《重生之谋心》 第1节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重生之谋心》 作者:南粥 第1章 牢狱 大周王朝长庆三年,御史台狱。 当朝正一品璟王、太上皇第七子韶亓箫,负手走进一间专为朝廷四品以上官员设置的单人囚室,里面关押着昔日官至正三品户部尚书、今日已沦为阶下囚的温琅。 为他开门的老狱卒目不斜视,在得到璟王挥手示意后悄然退下。临走前撇了眼囚室中颈上著着鏁、形容有些枯槁的人,心里却暗叹一声。 都说百年温家诗书传家,朝中清流的翘楚之家,且温家在大周立身以来,始自太|祖皇帝嘉元帝,又历经宣和、承德、承元三帝,从不参与党争、储争,清贵之中无不称其名望。囚室中的温家三郎原是温文尔雅,在官场通透卓慧,立身极正,以不惑之年成为三品尚书大员,朝廷重臣纷纷预测其不出十年必入政事堂,成国之肱股。 再想想另一边更华丽些的囚室中的太上皇第五子韶亓荇。这位日前已被降爵至从五品上开国县男的前颍王殿下,从前在承元帝时期亦是通情达理,礼贤下士,政事上又手段周全,得太上皇看重,将来无论太上皇诸子何人登基,颍王殿下一个“贤王”必是妥当。 就是这两个朝堂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是温琅早早投靠了那位表面淡泊名利的五殿下,助其夺位。此次入狱的自然不止这温琅一人,但其余几人素来与五殿下有所交集,这朝堂上素有如玉君子之名、明面上从不沾染争储之事的温琅却让人意想不到。且璟王殿下手中的证据直指这两人,其他人只是顺带,反而使得温琅成了最显眼之人。 即使明知这两人沦为阶下囚有长庆帝新朝登基清算前朝之故,但璟王殿下日前拿出的那些证据,不论是私卖盐铁于关外敌族,还是十五年前五殿下指使温琅贪下嘉河治水之款致使嘉河决堤、数万百姓逢难……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显示这两人实乃卖国之蠹! 只是……狱卒略带些疑惑,璟王是五殿下之弟,听说从前与五殿下也是感情亲厚,与这温琅也是颇有交好,怎会突然对这两人集中发难?且璟王来了御史台狱不寻五殿下,却是先来寻温琅呢? 囚室中,四十七岁的温琅被鏁拷在一张小方床旁边,只能在那方寸之地活动。他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岁,原本乌黑的头上已添上许些白发,眼角细纹增生,闭目的面色却有些平静,但仍可以看出他的好相貌。 五年前,温琅嫡妻赵氏意外亡故,即使家中已有庶长子,也仍抵挡不住朝中众多大臣想要把女儿、孙女儿嫁给他做继室的心。毕竟温琅刚值不惑之年就已是堂堂三品大员,品行贵重,在朝中前途无量,又出身清正之家,相貌堂堂,家中还无嫡子。嫁过去就有三品郡夫人的诰命,温琅年纪又不算太大,继室生个嫡子出来也不难。如此的条件,可称得上良人了。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他从地上支撑起来与来人平视,带动着颈上铁质的狱具哗哗作响。 “璟王殿下。”多日不曾安眠,温琅的嗓音已然沙哑,不复从前的清悦。 韶亓箫并未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苍老了许多的人看,幽暗的眼神里藏着自己才知道的刻骨恨意! 此时温琅却兀自笑起来,一开始还只是轻笑,后来就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仿佛克制不住一般眼泪直流。 “你笑什么?”韶亓箫说完便咳嗽两声,御史台狱虽说关押的是犯事的官员,条件远远好于刑部大牢,但到底是牢室,浑浊的空气刺激着他的肺腔。韶亓箫的身体近几年来一直虚弱不堪,明明太医一直开着药,他也按时服用,却无大用,仿佛他的身体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愿就此沉沦下去。 温琅喘息几声,回息了呼吸,才清了清嗓子嘶哑道:“我笑身为堂堂大周皇子的璟王殿下,二十年来一直心系臣妻,连她当时快四十岁的年纪了也不嫌弃…哈哈…还想着娶过门去…哈…真是好笑!” 韶亓箫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闭嘴!” 温琅抹抹脸上笑出来的眼泪,道:“怎么?殿下做得!我却说不得?” “她是你的妻子!” 温琅讥笑道:“原来殿下还记得,那是我~的妻子。”他在这个“我”字上咬得很重。 韶亓箫动了怒气:“你既知道她是你的妻,为何要下那毒手?她只是想与你和离,彼此好聚好散而已!咳!咳!”他情绪激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温琅道:“好聚好散!哼!她入了我温家的门,怎么可能再出来!我还要殿下你知道!即使她死了,也是我温琅的妻,入我温家的坟墓。与你韶亓箫无关!你这辈子都别妄想与她搭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咳!”韶亓箫被刺激的一连串的咳嗽。他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捂上口鼻,带出了一只陈旧但显然被主人爱护得极好的绿色香囊,香囊样式极是普通,上面也只绣着几株针脚一般的翠竹,左下角中隐约透着一个“禾”字。 温琅看他宝贝似的拾起来,轻拍上面根本看不到的灰尘,冷笑道:“殿下一个有妇之夫,如今可真是光明正大的带着有夫之妇的私物了。哦…”他故意作出一副自己糊涂了的样子,“殿下你的原配王妃死得比我那被你放在心尖子上的嫡妻还早,可那有夫之妇也已经死了五年了,如今殿下又在做给谁看呢!” “你天天带着侍妾做的香囊、络子,又是何体统?” 温琅冷哼一声,道:“赵氏倔强傲气,只因我收了我表妹从此就对我没一个好脸!还处处与她为难!” “你怎么不想想你那个表妹,害得她流掉了一个六个月大的男胎!”韶亓箫曾经派人调查过,当年赵家嫁女前曾与温家口头约定,温琅十年之内不得纳小。结果不到三年,在温家暂住的表小姐就爬上了温琅的床,还是在她被那个表小姐害得失去腹中胎儿、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自己背弃承诺在先,反要倒打一耙! 温琅嗤笑:“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他还如在外春风得意时一般整整自己的衣袖,“哦……对了,殿下对我妻的爱意,可是卑微到连她在别人的内宅受了冷遇,都要伸手进来帮她一帮的。” 韶亓箫抿唇不语。 “那殿下是否知道,自从我收了我表妹,赵氏就再也不许我进她的房了。那我跟她的小女儿,是怎么来的?” 韶亓箫圈起手掌,握得死死的,指甲抠在手心,隐隐可见血丝渗出。 温琅径自笑道:“赵氏那时就想和我和离,我怎么能如了她的愿呢?是我派人打发掉她身边的人,自己闯进去的啊。我还买通了她的身边人,算好了她的小日子……” 韶亓箫再无法忍耐,猛然上前一拳打在温琅的脸上。温琅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温琅却看起来丝毫没有怒气,坐正之后低笑道:“事后我一直把她关到喝药也没用了才放她出来。你看,我们终究是有夫妻缘分的,就一次呢,她就又有了。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呢,娘家一群的侄女等着嫁人,怎么会做出怀着丈夫的孩子强硬和离这种被人诟病的事?舍不得打掉孩子,自然就和离不成了,不是么?” 韶亓箫双目赤红,怒声呵斥:“你无耻!”说完他又是一阵猛咳。 温琅恨声道:“那又如何,我终究留下了她!”他紧盯着韶亓箫,渐渐生怒:“谁知道她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倔强,把女儿嫁给她娘家侄子后竟然又想着和离之事!我捂了她这么多年,她一丝一毫都没看到!” 韶亓箫道:“你所谓的‘捂’,就是一边展示着你对她的感情,一边却与她的杀子仇人寻欢作乐?!” 温琅道:“官家子弟虽说正式纳妾室极少,但通房却从不缺。这本就是常态。偏那赵家,要用自己家那套不纳小的规矩用在我温家身上。哼!难不成他们以为我不知道,那十年之约,本就是赵家提出来拖延时间的,用十年时间让赵氏生下嫡子,又牢牢把持我的后宅!十年之期一到,内帏之事还不就是赵氏一人说了算!” 韶亓箫闭目压下自己想杀了他的怒气。温琅此人表面翩翩公子,内里却是刚愎自用之人。忠勇伯赵毅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在他的解读中成了把持干涉温家的内事。 他压下冲到嗓的咳嗽,呼出一口浊气,冷声道:“我今天来,只想知道,在她去端州的探亲路上,动手脚惊了她的马车,害得她连车带人栽入泷江尸骨无存!这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 温琅轻笑,道:“殿下想问的,是那一直对你和颜悦色的好五哥,有没有动手吧?” 韶亓箫怒声道:“快说!”再跟这人待在一起,他真担心自己狂怒之下会一拳一拳打死他! 温琅脸上有了些可怜他的意味,他几乎是轻声轻语地说道:“璟王殿下,我是文官,忠勇伯在爱女遇难之后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什么,我哪有那些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的人手啊?再说我即使想要赵氏死,也只能把她弄死在我温家吧。只是这么一来,你我之间可就彻底决裂了,你早知我投靠了五殿下,难道不会对他也心有嫌隙?你觉得五殿下会袖手旁观?他要夺那个位置,你虽不会以他马首是瞻,但有你在一些小事上给他漏上一漏,也够他获益良多了,他自然是要把你绑在身边的。赵氏翻车坠入泷江,只有这样的意外才能把五殿下和温家从这里面摘出去,这还是五殿下提议的呢!” 第2节 韶亓箫屏住了呼吸,手脚渐渐失温,只听得温琅继续说道:“只是……没有我的配合,动手的人也不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啊!她的马车什么时候会经过那里,随车的仆人有多少人,又有哪几个是可以收买的,这些统统是我告诉你的好五哥的!” 第2章 殇逝 韶亓箫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有些站立不稳,他轻声出口:“韶亓荇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虽有了猜想,但却一直暗中期望他那五哥只是知情,又借了人手给温琅这匹毒狼去使唤而已……谁知事实比他期望的残酷很多。 温琅讥笑:“你以为五殿下为何会对她下手?还不是因为你啊。人人都说你与你的表妹王妃情深意重,即使她多年来一无所出也无人可撼动她的地位。谁也没怀疑这是假话,可谁能想到你们两人心中所爱都另有其人,还做了十几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呢?!还是你那亲亲五哥独具慧眼呐!你安□□我府中帮她的那几个钉子,还是五殿下告诉我的呢!” 韶亓箫想起来,有一次韶亓荇来他府中,中途曾遇到过一名他派遣到温府中的下属。他原以为那人只是温府中的一名小小采办,韶亓荇应该认不出来。难道就是那次的破绽,让他的五哥生了疑心,从而看破了他瞒住了众人近二十年的感情?母妃薨世之后,对他多有照拂的五哥,其实一直只把他当成夺嫡的工具吗?否则怎会眼都不眨的下令除去了他所爱之人。 “而后,你的王妃病殁。都过了三年了,你才陆陆续续遣散府中本来就形同虚设的侍妾,是为了什么呢?”温琅带着些悲凉的冷呵一声,“五殿下他可真是了解他的七弟啊!我这个做丈夫的还不曾知道原来我的发妻被当朝的璟王殿下觊觎了这么久呢。你一听到她打算和离的消息,竟想着把她这个老女人明媒正娶进门,还因为怕她介意,把府中其他的女人都弄走了。你可是皇子!” 韶亓箫只觉得浑身掉进了冰窟窿里:“即使他猜到了,这对他又有什么影响?” 温琅冷冷说道:“璟王殿下你傻了吧。赵氏的娘家忠勇伯府,可是一直暗中支持你三哥的,赵氏与我和离,她要是只回到赵家那还没什么。反正赵家看我这个女婿不顺眼,从没帮到过五殿下什么。可一旦你娶了她就不一样了。你这么爱重她,难道不会听她的枕头风暗中转而支持三殿下吗?你可是太上皇诸子中最有钱的一个,五殿下怎么舍得放走你?!” 他无视韶亓箫正摇摇欲坠的身体,道:“你的好五哥,这是在釜底抽薪呢!没了赵氏,只要扫尾干净些,你自然不会怀疑到他,继续做他的好七弟!” 韶亓箫慢慢走出囚室,在外候着的璟王府内侍总领康平见主子脸色极差,赶紧上前搀扶住他。果然,不等他把人搀稳,韶亓箫便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还是康平眼见不好,才能眼疾手快之下将人扶好。 韶亓箫全身无力,瘫软在康平身上。一时间,康平离得他极近,只听他嘴里呢喃:“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奢望与她白头偕老……” 康平心中酸楚。他身为韶亓箫的贴身内侍太监,十岁起就跟着韶亓箫,对他的事自然一清二楚。 都说皇室韶家多情种,却有一大半都是错爱之人。百年前,大周太|祖嘉元帝恋上前朝江南富商傅家的女家主,却与对方相逢恨晚,彼时男已娶女已嫁,待到登上皇位,甚至从傅家主的名与字中各取了一字作为开国年号;太上皇承元帝登基十年之后,遇上了挚爱的女子,但那人早已嫁人生子,太上皇为此失意了大半生;待到韶亓箫,也是如此,唯恨不相逢未嫁时七字罢了。 康平虽心中感怀,手上也不含糊。他一路半扶半带,待把韶亓箫抱上了马车,又给他喂上应急的药丸,见他气息稍缓,这才命车夫驾车回璟王府。 夜风袭袭,偶尔吹起车帘。韶亓箫唇色苍白,双目紧闭。他面上的失控已消失无踪,康平却知他心里已经死气沉沉。 想起刚刚在御史台狱,先后离开的两道人影,康平略一犹豫,还是与主子据实以告:“殿下,刚刚在囚室之外……有其他人来过。奴婢愚钝,直到他们走了才察觉,请殿下责罚!” 韶亓箫微微睁开双眼,说道:“是谁?”他今晚只带了康平一人,进囚室之前又把狱卒都打发走了,御史台狱并不是他的手可以伸到的地方,那时候如果刚好有其他人过来,凭康平一人的确无法察觉。只是,如今他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今晚的对话即使传出去,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是现忠勇伯赵攸瀚的堂侄,弘文馆校书郎赵熙。”赵熙的祖母赵杨氏与韶亓箫的母妃同出自皇商杨家,算起来赵熙还得叫韶亓箫一声表舅。 “另一人,穿着宽大的斗篷,头脸也被斗篷的帽子遮了一大半,但奴婢看她背影身板娇小而单薄,该是赵大人家的女眷。奴婢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只是这女子后来惊慌失措离开的动静太大,奴婢这才发现。”他虽没有明说这女子的身份,但心里已经确定了,想必主子也知道是谁了。 韶亓箫眼中猛地爆出惊光,原本靠在车厢上的身体也刷的坐直起来。赵熙五年前成亲,娶的妻子,就是温琅的嫡女--是她的女儿!她全部都听到了?! 康平见他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又是猛烈的咳嗽起来,赶紧上前为他抚上胸口缓气,劝道:“殿下,赵大人跟着追出去了,会把人照顾好的。况且,赵四夫人早一点儿识清其父的真面目也是好事,省得为那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伤心。”赵攸灏承了忠勇伯的爵位之后,家中子侄重新排名,赵熙在前忠勇伯幼弟赵煅这一支中排第四,那位夫人的女儿,便是赵四夫人。 今日的情形,显然是赵四夫人在得知父亲入狱之后,与丈夫两人来此探监,却不料撞见了他家殿下与温琅的会面,才知晓了父母之间的秘辛和仇怨。 康平暗叹一口气:得知自己的出生是那么的不堪还不够,最爱的母亲还是被亲生父亲害死的,即使不是主谋,恐怕换了谁都轻易不能释怀吧……只是看方才赵熙心疼紧张的表情,他该不是那等会嫌弃赵四夫人的人,想必可以多多宽慰她。 站在康平的立场,温琅真是罪有应得!因着赵煅的夫人杨氏与韶亓箫连着亲,赵四夫人,康平从前也见过几回。颇似其母年轻时,是个让人舒心暖意的姑娘。康平每见她一次,总不免想起主子心仪的那位夫人年轻时也是这般的纯粹肆意,不若后来的心如死灰。 如今,温家崩塌在即,坏了温家和温琅在赵四夫人心里的形象也好,免得将来她心软牵连进去。这样的话,恐怕那位夫人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吧。 韶亓箫怔愣了片刻,康平的想法,他也猜到了。也许,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 他疲惫的闭了闭眼,对康平说道:“康平,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找到你的亲人了。过些日子,我赐你些金银和房契地契,你回老家去吧,过继个侄孙小辈,好好养大他,将来也好给你养老。” 康平一惊,当即给韶亓箫跪下磕头道:“殿下,我哪儿都不去,将来就在璟王府养老!”他被韶亓箫这类似临终安排的话惊到,连身份的自称都忘了。 韶亓箫举起手掌盖住自己的脸,声音沙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早已油尽灯枯,你留下来,也只是看着我死罢了。” 康平望着才韶亓箫鬓角的白发,五年前殿下才三十九岁的年纪,却已开始华发丛生。康平时常一会儿怨恨那位夫人,即使明知不关对方的事--那位夫人从未察觉过主子的心思,一会儿又怨恨老天爷捉弄人! “主子,我已经决定了。若真有那一日,我去为主子守陵!”康平坚定地道。 韶亓箫再三劝说无效,便不再多言,心里却已下了决定。 车轮滚滚,很快回到了偌大而空荡的璟王府。 第二日,韶亓箫进宫觐见太上皇。当日太上皇、长庆帝与韶亓箫密谈许久,谁都不知三人说了什么。 两个月之后,温琅嫡妻赵氏的衣冠冢被移出温家祖坟,归葬赵家。外人见此事着实诧异,奈何赵家对此三缄其口。温家更是奇怪,竟是毫不阻止,于是外人纷纷猜测:温家是否做下了愧对赵氏之事,才会任赵家如此作为。 同月,康平终被说服,含泪叩别之后,带着韶亓箫赠予的财物和两个忠仆,跟随千里而来的侄子回乡。 又过一个月,大周朝璟王韶亓箫病逝,其庶长子承爵,按太|祖皇帝订下的皇家规矩,庶子降一等而承爵,是为璟郡王。 只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葬仪之后,韶亓箫的灵柩并未葬入皇陵,扶灵之人也不是新一任璟郡王。而是由太上皇第八子旭王韶亓荿扶灵南下,在崇州边境泷江畔的通涛崖上,择一风水宝地,将其厚葬。 同时,京郊赵家祖坟,一个新动土的坟墓,被人暗地里挖开,取走了一些东西后又还原成本来的样子。 第3章 重生 大周王朝,承元二十三年六月十四。 大周皇宫大兴宫东南角的珑翠宫,乃是承元帝宠妃淑贵妃的寝殿。 话说,十三年前承元帝微服出宫,遇到了当时身为皇商杨家嫡次女的淑贵妃,惊为天人。次年,承元朝第三次采选宫妃,承元帝特地下旨意到杨家,点名杨氏女参加此次选秀。 但不巧的是,杨氏在采选之前得了重病,无法起身。即使如此,承元帝便直接下了圣旨,礼聘杨氏为淑妃,命其病愈之后入宫。 淑妃入宫之后果然受尽万千宠爱,第二年便生下了七皇子,晋位贵妃,破例保留淑字封号,尊称淑贵妃,在这大周后宫中只在皇后一人之下。三年前,皇后因文孝太子的英年早逝,郁结于心而薨世,承元帝未再立皇后。故淑贵妃成了实际上的后宫之主,代掌凤印,统驭六宫。 只可惜红颜薄命,淑贵妃近年来病弱体虚,太医看过也只说贵妃心中郁结难解,便药石罔治。承元帝大怒,下令太医署全力救治。即使如此,淑贵妃仍旧整天郁郁寡欢,在拖了两三年之后,终究于六月初八撒手而去。 承元帝伤心之下,追封淑贵妃为淑慧皇贵妃,命礼部按皇贵妃的规制郑重置办葬礼。 珑翠宫中亭台楼阁,假石林立,样样巧夺天工。寝殿内古玩摆设,珍品繁多,几乎一桌一椅都彰显着宠妃的身份。只如今这寝殿已成了淑慧皇贵妃的灵堂,四周摆着白色的灵幡,正中是一副黑色的楠木寿棺。按淑慧皇贵妃的品阶,寿棺上雕着九只青鸾,鎏金华丽,在朵朵祥云中飞升而去。 第3节 三天前,宫中的祭仪将将过了一半,伤心欲绝的皇贵妃亲子--七皇子韶亓箫哭倒在灵堂上。太医救治之后,回禀承元帝,七皇子乃是伤心过度,加上天气炎热才致中暑晕倒,休息几日便无事。 而昏倒后醒来的韶亓箫先是眼神惊惶的看着殿中人许久,直到其贴身小太监康平端上一碗药来,再三劝说其服下,韶亓箫才在定定的看了他许久之后,接过药碗一气喝下从前他极不喜欢的苦药。 待得韶亓箫自觉好了一些,便立即回到前殿,为生母守灵。只他停止了一刻不停的哭灵,只在这灵堂静默的跪着,时而望着生母的棺柩发呆,时而惊惧未消地观察着四周。 堂下伺候的几个小太监被他偶尔紧盯的目光看得渗人,竟窃窃私语起来。 “七殿下不会是被打击得太过,这里坏了吧?”略高些的小太监名叫平子,正点着自己的脑袋,对着身旁的人说。 听着这话的小太监名叫安子,与平子两人同是珑翠宫中的守门小太监,两人同住一屋,比其他人感情略好些。安子胆小,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浑说些什么?!自己找死,可别连累我。” 平子急道:“咱们都是珑翠宫的老人了,要是七殿下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了点儿什么事儿,上头怪咱们伺候不周怎么办?!” 他真不是想在主子背后说闲话,而是七殿下真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的话,第一个受难的绝对是他们这些底下人!尤其平日对宫人极宽厚的淑贵妃如今去了,再没人会为他们求情了! “……可…七殿下看着很正常啊…”安子也惊慌起来。 平子说道:“不说七殿下看人的样子有些不对。”他瞄瞄身边没什么异常的人,才凑过去跟安子说道,“我前两天听见,七殿下在问康平他几岁了。康平说他十六,七殿下却像是不相信似的反复问了好几遍,还问他什么时候到珑翠宫的,又是什么时候到殿下身边伺候的云云,仿佛七殿下自个儿都不记得这样的琐事了似的。” 被他这么一说,安子也记起一些事来。他扯扯平子的衣袖,说:“好像……我昨天也听到七殿下问林嬷嬷她几岁了,也是这样反复问着林嬷嬷入宫的时间。哦!殿下还问了林嬷嬷家里有几个孙子孙女!” 平子惊诧道:“林嬷嬷家不是一个孙子孙女都没有吗?!” 林嬷嬷原是皇贵妃的乳娘,是皇贵妃进宫时带进来的老人了,在这珑翠宫中极有体面。她全家都是皇贵妃的娘家--皇商杨府的家生世仆,得杨府看重,按说是春风得意了的,但林嬷嬷家中却一直有一桩恼心事--林嬷嬷只得一女一子,大女儿还好,原也是皇贵妃身边伺候的一等大丫鬟,只皇贵妃入宫之前做主许给了一名与她情投意合的杨府管事,夫妻两人感情甚笃已育了两子两女;小儿子子嗣上却极为不顺,如今快三十了还未有一儿半女。 因而,平日里极少有人在林嬷嬷面前提起子嗣、孙子这些事,七殿下从前对林嬷嬷也算尊敬,也从未问过这样戳林嬷嬷心窝子的话。这几日却忽然问起了这个,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不会七殿下的……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安子原本不信,这会儿回想起来却也有些不肯定了。不然怎么好好的,弄得像突然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一般? 平子也是心里没底:“七殿下晕倒的时候,太医说殿下烧得有些厉害,会不会是烧坏了……” “你们在说什么?”一道温和之中饱含告诫的声音响起。 安子和平子两人吓了一跳,转身对着来人,腿软的跪下请罪:“五殿下!” 来人正是承元帝第五子、十九岁的颍郡公韶亓荇。韶亓荇的母妃只是平民良家女,因是承元帝潜邸时的老人,承元帝登极之后在大兴宫中原也有几分体面,可惜她福薄,在生韶亓荇时香消玉殒。 韶亓荇温和清雅,待人宽和,宫中上下人等皆对这位五殿下很是称赞,不因他身后没有母族而看轻了他。但再温和,平子安子两个被听见了背后嚼主子舌根,也是惶恐不安。 韶亓荇看着眼前这两个害怕得直发抖的小太监,问:“七弟呢?” 平子不敢迟疑,立即答道:“殿下还守在皇贵妃娘娘的灵堂上。” 韶亓荇侧身往殿中望去,只见到灵幡背后,露出来一小截孝衣的襟摆。想到今天的举哀已过,韶亓箫必定又把伺候的人赶出来,自己一人守着生母的棺木了。 韶亓荇心道,他这个七弟本性虽有些淘气,却对在意之人用情极深。淑慧皇贵妃的薨世对他的打击比谁都大,连他的父皇都恐不及一半。前几日只跪在灵前就哭个不停,连父皇也劝不住他,索性让他好好哭一场,也算是纾解心中郁气。 谁知他一连哭了三日灵,到最后竟还哭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沉默寡言起来,每日只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皇贵妃棺旁,除非他自己开口,否则除了父皇,谁与他说话他都几无反应,与从前的活泼好动简直天壤之别。 韶亓荇摆摆手,先让两个小太监各司其职去。平子与安子如蒙大赦,嘴里一致喊着“多谢五殿下”,便屁滚尿流的回过去守门了。 韶亓荇走进灵堂,先掸衣净手为淑慧皇贵妃上过三炷香,才走到韶亓箫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温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七弟就算为了皇贵妃,也要多多保重自己。想必娘娘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为她弄坏了身体。” 从他进来起,韶亓箫一直低着头,静默的盯着棺木一角的鎏金祥云刻木。此刻,听着韶亓荇的殷殷叮嘱,他也一丝反应都无。 就在韶亓荇以为又要白来一趟时,却见韶亓箫抬起了头,望了望他便开了口:“多谢五皇兄关怀,我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因为几天来的少言,听起来有些嘶哑。 “你能想得开就好。明日,皇贵妃就要起灵到皇陵了。再有四十二日才要下葬,到时扶灵摔盆之事还得七弟来,七弟万要好好休息,也好送皇贵妃最后一程,既是全了母子之情,也是让皇贵妃走得安心。”按大周朝皇贵妃的葬仪规制,在宫中可停灵七日,得宗室家眷与朝中诰命夫人哭灵,随后棺木起灵到皇陵停灵四十二日,合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下葬。 韶亓荇一边说着,一边欣慰地微抿着嘴角,看上去是真心为他能看得开而欣喜着,左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玦。 韶亓箫一看便知,这是他每次自觉胜利在望、心中得意时的小动作,而当真正心想事成时,他则喜欢悠悠的转动拇指上的扳指。 韶亓箫心中苦笑,前世的他太过信任韶亓荇,总以为他自己待韶亓荇可以两肋插刀,韶亓荇待自己也该当是兄弟情深。除了阿禾这一抹心底最隐秘的色彩,他有什么话、有什么事,都喜欢跟韶亓荇分享。 可惜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在韶亓荇那里,恐怕就只是一只聚宝盆而已。即使他为了他这个“兄弟”,违背了母妃的临终遗言。 韶亓箫面上不动声色,哑声说道:“请五皇兄放心。今后,我会保重自己,不会再让母妃九泉下不安的。” 韶亓荇听着这话,莫名觉得他义有所指,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略想一下也就放下了。他知过犹不及,又宽慰了他几句,便告辞离开。 第4章 韶亓荇 韶亓箫在韶亓荇临出门时又喊住了他:“烦劳五皇兄,帮我把刚才在外多嘴的那两个小太监喊过来。” 韶亓荇讶异,随即便笑道:“七弟,按说我不该多嘴,只是如今皇贵妃新丧,正是为皇贵妃积福德之时,不宜见血,还请七弟看在他们从前也是伺候皇贵妃的份上,从轻发落他们吧。” 他本以为从殿门口到灵堂这距离,韶亓箫虽然不会听不到动静,但他正在悲痛中,想必不会在意这些宫人的闲言闲语,这才轻轻放过不提,这也算是施恩于那两个宫人了。没成想,他这七弟却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了。 韶亓箫不动声色的说:“五皇兄的话,我记下了。五皇兄慢走。” 韶亓荇行至门外,平子与安子正诚惶诚恐的候着,他们今日本就被分到值守灵堂,方才候在门口,自然把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行礼,又谢过他的求情。 “你们殿下的话,你们也该听到了。进去吧,好好伺候!” 平子与安子再次谢恩之后,忐忑不安的踱进殿中。 韶亓箫正静静看着韶亓荇愈行愈远的背影,心中不可避免的回忆起两世的情形来。 韶亓荇行事谨慎周全,前世里母妃的葬仪,他刚开头几天只按规矩来为母妃上炷香,只略宽慰他几句便会走;后来每日便多留些时候,与他多说些母妃生前的好处,又从自己生母早逝这一点出发,与他惺惺相惜一番;到了灵柩入了襄京城郊外皇陵之后,韶亓荇也没放弃,每隔两三日便会快马加鞭出城来看望并宽慰他。 到母妃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下葬之后,他已把韶亓荇看做难得亲近的好兄长。又因这以后,两人是这大兴宫中唯二没有母妃的皇子了,他便日益觉得与韶亓荇同病相怜,愈发亲近起来。 而今生,前几日他还未回来的三天,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前几日他中暑昏过去之后,内里的魂魄就换成了前世本该病逝了的他,这几日他搞清楚情形还来不及,自然对韶亓荇的搭话视若无睹,才让韶亓荇的计划停滞不前了。直到今日…… 第4节 但是前世里,韶亓荇却成功接近了他,在母妃薨世之后的开头两年里,成了他在宫里最亲近的人之一;另一个最亲近的,是他的父皇--大兴宫之主承元帝。 到后来,他听从母妃临终前的叮嘱,“不去争皇位”、“不去争帝宠”、“渐渐做些让父皇不喜的事”,最终从“承元帝最心爱的儿子”变成了“大周朝众多皇子之一”,还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就这样,韶亓荇成了他最亲近的人,没有“之一”了。 再后来,韶亓荇跟他说他要夺太子之位,只是他没有母族,也没有足够的银钱支持,请他援助。那时他已经连朝议大夫的散官都辞了,只专心在行商上,父皇大骂了他一顿之后也随他去了。 大概是他母族祖上的血脉相连,他虽政事上不得力,行商上却如鱼得水,不到十年便攒下万贯家财。争储这事,他答应过母妃不会掺和进去,只经不住韶亓荇的恳求,才提出折中之法--他会领着韶亓荇几个门人行商,以便那些门人得利,用以韶亓荇行事之资。 想到这里,韶亓箫苦笑。这完全是他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他还是违背了母妃的遗愿。 平子和安子望着韶亓箫一会儿出神、一会儿苦笑的样子,心里没底。平子率先跪下请罪道:“请殿下恕罪,奴婢和安子并非有意揣测殿下,而是……”他偷偷抬起头来望了望韶亓箫,见他并未勃然大怒,才接着说,“殿下最近的言行着实奇怪了些,奴婢们既是怕陛下怪罪,也是担心殿下您……” “好了,”韶亓箫打断了他,“我并未怪罪你们。” 他从病榻上溘然长逝之后,原本以为可以去阴曹地府与阿禾请罪了,却未想到再次醒来,会是自己少年时在珑翠宫的寝殿中。珑翠宫在母妃薨世之后就再没有妃嫔住进来过,他前世一直在这里住到了大婚前;即使后来,父皇仍然叫人完整的保存下了这珑翠宫中的样貌。因而即使个别小地方有差,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随后,到处是素色的灵幡、年轻的康平、年轻的林嬷嬷、母妃的灵柩,还有年少模样的自己……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确定自己回到了母妃刚薨世的时候。 这志怪一般的经历让他这几日有些浑浑噩噩,只有皇父的问询他才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几句。 今日,他听到韶亓荇在殿外施恩于珑翠宫的宫人,他才出言一试。--前世里,他完全不知韶亓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他的信任和兄弟之情的?还是说,从一开始,韶亓荇就是有目的地接近于他? 而试探的结果--韶亓箫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失望的是,韶亓荇的确一开始就不怀好意的接近他,他选了母妃薨世、他正脆弱的时机,把与他交好当做一项难关来攻克着,而非出自真心的关怀他。其实也不难理解,此时他还是父皇最心爱的儿子。此时与他交好,透过他与父皇多亲近些,何乐而不为呢?前世里,即使后来他故意惹了父皇厌弃,韶亓荇不还照样得了兄友弟恭的美名。 而松了一口气的原因,则是在他还未想好今生如何对待这个前世的“好兄弟”的时候,韶亓荇也算帮他做出了选择。前世他们之间的恩怨,他前世已经报复过了;今生,假如韶亓荇一开始的确是真心对待他这个弟弟的,那他还真无法决定要怎么对待韶亓荇了。 如今也好,韶亓荇既不择手段的利用母亲之丧来与他接近,那他也不必在乎他们之间那虚假的“兄弟之情”了。 韶亓箫又看了一眼母妃的寿棺,心中戚戚。他遗憾自己即使重活一世了,也未能再见母妃一面,但也知母妃这些年来活的其实很辛苦。就像她自己临终前所说的,也许死亡对她来说才是解脱,只她放心不下自己唯一的儿子才是。 如今,他表面还是十二岁的孩子,内心却是经历过承元朝后期那残酷的夺嫡之争、又从地狱里爬了回来的长庆朝璟王了! 【所以,母妃…您安心去吧。这一世,我有足够的能力和心智照顾好自己了。 这一世,我不会再只能被动的随波逐流了。皇位,我不会去要;但帝宠、权力,我却不能不去要! 母妃,你不会知道空有皇子头衔的人,在夺嫡之争中根本无法置身事外!相比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父皇更在乎江山社稷和朝堂平衡,对于皇子被卷入夺嫡从不会多加干涉,没权的皇子只能身不由己!】 就如他前世一般,除了不屑于暗中耍手段的三皇兄,其他几个成年皇子谁都可以来踩他一脚,直到后来他成了韶亓荇的钱袋子,才被他暗中护入羽下。 说起来他也真傻得可以,竟丝毫没觉出韶亓荇对他的态度上,前后竟是如此的不一致。他保持中立的时候,韶亓荇只会言语开导他几句,遇事从来袖手旁观;到他带着韶亓荇的门人赚钱了,韶亓荇却会让他手底下的人为他挡开些不必要的灾祸。真是迟钝得可以! 但这一世,他不会这么傻了!这一世他会好好的活着! 韶亓箫思忖之间,习惯性的把手伸入怀中,入手却是空空如也…… 韶亓箫随之一怔,暗笑自己糊涂了,今年他才十二岁,他与阿禾的初遇还要等到七年之后,那荷包也是那时候被他捡到的…… 只这一次,一切都还未发生,他就是抢,也要把她抢过来! 韶亓箫再一次看向母亲的寿棺。【母妃,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 平子见自家主子说过一句话,又是恍惚起来,这恍惚也不是他这些天第一次见着了。他犹豫一下,出言道:“殿下,您千万保重自己呐。不然就像五殿下说的那样,皇贵妃娘娘可怎么安得了心。” 韶亓箫定定神,说道:“平子,五殿下可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的。你与安子一起,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去跟林嬷嬷说一遍。她自会告诉你厉害。” 林嬷嬷前世里,眼看着他与韶亓荇交好,曾多次劝诫过他,说他一个出生就没有母亲、宫外也没有母族的皇子,却可以在宫中混的无人小瞧,心机必定不小,让他慎交。却被当时正感动于“兄弟情深”的他认为林嬷嬷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后来渐渐疏远了她。最后林嬷嬷可能是心灰意冷,才在他表妹进门、府里有人管理之后被独子接回去养老了。 且不说平子与安子两人如何满头雾水去寻了林嬷嬷,又被林嬷嬷如何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之后又陈述种种利弊。 单说韶亓箫在两人恭敬退出后,又默默坐在馆前的垫褥上发起呆来。直到殿外代表着圣上亲临的击掌声响起。 前朝虞朝时期的皇帝喜以百人鼓乐为号,以示帝皇至尊。大周太|祖嘉元帝不喜这一奢侈作风,在登基之初便改了这一规制。除了驾幸宫外彰显皇家威仪之时,在大兴宫中只以简单的击掌声为号。太|祖之后,历经几朝,及至承元帝,都作风简朴,沿用了这一规制。 韶亓箫耳听着承元帝在殿外问了赶来的林嬷嬷这几日儿子的饮食起居,过了一会儿,听得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起身,行到头戴金龙玉冠、身着藏青团龙连珠纹对襟长袍的承元帝面前,下跪叩首。 第5章 承元帝 十二岁的韶亓箫已是少年模样,身量开始拔长却身板单薄,这些日子来他伤心过度,脸上更是添了一份消瘦苍白。 承元帝见此,心中不免酸楚,立时上前亲自将他扶起。 “这样的大热天,怎么手还这么凉?”承元帝蹙眉,就要问责于宫中下人。 韶亓箫赶忙阻止道:“父皇,是我昨日未睡好。今晨林嬷嬷已经传太医来看过了。” 承元帝面色稍缓,又问起林嬷嬷太医的说法。 年过五旬、近来因皇贵妃过世而愈加苍老的林嬷嬷上前,嗓音嘶哑地上前答话:“请陛下安心,太医看过,说小主子乃是夜不能寐,身体疲劳才致体虚。太医已开了安神的药,老奴已命人熬上了。” 承元帝一听,更加忧心忡忡:“你母妃还要停灵四十多日,你再这样该如何是好,日子还长着呢。” 他拉着韶亓箫径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跟儿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韶亓箫看着这样的父皇,心中不禁茫然起来。前世他听母妃的临终之言,行事渐渐不羁又不服管教,让他的父皇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终沦落为一个爹不喜娘已死的纨绔皇子。如今父皇这样温和的神色,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偶尔,他也会后悔,为何一定要惹父皇失望,可一想到母妃临终前的殷殷期盼,他又觉得他完成了母妃的遗愿,也算值得。 见儿子又一次开始发呆了,承元帝心中叹息,不免又想起他的母亲在得知当年自己进宫真相时的伤心欲绝,也时常像这样发呆。 直到后来他派人在她耳边提醒儿子的存在,才让她稍稍振作起来,但无奈心结已经种下,那个原本温婉柔和的女子渐渐在这个庄肃的皇宫中渐渐凋零,直至薨世,他即使身为帝王,心中也是对她愧疚的,对这个本就长得像他真正所爱的女子的儿子,自是更加怜惜。 承元帝与韶亓箫如平常人家的父子般,私语片刻之后,就有帝王身边的内侍总管冯立人匆匆而来,稍稍见礼之后,他便凑到承元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承元帝听罢,眉峰渐渐拢起。 第5节 韶亓箫知道冯立人必是有要事才会这般急匆匆地过来,再见承元帝的脸色,便知是要紧事,当即便说道:“父皇日理万机,儿子这里有林嬷嬷照看,父皇便安心去处理政事吧。” 承元帝拍拍韶亓箫略显稚嫩的肩膀,道:“不是朝上的事,是凤儿。”承元帝忍着怒气:“她听到了几个宫人嚼舌根,竟说她是个……” 承元帝说不出口的话,韶亓箫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了。 韶玉凤,福仪郡主,她是……先太子的遗腹女。 承元帝目前共有八子三女,其中三人已逝,大公主和六皇子都是因出生时体弱,早早便夭折了。剩下一个则是英年早逝的孝文太子。 那时他已经八岁,早已记事,这个太子嫡兄为人很是温和谦逊,得满朝文武的赞许。如果说承元帝对他韶亓箫是如平常儿子般的溺爱,对孝文太子便是对国之储君的器重和期盼。印象中先太子对他们这些皇弟也不错,是个好兄长。可惜他在承元十九年时突发疾病过世,太子之位至此空虚。前世里,承元帝也一直未再立太子。 这个他唯一的嫡兄过世时,其嫡妻太子妃杜氏已有孕在身,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腹中的孩子也险些流了。后来杜氏生下的,便是韶玉凤这个女儿。可惜她自己却血崩亡了。 韶玉凤在母腹中时失父,又在出生时失母,且出生前一夜一阵冬雷劈着了皇陵附近的一棵百年大树。自此,韶玉凤便有了一个克夫克母的名声,加之韶玉凤的亲祖母——先皇后也在连续打击之下日渐病重,韶玉凤更是有了克绝六亲的名头。 宫人嚼的舌根,说的大抵就是福仪郡主不祥、天降灾星云云了。 “玉凤才四岁,她……”韶亓箫本想说她才这么小,如何听得懂那些话,却在一瞬间想起来他这个侄女因父母早逝,即使承元帝有心疼爱,也架不住他身为帝王,闲暇时间本就有限,如何能时时亲自照看一名小女娃。没有后台的照拂,韶玉凤这个侄女自小就早熟,心思又敏感,长大后还有些怯懦。如今她已四岁,的确已是开始知事了。 承元帝黒沉着脸怒声道:“凤儿身边都是朕派去的人,可架不住有心人算计,她好好去园子里玩儿,都能遇到这种事!” 韶亓箫知道,承元帝恐怕怒的并不只是这一条,还有因当初先太子亡故时,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 承元十九年时孝文太子过世,太子妃腹中却有着身孕,彼时是男是女还未可知,但这个孩子克父的流言却已如喧嚣来袭。待到承元帝警醒过来有心压制,已是为时已晚。 如果是原装十二岁的韶亓箫可能还无法彻底明白过来,但内里已是四十四岁的韶亓箫,却已如明镜照心般敞亮,一点就透。 最初的时候,幕后有人散布韶玉凤克父的流言,不过是为着怕承元帝爱屋及乌之下到时直接将刚出生的孩子立为皇太孙罢了。后来韶玉凤出世,大抵是看她是个女娃,倒没人再暗地里推那个流言了。可惜流言已经传遍京畿各地了,又架不住先太子妃和先皇后的接连过世,加之那个冬雷事件的巧合,已有人自发将韶玉凤的命格与这些事结合起来,韶玉凤这个克绝六亲的名头便跟了她一辈子。 至于究竟是谁,左右也不过是他那些年长的皇兄中的一个或几个罢了。而这次,大抵也是被拿来做了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棋子罢了。就不知这次揪出的人——或者说被栽赃的人——会是谁了? 如今太子之位已经虚悬在他们这些下头的皇子头上四年了。该有的心思早已有了,除了他跟八皇弟韶亓荿这两个年纪尚幼即使有心也无力的皇子之外,他的另四个皇兄——包括刚刚那个假仁假义的韶亓荇——已经或多、或少、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争这个太子位了。过不了几年,被争的就不再只是这个太子位了。 韶亓箫想了想,说道:“玉凤还小,听了那些诛心的话还不定这么伤心。”他犹豫地看了看殿中的寿棺,“母妃新丧,我不便过去看她,还是父皇去看看玉凤吧。” 外人看来承元帝对韶玉凤称不上不喜却也称不上喜爱,便自以为承元帝是因韶玉凤是爱子的独女却又克死了爱子,便这样不远不近地跟这个孙女处着。 但以韶亓箫四十多年的眼光来看,虽不能确定承元帝是否真心疼爱韶玉凤,可确确实实是看重她的——从韶玉凤这个名字上就可见一斑。韶氏皇族皇孙一代的男子排“仝”字,女子则是排“玉”字,而承元帝为她择了一个“凤”字为名,就可见韶玉凤在承元帝心中的位置。 韶玉凤再早熟,目前也只是个四岁的小娃娃,还失了父母,这一世韶亓箫再想留住帝宠,也不会跟她去争。 承元帝叹过一声,又再三嘱咐过他切勿忧思过重,才匆匆走了。 韶亓箫对着母妃的灵柩吐出一口浊气,就见得林嬷嬷屈身上前,慈祥而担忧地说道:“殿下,您今日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该起来好好休息了。” 韶亓箫默默点点头,任她搀扶着自己起身。等他站稳了,林嬷嬷便受礼地退后一步,跟在他身后朝属于韶亓箫的寝殿慢慢走去。 “嬷嬷,平子和安子把五皇兄来了之后的事情跟你说了吗?” 林嬷嬷一顿,暗地里打量了小主子一眼,才回道:“他二人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老奴也已敲打过他二人。请殿下放心。” 韶亓箫点点头,微闭了闭眼,半响坚定地说道:“接下来的日子,还要请嬷嬷你掌好眼,咱们珑翠宫,决不能出一个向着别人的宫人!” 林嬷嬷身体猛地一震,看过去他稚嫩的侧脸,心中一阵苦楚,若是娘娘没有早逝,又何须原本纯真爱闹的小主子这样一夕之间被迫长大呢?! 以为是林嬷嬷不清楚他的意思,韶亓箫回过身来,再次申明道:“今天这样的事,他能做一次,就能做两次三次。哪怕事情再小,将来难保不被他真正将人收拢过去!林嬷嬷,我要你做的,就是杜绝这种可能。一旦发现有宫人的心不在咱们珑翠宫了,能控制的就随他们去,不能控制的,你就不用跟那些人客气!” 从前世他无意中发现韶亓荇与阿禾的死有关、又在自己府中发觉出了那些韶亓荇埋下的钉子时,他就不敢再小瞧他这个五哥了。 若不是后来韶亓荇将心思全放在了给新帝制造麻烦上,恐怕他也无法那么顺利地反过来利用这些钉子,拿到韶亓荇卖国叛民的证据,从而将韶亓荇从高高在上的亲王位上拉下来,成了阶下囚。 ———————— 第二日,淑慧皇贵妃在宫中停灵已满七日,该起灵至皇陵继续停灵四十二日了。 韶亓箫苍白着脸,身披斩榱,捧着生母的牌位,与母亲的灵柩一起,到了大周的皇陵。又在这里为母亲守灵整整四十二日,随后待韶亓箫为皇贵妃摔盆儿、执引魂幡,一通忙碌下来,皇贵妃的灵柩才葬入皇陵。 之后,韶亓箫回到大兴宫中。 第6章 三年 承元帝已年过不惑,因太|祖皇帝与其原配——正懿皇后在开国之初就简化了前朝的选秀规矩和妃嫔等级,加之承元帝本身就不是贪花好色之人。因而,虽承元帝登极已足足二十三年,却只选过三次良家女入宫为妃妾。如今这大兴宫中的妃妾只剩下十余人,高位的妃嫔更是少数,许多宫室正殿仍旧空置着。 于是,承元帝一道口谕之下,韶亓箫仍住在皇贵妃住过的珑翠宫中,待韶亓箫年纪年纪再大一些,或彻底走出丧母之痛再搬迁至靠近大兴宫前面的皇子所不迟。 前世,承元帝也下了同样的口谕,但后来随着他越来越“顽劣不堪”,承元帝渐渐不怎么理会他,后来就想不起来把他挪宫这回事了,那时他也舍不得就此离开这个让母妃心甘情愿被困了整整十二年的宫殿,就一直住到了大婚前。 所幸大兴宫中,自太|祖伊始就对皇子居所并无定制,加之后宫妃嫔又少,最年轻的那批还是与他母妃同一批选秀入宫的,鲜活年轻的妃嫔这宫中是一个也没有了,故此也没人在乎他住在这个珑翠宫中不合规矩。 夜深人静,韶亓箫静静地走在这个他前世一直住到大婚前的华美宫殿里,轻抚着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花一木。这里所有的一切布置和装饰都有母妃的心血。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母妃的遗居。 ———————— 淑慧皇贵妃的七七已过,韶亓箫回到大兴宫中便回到了宫中的弘正斋中读书。 这里是大兴宫中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不过在承元二十三年的如今,这里还只有韶亓箫和八皇子韶亓荿而已。 承元帝诸子女,身为长子的孝文太子已逝。从二皇子到五皇子都是在承元帝登极的前五年出生的,彼此年龄相差不大,大公主也是那段时日出生的,可惜很快就夭折了。而这四个皇子已过了读书的年纪,其中最小的五皇子韶亓荇今年也十九岁了,今年年初迎娶皇子妃之后便已在宫外建府,又入了户部当值为皇父分忧。 承元五年十二月,太上皇承德帝驾崩。承元六年七月,皇太后德懿太后随之而去。承元帝是纯孝之人,与先皇后和后宫诸妃像平常百姓一般为两位长辈守足了三年孝期,因而其后的皇子皇女们都是在承元十年之后出生的。但六皇子与大公主一般,出生便体弱,不及三个月便夭折了。如今宫中唯二的两个公主——二公主和三公主则分别出生在承元十二年和承元十五年。 公主们另有师傅和女官单独教导。倒是身为承元帝最小的两个儿子——韶亓箫与韶亓荿两人,与前面的兄长年纪足足差了好几岁,如今弘正斋中就只剩他们两个读书的皇子了。二皇子韶亓萱、三皇子韶亓茽、四皇子韶亓芃的府中倒是还有几个皇孙,但都还很小,不到读书的年纪。 “七哥……” 第6节 韶亓箫一走进这弘正斋,就只见平常都很爱笑的八皇子韶亓荿,扭捏着身子,努力板着正色的脸孔,上前来对他说:“咱们好久没有一起练字了,等会儿我去你那儿一起学好么?” 韶亓荿比韶亓箫小了两岁,个子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圆胖的脸上带着很显眼的婴儿肥,稚气十足。 韶亓箫望着他,面容平静内心却十分复杂。 韶亓荿的母妃林氏出生不显,父亲只是一个小文官,如今是承元帝的贤妃,但再过三个月,这位林贤妃就会再一次被诊出身孕,十月瓜熟蒂落之后便会产下承元帝最后一个孩子——四公主。 加之她先前生下的二公主和皇八子,林贤妃便有了一儿二女三个孩子,乃是承元帝后宫妃嫔中生子最多的。而承元帝女儿实在太少,便对这个老来的小女儿很是疼爱,爱屋及乌之下很快就加封林贤妃为林贵妃。 前世里,即使林贵妃不像她母妃那样受宠到得以保留封号,但韶亓箫对这个母妃过世之后取代母妃成为承元朝后宫第一人、并且同样被晋封为贵妃的林贵妃,仍旧是排斥的。 少年心性不定,不懂得用理智思考问题。他甚至只因着林贵妃眉眼与母妃有一丝相似之处,便在前世里韶亓荇的有心挑拨下,偏执地认定林贵妃利用已逝的母妃这个名头争宠,去巩固自己的地位。偏偏林贵妃又在母妃病逝之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有了身孕,并且生下了让承元帝如珠如宝般对待的四公主,这叫当时年少的他如何忍得?! 于是,排斥就彻底变成了厌恶。原本在皇子中与韶亓荿关系最好的他,开始无视韶亓荿那些别扭的亲近与安慰,很快便与林贵妃一系交恶。 即使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其实林贵妃同他母妃一样,都是另一个女子的替身,而林贵妃甚至比他母妃更早就得知这件事,只是林贵妃比他母妃看得开,方才没有与他母妃一般郁结于心。但他与这个八弟的感情也已经回不去了。直到他病逝之前,兄弟两个说开了,方才亲近了一些。 敛下复杂的神色,韶亓箫让自己笑笑,随意道:“练字是林…贤妃让你说的吧?你自己是不是更想去骑马?”林贵妃目前还是林贤妃,也只有她才想得到,他还在孝中,这骑马取乐之事当然是做不得的,也足以细心到提醒自己的儿子。不然这个一刻都静不下来的八弟自己怎么喜欢做这事。 听得他这么笃定的语气,韶亓荿瞪大了眼,张开道:“你怎么知道?”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倏地双手捂上嘴,顿时满脸通红,心虚道:“七哥,我很想陪着你的。但我母妃说,骑马你大概没心情去,叫我也别闹你。” 韶亓箫点点头。林贤妃向来是个聪明人,又看得通透,如此方可以以一介小文官之女的身份在这个宫里混得顺风顺水。她从来都明白承元帝是个以天下社稷为重的明主,虽然对她生的女儿疼爱有加,对儿子却感情平平,喜好吃喝玩乐的韶亓荿更不是个当皇储的料,故而她干脆将儿子往能力平凡却心性纯善上养。 韶亓荿未来在朝堂上也中规中矩,从不去争个什么,如此一来倒让承元帝高看她母子四人几分,也让未来的新帝对韶亓荿很是放心。 回忆完前世的事,韶亓箫揉揉这个唯一的弟弟的头发,道:“那以后你多陪我写写字去吧。等我母妃孝期过了,我再陪你去京郊骑马玩儿。” 今日的课业已结束,韶亓箫说罢稍微整理好桌上的笔墨,便往外走。 韶亓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边跟一边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七哥七哥,我们以后都一起读书好不好?先生讲的好多我都不太懂,每次我问得多了他还罚我抄书,又说我不如七哥你聪慧,但明明他自己就没讲得很清楚啊,还不如七哥你说的详细呢。我以后有不懂的可以来问你吗?……” 韶亓箫的确是个聪慧的,以前又和韶亓荿玩儿的好,因而那些老学究们讲的晦涩难懂的学识,年长的他偶尔会提点韶亓荿几句。大概是同龄人才能理解同龄人的脑袋,韶亓箫讲的在韶亓荿听来才是传道解惑的典范,故而更加亲近这个哥哥。 但自从淑慧皇贵妃病重以来,韶亓箫因着要侍疾就很少来弘正斋了,韶亓荿也就少了个小老师。 韶亓箫看着他这副亲近自己的模样,想到前世里即使他那样误解韶亓荿母子,也不见得他在心里记仇。比之韶亓荇那个只知利益的狼心狗肺,不知好了多少倍。前世是他有眼无珠,今生他却不会再把这个兄弟推开。 二人越走越远,夕阳斜斜照在二人身上,越拉越长。 —————— 韶亓箫既打定主意这一世不再做个隐形皇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故意扮顽劣惹得承元帝不喜。 但他也不想表现得太突出惹得他那些兄长忌惮,故而他开始适当藏拙,又开始重武轻文。 盖因他深知大周朝在承元帝之后需要的仍是一位文治皇帝,倒是过些年,在武事上需要动一场干戈,若他能把握的好,倒是可以为自己挣一个郡王爵回来。皇子不同武将,再通武事也不会真正掌一方兵权,他挣到了爵位再甩手不干预武事,自有其他人自发把他留在军中的威望——即使有的话——清除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也不会引得新君疑心。 韶亓箫自以为藏拙藏得不露声色,却不晓得他重武轻文都被承元帝看在眼里,一来二去他藏拙的事如何瞒得住承元帝的利眼? 因而在承元帝开口他为何装作答不上来先生的问题时,韶亓箫着实呆愣了许久。良久,他才轻声说:“母妃的遗愿,是叫我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去争不属于自己的。” 承元帝静默之后,叹息道:“既是如此,你以后万勿后悔才是。” 韶亓箫直视承元帝的双眼,坚定道:“儿子不会后悔。”他前世做得更过的时候都没后悔过,更何况是今生。 况且,他两世为人,从来都没想过登上那个位置。 这一次剖白之后,韶亓箫与承元帝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先韶亓箫对于承元帝,总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地揣摩,每每言行举止都在内心计较过承元帝是否会不喜才会行动。 坦诚之后他便放开了很多,也不再患得患失,父子之间倒是越发如平民百姓家的父子般亲厚又自然起来。 承元帝看在眼里,自认为他是在失了母妃的庇佑才这样的如履薄冰,如今儿子能想得开,同他这个父亲又亲昵起来,他心里自然也高兴,便愈发喜爱这个与他而言与别的皇子都不同的儿子。 韶亓荇仍然时常来珑翠宫看望他,韶亓箫心知若不想给自己招个无视兄长的黑名声,就得与他虚与委蛇。 他又在前世里洒脱惯了,让他弯弯绕绕地耍手段他也学不会,只好每每在韶亓荇过来时拉上林嬷嬷作陪,平平淡淡与他叙旧。至于韶亓荇话里有话的话,自有油盐不进的林嬷嬷为他不着痕迹地挡掉。 如此几月之后,想来韶亓荇也明白他这里是再不能亲近更多了,便在得了承元帝“兄友弟恭”的夸赞之后,退回了原来的相处模式,不再试图将他拉到他的阵营。 林贤妃一如前世一般,在来年六月生下了四公主,顺利晋封林贵妃。 满月那天,韶亓箫带着礼物前去林贵妃的娴吟宫中道贺,见着了四公主。小婴儿长的白白胖胖,粉雕玉琢,躺在摇车里挥舞着藕节小手,笑起来露出粉嫩的无齿牙床,看得人心都化了。 无怪乎承元帝这么疼爱这个小女儿。不过在这一世,这份疼爱终究没有超过韶亓箫。 时间如白驹过隙般呼啸而过,一晃已是三年过去。到了承元二十六年,韶亓箫已是一名十五岁的翩翩少年郎。 而他这三年来持之以恒一直在做的那件事,也总算有了回报! 第7章 千呼万唤 承元二十六年五月。 今年夏天仿佛来得比较快,时间才是初夏便已热得人直流汗了。 京郊官道上,火热的阳光将路石照得滚烫无比。又是一年百官入京述职之时,官道上朱轮與车来往不绝,车轮碾过,扬起一阵干燥的烟尘。 其中最显眼的乃是一队朱紫四銮與车领头的入京车队。 大周朝王爵定制,只有侯、伯爵位者方用四銮與车,位至国公者可用六銮。而皇室成员,郡公用四銮,郡王用六銮,太子、亲王用八銮,帝王尊者用的便是最高的九銮。 再看與车上的虎豹雕花,乃是四品武官的身份代表。光这一辆與车,就已足够判断这队主人的身份了。 第7节 太平盛世,武官升迁都得按资排辈,自然艰难。因无战事,就连朝中正一品的太尉之职也已空缺多年,故而这四品在武官中已是难得的高位。更何况这一位不但有了四品官职,身上还有着不是伯就是侯的爵位。 大周几任皇帝对授爵一事都远比前朝谨慎的多,不光定下“非功在社稷者不得授爵”这样严格的规矩,还取消了世袭罔替的爵位传承制度,就连历来皇后的娘家可得的世袭三代而降爵的承恩侯也被改为袭一代而降爵的承恩伯。 甚至皇帝自己的儿子,都不同于前朝的皇子那般一出生就有亲王爵。除却储君,其余皇子只能从郡公做起。皇子无功就只能十五承郡公,三十承郡王。换句话说,若非有功或是新帝加恩,皇子又老老实实不犯事的话,那终其一生就只能得个郡王位度过余生了。郡王与亲王别看只差一步,但前者是袭三代而降爵,后者却是可以袭五代而降爵的。这又岂是一步之差? 由此可知,当今大周朝内要以一介臣子之身得封一个爵位,该是多难的事。 若是对如今朝中颇有了解的人,稍一分析便知——在由南往北的入京官道上,四品武官,身上有或侯或伯的爵位,一行十几辆與车,必定是有家眷同行,又带着不少箱笼随行,想是调职入京、以后都会长居京中才是——京中符合这般条件的,只有过去十余年来一直长驻京外为官的忠勇伯赵毅了。 赵毅自承元十一年起便在外省谋官,一路做到正四品上的崇州府折冲都尉,过去一年多来因一直念着京中的忠勇伯老侯爷和老夫人年事已高,便给承元帝上了折子祈求入京为京官,以侍候家中老父老母颐养天年。承元帝念其至孝,便调了他入京。 这不,待崇州一切事务交接完毕,赵毅便带着夫人和外放后才出生的小女儿回京了。 同行在官道上的官员瞧着这队一望便知是京中权贵的人马,有些难免心思灵动的想要攀附一二,但一见这一行人随行的护卫个个训练有素,行走间威严肃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就又停步不前了。 到了夕阳西下之时,这队人马已来到距离襄京城二十余里外的陵县驿站。 领头的朱紫四銮與车停下,同时朱紫色的帷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一身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忠勇伯赵毅,率先钻出與车。 他生性随意,也不等下人搬出马凳,便自行跳了下去,待下人恭敬地放好马凳,才伸出一手,扶着與车上出来的妇人缓缓下来。 “你说你,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妄为,一点儿样子都没有,也不看女儿都笑话了!”已是四十九岁但仍保养得如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的伯夫人吴氏下了與车,便同丈夫抱怨道。 吴氏梳着中规中矩的燕尾圆髻,发上左右各别着两只檀木箜篌簪,又以金镶珠宝蟾花钿点缀其中,耳上是一副白青玉红宝石耳坠,手腕上也是一副绞丝红宝石银镯,上缀的宝石色泽与耳坠完全一致,瞧起来既不失典雅,又有雍容华贵之感。 不等赵毅腆起脸来与妻子好说,就听得一声介于小女孩儿与少女之间的清润嗓音,伴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母亲,父亲这是身体健朗呢。” 正从與车里探出头来的,正是赵毅与吴氏的独女,也是赵毅和吴氏的老来女儿——年仅十三岁的赵敏禾。只见她明眸皓齿,娇美可人,头上梳着少女式的丱发,两边髻各系着一串彩色流苏,上缀两只小小的铜铃,耳上只戴着两只小小的珍珠耳坠,手臂上却只有一串珊瑚坠金玲手钏,令她每每行动间便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格外娇俏可爱。 此时她灵活地钻出與车,无视丫鬟伸过来扶她的手,自个儿提起群子,从没有马凳的另一边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地上。 吴氏一看,险些眼前一黑晕过去,这讨债来的小女儿,还哪儿有官家贵女的端庄贤淑样儿啊! 赵毅却哈哈一笑:“好!不愧是我忠勇伯府的嫡女!” 吴氏愈加气得发昏,舍不得打上女儿,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两指夹住赵毅腰上的一块软肉,狠狠一拧! 赵毅原本闲适朗笑的脸上顿时一僵,讨好着看过来,只听得吴氏淡淡道:“老爷莫忘了前些日子您还着凉不适过,咱们还是早些进驿站休息吧。阿禾,你也跟上,莫跟你父亲似的,这么不着调。” 今年夏天来得早了一些,天有些热,但到了深夜却还是带着凉意。赵毅前些日子里贪凉,晚上入睡时趁着吴氏没注意便掀了薄被睡觉,却不想得第二天一早便发起烧来,弄得吴氏好气又好笑。——都过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一副不着调的模样。 赵毅也是羞愧难当,在女儿问起他怎么好好的着了凉时,也无颜说出实话,只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了。 之后,赵毅也不在外头领队骑马了,而是跟着妻女一起坐着與车行路回京。 吴氏如今此言,明里是在说女儿学着父亲跳下與车一事,听在赵毅耳朵里却是明白,妻子就差明明白白地“威胁”他了——再这么教坏女儿下去,别怪老娘把你做的糗事告诉女儿! 赵毅殷勤地扶着妻子进驿站,等关上门来,便板起脸告诫女儿:“阿禾,你母亲说的是!你也大了,该有女孩子的样子。以后万不可再这么淘气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却是背着妻子朝笑嘻嘻的女儿挤挤眼睛。 赵敏禾也借着母亲没注意,小小地朝父亲吐吐舌头。 吴氏对女儿实在有些无奈,她中年生女,丈夫对这个小女儿千宠万宠,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凡事女儿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当爹的已经这样溺爱了,她这当娘的就只好扮演一个严母的角色,可惜很多时候也都狠不下心来。 幸好女儿虽是被娇宠长大的,却并不任性娇气,寻常在外的待人接物和礼仪也从不出错,只是性子活泼了些,又喜好舞剑骑射之事。大周朝虽民风开放,还一直提倡女孩儿家也要巾帼不让须眉,但女儿家将来嫁人,总要以性子端庄贞静为好,否则让婆家觉得不安分可怎么办? 说来也怪,小时候的女儿不知是像了谁,老气横秋得像个小老太太。她和丈夫悉心照顾之下,女儿才是越来越活泼了。这跟平常孩童越是长大越是稳重的成长路程,倒是完全反过来了。 吴氏又一次叹出一口气,下定决心等到了京城就得好好让女儿改改这好动又爱甩鞭舞剑的习性。也许再多跟同龄的贵女们多相处相处,女儿也会学着多淑女一些? 一夜无话。第二日,忠勇伯府的车队就早早出发了。 此时距离襄京城已只剩下二十余里了,一行人赶在巳时便到了宏伟巍峨的襄京城门口。 赵毅的三弟,国子监太学博士赵煅早几日便接到了长兄的来信,知晓兄长一家今日返家,便早早与上峰调了假,一大早便领着下仆等在了城门口迎接兄长一家。 赵毅自承元十一年出京外任,此后只在每隔三年入京述职时与京中亲人相聚,兄弟二人上次相见自还是三年前了。此时二人聚首,自是激动万分。 一番兄弟诉请之后,吴氏和赵敏禾才上前来与赵煅见礼。 赵煅已平复了许多,与长嫂互相还礼之后,就把目光放在了如今忠勇伯府唯一的女孩儿身上。 “将近一年不见,阿禾又高了些,也更漂亮了。” 听着这夸赞的话,赵敏禾一点儿都没脸红,笑嘻嘻地与自家三叔请安,而后笑道:“三叔,我快长大了呢。” 赵敏禾面貌像母亲,身量却随了父亲,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却已长得秀丽颀长。五官虽不至于美得倾国倾城,却也是螓首蛾眉、如花似玉,笑起来更是如日出之光,朝气鲜亮到炫目。 赵煅看着这娇美的女孩儿,心道家中老父老母稀罕不了几年就要送她出嫁了。 说来也怪,赵煅自己这一辈中有兄弟三人,下一代堂兄弟们共有七人。再加一个赵敏禾总共有八个孩子,却只得了阿禾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是女孩儿,她还是这一辈里最小的一个。 哪怕再往下数,他们哥仨的孙子辈里,到如今也一个女孩儿都没有! 整个赵家,阳盛阴衰得不要不要的!别家都是各种求子,到了赵家却是刚好相反。 赵毅三兄弟那已六十九岁高龄的老母亲,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求神拜佛,祈求佛祖保佑多给赵家几个女孩儿,却愣是带把的小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 好不容易十二年前吴氏老蚌生珠生下来一个女孩儿,已告老辞官的老侯爷和老夫人喜得立刻包袱款款,双双跑去京外大儿子家里稀罕小孙女,满满待了四五年才回京来养老。 俩老又满心以为佛祖显了灵给赵家送女来了,自赵敏禾开了个好头,底下女孩儿也该接着来了。谁知等了又等,十几年下来孙媳妇们倒是给她添了八个曾孙辈,却仍然全部是小子。 俩老倒是还想再出京去看望小孙女,只是老侯爷近年来身体不好,无法负担舟车劳累,老夫人不舍离开老伴儿,又不舍孙女小小年纪远离了父母,只好忍着思念安安生生待在京里陪着老伴儿。 第8节 如今倒好了,兄长回京做了京官,小侄女也跟着回京了。再想到家中因盼着孙女回来而精神都好了许多的老父亲,赵煅心中欣慰,随即又愁苦起来。 虽说还可以留着这小侄女几年,但小侄女出嫁前,赵家这边是不是能再有个女孩儿呢? 第8章 “初次”相见 襄京城中道路自建城初始就规划完整,赵毅与赵煅兄弟两人并骑行在允许官员骑马坐车的宽大道路中央。 赵煅回身望了望跟在身后的與车,与兄长叹气道:“大哥,不知不觉,阿禾都十三岁了,过两年也该及笄了。到时阿禾可就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赵毅与有荣焉地挺挺胸膛。 赵煅一看便知兄长没想到他说的点,便直言道:“到时京中不知多少好儿郎会上门求娶呢!” 赵毅原本开心弟弟好眼光的表情,顿时如同被掐了脖子的鸭子般一愕…… 襄京城乃是太|祖皇帝手握大半河山之后建起来的新都城,城中正中乃是大周皇宫大兴宫。而在大兴宫四周,东侧为建安坊,乃是建国有功的各勋贵府邸;西、南两侧一为昌宁坊、一为昌平坊,按着大周朝廷的规划,只允许百官之间买卖居住,其中昌宁坊文官居多,昌平坊则武官居多;最后剩下的北面为兴安坊,乃是宗室府邸。 这四坊如此环绕着大兴宫这个大周王朝的王脉所在地,连同大兴宫,被称为襄京城的内城,是大周王朝权势的最重之地。多少士族之家挤破了头都想住到这四坊中。奈何京城本就权贵聚集、地价高昂,更何况此处是大周朝的权势心脏之地!非圣眷正隆或既富又贵者,都难以在这四坊中安家落户。 许多在前朝风光无限、如今落魄得只剩下名声的世家们,若家中子弟没个官职在身,再如何声名远播,最多也只能住到襄京城中以清贵著称的君子坊中。 忠勇伯府,就跟大周朝许多勋贵一样,乃是几十年前太|祖皇帝御赐的府邸,就位于大兴宫东侧的建安坊中。此处建国之处便是勋贵集中地,到了如今,依旧如此。 忠勇伯虽发家比有着建国之功的勋贵们晚了那么十几年,爵位却也是实打实地拿命换来的,得太|祖皇帝看重,赏了这座大宅。如今伯府中已是四代同堂,其乐融融。 一行人穿过内城城门口,很快便来到建安坊北角上的忠勇伯府。门口漆黑鎏金的牌匾上,遒劲有力的“忠勇伯府”四字乃是五十多年前太|祖皇帝亲笔御赐,经历了这许多年的风风雨雨,依旧高高悬在这个正在力争上游的家族府邸门口。 牌匾之下,是赵煅的妻子——赵三夫人杨氏领着家中小辈等着离家十几年的现任忠勇伯一家归家。 赵毅翻身下马,照例先是回身从后边儿的與车上扶下妻子。 赵敏禾在这京中勋贵往来之地可不敢再挑战自家娘亲的神经,乖乖地由后边走上来的大丫鬟拨云和弄月一人一边扶着走下马车,步履之间轻盈而韵律,一派贵女闺秀的典范。 吴氏眼神瞥到她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松出一口气,随后便笑容满面地上前同三弟妹杨氏相互见礼。 小辈们也上前来齐齐道安。 赵敏禾跟在母亲身边,微微笑着与杨氏请安,杨氏连声道好,笑容越发明快起来。 她自己只生了三个皮猴小子,这些年来一直盼着能有个闺女当贴心小棉袄,可惜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消息,只好同府中的老夫人一般,年年盼着小侄女回京。 “六郎呢?”吴氏打量着杨氏身边几个家中子侄,忽的发现少了一人,便奇怪地问道。 赵敏禾一看,果真发现杨氏身后一溜小子,有哥哥也有侄子,独她那六哥哥不在。 她虽生在泸州,长在崇州,但因着赵家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家中与她通信不断,常常说道些家中琐事。因而即使上一回赵敏禾见着这些哥哥侄子们还是三年前祖父七十大寿、她随父母回京拜寿时,但对这些哥哥侄子却一点儿都不陌生。 话说起来,赵敏禾这辈子有七个哥哥,包括两个亲哥和五个堂哥,目前还有八个侄子。赵家有“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侧”的家规,因而这些赵家子孙全是嫡出。 巧合的是,七个哥哥的排序还恰恰好是跟着三房顺序下来的。 她的两个亲哥是三十一岁的大哥赵攸瀚和二十八岁的二哥赵攸浩,如今都在外为官。大哥娶妻宋氏,两人育有三子;二哥娶妻江氏,也有两个儿子了。上月初,吴氏还接到了赵攸浩的来信,说是爱妻江氏又有身孕了。吴氏还特意带着赵敏禾往庙里祈福,祈求江氏这一胎生个女孩儿下来。 她二叔赵殷如今也是在京外为官,与妻方氏有两子,同是二十八岁的赵攸鸿和二十三岁的赵攸源。赵攸鸿虽与赵攸浩同岁,但月份却小了两月,娶妻陆氏,育有三子,同样也是在外为官。四哥赵攸源倒是待在京里,他娶了老夫人金氏的娘家堂侄孙女小金氏为妻。 剩下的三个哥哥便全是三房杨氏所出。分别是二十岁的赵攸灏、十六岁的赵攸涵,以及同是十三岁却比赵敏禾大了半年的赵攸浚,都未婚,不过赵攸灏已经定亲,今年年底就要成亲了。 赵敏禾前面三个哥哥虽都没在京中,却不约而同分别将自己的嫡长子送入京中,一是让长子替父母尽孝,二也是怕长子困在外放之地缺少该有的见识,将来不足以支撑家中门楣,还不如送入京中给府中长辈教导。 故此,原该站在这里,应当有她四哥、五哥、六哥、七哥,侄子里该有十二岁的赵煦、十岁的赵焘和九岁的赵焎,总共七个大小郎君才对。此刻,杨氏身后却只得六人。 杨氏歉意一笑,纤手一指大兴宫方向,说道:“今日,他那位住那儿的表弟一大早就来了府里,找他切磋武艺来了。”人家是皇子,已经上了门,赵家自然不好将人轰出去的。 吴氏顺着她手指看了看大兴宫隐约可见的宫殿檐角,想到出身皇商杨家的杨氏与已逝的淑慧皇贵妃乃是同族姐妹,了然地点点头。 长嫂体谅自己的儿子,杨氏却也免不了要解释一番:“七皇子不是无礼的人,只是他还未开封建府,一直待在宫里,也没入朝,想必是不知大哥大嫂今日归家才上了门。” 若是明知人家要忙着一家团聚,还这么大大咧咧上门来打扰,哪怕身为皇子,也是无礼之举。没看今日里,连赵家的四代通家之好郑家都没上门来叨扰。 吴氏安抚地在她手上拍拍,道:“咱们一家子向来和睦,无须为这点子小事介怀。” 杨氏感激地笑笑。 一大家子往府里行去,杨氏按捺不住,伸手拉过赵敏禾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粉颊,一会儿轻抚她头上的彩色流苏和铃铛,又忙不迭问着一路上可好云云。 赵敏禾在面对长辈的疼爱上,一直是乖乖巧巧的,也由着她像摸个娃娃似的稀罕。 吴氏轻轻抿嘴一笑,每次女儿一回京来,就成了家中一宝,连杨氏这样在京中贵妇人中以贤淑持重出名的,也对女儿爱得不行。 吴氏又一次庆幸女儿不是个嚣张任性的,否则这么多人宠着,还真能把性情给宠移了。 这一大家子人不及转过砖雕影壁,便见到两个少年人一前一后绕过影壁快步走出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宫人服饰的内侍。 落后一步的少年英气少年郎正是杨氏的次子赵攸涵。赵攸涵十六岁了,平日里爱好舞蹈弄枪,比同龄人要高出一截。只这同龄人,显然不包括走在他半步前的这少年。 只见他头顶白玉冠束发,剑眉星目,鼻梁笔挺,生得一副好容貌。身上却是一身儒雅的冰蓝色暗云纹常服,以绯红色刺金祥云革带束衣,外罩一件品月色缂丝对襟长袍,隐约可见腰间坠着一个小小的镂空雕银熏香球。 见他这副打扮,男人们没觉出什么,常见着他的杨氏却是微微一愣。韶亓箫无论长相和性格,都是神采飞扬、率意洒脱这类型的,怎的今日居然穿的这般……精致又讲究?眼见赵毅已迎了上去,杨氏也不再把这等小事放心上,很快就放下不管了。 赵毅三年前才入京述职,在承元帝身边见过这少年,已然认出来这少年正是自小最得承元帝宠爱的七皇子韶亓箫。 大概是走得急了,韶亓箫脸上带着一层薄红,衬得他更加玉面昳丽。 不知者无罪,赵毅倒没小气到同个十五岁的少年计较他不识相,况身份有别,他倒坦然上前,与韶亓箫拱手行礼道安:“七殿下。” 韶亓箫自是不能让他真拜下去,赶忙上前拖住他的双手,连连道恼:“赵伯爷多礼了。今日我与表兄打得痛快,不想扰了贵府的天伦,还是我的不是。” 第9节 他强忍着不将火热的视线投向赵毅身后的女眷那里。只要一想到他的阿禾如今只距离他不及五丈,他便激动得难以自持,只好强自忍耐着与“未来老丈人”寒暄着。 事实上,他只敢在方才远远地瞥过她一眼,深怕自己看她久了就做出失态之举。 来日方长……今日他可不是要让赵家所有人看着他手足无措才来的! 韶亓箫暗暗呼出一口浊气,口中笑道:“今日是我无状,这便告辞。来日,我再上门与伯爷赔罪。” 赵毅自是不会糊涂到让堂堂皇子向他赔罪,连连推了,又留他用饭。韶亓箫却道自己与八弟韶亓荿有约,再不去怕是要晚了。 赵毅内心其实也不想多个外人打扰自己一家人欢聚一堂的,因而多番礼让之后,便亲自送着这位炙手可热的七殿下出了伯府。 韶亓箫紧张得两侧的双手手心濡湿,想要再回身看她一眼,却因不想给身旁的赵毅留下不好的印象而苦苦忍耐着。 待得赵毅回身,已往前跨出大门几步的韶亓箫终是忍不住转身,视线直直穿过诺大的府门,他看到了日思夜想三年的女孩儿。 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发上可爱的小饰品衬得她乌发光泽,莹润的耳垂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得透明。 韶亓箫看得失了神,直到一双带着诧异的晶亮漆黑的眼眸闯进他的视线。 身旁的贴身内侍康平使劲儿拉了拉他衣角,韶亓箫才回过神来——原来他心爱的女孩儿已经转过头来,隔着丛丛的人群,与他两两相望。 第9章 接风 赵敏禾虽不在京中长大,却仍是按照当世名门贵女的教养方式养大的。如今世家衰落,谱系之学不再像前朝那般要求背得滚瓜烂熟,但也不能全然无知。 尤其父亲赵毅乃是承元帝信任的勋贵大臣,又是四品武官,在京中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世家、勋贵、清流,赵敏禾对这些京中的格局了解得七七八八,尤其其中在朝上的显赫之家更是烂熟于心。 归京之前,吴氏就为她详细讲述过需要她在京中注意的人和家族,其中自家亲戚当然是重中之重,这其中也包括拐了弯的亲戚。 因而之前杨氏指着大兴宫方向说出六哥哥的表弟时,她就明白了这有着贵重身份的少年是哪个皇子。 只是……他此刻这样深幽的目光,是为哪般? 赵敏禾忍着心里的违和感,想到对方的身份,面上只端出一个连最严苛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错来的端庄微笑,微微一个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在拨云的轻声提醒下,跟上母亲三婶一起走了。 韶亓箫凝视着她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转过影壁后消失不见,这才在康平又一次拉扯他时醒过神来,见忠勇伯府前看门的家丁怕是看他迟迟未离开正打算上前的动作,他才强压下心底的渴望,抬步行到侍卫牵来的马前,翻身上马走了。 ———————— 忠勇伯府中,老侯爷赵祈和老夫人金氏住的是位于伯府正房的安鹤堂,此刻俩老正着急地引颈而望。 从婆子进来禀告伯爷一行人已到了大门口,已过去一炷香了,金氏急得快自己出去接人去了,还是老侯爷将她安抚下,老夫人才未作出失礼之举。 “来了来了,伯爷和三爷、还有大姑娘他们都来了!”在安鹤堂外等着的采露快步进了正厅,朝金氏恭敬道。采露是金氏的大丫鬟,与另三个大丫鬟采珠、采芸、采苹一起伺候金氏已七八年了,自是明白金氏的心思,故而之前看金氏按捺不住,采露便自告奋勇到屋外守着,一见到众人远远地过来了,便进来禀告。 “好!好!”金氏连声道好。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一行人已鱼贯进了正厅。 不等俩老起身,赵毅带着妻女直直跪在厅上,眼中含泪道:“儿子不孝,多年来未能尽孝,今日回家,向老父老母赔罪了。” 话未及完,便已躬身磕起头来。 俩老赶紧上前搀扶起夫妻二人来,老侯爷赵祈搀着儿子,金氏搀上儿媳,杨氏又赶紧上前扶起赵敏禾。 赵祈是男子,向来自诩铮铮铁骨还强自忍着,金氏望着儿子眼角多出来的纹路,已是老泪纵横。 赵毅多番劝解无果,无奈之下赶紧给女儿使眼色,示意“快上”! 赵敏禾待见到三年未见的祖父祖母,也是十分激动,却也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宜大喜大悲,便立刻上前扶住金氏,撒娇道:“祖母,我都站这儿好久了,您都没见着我。” 金氏被亲亲孙女这一打岔,心思自是立刻被转了去,下意识地就在孙女的搀扶下坐回主坐上头。 采珠不着痕迹地上前为金氏净面,湿热的帕子覆上,金氏的情绪也平复了一些,坐着听孙女的娇嗔:“祖母,您看我是不是比三年前高了许多。” 她在金氏面前转过两圈,给金氏看看她如今的身量。又道:“这几年我长得很快哩。原本的衣裳今年做的时候留些尺寸出来,明年还能接着穿。可这两年就不成了。而且我越长越高,母亲也越来越担心,怕以后我找不着跟我搭得上的夫君哩。” 吴氏听她开头几句还正常的很,听得最后一句,又忍不住头疼了。女儿十三岁了,也该开始议亲了,可谁家这般大的姑娘会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找不着夫君”这样的话? 金氏还未开口,就见得赵祈一瞪眼,质问道:“你们夫妻竟让我的宝贝乖孙女儿穿前一年的旧衣裳?!” 儿媳妇儿不好责骂,赵祈就把炮火对准了大儿子:“怎么着?你的俸禄都花到哪儿去了?” 赵敏禾一下也傻了眼,见祖父似乎还没完,赶紧上前解释道:“祖父,那是宿州锦缎制成的衣裳,流光溢彩得很,又价值千金。孙女儿哪里舍得只穿一年就压箱底了。咱们赵家虽正兴旺,也不是可以这般挥霍的。” 见赵祈还要再开口,赵敏禾一步上去勾住祖父的手臂,道:“我知祖父祖母疼我,可我也该惜福才是,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就需要用金山银山堆着?况且,退一步说,新衣虽好,可旧衣穿起来更舒适呀。” 赵敏禾撒娇打诨,终是把这一波掰扯过去了。 一家子欢欢喜喜说了一会儿话,时间也到正午了,众人移步到府中正堂。婆子丫鬟们早已快手快脚,将正堂收拾出来。 时下流行分案而食,围成一桌的倒是也有,但多是私下家人之间的做法,正式的会客、隆重的宴席等场合都是采用分案。 虽是如此,但今日是家宴,忠勇伯府中几房向来和睦,自是不会这么客套,只分了男女桌而已。 男人们在另一桌上说朝上的事,女眷们也说着自己的话题。 吴氏见着赵攸源的妻子小金氏未上桌,特意问了起来。 她进京前看过京城来信,早知小金氏这一胎不大好,因而方才一直没看到她也不讶异,更加不会怪罪。只是到了午时都无法上桌吃饭的话,这般严重的程度才惊到了她。 另一桌上的赵攸源听到后起身,歉意而黯然道:“她这胎怀象不好,自上月见了红,便一直卧床休养,一点儿不敢起身。还请大伯父大伯母恕罪。” 赵毅点头,安抚道:“你们做得对,子嗣为重。” 第10节 吴氏接口道:“你若是有空,也多陪陪她,想必她心中也安稳许多。” 赵攸源心中感激,谢过两位长辈之后,才说起妻子的情况来。 他如今已经二十三岁,与小金氏是青梅竹马,成亲已经五年,小金氏这一胎其实也不是第一胎了。 当年,还是他二人新婚头一年里,小金氏失足跌进了冬天的池子里,流掉了尚不知情的头一胎,还伤了身子,将养了好几年,到去年才养好了放心怀胎。 只是到小金氏肚子显怀时才发现她这肚子大得越来越离谱。伯府连请了几个有名的大夫和稳婆,都说极有可能她肚子中怀的是双胎。 双胎本是喜事,可对流产伤身过的小金氏来说却是个大负担,自诊出双胎以来她自己也是小心翼翼,稍稍吹风就担心地食不下咽。赵攸源心知她是因流掉的第一胎而草木皆兵的,只是除了一个劲儿地宽慰她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样有惊无险怀到如今八个月了,只是上个月见了些红,小金氏是被吓怕了,这下才彻底卧床养着了。 见气氛有些低迷,杨氏道:“大哥大嫂也不必太过担心,府中每隔十日便请回春堂的葛大夫来看看,四侄媳那儿只要平日里注意些,也是无虞的。葛大夫是妇科圣手,他说的话自是有理有据的。” 吴氏舒了一口气,说道:“如此便好。阿禾,等会儿你替我去瞧瞧你四嫂嫂。” 这世道讲究忠孝仁义之美德,自是没有她这个做大伯母的在归家当天就去侄媳房里看望她的。若是她不顾身份去了,反而是给侄媳招惹是非。 赵敏禾自是笑着点头称是。 转眼间,婆子丫鬟们已将饭食端了上来。 食不言,一大家子安安静静餐闭后,又送两位老人起身回安鹤堂午憩去。随后,赵敏禾才伴着父母回二人居住的知际院。 早几月赵毅就捎信说了回京的事,因而大房的正院和赵敏禾的存芳苑早已收拾妥当了,桌椅橱柜一应俱全,只需把赵毅他们平日里惯用的物什摆件规整好便可,方才用餐的时候,就有吴氏身边的钱嬷嬷带着丫鬟们把事情做完了。 赵敏禾送完父母,又回自己的存芳苑舞了一会儿剑,算是消食,这才清点起她为家里人准备的礼物来,又招来吴氏给她安排的孙嬷嬷道:“祖父祖母和三叔三婶的都留下,我晚些时候自己送去。嗯……”她看着清单沉吟一会儿,“四哥哥和四嫂嫂的也是,一会儿要去见四嫂嫂,一并送去就成了。其余的,嬷嬷你带着人亲自送去。” 孙嬷嬷笑着称是:“姑娘身边不好没个大丫鬟伺候,老奴带着拨云就好,弄月就留在姑娘身边伺候着。” 她跟吴氏身边的钱嬷嬷一样,原是吴氏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的都是赵家的家生子,后来成家后又回了吴氏身边做了掌事嬷嬷,吴氏把女儿看得跟个眼珠子似的,自女儿出生就把孙嬷嬷拨到了赵敏禾这里专门照顾她。 这一照顾就是十几年了,孙嬷嬷看赵敏禾,既像孙女又像女儿。 赵敏禾也对孙嬷嬷做事极是放心,听了她的安排,估摸着祖父祖母没那么快午憩起来,便先带着东西去了赵煅和杨氏的知明院,享受了杨氏好一番稀罕后才得以脱身出来。 叫小丫鬟回存芳苑拿上给赵攸源小金氏夫妻的礼物,赵敏禾想了想,倒没直接去他们院子里,而是先去了一趟父母的知际院。 一进内室,果真就见着母亲正坐在贵妃榻上等她来。 第10章 家规 吴氏见女儿进来,笑容越发深邃起来。“你做什么来了?” 赵敏禾拱到母亲身边,撒娇道:“母亲这是明知故问呢。” 自她十岁起,母亲便有心拘着她学这学那了,如今她管家已似模似样,人情往来却还欠一层火候。 午饭时吴氏叫她替着去看望小金氏,赵敏禾原也没多想,可自杨氏院中出来却想起来她是替母亲去的,小金氏如今卧床养胎,母亲知道了就该准备一些安胎补品送到小金氏院中才是。 至于她自己,她还没出阁,甚至还未及笄,按着原先准备好的姑嫂之礼送过去倒是无碍的。 可母亲却只交待了那一句,其他一概却没说。赵敏禾一想,便知母亲又是在考核她了。 话说起来,赵敏禾活了两辈子了,无论哪辈子都好命的很——都是富贵之家,双亲慈爱,还都有很疼爱妹妹的兄长。上辈子的事其实已经随着她这世的成长越来越淡了,但上辈子家人的关爱却还是清晰如明镜的。 只可惜她上辈子的身体实在不争气,一切剧烈的运动都与她无缘,家人倾尽全力也只留下了她十八年,这比医生曾经断言的“她活不过十二岁”其实已经多了六年了。 这辈子,她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刚开头的几年她沉浸在对这陌生世界的不知所措中,加之上辈子因身体关系而沉静下来的性格,让她对外界的反应总是表现得老成持重。 她这辈子的父母曾有段时间对她幼时的不爱动弹而忧心不已,好在,后来她便明白其实她这世的父母为她付出的并不比上辈子的少,两边其实没必要分出个高低来。自此之后她才全心全意接受了自己的新人生。 唯二的遗憾,一是她不知上辈子她病逝后留下的家人会不会为她的死亡太过伤心;二则是这辈子她生长的环境,虽则民风开放之下,女子多有剽悍之辈,时人一声笑谈之后也不会有像她上辈子听到的“嫉妒乃七出之一”这样的理论云云,但风气终究不如上辈子那般自由。 第一个遗憾恐怕她此生都无法明确知道详情了;第二个,这么多年来她虽然一直没有完全适应,但也十分庆幸她的祖父、父亲都是武将,生性豪爽大方,对她的拘束也少。 而母亲虽然温柔,但在教导她一事却从来严苛。不过赵敏禾也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她,吴氏因她与双亲年龄相差太多,怕将来自己和赵毅过世后她还不够稳重,在婆家站不稳脚跟。其实吴氏对她的疼爱,一点儿都不比父亲赵毅少。 吴氏喜欢在实践中教导她,像今天的情况,她本可以在宴后叫住她,直接将需要送出的东西一并交给她,顺便指点她也是一样的。可吴氏却是一言不发,任她自己想。 在崇州时,这样的情况也有过几次了,用吴氏的话说——“趁着你如今年纪小,多犯些错,也好长长记性,好过你嫁了人在婆家丢了脸面。” 赵敏禾贴在母亲身上,嘻嘻一笑道:“母亲,我都亲自过来取母亲为四嫂嫂准备的东西了,如此这关算是过了吧?” 吴氏心下满意,却仍点点女儿的脑袋:“你要记得,这些虽是小事,却见心意。这人呐,再是亲近,也是处出来的。” “前头你三婶婶原也可只消一句‘七殿下寻了六郎’就过去了,人家是天家贵胄,难不成咱们一家子能让六郎撇下七殿下过来吗?你三婶婶为何还要多解释那一通呢?” 赵敏禾细想一通,迟疑着答了:“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道理吗?” 吴氏点头。她很早就发现,这个女儿从小心性就沉稳,又聪敏好学,很多事情上都一点就通,只有人情世故上,却是有些迟钝。她这些年来有意无意地栽培之下,方才好一些了。这京里处处是交际,尤其等女儿嫁人之后,更是少不了。 偏偏女儿生得晚,如今她年纪也大了,总要为女儿做好万全谋,能多教一些就多教一些。 赵敏禾在吴氏一番指点后,才命丫鬟们取上吴氏早就吩咐钱嬷嬷准备好的一应补品礼盒,去了小金氏如今居住的芙蓉小筑。 芙蓉小筑本是客房,但因这个夏天热得早,小金氏怀胎之后偏偏怕热,孕妇又不宜用冰,就搬到了这个三面环水的清清凉凉的小筑里。 小金氏挺着硕大的肚子窝在床上,见赵敏禾进来还想起身迎一迎。赵敏禾见状,一个健步走过去扶着她,口中道:“四嫂嫂,我来看看两个小侄子呢。” 一旁的赵攸源也在劝着:“你好好待着别动,妹妹又不是外人,不会计较这些虚礼。” 小金氏因着怀孕,身体不免有些虚肿起来,脸色看着倒是还好。赵敏禾瞧着,不如其他嫂嫂们有孕时的红润,却比三年前她进京为祖父贺寿时的略带苍白好多了。——那时小金氏小产之后的身体还没养回来。 小金氏笑笑,伸手覆上肚子,脸上带着做了母亲后特有的幸福光辉:“这两个皮小子,一刻都不得安生,累得我无法亲去迎了大伯父和大伯母,也让妹妹见笑了。” 第11节 赵敏禾连连摆手道:“都是一家子,四嫂嫂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她好奇地看着小金氏的肚子,只觉得手心有些痒痒。 小金氏看她跃跃欲试,一抿嘴乐道:“妹妹可要摸摸你小侄子们?” 考虑到赵家强大的生男传统,再加上小金氏孕中的百般不是,所有人都已认定她肚子里的定然又是两个讨债的小子了。小金氏自己倒是觉得还是生男好,毕竟她成婚五年才有这一胎,还是一举得男才不愧对丈夫。只是老侯爷赵祈和金氏,以及她的公婆赵殷和方氏都或多或少地失望了。——一家子的皮小子了,闺女实在稀罕得紧。 赵敏禾小心翼翼地轻抚上小金氏的肚子,都不敢把手全放上去,待感觉到掌下微微地颤动时,她一脸新奇地抬头望向小金氏:“侄子们踢我呢。” 赵攸源摸摸妹妹的脑袋,哄她道:“你是他们姑姑,这是喜欢你呢。” 赵敏禾一脸“就是如此”的自得表情,眯着眼直点头。 从芙蓉小筑出来,已快夕阳西下了。赵敏禾直接去了父母的知际院里,还没进门却听得一阵兵器破风的声响。 赵敏禾对身后的弄月等丫鬟摆摆手,自己偷偷地上前,伸出一个脑袋看着院中。 只见得父亲耍着一把大刀,正舞得虎虎生威,已是满头大汗了,没一会儿就停下了。原本笑着立在藤架下的母亲,就亲自拧了帕子,上前为父亲温柔擦拭。 父亲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傻笑着站住不动。又因身量比母亲高出了一个头,他还微微弯腰来好让母亲不用够得太吃力。老夫老妻之间的温馨氛围一览无余。 赵敏禾见状,想了想也不再进去了,转身带着丫鬟回了自己的存芳苑。 说来她父亲赵毅是武将,外形更是个货真价实的糙汉子。母亲吴氏却是大家闺秀出身,满腹经纶,娘家端州吴家是名满大周的书香门第,已传承了三四百年,在如今入仕的清流一派中更是翘楚。偏偏这两个怎么看怎么不搭的人,相处起来却是鹣鲽情深得很。 赵敏禾婴儿时期,吴氏和赵毅疼她到每晚都要把她抱去放到大床上一起睡。大人们以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所以待吴氏养好了因高龄生产而亏损的身体之后,便三不五时会在她旁边做些儿童不宜的事。同时她也见识到了父亲私下对待母亲时的无赖样。 当年还是软体动物的赵敏禾,在不知多少次苦逼地故意打断父母恩爱之后,总算让父母无奈之下将她的摇篮移到旁边的居室里去了,但也不是每天——从此以后,伪婴儿赵敏禾还是可以从她每个月有三分之一的日子被移到别的房间里的事实,大致推断出她那两个加起来快八十了的父母一个月里恩爱了多少次。 还好,只是那段时间苦逼了些,待到她表现出早熟的一面时,母亲就不许父亲在孩子面前“放肆”了。她也得以不需要再被迫地知道父母的房中事。 父母恩爱,两人成亲三十多年来父亲身边就母亲一人,后院清净,这是赵敏禾搞清楚自己这辈子成长的时代后最庆幸的事了。 等到她知晓让赵家发了家的曾祖父在世时就定下了“男丁四十无子方可纳侧”的家规,因而府中不止她亲爹,她两个叔父也都是只一妻而已,这一点更是让她满意的不得了!——这个“纳侧”可不是光指纳妾的意思,而是包含了通房在内的。 自大周王朝太|祖皇帝取消了前朝盛行的贵妾礼制,时下男子除正妻之外,身边的女人就只剩了妾与通房之分(当然皇家除外)。 只京城一地,其实就有不少家族有关“不可纳妾”的家规,这指的都是妾,却不限制男主人在家中大置通房以供取乐,由此而来的庶子庶女一点儿也不少。 也只有忠勇伯赵家和昭靖侯郑家死死地将妾和通房都定进了家规中去。郑、赵两家四代通家之好,交情莫逆,连这个家规也是一起定下的。 第11章 误解 就在赵敏禾感叹自己是个投胎小能手时,大兴宫中韶亓箫已回到了自己的居处许久了。 他如今仍然住在珑翠宫中,只是没住在正殿,而是住在位于正殿东侧的锦墨轩中。 一进厅里,韶亓箫便命里面伺候的宫人出去,只留下康平一个,急迫地问道:“方才在忠勇伯府,我可有失礼?” 不等人回答,他又急急跑到内室的大镜子前看他的装束。嗯!看起来还不错,虽然不是温文尔雅那一款,却也玉树临风着哩! 跟在韶亓箫身后的康平心里纳闷儿不已,他家主子从好几天前就开始怪异得紧。一时着他去打听忠勇伯一家进京的日子,还得是悄悄儿的。 一时又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几乎将这两年新做的衣裳都试个了个遍——康平暗自嘀咕,要不是再往前的衣裳已是不合身了,估计也得被他翻出来——主子还拿出各个佩饰,一样一样地试挂到腰间,然后连连问他如何,时而又一阵喃喃自语,最后才选定了如今身上的这身行头! ——苦逼的是,他主子这还是避着人干的这事,不光每每要问他个子丑寅卯出来,后头收拾的活儿,全是他一个人干的! 然后,这选好的全套衣裳,主子也只命他收好单独放开,却没说什么时候要用。 直到这一日忠勇伯进京了,他家主子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去了这府上,临行前身上是一套简单的常服,等与伯府中的六郎君切磋完了,又借口更衣换了这一身。 康平不免想着:主子是打算要跟忠勇伯府亲近了?!这是要拉拢赵伯爷的节奏么? 想到这里,康平就打算直言进谏一番:“爷啊,您选谁不好?偏偏选上那忠勇伯呢?他是陛下的心腹啊,哪是那么也容易拉拢的?”再说,正因为是陛下的心腹,被察觉了才是大问题啊!有可能他家主子从此招了陛下的厌弃也说不定呢。 韶亓箫正揽镜自照的动作一僵,脑袋咔咔地转过来,幽幽地问:“你以为……我是去拉拢忠勇伯的?” 康平瞪大了眼睛,惊问:“难道主子另有所图?” “图什么?”外间传来林嬷嬷略沙哑的声音。 韶亓箫瞪康平一眼,意思是管好你的嘴巴!康平委委屈屈地应了声。 主仆两个掰扯间,林嬷嬷已是进来了。 “嬷嬷回来了。家里小孙子如何了?”韶亓箫转身坐下,笑眯眯地问。 如今万事未定,韶亓箫不准备让林嬷嬷这么早就知晓阿禾的事。再说,在他不能将前世尽数告知林嬷嬷的情况下,他也不知该如何说。 说“我对人家一见钟情了”?这未免太不庄重了!传到忠勇伯府众人耳中,反而显得他轻浮了。毕竟他去人家府里找表兄切磋,却看上了表兄的堂妹……真要这样,他几乎可以肯定将来忠勇伯见了他不是打他一顿,就是干脆绕着他走了。 听到问起自己新出生的小孙子来的话,林嬷嬷笑容顿时灿烂起来:“哎好着呢,好吃好睡!越长越肥了哩!” 儿媳妇娶进来十多年没个消息,林嬷嬷前十年可是愁怀了,直到今年年初才有了这么个宝贝孙孙,林嬷嬷自然欢喜。韶亓箫也不是个苛待的,林嬷嬷在这珑翠宫中也有体面,便准许她每个月可回杨府一趟看看胖孙子。 “该来的总会来的,嬷嬷尽管放宽心。这第一个孙辈来了,也会把后面的弟弟们带来的。”韶亓箫接口道。 其实他这并不是什么夸口话,而是事实。若是事情没出错,一切按前世里来的话,今年年末林嬷嬷的儿媳就又会传来消息,明年林嬷嬷就会有第二个大胖孙子了。再过二年,就是第三个! 总之,这五年抱仨的速度,令杨府一众人等惊叹不已,特别是林嬷嬷这一家前十年为子嗣之事操碎了心。 此时林嬷嬷却没那么多想法,经历了前面那么多年的无子,有这一个已是千恩万谢了。只听到小主子的话,便开心地把老脸眯成了一朵菊花,连连说道:“承您的吉言!” 一厢说笑之后,林嬷嬷开始禀报起这珑翠宫中的事宜来。 “前两年里惠妃娘娘说宫中伺候的宫人有些剩余,主张放出去了一批,当时咱们珑翠宫中被缩减去的人手最多。” 第12节 淑慧皇贵妃过世后,宫里的庶务便由林贵妃统领,秦华妃、崔惠妃从旁协助。 崔惠妃乃是四皇子韶亓芃的生母,出生士族崔氏。虽说世家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但毕竟底蕴还在,教养出来的女子大多淑德端庄举止有度,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崔惠妃便是这样很典型的一个世家女子。承元帝对这个类型却不怎么感冒,对她一直都是淡淡的。 秦华妃则是武官之女,生性直率,年轻时颇得承元帝的恩宠,生了二皇子韶亓萱和大公主(夭折)。但随着二皇子长大成人,先太子又早逝了,秦华妃的心思渐渐多了起来,承元帝便有些不喜她了。 宫中放出多余的宫人一事也实属正常,本朝不兴活人陪葬之风,因为皇贵妃的过世,原先伺候的宫人就都剩下了。承元帝后宫妃嫔本就少,也没地方可以消化他们。那时林嬷嬷就跟韶亓箫商量着放出去了一批心里没底的人手,把自己人都留下了。 韶亓箫自然也知道这一节,只是不知林嬷嬷如何又提起来了。他随即疑惑地看向她。 林嬷嬷道:“前几日秦华妃提起,说是咱们珑翠宫中的人手太少了,要拨几个人过来伺候小主子。”她特意在“伺候”二字上着重了一下。 “她要安插人手进来就随她去,嬷嬷你着人看好了就是。” 林嬷嬷稍稍停顿了下,随后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继续道:“秦华妃选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宫人,又说是专门伺候小主子的,用意不言而喻。”是专门给小主子暖床的! 说完了,林嬷嬷又心酸起来,要是皇贵妃娘娘还在,哪儿用得着她这个老嬷嬷跟才十五岁的小主子说这些呀!而且要是娘娘还在,那些不怀好意的,自然也没这个道理越过生母插手小主子的房中事了! 怕韶亓箫少年知慕少艾,林嬷嬷紧跟着劝诫道:“小主子,您可才十五呐。这般小的年纪,可不能中了那些人的奸计了!” 韶亓箫却正一脸怪异地看着林嬷嬷,迟疑地问道:“林贵妃跟崔惠妃也同意了?” 秦华妃脑子有些不着调他前世里就知道了,她生的儿子也多多少少遗传了这点。但掌管宫务的可不是只有秦华妃一个人,林贵妃那个在后宫事上基本可以把承元帝的心思猜到七八成的先不说,就是崔惠妃——只要她脑袋没被门夹了,就绝不可能同意这种事去挑战承元帝的神经。 承元帝身为太|祖曾孙,曾在承德元年被太|祖皇帝接去亲自教养,那时承元帝才4岁,直到承德十一年太|祖皇帝薨世为止,他一直都在太|祖身边与太|祖同吃同住。因而承元帝对这个一手建立大周王朝的曾祖父最是尊敬,对太|祖皇帝讲究的养生之道也是推崇万分。 太|祖皇帝在女色上极自律。他一生所爱虽另有其人,但却只娶了一妻,就是正懿皇后。在正懿皇后生了三子一女、年华老去之后,当时太|祖已坐拥天下,却也从无旁的妃妾。太|祖皇帝还常告诫皇室后人要“禀五行之秀,具刚正之气”,也要“戒欲戒淫”。 而如今,他才十五岁,若是让承元帝知道他后宫中的小妾给才十五岁的儿子安排这种事,他怎么饶得了提出这件事的秦华妃?若是林贵妃和崔惠妃在这事上稍一犹豫,恐怕都会吃上挂落! 林嬷嬷神色一滞,牵涉到旁人算计她家小主子,她气愤得忘了这回事儿了。 一看林嬷嬷的神色,韶亓箫就明白过来了。他甩甩手,说道:“这事儿不用管了,成不了。” 林嬷嬷舒出一口气,满意地笑了。随后,就听得韶亓箫道:“嬷嬷,今日里我去了忠勇伯府,可巧儿遇到忠勇伯今日归府,打搅了他们一家天伦,我有些过意不去,因而想请你收拾出一份致歉的礼来,来日我好带上门赔罪。” 他自前世就清楚赵毅的喜好,知道他不爱书画古玩,只好武,到时再添上他特意搜罗回来的一副强弓,必定能得了未来老丈人的好感! 林嬷嬷上上下下地打量过韶亓箫几下,直把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才谆谆说道:“小主子,您别嫌老奴啰嗦。赵伯爷是个纯臣,他不会掺和皇子间的事的。虽然您跟赵家的三夫人有亲,可在赵伯爷那儿,您终究是拐了弯的亲眷了。再说了,要是被陛下知道您私下里联络武臣,反倒不美了。” 一旁的康平直点头,默默给林嬷嬷狂点赞!他刚才也是这个意思来着。 韶亓箫忍不住泄气,垂头丧气地问道:“你们两个都以为我是要笼络忠勇伯?” 林嬷嬷见他这样子倒有些拿不准了,想了想又道:“您要说您没这个意思,老奴和康平自然是信的。可您的哥哥弟弟们信不信,陛下又信不信,就不由我们了。” 第12章 显赫的姻亲 韶亓箫咬了咬牙! 林嬷嬷犹豫了下,又道:“其实您先前与忠勇伯府的三房亲近,奴婢就担着一颗心了。好在有二姑奶奶(杨氏)嫁在赵家,赵伯爷又不在京中,陛下才会当那起子在他耳边挑拨的小人说的都是废话。可您如果再跟赵伯爷靠近下去,就免不了要惹人疑窦了。” 忠勇伯府跟昭靖侯郑家,这两家当年在城之役的功劳,可是狠狠地在史书上记了一笔,第一代昭靖侯郑叡与第一代忠勇伯赵虎更是名垂千古的人物!即使传到了这一代,两家在军中的威名仍然如雷贯耳。这就注定了这两家只能做个纯臣!可以深入相交的家族似乎也只剩了彼此。这么多年了,两家还是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似的。 林嬷嬷知道她现下说的这话不好听,却恐小主子根本没往那儿想,于是不得不说:“当初城一役,郑家比赵家还要扬名些,可郑家却一直有个问题——子嗣不昌!如今跟您一代的,只有两个郎君,而且从第二代昭靖侯开始所有男丁都做了文官。赵家呢,当时看着比不上郑家,现在却是蒸蒸日上,这一代就有七个郎君,更别提下一代了,而且大部分男丁还是入了武职。赵伯爷如今看着官品还只有正四品上,可他一路做的全是要紧的职位,又深得陛下信任!赵家在军中的势力其实早就超过郑家了!” 韶亓箫睁大双目,他活了两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从来就只当前世里八皇弟都可以娶了郑家女,父皇都没疑他,那这世他要娶还不如郑家的赵家之女,又有何难?! 他低下头去,一手拽紧了自己的衣袍,第一次悔恨起前世自己的浑不在意,导致连这种稍稍用心就能看清楚的事都还需要林嬷嬷来提点他。 “再有,赵家如今的那些姻亲……” 韶亓箫刷地抬起头来,继续听着林嬷嬷科普。 “赵家跟郑家的关系,您该清楚了。忠勇伯伯夫人吴氏跟昭靖侯弟媳小吴氏,还是嫡亲的姐妹。就是没这层关系,两家之中哪家有难,另一家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韶亓箫点头。 “赵伯爷的嫡妻娘家是名满天下的端州吴氏,朝上清流一派的领头人就是吴氏的大堂兄,这您该知道。” 韶亓箫叹了一口气,又点头。 “咱杨家的二姑奶奶,做了赵三夫人。不是老奴自夸,咱们杨家人虽然身上只有虚职,却是堂堂皇商之家,财富足以令天下人眼红!” 韶亓箫锤头丧气,再一次点头 “还有忠勇伯世子夫人宋氏,未来的伯夫人,她是先皇后的亲侄女,宋相的亲孙女。宋家女子所出的孝文太子薨了,宋皇后也薨了。陛下已经明摆着不会再纳妃,就算再纳,宋家也没了跟陛下同一辈儿却未婚又适龄的女子。退一万步说,就是宋家寻了别的女子送进宫来,再生出皇子来年纪上也来不及了!宋相做了十几年丞相了,手上的政治资本多少人想要?可人家愣是油盐不进!赵家是宋家的姻亲,若是得了赵家的青眼,那宋相怎么着也会把这个皇子往眼里放了吧?” 韶亓箫哭丧着脸,不得不再次同意林嬷嬷的话。 “赵家别的姻亲,从赵二爷的岳丈家方家,到今年年底要与赵家结亲的闵家,虽然不如这几家显眼,却也是前途正好的官宦人家,一般都家风清正,子弟上进团结,少有阴私事的。” 韶亓箫忍不住道:“怎么她家把京里所有的好亲家都结了一遍吗?” 林嬷嬷浑以为他口中的“她”说的是赵伯爷,叹气道:“因着赵家那条家规,京里疼女儿的家族削尖了脑袋都想把女儿嫁进去。赵家本就注重家庭和睦,选的亲家也不外如是。小主子,不是老奴硬要阻止你跟赵伯爷往来,而是——实在是,得了一个赵伯爷,既是得了他在军中的势力和威望,又能靠近这伯府身后的一大片家族一大步!您要是跟他往来密切,这又有谁会不想歪呢?” 韶亓箫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想起来,上一世里,赵毅是在三年后——也就是承元二十九年——携妻女归京的,当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大部分剑指皇位的皇子都不在京中,他也不在。 而就在这一年十一月,赵家就把阿禾定给了那个温琅,来年三月赶在众皇子回京前她就已经与温琅完婚了。 一般官宦人家的婚俗,历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之后,再赶着时间也要大半年之后才可以全部完成,但赵、温两家却只用了半年不到。他原以为是因为温琅年纪大了拖不得,才定得这么快。 但如今听了林嬷嬷一席话,他免不了想到:若是与赵毅走得近的皇子都会惹来非议,那么赵毅独生爱女的婚事会有多少人盯着呢?!也许正是因为赵家怕女儿的婚事在众皇子归京之后会有变故,才会这么匆忙! 那温琅呢?!他投靠韶亓荇是在与她成婚前,还是成婚后?若是成婚前,那是赵家所托非人;若是成婚后,就极有可能是韶亓荇眼看收服不了赵毅和他的子侄们,才打起了赵毅女婿的主意?! 无论哪个猜测,都不会令他展颜! 第13节 幸好!这一世他借着表兄弟的名义常往来赵家,才有机会改了上一世的命运——他还未满十五岁,还未入朝又住在大兴宫中,一举一动都在承元帝眼皮子底下,自然没办法插手吏部的官员调动。只好把“手段”都放在伯府了。 所幸他前世里就知道,赵毅之所以会在承元二十六年之后又连任了三年崇州府折冲都尉,完全是因为他在去年年底彻底端了当地一处为祸乡里十数载的山匪窝,当地百姓心怀感激,遂请命希望留下赵毅这个好官。而后赵毅便脑袋一抽,给承元帝上了一封折子自请再留任三年。 按着承元帝的本意,赵毅已在京外待了十五年了,已攒够了资历可以回京了。到他自请留任之时,承元帝看京中武官调度有序,缺他一个也不缺,才朱笔一挥任他在崇州再留三年。 而这世,他与伯府的人亲近,等与伯府的两个老人熟了之后,他便常拿话暗里撺掇着他们常去信表示思念儿子一家。 直至有一回,老侯爷无意中提到他在给儿子的信里“威胁”赵毅要是再不回来,那就准备给老父回来奔丧吧! 这以后,韶亓箫就知道自己持之以恒了三年的事十有八|九是成了。——要想他与阿禾不再错过,那也得她回京来才是! 要是不成,也没关系! 他本已打算好了要是今年赵毅还不回京,为防自己三年后还是会和前世一般不在京中,他就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想办法亲自去一趟崇州,回来后再跟承元帝陈情说自己“对赵毅的嫡女一见钟情了!” 原本这个计划在他自己看来该是天衣无缝的,只要承元帝下个折子暗示赵毅先别给自己女儿定亲,他就有信心在回京之后抱得美人归。 现在看来,明显是他太天真了!韶亓箫冷汗直流!幸好啊,老侯爷老夫人那边被他常年说的一些共享天伦的话说动了心思,才把儿子“说”回了京里。 看着韶亓箫苍白的脸色,林嬷嬷叹口气,说道:“您越来越大了,若是您有心要掺和进上头几个皇子的事里去,就当老奴这话没说。可您分明是……又何必再做些惹人怀疑的事呢?” 韶亓箫也是林嬷嬷看到大的,他什么心思林嬷嬷自然一清二楚,自然知道他对那个位子没什么兴趣。 韶亓箫怔了片刻后,突然眼神一亮说道:“嬷嬷,你说我跟父皇去说我不入朝了要去经商,如何?” 前世里他也是跑去经商了,不过却是在承元帝的极力反对下硬是忤逆他去的。如果今生他可以说服承元帝默认他的举动,那是不是就跟前世一样,可以表明自己对那个位置着实没有觊觎了? 林嬷嬷一呆,蠕动着双唇说不出话来。她倒不是觉得经商不好,前朝商人的地位本已渐渐下滑,但本朝却不是,因太|祖皇帝领兵争天下之前就是靠经商起的家,因而本朝商人地位有所上升,像杨家这样的皇商之家更是不比普通的官宦之家差了。 可……再怎么说,小主子都是堂堂皇子啊!被迫不入朝却去做个商人……这也太委屈了! 没等林嬷嬷说出什么话来,韶亓箫立起身急急地来回走动几圈。 还是目瞪口呆的康平先醒过了神,劝道:“爷啊,奴婢没读过多少书都知道陛下秉承太|祖皇帝的遗志,是喜欢看着子孙后代有出息的,您前面几个哥哥如今哪个不是卯足了劲儿,想提早把身上的爵升上去呢。而您现在都还没封郡公哩,就这样跟陛下说不想入朝了,哪怕再多的理由,都恐会被陛下不喜呐。” 韶亓箫一个激灵,自己果然是太着急了。他垂了垂脑袋,暗道看来自己只能徐徐图之了,至少要做到不着痕迹才好! 第13章 表礼 韶亓箫说秦华妃的盘算成不了,果真没几日,秦华妃就在承元帝面前吃了训斥,禁足了一个月,又被褫夺了协理宫务之权。而给珑翠宫添人这事,仿佛从来没人提起过一般。 训斥和禁足对秦华妃这样最早跟着承元帝、且又有皇子傍身的妃嫔来说,其实已经无足轻重了,要命的是最后一样!且没几天,承元帝又将三皇子韶亓茽的生母李德妃提了上来,叫她与崔惠妃一起协助林贵妃掌管宫务,眼看着秦华妃恢复这个协理之权短时之内是无望了。 韶亓箫对这些事只听了一耳朵,就不管秦华妃会不会捶胸顿足、悔恨交加了。 自从他被林嬷嬷一番打击,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按赵家目前的地位看来,他想把阿禾娶回家,简直比西天取经还难! 他只好沉下心来,暂且把“尽一切努力接近忠勇伯府,借机亲近阿禾”的计划放下,转而把心思放到“如何让父皇、未来老丈人、阿禾本人相信我对阿禾动了真心,而不是想结下忠勇伯府这个亲家”上。 韶亓箫到底未满十五,如今还在弘正斋中读书,上一回他能在赵毅回京的那一天出宫去,还是跟先生打赌得来的假,平时要想找一天休息,那只得在旬假时。 原本按他的计划,他该在下一回旬假时亲自带着表礼和精心搜罗的那强弓,上忠勇伯府亲自致歉的。被林嬷嬷一分析,这么热络的态度也让他自觉不妥。 因而,韶亓箫也不等旬假了,只让林嬷嬷在第二日便代他上门去,他又拿着礼单,将原本显得颇重的表礼减了四成,却仍旧将弓添上了。 林嬷嬷带着这份礼亲上忠勇伯府时,被韶亓箫惦记了又惦记的赵敏禾正在安鹤堂里,跟急不可耐来看望她的表妹郑苒一起彩衣娱亲呢。 郑苒长相甜美,听说是随了她曾祖母的样子,笑起来两颊上的两个小酒窝一显,越发可爱。不过她人却是个急性子。 她出身昭靖侯府,母亲是吴氏亲妹小吴氏。昭靖侯府也是一个有着“男丁四十无子方可纳侧”家规的家族。——事实上,这个家规最早是由第一代昭靖侯郑叡提出来的,而后第一代忠勇伯赵虎虽年纪比他大,却觉得人家是神人,自觉自个儿的脑袋跟本事都比人家差了好几个档次,既是郑叡定下的家规,那必有过人之处,赵虎便也跟风给家中定了这么个家规。 如今六十年过去了,两家家风依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五常八德一样不缺。不过与赵家后代如今的枝繁叶茂相比,郑家却一直子嗣不丰。 昭靖侯府中如今有两房,长房郑昇是现任昭靖侯,只得一子;二房郑昊便是郑苒的父亲,与小吴氏有一子一女。两房加起来仅得二子一女,与忠勇伯府中七子一女相比,着实少了些。 大概是两家都只有一个女孩子,又是年岁相近的嫡亲表姐妹,故而赵敏禾每每进京,都和这个表妹玩儿得极好。 郑家与赵家是通家之好,住的很近。从前郑苒也常上门来与金氏说说话,金氏自个儿的孙女没在身边,就拿郑苒当半个孙女解解馋。 如今好了!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挨着金氏坐着,金氏心里美得不行!老侯爷也笑眯眯地在一旁,听赵敏禾讲着崇州的所见所闻和风土人情。 金氏和老侯爷年纪大了,什么没经历过?两人倒是更喜欢看孙女儿神采飞扬说着话的样子。 郑苒却比赵敏禾还要小上那么两个月,又从没出过京畿之地,听表姐说的生动有趣,便是聚精会神的。 待赵敏禾说完一个段落,端着茶水喝时,采苹才揪着空儿,带着外头捧着东西的小丫鬟们进来禀告:“老夫人,今早七殿下身边的林嬷嬷过来了,说是七殿下为昨日的失礼赔礼,送了些表礼过来。大夫人看这其中有些适合您和老侯爷的,着人给送了一些到安鹤堂来。” 金氏没怎么在意,只让采苹将东西整好了入库。倒是老侯爷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一招手问道:“可知七殿下送了多少东西过来?” 采苹仿佛丝毫不讶异老侯爷会问起这事一般,依旧眉眼恭敬道:“大夫人命人抄了一份礼单来,说是给老侯爷和老夫人掌目。” 老侯爷伸手接过采苹递过来的礼单,一路看下去都觉得规规矩矩的,只一副山桑灵宝弓倒是贵重,一看就知是对了长子的喜好。 正思索间,却听得老伴儿在一旁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金氏早二十年前就将府中一切庶务交给儿媳妇了,长子一家在京中便是吴氏这个宗妇管着,后来长媳二媳先后跟着丈夫外任去了,就是杨氏管着,金氏自己只管做个万事不管、只管含饴弄孙的老封君。 二十年下来,金氏早就养成了凡事不用她操心的悠闲性子。这送往迎来的交际,也有能干的儿媳妇们会着手办的,她最多就是儿媳妇们来求指教的时候提上那么两三句。 今日老家伙突然伸手要看一个皇子送来的礼单,金氏想起来平日交际时听听那些老姐妹们说上一嘴的朝中事,才蹙了眉问:“这礼送的重了么?” 老侯爷随手将礼单一递,道:“无事,老大和老大媳妇儿心中有数的。” 金氏接过来细细看着,赵敏禾和郑苒也好奇地凑过来。 第14节 郑苒轻“咦”一声,指着这礼单下边一处出口道:“伯祖母,这弓……”她到底是个家中娇宠长大的女孩儿,一时没多想,倒是一声笑叹:“这个倒是对了赵伯伯的脾气了!” 因郑、赵两家亲近,所以小辈对着对方家里的长辈也不似外人喊“老夫人”之类的称呼,郑苒对着比自家祖母年纪大的金氏的称呼,便是显得十分亲近的“伯祖母”;礼尚往来,赵敏禾则喊郑家老夫人“姨祖母”。 与郑苒的娇宠长大不同,赵敏禾却不是原装的,穿越前她身体太差需要常年卧病,不能跑不能跳她就看书,虽每每只看个皮毛,但也读过一些历史总结、事态逻辑、社会发展规律之类的理论;穿越后又接受正统的贵女教养,其中经史律法等书籍平常也是要学的,再一联想进京前母亲暗示她关于先太子过世后的一些事儿,便有些吃不准,问:“祖父,这礼会不会太重了些?” 老侯爷对孙女儿摆手道:“无妨,举朝皆知七殿下好武,这许是他凑巧得了的。咱们只管自个儿坐得直行得正,旁的事就错不了。” 这时代没个女子不得干政的讲究;就是有,按着老侯爷的想法,自家孙女儿也该知道一些朝中事的,否则将来出去交际,两眼一抹黑才是难题了。 所以看孙女儿能立时想到自家在朝中的立场,老侯爷倒是挺欣慰。 伯府前院跟后院之间有一处沉香厅,乃是伯府主母寻常理事之处。 吴氏命钱嬷嬷亲送了林嬷嬷出伯府,自个儿便回了这里继续整着杨氏交还给她的伯府内务。 赵毅才回襄京,今早入宫觐见过承元帝,这才回家没多久。他这两日也不立时出去交际,对外号称在府中休整,此时无事便也陪在一旁。 这两个对韶亓箫送礼一事浑不在意,四平八稳地继续处理着事务。杨氏娘家是皇商,自小耳濡目染,伯府内务最重的财务账本做得一目了然,以前每年也都将账目列的清清楚楚送到长嫂手中过目。因而吴氏虽已将府中庶务脱手十余年了,此刻接手却并不难。 过得一刻钟后,赵毅倒有些手痒想去试试新得的那张山桑灵宝弓,刚要屁股离凳,却见吴氏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来,赵毅立时就老实了。 吴氏与赵毅夫妻三十余年了,身为糙汉子的赵毅动一动手脚她都明白这货想干啥了。这会儿看他一时眼神往练武房方向飘去,一时又坐也坐不安稳的模样,真是好气又好笑。 她想了想就放下手中的东西,亲自给赵毅斟上一盅养生的清眩茶,道:“凡事适可而止,量度而行。老爷,你晨起练武的量已经尽够了,午憩之后你再想往练武房去,我也不拦你。” 都过五十岁的人了,还真当自个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样精力充沛呐! 赵毅焉了脑袋,却又很快猴儿到媳妇儿身边,笑说:“七殿下看着人唇红齿白,模样……”他艰难地吞下了“像个小白脸儿”这样媳妇不愿意听的不庄重的话,“俊俏,可选的弓倒是实用的。” 吴氏听了不以为意,道:“谁说这必是他自个儿选的,人家自有底下人给他掌目呢。” 赵毅一想倒也是,又忍不住朝又有新武器入库的练武房方向瞅瞅,道:“夫人,我下午是不是就可以试弓去了?” 吴氏见他还未死心,这跃跃欲试又生怕她生气的模样,好险没弄得吴氏以为她又养了一个儿子呢。 为免他老惦记着,吴氏大手一挥,将一本自己已看过的厚厚的账簿扔给丈夫,美名其曰:“替我再核对一遍。” 赵毅瞬间泪眼朦胧,他是武夫,让他坐下来眯着眼看着这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他宁愿去三伏天里耍半天大刀! 可自从自己前几年耍大刀把腰给闪了后,媳妇儿就开始严格控制着他的练武时间了。他身边儿的每个人还都说媳妇儿做的好!不单儿子女儿举双手赞同,老父老母也写信来称赞媳妇儿贤德,甚至连贴身跟着他的小厮,都学会串通着向夫人告状了! 真是……孤家寡人呐! 第14章 难姐难妹 赵毅又在家休息了两日,到回京的第四日上头才开始走亲访友。 寻常人家远途归来,前三日确是自家的落脚日,不单要缓解途中劳累、跟家中众人团聚天伦,还要整理府中事务,寻常是没时间交际的,有眼色的人家也不会上门打扰。也就郑苒这样的小辈,两家关系实在太好,性子又急,才急不可耐地上门找表姐玩儿了。 因还不到休沐日,赵家第一站就没放到全家成年男丁都是当官的郑家,而是去了吴氏的娘家。 端州吴氏是兴盛之家,这兴盛不光说的是这家的名声,还有指人口一项。老家端州那儿自不用提,本家新年祭祖时都可以把祖祠站得满满当当。光是自吴氏的祖父在京中的这一支算,成年男丁加起来就有二十来个。 吴府就在内城的昌宁坊中。虽同在内城,昌宁坊却在大兴宫西侧,与东侧的建安坊遥遥相对,又不好从大兴宫门前大喇喇地经过,还得绕路。一家子带上表礼和从崇州带回的特产之类,坐上與车,远远绕过大兴宫,路上行了好有两刻钟才到。 吴府如今分了东西两府,东府住的是吴氏大伯一支,但大老太爷已经过世,如今当家的是吴氏的大堂哥吴煜安——如今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西府便是吴氏父亲吴绰这一支了,两老是个长寿的,都还健在,被两府小辈尊称一声“二老太爷”和“二老夫人”。 此时两府的青壮男丁大多上衙门办公去了,女眷早两天便收到了拜帖,自是整装留在府中,一同留着的还有已经致了仕的二老太爷。 赵敏禾从前入京时也常来给外祖父和外祖母请安,不过上一回也是三年前了,二老夫人见了许久未见的女儿和外孙女,自是一番恸哭,一旁看着比吴氏年纪稍大些的几个女眷纷纷上前劝慰。 好不容易劝住了,就有大丫鬟上来禀告小吴氏带着女儿也来了。 须臾间,就见一个看上去才二十七八的妇人,带着郑苒急急走了进来。——是的,小吴氏“年方”三十二,她与吴氏之间差了整整十七岁。 赵敏禾的外祖母蒋氏,育有四子二女,吴氏前头有三个哥哥,后头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外祖家对侧室没有像赵家那么严苛的家规,外祖父吴绰年轻时没有妾,却有过两个通房,但因吴家家风极严,没有主母发话,所有通房侍候过男主子都要服下避子汤。 蒋氏儿子生的多,又都养大了,吴绰也就不会再没事找事地给自己弄个庶子出来。待吴绰年纪大了,也就把通房打发走了只跟老妻好好过日子了。谁也没想到,过着过着,已经生完小儿子十几年了的蒋氏又生出个女儿来了。 这就导致了蒋氏四个大孙子的年纪都比小吴氏要大! 这也是郑苒明明跟赵敏禾聚少离多,但在外祖这边的亲眷里还是跟她玩儿的最好的原因——因为吴家这边的亲戚,年纪差不多大的都是她俩的表侄子跟表侄女(或者表外甥跟表外甥女),她俩是长辈;那些看起来比她俩都大上一辈的才是同辈的表哥表姐们!——都这样了,能玩儿得起来才不正常。 郑苒小时候还在吴家给自己留下了一生的黑历史。跟她那常年不在京中、又是伪婴儿的表姐相比,郑苒是一直在京中的。幼时的郑苒不懂事,喊了无数次这些看上去比她还大的小辈们“哥哥”“姐姐”,不论被人纠正多少次都固执地认定比她大的就得叫“哥哥”“姐姐”。历历往事在目,如今郑苒长大懂事了,再看这些人就不免有些扭捏上了。 赵敏禾跟郑苒,外加郑苒的亲哥郑榆三个,一个自己是老来女,另两个的母亲是老来女。三个人每每到吴家,听着一大群年纪相差无几、有几个甚至比她俩还大的少年少女们口中叫着“表姑”“表姨”“表叔”“表舅”,真是…… 叫人的跟被叫的两边都牙疼啊! 此刻,刚被劝下的蒋氏,看到两个女儿总算都在眼前了,又忍不住抱住吴氏和小吴氏,娘仨个又抱头恸哭起来。 郑苒和赵敏禾看得也有些心酸,拿手绢儿不时擦着眼角。 赵敏禾几个舅母和今儿知道吴氏上门会亲特特过府来的东府女眷们对视一眼,又一次上去劝人了。 趁着这闹哄哄的时候,吴家几个同龄人也上来一一向刚来的郑苒问安,郑苒着力端出一张老成持重的脸来。 等小辈们的礼节过去了,郑苒立马乖乖坐到同一类人的表姐身边来,坐好后还轻轻嘘出一口气来。 赵敏禾见状,轻轻笑一下,想了想凑到她耳边道:“你多想想你跟在前院那边的榆表哥就不会这么别扭了。” 后院这里是女人们的地方,方才来的时候,赵敏禾跟着母亲先在前院拜见了外祖父和几个不在仕途的舅舅表哥们,便来了后院这里陪着外祖母。父亲赵毅跟着过来拜见岳母之后又回了前院,跟外祖父他们说话。姨父郑昊应还在衙门里不方便前来,但表哥郑榆才十五,还在读书的年纪,该是跟着过来了的。 郑苒一听这话,暗道也是,以后表姐都留在京里啊,自己有了伴儿;就是还跟从前似的年节里表姐都不在时,在前院独自一个儿坐在一群三四十的表哥堆里喝酒交际的亲哥,显然比只要在后院接受表侄女们问安的自己苦逼多了! 这么一想,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第15节 这湘里蒋氏还在抹泪,听着小吴氏还道:“以后姐姐都留在京里了。这是喜事儿,母亲快别落泪了,弄得阿禾她们这些小的该笑话了。” 赵敏禾的大舅母陆氏也说道:“小妹说的是。不说远的,再过半个月就是母亲您的生辰了,大妹他们一家还不得再来跟您祝寿哩!” 陆氏出身八十年前就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礼国公府,是如今掌管着襄京城宿卫的十六卫大将军陆崇将将够在五服内的再从侄女,跟赵敏禾家的三嫂嫂陆氏倒是两家的。 另几个舅母也跟着道:“就是没个什么事儿,您一个帖子下去,过不半天就能见着人了。以后啊,母亲跟女儿外孙女儿团聚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蒋氏这才被劝住渐渐收了泪,而后询问起女儿外面的日子过得如何。 吴氏同小吴氏一起亲自侍候老母亲净面敷粉,又在丫鬟的伺候下各自收拾了,随后才好好坐下来,细细同母亲交谈起来。 又有赵敏禾郑苒跟着凑趣,蒋氏渐渐开怀。 到了饭点儿,吴府这里自然是要留饭的。只是饭后,前院便来传话,赵毅在老丈人家喝醉了,郑榆也是喝得双面酡红。 郑苒一听,果真过得自己好多了,再怎么着她这个小表姑,跟大表侄女们聊聊时兴的首饰衣裳还是可以的,亲哥却要跟着一群大表哥们喝酒交际哩。 男人们一个个高兴喝多了,吴家特意收拾出了客房将人安顿过去。 吴绰跟蒋氏年纪比赵敏禾的祖父母还大一些,午后也已习惯了午憩的,赵、郑两府的女眷就去了客房,去照顾喝多了的大小男人们。 到天色将黑了,两府才一起告辞出来。 ———————— 就像大舅母陆氏说的一般,蒋氏的生辰是在五月末,时间上已经很近了。 不过还没等蒋氏生辰到来,大兴宫中就来了调赵毅为正四品上兵部军器监的调任书。 虽是平调,不过同为正四品上的官职,京官与外任相比,却更重些。但是,赵毅却不怎么开心,因为军器监主管制造兵器,又掌缮治甲弩,按时交纳武库。在赵毅的眼里,这个官职该编到文官那里去才是! 不管赵毅怎么不开心,赵家其他人却是很满意的。不用领兵了,就可以在家中好好享几年天伦之乐了。 另外连同一起来的,还有宫中点赵毅及家眷一起将往襄山避暑的消息。今年热得早,承元帝便发了话,要早些去襄山避暑,宫中行驾的日子定在了五月二十那日。 赵敏禾是知道每年炙暑天里承元帝都要带着皇室宗亲们往襄山避暑的,届时随行的朝中重臣也会带上家眷一起去,等于将半个朝廷带了去,还是核心的那半个。 襄山位处在襄京城东北方向六十里处,渡过嘉河的一大分支蓝河,便到了襄山。 百年前,襄京城连带着襄山原只是一片荒地荒山罢了,连个名儿都没有的那种。 直到太|祖建立了大周,前朝的旧京都在战中被烧了又烧,都不成样儿了。太|祖皇帝干脆另择新址建都,才取中了襄京这块儿地方,又是重整规划又是重新取名什么的。当时襄山这地方太|祖皇帝只命人圈儿了起来只说另有用处,却并不动手整治,时人皆看不明白,盖因这襄山(当时还是一群野山头)虽然地方挺大,但地理位置实在不好,隔着蓝河来往不便不说,还不是平原地区,襄山背后就又是嘉河主干了。 到后来大周朝恢复了一些元气,太|祖皇帝才下令在此地开建避暑园林,众人才明白过来。虽说一开始襄山荒芜了些,却是山林丛立,要整园林,木材倒是就地可取,林林总总建了小十年,到最后花费一算,倒是比当初建襄京城时省了许多。 只是每次去襄山,都要渡一次蓝河,回襄京城又得渡一次,着实还是麻烦了些。 赵敏禾以前只听说避暑是在城外的襄山,却不像回京之后知道得那么清楚,尤其算算时间只怕自家才刚将亲戚家走完,就到去襄山的时候了,吴氏便知女儿第一回与京中贵女们正式交际,恐怕是要在襄山了,自是将这里里外外都与她讲了一遍。 吴氏怕她到时认不得路,还特意取来了襄山的舆图指给她看,哪个庄子被大周朝几任皇帝赏了谁,哪些地方容易迷了路,同去避暑的大概还会有哪些朝臣家里。 吴氏仔仔细细地说完了,却不见女儿时而的一脸若有所思。 第15章 嘉元帝 赵敏禾同吴氏借了襄山舆图说要细看,吴氏没多想,便自去看钱嬷嬷整理东西。她们大房十余年没有随驾去襄山避暑了,她须多看着些。 赵敏禾手指在舆图上的襄山北侧点点,不一会儿就将舆图卷起,两手捧着去了前院的练武房里。这个时间是赵毅练武的点。母亲有自己的事忙着,想必父亲是不会去母亲院子里在她面前耍大刀的。 果然一靠近练武房,就听得长|枪的破风声。 赵敏禾缓缓走进练武房,赵毅丝毫不受影响,一把长|枪耍得虎虎生威。赵敏禾在一旁耐心地等着,顺便欣赏她爹爹的神勇。 说实话,赵毅年过五十,可跟吴氏一样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丝毫不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对这个年代来说已是步入老年了。 “阿禾今日怎么过来了?”正思索间,只见得赵毅已经耍完了长|枪,正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汗巾擦着汗。天气炎热,赵毅又是个容易出汗的,一番□□练下来,身上老早就汗澄澄了。 赵敏禾皱着鼻子道:“父亲身上都是汗,好臭!您还是先去洗洗吧,我去您书房等着!” 赵毅双目圆睁,佯装怒道:“好啊你个臭丫头,敢说你老子臭?再臭也是你老子!” 赵敏禾嘻嘻笑着跑远了,赵毅气笑过一阵,又笑骂着去了净房。 等他洗完一身的汗液擦着湿发去到书房,一进去就只见他家宝贝女儿正站在书桌前,眼神专注地看着桌上摊着的东西,已经渐渐长开的粉颊明艳秀美,时不时地闪过一丝他想不明白的古怪。 进京时弟弟说的话又一次闪上他的脑海,赵毅又一次心痛起来——他那么乖巧那么可爱的女儿,没几年就要离开他跟妻子,然后劳心劳力地去伺候一个臭男人跟他的家人去了吗?!想想就…… 好虐啊! “父亲,”赵敏禾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赵毅,朝他招招手道,“您过来啊。” 见他还湿着头发,她又把人按在里间的紫檀透雕鸾纹贵妃榻上,接过干巾子,细细为老父绞起头发来。 赵毅在女儿面前向来是没个拘束的,索性脱了脚上的木屐,把腿舒舒服服地盘起来,像没骨头似的驮着背窝在榻上了。 待他美美地享受完女儿的伺候,对“女儿很快就不是自己家的了”这件事的不甘心就减了下去,就见女儿先是把书房里伺候的下人打发了出去,又命他的贴身小厮也退离门口远些,才回身将桌上的东西取回来,然后窝到他身边,将一张舆图展开放在他面前,小声地问:“父亲,这边的皇家演武场北面边上,是一处险要吧?” 赵毅吃了一惊,腰板儿瞬间也直了,上上下下看过女儿几眼,弄得赵敏禾都跟着不对劲儿起来。 半响,赵毅跟着女儿压低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 襄山上虽然有专属与某个大家族的庄子,但说到底还是皇家的地盘,不是可以随意走动的。女儿所指的演武场就在襄山北面,再往北连着几座高高的山头,那地方已经出了避暑庄子的范围了。因演武场四周都有禁军把守,寻常没人会出演武场,也很少有人在意过那边有什么,女儿手上的舆图是宫中传出来的,自然是没把皇室住的地方画进去,而是只画了外围朝臣们的庄子分布,同样,舆图的北面也只画到演武场为止,再往北是没有了的。 赵敏禾抿一抿嘴,心道还真给她猜对了! 第16节 她这一世长在武将之家,对有些事情倒比一些文臣还敏感些。襄京城四面平坦,城内外仅一护城河流经,着实不是个军事要塞,假如将来韶氏王朝式微,襄京城如被敌军包围,那城中的人必然如瓮中之鳖难以逃脱。倒是这被夹在蓝河和嘉河中间的襄山之地,太平时候是避暑圣地;到了战乱时候,却很适合做个易守难攻的险要关卡。若是襄京城危殆,韶氏皇族大可避到襄山,届时可守可退,若是调度得当,哪怕只有几千兵力都可以撑上好几个月的! 襄山地形成三角形,两面已经明明白白画出来就是蓝河跟嘉河了,只要有准备好战船,这两处要守要退都很适合;唯有剩下的北面,舆图上什么都没画,但若她是这个襄山群建筑的设计者,哪怕原先是四平八稳的地儿,她就是凿也该凿出个大窟窿来,免得被人抓到漏洞攻上襄山来。 赵毅这句反问,等于坐实了她的猜测。跟亲爹就没什么好瞒着的了,赵敏禾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赵毅呆愣了好半天,突然哈哈大笑,忍不住啪啪拍了两下女儿的小肩膀。没控制好力道,把赵敏禾疼得皱皱粉脸。赵毅又在女儿的呼痛声中慌忙给女儿揉揉。 等她缓过来了,赵毅才又松了背,父女俩一派轻松地坐在一起,手挽手头碰头说悄悄话:“那边原先是几座山,野生的。” 赵敏禾嘴一抽,山也有“野生的”这样的说法么?然后又听她老父压着声音说话。 “不过后来,被太|祖皇帝硬生生用炸|药炸成了几座峭壁,几处漏下的地方都筑起了高高的卫墙。那几个地方,是禁地!我年轻的时候还跟着陛下去巡视过。” 赵敏禾听得太|祖皇帝把那地方改成了要塞还不惊讶,她原先就有些猜着了。只是听到“太|祖”跟“炸|药”联系到一起,才内心复杂起来。 她小时候基本是听着太|祖皇帝的轶事长大的,在那些民间传说里,太|祖皇帝不光是个太平盛世的开创者,更是个完美得邪乎的人,几乎只要是好的词,都可以往他身上套。 刚开始她没多想,总觉得大概是老百姓感念太|祖皇帝的恩德,方才将其美化得似个神人了。到后来吴氏怕她轶事听多了移了性情,便开始给她讲正统的经史。她这才得以接触到最接近史实的太|祖皇帝发家奋斗史。 太|祖皇帝名韶一钰,出身前朝一个没落的小世家,虽是嫡出却自小为生父不喜,最后甚至被听了宠妾谗言的生父逐出宗族。后来他经商起家,势力扩大得很快,家中部曲、奴婢足有上万!到了前朝气数将近时,外戚专政,豪强林立,民不聊生,乱象丛生。太|祖皇帝在一干能人异士的拥护下揭竿而起,先后收服几路义军入麾下,历时十年推翻暴|政,建立大周朝,年号嘉元。 到了周朝,太|祖皇帝推科举、抑世家;灭乌堡、括隐户;拓农业、兴商贸……这一系列措施下来,巩固大周皇室地位的同时又给中原百姓带来了真正的太平盛世,发展到如今大周朝境内的富庶已达到了极盛的地步。 总的来说,太|祖皇帝是个堪称完美的皇帝,要说他唯一抱憾终身的事——或者说太|祖一生唯一的污点——大概就是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甚至一向勤政的太|祖皇帝为那人的香消玉殒辍朝整整七日,只为一心惦念她…… 不过这些并不是赵敏如此禾关注这位千古一帝的原因,她关注太|祖皇帝的原因是他所做出的一些事,完全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比如说,太|祖皇帝经商时,改进了造纸的工序;行军打仗时,他领着一批烟火匠人,发明了炸药;到治国时,他又提出了科举制度,从而一步步打破了氏族垄断朝堂的僵局…… 及至吴氏在给赵敏禾科普襄京形势,提到“太|祖皇帝为抑制外戚擅权独大,定下了所有皇室中人婚配皆不得与三代以内旁系血亲者婚配”,赵敏禾好险没脱口而出——“若是为抑制外戚就该规定到外戚一整个宗族和其他姻亲才是,怎会是三代?这明明只是为后代健康考虑而已”。 但赵敏禾最终也没去求证那位太|祖是否与她一样是个异世之魂。开头是当时她年龄尚幼,无法行动自如;到后来是她想明白了,是与不是难道对她还有差别吗? 赵敏禾听着父亲夸夸谈着太|祖皇帝的英雄事迹,倒是神游了一番,到赵毅说着说着歪了楼,提到此次避暑之事,又转而可惜吴氏不能一直留在襄山时,她才醒过神来。 她抚抚赵毅的背脊,温声道:“四嫂嫂都八个月了,这一胎又一直不顺,轻易不能挪动,身边也离不了长辈,祖母年纪又那样大了,自然不能劳动她老人家。二叔二婶如今又不在京中,总不好咱们大房把事情都推给三婶婶来做吧。” 忠勇伯府中,赵毅赵煅都在此次避暑名单里,避暑的旨意下来当日,吴氏就与杨氏商议好了,两人轮着守在府里,直到小金氏平安生产为止。又因赵敏禾刚到襄山时的交际还需要母亲吴氏带出门,因而杨氏先留下,待吴氏带着女儿在襄山适应了之后,再来换她。 赵毅唉声叹气:“为父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只是自三月来,我先是忙着交割公务,你母亲也要指挥人在进京前收拾好崇州那里的东西和产业;然后又是路上舟车劳顿;回了府里又是一通忙活,咱们一家子都好久没好好吃顿饭、说说话哩。” 赵敏禾抽抽眼角,她父亲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子脾气,事实上他们一家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悠闲时光是少了一些,但哪有父亲说的这样聚少离多。 正思索着怎么顺顺老父的毛,就听得外面赵毅的小厮一声清晰却有些响亮的请安声传来:“夫人您来了,伯爷和大姑娘在书房里说话呢,方才……” 赵毅一个激灵,立刻重新板直了腰,把盘着的腿放下了,凌乱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想把木屐重新穿上去。 赵敏禾动作也不慢,先是轻盈地跳下榻,把因为刚才随意的坐姿弄乱了一些的衣摆抚得平平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见父亲一时乱了手脚,她便立刻弯下腰摁好他的脚不动,一手一只木屐利落地套了上去…… 等吴氏打发了外面特别多话的小厮,推开书房门往里一看,只见丈夫正一脸正色地坐在书桌后的梨木扶手椅上,坐姿如钟,落到女儿身上的神色却宠溺,手指着桌上的舆图,女儿正肃手立在桌前,仪态端庄,眼睛也是放在舆图上,看上去正凝神听着父亲说着襄山的地形。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除了丈夫那一头刚绞干的头发,硬邦邦、乱蓬蓬地散了满头。 吴氏又往里一探,绞头发的布巾皱的不成样子,只一半儿耷拉在榻上,险险挂着,书房外有风吹进来,布巾晃晃悠悠,“吧唧”一下滑下了榻落到了地上…… 第16章 襄山 宫中行驾的日子定在五月二十这日里,宫外的随行大臣就却是要分先后去的。赵家就定在了五月十八这一日。 杨氏自个儿得留下来照顾怀孕的侄媳妇儿,而她的三个儿子,赵攸灏入了仕途没多久,如今在大理寺当值,此次并未在随行官员内;赵攸涵和赵攸浚两个如今都拜了当世大儒为师,也留在京中念书。 所以这路上一行人,只有赵毅、赵煅和吴氏赵敏禾母女而已。赵毅同赵煅在外面骑着马,赵敏禾就跟母亲坐與车去。连同随行的护卫和伺候的下仆,林林总总倒也有好几辆车。 襄山与襄京城相距六十里,属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像赵府这样的一大群又是马又是车的,人多物多,自然走得慢些,要花三四个时辰才能到。但若单人一骑的话,大半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到了;若是换成千里良驹,半个时辰都用不到了。 赵府一家子吃了早膳,又跟老侯爷、金氏拜别过,出发时都大上午了,午膳便是在路上解决的,到襄山脚下的蓝河跟前时已是日昳。 蓝河虽是嘉河的分支,但同嘉河一样,不似怒江那般的波涛汹涌,而是常年风调雨顺,浇灌了多少沿河的庄田,又养活了多少百姓。 但同嘉河的宽广相比,蓝河却要长得“细小”得多,尤其襄山河岸渡口这里,据说是附近二十里内最狭窄的。从河的这头望过去,已经能看到襄山避暑山庄沿着山脚建起的一圈高高的围墙和巡逻的禁军,一些外围的庄子也隐隐可见了,实在有些看不出——其实十几里之外的嘉河会有那样的广袤无边。 渡口处常年有官造的楼船停靠,以供来往的官员所需渡河。 等赵家渡过蓝河,再到位于半山腰上的赵家庄子上安顿好时,已刚好是晚膳时分了。 晚膳后,赵敏禾照例要去舞剑消食,不过这一回还有赵毅相陪。用吴氏的话说——“老爷骑了一天的马,莫再劳累着练武了,陪着阿禾舞剑吧。” 陪女儿舞剑这事儿赵毅常做,想当初女儿提出想学几手剑招还是赵毅自己教的女儿呢。虽然他没有女儿舞得姿仪优美又刚中带柔,可也是能看的,别有一番扎实刚硬的味道。可要赵毅自己说,他还是更愿意耍长|枪去,那才够带劲儿呐! 舞剑本是舞蹈,大概是女儿从小学了武,有几分功夫在身,舞起来倒不像其他大家闺秀似的软绵绵得像没吃饭,有些介于习剑跟舞蹈之间。 但这终究不适合他这个大男人呐!——无奈老婆的话最大! 第二日,趁着承元帝还未驾临,赵毅有些空闲,就带着妻子女儿逛逛赵家的庄子和这附近的风景。 赵府的避暑庄子跟建安坊的忠勇伯府一样,也是为太|祖嘉元帝所赐,格局不算大,不过对目前赵家来庄子上的人口数来说,绰绰有余了。最重要的是,这庄子位置算是很不错的,距离皇室住的冰泉宫和雅风宫不算远。 襄山不是平原,庄子建的有高有低。冰泉宫和雅风宫这两宫建得很近,是最高的宫殿。前者是帝后和未婚的皇子们起居之处,皇帝处理政务也是在冰泉宫的前殿;后者则是后宫妃妾和公主们住的。两者外围,围着高高的宫墙,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禁卫军来回巡逻。 其余朝臣们的庄子,不同于襄京城内城的宅子,它们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的,要易手还须得经朝廷的同意。且这些宅子从高到低的梯队顺序,大致上可以反映出庄子主家在朝中的地位了。很多时候,这些宅子都从皇帝手中分赐给有地位的朝臣,而随着这个朝臣的休致或贬谪,避暑宅子又会被皇帝收回,待再赐到下一个能臣手中。 从这点来看,赵敏禾倒是觉得这些宅子的处理方式有些像她那个年代的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使用权属于朝臣,但所有权一直都在皇室手中。 到了这日傍晚,郑家的车队也来了襄山,不过来的只有郑家二房。 前年郑老侯爷过世,之后昭靖侯府除郑榆(他不是嫡长孙,守一年孝期便可)外的男丁便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孝,上月才正式出了孝,官复原职。现任昭靖侯郑昇这次被安排在襄京城中,故而大房一家干脆都没过来。府中的郑老夫人也没来,她虽才六十出头,但自郑老侯爷去后,老夫人的身子便也有些不如之前了,近两年也愈发不爱挪动了。 赵敏禾来襄山之前就去昭靖侯府中给郑老夫人请过安,却发现她老人家比自家祖母小了差不多十岁,脸上的褶子却跟金氏差不多多,与三年前她进京时候的模样仿佛老了十岁。 第17节 赵敏禾与郑苒见面时问起郑老夫人的身体状况,一向心大的郑苒也是心绪不宁:“自从祖父过世后,祖母就一直恹恹的,身上也一天比一天懒。” 赵敏禾想了想,道:“连表嫂生的小侄子也不能令姨祖母开怀一些吗?” 赵敏禾口中的“表嫂”并不是郑苒的亲兄长郑榆的妻子(他才十五,还是虚岁),而是郑苒的堂哥——昭靖侯世子郑枫的妻子马氏。两家亲近,郑枫和马氏也是把赵敏禾当做表妹来看的,因而她便直接喊他们二人“表哥”、“表嫂”。 马氏生的小郎君是目前郑家唯一一个第三代,已经三岁了,还未正式取名,只取了个乳名叫福官。他出生时郑老侯爷还在世,想来老侯爷去世之前,见到了曾孙辈也算是一个安慰了。 郑苒摇头叹息道:“福官在祖母跟前,祖母倒是会打起些精神来,可祖母心结不在这儿,终究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赵敏禾心中一阵唏嘘,目前赵郑两家都没有主母生不出儿子的情况,所以两家大小郎君后院都只有一妻,没有任何妾侍通房。 大概就是这么个原因,夫妻之间感情都不错,郑老夫人与丈夫鹣鲽情深了一辈子,可以说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老伴儿乍然离世,自然会很受打击,这不是不能理解的,却是苦了郑府的小辈们为老人家的身体担忧。 ———————— 翌日。 承元帝也带着一众人等来了襄山。 赵毅到了前面去迎承元帝,吴氏身上有诰命,乃是三品郡夫人,品阶着实不低,她这一天都得待在庄子里,为防后宫女眷召唤时扑个空。 赵敏禾则被郑苒拉着,去了襄山渡口那边观看皇帝仪仗。 到了渡口那里,却不想跟她们一同来看热闹的闺阁女子还不少。 赵敏禾倒也不讶异,越是靠近北地,民风就越是开放。她出生的泸州位处江南,江南女子以柔顺如水为美,束缚就比较大。好在没等她长大一些,赵毅就调到了崇州。 崇州距离京城就比江南近很多了,民风也比江南开放,不过赵敏禾仍是觉得有些拘束。她在崇州没在各家闺阁女子中太过出格,还是得益于吴氏平日里将她管教严格,她自己呢,也懂得审时度势别让自己跟别人太不一样了。 如今在这权贵最多的京中,就冲渡口处聚集了不少贵女,没有家中子侄相陪,还都不曾面纱遮面,就可知其实京城民风比崇州还开放一些了。这倒是让赵敏禾第一次觉得——这京中除了有她的血脉亲人外,还是有别的可取之处的。 郑苒拉着赵敏禾在一群姑娘中间穿过几人,直拉着她来到一个视野好到可以好好观赏皇帝仪仗的地方。一旁正站着一名身穿粉紫菊纹石榴裙的少女。 赵敏禾认得这个少女,她是她三婶婶杨氏家中的族侄女杨兰锦,因着这拐了弯的亲戚关系,从前赵敏禾与她也见过三两面。此次回京之后,事务繁多,倒是还未只见她明眸皓齿,颜色明艳,只是身量较矮——她比赵敏禾大上一岁,却要矮了她小半个头。 “杨姐姐。”赵敏禾微微福礼。 杨兰锦亦同样回礼:“赵妹妹。” 赵敏禾因长年跟着父母在任上的关系,在这京中相熟的也只有表妹郑苒一人,跟杨兰锦只有见面之交罢了。两人如此客套再正常不过。 郑苒却跟两人都熟悉,见这二人如此客气地见礼,避着人翻了个白眼,道:“你们好歹也算得上亲戚呢,就别再这样姐姐长妹妹短了,就直接叫表姐表妹了!” 杨兰锦大方一笑,道:“既是阿苒开了口,我这个虚长赵妹妹一岁的便托个大,唤赵妹妹一声‘表妹’了。” 赵敏禾道:“这可好,我家中没有姐妹,如今在这京中也只有阿苒相熟,能有多了表姐这么个姐姐,我真是求之不得呢。怎会是表姐托大?” 杨兰锦是赵府三房中赵敏禾三个堂哥的族表妹,跟着这层关系赵敏禾称杨兰锦一声表姐并不为过。杨兰锦本不用在话中如此妄自菲薄的,她自己自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的。只是她自小在家中时便要防着继母的手段过日子,向来周全惯了的,在外头也改不了这份周全了。 倒是赵敏禾的答话,可见她语气中的亲近之意,这让杨兰锦也微微暖心起来。 三个少女一边等着御船到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话。终于,随着河对岸渡口皇帝仪仗的出现,襄山脚下也有些喧闹起来。 承元帝渡蓝河自然不会跟百官一样坐普通的楼船,而是一艘气势恢宏的大龙舟。 待龙舟逐渐靠岸,赵敏禾也看清了龙舟的整体样貌。 上有五层、高百余尺的龙舟上,蝥弧飞扬,肃立的兵将金甲寒铁。除开龙舟后面缀着的几艘普通楼船——这载的该是同承元帝随行的官员及其家眷们,龙舟外围前后左右各围着两艘黄龙船,总共八艘船上一列列的精兵整装肃穆。 赵敏禾注意到这些船左右前后都设置有六个可以拍击敌船的拍竿,龙舟上的六个拍竿高达50尺。显然,这些船——包括承元帝御用的龙舟——并不只是用于观光游览而已,必要的时候,它们还是实用的战船,船上十有*也藏着炸药等物。 第17章 猜错 周朝的帝王仪仗前后有后几个部分,其中的主体部分便是导驾、引驾、车驾、后部鼓吹和后卫部队。这样一队仪仗总人数加起来超过千人。这相比前朝末帝时的仪仗排场,其实已经是降了又降的规格了。 要知道,前朝末代皇帝炀帝生前穷奢极欲,十分爱摆帝王至尊的谱。登基不久,炀帝就不顾群臣劝诫,把天子仪仗的规格硬生生地翻了一番。前朝天子仪仗本就是历朝之最,人数多达五千多人。被炀帝如此一加,光是炀帝出行的人数就超过了一万。 故而,从这点上来说,大周皇帝的这千人仪仗,其实是很寒酸的。 况大周朝皇帝大多严于己身,不肯专门养这么一群华而不实的人,便每每只从军中抽调相貌风仪颇佳者充当仪仗人选,后部鼓吹也是直接从宫中乐府调人。跟着皇帝仪仗走完了,这些人又会回到该回的地方去。 就像此刻,承元帝登上渡蓝河之后随行的有大半儿仪仗就留在了原地,只有其中的后卫部队跟禁卫军一起登上了过江的船只,待承元帝龙舟靠岸,这些仪仗就往回撤了。 赵敏禾拉了拉身旁郑苒的衣袖,问:“阿苒,陛下的仪仗不来襄山了吗?” 她初到京城,对大周皇帝的节俭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不明白既然已是组了仪仗了,怎么就只用这一天呢? 相比起她来,郑苒这个从小长大京城、又几乎每年都来襄山避暑的就清楚一些了。只见她偷偷凑到自家表姐耳边,说道:“我听我父亲说,陛下是担心,襄山很多树容易藏人,人多了杂了,就不好管。所以每年,陛下的仪仗给沿途百姓欣赏过皇家的威仪之后,都会与圣驾分开回京去,到圣驾回京时,才会再来一次。” 没等赵敏禾点头表示理解,郑苒又看看没人注意她俩的悄悄话,才又压低了一层声音道:“其实吧,我觉得咱们陛下也忒小气了,仪仗队伍是一年比一年精简了。当初要不是宋相带着一帮太府的老臣劝着,恐怕陛下都想直接取消了呢。” 赵敏禾嘴角一抽,她是知道如今这是时代的人对皇室的敬畏,并不像她从前电视上看到的那般奴颜媚骨。 前朝炀帝昏聩,甚至还有不羁名士们轮番对炀帝破口大骂。遇上这种情况,炀帝也不是不想惩治人的,可那些人都在当时藩王的领地上,那时天下乱象已生,藩王势大,他们要是存心想护下人,只消一句惩处已下,炀帝也没这个实力动起干戈来好给藩王起兵的借口。 倒是太|祖之后,因着吏治清明,又成功撤了藩,中央政权才有了该有的威信。但私底下嘀咕皇家的,也不是没有的。就如郑苒现在这般。 赵敏禾抽抽眼角,道:“以后这话可别提了。”说承元帝什么不好,说他小气,对一个帝王而言及其不敬! 郑苒撇撇嘴,有些没趣道:“我母亲也这样说过我。表姐你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可说教的样子都快跟我母亲一样了。” 赵敏禾头疼得揉揉额角,谆谆道:“你可知大兴宫中崇政殿内,挂着一幅字?就是那幅太|祖最先题下,后又遗训大周朝将来每任皇帝每日都要把那八个字写上一遍的那幅?” 郑苒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第18节 赵敏禾再问:“那八个字是什么字?” 郑苒哑了哑,才嗫嚅道:“……王者之风,有容乃大。” 大周朝讲究君子之风,推崇“君子坦荡荡”。皇室中,太|祖皇帝认为治国者不单要通民生和政事,还要身据容人之量,方能撇开个人成见,擦亮双眼将最合适的官员派驻到最适合他的官位上。因而他将这句话悬挂在帝王处理政事的崇政殿内,又要求帝王每日临摹,以鞭策其品性。 赵敏禾见她意识到了,温柔地摸摸她后脑勺,不再说什么了。 郑苒和赵敏禾两个,平日的表现都有些好动的倾向。不过赵敏禾自己却清楚,其实她上辈子那些深埋在骨子里的静从未褪去。 上辈子她身体的毛病出在心脏和免疫系统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六十天都无法到室外去,因为只要一丝丝浑浊的空气或粉尘就能让她晕倒。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她上辈子的哥哥实在抵不住她的哀求,就偷偷带她出去了一次,只是去了本市的一个游乐园坐了一回旋转木马而已,结果当晚她就发起了高烧,后来一直在无菌病房住了一个月才被允许出来。 就这样,长年的病床生涯造就了一个明明渴望体验生命的活力却不得不安安静静的她。 所以到了这辈子,有了在外面尽情跑尽情跳的机会,她当然不会再压抑自己。可是到了正事上头,她又习惯性地拿出上辈子的处事态度来,静谧、敏锐而坚韧。 郑苒则是从里到外地富有活力,她的活泼浑然天成。所以在赵敏禾眼里,郑苒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即使她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大概也不会觉得郑苒与她是个同龄人吧。 两人正说话间,杨兰锦靠近一步,轻声提醒道:“圣驾已经上岸了。” 这姑娘方才在赵敏禾与郑苒这对嫡亲的表姐妹说悄悄话时,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与一旁的另一位贵女说了一会儿话。这倒让赵敏禾觉得她别有一番蕙质兰心。 郑苒听此,也不再纠结于表姐的说教了,兴致勃勃地踮着脚看皇帝,一边还使劲拉着赵敏禾的衣角示意她也快看。 在众人的眼睛里,每隔两三年才进京一回的赵敏禾也该是从没什么机会见过皇帝的,故而赵敏禾也只好打起精神来,也跟着踮着脚看。——事实上,十二年前承元帝南巡时路过泸州,还曾在赵毅的府邸中抱过还在襁褓中的她哩。只可惜,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记得,那次承元帝又是微服来的,无法透露出去,所以大人们也从没跟她提起过这一茬。 其时她还是个小婴儿,见到的自然是年轻时候的承元帝,而且年代久远,的确也不太记得清皇帝长什么样了,现在她也挺好奇想再看看皇帝。 不过,圣驾离她们有些远,这个距离虽可以看到人的动作和模糊的样貌,却看不大清人脸上的神色。 赵敏禾看到前面走的是承元帝和他的一众皇子们,后宫女眷和公主们则正从龙舟上下来。 其中,距离承元帝最近的,是两个半大的少年,赵敏禾只稍稍一回想宫中各位皇子的年龄,便知其中一位是如今后宫分位最高的林贵妃所出的八皇子韶亓荿,另一位则是她前些天在自家府门口见过的七皇子韶亓箫,也是杨兰锦的族表哥。 皇商杨家,家大业大,府中几房并立,关系错综复杂。如今杨家的族长是七皇子的嫡亲舅舅杨涛,赵敏禾的三婶婶杨氏则是杨涛的堂妹,他们这一支是杨家的嫡支。 而杨兰锦的父亲杨澍与杨涛是同辈,但关系则远了一些,他们这一支早已从嫡支分了出去,且分家后并未再从商,而是入了仕。杨澍的父亲是个能人,官至从三品太府卿,杨澍依托其父,如今已官至正四品下的礼部侍郎。因着杨澍这一支的出息,虽血缘有些远了,嫡支却也从未与他们这一支疏远过。 按世俗算,赵敏禾确可以勉强叫杨兰锦一声“表姐”,那么与杨氏血缘更近的七皇子,她也可以称呼一声“表哥”了。但毕竟事涉皇室,她还不至于这么狂妄。 两个皇子仅仅相差两岁,身量却差了一个头左右,十分好辨认谁是谁。 只见得两位皇子在上岸后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渡口河岸上的人群,八皇子一眼就看得出只是漫无目的地扫视过一圈,而身量高些的韶亓箫却在瞄过几眼之后,将目光定在了一群集中了好些京中贵女的人群中。 赵敏禾只听得身边几声小小的惊呼,却又立刻有意压抑了下去。她循声望去,只见身旁的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们,粉红着双颊,赤着耳尖,却仍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圣驾方向。 郑苒见自家表姐一头雾水,就又一次凑到她耳边,用只能她们两人自己听到的音量道:“八殿下还小了一些,不过七殿下已经十五岁了,没两年就该选妃了。我敢打赌,陛下一定已经开始留意各家的女儿了。七殿下向来得陛下喜爱,将来前程一定不错。就冲着他的身份,能嫁给他做正妃的话,以后就可以傲视所有同龄女子了。况且……” 赵敏禾见郑苒露出一个贼兮兮得近乎猥琐的笑,手指又暗暗指着那堆方才发出惊呼的少女道:“七殿下长得又好看!表姐你看这些红了脸的,她们全是思春了呢!” 赵敏禾黑线,同样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郑苒眯着眼摆摆手,道:“大家都知道哇!不过是表姐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罢了。听说这一年来七殿下只要出宫门,就总会遇到几样美人落难的不平事呢。可惜……”她嘻嘻笑,“七殿下对哪个女子都不假辞色,只对杨姐姐这个血缘有些远的表妹还挺温和。我猜,这会儿七殿下一定不是在看那些贵女里的某一个,而是在看杨姐姐!将来的七皇子妃十有*也会是杨姐姐!” 她一边说着一边来来回回地看看身旁的杨兰锦和圣驾中的那个高个的少年,赵敏禾也不由自主地看了个回合。 郑苒说的在京中不算是什么秘密,杨兰锦还曾因此被一些自视甚高的贵女排挤过,最终却被她巧妙地化解了。如今郑苒这来回扫视的目光如此光明正大,只要不是脑回路欠费,就都能明白她目光中揶揄的意思了。 杨兰锦当然是个脑回路正常的人,在郑苒如此八卦放光的目光下,她却还是面色坦然,丝毫不见娇羞,也未有扭捏做作之态。 赵敏禾见此,心道:阿苒这次大概是猜错了。 第18章 现实的打击 韶亓箫是带着层层冷汗地回了自己的景平坞的,这里是他在襄山的居处。 刚坐下,他便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斟上一杯凉茶,一口急急喝完还未觉得缓过神来,他干脆执起茶壶,对着壶口咕噜咕噜一连大口喝了好几口。 康平在外头看着宫人收拾好东西,一进内室就发现他家主子像渴了三天三夜似的给自己灌着凉茶,急急上前拦下茶壶道:“主子,这茶太凉了,您刚从外头流着汗回来,就是再热也不好这么灌着喝的,会伤了身子。” 韶亓箫本也冷静了一些,便顺势放下了茶壶,也不去纠正康平误以为他是热坏了才喝凉茶解渴的说法。 他喘过几下气,觉着自己冷静了一些了,才对康平说道:“那去给我换一盅来吧。” 康平应过一声,恭敬问:“要不给您取一盅冰糖红枣银耳来,再配上一碟芙蓉山药糕可好?来襄山路上您午食吃得不多,倒可先垫垫肚子。” 韶亓箫随意地点点头,待康平端着凉茶正出门去,临门口儿了却又叫住了他:“康平,糕点就叫小厨房准备桂花糕就行了。” 康平应一声“是”,也没在意他临时改变心意的做法,便退出去了。 韶亓箫待再看不见康平的身影,才又站起来到屏风后搓了一条湿帕子出来,也不擦汗,只躺倒在摇椅上将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遮住了他脸上怔怔的神色。 他原以为自己要把阿禾夺过来,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毕竟他是皇子,身份尊贵,性格还行,长得也算俊美。这么优的条件,求取朝臣之女,很少会有家族不动心的。 真正要说难点的,就只有一件——正因为他是皇子,将来封爵之后,是可以有孺人、媵和其他妾侍的,且孺人和媵还可以上皇家玉蝶,比之一般官宦人家里的妾有体面得多。 可忠勇伯府却是一个没一个男丁有妾或通房的府邸,又怎会轻易答应把女儿嫁给有像他这样可以有名正言顺的妾的男子?而从小在一家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中长大的阿禾,自然也不会对他这个随时可以领别的女子回家的人动心。 所以他提前跟赵家的人接触,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拐着弯儿让阿禾提前三年入京,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赵家人从长久的相处上肯定他的品性。 他前世时觉得自己不该和前朝牵扯过多,也不怎么和对他挺和善的二姨母(杨氏)来往。但其实二姨母出嫁前与母妃很亲近,只不过后来母妃进了宫,两厢不便,这才来往得少了。这几年来,他出入赵府,二姨母怜他失母,对他疼爱有加,连带着赵府的老侯爷和老夫人对他也很和善。 之前他还沾沾自喜以为他已迈进了好大一步,只等正经的未来岳父入京,他好好发个“此生只求一妻”的誓言,做出诚恳的姿态来——反正他有了阿禾,也不会再看得上其他女子——那么,未来岳父那里即使一开始不好说,但看着他长大的二姨母和与他接触了这么久的两位老人家,该是相信他的人品的,总该有些犹豫的。 一旦未来岳父肯听听家里其他人对他的评价了,那他娶到阿禾就不远了。 却不想,这段时日,他先是被林嬷嬷那一番话打击,今天又被另一桩事吓出一身冷汗来! 第19节 ——今日之前他就着人打听过忠勇伯府来襄山的日子,便知她比圣驾要早来。在龙舟上他就暗暗期盼她也会好奇来围观圣驾。果然,当他下了龙舟,在人群中一扫便很快找到了她的位置。待看到她身边的杨兰锦时,心中立刻意识到可以借着杨兰锦这个远亲表妹的名义过去与她说说话。 可没等他付诸行动,就发现郑苒在他与表妹之间来回扫视的动作——郑苒这好动的货,转头的幅度这般大,他想无视都不行! 但也得亏了她幅度大的动作,才让他意识到周围那些贵女们同样有意无意地斜着身子看着表妹,就连阿禾也在他和表妹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他便猛然意识到,今日他绝不能去到表妹身边! 想到这里,韶亓箫呼出一口浊气,伸手取下布巾,又狠狠地用它揉了揉面部,将额上的汗都擦了,才无力地将布巾甩到一边,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而后继续双眼无神地盯着房中的一处横梁发呆。 杨家表妹血缘与他有些远,但因两个杨府走得近,即使前世里他也见过这个表妹许多次,他母妃在世时,也喜欢传召这个乖巧伶俐的表妹进宫来说话。 后来承元帝要给他选妃,便给他选定了这个与他幼时有些渊源的表妹为正妻。那时他已开始说服自己要彻底放下阿禾,犹豫过后便接受了。一是他不愿娶一个自己从不认识的女子;二是既然决心要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选一个本就有情分在的女子,即便最后他无法爱上表妹,却也肯定自己会好好待她。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新婚之夜,表妹会跪在他面前坦诚了自己的心迹……那时他才知道前世表妹为何会拖到十八岁了都不曾定过亲,最后被承元帝看中将她赐婚于他。 此后他们俩人就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而他想以另娶她人生子来彻底忘掉阿禾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前世十几年相伴下来,两人之间无白首之情,却有兄妹之义。 这一世,因着这份兄妹之义,对这个表妹他也关照过几回。却不曾想因这,暗地里竟有了表妹颇得他青眼的风声。他听到这传言,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旁人问起,他也淡淡解释亲戚之义罢了。 他与表妹从无过界之举,时间长了那些看客们自然会明白了。要是他另行避嫌了,反倒让表妹府中那个势利眼的继母失了忌惮,让她在杨侍郎府的日子更不好过。 但今日,若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多此一举地到表妹身边与她问安,就等于坐实了传闻!到时旁人,包括表妹身边那个他真正心悦的女孩儿在内,都会认定表妹是他的心上人……毕竟亲戚间正常的人情往来是一回事儿,这样特意撇下身边身为天下至尊的皇父,只为到表妹身边“献殷勤”,怎么看都不会只有兄妹之情。 真要这样,不单毁了表妹声誉,在阿禾那里也留下了他喜欢杨家表妹的印象,有害无利,还是大大的害处!将来对他亲近阿禾也会变得难上加难! 心中郁气难以平复,韶亓箫猛然起身,行至一旁的小书房中抽出悬在墙上的宝剑,到院中大肆舞了一番,剑法凌厉却毫无章法,显示着主人此刻心烦意乱的心情。 康平吩咐过小厨房的人,一回来便见到他家殿下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练着武。惊异之下,康平连连劝阻道:“爷诶!殿下!殿下爷!您有什么事儿可以说说嘛,别这么折腾自己!” 韶亓箫嫌他吵,一声喝令下去:“闭嘴!”然后便又一番乱舞。 康平吓得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一会儿又鼓起勇气,吊起嗓子道:“您再这样,我回京就告诉林嬷嬷去!”林嬷嬷没来襄山,不过临行前她便叮嘱了康平,要好好看着他们家殿下的! 韶亓箫一滞,泄气似的停下来,将宝剑扔给康平,自个儿往里走。康平手忙脚乱地接好,又捡起地上的剑鞘,整理好了送回小书房中去。 他还一边暗自庆幸,他家殿下练武一般只用未开锋的武器,否则一个不小心不就刺到他了?!康平一想自己被当个肉靶子插上一把剑的情形,就猛然打个冷战,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也进了内室。 内室里,韶亓箫已自己去屏风后面重新拧了帕子简单擦了擦黏在身上的汗液,又从柜子里取出一身薄衫换上。 待他重新从屏风后转出来,方才觉得舒服了一些,胸口的闷气也散了许多。 小厨房准备的银耳盅和桂花糕也送来了,他坐下来慢慢品尝。桂花糕原本并不为他所喜,却是阿禾最喜欢的。他从前世里有事没事地就会叫人准备一碟桂花糕来吃,到了这一世仍是如此。这样吃着吃着,也就吃出爱好来了。隔一段时间不吃,就会浑身不起劲,跟上了瘾似的。 此刻他嘴里嚼着阿禾喜欢的糕点,心里却一直在苦闷…… 他是真的不懂!为什么他要娶阿禾会有这么难?!就连如今他想与她说上几句话都无法成功?! 明明他在她回京前的计划,看起来如此的简单美好,他还曾畅想过他与阿禾美好的未来…… 可真到了面前却是如此的困难重重!如今他仅剩下的优势,大概就只有留给他的时间还有许多了。——阿禾才十三,即使像前世那样十六定亲,那他也还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地、顺其自然地靠近她! 第19章 三皇子妃 圣驾驾临的四日后,刚好就赶上了秦郡公(三皇子韶亓茽)嫡次子的周岁宴。三皇子妃荣氏在刚到襄山的那一天就着人送了名帖到各家,邀请各家女眷和姑娘过府观礼。 吴氏收了帖子,考虑过后便打算带着女儿同去,趁着这次机会将赵敏禾正式带进襄京城的交际圈子里。 当天,翠盖绯璎八宝车里吴氏仿若不经意地对女儿提到:“京中处处是权贵,今天能被三皇子妃邀请去观礼的贵女,必定是家中有一定身份的。脾性与崇州之地的官宦之女必定不大一样,阿禾你要谨慎对待。” 这一日不是旬休,赵毅一大早就进了冰泉宫。故而此时车上只有吴氏跟赵敏禾。 赵敏禾歪着脑袋瞅瞅吴氏,疑惑道:“母亲可是对女儿不大放心?” 吴氏拍拍她的手,道:“崇州不比京里,少有名门贵女,你与那些官家小姐相处的那一套,兴许不大适合。” 吴氏说的有些含糊,赵敏禾略一思考才明白过来。在崇州时,赵毅的官职不一定是最高的,但因着他身上的爵位和忠勇伯府在京中的地位,赵毅又是承元帝心腹,即使是统领一州的刺史也对赵毅客客气气的。同样,那些地方官员家的女儿们,在日常相处时也隐隐以她为首。母亲这是担心她在回了京之后,面对一些地位高于她的贵女们时心态失衡了? 赵敏禾“噗嗤”轻笑一声,挽上吴氏的手臂保证道:“母亲放心,女儿晓得了。您给我请的教养嬷嬷教的我都记得呢,您看我何时在外面失过礼数?” 吴氏满意点头,但总归是自己女儿,操心起来恨不得什么都与她提醒一遍。她又道:“你也无须太多战战兢兢,遇事谨慎一些,先谋定而后动,该硬气时也不能折了腰。” 赵敏禾自是连连保证。 正说话间,八宝车已行至了秦郡公府的避暑庄子前。 韶亓茽在京中时便已离宫开府,到了襄山也被承元帝另赐了庄子,便是此刻赵敏禾眼前这个简单而别致的庄子。 进了庄子,自然要先去拜见过主人家,赵敏禾跟着吴氏进了后院。 一进室内,赵敏禾发现室内已坐了好些贵妇人,她一个抬头就看到了主座上的年轻妇人,那便是三皇子妃荣氏。只见她梳着高高的飞天髻,上缀一整套的金镶珠紫水晶头面,身上是淡紫色流彩云锦宫装,衬着她白皙的肤色,本该尽显雍容华贵才是。 只是她腿上放着的那只“胖红包”,着实破坏了这份华贵。偏那全身穿得红通通、额上眉间还特意点上了一点朱砂的的小家伙,还时不时萌萌哒仰起头、撩起小胖手要去够她耳上看起来闪闪亮的金镶耳坠。荣氏时不时躲着,奈何他人小活力大,在荣氏腿上扭来扭去地没个安生。 这便是三皇子韶亓茽的嫡次子,今日周岁宴的主角。 郡公府本可以有孺人一媵二通房若干的,但听说三皇子自荣氏进门后就与荣氏琴瑟调和,伉俪情深。故而除三皇子婚前由生母李德妃做主纳进门的两个平民良家女之外,秦郡公府中并无别的妾侍。秦郡公目前有两子,都是荣氏所出,除了赵敏禾眼前的这个,还有一位五岁的嫡长子,由承元帝取了名叫韶仝旭。 吴氏母女两个上前见礼,荣氏一边躲着小儿子的“骚扰”一边示意身边的大丫鬟将吴氏扶起,道:“赵夫人不必多礼。恕我一时脱不开身来,”她指指怀里扭着身子的小家伙道,“这小魔王精力太旺盛了,一抱着他就一刻不得停的。” 吴氏抿嘴一笑,由丫鬟领着到她的位置上坐好,一旁便是早一些到了的小吴氏,想来荣氏也是特意这么安排的,好方便两姐妹说话。只是不知郑苒去了哪里。 这会儿厅里的贵妇人并不多,而且看样子地位都不比吴氏,因为丫鬟给吴氏指的位置是距离荣氏最近的,这前面还空着好几个位置。 赵敏禾也在规规矩矩地行过礼之后,跟在吴氏身后安生立好。听得吴氏开口道:“男孩子,就该好动一些才好。” 第20节 一旁也有贵妇人凑趣说:“郡公府的二郎君刚满周岁就这么大劲儿,显然身体健康着哩。”今日的小主角还没正式起名,小名是亲近的人唤的,外人叫起来则称上一声“秦郡公府的二郎”。 荣氏听着旁人夸她的儿子,也是高兴的。不过她也不会忽略来客。 见赵敏禾安安静静地立在母亲身后,十三四岁的年纪,虽未完全脱去稚气却已现妍丽之姿,浅浅一笑间又尽显明艳瑰丽。 荣氏眼前一亮道:“这是赵夫人的爱女吧。你们这是刚入京,舟车劳顿,身体可都还好?” 话音刚落,只听得荣氏腿上的小胖子“咯咯”笑了起来。 赵敏禾低头一看,这个今天的小主角长着圆滚滚的脸袋儿,一双大眼睛跟小红唇此刻已笑得弯了起来,整张脸看起来可爱白嫩。 吴氏见着这般可爱的孩童也多看了几眼,倒是也没落下荣氏的问话。轮到问起赵敏禾的话,她才浅笑着答上一两句。 众夫人有些也曾见过赵敏禾,但俱是好几年前赵敏禾回京探亲时候的事了,如今一下子见了她已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女,便东一句西一句地夸赞起她来。 赵敏禾进退得宜,一一与众位夫人谦虚还礼。到后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吴氏也连连摆手谦虚几句。倒是一旁的小吴氏,挺着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令赵敏禾讶异的是,荣氏一边与贵妇人们说着话,一边儿居然还能轻易地挡住小儿子“捣乱”的动作,又是转头又是抬起手来挡着小家伙拍过来的手的。躲避之间动作居然很是灵敏,却又恰到好处,动作间行云流水,不会多出一分让动作幅度过大而显失仪,倒像是练过几手的。 随即赵敏禾就想起来荣氏娘家也是武将之家,只怕这位三皇子妃在嫁入皇室前也是个练过武的。 只是她越是灵活躲避,只怕小家伙越是以为母亲在跟他玩耍,反而更大声笑起来,顿时婴儿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室内。 突然,小家伙又突然被荣氏手上的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吸引了目光,转而捧起母亲的手腕要往自己咧着口水滴答的嘴里放。荣氏扶额,终是放弃了抱着他见客的意图,伸手招来乳娘将他抱回后头内室去。 小胖子本还“啊啊”地闹着不肯离开,乳娘赶紧给他递上一个老虎布偶都没用,直到荣氏下瞥着嘴角将手上的蓝宝石镯子摘了下来递给他,他才宝贝似的收进怀里,满意地窝回乳娘怀里乖乖不动了。 荣氏又吩咐乳娘看好小主子别让他抠下了宝石吞进去了,这才命她抱小儿子下去了。 荣氏身后的丫鬟见状,立时一人捧着一个长形匣子上前,又一人褪下荣氏仅剩腕上单只的手镯,先前的丫鬟就打开匣子取出一副孔雀绿翡翠手镯为荣氏戴上。显而易见,秦郡公府的小二郎君这般的举动不是头一回了。 荣氏总算空出了手,又好好问了赵敏禾几句,见她落落大方又不失俏丽可人,最重要的是没有别家名门贵女的扭捏,便觉得十分对她的胃口,转身对身后的丫鬟说:“去将我房里将前几日新得的那楠木匣子取来,就上面雕着梅花的那个。” 先前捧着长形雕花匣子的丫鬟一愣,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随即略一屈身便退了出去。不过片刻就回来了,不过手上的长形匣子换成了一个略小一些的方形匣子。 荣氏咧着嘴朝赵敏禾招招手,赵敏禾先看了看母亲的神色,见吴氏微微点头,这才上前去,荣氏亲自从匣中取出一双白玉手镯,为她戴上。 赵敏禾方才见荣氏的丫鬟的那一刹那的愣神,就猜到荣氏与她说话功夫约莫是挺喜欢她,这才舍弃了原先准备好的见面礼,而是另择了一样,且这一样该是比原先那样珍贵才是。 她能看出来的,母亲自也能看出来。既是母亲同意了,她也就却之不恭了。只是见着这镯子的第一眼还是让赵敏禾叹为观止。通体无暇,质地细腻紧密,就是在室内也可看出镯子的莹润光泽,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这下赵敏禾却是有些犹豫起来,连连推道:“皇子妃这礼重了一些,阿禾受之有愧。” 荣氏佯装板起脸道:“我都给你带上了你却要退还给我,那不是让我失了面子?” 赵敏禾有些拿不定主意,悄悄看了看吴氏,见吴氏也在一滞后便轻轻点头,这才应了。 荣氏笑起来,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问过了崇州之地的特色,才道:“好了,这里都是已婚的妇人,不适合你这样的未婚小姑娘。我让我的丫鬟带你到花园那儿去,各家小姐们都在那儿呢。阿苒也就你进厅里没一会儿功夫过去的,你们表姐妹也可以做个伴。” 她一面说着一面吩咐身边的丫鬟待赵敏禾过去,赵敏禾含笑微微施礼,便跟了出去。 转出几个弯,便隐隐可以听见少女们的娇娇说话声,居然还不小声,又时而夹杂着几声惊叹声。 赵敏禾心下好奇,跟着丫鬟往前穿过一道月亮门,便见到了一群身穿嫣红紫绿的花季少女们。 这些少女却有一小半儿正围在摆在花园里的桌案前。赵敏禾轻移莲步,一步一步靠近,只见到一名十七八岁大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在桌案前,正对着前方开满池莲花,正俯首挥毫泼墨,一副出水芙蓉图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第20章 莺声燕语 赵敏禾倒不是看哪儿人多就上去凑热闹的,而是她一眼便看到那群围着年轻男子作画的贵女中,她家表妹阿苒就在其中。 待她寻到郑苒背后,只见她还正翘首看着前面的热闹呢,还是赵敏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郑苒才回过身来。 郑苒见了是她,很是惊喜,拉了她出了人堆里,到了几盆开得正好的六月雪前,才喜道:“表姐,你来了!” 赵敏禾问:“你看什么呢?” 郑苒纤纤手指一点那“万红丛中的一点绿”,道:“那是国子祭酒温老大人家的三孙子温琅。” 赵敏禾顺着她的话,往被她指着的年轻男子那儿瞧去,只见他身穿莲青色竹纹对襟长袍,身形颀长如修竹,斯文俊秀如君子,气质温润。 赵敏禾心道,这俊秀之中不失正气坦荡的长相倒是很符合时人对男子的审美。不过……。 “他一个男子,怎么在各家贵女当中?”她好奇地问。倒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大周朝民风开放,周围这么多人,也算是大庭广众了,并不会惹来流言风语。只是这周围的都是各家的贵女们,就他一个男子,他不觉得无趣和约束吗? 郑苒又将纤手移到距离温琅最近的一个少女上,道:“那是温琅的胞妹温瑾,方才温瑾夸口说她哥哥一炷香便可作出一副画,有几个少女不信,就与她打了赌。温瑾就派了丫鬟将她哥哥叫了过来。我也压了彩头呢!” 赵敏禾又见那身穿鹅黄色金莲花纹石榴裙的少女,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却已看得出来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只是她神色端庄,行止有度,若不是郑苒点出了她的家世,乍一看这模样反倒有些像氏族培养出来的世家女子。 “你压了哪一边?” 郑苒歪着脑袋道:“如今京中文武双杰,温琅便是文之一杰。我想要是连这些个闺阁女子提出的挑战他都无法做到,那也太名不副实了,所以我压了他能画得出来。依目前他画的进度看,我压对了!” 赵敏禾注意到一旁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只汝窑青釉香炉,其中燃着一柱已剩小半的香,再回想一下方才看到的画的确已近扫尾了,不出意料寥寥几笔之间便可完工。不过她主要的关注点并不在这画上。 “这个温琅是文之一杰,那武之一杰是谁?”她家那么多男子,走武职的和将要走武职的不在少数…… “十六卫大将军陆大将军唯一的孙子,陆铭。是咱们大舅母娘家的远房侄子。”郑苒说起陆铭这个名字来,倒是比之前的“温琅”更激动些。显然她先前凑热闹归凑热闹,却是更欣赏另一杰的。 赵敏禾皱皱眉头,问:“怎么没有我大哥?” 赵敏禾的大哥赵攸瀚身为伯府嫡长孙。从小就是老侯爷赵祈和赵毅的重点培养对象,武路子上就不用说了。又有吴氏这个出身名门的母亲自小熏陶,才学礼仪也是一样不差。长相因更像吴氏,只遗传到了赵毅高挺的鼻梁,也是丰神俊朗芝兰玉树,比之眼前的这个温琅也只高不低。 赵攸瀚,无疑是她这一代男丁是最出色的一个。否则,当年也不会迷得宋相最疼爱的嫡孙女神魂颠倒、非卿不嫁。 郑苒有些咋舌,良久干巴巴道:“表姐,大表哥是很好了,可他都三十多了……”她伸出两手比出一个一高一低来,示意道,“他们呐,是两代人了。” 第21节 赵敏禾一噎,半响道:“我大哥才三十一,而且这是虚岁,他今年生辰还没过,按理还没满三十周岁哩。” 这回是郑苒忍不住想摁摁自己的额角了…… 有些撑不住护短表姐的郑苒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随即道:“表姐,你这是回京来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吧。我带你认识几个小姐妹。” 见赵敏禾点头同意,郑苒急急拉上赵敏禾往园中的少女们那里走。 略过了正惊奇地看着温琅作画、估计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来的那堆少女们,又与几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少女们相互见过礼,郑苒拉着赵敏禾转过一处假山,走上园中一处凉亭,里面或坐或立着几个贵女,年纪都不大,约莫都在十到十五之间。 郑苒进了凉亭便先声夺人:“诸位,这是我亲亲表姐,忠勇伯府的姑娘,名敏禾。她刚随我姨父回京,我娘亲今天出门前给我一个任务,要带着我表姐认人。” 前面几处郑苒的语气礼貌而客气,到了这里却没甚拘束,赵敏禾便知这些大概是郑苒平日里玩儿得极好的一些人。 她嘴角含笑,道:“诸位,唤我阿禾便好。”。 郑苒又开始指着亭中的贵女给她一一介绍起来。 “这是二皇子妃的堂妹周婉婉;这是钱尚书家的二姑娘钱莹和三姑娘钱玉;这是……” 赵敏禾一一与这些贵女见礼。从各人的反应来看,与郑苒交好的大多是性情直爽之人。 出身诚恪侯府的周婉婉更是窜到她面前说个不停:“听阿苒说阿禾你的骑术极佳,箭术也不差,等到了今年秋猎时,咱们好好比一场如何?秋猎阿禾你会去的吧?你说咱们是单人比,还是组队比?我今年十四岁,你也只比我小一岁,咱们这个年纪参加联合比赛倒是刚合适,不如咱们一起参加那个?阿瑟的姐姐当年就是有幸抽到了三皇子的鞭子,这才与三皇子相识相知当上三皇子妃的,你看如今哪个皇子后院里没有几个孺人和媵呢?也就三皇子府中跟三皇子妃琴瑟和谐呢。就是我姐姐她那后院里,如果不是我姐姐是个能干的……” 赵敏禾头一回遇见说话如此……利索的名门闺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好在郑苒见着周婉婉有刹不住话头的趋势,立马上前打断道:“对了婉婉,阿瑟呢?阿瑟去哪儿了?” 周婉婉被郑苒中途打断了话也没觉得有什么,实在她一开心就话多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改不过来,家人也好亲朋也罢,多多少少都曾打断过她。到了这会儿被打断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毛病又犯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赵敏禾吐了吐舌头。 赵敏禾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与她致意。周婉婉和郑苒口中的“阿瑟”不是别人,就是她方才见过的三皇子妃荣氏的亲妹妹荣锦瑟。入京前吴氏就曾与她提到过,几个皇子在前朝关系日渐疏远,倒是皇子妃们之间相交却一如从前。 赵敏禾原先不怎么肯定,如今见到二皇子妃堂妹周婉婉说起三皇子妃胞妹荣锦瑟来如此熟稔亲近的语气,倒是明白了一些。 她与亭中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得一道带笑的明快声音响起:“我回来了~” 亭中众人齐齐“噗嗤”一笑,长得温柔清秀的钱莹戏谑道:“阿瑟,你方才不是说要去找阿苒的吗?怎么阿苒都回来了,你过了这半响才回来?” 年纪最小的钱玉快人快语道:“这还用问吗?自然是阿瑟姐姐自己也看热闹去了。” 荣锦瑟笑骂道:“好啊,小丫头。赶说姐姐我的不是,看招!”说着已作势扑上去,钱玉惊跳起来,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绕着亭中各少女躲着,身后紧追着一个荣锦瑟。 一时间,亭中好不热闹。 钱玉眼看着要被追上了,一个歪身窜到赵敏禾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吐了吐舌。 荣锦瑟刚一气结,却见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个眼生的妍丽少女。她眼神一亮,上去捉着赵敏禾的双手道:“呀!这位漂亮妹妹看着眼熟,莫非咱们梦里就遇见过了?” 赵敏禾嘴角一抽,得亏说话的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要是换成了个少年,这流里流气的话可是会招打的。 郑苒嘿嘿笑一笑,对赵敏禾说:“表姐你别理会阿瑟,她每回初见一个漂亮小姐妹就这么说一回,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荣锦瑟瞪一瞪眼睛,道:“郑阿苒!我好心好意将你的彩头带回来了,你还敢拆我的台!” 郑苒一听,顾不得与她斗嘴了,道:“这么说我赢了?温三郎已经作完画了?” 荣锦瑟小嘴一撇,不开心地“嗯”了一声,从荷包中取出一只蓝宝石镶金戒指,递给她道:“喏,你出的彩头。”随后又取出一对紫水晶长耳坠,一并给了她,“这是我出的,我既压输了,这个便也给你你了。与其输给别家贵女,还不如给到你手上。我便一并带回来了。” 郑苒一听,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左看右看之后,随后不客气地收进自个儿荷包里,赞道:“果然阿瑟的东西就是好!” 钱莹道:“看来温三郎不愧是得京中才子的翘楚,一炷香时间内完成一副完整的水墨芙蓉图,确是难事。” 钱玉接口道:“温三郎是温文尔雅又惊才风逸,倒是温瑾太过孤傲……” 钱莹皱眉:“阿玉!闲谈莫论人非。” 钱玉皱皱小鼻子,显然还有些小脾气,只是一见到姐姐的肃着面的神态,也不敢再放肆了。 她撇过脸,又凑到赵敏禾耳边道:“赵家姐姐,你可别被温瑾那张漂亮的脸蛋儿迷惑了。其实她这人最是清高,偏还喜欢炫耀她哥哥,还爱管东管西。有一回我不过是笑得稍稍大声了一些,便被她以‘凡笑语莫高声’这话训了一顿。” 眼看钱莹又要发作她,钱玉即刻提了声音道:“阿姐,我这不是在闲谈,我这是在与赵姐姐说这京中闺阁女子的性格呢,免得赵姐姐以后跟人交际,都不知道与她对谈之人的性格犯了人家的忌讳!” 钱莹被她这歪理弄得没个好气,其他少女们却再忍不得,纷纷喷笑起来。一时间,亭中笑语不断。 第21章 论一口吃成胖子的可能性 赵敏禾与郑苒一行人在亭中又待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才在丫鬟禀告过后,一起回到花厅上,过后才会与今日来的女眷们一起去到外院围观秦郡公家的小二郎君抓周。 赵敏禾移步到母亲身边时,发现花厅上的人比方才她出去时多了一些,除了几个贵妇人之外。三皇子妃荣氏已坐上了圆桌,围坐着三个宫装年轻妇人,两个衣着华美、气质高贵的少女。一旁宽大的贵妃榻上,有两个看起来两三岁大的幼女正坐在一起玩儿布娃娃,另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美女陪在一旁。 郑苒合格地担当起了解说:“表姐,坐在三皇子妃身边的,都是皇子妃和公主们。梳着已婚妇人发髻的都是皇子妃。穿素青色烟罗紫轻绡宫装的是二皇子妃周氏,她是婉婉的堂姐,性子最是直爽;烟霞色桂子绿齐胸瑞锦宫装的是四皇子妃王氏,她出身罗州王氏,那是传了五百年的氏族,跟咱们这样勋贵起家的,不是一个路子的。” 赵敏禾轻轻看她一眼,郑苒摸摸鼻子,小声道:“方才阿玉说温瑾倨傲,其实我总觉得她是在学那些世家女子的做派。要是把她那清高的模样往世家女子中一放,就一点儿都不显眼了。” 赵敏禾轻轻一叹:“你接着说。” 郑苒笑笑:“剩下那个穿玉色绣折枝堆花宫装的便是五皇子妃舒氏了,舒氏是几个皇子妃中最低调的,这点倒是跟五皇子夫唱妇随了,我没怎么见过她,不过听说她性子最是娴静,是个好相处的。几个皇子妃年纪都相仿,不如公主们好分辨。” 赵敏禾对这个倒心知肚明,定睛一看。确实,公主们之间都有一定的年龄差,又都在长身体的年龄,十分好辨认。 当今二公主比她还大两岁,明年就要及笄,面颊娇美可人,因大公主早逝,所以二公主颇有长姐风范,与皇子妃们说话间还会时不时关照着底下的妹妹;二公主身边坐着的便是看起来十一二岁的三公主,身量上还有些不足,脸颊也带着一些肉嘟嘟的,没有完全长开。 至于四公主,赵敏禾记得她三年前进京给祖父贺寿时宫中还没有四公主,那她现在还该很小才对。这样想着,她便把目光移向了贵妃榻上的两个看上去才两三岁的幼女——如果四公主出宫来了,那该是其中一个才是,另一个应当是皇子之女,最有可能的是二皇子妃膝下的嫡女,因为如今其他几个皇孙女都是庶出的,应该不太有可能出现在这场合。 按这么想的话,那榻上那个七八岁大、看上去有些沉默拘谨的小女孩儿,便该是先太子的独女福仪郡主。 没过一会儿,前院来了婆子,传话小二郎的抓周吉时快到了。 第22节 荣氏说了一些场面话,便亲自从乳娘手中抱过小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前院。 前院正厅里已设下大案,上置印章、经书、笔、墨、纸、砚、弓矢、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等等,应有尽有。 围在大案前的必是皇室中人和秦郡公府的姻亲,赵敏禾便和母亲远远在后面围观,郑苒也陪着小吴氏在一边。两对母女也未出声,专心等着小寿星会抓到些什么。 没一会儿,前面就爆发出一阵恭喜声,赵敏禾便听见几道声音连连恭喜着“天恩祖德”、“官运亨通”云云,吴氏在一旁笑道:“看来是小二郎抓了印章了。” 赵敏禾听罢,不知怎得想起来那小胖子坐在荣氏腿上,抓她闪亮的耳坠和蓝宝石手镯玩儿的模样,又想到方才进正厅的时候似乎摆在大案上最明显的便是一方赤色的印章,心道:大概是小孩子都喜欢鲜艳颜色的东西吧。 小主角的重头戏完了,来客们也依次入席了。赵敏禾扶着吴氏,跟在领路的丫鬟身后,往后院女眷们的宴席行去。 突然,她似有所感,不禁回身望去。 因不是旬休,正院里来的男客并不多。除了亲近的人家会特意向上峰请假过来以外,一般的朝臣都不会为一小儿耽误了政务,哪怕这个小儿是皇孙。因而今日来的男客,大多是还未入仕、又送家中女眷过来的年轻男子,其中最显眼的便是赵敏禾方才在后院中有过惊鸿一瞥的温琅——当然这是除了正厅中央那几个身为天之骄子的皇子之外的。 这会儿众皇子们和男客们正各自入宴,她并未发现有何异常,倒似方才感觉的视线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赵敏禾不再多想,又回身专心扶着母亲走了。 ———————— 已在韶亓荿身边落座的韶亓箫转头,看着她的身影越离越远,直至不见。又忍不住看看对面几丈之外正与三两个好友交流着什么的温琅,又死死拧了拧拳头。 他今天来得晚,过了一会儿温琅出现在人前时,他着实一惊。着人打听下得知因一众贵女们打赌,温琅便去了后院。那时他便暗叫不好。 阿禾提前三年入京,不单他提早三年见到了她,温琅这个中山狼同样早三年见到了她!方才他还在这后院里单独见到了阿禾! 韶亓箫想到前世里阿禾在温家后宅受尽冷遇,原本无拘无束的性子变成那般的死气沉沉,就有止不住的怒气窜上心头,一时间他的拳头也被他自个儿捏得关节咔咔作响。 一旁的韶亓荿被他突如其来的阴郁吓得一哆嗦,暗暗推了推他道:“七哥,你怎么了?” 韶亓箫回过神来,想了想前世里这货跟郑苒从一开始的吵吵闹闹,到后来的蜜里调油,不出半响便下了决心,清了清嗓子道:“这里说话不方便,等会儿我们去你那儿说话。” 韶亓荿瞄了瞄周围的人,睁着发亮的眼睛凑到他身边摇头晃脑问:“七哥你有秘密?” 韶亓箫:“……”他会不会找错人了? ———————— 直到宴闭,各家来客纷纷告辞,韶亓箫也没再见到心悦的女孩儿一面。 他今日来之前就想到了这样的场合,男女客本就是分开的,她身边不是跟着母亲就是会有几个姐妹,他不可能有与她说话的机会。 原本这样的心理准备之下,韶亓箫是不会失衡的,可在发现温琅与她见过面了之后,他什么都失衡了! 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走进景平坞里。 韶亓荿缩手缩脚地跟在他家七哥身后。一边挫着手,一边暗搓搓地想:不对劲啊不对劲……宴上他家七哥还有所收敛,似乎压着自己的脾气,可一出来周围没人了,他家七哥就浑身都冷冰冰了。 “七哥,你怎么了啊?” 韶亓箫盯着他,心里一个劲儿地回忆,上辈子这个只会吃、喝、玩的货是怎么收服郑苒那个古灵精怪的?可许久都没想起来他们俩人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 被他这渗人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韶亓荿又问了一次。 韶亓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是替阿航愁的啊。” “阿航怎么了?方才我还在席间看见他了,看上去很好啊。”好吃好活的,看上去很自在呐~ 荣航,荣家么子,三皇子妃的堂弟,同样喜欢吃喝玩乐,韶亓荿平常玩儿得挺好的小伙伴一枚,同韶亓箫关系也不错。荣家是武将之家,荣航身手很好,人却十分憨厚并且——十分迟钝!——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因而——韶亓箫才敢借借他的名头说说,不用担心一不小心就露馅。 “这算是他的私事,也不好表露出来。你要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但你得起誓不会再告诉别人!” 韶亓荿立马点点头,伸出右掌来起了个誓言,随后又听韶亓箫道:“也不能去找他说什么,免得勾起他的伤疤。” 韶亓荿有些为难了:“连阿航本人都不能说啊,那我要是实在忍不住想跟人说说呢?” 韶亓箫一噎,随后瞪眼道:“那就来找我说,除我之外,谁都不许说,阿航那边都不可以。” 见韶亓荿同意了,韶亓箫便放心了,根据他两辈子加起来对韶亓荿的了解,他既说出了口的事,必定是言出必行的。所以上一世他才要委托韶亓荿在他死后扶灵南下,将他的寿棺送到那里…… 撇开突如其来的酸涩,他力求语气平板地述说起来:“阿航说他遇见了一个女孩子,很喜欢人家,喜欢到想娶回家好好待她…………可是他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每回都有她的长辈在一旁,连说说话都做不到…………今日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还跟一个很优秀的男子见了面,所以他很担忧,如果被人捷足先登了该如何?” 韶亓荿抓抓脑袋,问道:“七哥,阿航为甚喜欢那个女孩子?” 韶亓箫不想回答这个弱智的问题,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她就是在……阿航心里生了根,拔都拔不掉。如果能与她此生相知相守,我……肯定阿航此生都会无憾了。” 韶亓荿更晕了眼,差点儿把自个儿的脑袋抓成了鸡窝头。“可是七哥,照你所说,阿航与那个女孩子每回见面都有她的长辈在的话,他们俩根本还不认识,怎么现在就来谈相知相守呢?”表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喂~~~ 韶亓箫僵住了…… 似乎好像大概……他太着急了……还弄错了顺序…… 第22章 家庭新成员 秦郡公次子的周岁宴之后,赵敏禾颇认得了几个小姐妹,到第二日上头荣锦瑟还请了她与郑苒几个赏荷喝花茶,去的多数是那一日她认得的几人,荣锦瑟又另介绍了几个京中贵女与她认识。不过未等她做东回请,京中发生的一事便让她暂且放下襄山这边的事,跟着母亲匆忙回襄京城去了。 原本,因赵毅和小吴氏的丈夫郑昊须到下月初一才得一个旬休,而赵敏禾外祖母蒋氏的生辰却在五月廿九。姐妹两个就商量好了廿八那日一起回京。 故而赵毅只好预备好了,等着到廿八这一日上头,就跟连襟一起两眼泪汪汪地目送吴氏带着女儿、连同小吴氏母女一起回襄京城去,随后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到下月初一才可以快马去把女儿先接回身边了。 老婆就没办法了。她要替下三弟妹暂且留在京中照顾快临盆了的侄媳妇儿。 谁料,到廿六这天,赵家母女刚与特意从冰泉宫中赶回来陪她们用午食的赵毅散步消食完,就有小丫鬟喘着气来禀告,道是老夫人身边的采珠来了。 第23节 一家三口齐齐一惊,生怕金氏有什么意外,直到采珠进来,见她脸色虽有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精神却极好,双眸间甚至带着明显的雀跃。 赵毅一家这才放下心来,听采珠兴奋道:“奴婢是来报喜事的。昨夜四夫人发动了,今日日出时产下了一对小小姐。因着昨日四夫人发动时城门已关,报信的出不来;倒是小小姐们落地的时辰便是刚巧是日出开城门的时候,老夫人便着奴婢赶紧来报伯爷和大夫人!” 吴氏和赵毅都有些发愣,还是赵敏禾高兴地确认道:“四嫂嫂给我生了一对小侄女?” 采珠连连点头。 赵毅哈哈一笑,拍着自个儿的大腿道:“好!好!母亲总算是心想事成了。”这些年,金氏无论上哪座寺庙拜哪尊菩萨都会求上一求,求女都快求出病了。如今得偿所愿了,还一口气来了俩曾孙女,老母亲该是做梦都能笑醒了。 吴氏细心问道:“四夫人可好?” 采珠快语道:“四夫人进产房不到四个时辰就生下来了,稳婆说很是顺利,母女三人都平安。奴婢出来的时候,四夫人还有精神看过了小小姐们才睡的。” 吴氏含笑点头,吩咐过身边的大丫鬟翠芙给采珠打赏,才让人领着她下去休息了。随后吴氏便起身来,连连吩咐另几个大丫鬟青蓉、金雪并红霜,叫她们快拾缀东西起来,下午就启程回襄京伯府去。 赵毅正高兴地捏着胡须的手一僵,好险没将自己的美须扯下好几根来。顾不得女儿在场,他哀怨地扒上老婆道:“夫人,天色都晚了,路上不安全,还是明天再回京吧,啊!” 吴氏镇定道:“老爷,此刻才是午时,如今这天暗得晚,我和阿禾就是不赶路,到京中时天色也还会是敞亮着的。”说罢,吴氏又叫来青蓉,叮嘱她将要紧的、每日离不得的东西收拾好就行了,其余的东西京中伯府中要什么没有,赶时间要紧。百忙之中,又吩咐钱嬷嬷留下来好照顾赵毅的起居;还要遣个婆子到郑家报个信,解释先行的原因。 赵毅更心塞了……大周官员旬休的日子为何要定在每旬开头一日呢……定在廿六多好!廿七也行啊! 夏日里白日长,母女俩回到伯府时果然天色还是亮着的。早有家仆快马回来报信了,因而母女俩一回府中,热汤热水已备好了。 洗漱过后,吴氏领着女儿到安鹤堂里与赵祈、金氏一起用了些饭食。 小金氏这胎一直不好,生产前才将将满了九个月。人人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赵煅和杨氏本都不想半夜里扰了两位老人的安睡,但无奈年纪大了的人都觉浅,小金氏又是在寂静的深夜突然发作起来,下人奔走间混乱了一阵子,这才惊醒了赵祈和金氏。 金氏不放心,赵祈便也起身披衣,陪着老伴儿到芙蓉小筑亲自坐镇了一阵子,即使后来赵煅和杨氏将二老劝到芙蓉小筑的厢房里眯了一阵子,也没怎么睡好。等天亮的时候,二老听说生下的是一双女娃,更是喜得睡不着了。金氏一日间更是来看了小女娃娃们好几回。 故而,这一整天赵祈跟金氏的作息都有些混乱,一天用了四次餐。午憩过后听说大儿媳和小孙女接到了消息,正往伯府赶回来,不出日落便到,算算时间还赶得上这第四餐,便把母女俩叫过来一起用。 餐闭,金氏兴奋地拉着小孙女一起去看她新得的曾孙女们,吴氏便与女儿一起扶着金氏又往芙蓉小筑去了。 新出生的小女娃娃们暂时养在了芙蓉小筑正房边上的厢房里。金氏不由分说就先把赵敏禾拉去了厢房里看小女娃娃们。吴氏虽然也心痒痒,却还是理智地先去正房里看看刚生产完的侄媳妇。 厢房里,赵敏禾新奇地看着两只被包在粉色襁褓里的小团团,一模一样的小脸儿还红通通的,密密的胎发却乌黑黑的,眼睛紧闭,小嘴儿却时不时蠕动几下,很是可爱。 “好小~~”她惊奇地叹道。 金氏轻轻摸摸左边这个小曾孙女的脑袋,摸完了这个又摸摸右边那个,笑道:“别看她们长得小,今早你三婶婶已经请了太医署最擅长小儿病症的袁医正来看过了。安安和康康虽然是早产的,但袁医正说双胎本就容易早产,她们在母亲肚子里养得好,生得也顺利,以后都会健健康康长大的。” 赵敏禾跟着轻轻触了触小宝宝的嫩脸颊,但太软了又不敢碰得太久,生怕一不小心没使好劲儿戳疼了小宝宝。 “祖母,安安和康康是小侄女们的小名儿吗?可是安乐健康的意思?” 金氏笑眯着几乎看不见了的眼睛道:“自是如此。这是我给起的呢!”她指着其中一个襁褓上绣着红梅的小宝宝道,“这是姐姐安安。”又将手指指向另一个绣着白兰的襁褓,“这是妹妹康康。安安个头稍稍小一些,只小一点点。现在她们被包着,看不出来,得解开了襁褓才能发觉。哦,还有康康右肩上有颗小痣,安安全身上下却光溜溜的什么标记都没有。” 说着话,她又俯下身去亲亲两个小婴儿。 赵敏禾吓一跳,来不及阻止,便连忙去撑住金氏的腰。安安和康康此刻正并排着躺在摇车里,这个时代的摇车可不高,金氏都快七十了,哪怕平时看着健朗,赵敏禾也生怕她如此大的动作把腰给闪了。 金氏身后的采芸和采苹也暗暗靠前一步,预备一有不对就一左一右搀住老夫人。 金氏颇有些费力地左右亲完两个小曾孙女,回头一看,便发现自家小孙女和两个大丫鬟齐齐吁了一口气,小孙女一双手还一前一后虚扶在自己腹部和腰上,随即又觉得暖心又是好气地说道:“你们呐~老婆子我身体好着哩,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她伸出布满皱纹地一双手拍了拍赵敏禾,眼含慈爱道:“祖母的小阿禾也渐渐大了,都快成大姑娘了。以后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的小子……”话说着,语气已是惆怅起来。 赵敏禾一愣,随即不依地撒娇:“祖母,孙女儿还小,还想多陪陪祖母几年呢~~等小侄女们大了,能孝顺祖母了,孙女儿再出嫁可好?” 金氏被孙女儿一番话说的慰贴无比,直到安安和康康相继哼哼哭出声来,金氏才收了话头,赶紧叫两个长相白净的乳娘上来看看怎么回事。 另一边的正房里,小金氏自早上生下孩子后,已好好睡过一觉起来了,吃了些汤水,正靠在床头与两个婶娘说话。 杨氏笑眯眯地叹道:“这两个孩子折腾得你孕期中百般不是,生起来却比一般头胎都顺利些,可见孩子们还是孝顺她们亲娘的。”昨晚上小金氏发动得突然,连杨氏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幸好最后一切都顺利,虚惊一场。 吴氏眼尖地发现小金氏听到女儿们时,神色也是欣喜,却又小小地蹙了蹙眉头。 “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小金氏顿了顿,想到府中几房向来亲如一家,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府中对她照拂甚多的杨氏不提,连吴氏远在崇州时便曾每月命人送适宜孕妇的东西回来,前阵子人去了襄山也隔两天便遣人回来看看,便也没忌讳什么,直言道:“不瞒大伯母,我与四郎成亲五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胎,却两个都是女儿,我……” 她刚一起头吴氏便明白了,笑道:“怕什么。你这胎生得顺利,回春堂的葛大夫不是说只要好生养着,你的身体只会比生产前还好些。你只管好好坐月子,养好了身体以后想生几个便生几个!” 杨氏接口道:“就是!咱们赵家这么多男丁了,你这个不急着这两三年的功夫。再说了,你是没看到你祖母听到生下来的是两个女娃娃的那个欢喜劲儿,如今你这又当孙媳妇儿又当堂侄孙女的,都排到老后面去了。” 吴氏、杨氏一言一语之下,小金氏也渐渐宽心起来,又想起来丈夫今日上职前也是依依不舍地看过两个女儿,方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可见也是欢喜的,这才心满意足了。 第23章 陆铭 廿八日,郑苒也随小吴氏回了襄京。晌午后,她便迫不及待跑来了。 郑苒自个儿是昭靖侯府最小的,目测自己伯母跟母亲也不会再生个弟弟妹妹给她了。如今看着表姐家里有了新出生的小宝宝,又是很难得的双胞胎,更是眼馋起来。 两个小女孩儿凑在一起找起两个小女娃娃的的不同来。 奈何娃娃们才出生不到三天,脸都还红皱着没长开,用襁褓一包,压根儿就看不出来。还是赵敏禾将前两日自家祖母给自己显摆的话一复述,郑苒才似懂非懂地点头,而后一直凑在小娃娃身边,等到乳娘们给小娃娃们解开襁褓换尿布时,又凑近一些仔细找了找表姐口中的不同处来。 看得吴氏不禁失笑这两个果真还是小孩子脾气。 到了廿九这日,便是两个小娃娃的洗三日了,倒刚好跟蒋氏的生辰赶到了一起。所幸两边都是喜事,也没了什么冲撞的说法。又刚巧洗三的吉时在上半晌,而给蒋氏贺寿的吉时是在下半晌。所以吴氏打算两边都兼顾起来,等伯府这里的晌午宴完了,她再赶去吴家给母亲贺寿,晚上的寿宴自然是要待在吴家的。 来参加安安和康康洗三的,都是亲近的人家,除了赵家的姻亲,便是郑家这个通家之好了。小吴氏带着郑榆和郑苒去了吴家,来的便是侯夫人杜氏和世子夫人马氏,带着才三岁的福官。郑老夫人也难得出门,与金氏一并坐在堂上。 第24节 添盆在收生姥姥的祝词和小娃娃们此起彼伏的响亮哭声中结束。金氏抱过安安,想给郑老夫人这个老妹妹抱一抱,却被郑老夫人连连推却道:“我这一两年来连连生病,身上病气重,快别惊了孩子的安宁。” 金氏叹一回气,只好自己抱着让她看过几眼,便在郑老夫人的又一次催促声中把孩子交给乳娘叫她们抱下去了。 吴氏陪着两位老夫人又说了一阵子话,便告罪着退了出来,先往知际院重新换了身衣裳,才领着赵敏禾往吴家给蒋氏贺寿去。 一路上,吴氏见女儿时不时轻轻揉揉自己的小耳垂,一边揉还一边移移坐姿又皱皱眉头。她忍不住一掌轻轻拍上去,声音微淡道:“坐好了,别像个虫子似的扭起来。” 赵敏禾识趣地闭紧嘴,又坐正了,坚决不问“像个虫子似的”这样一听就不是母亲能说得出来的话她是自哪儿听来的。 过得一会儿,她觑了吴氏一眼,拉紧了母亲的衣袖,讪讪道:“母亲,我小时候洗三,扎耳朵的时候是不是也疼得直哭呐?” 方才两个小侄女,那两对嫩嫩的小耳垂被收生姥姥用浸了香油的绣花针一扎,立时大哭起来,连她这个旁观的都觉得疼了。她上辈子那种病怏怏的身体,根本就没机会去扎耳洞打扮自己。 到了这辈子,刚开头几个月还混混沌沌着,早不记得事了。后来懂事了,虽听说过洗三日姑娘家要扎耳洞的习俗,可却没亲眼见过。小侄女们被扎耳洞的事,倒是提醒起她来了——自己小时候,不会也遭过这么一回罪吧? 吴氏有些怔愣,不禁回忆起了女儿刚出生时的情景。 说来,她生女儿的情形跟这次小金氏生双胞胎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她怀上女儿时已年近四十,中年怀胎让她也如同小金氏那般百般不是。丈夫那时每日都急得团团转,甚至差一点儿就起了不要孩子的念头,还是后来大夫来看过了,道是胎儿挺好,大人要是养得好也不会有大碍,方才作罢了。 后来也的确如大夫所说的那般,女儿出生得很顺利,并没有如怀胎时那般折腾她。这又是与小金氏相似的地方。 到了女儿洗三扎耳洞那日,当时还小小的女儿哭得的确很大声,比今日双胞胎加起来的声音还大,又久久不肯停下来,直到丈夫心疼得将女儿抱过去一起偷偷哭了,女儿才渐渐止住了已有些哑了的哭声,缓缓睡了过去,喜得丈夫顾不上擦掉挂在脸上的泪珠便直说“女儿这是喜欢爹爹哩”,全然不记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当初差点儿就开口说不要她了。 而吴氏自己,她只记得自己欣喜于女儿哭得那么大声,说明女儿是个身体好的,没有因父母生她的时候年龄都太大而影响了身体健康。是以,似乎女儿当时哭得越大声,她好像……越高兴…… 绯璎翠盖八宝车在吴氏的回忆中到了吴家,赵敏禾扶着母亲下了车,一路行到后院,先陪着母亲向蒋氏告这来迟了的罪。 蒋氏早知今日赵家的喜事,也不是那般挑理的人,亲亲热热把女儿叫起来,又把赵敏禾和本就待在她身边的郑苒齐齐拉到自己身边,一左一右拉过一只手,满足地对赵敏禾笑脸叹道:“如今你祖母有了两个曾孙女了,也该把我两个外孙女还我一半了!” 可不是嘛!大外孙女还说得过去一些,确是金氏唯一的亲亲孙女,又回京的少,蒋氏自问是通情达理的,就是为了不让大女儿为难,也就认命让金氏常常在大外孙女回京时把她霸着不放了;可小外孙女跟金氏明明没血缘,却还要被她霸占去半个!这又是什么道理?她可没有第三个外孙女可以尽情地疼了! 若非不想坏了自个儿在小辈们面前的祥和印象,她好几回都想不顾脸面抓着金氏大声理论三百个回合哩! 这下好了,金氏可以去忙活她的曾孙女们了,她得抓紧时间好好稀罕稀罕两个外孙女才行!想起来就觉得美美的蒋氏,笑得牙不见眼。 没一会儿,贺寿的吉时便到了。赵敏禾跟郑苒便起身,站到各自母亲身后,先等吴家的子子孙孙们行过大礼,才轮得到出嫁的女儿们带着小辈来行礼。 待二人并郑榆跟在大小吴氏身后给蒋氏磕过头,又献上祝寿词之后,方才起身回坐。赵毅和郑昊两个女婿因今年都被承元帝点名去了襄山,公务在身推脱不开,人虽没到却另行准备了尽孝心的贺礼。一一献上去之后,蒋氏连连嫌弃女婿们破费了,心里却是极喜欢这份孝心的。 而后便是吴家的其他姻亲小辈们上来给蒋氏贺寿。轮到赵敏禾大舅母陆氏娘家时,上来的是一个青年并一个少年。 青年年纪虽大一些,却更矮一些,正是礼国公世子陆铎,也是大舅母陆氏嫡亲侄子,已有二十四岁,儿子都有两个了。对这个拐着弯儿的亲戚,赵敏禾从前也见过几回,跟着陆氏这边的亲戚关系也称上一句“表哥”。 另一个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赵敏禾没见过的。只见他面貌年轻许多,身量却已高出了陆铎近半个头。整个人丰神俊朗,又稳重可靠,气质如一把锋利的宝剑,美轮美奂又锐意难挡,叫人不知不觉便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光这一眼,便觉得眼前的少年乃人中龙凤,将来必不是池中物。 赵敏禾察觉到身边郑苒的身体小小一动,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很……激动? “阿苒?”她轻轻拉了拉郑苒的衣袖。 郑苒确实很激动,她甚至有些不顾场合地挨到赵敏禾的耳边轻声道出:“表姐,他就是陆铭。” 赵敏禾意外地转向正在向蒋氏拜寿的少年,定睛一看,陆铭面貌不如她前些日子见到的另一杰温琅来的白净,反而有些经常晒太阳才留下来的小麦色,双瞳炯炯有神,单薄夏衫下的身板不显武人常带的壮硕,除了一丝少年人因骨架未全部长开而特有的单薄,薄衫勒出的肩臂形状却是刚好的硬实匀称,另有一番与文人墨客所不同的阳刚味道。 到两姐妹闲步往吴家的花园里去时,郑苒仍是止不住雀跃的心情:“我听父亲说,陆铭是被陆大将军这个爷爷带大的,从十一岁起便被陆大将军丢进了西郊大营里磨练。听说他十五岁时便能拉开二石的弓,且百步之外例无虚发…………” 看着她的神采飞扬,赵敏禾不禁发散了思维。以郑苒的个性,的确是不大可能看得上那些恪守礼仪的文人,大概对着像陆铭这样的少年武将,才会有好感吧。 陆铭虽幼年失了父母,但抚养他长大的陆崇是十六卫大将军,乃是如今武官官职最高者,陆铭作为他唯一的孙子,前程便不必说;且他本身身为京中双杰之一,便知他并不是金玉其外的。光是方才陆铭答蒋氏的问话时那不骄不躁、气宇轩昂的气度,也与年轻时的赵攸瀚不相上下。 即使赵敏禾不自觉护短,也不得不承认,她大哥若与陆铭生于同年,两人若来争这京中武之一杰的头名,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样的条件,着实是京中的金龟婿人选之一。不过郑苒身为昭靖侯府唯一的姑娘,身份自然也是贵胄无比,她若真对这陆铭抱有好感,倒也十分相得。 第24章 错付的爱恋 蒋氏的寿辰过了之后,便是炎热的六月来临了。 四面平坦、人口集中的襄京城似乎又一下子热出了一个新高度。赵毅身在清凉的襄山,心却惦记着襄京城中的老婆和女儿。 奈何都到六月十五了,老婆和女儿一个都没再到襄山避暑庄子上去。 盖因吴氏觉得这么热的天,大人受不了了还可以用冰消暑,哪怕如赵祈和金氏这样年纪大的,只要严格控制好用冰的量,且注意着别距离冰太近了,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去整个夏天。可安安和康康这才刚生下来的小娃娃,风都不能吹,更何况用冰了呢?可不用冰,室内的温度就降不下来,哪怕是芙蓉小筑这样三面环水的屋子,也抵不住这么炎热的天气。 这么一来,吴氏和杨氏两个,都不放心回襄山去了,必要留下来照顾两个小侄孙女。可这室内太过炎热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否则安安和康康还是会不舒服。 最后,还是赵敏禾想起来她上辈子看过的几个“古代的空调房”的法子,排除并不适宜的“窟室”,最适合用的便是水帘的法子了。这是要往屋子的四檐装上水管,水管连接水车,通过水能把水引到屋檐上。凉水在屋上循环,室内温度自然就下降了,而且降温效果极佳。 芙蓉小筑旁着的只是一弯小湖泊,自然无法有这么大的水能可以将水引到屋顶上,且也没这个时间耗费人力物力在这小湖泊上建水车。 金氏听到有这么个法子,想也没想便拍板道:“叫下人轮番上房顶,提水泼。” 于是安安和康康的摇车被搬进了小金氏坐月子的正房里,吴氏命三两个下人爬上正房屋檐,下面又站了一拨下人一个接着一个递水桶上去,纯用人力一桶接着一桶顺着屋檐方向倒在房顶。水往低处流下屋檐,又流进排水槽中。 果然不出片刻,正房内便清凉起来。安安和康康少了热得哭闹的时候,连正坐月子的小金氏也不再常常大汗淋漓地醒过来。至于滴滴答答的水声,就当下雨了。 吴氏又特意拨了两个小丫鬟,专门注意着正房里的温度,热了冷了,就要知会外面的下人控制好引水的速度。 金氏看着有效果,狠狠地夸赞了下出主意的赵敏禾,又问起她是如何想出来这法子的。赵敏禾顿了顿,只好扯谎道:“好像是从前看一篇记载南方人风土人情的游记上看到的,有些年份了,也记得不清了。” 金氏点点头,小孙女喜欢看看杂书她也是知道的,并不疑有他。 天气实在热得慌,连晚上的空气也带着暑热,因而一天十二个时辰,引水的活计倒有十个时辰不得停的。做这活的下人分了三轮来做,这才好过。耗费的人力可想而知。忠勇伯府这么多年来,第一回用这么奢侈的法子避暑。 原本吴氏看着闺女的法子真有效,倒是也想给赵祈和金氏屋里弄一个。可金氏却阻止了:“孩子娇嫩,这才用了这个法子的。我们俩老却有什么大碍呢?府中的冰本就属安鹤堂用得最多,再给我老太婆弄这水帘降温的法子,将来老身可没脸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赵毅在六月初一这天,趁着旬休回京去看了看妻女,又抱了抱新出生的侄孙女们,第二日天没亮便快马回襄山去了。原本他还打算下次旬休再回来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因这大周朝难得一见的大暑热,北方多地起了旱情,朝中因而也忙碌起来。于是六月十一这一天的旬休日,赵毅便没空回来了。 第25节 六月廿二是四公主两周岁的生辰,可因着这旱情,宫中也不好大肆为四公主庆生。偏偏四公主已开始懂一些事了,好些日子前就有身边人告诉她这一日可以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还可以让贵妃娘娘召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儿进来陪她玩儿。 前两条四公主天天有,不怎么稀罕,就是最后一条让从小就缺个同龄人玩儿的四公主念念不忘。 襄山雅风宫中,林贵妃住的是幽静而精致的复香轩。此刻复香轩的正殿中,三头身、圆滚滚的四公主正搂着好久不来看她的父皇奶声奶气地撒娇:“父皇,玥玥要……玩儿……和姐姐……妹妹!” 四公主话还说不利索,意思却已表达得一清二楚了。 一旁的林贵妃身穿一袭玉兰色纱缎宫装,仅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以一根玉兰点翠玉簪固定,简单素雅。她是眉清目秀的长相,仅一双形状狭长、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并右眼角下的一颗殷殷红痣,才添了一丝美人娇态。实难想象,这样一个与倾国倾城搭不上边的女子,竟是让大周皇帝亲近了近二十年的林贵妃。 她本坐在一旁用小银勺挖西瓜给父女两个吃,听到小女儿这话,轻斥道:“玥玥,不许拿这些小事烦你父皇。” 若是平时,温驯柔和的林贵妃不会阻止小女儿跟承元帝这般娇声娇语,只是这些天来,因北地的旱情频发,承元帝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前几日又有当地官员贪了赈灾银的事发生,承元帝在朝上发了大火,她生怕承元帝今日还带着这火气。承元帝若没心情管这些女娃娃玩乐的小事,女儿说这个,怕是会惹得他不喜。 不过显然林贵妃多虑了,承元帝听了小女儿的话,只逗着她问:“玥玥,为甚要跟姐姐妹妹们玩儿啊?” “热闹!”这是四公主最近新学的一个词!教她的人——惯喜欢热闹的亲哥八皇子韶亓荿是也~~ 承元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爽快笑道:“父皇答应玥玥了,玥玥生辰那日,父皇就让你母妃请姐姐妹妹们来陪你玩儿,可好?” 四公主听懂了,拍着小肉掌欢呼:“父皇最好了!” 林贵妃递上盛着小小一块西瓜的银勺,塞进女儿嘴里,在她鼓着小肉腮帮嚼着西瓜块时,笑骂:“别个话都要三两个字地往外蹦,就这句说的最顺溜,小马屁精!”话虽说着,她手上却是捻了干净的帕子,给四公主擦了不小心从嘴角溢出的西瓜汁。 承元帝哈哈一笑,对着女儿圆溜的眼珠子道:“咱们玥玥嘴甜,讨人喜欢哩!”四公主看到承元帝对她笑,也咧开嘴扑上去在父皇脸上香了一口。 已是午后了,四公主到底人小,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林贵妃招了乳娘,抱了睡过去了的四公主去内室的床榻上好好睡一会儿午觉。 承元帝仍然坐在黄花梨木透雕鸾纹榻上,吩咐一旁的林贵妃,道:“最近朝上事情太多,玥玥的生辰,外命妇们就不必多礼地进宫了,让她们未及笄的嫡女们进宫来,就当小孩子们热闹热闹即可。若是大一些的女孩子家里有跟玥玥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家家,就一并带进来,可与咱们玥玥一处玩玩儿。” 他又看了看窗子外头开得正好的木兰花,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过后又道:“到时你多留心十岁以上的那些女孩子,看看举止品性如何。” 林贵妃一点就透,道:“陛下是打算为七皇子……”话虽未完,可未尽之意十分明显。 承元帝点头:“不光是箫儿,荿儿也十三了,你做母妃的也可以先看看有没有如你意的儿媳妇了。” 林贵妃毕竟不是韶亓箫的母妃,有所顾虑又拿不定主意,又问:“可要安排他们两人见见那些贵女?” 承元帝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大周民风并不闭塞,平常他们也都多多少少见过那些贵女了。朕是想提前留意起那些贵女们的品性,以后为箫儿和荿儿择妃,也好心里有数一些。今后别的场合,你也可多留心一些。家世显赫与否倒在其次,还是本人品性更重要些。” 皇家本就是极致的显赫了,皇子的姻亲再显赫也比不过皇家。在承元帝眼里,皇子妃再光鲜亮丽的家世,也比不上婚后与他儿子夫妻相得,来得更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宽慰。 林贵妃点头,浅浅一笑道:“陛下放心,我做事,什么时候疏漏过了。” 这一笑让她弯了眼角,也让右眼角下的泪痣越发深邃,平添几分妖媚。 承元帝见此,不禁出现了片刻的失神,旋即又转头看向了窗外的木兰花。 林贵妃心细如尘,没错过承元帝的异常,却如什么都不知道的一般温声道:“话说回来,荿儿是我生的。他喜欢什么样的,我还可以直接去问,将来选儿媳也总有个特定的类型上去选。就是七皇子那儿,不知陛下可有章程了?” 向来只有母亲相看儿媳的时候问问儿子的喜好,从来没有父亲向儿子打听的。可皇贵妃已逝,宫里也没了身为嫡母的皇后,其他妃嫔都是庶母,做这事都不合适。所以韶亓箫那儿除非盲婚哑嫁,否则就只有承元帝自己上手了。 承元帝已回神,想了想道:“箫儿,他自己就不是个坐得住的,可能……也不会喜欢端庄淑女,大概喜欢的会是爱笑一些,明媚大方的性子,神采飞扬的。不过,也不能活泼得没个庄重样,否则有损皇家体面。” 承元帝走后,林贵妃吩咐宫人都出去了。偌大的正殿内只剩下她一个,和正在内室呼呼大睡的小女儿。 林贵妃缓步移到螺钿铜镜前,原本温和的笑脸已消失无踪,换上了略带苦涩的怔怔神态。 爱笑一些……明媚大方……神采飞扬……又不能活泼太过…… 这分明是承元帝记忆里那个人的神态,而她自己,哪一样都沾不上边…… 这么多年了,即使那个女子当年就远离了京城,十多年来不再回京,也没让时光带走一国之君对她的思恋。恐怕在当今帝王的心里眼里,她的一颦一笑从未离开过。 林贵妃伸出右手抚上眼角的红痣,镜中那个清秀中带着华贵的宫装女子也同样轻抚眼角。她早知自己并不是承元帝会喜欢的类型,能得宠这么多年,全靠这双眼睛和这颗红痣。 承元帝并不是没德行、没良心的皇帝,也不是靠不住的丈夫。这些年他待她也好,待皇贵妃也罢,都不算不好,比其他妃嫔都隐隐高出一截,可若要向他索求真心,却是痴心妄想。因为很多年前,他的一腔爱恋就已错付给了另一个女子,从此以后再也收不回来,更遑论再给别人? 多年前还是淑贵妃的皇贵妃在那个雨夜里冲到她的娴吟宫,崩溃地向她求证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次之后,她便知被承元帝苦心瞒着的秘密,皇贵妃终于还是知道了…… 大概是为了补偿,自那以后承元帝对皇贵妃更好了。可身为男子的承元帝却不知,他越是如此,反而会让皇贵妃越难以割舍对他的感情。最终,皇贵妃在郁郁寡欢中与世长辞。 而她,她从一开始就不像皇贵妃那样将全身心都寄托在了帝王身上,中途虽动过情却守住了心,方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要她以后一不求皇位二不求真情,承元帝就会一直好好待她下去。 “母妃……”内室里响起小女儿睡醒过来迷迷糊糊又软软糯糯的声音。 林贵妃方才惊觉日头已经不知不觉西移了。她伸手抹掉眼角的清泪,重新变回那个温婉谦和的林贵妃,转身朝室内一直唤着她的小女儿走去。 她不是只有那一个丈夫的,她还有三个儿女。 第25章 两个“火|药桶” 赵敏禾收到宫中的花帖时,她人还是在京中。她想了想,便拿着这花帖去找了吴氏。 吴氏看过一眼,将之递回给她,问:“阿禾是如何打算的?” 赵敏禾微笑道:“是林贵妃娘娘亲自下的请帖,女儿当然是得去的。又贴上已明明白白写着宫中不欲铺张,各家夫人们都是不进宫的。家中小侄女们马上就要满月了,母亲也走不开,就留下照应家里吧。想必阿苒也接到了帖子,我便跟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母亲可以放心。” 吴氏也知自己的确是不好离了府里,且帖子上也没请她,陪女儿去了襄山也只是干等在庄子里。如此一想便也不勉强了,只又吩咐了女儿一通。 赵敏禾神态却比吴氏还放松些,道:“母亲就放心吧。宫中我记得小时候回京时也进过两回。贵妃娘娘素来是个温和的,女儿身边又有阿苒和婉婉、阿瑟等人,能有什么事儿呢?” 这几个姐妹都是跟皇家多多少少沾着亲的,四公主的生日都请了她了,那想必更不会落下她们。 吴氏叹道:“你倒与这几个朋友相处得挺好。” 第26节 赵敏禾自得一笑:“我与她们几人脾性相投,自然是处得来的。” 吴氏点头,抚了抚女儿的脑袋道:“在京中,官家女子的确需要几个要好的姐妹才行。以后你嫁了人到了婆家,能成为你最根本的靠山的是娘家,但日常在外走动,却要靠着这些情同姐妹的朋友们。母亲说的这些人情世故,你可能现在还不能明白,但母亲希望你能记在心里,以后等你遇到了,自然会明白的。” 赵敏禾的确有些似懂非懂,在她看来朋友相交只为值得结交与否罢了,并不等同于其余一般的交际。不过吴氏年长见识多,且她知道吴氏做什么都是为她好的,便乖乖点头应下了。 郑苒从为蒋氏贺寿之后,郑老夫人因暑热又病倒了,故而她和母亲小吴氏便一直没回襄山,留下来在郑老夫人床前尽孝心。 郑老夫人的身体弱,冰也不好多用,天气又热,普通人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郑老夫人这样的病人了。因而她的病况好得极慢。 等赵敏禾回忆起水帘降温的法子之后,郑家也有样学样,给郑老夫人弄了个“含凉室”,这才让老人家舒服了很多。为此,侯夫人杜氏还特意给赵敏禾送过来一套齐胸瑞锦襦裙和一顶碧玉玲珑垂珠花冠以示感谢。 四公主的生辰花帖,郑苒自然也是收到了的。宫中的帖子不好推脱,可惜郑老夫人还没好,故而小吴氏也走不开。 到最后,便只有赵敏禾跟郑苒俩表姐妹同车回了襄山。到了襄山,两人干脆晚上同睡了一床,也方便第二日一起去雅风宫中。 临睡前,赵敏禾又另外取出了一条薄被子,铺在两人中间,顿时楚汉河界泾渭分明了。郑苒见此,哀怨地说道:“表姐,你不想跟我一起睡吗?” 赵敏禾淡定地答道:“你忘了小时候,我跟你一起睡,结果从深更半夜里被你紧紧抱住,弄得我一晚都没睡好的事了?” 郑苒一呆,涨红了脸问:“有这回事吗?” 赵敏禾抚抚她鬓角的碎发,温声道:“明日要进宫,我不好黑着眼圈去的。所以你乖哈,以后表姐和你一起睡的时候就不放这被子了。” 郑苒苦苦脸,她也知道自己的睡姿的确不好,在这方面距离名门贵女的标准简直有十万八千里。小时候,小吴氏曾想狠下心来纠正了她,可全家都宝贝着她,小吴氏最终寡不敌众就退败了。所以至今,她每日早上醒来时的睡姿都还千奇百怪着。 郑苒于是便认命地爬进床里头,拉开一床薄毯覆上身,舒服地叹一口气。果然夏季还是襄山好一些,如今的京里晚上就是什么都不盖,那都是能热醒好几回的。襄山这里盖上一层薄毯,却是可以不冷也不热地睡到大天明了。 鉴于郑苒奇差的睡姿,赵敏禾特意让她睡在大床里侧,中间一床被子隔开,外面的一半才是她自己的。 饶是如此,半夜里还是被一双突然伸过来的手缠到了身上,赵敏禾登时惊醒过来。若不是及时闻到了郑苒身上清淡好闻的茉莉香,差点儿吓得她伸手一拳打过去。 眼见她就要越缠越紧,再不挣脱就来不及了。赵敏禾眼疾手快,横手一推将她又推回到床里头,眼见着她又要翻过来了,赶紧抓住原本作为河界的被子塞进她怀里。 睡得正香的郑苒只迷迷糊糊地哼哼一声,就将双手双脚同时紧紧缠上怀里的薄被,继续睡得不知人事了。 赵敏禾就着月光,伸手将被她深眠时无意识掀开的薄毯拉过来,重新给她覆好,这才重新躺下。 大概是怀里有了抱着的东西,郑苒未再凑上来,赵敏禾得以安安稳稳睡到了天亮。不过,在看到郑苒把自己睡成了手脚团成一团、斜躺在床上的姿势,再想想她昨晚的惊魂,她默默为郑苒将来的另一半鞠了一把同情泪。 姐妹俩一同起床,一同洗漱,一同打扮,一同用了早食,而后才一同坐上了车,往雅风宫中行去。 下了车,只见得诚恪侯府的舆车也停在了雅风宫前,一身紫绡翠纹石榴裙的周婉婉从车里钻出来,落了地又从车里抱出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女童。 周婉婉抱着女童回身,见着表姐妹俩今日的打扮,噗嗤一笑道:“怎么阿禾家得了一对双胞胎,你们自己也要往双胞胎上打扮了呢?” 可不是么,两人穿着一样的襦裙,梳着一样的发饰,连头上的垂珠花冠也是一模一样的,只是赵敏禾的襦裙和花冠均以浅翠色为主,而郑苒的却是以淡粉色为主。 这两样便是昭靖侯夫人杜氏送给赵敏禾的两样。受了赵家双胞胎的启发,杜氏想到两姐妹年龄相当,感情又胜似亲姐妹,做上款式一模一样而颜色不同的衣裳和首饰,穿戴出去该别有一番风味才是。故而杜氏便拍板定了两套,一套给赵敏禾做谢礼,另一套就给自己侄女儿。 倒是两人身上一些不怎么明显的小配饰,却是有所不同的。赵敏禾耳坠上带着同色的镏金点翠耳坠,手上的一双白玉镯子正是当日三皇子妃赠与她的见面礼。而郑苒,耳坠是当日从荣锦瑟手中赢来的紫水晶长耳坠,腕上仅套了一个小小的镏金串珠手钏。 对于郑苒而言,她自己倒也想像表姐那般戴个漂漂亮亮的玉镯衬得肤色白皙莹润,奈何因她的好动贪玩儿,任何玉镯戴在她手上都只觉得哐当哐当地难受,偶尔她一个不注意,镯子在桌椅上那一磕哒的声响,足以引得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郑苒翘首一笑,不理会周婉婉的调侃,却上前逗了逗她臂弯里的小女童,特意弯着声音道:“小阿婧,还认得姐姐么?” 三岁的周婧婧乃是周婉婉最小的妹妹,也是周家这代最小的孩子,得全家人的喜爱,平常也多的是人这么逗她,此时也奶声奶气地开口喊人:“郑姐姐!” 郑苒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然后拉过赵敏禾对她说:“小阿婧,这是郑姐姐的姐姐,你该叫她赵姐姐。你要是可以好好喊她一声赵姐姐,郑姐姐和赵姐姐都会很喜欢你呦~~” 可怜的周婧婧到底人还小,差点儿被这一长串的“姐姐”弄昏了头,只好苦着脸看自己的姐姐去,惹得周婉婉对郑苒瞪眼:“你这个促狭的,别欺负我家阿婧了。” 她又指着赵敏禾跟自己的小妹妹介绍:“这是赵家姐姐。” 周婧婧小大人般长长松了一口气,鼓着肉嘟嘟的脸甜甜地喊:“赵姐姐。” 赵敏禾“哎”过一声,喜笑颜开。 赵敏禾一向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时好看许多,周婧婧也是个看脸的,一下就喜欢上了,张开小手讨抱。赵敏禾顺势将小女童接了过来。一行三人连同个小孩子往林贵妃的复香轩走去。 郑苒一蹦一跳地走在最前面,赵敏禾怀里抱着个小妹妹,落后了三两步,周婉婉也应和妹妹的童言童语与赵敏禾并排走在一起。 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眼看穿过转角处的一道月亮门,复香轩便在眼前了,一支木槿花从月亮门那边探出头来,郑苒见状,回头笑嘻嘻对周婧婧道:“小阿婧,等着姐姐给你摘花去。” 话音未落,她率先蹦跳着上前,却一想从门那边突然也快步走出一个少年,两厢迎头撞上,想要避开已是来不及了。 “嘭”一声,男女之间天然的身体优劣作祟,这一声是郑苒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而对面的少年只是往后退了几步而已。 连小阿婧都忍不住拿自己的小肉掌遮住了自己的双眼,不忍直视。 听着表妹闷哼的声音,显然摔的不算轻,赵敏禾倒是不怎么担心她,郑苒身体一向很好,这一摔顶多就是疼上几天。倒是,她庆幸还好表妹刚才没有抱着小阿婧一起去…… “八!殿!下!”前方传来郑苒咬牙切齿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她气得不轻,只见她一个激灵就从地上爬起来,蹿到同样龇着牙忍痛的少年身前,气急败坏地道:“怎么又是你?!” “郑!姑!娘!”得,这位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我还想问你呢,你走路就不能好好儿地像个正常姑娘……” “八弟!”一道略带急促的声音响起,赵敏禾这才发现少年并非孤身一人,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看上去大上两三岁的少年,正是赵敏禾认得的七皇子。 而此刻这位七殿下的表情,不是对八殿下的担忧着急,也不是对郑苒冲撞了皇子的气愤。他看着八殿下的神情,有着几分怪异的失望,像是……恨铁不成钢? 第26章 “小气”的韶亓荿 郑家祖上曾与皇族有亲,故而郑苒从小就进出大兴宫,与同岁的八皇子早就不知有过几面之缘了。可这两人仿佛天生不对盘般,大事小事,十次里总有八次是要吵起来的。 眼看着要不好,韶亓箫赶紧上前拉住韶亓荿,训斥道:“八弟,这也有你自己走得太快的关系。况且,摔了的人是郑姑娘,你是男子,理当礼让。”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偷眼觑着赵敏禾的脸色,生怕她因韶亓荿的莽撞连带着对他的印象也不好了。 第27节 赵敏禾倒是不会护短到这么不讲理的地步,她先将还在她怀里的周婧婧交还给周婉婉抱着,而后再上前拉过方才郑苒暗暗给自己揉了揉的手肘,轻轻按了按,问:“摔到手了么?” 顿时郑苒龇牙咧嘴起来,连连叫道:“表姐,表姐,你轻点儿!” 赵敏禾微微蹙蹙眉头。 韶亓箫却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她有些发楞。 他前几次见着阿禾的时候,她只梳着少女最常见的丱发,今日却梳起了椎髻,发间仅戴上了一只小小的花冠,从花冠上垂下来的金玉珠串在她行走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前世里他第一回见到阿禾的时候,她便梳着这样的椎髻,同样发间只有一只花冠,一身殷红的女子骑装衬得她英姿飒爽。那时的她神采奕奕,脸上年轻得像刚及笄的少女,满是无忧无虑的逍遥自在,略带一丝娇憨。 所以他在动心时,从不曾想到原来她已经嫁人了……直到轩然霞举的温琅在他的困惑里一步一步走向他们,亲昵地将她从马上抱下,璧人一双并立在他眼前,彻骨的寒冷才淹上他的心头,而后冻结成冰…… 所以这一世,他喜欢看她梳着丱发,因为这表明她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摆脱前世的命运。但今日她的装扮,已偏向了及笄的女子。且因为她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都要高出一些,同样的装束在郑苒的身上如何看都只显得像个小孩子,但于她,却是多生出七分女子的娇美。 韶亓箫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八殿下,阿苒手臂上怕是青了,我便先带她下去擦药,还请八殿下派人送一盒药膏来。”她没有起伏的声音闯入韶亓箫的耳膜,将他神游的神智拉回现实。 眼看韶亓荿的眉峰紧紧连在一起,神态急急地想说什么,韶亓箫生怕他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说出什么,让她更冷淡下来,便赶紧抢先道:“赵表妹,你放心,我这便请医女过来给郑姑娘看看。” 说着,他招来身后的康平吩咐几句。康平得令,回身往复香轩中找来两个宫人,一个往襄山这里的太医署招医女去了,一个则要领着她们往复香轩中找一间房休息。 赵敏禾福身谢过,正要告退,犹豫一下,又回身道:“七殿下,忠勇伯府与皇家并无姻亲关系,殿下还是喊我赵姑娘更合适些。” 韶亓箫心里发苦,脸上却不以为然道:“赵表妹怎么说都是我二姨母的侄女,姨母又视表妹如己出,这一声表妹并无大错。” 不待赵敏禾再分辩几句,他急急拉上正待插嘴说什么的韶亓荿,飞一般地走了。 郑苒撇撇嘴,道:“这个八殿下一向小气,什么事情非得跟我争。这次他自己都没受什么伤呢,反倒对我倒打一耙!” 赵敏禾没觉得有什么,只摸摸她脑袋。倒是一旁本安安静静地抱着小阿婧的周婉婉上前来,挤眉弄眼,意有所指地说:“八殿下可不是对谁都这么针锋相对的。” 赵敏禾一顿,转身面朝周婉婉,投出惊诧的目光。 周婉婉微微点点头。郑苒是当局者迷,她们其他人则是盘观者清,以前也曾暗暗地提醒过她几次,却每次阿苒都像吃了火药似的冒火气,也就放下了专心看戏,哈哈~~ 见她点了头,赵敏禾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子固然尊贵,可嫁了皇子,真要有什么事,娘家也插不上手。再有,皇子后院不比其他官家子弟。以郑苒这样的家世,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做一个当家主母,丈夫要纳小也得掂量过她身后昭靖侯府的分量。可若是换成了夫家是皇室的话……如今已经成婚的那几个皇子府中,即使号称夫妻恩爱的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后院里还不是有两个李德妃亲自挑选的侍妾? “他就是故意针对我!不就是我小时候还不认识他那会儿,笑了一次他长得矮胖吗?!堂堂男子汉记恨到了现在,真是小气!”郑苒嘟嘟囔囔地置气。 又是小气?赵敏禾是拿她没办法了,朝周婉婉抿嘴一笑,看着她怀里的小阿婧语带歉意地问:“婉婉,我先带阿苒去看看她的手,你和阿婧……?” 周婉婉明白她是怕阿婧年纪小,不适宜看医女为郑苒治伤的事,因而也不勉强,便先带着丫鬟们往复香轩的花厅去了。 赵敏禾扶着郑苒,在那名宫人的带领下到了一处小间。没一会儿医女也过来了,撩起郑苒的衣袖一看,果然青了一块地方,约莫是郑苒摔倒时磕伤的。索性并不严重,医女也只是看了看,给了一盒外敷的药膏便罢。 待处理好了她的伤口,两姐妹才过去待客的花厅。 花厅里一半地方铺上了柔软的毯子,上面又有许多玩具,几个圆滚滚的小女娃或坐或立,正玩儿得高兴。四公主正跟周婧婧挨在一起,两个人小鬼大地正在拆一个九连环,一旁福仪郡主安静地坐着,时不时伸手帮她们一把。 另一半地方则放着几张小案,坐着二公主和三公主,以及大一些的贵女们,不过年纪最大的也就周婉婉和荣锦瑟这样快要及笄的。林贵妃却是不在。 赵敏禾与郑苒向两位公主微微福身。二公主亲自将郑苒扶起,小心地不碰到她的手肘,温言道:“我已听婉婉说了,是八弟的不是,阿苒可好一些了。” 韶亓荿虽是二公主的亲弟弟,可她也不是个一味护短的,况且女儿家娇嫩,男子就是让让又何妨? 再者,二公主快要及笄,对男女之事已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了解。在她看来,若是弟弟开窍,娶了郑苒,倒也是不错。不说郑苒的身份,就她的直脾气,什么都写在脸上的,配她那个傻弟弟,至少不会与弟弟偷奸耍滑。再加上郑家想必将来也不会插手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将来弟弟在宫外开封建府,她和母妃也放心一些。 只可惜这一个两个,都是迟钝的,都这么大了,还只像小孩子吵架一般丝毫不肯相让。时间长了,二公主也就随弟弟去了,左右两人也就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像今日这样的事情,纯属意外。 不等表姐妹俩坐下,荣锦瑟便调侃道:“阿苒,若不是你个子矮了些,我可真要以为,咱们姐妹里多一对双生姐妹哩!” 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谁家有什么大事,传播的速度绝不会慢,更何况双胞胎难得。吴氏前脚从襄山急忙回京,当天晚饭时分各家各府就知道了,赵家的下一代总算有女娃了,还一次添了两个。看看如今精神头十足地从京中回来的两姐妹,身穿这样一样的衣裳,真是赏心悦目。 郑苒如何会喜欢别人说她矮呢,当下便理直气壮地反驳道:“阿瑟,你也先别笑,你比我还大一岁呢,可还不是跟我差不多。要是你站到我表姐身旁去,你也会照样成个矮婆子!不如你以后再多练练武,没准儿可以再长高些。” 荣锦瑟瞪了瞪眼睛,正要再说话,却听见一个还带着些软糯的声音道:“我们只是女子而已,要这么高做些什么呢?”说话的温瑾眼睛盯了盯郑苒耳上当日本是她第一个看中、最终却被荣锦瑟拿去给了郑苒的紫水晶长耳坠,掩嘴一笑,语带天真地说道,“我母亲说,女子体态还是该以娇小玲珑为佳。” 此话一出,本有些热闹的气氛顿时一静。温瑾的话,本没什么错,可在方才荣锦瑟等人如此打打闹闹的情况下说出,就显得有些尖刻了。 况且,荣锦瑟在身量上也与赵敏禾一样,随父亲比较多。赵敏禾是长得高这一点像赵毅,而荣锦瑟则是骨架有些偏大像了自己的父亲。此时听到温瑾这么说,登时气得一个哆嗦。 温瑾身边坐着的是四皇子妃王氏的族妹王晴,此时懒洋洋看了她一眼,虽未说话,神色却是不以为然,又似嘲笑。温瑾到底年纪还小,心里一紧,本以为王晴这样从五百年王氏一族中出来的女子,该是赞同她的话的,可方才见王晴看她的眼色,却不是这样。 温瑾正要补充什么,却听得一个清润好听的嗓音响起。“温姑娘家中是诗书之家,不知有没有听过,叫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温瑾看了看这个才进京不久的忠勇伯之女,道:“这是《孝经》中的话,我自然是知道的。” 赵敏禾轻笑了笑,道:“可见体态无论美丑,都是父母给的。温姑娘你说是么?” “噗嗤”一声。温瑾掉头一看,是三公主笑了出来,见她看过来,又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饶是如此,温瑾眼睛也红了起来,立时便起身告罪,说身体不适要出宫回家去。二公主也不阻拦,温声命人送她出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王晴也看了她一眼,开口说了赵敏禾听到的第一句话:“既是身体不适,温姑娘路上慢行为好。” 第27章 契机 复香轩寝殿内,林贵妃正靠在贵妃榻上,听着大宫女悯春禀报前面发生的事。 待悯春说完,林贵妃眼皮子一动,吩咐道:“将郑家姑娘和赵家姑娘为四公主送来的生辰贺礼拿过来。” 悯春很快就翻出了两者的贺礼,也将各家姑娘的礼单取来一并奉给林贵妃过目。 第28节 林贵妃一看,今日来的贵女不多,送的礼也是出奇的一致,不是小女孩子戴的首饰挂件,便是益智的玩具,并无什么特别的。林贵妃一叹,暗道自己也是糊涂了,像这样的礼单,自有家中母亲亲自掌目的,怎会有出格的。 她想了想,又道:“郑家姑娘那儿,等一下你带上一份赔礼,亲自送她回去。” 悯春恭敬应下,又听见林贵妃问道:“方才七殿下来的时候,可有撞见今日来的贵女们?” 悯春答道:“七殿下送了个九连环给四公主,是他亲自送到四公主怀里的,还和咱们殿下一起在花厅逗了一会儿四公主,到二公主和几个贵女一并从外面进来,七殿下就拉着八殿下一起离开了。所以除了后来来得晚一些的周姑娘荣姑娘等人,其余几个贵女,殿下都瞧见了。” “杨家姑娘没来,七殿下可有问起?”对那个暗地里传了有一阵子的杨兰锦,这次林贵妃也下了帖子的。只是后来杨家回帖,道是杨兰锦身体不适,就不来扰了众人的雅兴,仅送了份礼过来。 悯春摇头道:“七殿下仿佛并不在意撞见的那几个贵女,也没问起杨姑娘。后来便是在轩外撞见了郑、赵、周三家的姑娘。”悯春又想了想,又道,“对了,七殿下在轩外喊了赵姑娘‘表妹’,赵姑娘似乎有些想避嫌,七殿下却不怎么在意。” 林贵妃沉吟片刻,才吩咐悯春下去了。 ———————— 因北地的旱情,前头冰泉宫中政务繁忙,承元帝晚饭还是跟几个政事堂的臣子们一起吃的。不过想到今日是小女儿的生辰,承元帝到了晚间,还是抽时间来看看过生辰的小女儿,也与许久没有好好好见见的二公主说说话。 父女俩玩闹过一阵子,四公主也玩儿得累了,就昏昏欲睡起来。林贵妃吩咐乳娘将四公主抱下去,又眼神示意下二公主,二公主冰雪聪明,显得母妃大概有话与父皇讲,便也跟着告退了。 林贵妃这才坐下来与承元帝说着话。说着说着,就聊到了今日来为四公主庆生的几个贵女。 “今日来的小姑娘不多,多数是跟皇家做了亲家的几个家里头的女孩子,另有几个在这京中颇有些名头的。忠勇伯府的姑娘前些日子才随父回京,我便也给她下了个帖子。”林贵妃在承元帝身边这么多年,自是知道赵毅之于承元帝的关系的。 果然,承元帝几乎是立刻就哈哈一笑,道:“哦~~赵师兄家的小姑娘啊!” 外人只道赵毅是承元帝的嫡系心腹,却不知年纪相差七岁的两人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承元帝还是当朝太子时,郑叡被先皇承德帝册授为太子太傅。朝臣们多以为这个太子太傅只是承德帝加封给郑叡的荣耀虚衔,但实际上郑叡当时确是承元帝的拳脚和骑射师父。 而赵毅比承元帝年长,在这之前便已跟着郑叡学了好几年箭术。赵毅小时候是个混不吝的,有几次竟哄着当朝太子喊他师兄。承元帝心里也不在意赵毅这吊儿郎当的态度,反而有些高兴与赵毅相处起来比宫里人都自在些,但嘴上却硬得很,怎么都不买账。只有高兴时,偶尔才蹦出个‘赵师兄’来就当哄哄赵毅。 这个习惯,到了如今,也没怎么变。 林贵妃此时一听,就知道承元帝今日心情很不错。她微笑道:“听琳儿(二公主)说,赵姑娘脸上还略带些稚气,人却几乎比她都高了,怕是像了赵伯爷。郑家姑娘当时还打趣说,她未来表姐夫,也得长得高些才行,否则夫妻两个一起走出去,做丈夫的比做妻子的矮,可就不好看了~~” 承元帝脸上笑容更甚,喝了一口手边的红豆甜汤道:“赵家的女婿可不好做。那么多哥哥,一人一拳头就够他吃的了。再有赵毅,他就那么一个宝贝闺女,从前朕要抱抱,都被要被他紧张兮兮地盯着,仿佛怕朕会把他宝贝闺女摔了似的。这要来个小子要把他闺女抢走,可不得找人拼命么!” 林贵妃一顿,暂且歇了原先想要说的话,只与承元帝凑趣道:“陛下还抱过赵家的姑娘?” 承元帝摆摆手:“十多年前朕去南巡的事了。哦,那次你没去,大概是不晓得。” 林贵妃给承元帝起身重新斟上一盅红豆甜汤,趁着这功夫回想了想。承元帝虽常常微服出宫,但甚少有外出游乐时,南巡乃是承元十五年发生的事。那时承元帝只带了宋皇后一人出去,她和皇贵妃都留在了大兴宫中。如今,这三个后宫中最受承元帝重视的女子,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那时候赵姑娘才刚出生吧?”林贵妃问。 承元帝今日似乎兴致真的很不错,点头道:“那时候才七八个月呢,不过看着已经很机灵了。朕将她抱过来时咯咯笑得厉害,还会咕噜着大眼睛看朕,像是要好好看清楚朕的样子似的。” 连这些小事都记得?林贵妃突然觉得,她还是错估了赵毅在承元帝那里的地位。这样一来,的确是不该由她来提起赵家姑娘的事。这样想着,她又听到承元帝的声音。 “对了,她的名字,朕也给取了一半呢。” “一半?”林贵妃这是真的挺好奇的。 “听说老伯爷跟老夫人想亲自给孙女起名,赵毅却也想自己起。僵持不下,最后约定,二老先为孙女择定一个字,后一个字就让赵毅自己来起。” 林贵妃瞠目结舌,还有这样给孩子起名的? 承元帝看着林贵妃的表情也是失笑。“你也觉得这家子很有趣是不?” 林贵妃拎了帕子掩了掩嘴角,笑称:“是挺奇特的。”随即,她又想到承元帝方才所言,“难不成,陛下为赵伯爷代劳,给赵姑娘定下了本该由赵伯爷起的一个字?” 承元帝掩饰地咳了咳,笑弯了眼睛,又是点点头。“要是由他自己慢慢想,还真不知赵家小姑娘到猴年马月才能有名字呢。当初朕想到泸州本连着好几年遭了灾,刚好这小姑娘生下来之后便风调雨顺起来,又有朕之前收到泸州官员上表称本地发现嘉禾一事,便为她择了一个‘禾’字。” 林贵妃叹道:“禾,嘉穀也,万民之本,異畝同穎,天下和同之象。是个好字!不过,赵伯爷怕是要呕死自己为何不早些给女儿定下名字了。” 承元帝朗笑道:“真被你说着了。”想起当初赵毅捶胸顿足后悔到不行的模样,承元帝如今想来,都是乐事一桩。“不说赵家的事了,荿儿去哪儿了?朕来了这么久都没见着他。” “晚饭过后就去景平坞了。真不知他哪儿来的这么多话与他七哥说,我这个母妃怎么就不能说么?” 林贵妃嘴上说着抱怨的话,眉头却是舒展的。承元帝心知肚明,淡淡道:“兄弟情深是好事,总比互相下绊子的好。” 林贵妃心里一凛,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说起了小女儿的趣事。 承元帝心里叹一回气。他不是不知道林贵妃的小心翼翼,只是似乎,只有这样相处,才是最适合两人的方式。他不再纠结于这点,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 ———————— 景平坞中,韶亓荿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家七哥问起的“为何每次都要跟郑苒吵”这个问题。 半响,他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本来也不想跟她吵的,可你看她,她对我没个好脸色,我也不要对她有好脸色了!” 小屁孩!韶亓箫揉揉太阳穴,故意问道:“你的意思是,她对你脸色好了,你也就有好脸色了?” 韶亓荿一个劲儿的点头。 “那为何不是你先对她有个好脸色呢?” 韶亓荿正点着的脑袋一顿,死死皱起眉头来,有些茫然起来。 韶亓箫再接再厉问:“从前跟你有过节的,也不止郑苒一个,你干嘛非得追着她不依不挠?” 韶亓荿梗了脖子,大声道:“我看她不顺眼,不行么?!” 小屁孩!熊孩子!追不上媳妇儿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了! 本还想让他开窍然后一起追媳妇儿的,现在韶亓箫暗暗决定,还是他自己来吧,免得弟弟像今天这样给他拖后腿! 不过,经历了这些日子来的挫折,韶亓箫深刻地意识到——他需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契机!如前世他们相识时一般的契机! 因而,韶亓箫强迫自己暂且定下心来,不再想方设法地与她偶遇。 第29节 这一定下心,就到了九月初圣驾回京,一年一度的秋猎也近在眼前了。 第28章 合谋 大周朝皇家狩猎有春猎和秋猎之分,一般春猎因在三四月份,与文武官述职、考核的时间相近,承元帝经常以春猎之机,考教一些武官或武将之家的少年子弟。官家子弟间的狩猎比赛,更是每年春猎必不可少的项目之一。 因而,春猎便带着一些政治色彩,武官们、尤其是即将入武职的少年子弟,都会在这时力求表现,以期到了朝上,便有一个好的开始。 而秋猎,氛围则会轻松许多。太|祖皇帝的次子安王与三子宁王乃是双生子,他们曾在十七岁那年的秋猎时,组织过一次联合狩猎。所谓联合狩猎,便是一男一女、两两组成队伍进行狩猎比赛。 当年安王和宁王,就是在那次狩猎场上选定了自己的王妃,便是与他们搭档比赛的两个女子。从此之后,每年的秋猎,似乎就成了少男少女们得以亲近彼此的机会。关键是,这还是光明正大的机会,可是曾得过□□皇帝支持的! 韶亓箫打的主意,便是这次的秋猎。不止因为这个机会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的难得,还因为前世他与阿禾的相识虽与这联合狩猎比赛无关,却也是在秋猎上认识的。 只不过,要让阿禾按他心意地那般去参加秋猎,他自己这边却是做不到的,他需要帮手。这个帮手,得是能请到阿禾的人。 “你说什么?”眼前是惊诧莫名的二公主,面对着这个还算亲近的弟弟说的话,她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跟不上了。 “你要我去组织一次秋猎的女子队?与你组织的男子队用联合狩猎比赛?”在韶亓箫的点头中,她又仿佛确认似的问,“务必确保将忠勇伯府的姑娘请来?” 他鬼祟地将宫人都遣走了,就是为了与她说这个? 火光电石间,二公主灵光一闪,豁然开朗起来。“七弟看上了赵姑娘?” 韶亓箫羞涩着脸——他本以为这么纯情的动作,他这重活了一世的人装起来会很难做得到,可真被人这么打量着,再想到阿禾明媚的面孔,他却不自觉难为情起来——在二公主瞪圆了的眼神下,点了点头。 二公主被他这神态吓得一哆嗦,断然拒绝道:“不行,被父皇母妃知道我帮你做这种事,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韶亓箫也没想她一口就答应,继续耐心说着:“二姐姐,你不说我不说,父皇和母妃怎么会知道?只要你把这当成一次普通的联合狩猎,不就完了么?” 二公主有些头疼,试图劝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七弟,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样算计一位伯府贵女,有些出格了。再说,即使我帮你把人请了来,你就怎么能保证她会与你一组?” 这一男一女的组队,可不是自由分配,而是需要男子一队全体交出自己的马鞭,再由女子来抽,女子抽中的是谁人的马鞭,就与那人组成一队1。这样随机的方式,韶亓箫想刚好与赵敏禾组成一队的想法,落空的可能性很大。 韶亓箫早就预料她可能会这么说,立时便接上说:“她能不能与我一组,我自有办法,这里面能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至于二姐姐说的‘算计’,”他稍稍上前,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二姐姐该不会真的相信,当年的安王和宁王两位曾叔祖,真的就那么凑巧与他们王妃组成一队了?” “你……”二公主第一次觉得这个弟弟原来也是个奸猾的,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边韶亓箫却还是没停下,继续小声对她说:“甚至我都怀疑,当年三皇兄与三皇嫂那次,是不是也有猫腻!”2 二公主手痒地拍他一下,尖了声音低喝:“别乱说话!” 韶亓箫赶紧讨饶,又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想要说服她就帮他这一次。 二公主犹豫了半响,还是摇头拒绝。 韶亓箫心里叹气,暗道,看来还是要拿出那招来…… 当下,他便摆出认真的脸,又神秘兮兮地道:“二姐姐,林母妃应该已经开始给你相驸马了吧?不如这样吧,你帮我把阿禾请到,我这边就把林母妃看中、你也看中的人尽量请几个过来,方便你亲自掌目,如何?” 二公主正待抬脚走人的动作一滞,一张英俊温厚的脸庞浮上心头。 韶亓箫一见着有戏,再接再厉道:“我也可以把那些人惯常用的马鞭打听清楚了,到时二姐姐想就近了解那位俊杰,也方便选了不是么?” 二公主更犹豫了,一时心乱如麻。半响,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便道:“你让我好好想想,过几日我再给你答复。” 见她急着要走,韶亓箫赶紧拦下她,恳求道:“二姐姐,你要考虑可以。但请你别将我中意阿禾的事透露出去啊。一来许会坏了阿禾的清誉,二来万一传到了忠勇伯的耳朵里,他恐怕就会防贼似的盯紧我不放了。” 到底是自己弟弟,对这一点二公主还是可以保证做到的。她当即便点点头,不过也数落了他一顿,叫他别将女子太不当一回事才罢休。 三天之后,不出韶亓箫所料,当他再次寻上二公主时,她只定定地看过他一眼,便示意他跟上。 姐弟二人进了二公主的菱荇苑,敞开了门窗,又打发了宫人到外面守门。二公主这才道:“七弟,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但你须向我保证,不会对赵家姑娘做出有辱她名誉之事。” 韶亓箫放下始终担着七八分的心,大喜道:“我发誓!” 他又蹿到二公主面前,小声问:“二姐姐,那你那里呢?有没有特别想了解的青年才俊?弟弟保证,只要不是那些跟弟弟不是一路的文人才子,我一定把人拉过来!” 他要排除文人才子,其实并非是这些人难请,毕竟作为皇子的他相邀,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会有人拒绝;也并非文人不会骑射,时人讲究君子六艺,射、御便是其中之二,只是文人的骑射普遍不如武将子弟而已。 他要排除掉文人,是因为他要保证温琅那个衣冠禽兽不会牵扯进来!在温琅还是人模人样的时候,也与阿禾琴瑟和谐过,只怕他身上确有什么特质——至少是他表现出来的特质——是吸引着阿禾的。且,恐怕也正是因为阿禾动过真心,所以到后来温琅背叛了她的时候,她才会如此决绝地要与他和离。只是最后她却被温琅算计怀了身孕,为了女儿又在温家后宅挣扎了十六年…… 还好,反正根据他前世所知,此刻他二姐姐也该是对自己未来驸马有些懵懵懂懂的感情的时候了。而他那位未来二姐夫,也不是什么文人。 所以二公主最终会答应这事,也不奇怪。 二公主行到案后,翻开一本《花间集》,从夹页里取出薄薄一张纸,递给韶亓箫道:“这是母妃目前在考虑的驸马人选。你放心,这上面以勋贵子弟和武将子弟为多,文人大概只有王清一人。不过这个王清,你请不来也没事,他本就非母妃最中意的人选。” 韶亓箫接过,点了点头。他自是明白林贵妃极少选文人的用意。越是读书人家,家中规矩就越是严苛,虽本朝公主成亲后可以有自己的公主府,但林贵妃大概还是盼着二公主成亲后可以与丈夫夫妻相得,与夫家和睦相处的,却又不愿女儿委屈到去遵守有些酸儒人家的规矩。所以她为女儿看的多数是勋贵和武将家的子弟,就不难理解了。 至于这个王清,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有所耳闻。王清出自四皇子妃母家罗州王氏,是四皇子妃的族弟。正因为他的家世,林贵妃虽有些看好他这个人,却也怕二公主嫁到了世家,反而觉得拘束。毕竟世家从太|祖朝虽然渐渐没落,可王家却从一开始就高瞻远瞩地跟着太|祖皇帝混,至今仍然好好地站在朝堂上。谁知道他们内里是否还高傲着呢? 其实轮才气,王清并不输于被誉为襄京文之一杰的温琅,只是一来王清长相上只能算中上,不如温琅清俊可观;二来他为人太过正气,在少年子弟中人情来往也远不如温琅圆滑可亲,人缘便远不如温琅。久而久之,名气上便落下温琅许多。 前世王清入仕后,前期看着不如温琅,但他是世家这一代中最务实的人,不多久就成了世家年轻子弟的翘楚。再者他虽是王家人,却并不帮助四皇子参与党争,故而前后两任皇帝也挺重用他。前世他扳倒温琅后,王清大概就是他那一代人的第一人了,入政事堂拜相是十之八|九的事。 韶亓箫暗暗评判了下,虽然这人不是二公主的未来驸马,但他看在他以后的成就的份上,这世要不要提早去结交一下? 上下扫了扫名单上下。果然,他家二姐姐的未来驸马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名单上,虽然是在最后一个,看着有些像添上去凑数的,但从笔锋上看,这个名字却是写的最工整的,显然是写得最认真的一个。 心里有数,韶亓箫也不表现出来,免得他家二姐姐恼羞成怒不帮他了,不过……“二姐姐,为何没有襄京双杰的名字?” 温家那样之乎者也乱飞的人家,林贵妃不乐意把女儿嫁过去还有道理,陆铭却是个优秀的,怎么也没他?而且据他所知,林贵妃还挺中意陆铭的吧? 二公主眼神飞了下,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地说道:“母妃说温家并不适合我。陆家……陆家……”她卡壳了,半响都没想出一个好理由来……总不能直说怕陆铭的风采盖过了她心里中意的那人吧……啊对…… “陆铭太优秀了,”二公主直视韶亓箫,目光真诚地说,“优秀的人必然骄傲,他恐怕是不乐意尚主的。再说……” 第30节 她上下扫扫韶亓箫,又道:“二姐劝你,如果不想别人夺了姑娘们的注意力,你最好还是别邀请太优秀的男子来!” 韶亓箫:“…………”他就这么差劲么? 第29章 不拖后腿会shi星人 既然与二公主相约好了,韶亓箫便开始组人。 一般这联合狩猎的单队人数多为十人,两队加起来就是二十人。不过韶亓箫算了算,人越多,阿禾会抽中他的马鞭的几率就越小,因而他最终决定将人数定在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少得惹人怀疑的七人。 二公主给的名单上共有四人,连同王清和二公主真正在意的那人。另两个,一个是晋州平县陆家的陆荣轩,他与阿禾家还有亲,乃是阿禾三嫂陆氏的堂弟,祖父陆昂行伍出身,凭着一身真本事让陆家渐渐在京中站稳了脚跟,陆荣轩其人,文比不上温琅,武比不上陆铭,但跟一般官家子弟相比,却很有看头了,是个文武双全的。韶亓箫回想了下,这家伙前世里确实混得也不错。 另一个是勋贵子弟,荣国公府的齐承志。齐家跟陆家(礼国公府,大舅母陆氏的娘家)都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一同封了可袭七代而降爵的国公爵位,也是唯二封了国公的。可见这两家当初的功劳有多大。只是两家现在都有些弱势,在朝中的分量越来越轻。 不过礼国公府好歹出了个陆崇(十六卫大将军,陆铭祖父),虽不是承爵的嫡支,到底还是间接让礼国公府在京中尚有些影响力。荣国公府就不行了,几代以来都没有出挑的人才支撑门庭,已有衰败之象。齐承志是他这一代的么子,名为承志,但无论文武才干都只一般,只听说性情倒是好的。 韶亓箫暗暗点头。 林贵妃慈母心肠,陆荣轩、王清,以及被二公主特意踢出去的陆铭这三人,看的都是本人的性情和才干。本朝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若是尚了主——尤其是承元帝实际上的长女,这几人的前程将会只高不低。前世里这几人后来也确实不错,只除了陆铭…… 而齐承志呢,大约是所有人里最安全的一个。皇家公主出嫁后与丈夫同床异梦的也不在少数。但若驸马是齐承志,按如今荣国公府的衰落,齐家人只会将能让荣国公府再次走入皇帝视线的二公主,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捧在手心里。何况齐承志又是一个性情温和的。 认真计较起来,只有二公主自己中意的这个,才是最不适合她的,也是最难成事的。韶亓箫手指点点自家二姐姐给的名单中的最后一个名字——荣航。 他甚至怀疑,一向谨慎的林贵妃根本不会将这个三皇子妃的娘家弟弟考虑到女儿的夫婿人选中去。前面的王清虽说跟四皇子妃同出一族,但两个只是族姐弟,并不属同一支,在政治上也可当成两家来看。而荣航却是三皇子妃的堂弟,两个人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感情极好,也未分家。 虽说皇家不会在意换亲这样的事,可承元帝心里愿不愿意与三皇子有亲的荣家再出一个驸马,谁都无法确定。 荣航,恐怕是他家二姐姐自作主张写上去的。 韶亓箫摇摇头,心里有些嫌弃自己想太多了。前世这两人都成了,二公主还是他所知的皇家公主里过得最幸福的,今生若无意外,也没什么大问题吧。 韶亓箫决定暂且把这事放下吧,先对付余下的名单要紧。已经有了四个人,再加上他自己和韶亓荿,那么还差一个了。 他家二姐姐的提醒很有道理,于是韶亓箫愉快地摒弃掉像陆铭这样厉害到没朋友的,决定将这个名额留给他表兄赵攸涵。表兄年纪刚好,骑射功夫也很不错。虽比不上陆铭吧,但表兄也是自小允文允武,再加上赵家的家规,乃是京中许多父母眼中的乘龙快婿。更重要的是——他是阿禾的堂兄。 ——哪儿有堂妹不认识堂兄用什么马鞭的,故意抽自己堂兄的可怎么办?有了这么个绝佳的借口,他就有机会实施他下面的计划! 他正提笔沾墨将三人的名字添上去,就见韶亓荿从外面跑进来,见他伏案写着什么的样子,也跟着凑过来一看,问:“七哥,你写我们的名字做什么?” 韶亓箫眼见计划顺利,愉快回道:“今年我们秋猎组一次联合狩猎吧。这是我拟定的名单;女子队那里,由二姐姐来拟。” 说完,他又问,“你这次秋猎若是有别的安排,我也可以换个人?” 韶亓荿的眼珠子转过一圈,随即眉开眼笑道:“好哇,我参加!” 他伸手取过名单,仔细看了看,问:“七哥,就我们七人吗?可还有别人?” 韶亓箫随意道:“没有了。人多了就不好玩儿了,七人便足够了。” 韶亓荿“哦”过一声,不知道想到什么,随即又眉开眼笑起来。 韶亓箫失笑,就知道他是个贪玩儿的,恐怕根本就不会在乎联合狩猎的含义。以他家二姐姐的蕙质兰心,必然想到他会将八弟拉进来,那么二姐姐也一定会将郑苒加进去。到时,上天会不会提前给这两人牵上红线,倒是让他拭目以待。 然而,韶亓箫并没注意到,韶亓荿时而望着那张名单偷笑,又时而略带歉意地看看他的神态。 ———————— 对赵敏禾可能故意抽到赵攸涵的马鞭一事,实际上韶亓箫的想法只对了一半——赵敏禾自己倒无所谓,她只觉得这个玩儿法有些新奇,再有她上辈子的经历,对自己的男搭档,也不会如其他女子一般扭捏。——有那想法的人,却是赵毅! 赵敏禾是与赵攸涵一同接到从宫里送来的请帖的,当天赵毅下衙后便知道了。 于是,他以有正事要与全家人商量为由,特意招了三房人一起在正厅吃饭,连才三个多月大的安安和康康也被放在摇车里带了出来——寻常,伯府只在逢五、逢十才几房聚首一起在正厅用晚饭的,其余的日子都是各房自己吃的。 餐闭,待下人收拾了残羹剩饭,赵毅便命下人都出去了,而后宣布了他的决定:“今日,阿禾和六郎都收到了宫里的秋猎请函。那个联合狩猎实在不怀好意,所以阿禾,你那一天就认准了六郎的马鞭,只管将他的马鞭抽过来就好,别碰其他臭小子的!” 话音刚落,正厅里已是鸦雀无声,只余下安安和康康两个“咿咿呀呀”的婴儿语。 赵毅本觉得自己的决定该是如何的英明神武,却见全家人都直愣愣地看着他,甚至连三郎九岁的长子赵焎都仿佛呆住了一般盯着他看。 赵毅忍住摸摸自己后脑勺的冲动,朝一旁自己的老父亲那儿看去,却见安安,或是康康——两个小女娃长得一模一样,还一样的肥嫩可爱又爱笑爱闹,赵毅到现在都分不出来谁是谁——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她曾祖父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他看。 赵毅倒是知道快四个月大了的小婴儿已经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还与小家伙伸手晃晃打招呼。却见小脸儿粉嫩嫩的安安,或是康康,一个扭头钻进了曾祖父怀里,不看他了。 赵毅心塞,强自辩道:“联合狩猎,我虽没参加过,可这后边儿的含义我岂会不知。那些臭小子,个个都不是好的。怎么能给他们接近我家阿禾的机会?!” ——老子也年轻过好么~~想当初自己那些小伙伴们,哪个不是心怀鬼胎的,还会在背后偷偷猜会有哪些贵女来、又议论想让自己的马鞭被哪个贵女抽中哩~~如今那些臭小子心里头想的,只怕更不堪入目,怎会有例外?! 想罢,他郑重对女儿说道:“阿禾,你父亲我就没参加过那个,你母亲也是。如今,我与你母亲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赵祈嘴角一抽,心道那是因为你自己老早就瞧中了你媳妇儿,可吴氏出身书香门第,不通骑射。——儿子是没跑去参加秋猎,可你天天跑去蹲吴府外头的墙角,更丢脸! 到底是自己儿子,不好让他在小辈们面前丢脸。赵祈忍了忍,按捺下了抄起凳子暴打大儿子一顿的冲动。 金氏已回过神来,甩开不长心的大儿子,对赵敏禾道:“你父亲老糊涂了,那个秋猎啊,祖母年轻时也去玩儿过。当时祖母抽到的可不是你祖父的,这只不过是图个乐子,哪儿有这么较真的!” “祖母支持你玩儿玩儿去,又不是抽了谁的就要嫁谁,怕什么!你喜欢哪个鞭子就选哪个!不过啊,得保护好自己,可别被人占去了便宜,也别去太偏僻地方,要注意好安全。哎,到时最好你与六郎一直待在一起,以前也不是没有两组四人一起行动的。跟你哥哥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一场家庭会议,以赵毅的语出惊人开始,又在金氏的唠叨中结束。从头到尾只做了背景的吴氏赵煅杨氏等人,完全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 ———————— 另一边,韶亓箫却正抖着手指着弟弟又大声问了一次:“你说什么?你去请了谁?” 眼前的人得意地直摇头晃脑。 深吸了口气,韶亓箫合上他不知因惊还是因怒而睁大的双眼,努力让自己平生静气地再三问:“你再跟我说一次,你用我的名义去请了谁?” 韶亓荿几乎是翘起了尾巴,朗声道:“陆铭啊~~我早就想与他比比箭术了,可他一直推拒我,还道他比我大四岁,即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怎么都不愿与我比试。所以这次我用七哥你的名义给他下了请帖。虽不是单独正式的箭术比试,可也好歹能比一比了。” 第31节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张回帖,朝与韶亓箫潇洒地甩甩,兴奋地道:“看,这是陆府的回帖,陆铭已答应了!到时我定要找机会与他真真正正比试一番!” 话落,韶亓荿才发现他家七哥貌似不是高兴的表情,他干笑一声,讨好地与韶亓箫道:“七哥,咱们多一个人也不多么,只消叫二姐姐那儿再多请一个贵女便是了。” 他又讨好地晃晃韶亓箫的胳膊,“弟弟也知道的,陆铭一来,咱们其他人就别想胜了。可难道你就不想与他较量一番,而后知道自己与他究竟差在哪里吗?” 韶亓箫咬牙切齿:“……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你多少银子!!!” 第30章 秋猎(一) 从那日后,八皇子韶亓荿就过得有些苦逼。不光平日里跟他玩得很好的七哥突然不理他了,亲亲二姐也不知为何就对他没个好脸色。 韶亓荿很苦恼,连成功请到陆铭的喜悦也变淡了不少,日子也变得难捱起来。 偏偏今年因为天气偏热,到九月中旬了仍没定下去上林苑的日子。直到九月下旬天气渐凉,承元帝才下了旨意,十月初二出发去上林苑。 不过,今年因北地的旱情,承元帝又同时下旨,今年的秋猎要从简办,随扈的人员也要缩减。最后礼部和殿中省拟出的秋猎出行名单表明,今年乃是近十年来最简洁的一次秋猎了。 饶是如此,这也抵挡不住韶亓箫激动的心情。这些日子以来,他无事可做时,便反反复复地思量自己的计划,看看有无漏洞。 更因韶亓荿的神来一笔,让陆铭这个神箭手也会插一脚,他便更加不敢大意了,必要力求计划完美无缺,连细枝末节都要样样兼顾。 再有二公主那里,他也没忘了隔几天就去刺探一回。只是他家二姐显然是个心眼儿多的,时至今日都未明确告知他自己的目标,还左右而言他地说起其他人,其中又以陆荣轩被提起的次数最多。 若不是他是重来一世的人,只怕真要以为他二姐姐最中意的是这个陆家的小子了。不过他也不急,左右大周朝二公主心智向来不弱,也晓得自己想要的、要做的是什么。 ———————— 上林苑地理位置在襄京西边大约五十里处,从上林苑再往西百余里,便是前朝旧都琉城。 它是前朝时期的皇家园林,是前朝炀帝穷奢极欲下的产物之一,横跨三县县境,纵横百里,占地极大。上林苑本既有优美的自然景物,又有华美的宫室组群分布其中。但这些都在百年前的战乱时期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了。 本朝太|祖皇帝登基后,只修缮了必需的几个宫殿和外围高墙,便将这里作为了大周朝尚武之地,不光每年春猎秋猎都在这里,还将皇帝的一支亲兵羽林军驻扎在这里日夜操练。 赵毅是武官,又是皇帝心腹,随扈的朝臣里很容易就蹭到了一个名额。哪怕原本没有,他也不介意厚着脸皮去跟承元帝要一个——谁叫今年他如花似玉的女儿要去参加秋猎呢,他不跟着些,万一宝贝女儿被拐走了肿么破? 已经神神叨叨了许久的赵毅,对女儿快要长大了的事实,还是无法坦然接受。这些日子来,仍然不忘说服女儿抽自家堂兄的鞭子就可以了。又数次拉上赵攸涵,美名其曰指点六郎武艺,实际上却是对赵攸涵行“千叮万嘱要他提防别有用心的臭小子”之实。 赵敏禾在父亲这样的神神叨叨下,也有些动摇起来,毕竟与自家堂兄组队,的确比一个陌生人更自在些。 到了正日子上头,赵敏禾换上全家女眷一起为她选的玉涡色女子骑装,只梳了椎髻,配上一只小小的花丝蝴蝶纹花冠。简单利落,既不会影响御射动作的敏捷度,又不失靓丽典雅。 一家子住在上林苑外围的别庄里,今日她并未坐上與车,而是与前来寻她的郑苒一起骑马到了上林苑。将爱驹暂时交于御马房的宫人,表姐妹两个才手拉手到与二公主约定的地点。 秋猎开始前,照例男女两队是先要彼此见过的,而像赵敏禾这样并不一定每个人的,还要先与彼此认识过才是。 二公主身为东家,早一刻钟便已到了。赵敏禾与郑苒两个算是到得早的。没一会儿,陆陆续续其他人也到了。 这一队总共八个女子,其余几个都是自小在京中长大,多少都与彼此熟悉。只有赵敏禾是前不久刚回京的。不过二公主请来的,倒有六个是赵敏禾已认得的,分别是二公主、郑苒、荣锦瑟、周婉婉、王晴和钱莹,只剩下一个面容姣好、神色带着一些矜持的少女她并不认识。 二公主爽朗为二人介绍:“阿禾,这是安王家的嫡幼女,福景郡主韶丰琪;琪堂妹,这是忠勇伯府家的姑娘赵敏禾。先前四皇妹生辰阿禾有来,不过你却刚好身上不爽利,这才错过了。” 赵敏禾微笑与这位福景郡主见礼。 安王爵承自太|祖次子,按理与这一代的皇子皇孙血缘有些远了的。不过却因太|祖之后的宣和、承德二帝均只得一子单传,故到了承元朝,皇室里皇叔辈的仍只得安王和宁王两府的长辈,故而这两个王府的存在感仍然很强烈,宗室里的头一份。再说其余的韶姓宗室,因太|祖生父的所作所为,□□登基后虽也接了一部分韶氏族人进襄京,却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 福景郡主先是在她脸上扫过一阵,而后神情淡淡还了一礼。 待几人各自散开来后,郑苒凑到赵敏禾耳边压低了声音道:“福景郡主有些高傲不合群,也不爱说话,寻常少有人喜欢和她玩儿的,只有一些看在她身后的安王府的份儿上、想拍她马屁的女孩子才会紧跟着她。但现在在场的,哪个不是被捧在手心的呢,她这样子,也难怪没人跟她说话了。” 赵敏禾分神一看,果真见周围其他女孩子都三三两两地在说话,福景郡主却单独一个待着,只有一旁的二公主时不时地会扔个话题给她,只她开口说了一两句之后又没了下文。不过,二公主显然很有主人家的胸怀,她丝毫不露声色,仍然时不时带着福景郡主说话,倒是在二公主身边的周婉婉已经开始在抽嘴角了。 没一会儿,韶亓箫与韶亓荿也带着一干少年子弟过来了。赵敏禾定睛一看,倒发现这一队里,除了她堂哥,七、八两个皇子原也见过;陆铭也是一样,且因郑苒之故她对他印象深刻;陆荣轩是亲戚的亲戚,她前几年就认识了;故而,只剩下三人是她不认识的。 二公主又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中间人来,为赵敏禾介绍起王清、荣航和齐承志三人来。 到彼此见过礼之后,只听得长相端正浩气的陆荣轩高声道:“赵妹妹,好久不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很是高兴。 赵敏禾抿一抿唇角,微笑道:“陆四哥,好久不见。” 正默默地痴痴地看着心上人的韶亓箫:……“陆四哥”又是个什么鬼?! 第31章 秋猎(二) 简单的交谈过后,便是分组,也就是抽马鞭。 不过,在开始之前,韶亓箫却道:“诸位,按以前的惯例,这马鞭用的都是男子本人的马鞭。但今年,我与二姐姐交换名单之后才发现,我们这里竟有四家同时来了两人以上,又有男有女,自家人的马鞭大概都是见过的。” 陆铭沉吟道:“确是如此。” 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发现有这么多对兄妹、堂兄妹。皇家来了韶亓箫韶亓荿二公主姐弟三个;赵家来了赵攸涵赵敏禾堂兄妹俩;荣家是荣航和荣锦瑟堂兄妹两个;还有王家的王清和王晴却是亲兄妹。 韶亓箫清清嗓音,这一点其实也是他后来与二公主两个合计出来的,有了这么个理由,接下来他要提出的方法就显得很是名正言顺了。 “再有除了刚入京的赵表妹,其他人彼此恐怕都很熟了,各位贵女多多少少都见过各位马鞭了。所以若是按以前的惯例选的话,恐怕全赖各位姑娘上前来抽马鞭的顺序而已。” 他这样说,摆明了就是说对面的男子压根儿就是由女子随便挑了。姑娘们都是要脸面的,当然不会大喇喇认定就按原来的办法了。各个面面相觑,连沉默寡言的福景郡主都眼神茫然起来。 韶亓箫又道:“从前的规则既不适用。前些日子,我倒与二姐姐商量了一个法子,诸位先听听看。若是同意,我们就按新的抽取办法决定分组,如何?” 荣锦瑟快人快语道:“七殿下先说说看!” “我准备了八条各式各样的马鞭,就由二姐姐她们背过身去,咱们男子先各自选定一条,就按自己的喜好便可。记下各自选的,再由我二姐姐她们选她们喜好的。选了同一条的两人,就组成一组比赛,如何?” 他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叫宫人端上盘子来。 只见黑漆嵌螺钿大托盘上,整整齐齐并排放着八条马鞭。确如韶亓箫所说,各式各样的都有。 第32节 马鞭的主体——鞭子样式基本是一样的,都是由里边作为核心部分的生硬的牛皮芯儿和外边由柔软的狗皮条组成的编织层。顶多是外边的编织层的颜色和编织纹路有所不同。 但马鞭的杆儿花样就多了。光是制作的材料就有牛骨头、红木、紫檀甚至银质材料,更遑论一般富贵子弟用的马鞭杆儿,上面的雕刻也格外精心,图案复杂多变。 韶亓箫准备的这八条马鞭,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并且多半儿是名贵的材料制成的。红木、紫檀、白根檀等等都有,雕刻也是十二分的精致。这些马鞭,做收藏品也是可以的了。 连韶亓荿也看得目瞪口呆,深深怀疑他七哥是不是去扒拉了他父皇的内库才找来了这些。 突然,荣航大声嚷嚷:“这一条这么丑的,最后选的那人不就吃亏了!” 在场不少人嘴角一抽,只见荣航正指着一条银质杆儿的马鞭。这条马鞭其实并不丑,虽是由很少见银质材料制成的杆儿,上面的雕花却栩栩如生。不过这一看便是女式的马鞭,通体白色的不说,形廓还小一些,显然是坐骑是白马的女子会喜欢的款。而男子,大概是不会喜欢了。 混不吝的!韶亓箫登时气结,二公主暗暗紧张地握了握拳头。 韶亓箫刚要分辩,却见赵攸涵闻言点头道:“言之有理。” 好吧,那是表兄,又是心上人的堂兄。韶亓箫只得忍着,平复了情绪温声道:“那你说要如何选?” 荣航摸摸脑袋瓜子,没主意了。却是韶亓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过两圈,而后抢先道:“比箭术吧!按比赛的结果来定选马鞭的先后顺序!” 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陆铭。只除了韶亓箫,他正用看死人的眼睛看着提议这话的韶亓荿。奈何韶亓荿正紧张地等着陆铭的答复,没空注意到他家七哥已在脑海中杀了他无数次。 坑货!二公主心里也气得不行,但事已至此,除非其他人不同意这个法子,否则韶亓箫也不好再反对。但显然,至少在场韶亓荿、赵攸涵、陆荣轩、荣航四人都兴致勃勃的,显然很想与陆铭决一高下,王清和齐承志看起来无所谓,只剩下韶亓箫一个心里头默默不同意的,大势已去。 想罢,她先一步走到微微抖着眼皮子的韶亓箫身边,以防他压不住火气去掐韶亓荿的脖子,而后朝陆铭问道:“陆郎可同意我八弟的意见?” 陆铭显然也发现了韶亓荿等人的跃跃欲试,爽朗一笑道:“既然诸位都不怕输给我了,陆某又有何惧?” 韶亓箫咬牙叫宫人备上器具,一行人又去了校场。 比试的结果,毫无悬念陆铭得了第一,而有前世得来的经验加持的韶亓箫,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以微弱优势领先赵攸涵得了第二;赵攸涵、陆荣轩、荣航三人之间差距也很微弱;之后是齐承志;韶亓荿年纪是最小的,臂力不足,只堪堪排在王清这个纯粹的文人之前。 王清虽垫了底,却仍沉稳大气,不骄不躁,倒令人刮目相看。 按先前约定好的,陆铭这个魁首便有最先选择马鞭的权力。直至他行至装着马鞭的大托盘前,韶亓箫的心始终是高高提着的。见他缓缓将手放在一条紫檀雕麒麟杆儿、通体棕褐色的马鞭上时,韶亓箫暗暗吸了口气,发出一丝如果稍不注意便会忽略过去的声音。 其他人丝毫没注意到,但这声音却瞒不过耳聪目明的陆铭,他向来是个耳听八方的,眼角瞥见这位当朝七殿下的神色不对,纳闷之下他恍若无闻地将手移到旁边一条杆儿上嵌着宝石、看起来华贵无比的黑色马鞭上,果然便见七殿下的神色又一下放松了。 陆铭心中诧异,他一边慢悠悠地翻看着其他马鞭,一边分心回想着方才从七殿下提出要采用新的分组规则起,似乎说的话、做的事都有深意。这般想着,当他轻轻拎起那条棕褐色马鞭时,果真瞥见七殿下又一次神情紧张起来,还时不时去看那一排已经背过身去的贵女的动作,虽然他极力在掩饰。 陆铭微微挑了挑眉头,决定不再逗他了,放下棕褐色马鞭,直接拿起旁边镶嵌宝石黑马鞭,举起来对着队伍里的其他人挥了挥,道:“我选好了。” 只见韶亓箫含笑点头,而后步履从容却快速地到大托盘前,只定定看了那棕褐色一眼,便飞速拿了起来。 陆铭暗道,果然这是七殿下看中的,可他这么做的用意为何? 显然他的目标该是对面的某个贵女,这条棕褐色的鞭子虽然材质不错,牛皮芯儿坚硬直挺,外边环绕的狗皮编织物松紧适度,有弹性。实用是实用,但除了杆儿上的麒麟装饰再无别的花样,在外形上却最简单,是八条鞭子里最不起眼的。对面的一群贵女都还是小姑娘,应该会更喜欢装饰好看的马鞭才对,会有哪个贵女会看中这样几乎毫无装饰的? 待所有男子选好之后,就轮到女子选了。二公主笑问:“方才他们是比了射箭才决定了抽选的顺序,咱们就不比了吧?否则这么没玩没了的,今日恐怕都没时间比赛狩猎了。” 她是当朝二公主,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在场的贵女不论心里怎么想,嘴上却都同意了。 只听得二公主又道:“阿禾刚回京,乃是新客,我提议由她先来选。左右她除了她堂哥的喜好,别个的什么都不知道,不像我们,恐怕心里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他们惯用的马鞭是什么样的。不过可先说好,阿禾你可不许故意选可能会是你堂哥选的鞭子啊。这是联合狩猎,你要是跟你堂哥一组,那还有什么意思!” 言罢,她也不等赵敏禾的回答,又回身与众女道:“你们也是,不许故意抽自己哥哥的!” 赵敏禾哭笑不得,推脱几下,眼看二公主要板起脸来了,她才无可奈何地上前去选。 托盘上的八条马鞭,各有千秋,精致得像个艺术品,赵敏禾有些无奈,怎么会有人把这样尚武的东西做成这个样子? 在这一点上,她的品味倒是受她这世的父亲赵毅颇深。记得赵毅在崇州为官时,当地一校尉用的马鞍是一副红宝石镶金马鞍,他便在家中提了几句——“他屁股不硌得慌吗?还是放的屁会香一些?”——因这话是在赵敏禾跟前说的,吴氏生气他在女儿面前说混言,罚他去书房睡了整整七天才罢。 赵敏禾左右看看,最后选了一条在她眼里最顺眼的。 亲眼见证韶亓箫从紧张不安的神态变化到眉开眼笑的陆铭,则深深吃了一惊。想不到身份尊贵的当朝的七殿下,竟能如斯了解一个女子,又绕了这么大一个圈…… 第32章 秋猎(三) 抽马鞭子最后的结果,有一半的难以预料。 最先抽的赵敏禾与事先计划了很久的韶亓箫一组;而后的二公主在韶亓箫暗中的提示下自然而然抽到了荣航;郑苒兴奋异常,因为她抽到了陆铭选的马鞭子;另有王晴却是抽到了赵攸涵,这令赵攸涵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盖因氏族最是讲究行止风仪,王晴即使到了校场,一举一动仍然像尺子量出来的一般,脚步之间丝毫不曾发生变化,而赵攸涵生性却有些大喇喇的,累了就大字躺下的那种。 其余的倒是中规中矩,陆荣轩与荣锦瑟一组——都是武将之家出身的;韶亓荿与周婉婉一组——都有些人来疯,王清与钱莹一组——都是文官家里出来的,剩下的齐承志则与福景郡主一组——家里都有爵位。 御马房就在校场边上,一行人只需走过半刻钟就到了,远远望去,马厩里一匹匹高头骏马刚劲矫健。 郑苒指着一匹昂首挺胸、额间长着一小撮闪电形白色鬃毛的枣红色骏马哈哈笑道:“表姐,今天大风挺乖的嘛,没有偷吃干草了。” 赵敏禾定睛一看,随即摇摇头道:“阿苒,你看错了,这匹马与大风很相似,却并不是大风。” 郑苒轻“咦”一声,不相信地凑上前去想要仔细瞧瞧这马额间的闪电形状的白色鬃毛。骏马似乎对她很是排斥,警惕地喷出一记鼻响,嘶鸣一声,高高举起了前蹄。 郑苒吓得正要退开一步,却有一双更快的手将她连忙拉开。另有本走在后面的陆铭飞快上前,将这骏马安抚下来。 韶亓荿脸色难看地对怀里的郑苒道:“你表姐都说了不是她的马,你怎么还要凑上去?!”越是千里名驹,就越是野性难驯,除却主人极少能有人靠近的。 郑苒连连拍拍自己的胸口,神色还有些苍白,待喘了几口气,又气急败坏地甩开韶亓荿的手,道:“我又不是躲不开?哪里要你来教训!” 韶亓荿更加气急败坏,索性丢开手不管她了。 赵敏禾见状,不赞同地对郑苒摇摇头。郑苒抿抿嘴,明白表姐的意思,不甘不愿地对韶亓荿道:“好了,我谢谢你的帮忙,还不行么?” 她的语气虽然有气无力,但至少没带着敷衍,韶亓荿瞅瞅她,得意地“哼”一声,弄得郑苒又上了火气。 还是赵敏禾见两个又要吵起来,眼疾手快将按下,这才避免又两个都不肯服输的又一次争吵。 陆铭手掌轻抚引起这一切的那匹昂藏大马,歉意道:“对不住,郑姑娘,是我的逐日的不是。它的脾气不太好。” 他开了口,郑苒就瞬间安静下来,声音温柔道:“它是陆郎的马吗?逐日追风,这名字可真贴切……”话音一顿,她兴奋地转向赵敏禾道,“哎呀,表姐,你的大风呢?它与大风长得真像!” 第33节 赵敏禾示意她稍等,自己行至马厩另一端,牵出另一匹枣红色大马,众人定睛一看,果然两匹马十分相似。一眼就看得到的最显眼的特征——全身枣红色,两眼间都长着形状相似的白色鬃毛——不说,背脊一样的强壮有力,一样的麟腹虎胸,一样的尾如垂帚。 无怪乎郑苒会认错了。——现下两匹马立在一起,竟仿佛一对儿似的。韶亓箫心里泛酸,暗恼自己怎么没想到弄匹与阿禾的马相似的马来呢。 正懊恼间,只听得郑苒欢快却令他十分不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表姐,我记得当初姨丈刚把大风弄来送给你的时候,你本想取追风这个名字的,那时就不该听姨丈的改成大风,要是大风现在还叫追风,可刚好就凑成一对了。” 话音刚落,赵攸涵瞬间警觉起来,要是他不想接下来几个月再被大伯捉去魔鬼训练,那堂妹可不能在这里被人勾去了。 一行人中神色不明的可不是赵攸涵一个人,尤其听得郑苒的话之后,大部分人心里都不约而同跃上了心有灵犀这个词。 赵敏禾略带惊讶地看看郑苒,她原以为郑苒对陆铭带有男女之间的情愫,方才会每次说起他来都一副激动的神色。可听着这揶揄打趣的话,郑苒对陆铭的观感倒并非如此,倒仿佛纯粹只是崇拜陆铭罢了。 她淡淡对众人道:“这是家父在我十岁那年送的生辰礼物,出自晋州的碧云马场。当年大风还只是匹小马驹,这个名字也是家父所取。” 相比赵敏禾这个自认为活过了两辈子、神经强韧大大方方任人暗中打量的,陆铭感觉到了少许的不自在,尤其后头如芒刺背的两道视线。方才被他发现了暗中的勾当而觉得不虚此行的陆铭,如今觉得,若是视线能杀人的话,恐怕他都会被七殿下的目光杀死了。他甚至忍不住暗暗责怪背着他回帖给宫里的祖父了,叫他自己说他本是不想来参加这种没什么挑战性的狩猎的,只是祖父已代他同意了,他今日也只好来了。 陆荣轩祖籍就在晋州平县,甚至距离碧云马场只隔着三个县,自是对这关中第一马场早有所闻,对相马和识别品种也识了些皮毛,道:“这可是骅骝良马?” 见赵敏禾点点头,他转向陆铭问:“陆郎这马想必也是出自碧云马场的骅骝良马?看这马的皮齿骨骼,似乎也是刚成年的吧?”一般幼马成年,三年便可。 陆铭心里苦笑陆荣轩给他招仇恨,面上却不显地点头承认了。 陆荣轩一拍手,道:“有可能你的逐日与赵表妹的大风,还是同一窝马崽子里生出来的哩。” 韶亓箫再也不能忍耐,这一个一个都眼瞎了不成,阿禾与陆铭两个明明没有那个意思,你们一个个都一脸“你俩真是天仙绝配”是啥意思?!他顿时出言道:“好了,再耽搁下去,时间就晚了。咱们各自分开吧,以两个时辰为限,酉时一刻再带着猎物回到这里比出结果。” 二公主微微地不忍直视,眨了眨眼,提示道:“七弟,你忘了大伙儿还要先出彩头么?” 韶亓箫一僵,随即将托着大托盘的宫人招上来,将那条他与赵敏禾都抽中的马鞭拾起,道:“这个我挺喜欢的,就自己留下了。其余七条马鞭子,就作为我出的彩头了。”这是他与阿禾的“定情信物”来着,当然得自己留下了。 众人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赵敏禾中规中矩地放了一个玉玦进去。 彩头添置完毕,八组人便朝上林苑各个方向分散而去了。赵攸涵本有心与赵敏禾走一路,只是韶亓箫却道:“涵表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表妹的。你若与我们一路,可于王五姑娘不好了。” 赵攸涵没这么不要脸地撇下身边的搭档只为照顾好自己的堂妹,虽然王晴看上去也不稀罕赵攸涵的照顾,可规则就是规则,赵攸涵也不好大喇喇地破坏。但他也不能无视他大伯的千叮咛万嘱咐啊…… 看出他的纠结,还是赵敏禾开了口劝服了他。 当下,赵敏禾翻身上了大风的马背,与韶亓箫一路往北边的山林里行去。 第33章 秋猎(四) 秋日里的上林苑,天高云淡,层林尽染,枝头的秋叶已染上霜红,草木渐渐凋枯。一只肥壮的灰兔从枯草间飞速蹦过,快得几乎让人措手不及。 但更快的,是一支快如闪电的雕翎箭,“嗖”一下就将它钉在地上不得动弹,只余下因大力而不断晃动的箭尾。 韶亓箫眼都不眨地看着赵敏禾一气呵成的动作。自发现前方的动静,她便立时急取羽箭,端直了燕尾,搭上虎筋弦,秋月弓圆,箭发如飞电般飞射而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英姿飒爽,他竟一时看呆了。——前世里,他最先不就因为她的一手好箭术,才对她有了不一般的好感么…… 见赵敏禾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桑木弓,策马过去,正要下马去捡到手的猎物,韶亓箫才回过神来,急急驱马上前,欲要拦下她殷勤道:“表妹,我来吧!” 不过由于他先前的走神,动作自然比不上赵敏禾,到他的马来到她跟前时,赵敏禾已下地弯腰将猎物捡起来了,正要栓了草绳往马后挂上。 韶亓箫一把将草绳与没了气息的灰兔抢过,三两下收拾好了挂到她的大风上。 赵敏禾被他这利落的动作弄得一愣,有些诧异地笑说:“七殿下,这样的小事我自己也可以的,不敢烦劳殿下。” 韶亓箫摆摆手道:“我二皇姐常说,女子娇贵,男子粗糙,多帮衬些又何妨?” 赵敏禾道:“殿下身为皇子,贵胄无比,自不是普通男子可比拟的。” 韶亓箫暗暗告诫自己别太着急,遂笑开了颜道:“表妹在京外长大,大概是不知道。我父皇可不是个慈心溺爱的父亲,我们哪个皇子不是被摔打着长大的?他常说,玉不琢不成器,韶氏子弟决不可成长为一个只懂吃喝享乐的二世祖。” 赵敏禾也曾听赵毅提起过,太|祖皇帝看不起虞朝末年那些只会醉生梦死的皇室人,坐视藩王坐大,也无能压下各路反王,终致王朝覆灭而束手无策。所以他留下了遗训,告诫后人不可耽于享乐,亦不可安于现状,尤其皇位的继承者,必须勤勉谦逊,做不到风光霁月,也要行得正坐得直、知足知止。 如今的韶氏皇族,在后代——尤其是顶门立户的男子——的教育上,确实严格按太|祖皇帝的遗训进行着。尤其从几个皇子身上,更是明显。除了在她面前的七皇子和另一个八皇子年纪还小,才显不出来。另几个皇子几乎个个都文武双全,入了朝之后,在政事的处理上也都可以独当一面、面面俱到。 赵毅提起这来既有欣慰又有隐忧。赵敏禾内心也隐隐明白一些,皇子们之间不分伯仲,对社稷也并非好事。尤其是在孝文太子早亡的情况下,已有好些朝中大臣暗中站队了…… 眼前这个还眉开眼笑的七皇子,他本就是除孝文太子之外承元帝最喜欢的儿子。太子亡故,他便成了皇帝那里最得意的。过几年入了朝,想必朝上格局会又一次发生变化,是好是坏,尤未可知。 赵敏禾掩下复杂的神色,与他笑笑。 两人一路行过好几里,收获颇丰。 赵敏禾的骑射是赵毅亲自教的,与一般武将之家的子弟相比都毫不逊色。韶亓箫呢,他刚开头还只顾着欣赏心上人的英姿,直到看到她马后的猎物越来越多,而自己这边收获却为零,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要是他被阿禾比下去了,万一被她认为自己是个金玉其外的,那还得了?! 于是很快他也专注在狩猎上,索性方才出发时,他已收到了躲在暗处的康平的示意,事情已经办好了,他不愁接下来没了与阿禾亲近的机会。 两个时辰的时限很快已过半,韶亓箫虽然起先落后,但他前世箭术就不错,今生更是刻苦练过。与赵敏禾这个女子相比当然技高一筹,很快就将成绩追了上来。 估摸过了所有猎物的数量,自觉两人该有个不错的成绩了。韶亓箫正要提议休息一下,眼角却瞥见一只白狐从西边的草丛中飞快窜过。 他立时弯弓搭,离弦的箭矢飞速赶上白狐,尖刺入肉的声音传来,韶亓箫翻身下马,上前捡起白狐,只见雕翎箭稳稳从白狐双眼之间穿过,皮毛丝毫未损。韶亓箫心中得意,自己的箭术比前世这一时期好多了,这白狐皮面积虽小,但质地细腻,又油亮光泽,正好为阿禾做一条围脖…… “吁——”突然,身后传来尖锐的马鸣声,打破了韶亓箫的得意。 他骇然回头,只见得一路上都十分温驯的大风,正仿佛发狂般甩着背上的赵敏禾。赵敏禾竭力抱着大风的脖子安抚它,可似乎收效甚微。 韶亓箫目眦欲裂,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立时丢下手上的白狐,上前去想要将大风控制下来。 他那样不管不顾地冲上来,马背上的赵敏禾吓得冷汗直流,大声道:“七殿下,退开一些!” 见韶亓箫仿佛没听到一般,赵敏禾厉声道:“七殿下,今日你若受了伤,我恐怕也不会毫发无损。大风更是难以活命!” 韶亓箫一顿,却在这时,大风猛然间举起了它的前蹄,眼看就要拔腿向远方奔去。韶亓箫眼看不对,正要冲上前去,却她下一个动作,差点儿让他心脏都吓停了。——她竟松开了抱着大风脖子的双手,同时双脚挣开马镫,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赵敏禾看好了落地位置,本想顺势一个打滚减少冲力,却不想右脚磕到了一块隐藏在草丛中的石块,瞬间的剧痛从脚踝上传来。她闷哼一声,痛得失了力气。 第34节 大风甩开了背上的“包袱”,已朝前方狂奔而去。韶亓箫没空理会那害他心上人伤了的畜生,径自迅速奔到赵敏禾身边。 第34章 秋猎(五) 赵敏禾额上布满了冷汗,脸色苍白,却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发出声来。 韶亓箫颤着双手,想扶她起来却又不敢碰。 意料之外的剧痛过去之后,赵敏禾渐渐适应了这钝痛,她这才松开了紧咬的下唇,喘了一口气。 见韶亓箫一副惊得失了分寸的模样,她没心思计较他这过度的反应,只忍痛问:“七殿下,要麻烦你扶我一把了。” 韶亓箫像是才晃过神来一样,身体一抖,小心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玻璃一般将她慢慢扶起,声音也抖着道:“你、你怎么样了?” 赵敏禾声音低低:“我需要检查一下伤口是否开了口子,若只是挫伤,最好立刻用冷水……”她本想说,先检查过伤口,再去寻一溪流处理伤口…… 只是,韶亓箫却猛地道:“对对!先看伤口!”话音未落,他已蹿到她脚踝位置,直接掏出匕首将她的马靴划开,动作快得赵敏禾都阻止不及。 当他小心翼翼地要褪下她的靴子时,赵敏禾总算回过了神,阻拦道:“七殿下,男女有别,我自己来就行了!”这要换了她上辈子的世俗环境,她自然无所谓;可这是古代,民风再开放也没到女子可以将自己的赤足随意袒露给外男看的地步…… 听了此话,韶亓箫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完了!他要被她当成登徒子了! 他涨红了双颊,期期艾艾地开口:“对不住,我太着急失了分寸。” 不等赵敏禾回答没事,他已背过身去,道:“我不看了,你快检查一下伤处。” 赵敏禾缓缓抬起受伤的右脚,小心地将靴子除下,拉开袜子,瞥了一眼,确定伤口没出血;又慢慢动了动脚趾头,还可以活动,且动起来脚踝也没加剧疼痛,只有伸手按上正迅速肿胀起来的脚踝时,才会狠狠痛上一下。 她彻底松了口气,看来没伤到骨头,只是挫伤了软组织,但这伤,要彻底养好恐怕也需要很久。 赵敏禾又拉上了袜子,转头对韶亓箫道:“七殿下,你可以转过来了。” 等他面含担忧地望过来,她才道:“你可知这附近可有溪流或湖泊?” 她的受伤,让韶亓箫彻底乱了心神,如今反应还有些慢,他呆呆地问:“你要做什么?” 赵敏禾并不计较他的迟缓,只温声解释道:“我的伤口并未破口,所以最好还是立刻用冷水浸泡,”她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古人解释“不使毛细血管扩张,让毛细血管收缩”这样的道理,干脆只道,“这样就不会肿得太大了。” 韶亓萧对这样普通的伤口处理还是懂的,上林苑也不是他第一次来,他回想了下,道:“距离这里不到二里,就有一处小瀑布,我们去那里。” 赵敏禾点头,忍着痛想从地上站起,韶亓箫管不了那么多了,轻道一声“得罪了”,就将她从地上一把抱起,横放到他的马背上,而后自己同样翻身上马,在她身后坐好,红着脸解释说:“我不是要占你便宜。只是你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大风跑走了,你自己走着去肯定不行,让你一个骑马我也担心你的伤势加重……”至于他给她当马童,方才他想救她都被她喝止了,这事想都不用想她一定会一口拒绝。 赵敏禾虽然长得高,但到底比不上一个大她两岁的少年,更何况韶亓箫也是个身材修长的。她横坐在他身前,只能仰着头去看他,将他双颊通红又局促不安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 不是吧……当朝七殿下,居然是个这么纯情的? 赵敏禾心里讶异,脸上却不动声色,低头想了想,他的话的确有理。她顾虑的唯有一事,今日他们二人共骑一事一旦被人看到并且传扬了出去,他是男子还是皇子自然无所谓,可她……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韶亓箫提高声音道:“你放心,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若不是事出紧急,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等会儿我就去找人来带你回去。”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由于名声受损而被迫嫁与他,而是心甘情愿,如此就不能在她对他还无一丝男女之情的时候让她产生恶感。 赵敏禾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待见到他眼里的坚定,她便相信了他的话。“如此,便麻烦七殿下了。” 她的话彻底消除了他心底的晦涩,点燃了他的喜悦,他笑开来,整张脸因欢悦变得神采奕奕。 赵敏禾突然有些不敢直视他,转过头看前方提醒道:“七殿下,走吧。” 韶亓箫傻傻道:“好,好。” 他策马上前,往记忆里小瀑布的方向行去,心神却全然不在前方的小道上。 她就在他身前,离得他这么近。因要控着缰绳,他右手不可避免地绕过她的后背,远远看去,像是把她整个人环在怀里一般,即使近看便可发现,两人极力避免着身体接触。 只是,马背上的颠簸让她的身侧时不时地撞上他的胸膛。少女馨香从她身上飘散入他的鼻翼,让他的心也跟着激荡起来。鼻头一热,他本能捂住了下半张脸。 头顶的闷响声让赵敏禾纳闷儿地抬起了头,见他动作怪异,问道:“七殿下怎么了?” 韶亓箫飞快开口,因嘴巴也被一同捂住了,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没事,昨天吃了点鹿肉,可能上火了。” “上火?”在赵敏禾迷茫不解的眼睛中,他看到了倒映在她眼珠子里的自己,满满的都是自己。 又是一拨头晕目眩,在她刹那间睁大的瞳孔中,韶亓箫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子——怎么就这么没用呢! 赵敏禾眼睁睁看着他指缝间流出的鲜红,惊道:“七殿下,你流血了?” 韶亓箫又是一阵羞愧难当。所幸,小瀑布也近在眼前了,他已听到了水流声。 “没事,只是鼻血而已。我血气太旺,流一些鼻血也好。”话音刚落,他真是恨不得地上有条缝才好,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呀! 赵敏禾没有多想。她只当是这几日的秋猎让他运动量过大,这才导致了气血上升,鼻腔的毛细血管破裂,这在年轻人中也是常有的,并不奇怪。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递给他道:“先擦擦吧。” 韶亓箫不好意思地接过,捂上自己的鼻子。流了一通血,他也稍稍告诫自己冷静了些。 说话间,韶亓箫说的小瀑布也到了,底下有一畦小水洼,地方不大,不过够他们处理伤势了。 韶亓箫先下了马,搬了一块较平坦的石块放在水边,又垫上一些干草,这才走回来将赵敏禾抱过去,小心地将她放到石块上坐下,蹲下来问:“你自己可以处理吗?” 赵敏禾点点头,这一路过来,她的伤口似乎有些麻了,反倒不像刚摔到时那么疼了,只是不好有大动作。她道:“殿下还是赶紧洗干净脸上的血吧。” 她语带关切,韶亓箫也知有他在这里,她恐怕不会除了鞋袜浸泡冷水,便不再耽误时间,匆匆转身去洗脸。 水中自己的倒影现在他眼前时,韶亓箫又懊恼地想挠墙了。由于他方才一直拿一手捂着半张脸,如今鼻血也几乎糊了他半脸。刚刚他就是顶着这么一张脸与她说话的?! ——怎么他今日老是干这种蠢事! 洗完了脸上的血迹,韶亓箫也发现鼻子已经不出血了。他隔着衣襟摸摸胸口,里面装着她方才递给他的帕子,犹豫半响还是决定不拿出来洗了。被她看到,万一她要回去了怎么办?既已给了他,那这便是他的了,休想再让他拿出来! 韶亓箫站起身,转身道:“表妹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将我的马和弓箭都留下,待我找到了人便马上回来……” 第35节 话没说完,他便听到了隐隐的说话声,叽叽喳喳的。 “……陆大哥,你好厉害!刚才那只獐子跑这么快,都超出我的射程了,你却‘嗖’的一下……” 很快,两人两骑出现在他们面前,真是陆铭和郑苒。 郑苒原本兴高采烈的笑脸,在看清韶亓箫衣襟上的点点血迹和一旁没有起身、脸色苍白的表姐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顾不得身边的陆铭,惊慌失措地爬下马,飞快赶到赵敏禾身边,问:“表姐,你怎么了?” 陆铭也是一惊,下马来到韶亓箫身边,询问情况。 韶亓萧见赵敏禾小声与郑苒解释着,余光瞥见郑苒正要除了她的鞋袜帮她处理伤势,便立时横向跨过一步,挡住了陆铭的目光。媳妇儿白嫩嫩的小脚,他都没见过,怎可以让个外人看了? 陆铭本也注意到了两个姑娘的动作,正要君子地回避,却见韶亓箫这防贼似的动作。他眉头一挑,不露声色问道:“殿下,可要我去找人来帮忙?” 韶亓箫高兴他的识货,正巧也不想他待在这里,便道:“烦劳陆郎先回去,命人请医女到云砚轩等着,稍后我与郑姑娘便送表妹回去医治。” 陆铭领了差事,拱手过后便上马往回走了。 第35章 百密一疏 有了郑苒的帮忙,韶亓箫虽失去了表现自己的机会,只能在一旁搭把手,却也不失落。他本就打算了找个女子或宫人来帮忙带她回去的。 郑苒的骑术不错,带一个赵敏禾不成问题。只是她却是没那么大力气将赵敏禾抱上马的。 在她不知第几次叫她的爱驹趴下来未果后,韶亓箫看不下去了。他径自走到赵敏禾身边,又一次将她轻轻松松举起,放到郑苒的马背上。 郑苒目瞪口呆,手指着他“你、你”了半响,才一跺脚道:“七殿下,即使你是皇子,我也得警告你,今日你没碰到我表姐一根手指头!” 韶亓箫瞟了她一眼,翕了翕嘴道:“事急从权而已,你不说我也不会坐视表妹的清誉不顾的。”他本能不想把他方才就抱过她两次了的事告诉郑苒听,只是见郑苒这样提防,也不愿她表妹把他看成小人看。他哪儿有这么无赖?! 赵敏禾眼看郑苒的表现,不愿徒增是非,便也吞下了先前的事不提,只叫住撅着嘴生闷气的郑苒道:“阿苒,我们还是快走吧。” 郑苒不再理会韶亓箫,上马跟在韶亓箫身后往回走。 一路上,韶亓箫在前面开路,时不时还回头看跟在身后的郑苒与赵敏禾的马,见她二人跟着,这才稍稍放心加快一些速度。 几回之后,郑苒受不了了,大声道:“七殿下,你能不能别往后看了?快些赶路要紧,我表姐的脚伤等着治呢。” 韶亓箫气结:“表妹的伤势不能颠簸你不知道吗?!” 郑苒冲他道:“那你也用不着一步三回头!” 韶亓箫一僵,恨恨地转回头去,心道果然八弟要跟她吵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爱抬杠,能好好相处才怪了! 三人两骑过不半个时辰,就从林子里出来了,临到路口,郑苒本打算直接载着赵敏禾回赵家别庄去,却被韶亓箫叫住了。 “上林苑外的别庄只怕一时半会儿请不到大夫,耽误了表妹的伤势可不好。方才我已叫陆郎先回来安排,医女此刻已经在我的云砚轩等着了,还是先去我那里吧。” 郑苒心里赞同他的主意,不过还是回头看看表姐怎么说。 赵敏禾思索了下,也同意了。她自己基本可以确定伤得不怎么重是一回事,可就这样回去,只怕会吓坏母亲的,还不如由表妹陪着先让医女处理过了,有了医女的诊断,也可让母亲放心一些。 想罢,她便对郑苒微微点了点头。再对韶亓箫道谢:“有劳七殿下了。” 韶亓箫连连摆手,掩饰掉看到她的伤处的心疼,才在前面带路。 一进云砚轩,就有林嬷嬷带着医女和几个宫人,并早一步回来通知的陆铭迎上前来。等不及见礼,韶亓箫便吩咐下去先给赵敏禾治伤。 待人进了客房,林嬷嬷和郑苒也一并跟了进去。韶亓箫眼神暗示一下站在角落的康平,对陆铭说道:“我去换身衣裳,请陆郎稍等。” 陆铭拱手称不敢,目送韶亓箫转过长廊,往寝殿行去。 韶亓箫一进寝殿,就有康平紧跟着进来,一并带上了门。 康平步入内间,果然听他家殿下沉下了脸,声音几乎可以阴出水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她的马会突然发疯?” 康平做了韶亓箫的贴身内侍快十年了,第一回见到韶亓箫如此可怕的表情,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颤着声音道:“奴婢已派了人去查了。可是殿下,奴婢敢赌咒发誓,奴婢给赵姑娘的马下的真的只是普通的泻药而已,最少也要一个半时辰才会发作。您吩咐过绝不可以下可能会伤到赵姑娘的药,奴婢绝没这个胆子违背您的话!” 韶亓箫闭了闭眼,沉思片刻。他本是打算让她的马到后半段时间里腹泻得驼不了她,这样他们势必只能步行回去,能在林中耽搁很长一段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够他能与她好好相处了。如果有机会,他本打算在自己身上使些苦肉计,就像前世他们相识时那般——他在林中受了伤,被前来狩猎的她所救。 “除了你之外,有谁接触过那药?” 康平哭丧着脸回道:“是奴婢亲自去配的药,也是奴婢亲自下的药,亲眼看着它吃下去的。从头到尾那药都在奴婢兜里揣着。昨天,按您的吩咐,咱们不是还给马厩里的一匹马试过,确定没危险了您才放心叫奴婢去给赵姑娘的马下的。” 韶亓箫吐出一口浊气。方才回来的路上,他听了郑苒的不再老回头看她,才恢复了一些理智回想整件事,他可以肯定自己这里不会出错。 康平与他一起长大,是他可以信任的人,前世即使他最落魄的时候康平也没背弃过自己,今生他就更不可能为财或权被人收买。康平又是自幼独个儿流浪到襄京、而后才进宫做了内侍太监的,前世也是一直到长庆朝他被封为璟王,康平跟着有了地位,才支使人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找到了仅存的几口亲人,所以为亲人也不可能。 难不成是阿禾自己哪里招了人嫉妒?可也说不通,她才进京多久?今年的旱灾,让承元帝整个夏季都心情不好,底下人惯会揣摩圣意,自然不会在家中举办聚会取乐以免惹得承元帝不喜,贵女们之间的聚会也几乎没有。阿禾恐怕如今连京中的人都没认全。再说她身上也没甚招人嫉恨的理由啊,最大的理由——他——根本还没出现在人前…… 实在想不通,韶亓箫先站起来去换身衣裳,见康平还跪着,他便摆摆手先叫他起来。看着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起身的康平,韶亓箫皱眉道:“你怕什么,我又没说是你做的!” 尽管他仍是没个好语气,康平却是从小在他身边服侍的,自然听得出来这话是真心的,立即眉开眼笑起来,与主子讨好道:“奴婢就是胆子小,主子大点儿声,奴婢就不安。” 他狗腿儿地上前打开衣柜,为韶亓箫取出一套湖蓝色长袍奉上,看着他主子自己穿衣道:“奴婢一听陆郎传回来的消息,便把陶卓派出去查了,想必不久就有消息了。” 韶亓箫赞许地点点头。 陶卓本是他前世王府的侍卫首领,向来是个机智谨慎的。前世他能一举收集到韶亓荇和温琅卖国贪腐的证据,陶卓功不可没。今生他虽还没出宫建府,却早几年就将其收入麾下,如此宫外的事也有个人照应。这个时候的陶卓虽还没前世的老道稳妥,不过调查惊马这样的事,也绝难不倒他。 换好了衣裳,韶亓箫又带着康平往前院去了。远远便见到高大俊朗的陆铭正立在一棵桂花树下,想到这人的马竟可以与阿禾的马凑成一对,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眼儿了…… 火光电石间,韶亓箫茅塞顿开——也许惊马的主谋,本要做手脚的是陆铭的马才对,却不想因两匹马太过相似,才弄错了!联想起明年将会发生在陆铭身上的事,这个解释比他原先的猜测合理得多了…… ———————— 第36节 女儿今日跟着一群臭小子出去狩猎了,赵毅从来了上林苑开始,便臭着一张脸。面圣时还懂得收敛一些,到底下人面前却没个顾及了,弄得这些日子以来军器监的属臣也战战兢兢的,不敢丝毫马虎。 到今日突然来了个赵府小厮匆匆过来说了什么,赵毅惊得失手扔了正拿在手里的弓|弩,差一点儿就砸中站在他身边的军器监主簿的脚趾,这位主簿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赵毅急急出了府衙,往上林苑外头方向去了。后头还跟着前来报信的赵府小厮大声喊:“伯爷,错了方向了!伯爷,姑娘还没回庄子上……” 赵毅猛地一顿停住了脚步,只见那小厮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宫里的七殿下招了医女给姑娘医治,报信的人说现下姑娘还在七殿下的云砚轩里,身边儿有表姑娘陪着。” 赵毅上下瞟过这挺有眼力劲儿、知道维护主子闺誉的年青小厮一眼,记下了他的样貌,随口问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伺候的?” 小厮心中大喜,却也机灵地知道不该在伯爷爱女受伤的当口儿表现出兴奋来,只敛着笑道:“小的名叫方平,为伯爷管着这上林苑别庄的方管事正是小的父亲,平日里小的就在别庄里为父亲跑个腿儿管些活计。” 赵毅不再多说别的,只叫方平日后跟着伯府的人一起回京,算是将他的差事调到伯府里去了,而后便不管脑子有些晕晕乎乎的方平,自己往云砚轩方向去了。 第36章 命运的重合 赵毅步入云砚轩乃是一刻钟以后的事了,陆铭已被韶亓箫打发走了,医女也在开了药之后回了太医署,云砚轩里只剩下赵敏禾,以及挡在她身前把韶亓箫防得严严实实的郑苒。 赵毅来的时候,韶亓箫便坐在正厅里自己生自己闷气——早知郑苒会如此,他就不该找郑苒来帮忙了! 赵毅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颓废深沉的美少年,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正厅里落寞。 只是他没这个时间安慰美少年的心,女儿还不知在哪里疼着呢。 “七殿下。”韶亓箫一个愣神间,就见赵毅已大步进来了,拱手朝他道谢:“今日小女多谢七殿下了。” 韶亓箫连说不敢,道:“赵表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我怎可坐视不理?”眼见赵毅的表情突然不好了,韶亓箫一想就明白了。 他心里苦逼着未来岳父太难搞,连他一声“表妹”都让岳父没了个好脸色,却面色如常立马接上道,“更何况,平日里我二姨母这么疼表妹,就是为了二姨母,我也得多照顾赵表妹一些。” 他暗暗提醒赵毅自己与杨氏的关系,果然这话一出,赵毅脸色好看了许多,只问起赵敏禾的伤势来。 韶亓箫顺势将人往客房那里带过去,眼看着赵毅进了有她在的客房里,听着父女两个的轻声细语,隐隐听见了她朝自己父亲撒娇喊疼的声音,时而夹杂着郑苒略显嘈杂却听着热闹的说话声。 韶亓箫略觉感伤,何时他才能和阿禾他们如一家人般亲亲密密地相处?又到何时,她才会这样与自己娇声说话呢? ———————— 赵敏禾伤了脚,本是想治好了再回去,免得吴氏太过担忧。谁料想,她前脚被送进云砚轩,郑苒后脚便心急火燎地派人送消息回去了,索性她还知道些分寸,叫传消息的人把她的伤势往轻里说。 饶是如此吴氏也被吓得够呛,立时派人给尚在上林苑上职的赵毅送了信,又派人去将女儿接回来养伤。 被送回别庄的赵敏禾又被吴氏请来的大夫看过一回后,赵毅与吴氏二人总算才是彻底安了心。吴氏在赵敏禾床前待到她倦了睡着后,才出来到花厅,那里赵毅正在询问郑苒先前发生的事。 郑苒却也只知赵敏禾告诉她的,将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了,又见姨丈吩咐人去林子里找回闯了祸的大风。而后姨母吴氏就出来了。 她立刻站起来朝吴氏见礼,问道:“姨母,表姐怎么样了?” 吴氏在上首坐下,也示意郑苒坐好,才道:“吃了药睡下了,伤着的脚一碰就疼,还得拿东西搁着才行。索性大夫也说了,没伤着骨头,以后会好的,也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接下来的日子阿禾怕是要受些罪了,晚上更是怕睡不太好了。” 赵毅心疼地道:“晚上叫丫鬟轮流给阿禾守夜吧,别让她乱动碰到了伤口。” 吴氏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郑苒翕了翕嘴,有心想说晚上睡觉会乱动的是她,不是表姐,表姐晚上睡觉可规矩了。到底是觉得自己这么大了睡姿这么差有些丢人,才吞下了话头。 ———————— 不到晚膳时分,陶卓就从林子里回来了,还带回了赵敏禾的大风。他先将大风带到了马厩,吩咐宫人找兽医来给它好好看看,而后才去复命。 云砚轩的小书房里,陶卓与韶亓箫禀报了他查到的情况。 “属下从出事的地方,沿着马蹄印找过去,不出二里就发现了赵姑娘的马。它正……咳咳……方便。属下等了它半刻钟左右,它才勉强站得起来。而后属下仔细检查过,那马怕是被下了两种药,先发作的是一种会让马暴躁发疯的药,另一种……” 韶亓箫摆摆手,表示知道了。后面那种本就是他让康平去下的,自然知道是什么。 陶卓又道:“事发的地方,属下找到了一只已被射杀的白狐,射中的雕翎箭上有殿下您的标记,属下已带回来了。另外,属下还在那儿发现了一样东西。” 他取出一样被包在白布巾里的东西,躬身上前放到韶亓箫面前的桌上,随后退回原位。 韶亓箫疑惑地取过东西,翻开包着的布巾,却在看到里面翠色的东西时瞳孔一缩,半响才稳住了呼吸吩咐道:“你去告诉康平,那只白狐的皮,拿去找个最好的硝制师傅处理了。赵府的马,你亲自给赵府送回去。” 陶卓领命,没有问他为何失态,便转身出去了。 韶亓箫摒着呼吸,从桌上捧起那个翠色绣竹纹香囊,翻到背面,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禾”字。 他先是失笑一声,随即哽咽着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前世里,他们两人相识于承元三十年九月底。她在那年的秋猎上救了受伤的他,而他也在那一次初遇里捡到了她的香囊。那时她已为人妇,为了方便狩猎只梳了看不出来已婚与否的椎髻,他不知她的身份,却在动心时理所当然地以为她还未出阁。 三番四次与她相遇,让他认为这是命运对他们的撮合,及至眼前的美好画面被撕碎,他才明白命运又一次嘲弄了他。而后数十年,他身边就只有那小小的一个香囊聊以慰藉。 眼前这一个香囊,与前世里四年后才出现在她身上、而后再转到他身上的那个,当然不是同一个。只是……阿禾两辈子都是不擅长女红的,绣来绣去都只会绣竹子,还多年没什么长进,故而眼前这个除了配色,竟是那么像前世那个,连她将自己名字绣到香囊上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 命运就这样微妙的交织、重合。只是,这一世,他不打算再错过! ———————— 上林苑最大的宫殿叫武台殿,乃是承元帝的寝宫。 来上林苑秋猎之前,承元帝就将重要的政事处理好了,不要紧的便由留在襄京城中的几个宰相商议了处理,有需要承元帝过目的,才快马加鞭送到上林苑来。故而,秋猎期间是承元帝难得有空闲放松的时光之一。 已用了晚膳的承元帝,正在武台殿的小型演武场里射箭,就有内侍总管冯立人走到他耳边通报:“陛下,七殿下来了。” 承元帝放下已拉开了七分的灵宝弓,招手让韶亓箫过来。 待韶亓箫走近前,承元帝拍拍儿子日渐壮实的肩膀,道:“我儿很久没陪朕弯弓射靶了,今日咱们父子俩好好比一场!” 韶亓箫也不露怯,扬声就让冯立人再取一副弓来。 父子俩你争我夺,互不相让,较量了足有两个钟还是未能分出胜负。 第37节 承元帝渐渐肩臂酸软起来,持弓的手臂一抖,翎箭却已离弦,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堪堪没有脱靶而已。 承元帝皱了皱眉,显然很不满意自己的表现,将弓交给上前来接过的冯立人,气咻咻道:“朕输了,不比了!” 韶亓箫也不怕他的冷脸,搭箭弯弓,眼神轻瞄,轻轻松松就射中了正中的红心。看了看这结果,韶亓箫才点头道:“嗯,父皇输了。” 承元帝气结,抬起腿来踹一脚他的屁股,骂过一声“臭小子!”,便转身回寝宫里去了。 韶亓箫被踹得踉跄一下,很快又站稳了,连忙追上去,特意留着衣摆上的脚印没掸掉,好声好气地跟在一旁与皇父赔罪。 待进了寝殿,承元帝也被捧得舒心一些了。宫人们奉上茶水,父子两个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过了好一刻钟,承元帝放下手中的成窑五彩茶盏,道:“好了,该说的也说完了,你要没事就回去吧,别在朕面前晃悠了。” 韶亓箫一愣,随即殷勤地为承元帝斟杯新茶,道:“儿子还有事儿,还没说完哩。” 承元帝笑骂,端起茶盏来喝,道:“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在我面前耗了这么久,究竟有什么事?” 承元帝这回话里改了自称,韶亓箫也注意到了。他心里愈加有信心,便问道:“父皇,我要是有了看中的皇子妃,您能在她家给她定下亲事前,直接给我下旨赐婚吗?” 承元帝闻言,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将茶水彻底咽下了,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儿子。他是打算开始为儿子留意适合的皇子妃人选了,却不成想,自己起意还没多久呢,儿子就有自己中意的人选了? 联想起儿子方才话中的意思,承元帝颇有些小心地问:“怎么?你中意的女子,她家中已经有双方满意的夫婿人选了?”儿子不是想让他去截胡吧?——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 第37章 承元帝的忧虑 韶亓箫黑线,摇摇头,摇到一半又点点头。他的确没有把握可以在赵家给阿禾相看婚事前就同时搞定阿禾本人和未来岳父、岳母大人,到那时的确很有可能会出现令赵家人都满意的婚事了。 承元帝被儿子这摇头又点头的动作蒙了,忍不住伸出长腿过去又踹他一脚,说道:“好好说话!” 韶亓箫只好老老实实道:“据我所知,目前她家还没给她相看亲事,但是……”他小心翼翼地瞅过承元帝一眼,“我觉得她家可能不会中意我。” 承元帝愈发地二丈摸不着头脑,若是给皇子做妾,大部分朝臣家自然是不乐意的,可是皇子正妃的位置,怎还会有人拒绝得了?他谨慎问:“你先说,你究竟中意的是哪家姑娘?” 韶亓箫吞吞口水,才轻声问道:“今日,儿子和二姐姐她们一起去狩猎了,您知道吧?” 承元帝蹙眉,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看上去有些难为情了的儿子。 承元帝敛了笑容,轻声问:“所以,其实今日的狩猎,不光你二姐姐是主角?你也是?” 大兴宫中发生的事都瞒不过承元帝,更何况这布满亲兵的上林苑。承元帝早就与林贵妃商量过二驸马的人选,因此一看过禁卫送上来的名单,便猜测这是为女儿相看驸马的机会。待知道韶亓箫提出的新办法和后来与女儿搭档的人选,他便在心中大致有数二公主最中意的驸马是哪个了。 此刻,他回想了下与儿子搭档的女孩子,眼看着儿子羞涩地点了点头,顿时头都大了。连女儿中意的是三儿媳的堂弟这事,都没让他这般烦恼。 这一瞬间,他无比庆幸自己谨慎地多问了一句,否则他不是做个言而无信的昏君,就是被赵毅用哀怨的眼神看过下半辈子。 不过,承元帝想起了下响侍卫那里报上来的消息,问道:“赵家姑娘的马,是怎么回事?” 韶亓箫急得满头冒汗,发誓道:“父皇,我只是让人给她的马喂了一些泻药而已!至于那马会发狂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无论如何,儿子都不会这样不顾一个姑娘家的安危!”与其承元帝自己去查出来,不如他自己招了。 承元帝自然是相信自己儿子没那么阴毒,但是泻药?!他忍不住又踢了儿子一脚:“亏你想得出来!你给人家的马喂泻药还有理了?!” 韶亓箫赶紧讨饶,好话说尽,才让承元帝缓了神色,而后才道:“父皇,儿子琢磨过了。赵表妹才回京,根本不可能与人结怨。儿子猜,这事有可能不是冲着她去的。” 在承元帝微挑的眉目下,韶亓箫离座,凑过去将自己的猜测轻声说了,而后道:“郑家姑娘是赵表妹很亲近的亲戚,连她都会将两匹马认错,只怕动手脚的人一时认错了也不是不可能。” 承元帝微微沉吟,他身为帝王,即使陆铭在京中名声再响,在他眼里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小武官。但陆铭的祖父陆崇,却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这回真正的目标确是陆铭,那必定会波及陆家和陆崇。牵扯到前朝,承元帝不得不谨慎对待。 半响,他挥挥手,道:“行了,这事你不用管了,朕会去着人查的。” 韶亓箫嘻嘻笑着点头,回了座,随后又问:“父皇,给我赐婚的事呢?” 承元帝看看韶亓箫衣袍上的脚印,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箫儿,你该知道,士者,可近而不可迫。古往今来,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断没有皇帝在结亲的一方不同意的情况下,就强硬赐婚的。” 韶亓箫若不知承元帝与赵毅私底下的关系,恐怕就要以为他这是拒绝的意思了。可是,前世阿禾去世后,承元帝为痛失爱女的赵毅所做的事,宛如多年密友,亲兄弟也不过如此,让他明白这两人绝非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 于是,他大着胆子道:“可是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您是天子不假,可您也是我父亲,您不是可以出面给我说亲吗?” 偷换概念没有成功的承元帝一时也没了折,干脆道:“难不成我出了面,赵家就会迫于我的淫威,答应了这桩婚事不成?” 况且,承元帝还有一层隐忧。 他看看如今还未年满十五的儿子,还是个心性不定的少年人——若非如此,他怎会想到下泻药这种事。他今日说了中意赵家姑娘,此时下了赐婚的旨意,万一儿子以后年纪大了,又中意了别家姑娘,那时该怎么办呢? 是按现在的旨意娶了赵家姑娘,再纳心爱的女子为孺人,而后宠妾灭妻?还是退了婚事另娶她人?还是仍旧娶了赵家姑娘,却与她一辈子相敬如冰?无论哪一个,到时他与赵毅之间四十年的交情就全完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再过几年,等儿子大了,心性也成熟了,能确定自己真正的心意了,若他还能坚定地到他面前说出想娶赵家姑娘的话,那他为了儿子,在赵毅面前做一次老流氓又何妨? 韶亓箫没注意到承元帝对他不放心的神色,本就知道让承元帝答应赐婚是不可能的,他这次的目的也并非如此。此时被拒了也不恼,至少他确定了承元帝并未像林嬷嬷顾虑的那样,会猜疑与忠勇伯府结亲的皇子——至少对他是不猜疑的。 “父皇你的意思是,只要赵家愿意了,您就会赐婚?” 承元帝点头,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他没理由不同意。 韶亓箫忍着要跳起来的兴奋道:“那儿子再求您一事好吗?” 承元帝道:“你先说说是何事?” “您先别给我安排孺人和媵可好?最好连通房都别提了!如果后宫的娘娘们提起了,您也给我挡回去,行么?” 虞朝时,皇室有宫女专门教导皇子人事;但到了周朝,因太|祖厌恶婢妾和婢生子,便取消了这种规矩。演化到承元朝,一般便是皇子的生母在皇子大婚前,选两个良家女子入皇子后院而已。但说到底,大周朝对皇子内院何时进人,其实从未有过定制。韶亓箫提出的这点,并不违反大周皇室的规矩,却不符合时人的观念——连普通的官家子弟,婚前房里也会放几个丫鬟。 不过,承元帝倒是有些吃惊,原恐这个儿子年纪小不定心,但他这么一说,倒是让他改观了一些。他揶揄道:“怎么?你当你婚前规矩了,赵家就会同意嫁女儿了?” 也许承元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包含了一个潜意识的意思,韶亓箫却听出来了——“婚前”规矩,只怕承元帝只以为他对阿禾只是一般的好感,所以“婚后”阿禾的正妃位置稳了之后,他便会迎孺人、媵入府了。 他敛目想了想,不再表明他今生只愿娶阿禾一个的心意,只挠挠脑袋道:“总该先让忠勇伯看到我的诚意吧。” 说得多了,一来他无法解释为何会对阿禾情根深种;二来也怕承元帝会因此对阿禾不喜——毕竟从没听说过男子为女子守身如玉的。 第38节 倒不如就先这样,只要婚后他与阿禾有了承嗣的儿子,他父皇就没理由、也不会再插手儿子的后院,即使他们真的运气那么不好没有儿子,那也没关系。前世里承元三十四年发生的那件事,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只要他自己不想,就是皇帝也不能强塞给他别的女子。 承元帝倒是没多想,在他看来,自己儿子心性远还没成熟,且两个孩子到适婚年龄还有好几年,未来如何谁都无法确定,他这时候答应了他又如何?左右这是他们父子私底下约定的,没人知道这一遭,将来儿子反悔了要纳人入府,也没人会跳出来指责儿子背信弃义。 承元帝老神在在地重新捧起茶盏,道:“既是如此,父皇答应你便是了。将来你若悔诺,可别怪父皇笑话你一辈子了。” 听出他话里的戏谑,韶亓箫也不恼,反而傻笑起来,令承元帝有些忍俊不禁。 圆满完成了这件事,韶亓箫哼着小调回了云砚轩。 他一直都明白,他的身份会是阻碍阿禾对他动心的最大障碍,即使他对她和她的家人甜言蜜语再多,也有说空话的嫌疑,都比不上他直接做给赵家人看,来得更可信。 今日皇父的发话,看似虚无,但起码是他做出实际行动的第一步,再有也是让承元帝站到他这边的举动之一。未来岳父也许不会听他的话,但承元帝的话,他是一定会听的。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一点一点地潜移默化旁人对他和阿禾成事的态度,总有一日可以成功将阿禾娶进门! 至于已快被他遗忘了样貌、按前世的轨迹将于后年入了他后院的两个通房,他也不在意。他本就对男女之事不怎么上心,后来遇到了阿禾,更是看谁都会不可抑制地想到阿禾,久而久之皇子后院里的女子也成了摆设。他会喜欢看与阿禾有几分相似的女子穿阿禾常穿的骑装,看她们如阿禾那样舞剑,看她们坐在桂花树下静静看书,却无法真正与别人亲近。 况且,那两个最先的通房,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人。一个在林嬷嬷眼皮子底下倒了避子汤偷偷有孕,最后还生下了他的庶长子——前世他与表妹约定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之后,这个长子便被表妹抱去养了;另一个就使尽浑身解数使坏,终究令前者在生产时难产而亡。 也真难为了将她们选出来的那几个后宫庶母,从普通百姓之家,还可以挑出心计手段丝毫不输在内宅争斗中长大的女子的人。 大概唯一的好处,便是他在承元二十九年就有了承嗣的长子——于是,他在遇到阿禾之后,他不用再强迫自己去睡别的女子。 第38章 烦恼多思 因赵敏禾的意外受伤,她几乎没有参与秋猎接下来的活动了,只能每天待在别庄里,每日完成吴氏布置给她的学习任务。她如今诗书经史已读够了,管家也学得有模有样了,女红……却是吴氏已经放弃教导女儿的了。 以前赵敏禾无事时还可以在家中练练剑,去城郊骑骑马也是常有的,可现在负伤在身,自然无法这样了。特别是郑苒几乎每日都来陪她说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外面秋猎的热闹事,她更是垂头丧气不已。 于是,她只好转而期盼起秋猎的时间快快过去,回了襄京的伯府,没准儿就不至于这么眼馋外面的热闹了,而且还可以玩儿两个小侄女。 如此望眼欲穿了十来天之后,秋猎大部队总算是启程回京了。此时赵敏禾的脚已经消肿了,只是还未好全,只能慢行,吴氏依旧把她拘得紧,不许她出门。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如今是年轻,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以后等上了年纪,万一这伤势留下什么后遗症,可有你苦头吃的。” 赵敏禾上辈子活了十八岁,这一世也才十三岁,听着吴氏这样说她以后上了年纪云云的话,难免有些黑线。但她向来听话惯了,吴氏既叫她安生待着不许出去,她也就忍忍。 不过这样有些无聊的日子,到回到襄京城中的忠勇伯府,就变得有趣多了。一行人出发去秋猎之前,只能软趴趴地动动小手小脚的双胞胎,只过了短短半个多月,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翻身了! 于是,在伯府中的日子,虽则赵敏禾依旧不能出去,也无法甩鞭练剑,却可以每日去小金氏那里与快五个月大的两个小侄女玩儿。 这一日,她正拿着一个彩色的拨浪鼓,吧嗒吧嗒转着与双胞胎玩儿。安安和康康并排躺在暖榻上,两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齐齐盯住中间的拨浪鼓,时而又与对方咿咿呀呀的,说了好半会儿谁都听不懂的婴儿语,又转回来继续看姑姑逗她们玩儿。 赵敏禾哈哈笑,对坐在一旁温柔地给小姐俩绣小肚兜的小金氏道:“四嫂嫂,安安、康康这样,两个小人儿都可以自己玩儿起来,旁人都不用时时刻刻逗她们笑的。真好!” 要不是理智还在,知道一般人生双胞胎的几率很小,她都想脱口而出以后自己也要生一对哩。一模一样的小毛头,多有趣多好玩儿~~ 小金氏失笑道:“她们现在是只能躺着,才显得乖一些。等能跑能跳了,就是两个小魔星了。到时费的心思,也比别的父母的两倍不止了。” 赵敏禾坚持道:“小侄女们那么乖,怎会故意折腾人呢。是吧~~~” 她左右各伸出一指,分别一左一右轻轻点点安安和康康的小肥下巴,看两个小女娃笑得露出光秃秃的粉嫩牙龈,自己跟着软和到心底去了。 正说笑着,就见一个小丫鬟进来通报,道是赵攸涵回府了,正等着赵敏禾回去。 小金氏奇道:“六弟回来便回来,怎得还特意寻你?他自己过来不就成了?” 赵敏禾也摸不着头脑,想了想便道:“许是有六哥哥有什么事寻我吧。” 她恋恋不舍地别过两个小侄女,又亲了她们好一会儿才起身慢慢走了。 因丫鬟通报赵攸涵去了她的存芳苑等她,赵敏禾便直接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却不想,她经过府中建在花园小湖中的湖心亭时,便看见了赵攸涵。待看清楚站在赵攸涵身边的人,赵敏禾又是一愣。 此时她已明明白白看见他们了,也不好直接走开,便轻移莲步往湖心亭而去。 大概是因在承元帝那里进了一大步的关系,韶亓箫对未来有信心了许多,这一次见赵敏禾他竟不再如前几次那么激动耐忍——虽然每每从他外表上都看不出来。 他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看着她慢慢走进亭中,看她步履之间虽不快却脚步不带异样,便知她伤势已好了许多,内心也跟着放松了一些。 不等她走近与他见礼,韶亓箫抢先一步道:“表妹的伤可好些了?” 赵敏禾微微福身,道:“已快痊愈了,还要多谢那日七殿下请医女为我医治。” 韶亓箫见她气色极佳,肌肤健康红润,两颊甚至透着一抹粉色,似乎还长胖了一些,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说到底,他打听到再多再乐观的消息,都不如自己亲眼来确认过她的安好为好。 只是听着她这般客气的话,韶亓箫又有些不是滋味,当下就愧疚道:“那日我就在表妹身边,却眼睁睁地看着表妹受伤,是我没本事救下表妹。请医女这样的小事,不过就是我一句话的吩咐,哪里就值得道谢呢?” 他这些日子以来,本就因为当日自己的反应太慢而自责着,今日说起这话来,自是情真意切,让人绝不会怀疑他语气中的愧疚之情。 赵敏禾有些奇怪这个七殿下怎么责任心这么重,他们那次本就只是同行而已,她受伤又不是他的缘故,他却自责成这个样子? 一旁的赵攸涵心里又涌现出违和的感觉,暗自生疑,难不成他还想弄个对堂妹的救命之恩出来?救命之恩也就罢了,要是堂妹因此被别的男人给抱了,大伯不会好意思对恩人如何,却会撕了没看好堂妹的他吧? 他一个冷颤,醒过神来插话道:“八妹妹,我要去安鹤堂与祖父祖母请安。你可要一起?” 正与赵敏禾说起秋猎所得的韶亓箫忍不住给了赵攸涵一个眼刀,见赵敏禾微笑着同意了,便知自己没有理由阻止,当下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欣喜道:“我也好久没见老伯爷和老夫人了,一起吧。” 当下,三人并行着往安鹤堂方向去了。 韶亓箫对赵敏禾的任何事都细心得很,方才见她过来时步子不如平常快,便恐她的脚伤并未完全恢复过来,也特意放慢了脚步,与她同行。 赵攸涵却不知怎么了,今日粗心大意的很,竟没发现堂妹和表弟渐渐落后了,只管自己往前去了。 韶亓箫见此,虽欣喜自己可以与阿禾多并肩共处一会儿,却也忍不住皱皱眉头。表兄这些日子……仿佛经常晃神啊……这会儿他难道就没见到他们没跟上来吗? 眼见赵敏禾试图走快一些赶上赵攸涵,他生怕这样有害她的伤势,便赶紧高声喊着赵攸涵几声。 一直喊到第三声,赵攸涵才回过身来,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又掉头回来跟他们并行。 第39节 赵敏禾也发现了他的走神,便道:“六哥哥,你可有什么烦恼?” 赵攸涵顿了顿,又赶紧摇摇手道:“没事没事,只是在想昨日先生布置下的功课而已。” 赵攸涵重武,对文的确向来很头痛,这么一说,两人也并未再怀疑什么。却不见,赵攸涵暗地里抹了抹头上的虚汗,暗暗告诫自己切勿再多思了。 第39章 喜事 赵敏禾的脚伤,一直到了十二月,才算是好彻底了,不再连疾行都做不到。不过吴氏还是紧张她这伤没好断根,虽不限制她出门了,但仍旧禁止她舞刀弄枪,当然还有骑马。 当日被韶亓箫派陶卓送回来的大风,险些被爱女心切、又不明就里的赵毅一刀切了,还是陶卓将自己查到的急忙告诉了赵毅——当然,陶卓没蠢到将自己主子也插了一脚的事说出来——才拦下他没真的斩了大风。 到韶亓箫从承元帝那里得了不用他管了的言语之后,便也再派人将赵敏禾恐是替陆铭受过的事偷偷转告了赵毅。显然,赵毅得知后,连陆铭都迁怒了。也是这两个一个在军器监一个在西郊大营,陆铭的官职也没高到需要参与朝会,寻常也遇不太到赵毅。只是,赵毅恨屋及乌,每次朝会对上陆铭的祖父陆崇,也没个好脸色,弄得陆崇一度摸不着头脑。 承元帝眼见赵毅如此,倒是私底下询问了一句,赵毅支支吾吾地说了,承元帝抚头,话都不想跟他说一句就叫他滚了。 不过,赵毅时间长了倒渐渐恢复了正常,也不再常常对着陆崇横眉冷对了。这又让陆崇摸不着头脑了一回。 ———————— 十二月十五,良辰吉日,乃是忠勇伯府五郎赵攸灏迎娶闵家嫡长孙女的大喜日子。 闵家如今的大家长是就要成为赵敏禾五嫂嫂的闵氏的祖父,去年刚升入政事堂为相。 大周王朝,从太|祖始就将宰相人数扩充到七人,虽这七个位置不是常常满的,但一般不会少于五人。如今百官中拜相的便是五个,首相便是宋皇后的父亲宋相,不过宋相已渐渐年老,告老已近在咫尺。 而闵氏的祖父是资历最浅的,同样权柄也最轻,能力也并不算出挑。所以当其他三个宰相都无时不刻盯着宋相即将空出来的位置时,就闵相特别有自知之明,老老实实地待着。加之他为人柔和老实,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人缘反倒是现如今几个宰相里最好的。 今日闵相嫁孙女,又是最受重视的嫡长孙女,自然热闹非凡,宾客往来不绝。吉时一到,一身绛红色喜袍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来了闵府。 催妆礼之后,新娘闵氏才由家中兄弟背上喜车,新郎赵攸灏骑马绕车三匝,才与傧相等人迎了新娘回府。及至忠勇伯府前,按世俗礼仪,与赵攸灏同辈或比之小一辈的,皆从便门出,再从正门入,迎新妇入门。 赵敏禾颇感新鲜地看着今日翩若惊鸿的新娘子,这个时代女子成婚并不以三尺红盖头将新娘面貌遮得严严实实。而只已薄纱覆面,民风再开放一些的地方,如关中等地,却是直接以透额罗罩头而已,新娘子的面貌更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闵氏便是浅浅一层红纱覆面,打扮的艳若桃李的娇美面庞若隐若现。赵敏禾还耳尖得听到了有赵攸灏的年轻同僚打趣他,恭贺他娶了个美娇娘,弄得向来大大方方的赵攸灏也是面色薄红。闵氏也是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脑袋。 正厅喜堂上,今日做了公婆的赵煅和杨氏喜气洋洋,见证一对新人拜过天地,才在司仪的唱礼声中,目送一对新人携手去了新房。 赵攸灏最小的弟弟赵攸浚今年才十三,领着年纪比自己小的堂妹并三个侄子急冲冲跑去了新房,嚷嚷着要闹洞房。 待新房里撒谷豆、传袋、吃子孙饺子完了之后,赵攸浚又闹着不够,还要再玩儿个新郎与新娘互喂酒水时,终被忍无可忍的赵攸灏喂了个爆栗,将他并三个侄子提溜出去,只与一直好奇地看着的赵敏禾道:“八妹妹,我还要去招呼客人。你先陪陪你五嫂嫂。” 赵敏禾含笑点头,一本正经道:“五哥哥放心,小妹会帮着安抚五嫂嫂,也会与她说说话,保证不让她等你等得太着急了。” 赵攸灏呆了呆,不想这向来乖乖的小堂妹,竟也是个促狭的! 正在赵攸灏腋下挣扎的赵攸浚,却徒然暴出一阵大笑,偷偷对赵敏禾比了个大拇指。 赵敏禾悄悄与他挤挤眼,看着赵攸灏红着脸将赵攸灏并三个侄子夹带走了,还远远听见赵攸浚的求饶声:“五哥五哥!你快放我下来!我大了,被别人看见你这么对我的,我还有面子没有啊……” 赵敏禾掩嘴偷笑,回过身与今日的新妇道:“五嫂嫂,忙了一天了,若是嫂嫂可累了饿了,尽可先用一些吃食,外面还热闹得很,五哥不会一下就回来的!” 闵氏羞红了脸,忽略了她话中的调侃意味,点点头道:“妹妹也该没空用饭,不如妹妹也一起用一些吧。”闵氏本就知道忠勇伯府一家和乐,自也是有心与夫家人好好相处的。况且小姑子笑容甜美,态度亲昵,年长几岁的闵氏也不由将她看做自己的妹妹。 见赵敏禾点头,闵氏看了看自己的陪嫁大丫鬟,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小姑子身后的大丫鬟,有些游移不定。照理该是由自己这个做嫂嫂地张罗吃食的,只是她才刚入赵府,未向舅姑敬茶,也未祭过祖祠,如今就充主人家的款,似乎有些不得劲儿,而且她的丫鬟们才刚来…… 却听那边赵敏禾已在吩咐她的丫鬟了。“拨云,你与嫂嫂的丫鬟一起去厨房那儿,给我们端一些吃食来。” 说着,她冲闵氏眨了眨眼睛,俏皮道:“这一回是怕嫂嫂的丫鬟不识路,我才叫我的丫鬟去的。以后我到嫂嫂这里用饭,可别想劳动我的人了。” 闵氏暗叹小姑子冰雪聪明,心细如发,又体贴周到,不禁佩服起教养出这个女儿的吴氏来。 她嫁过来前,疼爱她的祖母偷偷与她说了一番话。 道是忠勇伯府第一、二两代的伯夫人,都不是什么精明周全的性子,伯府在她们主持下,规矩上总是差了一些,比不上京中其他的勋贵人家门庭清贵。 直到吴氏进门,老夫人金氏爽快地交了中馈之权。而后吴氏大刀阔斧,理顺了伯府的内务,才让伯府之内渐渐井然有序,各方调度有令,下人们各司其职;况且吴氏出身清流之家,完全不通武事却能拢得住嗜武如命的现任忠勇伯,上敬公婆,下贤幼弟,人人都称赞吴氏行事大方,温柔贤惠,忠勇伯府也在京中越来越顺,兴家兴旺就在眼前了。 所以,闵氏的祖母暗暗告诫闵氏,在赵家她最需要敬畏与学习的,不是辈分高的太婆婆金氏,也不是性格爽朗的亲婆婆杨氏,而是作为宗妇的大伯母吴氏。闵氏的祖母曾感叹,若闵氏嫁入赵家后能学得吴氏一半本事,那么即使以后赵家三房分了出去,作为三房长媳的闵氏自己当家做主了也能立得住了。 想罢,闵氏便吩咐自己的大丫鬟丹桂道:“可听见姑娘的话了。好好记下路,咱们以后可没带路的人了。” 她这般打趣的语气,丹桂也高兴自己家姑娘与小姑子相处融洽,当下脆生生应了,与拨云一起往厨房去了。 没一会儿,两个丫鬟就一人端着一个红木托盘回来了。 丹桂将托盘里的鸡丝清汤面端给闵氏,凑趣道:“奴婢路上与拨云妹妹聊了聊,发现夫人和姑娘口味倒是一致呢,都喜食清单的,又想着夫人和姑娘都饿了,便与拨云姐姐自作主张,叫厨房做了一样的鸡丝面出来,这个做得快。” 闵氏探头一看,果真见赵敏禾那儿也是一样的鸡丝清汤面,加了几根青葱,摆在白白的细面和鸡丝上,看得人垂涎欲滴。 姑嫂两个亲亲热热地吃完了面,又说了会儿话,就见小金氏带着一群姻亲家的夫人看新娘子来了。 赵敏禾起身给辈分高的夫人让座,自己乖乖陪到末座,看着各家夫人们纷纷打趣着闵氏。饶是闵氏是个温婉大方的性子,最后也羞得要钻到地洞里去了。 ———————— 新房里一片笑声欢语,前头也是热闹非凡。却见动火通明的长廊里,韶亓荿撞上了正往新房去找表姐的郑苒。 韶亓荿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颈脖,像是有些傻了。 正怒声问着他怎么走路的郑苒却没怎么在意他这异样,见他这般呆傻地看着她的模样,更是气得满脸通红,道:“看什么看呐?”她重重地踩了韶亓荿一脚,气咻咻地走了。 韶亓荿第一回没有再与郑苒吵回去,呆呆傻傻地回到席上,坐回到韶亓箫身边。 赵攸灏是韶亓箫的表哥,表哥成亲,他自然是要出宫来道贺的。韶亓荿却是近日有些闲得无聊,看自己七哥出宫了,便死皮赖脸地要跟上来。 第40章 冬至礼佛 第40节 正闷闷不乐呷着酒的韶亓箫见先前去更衣的韶亓荿,自回来后便一直拿手摸着自己颈脖一侧,纳闷儿地捅了捅他,道:“八弟,你一直捂着自己脖子干什么?被虫子咬了?” 现在是冬天啊,很少有这种乱飞乱咬的虫子了吧。 韶亓荿回神,讪讪放下手道:“哦…哦,没事。” 韶亓箫没再理会他,又想自己的事去了。他烦恼了很久了,那日白狐皮制成的围脖早就好了,该怎么把它送阿禾呢……他只是她拐着弯儿的表哥而已,连亲表哥都不是,即使是,也是外男一个,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送东西给她呢…… 正想得入神,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旁边人扯了扯,他定了定神,去看扭扭捏捏做着扯袖子这种十分娘们儿的动作的韶亓荿,先“唰”地一下抽回了自己的袖子,才没好气地问道:“又怎么了?” 韶亓荿清了清嗓子,像是赴死般大义凛然问道:“七哥,你说要是一男一女不小心碰到一起,男子还碰到了女子不该碰的地方,该怎么办?” “哗啦——”一声挺刺耳的瓷器相撞声传来,韶亓箫和韶亓荿齐齐扭头一看,却是一旁的赵攸涵像是傻了般顿住了动作,正失措地盯着他们看。他面前的桌案上,一只青花小瓷盏正慢悠悠转着,旁边一滩汤水上还落着配色相同的瓷盏盖,显然是赵攸涵听见了韶亓荿的话,惊得失手松了手中的杯盏落到了桌案上。 见他二人看过去,赵攸涵一紧神儿,哆嗦着手指韶亓荿支支吾吾地问:“你知道了些什么?” 此时的赵攸涵心里是纷乱多杂。天地良心!秋猎那日他可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去拉王晴一把会把自己也搭进去,跌倒的时候竟好死不死跌到了她身上。偏偏那人还是凡事一板一眼恪规守矩的王家姑娘,要换了是郑姑娘荣姑娘这样爽利性子的,他上前道个歉,揭过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两月来,他甚至都没机会再见过王晴,自然连歉意的话都说不了。 谁料,面前的韶亓荿却是比他还支吾,紧张地问:“你看到了?”方才郑苒朝他撞过来的时候,他分明在自己的颈脖位置,感觉到了温热柔软的触感,联想起郑苒圆圆的小脸蛋儿来,粉嫩的肌肤仿佛不比他四妹妹那三岁孩子差,配上那粉色的樱唇……没想多少,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双颊蹭地烧了起来。 韶亓箫则疑惑地看着两个小伙伴,不知他们怎么了? 鸡同鸭讲了半天,韶亓荿和赵攸涵才发现对方什么都不知道,顿时齐齐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又在看到对面人同样的动作时,又一次齐齐顿住了,暗道:有情况! 两个人又齐齐相望对方,再想到自己这里的难以启齿,便都倏地转开目光,当做没发现对方的小秘密。 无意中做了壁花的韶亓箫已懒得管他们了,只管又开始头痛自己的送礼大业。 ———————— 十六赵攸灏带着新妇闵氏敬茶祭祖,十八三朝归宁。到了十二月廿二冬至节前夕,闵氏与赵家人已相处得很是融洽。 金氏每年冬至节这一日,都要到襄京城外的玄壇寺上香礼佛。以前都只有杨氏、小金氏或几个姻亲家的女眷陪同,今年却不止杨氏她们了,还有长媳吴氏、孙女赵敏禾和新进门的孙媳妇闵氏。 一行人分了两辆與车,带上香烛金箔等物,早早出发,到巳时五刻才到灵山脚下。 玄壇寺建在灵山半山腰,金氏年轻时颇为诚心,都是自个儿徒步上去的,到年纪大了身体实在吃不消,才每每从山脚下雇佣几个专门挣贵妇人们钱的轿夫,坐上轿子往寺里去。 冬至节前来礼佛的贵妇人们众多,轿夫们的生意好得很,来来往往不决,新来的夫人们还不是即刻就能坐上轿子上山的。只是金氏因是寺中常客,早有赵府家丁提前来打过招呼,因而忠勇伯府一行人到了地头便坐上了上山的轿子。 到达寺中时,已是午食时分,就有一个提前来寺中大点的年轻管事过来与金氏请安,并禀告道:“老夫人,今日寺中来客多,给咱们府里安排的上香时刻放在了下半响,方丈大师已着人将斋菜备好了,可要小人带路?” 金氏看着这管事有些面生,转头问了吴氏一句,吴氏微笑与她解释:“这人叫方平,原是咱们家在上林苑别庄那儿的,老爷看他机灵,便叫他来伯府当差了。” 事实上,赵毅与她提过之后,吴氏特意在别庄上着人调查了一番,才晓得这人明面上是帮着自己的父亲管别庄的,却比其父能干得多,在别庄甚至更让下人信服。吴氏后来又将他叫过来问了些问题,再一看他的年纪,心里便有了打算,便叫伯府中的大管事好好栽培他。如今来看,她倒是没有看错人,若不是方平真的能干,大管事也不会放心将老夫人等女眷的出行事宜交了方平来安排。 金氏万事不管,只问过这一句就丢开了,着方平带路,自己就拉着孙女和新孙媳妇的手往寺中安排给忠勇伯府的包厢中去了。 用完斋食,一干人等在寺中转了一圈,又遇到几个同来上香的贵夫人寒暄几句。这一回金氏身边的主角可不是前段日子刚回京来而显得眼生的赵敏禾了,而是赵家的新妇闵氏。她也乐得清闲,只看闵氏被人频频打趣后羞涩地低了头。 到了点儿,金氏才领着一干女眷们,去了大雄宝殿礼佛。 待添完香油钱,一行人本不想多耽搁,直接下山回城的。只是却不想,金氏礼佛之时天色突然暗了,紧接着来了一阵寒风冬雨,雨势竟还下得颇大,寒风吹在人身上,冻得人瑟瑟发抖。 一时之间,众人竟被困在了寺中。 方平在瞧着天色不对的时候,就去派人去问了寺中可还有空置的厢房——因是冬至节,来寺中礼佛的人本来就多,有权有势的贵夫人也不少,这雨势一大被困在寺中的就不会是少数,到时总不能让老夫人跟别人一起挤在大殿里吧? 结果并不怎么如意,凭忠勇侯府的地位,定到一间歇脚的厢房不难,玄壇寺还会提供两个炭盆和热茶给主子们暖暖身子。可那厢房地方不大,几个主子进去歇息还显得有些拥挤。更何况老夫人向来慈悲,大概也会让下人一起进去歇脚驱寒的,这样一来,那间厢房就完全不够用。 方平略苦着脸,将情况禀给了老夫人。金氏摆摆手随意道:“有个地方遮风避雨就行了,看这天色这雨也不像要下很久的样子,等雨势一小咱们就该下山了,要这么讲究做什么?” 吴氏和杨氏怕金氏吹了风着凉,正一左一右扶着婆母往寺中后院厢房方向去,就见前方走廊转角处转出来一个身披乌云豹氅衣的少年,见着她们这一行人,双眼一亮,快步来到她们面前打招呼:“老夫人,伯夫人,姨母。” ——正是打听清楚了赵家女眷今日要出门礼佛而特意出宫来的韶亓箫。 他见赵家女眷是从大殿方向往后院来的,一看这突变的天气,就明白过来,暗道一声天赐良机助我。才微笑道:“老夫人可是要回后院厢房歇脚?” 金氏含笑点头,就见韶亓箫皱了皱眉,看看附近一同在往后院走的贵夫人们,又道:“今日来的贵客较多,老夫人可有舒心的厢房歇息?” 金氏态度随意可亲,道:“无事,有个遮风避雨的地儿就不错了。”吴氏和杨氏在一旁相视苦笑,金氏年纪大了,按理该仔细保养着才是了,可她又与赵祈一样,不喜欢讲究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弄得她们这些小辈也要时时刻刻盯着二老。 韶亓箫并未舒展眉头,道:“那怎么行!寺中给我留了一间有地龙的厢房,比一般的厢房条件好多了,不如老夫人一家一同移到我那里去。老夫人腿上不是自来有些不适,被冻到了可要受苦了。” 吴氏担忧自家被人说上一声狂悖,尚且还有些犹豫,金氏却一口应下了。杨氏也一向与这个皇子外甥亲近,当下也不跟他客气。 吴氏见状,也不再说出反对的话来,见韶亓箫要上前来扶金氏,暗暗观察金氏也是乐意见着这位七殿下的,便让出了金氏左手边的位置,自己退开一步。 一行人转了个方向,往韶亓箫的厢房里去了。 韶亓箫走在金氏身侧,时而与金氏说些讨喜的笑话,又关心地问过几句二老的身体状况。金氏呢,也是一脸慈祥模样,甚而问了几句韶亓箫的日常起居和功课,言语之间竟和善得仿佛对待自家小辈。 吴氏走在一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讶异着三弟妹的这位皇子外甥,竟这般得家中长辈的喜欢。 第41章 “满意”的送礼 进了厢房,里面已烧起了地龙,温暖和煦又窗明几净,散着一股寺庙特有的檀香味道,很是好闻。 韶亓箫请了金氏上座,自己也直接坐了她身边,与老人家好好寒暄了一番,这才仿佛想起来似的,对一旁伺候的康平道:“去把咱们车里的东西取来。” 康平是从小在韶亓箫身边伺候到大的,这几个月来,要再猜不着韶亓箫的心思,那才是怪事!当下他不着痕迹地瞄了瞄被他家主子放在了心尖子上的少女,才在杨氏等人略带疑惑的目光里躬身应下出去了。 一路小跑着到他家殿下专属的與车里,取了他家殿下今日特意嘱咐他带上的东西——整整一箱上好的皮毛制成的比甲、大氅等成衣——他自己一个还抬不大动,还是叫了两个车边的侍卫帮忙,才一路抬去了厢房里。 不等康平带着人进去厢房,由远及近,便听到了他家殿下的朗朗声音:“前些日子我收罗了一批上等皮毛,又发现库中还有一些这几年自己狩猎来的好皮子,便一并理了。一部分送到殿中省的尚衣局,专给宫里父皇他们一人做一件;另一部分便就送来了宫外的锦绣阁,预备做了衣裳送宫外的姻亲。正巧今日刚做好,我来上香,顺便自个儿去取了。今日既遇到了老夫人和姨母,就顺道给了府上,也省得我回宫,还得劳烦林嬷嬷跑一趟。” 宫中的尚衣局专供皇室,没有承元帝发话,其间出来的衣物自然不方便被韶亓箫擅自送与宗室之外的姻亲长辈,故而对他专门将皮子送到宫外的锦绣阁做成衣裳后送人,金氏吴氏等女眷并未有怀疑。 却不知,康平肚中腹诽得厉害:这箱子衣物明明就早就拿到手了,是他今早特意被他家殿下吩咐带上的;就连今日在玄壇寺中的巧遇,也是他家殿下苦心算计的;却不想到了他家殿下嘴里,全成了“刚巧”! 第41节 ——他家殿下,这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本领,真是……又进化了! 即使这般腹诽,康平脸上也丝毫没带出来一点,只恭敬地领着侍卫进了厢房,命他们将手中抬着的大箱子放在正中央,自己才抬手打开。 最上头的是一件镶着连珠纹滚边的深褐色大氅,上面的皮子油亮光滑,一看就是难得的珍品。 杨氏虽高兴外甥有心,可见着这么满满一箱子,遂关怀地问:“这么多皮子,都给了我们,你外祖家可还有?” 韶亓箫暗地里给了康平一个眼神,康平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上前对杨氏道:“三夫人放心,殿下车上还有许多。” ——屁话!他家殿下早上就吩咐他拿了这先前精挑细选过的一箱,另一箱虽也精致华美却不怎么选过的,现在还孤孤单单地放在宫中库房里呢。 不过他这么说了后,果真见韶亓箫暗暗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康平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还是蛮机智的嘛~~ 韶亓箫起身,取过最上面的大氅,双手递给金氏看,道:“这件颜色深,老夫人这样的老封君才压得住。” 金氏笑得合不拢嘴,接过了却并没仔细看东西,只抚了抚韶亓箫的脑袋,慈祥道:“有了好东西,别老想着给别人,也给自己多攒一些,你快出宫建府了,以后娶了皇子妃,自己当家做主之后,要费钱的地方可多得是…………” 金氏说的喋喋不休,韶亓箫却听得津津有味。前世里几乎很少有人这样关怀他的。 他忍着涌到眼眶的热意,笑了笑道:“母妃入宫前,外祖曾将杨家的一些产业给了她。只是她在宫里不方便打理,这些年来一直是舅舅派人掌管的。后来母妃过世时,舅舅曾承诺,等我封爵的时候再将它们交于我。所以请老夫人放心,别的皇子还要愁银钱之事,我却是用不着愁的。” 舅舅对他还不错,前世即使他过得浑浑噩噩,却也叹着气将那些产业交还他了——不过是分两次还他的——怕他败光了,先还了一半;后来看他经营有善,才把剩下的一半给他。前世他跑去经商,最初便是用那些作为他的本金。 今生他靠谱得多,舅舅已提前与他打了招呼,知会过那些产业的事了,只等明年他年满十五、承元帝给他封爵之后。 杨氏早知这事,所以从来也不跟外甥计较这些钱财事,当下不客气地上前,翻了翻箱笼里的毛皮衣裳,发现大多是适合上了年纪的人穿戴的,给未婚小姑娘的几乎没有。 她找了又找,才寻出一条围脖来,样式新颖,颜色雪白无暇。杨氏双眼一亮,又伸手摸摸皮质,叹道:“这个好。” 言罢,她朝赵敏禾招招手,道:“阿禾,你过来。” 吴氏看了看正与金氏说笑、貌似一点儿都没注意这边的韶亓箫,叹了口气推了推女儿。 赵敏禾只好踌躇着上前,刚靠近杨氏身边就被她一把拉过去,将手中毛茸茸的白狐围脖围上她的脖子,衬上她今日身上的品红色洒金缕点梅纹袄裙,和白里透红的雪肤玉肌,真是俏皮又可爱。 杨氏忍不住伸出爪子,摸了摸侄女在毛茸茸的围脖上的小脸带儿,又摸了摸她梳着双平髻的小脑袋儿,喜爱之情不溢于言表。 赵敏禾和正坐在对面喝茶的吴氏,均嘴角一抽。 赵敏禾从小到大,杨氏给她的衣裳和首饰,并不比吴氏这个亲生母亲少多少。 她还小的时候,每回进京,杨氏就喜欢把她抱过去,拿出一堆好看的衣服和首饰打扮她——当然,打扮完了这些东西也会全给了她。到杨氏把她弄得万分可爱迷人之后,才在吴氏派人来催的时候,心满意足地将她还回去。有时候杨氏还会带着打扮好的她,往外面的府上做客去。 后来赵敏禾越长越大,这样的次数便少了一些。但偶尔杨氏那里得了什么新奇又适合小姑娘的玩意儿,还是会留下来等着赵敏禾回京的时候,亲自与她戴上看。 杨氏方才翻看着那箱笼时,赵敏禾就警铃大作——她倒不是反对杨氏给她试衣裳,这条围脖也的确很合她的意;只是在一个外男面前,似乎有些不妥。 可显然杨氏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 吴氏又看了看坐在金氏身边的韶亓箫,见他仿佛没注意杨氏那里的动静,便也继续含笑看着在三弟妹的照拂下显得有些局促起来的女儿。 韶亓箫暗暗吁了口气,庆幸自己躲过了吴氏的刺探。一边听着金氏祥和的叮咛声,一边又一次拿眼角瞟了瞟赵敏禾那里。 他原本没想着能亲眼看着她戴上这被他亲手狩猎来的白狐围脖,只是在特意嘱咐过将这白狐皮做成只适合未及笄的小姑娘的时候,便明白——只要将这些皮毛送到赵家,那这只适合阿禾一人的围脖,最后自然会入了她的衣橱。 显然杨氏的举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样更好就是了。 到杨氏赞美侄女漂亮可爱时,韶亓箫心念一动,装作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转头问康平道:“做这围脖的白狐皮子,好像是上回秋猎里得的吧?” 康平低着头翻了翻眼皮子,声音却恭敬地道:“是。之前因赵姑娘惊马,您后来就没注意过那日的收获,奴婢就自作主张将好一些的皮子拿去找匠人硝制了收到库中。这次也一并取出来拿到锦绣阁了。” 韶亓箫暗暗给康平点了赞!这一番话下来,说的光明正大,将他这个别有居心的远远撇了开来。但作为当日秋猎当事人的赵敏禾,多半是记得自己当日并未猎到白狐的。——那么,即使他目前不打算清楚地告诉她,这是他特意送她的礼物,也能让她明白到这白狐是他猎来的事实。 韶亓箫作恍然大悟状,道:“话说起来,那日急急忙忙的,赵表妹猎到的东西没送回去给伯夫人家里?” 吴氏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一动,询问地看向女儿,又看了看她脖子上的毛茸茸。赵敏禾自然知道母亲无声问的不是猎物有没有送回来,而是这张皮子的猎物是谁猎得的事。她拧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好苦着脸回看向母亲。 吴氏叹气,女儿是她生的,自然知道她什么性子——时隔两个多月了,她果然已将这些小事当做无关紧要的事抛之脑后了,现在让她说她当日猎到了什么,估计她也说不上来几样了。不过…… 吴氏又看了看那位王朝七殿下,看他这么坦然的模样,估计哪怕真是他猎得,到了女儿的手里也只是凑巧罢了,倒没必要太过计较。 她这里不在意,金氏更没那个脑力多想,只摆摆手道:“那些外物,咱们家又不缺,在乎那些做什么。” 这一次送礼,韶亓箫以为他已成功将东西送了出去,还间接表了表态度;吴氏等人不是记不得、意识不到,便是认为只是巧合。 ——双方都很满意! 第42章 除夕夜话 困住众人的那一阵冬雨其实并未下很久,康平领命去抬箱子时雨势已减弱了许多,到忠勇伯府一家子女眷与韶亓箫说完话出来时,已彻底停了。 韶亓箫提议一同回襄京城,金氏等人自然没有意见。 到半路上,便遇到了并骑疾驰而来的赵毅和赵攸涵,身后远远缀着几个策马急追的侍卫。 两厢一碰头就停了下来,赵毅翻身下马,与率先看见了他并同样已下了马的韶亓箫拱手见礼,越过他的身影,张望了下他身后的自家與车,询问道:“殿下怎会与我家人一起回城?” 若不是侄子方才看清了韶亓箫身后的一些府中的侍卫家丁,出声提醒了他,接人心切的自己都差点儿错过了。 韶亓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与老夫人她们一行在寺中遇到了,我便与老夫人交谈了几句。雨停了也刚好一起回来。赵伯爷是来接老夫人的?” 赵毅点点头,他也是见方才那阵急雨,放心不下老母亲和老婆女儿,才在下了衙回家见女眷还没回来,便直接拉了马出来亲自来接人。那时赵攸涵也刚下学回来,便跟着大伯一起来了。 当下既遇到了,赵毅与赵攸涵便调转过了马头,与韶亓箫一起在外面骑马。 第42节 有了赵毅在一旁,韶亓箫不再时不时恍若自然地回头去看女眷们的與车了,打起精神来专心刷老丈人的存在感。 赵毅尚武,韶亓箫便捡着自己练武时的一些心得,与未来老丈人交流起来。他本只为讨好赵毅才提了这个话头,却不想,赵毅练武四十几年了,果真见识非凡。对他提出的一些或前世就解开了、或一直迷惑着的问题,总能一针见血地提出见解,令他茅塞顿开。 渐渐地,韶亓箫忘了讨好一回事,只与赵毅探讨起来。 赵毅呢?他一开始还只当韶亓箫是没话找话讲,越说却越觉得这位七殿下竟也不是个花架子,倒有点看头。 一时间,一老一少相谈甚欢,倒是把赵攸涵撇在了一旁。 到远远看见襄京城威武恢弘的城门时,韶亓箫拱手,朝赵毅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话用在文上可行,用在武上也可行。今日听伯父一言,可让我少走不少弯路。” 赵毅压根儿就没注意到韶亓箫对他的称呼从“赵伯爷”变成了“伯父”,还温和地拍拍他肩膀,说了些激励的话。 两队人马又一起进了襄京城,直到内城才分道扬镳,韶亓箫回了大兴宫,而赵毅带着一家老小回建安坊的忠勇伯府。 ———————— 第二日便是小年,过了这一天便是朝廷过年期间的大休,宫里承元帝也封了御笔,百官开始长达半个月的休假准备过年,一直到正月初七为止。这期间,除了京兆尹等这样需要维护地方治安的官职,只要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百官需要到正月初八才会重新上朝上职。 赵毅也从这天起开始好好陪家人了。 除夕那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守岁,六个多月的安安康康已经可以坐着了,小姐俩也被抱了出来,由金氏和赵祈一人抱着一个。 赵毅呷了口暖酒,伸手轻轻捏了捏安安或康康——他还是分不出来这到底是哪个侄孙女——的小肉腮帮,对赵祈道:“父亲,明年阿瀚的三年任期也满了,儿子想着使法子将他调进京来。” 赵攸瀚,时任晋州上都护府副都护,从四品上,与赵毅这个父亲(赵毅是军器监,正四品上,中间隔着一个正四品下)只差两级了。个中原因除了赵毅年轻时偶尔会做些啼笑皆非的小事、反不如自己儿子在相同年纪时的稳重之外,还有长相也大概也占了一部分原因——赵毅不如长子俊俏,太平年代,没那么多地方让赵毅证明自己身为武官的内在实力去呀……索性他自己也不在乎被儿子超越——这也只是时间的关系了。 赵祈本来正开开心心逗着曾孙女呢,听见儿子的话,转头疑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赵毅又呷了一口酒,道:“不是心血来潮,我想了很久了。”他转头看了看正与年龄相仿的小叔叔和小姑姑围在一起说笑的赵煦、赵焘、赵焎三兄弟。 “大郎明年就十三了。” 这个大郎指的是赵攸瀚的长子赵煦,虽然外人说起忠勇伯府的“大郎”一般都说的是赵攸瀚,“小大郎”才是赵煦,但赵毅觉得男子汉就应该从小就有担当,因而吩咐府中称赵煦这一代都要将“小”字去掉,从这些小事上都要警醒他们。 “如果中间不出差错,他会是咱们府里最后一代忠勇伯,之后府里就要降爵而袭。”——大周朝,开国伯是袭五代而降爵,降下来后的爵位顺序分别是开国子、开国男,爵位到此为止。而后赵家还可以承得勋位,从轻车都尉始,历经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到恩骑尉便是最后一代勋位了,之后赵家便只是普通的官宦之家——如果那时朝中还有赵家的立足之地的话。 赵祈蹙眉打断了他:“子孙自有子孙福,男子汉就得自己上进,不能老想着依靠祖宗荫庇。” 赵毅没好气地道:“父亲是想哪儿去了,我是那样安于享乐的人吗?” 两个人这会儿都皱着脸说话,倒让坐在赵祈一条大腿上的小女娃娃仰着头看了他们一会儿,竟学着他们皱皱肉乎乎的小脸儿,而后“哈哈”自个儿笑起来。 赵祈一见,乐得将小曾孙女竖起来颠了颠,笑眯着眼道:“安安乖~别学你伯祖父,忒难看了!” 原来这是安安吗?赵毅默默在心底记了记小女娃的样子,又转头去看自己母亲腿上穿戴得一样的那个。随后又苦着脸回头……明明就长得也完全一样嘛……父亲真的不是随便叫了一个名字咩? 看赵祈哄过了小女娃又将她在腿上放好,赵毅赶紧收起奇奇怪怪的想法来。清了清嗓子道:“父亲,我的意思是,虽说子孙自有子孙福,但大郎之后的小辈教养,我们决计不能放松。大郎虽是我的孙子您的曾孙子,可他也需要一个优秀的父亲做榜样,尤其他已处在孩子与少年之间了。” 男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很多事情不是祖父或曾祖父可以代劳的。按他原先的想法,长子在三年前那个任期结束后就该回京来将赵煦带在身边亲身教养的,那时赵煦十岁,年纪刚好。可那一年关外有些异动,长子在那个时候调回京不太妥当,这才又拖了三年。 赵祈伸手摸摸自己的山羊胡须,想到当年赵毅也是看着长子成了婚,才带吴氏赴京外调外职的。他沉吟片刻,这个长子虽说小事上不大着调,但大事上从来不犯糊涂。他与老妻的教育,还是成功的——大体上的吧。 想罢,他便摆摆手道:“既是如此,那你去信与阿瀚商量着办吧。” 赵毅点头称是,然后伸一根手指点点安安——暂且就当她是安安吧——的小腮帮,却被小女娃一把捉住作乱的手指。 赵毅笑道:“劲儿还挺大的么!” 赵祈得意地拍拍安安的小胸膛,看着赵毅佯装要拔出自己的手指,却被安安机灵地伸出双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抱住,一大一小都“嘻嘻哈哈”起来。 他舒心地又抚了抚花白的胡须——他年过七十了,四代同堂,一家和乐美满,再没有比他更享福的了。 ———————— 长辈说家族传承大事的时候,小孩子和少男少女这边却是在说轻松的玩乐之事。 赵攸浚一边拨着干果往自己嘴里扔,一边对赵敏禾道:“正月十五是元宵节,襄京城中每年这天晚上都会又赏灯节,八妹妹没见过,不如今年和我与五哥他们一起出去看看热闹?” 一旁正喝茶的赵攸涵听了,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眼含鄙夷道:“今年五哥成亲了,他一定会带五嫂自己出去玩儿的,哪儿还会喜欢带着你这个小鬼?” 赵攸浚摸摸脑袋,反应了过来。“对哦~忘了五哥今年大概不会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了。” 他溜了溜眼珠子,嘿嘿一笑,抱上赵攸涵的胳膊道:“六哥,好六哥!既然五哥有了媳妇儿忘了弟弟们,那今年你就跟父亲和大伯说说,你带我们去吧!” 赵家向来的规矩,这种人流很多的场合,必须有一个大一些的领头,负责看好下头的弟弟妹妹,才能被允许去玩儿的。 他伸手一指赵敏禾道:“你看八妹妹多可怜,每回过年都不在京中,赏灯节她都没见过呢!你怎么忍心她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错过这一次赏灯节呢?” 面对赵攸浚投过来的可怜巴巴的神色,赵敏禾很是配合,朝赵攸涵露出湿漉漉的期待的小眼神儿——上辈子她跟自己哥哥撒娇就用的是这样的眼神,这辈子从头来过,面对人虽然不一样但感情一样的哥哥们,这一招也是屡试不爽。 果然,赵攸涵很快就投降了——他本也没打算不去,只是想逗逗弟弟罢了。“先说好!去了你就得听我的话,别乱走,要照顾好妹妹,不许只顾着自己玩儿。” 赵攸浚喜笑颜开,忙不迭一一答应了。 第43章 赏灯节(一) 赵敏禾回京后的第一个年过得很平常。 初一在爆竹声声中早起祭祖拜年;初二因赵毅这一代没有女儿,自然没有女婿上门拜年的,赵毅、赵煅就不需要留人下来接待客人,便各自带了自己的房头里的老婆和未成婚的孩子往亲家拜年去了。 赵攸源和赵攸灏已成亲,也分别带了小金氏和闵氏回娘家。至于赵煦三个父母皆不在京中的半大少年,则留在府中陪伴曾祖父母。 初三开始,一家子开始走别的亲戚家,自己府里也要设宴款待姻亲好友,一直忙碌到初七,也没把所有的姻亲走完——家族人口众多带来的难题之一。 剩下的吴氏则挑着一些帖子回了,到了初八赵毅已回了朝上上职,到下半晌便早些回来,继续带着老婆孩子往一些不怎么亲密但也不能断了的姻亲家里走亲戚。 到元宵时,这个年才算基本已过完了。 第43节 赵敏禾早与赵攸涵等人约定好了,今日要去城中赏灯节上。且原本赵攸涵等兄弟两人,赵煦等侄子三人,外加赵敏禾自己的六人队伍,后来又加上了郑榆郑苒两兄妹。八个人又各自带上了一个家丁或丫鬟,这一下人数就很能看了。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到酉时已几乎是全暗了。 今日逢五,刚巧是忠勇伯府三个房头聚首用晚食的日子,赵煅进正厅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行至桌案前对次子道:“阿涵,今日外面夜色不大好,弄不好就要下雨,你多看顾些弟弟妹妹和侄儿们,早些回来,别玩儿得太晚了。” 赵攸涵还没回话,就有赵攸浚哇哇叫起来:“父亲,赏灯节一年才一回哩!我们怎么也该把地方都玩儿遍了才好哇!” 他控诉的语气像是赵煅对他做了多么残忍的事,赵煅横了小儿子一样道:“你过了年就十四了,怎么还老想着玩儿?!你大哥十四的时候,早在大营里打滚了!” 这说的就是赵攸瀚了。赵攸浚嘀咕了一句什么,泄气地摸了摸鼻子。 一家子吃完了晚食,又说了会儿话,就等来了郑榆和郑苒兄妹俩。 因着赏灯节,今夜襄京城的东、西两市灯火通明。不过因城东聚集了许多商贾富户,襄京城的东市街道远比西市整洁宽敞,挂出来的花灯也远比西市精致好看,官员大户的子弟就喜欢往那儿去。自然,治安也比西市好上许多。 赵攸涵一行人没有犹豫,自然是打算往东市去的。 赵攸源和赵攸灏两对夫妻已率先出门了。赵攸涵八人则分坐了两辆與车走的。 从建安坊坐上與车,平常一刻钟就到的地方,因路上繁忙的人流,今日生生多出了一倍时间才到。 还不到东市所在的隆兴坊,與车就不好走了,赵攸涵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回过头来对并排坐在一起的赵敏禾和郑苒道:“八妹,表妹,外面人太多,有些堵了,不如我们下车,走着过去吧。” 赵敏禾笑着称是,郑苒有些兴奋道:“表姐,赏灯节就是要人多才热闹,否则还有个什么意思?”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赵敏禾下了车,身后的郑榆忙不迭叮嘱她:“妹妹,你慢一些,别把表妹带摔了。” 郑苒朝亲哥皱皱小鼻子,道:“二哥,表姐的身手怕是比你还好些呢。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郑榆外形上是个翩翩的俊俏书生形象。他虽是哥哥,身体却不如从小就像个虎犊子似的郑苒健康,自幼只打过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罢了,根本不会武。被自己妹妹一口貌似嫌弃的语气道出了事实,他也不恼,只好声好气地劝告起她来。 郑苒正要为这念经一般的声音头痛时,后边與车上的赵攸浚并三个侄子也下来了,行至他们身边。 郑苒连忙打断了她哥的念叨,与几个人商议道:“我们是一起走吗?还是分开几队?” 赵攸涵率先道:“这里人多,分开了就怕是难以再找到人了。还是一起走吧,方便相互照应。” 郑榆也是这个意思。这里只有自己与赵攸涵年纪大一些,大侄子(赵煦)也勉强算稳重。剩下的年纪都有些小,还有两个少女,委实不放心他们自己去玩儿。 赵攸浚正要提议可以相互约定好碰面的时间跟地点,却被哥哥狠狠瞪了一眼,眼里含着□□裸地警告:不许贪玩! 赵攸浚认命了,只好跟着哥哥们走。一边走还一边听他哥与六表哥的商量。 一个说:“我看今日来东市看赏灯节的似乎比去年还多一些,我们得考虑到走失的可能性。” 一个就点头:“嗯,我也是这个意思。若是走失了,你们就到东市正中的聚仙酒楼门口去等着,别往人少的地方去了。”——聚仙酒楼是襄京城最大的酒楼。 一个又说:“二郎(赵焘)和四郎(赵焎)还小,身边得有人在;八妹和阿苒又是女子,也不能没有兄弟陪同。”——小一些的男孩子容易被拐子盯上,虽说赵焘和赵焎年纪有些过大了,但也不能不以防万一;赵敏禾跟郑苒这样的少女就更危险了,碰到纨绔可怎么办? 另一个又是点点头:“我看这样吧,我和七表弟今日就跟着妹妹和表妹走;六表哥你和阿煦就看好侄子们。” 赵攸涵没有意见,转身去找赵攸浚道:“七弟,你听到了吧。今日你就负责跟好八妹和表妹,她们去哪儿,你就跟去哪儿。” 赵攸浚本还有些不乐意,却在一路行来看到坊市里头人山人海的场景时,果断同意了。他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人群是有些多了,确实该护好如花似玉的妹妹和表妹的。 “采苓,拨云,你们也要跟紧了自己姑娘,一步都别离了。”郑榆紧接着吩咐道。采苓是郑苒的大丫鬟,与拨云这个赵敏禾的大丫鬟一样,是自幼练过武的,真有什么事她们也比其他手足无措的丫鬟有用些,今晚便是因此才带了这两个丫鬟出来。 “今年西城也来了很多人赏灯么?怎么人比去年还多?”年纪最小的赵焎撇着嘴抱怨道。 其他人也有些败兴,只有赵敏禾不以为然,腹诽那是你们没见过真正的人山人海——她上辈子虽然自己不能出去玩儿,却是可以看电视的——那种水泄不通到只能跟着人流走、上厕所半天排不上的拥挤,才是很不如意吧。像眼前这样还可以自由行动的程度,一点儿都不让她觉得困扰。 一行人往东市里头走,沿途已架起了整整齐齐的两排花灯,造型各有千秋,宫灯玲珑剔透,走马灯活灵活现,当然还有栩栩如生的动物灯。在夜幕低垂的暗夜里闪闪发光,照亮了整个坊市,恍若梦境中的浮世。 赵敏禾和郑苒一人提着一盏动物灯,一月兔一金鱼,空出来的两只手牵在一起,连同三个侄子被哥哥们包围在中间,再外面是几个下人,如此倒也是安全无虞的。 “六表哥,七表弟!”没走一会儿,众人便听到了后面有人大声呼唤的声音。 第44章 赏灯节(二) 赵攸涵回头,只见果然是叫他们的,正是韶亓箫。 待他喘着一些气赶上来时,赵攸涵一看,这两人身边竟只带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一看就是没什么拳脚功夫的内侍太监,只有剩下一人气息绵长,身形壮实,怕是会功夫的侍卫。 他蹙了蹙眉,不赞同地道:“殿下出宫了,不应只带这么点人,尤其还是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 韶亓箫无视他的话,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顺便多瞄了瞄赵敏禾几眼,笑道:“这一路上走过来都灯火通明的,有什么可担忧的。” 两个正哥俩好说着话,后头又赶上来一个烟青色刻丝蟒锦袍加身的少年,嘴里大声呼着话:“七哥、七哥,我听那边人说,今晚富贵灯坊有……!” 急促兴奋的呼喊声在视线落到人群中那个身穿金红羽缎斗篷的少女身影时戛然而止,韶亓荿像被剪了舌头般,还突然有些踌躇起来,扭捏着不敢上前。 韶亓箫不知为何,听到他的话心跳了跳,心头没来由地袭上一丝不适。很快又被韶亓荿的傻样儿拉去了心神,暗暗挑挑眉,想起来八弟这段时间来围在他左右说出似是而非的话,貌似问的都有一些如何讨女孩子欢心这一点呐~~ 他不着声色地观察了下韶亓荿关注的方向,果然——他这一世中意的,还是郑苒……若是这样,这一世以后他还是多操点心吧,希望郑苒这一世不会落得跟前世一样的结局;他这个八弟,最后也不至于悔不当初。 “八弟,你方才说什么?”眼见傻弟弟突然说不出话来了,韶亓箫为防他继续丢脸,赶紧递个话头过去。 韶亓荿反应过来,突然红了红脸颊,连说话也有些支吾起来。“哦,哦。没什么,就是听说富贵灯坊那儿有热闹,问七哥你……”他正手指着前方很多人群涌去的方向,突然顿了顿,又瞄了瞄正与自己表姐说话的郑苒道,“你跟赵表哥他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韶亓箫听罢,转身询问赵攸涵的意见。 赵攸涵也无所谓,按他们的前进方向,本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当下只叫弟弟妹妹们跟上。 一大群人便结伴往热闹地儿去了。 赵敏禾和郑苒仍然走在正中间,手拉着手头靠着头说着话,声音呢喃软语,嬉笑声清脆动听,走在外面的韶亓箫和韶亓荿都有些听呆了,以至于赵攸涵等人与他们说话时都有些走神。 第44节 赏灯节上人声嘈杂,有一时听不到旁边人说话声的,还算正常;但经常听不见的,那就不正常了。 赵攸涵等人都还未察觉,就有和郑榆、赵煦已向他二人投来了怀疑的目光,一个看的是频频偷看郑苒的韶亓荿,一个看的则是暗暗注意阿禾的他自己——天知道他明明比韶亓荿这脑子不好使的货做的隐秘多了,还怎么会被大侄子看出来? 不过,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韶亓萧不着痕迹地行至韶亓荿身旁,借着宽大的衣袖掩饰,狠狠拉了拉韶亓荿,示意他别光看着人女孩子,回头别让人家哥哥的印象不好了! 韶亓荿满脸通红地回过神来,特不好意思地装作咳嗽一声,还此地无银地转头看路边的花灯去了! 韶亓箫头疼地扶额,不忍直视了!他这个弟弟真是……怎么连假装若无其事都不会吗?!笨! 郑榆又盯了他片刻,见他竟还敢偷偷把头转回来看妹妹,正要一个瞪眼过去,就见旁边的七殿下已把住他的头,将他转过去了。郑榆神色稍缓,在韶亓箫歉意的眼光中点点头。 韶亓箫吁了一口气,与眼带恼怒地看着他的韶亓荿低声喝道:“如果你不想她哥哥从此把你当成拒绝往来户的话,你尽管就继续看下去!” 韶亓荿耷拉了下脑袋,偷偷去看郑榆,果然见郑榆一看到他的脸,脸色就黑了八度,这才信服了他七哥的话,老实下来了。 富贵灯坊、如意灯坊是襄京城中两大灯笼制作坊,都在东市。富贵灯坊地处东市东北角上,离他们其实不远。但因为路上人实在太多,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好有两刻钟才堪堪移动到富贵灯坊百余丈的地方,而后再不能行进了。 悬挂着富贵灯坊的匾牌下,喧嚷热闹的叫好声传出来老远,即使没有亲眼见到,也可想象今日灯坊的繁华程度。 不是他们不想再往前好看清楚一些,而是前面人声沸鼎,挤得人满为患,后头还有不少人要往前挤过去呢。 赵敏禾和郑苒被哥哥们和家丁围在中间,虽没有跟外人挤在一起,可因为外面都是人,赵攸涵他们也被人挤着,只好往里面站一些,这也是挤到了最里面的两个少女。 赵敏禾有些不安,这里未免人也太多了,她紧抓着郑苒的手,到她耳朵大声说:“阿苒,你抓好我的手,别松开了!”周围人声太大,她不大声点儿恐怕别人都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 郑苒有些兴奋,正使劲踮着脚尖想看看清楚里面的热闹是什么呢,她其实没怎么听清楚表姐的话,只下意识点点头。 赵敏禾对她这样不大放心,伸手拉好她的手掌,又看了一圈儿围在身边的哥哥们,才放心了一些。她又转头凑到赵攸涵的耳边,大声喊:“六哥哥,这里人太多了,不大安全,不如我们先退出去吧?” 赵攸涵拧着眉听懂了,严肃地点点头。他开始挨个儿地去弟弟和侄子们耳边与他们说,赵攸浚和赵焘赵焎开始有些不乐意,好在赵煦懂事,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在他的压制下赵焘赵焎就乖乖听话了,至于赵攸浚,自有赵攸涵这个亲哥来压迫。 韶亓箫韶亓荿身边带着四个人,此时也将他们围在中间。即使如此,二人也被冲撞了好几下。 韶亓荿带着些着恼道:“早知这里挤得什么都看不到,我们还不如去那边的如意灯坊呢!至少如意灯坊不像这个富贵灯坊,排队排到逢十的数就能免费提一个小花灯,今年肯定没吸引到那么多人去。” 富贵、如意两个是襄京城最大的灯笼制作坊,每年都是在东市沿街放上自家的灯笼,一直延伸到自家坊门口为止。每年赏灯节,这两个坊还会专门推出一些活动娱乐百姓。方才就是听富贵灯坊这里今年出的活动比如意灯坊多的多,其中一个就是这个排队免费领花灯了,吸引了许多百姓来。本想着这里肯定热闹才往这里来的,谁知会是这样干听着声响呢。 一旁的韶亓箫却如遭雷击,他终于想起来方才他为何一听韶亓荿一说“富贵灯坊”就心里发慌了! 前世承元帝在有一年赏灯节后颁下了一道旨意,以后每一年的赏灯节,各个灯坊只能听从官府的安排,轮流在东、西两市放置灯笼摊位,并且还要力求东、西两市在花灯数量和质量上的平衡——这是为了保持东、西两市人群不会过度密集;京兆府还要在每年赏灯节加大巡逻人手,一有人群密集的情况就要及时疏导。 一切都是因为——那一年的赏灯节出了事,在富贵灯坊前发生了人群踩踏!起因便是那一年大多数的灯笼作坊都很巧合地来了东市,由此吸引了大部分百姓来了东市。富贵灯坊更是推出了很多吸引眼球的优惠。所以后来突如其来开始下雨的时候,富贵灯坊门口一乱,就出事了! 那次最后到底死伤了多少人他并不清楚,但人数一定不在少数,而是多到足以让他父皇每年都要叫京兆府加紧人手排查赏灯节潜在的危险! 但是!他前世这时候该死的很少出宫,对这事只是听说而已,又这么多年了,压根儿就想不到这刚好是今年的事! 韶亓箫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去看被被哥哥和侄子们围在中间的她。他深深换一口呼吸,告诉自己先别乱,还没下雨,他们还有时间退出去! 他拉住赵攸涵的衣角,高声道:“六表哥!” 火光电石间,赵攸涵突然抬起一手抹了抹自己的鼻梁,随后神色凝重地抬头望了望天。 韶亓箫心里咯噔一下,他正要加紧说话,就感觉到一滴豆大的雨滴滴在了他的眉间,冰冰凉凉的,一直凉上了他的心头! 第45章 赏灯节(三) 如果说韶亓箫刚想起来前世那件事的时候,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也许根本就不是今年呢? 可这雨一下起来,他再无法这么自欺欺人了。 赵攸涵与韶亓箫对视一眼,彼此的脸色一样的冰凝起来。 “六哥哥!我们得走了!”四周喧嚣犹在,韶亓箫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不等他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她严肃镇定的面庞已在他眼前了。 三两下里,三人已不约而同行动起来。 幸好赵攸涵先前就与赵煦等人知会过,省下了与这些小的沟通的时间;韶亓箫一把拉住还在惋惜看不到热闹、正睁大眼睛想往前方看清楚的韶亓荿,狠狠道:“别看了!下雨了,我们得抢在人群乱了之前出去!” 他从未有这么铁青着脸对着韶亓荿的时候,韶亓荿一时之间竟傻住了,只能跟着韶亓箫拉住他的力道跟着他往外面走去。 另一边郑苒也有些后知后觉,但她一看表姐和哥哥们脸上的神色都不好,很没志气地歇菜了。 走了没几步,赵煦看一眼被四个人尽力护在中间的韶亓箫和韶亓荿,其中两个是宫中内侍,身体不如另两个侍卫强壮,尚且自保都差不多了,这样一来那两个侍卫就要一人护着一位殿下,还需时不时地扯一下快被挤开的内侍太监,反不如他们这里轻松。 他挤到赵攸涵身边道:“六叔,叫七殿下和八殿下到姑姑们和我们身边来吧,他们不能在我们身边出了事!” 赵煦是忠勇伯府的嫡长孙,自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就与赵涛赵焎更严格,自然也比同龄的男孩子更加敏锐老成。两个皇子人带得少,若他们到时比同在一起的赵家人伤得还重,只怕会成为别人攻歼忠勇伯府的理由,就是皇帝心里是否会留下芥蒂,也没人愿意去赌。 赵攸涵观察了下四周,人群虽还未乱起来,却已一部分百姓意识到了下雨了开始有些骚乱起来,与他们一样在试图往外挤得不在少数。赵攸涵的心愈发沉了下去。 幸运的是,他们本就没在人群的中心地带,如今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出了这个拥挤的范围,想必就不会有危险。 他凝着脸对只比自己小了四岁的侄子点头,一把拉过韶亓箫的胳膊,在行动中将他拉过来,韶亓箫正拉着韶亓荿呢,当下两个就一起被带往赵家家丁围成的圈子里。 正护在主子周围的陶卓和韶亓荿的侍卫见状,对视一眼,就联手将二人往赵家人那里推去,自己又迅速拉上身边两个内侍补到赵家家丁中间去了,只是位置都选在了靠近自己主子的地方。 要换了平常,韶亓箫得了这么个正大光明离赵敏禾这么近的机会,准会高兴的三天三夜合不上眼。可眼下这个他百分之百确定会出大事的场合,叫他还怎么生出旖旎的心思来? 他朝将他和八弟拉进来的赵攸涵郑重点点头,而后将年纪实际上比郑苒还小两个月、此时已看出些苗头来而微白着脸的韶亓荿又往里拨了拨,自己却站到了赵攸涵身边去。 赵攸涵急道:“殿下,别逞强了!” 韶亓箫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道:“这时候,表兄就别和我争了!” 就在这时,雨势突然加大了几分,富贵灯坊门口突然爆发出一阵乱糟糟的哭喊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尖叫,男女都有。 赵攸涵暗骂一声该死!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 第45节 周围的人群猛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只剩远隔着这条街的行人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在这形同真空的地带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法企及。这些远处的喧闹声与不远处的尖叫声混在一起,竟透露出暗夜里深沉的恐惧来。 竟然来得这么快?!韶亓箫胸口心脏砰砰直跳,快得几乎要跳上咽喉来。他连忙对周围下意识停下来去看那里发生了什么的人群大吼:“快往回退!所有人都站稳了,千万别摔倒!” 但几乎没人听他说什么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雨像是一锅热油,淋在原本温和的人群中,刹那间翻滚出了激烈的油花,席卷起爆炸式的反应。从灯坊门口开始,尖叫声已飞快向四周传染开来。 赵敏禾反应过来,立刻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赵家的人听好,所有人围在一起相互扶持好!别分散了!不想死就决不能摔倒了!” 按她上辈子听过的一些典型踩踏案例,这类事故里除了被踩踏而亡的,其实还有可能因器官被剧烈挤压致死的。只是现在顾不得说那么多话了!按眼前的紧急情况,不摔倒就很不错了! 少女的声音高亢清亮,多余的人也许还听不清她的话,周围的赵攸涵等人和赵家家丁却都听明白了。 当下拨云和采苓已挤到外面同外围的人一起,与身边的人挽紧了手肘,一边抵御着外边完全慌了神的人群冲撞,一边继续往后面退。里圈的便是赵攸涵、赵攸浚、赵煦、郑榆和不愿再往后退的韶亓箫。最里面被保护得最好的赵敏禾、郑苒、被韶亓箫拨进去的韶亓荿,还有原本要充英雄却被赵攸涵一手大力压进去的赵焘和赵焎。 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赵敏禾没想到这辈子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面临死亡的威胁,来得那么始料未及,让人不知所措。 时间像被拉成了长条,她只觉得明明他们已经被旁边的人挤着往前走了很久了,却又似乎好像还在原地,又仿佛偶尔还在倒退。周围的哭喊声一点点响亮起来,传到了天际,为夜色迷雾的冬雨添了骇然可怖的深沉和压抑。 突然,她只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倾颓之势……就在这时,她才发现到他们的阵型已经散了,人似乎都还聚在一起,却不再是三圈整齐的样子。她与表妹和侄子们拉着的手已隔开了一些人,她下意识松了手……她甚至看到了前方赵攸涵惊慌失措的苍白脸色。 就在赵敏禾要以为自己这辈子甚至要比上辈子寿命更短时,一双大手从身后伸过来,大力将她拉进怀里,清冽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沙哑发抖的嗓音也在她耳边响起:“阿禾,别怕、别怕!” 来不及让她经历过一场生死考验的脑筋回到正常的水准,她就感觉到腰间一紧,她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耳边又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抱紧了!”——此时他的声音已镇静了许多。 赵敏禾方才惊得丢了大半的魂,此时下意识地乖乖伸出双手圈紧了他的颈脖,就这么双脚离地被他抱着走了。 赵攸涵松了好大一口气,惨白的脸色恢复了几许,感激地对救了堂妹的韶亓箫点点头,很快又打起精神了应付越来越汹涌的人群。 赵攸浚眼睛雪亮,指着一处隐在黑暗中的小巷示意赵攸涵往那儿看。 赵攸涵分神往弟弟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条小巷也有人正往里逃进去。但大概是那里视线昏暗,且人群乱了神的人在大多数,一个劲儿地往这大街两头挤,却没多少人还能回过神来往这些小道上寻出路,从现在进去小巷的人数看,不会像在大街上那么挤,但也一直有人在进去…… 他神色严峻,分神与弟弟大声问道:“那里可是死胡同?”如果是死胡同,运气不好的话,他们全部人就等着被一直往里去的人群挤扁吧! 赵攸浚摇头道:“不是,我上月还与阿炳来过,这是条小道,是通往锦绣阁的捷径,住东市的市井百姓一般都知道。但东市之外的,就不一定了。” 他说的这么肯定,赵攸涵也不再犹豫,当下就指挥着所有人往那条暗巷挪过去。 小巷仅距离他们七八丈而已,可这接踵摩肩的人群却让他们行动迟缓,赵攸涵还要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人有没有丢,速度哪里能提高? 赵敏禾听着耳边人越来越重的喘息,神智也冷静了下来,她抬头,看着抱着他的人如玉的耳垂,道:“我分量不轻,放我下来吧。” 她滚热的呼吸喷在他耳垂上,痒痒的,让他忍不住想去摸摸。其实他不觉得她重,抱着她走辛苦是辛苦了一些,可他甘之如饴,况且还有陶卓一直在他身侧为他挡开人群,他现下只顾着她一个,可比要照顾妹妹和侄子的她好多了。 再说,两辈子加起来,他也从没像现在这么亲近她!即使他们如今处境堪忧,他也忍不住想将抱着她的时光拖长一些…… 赵敏禾以为他没听清楚,便凑近了他耳边又重复了一次。 韶亓箫只觉得耳边仿佛被一股温流抚过,他撇了头想躲开一些,却正好看见了她一段白皙莹润的颈脖,被他送的围脖围着,却无法遮起全部的肌肤。两厢对比,她□□的肌肤似乎比这白狐毛还要再白嫩几分,透着一些粉色。 一股女儿香钻进他的鼻腔,几乎让他当场失态了。他赶紧将她放下了,生怕自己再这么抱着她,自己会忍不住去凑近了再去嗅嗅。 第46章 赏灯节(四) 人潮拥挤,赵敏禾双脚虽落了地,却一时无法站稳,韶亓箫缓了口气,将她扶好。 他虽听她的话放下了她,却也不敢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潮冲散的地方松手,仍旧紧紧将她护在怀里,一手紧紧抓了她的,死死不肯松开了。 姿势虽别扭,但在这种挤得透不过气来场合,却别有一番安全感,赵敏禾定了定心,还能分神去关注一下身边的郑苒。 郑苒与她隔着两三个人,她被韶亓荿紧紧拽着,两个少男少女都煞白着脸,脸色惊慌失措,却都死命跟着前面为他们开路的韶亓荿的侍卫。 拨云和采苓在他们二人身边,采苓竭力想为郑苒挡住一些百姓的冲撞,却收效甚微;满头冷汗、发髻散乱、嘴角还留着一块淤青的拨云则极力想挤过人群来她这边,却不知仿佛被什么拌了拌,险些踉跄一下就摔倒了。 赵敏禾伸出一手,朝前方一指,示意她别硬挤过来了,只管跟上大部队就好。她的两个大丫鬟都是吴氏在崇州时为她选的人,从她很小就来了她身边伺候,自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与她的感情非同一般。这种时候,她自是希望拨云也能顾好自己的。 况且……赵敏禾抬头看看正竭力将她护好的少年,他紧抿着薄唇,脸色也很差,眼神却坚定。周围还有一个高壮的侍卫帮忙抵挡着,貌似她现在挺安全的。 下一刻,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韶亓箫低下头,与她挤出一个笑容喊道:“表妹别担心,我们会没事的。谁都不会有事!” 他就不信按七表弟的个性,他们前世就没来凑热闹,却从没听说过他们因此而受伤的消息。如果前世他们能安然无恙地脱险,那今生没道理会不行! 赵敏禾一顿,来不及想到什么,就见他手指一点前方道:“瞧!六表哥找到出路了。” 她朝赵攸涵那里一看,果真见他正带着所有人朝街边一条黑暗的小巷方向挤过去。 一行人不知过了多久,才像乌龟似的一点点挪到了小巷口子上,赵攸涵抓着赵攸浚往前一推道:“你来过,前头带路!” 他自己却让开路,先让其他人跟着赵攸浚先进去,打算自己垫后。赵煦却一个蹿身率先来到他身边。 赵攸涵急得想拉他进去,赵煦却率先按住他的手道:“六叔,我先点了人头,没差人了再进去。” 赵攸涵有些心塞侄子竟想得比他周到,还要他这个孩子来操心。手上却没个停顿,只把他拉到里侧,方才跟着侄子一起,一个个将挤过来的人推进小巷中去。 每进去一人他俩就点个数,两厢里再对照一遍。直到确定出来的人和两位皇子带出来的人一个都没丢,连赵、郑两府的家丁、丫鬟,以及韶亓箫兄弟俩的侍卫、内侍全都还在——虽然几乎所有人都形容狼狈,个别几个还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显然被踩伤了腿脚。而后,赵攸涵才拉上大侄子,二人最后跑进巷子里。 与大街上灯火通明的场景相对照,巷子里没有放置花灯,看不到一丝光亮。赵敏禾与郑苒手中提着的花灯早就丢了,天空还飘着阴冷的雨,连一丝星月之光都没有,狭小的巷子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在身后鬼哭狼嚎的哀鸣声衬托下,显得阴森无比。只有前面的亮光指引着众人,仿佛唯一的出路和救赎。 赵敏禾始终被韶亓箫紧紧护着,偶尔踩到了水洼、凸起的石块,只趔趄一下便被他立刻扶稳了。 韶亓箫自己也不是个火眼金睛的,偶尔也有磕绊到哪儿的,不过他在武事上确下过苦功,下盘比她稳得多,一脚踩上去觉得不对,却也能立时调整过来,方才没有将她带摔了。 一众人等一路跌跌撞撞,终是出了小巷。 小巷通往的是东市的朱雀大街,正如赵攸浚所说,从小巷出来的对面便是锦绣阁。 锦绣阁的右手边过去三间铺子,正是襄京城中最为两情相悦的男女热衷的月圣母庙。正月元宵,花前月下的好日子,本该是月圣母庙香火鼎盛之夜。此时却没有一对男女在庙里虔诚祈求月圣母保佑二人天长地久的,而是纷纷在庙前不安地驻足——盖因大伙儿都听见了隔壁大街上的哀嚎声…… 第46节 赵敏禾一行人虽逃了出来,此时却仍心有余悸。 赵攸涵与赵煦两个跑出来,焦急地到各人身边确认他们是否安好,直到确定众人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势虽都有一些,却不会危及生命时,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喘着粗气伸手擦了头上的冷汗。 “哇!”已吓坏了的郑苒猛地甩开了韶亓荿的手,投进亲哥郑榆的怀里,一面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着“吓死我了”“好可怕”云云的话。 韶亓荿本也后怕得紧,被她这么一哭,反倒好过了几分,更不好意思学个女孩子似的找哥哥求安慰。倒是他摊开原本紧抓着郑苒的手看看,失了女孩子的温度,觉得有几分落寞。 “七弟!八妹!”突然,从月圣母庙中冲出两对男女,焦急地拨开人群,冲到他们身边,正是今日不约而同都来了月圣母庙祈拜月圣母的赵攸源夫妻和赵攸灏夫妻。 赵攸源眼见自家弟妹和侄子们好好出来赏灯,却弄成了这般鬓发缭缭、衣襟散乱的狼狈模样,不顾雨势,率先冲过来询问情况。 花容失色的小金氏和闵氏,各举着一把油纸伞,也赶紧跟了过来。妯娌俩对视一眼,闵氏走过去将伞举在郑苒头上,却被刚出了哥哥怀抱的郑苒一把抱住,接着大哭。小金氏则来到赵敏禾身边,细细为她挡好雨。 赵攸源眼看这一群都成了落汤鸡,赶紧招呼他们往锦绣阁先避一避雨。 赵家和郑家都是勋贵之家,女眷们也常亲来锦绣阁,掌柜自是认得的;更有前段日子才在这里定制了两大箱皮毛衣裳的韶亓箫,一行人很快就得了一个包间。掌柜更是贴心地准备了火盆和姜茶等驱寒之物。 原先情势紧张,众人还不觉得冷。如今到了暖室,才纷纷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小金氏细问着赵敏禾的情况。眼下氛围紧张,赵敏禾也不想平添担忧,只抿了抿唇道自己没事,却是一旁烤着火的韶亓箫开了口:“方才她被人撞伤了后背,右腰窝上方三寸的地方,大概被撞得有点重。” 小金氏诧异,带着审视的目光转头去看韶亓箫,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连赵敏也有些疑惑,她自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似乎是猜着了她心里所想,韶亓箫肃着脸道:“在巷子里,我扶你的时候,一碰到你后背那个位置,你就会不由自主颤抖一下。而且现下其他人都喘得弯了腰,表妹虽也喘气,却一直挺直着腰板,是不是眼下疼得弯不了腰?” 小金氏不由去看了看赵攸涵他们,果然一个个累得完全不顾勋贵子弟的风衣举止了,赵攸浚和赵焘赵焎三个甚至已一屁股摊在了地上。她赶紧上前扶住赵敏禾,掏出帕子为她擦擦头上的冷汗。 韶亓箫说着,想到方才她嫂嫂看他的眼神,又紧接着解释了一句:“方才我并非故意冒犯表妹,只是……” 话没说完,赵敏禾已开了口:“七殿下都救了我的命,我家感激殿下都来不及。怎么还要殿下来说这些歉意的话。” 小金氏连连道是,又转头去喊赵攸源:“四郎,你赶紧去找个大夫来,妹妹受伤了!” 才刚了解了事情的赵攸源一听,顾不得多想其他,连连吩咐去将自家的與车牵过来。自己则过来紧皱着眉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外面的大夫恐怕都会被指派去出事地救治危急的百姓。所以还是先送妹妹回府里吧,府里起码还有钱嬷嬷在。” 钱嬷嬷懂医术,府中常用的药物也备得齐,比在外面等不知何时能来的大夫还强一些。 赵敏禾道:“四哥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是被撞得现了一块淤青而已,皮肉伤不碍事的。倒是拨云他们,有几个从一开始就在最外围,伤得有些重。” 赵攸源也看到了,有两个家丁嘴角还挂着血,正被其他人扶着烤火去去寒气;妹妹的大丫鬟也是,此刻只能软软地倚着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恐怕他们都被挤伤了内脏,最好可以尽快得到救治。 说话间,已有赵攸源带出来的小厮进来禀告,與车已在锦绣阁门口等着了。赵攸涵他们原本坐的與车在东市门口,离这里有些远,此刻拉来的则是赵攸源和赵攸灏两对夫妻出来时坐的两辆與车。 小金氏和闵氏合力将赵敏禾扶出来送上车,郑苒在一旁眼巴巴地跟着。她大哭了两回,总算镇定了许多,见表姐伤了,倒是能担些事了,还保证道自己能好好照顾表姐。 赵攸源安排其他女眷也上了车,又命人将其他伤员搬上另一辆與车,先行回府医治。 小金氏在上车前担忧地问:“四郎,那你们呢?” 赵攸源道:“我与其他人先去那边看看情况,这么大的事,能帮上一些是一些吧。”知道她的担忧,他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听,那边声响已经小下去了,可见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放心,即使最危险的时候,我也不会罔顾自己的安慰横冲直撞的,一定会先顾好自己和兄弟们。” 小金氏心神一凝,果真听见声响已小了下去,啜泣声却一直未止。她还是想说什么,却被赵攸源制止道:“你先回去,妹妹还需要你的照顾,女儿们也怕是在府里想母亲得紧。” 小金氏终被说服了,她提着裙子上了车。 赵攸源行至韶亓箫和韶亓荿两位皇子面前,先是深深朝韶亓箫鞠了一躬,嘴里诚心道:“多谢七殿下救我妹妹!”方才赵攸涵已将自己所见都告诉了他,自然也没错过韶亓箫救下赵敏禾的一幕。 韶亓箫赶紧将他扶起,连道应该的。 赵攸源又道:“街上如今太乱,不如两位殿下先上了我们的與车去忠勇伯府?随后再让大伯父派人送两位殿下回宫也好,就在伯府里休息压惊也好,起码有个安全的去处?” 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坐视两位皇子在这样混乱的夜晚还在宫外乱晃,只是眼下实在派不出多余的人手,只好让他们多绕一些路。 韶亓箫正想说不用,眼神却突然朝赵攸源身后一顿,看着从黑暗中相携走出来的男女——目不斜视、尽量恪守礼教地扶着虚弱女子的男子是陆铭,而他身边一脸苍白的年轻女子正是他的表妹杨兰锦。 看着杨兰锦抬头看向陆铭时,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恋慕,韶亓箫瞳孔一缩。 前世杨表妹提起所爱之人,神态悲切绝望,却从未明确说出过那人的名字。他一直以为,那人不是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便是不敢争取自己所爱之人的胆小鬼;而他表妹,只是怕他为难了那人才死闭着口不说出他的名字…… 却不想,他忘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人已经死了,只丢下她一人独活于世…… 第47章 赏灯节(五) 韶亓箫一时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反应。 见他一直看着后面,赵攸源也回身看去,见此情形,立时上前将陆铭和杨兰锦也接到锦绣阁门口来。 杨兰锦在看到他们时,就将脸上的神色收得一干二净,又变回那个端庄淑惠、即使自己身上狼狈不堪也面不改色的杨兰锦。——他二人身上比先前赵攸涵一行人还要狼狈。 冬日衣物厚重,赵攸涵等人虽被淋湿了头脸,但衣物上至少只是外层的衣物湿了一部分,方才在锦绣阁内用干巾子擦一擦,再烤烤火就舒服了很多。 但陆铭和杨兰锦身上的外衣却几乎湿透了,估计连里衣都湿了,小金氏有些犹豫不决。 陆铭是男子,又与他们府里没多大关系倒罢了,杨兰锦这样,他们忠勇伯府却不好就这么走了而不送她一程的。但她身上这样湿,是一定不能立刻就上路的,必得处理过才是。否则今日这么一路穿着湿冷的衣裳回去,受了冻明日一定会发热的。可小金氏也不愿耽搁了與车上的赵敏禾的伤势。 左右为难之际,闵氏也下了车,走过来对小金氏道:“四嫂,你先陪着妹妹和郑表妹她们回去。我暂且留下来照顾杨表妹。” 论起亲戚关系来,小金氏是二房的儿媳,杨兰锦却是三房的远房表妹,自然该由她这个三房的儿媳留下来照看一些。至于杨兰锦为何孤身一人在这街头上,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又如何被陆铭所救,却不是她这个新嫁的远房表嫂可以贸然相问的。 她又朝看过来的赵攸灏微笑一下道:“五郎放心,我就陪杨表妹在这锦绣阁打理一下自己,过后送了杨表妹回家,便会回去了。” 小金氏暗暗看了看四周,道:“你们在这儿多等一会儿吧,路上不安全,等府里派人来接才好。” 锦绣阁早已歇业了,方才那掌柜对他们是挺热情,对普通百姓要避雨歇脚也不推辞,却只能待在大堂上,且大堂上还围着一些孔武有力的壮丁,一看就是为防有人趁乱闹事或趁火打劫的。周围的小店铺也纷纷关了门,只有大一些的铺子才敢开门收留一些受了伤、淋了雨的百姓。即使收留了,也像锦绣阁那般着人好好看着。 今晚的襄京城注定不会平静,女眷不适宜自己回府。 这样安排甚是妥当,杨兰锦也不逞强,谢过众人,便由闵氏陪着,进了锦绣阁。陆铭道过一声恼,也进去打算在锦绣阁买一套成衣换过身上湿哒哒的衣服。 第47节 韶亓箫考虑过几息,也改了主意,决定还是与赵家的與车一起先回忠勇伯府。小金氏的话提醒了他阿禾回去路上的隐忧是其一,还有方才得知的那事又是其二——他有些心乱,得先冷静冷静。 顺手,韶亓箫还抓上了韶亓荿一起上车。 二人一起挤上了赵敏禾所在的與车。韶亓荿情不自禁掀开了车帘,看着锦绣阁门口,比他还小一些的赵煦正与他的叔叔们站在一起,商讨去接下来救人的法子,雨夜中还远远传来少年清亮带着些变声沙哑的声音——“我方才已嘱咐了人回府报信,并且要快些着人送药材柴火油布等物过来。现在还不知富贵灯坊门口怎么样了…………” 韶亓荿有些闷闷地放下车帘,再看看赵焘和赵焎两个愤懑不满的神色,问道:“你们大哥……一直这么能干?” 赵焎握拳道:“大哥太不讲道义了!就仗着比我们大一些,就不让我们出力了!四叔他们也是!我和二郎也能帮上忙,凭什么要赶我们回家啊!” 赵焘虽也不忿,却直直敲了敲他的脑袋,道:“怎么说话呢!”他朝韶亓荿歉意一笑,又安抚堂弟去了,“这和道义有什么关系?你若像大哥那样谨慎稳重,四叔又岂会不放心我们留在那儿帮忙?” 韶亓荿更不是滋味了。自己腿还有些发抖呢,这三个赵家小郎君,明明比他还小,一个都可以帮着叔叔们做事了,另两个胆子比他大,也比他有心……貌似都比他能干呢…… 他抬头去瞄瞄正小声问表姐疼不疼的郑苒,自己这样只会吃喝玩乐的,书也读不好,武也是半吊子,她会不会觉得他太没用了…… 在他身旁的韶亓箫却没想这些乱七八糟、自取烦恼的想法。他微合着眼,靠在车厢壁上,随着與车行进间的摇摇晃晃,他的心却渐渐沉重起来。 陆铭的意外过世应该就在今年夏天,可到底几月初几他早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前世大家都在襄山避暑时,曾有一段时间,他走到哪儿都听见有人在感叹陆铭的英年早逝,就连承元帝,他也曾听见过他提起过一回。 再有,就是陆铭的祖父——现任十六卫大将军陆崇在唯一的儿子殒命后,又一次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次他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就此开始了两年之久的消沉,除了上朝或上衙,便闭门不出。一直到后来那件事的发生,承元帝亲自登门将他请出…… 时间太久了,好些事情他都记不太清楚了…… 看在他与杨兰锦前世的兄妹之情的份上,他原想着,这辈子他先帮表妹掌掌目,只要那人还算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他就为表妹撑撑腰,成全了她又如何? 若那人实在不堪,不配表妹前世惦记了他一辈子,那他就先下手一步,赶在表妹动心太深前掐断了这段感情,总好过表妹将来痛苦一生。 可现在,他知道那人是谁了。他确是个配得起表妹的,且光从身份和家世上来说,还是他表妹高攀了。 可这两人的事,却让他棘手不已。他实在记不起来陆铭是怎么死的了,只记得是被人所杀,而不是病亡…… 联想起去年秋猎时阿禾出的事,也许她的的确确是为陆铭受过。这说明的确有人一直躲在暗处设计陷害陆铭。 秋猎的事发生在上林苑,承元帝的地盘,不会有人那么大胆到在那儿埋伏杀手。惊马也许只是为毁陆铭的身体,比如让他落下残疾什么的。 那次大概不是头一回,那他是不是可以从这方面着手,先查查究竟是谁与陆铭有仇到要致他于死地? 韶亓箫与韶亓荿兄弟两个脑中都存着事,反应就有些迟钝,直到與车到了忠勇伯府门口,二人先后下了與车,看见在府门口焦急等待的赵毅吴氏等人,郑昊和小吴氏也过来了,还有穿着宫廷内侍服而显得特显眼的冯立人,才灵醒过来。 “阿翁怎么出宫了?”韶亓荿问道。 冯立人是宫中内侍总管,又是贴身侍候承元帝的,寻常从不离皇帝身边十丈远的。 冯立人擦擦冷汗,哀声道:“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小祖宗!陛下和娘娘急死了。东市的事,陛下得了消息,还要忍着心焦与政事堂的大臣们商议救险安置事宜。贵妃娘娘更是站都站不住了!自得了伯爷派人往宫里送的消息,便先遣了老奴出来接两位殿下回宫。” 赵煦着人往府里通了消息,赵毅和吴氏等人着急万分,却在听了女儿只是受了皮外伤时镇定了一些,还记得将一并得到的关于两位皇子的消息也往宫中递一递。 他们这一路因街上乱,與车走得不快,还特意从东市东门口出来,绕开了出事附近的地方,才回了建安坊,竟是比冯立人来的还慢一些。 皇父相召,韶亓箫与韶亓荿只好与赵府众人告别,上了宫里派来的车走了。 待人走了,赵毅才急急忙忙将女儿扶出来,小心翼翼将她往自己院子里抱过去,吴氏跟在后头抹眼泪。 小吴氏牵了郑苒,看她哭肿了的眼睛,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将她搂进怀里,一个劲儿地胡乱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咱们以后都不去那种地方了……” 郑苒是带了些大大剌剌的性子,她先前就哭过两场了,俨然将恐惧完全发泄出来了似的,这会儿倒不觉得怎么了,还得反过来安慰自己的母亲。 大哥大嫂走了只好自己留下来陪着郑家三口子的赵煅和杨氏,还有小金氏,纷纷上前来宽慰小吴氏。 天色已晚,待小吴氏好过了一些,夫妻俩便谢过赵煅夫妻的挽留,带着女儿直接坐车回了昭靖侯府。 杨氏在丈夫的搀扶下往回走,忍不住叹道:“这襄京城是不是与阿禾犯冲啊?这才几个月,阿禾都伤了两回了,还每次都是无妄之灾。” 赵煅本不信这些,却也忍不住想,为何每次别人都没事,偏偏就阿禾一个伤了?他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道:“要不,等阿禾好一些了,你与大嫂说说,带着阿禾去寺里求个平安符吧。” 杨氏点头,她本就有这样的想法。走了片刻,她有些迟疑地道:“父亲母亲那边,现在是还瞒着。但阿禾的伤怕是瞒不住的,该怎么说啊?” 赵祈和金氏年纪都大了,没得到确切的消息前,赵毅做主先瞒住了他们,免得这么多孙子曾孙子可能一起出事了的消息吓坏了二老。 若是大家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还可避重就轻地说大家就没碰到那事儿,可现在赵敏禾伤了后背,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该如何说呢? 赵煅也有些发愁,半响道:“先别说吧,等钱嬷嬷看过阿禾的伤势再说。” 第48章 忍痛的本领 忠勇伯府的长辈皆以为只赵敏禾一个人受了伤,这却不是事实——她只是伤得最重的一个。 事实上,元宵节出去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被挤压出来的淤青,连看似没事的郑苒身上也有许多。只是他们都没像赵敏禾那样严重到影响了日常活动而已。 盖因当时赵煦着人回去报信时,吩咐了要尽量往轻里报信,免得家中长辈忧心,还特意嘱咐了就说他们一行人一直在外围而已。故此,赵毅等人一直以为其他人什么事都没有,就赵敏禾一个比较倒霉被冲撞到了。也因此,长辈们才这么放心几个小的带着府里出的物资去现场帮忙救险。 直到钱嬷嬷去下人房里给今日受了伤的拨云和家丁医治,看着这些人一个伤得比一个重,钱嬷嬷心底一个咯噔接着一个咯噔,响得她几乎站不住脚。 方才这些人送回来,舆车是直接进了角门的。大家伙儿全部的心思又都放在了受伤的姑娘身上。钱嬷嬷甚至还暗自责怪这些人怎么没保护好姑娘,特特先去给赵敏禾治了伤,才慢悠悠地晃过来,立意要这些人多痛上一会儿,好好长长记性! 但看着他们身上的伤势,比姑娘重多了,钱嬷嬷愈发不安起来。如果下人都伤成这样,那如果只姑娘一个伤得重了些,那还算是幸运的! 该死的,回来报信的人一定谎报军情了! 恰在此时,赵焘赵煦又遣人来寻钱嬷嬷拿药。 钱嬷嬷再坐不住了,活动老胳膊老腿亲去了二人的院子,不顾两个小子的忸怩,掀开衣裳仔细看了他们身上的淤青,又问清楚了当时的情形。 随后,钱嬷嬷先是稳了手脚去给两个小兄弟找了祛瘀的外敷药,又稳稳心神找了一个懂些推拿的小厮帮二人上药,而后才屁股尿流地去找吴氏禀告。 吴氏听了详情,眼前也一阵发黑。 第48节 钱嬷嬷赶紧上前扶了,焦急道:“姑娘别急,人都没事呢。”钱嬷嬷口中叫着吴氏别急,自己却急得连旧时的称呼都吐出来了。 “只是六爷他们身上都还伤着啊,怎能这么奔波?还有大郎这过完年才十四岁,按实岁来算这十二周岁都没满呢。您赶紧去和伯爷说吧,快把小主子们叫回来啊!” 吴氏到底是一府主母,很快就镇定下来。前前后后想了一通,按下钱嬷嬷道:“嬷嬷勿急。阿涵他们身上的伤,一定不会像阿禾身上那样,否则四郎绝不会还允许他们待在外面。我估计是跟二郎四郎一样留了些不影响行动的淤痕罢了。你先取一些伤药过来给我。” 领了命飞奔回去取药的钱嬷嬷不提,吴氏沉着脸去了存芳苑,赵毅在钱嬷嬷给赵敏禾上了药之后,便进了女儿的卧室一直未曾离开。 吴氏刚进屋里,还未转过女儿房里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就听见赵毅轻轻的声音:“阿禾疼不疼?疼,你就哭出来声了。告诉父亲,啊~~这儿没什么外人,阿禾哭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父亲连你母亲都不告诉!” 他小声得仿佛稍稍大点儿声就会吵痛了女儿。 伤在后背的赵敏禾此刻只得俯卧在床上,一头转过来朝向赵毅,反过来细声安慰着父亲。 吴氏顿了顿脚,心下情绪复杂难辨。 女儿不知为何自小到大就很能忍痛。除了小时候学走路时偶尔不小心摔破了皮,还会流些眼泪,却也是死咬着唇无声地哭。后来大一些了,学武时受了伤,就连眼泪都不会流了,更别提喊疼了。 吴氏心下叹气。女子柔弱是世人的共识,在自己女儿之前,她还从不曾遇见过疼了痛了只会咬牙冒冷汗、却不会痛哭流泪的女子。 苦了痛了,自然只有喊出来才会为人知为人疼惜的;不喊出来还能疼惜的,也只有真正会心疼的亲人。现下女儿待字闺中,还有他们为人父母的疼她;将来呢? 吴氏曾颠来倒去与赵敏禾讲过这道理,赵敏禾却有些不以为然道:“长眼睛的人自然会看得到我的痛。况且若是真正疼惜我的人,即使我故意掩饰了,也必能看得到;相反,若是不在意我的人,即使我把十分痛苦作成百分、甚至万分痛苦的模样,别人看见了再做出一些关心举动,那也只是故作姿态,作戏罢了。” 那番话气得吴氏差点儿揍了赵敏禾一顿,这人与人的相处,弯弯绕绕的地方多得是,哪儿是这样直来直去的? 可这话却对了赵毅的胃口,顶着吴氏杀人般的目光拍着女儿当时还稚嫩的小肩膀夸道:“这才是武将之女该有的风姿!无病□□,那是酸儒们做的事哩。” 不过,接下来的年岁,赵毅却后悔极了自己这话。盖因女儿平时虽会与她扯袖子撒娇,一到苦痛时,却变成了一声不吭的哑巴,弄得赵毅想把女儿好好抱进怀里拍背安抚,都有些怪怪的——仿佛只抱了个硬邦邦的大娃娃,而不再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儿。 故此,每次赵毅最见不得女儿受伤,每每恨不得以己身替之,也不愿女儿就这么忍着。看女儿疼得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吭的模样,他都替女儿疼了。每回见着,都要这样陪在女儿床头,细声细语叫女儿出点儿声。 吴氏揉了揉太阳穴,转过屏风走了进去,将一直扰着女儿休息的丈夫叫了出来。 二人到了小花厅,吴氏方才将钱嬷嬷告诉她的说给赵毅听。 乖女儿不在跟前,赵毅便比方才靠谱得多。 听了妻子的话,他想了想道:“阿浚素来有些莽撞又贪玩儿。阿涵也许不聪明,却很晓事,再有大郎向来比他叔叔们还稳重一些,他们都不会乱来的。况且还有阿源他们在,这一刻京中的羽林军也一定已出动了。有了军士维持街上的秩序,出不了什么事的,你放心吧。” 吴氏点头。 赵毅又拍拍她的手,道:“男儿当厚德尚学,达济天下。阿涵他们没做错;大郎虽小,却是我们忠勇伯府的嗣子,他将来是要担起整个伯府的,有事就当冲在前头。若他们今日只袖手旁观,我倒要愧对一手挣回这个爵位的祖父了。” 吴氏也明白这个道理,才没说出要赵攸涵他们马上回来的话,却仍有些止不住的担心。她提议道:“我想让人送一些伤药给他们用,再派些身手好的跟着他们吧。老爷,你就当安一安我的心。” 赵毅同意了,马上便吩咐下去了,从伯府侍卫里挑了几人,带上钱嬷嬷送过来的伤药,往东市出事地赶去。 ———————— 被赵毅评价为“很晓事”的赵攸涵,此刻目光却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人。 伯府的人带着物资与赵攸源一行人汇合时,富贵灯坊门前的骚乱已停止了,现场的情形却几惨不忍睹。 他们赶去时,羽林军也到了,一部分警戒大街小巷,一部分动手救险。饶是来的羽林军数量不少,也不够用。故而,有如忠勇伯府这样的自发来帮忙的,羽林军也不禁止,反而多有夸奖称赞。 赵攸源提议分头行动,他们就这样各自带了一些下人和物资分散开来了。 赵攸涵带着人去了富贵灯坊的北侧,这是与他们先前遇险的位置刚好相对的位置。 他不懂医术,但身为武人,对流血骨折之类的伤势要如何急救还是懂的,三两下先包扎急救,再通知附近的军士来人抬往医馆。如此救治了十几个人之后,一个头发糟糟、脸也脏兮兮的疯婆子拦在了他身前。 “赵六郎。”这个疯婆——啊不,这个姑娘一开口,赵攸涵就认出了她。 “王五姑娘!?” 赵攸涵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发上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头发还大片大片起毛打结、身上湿淋淋的外衣都破了好几处、脸脏得看不清五官的女子,正是让他从去年十月纠结到现在的王晴?! 她不是一直落落大方、端庄优雅、贤惠文静的吗?士族王氏出来的世家贵女,不是应该走路吃饭睡觉都有一杆标尺衡量着;连衣服上的边边角角都要抚了又抚,直到什么褶子都没有;就是头上整天顶着个碗,一举一动也必须看起来优雅得体;看勋贵人家,还得眼睛朝天的吗? 为何王家嫡女成了这个样子? “赵六郎,我四哥出事了,还请你帮忙。”王晴的样子虽狼狈,神态却镇静自持,一双眼睛平静却明亮,隐隐闪着光,看着赵攸涵说出了求救的话语。 赵攸涵被她的眼神晃得有些失了神,直到王晴碰了碰他的手臂,他一个晃神回道:“王四郎(王清)怎么了?” 王晴往她来的方向带路,赵攸涵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路有些一拐一拐的,才明白原来她是伤了脚,所以方才跑过来时才会看上去踉踉跄跄的? 也许真是这样……她与他说话时这么镇定,一点儿都不像带着大灾之后的惊慌。士族看着是有些矜持自傲,但不可否认在子弟教育上,是强出某些没底蕴的官宦人家不少。 不过,走过三十几丈后,赵攸涵看到王清歪歪斜斜倚在墙角,身上脸上比王晴还……像个疯子,一边几个下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即使接下来,他很百年难见地看到了王清一边朝他举起手挥了挥,一边咧起嘴笑了笑,但没多久就不知扯到了哪里的伤处而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赵攸涵还是觉得,他下辈子还是继续做赵家的孩子吧。 这里跟出事中心地带的距离明明比他们当时在的地方跟中心的距离还远一些呢,他和家人——还带着两个要命的皇子——都平平安安地逃脱了;这两个王家人却弄成了这样?! 啧,忒没用了。还是赵家的教育好! 第49章 宫中后续 建安坊中赵敏禾只能俯卧在黄梨花木大床忍痛的时候,大兴宫珑翠宫中的锦墨轩内,韶亓箫也幸福而苦逼地忍受着另一种摧残。 “殿下!你说你,大晚上的去玩儿什么玩儿?!还去看那种热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道理殿下都多大了,还没学过么?老奴肯定先生可是教过殿下了的……”絮絮叨叨的林嬷嬷,自韶亓箫一行三人回来后,就没沉下气来过。 先前有太医在为韶亓箫等人医治身上的伤痕,林嬷嬷方克制着几分脾气。待太医一走,林嬷嬷便“刷”地变了脸色。 林嬷嬷原是皇贵妃的乳娘,在宫中与皇贵妃相伴十几年,又将韶亓箫从哇哇啼哭的小奶娃照顾成如今的翩翩少年郎。虽名为婢,实际上之于韶亓箫宛如亲人。 平日里林嬷嬷恪守本份,从不逾矩,现下也是被又气又吓得狠了,方才不顾主仆之别,生生将韶亓箫和今日跟着他出去的康平、陶卓训了好有两刻钟了。说出的话竟还不带重样的。 第49节 韶亓箫乖乖听着,时不时诚恳地点个头,生怕哪里不诚恳了惹得林嬷嬷再念叨上半个时辰。 可林嬷嬷竟中气十足地又念了一刻钟,气都不带喘一口的,还是那么的口齿清晰,条理分明。韶亓箫撑不住了,求助的眼神巴巴地转向一旁同样乖乖等着的康平和陶卓。 康平的脸色比韶亓箫更苦。他还从不曾知道原来林嬷嬷是这样啰嗦的人呢,只好把头转向陶卓。顿时,韶亓箫也跟着看向他。 陶卓头大,硬着头皮打断道:“林嬷嬷,殿下还受着伤,不如让殿下早些休息吧。” 林嬷嬷瞪着眼睛瞅瞅他,道:“我还没找你呢?殿下身份贵胄,去市井地方竟只带了你们两个?!你们不帮着劝劝他,竟还没保护好殿下?” 陶卓败退,康平上场。 他哭丧着脸道:“嬷嬷,您是没看见那人多大的,再多的侍卫也帮不上太多啊。” 林嬷嬷横眉竖眼:“侍卫能帮上一点就是一点!就是多帮上一点也比只剩下你们两个……”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击掌声,承元帝来了。 林嬷嬷咽下正要出口的话,最后瞪了康平一眼,与其他人一起起身去迎承元帝。 身着黑袍绣五爪金龙大氅的承元帝踏着夜色而来,跨进殿中,无视了身后冯立人伸手要帮他脱了大氅的动作,只一个箭步走到欲行礼的韶亓箫面前,将他扶到榻上。随后,承元帝伸手抓住韶亓箫的一边衣摆。 “父皇!”察觉到承元帝的意图,韶亓箫猛地压下衣摆,尴尬得耳朵都微微发红。 承元帝气笑:“怎么?你有胆子弄成这样回来,却没胆子给我看伤势?” 韶亓箫呐呐言道:“父皇,儿子都大了,您别动手动脚的。” 承元帝道:“再大你也是我儿子,扭捏个什么劲?把手起开!” 韶亓箫听出他语气中的烦躁之意,想来好好的元宵佳节出了这事,还是京中天子脚下,承元帝的心情又怎会好得起来。 他不敢再阻挡,只好举起一手甩甩,想叫其他人都出去。即使他这世跟承元帝的父子情从未消散,即使他没有过前世活到四十几岁的经历,也不好意思这么大了还当众被自己老子剥光了衣服啊。 看他如此孩子气得害臊拘束,承元帝反而心情好了些,却仍瞪眼道:“你叫他们都出去了,谁来伺候你老子?” 韶亓箫一噎,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好祈求地望着承元帝。 儿子的目光中深含着殷殷的凄切,承元帝让了一步,挥手道:“都转过身去。” 随后,在承元帝的无声命令下,韶亓箫只好视死如归,先转过身去,自己撩起衣摆露出后背给承元帝看。“胸口青痕不多,大多在背上和手臂上。” 承元帝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儿子身上的淤青,用拉过他手臂,果然在他两手看到一些更严重的伤痕,上臂上的伤痕尤其明显。 承元帝“哼”过一声,故意往最深色那块淤青上狠狠一按。 “嘶——”韶亓箫一跃而起,疼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他控诉地望着承元帝:“父皇,我是您儿子!” 承元帝撩起衣摆起身,边往外走边说道:“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儿上,谁懒得来看你。” 他语气淡淡,行至陶卓身前站住了。 陶卓心里一紧,动作却没因此慢了,立刻跪下,双膝及地道:“草民陶卓,叩见陛下。” 陶卓身上没有官身,不知该如何行礼。从前他从未来过大兴宫,只在宫外为韶亓箫跑腿办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事。今日也是韶亓箫看他身上伤势多,又知他家中只他一人,不想他晚归之后还无人上药,便在回宫时将他一并带上了。 陶卓的行礼不伦不类,承元帝也不勉强,只上上下下打量过他几眼。 韶亓箫上前解释道:“父皇,陶卓是我前几年帮过的一个人。他家从前是走镖的,身上功夫很不错……” 承元帝摆摆手,睨了他一眼道:“朕自然知道他的身份。否则,你以为今晚冯立人为何一句都不问便让他一起回了宫?” 韶亓箫嘿嘿一笑,他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承元帝。承元帝欣赏风光霁月的人,他要是把陶卓偷偷藏在暗地里,承元帝才会多想。 所以,两年前他“无意中”插了一手,帮陶卓枉死的家人翻案之后,他便把立志要报恩的陶卓光明正大地放在宫外。刚巧那时舅舅已开始每年将他名下铺子的情况反馈给他,他便每每叫陶卓与林嬷嬷一同出面,往那些铺子里和舅舅府上跑了几趟,又或是着他寻些孝敬长辈的稀罕物。 总之,一切都是别人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的事,时间久了就没人注意陶卓了。 去年他再叫陶卓暗中打听忠勇伯府的动静时,果然再没人暗中盯梢了。 承元帝简单问过陶卓几句话,便离开了锦墨轩。 陶卓起身擦擦头上的冷汗。韶亓箫拍拍他的肩,随意道:“既然你已过明路了,以后也不必住宫外了,就留在我身边吧。” 陶卓嘴角一抽,怎得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味呢?他心里囧囧地想着,脸上却并不露出什么来,只感慨地道:“民间只说陛下是位明君,却不想陛下是这么随和的人。” 他方才反应虽未迟钝,但也知道自己只是市井出身,礼仪举止怎会被一国之君认可?只是方才承元帝神色间却挺温和,甚至还和说了“今日多亏你了”这种……类似感激的话? 韶亓箫一顿。他今生赶在陶卓被逼离开京城前就出手扶了他一把,却也斩断了他前往边关投军的路。故而今生的陶卓,虽仍灵敏机智,却缺少了从战场上历险归来的杀伐决断。 上辈子的陶卓,头回面对承元帝时已是一名靠一身功夫在军中崭露头角的青年校尉,答起承元帝的问话来从容不迫,坦然自若,绝不会像今日这样还带着紧张及一丝彷徨。 韶亓箫托腮想了想,要不要这辈子找机会再把他扔边关去历练历练? ———————— 承元帝出了珑翠宫,并未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去了林贵妃的娴吟宫。 刚进殿内,就有得了消息的林贵妃红着眼睛迎了出来。 承元帝示意她无须再行礼,道:“朕来看看荿儿,他人呢?” 林贵妃轻声回道:“受了些惊吓,太医开了安神汤,他喝了已睡下了。” 承元帝点头,径自去了韶亓荿的寝殿,一入内室,承元帝就闻到了一股药味,与方才他在另一个儿子那儿闻到的味道一样。 他轻步走到床头坐下,韶亓荿脸色比韶亓箫稍差一些,不过睡得倒是挺香,眉头舒展,不见丝毫不安。 第50节 承元帝拉出他一手,拉开袖子,果然与方才见到韶亓箫的瘀伤是一样的。只是韶亓荿才十四岁,身体稚嫩许多,有些瘀伤衬在他圆润的胳膊上,显得让人于心不忍。 承元帝轻轻叹一口气,又小心地为儿子拉好袖子,重新放回被窝里,又拉开他领子看了看,同样是胸口上几乎没什么伤口,后背上却有一些。 韶亓荿喝的安神汤里有安眠的成分,被自己父亲这般检查了下伤势都没见醒过来,仍旧睡得极好。 承元帝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并未见什么异样,才放心地起身,却见站在一旁的林贵妃又在掉泪了。 承元帝安慰道:“好了?荿儿这不是没事吗?” 林贵妃点头,问道:“陛下可去看过七郎了?” 承元帝点头道:“去过了,他那里的林嬷嬷年纪有些大了,你接下来几天多留心锦墨轩一些吧。” 林贵妃稳了稳心神,心知他除了希望她多照顾韶亓箫一些之外,还有变相向她解释为何他先去了锦墨轩的理由——因为韶亓箫没有了母妃,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所以他这个唯一的父亲便先去看了韶亓箫。 林贵妃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先后的,也不在意韶亓箫比自己儿子更得他的喜欢,她想说她一直都知道他已尽力对待好每一个儿子。 只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第50章 赵府后续 此时已过三更,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承元帝也一直没休息好,先是紧急召集政事堂商量救险事宜,又要担心两个儿子的安危。好不容易空下来了,还要来回奔波分别亲眼看过两个儿子。此刻承元帝脸上带着明显的疲色。 林贵妃知晓承元帝明日恐怕还要早起上朝,当下也收敛好自己的神色,柔声道:“夜深了,陛下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陛下主持。这里有我,锦墨轩那里我也会派人去看看的。” 承元帝心烦意乱的时候只喜欢待在自己寝宫或是去皇后宫中。宋皇后逝去后,承元帝这种时候便只会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明德殿中过夜。林贵妃是知情识趣的人,从不会不自量力去试探承元帝是否会为自己例外。 承元帝揉了揉眉宇之间,点点头,又带着冯立人匆匆走了。 林贵妃回到儿子床头,将纤手覆上儿子额头,恰巧是方才承元帝抚过的地方。 她进宫近二十年了,对承元帝前朝的事懂得不多,却将他在后宫的举止和心态琢磨得十分透彻。 承元帝对诸皇子的喜爱当然有深有浅,她以为这很自然,即使平常百姓之家也做不到对子女的绝对公平。 而他对某个皇子——诸如韶亓箫——的喜爱,向来也只会表现在日常相处上,若一旦涉及皇权和帝位传承,承元帝只会克制有加。 诸如皇子读书习武、封爵赏赐之事,承元帝向来会竭力做到公平,一个皇子有的,另一些皇子也绝对会有,即使存在差别绝对会微小得不会令朝臣们多想。 再有便是像今日这样的事,承元帝也会做到不偏不倚,不令孩子们感到父亲的太过偏心,尽力维系好父子之情。若是换了其他的皇子在韶亓箫、韶亓荿这样的年纪遇到了像今晚这样的事,承元帝也会漏夜前往看望的。 正因为明白这些,所以她是真的不在意自己儿子不是承元帝最喜欢的那个。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想再作改变。 只是……林贵妃垂下眼帘,遮住了淡淡的嘲讽和伤感。他这样自欺欺人又有何用呢? 承元帝是先帝唯一的子嗣,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经历过夺嫡的争权夺利和你死我活便顺利登上了皇位。他也许想不明白天家无亲的道理,又也许是明白的,却无法坦然接受。 孝文太子还在时,下面的皇子手上无兵无权,看不到继位的希望,自然没多少想法。大概是那时的兄友弟恭迷惑了承元帝,认为韶氏皇族也许可以一直这样和睦下去。 可从先太子病逝开始,即使承元帝再强大,再想抓住父子兄弟间的温情,也阻止不了诸皇子之间的日益对立,连带着父子之情也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君臣之别。 只怕,如今也只有韶亓箫和韶亓荿这两个年龄尚幼的儿子,能给予他些许安慰。这在现在而言是好事,但将来儿子入了朝,是好是坏就看他们母子怎么做了。 林贵妃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儿子的被子掖好,起身离开。 ———————— 赏灯节当晚发生的悲剧,让第二天的朝会也是异常低迷,人人噤若寒蝉,生怕触了承元帝的霉头。 新年的欢乐氛围已消失得一干二净,街上不少人家挂出了白幡,时不时可以听到哭丧声。即使赵敏禾在闺阁养伤的日子,也能从丫鬟那里听到关于那晚的后续事宜。不过百姓间流传的都是大致的情况,经过多人转述已无法准确断定确实与否了。 倒是每日上朝的赵毅,回家来与家里人透露了下真实的情况:“当晚御林军从街上清理出了三十二具遗体,受伤的人数不少于百人,有些人伤得重了,这些天陆陆续续撑不住去了的,有十五人,再有当晚遗体就被家人带回去的。根据京兆府的最后统计,已有五十二人因那晚的事故过世了。目前为止,还有七八人伤重没有脱离危险,还不知能不能撑得过去。” 已经是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了。劫后余生,一家子这两天都是聚在一起吃晚食的。 前一日,宫中送了几瓶太医署所制的药膏过来。钱嬷嬷看过,道是好药,便拿给了赵敏禾和其他人。果然,赵敏禾用过之后好一些了,今日便也来了正厅跟大家一起吃饭。再叫她躺在床上继续养伤,她也有些趟不住了。 众人听得赵毅报出的数字,心里都挺沉重。吴氏轻声问道:“我听说,王太常寺卿家,有个孙子和孙女当晚也受了伤?” 吴氏会问这个,倒不是关心王家的事,毕竟两家没什么亲戚关系,而且王家是士族,吴氏自己夫家是勋贵,娘家是清流,都搭不上边。她会问,纯粹是有些奇怪。 当晚富贵灯坊前这么多人,一般来说,讲究的官家子弟就不会去,因为太挤,一不小心就会乱了衣襟发髻,有失礼仪,更何况是五百年罗州王氏出身的人。估计也只有像赵攸浚这么爱凑热闹的,才会往上凑。所以当晚的伤亡者,都是普通百姓,极少有富贵人家的。 赵攸涵手上的筷箸一顿,一旁的赵攸浚已哗哗开了口:“我知道这事儿呢。那天晚上还是王家五姑娘跑到六哥面前求助的哩。” 赵攸浚当晚硬是留下了,却也不曾胡闹的,整晚都跟在哥哥们身后帮忙,他当时跟在赵攸灏身后,距离赵攸涵的地方不远,还隐隐听见了王清兄妹俩与赵攸涵的说话声。 “他们倒是聪明,眼看着挤不出去了,找了个墙角硬撑着。后来等人群散了一些后,几乎人人都受了伤,好像王四郎为保护他妹妹也伤得走不了路了,下人也没一个人站得起来了。王五姑娘怕有人趁火打劫,将自己和王四郎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摘了,又弄脏了脸和衣服,混在人群里,直到看见了六哥,才向他求救的。” 杨氏诧异转头,问自己二儿子道:“王家姑娘还认识你?” 赵攸涵放在桌下的手收紧了些,力求自然地答道:“去年秋猎的时候见过。” 赵敏禾也想了想,笑道:“我想起来了,当初六哥还是与王五姑娘一组的。” 赵攸涵有些不自在,怕赵敏禾又想起些什么来,不敢直视她,只微微点了点头。 赵家是分了男女桌坐的,从杨氏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赵攸涵的右腿在他点头前不自然地移动了下,点完了头又是移动一下。他居然还没看着自己堂妹说话,杨氏顿时一挑眉。 自己儿子什么德行杨氏是一清二楚,赵攸涵这反常的表现顿时令杨氏生疑,难不成当晚还有别的事发生?她看了看满满坐着的两桌人,想了想便先不逼问儿子了,暂且按下不提。 小金氏难过而庆幸得拍了拍自己胸口,接着道:“与王家兄妹比起来,咱们赵家人实在算是幸运了。” 金氏接口道:“哪儿有幸运?王家兄妹自己跑去看热闹,闹出事来怪得了谁?我乖孙女好好地走路呢,也能被人撞成这样!” 糟糕……小金氏顿时意识自己说错话了——金氏和赵祈还被蒙在鼓里呢。 出事后钱嬷嬷检查了赵敏禾的伤,并不算严重的,好好休养几日便能下床了。因而当晚一家子就决定了,既然几个小的已平安回来了,就不要让二老后怕了,因而只与二老说赵敏禾是在隔壁街上被一个莽撞逃窜的人撞的,又一再保证这伤不严重。金氏便顺口骂了几句那个压根儿不存在的路人,便作罢了。 第51节 小金氏暗暗着急,生怕金氏就此起疑。 刚好有小丫鬟端了乳鸽汤进来,闵氏起身为金氏摆上一盅道:“祖母,不管怎么说,那晚事情闹这么大,弟弟妹妹平安回来了就好。虽不是毫发无损,却比王四郎那样断了腿好多了。” 金氏被转移了心思,讶异了下。看闵氏还站着,便先叫她坐下,还道:“忠勇伯府又不是没丫鬟了,你坐下吃饭吧。咱们家没这规矩。” 而后,金氏转头去问当晚的在场人员赵攸涵道:“王四郎的腿断了?” 赵攸涵一摸鼻子,想说“他没那么严重,大夫说一个月就可以恢复成生龙活虎的模样了”,却在亲娘威逼的目光下改口道:“伤得挺重的,怕是好一段时间不能走路了。” 但愿这几个月生龙活虎的王清不要被自家祖母撞见了…… 金氏感慨过几句,又说道别的地方去了。赵毅又提了提承元帝这两天就此事追责了朝中和京兆府官员的事,又有哪几个官员因此被罢官。 小金氏心里松了口气,感激地朝闵氏笑笑。闵氏抿着嘴摇摇头,示意她无须在意。 用完了饭,赵煦见二老回了安鹤堂,才来到赵毅身边,将当晚韶亓箫出手救了赵敏禾一事与祖父说了。 赵毅一惊,急问了详情。 赵煦将自己所知的事实说了,却隐下了自己的猜测不提——依他之见,这事还是告诉父亲靠谱一些,左右最晚今年五月,父亲就要回京,这么几个月时间,他自己多费点心看好了小姑姑便可。要是有祖父掺和在中间,那他要看着的还要再多一个,太累心了…… 说完了事实,赵煦又道:“这两天府里和祖父都有些忙乱,才今日将此事告知祖父。依孙儿看,七殿下于姑姑有恩,只是男女终究有别,还要祖父出面感谢七殿下一番才是。” 那天他都看到了,七殿下抱着小姑姑不放,好有一段路的;再有从那条黑暗小巷出来时,也是七殿下将姑姑半环着出来的;在锦绣阁时,连他们自家人都没发现姑姑的异常,就他看出来了。这些加在一起,赵煦不相信只是巧合。 他感激七殿下的恩情。可若是被有心人拿这事做文章,对姑姑的闺誉不好,还不如大方点,将事情定死在事出紧急的救命之恩上。索性大周朝民风开放,还从没听说过女子就此失了清誉的。 至于这个“有心人”,赵煦心底呵呵一笑——是特指某个居心不良的皇子又如何?! 第51章 试探 元宵踩踏的事故遇难者过了头七之后,各项救险安抚事宜才算是告一段落。 死于那晚的人数最后也定格在了五十五人。其余伤者,轻伤的已无大碍,重伤的则须好好休养才是,另有一小部分人身上恐会落下残疾。这些,承元帝命京兆府按受害者不同的情况,予了一定的生活补给。 忙过这一段和其他政务之后,承元帝才有空关注些其他的事。逗逗小女儿,关心一下二女儿的及笄礼,再有招太医来问问两个儿子的伤势。 到承元帝得到赵毅送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小匕首给韶亓箫的消息时,已是正月底了。 他转头看看摆在明光殿正中央的水运浑天仪,估摸着这时赵毅还未下衙,便招人将他请过来。 赵毅来得很快。 进了殿中先给承元帝见礼,随后在冯立人命其他小太监出去后,赵毅便在承元帝招手下坐到他下首。 承元帝将自己跟前的两个炉钧青金弦纹瓷碟推到赵毅面前,笑眯眯道:“尚食局刚做好送来的,师兄尝尝。” 赵毅也不与他客气,嘿嘿一笑伸手,左手抓过一块芳香四溢的桂花糕,右手又抓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松瓤卷酥,一口一个就扔进了嘴里,还一边赞道:“好吃!” 承元帝今日有心试探,便状似随意问道:“比起你家宝贝做的如何?” 赵毅与承元帝私下关系甚笃,曾多次与承元帝炫耀,赵敏禾自小学了厨艺后,平日里便会时不时给赵毅做一些。 以前承元帝不在意这些,他自己还有四个女儿呢,除了刚会说话的小女儿,其他三个也有亲自动手做些吃食孝敬他的时候,所以并不羡慕,就当听着解解闷儿。 现在嘛,事关儿子终身大事,却是真正上心了。 赵毅丝毫未觉出差别来,一丝儿都没犹豫道:“当然是我家阿禾做的好吃。” 承元帝背过了赵毅撇撇嘴,心说在你心里只怕就没你女儿不好的地方。随即又抽了抽额角,就是这样,他儿子的事才悬得很呐。 可……那把匕首,又是怎么回事呢?承元帝着身边的侍卫打听过,确与他多年前送赵毅的那把长得一样,且听人来报,又是赵毅亲手送与儿子的。 这似乎是……另眼相看的节奏啊。 君臣俩边吃边说话,到桂花糕快见底了,承元帝才状似无意地道:“前两日我在箫儿那儿看见了一把镶宝石的匕首,看上去很是眼熟。” 承元帝脸上淡淡,语气暗含指责,若换了别人早就诚惶诚恐地请罪了。 偏赵毅不怎么在意,甩甩手道:“就是当年我调出京前,陛下送我的那把。” 他欢快地叼了几块糕点,又满足地呷了口茶水,半天没听见承元帝出声,便疑惑地看向他,却只见承元帝眼含不满。 赵毅滞了滞,随后挺起胸膛道:“武器就该有武器的样子,这般花哨的匕首,看见都浑身难受;上面的宝石也太大了,揣怀里都硌得慌。” 承元帝横眉竖眼道:“那你就把它转送给别人了?” 赵毅理直气壮回道:“转送给你儿子,怎能算是别人。” 承元帝泄气,干脆直言问:“怎么想起来送他了?” 赵毅眨眨眼,疑道:“那是感谢他救我家阿禾的谢礼,陛下不知吗?” 赵毅本能地不想女儿亏欠于别的男子,然而这份恩情实在太大,普通值钱的东西他也送不出手,在库里找了很久才想起来承元帝送他的这份礼。 他虽不喜欢长成那样的匕首,但那的确是一件锋利无比的武器,又是承元帝亲手赠的临别之礼。哪怕这老伙伴送出手时带着些许想看他变脸的恶趣味,也是一份心意不是?十几年来他一直好好收藏着呢,偶尔要装逼的时候还拿出来佩戴一下。 价值□□,配得上韶亓箫皇亲贵胄的尊贵身份;背后又有一番意义,用作道谢之礼,刚合适! 承元帝疑惑,问起详情来。 赵毅实话实说,说完了又多嘴问了一句:“陛下你真不知道哇?” 作为承元帝公认的心腹和实际上的老伙伴,赵毅起码有□□分清楚承元帝的手下人的。明面上的侍卫不提了,底下的暗卫也有一批,他想知道什么事,除非异常隐秘,否则那并不困难。 面对赵毅怀疑的眼神,原本还在内心给儿子鼓掌的承元帝气结:“赏灯节那事之后,朕都忙了多久了?有空关心别的事吗?哪儿像你,竟还有空去翻自己的藏库选礼物!” 第52节 赵毅看他连皇帝的自称都出来了,就知道自己似乎又惹这位身为天下至尊的老伙伴眼红了,赶紧讨饶,又道:“这礼物也不好选呐!七殿下对我家的恩情太大,我纠结了好久都不知该送什么谢礼。后来还是我家阿煦提醒我可选一些对七殿下而言有些意义的东西,我这才选定了那匕首的。陛下送我的匕首又回到陛下儿子手中,也算是圆满了。” 承元帝听他如此一说,却觉得有些不对来。“英雄”救“美”,主角当然该是“英雄”和“美人”才对,怎么这听来听去都没“美人”的事,俱是“美人”的爹了。 很快,承元帝就品出味儿来了。赵家这是将这份救命之恩摆在明面上了,就差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韶亓箫救赵敏禾一事,是忠勇伯府和他赵毅欠下了他儿子人情,与赵敏禾几乎沾不到边儿。 这本没什么错。男主外女主内,难不成女子还能把手伸出去回报一个外姓男子吗?即使有心也做不到,所以自然是由她父兄出手还了这份恩情。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儿子需要的是“美人”的回报呐,要她家里男人们的回报做什么? 承元帝伸手揉揉额头,颇感无奈。想到赵毅话里的“阿煦”,便问:“你送匕首时没提到这救命之恩吧,这也是你那长孙的意思?” 他得到这消息的途径并非有意着人打听的,而是这么口口相传传到明光殿的,而且传言里虽有提到谢礼,却没说到赵敏禾。可见赵府送礼时刻意淡化了赵敏禾在内里的缘由。 而赵毅自小就是大老粗的个性,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不懂,一定是有人提醒过他。 赵毅点头道:“阿煦说的是。那晚情况混乱,七殿下的举动多半是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咱们自己就别在事后多此一举将事情传出去了,左右我一说赏灯节,七殿下也是明白的。但阿禾快及笄了,若那晚七殿下对阿禾的举动真不巧被人看到了。现下咱们表现正大光明点儿,将来再有人乱说,也是那些人想法太龌龊了。” 小狐狸!真想不明白赵毅这样的粗人,是怎么生出这样精明的儿孙来的? 承元帝在内心暗骂一句,一边为怕是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得了未来岳父感激的儿子点蜡。而后,他又想想今年该回京来了的忠勇伯世子赵攸瀚,那位可是现在这只小狐狸的父亲,段数可要高多了,以后还是自己有空多提点儿子吧。 像那晚那样的事,换个聪明点儿的,早就将事情传得满城风雨了。到时顺势将亲事定下,就什么都解决了。——被笨儿子刺激了的皇帝陛下,自动忽略了先前是自己生怕断了与面前这位小伙伴的交情,才拒了儿子赐婚请求的事实。 ———————— 不过,若是这样的想法被韶亓箫知道,他是不认的。他早就下定决心,他要的是真心实意的厮守一生。她如今最多就是感激他,但若迫于流言嫁了他,会不会心存怨怼呢?再者,忠勇伯府什么时候畏惧流言过了?若是适得其反反而不好了。 倒是有一点,承元帝想对了。韶亓箫如今确实很得意。 未来岳父将承元帝送与他、且他自己完好保存了近十六年的东西转送给了他,与他说话的神情还前所未有的温和。这无疑令韶亓箫十分惊喜。 他出手拉了阿禾那一把本就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若要硬套上一层目的,也是为了他自己。 对当日的事,他本只庆幸自己拉住了她,没有给自己留下还未开始就失去了她的遗憾。如今的结果却比他想象的丰厚。在赵家原本最亲近他的是姨母这一房和赵祈金氏二老,现在未来岳父都将他当成自家小辈来看了,真是可喜可贺! 心情正好的韶亓箫晃晃悠悠找弟弟去了。 他这里有了大进展,韶亓荿看样子也开窍了。韶亓箫在路上琢磨起来。 阿禾跟郑苒是表姐妹,经常一起出双入对,他一个人遇上这两表姐妹,会很难与阿禾单独相处吧。如果带上韶亓荿,其实是方便了他们两个人才是,只要韶亓荿别再拖后腿。那……要不要再给他个机会呢? 其实,上辈子他都娶到郑苒了,那说明他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吧。 韶亓荿如今住在娴吟宫的澄瑞轩内,与韶亓箫的锦墨轩距离其实不远,没等韶亓箫琢磨出个头绪来就到了。 澄瑞轩中有一棵很大的合欢树,他穿过一道月亮门便看到了,树后隐隐可以看到韶亓荿的侧脸和宫装的裙摆。 没等韶亓箫想明白他在跟谁说话呢,韶亓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母妃,你说我要不要上进些?要是她见我有出息了,是不是会对我另眼相看?” 随后,林贵妃温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响起:“荿儿,你若真心实意想娶郑家的姑娘,那你就听母妃的,你这样就很好了,要是你真与你二哥他们一样出息了,郑家就绝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你。” 韶亓箫止步,静默片刻。他怎么就会以为前世韶亓荿是靠自己的本事抱得美人归的?他自有林贵妃会在后面为他掌舵呐…… 第52章 宋氏归京 第53章 贺寿 到了正厅里,相互见过礼,金氏握着逗弄了一会儿八郎,见他还有些认生,也不勉强,叫乳娘抱下去跟他叔叔和哥哥们玩儿。金氏自己则拉着宋氏问起他们一家在晋州的情况来。 那边宋氏和几个长辈寒暄着,这边赵敏禾等几个年纪小的,却把心思都放在了新来的小白团子上。 小小的八郎刚开始显然不是很适应新环境,宋氏要跟长辈们说话,乳娘将他从母亲怀里抱出来,到这些大孩子中间后他便直接将小胖手伸给了最熟悉的赵熏。 赵敏禾在八郎身边逗了很久,也只得了个笑脸而已,但她一伸手要抱他,小白团子就不肯了。 倒是赵煦,似乎被他接受得比较快。虽然赵煦一直没见过他的小弟弟,可毕竟血浓于水,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更是亲近,八郎没一会儿功夫已抓着赵煦的手指翻来覆去地玩儿着了。 赵熏哈哈一笑,道:“一定是大哥长得像父亲,小弟才这么快就亲近他了。” 正说说笑笑间,就有府里的乳娘将睡醒来的双胞胎抱过来了。安安和康康如今已经快十个月了,已经可以爬的飞快,还可以颤颤巍巍地站一会儿了,认人当然也不在话下。 见乳娘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娃放在榻上,八郎好奇极了,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 赵熏见他感兴趣了,连声哄着将他一起放到榻上,又道:“八郎,这是妹妹哦,跟妹妹们玩儿一会儿好吗?” 八郎萌萌哒抬起大脑袋,奶声奶气地问:“妹妹?” 赵熏摸摸他的脑袋,抓住他一手去轻轻摸安安的小脸蛋儿,却被安安一把拽住了。 八郎乐得咯咯直笑,不一会儿就与趴在双胞胎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显然感到很新奇。 康康在榻上躺了会儿,便躺不住了,自己熟练的吧嗒一下翻过身来,撅起小屁股,扑哧扑哧地哼哼几下,就变成了双手双脚着地的爬行姿势。 她转着大脑袋四处看看,无视了眼睛里放光的叔叔和哥哥们,很快就锁定了目标,飞速朝坐在榻边的赵敏禾爬过去。 赵敏禾笑弯着眉眼,张开了双臂将她迎进自己怀里。康康自己就是个很能动的,赵敏禾只管虚环着别让她倒了,小女娃便会自己哼哧几下,自己在她怀里坐好。 赵攸浚哀叹一声:“为什么这次又是妹妹?”什么时候小侄女儿才会主动到他怀里来呢? 赵攸涵也很有气无力道:“因为我们是男子,又从小习武,身上肌肉没有妹妹软和,侄女们坐起来不舒服。”——这倒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有一次安安在他怀里直哭,到了杨氏那里却一下子好了,杨氏便顺口一说安慰一下儿子受伤的心。 安安本来还被小哥哥小大人似的逗着呢,一转头却发现妹妹不见了,她当即“啊啊”地叫唤起来。康康也“啊啊”两声当做回复。 这下儿安安也自个儿爬起来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八郎。 第53节 前面的小女娃四肢爬着,后面的小男娃呢,则一摇一摆地两只脚走着。女娃似乎并不着急,爬一段就停下来看后面的小哥哥,这时候男娃也跟着停下,叫唤一声“妹妹”,口齿清晰,声音又洪亮。见男娃还跟着,女娃又重新往前爬两三下,这时男娃再跟着往前走两步,到她停下了他再跟着停。 这有趣的画面引得周围一圈儿少年少女们直笑。 ———————— 锦墨轩中,韶亓箫命陶卓调查的事情有了一丝眉目,不过……真的只是一丝而已。 书房内,韶亓箫看着面前的名单,久久无语。 “你说,这些人都是这一月来挑衅过陆铭的人?”他抓起一张上面满满是名字的纸问道。 这上面有二十多个人吧?这么一算,陆铭不是平均一天要应付一个?他自己可从来没碰到过这种自动送上来与他“切磋”的人呐……他与陆铭之间的差距,真有这么大? 陶卓顿了顿,提醒道:“殿下,用‘切磋’一词更合适些。” 韶亓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让陶卓感觉到了一些哀怨。他甩甩头,忘掉这种不靠谱的想法,让自己把心神集中到陆铭的事上。他确实曾听说过陆铭骁勇善战的赫赫威名,但这威名引来的麻烦,确实挺烦恼的。 “殿下,您无须看着一张名单,这张上的人选不是输得起的,便是输不起却没那个实力可以做到暗杀陆铭的。” 韶亓箫默默地放下手上这张,取出另一张纸来看。上面只有两个名字,后面还跟着陶卓特意写上的备注。 他看下去,眉头越皱越紧。 “一个同僚,众目睽睽下与陆铭比试输得太难看了;一个勋贵子弟,青梅竹马的女子移情陆铭?”这种事真的会引来杀机? 韶亓箫忍不住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前世最得力的下属。 陶卓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殿下,属下也认为这样的动机有些牵强。可陆铭那人,在武人堆里,的的确确是知交满天下。大部分与他‘切磋’……” 在韶亓箫意味不明的眼神中,陶卓闭了嘴,自动换了个词——“大部分‘挑战’陆铭的人,最后都是心服口服离开的。这两个人,前者好胜心极强,后者本与那女子两小无猜。也许他们一时激愤……” 这种纯粹靠猜测得来的结论,陶卓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其实他想说主子也许是弄错了,会不会压根儿就没人要陆铭的命呢?不过,见主子这么肯定的模样,也许真是他无能才没有查到? 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挫败了,长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我真是查不到什么了。向来杀人为情为利,陆铭一没有夺人|妻,”——只是女子移情又不是陆铭夺了人家的心上人——“二没有夺人利,属下实在想不到会有何……” “啊!”陶卓话音未落,却有韶亓箫幡然醒悟过来。 ——陆铭本身是没有利,可陆家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孙、当朝武官之首陆崇的唯一继承人,却是好大一份利益! ———————— 三月十五便是金氏的七十寿辰。 原本,去年赵毅回京时,大伙儿就计划着给老太太好好大办一场。毕竟金氏年纪一年大过一年,还能过几次寿辰谁也说不准,更何况这种整寿了。 谁料今年元宵的事发生,虽说死难者的七七已过,却还是留了一些阴影在京中众人心里,连承元帝都取消了今年的春猎。下头认有样学样,纷纷减少了欢庆摆宴。 见此,赵府众人犹豫不决,还是金氏自己拿了主意,大办就不必了,太过招摇。但整寿不做也是说不过去的,便请自家的姻亲来吧。至于一家子男丁的同僚或熟悉的朋友,就不必请了。 饶是如此,赵府各房各家的姻亲加在一起,数量也不是少数,且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绝大部分都是官宦人家。 忠勇伯府自半个月前就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这事了,期间只空出了宋氏回府那日。待宋氏抓紧时间回过一趟娘家,第二日便也被抓了壮丁。 到了正日子上头,金氏只管上座,与其他家里头的老太太们唠嗑。 年纪大些的夫人自有吴氏杨氏招待,年纪小些的则交给赵敏禾的嫂嫂们。其中宋氏是嫡长媳,又因刚回京中,更需要与这些夫人们交际。小金氏和闵氏也不是争强好胜的,便事事以宋氏为首。 赵敏禾则只作为主人家招待未婚小姑娘们就好,身边还跟着一个帮忙的郑苒。 男人们那里,因近来朝中无大事,赵毅等人也纷纷向上峰调了假,留在府中与赵祈一起接待男客。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席,赵毅看看这厅里宾客尽欢,气氛其乐融融,下人行走间也是调度有序。正颇感满意时,就有小厮疾步进来,行至他身边耳语几句。 赵毅一愣,身边的赵煅说不清自己大哥是个什么神态,直接问道:“大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毅摆摆手叫通报的小厮下去,对弟弟说道:“七殿下和八殿下来了,已经进来了。” 没等赵煅回忆起他家究竟有没有给他俩发帖子,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已大步跨进了厅里。 在场众人纷纷起身,给两个皇子见礼。 赵祈也带上儿子和孙子们上前迎了两人上座。 韶亓箫却道:“今日我来只为老夫人贺古稀之喜,老侯爷不必拘礼。” 韶亓荿紧跟着点头,又道:“我今日无所事事,便也跟着七哥出来凑凑热闹。” 韶亓箫手心痒痒,好想揍一顿这破弟弟!看他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无所事事”、“凑热闹”?!——忠勇伯府又不是菜市场,叫你来看热闹的! 虽然不能透露真实目的是要来看心上人的,可也不是不能再找个好点儿的解释你来这儿的理由啊! 赵祈等人倒有些不以为意,京中大多都知道这位八殿下生□□玩爱闹,只要他不去干吃喝嫖赌一类的无赖事,大多朝臣还是乐意看着他安分一些的。韶亓荿是如今后宫之主林贵妃的儿子,他无能一些,不去参与前头的一些事,对有些人来说反而乐观其成。 韶亓箫尽量笑得自然些,提出要先亲向金氏贺寿过后,再来前头与人寒暄。 不管今日来的宾客是如何诧异韶亓箫对待金氏竟有如此的孝心,又对忠勇伯府如此的礼遇有加。赵祈等人倒没觉得不对,金氏平日里便对韶亓箫不错,说他投桃报李来孝敬关爱他的长辈,也是常理。 只有赵煦心中一凛,他小姑姑可也在后院招待今日来的小姑娘们呢! 第54章 两个醉翁 担心韶亓箫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赵煦,当即表示自己愿意在前面带路,领着两位皇子往后院去为金氏贺寿。 赵毅等长辈对他一向很是放心,只略微叮嘱两句便让他领着两位贵客走了。 后院搭了个戏台子,请了京中有名的班子来。金氏并几个老太太坐在阁楼上看戏,下边一层是年轻一些的夫人们,却并没有未婚的小姑娘们的身影。 第54节 赵煦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韶亓箫则有些郁闷,不过既然来了,且金氏也是他敬重的长辈,便很快打起精神来,与韶亓荿一起上了阁楼与金氏道贺。 赵煦自也是陪着一起上去了,只是没过一会儿,前院就来了人,将他喊了过去。 他怀揣着侥幸的心思回了前院。 待前面的事情一了,赵煦却又回来了,只是阁楼里已剩下一帮老太太了,两位皇子都不见了踪影。 “祖母,七殿下呢?”他忍着心中的焦急,面上却平淡地问道。 金氏道:“陪着我们这一帮老太太看戏,怕两位殿下觉得枯燥,我就叫他们回前院去了。” 赵煦登时心中一个咯噔,他方才就是从前院来的,路上压根儿就没见着他俩! “怎么?你没碰见人吗?”金氏奇道。 赵煦面色如常道:“怕是错过了吧,我去寻一寻。方才祖父交代,叫我今日好生照看两位殿下,不可失礼于人。” 金氏慈祥地点头,也不留他。赵煦又向其他老夫人们告辞,神态举止彬彬有礼,又气质高洁,丰神俊朗。 陆家老夫人望着少年走下阁楼的身影,对金氏笑叹道:“一晃眼你家大郎(赵攸瀚)的长子都这么大了,当年贵府大郎风采绰约,乃是京中的翘楚,让多少少女失了芳心。我看呐,不出两三年,这小大郎(赵煦)又是活脱脱一个当年的大郎哩!” 她是金氏三孙媳妇陆氏的祖母,亦是金氏多年的老姐妹,两家关系不错,平日里也常说这些玩笑话。 且老姐妹夸自己的曾孙子,金氏也是高兴万分,嘴上却谦虚道:“哪里哪里,如今京中文武二杰并立,又有你家四郎,也是万中挑一的好男儿。珠玉在前,我家阿煦到底稚嫩了些。” 陆老夫人一嗤,道:“你就偷偷乐着吧。曾孙子出息,我是不信你心里头不高兴的。” 阁楼里说说笑笑,赵煦却是出了这些看戏的夫人的视线之后便拔足狂奔。 赵敏禾今日应是将那些小姑娘带到了小花园里赏花,他便顺着这方向先寻过去。 果然,经过几道长廊后,两道若隐若现的身影出现在一株开得正好的桃花树下。看衣着,正是他小姑姑和七殿下。 赵煦擦擦头上的汗渍,正要过去隔开两人,却无意往边上一瞥,发现另一头还有三个身影,一边的少年身影是八殿下,站在他对面的,却是郑家小表姑和她的丫鬟。 赵煦有些傻眼……片刻之后,反应了过来。 好哇!原来不是一个醉翁,而是一双! 左边的小姑姑跟七殿下两个孤男寡女,还靠这么近!右边的小表姑好歹还有个丫鬟陪着,虽然八殿下神色不怀好意了些,总算还是泾渭分明的不是。 赵煦在心里对小表姑说一声“抱歉”,外加鼓励一声“撑住”,便立马往小姑姑那里走去。 少男少女头顶桃枝上已是满枝桃花朵朵盛开,随风摇曳之下时而飘散几片粉红的花瓣,与园中其他锦簇的百花一起,飘散出四溢的奇香。 如果这少女不是他小姑姑,赵煦也许会抱着欣赏的心情多看这几眼,而不是这样不识相地上前打扰——只是如果。 还没靠得太近,赵煦就听到了韶亓箫关心的问话:“元宵那日之后,我便被父皇拘在宫中读书,找不着机会出来,只十六那日派人从宫中送了一瓶药出来,不知表妹是否用了?背上的伤如何了?” 赵煦快步上前,截断道:“七殿下,你怎么在这里?前头祖父他们在找你呢。” 赵敏禾略略松了口气,迎着赵煦道:“两位殿下方才迷了路,阿煦你来得正好,我不方便去前院,就拜托阿煦为两位殿下领路了。” 对面的少年道出那药是他遣人送来时,她便有些发懵了。她原本一直以为是宫中承元帝对赵毅的照拂,才在听闻他们府中事时派人送的药。 后面韶亓箫说了什么,她便有些反应不及,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幸好大侄子来了。 韶亓箫却在心里暗暗骂一句大侄子坏事,面上倒是笑呵呵地道:“观表妹的面色,似乎是大安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赵敏禾刚要开口,又是赵煦抢先答道:“小姑姑自然是无恙的。只是……”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韶亓箫一眼,又道,“殿下终究与我小姑姑并无血缘,以后还请殿下慎言一些。” 韶亓箫抽了抽嘴角,似乎听到了赵煦的心声——我小姑姑伤好了,关你放心不放心的屁事呐! 他瞬间有些语塞。这才认真计较起赵煦的态度来。不对头啊…… 随后,韶亓箫又爽朗一笑,道:“哪里哪里,当日好歹我与表妹同生共死过,关心一下又如何。” 果然,听了这话,赵煦的眉头紧锁,看着神情很是不爽啊。 韶亓箫这会儿算是确定了。 他本也没想着他的心思可以一直瞒下去。若是她的父兄察觉,十有八|九是会阻拦的。这一点韶亓箫早有心理准备。 却不想,第一个察觉他的心思,却是她的侄子。谁能来告诉他——原来以后他应付她的父亲兄长还不够,竟还要加上侄子吗?! 赵煦转身对赵敏禾道:“小姑姑,你的丫鬟们呢?你孤身一人不大妥当,以后走到哪儿还是带个丫鬟吧。” 韶亓箫道:“大表侄不用担心,不说这是在府内,即使在外头,还有我在表妹身边哩。” 他面上笑嘻嘻,赵煦则告诫自己要忍耐,不可冲动之下砸了眼前这不怀好意的少年的鼻子! 只有赵敏禾已有些呆滞了,基本没怎么在意他俩到底在说什么。她被这似曾相识的场面弄得有些费解起来。 她上辈子的最后两年时光里,在她有限的几次被允许出病房的机会里,也曾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只是那一次是她哥哥跟他一个校友。 两个少年互打机锋的档口,郑苒已带着采苓过来了,韶亓荿巴巴地跟在后头。 韶亓萧有些可惜错失的机会,却也知他没什么机会再与她更近一步了。 不过,从方才他说起元宵之后那药时她突然变得有些诧异的表情来看,她原本是不知那是他送来的。 现下让她知晓了也好,倒是可以一步步让她明白他的心。只是赵煦已察觉了,那他该会告诉赵家其他人吧。以后再想接近她就得找好机会了。 与赵敏禾、郑苒道别之后,韶亓箫兄弟俩就在赵煦的带领下回前院去了。 一路上,赵煦面无表情,韶亓箫和韶亓荿也有自己的心事,谁都没有开口。 第55节 到了前院,三人却出奇一致地表现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第二日,赵煦寻了机会,去了赵敏禾的存芳苑。 “小姑姑,我有话与你说。” 赵敏禾给他沏上一壶茶,又命其他人都出去了,姑侄两个才坐下来好好谈谈心。 赵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维,才轻了轻嗓子正色开口道:“小姑姑是父亲这一代唯一的姑娘,也是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心尖子。自小姑姑入京来,不到一年就两次受伤了。两次,侄儿都看长辈们十分担忧。” “故而,侄儿的意思,以后小姑姑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吧。并且,侄儿与二郎几个平日除了读书习武,倒不是很忙碌,现下三郎也回京了。不如以后姑姑要出去的话,就每回都带上一个侄儿吧。若是七叔叔他们有空也可。这样就是路上有个什么事,遇上什么人,好歹都有男丁出面。姑姑意下如何?” 赵敏禾稍稍一细想,就明白了赵煦的真实目的。 她也不想与自己亲侄子兜圈子,遂认真却带着些好笑问道:“阿煦,你究竟是怕我出门遇到难题,还是再像昨日那样,一出门就‘偶遇’七殿下?” 赵煦瞠目结舌。 “小姑姑你知道他不怀好意了?” 据他平日里的观察,明明就是七殿下剃头担子一头热才对,他小姑姑是完全无感的,甚至压根儿就完全没察觉到那人的歹心。 否则他也不会自作主张隔开这两个人——至少在他父亲回京、他请示过父亲的意思前是这样。这还不是生怕他姑姑年纪小,被那人有心的花言巧语骗了?到时失了一颗芳心可怎么办? 赵敏禾颔首道:“他心仪我,最少也是对我很有好感。” 昨日赵煦那般明里暗里针对韶亓箫的场景,就与上辈子他哥哥针对他那位想要搭讪她的校友一模一样,她只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了。 她说得这样落落大方,赵煦一下子便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姑姑还是很有理智的,没有被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子的倾心失了分寸。 看大侄子突然放松了脸上绷紧的神色,赵敏禾有些失笑道:“怎么,有这么严重吗?看你都流了一头汗。” 她越过桌案,伸手用帕子给赵煦拭了拭额头的汗,赵煦不好意思地接过帕子来,自己随意擦了擦。 “元宵那日,七殿下将小姑姑从人堆里抱……带出来时,我便隐隐有些察觉了。后来又仔细观察了一阵子,才确定自己没有想错。” 他说起元宵的事,让赵敏禾有些微微失神。入京快一年了,除了两次受伤她在家中养伤的时日外,她在很多场合都见过韶亓箫。 大多数时候他都与八殿下形影不离,所以她也从未想过为何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遇见他一次。只以为这两位殿下还没入朝,所以闲暇时光比其他皇子多得很。 况且,他也不是每次都会与她说上话,若是周围人很多,他只会微笑点头致意而已。不过,他每次与她交谈都十分客气有礼,没什么皇子架子,也不会有其他让人反感的举动。 他唯一有些亲热的举动,大概就是他坚持叫她“表妹”了。但她也不会自恋到认为这是他对她另眼相看的表示。 此刻赵煦说起了元宵的事,她却突然想起来,那晚他将她拉进怀里时那声惊惧交加的“阿禾”,才是他内心真正想与她的称呼呢? 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她似乎没对他做什么呀?他怎得突然就这么倾心了呢? 第55章 改变的封号 春季是万物生长、朝气蓬勃的季节,但承元二十七年的这个春季,襄京城中过得却过得有些冷清。 除却如金氏七十寿诞这样的大事,权贵人家极少摆宴寻乐。 宫中亦是如此。不单三月底的春猎取消了,宫中的娘娘们也没办过一次赏花宴。 直到四月初,宫里才迎来一次喜事——二公主韶丰琳的及笄礼。 作为承元帝实际上的长女,二公主无疑是受宠的,承元帝也十分注重他头一个养大的女儿的及笄礼,不单命林贵妃给京中各家夫人和贵女下了帖子邀来做观礼者,百忙之中还亲自来做了主人。 要知道,及笄礼的主人不单坐在上座受笄者相拜、聆训笄者即可,迎宾、开礼等仪程也需要主人来。 可想而知,当一帮贵夫人看到承元帝又是立于东面台阶位等候她们这些宾客,又是起身对她们致辞时,内心该有多么煎熬。 估计也只有今日作为正宾的宁王府老王妃才淡定一些了,她的辈分原就比承元帝大一辈的。 老宁王妃为二公主醮子取字后,由承元帝和林贵妃施聆训,二公主又向在场所有人揖谢,及笄礼才算礼成。 承元帝这才施施然走了,在场的贵夫人们齐齐松了口气。 站在郑苒身边的赵敏禾,甚至清晰地听见她家表妹小声嘀咕了一句“总算走了”。 已婚的夫人们多在林贵妃身边客套地寒暄。年轻贵女们则在二公主的带领下,往宫中的御花园赏花去了。 赵敏禾进大兴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回恐怕还要追述到她还是童年时期了。倒是郑苒,来得较多,她便带着表姐多晃了晃。 当在一棵百年木兰树下看到那两个身份尊贵的少年时,赵敏禾发现自己竟一丝惊讶都没有,只是心下难免有些尴尬。不过,她好歹都有两辈子的经历,在表情上却是丝毫不曾发生变化。 这两位少年正是守株待兔的韶亓箫与韶亓荿。 韶亓箫原以为赵煦在得知他的心思后会告知给赵家其他人,却不会对赵敏禾本人道出什么。 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没确定家中女子的最终归宿前,极少会有人向女子透露爱慕她的人,免得徒生烦扰。若是他,他便会如此。 只是韶亓箫却丝毫不知,赵煦因怕赵毅知情后沉不住气将事情闹开来,又想让自己父亲回来后拿主意,竟对家中瞒得毫不透风。倒是赵敏禾,却被他二人在金氏寿宴那日的表现刺激,自己已然猜出来了。 故而,此时的韶亓箫见心上人身边只有郑苒和二人的丫鬟,再无旁人,心中一喜,便仍旧是谦谦有礼地上来与她说话。 “今日二皇姐及笄,表妹可是来观礼的?” 赵敏禾心中有些无奈,他要是道明了一切,她这里倒好办了——家里应该是不希望她成为皇家妇的,那么她直接拒绝便可。 可他若一直这样闲话家常般与她交往着,她却是没辙了。 她神色看起来有些恍惚,韶亓箫担忧地问:“表妹今日可是身体不适?” 第56节 赵敏禾回神,抿了抿嘴道了一声“没事”,又提起精神来专注与他说话,还每回说话前再特意咀嚼一回,力求既不失礼,也不给他错误的信息。 ———————— 相比这边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那边韶亓荿和被他以有事要说的理由拉走的郑苒却直来直去多了。 韶亓荿:“阿苒,我与你的信和东西,你收到了么?” 郑苒茫然:“什么东西?” 韶亓荿扭着脚踢了踢地上的鹅卵石,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以前我弄坏了你一个镯子,前些日子我特意跑了京里好些铺子,才找到一个挺像的买回来赔给你。”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急忙解释道:“虽然不是一样的,但我仔细看过了,一定比你原来那个好!” 郑苒还是茫然:“什么镯子?” 她不记得了?韶亓荿有些失落,说道:“就是那回我捡到你的镯子,扔给你的时候你没接住……” 郑苒总算有了印象。这好像是……前年的事了吧?还是大前年来着? 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叫我没接住?明明是你故意仍得近,存心想摔坏我的镯子!” 她气得跳脚,韶亓荿一个哆嗦,深深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哦不,该是懊悔自己从前不该欺负她……啊不……是不该逗她玩儿的! 他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厚着脸皮上来温柔小意说好话。 说得郑苒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抖了抖身子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韶亓荿一噎,再一次懊悔。懊悔过后,便直接问道:“那你究竟是收到了还是没收到?” 郑苒摇头。 韶亓荿皱着眉峰,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到他与韶亓箫再耽搁不得时辰,回弘正斋继续读书的路上,他悄悄将事情与韶亓箫说了,复又问道:“七哥,你说她为何就没收到呢?” 看郑苒的样子,也不像是说谎。 那镯子就算了,大不了他再去买就是了,可那封信却是他情真意切、呕心沥血的致歉信呐!写了又改,改了又誊抄,花了整整三天才算是大功告成的。 本还指望着那信可以成为他与阿苒的破冰之机的,结果她却压根儿没收到。 韶亓箫忐忑问道:“你知道未婚男女之间,私下传递东西叫私相授受吧?”韶亓箫觉得自己真是苦口婆心,“若是因此让郑家姑娘名声有碍,只怕郑家人不会对你有好感了。” 你丫的到底把东西给谁了?!可别到时闹得满城皆知了。 韶亓荿拍拍胸膛道:“我自是知道的。所以我叫她哥哥郑榆帮忙转交了啊,还特意嘱咐他要保密的。这是昨日的事,会不会是郑榆还没送出去?” 他一边说着,竟还一边肯定地点点头,大概真是郑榆动作太慢了吧。 韶亓箫头疼,颇有些气急败坏道:“你不用想了,郑榆不会帮你送的。” 韶亓荿诧异:“为何?郑榆与我关系还可以啊,虽说比不上阿航与我亲近,但也不算差啊。” 韶亓箫用一种“你真蠢”的眼光直视他道:“若是将来,有人要来拐我们的四妹,请你转交定情之物,你会因为那人与你关系还不错就帮忙转交吗?” 韶亓荿:“…………” 浑浑噩噩的韶亓荿,回了弘正斋读书也带着些昏昏呼呼,更是连连走神。今日来宫中教授皇子的先生吹胡子瞪眼,气得将韶亓荿罚抄了一百遍书。 垂头丧气的韶亓荿在下学后回到自己的澄瑞轩,就有他的内侍将一个黑漆漆的雕花盒子交于他,道是郑家二郎(郑榆)送来的。 韶亓荿打开一看,却是他昨日亲手交于郑榆的书信和镯子,完完整整地躺在盒中。 韶亓荿又一次:“…………” ———————— 二公主的及笄礼过后不久,便是韶亓箫的生辰。 不同于往年,今年的四月廿十是韶亓箫满十五周岁的生辰。 与孝文太子之外的其他皇子满十五那日便被封郡公爵一样,承元帝当日便下了封爵的旨意,敕命七皇子韶亓箫为正二品开国郡公,封号璟。以后世人说起韶亓箫,既可以是七殿下,也可以称其为璟郡公。 当日晚上,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一个不落在锦墨轩中好好聚首过一次,算是为他庆贺。 曲终人散后,韶亓箫独自一个坐在书房中,面前摊开的是今日的封爵圣旨。 他身上犹带酒气,脑袋却十二分的清醒。 指腹覆上圣旨上的“璟”字,韶亓箫由衷一笑。 前世里他虽最后的封号也是“璟”,却是新帝继位后给他加封亲王爵时改的。 而他原先的封号,是不怎么得帝心的“顺”字——也许当时承元帝为他择定这么一个封号,只为告诫他今后循规蹈矩,却不能改变这个封号不如其他皇子们封号的事实。 到后来阿禾死了,他自开始怀疑她的死与韶亓荇有关后,就一面开始追查韶亓荇的罪行证据,一面不留痕迹地帮了新帝几手。 要报复一个人,就得把他最在意的东西毁去,不是么? 他做得都很小心,但显然新帝似有所感,才在后来为他改掉了那个“顺”字。前世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但现下他不敢肯定了,也许这里面还有当时的太上皇——现在的承元帝——的示意。否则这么多封号,为何独独都是这个不太常用的“璟”字? 韶亓箫笑叹过一声,也就丢开不管了。 现下他只要知道一点就好——这一世他一直没有失宠于皇父,现下连封号都变了,没道理她的命运不能改变! 温琅……不是良人。他决不允许她再掉进那个外表光鲜亮丽、实际却沉闷压抑的温府里去! 第57节 第56章 赵攸瀚 韶亓箫生辰过后,陶卓调查陆铭的事情也有了头绪。 这次的结果靠谱多了,只是韶亓箫同样很头痛。 不等他想出个好办法来帮陆铭渡了死劫,四月底,忠勇伯世子赵攸瀚回京。 赵攸瀚比其父赵毅出色得多是京中公认的事实。若说赵毅是凭借直爽的性格和幼时情谊得了承元帝的欢心,赵攸瀚则是完完全全地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忠心。 他归京翌日,承元帝便调了赵攸瀚为正四品下的左监门卫中郎将,不单官升一级,左、右监门卫还是京中十六卫之二,掌大兴宫诸门禁卫及门籍。承元帝将他调入这一卫中,可见其对赵攸瀚的信重。 再者,赵攸瀚上头的左监门卫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拢共四人都是年纪颇大的了,也许不出几年,赵攸瀚又可再进一步。 不提外界人如何对赵攸瀚的升官如何冒酸水,忠勇伯府中赵煦在父亲回来后的第四日,总算找到了与这几日可谓日理万机的父亲单独谈话的机会。 待赵煦将韶亓箫倾心自家姑姑的事道出后,又将自己所见所知的一股脑儿地报给赵攸瀚。说完后竟感觉舒坦了许多。 星眉剑目,脸如冠玉,一身儒将气质的赵攸瀚不急着思考妹妹被一个皇子——还是如今最为承元帝喜爱的皇子——暗恋的利弊,只反问自己的长子道:“为何不告知你祖父和曾祖父?” 赵煦道:“曾祖父年纪大了,不宜操劳。至于祖父,”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祖父脾气直,如今七殿下做的事都在暗地里,若是祖父冲动下将这一切摊到了众人眼皮子底下,那吃亏的就只有姑姑一人。” 赵煦抿了抿唇,又小声道:“况且,谁知道七殿下是不是一时热血上头呢……” 书房里只有父子两个,赵攸瀚又是耳聪目明的武将,哪怕赵煦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含在嘴里的,也让赵攸瀚听得一清二楚。 他端详了赵煦半响,看的赵煦都不好意思了,才出口道:“阿煦只怕还不曾识过男女情愫吧?” 饶是赵煦再老成持重,也受不住父亲这犹如打趣的话语,当下微红着脸辩驳道:“父亲,我们在说的是姑姑的事,与我何干?” 见老是端着的儿子变了脸,赵攸瀚愉悦一笑,又反问道:“阿煦只知七殿下如今对你姑姑做什么都要绕着来,从不曾光明正大现于人前,却没想过这又是为何吗?” 赵煦一呆,他还没真想过这一点。 不及多想,只听得赵攸瀚问道:“七殿下与你姑姑,男未婚,女未嫁。若他明目张胆地对你姑姑示好,又有何错?将闹开来,只会让其他男子再不敢与一个皇子相争,百利而无一害。” 赵攸瀚直视长子:“那他为何还要捂着?” 赵煦想破了脑袋。他祖父赵毅是承元帝的心腹,七殿下也不是胡闹的人,元宵节那日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竭力护好姑姑的,所以一定不会是戏弄姑姑的。那会不会是…… “是不是怕祖父反对,不再让他有机会接近姑姑?” 赵攸瀚摇头:“赵家是勋贵,你姑姑不可能不出去与人交际,只要七殿下没脸没皮一些,还怕找不到机会与你姑姑见面。” 赵煦垂头丧气道:“我猜不出来。” 赵攸瀚看了看屏风旁边的地上,那道刚刚多出来的人影顶上,清晰可见晃晃悠悠的步摇影子,笑着道:“你自小就聪慧,若自己经历过情爱,大概就想得出来了。” 赵煦满面通红起来,不依叫道:“父亲!” 赵攸瀚不再逗弄长子,道:“只有患得患失的人才会小心成这样。” 赵煦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半响恍然大悟,可随即又紧了紧眉头。他踌躇了下便壮着胆子道:“可听说,当初母亲对父亲你,不是这样小心地捂得严严实实的啊?” 别看他母亲如今外人面前很是端庄,其实私底下对他父亲可会耍小性子了。 十几年前,有关于宋相嫡长孙女和忠勇伯嫡长孙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可传遍了襄京城。传言里还清一色都是他母亲作为主动一方的,这还是他小时候到母亲亲戚家做客,某些不怀好意的亲戚在他耳边念叨的。 赵攸瀚挑眉,耳尖地听到了几声磨牙声,但眼前的儿子大概是太紧张自己竟在八卦父母年轻时的事,显然丝毫没察觉到背后进来了其他人。 他也不挑破,心底坏笑、面上却温文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将闹开来,吃亏的是女子。” 赵煦恍然大悟,道:“所以七殿下对姑姑不是一时兴起,就如当年母亲对父亲也是豁出……” 话音没落,身后一阵快速的脚步声,没等赵煦回头呢,耳朵上就传来一阵拧痛。 宋氏一张羞恼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正拎着他耳朵怒道:“你小子,几年没在跟前就能胡说八道了啊?!” 赵煦连声告饶,宋氏还不解气,看他这只耳朵有些变红了,换个手又换到他另一只耳朵那边继续拧。 看母子两个闹过一阵,赵攸瀚看够了,才上来阻止。给了儿子一个眼色,赵煦抓住机会,嗖一下逃了,留下赵攸瀚安抚炸了毛的宋氏。 好一会儿后,宋氏气顺了,嗔他一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的。” 赵攸瀚也不否认,只悠哉地躺到榻上道:“阿煦太稳重了,他这个年纪该活泼一些。你看他方才多活泼。” 宋氏来到榻边坐下,轻声叹了一口气,自觉这些年对不起长子许多。 赵攸瀚伸手抚抚爱妻的后背,宋氏抓住了他一手。两人相视而笑。 赵攸瀚想起方才长子的话,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许久才睁开了双眼。 宋氏一看便知他已有了决定,轻声问:“妹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七殿下那里该怎么拒绝才好?……毕竟是皇室,闹僵了对府中对妹妹都不好。” 赵攸瀚笑道:“怎么,连你都以为,咱们只剩下拒绝七殿下一条路可走了?” 宋氏一滞,诧异道:“难不成你还想成全他?” 赵攸瀚坐起身来,直言道:“妹妹总是要嫁人的。” “我们这样的人家,除非因缘际会,妹妹就不会低嫁。要是家世相当,将来妹妹的夫家只怕也不会只因为妹妹的家世而捧着妹妹。既是如此,让妹妹高嫁一些又何妨?” “女子一旦入了夫家,一生幸福都寄在了丈夫身上。宗族、公婆之于出嫁女的影响力,都不及一个真心相待的丈夫。要偷奸耍滑的,哪怕如我们这样不准纳侧的人家,也能置外室、寻粉头,只要男人想,总是能找到法子的。但若自己立身正了,哪怕有人自己送上门来,做妻子的也可以万事不愁。一切都看男人自己的意思。” “歹竹都能出好笋。即使是如早年的简郡王府中,都可以出了霍成博这样的痴情人,皇家好歹比霍家还规矩些。” 简郡王府,是襄京城中一个挺奇葩的府邸。大周建国初始,太|祖看在早年对他有大恩的母家姨母的份上,便将姨母生的表弟封为简王,乃是唯一一个异姓亲王。 第58节 可这位简王却是个好色成性又极不安分的,府中妻妾成群,乌烟瘴气。开始太|祖看在已逝姨母的份上,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后来简王继妃与一得宠的孺人相争,竟波及了简王原配嫡女、太|祖亲封的昭明公主,太|祖气狠了,这才狠下心将他的亲王爵抹了,过了好几年才把爵位又给了他,只是降到了郡王爵。 大概是好色也是会遗传的,这些年简郡王府的男嗣,也大多都是好色之辈。只是这一家子貌似学乖了,好色归好色,却不敢再闹出大事来。历代皇帝也多多少少给这家姻亲一些面子,这郡王爵才平安传承着。 赵攸瀚嘴里的“霍成博”,乃是那位被抹了爵位的简王幼子,如今还在世。他自长兄承爵后,便被分了出去,只娶了青梅竹马的妻子,没有任何妾侍和通房,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实在是正常人眼中的正常人,简郡王府众人眼中的大奇葩。 赵攸瀚说皇家比霍家还规矩些,真没说错。承元帝宫中的妃妾还没到二十个,现任简郡王,只怕翻一番还不够。 宋氏呆呆道:“可宫中会不会……” 赵攸瀚安抚道:“我知道七殿下的身份。可他的生母已逝,后宫能管得到他的只有皇后。从你姑母去世后,也没见陛下还有再立后的打算。至于陛下,只要妹妹今后能生下一子,那就无须理会。从古到今,还从没听过做父亲的在儿子子嗣不缺的情况下管到儿子的房中事去的。陛下只要还要脸面,就不会这么糊涂。再者说,还有父亲在,以陛下与父亲的关系,他就不会不顾及父亲的感受给妹妹添堵。” 宋氏皱着眉头,道:“你的意思是,只要今后七殿下真的守得住,那你就不反对?” “他既已对妹妹情根深种,自是还要做好准备,好好接受过我的考校。” 他话里冒着酸气,宋氏掩嘴偷笑。 妹妹出生时,她与丈夫都成亲了,连长子都在她肚子里了。他们夫妻两个还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只怕丈夫与她一样,把妹妹当半个女儿来看待了。 如今对待倾心妹妹的男子,嘴上说得再豁达,心里怕还是不舒服的。真是可怜七殿下了,不过谁叫他要倾心丈夫这唯一的小妹妹呢。 “不过,”赵攸瀚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我得确认过后才可以正式开始考虑他。” 他神色变得有些凝重,方才是他考虑欠妥,若是韶亓箫有心帝位,那他再好也是白搭。他绝不允许自己妹妹和一大家子陪他一起踏进那个泥沼里! ———————— 五月初,刚被封爵的韶亓箫被承元帝扔进了礼部,许他一半时间继续在弘正斋读书,一半时间则要去礼部历练。 朝堂上一半以上的眼睛都盯在了新晋的璟郡公身上,想看看这位孝文太子之后最被承元帝喜爱的七殿下入了朝,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对现今的朝堂格局又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可不出半个月,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位七殿下动不动就会丢三落四的,还时常迟到早退。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出宫。有心人一打探,却是七殿下自母族舅舅那儿接过了皇贵妃名下的好些铺子,最近正忙着交接哩。 有上峰好言相劝,叫他莫负皇父恩泽,韶亓箫却叹息道:“我在礼部已竭尽所能了,却力所不及。这些祭祀礼器真是繁琐无聊至极,远不及打理铺子有趣多了。现下礼部没什么要紧事,若明年科举时,我在这儿怕还是要坏事。” 上峰无语,心道你既然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就该好好努力啊,知错不改有何用? 谁料第二日,上峰竟听说了七殿下向承元帝请辞之事。不知父子二人说了什么,承元帝竟应允了,给了他一个正议大夫的散官后,便准许他自去经营自己的铺子,还将自己库中的几个铺子一并给了他打理。 朝中的官员听说这事后,纷纷难以猜测。若说得宠,七殿下不入朝却跑去经商了?正议大夫的名头再好听也是虚职啊。可若说失宠,承元帝还将自己的铺子给了他一起打理呢,平日也不见承元帝对七殿下有所疏远,父子两个该怎样还是怎样。 忠勇伯府中,赵攸瀚却满意地颔首。 嗯,可以去见见这位眼光很好的七殿下了。 第57章 会面 赵敏禾听说韶亓箫的事情是在祖父母的安鹤堂中。 杨氏出身皇商之家,嫁妆是伯府所有女眷中最丰厚的,她名下还有一个首饰铺子,今日正是大掌柜将新一季的首饰送到府中,先让主家来挑选。 只是不恰巧的是,吴氏今日出府巡查京郊的庄子去了,小金氏陪同。杨氏便只叫了闵氏和赵敏禾过来,到安鹤堂与金氏一起挑选首饰。赵祈含笑坐在一旁陪曾孙女们。 杨氏满意地选出两对小金镯子,走到赵祈身边,先给乖巧地坐在公公左手边的安安戴上,亲了一口张大嘴笑得口水直流的安安,才又转身,同样给在另一边的康康也戴上,又是亲一口。 “好了,安安和康康一人一对,大家都有。” 金镯子挂着小铃铛,随着双胞胎小胖手的摇动发出玲玲的脆响,高兴得她们一个劲儿地摇。 小姐俩快满周岁了,粉嫩可爱,已经在学着说话。杨氏散了财,哄着她们喊叔祖母,只是双胞胎如今喊爹娘都口齿不清的,如何能说的出这么复杂的称呼。 杨氏教了好一阵子,也只得到一阵子“数数”之类模糊不清的发音。 挑了首饰,逗过了双胞胎,老老少少几个女人坐在一起说闲话。 没过一会儿,杨氏就说到了韶亓箫经商的事。 “我派人送了信进宫询问此事,七殿下只传出话来叫我无须担心。可我怎么能不担忧呢?陛下前面几个皇子,哪一个不是照着这条路走的,他怎么就要和别人不一样呢。如今看着陛下是与他妥协了,可陛下毕竟是君父,是父又是君,以后万一不喜欢他了,他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唠唠叨叨地说,闵氏因为是儿媳,只委婉地劝慰几句,金氏就直接多了。她道:“我看七殿下也不是乱来的人,他自己有数就好。再说,他总会长大的,你再为他发愁也不能替他做决定。看开一些吧,总是凤子龙孙,怕什么?” 赵祈接口道:“要我说啊,七殿下这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看着陛下近年来与二殿下四殿下两个更加疏远了,连三殿下五殿下也有些波及。怕是对他们暗地里相争之事颇有不喜。七殿下若能用在朝中的权势换得陛下的父子之情,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杨氏蹙着眉想了想,公公说的有道理,只是她仍是止不住担忧:“现在的陛下是喜欢他,但以后的新君呢?” 哪个皇帝会喜欢被先帝宠爱异常的弟弟呢? 闵氏轻声道:“母亲,人生总有一二失意事。眼下七殿下无论怎么选,都是有得又有失。以后如何,就端看他怎么做了。况且,说句逾矩的话,陛下是个明理,在……之前总会安排好一切的。且几个皇子也不像是心胸狭窄的,七殿下若一直不插手朝政,也许以后的新帝不会如陛下这般看重七殿下,但容下他却是很简单的事。” 杨氏颔首。突然见赵敏禾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似乎还有些走神,遂关怀道:“阿禾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呐?” 赵敏禾回神,压下心底的尴尬笑了笑,道一声“无事”。 关于韶亓箫的事她一直没跟家里人说,连自己父母都未出口。一是韶亓箫从未越礼,二也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上辈子自己长期住病房,哪儿有机会经历这些风花雪月的事。 以前不知道他的心思,还可以坦然与家人说起皇家事,现在明白了,听别人提起来,自己面上还算镇定无常,其实心里总是带些异样的。 可偏偏,人家似乎打定主意要温水煮青蛙,每回见面从来端庄有礼,丝毫没有过界的举动和话语,令她想快刀斩乱麻解决了这事,都无从下手。真是一团死结。 ———————— 赵敏禾脑袋一团死结时,大兴宫中的韶亓箫却是收到了来自赵攸瀚的请帖,邀他五日后到聚仙酒楼赴宴。 韶亓箫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是来警告他离阿禾远一些的! 事实上,自从他发现自己的心思被赵煦察觉后,就一直等着忠勇伯大人来寻他谈谈人生。可一直等不到,反弄得他一天比一天紧张。若不是这些日子还有封爵之后的事和陆铭的小命好让他忙碌,他真不知会不会在等待中忐忑不安到死。 第59节 现在他有些明白过来了,也许“岳父大人”因自己是长辈,自持身份才克制住了。现在跟他同一辈儿的“大舅子”回来了,便遣了“大舅子”来与他聊人生了。 这样的想法之下,韶亓箫又开始翻箱倒柜,又是几乎将自己这两年的衣裳上过一遍身才罢。虽然“大舅子”也许压根儿就不会注意到他身上穿戴了什么,但他还是希望可以留给“大舅子”一个好印象。 只是苦逼了又一次全程给他收拾善后的康平。 五天时间一晃而逝。 韶亓箫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聚仙酒楼。 赵攸瀚包下了一个雅间,他一跨进聚仙酒楼,就有殷勤恭敬的小二上前来引路。 上了三楼,韶亓箫盯着雅间的雕花门扇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迈进去。 雅间里只有一个身穿藏青圆领锦衣的青年,红木桌案上已布好酒菜,青年正低垂着眼眸,静静品茗。 即使身穿最家常的便袍,面前的青年仍旧雅量高致,羽扇纶巾,内里自成一股气质,浑然天成却又内敛自重。 赵攸瀚有着玉树临风的面貌,但平日却无人会特别注意他,但只要他想,便可以如一个漩涡般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就如此刻,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站在门口的他无法忽视,甚至站住了一动未动。 韶亓箫突然想起前世听来的一个说法——大周武将成千上万,自郑叡之后五十年,只得一个赵攸瀚深得其精髓;只赵攸瀚是幸也是不幸,他生于太平盛世,无法像郑叡一般建功立业。而郑叡又是个什么人呢?因123言情城一战流传千古的民族英雄! 突然,赵攸瀚抬起头来,似是颇感兴趣地在他身上扫了几眼,韶亓箫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立时觉得自己这般郑重的穿着,在只着常服的“大舅子”面前,显得有些蠢。 他暗暗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迈进雅间,身后的康平亦步亦趋地跟上。 “吱呀”一声,身后传来康平轻手轻脚的关门声,但在这幽静的雅间内,显得那么旷远突兀。 韶亓箫更紧张了。 “七殿下。”赵攸瀚起身朝他拱手见礼。 他忙上前阻止,口称“大表哥”,不知该说什么,便张口道:“大表哥可是为表妹的事来的?” 话音刚落,他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怎么能那么直接呢?寒暄一下,变现一下自己的见地先啊。 好歹自己有前世记忆加持,甚至比今年三十二岁的“大舅子”活得还久一些呢。多与“大舅子”聊聊,也许他会发现自己身上的优点呢。 赵攸瀚挑挑眉,显然也很是讶异他这么直接。不过,直接有直接的好处,有时弯弯绕绕的,得不到明确的答复,也是件糟心事。 当下,他也不再拖延话题,直说道:“我家阿煦已将事情告知于我,也只告知了我。” 至于他小妹自己也知晓了,就不用明说了。 韶亓箫傻眼。 赵攸瀚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确定了他没有伪装的成分,才继续道:“我来,是想问七殿下一件事。”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锐利无比,直视的目光让韶亓箫自觉几乎无所遁形。站在韶亓箫身后当柱子的康平抬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暗自庆幸自己不是直接面对这位忠勇伯世子的那个。 赵攸瀚却不管他主仆二人的感想,只没停口道:“七殿下既有心我小妹,可曾想过给我小妹什么身份?” 韶亓箫似乎一下子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快语道:“当然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女人!” 他脱口而出的话反倒让赵攸瀚陷入了惊讶。不是唯一的正妃,也不是唯一的妻子,而是唯一的女人…… 不过,这只是他嘴上说的,即使他当下是真心的,也不能保证以后不出什么变故。 赵攸瀚很快就定下心来。他大笑一声,当下便收敛了气势,请了韶亓箫上座与他把酒言欢,也不再说与赵敏禾有关的话题,只天南地北地说起了杂事。 韶亓箫心中惴惴,不知自己是否取信于大舅子了。有心想问个明白,只是赵攸瀚的段数显然更高一些,没等他提起这话头,就被赵攸瀚茬到了其他话题上去。韶亓箫没试探出他对自己的态度,反倒自己的底子快被套完了。还好他对自己的前世之事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方才没露出这方面的破绽。 直到酒过三巡,韶亓箫已有了五分醉意,人也放松了下来。赵攸瀚手持酒杯,提起他的年龄渐长,又以戏谑的语气说起几家小姑娘为他争风吃醋之事。 韶亓箫一个灵醒,五分醉意立时变回了十分清醒,赶紧表忠心地将自己曾向承元帝求赐婚圣旨的事说了。 赵攸瀚听完他带着抱怨的语气说完皇父不为自己做主的事,哼笑一声道:“陛下的话,自是有理的。” 言下之意,还是要父母之命。 韶亓箫踌躇问道:“那大表哥你的意思呢?” 赵攸瀚直视他的双眼,郑重道:“对家父家母而言,妹妹的幸福重于一切。我也是一样,若将来有谁负了我妹妹,那人就得准备好承受我的怒火。无论是谁!” 韶亓箫立刻竖起三指起誓道:“我绝不负表妹,否则就让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这誓起得不伦不类,赵攸瀚却伸手成拳,重重捶了捶他的胸口。 第58章 受伤 韶亓箫是晕着脑袋回了锦墨轩的,又花了一整个晚上才想明白赵攸瀚那一拳的意味。 赵攸瀚是武将,外表再文雅也是铁骨铮铮、戍守边关十年的武将。文人再开放也只会拍肩搭背,这一拳是武人的交流方式。 大舅子认同了他!想明白这一点后,韶亓箫尽管一晚没睡,却仍旧精神矍铄,挂着两只熊猫眼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还住在大兴宫中,未免引人注目,自然要极力克制了。只是难免也还会带出来一些,寻常走路也带着些风。 六月出发去襄山避暑前,承元帝把韶亓箫宣去。 “不用入朝就这么高兴?看你这些日子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承元帝立在桌案前练字,头也不抬淡淡问道。 韶亓箫正静静给皇父磨着墨,闻言一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儿子不是为那个高兴呢。” 承元帝看了他一眼,笑问:“那是赵家姑娘那儿有进展了?” 韶亓箫快速放下手中的盘龙描金墨条,蹿过去小声道:“前几日,她大哥邀我赴宴。” 第60节 承元帝颇有兴致,恰巧今日的书法也习完了,当下也搁了笔,放下卷起的宽袖,一边往殿中走,一边听儿子叽叽喳喳地将那日他与赵攸瀚的会面完完整整说了。 末了,承元帝忍不住打击了一下有些兴奋过度的儿子,再放任他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得意忘形了。 “赵家大郎只是表明了他的态度而已,又没说要帮你,你有何好兴奋的?” 承元帝对赵攸瀚的了解不如对老伙伴的深,但父子俩嘛,总是有相似的地方的。易地而处,他随意思考几下便知赵攸瀚绝不会帮外男亲近他家小妹妹的。 看韶亓箫脸色一下子苦了几分,承元帝继续淡淡道:“况且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关哥哥什么事?” 虽说他可以肯定老伙伴一定会把长子的意见听进去,但现在他没必要让儿子太放松了,尤其在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面前放松,简直是罪大恶极! “赵毅嗜女如命,只怕他女儿不点头,他也不会就此定下女儿的亲事。现在赵家姑娘对你的观感如何你可清楚了?若她跟她哥哥一样看好你,那你再高兴不迟。” 短短几句话,句句戳在了韶亓箫的肺管子上,弄得他立时泄了气,最后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锦墨轩。 承元帝对着儿子比来时颓废了许多的背影,满意地笑了笑。 偷得浮生半日闲结束,承元帝继续奋战堆积如山的奏折去了。启程襄山避暑在即,皇帝陛下得在离京前将该处理完的事摆平了,很忙哩! ———————— 韶亓箫堵着一口气进了书房没多久,出宫为他办事去了的陶卓就回来了。 韶亓箫打起精神来:“怎样,事情是否顺利?” 陶卓回道:“很顺利,属下一路都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又亲眼看见陆铭打开了纸条看了主子命人写的东西。只是属下看他的神色却丝毫没有发生变化。” 自陶卓查探出了陆铭遇害后最可能得利的人之后,韶亓箫便一直苦恼着要怎么帮他避开死劫。 想来想去,他目前的人手根本没法儿做到这一点,倒不如让陆家先有了警觉。陆铭和他祖父陆崇身边的好手众多,若是事前得知有人欲谋害陆铭性命,能采取的手段比他可多多了。 于是,韶亓箫便将自己查到的事写上,寻了一个街上的乞儿,直接送到陆铭面前。及其简单粗暴,但只要陆铭重视一些,效果却是最好的。为取信于陆家,他甚至将去年秋猎的事一并写进去了。 现下,看陆铭当时的表现,难不成他一直一清二楚?若是如此,那他前世是如何遇害的? 韶亓箫挠挠脑袋,深恨自己前世太不走心,什么都记不清了,不然他还可以从事情结果上推断一些出来。 ———————— 韶亓箫以为陆铭什么都清楚,却不是完全正确的。在接到那信之前,他只知道信上所说的一半事。 只是陆铭自小就被教育武将必要临危不乱,方可稳如泰山,故而陆铭看清纸条上叙说的内容时,尽管心中禁不住一凛,面上神色却淡然如常。 在韶亓箫挠脑袋使劲回忆前世事时,陆府书房内,武官之首的陆崇正举着一张信纸,一字一句地端详信上的内容。 直到确认完全没有疏漏,华发暗生、胡子也略微泛白却红光满面的陆崇才放下信纸,敛下了看着这信时眼中乍现的精光,问起眼前将这信带回来的孙子道:“可知是谁送来的?” 陆铭道:“查不出来。信纸是京中最大的云和纸坊每日产量最多的江州毛边纸,墨也是最平常的松烟墨,根本无从查起。那个乞儿我仔细盘问过,叫他传信的是当地一个混混,我追查到那混混头上时,他也说是受另一个混混所托。当时孙儿便没有再查下去了。” 因为不用查了,送信的人如此小心,套了一层又一层,他再追查下去也得不到有用的信息,还不如回来与祖父相商。 对这唯一的孙子的办事能力,陆崇还是很相信的,只能说对方有意不想让他们察觉身份。 他沉吟片刻,抬眸看了孙子一眼道:“你认为这信上说的事可信?” 既拿回来郑重给他过目了,便说明孙子认为这信上说的事起码有七八分准。 陆铭道:“府中二房与礼国公三房勾搭成奸,欲谋陆家家产和礼国公爵位,这事的确非空穴来风。说他们欲害孙儿的命,孙儿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谨慎总是没错。只有剩下去年秋猎的事……” 陆崇这一辈只有比他小十岁的陆岑一个弟弟,乃是陆崇继母,还在世的陆府太夫人所出。陆太夫人身为填房,野心不小,自生下陆岑就想着侵吞陆府的家财和势力。 陆崇与继母、幼弟斗了大半生,斗到陆老太爷过世、自己做了十六卫大将军,二房才识时务地沉寂了几分下来。 但这些年,二房背后的小动作也不曾停止过。若不是因陆太夫人还在世,他们又抓不到足以让陆太夫人和二房名正言顺分家出去的把柄,陆崇早就将这一房踢出去了。 现下有人传密信说二房跟觊觎爵位的礼国公三房搭上了线,要互惠互利,陆崇只觉得一点儿都不奇怪。那边的三房也确实有着勃勃雄心呐。 唯有一点——便是陆铭方才未说出口的去年秋猎…… 陆崇冷哼一声道:“若那时真是他们误将烈药下到了忠勇伯嫡女的马上,那他们真是太过胆大包天!” 上林苑,是承元帝每年春猎秋猎都会去的地方,皇帝的羽林军遍布山头,不单有王公贵族随扈,承元帝本人和几个皇子皇女也在。他们敢将手伸到那里去,不要命也不用这么连累他们大房! 陆铭冷静道:“去年忠勇伯嫡女摔下马的事发生时,孙儿也在,只是孙儿从未想到这事与孙儿有关,当初并未在意这事。依祖父看,这事情的真伪如何?” 陆崇闭上眼思索片刻,猛然间想起来去年秋天时忠勇伯赵毅给了他好一阵子白眼的事。当时以为那个老不休的越老脾气越发怪异,他没有多心,还自觉自己宽宏大量才不与他计较。 可若是赵毅当时就已知内情了呢? 陆崇从不怀疑承元帝对上林苑的掌控力,想到承元帝对赵毅的亲近,也许当时事情没发生多久,赵毅就透过承元帝得知了爱女摔下马受伤的实情,由此迁怒了他一阵子。 这才说得通。 陆崇克制住几分对二房的恼怒,对孙子道:“十有□□是真的。” 陆铭父母早逝,是被祖父养大的,自然熟知祖父的脾气。眼下陆崇虽然只说了□□分可能性,但他从不说诳语,既说出了口,那便是已经确定了。 陆铭思索几分道:“那,今日的信会是忠勇伯府的人送来的吗?” 陆崇摇头道:“不会。忠勇伯是个直爽人,若有心提醒你也不会这样遮遮掩掩的。按说赵家上下有可能用这种办法的,怕只有忠勇伯世子一人。但他才刚回京,每日早出晚归接手左监门卫的事宜都来不及,只怕也抽不出空来查去年的事,更没道理要这么遮遮掩掩地提醒我们。” 见孙子还在苦思冥想,陆崇起身将信拿到蜡烛上烧得一干二净,随后转身道:“这人既不想现身,咱们现下也不必强求。倒是你,若这信上的信息无误,二房怕是看你日渐成人,快要娶妻生子,才开始着急了,竟不择手段起来。” “他们既在上林苑都敢动手,那么按这信上所说,干脆将你暗杀一了百了这事也能做得出来。今后我为你安排一些好手,你凡事出门都须带上他们。” 陆铭闻言,正要说他不是文人可以保护好自己,却见陆崇伸手阻止他开口道:“就这么定了。阿铭,祖父年纪大了,你父亲已去在了我前头,祖父不想再经历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语气凄切,陆铭望着祖父头上渐生的白发,妥协了。 第61节 ———————— 六月初,承元帝又带着一帮大臣去襄山避暑了。这次陆崇在随扈名单中。而陆铭,仍需在西郊大营当值。 却在出发前,陆铭又收到了另一封密信,这次却是道明有人欲在两月之内动手除掉陆铭。 陆崇接过信后沉默了许多,再次吩咐陆铭身边离不得人,暗地里还安排了一批精英暗中保护。 陆铭是习武之人,身手还极好,一有风吹草动便能立时察觉。这些人隐在暗处第一天便被他发觉了,盘问过后,陆铭体谅祖父苦心,只好又一次妥协。 ———————— 忠勇伯府。 这一回避暑,赵家只得去了赵攸瀚一家子、赵攸源一家子和赵煅杨氏。 赵毅不在随扈名单中,吴氏便顺理成章留下来照顾怀了身孕的闵氏。闵氏是五月诊出的身孕,现下还没满三个月,不宜长途挪动。 即使满了三个月,只怕赵家人也是不敢让她又是坐车又是渡船地去襄山的。横竖有了去年赵敏禾贡献的“水帘”法子,即使酷热,也能让孕妇好好过个清凉的夏季。 又因今年双胞胎跟着她们爹娘一起去了,赵敏禾也就一并留下来陪伴赵祈和金氏,以免二老太过寂寞。 赵毅在圣驾启程第二日便也启程了,不过不是去襄山避暑,而是去京畿之地巡查,检视军器监之下各地都作院和武库的情况。 算算时日,赵毅得去二十日左右,约莫六月底才会回京。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在六月廿六这日回来的。 只是完完整整地出去的人,回来时却是伤了一条胳膊,用纱布斜斜挂在脖子上,透过已草草包扎过的厚实白纱,殷红的血液还在冉冉地往外渗出来。 第59章 后续 赵毅负伤归来,着实惊着了赵家人。 大白天的,一家子本在芙蓉小筑避暑呢,待听到下人来报的消息,便急急忙忙去了知际院。赵毅被人送回来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正院里。 吴氏和赵敏禾扶着金氏,担忧不已地进了内室看大夫给赵毅处理伤势。 赵祈去了外面的花厅里,预备仔细盘问跟着赵毅的侍卫。 到他进了花厅,才发现从伯府中跟着出去的侍卫只回来了一半,另有一身穿朝廷低阶官员服的中年人。 与赵毅一同去巡视京畿的官员还有四人,分别是弩坊署和甲坊署各二人,这位中年小官便是其中一位白姓甲坊署典事,曾与赵家有旧,便是他先将赵毅送回来。 赵祈还算冷静,仔仔细细问起缘由来。 白典事徐徐道:“卑职和伯爷一行人等本已只距京城十余里了,却在快出陵县境时,我们听到了刀枪金鸣之声。伯爷派人前去查探,却发现是一群山匪在围攻十六卫大将军陆崇之孙昭武副尉陆铭。伯爷便带了会武的贺监作和众侍卫前去援手,过了一刻钟有余,才带着满身是血的陆副尉回来。” 白典事身手不行,便没跟上去。 赵祈神色凝重问:“陆铭伤得如何?” 白典事答道:“伯爷救下陆副尉时,他已失血过多昏迷了,便将自己身上的金创药给了陆副尉用。也幸亏伯爷的药好用,几乎一敷上去血就止住了,不然陆副尉凶多吉少。只是伯爷身上带的药不多,全给了陆副尉才堪堪够用而已。伯爷自己和另几个也受了一些伤的侍卫便只能用别个人身上带的药,只是止血效果不如伯爷给陆副尉用的。不过,他们也多是小伤,不碍事。” 白典事说起话来,还是唏嘘不已,今日若非天时地利碰到了忠勇伯,陆大将军只怕要痛失爱孙了。 赵祈点头。武人身上会长年带着一些伤药,长子身上带的药乃是承元帝亲赐,乃是几十年前扬名天下的葛神医留下的药方,其中几味药材稀缺,因而格外珍贵。长子一般也只在要紧关头动用。 “卑职敢问,如今伯爷的伤口可好?”赵毅包扎时白典事就在一边,伤口看上去有些深,一路上也没见血止住,此刻自然也会表现一些对上峰的关怀。 赵祈方才去看过一眼,确认过长子无性命之忧才过来的,此刻也就甩甩手道:“大夫已在医治,死不了,休息过一阵子就好了。不过以后手上又得留下一道疤了。”男子汉大丈夫,有疤才是勋章。 白典事嘴角一抽,自动忽略了他话中不着调的部分,只继续道:“进城之后,伯爷派了一半侍卫护送陆副尉回了陆府,贺监作一并陪同。另两位同僚去了兵部禀报这次巡视事宜,也为伯爷和我等解释未报道的缘由。” 赵祈了解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事情,朝白典事道谢。白典事谦虚几句,自知这位老伯爷怕是还要去探望儿子,便知趣地提出告辞。 待将人送走之后,赵祈才回了长子那儿。 大夫已将赵毅的伤口缝合,血也止住了,只是他脸色却苍白着。 赵祈想了想,按捺下了探究的冲动。到第二日上头,才找了个女眷们都不在跟前的时候,与长子单独谈了谈。 “昨日的事,可有活口?” 赵毅此时靠在枕头上,受伤的手臂还吊在脖子上不得动弹,道:“没有。我去时,陆铭已强撑着几乎将人杀光了。我带着人冲过去后,本想留一个看着胆小的审问,却不想他自个儿逃走的时候摔倒在一块尖石头上磕死了。” 眼看着赵祈的眼光突然充满了质疑和不满,赵毅反应过来——都快杀光了,他还怎么受的伤? 他赶紧解释道:“有个悍匪看救兵来了,朝陆铭下了杀招。我这不是急着上前救人,这才大意了吗!要是让那陆家小子在我面前被人活生生砍了,我可就威名尽失了!” 赵祈不想多理会他,便直接问道:“那些人围攻陆铭的人,真的是山匪?”这种事不方便昨日问白典事,却可以跟儿子放心讨论。 赵毅闻言脸色有些深沉,摇头道:“我看着不像。” “怎么说?” “山匪围攻达官贵人,一般只为求财。但那些人杀人手段却十分狠辣,几乎招招致命,且人数和身手……我不曾听闻过京畿之地还有这么一群山匪。” 赵祈相信长子的判断,现在很显然那些人的目标是陆铭,与他们忠勇伯府干系不大,只有一点…… “有没有可能是从军中出来的?” 赵毅想了想,还是摇头。“应该不是。那些人行动间未见排兵布阵的痕迹,武招中也丝毫看不出军中的招式。手中虽有弩,却远比不上军中的精良。我觉着,倒像是专门做刀口舔血生意的人。” 赵祈放心了一些。不过还是对长子道:“既是如此,这些事就留给陆家的人去头痛去。只是不论是谁要陆铭死,昨日我们忠勇伯府算是坏了事了,你今后出门也小心些,免得人报复到你头上。” 能有胆子刺杀陆铭的人,再刺杀一个忠勇伯,也不是不可能。 赵毅想了想道:“今后府中女眷出去,多带些人吧。”至于他自己,就不怕这么多了。 第62节 赵祈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暗地里决定通知能治得住儿子的儿媳妇,交给儿媳妇安排就行了。 ———————— 赵毅只是轻伤,除了刚受伤时因赶路回京,药也不好,颠簸之下血流得有些多之外,并无大事。因而忠勇伯府上下,因伯爷受伤而波动几下的气氛,很快就平静了。 陆府中却并非如此。 从人事不知的陆铭被送回府来,陆崇便未在阖上眼过。 当天深受打击的陆崇便十万火急地将太医署留守在京的太医,能请来的都请来了,一刻不停地守在孙子身旁,深怕他一个错眼不见孙子就有个好歹。 连带着辛苦送人回来的贺监作和众侍卫都是由陆府大管家招待并致谢的,也幸好众人都知道陆铭正是陆崇唯一还在世的血脉亲人,纷纷体谅。 一直到第二日日出时分,陆铭脱离了危险。陆崇才离开他床头。 书房中,陆崇再压抑不住,怒气磅礴地将手边所有能拿到的东西全部砸了。 他气喘吁吁地深呼吸几下,才压住了暴怒,开了书房门,对外面战战兢兢立着的下人们道:“派人进去收拾。” 一旁跟了陆崇大半辈子的大管家也忍不住擦擦冷汗,又赶紧跟上已快步往前走的陆崇,躬身禀告:“小人昨日已派人去了少爷遇袭的地方查探,现下人已经回来了,在场的尸体也都带回来了。” 陆崇眼藏暗锋,冷声道:“带路。” 到了前面的院子,满满两排尸体。一边已罩上了白布,正是陆铭的侍卫和暗卫,昨日全部遇难。另一边却没有丝毫遮蔽,正是那些假扮山匪的人。 陆崇看都不看那排一眼,稳步走到罩着白布的一排,逐一翻开白布,凝视这一张张为保护他孙子而死的脸庞。 半响才起身,闭上眼睛道:“厚葬了他们,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大管家恭声应是。 陆崇又道:“昨日送阿铭回来的人?” 大管家将昨日朝贺监作打听到的消息报与陆崇,复又道:“小人已送了谢礼到忠勇伯府和另几位大人家中,并言明待少爷好些了,老爷再亲自上门道谢。” 陆崇“嗯”了一声,又是许久没有开口。 半响,他才抬头朝陆府二房在院落露出一抹冷笑,手指一点那排“山匪”的尸体道:“继续去追查这些人的来路。另外,将这些垃圾抬到二房的二门口上,一字排开。什么时候阿铭恢复了神智,什么时候再让他们收尸!” 大管家惊骇,现在是夏季,昨日的尸体放到现在都已有些异味了。太医方才也说不清少爷何时清醒,更别提何时能恢复神智了。 哪怕这些尸体再放上两天,那…… 他翕了翕嘴,正待说什么,却在面对陆崇冰冷的眼光,倏地闭上了嘴。 第60章 继续增加的知情者 在陆府二房对着臭气熏天的尸首却敢怒不敢言时,听闻父亲伤势的赵攸瀚快马回了襄京城。 除了随侍他左右的小厮之外,后面还附带了人形尾巴一只。正是得了消息后死皮赖脸地跟来的韶亓箫。 赵攸瀚匆匆走进伯府中,一路行至知际院时,赵毅正在女儿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动。 他快步上前,上前还未与父亲问过安,便急急问起伤势来。 赵毅却看着他身旁的韶亓箫问道:“七殿下怎么来了?” 韶亓箫忧心忡忡道:“父皇听闻伯父的事,便命我替他来看望伯父。伯父伤势可好些了?” 实际上,他即使到了襄山也一直命陶卓注意着陆府的动静。谁料最后听闻陆铭遇刺的消息却不是陶卓传来的,而是他去寻赵攸瀚套近乎时,在大舅子处一起听闻了赵毅受伤的消息,连带着把陆铭的事也打听清楚了。 他们本是事发当日就得到了消息,只是报信的人到襄山时天色已晚,再出发回来襄京城的城门也关了,根本入不了城。因而只好忍着心焦等到第二日一大早才快马加鞭回来。 赵毅受伤,承元帝自然有所表示。不过承元帝原本是打算让他的贴身内侍冯立人来的,被韶亓箫好一顿纠缠,才让他抢来了这个差事。 若不是还有陆铭的事让他每日忧心,他早就找机会回京来与她见面了,现下有了现成的理由,他自然是要抓住了。 韶亓箫偷偷瞄几眼赵敏禾,却只见她低着头,似乎并没有过多关注他。 韶亓箫不由有几分失望,随即在听到赵毅的客气道谢后,复又打起精神来。 一老一少说了一会儿话,赵敏禾便插嘴道:“父亲,大夫说你先前失血有些多,不宜久站。” 韶亓箫听闻,立刻便道:“伯父快去休息吧,无须招待我了。我自去看看二姨母。” 他倒是想让阿禾陪他逛逛园子,只是他也知道他要是开了这个口,赵毅非得不顾伤势跳起来不可,当下便也按捺住了。 反正他跟承元帝请了旨意,要在京中待好几天呢,再有他还让他二姐姐帮了一手,有的是机会! 赵毅开口谢了几句韶亓箫。跟官场上顺口说的交际话不同,从元宵那夜韶亓箫伸手拉了一把他女儿之后,赵毅便将韶亓箫视为亲近的子侄辈,当下说起亲近的话来也是真心实意。 韶亓箫虽不是很敏感的人,但前后两世的经历,让他分辨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本事还是有的,况且赵毅还是个很好看懂的人。他自也注意到了赵毅对他态度的变化,赵毅每每对他和颜悦色,每每让他十分欢欣。 两厢分手。赵敏禾扶了赵毅回房,韶亓箫最后看过她的背影一眼,才在赵攸瀚警告的眼神下摸摸鼻子去找杨氏。 韶亓箫不辞辛劳回京来看望赵毅,赵家自然要留他用过午食。 他也不是第一次在赵家用饭了,也不拘谨,当下便跟赵家的男人们同桌而食。只是有些遗憾她的位置不单在另一桌,中间还用屏风隔开了,让他想偶尔窥视几分都见不到人。 饭后品茗时,韶亓箫从怀里掏出一张花帖,交于赵毅道:“我二皇姐得知我要来贵府探视伯父,便拜托我送一张赏荷宴的帖子给表妹,邀她去襄山玩儿。” 赵毅用完好的一只手接过后也不看,只命人递给吴氏。吴氏亲手展开放到金氏面前,有些老眼昏花的金氏慢慢看了起来。 韶亓箫又道:“我问过二皇姐了,赏荷宴的时间定在下月中。二皇姐还说,表妹只管在正日子前过去襄山便可,现下就安心陪伴伯父。过个十天半个月,想必伯父那时该好多了,到时表妹也不必挂心,可以与她们好好聚一聚。” 赵攸瀚以怀疑的目光看向韶亓箫,意有所指道:“这一路上,都不曾听过殿下说起这事。” 韶亓箫眼神无辜道:“大表哥一路忧心忡忡伯父的伤势,我也不好说起。” 第63节 就算是二皇姐特意为他办的赏荷宴又如何,反正二皇姐不会拆他台,还会站在他这边。 金氏已看完了,笑道:“既是如此,到日子阿禾你就去一趟吧。你一个小姑娘,这整个夏季光陪着我们两个老的也没甚意思,该出去走走。也替祖母去看看你两个小侄女,安安和康康还从没离开我这么久呢,不知她们想我了没?” 话说到这份上,赵敏禾也不好反对。 屏风另一头,得了肯定答复的韶亓箫心满意足地与赵毅等人说着闲话,又顺便提了提他得留几日在京中寻一大儒答疑解惑,赵毅分毫未觉,还豪爽地请他有空多来自家府里玩儿。 赵攸瀚却探究地看了看他,心下已肯定了这小子是故意的。故意跟着他回来,故意留在京中几日,没准儿那帖子也有猫腻! 可惜他职责所在,只请了一日的假,明日就得回襄山了,留下这人在京中,还不知他会不会趁机动什么坏心眼呢。 幸好幸好,他至少不用担忧这人会不会直接登堂入室——原本按父亲如今对这人的喜爱程度,又有三婶婶的外甥身份,自然是有借住资格的。可惜他是皇子,没有特殊情况怎会住在外臣家中?所以近水楼台就免谈了! 想罢,赵攸瀚稍稍平衡了一些。——说到底,赵攸瀚虽理智地知道妹妹迟早得嫁去别家,感情上到底意难平。 翌日,赵攸瀚一个人回了襄山。 韶亓箫则几乎每日都来忠勇伯府,有时来看看金氏和杨氏几个长辈,有时是探望赵毅的伤势,偶尔还来寻赵攸涵这个表兄。 赵敏禾隔三差五地便会见到他一次。有时彼此问过好,还会说上几句话。不过都是在长辈面前罢了,私底下却一次都没有。 赵敏禾曾有的一丝面对他的尴尬情绪,也在他每每在她面前君子般坦坦荡荡的表现下,消散了一大半。 既然对方暂时没有捅破的意愿,她又何必急着说破而与他僵了脸呢。她依礼而行,自是不会有错的。 过了十几天后,赵毅的伤势好了一大半,二公主的赏花宴也近在眼前了。 这一日,韶亓箫突然在金氏面前道:“老夫人,我这两日就该回襄山行宫了。算算时间表妹也该启程赴我二皇姐的宴会了吧。不如让表妹的车架与我同行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 夏季炎热,一大早赵敏禾便起来了。 今日要去襄山,赵敏禾先去向祖父母和父母辞行,一大家子还一起吃了一顿早食。 未等她用到一半呢,就有门房来报,韶亓箫来了。 昨日他那番始料未及的提议之后,金氏大概也是不放心孙女自个儿上路,推辞几下便同意了,还三两句话便商定了今早他从大兴宫出来后便来接人。动作快得赵敏禾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虽说他的理由挺正大光明——一起上路有照应,连吴氏也不觉得有何不可。只是到韶亓箫说第二日来接她一起上路时,吴氏倒是觉得闺女劳一个皇子来接人,有些狂悖了。 家中还有杨氏的两个儿子在呢,女儿叫堂兄随车相送便可。 只是韶亓箫随意道,他本也是这两天上路的,一起上路就不用耽误表兄和表弟的功课了。加之襄山又在襄京城东边,要从东城门出去,忠勇伯府刚巧就在大兴宫东侧,他本就要经过此地,只是经过此地时捎带上表妹罢了,真要说“接”也谈不上。 吴氏当时觉得有礼,便也同意了。 可现在赵敏禾却有些傻了眼,谁能告诉她——他怎么来这么早?! 一屋子人静了静,未等没反应过来呢,韶亓箫就大步进来了。 赵家一半人去了襄山避暑,现在府中人口少了,基本每日的早食和晚食都是一起在正厅用的,只有午食因男丁们或要在衙门上职或在学堂用了,不方便凑在一起。 韶亓箫进来时,便见一大家子坐成一桌用早饭呢。 见人纷纷朝他看过来,他也知自己似乎来得有些早了,颇不好意思地道:“昨日忘了约定时辰,我便想早些过来,不好让表妹久等。” 金氏等人抿嘴笑笑,又和蔼地问他可否用过早食。 韶亓箫自是不会放过这等良机,嘴上说用过了,却在暗地里给身后的康平使了一个眼色。已熟知了主子真实意图的康平便适时插嘴点出自家主子没用多少。 韶亓箫便这样堂而皇之地又一次坐到了赵家的饭桌上,已数不清是这些天来的第几回了。 赵敏禾叹一口气,真不知是不是家里人都太迟钝。他都殷勤到了这份上了,怎么家里人还当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少年呢? 饭后,吴氏道声失陪,便带了赵敏禾回去更衣并最后做一回检查她的行囊。 进了存芳苑,吴氏却叫住了要往屏风后去的赵敏禾。 “我看这七殿下这些日子来得太勤快了,你这一路上坐车上就好,守着礼法便可,无须多想。” 她原来还真没想过其他,只当那位殿下是亲近婆婆和三弟妹才对府中如此客气有礼,还来得这般频繁。现在想来,原来还有看上她女儿的意思在里头。 若不是今早他着实巴巴地来太早了些,这般做过了头,且桌案上还时不时注意她女儿这里,她还真不知自己会何时察觉出来。 想到这里,吴氏既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却还有些淡淡的忧愁。七殿下这样的用心和为人,再有跟府中的一层亲戚关系,他若是平常官宦家的子弟,她还真会考虑他当自己的女婿人选。 吴氏不求女儿将来嫁得侯门贵爵,只求女儿可以夫妻相得,一生顺遂。皇家却太复杂了,且自家向来只做纯臣,如何能掺和到皇家那些事里去。 赵敏禾却一呆,试探道:“母亲的意思是……?” 吴氏见她似有惊讶,却带着些不对劲的沉着和一丝紧张,突地明白过来,她家女儿原来早就心中雪亮! 她失笑一声道:“原来你自己早就看出来他的心思了。” 赵敏禾有些娇嗔,也不扭捏着否认,道:“哪儿是我看出来的,还是阿煦最先发现的。若不是他有一回像护鸡子儿的母鸡似的护着我又防着他,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吴氏失笑道:“原来是阿煦,他怎得不来与我和你父亲说?” 赵敏禾倒曾听赵煦说过一言两语,便将赵煦的忌讳说了,连带着把她大哥也卖了出去。 “大哥早就听阿煦说了,他前些日子就与我说叫我如常行事便可,其他不用管。我问大哥他可曾做了什么,大哥却不告诉我!” 吴氏神色一滞,蹙了蹙眉。若说女儿是她最宝贝的孩子,长子便是她最骄傲的。长子行事向来沉稳有度,善于将一切都尽握其手,未知的隐患也会防患于未然。按说长子若已出手,七殿下就该罢手了才对,怎得还会在女儿身边绕来绕去? 难道失败了?可不该啊。 第64节 她现在也算是了解这位七殿下,不是个心机深沉的,聪明是有一些,但说足智多谋?绝对没有。且他年纪还小,身份贵胄人却简单,总之绝不到长子的段数才对。 她暂且压下疑惑,只质问女儿道:“你们一个个的,这么久了,怎么什么都没说?” 赵敏禾撅噘嘴,有些撒娇地跟母亲说道:“阿煦是我侄儿,我又是个姑娘家,再说他确实从未有越礼之举,我们哪儿有这个脸来说啊,万一是我跟阿煦想多了呢。只是大哥那儿,我一开口,他就当我是小孩子似的打发我。我是真不知后续了。” 虽是实话,但赵敏禾也承认自己是在祸水东引。所以,对不起了大哥,烦劳替你妹妹和你儿子担起一切吧。 按说最有资格与父母说这事的,确实是长子。吴氏现在也有些弄不懂长子的态度了。 她吩咐女儿转告长子叫他下一个休沐日便回京来一趟,她要亲口问问。 赵敏禾忙不迭答应了。 外头韶亓箫还等着,她们不好耽搁太久,稍稍整理了后便出去了。 赵祈金氏要送韶亓箫出去,却被他连连劝阻了。最后还是一无所知的赵毅同吴氏,并赵煅杨氏一并将韶亓箫送了出去。 赵敏禾坐上昨晚已备好的與车,与家人简单道别。 襄山那儿不缺下人,她便只带了拨云弄月两个大丫鬟,坐一个與车便够。 韶亓箫连同几个侍卫一并骑马在前面引路,后面便是赵敏禾的與车,身后再是一小队负责护卫的羽林军,一行人排成一列出了城,往襄山方向去了。 留在家里的吴氏却又忧愁了。 方才女儿见了仰慕她的人,神色间虽不如平常淡然自在,只见避嫌似的客气却不见羞涩。 女儿已经十四,过两年就及笄了,按说已经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也该是情窦初开之时了。可她这样,分明还是一点儿都没开窍。 她也不是希望女儿对男子露出欲拒还迎的神色,而是——七殿下长得挺好看,又是仰慕女儿的人,正常情况下这个年纪的姑娘家,不是该有些小得意,又或是羞涩躲避吗?再或者,若是遇到没有好感的人的仰慕,就该有一些着恼才对。 怎么到了她家女儿头上,却只有理智的镇定? 第61章 同行 夏日日头毒辣,韶亓箫一行人出了城没多久太阳就猛烈了起来。 临近中午,他们已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到了一处驿站用午食,并打算避过最毒辣的日头再上路。 七月间的驿站清冷,要述职的官员早在承元帝去襄山之前全部入京过了,也早已陆陆续续离京。这日午时除了他们一行人根本就没别人。 韶亓箫便直接让驿站的驿长在通风的大厅安排了两张桌案。 他分了男女桌这事,让赵敏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顿觉讶异,甚至她还隐隐地高看他一眼。 一切都很正常,他一如既往地维持君子翩翩的风度,同时又对她关怀备至,还分神给躲在柱子后面好奇偷看他们的驿长幼子分了只鸡腿。 直到未时四刻之后,他们重新上路。 没等走出一里路呢,赵敏禾正想假寐片刻,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车夫的惊呼声,同时车厢里只觉得一阵猛烈的上下摇晃,震得她猛然间在與车中失重了一下。 “嘭”的一声,赵敏禾落到位子上的力道,更是让她最先着陆的臀部吃了大苦头,而后车厢角度的倾斜,更是让她不可抑制地往一旁摔去。 “姑娘!” 另一边跌坐一团的拨云和弄月吓了一大跳。 赵敏禾眼疾手快,拿手在车厢壁上一撑,才避免了磕到额头的命运。按下跳得过快的心跳,没等两人搀扶就自己在歪了的车厢里坐稳了,安抚道:“我没事。” 任谁突然被这么来一下,都会心跳加速一下吧。 外面很快传来马蹄声,连带着韶亓箫焦急的声音响起:“表妹有没有事?” 赵敏禾掀了车帘,只见得车夫已滚落在地,捂着一只脚蜷缩着。 她又朝边上一看,果然左边的车轮也不在了,而是歪歪斜斜倒在离他们不远的身后,中间的轴承豁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可以想象这车轮在行进中坏了,竟整个从车轴上掉了下来,才有了方才那一阵子的颠簸。 见她捂着胸口,韶亓箫又是问了一句。 赵敏禾见他神情紧张,显然忧心不已,不自觉放缓了声音道:“我只是有些吓到了,身上并无大碍。” 韶亓箫松一口气,下马往回走了几步,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那坏掉的车轮,回身对赵敏禾皱眉道:“看着不能用了,不如我们先回驿站,看看驿长那儿有没有可以替代的车轮?” 赵敏禾颔首同意,整理整理裙摆就踩着弄月搬来的马凳下来了。 韶亓箫派了一个人跑马回驿站通知驿长,没一会儿,满头大汗的驿长便跟着人到了,还带了几个驿兵。 几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與车和坏掉的车轮,嘀咕过一阵,就有驿长战战兢兢地上前来道:“七殿下,下官驿站中倒是有一副车轮,只是大小有些不同。下官手下有一匠人,会做些木工活,倒是可以当场做些修改,虽不能长久用,不过支撑到襄山还是足够的。” 韶亓箫听罢,问道:“要花多少时间?” 驿长恭恭敬敬道:“半个时辰足以。” 韶亓箫转身问赵敏禾道:“表妹怎么看?” 现下也没得选了,她自己一个再加两个丫鬟,总共三个女子,没有與车自到不了襄山。这里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因而只好这么办了。 当下,驿长提议他们先往驿站稍作休息。赵敏禾便命拨云、弄月取了與车上的东西下来,一行人又往驿站走了。 韶亓箫也不再上马,而是牵着缰绳走在她周围。 静谧的气氛拢在二人之间,韶亓箫想找些话头说一说,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敏禾也是安安静静的,别扭了几下也不知自己该对他作何反应。 一时之间,二人竟谁都没有说话。 眼看着快到驿站门口了,韶亓箫轻咳一声道:“我记得表妹平日喜好骑马,今日怎么没把大风一起带来?” 第65节 他记得去年避暑时,她明明就将大风带上了的。襄山北边儿有个很大的演武场,其中有个场地便是专门留给官员及其子女骑射用的。 去年他与她还不熟悉,不好贸然靠近,今年却是可以与她并骑而驰的,可她今年却没带上她的坐骑。 有了话说,赵敏禾突然松了一口气,抿嘴回道:“我本就没打算在襄山久待,因而没有去骑马的打算。”她甚至连骑装都没带上呢。 至于大风,其实自从去年秋猎的事后,它被她父亲关了好一阵子禁闭。现下她只出门几天,自然不会带上它。 韶亓箫听后难免遗憾,又道:“那今年秋猎,表妹可会一起去?” 赵敏禾想了想道:“要看我父亲今年会不会随扈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的少年高兴地说:“那若是今年伯父去了上林苑,我们再一起去狩猎吧。” 在她诧异的目光中,韶亓箫接着道:“不过今年我们不玩儿那个联合狩猎了吧,也不比赛了,就只凑在一起玩玩儿,当找个乐趣。到时再叫上我二姐姐跟八弟他们,如何?” 同样的招数不能用两次,否则会显得太过别有用心。若是被她想明白过来上次是他故意算计跟她一组的,那不是得不偿失? 他殷殷期盼的目光看过来,赵敏禾竟一时之间有些心软。想到他还打算叫上别人,这样也不算孤男寡女,她最终不忍拒绝,点头答应了。 对面的少年晓得了她的答复,顿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清俊又阳光,美好而纯粹,仿佛她答应的是什么有着重大意义的事。赵敏禾有些怔愣,竟有些无法直视起来。 正好说话间驿站已在眼前,她匆匆瞥过头目视前方。 驿站背靠着一条河流,日光还盛,水面波光粼粼的,反射到她的眼睛里,她被照得迷了迷眼睛。 忍不住暗叹一声,有些炫目啊…… 第62章 滞留 韶亓箫与赵敏禾在驿站坐了不到一刻钟,本以为再过一会儿就能重新上路了呢,结果等来的却是驿长战战兢兢的请罪。 “下官无能,與车的车轮还没修好,车轴也断了。” 韶亓箫听罢,头疼地问:“怎会如此?” 驿长不安道:“似乎是與车本就有些年久失修,匠人方才换车轮时也不大当心,于是……” 耽误了皇子的行程,驿长很是恐慌,见韶亓箫揉了揉脑袋颇有不耐,赶紧跪下了请罪。 虽说原本那车坏了车轮的事与驿站无关,但车轴的确是他手下的匠人敲击之下断裂的,还有皇子的羽林卫看着,想赖都赖不掉。 韶亓箫也不是个不讲理的,挥挥手便让他起来了。又问道:“可还有办法修好?” 驿长脸色灰败道:“可以换个新车轴试试。只是我手下的匠人本只会些木工活,这个倒是不会,需要去附近的镇上寻一会修與车的匠人过来。一来一回,恐怕要耽误不少功夫,算起来起码要费三个时辰有余。” 三个时辰?那时候天都快黑了,晚上赶路可不大安全。韶亓箫有些心烦意乱,便向赵敏禾征求意见。 赵敏禾思考片刻。她没带骑装,夏日的薄衫很是轻薄,着实不方便就这样上马;况且还有拨云弄月两个。而二公主的赏荷宴在三日后,倒不是今日非到襄山不可。 想罢,她对韶亓箫道:“我与丫鬟在这驿站中住一夜吧,明日我再上路。烦请殿下派人分别去襄山和京中报信,再请人去镇上请人来修與车。” 说着,她有些咬不准韶亓箫的态度,便试探着问上一句:“七殿下若是不急着回襄山……” 话音未落,韶亓箫便打断道:“那我也留下!” 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也许太过急切,便又道:“我向老夫人保证过,一路上要照应表妹的,怎能只顾自己走了,我陪表妹一起留下吧。” 赵敏禾也不惊讶。 贵人们不打算追究,驿长如获大赦。当下便殷勤地二人安排起食宿来。 驿长先前只从羽林卫递给他的腰牌知道韶亓箫的身份,对与七殿下同行的女子是谁家的千金却一无所知,只听得七殿下口中唤着“表妹”,料想也是京中身份尊贵的贵女。 原本,驿站中最好的厢房只有一间,按理该是留给七殿下的,但显然七殿下对这位“表妹”如此周到体贴,甚至愿陪她留在这简陋的驿站里过夜。 驿长一时有些踌躇不定,干脆将两位贵人都带到厢房前头,只将驿站里好一些的厢房一一介绍过来,任凭贵人们自己安排。 果不其然,七殿下干净利落地嘱咐了将最好的厢房留给这位“表妹”,自己就住进了第二好的那间。连拒绝的时间都没留给这位“表妹”。 用过晚食,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经过一个下午的修理,與车已经完工被驾回了驿站。 韶亓箫简单地沐浴更衣出来时,只见赵敏禾正坐在驿站后院里的葡萄架下纳凉,一旁的小几上摆着几瓤西瓜,已经切好了,乃是驿长孝敬过来的。 此刻她正神色温柔地拿起一瓤递给一个看上去三四岁的小童,正是驿长家的小儿子,白日里韶亓箫还逗趣着给过他一只鸡腿。 韶亓箫心里一软。她前世就很喜欢孩子,是个好母亲,为了女儿甘愿困在温家内宅十几年,直到安排好了女儿的归宿才毅然决然地再次提出与温琅和离。只可惜最后造化弄人…… 韶亓箫感慨着,直到发现那剃着寿桃头的小鬼竟得寸进尺地靠在了她怀里吃西瓜,才脸色一黑,大步跨过去。 赵敏禾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韶亓箫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略有诧异地道:“七殿下?” 韶亓箫拖开她身边的另一把椅子坐了下去,神色已恢复正常,对着那小童道:“二郎,方才我见到你父亲在找你,快过去吧。” 小童还未取名,平日便是按着家中的排行叫着的。他人小,第六感却十分敏感,见眼前的大哥哥脸色虽正常,却对他隐隐透着看不见的獠牙,火速出了大姐姐的怀抱,站到一边。 赵敏禾不知内情,叫住了要往里走的小童,又将两瓤西瓜递给他,只给自己这里留下两瓤。 “给你母亲去,叫她收好,明天再拿给你吃。”末了再加一句:“不许偷吃!” 小童害羞地接过,保证自己绝不偷吃,才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韶亓箫在一旁见过她的举动,好奇问道:“既是给他的,怎么叫他明天才能吃?” 赵敏禾笑道:“他还小,肠胃比成人弱一些,像西瓜这样的寒凉物一下吃太多,会吃坏肚子的。” 韶亓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道:“还是表妹细心。看来表妹平日没少帮着照顾家中的子侄们,我就不知小儿还有这等忌讳。” 第66节 赵敏禾失笑:“这只是常识罢了,哪儿有殿下说得那般。” 她才回京一年而已,安安和康康也才刚满周岁,要忌讳的吃食也不一样呢。 正说话间,寿桃头的小童又兴冲冲回来了,跑得脸颊红红地冲赵敏禾说:“我把西瓜给我娘了,我娘叫我来谢谢姐姐……”他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对,我娘说不能叫姐姐,要叫姑娘。” 一边说着还一边点着小脑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赵敏禾表扬了他几句,韶亓箫摸了摸他的寿桃头,又叫他自己玩儿去了。 葡萄架下又只剩了二人独处。二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从各地的风土人情,说到诗词经史。 氛围安详宁谧,韶亓箫紧张地攥攥手,暗暗思索着要不要趁着这会儿氛围正好,将自己的心意倾诉一声,最起码也可以试探试探她对自己的看法。 一句“你觉得我如何”,在他嘴里颠来倒去地咀嚼酝酿,每每要说出口,却在最后一刻一个迟疑,又吞回了肚里。 反复数次,他的反应也变得有些迟钝,引得赵敏禾频频侧目。 赵敏禾看出他的不对,便问道:“七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韶亓箫看着她眼睛里没有掩饰的忧色,心中暗涌过一股韧劲儿,鼓起勇气张嘴就来:“我……” 第63章 蛊惑 韶亓箫看着她眼睛里没有掩饰的忧色,心中暗涌过一股韧劲儿,鼓起勇气张嘴就来:“我……”心悦你…… 后三个字还未出口,前方就传来小儿大声的惊呼声,连带着哗哗水声响起。 赵敏禾一凛,再无心听他说什么,想到那个方向流过一条河,焦急道:“是二郎!他溺水了!” 人命关天,韶亓箫压下心底的旖旎,火速起身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赵敏禾紧紧跟在后头。 驿站后院被一圈小矮墙围着,约有一个半人高。韶亓箫跑过去速度丝毫未减,到了跟前只一撩衣摆,加快几步一跃而起,一手在围墙上一撑,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赵敏禾的身手只够不借助外力爬过去的,却也会形容狼狈,无法做到像他这样的动作潇洒,更何况她现在还穿着一身碍事的长裙。她急急停下脚步,张望几下忙转过方向从后院门口跑出来。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韶亓箫已站定了。 今夜不巧星光全无,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赵敏禾借着驿站那头传来的微弱灯光,勉强才看清了他的身影,只见他正定心凝神地听声音传来的方向。 可大概是小童已沉下去了,一时之间赵敏禾竟只听到夏日的虫鸣声和水流声,和自己口中微弱的喘气声。 幸好下一刻,上游位置就传来了小儿的呛水咳嗽声和断断续续地救命声。 韶亓箫一个灵醒,立马往那方向跑去,赵敏禾紧随其后。只是韶亓箫却又立刻回身来握着她的双肩按住她,快速道:“你待这儿就好,别下水!” 说完等不及她的反应,他立刻就朝水中跳进去,顿时水花翻腾之声从黑暗中传来。 赵敏禾心跳如鼓,不由自主地往前大跨了几步,直到带着一些凉意的河水浸到了小腿才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啊! 此刻她身前却已失去了韶亓箫的身影,只听到前方一阵划水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闷闷的水声,在漆黑的夜里仿佛被放到了数倍。 赵敏禾意识到只怕小童已沉下去了,韶亓箫这是潜到水底去寻他。 她咬咬牙,转身往回跑去喊人来帮忙。 羽林卫众人偏还聚在前院,驿长却不见踪影。赵敏禾心中焦急,将事情快速说了,大惊失色的羽林卫集体失色,火速赶往出事的地方。 赵敏禾跟着往回跑到出事地时,远远便见浑身湿透的韶亓箫已将晕死过去的小童抱到岸上放下。 到她来到跟前时,正巧碰到韶亓箫猛地挥开一上前欲检查他的羽林卫兵,急急蹲下身来,神色焦急地查看起小童的情况来。 另有一名身穿正七品上官服的致果校尉,又上前劝道:“七殿下,晚上露色寒凉,殿下又刚下了水,最好还是先回去换身衣服吧,以免……” 不等他说完,韶亓箫就猛地皱眉打断道:“你再说话不如就此回京城去!” 说完,他已不顾他人,径自替小童急救起来。 校尉一噎,他只是尽忠君事罢了,与这溺水的黄口小儿相比,他自然是不愿七殿下有一丝差错的。可现在人都救起来了,又不是让他二选一,这不是还有他们一帮大老爷们吗?他们也会急救啊,让七殿下先去料理他自己,这小儿交给他们,不两全其美么? 眼下七殿下口气严厉,校尉不好再提,自认倒霉地摸摸鼻子,对着一帮正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的下属们,甩甩手道:“去两个人回驿站去,通知他们准备好干衣服干布,熬些姜汤,再去把驿长找回来。” 两个小兵得令,转身回驿站了。 一旁的赵敏禾有些呆呆的,此时此刻她才想到这个时代众生并不平等,以韶亓箫的身份,其实方才他不需要亲自冒险去救人的,也没人会因此指责他什么,同样现下他撒手不管,在这个时代的众人眼中才是常理。 今晚他的所作所为,显然超出了她对皇室子弟的认知。 赵敏禾一时无法理清心中的杂乱。 很快,小童“哇”地吐出两口水,随即哇哇大哭着喊起“娘、娘”来。 韶亓箫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任凭着跌跌撞撞赶来的驿长之妻将小童抱进怀里。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许久,连儿子的救命恩人被人扶着走了都没注意到。 赵敏禾看看羽林卫自发有几人留下陪着这对刚刚差点阴阳相隔的母子,又看看前面行动有些迟缓的韶亓箫,还是跟了上去。 “七殿下,你身上可还好?”她担忧地问着。 韶亓箫喘了口气,扯出一个笑容道:“无事,只是方才动作急切了些,此刻有些劳累,表妹无须担心。” 校尉也在一旁道:“七殿下身上可拉伤了?还是慎重一些为好,一会儿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这校尉真太碍眼了,竟插嘴他和阿禾说话!韶亓箫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不用了,我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要是拉伤了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儿?!” 校尉今日莫名被插刀无数,干脆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赵敏禾抿了抿嘴,有心试探道:“今日七殿下虽是为了救人,但……似乎有失莽撞。”她想知道他方才是怎么想的。 第67节 校尉默默给这位伯府贵女点个赞。七殿下自己要当英雄不要紧,可若是他真在这里出了事,那负责护卫他的他们这一队羽林卫这一辈子都别想出头了。 韶亓箫一愣,她在关心他?他漾开一个笑容道:“表妹放心,这河流水势平缓,我水性尚可,并不会有危险;现在又是夏季,河水不冷。” 校尉默默给自己点根蜡。差不多意思的话,这位贵女甚至还说得更直接些呢,七殿下的反应却这么天差地别。 赵敏禾没试探出什么来,攥了攥衣角不再多言。 与外面的黑不溜秋相比,驿站中灯火通明。 方才赵敏禾在外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现下浑身湿哒哒的韶亓箫就出现在她眼前。 他原本已经沐浴过,换下了白日里的锦袍,只穿着一身白色绸衣。 她原本还不知这身绸衣是什么料子的,现在她知道了——是历年来作为贡品的江州锦绸。江州锦绸轻而薄,绸面细密,手感滑爽。但这种锦绸是不能浸水的,因为一旦浸了水,江州锦绸就会变得很……透明。 韶亓箫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他本就长得高大,常年习武之下身材精壮,湿透的锦绸紧紧贴在他身上,背上、肩甲、手臂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 赵敏禾原先只在上辈子隔着屏幕看过异性的裸体,这辈子礼法所限,连她亲爹的都没见过。现在视觉冲击猛地袭来,竟让她一下子反应无能。 所说韶亓箫的身材不属于肌肉喷张的类型,而是精壮的一型。但他的肌肉线条却十分漂亮,多一寸嫌多,少一寸嫌少,刚刚好得恰如其分。 赵敏禾只觉得手心痒痒,像被蛊惑了一般想去摸摸,或者拿手指按一按也好。 大概是看她渐渐落后,韶亓箫转过身来,疑惑问道:“表妹怎么了?” 赵敏禾只觉得脑袋“哄”得一声——该死!他怎么没穿里衣,只有那一身因浸水而变得特别透明的江州锦绸!是了,她可以看见他背上的轮廓,当然说明他身上再没其他衣物了! 她感到脸上烧了起来,意识回笼赶紧低下头去,但也来不及了。该看到的不该看到,都看到了,她甚至得出了结论,显然他的前胸肌肉跟他后背的一样锻炼得结实有力。 韶亓箫不明所以,正要上前询问她怎么了,就见她快语道:“我衣摆也湿了,先回去了,殿下也快些回去换了衣物吧。” 韶亓箫摸不着头脑。 一旁的校尉看完了全程,倒是瞬间恍然大悟。他心底念叨了几句非礼勿言,说一个小姑娘的闲话非君子可为……转而将这件意外深埋在心底。 韶亓箫带着疑惑回了自己的房间,挥退了康平的伺候自己解衣时,看见胸前的两点,猛然间反应过来她进了驿站为何这么匆匆走避了…… 明白过来的韶亓箫,脸颊瞬间染上了胭脂色。 第64章 再度滞留 如果说韶亓箫对这晚发生的这桩意外是羞涩中还带着些莫名的小兴奋的话,赵敏禾这里便是羞涩的同时又带了种无语凝噎的窘迫。 若不是她回神快,大庭广众之下看个男人的裸体——哪怕只有上半身,还是半遮着的——看呆了眼,那他们忠勇伯府的名声可全毁了。 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连睡在外间小榻上的两个丫鬟都为她的动静数次过来询问,赵敏禾本能不想让人知道这件小秘密,只随口天气闷敷衍过去了。 过后她仍是有些心烦意乱无法安睡,却不再动不动就翻身了。 一直折腾过三更天,赵敏禾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还没睡过两个时辰呢,外面就下起暴雨来了。 繁杂的雨声直接将赵敏禾吵醒过来,一直滴滴答答地不肯停歇。她本就睡得不好,这下彻底没了睡意,一路睁眼到了天亮。 天亮时分雨已经小了很多,赵敏禾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觉得才刚陷入睡眠呢,就被尽忠职守的大丫鬟们叫起来了。 然后,忠心的大丫鬟们就发现自家姑娘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还犯肿了…… “姑娘,你的眼睛!”看清楚了赵敏禾双眼的弄月惊呼道。 赵敏禾看了看镜中自己的模样,泄气道:“昨晚没睡好……” 拨云比弄月沉稳一些,惊讶忧心过后,立刻出去打了一盆冷水,为赵敏禾的眼睛冷敷。 绞过好几次布巾后,赵敏禾的眼睛总算是消肿了一些。弄月又细细为她上了一层粉,总算可以看了,只是若观察得仔细,还是可以看出痕迹来。 凌晨那场雨,带走了大部分暑气,天气变得像初秋时那样带着些凉爽。好在赵敏禾带的衣物里也有适合这个气温的衣裳。 她叹着气打理好了自己,才带着两个丫鬟下楼来。 驿站大厅里,驿长正毕恭毕敬地与韶亓箫道谢。 韶亓箫身体很好,昨晚那番折腾,今早照样生龙活虎,倒是出事的驿长家的二郎昨晚受了惊吓,今早就发起了高烧。驿长急急忙忙请了大夫医治,驿长妻子也在小儿子身边一刻不离地照顾。故而现下便只有驿长一个人来与韶亓箫道谢。 赵敏禾从楼梯上下来时,正听到背对着她的韶亓箫温声道:“好了好了,这感谢的话你从昨日说到现在了,我都听腻了。无须再提了。” 驿长唯唯应是,态度比昨日还殷勤周到地招呼起他来。看见了她,还同样笑容满面地招呼她落座。 韶亓箫转身,眼睛亮亮地对赵敏禾道:“表妹,早安。” 他语态热切却未带着尴尬,赵敏禾松了口气。他昨天该是没注意到自己衣物浸水后出的问题吧。 赵敏禾做过一番猜测,竭力让自己自然一些,同样与韶亓箫道早。 对韶亓箫而言,他开头是有些小羞涩的,但后来转念一想,只是早两年被她看一眼罢了,有何大碍的。 这样一来他便自然了很多,反倒是怕她那里会留下什么芥蒂。今早他还特意早起,去警告了昨日就在一旁的校尉和其余几个小兵,告诫他们不许乱说话。 众人明确的保证让韶亓箫放心了一些,这会儿又看到她似乎也挺正常的,韶亓箫还失落了一下,以为她并不在意,也没放在心上,所以才能面色如常。 到她近在眼前,韶亓箫眼尖地发现她今日的妆容竟比平日浓上一些,尤其眼苔处更是不大自然,他心底的失落很快就被欢喜替代。 显然,她不如表面这么淡定,昨晚怕是难以入睡。对比一下,他自己是不是太粗线条了,竟睡得香甜无比? 不过,女子在感情|事上大多矜持,韶亓箫没蠢得去拆穿她,便笑吟吟地引了她入座,两人同桌吃了一次热腾腾的早食。 外面的雨势已渐止,到用完早食便停了。 第68节 韶亓箫命人去牵马套车,准备出发,却不想得令去做事的校尉很快就回来了。 “殿下,我们的马不知何故腹泻不止,今日怕是无法赶路了。”校尉脸色不好地禀告。 韶亓箫神情愕然,问道:“一两匹都不能用?” 校尉沉着脸点头。他自己都纳了闷儿了,这原本挺简单的一桩差事,怎么就波折重重呢?先是昨日里赵家姑娘的與车坏了,昨晚七殿下的义举算是忧喜参半,今早这马匹全出了问题又是闹哪一出? 又变得战战兢兢的驿长走进来,跪下请罪道:“殿下恕罪,是下官的疏忽。” 韶亓箫抬抬手,让他起来回话。 “大夫说,怕是昨晚下大雨,马厩里年久失修,这些马被淋了雨,又气温骤降,方会腹泻不止。” 韶亓箫皱皱眉头,质疑道:“那大夫是今日来给你儿子看病的那个吧?他还是个兽医吗?”而且马匹受寒以后会腹泻?他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 驿长其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哩,不过那位大夫世代居于邻镇,医德尚可,他斩钉截铁说是这个缘故,驿长纵使心中有些疑惑,出于对大夫的信任,也是信了他的话。 想罢,驿长回道:“是,王大夫今早来给小儿看病,见马厩中的马匹没精神,也帮着看了看。不过他并非是兽医,听王大夫自己说,他对相马倒是有些涉猎,连带着对马出现的各种症状也专门了解过。” 韶亓箫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赵敏禾却不怎么相信驿长的说辞,她提议道:“不知邻镇上可有兽医,还是请专门的兽医来看看吧。” 韶亓箫没有异议,当下便命人去请兽医。 不到一个时辰,一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顾姓兽医便被请了来。 老兽医逐一仔细检查过每一匹马,低着脑袋目光一闪,恭恭敬敬地给出了自己的诊断,竟与方才那位王大夫说的相差不远,又表明给它们服些草药,明天就好了。 这回似乎由不得赵敏禾不信了。 可她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们在这儿滞留一晚是意外,再滞留一晚?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这样想着,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韶亓箫,他的样子似乎也颇为烦恼,不像假装的。难不成真的是她小人之心了? ———————— 快到晌午时,外面又响起哗啦啦的大雨声。 那几匹马已被安置到了驿站的一间破茅草房里。索性它们数量不多,那间不大的茅草房才能刚好装的下。 既然今日又走不了了,赵敏禾干脆搬了椅子坐到窗前,发着呆看起雨来。 她的房间窗户正好对着那条昨天差点吞了小童的河流,此刻外面风大雨大,河流不再平静,反而翻滚着泛白的浪花,那是豆大的雨点落到河上的效果。从她这里,看得却并不分明,带着一些朦胧的壮烈。 “笃、笃”敲门声响起,拨云前去开门。赵敏禾在朦胧中听到了韶亓箫的声音,眨了几下眼睛才回过神来。 韶亓箫刚好走到她跟前,不顾丫鬟们诧异的神色,径自搬了把椅子坐到她身边,也不说话只同她一起静静地看着外头。 赵敏禾胸口有些发堵,抿了抿嘴道:“七殿下是来做什么的?” 韶亓箫转头瞅了瞅她,又转了回去,看着窗外道:“我看表妹一个人上来了,来看看你。看这外面的雨,幸好我们早上没上路,就这样非得都成落汤鸡不可。” 赵敏禾道:“不会。若是我们按原定的时间早上就上路,这会儿本该到襄山了。” 韶亓箫温声道:“晴天时自是如此。可昨晚下过暴雨,早上起淅沥沥的小雨也一直未停过。路上泥泞,马也好,人也好,脚程都不如晴天时。若是早上上路,现在我们大概还有二三里路才渡河。” 赵敏禾一滞,她的确漏算了这一点。 她颇有些不服气,道:“加紧赶路一些,自然就已经到了。当然,这是那些马没出‘问题’时的情况!” 她特意在“问题”二字上加了着重音,韶亓箫却没听出来,只关怀道:“今日这种天气,表妹还是好好别去外面吧。我是男子,受了寒气倒罢了,表妹身娇体贵,还是当心些。若是路上受了寒,我会……我怎么向老夫人和二姨母她们交代?” 赵敏禾望着他眼里的满腔热忱,心里有些发软,又突然觉得何必追究是不是他做的手脚呢,他的嘘寒问暖并非作假,自己对着他胡搅蛮缠,又是何必?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轻声道:“算了,这次放过你。” 她的声音含在嘴里,韶亓箫一时没有听清楚,待他再问起来,赵敏禾却不再开口了,只自顾自地重新赏雨。 ———————— 这头二人并坐着听风吹雨,那一头承元帝在得了侍卫禀告七殿下一行人又要在驿站滞留一天的消息后,满意颔首。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招来一个暗卫,问道:“可有留下首尾?” 暗卫答道:“陛下放心,属下连羽林卫的人都避开了,没人会发现。大夫那里也有人打点过,他们也不会露馅。” 承元帝“嗯”了一声,提笔写了一个字,又顿笔道:“赵家姑娘的與车,你们破坏得太险了些,一个弄不好,会让小姑娘受伤的,以后注意分寸。” 暗卫低头应下,没有丝毫分辨。 承元帝一摆手,暗卫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承元帝又批过三本奏折,就放了朱笔,端着茶盏走到窗前,心情颇好地哼了一曲。 傻儿子不给力,还需要他这个父皇出马呀~儿子给马下泻药只动用了一个小内侍,他可是劳动了他的暗卫去做同样的事,真是大材小用了,啧啧~ 第65章 挖坑 驿站中有负责守卫的羽林卫校尉和其他兵丁,韶亓箫即使想再多表现一些,却又不想让赵敏禾以为他是个小人,自然只有一些日常的关照举动。 除非又出现像昨晚那样的因缘际会。 不过饶是如此,在经过昨晚韶亓箫救人的事后,赵敏禾对他的观感也提升了好几个档次,虽然她下意识地不去想这人对自己的心意。 一夜无话。 翌日,马厩中的马匹果然都恢复了,赵敏禾的與车也在前一天便修理完毕。一行人又重新上了路。 第69节 因为剩的路程不多,他们到襄山时还未到午时。 韶亓箫亲自送了赵敏禾到赵家的避暑庄子上。她原想推辞,只是韶亓箫言道他本要去襄山最高的冰泉行宫去,送她也是顺路,并不费劲。 赵敏禾推辞不过,只得由了他。 事实上,赵敏禾只觉得自己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即使他每件事都做的合情合理,但若她自己坚持,也不是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可她不知怎的,每次看他真诚的眼神,就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语。 临近午时的避暑庄子上只有宋氏和小金氏并几个孩子,男丁都在上面的行宫里上职。 见韶亓箫送人回来,宋氏还笑着开口请他留下来用午食。不过被韶亓箫以还要去见承元帝的理由拒绝了。 等他走了,原本还在跟两个双生妹妹玩儿的小八郎,蹭蹭蹭地跑到赵敏禾面前,抱住她大腿开心喊道:“八郎要有妹妹了!” 小家伙声音奶声奶气的,小脸兴奋地红通通的,极是可爱。赵敏禾只当他说的是安安和康康两个,和蔼地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指着那头榻上的小姐俩道:“妹妹们在那儿呢,八郎去跟妹妹玩儿吧。” 小金氏掩着嘴偷笑一声,道:“不是安安康康两个呢,是大嫂嫂又有喜了,刚送走太医你就来了。八郎啊,这会儿是在跟你这姑姑炫耀哩。” 赵敏禾一喜,低头去看八郎,果然见小家伙重重地点点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母亲要给八郎生妹妹了!” 赵敏禾故意逗他道:“八郎怎么知道是妹妹的?也许是弟弟呢?” 八郎困惑回道:“弟弟?” 他挠了挠脑袋,又蹭蹭跑回到宋氏身边,问起母亲来是弟弟还是妹妹。 宋氏也不知啊,只好含糊道:“弟弟妹妹都好啊,八郎都喜欢的是不?” 谁料小家伙斩钉截铁道:“要妹妹!要妹妹!” 宋氏只好先把他忽悠过去。又把八郎推到安安和康康身边去继续一起玩儿。 八郎一边摇摇摆摆地走过去一边还在回头跟自己母亲确认:“是妹妹吧?八郎要妹妹!” 宋氏是服了小儿子执拗的性子了,只好耐心哄道:“是妹妹,不过妹妹说你要乖一些啊。不乖的话她就不来了。” 八郎开心地点头,保证自己乖乖哒,然后心满意足地去和两个堂妹玩儿了。 宋氏舒了一口气,暗暗决定要是这胎还是那么运气不好没有女儿,那就跟这记性太好的小子说他不乖! 小金氏和赵敏禾两个看他们母子两个斗法笑得合不拢嘴。 宋氏重新坐好后,赵敏禾才问起她的情况来。 宋氏身体一向很好,又注重保养。她今年三十一岁,这个年纪生子的也不少,只要孕期产后保养得宜,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倒是赵敏禾在得知宋氏已有孕两月有余了时,微微囧了下。 她大哥是四月底回京的,现在是七月中,满打满算三个月还差着那么几天呢,大嫂就怀孕两个多月了。 效率真高! 大概是她脸上的意味太明显了,小金氏看懂了,也用揶揄的目光看向宋氏,饶是向来的大方的宋氏也红了红脸。 很快她便挺起胸膛欢喜起来。 宋氏当年一进门就连生了两个儿子,本想再努力一把生个软软的小闺女呢,谁料竟多年都再没有消息了。到三年前再度怀上时,她和赵攸瀚两人欢喜了许久,总觉得这一胎该是个闺女了——婆婆吴氏不就是这样吗,连生两个小子之后,时隔多年再怀便生下了赵敏禾。 可令宋氏失望的是,还没有大名的八郎却还是个小子,她空欢喜一场,当年甚至顾不得产房还没收拾干净就呜呜大哭起来,弄得在外面焦急等候的赵攸瀚险些以为母子俩有了什么意外。 现在嘛,宋氏咬咬牙,她就不信了!三个小子了,这一个一定是闺女!连小儿子都这么肯定是妹妹,老人都说小孩子眼睛亮,一定不会看错的! ———————— 赵敏禾在庄子上跟侄子侄女们玩儿了一天,就去参加了她这次来襄山的主要原因——二公主的赏荷宴。 这次赏荷宴与她之前参加的少女聚会也没什么差别。贵女们凑在一起吃吃点心看看荷花,再玩儿些小游戏。 倒是她与郑苒、荣锦瑟、周婉婉、钱莹姐妹等几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她们都来了襄山,而赵敏禾没来。 能与表妹和朋友们坐在一起聊聊天,似乎也不枉此行。 让赵敏禾有些讶异的是,王晴今日也来了,且她今日对她似乎态度亲近了许多。二公主邀了王晴、王晴来赴宴这事不奇怪,而是王晴从前不说对她们这些勋贵之女冷淡吧,泾渭分明也是有的,谈不上深交。 但王晴今日却对赵敏禾很是友好,甚至还主动笑着与赵敏禾搭了话。 赵敏禾面上还端着,同样微笑着与她说话,心里却塞满了一团团疑云,很想探头去看看外面是不是下红雨了。 要说王晴改了平日的为人处事吧?也不是。她只寻了赵敏禾一人说话而已,对其他勋贵之女——如郑苒、周婉婉等人,照旧是矜持有礼却亲近不足。 被王晴的事一扰,到赵敏禾出了雅风宫,她才想起来今日她并没“偶遇”韶亓箫。 一时之间,赵敏禾不知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不知是……失望? 赵敏禾不知,韶亓箫本是打算去堵她的,只是临行前,他接到了受他指令在京中留意陆府动向的陶卓的飞鸽传书。 上面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陆崇宴请当日救下陆铭的赵毅一行人,宴上陆崇与赵毅相谈甚欢。 第二句:陆崇单独请了赵毅喝茶,赵毅欣然前往,二人言谈间有意结成儿女亲家。 韶亓箫:……我艹!我艹!我艹! ———————— 韶亓箫万没想到,他这一世千辛万古改变的两个人——原本在前世丝毫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他们的命运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哪怕现在还是一个祖父和一个父亲的一厢情愿! 第70节 但是,他仍然感到一阵气闷的威胁,深深觉得他先前的举动简直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还是自己怎么都填不上的那种! 因为他竟找不到攻击陆铭的把柄。 他表妹那里是不用想了。 据他这几个月来的观察,陆铭确与杨兰锦相识,但与杨兰锦的情根深种相比,陆铭对她最多就是一些赞赏和模糊的好感。陆铭因杨兰锦而反抗祖父为他看好的婚事的可能性,那只能为零。 再者,陆铭并非温琅这样表面君子内里实则狼心狗肺的人。他有情有义,哪怕妻子不是他的心头好,他也会善待,更何况陆铭现在压根儿就没有心上人! 他的阿禾这么好,他想象不出陆铭在婚后不喜欢上阿禾的理由——如果他真的娶了阿禾的话。 剩下最后一个——陆铭所在的陆府长房与二房势同水火的关系。若阿禾嫁入了陆府,将会面临的内宅争斗,恐怕以后都会让她不得安宁了。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找到攻击陆铭的弱项了。可他不能提起这个,因为他自己出身皇室,比之嫁入陆家,嫁入皇室更是不得安宁,只是这不安宁要再等几年才会到来。 若现在他用了这个理由说服了赵毅放弃陆铭这个女婿,那将来赵毅再用同样的理由来拒绝他,他……这不是妥妥的自掘坟墓吗! 更何况,若赵毅真定下与陆家的婚事,赵家也不是好惹的,又有陆崇这个当家的站在陆铭身后,陆家二房甚至没个出众的男丁顶门立户,崩塌是早晚的事。 现在陆铭养伤,陆崇也没闲着,已暗地里开始收集扳倒陆家二房的证据,恐怕都用不着几年了。 这几个月来,韶亓箫陆陆续续地将前世一些事跟陆铭遇刺的事联系起来。 前世承元二十九年,承元帝亲上陆府将陆崇请出后第二日,陆崇便在朝上宣布捐出全部家财,用作“边关将士之粮饷”,理由是“陆家除老身外,已无男丁只余女眷,后继无人,不如犒劳将士”。 他记得这事,是因为事情当时闹得很大,多少文人雅士盛赞陆大将军的高风亮节。 但韶亓箫已不记得,前世陆家二房的大大小小十来个男丁是如何在短短两年内死光的。不过从前世二房的结果和今生他查到的情况上来看,陆崇当时一定是查出了陆铭遇害是二房所为,所以才走了偏激极端的路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夺了二房所有男丁的命,让被剩下来的人也尝尝失去所有希望的滋味。 这一世,陆铭还在,显然对陆崇的刺激就没那么大了,至少他还想要在光明正大的行事下,让二房得到该有的惩罚。 意识到越想越远了,韶亓箫赶紧收回来,头痛地抓着脑袋。 让赵家放弃婚事行不通,他就从陆家着手,让陆家来放弃这桩亲事! 陆崇是个老狐狸,他段数不够,不宜对上。 所以还是找上陆铭吧!等他一回京就去搞定他! 韶亓箫制定好了计划,正要去雅风宫“偶遇”赵敏禾,却猛然发现时间已快到酉时了,早过了她出宫的时刻。 竟耽误了这么久?!韶亓箫一阵懊恼,又忍不住抓起自己脑袋来。 韶亓箫懊丧的那会儿功夫,赵敏禾确已回了自家庄子上。 她一回来,宋氏就拉过她偷偷问:“可曾见到七殿下了?”这位比她大了近二十岁的嫂嫂竟还朝她眨了眨眼睛,眼睛里满是“你懂我的意思”的八卦意味。 赵敏禾黑线,自然是实话实说并不曾见到。 宋氏又眨了眨眼睛——这回是困惑的。 晚膳时分,钱嬷嬷亲自领队,带了一车补品来了襄山。却是府中得了宋氏再度有孕的消息,吴氏开心之余也没忘了关照儿媳,特意叫懂医术的钱嬷嬷来照看宋氏一些日子。 钱嬷嬷还带了口信给赵敏禾,吴氏认为京中无甚大事,反而襄山宋氏初有孕,小金氏一人便要看着三个小娃娃,还得时而照看宋氏,忒辛苦了些,不如便让赵敏禾就此留下搭把手,左右再半个月圣驾就要启程回京,赵敏禾到时可跟家人一起回来。 晚上就寝时分,宋氏将白日里二公主的赏荷宴上韶亓箫竟未有所举动的事跟丈夫提了提,又道:“七殿下是不是过了兴头,不惦记咱们小妹了?” 赵攸瀚认真瞅了瞅妻子,道:“你很高兴?” 宋氏娇嗔了他一眼道:“皇家媳妇不好做,当年我姑姑身为正宫皇后,陛下还是个明理又尊重嫡妻的,还不是过得不甚快意。若妹妹不用入皇家,我自然是高兴的。” 皇后当然是不好做的,但相比起来王妃就简单多了。赵攸瀚拍拍妻子,叹气道:“太|祖皇帝那样只得一妻的皇帝,终究只有一个。” 正欲说说皇后跟王妃的差别,却见宋氏撇撇嘴,说道:“太|祖虽身边再没别的女子,可他的心里却满满是另一个女子,作为太|祖正妻的正懿皇后当年的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赵攸瀚头疼,以前感叹“世事两难全,正懿皇后也算得其所哉”是谁来着? 妻子以前怀三个小子的时候没这么难缠呐,脾气变得如此怪异莫不是真是个闺女? 他招架不住,赶紧将妻子抱上床榻,大手隔着她里衣轻抚肚子,温柔道:“今日小家伙可有折腾你?” 宋氏立马被转移了心思,述说起她如今变得爱吃辣来的事,信誓旦旦地言道这胎一定是个闺女。 她絮絮叨叨没一会儿,就渐渐犯困睡了过去。 赵攸瀚给她小心地掖了掖被角,睁眼想了想妻子今晚最初想告诉他的事。 看来还是得多关注关注七皇子了。 对小妹失了兴头倒没事,横竖外界本就没人知道这事。只要别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啊,比如造成个既定事实什么的,那他赵攸瀚头一个不答应! 第66章 抢手 赵攸瀚不打算直接找上韶亓箫。 在他看来,自家为了妹妹的事第一回主动邀约韶亓箫,那是正常。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再为妹妹的事三番四次再找上男方,未免有上杆子的嫌疑。 所以他暗地里观察过韶亓箫后,得出了他似乎遇到了某种困境,却并无什么小动作的结论,就暂时撒手不管他的事了。 当然,很快地,赵攸瀚便明白了韶亓箫陷入了何种困境。 赵敏禾刚到襄山那日就知会了赵攸瀚,吴氏让他下个休沐日回京城一趟。赵攸瀚想不出母亲让他回京城的缘由,问了妹妹,那坏丫头却一脸你回去就明了的神情,就是不肯告诉他。 后来宋氏再孕,赵攸瀚正思索着要不要派自己的副将回去一趟算了,自己则留下来陪陪刚怀孕的妻子,毕竟宋氏年纪不算小了,又是刚诊出身孕。 不过,钱嬷嬷到了襄山后,又是亲自与他说了吴氏必要他回京一趟。赵攸瀚听出钱嬷嬷这次传达的语气可不像上回赵敏禾说时那般随意了。 他不敢耽搁,廿一休沐这日便快马加鞭回了京中。 第71节 母子俩避着赵毅关起门来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吃完午食赵攸瀚就回了襄山。 翌日在韶亓箫又一次在赵攸瀚身边晃荡时,赵攸瀚瞥了他一眼,状似随意地问:“我父亲有意把小妹嫁于陆铭,这事你可知晓了?” 韶亓箫已知他昨日回了京城一趟,也不问他是从何处知晓的,只苦着脸看他。 赵攸瀚明了,果然像他猜测的一般,这小子这些日子大概就是在愁这个。 他又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韶亓箫一顿,犹豫了下,把当初秋猎上有人欲加害陆铭却最终错下了药在赵敏禾的马上的事说了,后面的事他当然不能说因为他重生了,所以早就知道陆铭今年夏天会死,便改动了一下。 “我着人调查秋猎的事时,阴差阳错查到了幕后人,因想着好歹陆铭是陆大将军唯一的亲人了,便多事给他递了个条子提醒他。后来听到陆铭还是出事了,甚至连累了伯父。” 他停了停,决定贬低陆铭一下。“我就又派人仔细去查查是不是那些我曾提醒过他的人下的手,如果是,那他就忒没用了。” 越说他就越觉得陆铭其实真的有些没用啊,他都提醒他注意陆家二房对他有不轨之心了,他这一世怎么还会差一点儿没命了? ——事实上,陆铭自出事前便开始身边跟着负责护卫他的数个下属了,二房看在眼里,相应的当然多请了杀手,以确保万无一失。若韶亓箫看过当日两边的人数对比,他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眼见赵攸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小计俩,他视若无睹继续道:“后面我的人就打探到了陆大将军和伯父的会面。” 赵攸瀚也不问到底是谁要陆铭的命,左右就是利益冲突的那么几个人,真想知道他大可自己去查清楚。只是,他有些不放心面前这人做的事。 “你提醒他的时候,没暴露你的身份吧?” 无论陆铭当时相信与否,都会惹来一堆烦恼。而且……若他是有心留下蛛丝马迹让陆氏祖孙查到他的身份,那才是最麻烦的。这说明他有问鼎大位之心,才特意留下线索,好一搏陆氏祖孙的好感,拉拢朝中重臣。这也说明他之前看错了人。 赵攸瀚敛下眼中的精光,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看看韶亓箫怎么说。至于陆氏祖孙那里究竟是否知情是这位七殿下给他们递了消息,他自会去查证。 正思索间,就听韶亓箫斩钉截铁道:“没有,绝对没有。我嘱咐过陶卓,哦,陶卓便是替我去办这事的人,不能让他们发现是我给传的消息。”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赵攸瀚点点头,最少暂时信了。 ———————— 赵敏禾是知道吴氏寻赵攸瀚回去是说什么的,自大哥回来后,她便找机会过来询问他母亲说了什么,甚至还带上了一碟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来贿赂他。 赵攸瀚神情悠闲,咬了一口软糯甘饴的桂花糕道:“不告诉你。” 赵敏禾气闷,暗道一定是报复她先前也不告诉他的缘故。 她倒是还想再试着从赵攸瀚嘴里挖出什么消息来。但赵攸瀚打定主意不告诉她,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打探到,反倒一口接着一口吃着她带来的糕点。 赵敏禾自己生着闷气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拿走剩下没几块的桂花糕,预备给小侄子和小侄女们解馋去。 赵攸瀚气定神闲地把手上剩下的一口桂花糕吞进去。 他先前对七殿下的事还有一层顾虑未曾言明,连妻子面前都未曾提及。 便是他们还有一种情况须谨慎对待——若是七殿下有一日耐不住性子,不管不顾将他的私情暴露在众人面前,就像十几年前妻子的举动被人传得满城风雨那般,那事情便不由他们忠勇伯府掌控了,这种事最容易被人传成丑闻。 所以,还不如现下趁着七殿下的心还热乎着,将主动权先握在手中。将来无论是七殿下先行放弃小妹,还是他从不曾放弃而他们偶然吊一吊他来加深他对小妹的感情,由此最大程度地确保将来小妹的幸福,都有余地操作。 他与母亲商议的结果,等于是没有结果。一切就看七殿下得知此事后的反应了,他与母亲只管先按下父亲,免得刺激了七殿下,弄成他最担心的结果。 ———————— 时间匆匆流过,很快就到了七月底圣驾启程回京时。 赵攸瀚身为左监门卫中郎将,自然是要跟着圣驾走的。 宋氏这里因身怀有孕,顶好是满了三个月再上路的,但其他人都回京了,哪怕有小金氏赵敏禾等人一起留下陪着,在这人走光了的襄山,也未满太过冷清。 宋氏自己也不想再留下,便决定到回京这一日,由钱嬷嬷陪着慢慢挪回去。 另有宋氏的母亲郭氏,她今年也同在襄山避暑,这一日也特意过来与女儿同坐一车陪着。 怕小娃娃在路上折腾,宋氏提前哄好了八郎,叫他这一日要跟着姑姑去跟小堂妹们一起坐车回去。八郎喜欢妹妹们,宋氏与他没说几句,便欢喜着同意了。 赵敏禾抱着小小的八郎跟宋氏招手说再会,又含笑与郭氏这个长辈和宋氏告罪一声,才转身抱他去后面一辆與车上,小金氏和双胞胎已经在车上了。 郭氏看着小姑娘抱着小外孙的背影,风中还传来外孙童言童语的小奶音和小姑娘耐心温柔的回话,放下车帘转身对自家闺女轻声道:“你公婆可开始为你家小姑子相看人了么?” 对着自己闺女,郭氏当然不会拐弯抹角。 这话一听就是什么意思,宋氏心念一动,随即想起来七殿下对小姑子的倾心和丈夫的打算,前些日子又有个陆家来凑热闹,她不好跟自己娘家来八卦婆家的事,只好含糊道:“我才刚回京呢,也不是很清楚。” 郭氏一想也是,闺女回京后又是金氏的寿辰,又是女婿调任襄京的事宜,之后便是襄山之行和有孕,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几乎连个空挡都没有。 这会儿宋氏往深处一想,疑惑问:“母亲是想为五弟求娶我家小妹?” 宋氏是郭氏的长女,也是第一个孩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郭氏所出。在宋氏这一代男丁中排行第五的宋家五郎便是其中的嫡幼子,郭氏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十六岁。年龄上倒是合适,家世也相当,五弟也不是个没出息的,只有她五弟并非承嗣的长子,将来分家…… 郭氏却嘴角一抽,轻轻拍了拍闺女,失笑道:“你怀孕怀傻了吧?襄京城中可是很少有权贵人家换亲的。” 宋氏也想到自己想岔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郭氏想到,当年长女就跟迷障了似的非要嫁到忠勇伯府,这事又在有心人的渲染之下闹得满城皆知,多少人在暗地里看他们宋家的笑话。若非当时的忠勇伯长孙(十几年前忠勇伯仍是赵祈,赵毅是世子)最终也对女儿有意,遣人来提了亲,方成就了一段佳话。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看闺女越过越好,郭氏才算是渐渐放下了心。 她舒舒心,方道:“是你郭家的表弟,你舅舅前些日子还托我留意合适的女孩子。” 宋氏瞬间了然。郭氏出身诚靖侯府,诚靖侯府家风向来很是清净,这清净却是情势所限得来的——因为郭家已四代单传了,像郭氏之母在郭氏之后还能再生出男丁来的,简直像个奇迹!男丁就那么一个,诚靖侯府里的长辈保护得苍蝇都飞不进一只,想闹都闹不起来。 想想也觉得郭家哪里有些问题,明明郭氏嫁到宋家后生了包括宋氏在内的两子两女,偏偏郭氏的弟弟诚靖侯郭弘在三十岁之后才有了宋氏的表弟郭浩,并且一生也就这么一个孩子。郭浩今年十五岁了,是该找媳妇儿了。 第72节 不过……宋氏皱皱眉头,已经有七殿下跟陆铭的事凑在一起了,就别让表弟也搅进来了。况且,依宋氏看,表弟的条件还不如陆铭呢,选表弟还不如选陆铭。 这话对郭氏却不好说,宋氏委婉道:“不如母亲先等等,我先回去探探婆母的口风。” 郭氏笑着点头,又嘱咐她养胎要紧,不必急着,也不必太过操心,横竖两个孩子都小。 宋氏心里舒一口气,不急着就好,正合她的意,左右拖过这一阵子再说。等丈夫腾出手来了,都扔给他头痛去,她给他怀着闺女呢。 第67章 门庭正气 宋氏的马车最终慢慢挪到这天天色将黒才进了忠勇伯府的大门。 赵攸瀚都下衙了,正在他们的云影院中等着。若不是有下仆每隔半个时辰往返一次通传,连他都不免心浮气躁起来。 宋氏用过午食后有些晕车,晚食还不曾用过,只在下半晌在路上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与她同行的郭氏等人也是如此。 郭氏不放心女儿这一路的颠簸,在女婿开口留她用晚膳时,也不客气留下了,预备多看一会儿女儿确认她路上确未动了胎气再回宋府去。 小金氏带着双胞胎也回了自己的院子,临走前叫上了赵敏禾一起用晚食。毕竟云影院有不大熟悉的郭氏在,她恐小姑子不自在。 赵敏禾含笑应了,将怀里还精神熠熠的八郎递给了他亲爹抱着,便随着小金氏去了。 郭氏在女儿一侧,看前方小外孙依恋地圈着父亲的颈项,听父子二人的对话。 “今日八郎乖吗?” “乖。”小人儿点点头。 “午食后午睡了么?” “睡了,姑姑抱着八郎。”又点点头。 “八郎睡的时候是姑姑抱着八郎的?” 又是点点头。“姑姑香香的。” “父亲不香吗?” 小人儿疑惑地歪歪头,像在思考,过一会儿才羞涩地把头埋到赵攸瀚肩头。“父亲也好。” 赵攸瀚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郭氏会心,又转身瞥了瞥身后跟着的赵煦赵熏兄弟俩。 二人今日负责护送两车女眷和弟弟妹妹们,骑了一天的马。赵煦看起来尚可,赵熏走路姿势却有些不对起来,时不时迈个八字腿,却很快被身旁的兄长一捅提示他,赵熏脸色一整,很快又恢复正常的走路姿势,抬头挺胸,只是很快又苦下脸来。赵煦见了,便走近几分,不着痕迹地扶他几下。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加上女婿对女儿也是情深意重,郭氏越看越满意。 赵家十几年前的门庭还不如今时今日的正气,但当年郭氏还是对这桩亲事很是满意的。不说赵攸瀚本人的优秀,便是赵家那条“四十无子方可纳侧”的家规,也能确保她女儿下半辈子的糟心事会少很多。 想起赵家这家规,郭氏一顿,联想起自己娘家郭家的事,却又添了一层忧虑。 她今早只见女儿的小姑子长得好,家教也好,性子也不错,家中更是人丁兴旺,便想起兄长的嘱托来。 现下来看,赵家这种家风清净的,恐怕不会乐意把女儿往嫁到子嗣单薄的陈敬侯府嫁。 襄京城中权贵子弟不论好不好色,尊重嫡妻这一条却不会变。都是要脸面的,嫡妻尚未生下嫡子就让姬妾有孕的事很少发生在权贵家中,至今为止连各皇子府中也是如此。 换成旁的人家,两三年内嫡妻没消息只管再多等几年便是,若让妾侍因此断了避子汤生下庶长子来,此后嫡妻再生下嫡子,才是后宅不稳、家风不正的征兆。 但诚靖侯府却不能等。郭氏敢肯定,按郭家这般子嗣艰难的情况来看,世子妃若两年内不曾有信儿,那侍妾那头可不会再服避子汤了。正是因郭家的特殊情况,若将来妾侍先行有孕,外人说起来也只会说郭家情有可原,不算吃相难看。 更何况,外甥郭浩对外道是侯府嫡子,实际分明是侍妾所出!当年她嫂子过门三年后还无所出,便由长辈做主停了所有侍妾的避子汤。饶是如此,也直到郭弘三十岁才有人怀孕生下了郭浩。 她嫂子从长辈发令就不曾甘心过,到一名侍妾怀孕时,大概也是对自己生下嫡子不抱希望了,便提出了李代桃僵之法,将庶子冒充嫡子所出。 比起庶子,当然是嫡子名头更好听,诚靖侯府上上下下的主子压根儿就没多考虑就同意了。 于是,在全府通力配合下,自侍妾有孕起便对外宣称她嫂子有孕,事后再处理掉那名侍妾,整整十个月下来瞒得严严实实。 只是,这些事却瞒不过郭氏这个嫡亲的姑奶奶。有心人想要查证也不难保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郭氏心知肚明,郭浩身为妥妥的侯府世子,这一代唯一的男丁,身份就摆在那儿了,是庶子是嫡子对赵家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让赵家难以接受的,恐怕还是自家姑娘最后可能无法生自己的孩子,还要教养别的女人给自己丈夫生的孩子。 都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女儿,凭什么要委屈了呢? 即使另一边是自己娘家,郭氏也不得不承认,郭家子嗣问题还是出在郭家自己身上,最终却要让嫁入郭家的女子来承担后果和心酸,这很不公平;也不能违良心的说,谁入了她郭家的门就得听郭家的摆布了。 她心下叹一口气,决定还是再看看吧,临走前再跟闺女提醒一声,叫她先别往她婆婆面前试探了,免得被吴氏看出端倪来了不喜女儿插手小姑子的婚事。 对着这位精明的吴氏伯夫人,郭氏不信她会琢磨不到郭家那些事。 宋氏不知这短短一段路自己母亲却想了这么多,待到听见郭氏临走前悄悄耳语给她的话,她还暗暗庆幸了下。 虽不知母亲想到了什么暂时放弃考虑小妹了,总算她也不用另寻说辞善意欺骗自己的母亲了,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母亲后头说的叫她别仗着怀孕娇气了的话,也令她撇了撇嘴。 ———————— 宋氏向来与赵攸瀚夫妻一体,也相信自己丈夫不是多嘴会往外边捣腾闲话的人,便在就寝前,将母亲先前让她给赵敏禾与郭浩牵线搭桥、临到晚上却又撤回了话的事,说给赵攸瀚听。 郭氏自然不会把她认为郭家的后宅事分析给女儿听,这样没头没脑的,赵攸瀚一时也不明白岳母何意。 他遂问道:“岳母原话是怎么说的?” 宋氏道:“只说早上是她想岔了,其余的并未多说。我那时又在庆幸不用拖着母亲了,便也没多问。不过看母亲神色,并不是小妹这里的问题。” 赵攸瀚颔首,不再多问。却见宋氏兴致有些不高,便问道:“岳母可还说了什么不曾?” 第73节 宋氏撇嘴,小小地拽着他衣角道:“母亲今日夸你对我好了;却叫我别娇气,要多体谅你,还说我怀孕怀傻了!” 后面那句不是回府后说的,不过不妨碍宋氏拿来与丈夫说嘴撒娇。 赵攸瀚失笑,还不等他说话,宋氏却又想了另一出。“那次你说,只要男人想,总是能找到法子偷奸耍滑,就是像我们府中这样不准纳侧的,也能置外室、寻粉头。我要是再这么娇气下去,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也去贪新鲜?” 叫她自己说,她也得承认这次怀孕后娇气了很多。当初怀八郎时她还在晋州呢,那里民风彪悍,她怀八郎两个月时还敢去跑马射雕,今天却在路上晕车了?! 赵攸瀚挑了挑眉,这都什么和什么?不明白夫妻快二十年来,妻子怎么到如今才开始担心这个问题? 不过,他看看她一面说话,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却握得关节咔咔响的举动,笑笑凑在她耳边轻轻道:“夫人放心,为夫胆子小,经不住夫人的辣手摧夫。” 宋氏喜笑颜开,又感觉到丈夫一手覆上了她罩着肚子的那手,听丈夫接着道:“况且,为夫还希望夫人再娇气些,这说明咱们闺女快来了,是不?” ———————— 七月过完后便是金秋八月,陆铭的伤势也渐渐康复,韶亓箫一直命陶卓盯着陆府。 到他得了陆铭已可在外走动的消息时,便直接递了一张请帖送往陆铭处。 第68章 没有结果的约定 七月过完后便是金秋八月,陆铭的伤势也渐渐康复,韶亓箫一直命陶卓盯着陆府。 到他得了陆铭已可在外走动的消息时,便直接递了一张请帖送往陆铭处。 这一回韶亓箫并未再故弄玄虚,帖子落款处明明白白地写上了大名。 陆铭是武人,体格优于文人不知几许,养伤养了一个半月之后,伤势虽未痊愈,却已好转到可以行动自如了,赴个宴没问题了。 他接了韶亓箫的帖子,却实在想不出自己与这位七殿下素日里有何来往。 对方身份摆在那儿,况这帖子写得也是诚恳,从落款笔迹来看,连前面的正文内容都怕是七殿下亲笔所书,陆铭与其祖父陆崇都认为不好推脱,便回帖应下了。 三日后,仍然是聚仙酒楼,这一次韶亓箫早早命人订了一间雅间,为防有人偷听,他还特意将左右两个雅间都订下了。 陆铭到时,韶亓箫已静静坐在主坐上。 “陆郎请。”在康平的引路下,陆铭朝韶亓箫一拱手,安然落座。 韶亓箫看了看他的脸色,到底养伤时日不长,陆铭如今眼神虽依旧清亮不失锐气,整个人却清瘦了许多,脸色也带着一些苍白。 他稍稍有些愧疚,本该等他痊愈后再邀人来的,只是他生怕那时来不及了,便只好对不起陆铭一些了。 见韶亓箫仔细端详着他,却半响不曾开口,陆铭便率先问道:“七殿下今日邀陆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韶亓箫突然发现陆铭虽常被人提及与赵攸瀚之间比较,但他们之间的差别其实还是挺大的。若说陆铭的气质是如宝剑出鞘的锐意难挡,赵攸瀚则是那位手握宝剑的剑者,不出鞘时内敛无害,一旦出鞘则万夫莫开。 好在,他倒是没再多想,专心应付起陆铭来。“今日是我冒昧,特意嘱咐聚仙酒楼的大厨亲自掌厨,为陆郎置办了这桌菜肴。陆郎安心,我知你伤势未愈,叮嘱过把所有菜肴往清淡里做。今日我以茶代酒,与陆郎好好聚一聚。” 陆铭随着他的话语往桌案一看,发现今日的膳食数量不多,却以猪肝、黑豆、鸡蛋黄、黑木耳为主食,已盛好的两碗米饭也是黑糯米饭,茶是红枣茶,至于其它他暂时看不出来的食材,估计也跟这些一样,都是补血的。 陆铭隐隐把嘴角一抽,这位七殿下虽也算用心了,晓得他如今该多吃些补血的食物,可全桌子的菜都是这样的,未免太过了。 他这些日子来天天吃这些,不介意偶尔换换食谱。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简单道过谢。 二人一边用膳一边说话,均默契地未提及朝中事和他这次受伤的前因后果,只交流些习武心得和日常的消遣。 陆铭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说到底,他与祖父最担心的还是这位七殿下企图拉拢他们陆家才有了这次邀宴。现下叫他陪七殿下只说些闲话,他也不无不可,只要这尊小佛以后别隔三差五地这么来邀他一回便好。 当然,陆铭不觉得七殿下这么郑重其事往他面前递了帖子,最后却什么要紧事都没说的,只是对方想要与他绕着来,他奉陪便是。 “茶”足饭饱之后,陆铭看了看天色,直言道:“七殿下今日寻陆某来,可还有要事?” 韶亓箫玩转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既然陆郎相问,我也不再绕圈子。” 他放下瓷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陆铭道:“听闻陆大将军有意为陆郎聘忠勇伯府嫡女为妻,陆郎可知?” 陆铭心下吃了一惊,神色稍稍一滞,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韶亓箫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他脸上,自然没错过他那几不可见的变化。他敛了敛目,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据陶卓这些日子打探来的消息,陆崇与赵毅最近仍然走得很近,好几次下了朝倒是一道走的,足见他二人对小辈间不见八字一撇的婚事还满意的很,若陆铭知情,那说明他是不反对的,陆崇方才能和赵毅这样心无芥蒂地走一起。 现下他不知情,那他对阿禾的观感至少没停留在“未来可能的未婚妻”上,而只是“忠勇伯府嫡女”这个没甚鲜明印象的符号罢了。 陆铭确实是不知情的,他这些日子养伤还来不及,陆崇也未多打扰他。未等陆铭再开口,却听韶亓箫接着道:“我心仪赵家表妹,还请陆郎莫夺人所好。” 陆铭:……他要不要把自己早在去年,就看穿了他在秋猎上耍的把戏说了? ———————— 韶亓箫会这么直说,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像陆铭这样的人,既有武人的和气魄,又有身为勋贵子弟的傲气。 韶亓箫很清楚,今时今日他手里的权势不足以让自己不给个理由就叫陆铭放弃祖父为他看好的婚事。既是如此,他便必须给出个理由来。当然,他也可以用别的理由来搪塞了陆铭,但总有朝一日会被识破,除非他自己以后不打算娶阿禾了。 那么到时,待陆铭再回想起今日他劝诫他放弃“忠勇伯嫡女”的场景时,恐怕会不太高兴了。并非说陆铭有可能对“忠勇伯嫡女”有别样的情愫,而是换了任何有傲气的男子,被别人拐弯抹角地劝服,当成猴子般戏耍,都不是件高兴的事。 若不如直言相告,陆铭是个胸襟宽阔的君子,成人之美对他而言,比编造其他理由叫他不得不放弃,会有效得多。 就是他一下子看错了,那也没事。左右还有他父皇,大不了他来一个长跪不起的戏码,求了赐婚便是。但这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 不出意料,陆铭并未犹豫多久,便微笑颔首道:“既是七殿下心仪之人,陆某会回去劝阻祖父的。也请七殿下放心,陆某不会提及七殿下之事,以免危及赵府嫡女的清誉。” 第74节 韶亓箫大喜过望,对他后面说的并不在意。哪怕他照实对陆崇说了也不要紧,陆崇那人他上辈子便有所了解,那可是个相当谨慎又知情识趣的人。 席面已近尾声,小二恭恭敬敬地将饭后甜羹送来了。四红甜汤,又是补血的…… 陆铭颇嫌弃地用银匙拨了拨碗里的甜汤,终于忍无可忍对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韶亓箫道:“七殿下,我不喜甜食,可有别的羹汤?”他的确不喜欢甜食,而且这四红汤前些日子他已吃过好几次了。 韶亓箫一顿,想了想道:“聚仙酒楼的鸽子汤也是一绝,我叫康平出去给你点一盅来。” 他话音刚落,康平已自发出去跑腿了,陆铭想阻止都来不及。 他面上朝韶亓箫颔首道谢,心底却忍不住泄了一口气。鸽子汤,有助于伤口愈合……陆铭记得,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喝它比眼前的四红汤还多两三回…… 算了,好歹不是甜的…… 不过,陆铭一时也不想看对面的人吃得那么香,便突然道:“其实,即使七殿下今日未寻上陆某,也不必担心我两家的婚事。” 韶亓箫喝甜汤的手一顿,随后继续舀着喝汤,状似无意地问:“陆郎有别的心上人了?” 难道他历经过生死关头,已经明了他表妹的美好,深深地爱上了表妹?那可太好…… “去年秋猎,七殿下的表现并非天衣无缝。” “噗——咳咳、咳咳……”韶亓箫一口甜汤噎在了喉咙里,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 这晚过后,不知陆铭回去是如何与陆崇说的。总之,刻意忽略自己最后掉了链子的韶亓箫命陶卓打探到,没两日陆崇便主动邀约了赵毅。 这回陆崇派人在周围布了人手,陶卓不好靠得太近,只清楚陆崇与赵毅出来时,相互之间并不见罅隙,神色却有着相似的惋惜。 这以后,两者关系虽比不见疏远,却也不见前些日子的日渐亲近。韶亓箫总算舒了一口气。 韶亓箫有些好奇陆铭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理由说服陆崇的,他既保证不会将实情告知陆崇,那便是说到做到才对。难不成陆崇老当益壮,自个儿猜出端倪了? 他却不知,陆铭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装作无意发现了祖父的打算,随后便问了祖父一个问题——“赵家可知晓府中二房与我们大房之间的龌龊?” 随后,陆崇便卡壳了。 不得不说,陆铭为人光明正大,便是自小为陆崇身教言传的。看看陆铭,也足可窥陆崇为人的一二准则。 在陆铭遇袭之前,或者说,在接到那封神秘的信件之前,就连陆崇都以为这些年二房慑于他在朝中的权势,不敢再出歹心,能做得也就是在府中内务上给他们祖孙俩添添堵。大房与二房的关系便一直维持在对外冷淡一些、对内互不往来上。 可现在,两房人头已是不死不休,分明已到了生死的层面上。这种情况下,要让人家嫁闺女进来,也不好粉饰太平“骗婚”吧。 因而,陆崇考虑了两天,还是寻了赵毅出来道出所有原委。 赵毅当然不希望女儿未来的婆家是不省心的,可他也不想就这么放弃陆铭这个好女婿人选。 当日他救起的陆铭样子虽惨了些,但显然对方更惨。且上药时细看便可发现,陆铭身上几乎所有伤势都没在要害,只是抵不住围攻他的人太多,伤口一多流的血自然也多,再加体力透支才会撑不住。可若对比两边的人数,就是赵毅也忍不住为陆铭竖个大拇指,这般英勇也就比他大儿子差一些些了。 再加上,他这些日子明里暗里调查过好几遭了。陆铭武艺不凡,又爽朗大气,家里居然还没通房,很合他的口味! 陆崇看出赵毅的游移不定,也不想放弃赵家这个亲家——家风清正,又子嗣兴旺,据说姑娘本人也是个骑射出色的,身体一定好!他如今只剩一个孙子了,娶孙媳妇想得最多的,自然是将来的曾孙子! 遂陆崇便与赵毅据实道出,自己已在想法儿与二房分家。他们可暂时压下亲事不提,若赵家姑娘及笄前陆府已成功分了家,到时便立刻上门提亲;若是赵敏禾及笄时陆家还未能成功把二房分出去,这约定便作罢,赵毅可另寻佳婿。 赵毅一想,索性自家也不损失什么,便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韶亓箫却不知这一茬。 八月十五是赵敏禾的生辰,恰好是中秋佳节,只是到时宫中会有中秋家宴,他不好出来,便自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给她的生辰礼,预备当天去当面送她。 只没料到,在中秋节前五天,吴氏娘家传来了噩耗。 赵敏禾的外祖父,吴家二老太爷身陨了! 第69章 噩耗 吴家二老太爷吴绰年事已高,活到这岁数按理算是喜丧了。可吴绰的身故却算不上平静安详。 赵敏禾紧挽着瘫软了的吴氏赶到吴家时,丧堂只搭了一半,角落里还有悄悄忙活的下人。 堂上一口漆黑的棺木停在正中央,赵敏禾那苍白憔悴的外祖母蒋氏坐在一旁,堪堪靠在大儿媳妇陆氏身上才没倒下去。吴家上下大大小小几乎都聚在堂上,满满站了一整个厅堂。连本在尚书省当值的东府当家人吴煜安——二老太爷的侄子——都回来了。 这时候,跪在棺木前的一位中年人和一位少年人就显得很是明显。 赵敏禾把吴氏扶到蒋氏身边,定睛看去才发现中年人是她的二表兄,少年人则是二表兄的长子,在她的表侄辈里排行也是第二。吴二表兄双眼呆滞,眼泪一刻不停地滚落眼眶;吴二侄子同样含泪,却时不时闪过一丝痛色和不明的倔强。 几乎是同一刻,小吴氏也踉踉跄跄来了。 蒋氏见两个女儿回来了,直搂着女儿们哭泣,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吴氏心底的伤痛不比蒋氏少,她跟随赵毅在京外多年,本就对不能尽孝在双亲面前耿耿于怀。自去年回京后,便时不时亲来看望二老,哪怕自己不来也常常叫陪房给二老送些新鲜的东西。 本以为二老身体康健,吴氏尚有好几年的时光孝敬二老,却不想天意难测。一时间,吴氏悲从中来,眼泪直流。 二表兄眼见吴氏的到来,双眼倏地一亮,膝行到吴氏跟前,已染上几许皱纹的眼角含泪,恳求道:“姑姑,您帮帮侄儿,求您和堂叔求求情,求他别将我的二郎逐出宗族!” 赵敏禾听清了他的意思——她的堂叔,吴家在京中这一支的当家人吴煜安,竟要将吴二侄子逐出宗族?他究竟做了什么,才惹得吴煜安狠心将他除族? 刹那间,其他所有人都站着,却只有吴二侄子同他父亲一起跪在棺前的事实蹿进她的脑海。难道外祖父的死,竟与自己的亲曾孙子有关吗?! 赵敏禾冒出一身冷汗! 此时吴煜安也是气急败坏,甩甩手叫布置丧堂的下人都出去了,留下几个心腹看门。 吴氏也是吓了一跳。她接到消息时,只觉得晴天霹雳,根本就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让老父亲突然离世,就急急忙忙过来了。一路上若不是还有女儿搀着她,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不等吴氏说什么,吴煜安便冷哼一声,随后对吴氏道:“二妹妹,你不知这不孝子孙做了什么?!若不是他推了二叔一把,二叔怎会摔倒在地,立时便去了?” 第75节 吴氏心神俱乱,饶是她平日里再沉着能干,此刻听了这话,也方寸大乱。 蒋氏“呜咽”一声,又是大哭起来。 吴二侄子攥了攥双拳,倏地站起身来,冲吴煜安道:“堂叔祖何必在这里正义凛然?您既是东府当家人,又是朝中清流派大臣们的渠魁,您和您的儿孙们自然是锦绣前程不在话下。而咱们西府,父亲和我的才干和手段分明就不在大伯父和大堂哥之下,就因为我们不是嫡长出身,却要时时矮大房一头,凭什么!” 被他点名的吴大表兄和其子顿生怒意,涨红了脸就要辩驳,却被吴二侄子又抢过了话头。 “府中既给不了我要的前程,我靠自己的能力去争!何错之有?四殿下文韬武略,秉承世家之风,若将来有一日……” “住口!”吴煜安怒气横生打断他,“给我堵了这逆子的嘴,捆起来关到柴房里,着人严加看管,谁都不许靠近!” 当下几个彪形护院快步进来,按吩咐将企图挣脱的吴二侄子捆了,堵上嘴。在他的呜呜抗议声中将人抬了下去。 赵敏禾看了这出乎意料的一出,心中惴惴,竟还与朝中的四殿下有关,吴二侄子说得那么露骨,她再傻也明白他做了什么。 夺嫡之事,吴家不会允许家中子弟参与进去的,至少在当家人立定决心要中立时,一定不会允许…… 外祖父是不是撞到了这事,在与吴二侄子争执之中才发生了意外? 厅中只余吴煜安怒气的喘息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吴二表兄惨白着脸,仍旧跪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反应…… 蒋氏经过这一番动乱,又大哭过一场,已是稍稍冷静过了。虽深恨曾孙子的不孝之举,但她不得不为其他小辈们考虑,吴家西府出了一个除族之人,今后在外人面前,其他小辈们该如何立足? 她一手招向吴煜安,红肿着一双眼睛疲声唤道:“大郎,我有话与你说。” 吴煜安怔愣了一下,吴家算上蒋氏这一辈,已是五代同堂,“大郎”这个称呼,早在二十年前自己孙子出生后,因怕混淆了便没人再这么称呼过他。 他回神之后,立刻便到蒋氏身边,小吴氏抹了抹眼泪,让出自己的位置。吴煜安才扶了老人家空出来的一手,恭敬道:“叔母请说。” 蒋氏咳了几声,才哑声道:“外人皆知二郎是我们吴家人,即使除了族,也无法改变事实——他身上流的是吴家人的血,从小到大吃的是吴家的米,喝的是吴家的茶。” 吴煜安紧皱了眉头,这也是他担心的。况且看他方才的样子,分明就是铁了心要靠着四殿下往上爬了,想让他回头,只怕比登天还难。 除族之后,二郎该如何吴煜安不在乎,但他在乎吴家的声誉,蒋氏的话未尝没有说中他的担忧。 吴煜安叹了一口气,问道:“叔母可有其他的法子?” 蒋氏红着眼睛望了望老伴儿的棺木,在又一次落泪前才移了视线,在吴二表兄的殷殷期盼中深吸一口气道:“把他绑上车,今日就送回端州祖宅去。对外便宣称二郎得了重病,要回祖宅修养。再命人看好了他,不许他离开祖宅半步!” 吴煜安想了想,应下了。却见蒋氏又闭了闭眼,沉声道:“命人告诉他,若他擅自离开祖宅,吴家就立刻对外宣布他死了,还会告知世人,他是害死了自己的曾祖父心中惧怕才抑郁缠病,时日一久才病故了!” 吴煜安一凛,不得不说蒋氏这一招直击要害。士人都要讲究忠孝仁义之美德,若二郎得了不孝的名声,那他只怕这一辈子都别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吴二表兄翕了翕嘴,想到妻子听到消息时便晕了过去,现在都未醒来,颤声道:“祖母,让二郎再见见他母亲走吧,这一去还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吴煜安狠刮了他一眼道:“不必了。二堂侄媳若想念儿子,自可一起回祖宅去!” 吴二表兄颤了一下,再不敢出声。 陆氏提醒道:“那二郎去年订下的亲事……?” 蒋氏疲惫地道:“就用二郎重病的理由去退婚吧,小定礼也不用陈家返还了,另再择一些致歉礼,你看着办吧。” 陆氏应下了。 蒋氏年纪本就与丈夫差不多,连番打击之下精神很快萎靡下来。陆氏见状,便让吴氏和小吴氏扶着她先回后院缓一缓。 一番忙乱后,吴氏姐妹俩在内室伺候蒋氏重新洗漱,并与她说些宽慰的体己话。 赵敏禾等在外头小花厅里,她如今的脑子还有些懵懵的,又带了些闷痛。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她与外祖父的感情虽比不上与祖父的,可血浓于水,外祖父也是个慈祥亲切的老头,前些日子她从襄山回来还来看望过的活蹦乱跳的人,才这么些日子就没了。 赵敏禾心里一酸,眼眶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 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快跑声,由远及近,很快就见郑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哽咽着喊了一声“表姐……” 赵敏禾接住朝她扑过来哇哇大哭的少女,自己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蒋氏在里头刚刚止了泪,赶紧对她轻声道:“小声一些,别吵到外祖母,她才刚刚哭过一场,她老人家哭多了伤身,别再被我们带起来了。” 郑苒压低了声,一边打着嗝,一边点头。赵敏禾拿手绢给她拭泪。 表姐妹俩哭过一阵才停下来。赵敏禾柔声问:“你方才去哪儿了,怎么没与姨母一起来?” 郑苒轻轻道:“今日我出门去了,表姐生日快到了。回了府才知道外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赵敏禾扯了扯笑,摸摸她的头,不再言语。 吴府二老太爷的丧仪办的隆重,连宫中的承元帝都令殿中省送了程仪来。 而赵敏禾那位导致了二老太爷猝死的吴二侄子,更是在吴家连个水花儿都没翻起便被送回祖宅。他有生之年若无意外,怕是再不得踏入京中一步了。 赵敏禾的生辰时,二老太爷的丧仪还未完,当然不会再办。京中消息灵通,吴家有吴煜安在,也是举足轻重的一个大家族。因而赵敏禾的闺中密友没两天也知道了她和郑苒的外祖父过世的事,纷纷来了帖子安慰她们,原本相约与赵敏禾庆生的事也作罢了。 韶亓箫的礼,自然也没送出去。 第70章 过渡 吴家二老太爷的过世,在赵家受打击最大的无疑是吴氏。待丧仪办完,心力交瘁的吴氏立刻就病倒了。 吴氏身体向来很好,这一病却是来势汹汹,整整一个月都不见好。吴氏原本保养得宜的身体看上去也仿佛老了十岁,脸色病黄憔悴,两鬓泛起了几根银丝。她原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少十岁都可以说,如今一看却是与实际差不多了。 因吴二老太爷过世而在家守孝的大房人等都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一直到九月底,吴家传来消息,原本同样病倒了的蒋氏竟日益病重起来,已然连床榻都下不了了。 小吴氏上门来看望长姐时,一边流泪一边规劝道:“姐姐,母亲自父亲丧礼后就没好过,白日里郁郁寡欢,晚上也时常梦魇惊醒,这些日子她自己都生着病还时常挂念着你。姐姐,父亲我们已不能尽孝了,不能让年迈的母亲再操心了。” 吴氏睁着眼睛,手上一动,吃力地抬手给妹妹擦眼泪。 第76节 小吴氏哽着嗓子又说了许久,吴氏才用沙哑的声音保证自己会好好养着的。 这一日后,她的病情总算一点点好起来,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 身怀有孕却仍天天过来在婆母床前尽孝的宋氏也同样缓了缓,却大约是前些日子太过绷神,这一缓宋氏也有些头晕发热起来。她又有身孕不宜用药,只好卧床静养。 一时间,杨氏要替吴氏暂管府中的中馈,小金氏要照顾孩子们,闵氏同样有孕,服孝三月的赵毅每日笨手笨脚地伺候吴氏,在家服孝五月的赵攸瀚和赵敏禾则两头跑,既要照顾宋氏又要来劝慰吴氏。 吴氏眼见因她家里人忙里忙外还要顾着她,儿媳被她带累地病了,女儿也一天比一天瘦,愈加愧疚。这才打起精神来,到十月中终是痊愈了。 宋氏的发热倒是不怎么严重,婆母有精神了,她也就不忧愁了,又有丈夫每日在一旁精心呵护,好得比吴氏还快些,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出什么问题,这总算令吴氏心里好过一些。 吴氏虽还在为父亲守孝,按理不宜外出,但母亲蒋氏病了,她是一定要去侍疾的。守孝是孝,侍疾也是孝,只是一个是对亡者,一个是对活人。算起来还是后者重要一些,因而待吴氏病愈,她几乎天天都与小吴氏一起去吴家为母亲侍疾。 守孝在家的赵毅和赵攸瀚便成了车夫,每日护送。郑家小吴氏的丈夫郑昊和儿子郑榆也是如此。 赵敏禾和郑苒也每次都跟上自己的母亲,一来为外祖母尽孝,二来也是蒋氏病榻前男丁不好久待,她们还是得留下来为吴氏和小吴氏搭把手。 吴氏刚历经过一场大病不说,小吴氏虽还挺着没倒下,身体却比以往虚弱了很多。因而有赵敏禾和郑苒在一旁时时跟着,赵家和郑家其他人也安心一些。 秋去冬来,到赵毅和郑昊身为女婿的三月孝期过去官复原职之后,蒋氏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吴氏十一月里的五十整寿也再没心情过了。 而蒋氏,到进了寒冬腊月时,反而连话都不好说了。 吴氏从一开始的悲痛,经历过绝望、麻木,最终才渐渐接受事实——自她猝然失去老父之后,老母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承元二十八年的春节,就在这样清冷悲伤的氛围下到来了。 正月底,赵攸瀚和赵敏禾刚为外祖父守完孝,蒋氏就去了。 这回大约是早有意料,一家子不像吴二老太爷过世时那般激动悲恸中还带着不可置信,取而代之的是缓长的绵绵的钝痛。 吴氏这一回撑住了,反倒是小吴氏病了一场。姐妹两个半年内连续丧了父亲和母亲,抱头痛哭了好几次,才缓了过来。 赵家大房和郑家二房又开始为蒋氏守孝,这一回,两房如没必要就不出门了,只在家中粗茶淡饭为蒋氏尽最后的孝心。 二月里闵氏生下了赵攸灏的长子,也是赵家小一辈里的九郎。孩子的洗三满月等喜事,大房这里也只在添盆等必要的时候才出来露一面,身上有孝招待客人却是不合适的。 杨氏和闵氏等人也是理解。金氏还叹气着安慰大儿媳妇道:“我还在呢,就是天塌了也有阿毅他父亲撑着。逝者已矣,你也要保重自个儿,你还有儿女孙子们要顾,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赵祈虽未像金氏这般啰嗦,却也慢吞吞跟赵毅说了句“告诉你媳妇儿,人要向前看。” 吴氏慰贴。她看得开了,家里人也舒了心。 又过了一个多月,足了月的宋氏也发动了,生下的果真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女娃。 强撑着一口气就为看看是儿子还是女儿的宋氏,待确定了这回终于不再是个小子后,忍不住长笑了三声,险些把产房外焦急等着的赵攸瀚骇了个趔趄。 ———————— 赵家这头先是疲于长辈的重病和丧仪,后是安安静静地守孝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接连的守孝也让赵毅这一房在京中消失在人前足有大半年时间。 韶亓箫这里也是无奈,不过他也不自怨自艾。 每月间,他还会去忠勇伯府上找与他年纪最近、最亲近的表兄赵攸涵两三回,寻机在赵敏禾面前多出现几回,以期她别因长时间未与自己相见而疏远了。 不过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先是蒋氏重病,赵敏禾经常去吴家西府,后来蒋氏也过世后,赵敏禾因守孝便多待在自己的存芳苑里。 韶亓箫只得抓住这些极少的机会多与她接触。 除了这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另外的心神,却是放在了掌管的铺子和表妹杨兰锦的终身大事上。 前者,不单有生母当初留给他的铺子——这些他前世就经手过,再度接手也上手很快。他要操心的是另一部分铺子,乃是从前韶亓箫与承元帝推却礼部的官职时承元帝交于他代管的铺子。明面上,这一部分铺子是承元帝对他恩宠不断的证明,但实际上,这些铺子同时涉及到了承元帝与他私底下的打赌。 ——当初承元帝答应他辞去官职时并非是无条件的,而是以这些虽然不至于濒临关门大吉但也收益一般的铺子打赌,以一年为期,若他能叫所有铺子起死回生,并且每个铺子的收益比前一年翻上三番,承元帝从此便放手,不再压着他入朝。 翻上三番,若是韶亓箫没有前世积累下来的经验,自然是个困难重重的挑战。但他前世经商就涉及过各行各业,再加上外人看来他仍是与承元帝父子之情密切的贵胄皇子之身,这些铺子甚至还是承元帝的私库产业,这么一来也没人胆敢糊弄他——虽然即使糊弄了也糊弄不了他,反而还要时时与他行个方便。如此,韶亓箫在距离一年还有两个月时,便已赢了与承元帝的赌约。 后者呢,才是韶亓箫真正头痛的事。 杨兰锦只比他小一岁,刚翻过二十八年便在二月里办了及笄礼。杨府如今的当家女主人罗氏自去年起便开始为她物色夫婿了。 罗氏是杨澍的继室,杨兰锦的继母。她本就为人势利吝啬,自己又育有两女一子,更是生怕杨兰锦这个原配嫡妻留下的嫡长女将来出嫁会分薄了家中的产业,对着她视若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杨澍不是个糊涂的,难保杨兰锦在杨府的日子会如何窘迫。 但杨澍终究是男子,对内宅之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兰锦虽然衣食住行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实际与继母所出的两个妹妹相比却差距甚大,私库中更是一年到头攒不到什么东西。若非当年她生母自小便为请了一位信得过的教养嬷嬷随侍左右,哪怕临终前也不忘嘱托杨澍切勿撤换了女儿的教养嬷嬷,否则杨兰锦在这样的继母手底下长大,难保不被养歪了。 现下杨兰锦已界待嫁之龄,她的婚事罗氏便能做一半的主。据韶亓箫所知,罗氏为她相看的人选,均是出自看着还鲜活内里底子却已坏了的门第,夫婿人选本人也是不堪大就之人,实在配不上蕙质兰心、温柔大气的表妹。 前世里,韶亓箫经历过与表妹那一段失败的婚姻,又对阿禾求而不得,很是浑浑噩噩了几年。那时候是表妹为他出头顶住了外头的风风雨雨,主持府中中馈,照料外头的生意,叫他有机会缩在自己的壳子里,再安安静静地自己走出来。 就是念着这一份情,韶亓箫也不能坐视罗氏这样糟蹋杨兰锦的后半辈子。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表妹这一世得偿所愿,嫁于陆铭。这也是他最初救起陆铭的意图。 第71章 英雄救美 然而想撮合陆铭与杨兰锦,却是难上加难。两人一男一女,家中也没有共同的姻亲,平日要见面便只有一些聚会上。可陆铭是武官,杨家是文臣之家,文武之别本就素无来往,极少有一家的聚会是陆铭和杨兰锦会同时去的;即使都去了,也有男女之分,众目睽睽下想要私下碰面,也得有心才是。 从去年九月陆铭的伤势彻底好了之后,韶亓箫竭力设计了几出,也不过叫杨兰锦与陆铭碰上了七次面。且两回之后,杨兰锦就察觉了异样;反倒是陆铭那里无知无觉。 杨兰锦外表温柔,内里却是坚韧果敢之人。她得知韶亓箫的意图后,到底不想就此错失心中所爱之人,也不甘心婚事被继母操纵,仅考虑了两天便递信给了韶亓箫。后面的五回,便有杨兰锦的配合。 最后一回,杨兰锦在去玄壇寺上香时与陆铭“不期而遇”。二人论经说典,说得相知相交。 韶亓箫躲在一旁暗自点头,原以为这事儿就差最后一步时,却发现之后陆铭多有闪躲之意,后头每每快与杨兰锦撞上时,便会先行一步与之错开。 若不是韶亓箫一直命陶卓盯着,发现他虽前头躲开了,后头却又每每绕回去蹙着眉、绷着神色深深注视杨兰锦远去的背影,韶亓箫还真要以为,陆铭是察觉了表妹的心思自己却又对她无意,才避了嫌…… 韶亓箫心中纳闷儿,索性下了帖子给陆铭,邀他一叙。 第77节 ———————— 时隔九个月,陆铭便又一次来到聚仙酒楼,给他开门的小内侍,他一眼便认出来仍是去年八月七殿下邀约他时给他开门的那个。 康平脸上堆着笑,客客气气地将陆铭请进了雅间里,自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韶亓箫已等候在雅间中,见陆铭到了,若无其事地招呼他坐下。 “上回陆郎有伤在身,不好与陆郎喝酒,今日我特意点了一壶松醪佳酿,陆郎请。”他说着,已为陆铭斟上一杯,顿时雅间内酒香四溢。 二人自去年的见面之后,之后不再私下碰面,平日偶然遇上,也如从前那般客气相待便罢。双方都默契地将那回会面当成从不曾有过。 陆铭当日保证不会将韶亓箫的私情说出去,便说到做到,连祖父陆崇问起那次会面,他也以私事含糊过去。陆崇信任孙子的处事,便也不再多问——料他怎么都想不到七殿下找上他孙子,是要截走他看中的孙媳妇的。 这一回,陆铭不知韶亓箫找他又是什么事,但他这些日子来心情不佳,不想与他绕圈子,直言道:“七殿下有事自可开口,我还有事,恕不能久陪。” 韶亓箫观他竟失了平日的神闲气定,反而话中略带一些浮躁,但见他这般直白了,自己也不矫情,便道:“我今日来是受我姨母所托,来问陆郎一件事。” 他与杨兰锦的血缘差得实在有些远,他自己是清楚自己待杨兰锦如亲妹是因前世的情谊,才如此关切她的婚事,但外人却不会这么想。哪怕用自己母妃曾很喜欢小时候的杨兰锦的理由,也不够使人信服,因而只好假托了杨氏的名义,反正陆铭又不能真去寻姨母求证。 陆铭不解道:“殿下指的‘姨母’是……?” 韶亓箫一拍脑袋,笑道:“是我的不是,没与陆郎说清楚。那是我母妃娘家的姨母,忠勇伯府三爷的妻室。” 陆铭听到忠勇伯府,本能以为他又要说赵家姑娘的事,便道:“七殿下放心,当日我答应过,不会夺人所好。现下我祖父那里虽有些阻碍,但只要我以后坚持不点头,赵家与我家的亲事,便成不了。” 他现下要愁的,还是与赵家的亲事成不了之后的事,他先是推了赵家的亲事,再提出娶杨侍郎府的姑娘,他祖父又不傻,怎会料不到他推掉赵家姑娘是为了杨家姑娘? 韶亓箫却一噎,反应过来道:“陆郎误会了。我这位姨母姓杨,乃是我母家二姨母。同时,她也是礼部侍郎杨澍的族姐,我杨家表妹的族姑姑。” 韶亓箫盯着陆铭瞬间变得错愕的脸庞,道:“杨澍与我舅父杨涛虽不属一支,但两家同气连枝,一直很是亲近。我姨母是心善的,怜杨家表妹自小失母,便对她多有照应,因而虽是族姑侄,姨母与杨家表妹却也很亲近,杨家表妹的继母不慈,表妹家中又再无别的女眷长辈,她自小有什么烦恼便会去寻姨母说话。” 陆铭听着他别有暗示的话语,心里的浮躁一点点沉淀下来,垂眸不语。 韶亓箫见他久久不语,便道:“杨澍在官场沉浮,府中一切内务均交于继妻打理,连表妹的婚事也怕是要那罗氏说了算。” ——实际上,杨澍没这么糊涂,对长女的婚事总会长长眼的,不过他现下诈一诈陆铭,却不无不可。 “那罗氏我姨母很是了解,她怕是生怕杨表妹嫁得好了,不给她挑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怕是不会甘心。” 陆铭霍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暗含挣扎,却还是不语。 韶亓箫叹一口气,道:“陆郎就给我个准话吧,叫我回去也好跟姨母交差。” 陆铭低落道:“我现下既无法保证将来一定会为她订下名分,又何必再撩拨她、坏了她的名节呢。” 韶亓箫挑眉:“这是何意?” 陆铭道:“我自是想真心待她的,也知她与我……但前路未定,便与一女子私定终身,与诱骗又有何区别?”真在乎一人,便该正正经经地上门提亲,三媒六聘订下名分才是。 韶亓箫蹙着眉揉揉太阳穴,他是知道陆铭君子,可君子成这样…… 自己是没办法,阿禾尚未对他倾心,自己才不能乱来,若像陆铭与杨兰锦这样两情相悦了,他早跟未来岳父提亲去了。他父皇去年的话虽是存心打击他的,但他说的确是个理——未来岳父对哪个觊觎他闺女的小子都不会有好脸色,却一定会顾及女儿的想法,若阿禾对他有了情,未来岳父就败下来一大半了! 韶亓箫正头痛着,却听陆铭接着道:“况且,还有祖父与赵伯爷的约定横亘在中间。据我所知,祖父已在计划分家之事,只怕陆府分家就在半年之内。在祖父再次寻赵伯爷说起两家婚事前,我势必与祖父摊牌,到时祖父会如何看待杨家姑娘。若是祖父就此认定她私德有亏,在婚前就与我私定终身……” “你等等!”韶亓箫倏地打断他的话,“什么约定!?” 待陆铭解释完了以后,韶亓箫目瞪口呆。 这狗屁约定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陆铭也得出了结论:“七殿下不知这件事?”他原以为韶亓箫这么在乎赵家姑娘,该一直盯着,便不难知道才对。 韶亓箫气道:“当日你不是说你会去摆平陆大将军的吗?至于我这里,我又不是疯了,去派人紧盯着当朝的十六卫大将军和当朝的军器监不放?!” 陆铭一滞。一个武官之首,一个掌管天下兵器,确不是他这个皇子可以随意盯梢的。 韶亓箫得了这么个坏消息,顿时没好心情了,且定下决心要赶紧将陆铭和杨兰锦的事情砸实了,好让陆家的老头子别盯着他未来媳妇不放。 “行了,你别管了。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你只管当什么都不知道。” 陆铭正要拦着他叫他别太出格,却见韶亓箫已扬长而去。 陆铭苦笑一声,早知他方才便慢慢说了。但愿这位七殿下别做出什么大事来好。 ———————— 陆铭担忧韶亓箫做出什么大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这闹大的事并非韶亓箫本意,甚至还没出在他与杨兰锦身上。 陆铭自去年伤愈之后,陆崇便不想再叫孙子待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因而上下活动了一番,将他从京郊大营调了出来,入了左千牛卫。这么一来,祖孙俩倒是可以每日一同上下职了,只是陆铭官职还低,不得参与每日的朝会。 六月初,又是承元帝前往襄山避暑时。左右千牛卫统率千牛备身等为皇帝侍从、仪卫,陆铭这一回当然是跟着走的。 到得襄山的第一回休沐日,他便又一次收到了韶亓箫的帖子,这回不是饮宴了,而是讨教骑射。 陆铭正想再与韶亓箫说说,便也没多想,就前去与他会面后,一同往襄山的大校场去了。 大校场位于襄山北侧,韶亓箫带着陆铭从冰泉宫中出来,一路往山下走。山脚下连接着校场的地方是一处皇家花园,园内百花齐聚,为配合皇家避暑的节气,种的还多是花期在五月末至八月初的花卉,一到夏季便是美轮美奂。这样的园子襄山有好几个,皇家妃嫔、公主们和其他宗室女眷很是喜欢来这些园子里赏花,有脸面的命妇们也时常过来。 因而从此处花园穿过便可到校场,虽是捷径,但如果光是陆铭一人,他身为男子,为着避嫌并不会从这条路去校场。但现下是韶亓箫这个皇子带路,身边还有几个韶亓箫的内侍和侍卫,他便安之若素些。 行至园中一处九曲桥时,原本目不斜视的陆铭突然从湖面上传来一阵女子的惊呼声。 陆铭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正是这些日子令他魂不守舍的人,不禁失色,往前跨过一大步正待定睛看去,却不想身后一阵大力传来,他站立不稳,立时便栽进了湖里。 陆铭猝不及防,在水中打了个滚,立刻探头出水面,却见刚才与他站在一起的七殿下,正满面焦急地催促道:“快去把人救上来!” 第78节 陆铭转身,最先入眼的便是湖中央一只翻了的小船正满满沉下去,只余半个船身在水面上了。船旁边的水面上还有两把女子用的水墨油纸伞,摇摇荡荡地飘向远处。一个头脸全湿、狼狈万分的女子正在水中沉浮,还被水呛到了直咳嗽,正是他近三个月都没见到过的杨兰锦。 陆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怒目向韶亓箫道:“你竟敢让她陷于危险?!” 陆铭又心知现下不是算账的时候,压下怒气不再与韶亓箫废话,转身朝远处掉进水里的杨兰锦游去。 韶亓箫满脸无辜。 他怎么真的把表妹陷于险境。前世他便知道,表妹是会水的,连她今日带着的丫鬟他也派人打听过了,也是个会水的。现下又是炎热的夏季,方才只是突然掉进水里被吓着了,等她缓过神来了,哪怕没人救表妹也不会有事的,他只是给陆铭一个名正言顺叫陆崇前去杨府提亲的理由罢了。 韶亓箫惬意地等在九曲桥上。 突然,身后的康平扯了扯韶亓箫,抖着声音道:“殿下,湖里还有一个人……” 韶亓箫浑不在意道:“没事,杨家表妹的丫鬟,她自己会游上岸去的。” 康平的声音快哭了:“殿下,看衣裳和打扮,那不是个丫鬟,是不知哪家的贵女,而且她快沉下去了。” 第72章 英雄救美2.0 康平会吓成这样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本就胆子小,原本按他家主子的计划,即使不成功也不会出事的。可现在事情出了变故,若是连累一位京中贵女因此丧了命,不光他家主子得吃挂落,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呢,更是有丧命的可能。 现下湖中出了事,已有原本在园中赏景的命妇和贵女们过来聚集在湖边了。见湖中的动静,纷纷惊呼起来。 距离太远,韶亓箫一时无法看清那是谁,可他知道绝不会是阿禾,她还在京中为外祖母守孝,根本没来襄山。 他急忙转身道:“快去把人救起来!” 康平哭丧着脸:“殿下,我们都不会水啊,您昨晚嘱咐过,今天不准带会水的人!” 韶亓箫僵住。他完全忘记了,为了今日叫陆铭没有理由推脱,他特意确保跟着他的内侍和侍卫都是不会水的。这会儿陆铭已经被他踹下湖去救表妹了,剩下那个怎么办?!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却见湖边那群女眷被一道眼熟的人影层层拨开,闪电般冲到最前头,随后停都没停跃入湖里,朝湖中央快沉没的那女子游去。 韶亓箫定睛一看,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双眼,那人……似乎是他表兄,阿禾家的六郎赵攸涵吧…… 这般急切,难不成落入水中的女子是他认识的? 韶亓箫心里一喜,莫非正是他六表嫂? 他不记得前世赵攸涵是何时成亲的,但他记得前世阿禾的女婿赵熙是赵攸涵的次子,似乎比阿禾的女儿还大上一岁。照这个时间算的话,赵攸涵的确不出两年就得娶妻子王氏了,不然赵熙会来不及被生出来吧?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陆铭已到了杨兰锦身边。 韶亓箫这里只得见到他抓住了杨兰锦的身子,此刻杨兰锦似乎已稳住了,并未沉下去,却似乎不愿被他带回岸边。 韶亓箫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一见杨兰锦手指着离她足有七八丈远的落水女子与陆铭说话,便可猜到一二了。 陆铭却有些迟疑,待在杨兰锦周围停顿了些许,待二人见到赵攸涵已往那边游去了,他似乎才说服了杨兰锦抓着他往岸上回来了。 两对男女先后到了对面的岸上。 韶亓箫心里一松,而后便听到了岸上的窃窃私语声。他舒了一口气,有了今日的这些人证,陆铭与杨兰锦有了肌肤之亲这事,想必没几日便会传开了! 但他的如释重负却在看见对面的情况时戛然而止!——那名不知名的女子,竟已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了! 韶亓箫心中一沉,飞快从九曲桥上下来,往对面赶去。 岸上的女眷们早先一步赶了过去。韶亓箫到时,这些莺莺燕燕早已将里面的人里里外外围了起来,见他脸色不好,才收了声识趣地让开路。 韶亓箫绷着脸,一眼不发地往里挤进去。 地上横躺着一名妙龄少女,穿着水绿岚媛百褶裙,发髻已在水中挣扎时散开了,左右各一镂空兰花珠钗勉强勾在发上,缭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得见她白皙的肤色和苍白得没有生机的唇。 旁边杨兰锦与陆铭两个一身狼狈,瘫坐在地。而剩下的一人——赵攸涵,正抖着手给这昏死过去的少女做急救。 “心脏复苏术”,传自太|祖皇帝,太|祖登基之初便命人将这一急救法子传遍大周上下,到如今大周百姓十之四五都会了。去年他与阿禾在驿站救下那名小童时,用的便是这个法子。 但他那时对着的只是一名三四岁小童的嘴,赵攸涵可是对着一个姑娘家…… 只是赵攸涵现下显然快急得掉泪了,韶亓箫翕了翕嘴,终是没有开口,只看着他口中喃喃地唤着什么,双手颤抖着按压少女的胸口。 待数十息后他掰开少女的嘴往她肺里吹气时,韶亓箫不由转开了目光,却见一旁这些跟来的或关心、或看热闹的女眷们,有些跟他一样错开了目光,有些把双眼瞪得圆圆的,还有些则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韶亓箫没心思计较这些,此刻他只在心中焦急地求神拜佛,将各路神佛全拜了一遍还不够,他连太|祖皇帝这位高祖爷爷也求了又求,求他们保佑这姑娘可别这么去了,否则他一生都不得安宁了! 万幸的是,不到半柱香时间,那少女就咳嗽一声,吐出来一大口水醒了过来。 在赵攸涵又哭又笑地将人扶起来时,韶亓箫不由吐出一口浊气。 太好了,他不用怀着歉疚过下半生了…… “王五姑娘!” 女眷中有人发出惊呼,伴随着一阵阵吸气声,声音中的不可置信是如此的明显。 韶亓箫一顿,定睛一看,却傻了眼!这少女不是赵攸涵前世娶的那个明州别驾之女王氏,而是御史大夫王开济之女王晴——五百年的氏族之家罗州王氏的嫡支嫡女! 韶亓箫有些头晕…… 周围女眷们的嗡嗡声随之而来,韶亓箫深吸了一口气,肃容对在场人等道:“各位都散了吧,今日之事是个意外!”这么多人看见了,想必瞒都瞒不住,韶亓箫头痛万分。 他不怒自威,在场的女眷也不是没有眼色的,纷纷告辞离去了。 两个穿粉色罗裙的丫鬟跌跌撞撞跑过来,扑到王晴面前,神色焦急将人从赵攸涵怀中抢过来,急急检查起来。 第79节 韶亓箫愈加头痛。 王家是氏族,源远流长了五百年!赵家却是只传了三代的勋贵而已。 本朝之前,氏族便是一种向来不会辄婚非类的存在;本朝之后,太|祖皇帝不愿朝上再由世家一家独大,先后几任皇帝打压了六十年,才终叫氏族在朝堂上渐渐衰落。 但这些衰落之家中却不包含王家。王家因开国之前便眼光独到跟了太|祖皇帝,又不再墨守成规,摒弃了世家的某些不良风气,加紧脚步跟上了太|祖的一系列变革,反倒更上了一层楼。至今王家在朝堂上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况且虽然这些年氏族们也会寻一些氏族之外的家族联姻了,但大多是旁支之女。嫡支也有,但若是嫡支联姻,那联姻之家便会大部分会是耕读传家的清贵之家,像赵家这样军功起家还底蕴不足的姻亲,要联姻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氏族女子嫁过去会是将来的当家主母。 王晴还是嫡支的嫡女,就是一般的宗室女都比不上她的脸面! 赵攸涵呢?自己本事是不错,身份上却连忠勇伯府三房长子都不是。 怕是王家根本就看不上赵攸涵! 韶亓箫揉了揉脑门。他可真不是故意要害赵攸涵的,本来计划得好好的,谁知这位多出来的王家嫡女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早知如此,他这回就该先说服了表妹再行动的,不然表妹早有准备,又怎会叫不相干的人一起上了船!若不是怕表妹知道后不同意他用这种小道手段……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晚了…… 第73章 一个两个 大周朝民风开放,先前离湖中央最近的陆铭跳下湖——韶亓箫踹人的动作飞快,没人想到陆铭是被他踹下去的——去救杨兰锦,能得一句“事出突然”。且两人众目睽睽之下并未作出太亲密的出格举动,好事者固然会嚼上一阵子舌根,但若有心压制舆论,把事情往大义里去传播,这阵子舌根也很容易应付过去。过个一年半载,事情淡了,陆铭和杨兰锦便自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当然,若陆府有心全了杨兰锦的名声,也可成就一桩佳缘。 但后来的赵攸涵和王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先是赵攸涵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神情慌张地冲出来,救起王晴后更是嘴对了嘴!这种情况,说他二人之间没甚私情,谁会信! 今日在场的女眷都来自京中有脸面的人家,想压都压不住这事。 不说今日见了这一幕的女眷们回去后对这事如何反应,这会儿韶亓箫已木着脸,先散了几个人给陆铭,叫他护送杨兰锦回去;他自己则亲陪着赵攸涵送王晴回王家的避暑庄子。 若他今日不跟着一起去,他都担心王家会直接把他六表兄的腿打断了! 事情传播的速度与韶亓箫预计的一样,一行人到王家时,王家能回来的人已经都在了。 王晴之父御史大夫王开济脸色铁青,见了他们只朝着韶亓箫拱手一礼,随后便径自指挥下人安排事情去了,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韶亓箫心里“咯噔”一沉。 “父亲……” 王晴喃喃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母亲崔氏一把拉过,拖着走了。 王晴气虚地转过头,眸光一直担忧地胶着在赵攸涵身上。赵攸涵对着她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容,王晴也回了一抹虚弱而坚定的目光。 王开济见此,更是没了好脸色。 “七殿下,家中出了事,就不招待了!”竟是当赵攸涵不存在了! 赵攸涵上前一步,正待说什么,却被韶亓箫抢了先一揖道:“王大人,今日之事是我表兄鲁莽,见王五姑娘身陷险境才有失考虑。但表兄也是救人心切以致于轻薄了王五姑娘。表兄自小便敢作敢当,他方才路上就与我说了,现下事情既已发生,他愿娶王五姑娘为妻,央我暂且做个见证人,来日必请官媒正式上门提亲。” 无论怎样,先把姿势摆出来再说! 韶亓箫又冲赵攸涵一个眼色,赵攸涵也反应过来了,他上前一步,朝王开济行了一个大礼,嗓音铿锵有力道:“恳请王大人将爱女许配与我,赵某可起誓,这一生必不负王五姑娘!” 王开济却早先一步让开了他的大礼,脸色依旧不愉道:“七殿下、赵六郎不用多说,请!” 赵攸涵苦笑一声,虽没再当他不存在了,但这态度分明是一丝不为所动。 二人只好从王家的避暑庄子里出来了。 ———————— 赵家大房要守孝,赵煅今年也没来,男丁今年只来了赵攸涵自己和他五哥赵攸灏。赵攸灏不知是没听到消息,还是听到了消息却还在冰泉宫中上职出不来,总之赵攸涵回去自家避暑庄子时还没见他回来。 又因今年出发前,才三个多月的九郎有些不好,众人不放心小娃娃长途跋涉来襄山,故而闵氏便留在了京中照顾儿子,倒要累得赵攸灏每逢休沐日便回京中一趟看望妻儿。现今这庄子里,也只有一个杨氏身边的老嬷嬷在主事。 赵攸涵回了自己院子草草换了一身衣裳,便又匆匆命人备马,预备立时回京叫父母往王家提亲去。 行至门前,才发现韶亓箫也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心情有些低落,却仍是感激道:“七殿下回宫吧,剩下的我可自己面对。” 他却不知,韶亓箫正是对他满是愧疚的时候。事情因他而出,韶亓箫懊恼的同时,总想着能补救一些便补救一些,帮得上的地方,他自然不在话下。 “六表兄刚落了水,又大悲大喜过,现下看着还硬朗,却不知路上吹起风来会不会头昏眼花,还是我跟在一边安心一些。” 赵攸涵推辞不过,只得应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王晴和提亲的事,根本没来得及想韶亓箫这举动是否太过异常。 ———————— 襄京城。 二人踏进忠勇伯府时,赵敏禾正在她大哥大嫂的云影院中。 赵攸瀚与赵敏禾身为蒋氏的外孙/外孙女,只需为外祖母守上五个月孝期即可,算一算只剩不到十天时间了。倒是吴氏,还有七个多月的孝期。 不过吴氏已平复了很多,又有新出生的孙女逗趣,看着小女娃娃的笑脸,吴氏也能开怀许多。 小婴儿还小,每天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多得多。一家子一起用过午食,逗过小名叫乐乐的小女娃没多久,便见小娃娃开始眯着眼睛打起小哈欠来了。 吴氏亲自将孩子哄睡了,才在赵毅的催促下回知际院歇晌去了。 赵毅原本只有三月孝期,但吴氏经历了吴家二老的丧事后,身体一直没恢复过来。他因不放心吴氏,便隔三差五地早退回来,必要亲眼盯着吴氏好好休养。因而今日虽不是休沐日,但赵毅午时便下衙回来了。 也幸好如今是太平盛世,不到换防时节或赈灾之时便无须调兵遣将,赵毅这个军器监平日才有这么多空闲,就是空日子里只去点个卯,下属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夫妻俩走了之后,赵煦也带着弟弟赵熏去了练武房指导他的枪法。 赵攸瀚悠闲地靠在美人榻上读兵书,宋氏听了婆母的令,将苦着脸的赵敏禾拘在身边做绣活。 第80节 只见赵敏禾捏着一根绣花针,中规中矩地绣着帕子上的墨竹。宋氏趁着丈夫似乎没注意她们这边,小声地安慰小姑子道:“阿禾,绣不好也没关系,没人规定咱们女人家就一定要会绣花的,会绣竹子就够了。咱们针线房上刺绣手艺好的多的是,以后嫂子给你多陪嫁几个手艺好的丫头哈。” 赵敏禾感激地朝宋氏笑笑。 宋氏把声音又压低了一层道:“不过啊,以后丈夫的里衣,你还是得给他做几套的,那个简单一些。寝衣更简单,只管往宽松里做就行了。还有荷包、络子这些贴身的小东西,你也最好亲手给他做。嫂子跟你说,有时候男人嘴上说叫你无需劳神,可你真把东西捧到他面前,就是四不像他也高兴得很……” 嫂子絮絮叨叨的,赵敏禾一开始还挺淡定的,后来却是越来越不好意思起来……尤其宋氏后头又一再提到寝衣的做法,让她更是不自在。去年驿站时韶亓箫衣衫尽透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 赵攸瀚听着那边妻子和妹妹的动静,却默了默,回想起自己那些个长年一个袖子宽一个袖子窄的寝衣来,虽然因寝衣宽大,穿着并不会束了手脚,到底有些不雅观。 他想了想,不好拆妻子的台,但还是私底下跟母亲说说吧,这些绣活还是叫母亲多教教妹妹为好。妻子……还是算了吧,这么多年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他这里一个闪神,原本在他腿边闭眼午睡的八郎瞧准了父亲没关注他,便偷偷滑下了榻,轻手轻脚往内室去了。 内室与外间用一道珠帘隔开着,还有一道门槛,八郎满打满算还差三个月才满三岁,再轻手轻脚也没法儿在跨过对他而言都到了臀部的门槛的同时,还能顾着不叫珠帘发出声响。 几乎是他小胖手一碰着珠帘时,便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很是悦耳,也很细微,几不耳闻,至少宋氏和赵敏禾就没发现。 不过,赵攸瀚却是一瞬间就被惊醒过来。 他转头看去,只见小儿子整个小身子都爬在了门槛上,见他看过来,赶忙露出一个讨好的大笑脸,有些傻傻的。 赵攸瀚一挑眉,朝八郎找找手。 小小的八郎小大人似的叹一口气,认命地又从门槛上爬下来,哒哒哒小跑回父亲的榻前,捉住父亲伸出来的一只大手,哼哧哼哧又爬到了榻上。 赵攸瀚放下兵书,揽住他小小的身子,轻声问:“八郎去哪儿?” “去跟妹妹玩儿!”八郎眼神亮晶晶的。 赵攸瀚失笑:“妹妹在睡觉,八郎不能再去戳醒她。” 八郎本就喜欢妹妹,乐乐出生后,更是吵着要做好兄长,会陪妹妹玩儿。可乐乐常常睡着,八郎就不乐意了,又见乐乐的小红脸颊肥嘟嘟的很是可爱,便常常拿自己的小胖手去戳她,直到把乐乐戳得哭醒过来为止。 之前乐乐有些日夜颠倒,白日里宋氏不想叫她睡太多以致于晚上整夜整夜地折腾人,便也随八郎去了,只是嘱咐了他只能轻轻戳,又吩咐了两个乳母要看好他。 现下乐乐的作息已经改好很多了,孩子贪觉,也不能老是被她小哥哥吵醒啊。宋氏便不许八郎再这么干了。但八郎呢,却还是时不时地要去闹醒乐乐,只好大人们多看着他一些了。 赵攸瀚知道以小儿子现在的年纪,他今日说过的话,儿子过几天还是会忘了,但他还是柔了嗓音与小儿子讲理道:“妹妹还小,她需要多睡才能长大,八郎像妹妹这么小的时候,也会睡这么久的。” 八郎想了想,同意不再去戳妹妹了,但他还是想去跟妹妹一起午睡。 赵攸瀚看看另一边相处融洽的姑嫂两个,也不反对,只起身夹起小儿子往内室去了。 被他起身的动作惊起,宋氏和赵敏禾疑惑地看了看父子两个。 赵攸瀚道:“八郎想去和乐乐一起午睡,我进去跟他们一起。” 知道丈夫会看好孩子们的,宋氏笑着挥手叫他去了。 八郎得偿所愿,躺在妹妹旁边看着妹妹睡得红通通的小脸儿,心里美美的。一会儿又朝躺在他另一头的父亲那边转过去,小睫毛刷啊刷的,咬着手指小小声问:“父亲,为什么妹妹只有一个?” “哼?”赵攸瀚不解地发出一个鼻音。 “安安和康康就有两个!”还长得一个样! 赵攸瀚哑然,含糊地对他说道:“有一个就不错了。八郎不喜欢一个妹妹吗?” 八郎摇摇头。 赵攸瀚道:“那不就是了。两个妹妹八郎喜欢,一个妹妹八郎也喜欢,那一个两个还有什么区别?” 八郎还不能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拧着小眉头使劲儿想。 赵攸瀚又轻声哄他睡觉,八郎渐渐觉得困倦起来,很快就闭起眼睛了。 赵攸瀚取过一床小被子盖在小儿子身上,怕他睡熟了滚到床里头去压了乐乐,又伸手揽住他。 躺在两个小儿女身边,闻着女儿身上淡淡的奶香味,赵攸瀚也慢慢出了些睡意,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却在将要睡过去时又倏地睁开了眼睛,瞬间起身听外面的动静。 有丫头疾步进来又疾步出去了! 下一刻,宋氏便神情焦急地进来了,见他已经起身,便示意他出来说话。 赵攸瀚吩咐乳娘看好两个孩子,自己便大跨步出了内室。 宋氏和赵敏禾脸上是一样的急色,宋氏在吩咐院子的嬷嬷丫鬟。赵敏禾见他出来了,便到他身边轻声道:“大哥,三婶婶身边的丫鬟刚刚来报信,三叔对六哥生了大气,还要对六哥动用家法!” 赵攸瀚疑惑顿生。赵攸涵这时候明明该在襄山,三叔也该还在太学未下衙,究竟是何事,父子两个怎会突然都回府了?还闹到要动家法? 不过现下却不是乱了的时候,他安抚道:“先别慌,去了知明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再说。再去父亲母亲那里禀告一声,叫他们一起过去。祖父祖母那里先别惊扰了。” 能叫三叔赵煅大动肝火的事,恐怕不是小事,作为当家人的赵毅也得知晓。 宋氏点头,又转头吩咐人办事去了。待她吩咐好了,便立时跟着丈夫和赵敏禾去了赵煅和杨氏的知明院。 三人到了知明院外头,就听到身为国子监太学博士、少时曾被当世大儒赞其必成一代文人名家的赵煅中气十足的怒吼:“你坏人名节不够,竟还私相授受起来!王家怎么就没把你的腿打断!省得老子还要亲自上手!” 赵敏禾:……原来一向温文儒雅的三叔也会自称“老子”来骂人……果然是她爹的亲弟弟! 第74章 缘由 赵敏禾没走进知明院就听她家三叔吼了这么一遭,还因为太过惊讶她家三叔爆粗口,连这粗口中含着的意思都差点儿错过了。 没等她走进呢,赵攸涵理直气壮的声音响起:“阿晴是个好姑娘,我们本打算慢慢跟家里说的,可谁料到会有今日的意外?” “你、你!”赵煅喘了口气,复又骂起他来,词汇多的竟还不带一句重复的。 赵敏禾听到赵攸涵嘴里的“阿晴”便是一呆,想到方才三叔骂人时提到的“王家”,联系在一起,她怎会想不到她家六哥毁人名节的对象是王晴! 第81节 她木着脸跟着大哥大嫂走进知明院,脑子里却突兀地想起去年她还没守孝前,在二公主的赏荷宴上遇到王晴时她对自己那不正常的态度来。现下想起来,也许当初王晴便与她六哥之间有了不得不说之事,才对她这么和颜悦色! 知明院里的情况,并未如赵敏禾想象得那么难以收拾。 原本她与赵攸瀚宋氏都以为杨氏既派人来报信,必是因着赵煅一口气上来要打残赵攸涵的架势,才着急地偷偷叫丫鬟去叫他们过来帮忙劝一劝的。方才他们在院子门口听见的动静,也确实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但进了院子才发现,赵煅与赵攸涵父子两个却离得老远。 赵攸涵双膝及地,跪在堂下,身上却完全看不出来受了家法的痕迹;杨氏站在他一旁,神情也还好,虽焦虑却没有慌张;赵煅则气呼呼地坐在主位上,桌上一根乌漆墨黑的鞭子很是显眼,旁边还有个人影在讨好地为他抚背顺气。 赵敏禾定睛一看,却是好有两个多月没见了的韶亓箫。 赵敏禾记得上回见他还是在小九郎的满月宴上。从血缘上说,小九郎是韶亓箫的姨表侄子,又是杨氏头一个孙子,韶亓箫来恭贺小九郎满月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与她那次其实也算不上正式的见面,只是在园子里错肩而过,只说了一两句话而已。 而后乐乐出生和满月时,大房的孝期还没过去,自然没有大办,只请了少少几个姻亲之家过来便罢。 除此之外,赵家没大事,赵敏禾也就只待在府中,并无太多接触外人的机会。 现下,她是真没准备会在这里措手不及地见到他。特别是先前还在云影院里想起了些非礼勿视的画面。 她压下心里的涟漪,跟在兄嫂身后,先与堂上的两位长辈和韶亓箫行礼。 若换了平时,韶亓箫还会高兴能多个机会与心上人见面,现下面对这他自己思虑不周惹出来的祸事,高兴的心情也减了大半,只是不忘赶忙上前将赵攸瀚虚托一把。 赵攸瀚来不及思考韶亓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温声问赵煅道:“三叔,六弟平日里也算扎实可靠,今日不知是何故惹了三叔生气?” 赵煅脸色难看,气道:“你叫他自己说!” 赵攸涵神情倔强,杨氏恐父子两个再起冲突,便自己抢先细细说了。 赵敏禾听罢,只觉得她这六哥真算是个神人!连王晴那样矜娇的世家女都拿得下!就与她先前猜测的那般,这两个一年多前就暗通曲……呸……看对了眼,那时候王晴甚至还未及笄。 介于二人的门第,他们本打算对家中潜移默化,作一番努力试着叫各自的家中能接受对方。到了今时,还未见到明显的进展不说,却出了今日的这桩意外。 赵攸瀚听罢,思索片刻,对赵煅杨氏道:“三叔和三婶是怎么打算的?” 杨氏张了张口,却说不上来,显然也没想好后头该如何。 赵煅揣摩片刻,眯了眯眼道:“还能如何?事实已俱在,待我将这逆子绑了交于王家,是打是杀,悉听尊便!” 赵攸涵一急,嚷嚷道:“父亲,你不能这样!我本就打算娶她为妻,一生不离……” “住嘴!”赵煅额头青筋一现,抄起桌上的鞭子就要上前施家法。 赵敏禾一惊,还没来得及相劝,就发现赵煅旁边的韶亓箫立时跟上抱住赵煅的后腰往后拖,一边还大声求情道:“姨父使不得!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您打了六表兄不要紧,却不是叫姨母跟着一起痛吗!六表兄现下只是钻了牛角尖,您好好与他说说道理不就完了吗?难不成把他绑了交给王家,王家就真会抽死他不可?这不是得理不饶人、非要跟赵家结成死仇吗?我父皇还在上头看着呐!” 他嘴上说得有理动作却无赖,赵敏禾嘴角一抽,总算想明白了为何她三叔明明语气已经暴走了,她六哥却还好好地跪在堂下没有被打到一丝一毫的缘由。 韶亓箫身份尊贵,哪怕真心实意认赵煅当姨父看,赵煅却不能不顾及君臣之别,有韶亓箫挡着,赵煅能真的打到赵攸涵才怪。 赵攸瀚眉头一挑,不想这位七殿下也有精明的时候。事情既已发生,赵家势必要向王家提亲,并且这桩亲事十有□□是会成的,毕竟赵攸涵对王晴有救命之恩是事实,二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 但这亲事怎么成的却需要多加斟酌,一个弄不好就是结个仇家回来。不能这样直接上门提亲,否则会显得赵家有恃无恐,仗着拿捏住了王家姑娘的名声才料定了王家会答应。得先叫王家出一口气,把赵家的诚意摆足了。 待王家的怒气消了一些,他们就能想明白,现下的情况,王家姑娘嫁于六弟,不单顺理成章,还是当下唯一的选择了。除非王家愿意去赌过个两三年之后襄京城的多数人都不会再提起今日这事,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有王晴或王家的地位高到了众人仰望的地步,才有可能叫人不敢再妄论今日之事。 现下嘛,就像韶亓箫说的,承元帝还在上头看着,王家人除非脑子都昏头了,才会真的这般胆大妄为,将忠勇伯府一个出息的子孙废了。 想罢,赵攸瀚气定神闲,对赵攸涵道:“六弟,你是不是觉得,今日你做的一点都没错?” 亲爹气急败坏,赵攸涵也不是个脾气和顺的,两个针尖对麦芒才会吵嘴起来,现下大堂哥和声悦气地说话,赵攸涵更听得进去。 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赵攸瀚道:“你觉得自己是情急之下才救得人,并无差错,是吗?” 赵攸涵颔首。 “可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官家女眷吧?懂得急救之术的必不在少数,你为何不让开叫一个女子来为王家姑娘做急救?” 赵攸涵翕了翕嘴,呐呐无言。 赵攸瀚笑笑道:“你看,若往细里说,你也并非毫无过错。甚至在王家人眼里,你这样莽撞轻薄了他家姑娘,便是原先救了王家姑娘,也够抹杀了一大半恩情了。王家若真心疼爱自家姑娘,对你心生恼怒也是正常,你可懂?” 不等赵攸涵再说什么,他又道:“将心比心,若妹妹被别的男子轻薄了,时势之下只得嫁那人为妻,你可会高兴?” 这话意有所指,但赵攸瀚真正想叫听入耳的那人正苦恼着呢,丝毫没听出不妥来。 韶亓箫脑子里真是一团乱麻。他完全不知道赵攸涵和王晴这两个前世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如何在一起的! 但今日的事情一出,前世赵攸涵的妻子另一位王氏怕是此生与他无缘了。那他二人本该有的两个儿子——包括阿禾前世的女婿赵熙——不是都不会再有了? 前世的六表兄和六表嫂感情如何他不知晓,但二人有两个儿子,且都是出息的,这他倒是知道的。并且,前世那位王氏是阿禾除开两个亲大嫂之外与她最为亲近的一个嫂子,二人多年来一直如闺中密友一般相处融洽。赵熙和阿禾的女儿青梅竹马,后来顺理成章结为夫妇也是甜甜蜜蜜的。 他原还想着,若他与阿禾将来有了女儿,年龄又相当,倒可以叫赵熙再当一回阿禾的女婿,毕竟前世她对赵熙这女婿可是很满意的。可现下赵熙的父母都不会成婚了…… 现下他只管先叫六表兄别吃了皮肉之苦再说,再想办法促成了这桩婚事。他已经害得六表兄差点儿失了所爱之人了,总得把他喜欢的人帮他娶回来了才心安一些…… 这一边赵攸瀚观察了韶亓箫片刻,只觉得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便也没再过分注意他,只再问赵攸涵道:“襄山的园子一般只有女眷才会去,你今日为何会去那里?” 赵攸涵轻声道:“王家要把她嫁去诚靖侯府,郭浩那人想必大哥你也清楚,自小体弱多病,听说将来连子嗣都困难。他还性子懦弱,诚靖侯府随便一个长辈都能将他捏在手里搓揉。阿晴若嫁了他,后半生哪儿有好日子过。我们今日本约好了,在园子里见面商量怎……这事来的。” 赵攸瀚抿抿嘴角反问:“商量怎么坏了这事?” 赵攸涵丧气地点点头。 赵敏禾见机又问道:“那王五姑娘为何会上了杨姐姐的船?” 第82节 赵攸涵不自觉转头看了看杨氏,声音更轻了。“她知道母亲喜欢杨家表妹,便有意与杨家表妹亲近,一是打听母亲的喜好,二是为叫杨家表妹在我们的事……之后在母亲面前多为她说说好话。” 赵敏禾缓了口气。果然,王晴与杨兰锦接触的缘由,怕是跟当初她与她和颜悦色的缘由是一样的…… 第75章 作废 在杨氏心里,光是从家世上说,她是不乐意儿子娶士族王家的嫡女的,不说其他,光是王晴身份上就比她的长媳还高出一截,甚至王家的根基比之世子夫人宋氏的娘家还深厚些。若不是宋氏还有陛下原配宋皇后的侄女的身份,恐怕连宋氏都比不过王晴。 这样的世家贵女,嫁于忠勇伯府排行在六、还不是他们三房长子的儿子,委实不般配。 况且,将来内宅之中,王晴与一群都不是世家出身的长辈和妯娌们相处起来…… 这究竟是娶儿媳,还是娶一尊祖宗回来呢? 杨氏愁苦不已,却知事情已没有回路。她再不乐意,也只能认了。 现下听得赵攸涵一番话,知道人家小姑娘也算有心,并非一味端着世家高傲的人,杨氏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起来。 这一头,赵攸瀚看赵攸涵态度已经软化,便起身以一手轻轻压在赵攸涵肩上道:“六弟,你若真心想娶王家姑娘,便听我的。三叔绑了你去,你才有更大可能娶了王家姑娘。到了王家,你只管认错,王家怎么惩罚你,你都受着,不可有丝毫怨言,别的都交给三叔。” 赵攸涵咽了咽口水,问道:“大哥,你不一起去吗?” 赵攸瀚摇头道:“我还有孝在身,不方便上王家的门。不过,我会请父亲与三叔一同带你去。” 赵煅看儿子方才只会与他顶嘴,到了赵攸瀚面前却老实起来,气着又骂起他来。 赵攸涵现在是知道父亲并非要拒绝去王家提亲的事,而是要迂回着来罢了,现在顶着骂声,就和顺多了,乖乖低头叫赵煅连着骂声好好说教了一通。 韶亓箫舒了口气。方才赵攸涵非要等姨父回来再与父母二人一起将事情说了,没想到姨父的反应竟会这么大,他真为表兄捏把汗。 擦汗间,赵毅携手吴氏也进了院子。 他们原先正好好午休呢,先收拾了自个儿才过来的,因而晚到了一些。 赵煅停下说教,上前把事情细细与大哥说了。 赵毅自然是义不容辞,当下便命人去探王家的动静——王晴一家子本都在襄山呢,出了这事还不知他们是否会回京来——再准备好一捆麻绳,预备捆了赵攸涵去请罪。 转个身,赵毅却趁着弟弟没注意,大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竖起一个大拇指,无声比出个口型来——“干得好!” 吴氏掩面,赶紧把不正经的丈夫拖走一些。 赵毅无辜回视她。他当年若是像六侄子今日这般急智,怎会过了三年才娶回媳妇儿? 不小心围观了全程的韶亓箫抽了抽嘴角。若是换到阿禾身上,未来岳父大人也是这么个反应,那该多好…… 折腾了许久,杨氏有些没精神,吴氏宋氏和赵敏禾便陪着她往内室去了。 没多久,看杨氏仿佛有话与吴氏私下说,宋氏和赵敏禾便借故离开了。 待侄女和侄媳妇一走,杨氏就苦下了脸,握着吴氏的双手道:“大嫂,那是五百年的王氏女啊,咱们赵家什么时候娶进过一个世家女做媳妇的?” 吴氏笑道:“管她是谁,总是你儿媳,就是公主之身,也不能不讲孝道。”她拍了拍杨氏道,“你只管做好婆母的事就够了。” 杨氏又道:“我只要一想到世家女的仪态和气度都跟咱们勋贵之家不同,日后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哪儿能不在意?”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食不语是权贵之家通行的规矩,这规矩在各府各家却不会完全一样。 像忠勇伯府,毕竟是武将之家,这食不语的规矩有是有,却不会执行得很严格,偶尔发生大事,一家子用饭时也会拿出来说一嘴——就像去年发生赏灯节惨案那事的时候;老人和小孩手脚不如成年人灵便,时而瓷碗磕碰也是有的。再有老侯爷赵祈,童年时期赵家还没发家,便是在关中成长的,因而赵祈的礼仪委实不能说好,偶尔喝汤都会发出咕嘟声,吃菜吃肉都喜欢大口来,喝酒还喜欢跟人碰杯。他在外头还会约束自己一些,在家中却经常恢复常态。 这些,在勋贵、清流出身的儿媳妇和孙媳妇看来,即使不赞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在士族眼里,却是代表勋贵粗鄙的证明。若是以后王晴看不过眼,来个“忠言逆耳”,那日子可怎么过? 光是勋贵与士族的生活方式就有太多的差异,更何况还有观念上的差异。 吴氏却不以为意道:“你想太多了。要跟王家姑娘过一辈子的始终都是六郎,而不是我们这些长辈和妯娌们,过得好过得不好,都要看他们小俩口的,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也不是说我们与王家姑娘相处得不好,她与六郎就相处不好的。” 杨氏怔了怔,若有所思。 吴氏最后道:“咱们要做的,就是叫六郎日后别夹在妻子与其他亲人之间左右为难。” ———————— 不知是不是吴氏的话起了作用,总之杨氏的脸色是好看了很多。 这一日傍晚,得知王家人并未回京来,赵毅赵煅兄弟俩,便连夜绑了赵攸涵往襄山王家的避暑庄子请罪。 到第二日午后,一行三人才回府。 赵毅赵煅精神尚可,赵攸涵前胸后背却都带了些皮肉伤,眼睛也青了一只,形容着实有些狼狈。 但赵敏禾一看他脸上的傻笑,便知他与王晴的事,已经成了。 过得几天,出了孝期的宋氏,请了自己祖母,宋首相的嫡妻杜氏为中人,亲上王家为赵攸涵提亲。王家并未因先前之事气虚,按京中定亲的一般习俗,辞了两次之后,第三回方订下聘书。 至此,尘埃落定。 ———————— 这个夏季,订下终身大事的并非只有赵攸涵和王晴。 赵家忙碌过一阵子事之后,赵敏禾就听到了那次落水事件之后另一对当事人的境况——陆家于半月之后,也上杨府去向杨兰锦提了亲。据说礼部侍郎杨澍受宠若惊,只考虑了一天便应下了陆铭与长女的婚事。 赵攸涵王晴这里会叫京中人等对王晴暗道一声可惜;在陆铭和杨兰锦的事上,则叫不少对陆铭抱有好感的贵女暗地里扯坏了不少帕子,暗恨当日掉水里的怎么不是自己。 同样捶胸顿足的还有赵毅。 当日侄子出事,他忙碌之下并未听说陆铭这里还有另一出。到得陆崇满怀歉疚地上门时,他始知这事首尾。 赵毅原就对陆铭很是欣赏,且陆铭未与赵敏禾扯上关系,他至今还未体验过自己女儿被抢走的感觉,现下只知十分看好的女婿人选被人截了胡,登时傻了眼。 第83节 但陆崇态度诚恳,加之这桩意外确实不能怪上陆家,赵毅只得把气闷在肚子里,面上还得恭贺陆崇。 真是郁闷。 因此事,赵毅心中郁结,倒喝了好几次闷酒。 吴氏在一旁劝诫道:“老爷再家中闷一闷就算了,可不许到外头喝去。万一喝多了,将你与陆大将军私底下的约定说出去,叫外头的人晓得这事,指不定怎么编排阿禾呢,甚至还以为阿禾与陆家大郎有什么呢。” 赵毅的酒品是不怎么好,他点点头,心里更闷了。 吴氏帮丈夫抚抚背,又道:“也别告诉阿禾这事儿了,本就没影儿的事,告诉了她徒增烦扰而已。” 赵毅闷声道:“我晓得。之前就没跟阿禾说起,现下事情黄了,也用不着说了。” 他想起这些日子看他不高兴、却懂事地没有多问只尽心照顾他的女儿,自己这么好的女儿,那陆铭错过了,也是他自己没福气! 吴氏笑笑,心思又渐渐放到了韶亓箫身上。 女儿已经出孝了,跟陆家的约定也作废了,按说他该抓紧时间到女儿跟前多转几圈才对,怎得回了襄山之后再无动静了。韶亓箫又不像其他几个年长的皇子那般入了朝,他待在襄山也没甚要紧事,回京来又有何妨? 难不成,他放弃了? 吴氏心想,要真如此,倒不失为一桩好事,她自可为女儿寻到一桩好婚事。况且,先前父母相继过世,她又是守孝又是休养身体,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与丈夫道出韶亓箫的事,若这事也黄了,她也不用再头疼怎么告知丈夫了。 ———————— 韶亓箫这头,却不是不想回京,而是他一回襄山,便被承元帝禁足了。 承元帝一直都在惦记儿子的事,赵家的姑娘在守孝,他知儿子不太可能在这期间出什么进展,便放松了一些。 杨兰锦与王晴落水的事情发生在襄山,王晴又差点儿送了命,承元帝自会派人好好调查一番。 当日韶亓箫压根儿就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竟会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当日又急匆匆地陪着赵攸涵回了襄京城。他做的扫尾便不是很及时,承元帝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逮到了在船上做手脚的人。 稍一审问,那人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就倒了出来。 承元帝一面派人另去调查事情始末,又一面把韶亓箫召回襄山,还要命人把这事的尾巴清理干净了,免得王家私下查到了这落水之事另有隐情。 待韶亓箫连夜回了襄山,承元帝将自己查到的甩到韶亓箫跟前。韶亓箫心知躲不过,倒是供认不讳,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 承元帝这才知道原来赵毅与陆崇之间还有过那样一个约定。 他上下扫了扫自己儿子,啧了啧嘴道:“也怪不得赵毅看好陆铭当他女婿。人家少年英雄,哪儿像你,这般没出息,连礼部的差事说推就推了。” 韶亓箫真想翻个白眼给他看,说来说去,还不是想叫他入朝么。有了朝中的权势,当下是痛快了,可以后想要抽身可就难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沾上身。 他不为所动,承元帝气笑了,甩甩手叫他闭门思过去。 韶亓箫这才急了。他好不容易搅黄了赵、陆两家的事,眼看着阿禾快出孝,可以到外面走动了,却要被禁足? 承元帝瞪着眼睛道:“王家的嫡女差一些就丧了命,你还想轻易就躲过去?” 韶亓箫急道:“父皇,这是个意外,我怎会想到她当时会跟杨家表妹在一块儿?” 现下轮到承元帝不为所动,道:“禁足一个月。你再多说一句,就多加一个月!” 韶亓箫心知承元帝的脾气,向来说到做到。嘴上虽不说了,眼神却带着恳求。 承元帝被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到底对儿子有些心软,只不过君无戏言,他只道:“你须得禁足,给你长长记性!不过你身边的人不用禁了,想要办什么事、打听什么消息,就叫你手底下的人去。再有,忠勇伯夫人还未出孝呢,所以大可不必担心这一个月的功夫内赵家会给自家姑娘相看亲事。” 韶亓箫灰心丧气回了景平坞,每日便着陶卓盯着襄京城里的忠勇伯府。 到他禁足满一个月回京时,正赶上陶卓打听到,赵敏禾便第二日会去京郊的花草坊。 第76章 黄玉兰 赵敏禾出孝之后,并未往外头胡天胡地去。一来吴氏还在为蒋氏守孝,她向来纯孝,哪怕不再服小功了,却也不会逍遥自在地去玩耍;二来,六、七两月间天气炎热,她的闺中密友大多去了襄山,留在襄京城中的寥寥无几,也没什么好玩耍的去处。 前阵子赵攸涵定亲,忠勇伯府中着实忙碌了一阵子,吴氏虽因守孝出不得面,但她向来理家有方,周到练达,杨氏也少不得寻上吴氏帮忙参详参详。 赵敏禾看母亲那阵子有事情做,反倒精神了些,便预备寻些事情给吴氏打发时间。 吴氏擅长庶务之外,对种花植草颇有建树。只是她身为一府主母,平日里既要照管府中上上下下,还得顾及他们大房一大家子,因而压根儿就没这个悠闲的功夫,只得偶尔欣赏府中花匠种出来的花草。 倒是现在吴氏守孝期间,空闲却多出来了许多,赵敏禾便想去花草坊买些植栽回来,放到赵毅吴氏的知际院中去给吴氏空闲的时候打理。 忠勇伯府的男丁现在都出了孝,寻常都不在府中,其他女眷们又各有各的事忙。赵敏禾原本还想寻表妹郑苒一起去的,但郑苒却刚好身体不适,无奈她只好自己带了孙嬷嬷和拨云弄月两个大丫鬟去。 襄京城西市也有花草坊,不过城中毕竟地价昂贵,西市里的花卉盆栽品种和数量远远不及京郊那里的。赵敏禾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去京郊的花草坊。 舆车出了城门没多久,赵敏禾便听到外头达达的马蹄声临近,却停在舆车外头未再远去。 赵敏禾心中疑惑,孙嬷嬷不等吩咐,已使唤外头的方平去看看。 两队人马已渐渐停下了。 方平得了令,小跑着前去与那队人马见过礼,却在看清楚领头那名身穿宝蓝云纹织丝锦衣的少年相貌时一愣。 前年冬至节,金氏并一大家子女眷往玄檀寺礼佛时,在寺中安排诸事的也是方平,他记性不错,还记得那一回主家在寺中遇见了当朝的七殿下,七殿下不单将老太太一行人请到了自己休息的厢房中,还送了一大箱子皮衣裳给府中的女眷。 后头七殿下虽常来府中,但方平只是个专管主子出行事宜的二等管事,府中自另有位置更高的管事为七殿下领路招待,他寻常可不会、也没什么机会往前头凑过去。因而,这是方平第二回这么接近这位跟府中主子有些亲戚关系的皇子。 过了一年多,七殿下的相貌成熟了一些,却不难认出来。 方平未反应过来这位皇子贵胄怎会到城外来,只听得他指着府中舆车问道:“这可是忠勇伯府的车?这是去哪儿?” 方平将此行的目的地说了,又点明舆车上只有府中大姑娘一人。 第84节 本以为碰巧遇见,七殿下该与他们错身而过便罢,却没料到,对面的少年笑着道:“那可是巧了,我正也要去花草坊,便与表妹一路去吧。” 方平一怔,到底是主子的事,他不好自作主张,便又小跑着去向赵敏禾如实禀告。 赵敏禾听完后,迟疑了片刻,到底掀了车帘钻出来。 韶亓箫已策马到了她跟前,见心上人俏生生从车辕上跳下地,他也赶紧从马上下来,赶在她向他福身行礼前拦下道:“表妹无须多礼。” 他骨节分明的手托着她的双手,赵敏禾下意识地把手缩了缩,脱离了他的触碰。下一瞬,却觉得她会不会反应太大了? 韶亓箫也不在意,她要是大大方方给他握着,才会叫他诧异。他道:“表妹可是去京郊秦家的花草坊?” 秦家花草坊在西市有一间最大的铺面,专卖坊中精心培育出的各类花卉盆栽,但那里卖的盆栽与京郊外培育植物的暖房里比起来,种类就算少了。寻常也有京中权贵人家看腻了那些常见的牡丹芍药,亲往京郊秦家暖房挑些眼生有趣的盆栽。 赵敏禾确实打算去那一家,问道:“七殿下去秦家花草坊,也是去买盆栽?” 不是她自恋,实在他看着她笑意盈盈又眼含温柔的样子,很难不叫她以为他是故意来堵她的。 韶亓箫态度倒是挺大方,道:“我母妃未入宫前,就是秦家花草坊的常客,后来在宫中也常侍弄花草为趣,她宫中的小花圃里至今仍保留着。母妃最喜木兰,以前每年都要叫人寻些新品种移植过来。这些年我偶尔会去京畿各处的花草坊看一看,有木兰的新品种就买回来种到母妃的花圃去。” 赵敏禾一顿。因她大嫂宋氏是宋皇后的侄女,三婶婶杨氏又是皇贵妃的堂姐。虽承元帝一直敬重宋皇后,但当年皇贵妃得宠的盛况却也不可忽视,两者的姻亲都嫁进了忠勇伯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会不尴尬。赵敏禾从出生起,不论随父母在京外任上,还是偶尔回京时,都极少听家里人谈起过宫中的情况。想来,大房三房也是默契地不提起。 若非承元帝对孝文太子的态度始终器重有加,皇贵妃那一头除了三天两头地缠病,惹得承元帝常常奔波关怀之外,并不见多余的逾矩的动作。恐怕忠勇伯府大房与三房之间,不会如现下这样相处和睦。 后来随着宋皇后和皇贵妃的相继病逝,往事也渐渐如烟,但家中对这两个曾是承元帝后宫中最显眼的女子,仍是能不提及就不提及。 赵敏禾这是第一回有人在面前那么明确地提及皇贵妃,她还有些回味不过来。 韶亓箫又道:“表妹在想什么?” 赵敏禾回神,不好说她在想她大嫂的姑姑跟他口中的“母妃”是天然的对立关系,便抿了抿嘴道:“皇贵妃的喜好,倒是与我母亲颇有相似。” 韶亓箫有些惊喜,她与他主动说起自己母亲的喜好,可见是对他真心亲近才会如此吧。 二人说过一阵子,赵敏禾回了舆车上,韶亓箫重新翻身上马,一同往秦家花草坊去了。 秦家花草坊并不远,没过一刻钟便到了。 韶亓箫先前对赵敏禾说的倒不是谎言,他确实每年都会去京畿各大花草坊逛逛,将皇贵妃喜欢的木兰新品种买回去。 这习惯从他前世就有了,今生也没改掉。只不过这一般发生在早春、深秋和冬季时分。夏季天气炎热,移植草木更容易枯折,不是个合适的季节。 到了地头,就有花草坊的秦坊主笑眯眯地迎上来道:“韶郎君,可又是来采购木兰?” 秦坊主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韶亓箫这几年常来,又专买木兰,他自是记得这个气质风华的少年人。 韶亓箫笑着与秦坊主打过招呼,又将赵敏禾介绍一番道:“这是我姨母家的表妹,姓赵。今日她也一同来为我伯母选一些盆栽回去。” 先前韶亓箫提起了是要买木兰移植到逝去的皇贵妃留下的花圃中,赵敏禾便隐隐今日碰到他也许是巧合吧。现下看他对秦坊主态度熟稔,确是老主顾的姿态,赵敏禾便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脸上有些发热,心里却一时有些堵了。 秦坊主笑着拱手称一句“赵姑娘”,便前头领路去了,一路为二人讲解坊中花卉和植物。 夏季虽不如春季那般姹紫嫣红,但寻常一年四季都开花的花卉品种也不少,又有坊中的暖房和手艺高超的老花匠,四周也算是百花齐放。 赵敏禾凑近了韶亓箫,轻声问道:“七殿下,这位秦坊主不知你的身份?”她可没忘了方才秦坊主对他的称呼。 韶亓箫同样压低了声音道:“秦坊主只以为我是一名宗室子弟,表妹可别说漏了嘴。” 赵敏禾点点头,下一瞬又犹疑了一下。不能透露他的身份,那就不能再叫他“殿下”,该怎么称呼? 像是知道了她的为难处,韶亓箫下一刻便道:“你我表兄表妹相称便可。” 赵敏禾有些纠结,但还是应下了。 秦坊主前头带着路,没一会儿就指着几株长着零零星星的黄色花朵的落叶小灌木道:“韶郎君,这是黄玉兰,也是木兰的一种。又叫吉祥树,长于南方,比较喜欢阳性至半阴性的环境。相比其他木兰品种,这黄玉兰植株很小,才三五丈高,冠幅才二丈有余,就是在厅前也可摆放。” 赵敏禾道:“玉兰多为白、粉、紫、红四色,黄色的倒是少见。” 秦坊主点头称是,又道:“黄玉兰产于南方,这是今年四月时到的,小人特地为韶郎君留了品相最好的三株,已移植到东边的暖房中去了,本以为韶郎君按以往的规律下回得十月底、天气凉了后再过来……” 韶亓箫轻咳一声,打断他道:“现下的时节,确实不好移植。那就有劳秦坊主继续为我留着吧,过几月我再来。” 赵敏禾探究地盯着看了他一眼,直把他看得眼神微闪才收回目光,心中突然不堵了一些。 第77章 鹭鸶草 一旁的秦坊主不知二人之间的暗潮,只当韶亓箫今日既不是专程为自己来买花植的,那便是陪着这位“表妹”来的——事实上,这位秦坊主也确实真相了。 赵敏禾考虑到吴氏守孝,不适合养些大红大绿的花枝,便选了几盆颜色素雅的文心兰、茉莉、六月雪、铃兰等。 盆栽都不大,孙嬷嬷今日出来时便命人套的一辆大车,放得拢一些,也能全部装上车,因而赵敏禾也不打算叫秦家花草坊把这些盆栽送上门了,自己一趟取回去便罢。 孙嬷嬷去指挥坊里的花匠搬盆栽,韶亓箫则与秦坊主说着话,赵敏禾也想给自己院中添些颜色,便自己领了拨云和弄月随处逛逛。 她院子里没有擅长打理花草的丫头,便打算选一些好养活的。 七拐八拐的,碰到个年过半百的老花匠,在老人家的指点下选了几盆月季和绣球,红的粉的蓝的都有,颜色倒是多彩,看多了也心旷神怡。 正要往回走,却叫弄月新奇地指着一盆白色小花道:“姑娘快看,这花的样子,像个展翅飞翔的飞鸟,真有趣!” 赵敏禾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却角落里有一盆小小的花卉,全株无茎,端看底下的样子就像普通的草,却从中伸出好几簇花葶,其上开着朵朵洁白无瑕的小花,形态确如飞鸟,甚至栩栩如生,姿态美极。 老花匠解说道:“这是鹭鸶草,因其形酷似白鹭而得名,是吊兰的一种,产自西南。” 赵敏禾看得新奇,倒想买下,便问老花匠价钱。 老花匠道:“这是一月前有主顾定下的,已付了定金,不好再转卖给姑娘。” 赵敏禾暗道一声可惜,却听见有声音问道:“可否与原主商量商量让给我们?若原主同意,我可以多付双倍的价钱。” 第85节 却是刚好过来,听见了前面一番话的韶亓箫。 一同跟过来的秦坊主为难道:“韶郎君,这花因长得小,上不得台面,并不为达官贵人所喜;加之它只长在西南的山林之地,到襄京城之后培育起来就困难了。若不是它的样子难得一见,只怕也没人买。现下我坊中开好了花的便只有这么一盆,定下它的那位陆四郎看样子也挺看重这花的,光是这个月就来催过四次了,三日前看这花快开了,便定好今日来取。你看……这……” 他零零散散说了一大堆,虽没拒绝,意思却很明显,却是让不了的。 韶亓箫自己也管着好些铺子,自然明白生意人最讲诚信,倒不好强夺。却仍不免遗憾,好不容易看她喜欢一样小玩意儿。 赵敏禾听秦坊主这么说了,便笑着对韶亓箫道:“那便算了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韶亓箫看着那花眼含失望,却也颔首赞同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爽笑声,就听得后头的人朗声道:“那就多谢韶七郎和赵姑娘成全了。” 韶亓箫同赵敏禾一起转身,才发现遇到了熟人,来人却是赵敏禾三嫂陆氏的堂弟陆荣轩。 “陆四哥。”她微笑着与来人打过招呼。 韶亓箫好久没见过陆荣轩了。但他还记得当日在上林苑秋猎上,便是这货说阿禾和陆铭的马可能还是一窝马崽子里出来的马兄马弟,弄得当时其他人看阿禾与陆铭的脸色仿佛两人天生一对。他本就对阿禾对他的称呼有几分嫉妒,当下这鹭鸶草又是他来坏事,新仇旧恨都上来了,韶亓箫脸色便不怎么好。 陆荣轩还当他在为买不到鹭鸶草、在佳人面前失了颜面才会如此。 他也不在意,只笑笑道:“韶七郎还是等下一次吧,这一盆恕我不能相让。” 陆荣轩方才站了有一会儿了,听着秦坊主对韶亓箫的称呼,便知这位七殿下并没表明身份,便也识趣地改了称呼。 秦坊主在一旁打圆场道:“这鹭鸶草的花常常双生,花匠侍弄得仔细了,倒是很好的一出‘比翼双|飞’,就如这一盆。据说生长着鹭鸶草的西南之地,有些地方的当地人还会将这‘比翼双|飞’送了心上人表达爱意。” 赵敏禾与韶亓箫本还在好奇地看秦坊主所说的“比翼双|飞”,果真见盆中的小花两两相伴,并排贴得很近,确实有些类似。却听得陆荣轩猛地道:“好了好了,你再说下去就太过了。既然韶七郎不与我抢了,就烦劳坊主替我收拾好了搬上车去吧。” 秦坊主识趣地闭了嘴,道一声恼便忙活去了。 韶亓箫若有所思,拉了陆荣轩去一旁说悄悄话。 韶亓箫道:“陆四郎,那草是送心上人的?” 陆荣轩有些窘迫,却还是点点头。 韶亓箫托了下巴问道:“送这个,对方就知道你的心意了么?” 陆荣轩看了看又往后面去了的赵敏禾并两个丫鬟的背影,小声道:“我表妹今年才从明州进的京,明州地处西南,那里鹭鸶草不像京中这么不常见,她知道这意思。” 韶亓箫想了想,今天她也听见秦坊主的话了,那也该知道了吧? 陆荣轩大概是深怕韶亓箫出尔反尔,便道:“七殿下,据我所知,秦坊主这里最少还有三盆,只是还未开花而已。所以……”你别来抢我的! 他话语未尽,韶亓箫眼睛一亮道:“秦坊主这里还有?”他想了想又道,“那这鹭鸶草的花期到何时为止?” 陆荣轩这个倒是知道的。“七月到十月,不过这是西南之地的花期,在京中可能有些变化。” 韶亓箫甩甩手。尽够了,他只在八月份有用而已。现在是七月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 赵敏禾和拨云弄月两个,一人各捧着一盆又看中了的三色碗莲回来时,陆荣轩已离开了。 韶亓箫坐在藤蔓下的椅子上,一旁一名身穿粉群、身量娇小的妙龄少女站在他身边,正微红着脸替他斟茶,却被他客气摆手拒绝了。 赵敏禾脚下一滞,却很快恢复了步伐。 徐徐的脚步声传来,韶亓箫抬头见她回来了,立时高兴地起身,迎向她走去。 “表妹,”他不等赵敏禾说话,率先接过她怀里看着挺沉的盆栽,“这个你说一声,我去替你搬过来就是了。” 他动作幅度有些大,几乎是抢过去的,赵敏禾不免扶了一把,又快声提醒道:“这是水培的盆栽,下头还有泥。七……表哥小心些,别溅出泥水来脏了衣袖。” 韶亓箫低头看看,她葱白的柔荑刚好覆在他一只手背上,心里一软,眼中含笑道:“好。我拿稳了,表妹放心。” 赵敏禾这才放了手,任由他接过手。 身旁的妙龄少女咬了咬唇,上前几步对韶亓箫道:“韶郎君,还是我来吧。” 这下韶亓箫都愣了愣,随即他不着痕迹地避过面前的少女伸出来的手,将怀里的盆栽往桌案上一放,退到赵敏禾身边道:“多谢秦姑娘好意了,只这是我表妹选中的,我自己来才放心。” 少女的脸色隐隐发白,听得这位不算常来但每每过来便出手阔绰、又品貌非凡的皇姓年轻宗室,对身边花容月貌的贵女道:“这位是秦坊主的女儿,秦坊主那里又来了一位常客,他一时脱不开身,便叫她先来招呼我们。” 赵敏禾眼色不错,现下已清楚了这是一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她不怎么痛快,却也抿了抿嘴朝眼前神色有些呆呆的少女颔首致意。 少女勉强笑了笑,没一会儿就红着眼睛寻了借口离开了。 暖房里就剩下了韶亓箫和赵敏禾并她的两个丫鬟。 韶亓箫想了想,期期艾艾地对赵敏禾道:“表妹,我不是那样的人。” 赵敏禾脑海里正想着一些事呢,一时没听清楚他的话,便疑惑地向他望去。 韶亓箫用手轻轻一拧发红发痒的耳尖,干脆道:“我是说,我之前从不曾知道秦坊主的女儿她……”望着她明亮的双眼,他顿了顿,本要说的话转了个弯儿,只保证道,“以后我叫林嬷嬷他们来,我自己就不来了!” 赵敏禾一呆,久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说完她便更呆了,她怎会说这个字? 赵敏禾蠕动一下嘴唇,想说什么补救一下,却在见到他喜笑颜开的神色时又滞住了。 直到上了舆车回城时,赵敏禾都有些回不了神,以致于她没注意到,韶亓箫在她上了舆车后,又反身对出来送他们的秦坊主耳语了一番。 赵敏禾坐在颠簸的舆车上出神,脑子里一会儿交织着宋皇后与皇贵妃,一会儿又想起只听他人提起过的正懿皇后和第一代宁王妃。 第86节 ——正懿皇后自不用说,太|祖终其一生后宫中便只有她一人;后来的太|祖第三子宁王,在娶了正妃之后与她夫妻恩爱,同样一生再未纳旁人,身边孺人、媵一概全无,连通房都没有一个。那位宁王妃,相比起丈夫心里装了另一个女子的正懿皇后来说,过得还要幸福。——用吴氏的话来说,“夫妻之间,全看彼此的秉性和相处。市井百姓有姘头,帝王将相也有唯一。” 第78章 有心 赵敏禾原以为自己两辈子都不是个胆怯的人,上辈子哪怕死亡时时刻刻悬在头顶,她也并不畏惧。相反她果决坚强,脾气又有些执拗,决定了的事只要手头没耽搁了的事便立刻会去做,并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一点跟赵毅很像。 但现下她却犹疑非常。 以前她觉得自己可以对韶亓箫泰然自若,他要怎样是他的事,他既喜欢拖着,那便拖着吧。为了彼此脸上好看,她也不会多事地去拆穿,只管约束好自己别回馈给他错误的信息。若有朝一日他按捺不住了,她再理智地与他陈述便可。 可今日下来,她便知自己对他的心态已发生变化,既是如此,那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把这计划变一变,按他目前的资质,似乎可以被培养成忠犬?但这似乎叫她想得太好了,他毕竟是个皇子,在这个时代他的身份便天然地凌驾于众人之上,哪儿是她可以简单左右的? 一时间,赵敏禾既想立刻冲下去朝韶亓箫相问个清楚,却又难得一见地退却了,矛盾得不得了。 车轮滚滚一路畅通回了内城的忠勇伯府,韶亓箫也一路护送赵敏禾的舆车到了伯府门口,才调转马头回了大兴宫。若换了赵敏禾刚回京时的光景,她一定会婉言拒绝他的相送,但到了今时今日,她便默认了。 孙嬷嬷在旁边有些着急,却碍于韶亓箫一路随行在舆车旁不好开口。 待人走了,孙嬷嬷吩咐府中的小厮将舆车上的花花草草搬进去,自己则陪了赵敏禾往存芳苑中回去。 待进了屋子里,孙嬷嬷便婉转道:“姑娘,按说老奴不该干涉姑娘的事,但姑娘身边的教养嬷嬷在当年回京时便叫夫人辞了,现下夫人守着孝,也有些顾及不到姑娘。有些事,老奴便托个大,与姑娘说一说。” 赵敏禾对照顾她长大的孙嬷嬷向来敬重,便客气道:“嬷嬷请说。” 孙嬷嬷这才道:“方才姑娘不该叫七殿下送回来的。” 赵敏禾疑惑地看着她,有些无法理解。 “七殿下与咱们府中关系近是事实,从前他也送过几次咱们府中的女眷回来。但那些时候都有老夫人或者三夫人这些长辈在场,不像今日这般,只有姑娘孤身一人,您和七殿下是平辈,身份上更是他贵重一些,怎好叫他相送?被人知晓,怕是要说姑娘狂妄了。” 孙嬷嬷也不想做个这么啰嗦又管束主子的嬷嬷,只是她家姑娘确实如夫人担心的那般,在人情世故上总是欠缺了一些。她如今又是姑娘院子里的人,不好越过姑娘寻上夫人说,便只好自己尽一番力,谆谆述说起来。 赵敏禾本听林嬷嬷说的话,并未往孤男寡女上说时还松了一口气,到孙嬷嬷道出这番道理,又是一愣。旋即她便明白过来,这是两个世界不同的观念在作祟。 她叹了口气道:“嬷嬷不必困扰,”见孙嬷嬷似乎还要说,她不想多言,只道,“我会与哥哥去说一说,听听他怎么说。” 孙嬷嬷有些奇怪为何姑娘不去寻夫人反而寻上自己哥哥,不过她也深知赵攸瀚分得清尊卑礼仪,也深通交际之道,便不再多言。 赵敏禾不去吴氏,只是因为她与赵毅一样,也觉得吴氏得多休养才是,劳神的事情交给她大哥便是了。 她看着时间,在赵攸瀚下衙前去了云影院。 大房的新宠——快四个月大的乐乐正醒着,咕噜着大眼睛看着一个劲儿冲她喊“哥哥”的八郎,看八郎瘪嘴不喊了之后,才“咯咯”笑出声来。 八郎眼前一亮,扑到宋氏怀里大声喊道:“母亲快看,妹妹会喊八郎‘哥哥’了!八郎教会她的!” 宋氏失笑着摇头,决定不打击小儿子那只是妹妹的笑声而已,免得小儿子太惦记了又要整天去闹乖女儿。 赵敏禾进来时,八郎很是得意地又与姑姑炫耀了一番。 赵敏禾常来云影院,自是十分了解这对小兄妹之间的相处模式,此时也大概能想象得到是怎么回事。她也没拆穿,还作出惊奇的样子来很是夸赞了八郎一番,八郎挺起小胸膛,趾高气昂地回了宋氏身边去了。 赵敏禾开开心心地抱起还在露出粉嫩的牙床笑着的乐乐,亲了亲她的脑门儿,才抱着她坐下来与宋氏说话。 没一会儿,赵攸瀚就回来了。 他洗手更衣过后,才把小闺女从赵敏禾怀里接出来,放进自己怀里颠了又颠。父女俩一起玩耍了一会儿,乐乐就困了。 宋氏带着她和屁颠屁颠的八郎去内室休息,赵攸瀚则带着朝他示意的妹妹去了院子里的八角凉亭中。 赵敏禾将孙嬷嬷说与她的话,说给赵攸瀚听,末了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是否也觉得这事不可取?” 其实这事在赵敏禾看来,男人追求女人,送她回家不是挺常见的一件事么。她甚至还有些小得意,觉得能叫一个皇子送回家,不是人人都有的待遇。只是经过孙嬷嬷提醒,她才想到,这个时代还是分尊卑的。 赵攸瀚歪着脖子看了看唯一的小妹妹,轻轻笑了笑问:“小妹,他哪个地方打动了你,才叫你这么理所当然地默认了他的护送?” 赵敏禾一呆,下一刻不免有些为她大嫂抱屈:嫁了一位敏锐到这么鬼畜的丈夫,她大嫂真是辛苦了…… 许是她对上辈子的哥哥感情颇深,到这辈子的赵攸瀚几个身上,她虽与他们见面不多,但哥哥们对她的疼爱是别无二致的,因而赵敏禾对几个哥哥的亲情向来不因为距离的缘故而疏远。其中又以身为老大的赵攸瀚为人最为靠谱,所以要说与她最亲近的哥哥,非是年纪反而相差最大的大哥莫属。 她又不是土生土长的闺阁女子,叫她对着当事人她也许还会脸红一下,对着当成求教对象的大哥,她是一点儿压力都没有。 赵敏禾抿抿嘴,靠近了赵攸瀚轻声问道:“大哥,你可知道,他身边是否有贴身伺候的人?” 赵攸瀚一挑眉,他晓得妹妹的意思,这“贴身”伺候可不仅是指伺候穿衣洗漱。但他却风马牛不相及地戏谑道:“不打算告诉哥哥,他做了什么叫你动了心?” 赵敏禾眼神清澈,摇了摇头。脑海中却浮现去年也是这个炎热的时节里,他放下身份尊卑,不顾这个时代的贵贱之分救下那个驿丞家的小童的场景。 要说动心,也许就是那一刻吧。 赵攸瀚也不勉强妹妹,只伸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回道:“目前为止,没有。至于为何没有,哥哥就不知了。” ——那谁,休想借他的口把那类似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保证说给妹妹听。 赵敏禾舒畅地眯眼一笑,又觉得她大哥果然天生操劳命,上上下下一家子都要顾着。她虽猜不着大哥在知晓那人的心思后是个什么态度,却肯定情报工作一定已经做足了。 对赵攸瀚说的不知原因,赵敏禾也没多想,只当韶亓箫如今还住在大兴宫里,想弄明白确是困难。 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话,赵攸瀚看妹妹是打定主意不想与他分享,便不再刺探。二人一边往回走,赵攸瀚一边道:“若有难题,尽管来寻大哥,大哥自会为你做主。” 赵敏禾对他这话很是受用,不过她也不会就此任性妄为,大哥对家族有他的责任,她也有。 ———————— 大兴宫,珑翠宫。 韶亓箫亲眼看着康平带着两个小内侍将三盆鹭鸶草搬进锦墨轩中,置在一处阴凉地。 这是他今日临走前吩咐秦坊主留好的,半路上便叫两名侍卫转回去买了回来。现下没等他回宫多久,秦家花草坊那儿仅剩的三盆鹭鸶草就全在这儿了。 第87节 他蹲下身来,小心地端详着这些看上去有些杂驳的“小草”。若不是他先前亲眼见过,还真想不到,这些不起眼的“草”中最后会长出那么奇特的小花呢。 正想着,林嬷嬷便带着宫中一名中年花匠回来复命了。 韶亓箫站起身,指着鹭鸶草对那中年花匠问道:“可认得这个?” 中年花匠大着胆子仔细看了看盆里长着的绿色植物,随后带着一丝谄媚和讨好道:“认得,认得,是鹭鸶草吧?小人原先是昆州人,从小见过鹭鸶草的次数,可不比见牡丹芍药来得少!” 韶亓箫又道:“可知要怎么养?” 中年花匠低着头转了一圈儿眼珠子,笑道:“七殿下尽管放心,这鹭鸶草虽不大适应京中的气候,但奴婢发誓,一定尽心尽力将这鹭鸶草侍弄好了,叫它们开出满盆花儿来,您要它开几朵就几朵。” 韶亓箫不耐烦听他谄媚,蹙眉道:“你将养的方法,完完整整说下来,一条都不许藏私。否则若这花一月之内开不了花,我唯你是问!” 中年花匠一滞,到底没胆子不从,便细细说了鹭鸶草的习性、培育的办法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说到后头,这七殿下竟还叫他等一等,将他带到了书房里,把他说的一条一条写了下来。他有些惶恐不安,幸好说完之后,七殿下赏了他一袋金镙子,还言道以后隔天便来看看这鹭鸶草的长势。 中年花匠喜笑颜开地走了。 康平端茶进来,又请示道:“殿下,平子倒是挺擅长养花的,不如以后叫他看着那草?” 韶亓箫摆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送她的东西,他亲自来养着,可比只会催着花草坊的陆四郎有心多了! ———————— 七月下旬,京中去了襄山避暑的权贵人家纷纷回了京。 赵敏禾和郑苒出了孝,便叫她们的那些闺中密友们连番下帖子相邀。今日周婉婉邀她们去诚恪侯府赏花,明日荣锦瑟便请她们吃瓜,后日又是钱莹钱玉姐妹俩的帖子,几乎日日都不得歇的。 又有王晴与赵攸涵定了亲,王晴自回京后,也与赵敏禾和郑苒下了一回帖子,表姐妹俩便由赵攸涵送着去赴了宴,也是找机会给赵攸涵见一见未婚妻。席上勋贵女子和世家女子倒是参半,又夹杂着几个清流家的姑娘,气氛倒是挺融洽。 叫赵敏禾心头郁闷的是,她几乎每隔一两日都会遇见韶亓箫一次——姑娘们的聚会,他当然去不了,便每次不是去路上恰巧碰到,便是回路上。 “巧遇”得多了,赵敏禾郁闷的同时难免还有些哭笑不得——这人就没有新招了吗? 第79章 花胜 进入八月之后,天气凉了下来,在京中闷了两个多月的金氏打算去玄壇寺上香礼佛,也顺便散散心。 毕竟二老由于身体的原因,连着好几年夏季都无法去襄山避暑,过了最炎热的时节之后自然要出去换换心情。金氏年纪大了,不爱凑热闹,除了去京郊的庄子上小住之外,也只有去玄壇寺了。 八月初八这一日,赵敏禾和小金氏陪着金氏出了门,还带上了安安和康康姐妹俩。 绯帘八宝舆车上,赵敏禾逗着这已经满两周岁了的小姐俩。 安安和康康已经能说好些话了,但偶尔说得急了,还是会口齿不清。更逗的是,两个与大人们说着话,还常常停下来跟彼此呱啦呱啦说个不停,有时候大人们都听不大清她们在说什么,两个小女娃却说得津津有味,弄得人很是无语又逗趣。 舆车到了灵山脚下,一行人下了车,照样是坐着轿子上了半山腰。 到得玄壇寺中,金氏上完香后,听说今日下午有明德大师开坛讲经,当下便决定待用完斋饭要听了讲经才走。 明德大师论起辈分来还是这玄壇寺主持大师的师叔,他德高望重,乃是大周朝有名的得道高僧。大师开坛讲经只偶尔为之,还从不提前告知,向来只有缘才碰得上。金氏今日成了个有缘人,自是不会放过这机会,要知道她上回机缘巧合听明德大师讲经还得追溯到五年前了。 午食之后,金氏便精神饱满地去了前头的大雄宝殿听经,临行前叮嘱了小金氏和赵敏禾看顾好安安和康康两个。 安安和康康已经走得很稳了,还能小跑几步,自从两个不再是软趴趴的婴儿之后,赵敏禾才明白原来当初小金氏说养两个孩子废的心思比一个孩子的两倍还多,这话还真不是自谦。 两个小屁孩,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要捣蛋一起捣。加之又不是赵敏禾这样天生懂事的,破坏力加起来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就拿哄她们午休来说,小姐俩不喜欢被分开,于是这个困了那个还精神着,那个就非要把这个的睡意也闹走了不可。过一会儿又反过来,变成这个精神着那个却困了……真是好大一出戏。 好不容易将两个小魔星哄睡之后,小金氏微伸了脖子看了看前头的宝殿,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了想便轻声对赵敏禾道:“妹妹,我想去前头拜拜菩萨,你暂且帮我看着安安康康,若她们醒了寻我,便叫人来通知我一些。” 赵敏禾笑着应了,目送小金氏离去。至于四嫂嫂去求什么,赵敏禾倒是可以猜到一二。小金氏方才礼佛时比金氏还虔诚,又时常摸摸自己的肚子,便知她估计是求子去了。 赵敏禾叹了口气,安安康康满两岁了,她四嫂嫂怕是因自己还未再孕才急了,连这玄壇寺中分明没有送子观音也要去求个心安。 所幸四哥哥赵攸源同小金氏两个感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再加上赵家的家规,想必出不了乱子的。赵敏禾想过这一遭,便也没多在意了。 她回了内室,坐在床头瞅了瞅睡得两颊红彤彤的小姐俩,小脸儿粉嫩,不捣乱的时候这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女娃可爱得跟两个小天使似的,便觉得生女儿也没什么不好的。 才刚过一刻钟,拨云轻手轻脚进了内室,在赵敏禾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敏禾一愣,眉头微微挑起,随即失笑得摇摇头。 她轻轻给安安康康掖了掖薄被,吩咐了两个乳娘一声,才带着拨云又轻轻出了内室。 待走出寺中给府中安排的小院子,赵敏禾一眼便看到站在丹桂之下的韶亓箫。 韶亓箫也看见了她。今日她梳着简单的螺髻,发间只缀着一根金丝嵌蝉玉珠钗,腕上一对琉璃翠镯,其余首饰一概全无,简洁明了却有着别样的青春芳华。她穿着一身杏黄烟纱散花裙,随着她轻移莲步,裙边漾起一圈涟漪,悠悠荡荡,直漾到了他的心间。 在丹桂飘香中,韶亓箫迷了眼。到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他才灵醒过来。 韶亓箫微赧道:“表妹,近来可好?” 赵敏禾撇了撇嘴道:“这问题,殿下三天前就问过了。” 韶亓箫一愣,才回想起来他三天前与她在多宝阁见过。那一回她与郑苒从钱府出来,路上郑苒吵吵嚷嚷着要去买首饰,才命车夫调转车头往多宝阁去了趟。 他还知道他到之前她已买了一副明珠垂心耳坠,后头她走了之后,凑巧看到一只看上去与她买下的那副耳坠十分相衬的镶珠花胜,便将之买了下来,现下…… 韶亓箫下意识摸了摸一直被他收在怀中的花胜,才抿了抿嘴角道:“那表妹这三天可好?” 赵敏禾失笑,戏谑道:“大概比殿下过得好一些。” 韶亓箫看着她的笑颜,感觉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 第88节 二人胡乱说了些话,就听赵敏禾问起他今日怎么来了玄壇寺。韶亓箫高兴道:“我听说今日明德大师开坛讲经,便来听听。谁知来晚了,进不了殿便作罢了。倒是方才隐约看到了你家的丫鬟,过来一问才知真是你。” 真是……满嘴胡说八道…… 赵敏禾叹气道:“殿下,你下次寻个好些的借口吧。”在韶亓箫徒然瞪大的眼睛里,她接着道:“明德大师讲经向来没有迟到便不叫进殿的规矩。只要保证进殿肃静,任何有缘人都能进去。” 韶亓箫一开始只感到羞愧万分,万没想到自己顺手用方才在前殿听到的消息来做借口,竟会是个破绽,亏他方才听到今日明德大师开坛了,还兴致勃勃地以为有了恰如其分的理由呢。 这下好了……被她当场拆穿了!那他以后还怎么找机会亲近…… 不对!她知道了?知道他只是故意找借口来玄壇寺的! 那她岂不是还晓得他故意接近她?! 韶亓箫浑身不自在,翕了翕嘴,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可想到她的聪慧又住了嘴;想干脆就此表明心迹,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敏禾看着他嘴巴开开合合,愣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轻轻气哼一声,掉头往院子里走了。 韶亓箫正焦急地组织着语言呢,却见她扭头回去了,心下着急,也顾不得言语是否会不妥当了,急急追上去拦在她面前喊道:“表妹!” 赵敏禾听他喊出了这两个字,又卡住了,微微涨红了脸却愣是屁都不放一个,心底无端生出一股无名火来,面上却冲他淡淡道:“殿下若无事,就先回吧。我也要回去照看侄女了。” 她态度冷淡了下来,反倒叫韶亓箫沉静了一些。 “表妹稍等!”他伸出一臂拦住她正要绕过他去的身体,一手飞快从怀中掏出那早就买好的花胜,举到她面前道,“这是三日前,表妹离开多宝阁之后,我为表妹买下的小物件。虽不是簪子,却望有朝一日能亲手为表妹簪上。” 赵敏禾的心脏突突地跳。这个时代赠玉多是作为定情信物相赠;而送簪——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女子绾发弄簪,是其可以嫁人生子的标志,男子若送女子发簪,代表的是许以正妻之位。 她是很想听他剖白心迹,可他这样三级跳,倒叫她无所适从起来。 赵敏禾低头咬了咬唇,这要叫她怎么答?答应?他一开口她就应了,不是显得她很不矜持。可不答应?她不想啊。 正纠结间,弄月快步过来道:“姑娘,两位小小姐睡醒了,看不到人正在哭闹。” 赵敏禾暗暗大口喘了一口气,轻轻道:“我先去照看安安和康康了,殿下请自便。” 韶亓箫看着她转身离去,盯着手中花胜心中有些发堵。她没有接…… 没等苦涩溢上心头,却见刚迈过七八步远的赵敏禾又定住了,突地回身快步向他走过来,从他手中将花胜刷地抽出收入自己袖中。 她压低了声音还带着一丝懊恼和咬牙切齿道:“这是花胜,可不是簪子!” 话音刚落,她便低着头快步回了院子,留下一个瞠目结舌的弄月,直到一阵阴风吹过,弄月才一个激灵,匆匆朝韶亓箫简单蹲了蹲便跟上回去了。 韶亓箫也无法在意弄月的礼数不周了,他冲着自己原本捏着东西的手看了许久,才慢慢回身问担忧地靠近过来的康平道:“它不是凭空消失的,是吧?” 康平一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看。 ———————— 赵敏禾进内室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对跟上来的弄月道:“今日的事情,我没发话前,不许说出去。” 弄月已恢复了神智,她是赵敏禾的丫鬟,自是不能背主的,即便是赵敏禾不吩咐,弄月也不敢多舌。否则便只是将这事与赵敏禾的母亲吴氏说了,一个背了主的丫鬟也再难以在忠勇伯府立足。 弄月轻声应下了。 赵敏禾这才整了整情绪进内室逗安安和康康去了。 金氏听明德大师讲经直到申时四刻才结束,一行人赶着时间回了京,到府中时天色已暗。 赵敏禾陪着赵毅吴氏用了饭,又稍坐片刻陪父母说了会儿话。见赵毅一时不可能离开吴氏身边,才隐晦地看了一眼吴氏才离开知际院。 她从他手中拿过花胜的时候没多想,全凭一股冲动,回了府中见到父母亲,才想起不妥来。母亲那里还好说,她早该就有心理准备了,便是气恼她私下接了韶亓箫的东西——反正只是个花胜,母亲再生气她小心陪着不是就是了;但父亲那里,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啊…… 赵敏禾有些发愁地回了存芳苑。 坐在螺钿铜镜前,她摸出了那只镶珠花胜,上面镶着两朵并蒂莲,辅以花丝缠绕其间,颜色虽素净却工艺精湛,美不胜收。 赵敏禾手脚利落地拆了头上的螺髻,只随手理了理头发,在头顶绾出个简单髻来,簪上他送的花胜,蔽在发前,衬得她额上的肌肤莹润白皙,红晕不由自主地微散在了她的双颊上。 赵敏禾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一阵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桌上的漆红楠木妆匣子里取出一副明珠耳坠,正是她三日前陪着郑苒逛多宝阁时顺便为自己看中买下的耳坠。 她快速地在空空的耳上戴上这对耳坠,果真见镜中的人儿又俊俏了几分,忍不住嬉笑一声,轻声呢喃道:“眼光还不错么。” 又对着铜镜观赏了一会儿,赵敏禾才取下了耳坠,伸手覆上花胜时,却有些舍不得取下它了,想了想便叫它暂且簪着吧。 不取下花胜,她也不免想到——不知此刻他在做什么? 然而,这位不知此刻在做什么的人,不出两刻钟就叫她知道了他在做什么,还叫她险些吓出了病来…… 第80章 信我 赵敏禾今晚有些兴奋,实在不想就此洗漱入睡,便对拨云道:“去书房把我的剑取来,我要舞剑。” 拨云得了令,快步去了,没过一会儿就取了赵敏禾的剑回来,一边递过一边凑趣道:“姑娘今日兴致倒是好。” 赵敏禾勾起嘴角笑笑,心里甜蜜地不想多说话,只取了剑,自己走到院中舞起剑来。 过了半刻钟,她舞得欢畅了,飘飘忽忽的欣喜之情也随之冷静了一些,又舞过半刻钟,才停了手。 她接过弄月递来的温热布巾,随手擦了擦额上渗出的细汗,自觉已抑下心中的欢悦,才往房里行去,一边叫拨云弄月给她备水洗漱。 二女领命下去了。 刚一进内室,菱花木窗子上便传来一声吱呀响声,赵敏禾脚步一顿,静默了一会儿却未再听得任何声响,只以为是外头风吹动了一下窗子,又走动了三五步却又听得窗外一声脆响,比方才大声了多。 赵敏禾一凛,不敢再大意。 方才的剑已叫拨云收回书房去了,就是没收回去那也是未开封的剑,对付不了入侵的贼人。 第89节 她寂静无声地跃进内室,从床头取出一把匕首,又快步到窗前,从头至尾并未发出一丁点声响。 赵敏禾屏气凝神,听外头悄无声息,一手持匕首护卫在胸前,另一手猝然推开窗户。 “啊……唔!” 猛然间往外头弹出去的窗子磕到*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呼痛声,声音的主人却很快就反应过来,似乎是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及时止住了高声以防引来他人。 赵敏禾停下正要手握匕首跃出窗外的动作,带着些不可置信往旁边跨过,伸手抓住窗棱拉回来一些,立时窗子外头正捂着自己鼻子的少年露出了头脸来。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赵敏禾都惊得快失了分寸。 现下已是戌时六刻了,忠勇伯府早就闭了正门!赵家一家子武将占了大多数,于排兵布阵最是擅长,府中护卫操练、巡逻一应事物全按军中规矩来办,一般的宵小之辈刚翻过墙头大概就会被发现了。至少赵敏禾从小到大从没听说过自家被什么毛贼闯进来过! 现在——她的院子里,却出现了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毛贼! “毛贼”——韶亓箫捂着被撞疼了的鼻子,僵立在当场。又在看到她额上的花胜时,傻傻笑了笑。 然而他很快就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 “我有东西给你……”他刚说了这一句开头,却立觉鼻头一热。 赵敏禾只见一管鲜血从韶亓箫指缝间流出来,她大惊失色,无须多思索便知是方才自己推开窗户的力道太重,叫他直接伤了鼻梁。 见他还懊恼得愣在当地,赵敏禾再顾不得男女之别,小心拉开他的手看了看,见血还在往外冉冉流出,焦急道:“你先进来,我找些水帮你擦一擦。若是伤到了里头的软骨,那就麻烦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道墙,赵敏禾又要他先仰着头,一时竟无法跨过来,赵敏禾只好叫他先站着不动,自己跑到外头去将他从门口领进来。 将人在小厅中的椅子上按下,赵敏禾做贼似的回到门口,见没人注意到,便赶紧将门关上,还特意把门闩拉上了。 内室常年备着干净的水和布巾,她进去取了东西便立刻回到他身边,却见他并未老老实实地仰头待着不动,而是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她的闺房,虽然只是内室外面的小厅。 “你都伤了,还这么不老实?”赵敏禾简直气急败坏,这人没头没脑地闯进府中不说,现下了也没叫他安安静静的。 韶亓箫头一回进她的小院,头一回进她的闺房,自然抑制不住欣喜,才多看了几眼。还没看出个究竟,只觉得她房里什么都是好的,便听到了她嗔怒的埋怨声。 虽是埋怨声,却也是关怀的埋怨,韶亓箫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讨好地冲她一笑道:“阿禾,我感觉鼻血止住了,你看。” 赵敏禾捧起他的脸,左右端详了一会儿,的确像是止住了。 她松了一口气。 只是经了这么一遭,他鼻下到下巴的位置的血迹斑驳成片,实在有损他本十分英俊耐看的脸,加之此刻挂在他脸上有些傻乎乎的笑容,倒叫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上人一双柔荑贴着他的两颊,靠得这么近对他露出如此如花般盛开的笑靥,韶亓箫喉头滚动一下,没等他做什么,她却已然松开了他,将黄铜水盆推到他跟前道:“快洗洗,难看死了。” 韶亓箫一惊,心中涟漪半分都不再剩下,低头就着隐隐的水光为镜,果然见血糊了他有半张脸。 他的俊脸啊……韶亓箫心中哀嚎一声,这是他第二次对着她喷鼻血了,虽然这一回是外力所致,但他仍觉得十分挫败。 他心里这般想着,手上动作却没耽搁,快手快脚地把脸上的血迹洗了个干干净净。 洗完了,他有些忐忑地抬起头来,只见她坐在另一张梨花木椅上,与他隔着一张小案相望。 韶亓箫轻咳一声,在肚中反复琢磨着要出口的话语。赵敏禾也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自己招了今日偷偷闯进府中的目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起来。 突然间,小厅中另一扇菱花门被拨云打开,拨云整着手中的香露,一时未看清房中多出了一个人,一边走一边道:“姑娘,水已备好了,你……” 待看清房中的男子,拨云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大大的。 菱花门的另一头便是净房,与赵敏禾的闺房相连,净房那头还有一个门可供出入,寻常粗使的婆子抬水、整理净房便是从那个门走的,像拨云弄月这样的大丫鬟,才会直接穿过这道菱花门来赵敏禾的闺房。方才便是拨云指挥着婆子们备好了沐浴的水,才过来禀赵敏禾一声的。 “噤声!”眼看拨云就要惊呼,赵敏禾立时便低喝住了她。 “别声张。你去叫上弄月,一个在门口看好了别叫下人进来,一个去院子门口看着,若是母亲或大嫂她们有谁来了,就立刻来禀告一声。隐蔽一些,别叫人发现了。”赵敏禾快速吩咐道。虽然天色晚了,但不能保证不会再有人过来。 拨云常跟着赵敏禾出去,自是知道眼前的男子是当朝的七殿下,她眼含担忧地最后看了一眼赵敏禾,仍旧从净室的菱花门出去了,顺便还带上了门。 这一出打岔,韶亓箫已知他最好速战速决,便从怀中掏出一只长形雕花黑漆香木匣,放在桌上,推到她跟前道:“我来给你送这个。” 赵敏禾衣袖下的双手攥了攥,终究抵不过心底的渴望,将匣子取过打开来。 里头是一根白玉簪子,通体莹润,水头极好,单看这材质便知是难得的珍品。奈何打造这玉簪的匠人手艺着实不怎么样。这簪子一头刻的却不是常见的祥纹或兰莲等常见的花卉纹路,而是并不太常见的丹桂,神韵虽在,工艺却不细腻,衬托几朵小花的桂叶甚至形状也不对,仿佛被磨去了一边,一看便知不是老匠人的手笔。 她出生在八月十五,丹桂飘香的季节,平素最喜桂花,这在周围人中不是秘密,想要打听到也不难。 赵敏禾心里突然涌现一个猜测,抬起头来端详他,果真见他眼含紧张,正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反应。 赵敏禾轻轻启唇道:“这玉簪……是殿下亲自动手做的吗?” 韶亓箫一愣,随即笑逐颜开点头道:“阿禾聪慧。这本是想去年你生辰时给你的,可惜那时吴家出了事,不宜送你生辰礼,便拖了下来。好在现在有机会送到你手上,阿禾可喜欢?” 赵敏禾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变了,抿嘴小小笑了一下,原来他去年就准备了…… 她手指微微摩挲这手工略显粗糙的玉簪,道:“谢谢,我很喜欢。” 听了她的答案,韶亓箫一个大动作站起身,倒把赵敏禾吓了一跳。没等她相问,韶亓箫已一个健步蹲到她身前,大手握住她的双手,无形中将她困在了椅子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今日在灵山,我还忘了与表妹说一件事。忠勇伯府男丁四十无子方可纳侧的家规我早已知晓,于我而言,我也不喜欢府中多出第二个女人来弄得后院乌烟瘴气,更……” 他微微红了眼睛,想起前世她在温家流产伤心的事,“更舍不得你为人所害,伤心难过。所以前年我便求过父皇,叫他婚前无须叫后宫的庶母为我选良家女了。以后你我成婚,我也不会再叫别的女子入府。你可愿……” “信我”二字还未出口,外头由远及近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前一推门,却因方才赵敏禾合上了门闩而纹丝不动。 紧接着,拨云压低却焦急的声音传了进来——“姑娘,伯爷往咱们院子里来了,都快要到院子门口那儿了!” 第90节 第81章 尴尬症 赵毅自看好的女婿人选被人截胡之后,便一直未曾放弃过为女儿再选一个乘龙快婿的心事。妻子在守孝,母亲年纪又大了,他只好自己上阵,暗暗打听着年轻有为的少年们。 赵毅脑子不灵活,不代表他没脑子,他自是知晓女儿家的名声要紧,也不能就这么大喇喇地拉着别人问“可否定亲”吧?这么一来,速度就慢了。 从陆铭定亲都过了两月了,他也只是打探了三家未定亲的少年而已。 只是,看过了陆铭这样的少年英雄,他再留意其他同龄的少年们时,总有一种你们怎么都那么软虾脚、竟个个都及不上陆铭的挫败感。 倒是上月与一同僚闲谈时,对方谈到陆铭,原本他不想听人谈论陆铭戳了他的伤心事,正欲借口离去,却听对方叹息道:“京中双杰,这武之一杰已有主了,就不知另一杰,国子祭酒家的温三郎会做了哪家的女婿。” 赵毅当时心念一动,这些日子便暗暗去打听了温家三郎的人品性情,竟觉得十分不错,怪道能与陆铭齐名。 赵毅心心念念觉得又寻到一名乘龙快婿,岂料今日回家来同吴氏一说,吴氏却道:“那温家三郎之名在京中是响亮,连我也听过,想必已很多人家盯上了,温家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也不知温家是否已私下与别家有过约定。这事便先按下不提吧,待我出了孝,再与温家夫人试探吧。” 这话听着很平常,但与吴氏夫妻三十余年的赵毅却本能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况且吴氏出孝还有好几个月呢,赵毅一时也担忧看好的女婿人选又被人抢了。 爱妻那里得不到支持,赵毅出了知际院正房,便也没回书房歇下,直接来了女儿这里,想着到底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听听女儿的意见也好。没准儿相比陆铭这样的少年武将,女儿更喜欢这种温文尔雅型的呢? 因吴氏的有意拖延,赵毅心里挺不得劲儿,一路上竟也没注意到有个小丫鬟躲在存芳苑门边,远远看着他过来了,便飞快蹿进院中通风报信去了。 赵毅到女儿正房门口,正要敲门,却听得门上一声响动,才“吱呀”一声被人拉开,女儿明媚的笑脸出现他眼前。 赵毅亮出笑脸,大步往里头迈进去,一边道:“阿禾拉上门闩做什么?” 他本是随口说说,跟在他后头的赵敏禾却脚步一乱,差点儿露了破绽。幸好赵毅走在前头,看不到她心虚的脸色。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力图镇定道:“没什么,女儿快洗漱歇息了,方才便顺手把门关了。” 伯府夜间自有护卫整夜巡逻,安全的很。赵敏禾从前从未有这个锁门睡觉的习惯,若是吴氏或赵攸瀚大概还会看出不对来,但换了赵毅,却毫无察觉。 他大步到厅上上座坐下,看赵敏禾笑道:“父亲这么晚来见女儿,可有要事?” 赵毅不喜绕弯子,便先将自己本与陆崇约定儿女亲家、却最终阴差阳错陆铭因跳下湖救了杨兰锦而与她定了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有些事情,赵毅吴氏也好,赵攸瀚宋氏也罢,都会有志一同地瞒着赵敏禾。因为告诉她,也是叫她徒增烦扰。 就如赵毅与陆崇约定一事,便是赵敏禾第一回听到。 她暗流了一身冷汗,万万想不到父亲竟在今日说了这事。若是从前说,她只会有惊,今日只要想到方才被她推出窗外的人,怕是已经听见了,她才急了。 被刚确定关系的男朋友听见老爹要把自己跟别人凑做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赵敏禾不着痕迹地往窗外撇了一眼,却见毫无动静。 她挤出一抹笑容,为赵毅斟上茶,道:“父亲,这约定既已作废,就当没发生过吧。您老记着,反倒叫自己不痛快。” 她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坐下来喝了一口稳稳心神。他要是敢因这件事反悔了,看她怎么收拾他! 舒了一口气,她又低头喝了一口热茶,却听得赵毅继续道:“阿禾,你放心,这事已过去了。为父打听清楚了,陆铭虽然有主了,但与他齐名的温琅却还未定亲,你看他做我女婿好不好?” “噗”赵敏禾一个没忍住,喷了口中的茶水。 救命!被男朋友听见老爹还要把自己跟第二个别人凑做堆……怎么办?!真的挺急挺急的! 赵毅以为自己话说的太直,把女儿吓到了,忙起身凑过去为女儿拍拍背,反倒错过了菱花窗外头细微如蚊蝇的咬牙声。 赵敏禾咳嗽过几声,缓了过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她一时又要担心韶亓箫听见了这两桩事会有何反应,又要担心父亲后面还要说什么语出惊人的话。 果然,见女儿不再咳了,赵毅眉开眼笑道:“为父已查过了,那个温琅虽不如陆铭爽快,却也是个高风亮节之辈。他因儿时被高僧断言婚姻迟来,所以虽然已年已至二十,却一直未曾定亲,现在他家中,也并无通房侍妾……” “咔吱”一声轻响,从窗外头传来。 这回没有女儿的动静扰了心神,赵毅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 “谁?!” 赵敏禾一颤,赵毅以为是女儿被自己突然的出声吓着了,赶紧拍拍她的背道:“阿禾别怕,为父去看看。” 他昂首大步往窗子那边去了,赵敏禾赶紧一个健步跟上去。 赵毅刷地抓住窗棂,瞥见窗子间露出来的一条细缝蹙了蹙眉。 此时赵敏禾却已赶了上来,赶紧上来挽住赵毅的手臂,笑了笑道:“父亲,没有人吧,是不是风吹了窗子?” 赵毅推开窗棂,外头恰有一阵微风吹过,风中还飘来一阵子清淡的桂花香,霎是好闻。 外面没人,赵敏禾无声地长松了口气。下一瞬却又不安起来,他该不会被气走了吧。 真要走了,以后都不用来了! 赵毅也觉得自家府中的护卫如铁通一般,如何会进宵小之辈? 他关上窗子,又细心落好窗闩,转身对女儿道:“阿禾,你屋子里的丫鬟是怎么做事的,怎好任窗子这么开着?当心晚上吹风,叫你受了冻!” 赵敏禾赶紧上去安抚老父,二人一边说一边回了小案旁坐下,好说歹说才叫他没有罚了院中的几个丫鬟。 父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赵毅问起赵敏禾对温琅这样的文人才子有何看法。 赵敏禾只觉得今日自己把一年份的尴尬症都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这个自然是听父亲母亲的。” 赵毅沮丧地低了头。女儿说听他和妻子的,可她明知他听的是妻子的,归根结底还不是要听妻子的。 得不了女儿的支持,赵毅垂头丧气走了。 若换了她母亲大哥他们,她还得多防着一些会不会杀个回马枪,但父亲却是个直性子,不会想那么多。于是待父亲一走,赵敏禾赶紧招呼拨云弄月将净房里的血水盆去处理了,自己复又关了门,推开窗子往外头张望。 窗外还是空无一人,赵敏禾咬了咬唇。不会真的走了吧? 第91节 忽地,头上一片阴影罩了下来,稳稳落了地。 韶亓箫方才趁着赵毅还在外头时,跳出窗外便躲在了廊上的横梁上,若不抬头细看,还真无法察觉出来。他脸上却无赵敏禾担忧的气愤,却有几分残存的侥幸和几分意料之外的坚定。 赵敏禾一见,想了想轻声道:“方才我父亲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韶亓箫抿了抿唇角道:“你放心,伯父是一片慈父心肠,我不会怪他的。”陆铭都被他杀退了,还会怕一个本就品格有疵的温琅吗?! 不过见心上人蹙眉,他也不想叫她一直蒙在鼓里,便道:“伯父与陆家的约定,我很早便知了,也知道这不过是两位长辈的一厢情愿罢了。其实陆铭与杨家表妹本就两情相悦,若非如此,当日他怎会毫不犹豫地便跳下湖去救了杨家表妹。” 至于二人是在他的撮合下才情投意合,当日也是他率先将陆铭踹下去的事,韶亓箫自觉就不用多说了,免得坏了心上人对他的印象。 这倒可以解释方才他听到陆铭之事时为何没有半分反应,赵敏禾释然了一半。然后她便想起来,后头温三郎从父亲口中说出时,他却出了些许声响差点儿被发现了,所以后头温三郎的事——却是他一无所知的? 她试探道:“那温家……” 韶亓箫暗暗握了握拳,微笑道:“温家的事,你更无须担忧。”他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道,“阿禾,不是我要说伯父坏话。伯父这回对那个温三郎的眼光,确实不行。” 赵敏禾挑挑眉,有些不信任地看着他。 第82章 温情 韶亓箫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得愈发低了。“温琅虽没定亲,也无通房,但他却有一位心上人,便是寄居在他家的远房表妹连氏。” “你怎么知道?”赵敏禾本还多想着,会不会是赵毅刚在她面前提了温琅这人,他便转头说那人坏话来坏事,可后头他连温琅心上人的身份姓氏都说了,只怕也不是随口胡诌的。 但她仍不免好奇这消息的来源。温家的老太爷是国子祭酒,温家又素有清名,还出了个温琅这样的风流人物,温家在京中自不是无名之辈。她从前在一些场合也见过温家的女眷,却从未见过韶亓箫所说的这位远房表妹。 看她眼中只有新奇并无他意,韶亓箫便道:“我与勋贵子弟又不是没有交际,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消息传的速度并不慢。我听人说,他那位表妹是今年刚入京来投靠温家的,她平日二门不迈,温琅却被人看见过买了一些书籍说要送与她解闷。” 赵敏禾眨了眨眼睛,问道:“就这样?” 韶亓箫颔首,他说的确是实话。 赵敏禾好笑道:“又不是首饰一类引人遐想的物件,几本书也说不定是那位连氏拜托温三郎买的,一个屋檐子底下住着,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况且温三郎又未遮遮掩掩,说明他坦坦荡荡并未与那位表妹有私情,二人又怎说得上定了情呢?” 韶亓箫心中复杂。她前世刚开始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二人坦荡只是兄妹之义,到最后失子伤身又伤心,才冷了心肠要与温府划清界限,只是温琅却最终没给她离开的机会。 韶亓箫心里有些气闷,气道:“若真无私情,这种事怎会空穴来风?就像那些人明明也抓不到我对你有情的确凿证据,还不是一个个都……”他住了嘴,那些损友们偶尔还敢拿她来调侃他,只是这个就不好跟她说啊。 赵敏禾瞬间被转移了心思,通红着脸,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快语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都有谁知道你对我……?” 韶亓箫怂了身子挠了挠脑袋。 她回京的头一年,他亲近忠勇伯府众人和她的举动,并不算频繁,除了为他办事的陶卓康平等人,便无人察觉。到去年得了未来大舅子的默许,才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的举动在亲近的人眼中便不是那么隐蔽了。但猜到的那部分人也是平日里与他走得近的那些勋贵子弟和宗室子弟,都蛮讲义气,默契地不曾与他人提及,却不妨碍拿这事取笑他。 现下说露了嘴,韶亓箫只好隔着墙对她道:“放心放心,只有我八弟和荣航等几个人猜到了,他们不会多嘴说出去的。” 赵敏禾好受了一些,好歹不是全京城的权贵人家都知情了、然后像看好戏似的把目光放在她与他的事上。 被这事一醒神,赵敏禾便催促他道:“你快走吧,趁着还没人发现你。” 韶亓箫一看天色,确实快到护卫换班的时候了。忠勇伯府极难潜入,他也只有趁着护卫换班、在夜色遮掩下才勉强能成事。若非今生他在武艺上确实下了苦功夫,也没那么容易摸进来。 只不过,他还得再问她一句。“阿禾,方才我与你说的话,你还没回我呢。” 赵敏禾回想起来,在父亲来之前,他正在与她保证日后会视她为唯一。 她低了头,不叫他看见她脸上窃喜的神色。原本她是打算,他既现在身边没有别的女子,那将来她好好□□就是了,他性情纯善,这事并非没有希望。现下他自己有了自觉,却是省了她好大一顿功夫。 她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定定一视道:“你若真心待我,我自会以真心还你。这样可好?” “还”?韶亓箫手心一握,这不是他最终要的。不过他不急,她现下就已应了他,已比他来之前设想的好一些了。 他舒展了笑容,在她的低呼声中一把拉近她,倾身在她白皙的眉间烙上一个轻吻。 二人还隔着墙,赵敏禾只觉得自己明明与他不在一个空间里,却又与他靠得这么近,他灼热而清冽的气息喷洒在她额头,顺延而下蔓至眼睑才消失无踪,消散四周,却又仿佛萦绕在她周身,久久不去。 韶亓箫很快就放开了她,微酡着脸道:“过几日你生辰,我再来见你。” 说完便转身离去,几个巧劲使过去便翻过了她院子的墙头,快得她根本来不及叫住他。 赵敏禾呆立在当场——难道他还想再爬一次忠勇伯府的墙头吗? 而且她生日可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不说宫中会有中秋家宴,大兴宫出入和守卫必定比平时更严苛,就是整个襄京城,包括她家在内,在那晚都会比平时热闹许多,街头京兆府的卫队巡逻也必会加强不少,根本不会如今日这般夜深人静、方便翻墙。 她心绪不宁。今夜原本甜甜蜜蜜的心情也被打了个折扣,她转回内室,坐在镜台前,将藏在怀里的丹桂簪子取出,端详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收进妆奁最里头安放好。 她又静静地坐了一刻钟,听见黑夜的忠勇伯府寂静无声,料想他应该安全出去了,才长长舒了口气。 夜间,赵敏禾仰面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被半副甜蜜半副忐忑折磨着,愣是到丑时才入睡。第二日起来,自然是气色不好。 同样气色不好的还有拨云弄月两个丫鬟。 赵敏禾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个性,家中更是安全无虞——至少昨晚之前是这样——因而她极少叫丫鬟为她值夜。碍于规矩,只在她靠床那一头只隔了一道墙的耳房劈了个小间,又放了张小床叫值夜丫鬟晚上休息的。赵敏禾的床头系了根绳子,与小间内一铃铛相连,有什么事赵敏禾只需拉拉绳子便可。 平日拨云弄月便轮流在耳房中值夜。但赵敏禾除了自十三岁来了初潮之后,偶尔夜间情况突发需要起来一次除外,根本没碰到过其他事。这样一来,两个大丫鬟平日在小间一觉睡到大天亮都是可以的。 昨晚,撞破了当朝七殿下潜入府中与姑娘私会,两个丫鬟却不敢再顾自睡了。虽昨晚轮到拨云值夜,弄月却也抱了枕头过来与她挤在一个被窝里。 二女一夜忧心忡忡,几乎一夜未眠。早上起来一看,脸上竟比赵敏禾还要憔悴几分。 赵敏禾原本还在哀叹她的黑眼圈,看到两个丫鬟的脸色,却“噗嗤”一声笑了。 “你们俩怎么都弄成了这样?昨晚一起做贼去了?” 拨云弄月两个神色萎靡,弄月更跳脱些,此时凑上来小声道:“姑娘,昨晚我和拨云担心得一晚上没睡着。那位七殿下……是怎么回事啊?” 第92节 赵敏禾有些讪讪。她也清楚若昨晚的事东窗事发,作为她大丫鬟、昨晚还帮着守了门的拨云弄月两个一定会受重处。但她二人又是她的侍女,不听她所言行事,照样得不着好。 怎么做都不对,也确实为难了她们。 她轻咳了一声道:“以后我会劝着他一些的,像昨晚那样的事,就是你们愿意帮着守门了,我也不愿叫他来了。” 这是真心话。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犯昨晚那样的尴尬症了! 弄月心里却更苦了,这话听上去,显然她家姑娘与那位七殿下两情相悦了。本来嘛,昨日在玄壇寺中的情形她便看得清清楚楚,本就纠结于心连拨云都不敢说呢,显然昨晚七殿下来了之后与姑娘定情了。若有朝一日,被伯爷知道了她家小姐就是于昨晚在她和拨云的协助下把自己的下半生卖了,她和拨云一定会很惨的! 赵敏禾却在看着拨云欲言又止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拨云犹豫了下,微红了脸道:“姑娘,昨晚来的还有七殿下身边的一个侍卫。七殿下进了姑娘的院子,他则一直留在院子外头放哨。” 拨云擅长制香,赵敏禾院子里一应香炉香膏等事物都是她管着的,因而对气味格外敏感。她昨晚是到院子门口守门的人,一出去便闻到了陌生人的味道,幸亏她多想了一下,便知这人很可能是与里头的七殿下一起来的,才没有立时大叫起来。 但她还是出言试探了下,那人现身之后她确认了身份,便与他一起躲在暗处放哨。后头伯爷往存芳苑来了还是那人提醒的她,否则夜里太暗她自己可没那么好的眼神,预计伯爷得走到她跟前了她才能看得清楚人。 赵敏禾道:“你怎知那就是他的侍卫?” 拨云答道:“去年赏灯节那晚,便是他跟着七殿下出来的,奴婢还记得。” 赵敏禾自然记得那晚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晚他救她时将她拉进了怀里,当时在她耳边呢喃的便是一声“阿禾”,所以他的动情其实远比她早……? 她叫自己别再往深处想了,把回忆往他的侍卫上,却始终想不起来那晚他身边的人长什么模样。 看赵敏禾迷茫的样子,拨云顿了顿,面颊更加酡红了,轻轻道:“那晚,在暗巷中时奴婢差点儿摔了,是那名侍卫大哥拉了我一把,因而奴婢记得挺清楚。” 赵敏禾看过她的面色,觉得一定不止拉一把。不过想到自己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便吞下了将出口的调侃之语。 第83章 得失 因韶亓箫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赵敏禾惶恐不安了两日,才想起来他可以白天过来丫!就像他从前借着赵攸涵的名义过来似的。 赵敏禾唾了自己两声,变笨了! 说起赵攸涵,比他晚定亲半个月的陆铭数日前已与杨侍郎府定下了婚期,就在明年正月,但赵攸涵这里却还在问名,婚期遥遥,不知要到何时才订得下。 那日,赵攸涵听了陆家的消息之后,说起这事来可是酸水直冒。 连赵攸瀚都忍不住开口劝慰他道:“陆大将军只有陆铭一个孙子,陆铭还比你大一岁,自然是急着抱曾孙的。婚仪走得快一些,也属正常。” 赵攸涵一听,赖皮道:“陆大将军急着抱曾孙,我母亲也急啊,是不母亲?” 被儿子耍赖拉拢当同盟的杨氏却老神在在道:“我已经有孙子了,不急。” 赵攸涵转头看了看躺在悠车里流口水的小九郎,才六个月大,长得白白胖胖很是喜人,但再喜人,也不是杨氏喜欢的小女娃娃。 赵攸涵对小时候杨氏可劲儿把七弟赵攸浚往女娃娃样子上打扮的事情印象尤深,对杨氏的心思自然是一抓一个准。 他又回头嘿嘿一笑,凑过去在杨氏耳边小声道:“母亲不缺孙子,可您没孙女儿啊!九郎才六个月大,五嫂应该不适宜这么快再有孕吧。所以啊,您与其期待五嫂给您生孙女儿,还不如期待我给您生哩。” 杨氏被二儿子说得心念一动。大嫂二嫂都有孙女儿了,她自然是手痒眼热的。她也知女子连续生产的苦楚和隐患,所以并不曾催着闵氏夫妻俩。现下,被二儿子一说,杨氏顾不得二儿子话中的语病,思考起要不要多往王家走动几次来。 片刻后,她拍板道:“等过了中秋,我便往王家去一趟!” 赵攸涵雀跃地欢呼一声。 母子俩本是悄悄说着话呢,他突然这一声叫出来,险些把其他人唬一跳。 就在赵攸涵殷切期盼着母亲赶紧上王家拜访时,中秋前一天,襄京城又出了件打击他的婚事——承元帝下了一道赐婚圣旨,将二公主下降于三皇子妃荣氏的堂弟荣航为妻,婚期也定下了,就在明年二月。 赵攸涵默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顿时泪流满面——从先前赵、王两家走得不慢但也不算快的婚礼议程来看,再怎么算,他的婚期一定会比荣航晚! 与赵攸涵最关注二公主与荣航的婚期不同,大周朝堂上对荣府尚了二公主的反应,则更多地把眼光放在了秦郡公韶亓茽(三皇子)与林贵妃一系是否已经结盟上。 本隐隐在众皇子中最出头的齐郡公韶亓萱(二皇子,孝文太子过世后便居长)和敏郡公韶亓芃(四皇子,母族、妻族势力最盛),也不免多留心这位排行在他二人之间的兄弟来。 到荣航尚主一年半载之后,荣府、秦郡公府、林贵妃系三方之间除正常姻亲关系走动之外,再无多余动作,甚至私下相处基本都无,韶亓萱和韶亓芃才松下口气来。 当然,这是后话了。 韶亓箫从前世便接受了这桩婚事的存在,并不奇怪他二皇姐最终说服了承元帝将她下嫁。 二公主及笄一年多了,虚岁已十七,她的婚事确实可以筹备地快些了。林贵妃早已开始为她攒好了嫁妆,二公主府也在她及笄前便开始督建,今夏之前就已完工。 承元帝是个利落的性子,他下了赐婚的旨意后,便命太史局择了明年的黄道吉日定下婚期。韶亓箫记着明年将要发生的祸事,便寻机在承元帝还犹豫着将二公主的婚期定在二月还是五月时,状似随意提了一句:“五月天气该热了,喜服厚重,二姐姐怕是要劳累了。” 承元帝本想多留女儿几个月,因而更属意五月的日子一些。听到此话,到底不忍心叫女儿吃苦,又想到明年三四月间便是三年一回的春闱,他政务繁忙,多出来的这三个月只怕也是无法与二公主多享一些父女天伦的。他叹了一声“女大不中留”,终究朱笔一挥定了二月的日子。 索性因韶姓宗室人数实在不多,二公主府承元帝便恩旨建在了大兴宫北侧的兴安坊,从北宫门入大兴宫,都花不了一刻钟,二公主婚后来去方便,多多入宫陪伴承元帝,也是一样的。 令韶亓箫无法明白的是——论父子/女之情,他自觉自己与承元帝之间,之于二公主与承元帝的只多不少,最终却是二公主求得了赐婚的旨意,但他却怎么都没法儿叫承元帝松口,他这两年来明里暗里寻了承元帝好几回,每回他都只推不应,必要赵毅同意他才会出面为他向赵毅说亲。 韶亓箫在二公主的婚期定下后翌日,半真半假地与承元帝抱怨他不为他出头。 承元帝倒未生气或不满,只温声道了一句:“忠勇伯与荣家一干人等不同。” 待韶亓箫迷惑地正要问起“有何不同”,却被几个来寻承元帝商量政事的政事堂宰相打断了。 韶亓箫不好当着这些宰相的面追问,只好退了出来。良机既已错失,他只好自个儿琢磨,却始终不解其意。 换了以前,他会先放在心底,有机会再弄明白了。但这一年来,他与赵攸瀚倒亲近了些许,加之又与赐婚之事有关,便也并不矫情,当天便借机拦了正下衙的赵攸瀚,请他移步之后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末了,韶亓箫挠了挠脑袋道:“我实在不明白,父皇连与荣家换亲、还将八弟与三哥绑在一起都不忌讳了,为何却不叫我称心如意?” 赵攸瀚却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陛下君威甚重,朝堂上一个驸马难不成会难倒了陛下不成?所以,二驸马的人选是谁,于陛下而言差别并不大,与二公主将来的幸福才息息相关。如此,他成全了女儿又如何? 在陛下那里,他与荣家只是君臣之义,所以荣家出了一位皇子妃和一位驸马之后,将来参与党争也好,欺辱了二公主也罢,陛下要想既护得住二公主、又收拾了荣家都是轻而易举的事。若真有那种时候,荣家如何,陛下并不在意,也承受得起收拾了荣家的后果。” 第93节 话到此处,赵攸瀚瞥了韶亓箫一眼,“但若换了赵家,情况则不同了。你可知陛下与我父亲私底下的交情?” 韶亓箫不傻,承元帝与赵毅的关系他以前只是猜测,现下赵攸瀚的话,无疑是给了他准确的答案——两个老头,果真关系匪浅,只怕是挚交才对。 怪不得,承元帝非要他得了赵毅的准许才可以赐婚,根本不是担忧他年少性情不定,而是顾及赵毅的感受! 见他面上似有所感却带着一丝醒悟的神情,赵攸瀚心中哂笑一声。这时候,天家父子之间的伦理亲情,与普通父子之间的差别就一目了然了。若是普通父子,怎会连自己父亲最亲密的好友是谁,都一知半解?好在面前这人并无夺嫡之心,妹妹若真嫁于他,婚后也可出宫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 赵攸瀚信奉有得亦有失,他心里自有一杆称。妹妹迟早会入他姓之门,以后是好是坏,最主要的还是在妹妹自己和她丈夫身上。韶亓箫以后最少会得一个郡王位,如此妹妹最起码会是从一品的郡王妃,丈夫也知根知底,虽以后要应付那些皇室妯娌或其他人;但比起嫁入其他府邸、不知要面对何种境况来,只赢不亏。 第84章 送礼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日并非休沐日,赵毅还是得去军器监上衙点卯。 不过,他从不忘女儿的生辰,一大早便将自己费心搜罗的生辰礼给了赵敏禾。 一家子本坐在一起用早食,赵毅这么赶着就把东西给了女儿,吴氏失笑道:“我们的礼可要留到晚上赏月时再给阿禾的,你这么着急就给了,可不是显得我们现在两手空空、不重视阿禾的生辰么?” 赵攸瀚难得打趣道:“母亲安心。现下是我们两手空空,到了晚上便是父亲两手空空了。” 宋氏并三个儿子都偷偷笑了,四个多月的乐乐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也跟着张开小嘴啊啊啊的叫唤起来。 赵毅吃得快,此时刚放下碗,顾不得反击一家人的笑言,从小厮手里接过湿帕子匆匆擦了嘴和手,便快步过去从榻上抱起孙女儿,轻轻颠了颠才把孙女儿抱在怀里走回来。 “乐乐又重了些。”赵毅笑咧了嘴,抱着孩子重新坐下道。 吴氏就坐在他身边,伸手点了点小女娃圆润的下巴道:“孩子一天天长大呢,自然是越来越重的哩。” 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 赵敏禾有些心不在焉,一半心思同家人说着话,另一半心思则暗暗牵挂着今日韶亓箫会来与她送礼。这时代通信不便,好几日未见了,连只言片语都收不到,她自然是想念他的。 早食过后,赵毅赵攸瀚几个上衙的上衙,上学的上学,吴氏孝期在身,带着钱嬷嬷为蒋氏捻香抄经去了。 要按以往,赵敏禾必然不是去与八郎安安康康这些大的玩儿,便是去玩儿乐乐和九郎这两个小的。但她心知自己今日心猿意马,便也不再多逗留,只回了自己的存芳苑,安静却焦急地等待着。 果然,未到巳时,赵攸涵那边的小厮就来了。 待赵敏禾走进赵攸涵的院子时,却未见得他与另一个料想中的人。 赵敏禾一愣,赵攸涵请她来的,可他自己人呢? 跟着一起过来的拨云转身问赵攸涵的小厮:“不是说六爷请我们姑娘来的吗?六爷怎么自己反倒不在?” 小厮刚回来,也不清楚他走之后院中的动静。还是另一个小厮赶紧禀报道:“六爷技痒,与七殿下一起去练功房切磋去了。” 赵敏禾顿了顿,正要转身往练功房去,却突然被开在墙角的几朵小花吸引了眼球。 她回身慢步过去,到了跟前慢慢地蹲下了身。 形似白鹭,栩栩如生,姿态美极——正是当日在郊外花草坊,她看到的那种鹭鸶草。 不是他看她那日喜欢,特意去搜罗来的吧? 这里有整整三盆,只是跟上回她看到的满盆小花不同,这三盆中的小白花少得可怜——一盆两朵,其他两盆均是四朵,加起来数量才刚过两位数。这花本就小,衬着背景中满是绿色的草叶,真像路边的杂草杂花。 赵敏禾撇了撇嘴,小小的抱怨声脱口而出。“要送也不晓得送个品相好些的,本来就小的花,还开得这么少,亏他送得出手!” 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康平,深深弓着腰凑到她身边小声道:“赵姑娘,这花早一个月前就被咱家殿下亲手养着了,连奴婢都不让沾手!花开之后,殿下又挑剔得把一半儿都剪除了。殿下还说,他留下的可都是有意义的花骨朵儿呢。” 赵敏禾听他所言,知晓是韶亓箫亲手养的,已经是心花怒放了。待康平说这花还有意义,她再定睛一看这些花的样子,竟分别是两两相伴的样子,联想起那日秦坊主所说的“比|翼□□”以及西南之地相送这盆“比|翼□□”的含义,顿时双颊飞红。 尽管知道这大概就是送她的,不过她稳了稳心神,还是求证道:“这是送我的?” 康平笑眯眯道:“自然是送姑娘的,从这仨盆到了咱们殿里,殿下可是日夜当个宝贝似的珍惜着。前些日子这花儿开了,殿下便高兴得不得了。额…不过殿下也有些懊恼,埋怨自个儿不比花草坊老花匠的手艺精湛,开花开的数量不多,又说是符合条件的太少了,只好忍痛把一部分长得不好的给剪了。赵姑娘,您得相信我,之前殿下养出来的花可好看多了,绝不止这十朵,大概还多了十五六朵吧。” 拨云嘴角一抽。她当日也是跟着一起去花草坊的,哪怕这三盆再加上这“十五六朵”,也远远比不上当日老花匠培育好的那盆鹭鸶草的数量吧。会好看到哪儿去? 在他们身后,与赵攸涵一起走进来的韶亓箫也有些黑脸——跟媳妇儿表功这种事,他竟叫自己的内侍给抢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敏禾回头望去,出了一身薄汗、勾肩搭背的韶亓箫与赵攸涵正并肩走进来。 她心里欢喜着,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来起身迎他们。 赵攸涵见了妹妹在此,松开圈着韶亓箫肩膀的手臂,朝妹妹挤眼道:“七殿下听说今日是你生辰,一大早给你送了生辰礼过来。喏,就是那三盆长得像草的花,阿禾快些拿上回你自己院子里去吧,一会儿我与七殿下还要出去骑马,就不招待你了。” 他特意在“一大早”和“长得像草”几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 赵敏禾听了,不由自主地转过目光去看韶亓箫。他今日不是专门来见她的吗?怎的还要与她六哥出去? 韶亓箫苦着脸,冲她无声比了个口型:回-来-再-说。 赵攸涵显然决心已下,刚交代完就要拖着韶亓箫走了。 倒是韶亓箫回身之际,快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匣子扔到她怀里,嘻嘻笑道:“阿禾,这是今年的。” 他的准头很好,赵敏禾毫不费力就接着了。 一旁的赵攸涵却睨了两人一眼,随后毫不客气地拽过韶亓箫,拉着人就走。韶亓箫颇有不舍地回头看她,却被赵攸涵眼尖地发现,随后一个强摁就回不了头了。 这情形……赵敏禾算是看明白了,感情赵攸涵看出来他们之间的事了,才如此火急火燎地拉着人出去……刨根究底?——但也难怪,这么一大早亲自过府给她送生辰礼,还是这种不是寻常物件的花卉,要说没什么私底下的故事,才说不过去吧。 想通了这点,赵敏禾又一蹙眉头,刚才的“切磋”该不会是打架吧?这会儿说去骑马,该不会又打起来吧? 实际上,赵敏禾的担忧有些多余。 第94节 先前赵攸涵是个粗糙的少年人,不识情滋味,所以他虽常常与韶亓箫混在一处,韶亓箫甚至每每借他的名义过来、实际却变着法儿往赵敏禾的院子方向凑,也没叫他警醒。 后来他遇上了王晴,虽然情窦初开了,但读书习武之外的全副心思也都花在了如何与心上人共结白首上,对于韶亓箫的异样也没多想。 直到韶亓箫今日“突然”想给他家堂妹送生辰礼,又因男女之别不方便进妹妹的院子,才先用他的院子里做个中转站。赵攸涵终于分了些心思出来好好打量了打量自己这位皇子表弟。他一时真无法接受,又因前些日子的婚期刺激,正憋着一股心塞烦闷,才拎着他去练功房松了松筋骨。 赵攸涵到底还是有分寸的,虽下手比平日重一些,却也在韶亓箫可以应付的范围内。二人好好出了一场汗,赵攸涵才觉着舒畅一些,而后才想起来需要好好盘问韶亓箫一番,连带着再需用哥哥的身份放一放狠话——就像王晴的那些兄弟们对他做的那般,这才又拉着他欲往京郊外寻个僻静处好好说道说道。 二人说开了回府已将近午时,韶亓箫便在赵攸涵的院中蹭了一顿饭。 饭后,见韶亓箫频频暗示想去外头赏秋景,赵攸涵投降了。 “好了好了,我派人把妹妹请去湖心亭。” 韶亓箫眼睛一亮,哪怕随后赵攸涵要跟上来一起去也不在意了。 只是,当二人率先一步到了湖心亭,赵攸涵却大喇喇在亭中石凳上坐下不走了,连远远看着赵敏禾过来也不曾有避过的表现,韶亓箫这才恼起来。 “六表兄,你不走开一些吗?” 被一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表弟幽幽控诉地看着,赵攸涵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还是坚守阵地,摇头道:“不行。被大伯知道我放你们两人独处,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韶亓箫正要辩解“未来岳父还不知情呢,只要你自己嘴严便不会有事”,余光却见赵敏禾已接近湖心亭,才按下不提了,只道:“那你离稍远一些吧,我们不出你的视线便是了。” 韶亓箫也知在这回事上,他与阿禾未曾定亲,赵攸涵就不太可能放他二人独处,便也不勉强,只想他离远一些,别竖着耳朵偷听便是了。现下想想,这般见面,连独处其实还不如前几日夜里的相会呢。若不是忠勇伯府守卫实在森严,他真想天天都跑来! 这般想想,韶亓箫更加坚定了要赶快叫赵毅同意婚事的决心!下一瞬,他却又瘪了——至今,他都没向未来岳父大人表露过他的一心一意呢。 韶亓箫所不知的是,没过半个时辰过后,他便要面对未来岳父大人的雷霆怒火。 第85章 撞破 赵敏禾袅袅的身影走进湖心亭时,韶亓箫收起了他的胡思乱想。 见赵攸涵识趣地出了亭子,却也并未远离,只在一块湖边的大青石上坐下。韶亓箫微笑着上前去迎了赵敏禾进亭子,笑容在看见她发间的玉簪时更盛,都快闪得赵敏禾快不能直视了。 赵敏禾不由伸手摸了摸发间的白玉簪子。她打开那匣子时便明白了他所说的“这是今年的”是何意,匣子中同样是一根雕了桂花却形态有所不同的玉簪,雕工技艺却比前些天她收到的那支精湛了一些。 听他所言,这人是打算一年送她一支亲手打造的簪子了? 韶亓箫看她的动作,欢喜道:“表妹可喜欢这簪子?” 赵敏禾弯了弯嘴角,点头道:“殿下的心意,我自然是喜欢的。” 看她肯定了,韶亓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搓了搓手靠近她一步,正待说什么,却听岸边赵攸涵发出好咳嗽,声音大得在湖心亭都一清二楚。 韶亓箫一个激灵,转头去看赵攸涵,却见他盯着假山一角,似乎丝毫没有关注他们。但从刚才那一声警告的咳嗽声来看,显然赵攸涵正一错不错地防着他动手动脚哩,他甚至只是靠近了一些,都要被他提醒,真是……拙计! 韶亓箫黑了黑脸,赵敏禾却忍不住掩嘴轻轻笑了起来。 看着她的芙蓉笑面,韶亓箫心情又好转了些,倒不再试图离她近些,只反身请她坐到石凳上,自己便坐到了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可谓泾渭分明。 见状,不远处的赵攸涵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湖心亭中。 韶亓箫小声对赵敏禾道:“咱们小小声说话,不叫他听见了。你说,他在王家是不是也被大小舅子们严防死守,所以才照搬照抄用到我的身上来?” 赵敏禾也同样小声回他道:“我怎么知道。” 韶亓箫也同样不知道。他也没那个心肺去问上赵攸涵,只与赵敏禾说笑过一阵子便罢。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赵敏禾便提到了那三盆鹭鸶草。“那鹭鸶草好不好养?” 韶亓箫抿嘴道:“你别听康平的胡话。鹭鸶草送来的时候长势就挺好了,我只养了一个月,养出花儿来就行。每日至多根据日头给它们换换地方,浇浇水什么的,就是施肥都是宫中的花匠拌好了花肥,我只需铺上一层即可。哪儿费得上什么力了。况且……” 说到这里,他便有些羞愧了。“它们也算是被我糟蹋了,最初长出的花苞其实远比康平说的多,只是我想送‘比翼双|飞’给表妹,才弄成那么稀稀拉拉没有观赏性了。” 赵敏禾虽也想看好看的花,但若和他的心意放在一起,却是更喜欢后者的。她低下了头,耳尖微微发红道:“殿下多虑了,我很喜欢。” 她艳若桃李的脸庞在他面前晃悠,韶亓箫如何忍得住就跟她这么四目相对什么都不做呢? 他悄悄转头看了赵攸涵一眼,看他仍旧对着那假山一角一动不动,只是坐姿端正,将一只耳朵对准了他们的方向尽力监听,浑身上下却都是个“有我在你们别想越界”的架势。 韶亓箫不着痕迹地起身,悄悄踱过几步,将自己的身体站在了赵攸涵和赵敏禾之间。这样一来,坐着的赵敏禾便完全被他挡住了。 坐在大青石上的赵攸涵第一时间被发现了他的动作,他犹豫一下,见他并未离赵敏禾太近,到底没有起身去阻拦。光天化日之下,又是自家府邸,自己又在这不远处,他以为韶亓箫便是再大胆也不敢这么轻薄了堂妹吧。 韶亓箫一面与赵敏禾说了几句话,见赵攸涵未过来阻止,心底一喜。只是他只小小地又进了一步,随后道:“我记得荣航的妹妹、诚恪侯府周家的四姑娘几个都是表妹的密友,今日表妹生辰,怎么不见她们来玩儿?” 他本是找些话题与她随意说说的,却不料她笑笑道:“她们昨天就提前来给我过生辰了。我的生辰好也不好——中秋月圆之日,花好月圆自然是好兆头;只是也因是中秋团圆之日,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每年这时候叫人出来为我过生辰也不现实,因而每年我这一日都是跟家人一起,既过中秋又过生辰,其余一干好友则错开一两日来为我庆生。” 韶亓箫一怔,随后温柔而认真地道:“以后我每年都为你过,只过当日的,用不着错开!” 他眼中的绵绵情意满得快要溢出来,赵敏禾只觉得自己突然热得发汗,再看不下去他的眼睛,她赶紧低下了头错开了他的注视。 过了好半响,她才断断续续道:“我、我也没觉得委屈,还、还怪不好意思的。总不能年年都叫人过节的时候还为我出门吧。”真要那样,她怕是一辈子都交不到好友了吧。 这一刻,韶亓箫忘了身后赵攸涵的两束盯梢的目光,又走近她一步,他的衣摆已轻轻触及她弯曲的膝盖。明明未曾实际接触,韶亓箫却觉得自己的衣摆都叫嚣起来,想要靠近她,碰碰她,哪怕只是一丁点。 他缓缓抬起了一手,轻抚上她的乌发,又缓缓移动到他送她的第二支桂花玉簪上,这支簪子的玉质用的是和州暖玉,触手生温,这温暖从他的指尖,传递到他的心头,叫他全身如泡在温水中一般惬意安宁,沁人心脾。 在丹桂的芳香蛊惑中,韶亓箫抬起另一手扶正了她的脸颊,在她抬起的眼眸中看到了另一个正缓缓朝她弯腰靠近的自己。他两手正捧着她,越靠越近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小小地急喘了一口气,看到她细微而紧张的吞咽动作,还有那睫毛颤颤,勾得他呼吸也跟着乱了起来。 他屏着呼吸,渐渐闭上了眼睛,朝她附身而下…… 赵攸涵原本见皇子表弟和堂妹面对面坐在两头说着话,虽听不见说话声,只见得二人都是笑意盈盈的,动作上却规规矩矩,因而也稍稍安心了一些,脑子里也分出些心神来接着理会他与王晴的事。 第95节 待他又一次分心去监视湖心亭的动静时,却发现亭中的二人已换了位置——堂妹倒还坐在石凳上,皇子表弟却已站起了身。 赵攸涵不知皇子表弟想做什么,倒没再顾自沉思了,而是盯着亭中的二人看,预备一有出阁的地方便赶紧上前制止。先前堂妹被皇子表弟挡住了,他看不人,待后头皇子表弟又靠近一步,反倒将人显出来了。看堂妹艳若桃李的容颜,赵攸涵本能觉得不对,遂不敢再开小差,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他确是竭尽所能,因而太过专心致志倒叫他忽略了自己后头的动静。 眼见亭中二人越靠越近——准确的说,是他皇子表弟的脸靠向他堂妹的脸越来越近——赵攸涵心中一凛!不算前年秋猎那桩意外,他自己都只牵过未婚妻的小手而已,这家伙要是在他面前就这么大喇喇地亲到堂妹,那还得了?! 正待赵攸涵双脚一蹬就要冲到亭中制止,身后却一团暴喝袭来。 “臭小子你在做什么?!” 赵攸涵蓄力的双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哗啦一下就栽倒在大青石前。 他惊吓地抬起眼来看什么状况,却见他大伯赵毅正夹着雷霆之势从后头的桂树间走出来,脸色铁青到令人胆寒。 赵毅路过赵攸涵这边,还转头朝他露出一个狞笑。赵攸涵又是一个哆嗦,只觉得大伯眼中的刀子要将他切了又切,他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想法——完了完了!他是要逃到外祖家躲一段时间?还是干脆去叫未婚妻收留? 吓得一哆嗦的不止是赵攸涵,湖心亭中的韶亓箫与赵敏禾同样差点儿魂不附体,韶亓箫甚至差点儿亲歪了! 韶亓箫真是后悔极了——不是后悔低头亲她,而是不该在这种地方亲,该再翻一次墙头去的! 下一瞬,他便被跳起来的赵敏禾推开了。 来不及说什么,赵毅已卷进了湖心亭中。待看清韶亓箫的面孔,赵毅瞳孔一缩,怒气却丝毫不减。惊诧与怒气交织在一起,赵毅喘着粗气过了好半响,才生生压抑住了一拳揍上这一夕之间变得无比碍眼的皇子的*。 赵敏禾眼见不好,立刻上前半环半拖住赵毅的一只胳膊,正翕了翕唇说些什么,却被赵毅一把拉到身后。 随即赵毅竟朝韶亓箫施了一礼,硬邦邦道:“七殿下,今日是中秋佳节,宫中的皇家家宴已经在开始做准备了,殿下也该早些回宫去,才好陪陪陛下。” 韶亓箫心里一个咯噔。他不怕赵毅冲他发火,相反若赵毅有火发出来了,后头才更听得进去他的话。现下的情形,显然赵毅是压根儿就不想听他说什么了。 他一着急,飞快上前张嘴就来:“岳父!” 赵毅眉毛一竖,显然怒气更盛了。 跟在赵毅后头的赵攸涵忍不住掩面为表弟哀悼一声,这得多缺心眼儿才会这么叫人呐? 他哪里知道,韶亓箫早八百年前就在心里头偷偷把赵毅当成了老丈人,今日也是太着急了,一下子没在嘴上切换过来,才这般冲口而出了。 他喊完了,自己也懊悔着呢! 赵毅气得嘴都歪了——谁他娘的是你岳父?! 他冷哼一声,捉着女儿的手就要走人。 韶亓箫心知他今日必须将赵毅打动一番,否则接下来的事情会棘手极了。哪怕有吴氏与赵攸瀚的事先默认,但到底赵毅才是一家之主,若赵毅坚持不允他,他们难不成还会坚持站在他这一头支持他不成? 他坚定了信念,冲赵毅的背影喊道:“伯父就这么走了吗?就不想打我一顿!?” 原本夹在两人之间的赵敏禾哑了,老老实实做着跟屁虫的赵攸涵也傻了。 赵毅脚步一顿,寒着脸回了头,却见眉眼之间还透着一股稚气的少年在他面前站立如松,郑重抱拳道:“早就听父皇说过伯父拳脚功夫了得,一直未曾领教。今日可否有幸,与伯父领教一二?” 赵毅神色冷峻,沉声道:“你既要找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韶亓箫心中一喜,还愿意搭理他就好!他面上却甚是自持,尚且微笑道:“既是领教,自然不能藏私,也不能故意相让。只是伯父,晚上宫中有家宴,我还得去露脸,还请伯父勿往我脸上招呼。” 赵毅嗤笑一声,松开赵敏禾的手,对女儿缓了神色道:“阿禾先跟你堂兄回去吧,待为父先收拾了这个狂悖的小子再去看你。” 赵敏禾哪儿能安心丢开不管? 她焦急地喊了一声“父亲”,挽上赵毅的手臂正要相劝几句,却听韶亓箫叫住了她:“阿禾,你听伯父的。先回去,我与伯父切磋过后,便一起去寻你。” 说着,他便给了赵敏禾一个稍安勿躁的安抚眼神。 赵毅忍不住冲他瞪个眼,下一刻却见她女儿犹豫了一瞬,便冲那臭小子笑笑,而后不舍地松开了挽着他的双手,安分地退到了赵攸涵身边。 赵毅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原本以为只是这臭小子单方面耍流氓坏女儿名节,现下女儿这样子……他已隐隐明白过来,登时气了个眼红脖子粗,心里又酸又涩,恨不得将眼前这抢走女儿的臭小子人道毁灭了! 好不容易平息了磅礴而来的郁气,他转身前头走了,韶亓箫不敢耽误,也一并跟上——心里却在苦笑,今日竟连去了两回练功房了…… 赵敏禾和赵攸涵本能也跟上去,却被赵毅伸手一挡道:“你们谁也不许跟上!六郎,你看好了阿禾。” 他神色实在不佳,赵敏禾不敢忤逆父亲,只好担忧地看着一老一少远去,二人的背影竟是相似的壮士断腕。赵攸涵看了一会儿,过来对她道:“八妹,我们暂且回去吧。” 赵敏禾忧心忡忡,突然想起吴氏和赵攸瀚来,他们原先就知情,现下她与韶亓箫的事进展得顺理成章,也该在二人意料中才对。那,是不是可以帮着劝劝赵毅? 她当即对赵攸涵道:“六哥,我想去寻母亲,你不用送我了。” 赵攸涵摸摸鼻子。“我送八妹去吧,”他顿了顿,轻轻又道,“大伯叫我看好八妹呢。” 赵敏禾神色一滞,她自己也看出父亲对她生气了,否则人走了也不会叫赵攸涵还要看好她。 她心里堵得厉害,也只好对赵攸涵点头,算是同意了他送她到吴氏的院子里去。 赵攸瀚在十六卫,不如赵毅在军器监空闲,他现下应该还在上衙。赵敏禾便没费心往云影院去,而是直接去了吴氏所在的知际院。 到了正房里,赵攸涵识趣地没再跟进去,留给赵敏禾与吴氏母女私底下说悄悄话的时间。 赵敏禾将房里的人都潜了出去,随后才将今日的事情和盘托出,并请吴氏去劝劝赵毅。吴氏却蹙了眉头,肃声问道:“那时候七殿下究竟在做什么,才惹得你父亲如此大怒?” 赵敏禾唯唯不语,脸上却渐渐有了绯色,吴氏也是年轻过的,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她倒没生气,只是温和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柔声问道:“阿禾,母亲并非要怪罪你。只是你到底年纪还小,教导你世俗礼教也是我与你父亲对你的责任之一。母亲跟你一样,也是相信七殿下对你的心意的,并非怕他存心耍横。只是今日这事,即使往小了说也是你与七殿下情难自禁,这也并非什么好话。你是女子,更有必要维护好自己的名声体面。你可明白?” 赵敏禾灰败着脸。 第96节 吴氏于心不忍,又凑近与她道:“好了。方才这话是我作为你母亲,必须与你言述。接下来的话,却是母亲同为一个女人想要告诉你的。只不过这话,出了这房门,母亲是再不认的。” 赵敏禾疑惑地眨眨眼睛,等着吴氏解答。 吴氏端起青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缓声微笑道:“我出身清流之家,你父亲却是武臣之子,赵家当时更不是如现下这般蒸蒸日上。按我们二人的家世,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你父亲中意了我,便千方百计求了你外祖父母的同意,将我娶过了门。我倾情于你父亲是在婚后,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定亲后便在你父亲面前渐渐表现出女儿娇态来,并且时时做出一些倾慕他的言行举止来。这样到婚礼前,他已对我死心塌地。他那时以为我已对他倾心,却不知我真正的动心是在成婚好几年之后。” 赵敏禾张大了嘴,几乎可以塞得下一个鸡蛋了。 吴氏道:“阿禾,你用不着如此惊讶。我当时连马都不会骑,幼承庭训,熟读诗书,少女怀春时,想象的自然是骑高头大马的状元郎,而非你父亲这样身形粗壮的武将之才。但你外祖父看中了你父亲当时忠勇伯嫡长孙的身份,所以他在百般刁难过你父亲、确认他确实对我真情之后,便同意将我嫁过来了。我的意见并不重要,你外祖父也不认为我嫁进了忠勇伯府便会过不了好日子。我也是个务实的人,所以当我得知这桩婚事已成定局之后,便知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我将来一定会在这府中过上好日子。” 赵敏禾喃喃道:“所以母亲你叫父亲误以为……” 吴氏点头。 赵敏禾有些头疼,揉了揉脑袋道:“可……这是对父亲的欺骗呐?” 吴氏失笑道:“阿禾,若是重来一次,我早知自己会与你父亲恩爱到白头,自是不忍心欺瞒他。可那时,我年纪尚小,心性也不如现在坚韧稳妥。赵家又是个与我平日接触的深宅大院完全不同的地方,婚前我与你祖母接触实在不多,根本无法确定你祖母这个婆婆是个什么个性。所以你父亲在那时,自然是我日后唯一的依靠——至少在我眼里便是如此。只有我与他一开始便感情甚笃了,后面的日子才会有最大的保证。” 赵敏禾有些似懂非懂,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吴氏说下去。 “阿禾,你记住。无论将来你做什么,首先就要先保护好你自己。不单是要保护现在的自己,还要保护将来的自己。” 她慈祥地抚了抚女儿的鬓发,眼神在女儿发间的玉簪上一顿,旋即眼中的笑意加深,却又马上消失,快得赵敏禾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却又本能心虚地一缩。 吴氏状似无睹,接着道:“若今日母亲处于你这样的境地,我也不会太过拒绝一个皇子的亲近。七殿下那样的身份,论年纪他马上就会收良家女为媵了,哪怕他曾与大郎起誓绝不负你,又保证今后只你一人,他的话也不可尽信。” 赵敏禾张了张嘴,想为韶亓箫辩解几句,却被吴氏拦了话头, “且不论他自己是否会信守承诺,便是其他对皇子后院有想法的人家,难不成都会安安分分的?阿禾,你不能因为咱们赵家是非少,便把其他人的人性也看得如此美好。若有朝一日,七殿下中了别人的招呢?况且,他正是血气方刚却又好奇、还把持力不足的年纪,难保他在婚前背着你做小动作。若这些小动作成了习惯,你就能保证他婚后改得回来?” 赵敏禾很不喜欢母亲的说法,皱皱眉头道:“母亲,我想……他不会的。” 吴氏无视了女儿并不太确定的辩驳,顾自道:“以咱们赵家的家世,陛下又与你父亲是那样的关系。七殿下若真心娶你,只要他持之以恒,就没有不成的。他现在与你两情依依,想要亲近你确是人之常情,你若矜持女儿家的名节一味推拒,便是妥当吗?” “只不过,他错就错在——没有掌握好那个度。” “同样,你也错在——没有握好你的度。” 第86章 棒子甜枣 吴氏耐着性子,又与女儿说了许久。 赵敏禾受了母亲的思想洗礼出来时,练功房那里的两人还未曾出来。 她心里像装了十七八只小猫,抓啊抓得一刻都静不下来。她在厅中来回踱步,甚至有些忍不住想亲自去练功房看看。 还是吴氏一句话阻止了她——“你现在过去,叫你父亲看见了你,只有火上浇油罢了。” 她只好按着心焦,继续走来走去。 吴氏揉了揉太阳穴道:“阿禾,你静一静吧,就当叫你父亲好受些。” 赵敏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诚然,就跟她去练功房会更触怒赵毅一般,她此刻越是焦急异常,怕是越叫赵毅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如此更叫赵毅为难韶亓箫。 见她冷静了一些,吴氏才道:“我还未出孝,现下管不到外面的事。原本你的事,我打算在孝期之后慢慢说与你父亲听。这样不管他什么反应,府中我可以相劝着,府外也可以照料到一些。没想到……” 吴氏歪头瞅了女儿一眼。赵敏禾被母亲看得心虚起来,诺诺不敢言。 “今日,即使你父亲认同了七殿下,也不会再叫他自有出入伯府。你稳住了,先安抚好你父亲再说其他。” 赵敏禾得了母亲的告诫和提点,不再迟疑,便应下了,只安心等着那一老一少回来。 赵毅和韶亓箫也没叫她们再等多久,一盏茶时间刚过,便从练功房回来了。 二人并肩行至知际院院中,赵敏禾便扶着吴氏出来相迎了。 单看外表,二人除了脸色红润了些——打斗热身——之外,并看不出曾经大战了一场。 赵敏禾原以为她爹这回气狠了,下手一定不知轻重。对比二人,不论身形、武艺、阅历,哪个不是她爹高出一筹,韶亓箫便只能挨揍的份儿。可现下从他正常的走路姿势和完好无损的脸来看,显然她爹还是有分寸的。 赵毅的神色虽仍不好,但也算缓和了一些,至少没有在湖心亭时那般青着脸、气得喘粗气了。 他进来后,一言不发坐在上座,端起吴氏的茶盏便大口喝起来。 身后的韶亓箫脸色更是缓和,见吴氏在此,便彬彬有礼地冲她一施礼,吴氏温和一笑,敛衽还礼。 韶亓箫道:“今日是我鲁莽,行了唐突之事。还望伯母见谅。” 吴氏端庄道:“七殿下说的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方为正道之举。七殿下以为我说的可对?” 吴氏语气温和,这话却说得不软不硬,似讽似诫。 韶亓箫脸色一白。方才暴跳如雷的赵毅都不曾叫他有过如此进退不得的一刻,无论他说对与不对,都是错。 吴氏却也没有叫他回答的意思,径自问起方才练功房的情形来,还关怀起他方才在练功房可有受伤。 韶亓箫按捺下情绪,专心答起了吴氏的问话。 “没有什么,只是皮肉上有些酸痛……” 片刻之后,吴氏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随口道:“宫中想必还有皇家的家宴,府中就不留殿下了。”她说着,又转身指派赵敏禾道,“阿禾,替我与你父亲送七殿下出去。” 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看着吴氏与韶亓箫说话的赵毅,这一下就忍不住了,跳出来大声道:“怎的要阿禾相送了,他自己没有……” 急切的话音在吴氏暗处的眼刀子下戛然而止,赵毅神色郁郁,像个无声反抗大人的小孩子一般,既不想就此相让,却又不能自己做主,只能干瞪着眼睛生闷气。 韶亓箫抢先一步,对赵敏禾道:“那就有劳表妹了。” 赵敏禾有些犹疑,见吴氏冲女儿一点头,赵敏禾当做没看到赵毅的瞪眼,转身送了韶亓箫出去。 第97节 待两个小儿女的背影一消失在眼前,赵毅气哼哼地甩了甩袖子,转身往内室去了。 吴氏失笑地摇摇头,随在丈夫身后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内室,便见到赵毅动作是埋头在箱笼里找着什么,一副死不回头的架势。 吴氏慢悠悠地在镜台前坐下,看着丈夫翻箱倒柜,到他将箱笼上上下下都翻过了四次却仍状似认真地寻找什么的时候,吴氏终是忍不得了。 “好了!别装了。散瘀的药膏没放在那儿,你就是找上一百遍都找不到。” 赵毅动作一顿,却还是不曾回头,顾自翻起第五遍来。 吴氏叹一口气,起身走到梨木大床边,从床头的小箱匣上拉开一格,取出一盒药膏,就地坐在床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柔声道:“过来吧,我帮你擦药。” 赵毅嘴上嘀咕着什么,似乎还很是不甘不愿,动作上却并不慢,很快便合上了箱笼,坐到吴氏身边气呼呼地说道:“你竟还偏袒他!” 赵毅不笨,从妻子方才丝毫不曾惊讶、还这般镇静的模样上就看出来了,她一定是早就了解了那小子的居心叵测,却未加以制止。 吴氏不管他嘴上的酸话,径自松了松他的衣领,露出他身上些许皮肉外伤来。她一笑,从药盒中沾了些药膏出来,均匀涂在赵毅身上的伤处上,又力道适中地推拿起来。 “瞧你身上的痕迹,七殿下竟还认真与你较量了?” 赵毅本安心享受着爱妻的抚慰,闻言哼了一声道:“凭他的本事,你以为他会比我伤得轻吗?我找准地方下手的,这小子倒是能忍,竟看不出来异样。” 他声音低低,又嘀咕了一句:“还挺血性……看不出来……小白脸……下手挺凶……气魄……” 饶是吴氏就坐在他身边,也没听清全话。不过,这只言片语,加上方才韶亓箫竟叫他准许一起往知际院来了一趟,便知结果也是成了一半。 吴氏没说话,一直专心为他敷药散淤,赵毅嘀咕了一会儿,疑惑地问:“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对他改观了没?” 吴氏从善如流,眼中好奇问道:“老爷是怎么想的?” 赵毅满意了,干咳了一声道:“武艺上还算可以,确实不是花架子。不过对比为夫我,还差了好大一截。” 吴氏又道:“老爷明知我问的不是他的武艺。他本是大郎看了三分好的人,我本打算日后出孝,可以往外头走动了,再看看另外剩下的几分。就不知,老爷今日对他的表现,可以加上几分了?” 赵毅圆目一睁,失声道:“才三分?!” 吴氏仿佛没有注意到赵毅的惊讶,又抓过赵毅的手臂,卷起袖子看他的胳膊处,一边分神答道:“没有老爷的点头,三分自然是最多的。” 赵毅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刚要缓气,却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连大郎都知情,为何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吴氏静静看他片刻,轻叹道:“你与陛下处得这么好,怎好叫你知道我和大郎在考教陛下的儿子呢,这不是叫老爷为难吗?总得,先等他在我们这里到了五分,才好把剩下的五分递给老爷亲自来啊。” 赵毅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他说起温家三郎可为良配时妻子的有意推脱,便半信半疑道:“既是如此,阿禾的终身大事,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不过这人选嘛,也并非七殿下一人了,像温家的温琅,不也是个青年才俊?我们大可同时为阿禾看看嘛。” 吴氏张了张嘴,想到前两日传到她耳中的温家三郎为寄居于温府的表小姐赠书买药的是非之言,觉得温家有些不妥。但她已将丈夫安抚下了,此刻再推脱反倒显得存心跟他作对。丈夫脾气急,吴氏不怕与他吵架,但也不想为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与丈夫争起来。 她暗自思索了下,到底没再出口,只是暗里却下定决心要派人去查实过温家的事才好。 这边本生着闷气的赵毅很快就被吴氏安抚好了,另一头的赵敏禾将韶亓箫送出知际院后,两人的步伐就要多慢有多慢。 赵敏禾见他走一步就小小地龇下牙,全然没有在她父母面前的若无其事和镇定,不免有些担心道:“你伤得重吗?” 韶亓箫一愣,连忙摇头道:“不是。我也是习武之人,当时就看出伯父并不曾真正要将我重伤,现下我伤的也都是皮肉伤,三五日便消了。只是……他专挑打得痛的地方下手,我有些心有余悸。”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劫后余生似的拍拍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 赵敏禾被逗笑了,“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韶亓箫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伯父伯母面前,我自然是不好呼痛的。现在身边就你一人了,我就不用板着脸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小小声说话。眼看就快到大门了,韶亓箫依依不舍,却仍要抓紧时间将话说了。“伯父虽态度软化了一些,但他以后只准许我一月登门一次了。阿禾你别着急,等你出门了,我也可以想法儿来见你的。” 谁、谁会着急了!赵敏禾脸色通红,小声不忿道:“我一点儿都不急!” 韶亓箫意识到说错了话,自然是赶紧认错。 赵敏禾想起了母亲的嘱言,还有方才在知际院问他的话,想了想道:“母亲与我说,女孩子该矜持些。今日……还有那晚,是我没握好分寸……” 她到底羞涩,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韶亓箫抢了话,摇头道:“阿禾,你没有错,是我不对。伯母今日在你父亲面前训诫我的话,我会牢记的。在你我……前,我不会再那样了。” 他声音沙哑,“你我”后面的字眼她压根儿就没听清楚,突然也不想问了。只是他提到了吴氏的“训诫”,她抬了水汪汪的双眸看着他道:“我母亲慈母之心,如果叫你觉得……” 他方才的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不光是他,连她自己当时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时代,确实发乎情止乎礼才是君子所为。虽然这与吴氏私下与她说的出入有些大,但吴氏这般直白,只怕他会觉得难受吧? 韶亓箫却笑眯眯地敲了敲她的脑袋,喜道:“你不懂。伯母多半是做给伯父看的。你看她后来与我的交谈,不是很是和蔼可亲?再说了,她还允许你出来送我。可见是允了我们的,只是碍于伯父,不好拂了伯父的面子罢了。” 赵敏禾稍稍一呆,没想他会有这样的解读。她母亲不是敲了个棒子又给了个甜枣吗?可能还有为她铺路的意思,但应该也不止是他说的那样吧。 第87章 讨价还价 送完了韶亓箫,赵敏禾不敢再耽搁,急急忙忙回了后院——知际院里头,还有一个等着她安抚呢。 好在一旁还有吴氏在。有母亲帮腔,她倒不难安抚住赵毅。 只是待赵家恨恨言道“阿禾你岂可这么轻易就被那小子蒙骗了?今后不许多理会他!”时,赵敏禾本想辩解几句韶亓箫并未蒙骗,都是她自己愿意时,却被吴氏眼神制止了。 赵毅走后,吴氏问女儿道:“七殿下那儿如何了?” 赵敏禾答道:“只是皮肉伤,不严重,不过似乎挺疼的。”她想了想,又道,“父亲将他打伤了,陛下那里会不会怪罪?” 吴氏不以为意道:“无事。你父亲也叫他把自己打伤了,算是两厢抵过。即使陛下与你父亲只是一般的君臣,也没个挑事的说辞了。” 赵敏禾一惊,差点儿跳起来,讶道:“父亲也伤了?!” 第98节 吴氏示意她安静。“只有一点点,过两天保准就没痕迹了。” 赵敏禾还是愤愤不平。“这事本是我与他理亏,他怎么敢真的动手伤着了父亲!” 吴氏气定神闲道:“你以为以你父亲的性格,若是七殿下故意相让,放手叫他揍一顿,你父亲就高兴得了?” 赵敏禾一滞。她关心则乱,以赵毅的为人处世,确实不会喜欢这样黏黏糊糊的事,倒是二人痛痛快快来一架,反倒会叫他舒心许多,也更叫他高看一眼。 她对自己嘀咕了几句,就丢开不管了。 ———————— 大兴宫,锦墨轩。 韶亓箫的伤势只是皮肉伤,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却因赵毅下手巧妙,一直酸麻难忍。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酸麻渐渐转变成酸痛来。 晚上宫中有中秋家宴,韶亓箫只得随意敷了些药膏便忍着不适去了明光殿的侧殿参加。 他的位置与上座的承元帝的相隔不远。儿子强装无事的模样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承元帝却一眼却觉出异样来。 承元帝家宴时没开口,到散了家宴才轻装简从只待了冯立人和几个小内侍突击了锦墨轩。 结果自然,待韶亓箫无奈之下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承元帝道一声“活该”,随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韶亓箫更是郁闷。这是专门来看他笑话的吧?是亲爹吗? 他郁闷的情绪到第三日他身上好了很多之后、又往忠勇伯府去寻赵攸涵却被门房委婉拒了时,变得更加郁闷了! ——他昨日答应的是一月只能登门寻阿禾一次,可没说连赵攸涵都不能再寻上啊! 门房也很是惶恐。“七殿下,这是伯爷吩咐的。无论您说什么,下月十五之前都不能叫您进去。伯爷还说,这是先前您自己应下的。” 韶亓箫差点儿跳脚。这种无差别防卫,不是叫他毫无漏洞可钻?! 他气闷道:“伯父可有其他吩咐你的了?” 门房躬身地更低了,小心翼翼道:“伯爷还说,下月十五之后,可以放您进去一次;但再到下下月十五前,就再不能叫您进了。此后每月类推。” 韶亓箫脸色灰败。用不着这么严实吧? 奈何赵毅做得绝,他只好又转了回来。 没有钻到空子,韶亓箫就此回大兴宫去,到半路上时,却想起一事来,又转到了东市的福运茶楼。这处茶楼乃是皇贵妃留给他的铺子之一,他偶尔会过来查账或巡视。但今日过来却不是因这两桩。 进了雅间,福运茶楼的孙掌柜便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进来了。 孙掌柜与韶亓箫行过礼,刚放下账册要与他禀告前两个月的营收时,韶亓箫却摆摆手道:“孙掌柜,今日我不是为查账来的。” 孙掌柜看外表是个中年壮汉,但他却心思细腻,机智急变,又有胆识。除这处茶楼,他还兼管着韶亓箫另两处铺子。 从前世起,孙掌柜便是韶亓箫在经商上的一把好手,年轻时还曾服过军役。只是太平年间兵丁立功太过艰难,更别提晋官身了。因而孙掌柜一服完军役便还了乡。虽回乡了,但孙掌柜却在军中磋出了一身好功夫,从前在军中以一对五都不在话下,至今身手也不曾放下。 也是他这样的背景,韶亓箫才放心将接下来的事交给孙掌柜来做。 这事关系到明年那件祸事,他既无力阻止,就只能想办法把事情的损害降到最低。 而且因韶亓箫无法明说明年那事,他便只能绕着来,命孙掌柜来做另一件事,叫他有机会发现明年那事的端倪。孙掌柜在军中时入的是斥候营,想必多多少少会注意到吧。 韶亓箫与孙掌柜商议完事情,出了福运茶楼时时间还早,他便先去了一趟多宝阁,随后才带了捧着一个精致的楠木匣子的康平,往军器监去了。 赵毅下衙出来时,便碰上了殷殷期盼着他的韶亓箫。 赵毅仍旧没个好脸色,念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骂过去带出他女儿来,只当自己没看到他,径自往前头走了。 韶亓箫也不在意未来老丈人视若无睹,笑着跟在赵毅身旁,嘻嘻笑道:“伯父,若我没记错,那日伯父也伤了一些,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赵毅瞥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不劳七殿下费心,老臣好得很。” 韶亓箫道:“伯父不用这么见外。好歹我也可以叫上贵府大郎一声‘大表哥’,老夫人也把我当小辈看待,咱们之间哪儿用得着这些君臣之别的称呼?” 赵毅气息一乱,暗道:这厮是故意在提醒我家里其他人对他青眼有加?! 这般一想,赵毅愈发不待见他,步伐又加快了一些。好像自己走快一些,便能摆脱掉他似的。 韶亓箫紧接着跟上,又在边上道:“今日我去过贵府了,但伯父嘱咐过了门房,我便没进去。只是伯父,六表兄他们那里倒还好,我要与他们相会总是可以在外头约时间的。可我二姨母那里却不好交代,以前我哪怕不是专门去寻她,在见过六表兄之后也会去与二姨母请安的,林林总总下来,差不多就是每过七八日去见二姨母一次。总不好以后叫她一个长辈到外头来见我吧。还有老夫人,我从前也常常去见过她老人家的。她可喜欢我了,每次看见我都笑呵呵的,还常常嘱咐我好好过日子,将来要对自己王妃好……” 赵毅受不了他的唠叨,气哼哼道:“你想毁诺?” 韶亓箫哑然。就算是,你就不能说得委婉些,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一些啊。 但这话不能说。 “当然不是!”韶亓箫就差起誓了,他义正言辞道,“我既答应了伯父,当然是说到做到的。” 赵毅神色稍缓,然后听他又道:“只是,这约定不能影响到我与二姨母和老夫人她们之间的相处呐。” 在赵毅的瞪眼中,韶亓箫说出了目的来:“伯父您看,咱们能不能改一改约定。您允许我一月去给老夫人和姨母请安两次。我也保证这两回一定乖乖的,绝不借机去见阿禾。”至于刚巧在安鹤堂或知明院碰上了人什么的,那就是上天在眷顾他! 赵毅道:“加上我允许你来的那次,这就是三次了是吧?” 韶亓箫直点头。 赵毅呵呵一笑,亮出保养得洁白无瑕的牙齿,大声道:“没门儿!” 话说完,他已大步朝前走了。 韶亓箫垂头丧气,只好再跟上去了。后面是任劳任怨、满头大汗的康平,他手上的东西可不轻呐。 韶亓箫想了想,到底皮厚又道:“伯父,我这一个月才能与长辈请安一次,骤然这么少了次数,能不成要告诉她们是您不叫我上门吗?” 第99节 赵毅顿住了步子,事关女儿,哪怕是老母亲,他都没开口叫她老人家烦恼的,更何况是三弟妹了。不过想到杨氏是这人血亲,赵毅睨他一眼道:“我就不信三弟妹至今仍不知道你的心思。” 韶亓箫摸了摸鼻子,到底不敢同他撒谎,只好承认了。 去年阿禾守孝起,他去忠勇伯府的次数徒然多了起来,时间长了杨氏再试探一二,还有什么不知的呢?只是一个是外甥,一个是侄女,她两边都不好帮而已,只要韶亓箫举止没有逾矩,杨氏便只会静观其变。——上回有关温琅的流言,还是他求了杨氏许久,杨氏又曾叫人到外头查了查,才答应帮的忙。否则,他又事先没安排钉子进忠勇伯府,哪儿来的能量插手忠勇伯府的内宅? 赵毅哈了他一声,又道:“剩下我老母亲,这些日子来她又多了曾孙女,正开心都来不及,哪儿顾得上你?” 说完赵毅又要往前走了。 韶亓箫又一次跟上,这回他从后头康平那里取过那楠木匣子,扔到赵毅怀里道:“伯父,这是我孝敬老夫人和伯母她们的,您既不叫我进府,那您便帮我送了吧。” 话音未落,他已拉上康平跑走了。 赵毅手忙脚乱地接过这沉甸甸的匣子,刚接过就只见那主仆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顿时气得要跳脚。 臭小子竟把他当成个送货的! 第88章 挑剔 赵毅回了忠勇伯府,毫不客气开了楠木匣子。 里头是满满一匣子首饰,簪钗镯坠样样都有,老气的鲜活的都有,连适合小女童戴的小小串的珠花都有好几串。 赵毅翻翻找找,将他看着适合自己女儿年纪的挑了出来,有些模棱两可的——样式老颜色鲜艳、样式新鲜颜色老成——都被他毫不手软地挑出来了。 吴氏进来时,便看到赵毅趴在桌案上,埋头在一个匣子里拨弄着,旁边案上还堆着一座首饰小山。 吴氏在赵毅身边坐下,疑道:“这是老爷买回来的?在做什么呢?” 赵毅又顺手从木匣中挑出一支素雅的蟠花腾云白玉簪,凑到眼前仔细瞧了瞧,差点儿把自己瞧成斗鸡眼后,又堆到那座小山上,而后随意道:“那臭小子送府中女眷的,把东西扔给我之后他竟自己跑了,叫我想还回去都不行。现在,我还得把他趁机夹带给阿禾的挑出来,再送还回去。” 吴氏看看桌案上的首饰小山,又看看匣子里只有桌案上一半数量的首饰,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喘了口气,小心道:“老爷,究竟哪一堆是你打算退回去的?” 赵毅还埋在匣子里呢,看都不看一眼,只手指一点桌案上的小山说了两个字:“这些。” 吴氏吸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道:“老爷,还是我来挑吧。” 赵毅从善如流让出了位置,还一边道:“夫人眼光毒,快好好帮我再看看,决不能留下任何能叫阿禾用上的东西!” 吴氏嘴角一抽,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才快速从桌案上选出七八成首饰放回了匣中,随后一盖匣子道:“好了,这些拿去给母亲她们分了。至于案上这些,就劳烦老爷明天顺手去还了七殿下吧。” 赵毅跳起,指着匣子叫道:“这怎么成!这里头还有阿禾能用得上的首饰呢。” 吴氏已不想与赵毅说他的品味了,只道:“咱们分的时候不给阿禾便是了。至于七殿下那里,还请老爷转告,就说是我的话——他如今与阿禾无名无分,给阿禾送这些并不相宜,因而特意送回还请他见谅。” 赵毅勉强接受了吴氏的说法,正要坐回去却又听妻子接着道:“七殿下比你聪明多了,他会明白我为何意。下回他若寻上你给阿禾带些其他的小玩意儿,你就收下。待我看过,若有合适的我自然会同意转交阿禾。” 赵毅不服。“为何要这样?那臭小子明明心怀不轨,夫人你还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还能这么用?吴氏静默,随后决定以地位碾压丈夫。 “就这么定了!把我的话如实转告给七殿下,不许私自篡改或删减,多加也不行。”吴氏说完,便捧起匣子往安鹤堂孝敬婆母去了。 留下一个赵毅,迎风黯然……憋泪。 ———————— 赵毅到底不敢不听从夫人之言的,第二日便照着吴氏的话去做了。 韶亓箫哪儿能不明白吴氏的意思——未来岳母大人就差直说了——“你现在跟我女儿名不正言不顺,以什么身份来送她首饰?” 于是三日后,赵毅回府后,不甘不愿地将了一袋子桂花糕放到了吴氏面前。 他闷声不言,吴氏开了油纸袋看了看,奇道:“就这么一袋子吃食?” 赵毅磨磨蹭蹭,撇嘴又从怀里掏出薄薄一张纸,没好气地道:“还有这个!” 吴氏接过一看,惊讶出声:“福运茶楼的桂花糕秘方?”见赵毅点头,吴氏又问道:“那里的桂花糕是京中一绝,怕是宫中御膳房做的都不见得比得上。七殿下从哪里来的?” “那小子说那本就是他的产业,秘方自然也在他的手里。”赵毅愤愤不平,“他竟还装模作样地叫我别将这秘方散出去了,说怕被抢了生意!得瑟呢!” 吴氏当做没听到他的抱怨,温声道:“这个不错。给阿禾送去,她本就喜欢做这些小糕点,想必会喜欢这秘方的。” 见丈夫还是闷闷不乐,吴氏又开口道:“你闷什么?阿禾做了桂花糕,还不是进了你的肚子。” 赵毅一愣,想想是啊!随即一拍大腿,开心叫了声“好”,又道:“一个都不给那小子留!” 吴氏起身给丈夫斟了一盅茶道:“人家好歹身份贵胄,你别老是一口一个‘小子’的叫。” 赵毅不理,只嘀咕了一句“我在外头可有分寸了”。 吴氏失笑摇头,说起另一件事来。 她派出去调查温琅的人已经回来了。至于结果,只能说两可之间——温琅确实对寄居于家中的远房表妹连氏温和以待,但这种温和并不能就此断定二人之间有私情——除非二人能做些亲密之举给外人看,否则确实这事不好查实。 这事先不提。倒是另有两件事引起了吴氏的注意。 一是两日前户部徐尚书家的孙女去郊外,途中马受惊拉着舆车跑了出去,那时候徐家姑娘还待在舆车里没下来。幸运有恰巧经过的温琅设法与下仆一起将惊马制服了,后来更是将徐家姑娘送回城为止。 第二件……吴氏之前在得知女儿与郑苒、荣家周家的女孩儿相处融洽后,便放了手,未再关注过女儿的交际圈子。也是这回机缘巧合,因查了温家的事,才发现温琅的亲妹温瑾似乎对女儿以及与女儿交好的郑苒和荣锦瑟等人颇有芥蒂。小女孩儿家家的,倒够不上敌对的地步,但言语中暗藏锋机却是事实。 前者来说,温琅的处理方式不好不坏。救人是义举,这是不坏的地方。但后头的送人回城这事,若她不知他是女儿的夫婿人选,那这是平常事;但如今,吴氏就不得不多想一些。徐家姑娘年少,知慕少艾……好在没那么多事地送到徐尚书府门前,不至太坏,只要后头有人与温琅陈述女儿家细腻的心思,倒不难办。 难办的是后者。吴氏虽不知温瑾与女儿等人之间的芥蒂从何而来,但若两边一直没交集,这就只是小矛盾;若女儿成了温家的媳妇,这小矛盾谁知会演化成什么模样?人心都是偏的,吴氏将心比心,若女儿与儿媳发生矛盾,不论谁错,她一定更偏向女儿。温琅与女儿宿无纠葛,后面会不会同韶亓箫那样爱重女儿也不知。温琅若将来夹在妻子与妹妹之间,长此以往……谁也不知他到底会偏向谁。 第100节 所以温家……在吴氏看来,并不适合女儿。 如此一来,吴氏已将温琅踢出女儿的夫婿名单之外了。 她将好歹告知于赵毅。赵毅身为大男人,其实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便问道:“温家姑娘迟早会嫁出去的,何必在乎那么多?” 吴氏挫败地闭了闭眼,道:“出嫁了难道就从此不回娘家了?就不是娘家的女儿了吗?父母就不会再受女儿的影响?” 她一连三个反问,竟叫赵毅无法辩驳。 半响,赵毅一跺脚道:“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向着那个臭小子!” 吴氏失笑道:“哪儿是我向不向着谁的事。我可绝没一丝一毫的虚言。老爷可觉得,我这些年对人对事,看错说错过什么?” 赵毅一滞,确实如妻子说的,她说的一向比他的准,赵毅对这一点倒是深信不疑。所以照妻子的意思,是温三郎被剔除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毅又有些挫败起来。 ———————— 相比于赵毅的挫败,赵敏禾在接到桂花糕和秘方,又晓得这两样的来历时,却是欢喜雀跃的。——既是对了她的喜好,又将福运茶楼是他的产业一事告知了她,她怎会不欢喜? 不过看到父亲闷闷不乐的样子,她也不会再刻意刺激父亲。 赵敏禾随手取了一块桂花糕尝尝味道,而后笑嘻嘻地递了一块给赵毅道:“父亲,这桂花糕比我做的好吃多了,快尝尝!” 来自宝贝女儿递来的糕点,赵毅再不高兴也笑纳了,吃完了后却又嫌弃道:“这味道怪怪的,可远远比不上我家阿禾做的!” 赵敏禾怔愣了下,随后开心一笑道:“那明日女儿给父亲动手做如何?” 得了父亲的首肯,赵敏禾从第二日起便开始每日照着秘方来做桂花糕。头几回因为手生,做出来的味道不但远不如福运茶楼大师傅的手艺,连她原先的法子做出来的中规中矩的桂花糕都比不上。 赵敏禾自己尝了尝味道,都有些说不出口这出自她的手中了,赵毅却很给面子的每次都会全部拿走。每每还特意留下两块,包好了放在袖子里,专门等到韶亓箫晃到他眼前时,美滋滋地取出来,当着他的面,一边感叹着女儿的孝心,一边慢悠悠地品尝起来。 赵敏禾厨艺上的资质不错,过了几天,按新方子做出来的桂花糕就大有长进了。味道确实比她前些年练出来的好多了。 从此,赵毅袖子里的桂花糕从两块变成了七八块,几乎天天叫韶亓箫眼热不已。 韶亓箫这里其实也不甘示弱。 从得了吴氏的准许,他又料定赵毅不敢违背吴氏的意思,便天天去寻有趣的玩意儿叫赵毅带回去。大到精致绝伦的三十二骨江南山水墨油纸伞,小到小巧新奇的宝石原石,他这些日子来寻了个遍,且他事先便知吴氏的意思,所寻之物极少有被退回来的。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的明争暗斗中,一个月时间很快就溜过去了。 到九月十五一大早,韶亓箫便上了忠勇伯府的门。这一回,门房果真没再拦着他。 第89章 幼稚 韶亓箫先去给金氏杨氏等长辈们见了礼,又稍坐了一会儿,才抱了一个小胖墩去了湖心亭。 赵敏禾已等在湖心亭许久了。 韶亓箫到了她跟前,自己还没开口,他怀里的小胖墩已经抢先喊道:“姑姑!” 刚满了三岁的小八郎双脚还被箍在韶亓箫怀里呢,大半个身子却已朝着赵敏禾扑过去了,叫赵敏禾赶紧起身去接过这小小的人儿来。 赵毅能同意韶亓箫与赵敏禾见面,却也不可能叫他们单独见。——叫他的本意,最好是在自个儿的眼皮子底下的。吴氏稍稍放宽一些,旁边有个赵敏禾的侄子也是一样的。 于是,韶亓箫给金氏她们请完安,便在吴氏的安排下抱了小八郎出来,连见赵敏禾的理由都是光明正大的了——带小八郎见他姑姑嘛! 赵敏禾要去抱过小八郎,自然不可避免地一下子与韶亓箫靠得很近。她自己是担忧着小侄子扑得太猛会跌了,一心都在小八郎身上。韶亓箫却许久没见她了,趁着靠近的动作,轻轻握了握她的柔荑。 托着小侄子小屁屁的手上突然覆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她怎么可能无知无觉?前后两辈子,她都没谈过恋爱,第一回遇到这种突袭,她惊得差点儿把八郎摔了好嘛…… 不等赵敏禾瞪回去呢,韶亓箫便把手放开了,规规矩矩道:“表妹,快将小侄子抱好了。” 装! 赵敏禾忍不住嗔了他一眼,抱了孩子快步回了位置上做好,将小八郎放在她腿上坐好。 小八郎喜欢姑姑身上香香的味道,安安分分待在她腿上,还悄悄靠近了姑姑一些,就差小狗似的埋头闻一闻了,看得韶亓箫不免有些失落,他自己哪儿有机会靠得她这么近了? 桌上有一叠赵敏禾一早做好的桂花糕,她伸手取过一块,递到小八郎的胖手上哄他吃。 韶亓箫又是心塞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委屈道:“阿禾,你还没招呼我吃呢?”却将这小鬼照顾得这么周到。 赵敏禾好气又好笑,将青瓷碟盘往他那里推了推道:“吃吧。” 心上人没有亲自递上糕点,只顾着给那吃得两腮鼓鼓、一嘴糕点渣渣的小娃娃擦嘴,他只好自食其力,从石桌上取了桂花糕来。 松软甜香、入口即化的桂花糕一入口,他便知这是她用心按自己给的秘方原样做的,虽之前看未来老丈人在他前面炫耀过好几回,亲口吃到却是头一回呢。 她果然还是记着自己的! 韶亓箫复又高兴起来,一连吃了好几块,一边还分心与赵敏禾说说他这一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这其中,他难免向她告了赵毅故意在他面前吃桂花糕的状。 赵毅从前可没有往外头带她做的糕点的习惯。这一个月来父亲的反常举动,赵敏禾本就有些猜测,如今听他证实了,惊讶倒没有,却难免带了些无语。她勉强叫自己笑了笑,道:“我父亲那儿,他在家里随心所欲惯了,也就我母亲可以约束他一些。他年纪有些大了,你别太在意他的……” “孩子气”三个字卡在她喉咙里,生生被她咽了下去,还卡了半天都找不出一个更加准确或是可以替代的词来。 韶亓箫却懂了她的意思,还反应出另一曾意思来。——是啊,未来岳父在外头,虽然不像大舅子那么精明吧,却也是个靠得住的稳重人,何时做出过那么幼稚的事来了? 这是开始不把他当外人了吧? 这么一想,韶亓箫心情如开了太阳的晴天般明亮起来。他一开心,吞咽桂花糕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了。 眼见碟子里的好吃的越来越少了,赵敏禾怀里的小八郎急了,连连拉着赵敏禾的衣襟,要姑姑给他多拿几块,十足的小霸星一个。 第101节 小八郎长得胖,与他平日里吃得多是分不开的。赵敏禾看了看时辰,离用饭时间还早,她做的桂花糕块头也不大,倒是可以叫他再多用两块,再多就不能了。 她低下头来,柔声哄了侄子,最后总算与他达成了一致——最多只给两块了。 小八郎撇着嘴,眼巴巴看着碟子里仅剩的两块桂花糕。 再加一个大的也同样用水润润的眼眸抬头看他,韶亓箫只好不甘不愿省下了自己的口粮,将整个碟子都推了过来。 小八郎高兴拍了拍小胖手,兴奋地叫道:“谢谢大哥哥!” 韶亓箫瞪眼,脸色也有些发青,刷地又拉回了碟子到自己跟前。 小八郎眼看好吃的又被“大哥哥”收回去了,傻眼了…… 他倒没哭,只是委委屈屈地抬头去看自己姑姑。赵敏禾一时不知他怎么了,小声气道:“你做什么呢!快把桂花糕给八郎!” 却见韶亓箫同样摆着一张委屈脸,道:“你侄子……他怎么可以叫我‘哥哥’?!”他之前见小八郎的次数极少,从没听小八郎叫过他,根本不知这小胖墩原来压根儿就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赵敏禾这才明白他的意味。她低头看看委屈得鼓起了一张胖包子脸的小八郎,又抬头见对面的人也同样鼓起了脸袋儿,夸张地表达着他的委屈和不满。 赵敏禾忍得双肩都颤抖起来,又看过一次,终于不厚道地喷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姑姑,哥哥不给我糕糕吃!”快要染上哭音的小奶声。 “阿禾!”气急败坏的少年抗议声。 事情的结果,自然是赵敏禾竭力安抚好了两边。——小八郎在桂花糕的诱哄下,总算将韶亓箫的称呼从“哥哥”变成了“叔叔”;韶亓箫这里反倒哄的时间长了些,到赵敏禾答应了半月之后的秋猎之约,他才勉为其难地表示:自己宽宏大量地不与她计较了。 赵敏禾觉得,他虽与自己父亲赵毅差了三十余岁,性子上却是有些相似——都是要人哄的傲娇范儿——原本秋猎,对如今的他们来说,便是所剩不多的相见机会,就是没有这回事,她哪儿又会拒绝了? ———————— 承元二十八年的秋猎,跟往年一样定在十月初。 头三天,照旧是承元帝带着一帮皇子宗室和近臣们行猎。赵敏禾虽也去了,却只是在未婚少女堆里,没有往前头凑。 倒是第三日上头,今年承元帝兴之所至,把自己所有儿子叫到了一起,外加荣航这个未来的女婿,叫他们比了一回。规则简单得很,只看规定的时间内,谁人到手的猎物最多而已。 即便是未婚少女,八卦起来也是很有派头的。当下就将那日参与狩猎的所有皇子的骑射之术评头论足一番,连荣航——都有周婉婉、郑苒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都不顾二公主也在场,将他从前参与春猎秋猎时的战绩拿出来好好翻了翻。这还不算,大伙儿竟还凑上去打趣起二公主来,弄得一向大方得体的二公主,也被这些没脸没皮的打趣得满脸通红。 赵敏禾在旁边一言不发,还暗暗庆幸自己与韶亓箫的事没有为人所知呢。否则就换成她被人这般打趣了。 到后头,二公主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便提议道:“我们来押个局吧,押一押今日谁能拔得头筹,我做庄。” 钱玉一拍手笑道:“这主意好!不过嘛……” 一旁的钱莹掩了嘴边的笑意,将妹妹没完的话补充了起来。“二公主做庄可不好,未来的二驸马可也下场了呢,你这庄家做得偏心了可怎么办?” 二公主本是想转移一下众女的心思的,谁知又绕回来了,当下也佯装怒起来,卷起袖子作势要扑上去跟钱家姐妹拼命起来。 一番打闹过后,几个少女才议定了钱家姐妹做庄,众人纷纷按自己的主意,选了自认为最可能的赢家下注。 赵敏禾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发间的桂花簪子,忍了心中的悸动将自己腰间的玛瑙绿宝石坠子压了韶亓箫。 旁人倒以为她家与韶亓箫有着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较其他皇子亲近一些,她押了他也是常理。只是赵敏禾一抬头,却刚巧瞅见二公主对她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色来,略带揶揄,还悄悄挤了挤眼睛。 赵敏禾登时微红了脸。 显然这位二公主,不是洞若观火、心中透亮,便是与韶亓箫关系亲近才也是个知情人。 没过个把时辰,前方就传来了狩猎的结果——拔得头筹的是一向以武艺见长的二皇子韶亓萱,韶亓箫以微弱之差只居次名,未来的二驸马荣航得了第三……最后一名不出意料,乃是年纪最小的韶亓荿。 听了这最后一名,坐在赵敏禾旁边的郑苒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歹赢过一个啊。” 赵敏禾想起来方才郑苒押的便是韶亓荿,笑着安慰她道:“八皇子年纪小,臂力不足,不如前头的哥哥们也是常事。” 再说,她们只赌头名,如韶亓箫这样名次靠前却不是头名也没用啊。 赵敏禾当下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小赌怡情,只是闺中密友的小游戏。 待过了两日见了她押下的人,却忍不住朝他一摊手道:“你害我输了一块坠子,赔给我!” 第90章 飞雪 今年是韶亓箫第二回与赵敏禾一同狩猎。这回用不着他费心设计了,直接约上了人。只是赵毅因心里的疙瘩,还是不允许二人单独相会。 韶亓箫呢,他敢在忠勇伯府与她私下见面,也是咬准了在那儿不论他与她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会被严严实实地蒙在忠勇伯府中,一丝一毫都泄不出来。 但在外头,他与赵毅一样爱护她的名声好么。 所以,他今日除了她,还叫上了其他不少人,只是后头他提议分开行动,又悄悄嘱咐了她找机会在上林苑中假意刚巧碰到。 说是分开狩猎,女孩子这里却是喜欢两两相伴的,因而赵敏禾身边,全程便多了个郑苒出来。 韶亓箫见状,也只得抓上韶亓荿一起。兄弟二人并骑了不过一刻钟,便在韶亓箫的有意带领下,往前年秋猎时赵敏禾处理脚踝伤势的小瀑布方向去了。 纵马踏过一丛小灌木,小瀑布已近在眼前了。韶亓箫一眼便望见水光漾漾下并立的两个少女,二人靠在一起,似乎正在说着什么悄悄话,待听到了他们的马蹄声,才不约而同止了话头转头看过来。 不等韶亓箫上前寒暄,韶亓荿已经迫不及待地下马去拉过郑苒说话了。 韶亓箫默默在心底给弟弟点个赞,心道果真带他来是正确的选择。 待他也含笑到心上人跟前时,不见嘘寒问暖、温声关怀,却只见心上人摊开手朝他赔东西,他连什么原委都不知呢。 赵敏禾说完那句就有些后悔了,输了坠子而已,就这样与他讨回来,也未免小家子气了些。 第102节 她倒是想当做韶亓箫没听见她这话呢,只是韶亓箫听得真真儿的。在他的追问下,赵敏禾只好支支吾吾地将她们打赌谁得头彩的事说了。 得知她看好他,韶亓箫哪儿还会想到其他,眉开眼笑地从腰间解下一只金丝纹香囊,从香囊里掏出一块翡翠龙纹玉坠,放到她手心道:“这是那日狩猎,父皇看我成绩好特意给我的,给你了!” 赵敏禾抚了抚玉坠上栩栩如生的龙纹,连爪上的四指也清晰可见。本朝定制,帝皇所用衣饰皆以五指金龙为准,皇室其余人等、将相臣子可在皇帝赏赐下用四指金龙,民间祭祀等事宜则用三指。 这玉坠不是她该用的。 她伸手将手上的东西一递道:“既是陛下赏的,你该好好收着才是。这对我而言逾制了,我不能要。” 韶亓箫伸手接过,却又将玉坠塞回了金丝纹香囊里,将整个香囊塞了她手心道:“收着吧,这算不上赏的。我本就打算今日要给你的。”他贼兮兮地看了看那边正拉着郑苒的一只袖子、却被她貌似恼羞成怒地甩开了的韶亓荿,又道,“二皇兄得了头彩,父皇当场便赏了。这个,却是父皇私底下奖励我的,别人可都没有的。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要将它收在香囊里?还不是怕别人看到了,给我自己招了麻烦。” 赵敏禾还想再分辨几句,韶亓箫却伸手一挡道:“你收好便是。就是无意被人看到了也没事,”他又将声音压了压,“据我所知,伯父那里这种玉玦可不少,都是父皇这些年给的。你便说是伯父交你保管的,谅谁也不会再多疑了。” 赵毅那里是有不少这种龙形龙纹的玉玦,大大小小都有,她一岁多那会儿,赵毅还曾将那些统统拿出来,在桌上堆起来叫她当成积木似的一个个叠起来玩儿,美名其曰还可以教她辨识东西的大小和形状,却不知她不是个真婴儿,看他这样只觉得幼稚无比。 想起往事来,赵敏禾只觉得手心的东西也变得暖了一些,轻声道:“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了?” 韶亓箫干咳了下,轻声道:“伯父和伯母不允许我送你首饰。这个你也不能用,倒是可以好好收起来。” 所以……他是想打个擦边球? 赵敏禾有些失笑,到底是他的一番心意,她最终还是收下了。将香囊贴身放好后,赵敏禾才从怀里掏出一只青墨绣竹的扇袋,有些扭捏地递到他眼前道:“这是给你的。” 荷包香囊络子等贴身之物太过私密,别说吴氏不会允许她现下就动手为韶亓箫做,就是她自己也觉得会有些不矜持,因而她前些日子思来想去,便打算为他做个不大贴身的扇袋。这样也不算太出格。 严格来说……她也算是打了个擦边球。 韶亓箫眼前一亮,飞速接过一看。虽然不是香囊难免有些失落,但到底是她主动送他的第一样针线,韶亓箫自然是珍惜异常。他郑重其事地收进怀里,与她那个在前年秋猎时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他身边的翠色绣竹纹香囊收在一起,收好了他不禁隔着外衣轻轻抚了抚。 ———————— 从上林苑回来,郑苒不急着回自己家的别庄,倒是想去赵家的别庄逗一逗正是肥嫩可爱时期的乐乐,便跟着赵敏禾一路回去了。 韶亓箫与韶亓荿主动送了表姐妹俩回去。兄弟俩本还打算多赖一会儿在赵家,却不想今日杨氏宴请了几位贵女来别庄做客。 有娇客在此,赵敏禾与郑苒洗漱之后也得出来见客的,兄弟俩不便久留,只在正院里稍作休息便回去了,连杨氏也因抽不开身便不再去打搅。 今日来的几位贵女除开赵家的姻亲,剩下的一半倒是世家女,王家和崔家的来人最多,其中又以王晴坐得离杨氏最近,显然是杨氏特意请未来儿媳来的花茶会。 赵敏禾与郑苒换了衣裳出来,郑苒与众人打了招呼,便放了一大半心神在旁边摇车里躺着的乐乐身上去了。赵敏禾这个小主人却不好撇下客人顾自玩耍,便坐到宋氏身边去帮着一并招待娇客。 王晴被杨氏状似亲热地拉在右手边说话,而杨氏另一头便是她长媳闵氏。 此刻,闵氏了然这次花茶会的主角不是自己,便只坐在杨氏身边,并不主动引导话题,却适时说上一嘴,偶尔见杨氏与王晴之间有些说不下去——二人出身完全不同,有些理念和话题无法相通,也是常理——还插上一句为二人圆了话,叫这对未来的婆媳之间不至于冷了场、彼此尴尬。 闵氏成亲快两年了,自生下九郎后,在家中还会说说笑笑,但在外头与人交际起来,为人处世愈发端庄得体,身上的气质比之婚前也大改,持重许多。杨氏向来很满意闵氏的这份得体,今日也是。只是…… 她看了看另一头气质更加端庄、说话做事也滴水不漏的王晴,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了下——次媳出身比长媳显赫不说,性子也比长媳更像长媳。若在一般的大户人家,这便是乱家之事。真不知次子究竟喜欢她什么呢? 杨氏心底的想头自然不会带出在脸上,面上自是和蔼可亲。 王晴却是个心思敏锐的,从杨氏转淡的眸色中立刻觉出不对来。她脸上带着矜持得体的笑意,却带着心中的些许茫然,状似无意地朝离自己不远的闵氏瞧了瞧。 这位她未来的嫂嫂,正姿态优雅地起身为杨氏端上一盅茉莉龙珠,杨氏轻轻拍了拍闵氏的手背,叫她只管自己坐着便好。这时候,杨氏眼中的笑意与方才对着她的,加深了不少。 王晴心中更带不解。 她是世家女,如今已不是世家主宰朝堂的朝代,世家女早已不再如开朝之初那般,是勋贵之家娶妇的首选。更何况赵家上上下下的立场和情况,王晴不意外杨氏不满意自己。但她也相信,杨氏不满意的只是她的家世,并非她这个人。日子还长着,杨氏了解了她的本人之后,总有一日会放下心中的芥蒂。而她,要做的只是叫杨氏看清她是什么样的人罢了。 闵氏深得杨氏喜欢,据赵攸涵的说法,杨氏就差把闵氏当成女儿来看了。方才,她明明是照着闵氏的样子来与杨氏相处的,为何到了她这里,杨氏却还不高兴呢? 众人只看王晴脸上微笑,似乎与杨氏的如出一辙。哪里想到,这对未来的婆媳心里各自的忧愁呢? 赵敏禾也同样不知。花茶会完了,她与闵氏一起起身送了各家的贵女离开,才回身去寻早就偷抱了乐乐就跑的郑苒去了。 秋猎还有十天左右的时光,她与韶亓箫又借机见了两回,叫她没想到的是——韶亓箫竟寻了一把扇子来,将她送出的扇套用上了。在上林苑一身劲装的时候在腰间配上一把扇子,这不是搞笑吗? 赵敏禾生生憋红了双颊——气的,而后对他一番耳提面命才叫他乖乖取了下来。 “明年还不照样是我在用。”他嘀嘀咕咕的声音,赵敏禾只能叫自己不在意了。 众人结束秋猎回京之后,天气便转凉了。 今年的寒潮倒是来得很早,刚进十一月便飞雪漫天了。天气寒冷,赵敏禾出门便少了。 从前除赵毅“开恩”的一月一次,韶亓箫每月还能抓着机会与她在外头见上一两回,到下了雪他便只来忠勇伯府见她。 二人相见的地点也从湖心亭变成了温暖的花房里,当然仍然要抱上一只小胖墩才行。 十一月十五这一日,韶亓箫照旧来寻了她,只是这一天他却有些心不在焉。赵敏禾一连问了他三回话,他才反应过来。 第91章 拉钩 “阿禾你说什么?”韶亓箫睁着双眼,慢半拍地再问一次。 赵敏禾小小皱了下眉头,无奈再重复一遍道:“秦家花草坊那几株黄玉兰,你可去移回来了?” 韶亓箫眨眨眼睛,回想了想道:“有康平替我记着呢,忘不了,上月底便取回来了。”他顿了顿,脸上染上一丝窃喜,“阿禾,我说过我以后都不去那儿了。自己说过的话,我自然是记得的。那几株黄玉兰是康平带人去取回来的,我没出面。” 秦坊主的女儿红着脸替他斟茶的事情,才过去四个月而已,赵敏禾自然是记得的。 甜蜜的笑意挂上她的嘴角,却立刻被她一个转身,借着自己怀里小八郎的小身影挡住了他灼灼的视线。 韶亓箫从后头几个快步追上来时,赵敏禾已控制好了脸上过大的笑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对小八郎道:“八郎,姑姑手酸了,后面叫你殿下叔叔抱,好不好?” 韶亓箫听罢,吞下原本欲表明心迹的话,摆出一个自认为最和蔼亲切的笑来,张手道:“八郎乖,姑姑累了叔叔抱你。下回叔叔给你带弹弓玩儿。” 这几个月来,韶亓箫倒是认清了现实,他不会再像头一个月那般几乎每日都寻出些什么叫赵毅带回来了,虽然量多却也杂碎,转而更加注重礼物的质量。同时,他送礼的人也从赵敏禾一个扩展到了她的家人身上。又因几乎每回他来伯府,都是小八郎横在二人中间,故而要说为她家人的礼中有谁的是最叫韶亓箫上心的,便是这小胖墩了。 第103节 小八郎抬起脑袋望了望自家姑姑,赵敏禾故意露出个好累好累的哭脸来逗他,小小的孩子便于心不忍了,乖乖朝另一个大人张手。 韶亓箫接过这小胖墩,揣在怀里颠了颠,对赵敏禾道:“八郎又重了,下回你直接把他给我抱吧。” 八郎不知这是对他姑姑的体贴,抗议道:“八郎要姑姑抱!” 不等赵敏禾耐心哄他呢,韶亓箫便有意见了。“叔叔抱你不好吗?” 八郎奶声奶气道:“叔叔身上硬,抱得八郎不舒服!” 韶亓箫好气道:“你父亲身上就不硬了?难道你也能叫他不抱你?”他就不信大舅子做了那么多年的武将了,身上的肌肉块会比他少? 八郎摇头,强调说道:“父亲抱着舒服。” 韶亓箫还想再分辩,赵敏禾拦着他道:“好了好了,八郎还小,你与他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大哥都四个孩子了,抱着他的手法早已娴熟,自然不会叫八郎不舒服。” 韶亓箫偃旗息鼓了。他的确不会抱孩子,哪怕前世那个儿子,因他生气他生母不守规矩,开头是林嬷嬷照顾,后来杨家表妹进门后便是她照顾,他从没沾过手,只在那孩子长大一些后,才抽空考考他的学业罢了。 算算时间,若是一切按前世的轨迹,现在那个孩子也快来了吧?而自己,这个时候根本不知,他会在两年后因恋上阿禾,而叫这个原本不为他所喜的孩子成了他唯一的子嗣。 手背上轻轻地被覆上了一只软若无骨的柔荑,触手升温。韶亓箫回过神来,见她眼里满是关怀道:“你怎么了?” 韶亓箫心里莫名发虚,快速低了低头,叫她别看见自己心虚的神色。 赵敏禾蹙眉道:“你今天走神好几次了,在想什么呢?” 韶亓箫收拾好心中的杂念,当然不好告诉她他前后在走神的事情不是同一桩,便淡淡道:“没什么。” 见赵敏禾脸上满是不信,却仍担忧地凝望着他。韶亓箫有些不忍,只好将前头叫自己走神的事情拿出来说道:“我命人去北翟收上好的皮子运到京中售卖,已经过了三个月,却还没见人回来,才有些着急了。” “北翟?”赵敏禾圆目一睁,快语急道,“你怎么叫人往那里去了?” 北翟是大周关外的一个游牧民族,在开国之初常常以骑兵骚扰大周边境之地。这些骑兵抢了人和东西后就跑进辽阔的草原,那是北翟人的底盘,大周军队又人生地不熟,稍有不慎便会叫北翟人合围起来,且深入草原狙敌,后头的援军和供给也是一大难题。 大周立朝之初,又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只能叫边境以防卫为主,无法占得主动。这样不得安宁却又无可奈何了好些年后,大周恢复了一些乱世之后的元气,太|祖皇帝才对北翟出兵,大胜之后直将北翟往北驱逐两千里才作罢。那一战的主将之二,便是郑、赵两家的祖先郑叡和赵虎。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北翟当年的确元气大伤,边境从此安宁了六十多年。但现下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该恢复的早就恢复了。赵敏禾曾听赵攸瀚说过,北翟多年来早就悄悄从两千里外陆陆续续迁回来了,这些年来对边境的抢闹也不是没有。否则,几年前赵攸瀚又何以在晋州多耽搁了三年才回京。 襄京城中的好皮子,大多来自北边,甚至有些商人从北翟走货的也有好一部分。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外族那里弄来好用的东西,没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罢了。 只是……一般的商人可以这么做,不代表韶亓箫这个皇子也可以派人到北翟去! 赵敏禾拉着韶亓箫的衣袖急道:“叫人知道,不是惹上非议?”私通外敌这种事,一旦被套上了帽子,该有多难洗清? 韶亓箫看她担忧心焦的模样,心里像泡了暖暖的热水,赶紧安抚道:“你放心,我有分寸,并不会胡来的。” “那为何你的人还不回来?” 韶亓箫不想对她撒谎,却也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只好转了脑袋盯着不远处一株墨牡丹道:“我已收到孙掌柜的来信,皮子收得很顺利。他已在回京的路上了,但因今年雪下得早,路上不太好走,脚程才慢了许多。” 实际上,他确实是叫孙掌柜去北翟收集皮子的,但他最终的目的却不在于此。而曾是斥候营一把好手的孙掌柜也果然不负他之所愿,到了北翟后,皮子只收了一半便因其他事宜停手了。他的来信里也说得含含糊糊,除开请罪没有完成缴收皮子的任务之外,只说遇上了一些事需要亲自向他禀告,如今已在赶回来的路上。 赵敏禾松了一口气,沉吟又犹豫了半响道:“北翟现在已不像六十多年前战败时那么安分了。这种事,以后你还是少做为好。”她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咬了咬唇又加上了一句,“就当是为了别叫我担心,好么?” 韶亓箫下意识中断了一下呼吸,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他的手比她大了不少,只用一手便将她两只手都握在了手心里抽不出来。赵敏禾低头看了看,心间情愫涌动,半响才抬头看他温情四溢的双眼。 四目相对之下,二人越靠越近…… “啪!”一只小胖手袭了上来。 韶亓箫傻了眼,憋着气将赵敏禾的手松开了,又抬起覆在自己嘴上的小胖手拿下来,虚握着没好气的道:“八郎,你打我做什么?” 小八郎挺了挺小胸堂乐道:“祖母说的,不准叫叔叔亲了姑姑。如果八郎挡了,祖母就奖励我一盘糕糕!” 反应过来的赵敏禾,双颊通红地看了看自始至终在他另一手上的小八郎,在心底疯狂哀叹:母亲叫这么小的孩子来看着他们,真的好吗好吗好吗? 韶亓箫同样脸色臭臭,怎么也想不到未来岳母大人还留了这么手。他原还以为,这小娃娃纯粹就只是提醒他们二人别过界的“吉祥物”罢了。 他将小八郎换了换手,往上颠了颠他道:“八郎,叔叔抱孩子是不太擅长,但叔叔会飞高高,你要玩儿吗?” 不等小娃娃回答,他便双手插在他腋下,将孩子高高举起,飞快转起圈来。小八郎欢笑的咯咯声顿时传到暖房各处。 好半响,韶亓箫才在小八郎的意犹未尽中将他放到地上,摸了摸小人儿头顶乱了些的小辫,诱哄道:“好玩儿吗?” 小八郎笑眯眯地点点头,又说道:“父亲以前也带八郎玩儿过!” 韶亓箫又轻声与他道:“那,你父亲是不是很久没跟你这么玩儿来?”方才孩子高兴的疯样,根本就不是常玩儿的样子。 小八郎带着些委屈点点头。自从妹妹出生,父亲最常做的事便是抱妹妹了,再没跟他玩儿过飞高高。 韶亓箫笑着蹲下来,与他约法三章道:“那叔叔以后每回来都陪你玩儿,你别告诉祖母刚才我想亲姑姑了,好吗?” 八郎仰着小脑袋去看自家姑姑,却见姑姑不知怎么了,一直捂着脸,都叫他看不到姑姑的脸了。 他又看了看面前蹲着的人,显然不愿做个撒谎的坏孩子,可却又不想以后都玩儿不到飞高高,才犹豫不定…… 韶亓箫再接再厉道:“叔叔这不是没亲到你姑姑吗?要不这样吧,你祖母问起了你,你就老实说;要是她没问你就不说了。不管祖母最后问没问,以后叔叔都陪你这么玩儿,这样行吗?” 八郎立刻道:“还有弹弓!” 搞定!韶亓箫连连点头,又在小八郎的要求下,很是满意地与他拉了钩。 韶亓箫很满意。 小八郎也同样满意,反正祖母每次都会问姑姑跟眼前的殿下叔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的! ———————— 第104节 韶亓箫不知这一茬,他在三日后终于等到了回京的孙掌柜。 孙掌柜当日便叫人给韶亓箫传了信。韶亓箫一刻没耽搁,冒雪从大兴宫中匆匆出来去福运茶楼见了他。 二人见面没过一刻钟,他便又匆匆带上了孙掌柜进宫,觐见承元帝。 第92章 觐见 韶亓箫带着孙掌柜进宫时已过酉时,已是用晚膳的时候。承元帝并未在处理政事的明光殿,也不在政事堂,而是去了林贵妃的娴吟宫。——二公主出嫁在即,因而承元帝这些日子来去娴吟宫的次数多了起来,常与林贵妃所生的三个子女一同用膳,也算是全了二公主出嫁前最后一段时光的亲情。 得知承元帝的方位,韶亓箫犹豫了下,转身对孙掌柜道:“那事虽紧急,但也不在这一顿饭的功夫,你先跟我到珑翠宫中用膳吧。” 孙掌柜自然不会反对。 韶亓箫命人传话给承元帝的贴身内侍冯立人,冯立人自会在承元帝用完膳之后将事情说给他。 而后,他便带着孙掌柜去了锦墨轩,吩咐林嬷嬷给二人简单准备些热食便可。 二人沉默地用了林嬷嬷亲自端上来的热食后,韶亓箫闭眼养神了片刻,抬眸对孙掌柜道:“孙掌柜,那事你恐怕没有十分的把握吧?万一最后什么都没发生,你可能就此担上欺君的罪名……就这样,也值得吗?” 孙掌柜笑笑,朗声道:“七殿下未免想得太多。我是大周子民,如何可以明知关外异族有异动却无动于衷?假如是孙某弄错了,那是孙某杞人忧天;可若事情成真,若北翟真的重整旗鼓,在晋州驻军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奇袭了晋州诸城,那后果足以叫孙某后半生不得安宁。” 韶亓箫扯了扯嘴角。是啊,奇袭…… 前世承元二十九年三月十八,北翟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趁着夜色绕过了玿门关,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沿途的哨站,毫无征兆地夜袭了边境晋州的州府城,驻于此地的晋州折冲府两千兵将措手不及之下,根本无力抵抗。再加上北翟早有许多探子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开了城门,很快便折冲府的府兵便全军覆没。而后北翟封锁了全城开始放火。边境之地天干物燥,火势蔓延太快,一夜之间全城近万百姓葬身火海。 ——若不是事出突然,又何以会有这样的惨事?! 后来,待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大军闻讯赶来,不但已无力回天,还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短短半月,北翟军队已继续南下,连下三城。大周前线的军队被打击地士气不振。 举朝震惊,承元帝震怒之下当机立断决定御驾亲征,用最快的速度整合了二十万大军,又请出陆崇封为正一品太尉统帅全军。承元帝只用短短七天时间便安排好了朝中内外,而后亲率大军奔赴晋州。 当时随扈历练的皇子中,便有他韶亓箫一个位置——这也是前世承元帝望他上进,便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只是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他并不曾改变主意,反倒叫他得知了上一辈之间的秘辛。再有,也是那时候他随扈去了晋州,才叫他错过了当年五月里回京的阿禾……到他第二年七月随大军回京,她已为□□。 前世他曾在后来想象过无数次,如果当时他没跟着承元帝走,是不是他就能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遇见她?后来的事,是不是都会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 ———————— 冯立人派人来锦墨轩传人时已到了戌时。 韶亓箫带上孙掌柜,去了明光殿。承元帝在侧殿的暖阁里接见了他们。 孙掌柜将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那北翟部落距离玿门关大约三百里,老弱妇孺极少,多是青壮,并且行步举止多有章法,不像平民百姓。周围放养的马群也多是强壮的马匹,倒像是战马。他们外出时每每声称出去打猎收集过冬的储备,可是据草民暗中观察,这些人每次抬回来的东西都会装在麻袋里,身上还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硫磺味,看守的架势严密得不像是粮食。草民不安心,先假意收够了皮子带人离开了好几日,才又趁夜潜回来,本想引开了守卫划开了一麻袋来检查。但因守卫实在严森,草民无法接近那些帐篷。只在靠近那些帐篷周围寻到了一些带有硫磺味的碎石和米分末。后来回到关中,草民找人看了,那是铁矿石……” 承元帝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你是说,北翟在草原上寻到了一处铁矿,且已开采多时了?” 孙掌柜大着胆子,用力磕了磕头道:“如此掩人耳目,北翟怕不是仅在乎这矿产之利,后头怕还有大动作!” 承元帝眼中精光一闪。他自然知道这人口中的“大动作”指的是什么。 六十多年前,北翟战败,大周几乎将他们的兵器收缴得所剩无几,连菜刀都没放过。朝廷明令不能与北翟通商,尤其粮、铁、盐这三白更是管辖严厉,上上下下的流通都有朝廷介入。这三白不光是北翟,周围其他小国也丝毫无法流入。不能从其他国家购买铁器,北翟找矿场挖矿炼铁不足为奇,奇的便是这人所说的北翟为何要掩人耳目,防守还如此严密。再有那些训练有素的青壮…… “晋州折冲都尉和晋州刺史那里,你可去禀告过?”承元帝不露声色问道。 孙掌柜恭敬回道:“草民一介平民,见不到两位大人,只通过往日在斥候营的一位老友,得幸见到了折冲府的一位校尉。校尉将草民之言转告过都尉大人,但这位都尉大人似乎……” 韶亓箫无声地哂然一笑。前世里能丢下全城百姓顾自逃命的官儿,能好到哪里去? 孙掌柜还在述说:“草民本还想去晋州上都护府,但上都护府远在忻城,又天降大雪,忻山山脉大雪封山了,要绕过去太费时间。加上经过城折冲府和刺史一事,草民身上又没有七殿下的印鉴,怕是无法取信于人,才决定快马加鞭回京来。” 承元帝抬头,看了韶亓箫一眼,眼神中颇带无语。 韶亓箫摸了摸鼻子,小心解释道:“我是叫孙掌柜去收皮毛的,叫他带上印鉴做什么?” 事实上,他确实考虑过印鉴的事,只是最后还是放弃了。一是时间上还来得及,二是带上了印鉴,就会像阿禾说的,怕是会引来猜忌。 承元帝甩袖,对孙掌柜道:“忻城是六十多年前才建起的新城,说是城,倒不如说是上都护府的驻扎地。这地方本就是为防范北翟建起来的,城中住的大多是都护府中五千府兵的家眷,平民百姓倒不及十分之一。不像城繁华却鱼龙混杂,各人有各人的小心思。你若一开始就去忻城报信,那里的人哪怕不信,也会为了身后一家老小的安全去小心查探,事情就绝对会比在城顺利许多。” 孙掌柜惶恐磕头道:“陛下英明!是草民愚钝了。” 承元帝一指孙掌柜,对身边只剩下的冯立人道:“你记下他,待人查探过后确是事实,再行赏赐。” 其他宫人早被承元帝在韶亓箫的暗示下潜出去了,冯立人便亲自将孙掌柜带了出去,交给外头的宫人后再回来听承元帝的吩咐。 “立刻下旨,传宋相、陆大将军、安王……进宫。” 承元帝陆陆续续报了几名官员的名字,数量寥寥无几,却个个都既是能力出众又是承元帝信任之人。一旁的韶亓箫也能理解,只凭着孙掌柜的只言片语,承元帝确实不会叫多余的人参与进来,以免知情的人多了,反而引起慌乱。 提到去年刚从忻城的上都护府回京的赵攸瀚时,承元帝又瞥了韶亓箫一眼道,“去忠勇伯府传赵攸瀚时,将赵毅也一并传来吧。” 消息是儿子的人发现的,叫儿子的心上人她爹听一听,怎么着该有些加分吧? 韶亓箫却没注意到这一番动作。事情比想象的还顺利,甚至叫孙掌柜误打误撞地跑到了那个挖矿的假部落里去,他在心底长长出了口气,在心中庆幸不已。 若这场战争是在边关冲突愈发猛烈、边关将士多有准备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爆发的,他也许不会多事搅进来。但就因它前世来得太突然……导致北翟人的屠刀一夜之间就屠尽了全城人的性命。 只怕事前谁都不会想到,北翟人竟给了大周这么惨烈的一刀! 如今,战争虽然照样避免不了,但大周已有防范,比前世好上许多了。 韶亓箫安了心,便禀了承元帝要告退。后头承元帝要连夜与朝中重臣商议应对的事宜,不是他该听的。 承元帝却摆手叫他先等一等。 不到两刻钟,承元帝宣召的人便都到了。——这也是襄京城分内外城的好处之一,一有国家大事,大家住的近,皇帝宣召时自然到得都快。 第105节 孙掌柜又被宫人带了进来。 韶亓箫又一次提出告退。 承元帝看了他半响,清清楚楚看清儿子眼中的坚持,终是拗不过他,才叹气叫他退下了。 黑色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韶亓箫只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 不过,翌日赵攸瀚脸色铁青地将他拉进聚仙酒楼的包厢时,他才惊觉自己放松太早了…… 第93章 试探 “砰——” 韶亓箫被赵攸瀚紧抓着衣领,毫不留情地拉到雅间里面,后背撞上石墙的闷响传来,大得足以叫外头都听到了。 韶亓箫毫无防备之下,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 面前是赵攸瀚暗沉如水的面庞,幽深漆黑的眼底酝酿着怒极的风暴,仿佛随时都能爆发。 这一刻,韶亓箫有些佩服自己,竟还能分出心思去注意外头大侄子赵煦应付闻声而来的小二的声音。 “七殿下。”赵攸瀚用一种极度危险的语气道,“昨晚你与你的人做的事,你怎么解释?” 韶亓箫咽了咽口水,不安道:“大表兄,指的是哪件事?” 他不担心自己故意引孙掌柜去发现北翟异动的事被发现,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对孙掌柜、也没对其他任何人说出过真实目的。 他最多就是在孙掌柜出发前,对孙掌柜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带上功夫好的一些人走,最好是与孙掌柜自己这样是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到了边城,必须再找上几个同样斥候营出身的老兵带路才可深入草原。——这叮嘱也很正常。从京城到边地千里迢迢,带上好手相帮实是常事;至于再多几个斥候营的老兵,在他本意是怕孙掌柜一人会忽略过去,多几个总是多几分保证,但这也大可解释成他万事小心为上、才叫孙掌柜多做准备罢了。 所以,现在韶亓箫的不安,并非是不安赵攸瀚看破了他的根本目的。因为除非将他的脑袋剖开来看,否则外人再怎么详查整件事,最多只会对这两年只在京畿之地开铺子的他为何突然要叫孙掌柜往北翟部落收皮子一事产生怀疑而已。这也很容易能混过去。只要他一口咬定是见这生意有利可图,便先叫孙掌柜今年试一回水便可。 他的不安,只是来源于对未知的惶恐。赵攸瀚在得知他对阿禾的“觊觎”时,也是暗藏锋芒却言笑自若;那眼下,究竟他无意中做了什么,才叫他如此怒不可遏到毫不掩饰他的情绪? 赵攸瀚丝毫没有放松对韶亓箫的束缚,反而将他往墙上又是狠狠推搡一下,咬牙盛怒道:“别与我装蒜!” 韶亓箫疼得嘶了嘶,忍了心中的畏缩讨饶道:“大表兄,你就是要定罪,也得先告诉我罪名叫我死个明白啊!” 赵攸瀚目光流转,悄悄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嘴上却依旧喝道:“那孙掌柜发现北翟的异动,若还可以说是巧合。那后面的事呢?!他当着宋相、陆大将军的面向陛下跪请入军,你别说不是你的主意!” 韶亓箫傻了眼。什么跪请?! 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问:“孙、孙掌柜,后、后来做了什么!” 赵攸瀚看他反应不似作伪,才彻底松开了他,暴怒的神色收得一干二净,平淡道:“看来你确实事先不知情。” 他一边慢悠悠地理着因方才的举动凌乱了的衣袖,一边踱回桌案前神色自若地坐下。 在韶亓箫的不明所以中,赵攸瀚抿了一口茶水道:“其他的事,你昨日既自行避开了,我便也不会再告诉你。只是为你管事的那个孙掌柜,似乎可不想一生都困在这繁华的襄京城做个商行管事。他昨日向众位重臣叙述完毕后,又跪请陛下在核实他的说法之后允许他重新投军。” 他转头望向韶亓箫,又道:“你可知在我看来,这像什么吗?”不等韶亓箫回答,他已顾自说下去了。“这像是你主仆二人联合好了的,借着这一回的意外之喜赌一回!若真的爆发战事,陛下会看在他这次有功的份上给个一官半职;他再凭借自己的能力和你在京城的疏通,步步高升就不是不可能。所以,这事不成,你只是损失了一个管事,却照样在陛下那里有率先发现敌情的功劳;但一旦事情成了,你便是在军中稳稳安插了一个自己人。恰巧,那位孙掌柜确实是个能人。” 韶亓箫暗道一声该死,他早该察觉的! 孙掌柜往日对他十分恭敬,昨日却只有敬没有恭了。他以前在他面前自称“小人”,昨日却自称了“孙某”。可见投军的想法在他回京、或者更早时便慢慢生根了!偏偏自己沉醉在事情顺利的暗喜中,完全忽略了走过这一遭对孙掌柜这种本就从过军的汉子的影响! 赵攸瀚又道:“七殿下,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是有心大位,我便当你与我们忠勇伯府的交集从未有过!小妹那里,我也自会安排好了,七殿下不用担心伯府中的任何人,将来会纠缠于你。” 其实,在赵攸瀚的想法里,韶亓箫有那个想法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反而是他像这种自作聪明的做法——大周军中,如今前头几个皇子难道没有试图拉拢或安插过人手吗?他们有,据他所知,二皇子和四皇子都动过手,只是在被承元帝察觉后快刀斩断了!军队是承元帝的逆鳞。这么做,除了惹来承元帝的不喜,没有丝毫作用。 赵攸瀚也是服了韶亓箫了。每当他叫自己很满意的时候,总会再出一些事来挑战自己对他的认知。 这一回,也是孙掌柜这话就说在当下所有人都明知他本是韶亓箫的管事、且韶亓箫已摆明不愿参与商议后头大事的情况下,这样光明正大的来才不会叫人联想太过。尽管他这种素来喜欢周全的人会多想一些,但仍会保留态度,直到试探过韶亓箫的态度,才可肯定事实。 韶亓箫吓了一身冷汗,赶紧上前赌咒发誓自己从未看出孙掌柜的心思来。 赵攸瀚瞟他一眼,哼道:“我现在确定了。若我昨日已百分肯定了,你以为我今日还会寻你出来?” 韶亓箫恍然大悟道:“大表哥方才是吓唬我的?”就因不能肯定,所以故意用暴怒的态度来试探他?威逼他露出破绽? 赵攸瀚冷哼道:“看看你寻的什么管事?他要投军,事先竟也不知会你一声!” 韶亓箫呐呐不言。他抚了抚额,前世孙掌柜一直在京中为他打理生意,哪怕123言情城的战事出了之后,孙掌柜虽也义愤填膺,却并没有投军的打算。他怎么会想到,今生他叫孙掌柜走了一趟北翟,竟叫他萌生了这个念头呢? 赵攸瀚气归气,却也不会就此撒手不管。“姓孙的口才不错,一通报效国家的大义之言下来,我瞧着昨日陛下并未多想。再加上很长一段时间内陛下会很忙,我预计在北翟的事情尘埃落定前他也没时间来想孙掌柜的事。但待他下一次看到了孙掌柜,就不一定了。防患未然,你以后与姓孙的便彻底断了主仆之谊吧。” 若不是眼前的人是未来大舅子,他弹尽竭虑都是为了阿禾,韶亓箫是真想朝他嘀咕几句“一般人都不会多想,就你会那么多事”…… 他到底是不敢,转而问起大舅子对北翟的看法来。 因是知情人,赵攸瀚不能说承元帝的部署安排,却捡着能说的说了些。“现在边城那里冰天雪地,北翟至少会等冰雪消融之后才会来大举进犯。但也因这冰雪,大周想要深入草原查探北翟的动静,怕是不易,须等到明年雪融之后。” 韶亓箫有些担心大周不能准确布防,前世123言情城的惨案还会再一次发生,便试探问道:“那大表兄觉得,北翟若来进犯,会拿边关哪座城开刀?用什么办法?又会做到哪种地步?” 赵攸瀚深深看了他一眼,韶亓箫赶紧举起双手道:“我不想叫自己参与这大事,但也不能叫自己置身事外吧。而且,这种事我既已知道了一点,后头怎会不关心?” 赵攸瀚理解地点点头。就像男孩子小时候都梦想自己成为大英雄一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热血情怀。而身在皇子之位的韶亓箫既不愿参与夺嫡,那为了不叫自己在众皇子中不突出,就势必得压抑起他所有的热血。但想要私下与人讨论讨论,也不是不可。 赵攸瀚完全理解错了韶亓箫的想法,倒也不妨碍向他说出他想要的信息。 “从北翟偷偷摸摸挖矿的事来看,他们一定不会光明正大给大周下战书了。所以大周势必要做好他们随时偷袭的布防。偷袭的战术,无非是出其不意里应外合那么几样。边关每座城都有可能成为北翟的刀口。但是我们现在还不知北翟究竟想如何,是……像从前一样,烧杀淫掠之后就跑?” 面对韶亓箫脸上明显不信的神色,赵攸瀚耸耸肩道:“这也是一种可能不是吗?” 韶亓箫直言道:“但这可能性很小!” 赵攸瀚颔首。“若北翟想要全面与大周开战,那么我们都认为,北翟势必会打快战,既率先占得先机,又能打击大周士气。并且,先占上几座城,北翟才算有了供给的后方,从占下的那些城里吸取人力物力。否则,一待大周回过了神,集全国之力对上了北翟,若他们到时只有本族的力量,那想胜就几乎没有可能了。” 第106节 韶亓箫听得直点头。前世北翟确实是这么做的,先是夜袭里应外合火烧了123言情城,再来半月内连下了三座城。若不是后来承元帝立刻命人将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到前线,还不知大周军队的士气要低糜到几时?饶是如此,边境之地经此一战,也是民不聊生、损失惨重。 但……赵攸瀚没有提到123言情城…… 韶亓箫小心道:“我昨天回去后自己琢磨了几下,大表兄要不要帮忙看看对不对?” 赵攸瀚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示意他说说看。 韶亓箫道:“我觉得,他们有五成可能会拿123言情城开刀。”之所以没把话说满,也是怕今生的很多事情都变了,他只需负责提醒,其他事情自有比他脑筋好用百倍的人来判断。 不等赵攸瀚开口询问为何,韶亓箫便自己说了理由——“因为123言情城有郑侯庙!”他其实不是很懂兵法,但他能从前世的结果来往前推,由此确定北翟人一开始便要屠尽整个123言情城百姓的理由。 “想当年……” 赵攸瀚一举手阻了他,双眼发亮地看着他接口道:“因为六十多年叫北翟人大败的123言情城之战!” 韶亓箫心底气恼大舅子不给他显摆的机会,被大舅子一插嘴,豪气都被砍掉了一大半儿。他有些泄气地点头道:“嗯。拿下123言情城,既可雪耻,又可提升士气。若是……” 韶亓箫支吾了下,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不放过全城百姓”这样有些危言耸听的话,就听赵攸瀚脱口而出:“他们还有可能屠城!” 韶亓箫不平:……你倒是留一些叫我说啊! 第94章 三堂会审 临走前,赵攸瀚叫住了韶亓箫。 韶亓箫以为他要说今晚的事全部都要保密,便甩甩手道:“大表兄安心,我分得清轻重。今日的话,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向他人提醒。” 赵攸瀚没好气地反问道:“若是这些事都要我嘱咐你,那你究竟是怎么在宫里长那么大,还能盛宠不衰的?” 韶亓箫讪讪,问道:“那大表兄又是为何事?” 赵攸瀚轻哼了一声道:“母亲叫我转告,你下个月不必去府中了。她说,这是你不规矩的惩罚。” 韶亓箫一呆,没想未来岳母大人最后还是得知了他上回的情不自禁。 赵攸瀚又沉了声音道:“母亲并未向我明说何事。敢问七殿下,可能为我解惑?” 韶亓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妄图敷衍过去。却见赵攸瀚一直幽幽地盯着他看,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表兄你婚前心里头想对表嫂做什么,我自然就想对阿禾做什么!” 赶在对方发火前,他飞速把后面的话也说了:“可我还没得手呢,就被你小儿子阻止了不说,本来我都与他拉钩了,小屁孩儿竟还告我状!” 听他用自己来对比,赵攸瀚脸色一黑,抡起粗手就朝韶亓箫脑后来了一下,恼道:“你说谁小屁孩儿!” 听他不再提前事,韶亓箫嘿嘿一笑,好声好气地跟着他出了门。 外面站着两人分别带来的几个侍卫和内室,还有待在一直一旁的赵煦。 见他二人出来了,赵煦上来分别朝他二人一揖手,恭敬道:“父亲,七殿下。” 赵攸瀚方才在雅间内被韶亓箫占了一回上风,自然是要找回场子的,便点了赵煦道:“大郎,以后每月十五七殿下来府上的时候,便将八郎换成你或三郎(赵熏,赵攸瀚次子)。你切记,从头到尾,无论七殿下在府上做什么事见什么人,你或三郎都不可离他一步。” 随后,在身后韶亓箫轻轻的哀嚎声中,赵攸瀚才领着长子勾着嘴角下了楼梯。 ———————— 十一月下旬来,天气愈发寒冷了。府中赵毅赵攸瀚父子却开始三五不着家。 开头,吴氏和其他人都以为是今年寒潮、大雪频发,再加临近年底,衙上才忙碌了些,待过一阵子便好了。 但一直过了十二月中,眼看宫中承元帝也快封笔、朝中马上便要大休了,却仍不见他二人闲下来。父子俩不但常常半夜三更才冒雪回来,甚至有几日竟还干脆宿在了衙上。 一开始父子俩只说今年雪下得大,恐引起雪灾才忙碌了些。吴氏等人还未多想。 到后头,发现赵毅一月之内竟冒着大风大雪,亲自往京畿之地的都作院和武库上检视了两次;而赵攸瀚本分明是在十六卫任职的,这一个月却往京郊大营跑了四五次。家里人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没见家里其他当官的忙成这样啊! 这一日,过了亥时二刻,父子俩才一前一后踏进了家门。这些日子来,这已成常态。 前些日子,二人或出门前就与女眷言明,或遣人回来报信一声,总之家里人见他们忙,便会自己先用了饭,再命厨房将饭菜在灶上热着,好叫二人回家时不至于用上残羹冷饭。 但这天,正厅中却空空如也,只有伯府管家上前行了个礼道:“伯爷,大少爷,老伯爷和老夫人他们在安鹤堂等着了,请您二位回了便直接去安鹤堂。”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了然。 承元帝为怕引起骚乱,故而下了旨意不叫消息外泄。但明面上朝中并无大事,他们却每日早出晚归,怎么瞒得过家人呢?尤其自己一大家子又不是相敬如冰、彼此各过各的,平日里赵毅多耍了一刻钟的大刀,第二天就能叫吴氏朝杨氏抱怨去。更何况是丈夫儿子整天不着家的大事。 待赵毅和赵攸瀚一同踏进安鹤堂的正厅时,金氏的四个大丫鬟便领着其他下人出去了。 吱呀一声响动,门关上了。 正厅内,是满满一屋子的人——从老一辈的赵祈金氏到赵攸瀚这一辈的堂弟妹们,一个不拉的都在了,小辈中倒只到了赵煦一个。 正中的桌案上,是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香气扑鼻,热气腾腾。同样腾腾的,还有这一屋子人的灼灼目光。 赵毅见立在吴氏身后的赵敏禾担忧的美眸望了望他,心中慰贴,安抚地朝女儿笑了笑,才嘿嘿对众人道:“这架势,是要三堂会审呐?” 赵祈歪了儿子一眼,作为上一任的一家之主,施施然开口道:“说吧,你俩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赵毅皱了眉头,组织着语言,半响不知该如何说。陛下叫他们暂且保密的呀!他干脆把嘴一歪,朝儿子努努,示意他来说。 赵攸瀚上前一步向赵祈金氏一揖道:“祖父祖母见谅,陛下吩咐了要保密的。” 他口称“见谅”,却直直伸出一臂,用右手一指朝北边的方位点了两下。在座的都不是蠢人,纷纷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思考下去了。 年过七十、曾在儿时亲身经历过城之战的赵祈率先反应过来,猛然一凛站起身来,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关外……” 第107节 “祖父慎言!”赵攸瀚切断了赵祈的话音,却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赵祈到底经历的风雨比在座的都要多一些,很快就镇静下来,重新落了座,想了想问:“事情严重与否?” 女眷们还在,赵攸瀚不想叫家人担心,便道:“无妨的,但我大周已占了先机。只是事态有些紧急。” 赵祈颔首,随后对身旁的金氏温和道:“夫人,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歇了吧。” 吴氏也稳了稳心神,站起身来福了福身,主动过来扶婆母回内室歇息去。赵敏禾便扶在金氏另一边,母女二人一边宽慰金氏一边走远了。 金氏待听到大孙子说无妨,便放松了些,知道丈夫与儿子孙子有话商量,便不反对,叫吴氏和赵敏禾搀着走了。 正厅中,杨氏见状,便也识趣地领了小辈们都出去了。一时间,厅中只剩下了赵祈、赵毅、赵煅、赵攸瀚三代四人。 赵祈先招呼了还饥肠辘辘的儿子孙子用饭,等他们坐下来端了饭碗,才开口问道:“现在没人了,说实话吧。到底情形如何了?” 赵毅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道:“不资道呢,北方朝原结了冰,我们也无法进取。天资道北翟想捉神么。”他一边大口嚼着饭,一边继续口齿不清地道,“放沁了,有陛下宅,打补到京里赖的!” 他这么随意,换了平时赵祈早就一巴掌扇在儿子脑门儿上了。此刻赵祈却顾不得教训儿子,他忧心忡忡地坐在桌前,两道窸窣中带着白毛的横眉紧紧拢在一起,低沉道:“我们在京中自然是安全无虞,可怜边关的百姓,又要受苦了。还有你姑母虽不在了,她的子孙后代却大多还在晋州,这仗一打,还不知会不会祸及到余家。” 赵祈没有兄弟,却有一长姐,过世已有二十年了。当年赵家受封爵位入京不到两年,长姐便远嫁晋州余家。余家根基全在晋州,因而从此姐弟俩天各一方,好些年才得再见一面。但两家到底是姻亲,如今余家的掌家人余平泽还是赵祈的亲外甥,赵祈自然是担忧的。 赵毅听了这话,放了碗筷,慢慢咀嚼了嘴里的饭菜,缓缓咽下才道:“父亲,余家祖宅在晋州南边的端城,就是开战,那里也不是前线,想来是余家是无碍的。至于余家在军中的男丁……那也是为了保家卫国。” 赵攸瀚也挺了用饭,宽慰了祖父几句。 赵祈何尝不知道理,只是年纪到了,终是多有感慨。他又想了想问:“陛下会命你二人出京去边关布防吗?” 赵攸瀚答道:“暂时还不会。如今边关布防更重要一些,是以需要的是擅长行军布局、统帅大局的将领,父亲并不擅长此道。而孙儿因在边关为官长达近十年,那里有太多人认得孙儿,若无事贸然将孙儿派往边关,恐会打草惊蛇。陛下近日已派了三路大理司直以出使受理州府疑案的名义前往边关,怀化将军、云麾将军、归德将军分别带了密旨混在队中随行,到了边关自会隐在幕后提前部署。新年之后,只怕还要再加派人手。大军和粮草也已整合,开年之后便会开始暗暗集结。” 承元帝是个明君,哪怕只为一点可能性,也要做好万全准备。 赵祈颔首,听到不用自家人亲去边关,说不上来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一旦开战,前线固然危险,但古来军功最重,赵家的爵位……过不两代就要降了…… 也罢,不求这一时之利…… 第95章 等待 赵敏禾两世头一回得知自己国家要打仗了,自然是心中惴惴。虽然知道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都处于保密的状态,到底还是偷偷摸摸问了问吴氏。 吴氏也不大明白,只与她道:“阿禾不用担忧,如今大周国力强盛,又有防备,北翟怕是占不到便宜的。” 赵敏禾想的却不是这个,也无心思考吴氏的话中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安抚她的,她这两日来担忧的另有其事。“母亲,若真开战,父亲和大哥他们是不是就要……” 吴氏静默,许久才答道:“按陛下对忠勇伯府的器重,的确有可能。” 赵敏禾闭了闭眼才重新开口:“那……” “阿禾,”吴氏平淡地截断了女儿的话,“你父亲是忠勇伯,是朝中掌管天下兵器的军器监;你大哥身处世子之位,是深得陛下信任的左监门卫中郎将。” 她再没别的话,赵敏禾已然了解了母亲的意思。在其位谋其事,他们既身处高位,外族在关外虎视眈眈,忠勇伯府岂能在襄京城中舒舒服服地安然度日? 她默默低着头不说话。她与父亲、兄长的感情极好,听到父兄可能就要踏上战场了,心里又心疼又舍不得。可母亲也没说错,父兄有他们的责任要承担。她会舍不得家人去战场冒险,那些保家卫国的小兵们,也个个都有父母兄弟姐妹,大家都是一样的舍不得。可要想阻止敌族的铁骑踏进中原,必须有人站到边关去!还有母亲,她也是舍不得的吧,却还要分心来抚慰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 赵敏禾一时间脑中纷纷扰扰,埋进了母亲的怀抱里。 吴氏叹气,伸手摸了摸女儿的乌发。知道她会慢慢想明白的,吴氏不再开口劝她,说起了其他事:“过几日你该去与杨家姑娘添妆了吧?” 赵敏禾点点头,瓮声瓮气道:“定了冬至那日,到时三婶婶会带我与阿苒一起过去。今年玄壇寺礼佛,祖母那儿只有嫂嫂们陪着了。” 她仍旧埋在吴氏怀里,因而点起头来就像是小时候在吴氏怀里蹭来蹭去似的,弄得吴氏只觉得自己怀里暖暖软软的。 她失笑地托起了女儿的头,道:“你祖母那儿就不用你担心了,你嫂嫂们都是能干的。杨家姑娘我从前也见过许多次,是个懂事得叫人心疼的姑娘。我这里有一套红宝石头面,你帮着送去吧。” 吴氏自己得到正月底才算过了一年孝期,因而添妆礼佛这样的事她都不能出面。 赵敏禾也知母亲还在孝中,便也点头同意了。 “另外,七殿下那事……” 吴氏话刚起头,赵敏禾就红了脸小小声道:“母亲,我知道错了。您别说了。” 吴氏失笑,该说的却还是得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想要吊住一个男人的心,偶尔叫他占些便宜没什么,只是要有分寸。一味的推脱会叫他着恼,偶尔为之且循序渐进,加之始终守着一个界限,才叫他心痒痒的同时也更舍不得你。” 赵敏禾摸了摸像火烧似的小脸。就是因为吴氏说的这样的话才叫她招架不住啊。她低了头,话更小声了。“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吴氏点了点女儿的脑袋。“你们当着八郎的面,难道也是‘挺好的’?” 赵敏禾哀叹一声,轻声叫道:“母亲都罚了一个月了,其他的就饶了我吧……” 吴氏气定神闲道:“我罚的分明是他,阿禾觉得自己也被罚了?” 赵敏禾一愣,旋即找了借口跑远了。再待下去,她都快被母亲迫着亲口承认她也想他了…… ———————— 很快就到了冬至那日,杨氏带了赵敏禾和郑苒往杨家去为杨兰锦添妆。护送她们去的是赵攸涵。 赵敏禾临上车前,看了看这位这些日子来显得神采飞扬的六哥,被他脸上的灿笑带得暂且望了临近的战事,戏谑地在他耳边轻声道:“六哥哥,又不是给王家姐姐添妆,你现在就是再高兴,也不能叫时间走得再快些啊。” 赶在赵攸涵恼了之前,她飞快地提了裙子钻进车里。 赵攸涵倒没把妹妹取笑他的话放心上。他与王晴的亲事上月底总算到了请期这一步,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虽然比陆铭荣航之流要晚个三四个月,但好歹是放在上半年了,否则大家都到襄山去了的夏季不适合迎亲,错过了便要等秋日里天气凉了才可,那他自然要高兴日子放在五月里啊。就连前几日得知边境的险况,都不能叫他的心情黯淡下来。 到了杨侍郎府,赵攸涵身为男子,不好进后院,便只停在了前院正厅中。那里自有杨家的当家人杨澍和杨兰锦的兄弟们帮着招待。 其中还有几个同样送家中女眷过来的官家子弟,荣航和陆荣轩赫然就在其中,赵攸涵与他们二人相熟,很快就站在了一起说话。 第108节 杨氏带了赵敏禾和郑苒进了杨兰锦的院子。 这还是赵敏禾第一回来杨兰锦家中。只见她院中,小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好,屋内的摆件小物也罢,大体上富丽堂皇但细微处却并不精细。而且一看便是短时间摆上去冲门面的,有些地方的风格甚至并不统一,不是长时间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赵敏禾心中了然,杨兰锦继母不是个慈和的,与杨兰锦也并不亲近。甚至杨兰锦从前做东邀请众女,几乎都不曾摆在杨府,而是将聚会摆在京中有名的牡丹园或其他园子里。 她从前只是有所耳闻,今日却才是有一个直观的认知。 进了闺房,待见到这位继室杨夫人一脸笑容可掬地与杨兰锦一同坐在暖榻上,亲热地抓着她一只手同几个女眷说着话,赵敏禾却是一呆——这么亲热的模样,若不是她事前知情,怕还要真以为这是亲母女呢。 杨兰锦看上去有些无所谓,任她抓着不放也随她去。她甚少开口,每回开口几乎都是对在场的女眷说些感激的话语,待杨夫人暗暗引导着她把话往杨家母女、姐妹情深上说时却并不搭理,只低着头装羞涩。 赵敏禾甚至观察到了杨夫人偶尔僵起的嘴角,却顾及着场合和杨兰锦未来的身份只能硬生生按捺下去,还有在场的别家女眷带着了然和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担心自己真的笑出来,赵敏禾赶紧低了头跟在杨氏后头。 与杨氏先后将添的礼单送上去,杨兰锦借机起身,状似无意地把柔荑从杨夫人手中抽出来,缓缓福身与她们道谢。 杨氏上前亲自扶了杨兰锦起来,拉着她坐回暖榻,顺势就坐在了杨兰锦的另一头,又拉着她的双手不放,反倒叫杨兰锦与杨夫人的距离拉远了不少。杨氏又东叮咛西嘱咐地说个没完,比亲母女还像亲母女。 赵敏禾暗暗观察,只觉得脸上仍挂着笑的杨夫人心理阴影面积,只怕有史以来的大吧。 这会儿在杨兰锦闺房里的都是已婚的妇人,众人说着些婚后生活和孩子的话题,赵敏禾和郑苒待了一会儿,就被打发出去了。 丫鬟领了二人去了前头的小花厅中。这里头待的是今日一起过来的未婚少女们。 除了杨家的姻亲,还来了几个与杨兰锦关系亲密的京中贵女,其中同样与赵敏禾是闺中密友的荣锦瑟和钱家姐妹也来了,还有一个赵敏禾想象不到的人——王晴。 王晴正言笑晏晏,与众女一起说这句话,见了她们还笑着招呼她们坐下。 赵敏禾含笑点头。 郑苒与她颔首后,又木着眼睛拉拉赵敏禾的衣角,小声道:“表姐,王五姑娘什么时候与杨家姐姐关系这么好了?” 赵敏禾倒是不惊讶,同样小声回了她:“你忘了,王五姑娘很快就会成为我六嫂嫂了吗?” 郑苒没与赵攸涵住一个府里,自然不像赵敏禾那样,几乎每日都被赵攸涵的傻笑提醒一回她家快跟士族王家结亲了。故而,郑苒还真是一下子就忘了。她又想起来几个月前,王晴还与杨兰锦一同载进过湖里,因这事二人先后定了亲。 再看如今王晴与荣锦瑟等人打成一片的模样,郑苒不禁嘀咕道:“真想不到王晴竟还有如此亲切的一天。” 顾及还有别人在场,两人说话声小得只够彼此听见。此刻,赵敏禾也只是赞同地点点头,只是她心里想的却是,她六哥哥的魅力也不是盖的。 小花厅中的少女堆里,还有一个生面孔,在赵敏禾与郑苒坐下来没一会儿,就有钱莹笑指着这看上去还未及笄的小女孩儿介绍道:“这是明州别驾王大人的幼女王紫玉。紫玉今年刚入京,如今是借住在她姨母家。对了,说起来紫玉还跟阿禾你家有些绕来绕去的关系——紫玉的姨母还是你三嫂嫂的二婶婶来着。” 赵敏禾被这姻亲关系绕晕了。好半响才明白过来,这位王紫玉是她三嫂嫂陆氏娘家隔了房头的表妹——就像韶亓箫跟她的关系似的——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有了陆二夫人这个共同的长辈,才能称呼彼此一声表姐表妹。听说陆二夫人与杨兰锦的生母曾是手帕交,先前她还在杨兰锦的闺房中看到了陆二夫人,便也不奇怪像王紫玉这样的生面孔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倒是陆二夫人的幼子陆荣轩,乃是王紫玉正正经经的血缘表哥。 赵敏禾想起来今年七月里在秦家花草坊遇到陆荣轩的事情,当时他便是买了“比翼双|飞”鹭鸶草的买主,还曾再三催促过花草坊。王紫玉来自明州……而明州地处西南,正是鹭鸶草的产地…… 她串联起了这□□不离十的事情,想到两人都收到过“比翼双|飞”,赵敏禾不禁对她颇有好感,便朝她微笑示意:“王妹妹。” “噗嗤——” 坐在赵敏禾左手边的荣锦瑟掩嘴笑起来,王紫玉却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赵敏禾没好气地道:“阿瑟是笑什么呢?” 荣锦瑟却只顾偷笑,还是王紫玉开了口。她的嗓音听上去软软糯糯的像个孩子,听上去很舒服,很叫人有好感。只是话中的意思,叫赵敏禾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想荣家姐姐的意思是,我大概还比赵姑娘要大一些。” 赵敏禾一呆。王紫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嵌在她白瓷似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婴儿肥,憨态可掬,很是讨人喜欢。赵敏禾自己已满了十四,从前年来了初潮后,身体便逐渐玲珑有致,脸袋儿也日趋变化,线条渐渐明朗不像从前一团孩子气了。但王紫玉这样的……她看上去分明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女嘛! “怎么可能?”郑苒脱口而出。 王紫玉苦着脸道:“我上个月就及笄了。” 荣锦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捂着肚子道:“又是两个被紫玉的外表骗了的!” 钱玉抿着嘴解释道:“我们与紫玉是在襄山认识的,那时你们还在守孝,后来你们出孝后的那段时间,刚好紫玉和她姨母先后病了一场,她便没法儿出来。再后来天气冷了聚会少,大家就这么一直错开着。若是衣服穿得单薄时你们就见过她,便不会错估她的年纪了。” 她说到后头,还嘻嘻笑着瞄着王紫玉的胸口。 赵敏禾郑苒顿悟,纷纷把眼神往同一个地方放,臊得王紫玉红了脸,大声叫道:“以我的年纪……这、这分明就是正常的。你们难道不是这样吗?” 可惜她声音软糯,压根儿就没有多少威慑力,反倒叫荣锦瑟逮着机会又是一阵笑意道:“谁叫你脸长得这么嫩呢!” 王晴也在一边适时补上一句:“搭上声音,倒是相配的。” 花厅里欢声笑语,这也算是赵敏禾自从得知边关的祸事之后,少数能叫她笑得这么开心的事。 待回了忠勇伯府,见到行色匆匆回来吃了一顿晚饭却很快便又冒着夜色出门了的赵毅和赵攸瀚,这些日子来不知他二人,连赵煅这样的文官也渐渐晚归了,叫赵敏禾便又觉得压抑起来。 越是接近年关,家里的男人反倒越来越忙碌,过了小年本该是朝廷大休时,承元帝却比往年拖了三日才封了朱笔。不管朝中官员回家究竟有无暗示或明示,连女眷们都渐渐闻到了大事发生前的硝烟。只是大家都有志一同地没有把消息再往平民百姓中扩散。 这个年很不好过。整个内城飘荡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就像拉紧了的弓弦,不知何时会叫弦上的羽箭脱手而出。几乎没有官宦人家有心情燃放烟花爆竹,只是承元帝不愿叫百姓胡乱猜测引发不安,因而叫众大臣们从前怎么过年便怎么过。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了天际,预示着新一年的到来。火树银花的映衬下,有些人坚定,有些人茫然。 一样的是,所有人都在摒息等待…… 第96章 婚礼 正月十八,陆铭与杨兰锦成婚。二月初八,又是二公主下降荣府的日子。 这两个大喜日子相隔很近,又本就是早挑好了的。边关的事冒出来前,婚仪就已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尤其二公主的婚礼仪程,因是承元帝头一个出嫁的女儿,加之皇室好些年再没喜事,礼部官员筹办得格外卖力,只图在承元帝面前多多出些头。 不论宫中的承元帝也好,陆府杨府也罢,都不会叫还未发生的战事搅和了小辈的终身大事,顶多吩咐底下人不必再扩大婚仪的规模了,好多留些人手和精力出来放在边关局势的应对上。 第109节 饶是如此,陆府娶亲的盛况也比一般的官宦人家大上许多。也确实,以陆崇在朝中的身份地位,他唯一的孙儿娶妻,大多同僚自然是要来凑凑热闹的。 因赵毅这一年来与陆崇的关系突飞猛进,这一日忠勇伯府大房除了吴氏之外的一大家子,都前往陆府讨了杯喜酒。 孙子娶了妻马上要有后了,陆崇这一日喜得红光满面,倒衬得陆家二房一众人等脸色灰败隐隐扭曲。 赵毅大笑着上前与陆崇道过喜,随后瞥了那人口众多的陆家二房一眼,嗤笑了一声。老老少少这么多男子汉,个个不思进取,尽瞧着祖先留下来的荫庇两眼冒光,也难怪明明这么多男丁,反倒还斗不过陆崇与陆铭两个人,愣生生在陆铭娶妻前被赶出了陆府。朝外头说的好听是“分家”,可襄京城就这么大,谁不知道内里乾坤呐! 赵毅又到今日玉冠绯服的新郎官面前,伸手捶了捶陆铭的胸口道:“陆郎今日大喜,往后你祖父可享福了。” 陆铭抱拳一礼,恭敬回道:“伯爷多礼,还要多谢伯爷今日赏光。” 赵毅笑呵呵,又靠近了一步轻声道:“日后多孝顺孝顺你祖父,他不容易。”陆崇又当祖父又当爹娘地把孙子拉扯大,赵毅心里想想,觉得要是换了自己死光了老妻儿子儿媳只剩个孙子,这么孤家寡人地活着,还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陆铭一怔,下意识地去看正在招待其他客人的陆崇,却见祖父今日容光焕发得仿佛年轻了十岁。 赵毅顿了顿,又道:“最好……你赶紧生个曾孙出来给他抱,省得他老是找我出来喝茶!” 这也是赵毅与陆崇相交后的一样“坏处”了。要不是看在陆崇这老头子确实孤单了些的份上,赵毅当然宁可是回家在爱妻面前求抚慰,而不是对着个满脸褶子的老头子! 陆铭闻言微红了脸。不过,他也很快就领会了赵毅话中的意思。陆崇之于陆铭,向来教导多过慈爱,陆铭对祖父既爱又敬。他自十一岁起入京郊大营,平日便宿在营里,只有休沐日方可回府。后来入了左千牛卫,事情也繁多,又加上亲事的筹备,忙得与祖父的相处时光也不多。陆铭越大,与祖父之间的交流的公事就越多,像悠闲品茗之事,他确实已很久没陪着祖父了…… 这一回,陆铭道谢的神色真诚了许多。他朝赵毅郑重一揖道:“多谢伯父提点。” 赵毅满意地颔首,刚要转身又想起来什么道:“我与你祖父算是好友了,你叫我伯父,这差了辈分吧?”这称呼改错了吧? 陆铭为难了,想起来妻子她表哥可是立志要娶眼前这人的女儿的,脑后不禁一麻。还好他是个行思敏捷的,很快就反应过来支吾道:“伯父,我妻室是贵府三夫人的娘家族侄女,这辈分……” 赵毅“哦”了一声,想想也是,便不再纠缠,摆摆手往席面上坐下了。 ———————— 陆铭他妻子表哥此刻却在杨府上,他在前头给同来的舅舅请了安,便又到后头见了见杨氏。眼见杨氏身边并无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的身影,韶亓箫眉头及不可见地皱了皱。 见侄子暗暗给她使眼色,杨氏心中明镜似的透亮。前脚韶亓箫离开,杨氏便也借口透气往外头来了。 外头韶亓箫果然没走远,见杨氏出来了,便立刻上前来问道:“姨母,阿禾怎么没来?” 几日前她进宫为二公主添妆,因是宫里,那里人多嘴杂,他们只遥遥相望了一会儿,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本以为今日她也会来送杨家表妹出嫁的呢,吴氏还在守孝,那么她一定是跟在杨氏身边的。如此,只要知情的姨母肯为二人打掩护,他本以为今日是他好好看看她的机会。 谁料到,她根本没来呢? 杨氏失笑道:“大房去了陆府。” 韶亓箫一顿,顿时泄了气,嘀咕道:“我都好久没见到阿禾了。”先是十二月里的那次见面被吴氏罚没了,正月里又是走亲访友的日子,根本寻不到合适的见面机会。 后面花园里传来女眷的笑声,其中还有杨夫人罗氏招呼别家女眷的欢快话语。 韶亓箫正心情不爽,闻声便一哂道:“她脸皮也是厚。以前这么待表妹,一看表妹嫁得好了,又扒了上来。” 杨氏不以为意:“罗氏为人势利却不蠢,也够现实。这门婚事乃是杨家高攀,日后她丈夫和她生的两个儿子,恐怕都少不得陆家的帮衬。她自然是要和兰锦保有情分的。” 杨氏没说的是,杨兰锦婚后同样也需要娘家的支撑,只有杨家越好,她在陆府的底气才越足。所以这对继母女之家,恐怕已经说开并且达成默契了。否则前些日子添妆时罗氏对杨兰锦还有些小心刻意的讨好,到了今日方才在新娘子面前却表现得落落大方了多。再有,侄女的嫁妆,显然很是丰厚,除了杨兰锦前头生母留下的,还新添了很多扎实的好物件。不是罗氏许的,她可不信丝毫没沾过杨府中馈的侄女能为自己弄到这些。 杨氏看了看闷闷不乐的侄子,垂了垂眼眸。侄女与继母之间的芥蒂只有罗氏长久以来的漠视,并无其他深仇大恨,所以她自是欣赏侄女这种理智的做法的。但这些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她便不说给侄子听了,免得坏了他与杨兰锦之间的情分,又在以后的日子里联想到阿禾身上去,以为女子都是这般算计来算计去的冷血心肠。 ———————— 二月里,二公主被封为端静公主,食邑三千户,于初八那日十里红妆下嫁荣府。 承元帝亲手将女儿盖上了绣金凤红纱,将女儿送出了大兴宫。待花轿远去看不见影儿了,才惆怅一声又回了政事堂看边关来的密折。 三日之后,二公主归宁。 亲眼看着二人和和美美,拜谒过承元帝和林贵妃一干人等,韶亓箫稍许轻松地笑了笑。 前世二公主的婚期定在了五月里,结果边关战事爆发,承元帝御驾亲征去了。没有皇父在场,二公主的婚礼自然是延迟了,并且一直耽搁了两年,都快把他二皇姐拖成了老姑娘。 这一场叫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大婚之后,整个襄京城陷入了短暂的平静中。上层的权贵们焦急地等待边关的消息,普通百姓们毫不知情,仍旧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承元帝在年后又派出了几路人暗地前往边关布置,一边在边关各城中暗地排查可疑人等,一边还在等待北方草原融冰之后便派斥候营的好手深入勘查北翟的具体情况。 韶亓箫也在这段时间里又跑了一趟忠勇伯府。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赵敏禾以为他是担忧边关局势,便只好将吴氏安慰她的话又拿出来说与他听:“我们大周朝也不是软柿子,陛下英明,早作准备的话,这一仗想来不至于太过艰难。况且边关形势如何还未可知,或许情况不像我们想象地那么糟糕。” 此刻两人身边只有小八郎一个。原本赵攸瀚在聚仙酒楼那话,本就是吓唬韶亓箫的成分居多。再加上赵煦和赵熏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忙,不如小八郎这样年幼的,可以随叫随到。 韶亓箫低了头苦笑一声。情况只会比他人想象的更糟糕,若是他没经过前世的那一遭,如今只怕也会如她这般想得开吧? 他心里突然有些无所适从,自己那怪诞的经历,只有自己一人才能体会。连这种分明是为了千万百姓福祉的事,他都要做得如此小心翼翼,深怕一个不好自己就会引火上身。所有的事情,他都只能闷在自己心里,一丝一毫都不敢透露出去。 原本这重活一世,被他看成上天对他的恩赐。 但随着战争的日益临近,这秘密开始变得沉重,开始压迫着他,叫他茫然起来…… 会不会有朝一日,他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殿下?”一只莹白的素手在他眼前晃晃,将他从茫茫白雾中拉了出来。 眼前是赵敏禾担忧的神色,韶亓箫心里突然松了松,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一件事。阿禾,你想听吗?” 他神色认真而郑重,仿佛他即将告诉她的是很重要的事。赵敏禾抿了抿嘴,终究开口轻声问道:“是什么?” 韶亓箫定定地看她一眼,松开了唇道:“其实……” 第97章 决定 第110节 一阵寒风掠过,韶亓箫怀里的小八郎不适地动了动,掀了他的大氅使劲儿把自己埋进去。 他生得胖,哪怕现在年纪还小,也只将脑袋埋进了韶亓箫的胸口,小胖身子整个儿都露在了外头,模样滑稽又可爱。反倒叫冷风钻进韶亓箫的大氅里,吹在他胸口,只冷得韶亓箫心里一凉。 韶亓箫打了个激灵,也中止了他的话语。他使劲眨了眨眼。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等她嫁了他,落子无悔了才行! 赵敏禾伸手为他整整大氅,有些徒劳无功地将他的大氅拢一拢,而后才抬眼注视着他,等待他想要告诉自己的事。 韶亓箫轻轻笑了笑,道:“其实,这回边关的事,与我还有些关系。” 赵敏禾微微张了张嘴,有些不可思议听到了这件事。 韶亓箫将他命孙掌柜前往北翟的事情娓娓道来,一面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眉头紧蹙道:“万一边关只是雷声大雨有点小,那么会不会波及到你?” 朝中紧急调集了那么多兵力和粮草,做出了那么多部署,若最后只是虚惊一场,那么他是否会被迁怒? 韶亓箫心里慰藉,赶紧又道:“孙掌柜只在宋相等几人面前出现过,且父皇下了口谕,命他们不必对他人提及此事与我的干系,所以阿禾你尽可放心,朝中人大多并不知我在其中的牵连。况且,父皇下旨前也必定考虑过这种可能,但这种事没有一万只有万一,宁可虚惊一场也决不能掉以轻心。大周朝现在国库丰盈,百忙一场的结果并不是承受不起。” 况且,战事一定会发生,只是不知这一回能不能将那场屠城的惨事躲过去而已。 他说得振振有词,赵敏禾信了,半响又疑惑道:“怎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韶亓箫顿了顿,轻声道:“我的事,自然都要说给你听的。” 他们并肩走在园中小道上,四周聊聊无声,他的话赵敏禾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反应,呆呆地望着他,只见他满面真挚地回望过来,眼里眼外全是她。 她微红了脸,呐呐无言。 韶亓箫却也不需她的回应,只是伸出一手,握了她的柔荑,与她十指交握,继续往前走了。 ———————— 进了三月,韶亓箫开始有些烦躁起来。 前世城屠城发生在三月十八,从边关到襄京城,即使日驰五百里也需要七日。那么襄京城得到消息,至少要到三月廿五。 这些日子朝中上下忙得一团乱。边关之事尚未平,三月初又有会试,紧接着是四月的殿试。承元帝一心扑在政事上,连续第二年取消了皇家春猎。 过了三月初十,韶亓箫饭量也减了一半。十四那日,承元帝难得空闲,叫了几个儿子一起用晚膳,席上看了他清瘦许多的样子,晚间特命了冯立人去锦墨轩转告他几句话。 “七殿下,陛下叫您压力别太重。边关暂时平静,于百姓而言是好事。孙掌柜虽曾是您手下的人,但他在关外之事您如何管的到?陛下是明理之人,若最后什么都没发生,也必不会怪罪您的。反而,陛下与众位大臣、还有天下黎民百姓才求之不得才是。您就放开些,别往自个儿身上拉重担,” 韶亓箫有些哭笑不得,感情承元帝认为他消瘦的原因,乃是担心被误传军机之罪加身? 冯立人还在唠唠叨叨。“殿下,您若是因此熬坏了身体,才叫陛下心疼才是。陛下本想亲自过来的,只是这些日子来政事太多,他忙得抽不开身来,才叫奴婢跑一趟……” “老翁,”韶亓箫打断了冯立人的话,再叫他说下去还不知要说多久呢。“我烦的并不是这个。” 他不能说实话,只好道:“二皇姐都出嫁了,我在想父皇何时才能给我赐婚呢。” 冯立人一双略带浑浊的老眼睁了睁,在他说出其他话之前嘿嘿笑道:“这个,是您和陛下父子之间的事,奴婢不掺和。” 他想了想,又提点道:“最近陛下政事多,烦着呢。这事儿您还是再等些日子再与陛下提吧。” 韶亓箫“听话”地点点头。反正他现在没有情敌,最近与未来岳父之间也和谐了些,至少岳父大人没再幼稚地在他面前吃阿禾做的糕点了,反倒偶尔会收下他孝敬的尚食局出品的糕点。 承元帝那头,他自然不会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时机再提赐婚之事。 不过,韶亓箫不自觉摸了摸瘦了一些的脸。明日便又是一月之期,他倒可以上忠勇伯府叫阿禾为他多做些糕点开开胃口。 只是第二日,韶亓箫并没有出宫去。 因为一匹高头黑马从襄京城北面疾驰而来,在北城门口停下后,马背上精疲力尽的驿兵便从马上瘫软了下来,手里紧紧地拽着一封边关战报…… “三月初九丑时许,敌族北翟八千铁骑夜袭城,城内残余内应试图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未果,身绑炸药突袭折冲府府兵,致使两千府兵伤亡过半,城中另两千晋州军独木难支。……初九午时,城破。……” 政事堂内,满屋寂静,只余陆崇大将军读着战报的苍凉之声回旋堂中。 承元帝以手抵额,咬牙低吼道:“够了!” 宋首相闭了闭眼,缓缓道:“李怀化人呢?”承元帝年前派的三路人,其中这位李姓怀化将军这一路便是去的城。 陆崇飞快往下将战报看完了,默默将战报递给其他人传过去看,声音低哑道:“城破后,中了敌方冷箭,殉国。” 薄薄一纸战报犹如千斤,在众人之间传阅,轮到赵毅时,他一目十行看完了,轻声问陆崇道:“什么叫‘残余内应’?” 堂中寂静,所有人都听得见他说的话。 这一次承元帝将自己儿子们都叫了来,韶亓箫也同样抬头看向陆崇。他试探过赵攸瀚,后来又想法子试探过其他人,显然内应间谍这种事,之前朝中就有人想到了,想必边城那里一定会加紧排查才对。那为何还会被北翟人钻了空子? 承元帝放下手,从案上一叠边关的秘信里抽出一封,递给冯立人示意他拿下去给众人传阅。 陆崇在下头为众人解释:“前两日,李将军上了秘信,城中抓获了几个冒充大周人的北翟人。”边关的事宜,承元帝自多与朝中核心的武官商议,因而哪怕像宋首相这样的文官,也有可能不知详情。“这是初六发生的事。显然那日只怕是打草惊蛇了,我想北翟在得到那几个内应被抓之后,便立刻集结骑兵攻过来了。” 韶亓箫在底下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世的开战日子提前了……北翟来袭的骑兵,也从五千增加到了八千……而战报十万火急,只用了六天就传进了京中,顾而比抓住内应的秘信只晚了两天。而城那里哪怕是相差三天,也根本来不及抓完所有混在平民百姓中的北翟内应。 韶亓箫没入朝,因而虽人在政事堂中,传阅的战报他便排在了最后第二个——最后一个是未满十五、连封爵都没有的韶亓荿。承元帝今日招儿子们来商议大事,皇子中的主角其实只是前头几个在朝中的而已,韶亓箫与韶亓荿两个只是顺带,也是承元帝不想厚此薄彼。 前头宰相们、九寺、三省的长官看完了战报,才轮到他们两个。正巧,陆崇的话说完没多久,战报才递到韶亓箫手中。 韶亓荿悄悄凑近几步,与他七哥两个乌压压的头颅并在一起看他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封奏报。 韶亓箫来不及在乎他的靠近,也没心思在乎前头承元帝在与人商议的说话声,迫切地看起战报来。他急迫地需要知道——究竟自己的插手,有没有叫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 一字一句地把战报细细看过一遍,他轻轻松了口大气。还好……虽然城仍然免不了城破的命运,但城中百姓因事先的布置,逃出了十之八|九,沿途已有晋州大军接应。只是没想到城中北翟的内应,远比所有人想像的多,又用自杀似的做法,折了折冲府的那么多府兵。这一世,北翟还兵分两路,一路猛攻城,一路却是埋伏在晋州军驰援的必经之路上,阻了晋州军对城的支援。城中没来得及走的百姓,最终却还是等不到援军,被残忍杀害…… 韶亓箫心里发紧,却听旁边韶亓荿轻轻“啊”了一声。 他赶忙问了一声,韶亓荿手指一点战报上最后的地方心痛道:“阿苒她曾祖父……” 第111节 韶亓箫看了看他指的“北翟人砸毁郑侯像,火烧郑侯庙”一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郑侯是我们大周的英雄,自然是北翟人的仇人。他们恨他入骨,毁了后人纪念郑侯而建的庙宇,这并不奇怪。” 韶亓荿丧气地道:“阿苒听到后一定很难过。” 韶亓箫凝神道:“郑侯庙终是外物,没了也可以再建。最重要的还是边城百姓的信仰。他们一日记着郑侯的恩德,自是仰望他一日,也会牢记对北翟的仇恨和抗争的决心一日。有没有郑侯庙都不会有影响。” 韶亓荿心里的难过减了许多,他深深吸了口气,放在身侧的手心渐渐握紧成拳。 ———————— 这一份战报当日便传遍了襄京城的大街小巷。城中百姓虽有惶恐不安的,却也很快被急速张贴出来的皇榜安抚了不少。再有京兆府加派了人手巡逻城中各地,治安倒并未恶化。只是东西两市的物价,受战报影响,到底上涨了一两成。 原本朝中也不乏部分朝臣认为承元帝先前防范北翟的动作做得太多,有些没事找事。虽因承元帝积威甚重不敢懈怠,到底心中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到目下城被北翟所占,这些人才收起了这份不以为然,擦了擦虚汗开始为国效力。 只是,饶是边关已有防备,战事却并不顺利。 一封又一封五百里加驰的战报送上了承元帝的案头。北翟共出了三路大军南下,这三路中只有忻城一路与北翟暂时战了堪堪平手,拖住了北翟南下的步伐。另两路——包括最先发难的城这一路在内——均是一路南下,晋州并州驻扎的大周军节节败退。 到承元帝百忙之中匆匆主持过殿试之后,已有三座大城被北翟人占去。承元帝急招陆崇等武将商讨对策,一夜未眠之后,终是与前世一般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第98章 安排 “啪——”伴随着银汤匙滑落桌案的脆响的,是金氏的一声惊叫。 “御驾亲征?!” 赵毅赶忙起身,亲自上前为母亲收拾起打翻的青瓷碗碟,吴氏也立刻跟在一边打下手。 赵攸瀚点头道:“嗯。陛下决心已定,陆大将军也支持,宋首相虽犹豫着进了几句,最后却也同意了。现在,只差对外颁布旨意了。想必京中差不多的人家,现在已得到风声了。” 金氏身旁的赵祈却紧抓住赵毅一臂,沉声道:“老大,你与我说实话,边关的情况真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赵攸瀚一大步上前扶了赵祈,开口道:“祖父,北翟来势汹汹,大周军队不是没有胜利的把握。但真正胜利前,边地的百姓却会深受战火之苦。大军和粮草这些日子早已从各地集结完毕,陛下也是不愿百姓多一天水深火热的日子,才做了这个决定。” 赵祈悲痛道:“你不是说,陛下年前就派人过去部署了吗?怎么边关还是损失惨重?” 赵攸瀚一顿,翕了翕嘴,见赵毅要开口说什么了,赶紧拦了他的话头道:“北方三月初才刚开始融冰,大周的斥候营才将将入了草原没来得及探出虚实,北翟人就攻过来了。先前各大边城虽有防备,那也只是防守严密几分,却并不能就此占到主动。再有,北翟人向来以游牧为生,又因气候之差长得本就比大周人更加高壮魁梧……” 赵祈恨恨地甩开了赵攸瀚,怒道:“老子就是在城长大的,小时候还亲手杀过北翟人,我当然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我想知道的是,为何大周会败!?” 金氏见他情绪激动,连忙挡在赵攸瀚面前横眉竖眼道:“老头子,你有气冲北翟去,别冲我乖孙子发火!” 赵祈火气一滞,赵毅立时上来为他抚顺着胸口,一边道:“父亲,今日我听陛下与陆大将军等人也在分析这事。陆大将军以为,除了这些外在的原因,只怕还与我大周里里外外和平了六十来年有些关系,大周各军中不但士气不足,甚至战斗经验也远不如北翟。再加上,城破之后,北翟军……” 赵攸瀚抢先一步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城破后,城中十之八|九的百姓仓皇出逃。但也有一两成百姓故土难离,最终丧命在北翟骑兵的刀下。这样才叫北翟兵士气高涨了许多。再有,百姓可以逃,城中的郑侯庙却逃不了。北翟人火烧郑侯庙之后,姿态猖獗狂妄,将郑侯贬得一无是处,说他是奸计百出的小人……” “他们放屁!”赵祈怒骂,“郑叔父顶天立地,流芳百世!他决胜千里的时候,这些鳖孙还不知在哪里!……” 他絮絮叨叨地骂个不停,厅中的小辈们噤若寒蝉。 赵攸瀚不着痕迹地对父亲摇了摇头,赵毅不解。到赵祈骂得累了,也气得吃不下饭之后,才与金氏慢悠悠回了安鹤堂。 赵攸瀚这才对赵毅道:“父亲,祖父最痛心的不是大周边境节节败退,而是城破。城,是被祖父视为第二个故乡的地方,只怕襄京城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比不上它。若再叫他得知城中留下的百姓被那样残忍的方式屠杀殆尽,你叫祖父怎么受得了?” 余下的百姓是被抓到郑侯庙中一起活活烧死的,庙中装不下的也是赶做一堆烧死。这么残忍的屠杀,并不会详细描述在邸报上。因为在襄京城中广而告之这个没用,反而引起不安的可能性更大。若是在满是热血男儿的军中,才会引起更大的反抗意识。 所以赵祈至今只知全城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却还不知那些死去的人,在临死前遭遇了什么样的痛苦。 赵毅皱眉,瞪了儿子一眼道:“你以为我不晓得这点吗?我本就没打算提这件事!”虽然说话的效果确实不如儿子那话好。叫赵祈的重点转移到郑侯庙被毁一事上,只会叫从小视郑叡为神祇的赵祈心痛得没多少精力分散在他不认识的百姓上。 赵攸瀚摸摸鼻子,默默无语。 赵毅又问:“陛下打算何时对外公布御驾亲征的决定?” 赵攸瀚道:“明日大朝。” 赵毅呼了口气,哑声道:“也好,这道旨意一出,必是对边关将士的士气大有助益!”他幽幽望了大兴宫方向一眼,又叹道:“幸亏陛下登极快三十年了。” ———————— 赵毅会感叹承元帝做皇帝的时间,不是没有道理。 翌日朝堂上,待冯立人朗声诵读了承元帝御驾亲征的旨意,除前晚之前已明确被承元帝明示过的臣子,大朝会上的众臣一片哗然。 接二连三的官员跪请承元帝收回成命。他们请命倒不为其他,只是担忧承元帝的人身安危。现下太子未立,一旦皇帝出事,大周朝必将陷入混乱,甚至有可能万劫不复。 一切的反对却都被承元帝的决心打了回来。 “朕为天下之主,百姓之父。岂可坐视百姓战乱之苦不理!边关军心不稳,朕坐镇后方既可稳定军心,又示朕体恤黎民百姓之意。何可不为?” 他面色淡淡,却不怒自威,眼中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请命的臣子们听承元帝只是坐镇后方,并非被冲昏了头脑要亲上战场,又见前排的众位宰相和陆崇等人一言不发,便知这事再无转圜的余地,又是几番谏言之后便顺势退了下来。 这也是承元帝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后带来的影响之一。他威信日重,在朝上说一不二的强势气魄早已练就。 随后,承元帝陆陆续续下了多道圣旨。大军出征之后,命宋首相总理政务。大周军分西、中、东三路大军。陆崇被封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加封正一品太尉之衔,统帅中路大军。东、西两路大军也另有众位贤能之人坐镇。 叫人最为耐人寻味的,却是承元帝对众位皇子的安排。 按说,这种皇帝离京的时候,常理是需要指定一名皇子监国的,大多为太子,像承元朝太子已逝,那么监国的皇子必是承元帝心中属意的下一任帝王无疑。 偏偏,承元帝并未按着这常理来,他在颁布御驾亲征的旨意后的第三日,对众皇子做出了安排——皇二子韶亓萱与皇三子韶亓茽、皇四子韶亓芃与皇五子韶亓荇这样分为两组,轮流代皇父主持政事堂,与众位宰相一起共商大事,若有不决则快马送往前线递承元帝亲揽。每一组轮流两个月,不当值的皇子则前往前线督战。而剩下的两个——韶亓箫和韶亓荿,一路在中路大军随扈历练。 ———————— 赵敏禾听到这道旨意时,只觉得目瞪口呆。皇帝要不偏不倚,也不用一碗水端平成这样吧? 第112节 此时赵攸瀚已接到了出征的旨意,大房大大小小一家子聚在赵祈金氏的安鹤堂里。 赵攸瀚语气平常道:“陛下只怕确实对储君的人选犹疑不定,又不想叫人多生是非罢了。” 向来帝王最忌党争,如今众皇子中并无突出的人选,有好也有坏。但对群臣而言,承元帝春秋鼎盛,所以大多数人仍保持着中立,并不急着站队。但若叫这次的事情打破了这种局面,后头的局面就不是承元帝能保证掌控的了。所以,承元帝干脆没有叫皇子监国,而是另立名义叫皇子主持大局,且还叫前头的皇子们轮流来,两人一组相互辖制。这一下,谁都能明白承元帝不急着立太子了。目前的平衡局面才不至叫打破了。 赵敏禾又问:“那为何还要他们没轮到时去前线?这么一来一回,不是折腾人吗?” 这个问题简单,赵毅都知道。“不叫走他们,那是叫他们留下来寻借口插手政事堂吗?到时四个皇子,还叫不叫政事堂好好做事了?” 宋氏却未曾舒心,但她担忧的另有其事。“那我祖父会不会为难?”每隔两个月都要应付不同的辅政皇子,万一前后政见不同…… 赵攸瀚安慰道:“岳祖父做了这么多年宰相,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他知道该怎么做。” 赵毅也道:“是啊,就冲他是先太子的外祖父这一条,也没人敢为难他。” 宋氏有些低落,想嘀咕一句“若太子表弟还在,哪儿还有这些糟心事”,到底忍住了。逝者已逝,说这些也没任何意义。 下一刻,她却被丈夫的下一句话惊了一跳,再没心思想其他了。 赵攸瀚对赵毅道:“父亲,这回出征我想叫大郎同去。” 赵攸瀚已被封为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在中路大军陆崇麾下,再过两日便会随军出战。此外,忠勇伯府还确定出征的赵攸源(二房次子,行四,双胞胎父亲),只不过他是作为皇帝亲卫去的,一路以护卫承元帝为己任,并不需要上阵杀敌。 宋氏跳起来大声反对道:“不行!” 赵攸瀚也不以为她会同意,站起来握住她的肩膀道:“你先听我说……” 宋氏甩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不同意!我丈夫已经上了战场了,我儿子就不能再去!” 只是,不等赵攸瀚再接再厉的解释,就听“噗通”一声——却是赵煦已大步走到宋氏面前,双膝及地道:“请母亲成全!” 不止宋氏头昏眼花,赵敏禾也是惊愕莫名。“大哥,大郎才十四岁啊!” 赵毅皱了皱眉头又松开了。吴氏揽着吐着奶泡泡的乐乐,一直低头不语。一旁是表情空白的赵熏,怀里揽着懵懂的小八郎。 赵祈却轻哼了一声道:“十四不小了。我八岁就杀过北翟人了!” 金氏狠狠掐了老伴儿一把,拆台道:“是啊,一个受了伤、满头血的北翟人!” 赵祈气得转过头,不理人了。 赵攸瀚不理会二老的交锋,只伸手扶住了宋氏,缓声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叫大郎去上阵杀敌,而是想把他带去历练一番。就像陛下带上了七殿下和八殿下一般。” 宋氏急道:“怎么能一样!两位皇子会跟在陛下身边安全无虞。可大郎他……” 在赵煦着急地膝行一步上前喊了一声“父亲”之后,赵攸瀚伸手一拦阻了儿子接下来的话语,接着对宋氏道:“我赵家从军功起家,当年城之战,首功自然是郑侯,但再排下来,我赵家敢认第三便没人敢认第二。祖先荫庇已在,赵家的子孙后代也不可懈怠。这次,战功自有我来挣,但我也不想我的子孙们只会坐享其成。大郎是长子长孙,最起码他得亲眼看看,我赵家的荣耀来之不易!” 吴氏深深吁了口气,对宋氏道:“叫大郎去吧,他父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宋氏的泪眼朦胧中,赵攸瀚最后道:“我可以保证,大郎在边关会一直跟在我身边。若我上了前线,我会将他交给四弟(赵攸源)照顾。他一直在御前,哪儿会遇到什么危险。” 宋氏最终被说服了。 赵敏禾也无计可施,翌日出门上玄壇寺为出征的家人们求平安符。 算上赵煦,这样一来赵家便有三个男人要去边关。她低头看了看手中在佛祖前求的四个平安符,默默收起了一个。 她伸手按了按额头,这多出来的一个,她该叫大哥转交还是侄子转交?似乎谁都合适啊…… 赵敏禾却没料到,这一个却是她当晚亲手送出去的…… 第99章 夜访 大周军出征的日子就在明日,时间紧迫。 赵敏禾从庙里回来便去了赵攸源和小金氏的院子。 她本想将求的平安符亲手给她四堂哥的,但赵攸源任职上还有些琐事没处理完,一早便去了大兴宫中,屋里只有小金氏默默地在为丈夫收拾行囊,安安和康康小姐俩去安鹤堂。 赵敏禾将平安符交了小金氏托她转交后,也帮着收拾了些,又在小金氏不自觉托了托后腰时,连忙扶着她道:“四嫂嫂,你有身子了,别站太久。” 小金氏是二月里诊出的身孕,刚一坐稳胎边关开战的消息就传了来,再加上丈夫也要随圣驾奔赴边关,生生将这一好消息带来的喜意冲掉了大半。 不过,想到丈夫只是御前亲卫,不用上阵杀敌,小金氏还是松一口气的。她没有什么叫夫婿必要封侯拜相的大志向,只想一家人平安喜乐,丈夫的人身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眼前看着赵敏禾,便想到大房的大堂哥却要作为中路大军的将领去到晋州,小金氏不免觉得自己这样只想到自己丈夫有些自私和内疚。 小金氏拦了拦她,脸带腼腆地道:“阿禾别忙活了,我这里眼看着差不多了。你去前院大郎那儿看看吧。大哥那里还好说,总是皮糙肉厚的,真要缺什么跟其他将士们合着用就行了。大郎还小,却要多帮着看看的。” 小金氏现在怀着身孕,正是敏感又心软的时候,实在是不忍心赵煦小小年纪就要去吃那番苦头。但她只是二房的婶母,赵煦高堂俱在,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赵敏禾不知小金氏心中所想。但她也记挂侄子,便笑笑扶着小金氏先坐下,并未留多久便去了前院。 不知是不是宋氏还在气恼丈夫擅自将儿子提溜去了边关,赵攸瀚那里她只管叫了陪嫁的嬷嬷看着丫鬟们收拾行装,自己则亲自到前院来指挥着丫鬟们给儿子收拾行装。 有宋氏在,赵敏禾没那个厚脸皮当着大嫂的面叫侄子帮忙转交平安符,便只把给侄子求的那一个给了赵煦。 宋氏见状,还苦笑道:“夫君昨日才说要带大郎同去,我竟都没时间去为他们求一个祈佑平安。” 赵敏禾坐到宋氏身边抓着她的手,温声道:“嫂嫂要打理大哥和阿煦两个人的行装,还要安排府里跟着走的其他人,自然是忙乱得恨不得把一刻钟掰成两刻来用,这些小事,我去也是一样的。” 宋氏红了红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两人跟前的赵煦欲言又止。 赵敏禾见状,便不再打扰母子二人叙话,起身回了自己的存芳苑。此时赵攸瀚与赵攸源一样不在府中,而是去了军中做最后的准备。 晚上,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用饭。宋氏似乎比白日里看开了很多,与赵攸瀚赵煦父子相处起来与照常无异。只是时而发红的眼眶,泄露了她心中的不舍。 第113节 在将平安符亲手给了赵攸瀚以后,赵敏禾回了房。 她心不在焉地捏着手里仅剩的一个平安符。到最后都没拿出手啊……难不成就这样白白求了? 赵敏禾暗骂自己一句太没用,哀嚎着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埋进去。 天色渐渐晚了,外面人声也慢慢消散。拨云弄月端了热茶进来,又仔细检查过门窗也出去了。 赵敏禾在梨花大床上辗转反侧,直到隐隐听到外头二更梆都敲了,她才刷的一握拳起身——明天!送别前将东西悄悄塞了侄子就是了!反正她是长辈,大不了就耍赖! 终于做出了决定的赵敏禾总算可以叫自己好好睡了。 结果…… 她正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突然却听到菱花木窗子上传来一声吱呀响声。 惊悚而……略熟悉。 赵敏禾被刺激得一瞬间就清醒过来。直直挺起身,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走了几步又顿住了。 万一这回是真毛贼呢? 她吸了吸气,再次回身从床头取了匕首,复又蹑手蹑脚到了菱花木窗边上。 窗子上再没被人或风推动的动静,仿佛刚才的声音是她的错觉。 但赵敏禾却清晰看到了映在窗户纸上的人影——今日是十四了,月已近圆,天气又晴好,外头月光普照,连树影都十分明显,更何况是那么大个人影。 现在她可以确定了,能潜入忠勇伯府的真毛贼,是不会这么不专业的。外头的,明显是个“采花贼”! 赵敏禾收起了匕首,在里头轻轻咳了咳。 果然,下一刻,就听外头传来韶亓箫压低了的惊喜声音:“阿禾,你还醒着吗?” 废话! 她放轻了手脚,拉开了窗闩,又慢慢推开窗子。 韶亓箫有了上回被撞出鼻血的经历,这回虽看她是慢慢开的窗,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朝外头打开来的窗棂。 待窗子只开了一半,他便见到了身穿雪白绢寝衣、披散着如云乌发的赵敏禾,肤白胜雪,面若娇花。站在银白的月光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昙花,幽香浮动,圣洁神秘。 韶亓箫上回夜访伯府时,赵敏禾因他白日里的行动,兴奋地一时睡不着,他来时她还未洗漱换上寝衣,因而这是他头一回见着她就寝时的模样。 他怔了怔,随后低了头道:“阿禾,你别着凉了。” 赵敏禾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恍然大悟。四月里的晚上天气凉,她的寝衣其实挺厚实的,倒不会出现透光什么的问题。所以她开窗前并未觉得不妥,但显然这位觉得不妥了。 她回身进了内室取过外衣,穿上了身才转过来,却见外头的人已经很“自觉”地翻窗而入,正做贼似的关着窗户。 赵敏禾:…… 韶亓箫回身时,稍一片刻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大户人家的窗户纸都坚韧却很薄透,此刻屋内确实比不上外头快到十五月圆的月色,却可隐隐看见事物的轮廓。他一眼望去,便发现自己还可以隐隐看见她玲珑起伏的身形。她面对着他一动不动,赤着双脚站在冰凉的地上…… 他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旋即大步跨过来,在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拉过犹带体温的被子将她从脚开始裹成了个球,只余一个圆圆的脑袋留出来。 做完这一切,韶亓箫满意地点点头。 嗯,这样他应该不会老被她的穿着带歪心思了! 他从怀里放心地掏出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霎时间,淡淡的光亮笼罩在二人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温馨空间,彼此的眉眼看得一清二楚。 赵敏禾已回过了神,脑门上不禁挂下三条黑线,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韶亓箫柔声道:“阿禾,明日我要随扈出征了,你知道了吧?” 赵敏禾点点头。她对这事不是没有触动,要不然也不会在求平安符时多为他求了一个。只是理智上她更清楚,他此行只会待在后方,且是承元帝身边,那他的安全自然不会有问题。所以相比之下,她更担心她的大哥,昨晚又加上了她的侄子。所以对他,她更多的是不舍,而非担忧。 不过,既然他来了,那平安符倒是可以叫他自己拿走了。 赵敏禾笑道:“我有东西给你。”说着,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取放在妆奁的平安符。 韶亓箫见状,赶紧拦了她道:“你跟我说放哪儿了,我去取。你坐着,别着凉了。” 赵敏禾也无所谓,伸出一手指着梳妆台道:“在妆奁的最底下一层,最里面的位置,用一个紫色的小荷包装着。” 韶亓箫依言,举着夜明珠去翻她的妆奁,果然在下头找到了她说的小荷包。待这个荷包一被取走,他便发现了底下被放得整整齐齐的两支桂花玉簪和一只镶珠花胜。 都是他送的呢……韶亓箫胸口一暖,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甜。 他拽着小荷包回到床边时,脸上挂着一副蠢笑,惹得赵敏禾多看了几眼。 难不成他喜欢像贼似的去动她的妆奁? 赵敏禾从从荷包里翻出平安符,塞到他手里道:“这是为你求的,明日就要启程,你收好了。” 符是常见的符,韶亓箫笑嘻嘻收了,然后眼珠子一转,从她手里状似无意地抽出了绣紫竹的小荷包,复又将平安符塞了进去,而后自然而然地将整个收进怀里,还隔着衣服拍了拍保证道:“阿禾为我求的,我自然会好好收着的。” 赵敏禾一呆,没想他竟将荷包也一并收了去。那是她平日被吴氏拘着时练手做的,上头一应是她唯一会绣的竹子,角落里还小小地绣了个“禾”字,以示这是个成功品。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指咬了咬。他都拿走了,不好再要回来吧。反正没人看到…… 而且,她也不是很想要回来…… 她纠结地蹙着眉咬指甲的小模样,可爱极了。韶亓箫看在眼里,只觉得手心发痒想好好揉一揉。只是,他现在只想赶紧知道她会不会允许他将她绣的荷包拿走了。 半响,见她把咬指甲的那手收了回去,他才会心笑起来。 第114节 “阿禾……”他呢喃着,不禁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朝她慢慢靠近。 深更半夜,没有不识相的人来打扰。 这一回,韶亓箫总算亲到了他心爱的姑娘。头一回彼此气息交融的滋味,他想,他大概会永生难忘! 第100章 等我 韶亓箫贴在她脸上的双手微凉,唇上酥酥麻麻的触感却是温热的。 一冷一热交替之下,赵敏禾脑子里反而愈发的清醒。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人是多么的小心翼翼——他的双手只是虚虚托着她的双颊;她唇上的触感,也只是轻轻碰着而已,再无下一步的动作。假如她稍有不愿,便很容易就能挣脱开来。 但她并没有动。 事实上,赵敏禾除了加快的心跳之外,还很好奇。 上辈子她恋爱经验为零,这辈子世俗礼教远比上辈子森严。这还是她头一回跟一个男人接吻。 这感觉……有些奇怪…… 明明心脏跳动得那么厉害,心里却踏实得很,还透出些丝丝甜意来。 她眨巴着眼睛,睫毛上下灵活地扇动着。两人靠得那么近,她看到他放大的脸盘上,眼皮紧闭,却忽忽地颤动着。 似乎是二人如木雕似的静止动作太久了,韶亓箫加快了呼吸。 温暖清冽的异性气息钻进她的鼻孔,赵敏禾突然觉得身上一麻,还有些痒。她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韶亓箫一顿,慢慢退了开去,却也未远离。 夜明珠淡淡的荧光下,她的小脸儿在他的双掌中,笑靥如花。 他突然不想问她刚才笑什么了,只想好好珍惜这一刻的美好时光。 韶亓箫重新低下头来。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轻碰着不动了,而是稍稍用力印了下,然后轻轻舔了舔她的唇。 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一窒,却并未退开。韶亓箫心中一喜,贴着她的唇声音几不可闻:“你要是不喜欢,就推开我。” 言罢,他密密捧实了她的双颊,薄唇慢慢从她的唇角,滑过小巧的鼻尖,延伸到眼角。 当他炙热的亲吻印上眼睑,赵敏禾终于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 少年扑面而来的亲吻霎时淹没了她,赵敏禾呼吸紊乱,脑子开始米糊,只感觉到他最后重重吮了她的上唇一下,随即轻啄几口,又似乎意犹未尽地去吮她的下唇。 就在赵敏禾当机的脑袋拉回了些神智,渐渐犹豫起要不要多给些回应时,眼前的人却已然退开了。 他喘着粗气,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将她紧紧纳入怀中,哑声在她耳边道:“阿禾,你等我……等我回来。不许……不许在我不在的时候嫁了别人!” 后头的话听在赵敏禾耳中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临别在即才分外不舍,说话也无所顾忌起来。 她从被子里头挣出双手,环上他的后背。 二人静静相拥。 许久之后,韶亓箫才放开了她,将她扶好躺下,又细细为她掖好被子道:“你睡吧,我该走了。” 赵敏禾正要点头,却突然想起一事了,一时又拉住他的手道:“阿煦明日也会跟着我大哥一起去晋州。听我大哥说,他上前线的时候会把阿煦托在我四哥身边。但我四哥是陛下的亲卫,平日当值的时候不会少。我看阿煦似乎对边关战事满腹热血,怕他冲动之下……到时若你们在一个地方,能帮着多看着阿煦一些吗?” 这事挺小,韶亓箫自然不在话下,但他有些惊讶。“他这么小,就要随军同去?” 赵敏禾嗔他一眼,道:“要说小,八殿下虽说比阿煦大一岁,但他俩一个月份大一个月份小,实际只差了三四个月而已。陛下都能狠心带着八殿下去了,更何况我大哥那样一心盼着阿煦成才的。” 韶亓箫默了默。 他前世与忠勇伯府走得不近,已不记得前世时赵煦是否随父上阵的事宜了。但据他认识的赵攸瀚,的确是个做得出这样事的人。所以前世赵煦极有可能也是一起去了的。 反倒他八弟韶亓荿那里…… 前世到今生,这回边关战事上,他能记得的人里只有三个人是有变化的——一是没在两年前死去的陆铭;二是陆崇,前世他因陆铭之死伤心伤身,身体衰败到根本无法帅军出征,因而承元帝当时仅封了陆崇太尉之职,留在京中总领大军和军需调度事宜;第三则是韶亓荿,承元帝念他年纪小,便留他在京中安然度日。 这一世,承元帝本也是不想带上韶亓荿的,但他却自己跑去寻了承元帝,死皮赖脸地闹着非要跟着一起去。承元帝生气,他也梗着脖子不退缩。最后在答应了承元帝一大框到军中的规矩和要求以后,才获得了随扈的资格。 不过,韶亓荿到底和赵煦是不同的。 光是身份的差异,就注定了两人的“吃苦”都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再说,即使承元帝在后方,也不能就此保证完全没有丝毫的危险。要是北翟飞蛾扑火来个刺杀什么的,一旦情况混乱,二人放在一起那众人优先保护的必是韶亓荿的安全。 所以,赵敏禾担心赵煦的安危,韶亓箫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他反握了她的手,保证道:“若我知道他在,即使你不说,我也会照顾他一些的。你安心待在京中,别胡思乱想。” 赵敏禾又道:“也别太娇惯他,大哥将阿煦带去军中,也是希望他能有一番体悟,可不是去享福的。” 韶亓箫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失笑道:“好,我会把握好分寸。”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韶亓箫才催促她道:“快睡,否则我回去晚了,宫门该下钥了。” 其实他身上有承元帝特赐的宫禁玉牌,并不怕宫门下钥的,只是他再待下去,恐怕就会离不开了。为了他与她的未来,还是悠着点儿吧。 见赵敏禾乖乖闭了眼,韶亓箫不再多留,轻手轻脚往菱花窗边行去,见到窗闩想到他出去后这窗户就关不上了,他又转身出了内室,从门口出去了。 两声轻轻的吱呀声从外边儿的小厅方向传来,赵敏禾又睁开了眼睛,照旧静静等了片刻,外头一直没有动静,她便确定他已悄无声息潜出去了。这才安心睡了,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大兴宫,明光殿。 内侍总管冯立人得了北宫门处传来的消息,躬身快步进来,与正在和陆崇等众位大将连夜商讨制敌之计的承元帝耳语道:“陛下,七殿下回宫了。” 第115节 冯立人熟知承元帝,不等他多开口问,便又将他想知道的说了。“北宫门的侍卫说,七殿下回来时颇为愉悦。” 承元帝点点头,侧过头去轻声吩咐:“叫尚食局给他送一碗苦瓜粥去当宵夜。” 冯立人转过眼来,疑惑道:“可七殿下向来喜欢甜食。”——就跟陛下您一样,父子俩都不喜欢吃苦的。当然,后面一句话,冯立人自动省略了。 承元帝一挑眉,又加上一句:“与他说是我的旨意,叫他必须全部吃完了才能睡。” 有胆子偷香窃玉,自然得受些“苦”了。也给他提个醒,可别太恣意妄为了。 冯立人顺势偷笑一声,恭敬应下了。 他转身从殿中出来,到了外头才舒了一口气。这一个多月来,陛下都多久没开怀了?更别说有心情故意整人了。 他心里对韶亓箫道一声恼,就当是七殿下为皇父多尽尽孝心吧。 冯立人吩咐了宫人去送苦瓜粥。他还不至于这么没眼色,就不去看七殿下看到那粥以后什么个神色了。 这一夜,有人甜蜜相会,有人忧国劳碌,也有人彻夜辗转。不管如何,黑夜终将过去,天亮之后,阳光终将普照大地。 翌日。 忠勇伯府正门口,一家老小送别了赵攸瀚、赵攸源和赵煦三人。 随后,女眷们和未入仕的男丁回府,赵毅赵煅等人因是朝廷命官,还要立刻启程去城外长亭,恭送承元帝和一干出征的将士们。 闵氏扶了小腹微凸的小金氏,跟着在前头抹泪的金氏往回走,一边还轻声安慰她。 小金氏笑了笑道:“我不要紧,”她满面母爱地覆上小腹,“我还有肚子里这个和安安康康呢。只是不知四郎能不能赶上孩子出生时回来了。” 这个还真的很难说。闵氏避重就轻道:“孩子出生好有半年呢,没准儿那时北翟已经被我们大周打退了。” 安安和康康一人一边站在母亲身边。两个小家伙已渐渐懂得看人脸色了,这几日看家里人都没有笑容,此刻也有些恹恹的。但一听大人们说起母亲肚子里的娃娃,她们便又笑着跳起来。 “安安疼弟弟!” “要弟弟!” 女儿们乖巧可爱,再加上一直期盼的第三个孩子,足以安慰小金氏一大半的难受了。 吴氏这里却不大好。她本就正月里才出孝,整整一年的茹素,叫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出孝后也因边关的事一直没把瘦下去的肉养回来。然后又碰上了长子和长孙的事。 还有赵祈和金氏。二老年纪大了,边关失守、孙子出征足以叫他们心中惶惶不安。 待大军开拔后,三人便不约而同病倒了。 相比之下,吴氏和金氏还好些。二人底子本就比赵祈好一些,有小辈们衣不解带的侍疾相伴,不到半个月就好了大半。 赵祈就差一些了。他身体本就不好,城破之事,对他的打击比这家里的任何人都大,原先还强撑着,待孙子和曾孙子走了,他一倒下来便是整整一个月后才有了起色。 待赵祈能下床走动时,便到了赵攸涵的婚期。 另外忠勇伯府还接到了一桩好消息——杨兰锦有喜了,已经满三个月了。 第101章 替身 赵攸涵与王晴的婚期定在五月十八。 边关战事爆发后,两家简单商议了下,看双方的高堂都未随军出京,便决定原期举行婚事。 这正和赵攸涵的意。 故而尽管这一日艳阳高照,热得穿着喜服的他直流汗,他也毫不在意,一心一意等着去接新娘子。 忠勇伯府内,杨氏忙着招待各家女眷。 尽管婚事从了简,要忙活的仍旧很多,杨氏恨不得把自个儿掰成两个来用。即使如此,到怀着身孕的杨兰锦上门贺喜时,杨氏也立刻放下手头的事,上前将她带进花厅里。 “你说你,怀了胎,万事都得小心才是。尤其陆府两个大男人都出征去了,现在就剩了你一个,你要是闭门谢客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何必亲自来一趟?”杨氏一面走,一面对杨兰锦道。 杨兰锦轻轻一笑,道:“姑母,祖父和夫君临走前特意去太医署请了太医来看过,我这里一切都好。现在每半月回春堂的葛大夫也会过府为我诊脉,如今过了头三个月,我胎相很稳固。” 杨氏听罢,倒是放心了许多。现在她很庆幸,在陆铭娶妻前陆府的二房就被清出去了。否则,像这些日子这样陆崇陆铭出征,只留侄女一人怀着孩子与府中一群白眼狼为伍,那可如何是好? 杨氏到底是主人家,即使想特意照顾杨兰锦也没这个时间。故而,她便把杨兰锦领到了同样怀着孩子的小金氏那里,不但环境好一些,不像花厅里各家贵夫人身上的香粉香膏味道混在一起,也能叫两个孕妇有共同话题。 杨氏还有个想法。杨兰锦这是头胎,丈夫又不在身边,想必心里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刻。多听像小金氏这样已生育过的妇人说说话,也能叫她安心一些。 不过,她这个想法最后却没实现。 因为赵敏禾也在这里。 这是金氏给她的任务。小金氏这些日子气色不大好,金氏不安心,便叫赵敏禾这一整日多看着一些。 有未及笄的少女在场,两个孕妇自然不便提起孕期的注意事宜,索性便说起了边关的战事。 刚巧,这两个孕妇的丈夫如今都出征去了,两个说起来也照样有话题。 杨兰锦从陆铭那里知道的还更多些,她便将陆铭出征前与她道出的信息慢慢说了起来。 “从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出后,边关战事已缓和了很多。不光我们大周的士气高涨,北翟怕也是生出退意了,这些日子来攻势有所减缓……” 赵敏禾在一边静静听着,待杨兰锦说的告了一个段落,她才开口问道:“杨姐姐,你知道大军会何时到晋州吗?陛下的銮驾可会延迟一些?” 杨兰锦道:“祖父率领的先锋大军会疾行,一个月之内就会到达。至于陛下的銮驾,不好说。但我听夫君说,陛下此行重在鼓舞士气,一定做不出游乐慢行之事,所以陛下即使比大军迟一些,预计也不会超过半个月。” 第116节 赵敏禾蹙了蹙眉头。 就是说她大哥和侄子会比四哥早到半个月的时间了?那万一这半个月内双方交战,阿煦该交谁看顾?叫他自己一个待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赵敏禾的担忧并未发生,但她也想错了。 就在京中赵攸涵陪着王晴回门的当日,承元帝的銮驾已抵达晋州端城。——比陆铭的预计时间还早几日。 陆崇率领的中路大军以及东、西两路大军抵达晋州后,会继续按原定的路线奔赴前线。而承元帝的銮驾,则须在端城休整几日,并待前方战报传来,明确战事占利时才能继续朝北前进。 这是宋首相不惜抬出承元帝老丈人的身份,才叫承元帝妥协答应下来的。也是承元帝答应了,宋首相才全心全力支持承元帝御驾亲征的旨意。 所以,其实赵煦那里,如今就是赵攸瀚也有些头疼。大军的行进路线是机密,承元帝的銮驾路线更是机密中的机密,事前他并不知情圣驾会与中路大军分开。 如今圣驾停在了端城,他自己如今在陆崇帐下,随时有可能上前线,长子该如何安置成了难题。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感情。赵攸瀚将儿子充当了他的小兵带着,还是后来一场攻城战时赵煦冲动冒进之下,被刺伤了左肩,若非他身手灵活躲得快,险些连整个脑袋都被削了。 赵攸瀚这才黑了脸,不顾銮驾不到十日就会与中路大军会合,直接命两个彪形军汉压了满脸懊恼的赵煦往南与圣驾会合,丢了赵煦给赵攸源看顾。 当然,这是后话了。 晋州端城。 韶亓箫同承元帝一起,进驻了端城中房舍条件最好的端城太守府。 这是他第二次住进来了。只不过,前世他住的是太守府中相对偏远的小院落,今生他住进了距离主院非常进的客院,身边还有一个韶亓荿与他同住。 到了端城之后,承元帝每日都要处理前线送来的大量军机要务,并且几乎每次都把他与韶亓荿两个带在身边,时而还会问问他二人的意见。 韶亓箫很少开口。但他这世兵书看过一些,再加上有前世亲身经历来的“预知”,因而倒每回真能叫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颇有见地,倒叫人刮目相看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能在承元帝前头与之讨论军务的,个个都是非凡之辈,有见地的又岂止他一个? 韶亓箫也并不在意。 事实上,从他到了端城之后,最为在意的还是那个人的出现…… 只是,他在端城都四日了,那人却还没来——前世,她明明是第三日就来了! 直到第六日黄昏,康平才小跑着进来禀告道:“殿下,端城折冲都尉夫人前来求见您。” 韶亓箫正夹着一块糖醋排骨的筷子一顿。他怔了怔,连排骨从他筷子间掉到了桌上都没察觉。 “殿下?”康平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韶亓箫慢慢放了筷子,转头轻声问了声:“你说谁来了?” 康平想了想,一下子反应过来了。他解释道:“这端城的折冲都尉吕放的夫人杨氏,是杨府的大姑奶奶啊,您的嫡亲姨母来着!” 论起血缘来,忠勇伯府的杨氏只是他家殿下的堂姨母,而这位则是嫡嫡亲的。在康平的想法里,他家殿下对这位大杨氏来访,自然是高兴万分的。 他便笑着道:“林嬷嬷留在京中了,但临行前,她老人家曾提醒过奴婢。若是殿下您在端州附近遇到了难事,倒可以给大姑奶奶送信的!” 韶亓箫搁在膝上的右手紧紧一攥。 林嬷嬷不知这位“大姑奶奶”在他母妃之死中的干系,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前世她也来看过他,说着说着,她便劝他收敛性子,要上进。这些话不但与母妃的嘱咐相悖,而且从前他在京中也有太多人与他说过了。那时正是他叛逆的时候,他不想再听,抬脚就走了人。 而后,因为心里难受不想见人,他躲到了太守府后院边上的柴房的横梁上,存心不想叫康平和其他人找到他。 再后来……他便见到了他这位“大姨母”与他父皇的私会,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他父皇心中的挚爱从来都不是他母妃,而是这位只比母妃年长三岁、相貌也与母妃有九分相似的“大姨母”! 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柴房外边的二人也困在自己的情绪里……他险些就被发现了。 前世因这件事,战事中他一直浑浑噩噩,叫承元帝彻底对他失望。他那时也无暇顾及承元帝对他的观感。直到回京,他才找上了舅舅。 舅舅显然也是知情人。 他本不愿对他说出当年真相,却被他威胁要去问承元帝时,无奈之下才和盘托出。 承元十年时,大杨氏杨宜玲与夫君吕放闹了矛盾,一气之下从晋州跑回了京城。她不想叫亲朋好友笑话他们夫妻失和,回京后便女扮男装以杨府管家的身份在京中行走。除了杨家自己人之外,谁都不知杨府的大姑奶奶回了京。 杨宜玲和妹妹杨宜珑(淑慧皇贵妃)长得太过相似。二人长得一样高后,若非杨宜玲右眼下多了一颗红泪痣,说她们二人是双胞胎都不会有人怀疑。 也是这样,在遇到微服出访的承元帝、并被他拆穿女儿身时,杨宜玲并未察觉眼前人对她暗生的情愫,直接用了妹妹杨宜珑的名字和身份…… 就这样,承元帝误以为倾心之人是皇商杨府的家主次女……然后,他下了参选秀女的旨意给杨宜珑。 当杨宜玲得知这一切时,试图阻止过。 但承元帝决定将错就错……既然他要做明君,不能夺人|妻子,那就留一个替身在身边也好! 杨宜珑在选秀前的生病并非意外,而是人为,是杨宜玲试图阻止妹妹进宫的最后一个办法。这也没用,杨宜珑没去选秀,却是直接被礼聘进宫。 最后,杨宜玲无计可施,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瞒住妹妹关于她进宫的真相,同时也最后一次恳求承元帝,恳求他不要叫她妹妹得知这个秘密。 承元帝应了。杨宜玲没等妹妹进宫就离开了襄京城,从此没再回来过。连杨府家主——她的亲生父亲离世也没有回来……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他的母妃,终究因此事抑郁而终。 第102章 放下 第117节 “殿下?” 韶亓箫发呆了许久没有动静,康平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韶亓箫顿了顿,才挥手道:“去请进来吧。” 有些事情,叫他耿耿于怀了前世的一辈子,是时候弄清楚了。 没一会儿,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貌美妇人走了进来。她看上去雍容大雅,丹凤眼底却带一丝沧桑,连那颗殷殷泪痣也显得苍白了几许。待见到他的时候,她随即又眼含热泪,激动得不能自持。 只是,她显然死命压抑着情绪,压抑着大喜大悲上前给他见礼。 韶亓箫一怔。前世他就见过她那么一次,只觉得他这位大姨母长得与他母妃十分相似,但她眼下的泪痣又明明白白地在提醒他——她并非他的母妃。 所以那回,他几乎没有直视过她的脸。在加上时间已经太久,久到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明明杨宜玲与京中的杨氏同龄,看起来却比杨氏要老上好几岁…… 这固然有杨氏保养得宜且两地气候差异的原因,但杨宜玲眼底无法伪装的沧桑,还要眼角颇深的纹路,显然也说明了一切——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母妃因何缠绵病榻直到抑郁而终,她也该猜到了吧? 韶亓箫心里五味陈杂,面上却不露声色与她说着话。 “一晃这么多年,殿下都长这么大了。” 韶亓箫抿了抿嘴道:“姨母都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又何来说我长多大了?” 杨宜玲神色一滞。随后,她开始事无巨细地相问着他这几年的事情。 韶亓箫对她心有芥蒂,言语之间姿态并不亲近。 杨宜玲自然也察觉了他疏远的态度。 她心下苦涩,但也只以为是自己从前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才导致了外甥与自己的疏离。 二人说了一刻钟的话,就说不下去了。气氛出现了三次的片刻凝滞之后,杨宜玲提出了告辞。 韶亓箫也不留她,意思意思将人送出了小院门口。 他站在院门口,看她萧瑟的背影渐渐远离。 韶亓箫抑下了心里翻涌的情绪,转身对身后的陶卓道:“跟上去,看她要去哪里,做了什么。过后一一禀报给我。” 陶卓一怔,来不及疑惑他为何要他跟踪自己的亲姨母。 却听韶亓箫又道:“不要叫她……或其他人发现你。不方便跟上的地方,你就不用再跟下去了,直接回来便可。” 他话一说完,就回屋去了。 陶卓眼看前头都尉夫人已快看不见人了,只得先跟上去再说。 韶亓箫进了屋,静静闭了眼。 他不否认他姨母确实是疼爱他的。但他母妃……他知道母妃的死并非姨母所愿,但那终究与她脱不开关系…… 一会儿后,还不等陶卓回来。韶亓箫讶异了下,又过半响才下定了决心,一咬牙朝前世那个柴房行去。 他一路走,一路暗中观察。 直到他走到柴房门口,却还是一切正常…… 韶亓箫叹了口气,暗道一声算了,还好自己已叫陶卓跟上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陶卓回来了。 “都尉夫人出了太守府,并未去别处,直接回了吕府,似乎有些不适,晚食都没用便歇下了。属下看她不像再要出门的样子,便回来复命了。” 韶亓箫皱了眉头,疑道:“她直接回府了?中途没有见过别人?” 这与前世不同啊?本以为这世柴房那里没他们的身影,也许是去了别处。但他姨母直接回了府…… 韶亓箫想了又想,实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便叫陶卓这些日子命人去注意杨宜玲的动向。 只是好几天过去了,她一直称病在家,哪家女眷上门都没见,哪里都没去。 而他父皇那里,他在一个屋檐下,不用多留意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太守府处理军务,同样一步没踏出去过。 这一世,两人仿佛彻底没有交集…… 到六月的一天,因天气炎热,杨宜玲亲自给他送了些解暑的绿豆汤来。 这又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他前世得知了那桩事,后来便再不想见她,每回都是找借口推了人不见。 时间长了,也不知杨宜玲是不是似有所感,总之她不再试图来看他,但后来每年的年礼总是没落下他的过。 重生了一世的韶亓箫,对上一辈的事情看得就比上辈子淡了很多。他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却也不会再如前世那么恣意冲动。 所以,杨宜玲来,他就仍是招待着——一如对待别的长辈,但也不会对杨氏那么亲近。 杨宜玲这回大概是对外甥的疏离有了心理准备,倒不会像头一回那样有些无所适从。 她从食盒里取出绿豆汤,亲自端了给他道:“端城的气候虽比襄京城好一些,但现在白日里着实也是热的,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太守府有冰,但冰用得多了也容易受了寒气。” 韶亓箫默默接了绿豆汤过来慢慢喝,一面听她说话。 直到有承元帝身边的侍卫过来传他去书房议事,杨宜玲一个停顿,才接着道:“殿下忙活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韶亓箫颔首,与收拾了食盒的她一并走出去。 第118节 临到院门口,杨宜玲又转身对他道:“你母妃过世后,我就一直担心你。如今看你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 言罢,她从怀里掏出一双用红绢包裹的玉镯,塞到韶亓箫怀里道:“你的年纪也快娶媳妇儿了。到时姨母只怕不能回京看你娶亲,这是为我外甥媳妇儿准备的见面礼,你先收下。” 她拿手绢擦了擦韶亓箫额上流出的热汗,道:“只要你将来的日子过得好,姨母也就不求其他了。” 并未等韶亓箫是何反应,杨宜玲便转身走了。 韶亓箫怔在原地。他攥紧了手里的一对玉镯,抿着唇开始仔细回想当年他偷听到姨母与父皇两人的对话。 除了他母妃相关的事情之外,他们说的最多的……似乎……的确是他!而他姨母对父皇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善待箫儿。”而他父皇的回答是——“朕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他未来如何都要看他自己。” “哈哈……”韶亓箫一声似哂似嘲的笑声冲喉而出。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这世没有再去见父皇,父皇也没见她! ——因为他这世没有颓废,没有叛逆。他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 原来一直放不下当年那段不可说的秘恋的人……是他自己!承元帝和杨宜玲两个,更看重的是活着的人…… 至于情愫……杨宜玲对他父皇如何他不知。但他父皇……要说不在乎了,倒不如说在他母妃一条性命面前,他还能怎么想?又能怎么做? 也许……现在是他该放下的时候了…… ———————— 承元帝的銮驾在端城又待了几天便继续北上,欲与陆崇率领的中路大军会合。 韶亓箫已从在端城的发现中渐渐缓过来。 他其实有些激动。前世因承元帝与杨宜玲的事被他所知,所以在端城时他就闹了脾气,再往北走,他几乎就没出过自己的营帐,仿佛外头的战事与他无关一般高高挂起。 承元帝当时也没那个耐性慢慢劝他,故而只恨铁不成钢地随他去了。 韶亓箫当时却带着一股扭曲的痛快,承元帝不理他,他也同样不理人。仿佛自己存心堕落,就能报复了谁似的! 但今生,他不会再这么幼稚。他想好好看看大周的这片壮丽河山! 大军行军途中,除了被扔过来的赵煦,一路倒没遇到多少阻碍和意外。 至于赵煦,就像赵敏禾曾担忧的一般,赵攸源在御前,确实不能时时刻刻关照他,尤其赵煦先前因自己的冲动,不但肩上受了些伤,更严重的打击还是父亲的责备叫他更是难堪。 赵煦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时之间如何能想得开? 他整日恹恹的,看得赵攸源也有些着急。 这时候,韶亓箫的用处就显得重要了起来。 他干脆将赵煦据在了自己身边,要求他形影不离。 承元帝得知后,有一回遇上前方大捷,都心情颇好地调侃他道:“呦!你还要帮着看顾人家的大侄子了?” 韶亓箫对这样的调侃面不改色。 他先前只当这是为了阿禾做事。但几天后,他便发现另一个好处来——赵煦,他是每隔半个月便会往京中写家书的!偶尔寻到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还能连同家书一并寄回去! 韶亓箫大喜!从此便能写些给赵敏禾的只言片语夹带在赵煦的家书中捎回去,或者雕个小物件叫他一并送了。 他也知道赵煦的家书是会和赵攸瀚、赵攸源的合在一起送回京城,况且京中还有赵毅一关,因而为防没有下一次,他也不敢写些你侬我侬的相思之句,雕的小物件也不再是逾矩的簪子等首饰。 这叫赵攸瀚看他顺眼了些,倒不再阻止他光明正大蹭书信的事。 赵攸瀚在前线冲锋陷阵,有条不紊地攒着他的军功。又因赵煦已安全托在后方,他也不再有所顾忌,放开了手脚。他这么多年的兵书和武艺并非花架子,很快便在一众副将中显眼起来。 而赵煦这里,在最初懊恼悔疚的情绪过去后,便也很快振作起来。 既已来了前线,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上不了前线,在后方却也一日没有落下过武艺。到肩伤好了之后,他甚至还同后方营地的士兵们一起操练。 韶亓箫也不甘示弱。 承元帝自从与中路大军会合后,御前商讨军国大事,他虽能有个席位,但能说话的时候就少了,再加上他记得前世这段时间内北翟并无出人意料的出击举动。因而他在御前的时间也减少了一半有余。 既然无法上前线,赵煦与士兵们一同操练时韶亓箫便也跟着一起,就当是锻炼自己的筋骨。 刚开头他有些不适应这些军中士兵的高强度,每每晚上臂酸腿疼的。待过了十天半个月,他渐渐缓过来了,倒觉得一天不操练反而有些不自在。 另一个本就与韶亓箫同进同出的韶亓荿,见状也坐不住了。他的情况还糟糕些,在京中时也是这两年才开始认真练武,一开始还跟不上操练的进度,还是后头适应了好一阵子,才逐渐掌握要领,连带着个子也猛地拔高起来。 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周三路大军缓缓北进,开始收复失地。 第103章 豁达 六月里的襄京城像个大火炉,烧得人口干舌燥的同时,还给本就焦躁不安的人们添上了心里的一把火。 即使承元帝出征前已尽量将政事堂安排得尽善尽美,摩擦到底比上头有个皇帝在时多了些。 还好,政事堂还有历经三朝、态度强硬的宋首相坐镇。 饶是如此,宋首相的负担也比平日重的多。用赵毅的话说——“勤勤恳恳地像头老牛!” 宋氏几乎没隔四五日便回娘家一趟看望祖父,但宋首相现在几乎长驻在了政事堂,极少能碰得到本人。宋氏也只有从娘家其他人嘴里听到祖父的情况。 “听我祖母说,祖父打算这次边关战事结束后就告老辞官。”宋氏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惆怅,宋首相本就年纪大了,这次劳心劳力之下更添了老态。 吴氏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也算是功成身退。” 宋氏也明白意思。虽说现在政事堂还有两个皇子,但谁都知道,真要有什么要紧事,在底下人眼里只怕祖父说话的分量比两个皇子加起来都要重。而承元帝更信任的人,说不定也是祖父…… 第119节 这么一来,祖父担过这一次的重责之后,在众皇子眼中是福是祸就难说了。 宋氏叹了一口气,祖父很理智,这叫她很放心。但她终究担心祖父的身体,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一群中青年朝臣和皇子们起早贪黑,怎么受得住? 忠勇伯府中,相比宋氏既要担忧自家祖父,还要心焦远在晋州的丈夫儿子;赵毅则虚火上升了——在他发现儿孙们的家书中多出了一份外人的信件时! 韶亓箫的担忧确实非常必要。赵毅见了他给赵敏禾的信,便毫不手软地拆了信件,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看了下去。 正巧吴氏就在一旁,瞅着他问:“写了什么?” 赵毅哼了一声,转手将信件递了吴氏。 看女儿的私人信件,幼承庭训的吴氏还是有些压力的。但最终,还是为女儿的操心战胜了理智,她接过来看了个囫囵,发现并无出格的句子便阖上了信纸。 将信重新封好后,吴氏将之递给身后的翠芙道:“拿去给姑娘。” 赵毅张了张嘴,在吴氏斜了他一眼后,终究偃旗息鼓了。 这一年夏季承元帝不在京中,自然朝臣勋贵们都没去襄山避暑。 天气炎热,再加前方战事形势颇紧张,襄京城中整个夏季交际也很少。 六月中旬政事堂主事的皇子从二皇子三皇子换成了四皇子五皇子,到中秋前夕又换回了二皇子三皇子。转眼间四个月的时光飞逝而去。 而随着中秋的到来,也到了赵敏禾的十五岁生辰。 这一年的生辰有别于她从前任何年份的生辰,因为她及笄了。 八月初的时候,边关又一次送了家书回来,这一次里面还包括了几样精致的小玩意儿,是赵攸瀚等人百忙之中为赵敏禾准备的及笄礼。当然,韶亓箫准备的东西也在。 叫韶亓箫自己说,他倒是想叫赵敏禾在笄礼上用他雕刻的玉簪。但他也很清楚,她的及笄礼上用的簪子,自然是由家中父母费心准备,饶是吴氏再喜欢他,也不会就此叫她用了他刻的簪子。 再者说,目前他刻的簪子她闲时拿来绾发还行,到及笄礼这么重要的场合,着实寒酸简陋了些,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退而求其次,他用前些日子拖人弄到的一块白玉雕了个憨态可掬的小玉兔给她。 至于一年一度的桂花簪子……只好回京后补送了。否则,他就是给了,估计也只有被未来老丈人没收的份儿。 因战事影响,赵敏禾的及笄礼注定不会盛大。 但有赵毅这个疼女儿的在,也办得很是隆重,忠勇伯府的姻亲女眷能来的都来了。 赵敏禾的笄礼上,正宾乃是郑苒的祖母郑老夫人,赞者是郑苒,有司被一干好姐妹们中让给了抢着要当的钱玉。 三加三拜,置醴,醮子,而后便是字笄者。 大周朝更习惯以家中排行来称呼人,表字用到的地方很少。男子之间除了亲近的好友之间,便只有文场的诗文和官场的奏章中会用到。 大周女子用到小字更是少之又少。女子及笄礼上的取字,更多的是代表着正宾长辈对女子将来生活的期许。 郑老夫人是看着赵毅长大的。赵敏禾即使十三岁前在京中的时光很少,但只要她在襄京城中,也常常去给郑老夫人过府请安。因而赵敏禾也算是郑老夫人看大的。 老人家对赵敏禾的慈爱之情自然溢于言表,她在接了正宾的差事后便左思右想了好几日,才为赵敏禾择定了“晨悦”二字。 这个字经由赵敏禾的家书送至千里之外的韶亓箫手上时,他咋舌品了品。 晨:早也,明也;悦:乐也,喜也。 而后,韶亓箫释怀地笑了笑。 虽然中性了些,但取这个字的郑老夫人确实很疼爱她,也很了解她! 这一世,好多事情都变了。比如他的封号,又如她的小字…… 前世她及笄时已与温琅定亲,赵家大概是有意拉进她与温家的距离,请的正宾却是温家老夫人。那时候,温家老夫人为她取的字是“静娴”——不是说这个字不好,而是它并不适合她。 她身上的朝气与豁达,着实与文静娴雅搭不上边。 豁达…… 韶亓箫一顿。 前世她与温琅彻底离心后,外头人看来她还是温府的三夫人,贤良淑德,不卑不亢。但他从自己安插在温府的下人那里却知道——她命人重砌了院墙,隔开了温府众人,带着女儿一方小院独自过活。侍卫日夜巡逻,婢仆中馈全部从温府独立出来。 在他看来她过得很凄苦…… 可也许就像他曾想错了承元帝与杨宜玲那样,也许她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苦。至少前世在她遭遇意外身故之前,他每回见到她,她看起来精神头都不错,眼底完全没有杨宜玲的沧桑无神。 韶亓箫用力闭了闭眼,回想起当初在御史台狱温琅所说的话。 她一直都不曾放弃与温琅和离的想法。所以,她只是在等……等女儿长大,嫁人脱离了温府……然后她也能自由…… 温府之于她,只是她借住的地方,而不是家!她在温府抓住了温家不敢往外头宣扬家丑的软肋,以此保证自己和女儿在温家的闲适。到女儿的安康幸福不用再背着温家女的名头时,才是她无须再忍的时候。 将女儿嫁回娘家,也许也是从很久之前就合计好的…… 而后,赵毅赵攸瀚才能彻底放开手脚对付温家。 也许,真的是他狭隘了自己的眼光! 晋州的韶亓箫在反思前世自己所闻所见。 襄京城的赵敏禾过及笄礼之后,吴氏对她的教导不减反增,她开始督促女儿学习御下之能。 赵敏禾遇到的小挫折不一一细表,八月底的忠勇伯府还迎来了两桩喜事——闵氏和王晴同时查出了身孕。 杨氏喜得合不拢嘴,她掰着指头算了算:这下子,她想抱孙女可是上了双保险了! 第120节 赵敏禾得知这一喜讯之后,咋着舌暗道:难不成赵家是又一次迎来了生育高峰? 说是“又一次”,是指从她的大侄子到六侄子六人,最大的赵煦和最小的赵焉(二房侄子,行六)只相差了四岁,可见那几年家中添丁进口的盛况! 现在忠勇伯府三个女眷同时怀了身孕,怕是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不是么! 赵敏禾的七哥赵攸浚也同样掰着手指头在算:大郎到六郎大了,又与他年纪本就相近,意思意思就行;七郎八岁有些不上不下;剩下的……八郎五岁,安安康康四岁,京外还有一个三侄女三岁,九郎和乐乐都是两岁,加上如今三个嫂嫂肚子里的…… 他竟然要给这么多侄子侄女压岁钱! 更恐怖的是——将来他生的儿子女儿要叫这么多人哥哥姐姐! 他饱含热泪将这纠结的情怀说给杨氏听,得了杨氏的一记铁砂掌。 “你笨呐!”杨氏看着儿子摸着后脑勺的懵圈表情,怒道,“早点娶了钱三姑娘进门,多生些小孙女儿,不就都还回来了!” 钱玉给赵敏禾当了回有司,前前后后跑了忠勇伯府好几趟,杨氏看这小姑娘活泼机灵,便想到了自己的幼子——要换了两年前,杨氏也不必这么急着给才虚岁十六的小儿子相看儿媳,实在赵攸涵的婚事太挑战她的神经了,为防小儿子的婚事再来一回波折,杨氏决定先下手为强! 杨氏悄悄使人打听了钱玉的性情和钱府的门风,越看越满意,便私底下与赵攸浚提了提。 赵攸浚对堂妹除了郑苒之外的闺中好友,本只有个脸熟程度的印象。在听了母亲的话之后,闹了大红脸的同时还生出了一丝期待,到后头在钱玉再一次登门时窥视了一番之后,见钱玉长得玉雪玲珑便先愿意了八分。 赵煅信得过与侄女相交甚笃的好友的品性,再看小姑娘出自兵部尚书府的二房,自家是忠勇伯府三房,门当户对,自然也不会反对。 随后,杨氏当机立断去与钱玉的母亲,钱尚书府的二房当家夫人叶氏暗示了一回。 双方一拍即合,私下议定了待钱玉及笄便定亲。 若是韶亓箫在这里,大概也会感叹一句“姻缘天注定”——前世赵攸浚娶的也是钱玉,只是时间上要晚了两年,直到赵敏禾都出嫁一年后,赵、钱两家才议定了婚事。 十一月初,边关下起了第一场雪。 大周的大军已将北翟军驱逐出了大半,原先失守的城池只剩下几个零星小城,连最先失守的城也已被夺回。 第104章 解谜 襄京城。 十一月中旬,小金氏产下忠勇伯府的十郎时,大兴宫中的李德妃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李德妃身体一向柔弱,从生下三皇子韶亓茽那年开始,她便一直病歪歪的,歪得一向爱挤兑人的秦华妃也从不去挤兑她。 最开始也是因她的体弱承元帝才不叫她管宫务,到后头秦华妃办了蠢事(详见第12章)承元帝夺了秦华妃的宫权给李德妃,她也只是挂了个名头,实际做事的还是林贵妃与崔惠妃。 但李德妃尽管药不离口,却神奇地一年病过了一年都没大事。就在大伙儿都以为她会这么一直病歪着却一年年活下去时,李德妃却不行了! 这回是真的拖不了多久了。 消息传到晋州,三皇子韶亓茽火速上书给承元帝,请示回京之事。 大周朝人才辈出,也不是非韶亓茽不可。这又是为生母送终的孝心之事,承元帝当即便允了。 韶亓茽日夜兼程,只花了不到十天便从前线赶回襄京城,但也只来得及见生母最后一面,便死别了。 李德妃出殡后,韶亓茽自此开始守孝,秦郡公府也沉寂了下来。除三皇子妃荣氏的母亲还常常上门探望正怀着第三胎的荣氏外,秦郡公府一概闭门谢客。 索性,边关那里已传来了明确的消息,因战事僵持,边关大城池接二连三地又迎来了北翟军一次次较大规模的强攻,承元帝便决定不回京过年了。这般一来,襄京城中更加清冷起来。像秦郡公府这样闭门谢客的,倒不再显眼。 忠勇伯府这一年来也是波折不停,直到下半年起边关频频传来战报,上了阵前的赵攸瀚也平安无事,一家子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然后,每回逢五逢十的日子一家子聚在一起用饭,看着空出来的三个位置,到了小年夜依然如此,自然有些意兴阑珊。 韶亓箫的小年夜,却着实吃的有些……瞠目结舌。 ———————— 在城被夺回来的那一天,承元帝领着一帮大周将领,从城门口徒步踏入,一路行至城中央的郑侯庙前,朝已成一片废墟的郑侯庙三拜九叩,祭拜已逝的恩师和被烧死在城中的百姓。 从十一月起,因天气越来越冷,无论襄京城和晋州的官场都开始出现向承元帝请命回京的声音。 但这些请命的奏章均被承元帝留中不发,盖因北翟这些日子以来一会儿整合军队似乎有大举进攻的准备,一会儿又偷袭了大周这边好几次。如此反复,叫人咬不准他们接下来是进是退。 再有,寒冬腊月快来了,今年北翟也消耗了许多物力以供军队南侵,他们要想过个舒舒服服的冬天,很有可能将目标定向大周,大干一笔后躲进草原也不是不可能。 承元帝既不安心,也不甘心,想取得一场大胜后再班师回朝。 加之回京路途千里迢迢,承元帝的銮驾来的时候马不停蹄也走了一个月零十来天,回去只怕也不会少于这个时间。这么一算圣驾要在新年前回到大兴宫的话,时间太赶。 承元帝干脆便定了新的一年他便待在晋州与边关将士同乐,不回京了。 ——也只有帝位稳固如承元帝,才敢这么干! 寒潮降临,湖面也冻结实了后,双方开始休战,只剩下零星的冲突和北翟对边境小村庄时不时的骚扰。 腊月以来,边关一方面开始清除残留在大周境内的北翟散兵,一方面又排兵布阵抵御北翟的攻占。大伙儿各司其职,到十二月中旬所有事情已布置地差不多了。赵攸瀚也被调回了后方做休整。 考虑到除夕夜承元帝很有可能会把他们这些高品阶的将领们宣召过去饮宴,赵攸瀚便在小年夜这一日,找了赵攸源和赵煦,连同自己亲近的部下,一同过个团年宴。 赵煦却不是自己一个来的,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尾巴——非韶亓箫和韶亓荿莫属。 赵攸瀚瞥了这不请自来的二人一眼,抿着嘴请二人进去了。 韶亓箫心中得意,还十分有礼地朝他拱拱手才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北方的屋里都烧了炕,暖烘烘得能叫人一进去便昏昏欲睡。 韶亓箫脱了厚实的大氅,又解了一件貂毛比甲才算觉得舒适了些。 屋内陶卓也在——他在六月里圣驾与中路大军会合后,便叫韶亓箫扔给了赵攸瀚磨砺,一是叫陶卓多学些本领,参与这场战事也本就是他前世的命运轨迹;二是现在的陶卓还是白身,将来韶亓箫开府建衙若直接任命了陶卓为他皇子府里的侍卫首领,终是气短,趁着现在挣些军功,到时也方便他向承元帝上表,叫陶卓做他府上的侍卫首领。 第121节 陶卓本事确实不错,赵攸瀚看在韶亓箫的面子上将他收入麾下,他便很快与底下人打成一片。他拳脚功夫很不错,人又机智,前头几月里颇立了些功劳。 今日赵攸瀚设团年宴,倒也没忘了他。 除了陶卓,屋里还有几人。韶亓箫来之前便听赵煦说了还有赵攸瀚的其他部下,倒不惊讶,只是里头竟还有一个看着挺眼熟的,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这位看起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军汉子,看上去二十八九岁的年纪,除了眉眼之间比平民百姓炯炯有神一些,也并无出彩之处。 韶亓箫小小皱了皱眉头,这人五官样貌都没什么突出或叫人记忆深刻的地方,难道就是因长得普通了才叫自己觉得眼熟? 他小小纠结了一阵,就不打算在意了,却听陶卓逐一为他介绍过去:“殿下,这些是赵将军(赵攸瀚)麾下的将才,他们各有所长,却都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也是赵将军的得力爱将。这位是……” 韶亓箫是皇子,他不宜和武将们走得太近,所以尽管陶卓介绍得很是用心详尽,韶亓箫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即使他面上还是一副用心倾听的模样。直到陶卓介绍到那个他觉得眼熟的人…… “这位是余伍,他年纪不大,却已是晋州军中斥候营营总。北翟军的流动路线战略部署等,都是像余兄弟带着他手底下的兄弟们冒着生命危险勘查回来的。…………” 后面的话语,韶亓箫已听不进去了。 斥候营……余伍…… 火光电石间,韶亓箫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名字来——佘伍……只相差了短短一笔! 只不过……佘伍是他前世在承元五十二年见到的……因为那是二十多年后了,眼前的余伍老了很多之后,分明便是佘伍!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 韶亓箫立时转头仔细观察了“余伍”的脸。 没错……这张脸晒黑了肤色、加上一些皱纹、两颊凹进去一些、两鬓再添上一些白发的话,就能与他印象里佘伍的脸完全重合起来! 韶亓箫脑海中纷纷扰扰之际,却听见赵煦对正满脸不好意思地推却着陶卓的敬佩之言的余伍道:“五表叔,你就别谦虚了。您忠肝义胆,有何夸赞是您担不了的?” 韶亓箫倏地又转头去看赵煦,惊讶道:“他是忠勇伯府的亲眷?!” 他太吃惊,以致于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好在众人都以为他是对这层亲戚关系太过讶异,倒不会想到他的惊讶来自于别处。 又因韶亓箫这几年来不遗余力地在刷赵敏禾周围所有人的好感,连对着忠勇伯府里的管家他都亲切有礼,故而就连一向精明的赵攸瀚也没觉得不对。 赵煦笑笑解释道:“是啊。我曾姑祖(赵祈的姐姐)嫁在了晋州的余家,五表叔是她老人家的第三代。不过因余家根基在晋州,少有京官,与我家很少走动,殿下不知情倒也不奇怪。” 韶亓箫在桌底的双手紧紧握了拳,叫自己别露出错误的表情来,才扯了扯嘴角。 这晚的团年宴,他过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酒终人散,韶亓箫回了自己的屋,打发了康平关紧了门,把自己倒进了床里。 余伍……佘伍…… 韶亓箫埋首低低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前世绊倒韶亓荇和温琅是他一人之功呢,谁想到幕后竟还有一个赵攸瀚呢! 那时候他要收集韶亓荇和温琅的罪证,光靠陶卓和郡王府的侍卫根本就不够。再说,郡王府的侍卫中有没有被韶亓荇收买的他也不知。到最后他发现自己能安心用的就只有陶卓一人。 但没关系,他没人支使却有钱,而且有很多很多的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初他叫陶卓暗中从外地寻了很多人,一个一个查清了祖宗十八代,能安心的才会叫他们往核心里做事,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退军的老兵。 这些人有本事又有纪律,还缺钱,是不二人选! 佘伍——不,应该是余伍,便是这样的老兵中的一个。他记得他是第二年以并州退伍老兵的身份到了襄京城,第三年才进入陶卓的视线。他后来当然派人到并州去核实过余伍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而后陶卓才放心将重要的事情交给余伍去完成。 到长庆三年时,陶卓手下有三人功劳最大,其中之一便是余伍! 那些人因要躲过韶亓荇的耳目,因而平日从不去顺郡王府。保险起见,他也很少去见他们,一切都是陶卓和康平等人暗中调度。 所以他方才才会一下子没认出余伍来。 可显然……余伍并不是从并州军退伍的老兵而已……他是赵攸瀚安排过来的!甚至还是赵家自己的姻亲,是阿禾的表哥。也许,还不止余伍一个…… 前世,韶亓箫一直以为,赵攸瀚在朝堂上往死里打击温家一系,顺便同韶亓荇一脉打擂台便是他这个哥哥为阿禾做的全部了…… 当时他还暗暗庆幸,有忠勇伯府在前头牵制着韶亓荇和温琅的视线,反倒方便他暗中行事,不容易被发现…… 殊不知,赵攸瀚却将真正的杀招转到了他手下…… 也是,前世韶亓荇和温琅对赵攸瀚的忌惮讳莫如深,赵攸瀚想从自己这头调查起那二人的龌龊事来只会束手束脚,的确不如从他手底下有效许多……只是不知赵攸瀚前世是如何得出阿禾被害那二人是主使者的真相的? 这终将是个未解的谜题了。 韶亓箫深深换了口气,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赵攸瀚到底安排了几个人尤未可知,但自己前世确实亲手为阿禾报仇了,而且主要出力的还是他,没什么好低落的。赵攸瀚只是动了动嘴叫余伍来京而已! 只是,这件事倒是叫他本就在为前世事的反思更深刻了些……果然是他前世太片面了。 只不过……赵攸瀚既安排了人伪装起来到陶卓手底下做事,却为何不叫他知道呢?他若知道忠勇伯府那里能有可以信任的好手,自然会喜不自禁接过来好好用。前世又岂会小心翼翼、磕磕绊绊了整整五年才寻到证据…… 等等…… 韶亓箫徒然睁大眼睛,从床上跃起。 赵攸瀚会安排人过来,自然是发现他在暗中调查一事。那他是为了谁而查……显然赵攸瀚也明白了…… 韶亓箫苦笑着又倒回床上,显然赵攸瀚还明白了他在阿禾之死中的干系,所以才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他不怪赵攸瀚,因为换了是他自己,对害死妹妹的间接凶手,他恐怕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这一刻,韶亓箫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身在襄京城,可以随时随地去见她一面。 他连着好几日心情低落,过了几日韶亓荿神经病似的约他大冷天去城外看雪山日出之景时,韶亓箫更是兴致缺缺。但架不住韶亓荿的拉拽,他只好跟上了,顺便也拉上了赵煦一起。 第122节 韶亓箫一路心不在焉,却在韶亓荿指着忻山山脉方向上一缕细细的黑烟问“是不是着火了”时,打了个激灵! 第105章 画风 忻山山脉乃是大周朝最北边的山脉了,一到冬天便冰天雪地,莫说人这个时节不会进山,山里连个动物都别想看到一只。 韶亓荿想看日出,也不会登上山去,而是在靠近忻山的地方寻了个高些的小山坡,稍稍爬了几步便可,但这位置也足以叫人看得远了很多。 眼下日头未出山脊线,天色有些朦朦胧胧的,那青烟并不十分明显,细细地扭到半空中消散。若非雪色反衬下显得山上亮堂些,只怕也没人注意到。 大雪封山,韶亓荿见了那一缕几不可见的青烟,自然以为是失火了。 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到处是冰是雪,哪儿会失火? 他疑惑地定睛一看,却发现青烟已渐渐寂灭,消失无踪。 他伸手一指道:“没了。” 赵煦也看到了,见韶亓箫也是一副惊诧但眯着眼仔细看的模样。赵煦面色凝重,他可不以为是他们三人同时眼花了。 他转头道:“我之前与晋州本地人士相询过,山上积雪太厚,当地人哪怕遇到非要进山的事,也会等到日头高了暖和一些才动身,而不会像在这种晨光未露寒风凛冽时。二位殿下可曾从别人那儿听过这种时刻进山的例子?” 他话是对韶亓箫和韶亓荿两个人说的,眼睛却对着韶亓荿一个。毕竟今日是韶亓荿非要来的。 韶亓箫心中凛然,却也同样不解地看过来,他这个八弟到底是怎么突然犯了病,非要这么大冷天的出来看日出的? 韶亓荿摸摸鼻子,讪讪道:“阿苒她从她曾祖父手札里看到,说是冬日日出时的忻山雪景美不胜收。她说她自己也不知能不能亲眼见到了,便央我画成雪景图带回去给她看。” 赵煦来不及疑惑自己小表姨何时竟与韶亓荿这般亲近,转头眺望那已经看不见的山头上方道:“有些不对劲儿,我们还是先回去,请斥候营的人过来探一探为好。” 韶亓箫没有异议,当即拉了自知再没话好说的韶亓荿,与赵煦一起快步往坡下行去。 他们来时天色漆黑,只带了两个侍卫轻装简行,到这边时天色才蒙蒙亮。又因山坡上积雪较厚,马行不易,便叫两个侍卫守着马一同待在了坡下等待。 雪天路滑,一番折腾三人回123言情城时日头已高高挂起。 因情况未明,三人并未直接去寻承元帝,而是找上了陆崇说明亲眼所见。陆崇并非大意之人,当即遣了斥候前去查探。 雪山路太过难行,余伍在内的斥候营诸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探回来,带回来的消息也不是好消息。 韶亓荿郁闷万分,砸了下桌子道:“北翟早不来晚不来,做什么今日来!?我还没赏够日出雪景,如何给阿苒作画?” 明日便是除夕了,北翟想必是揪着这个日子,想趁大周新年过节时放松了警惕来偷袭一把。对大周人而言,确实来得不是时候! 韶亓荿头一句还一本正经,韶亓箫还以为他指的是北翟打搅了边关百姓的阖家团圆,谁料到他后一句竟是在可惜他那讨好心上人的画! 韶亓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随即叫自己去专注斥候营得来的消息——北翟不走玿门关,反而从条件及其恶劣的忻山山脉横穿而过,又是挑这么个时节,显然不是想抢一单就撤回草原这么简单。怕是因承元帝在这里,才破釜沉舟想要赌一把罢了。 成了,便是大周朝群龙无首叫北翟有机可乘。 韶亓箫记得,前世也有过这么一回偷袭。 但时间却不是除夕,而是翻过了年不久——他前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可能搞错那年除夕这样的节日有无被打断。那大约是二月初左右吧,承元帝都打算班师回朝了,却遭到了北翟军的偷袭,当时情况凶险,123言情城被围困三日三夜才脱险。随后承元帝又在边关耽误到五月才启程,到七月大军才回到襄京城。 当时战事期间,按理从玿门关开始一路有哨站警惕,不该再有被北翟军偷袭的事发生。但那支北翟精良部队却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沿途哨站根本没有发现异样。 他前世所涉不多,不知其中关窍。如今看来,北翟很有可能与这世一样,是不要命地从忻山山脉潜过来的。 本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偏偏他们运气实在太差,有个韶亓荿好死不死选了这一日跑去城外,还是看日出!他们今日看到的青烟,该是北翟人在冰天雪地中取暖后熄灭的最后一缕烟火。 大周朝有了准备,这场仗自然不会像前世那么艰难。 除夕当夜,北翟近万大军果然秘密围了过来。只是还未形成合围之势,便被大周军打散了,不及天亮便溃败而逃。 大周有心想乘胜追击,却败给了极寒的天气,无奈之下只好退回了123言情城。 谁也没料到,溃逃的北翟军,却刚好迎头撞上了接到消息从崆城赶来“驰援”的晋州军。 承元帝圣驾在123言情城,这里驻扎的部队自然是数量与质量齐备。北翟也就是打个出其不意而已,便是如此,前世照旧无法将此刻的123言情城攻下。 北翟的计划既已失败,承元帝和陆崇自然都以为无须再调兵过来——即使调了只怕也来不及,传消息到边关别处也只是以防北翟对别处采取同样的偷袭手段罢了。 然而,承元帝没下令,不代表其他人没立功的想法——这个人便是身在崆城的二皇子韶亓萱。 原本按承元帝的安排,韶亓萱该在十二月中回到襄京城,接替四皇子和五皇子在政事堂的主持事务。但韶亓萱也不傻,在明知有宋首相在政事堂一日他便别想出头、更别提拉拢几个政事堂的宰相的情况下,千里迢迢回京就为装个样子?那还不如继续在边关督战呢! 他索性早在十一月中给承元帝上了个折子,道是大雪封路不好回京,请求继续待在边关便宜行事。 承元帝平衡几个皇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会在乎后面的一些事,况且韶亓萱的话也是实情,儿子冒着大风大雪回京若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承元帝心里也过意不去,因而只管叫他继续在崆城督战便是,京中政事堂仍旧有四皇子与五皇子主持。 待北翟偷袭的消息传过来,韶亓萱立刻便意识到这是个立军功的好机会——若运气好,他可以解了123言情城之围;运气稍差,便是将兵败的北翟军堵在半道上杀个片甲不留;运气很不好,便是他去晚了,什么都没捞到,但也没关系,他还可以搏一个“担忧皇父”的孝名。 韶亓萱自作主张的结果,算是还不错。那一支溃逃的北翟军本就人困马乏,几乎全部被斩,韶亓萱立下了实实在在的军功! 承元帝的平衡之术,被打破了一个缺口。 ———————— 消息传到襄京城已是元宵佳节,赵敏禾正陪着杨氏去了陆府。杨兰锦在十二月产下了陆铭的长子,这一日是孩子满月的日子。 陆府男主人都不在,故而孩子的满月酒便没有大办,杨兰锦只给姻亲女眷下了帖子。 前头用过酒席,来贺喜的女眷渐渐散了,杨氏多留了一会儿。她怀里抱着酣睡不醒的小团子,嘴里为这个小侄孙抱屈:“大郎分明是陆府嫡长孙,你这个做娘的,却叫他的满月酒这么冷清。” 杨兰锦含笑道:“小孩子福薄,低调些无妨。况且,他祖父和父亲都不在,来了男客我也无法出面招待,因而只好不请了。他父亲信中也是这个意思。” 赵敏禾小心地戳了戳小团子的肉脸颊,见他小小地蠕动了下双唇却没醒,可爱得紧。“三婶婶,后面还有孩子的周岁宴呢,那时候陆大将军他们也该回朝了,到时他一定舍不得委屈乖孙子。” 说到了陆崇回朝一事,三个大小不一的女人转眼就换了话题,说起了前线的战事。 第123节 从晋州传来的消息看,除夕那夜北翟出动的几乎是所有的精壮——能翻过冰封了的忻山山脉的军队,又如何不会是精锐?原先看着123言情城早有准备,北翟人便当机立断要撤退。 而后,驻守在123言情城的大军开了城门追杀了一批北翟军,还是叫他们逃走了十之六七。 然而,立功心切的二皇子韶亓萱却歪打正着,灭了这支精锐,北翟元气大伤。这场战争的胜负已无悬念,即使朝廷邸报还未详细说明,但已不少人在猜,待北方开始融冰,承元帝的銮驾想必便会回京了。 承元三十年三月初,就如众人所料一般,承元帝与凯旋而归的将士们一起班师回朝。 在襄京城留守的百官和有出征将士的各家各府的苦苦等待中,大军于五月初二这一日回到京畿,连同承元帝的銮驾一起驻扎在襄京城外,预备于第二日在城门外受百官相迎之仪,风光入城。 是夜,赵敏禾睡到半夜,不知为何倏地惊醒过来。 待发现静静坐在梨木雕花大床边的黑影,她还未来得及起身呼救,便被一股大力压迫下来。 “来……唔!” 她唇上被压上了一样柔软却滚烫的物体,堵住了她所有的话语,四肢被压得密密实实无法动弹。 在她的理智还没分清她唇上是何物时,身上的人已贴着她的唇嘶哑出声:“阿禾,我回来了。” 他的气息炙热,熟悉却又陌生,赵敏禾呆了呆,转念睁大了眼睛去看他。 夜色昏暗,她看不清楚来人。 他紧箍着她的双腕放在头部两侧的手松开了些,比她印象中宽阔了不少的胸膛仍旧严实地压着她,怀里有一颗圆圆的东西磕着她,似乎是个珠子。 因他压得太紧了,她很难受。 联想起上回他自带了夜明珠过来的,她小心地挣开了右手,一边去掏那珠子,一边道:“天色太黑,你带了夜明珠吗?” 黑暗中,那人顿了好些功夫,才配合地退开了一些好叫她取夜明珠,却仍旧没有起身。 待夜明珠的光亮照亮了两人,赵敏禾才看清了韶亓箫的脸。 他变了很多。原本他的肤色不算白皙,却比陆铭那样的小麦色要白净许多,眼下却比陆铭还要黝黑几分,脸型褪去了少年人特有的圆润,变得棱角分明,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沉醉和迷离。 他抿了抿嘴,下颚的线条随之收紧。赵敏禾跟着摸了摸,下一刻她赶紧手心有些扎扎的,举起夜明珠凑近了一看,是他的胡渣。 赵敏禾眨了眨水润的双眼,放下夜明珠,又试探着抬起身子用双手去环了环他的背。果然方才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背脊也阔了不少。 她正想着要不要捏一把体验一下肌肉是否也结实了,身上的人眼神微微一瞬的清明,哑声道:“你还在这里,我很高兴!” “你……” “不是该在城外”这几个字还没出口,韶亓箫已猛地压下来,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她的,也将她的问题一同堵了起来。 赵敏禾万没想到,本该在明日随承元帝的銮驾一同入城的韶亓箫会出现在她房里,她本想明日去沿街的酒楼茶楼找个好位置,看哥哥侄子和他身披铠甲的模样的! 她心跳加速,正犹豫着是要推开他还是回应他——纯纯的亲一亲,跟被他压在床上亲,完全不是一回事好么! 韶亓箫却已为她做出了选择,他小小咬了她的唇一口,在她惊呼时抓住机会撬开了她的双唇长驱直入。一瞬间,他的气息就萦绕在她周围,搅乱了她心底的理智。 她被吻得昏昏呼呼,连呼吸都忘了,只能软软地攀着他。 她觉得有些窒息,理智回笼了一半,想推开他一些,身上的人却纹丝不动。 就在她开始慌乱地想往他颈后来一记时,他却放过了她的唇。 赵敏禾松了口气,刚大口喘息了一回,下一刻却又僵住了——他并未退开,唇舌甚至没有离开她,反而沿着她的唇角往下蔓延,双手甚至开始巴拉她的寝衣。 赵敏禾手足无措,原先那个亲她前还会告诉她“不喜欢就推开”的人呢?!去一趟晋州回来怎的画风就变成这样了?! 第106章 高烧 赵敏禾说不清这会儿是喜是怕,她只知不能叫他这么下去了!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推拒着他,一边试着去唤醒他的理智:“七殿下!” 叫人意外的是,韶亓箫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兀自扒着她的衣裳。 赵敏禾死命抓着衣襟不松手,瞪圆了双眼低喝道:“你再不撒手,以后就别来了!” 身上的男人停了手,赵敏禾喘着气看他歪了歪脑袋,张着迷蒙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又埋头苦干起来。 赵敏禾目瞪口呆! 这是被鬼上身了吧?! 一定是!他便是画风再变,她都下发最后通牒了,也不该当听不见吧! 她一个怔神之间,韶亓箫已利落地将她身上的薄被甩到了床幔外头。没有了薄被隔在两人之间,赵敏禾愈发察觉到男女之间身体构造的不同。 下一刻,他还把一只蹄子压到了她胸前,用力揉了一把! 揉了一把………… 赵敏禾一个哆嗦,狠下心不再去守脖子以下的部位,双手死死捧住他的脸低声怒道:“你住手!再不住手我喊人……诶?” 赵敏禾双手要捧实他的脸,两只小拇指不由自主伸到了他颈子上,而后她便清晰地察觉到他颈脖上的皮肤,烫得如同火烧一般,与他脸上没有明显高热的体温有着天壤之别。 赵敏禾不顾他已趁着这些功夫成功拉开了她的寝衣,目前正朝着她杏黄色的兜兜努力,快速伸手从他颈后豁开的领口伸进去,摸了摸他背脊上的皮肤。 果真,与他颈脖上的触感一样,太烫手了!还黏黏腻腻的一身汗! 在五月初清清凉凉的夜间,有些触目惊心! 这年头没温度计,她咬不准他的体温烧到了多少度,但从这烫手的程度看,显然不是一般的发热。至少一般的发热不会像他这般丧失了理智。 赵敏禾变了脸色,积蓄力量一个巧劲反压住了他,在他起来重新压制她前,她当机立断翻身而起,坐在他胸口以自己的体重制止了他,又分开两膝压实了他的肩胛骨,才彻底阻止了他的“反抗”。 第124节 也幸亏他发烧之下似乎浑身也没多少力气,否则再给她多一半力气,她也压制不了他! 赵敏禾弯下腰,在他不满的咕哝声中摸了摸他的额头。 而后,她紧皱着眉捧了他的脸,四目相对认真道:“你在发烧!” 韶亓箫盯着她的双目,似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一个劲儿的傻笑道:“阿禾,你还在,太好了!” 赵敏禾又一次隔开他作乱的双手,低下头来以自己的额头抵着他滚烫的额头,柔声道:“我不走。但你烧得厉害,乖乖的。我叫我的丫鬟过来帮忙,你先松手,不然被人看见我们这样,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韶亓箫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然后用雾蒙蒙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看。 要换了平常,赵敏禾一定一巴掌过去了,外加一声“表卖萌了,跟你不搭!” 现在看他烧得这么糊涂了还不忘她,她心软得无以复加。 过了半响,韶亓箫轻轻松开了紧抓着她衣袖的拳头。 赵敏禾朝他安抚地笑了笑,随后拉了拉床头系着的绳子,透过拉响绳子相连在小间处的铃铛,自有值夜的丫鬟听见了会过来查看她。 赵敏禾记得,今晚值夜的是弄月。 趁着弄月起身过来的功夫,她快速低头将自己的寝衣重新穿好,确定将该遮的遮好了,她又飞快为身下的韶亓箫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万幸,他穿的是一身普通的蓝锻锦衣,至少不会是两人都穿着叫人想入非非的寝衣。 看都收拾好了,她也听见了外头弄月的脚步声。 赵敏禾脸色一整,发现自己竟然还坐在韶亓箫身上,吓得赶紧翻身下来。 偏偏韶亓箫还不满她突然的离开,嘴里嘀咕着什么又要起身,惹得赵敏禾赶紧倾身过去轻轻按住了他的双肩,又是柔声一阵诱哄。 弄月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她家姑娘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大半个身子压在一个男人身上…… 弄月性子不如拨云稳重,赵敏禾早有准备,在她尖叫出生前赶紧压低了声音喝道:“收声!” 仿佛回到了韶亓箫头一次潜入她闺房的场景,赵敏禾转过头来苦笑道:“是七殿下来了。他发了烧,有些迷迷糊糊的,你悄悄去叫醒了拨云,叫她往院子里外去看看,他的侍卫是否也在附近。弄月,你再去库房将我那坛酒抱过来,先试着给他降降温。你们俩都小心些,别惊着了别人。” 有别人指挥不用自己拿主意,弄月就清醒了许多。她连连点头,一溜烟儿又出去了。 赵敏禾重新回了头,握了他伸出的双手,对着他孩子般漾起的笑容呢喃道:“烧成这样,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韶亓箫的回答,是抓过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脸上蹭了蹭她的守备,像个大型犬类。然后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困倦地睡了过去,只是额头却因身体的不适还时不时紧皱一下。 赵敏禾无声地笑了笑。 很快,细碎的脚步声又传过来了,是弄月回来了。 待弄月轻手轻脚关了菱花门,捧着一直小坛子来床边,赵敏禾这才轻轻挣开了他,脱去了他的上衣,开始用帕子沾了酒往他身上擦起来。 弄月一呆,万没想到她家姑娘这么……霸气? 她都怕死了! 她赶紧乖觉地去点亮了烛火,又去净室端了一盆清水蹲在地上帮着拧帕子。从始至终始终埋头看地,不去看她家姑娘床上的男子 酒是适合女子饮用的果酒,浓度并不高。赵敏禾为韶亓箫从头到腹肌处——下面的 她还真不敢——擦了两遍,却还丝毫不见作用 赵敏禾急得开始冒汗时,拨云回来了。 韶亓箫的侍卫陶卓果然也在,他还托拨云带回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韶亓箫是从城外营地悄悄溜进来的,原本是打算很快就趁着夜色出城、明早再正常跟着大军进城的,因而谁都没告诉…… 赵敏禾才彻底慌了神色。 半响,她沉了沉心,回身去摸了摸他仍是很烫手的额头,随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拨云,去知际院请我父母亲过来吧。” 拨云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恭敬应了,正要转身却被一脸紧张的弄月一把拉住:“为何要去请伯爷他们?” 赵敏禾神色无奈道:“他的烧退不下去是一,必须由大夫诊治;二是眼下大军中谁都不知他进城了,那明日军中不见了个活生生的皇子,谁都不知会闹得多大,若最后 他来了我这里的事情被传得人尽皆知,那便是皇室和我们忠勇伯府的丑闻。” 他烧成这样,显然无法再凭自己或外头那个侍卫的一己之力出了这守卫森严的伯府,为今之计只有请父亲母亲介入了。 弄月脑袋一团乱麻,不死心道:“外面不是还有个侍卫吗?叫他往军中传个信不就成了?” 拨云叹气道:“你忘了襄京城已戒严了么?若无与本人身份对应的腰牌,谁都无法进出。若没有七殿下本人,尚是白身的陶侍卫根本无法进出城门。此事,只又伯爷才有路子通知陛下那里,陛下才好代为遮掩。” 弄月苦了连,又是慌张又是埋怨道:“七殿下……”刚出了口,弄月就想到七殿下如此莽撞行事也是为她家姑娘,倒是不好开口埋怨,便转而道,“姓陶的有没又脑子,七殿下都这样了还任他乱来。若是他拦了,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拨云扯出了一抹苦笑,迟疑道:“他也不想的。先前他们出来时,七殿下只是有些咳嗽,并无大碍,没成想才小半个晚上的功夫……” 赵敏禾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别说了。 “拨云,你先去知际院。弄月,你取一件衣裳过来服侍 穿了。” 二女正要分头行事,赵敏禾又叫住了二人道:“等等。出去时,叫那侍卫去府外等 ,别在我院子外头。还有,今日是七殿下第一回闯进来,以后对谁都这么说。” 头一句是对已站在门边的拨云说的,后一句则是对她们两个人。 ——一样是盗窃,盗一两银与一百两银,好歹还是一些些差别的。 赵敏禾揉了揉自己的额际,叫她为了他对自己的爹娘撒谎,这感觉可不好。要是以后他敢对她爹娘不敬,看她怎么对付他! 拨云应道:“奴婢会叫陶侍卫也这么说的。” 赵敏禾点点头,眼看着拨云静悄悄出去了,她先为韶亓箫重新穿好了敞开的衣衫,才起身在弄月的服侍下披上外衣,又系好绣边腰带。 头发就没办法了,只得擦个脸得了…… 突然,弄月像是口不能言了似的,只抖了抖手指这的嘴唇,神情却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第125节 赵敏禾解其意,疑惑地看回她。 弄月垮了嘴角,动作敏捷地从她的梳妆台上取过一面镜子,照到了她的面前。 待赵敏禾看清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尤其是微微肿起的双唇时,忍不住脸色一黑! 他x的!忘了那货刚才还对她这样那样过,还咬了一口! 当下,赵敏禾赶紧给自己拧了冷帕子敷上,一面祈祷父亲母亲来慢些,一面飞快在弄月的协助下接替着浸了冷水的帕子。 待听到门外一串轻重不一的脚步响起时,赵敏禾立刻放下帕子,蹿到梳妆台前重新照了一回镜子。 嗯,不如平时自然,但已好了许多了。 她那身为大老粗的父亲,应该看不出来……吧? 第107章 尘埃 “吱呀——”的轻轻一声,菱花门被人慢动作地推开了。 门轴转动的声音几不可闻,在深黑的夜里,没有惊醒好眠的任何一人。 赵敏禾讶异了下。在她的想象中,她已做好了自家父亲雷霆之怒的心理准备。 不过父亲没想象中那么生气,对她或韶亓箫而言,都是好事! 只是下一刻,赵敏禾抬头,看见了赵毅周身犹如实质了的黑气,她不禁寒毛一竖! 她忍住了扶额的冲动,心中哀叹自己果然太甜了。 赵毅到底已年过五十,年轻时还会不分是非和场合地收不住脾气,如今到底稳重了许多。 因而七殿下觊觎自己宝贝女儿到在大军进城前一夜潜入了自家府中,甚至还病倒在了女儿闺房里。这事一发生在了自己的眼前,赵毅即使想要打断小兔崽子的腿,也得是封锁消息之后才行。他必是要他女儿的名声不受丝毫牵累的! 所以,即使此刻的赵毅已经怒火中烧,却还是放轻了动作开的门,不愿引来多余的人叫女儿陷入人言是非的漩涡。 赵敏禾心里七上八下,一下子连手脚都不知放到何处。 她低着头咬了咬唇,才忐忑不安地从梳妆台前走过来,轻轻对着赵毅和吴氏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赵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赵敏禾更是不安,她喏喏着开了口:“父亲,今日……今日……”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反反复复说了这么几个字。 赵毅看女儿的神色都快哭了,心中不忍,缓了口气道:“阿禾别怕。” 他拍了拍女儿的手,才对身后肃立的钱嬷嬷挥手道:“先去诊脉,不能叫他在咱们府里烧坏了脑子。” 拨云颇有心思,她晓得当伯爷得知外男闯入姑娘闺房的那一刻,不论那人身份几何,只会叫伯爷连肺都气炸了。 因而,她把韶亓箫的病情怎么严重怎么来说,想要以一位皇子的高烧昏睡叫伯爷暂时压下暴怒,等最生气的一刻过去之后,想必伯爷脾气也会缓和一些。 到时候姑娘想要解释也罢,七殿下想要赔罪也是,伯爷也会多些耐心听下去。 所以赵毅,才会在看过女儿安然无恙之后便遣钱嬷嬷去为韶亓箫看病。 赵敏禾小心张望了下,赵毅和吴氏之后只有钱嬷嬷一个,显然一家子都无意再扩散消息,不叫更多的人晓得,这才只带了懂医术的钱嬷嬷过来。 钱嬷嬷目不斜视,在三个主子的静默无声中上前为韶亓箫搭脉,片刻后有些迟疑道:“七殿下这病来的……” 赵毅看她说的吞吞吐吐,便竖眉道:“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钱嬷嬷道:“奴婢观七殿下的脉象,似乎是心力交瘁之后骤然放松,而后内外不调才高热不止……还好七殿下身子骨好,这一阵发出来后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便会没事了。” 赵敏禾蹙眉轻轻道:“他好好地随扈,也没有担着要紧的位子,何来的……” 赵毅哼了一声,赵敏禾马上就闭口不言了。 吴氏柔声开了口道:“待在陛下身边,还是在外头,压力自然是不小的。” 吴氏是真一点儿都不奇怪。 她出生在人口繁盛的吴家,儿时也曾在比京中人口更多的祖宅住过几年,各个房头明里暗里的争权夺利见过不少。 光是一个吴家,都得叫人清醒着脑袋做人,更何况是御前呢? 叫吴氏说,她嫁人后过的这么清闲和睦的日子,才是少之又少的。 赵毅靠前几步,看到了床边的白瓷小坛,又闻了闻空气中残留着的酒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本好了一些的脸色又黑沉下来,怒道:“是谁给他擦的身?” 赵敏禾一呆,还没想好要不要撒个谎说是弄月擦的了,扶着她的弄月却已条件反射地盯着她看了…… 赵毅一见弄月这般模样,便知是自己女儿亲自动的手。 他攥了攥拳正要上前,却看赵敏禾猛地打了个颤栗。他一下子便如被戳破了的气球似的瘪掉了,硬挤出个笑容对赵敏禾道:“阿禾乖,父亲不生气,不生气!” 他嘴上说着不生气,转头看着床上的韶亓箫的眼里,却冒着凶光。 赵敏禾又一次呆了呆。 方才分明是弄月看见了赵毅动作,扶着她的冰冷双掌下意识收拢了起来。五月里天气开始炎热了,到了此刻的半夜三更却透着冷意,弄月给她拿过来的是白日里穿的烟纱撒花罗衫,单薄的很。 被弄月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双手一箍,凉意便刹那间钻进了骨子里,她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的。 第126节 然而,她父亲似乎却似乎以为自己是被他吓的…… 钱嬷嬷又道:“眼下,还是得再接这给七殿下降温才行。” 赵毅转头看了看老婆闺女,又看了看闺女的两个丫鬟,最好又转到了钱嬷嬷身上。 钱嬷嬷连连摆手道:“伯爷,我还得去给七殿下配药。” ——因不可以惊动其他人,便只能叫钱嬷嬷亲自去给韶亓箫配药,再没他人可以使唤。 脸色一黑,难道成还得他这个长辈亲自动手给他擦身不成?! 拨云忍了又忍,终是道:“我想,七殿下总不会孤身一人进城来的。他身边,该是跟着内侍或侍卫的。” 赵毅先是一喜,随后又一滞,沉吟道:“你沿着从姑娘院中到门口……到府外的路都找一遍,把人寻来给他主子擦身!” 拨云领命去了。 钱嬷嬷也轻手轻脚去了药房那里。 吴氏对赵毅道:“你去给陛下报信吧。” 赵毅没有说话,不过行动上却也是同样转身出去了。 吴氏这才抬头仔细打量了女儿一番,眼里看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却伸手招她过去。 赵敏禾心中一紧,随后慢慢挣开了弄月,独自一个乖乖上前,乖乖低头认错。 吴氏却轻轻笑着,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戏谑地在女儿耳边轻轻用只有两个听得到的声音道:“看不出来我家阿禾魅力非凡哩。” 这话取笑的意味十足,赵敏禾顿时窘迫万分,从一开始便镇定的脸色一下子红透了。 吴氏心里喟叹一声。七殿下,比她想象中还要看重女儿,否则如何连一夜都等不得,竟是瞒着所有人连夜潜入了京中。 只不知,他是否会要求她女儿同样如此,还是须得更盛? 吴氏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安,很快却又消失无踪。 赵毅草草写了封信说明情况,以蜡封口,随后便叫来了心腹带着令牌连夜出城 他写的是加急的密信,下头人便立刻报给了冯立人。 冯立人也不敢耽搁,去叫醒了睡得正酣的承元帝。 本是睡眼朦胧、带着丝起床气的承元帝,待一看清信中所书内容,他精神一震,随后动手捶着床板哈哈大笑起来。 冯立人一头雾水,疑道:“陛 因何事开心如此?” 承元帝揉了揉眼角 :“你可知……箫儿今晚去哪儿了?又做了什么?” 冯立人笑着疑惑 :“七殿下难不没待在自己的营帐里?” 承元帝心情好,直接递了信纸过去。 冯立人伸手接过一看,立时无语,抖了手嘴里“这、这”了半天,也没“这 ”出个子丑寅卯来。 承元帝嘻嘻一笑,快声道:“这下,看他怎么赖账!” 随后,他伸手一指 :“你去安排一下,‘七殿下’今夜突发疾病,朕心甚忧,着人连夜送入宫中命太医医治。明日,他倒不能随着大军一同入城了。” 冯立人反应过来,躬身应道:“是,奴婢必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正要出去,却叫承元帝又叫住了:“等等。” 冯立 转身,敬听吩咐。 承元帝犹豫了下,道:“秘密把箫儿从忠勇伯府接出来送入宫吧。” 得寸进尺,可是会叫赵毅那老家伙记仇的! 冯立人应了,出去安排诸事。 五月初三寅时不到,大兴宫中便秘密派出了一顶软轿,林嬷嬷亲自压队将还未清醒的韶亓箫接出忠勇伯府,回锦墨轩养病。 见人没继续赖在自家,赵毅心情总算好了些。 他半夜被叫醒,待韶亓箫被接走,才又抓着女儿回了知际院——女儿的床都被个外男睡过了,还能再接睡?——而后又睡了不到一时辰,天蒙蒙亮,赵毅便被吴氏叫醒了。 ——今日百官要迎承元帝回朝,时辰切不可耽搁了。 赵毅到底昨晚睡得太少,张着黯淡无光的眼珠子,依次挨到大军入城、游街,又送承元帝和有功将士入宫,好不容易承元帝对众人的发言也完了,他正要回去好好睡一觉,却又在宫门口被冯立人亲自拦了来。 “赵伯爷,陛下有请,还请伯爷再去趟明光殿。” 冯立人笑容满面,甚至笑得比从前还亲切几分。 赵毅却想一巴掌拍回去,而后拽拽地甩袖走人,傻子都知道帝叫他过去是想说什么! 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家中的女儿胳膊肘往外拐……甚至连老婆都倒戈了! 赵毅脑海里只浮现出四个字:“大势已去。” 他磨磨蹭蹭地走,冯立人也不催他,反而一旁耐心道:“陛下昨晚上接了伯爷的消息,可操心坏了。一会儿担心七殿下搅了伯爷府里,一会儿又担心他的身体,还有伯爷,昨晚上可是没睡好?陛在见了伯爷眼下的青影,可心疼了……” 赵毅黑脸,知道没睡好,干嘛不放他回去睡觉啊! 第108章 落定 第127节 赵毅慢吞吞踱进明光殿正殿时,承元帝这里刚送完了兢兢业业来向承元帝禀告政事的宋首相。 见赵毅来了,承元帝连连招呼他往偏殿说话。 赵毅绷着脸,拱手道:“陛下寻臣所为何事,自可在这正殿中说。” 承元帝气笑一声,暗道:这是跟他杠上了? 他也不与赵毅理论,只笑哈哈道:“咱们说说家事,哪儿有在这种地方说的?” 说着,他不管赵毅是何反应,只拉了人抬步就往偏殿而去了。 赵毅被动地跟着走,心里的憋屈苦逼只他自己才能体会。 进了侧殿,承元帝一把将一言不发却满脸“我不开心”的老伙伴压在矮塌上坐下,自己也打发了偏殿里伺候的宫人,而后步履轻快地往旁边一坐,二人之间便只隔着一张小几。 承元帝笑眯眯地将一个青金弦纹瓷碟往赵毅面前一推,道:“师兄,吃桂花糕。” 面前的糕点飘香四溢,精致无比。 赵毅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他把头往另一边一甩,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承元帝也不勉强,自己一手一个抓起来大快朵颐,一面称赞尚食局大厨的手艺非凡。 赵毅脸色一黑,顾自端起青瓷茶盏大口喝了一口。 承元帝见状,嬉笑道:“师兄,女大不由娘,也不由爹。你想开些吧,又何必撑着呢?” 二人之间心知肚明今日的对话是为何般,赵毅也不是个会装傻的性子。 他哼了一声,道:“不是你女儿,你当然不心疼!” 承元帝依旧笑着道:“你的女儿,给我做儿媳,有什么不好?” 赵毅道:“你家乱七八糟的,以后只会更乱,有什么好?” 承元帝一顿,轻叹道:“这话也就你敢与我说。” 赵毅撇撇嘴,要是没有二人间四十多年的交情,他也不敢说呐。 一时间,两人之间倒是沉默了下来。 赵毅被这静默的氛围弄得浑身不自在。不想这么傻子似的干坐着,他瞥了承元帝一眼,而后蹑手蹑脚从小几上捏了两块桂花糕,放到嘴里轻轻咀嚼着。 宫里的厨子做的桂花糕口味上确是香甜可口入口即化,但在赵毅嘴里,总是少了几份味道,不如家里女儿做的对他的胃口! 想到宝贝女儿,赵毅心底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他辛辛苦苦养大的贴心小棉袄,就要这么拱手让人? 还有没有天理了?! 承元帝从兄弟阋墙的伤感中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赵毅无意识地嚼着桂花糕、双眼无神低沉的画面——连嘴里的糕点都快吞完了没意识到。 他笑了笑,而后“好心”递了块桂花糕过去,放到赵毅松松的手掌上,赵毅下意识托起它,一口吞进了嘴里——继续嚼嚼嚼! 承元帝依样画葫芦又递了一块过去,这回赵毅总算回过了神来。 他白了一眼,嘟囔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玩儿!” 承元帝气笑道:“你比我还大,吃着东西都能走神!” 赵毅“呷”了他一口,认输地顾自开吃。 承元帝把话题拉回来,谆谆道:“我家箫儿有什么不好?你给他限定见你女儿的次数,他也乖乖遵守了。若要有什么缺点,也就是他少年失母,少个人疼他,偶尔才会精神紧绷又偏执了些,周围人需要多体谅体谅他。但这也有好有坏吧,将来成了婚,两人感情便差不了。再加你与我的关系,他怎么着也得多掂掂你这个岳父的分量。” 赵毅反驳道:“他昨晚那样哪里算乖了?!” 明明是个登徒子! 承元帝瞪了瞪眼,道:“合着我说了这么多句,你就光听头一句了?” 赵毅梗着脖子道:“那分明是事实!” 承元帝扶额:“那也是因为大军出征了整整一年的关系。少年人冲动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还曾用我做掩饰偷偷去会嫂夫人……” 眼看赵毅要恼羞成怒跟他急了,承元帝赶紧换了话头:“师兄放心,等那臭小子醒了,我一定好好骂他一顿!” 赵毅狠狠点头道:“是该好好骂!” 该骂的还有他府里那些酒囊饭袋!这么多人巡逻,竟然叫那个臭小子偷偷溜进来了! 今天回去他就去压着人好好操练,还要重新排兵布阵! 再叫那臭小子溜进来他就跟着那臭小子姓! 承元帝再接再厉道:“师兄尽可安心嫁女。你想想,你家阿禾嫁到哪家不会叫你操心的。相比之下,嫁到皇家,身份上是最尊贵不过的了。逢年过节的,在外交际,除了几个皇室的长辈,她都用不着向别人行礼,只有别人朝她行礼的份儿。再有你我挚友,阿禾成了我儿媳,我岂有亏待她的道理?今日我也把话放这里了,将来若是箫儿对不起你女儿,我一定站在你这头!就算师兄不动手教训,我也不会绕过了他!” 他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些话本不是该由做母亲的来说么,他这当爹当成这样,也够对得起儿子了! 赵毅蠕动了下双唇,半响才开口道:“我考虑考虑。” 他态度已然松动。 承元帝也明了,他活着的女儿有三个,去年二公主出嫁的时候也照样舍不得,更何况赵毅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女,如珠如宝养大了,自然更加难以割舍。 第128节 二人又吃吃喝喝了一阵子,赵毅才出宫。 赵攸瀚赵煦几个早一刻已回了府,也见完了一年未得相见的亲人。 赵毅回府后便招了妻子和长子进书房商讨赵敏禾的婚事。即使三人都明白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但诸如承元帝那头之后如何应对、何时正式应下婚事、婚期几何等事宜,还是未定。 至于赵敏禾本人,见完哥哥侄子后,便回存芳苑抄佛经去了——明面上昨晚的事确是那么过去了,然而吴氏却以为此事可一不可二(赵毅和吴氏对“昨晚韶亓箫是头一次潜入府中”一事倒是深信不疑),便罚了赵敏禾抄经,一日必抄够两个时辰才行。 赵敏禾这头叫自己平心静气地抄经时,宫里锦墨轩中的韶亓箫也幽幽转醒。 他的眼前先是浮现出明黄色的纱帐,刚开头有些迷迷糊糊的,而后待纱帐上的云雷纹渐渐清晰起来,映入他的眼帘时,他倏地一惊。 韶亓箫刷的从床上坐起,倒吓了一旁打瞌睡的林嬷嬷一跳。 但人醒了是好事,林嬷嬷高兴地立刻上前扶住下一刻又瘫软了下去的韶亓箫,对他嘘寒问暖。 一旁的康平也殷勤地上来问他肚子饿不饿,可想吃什么。 韶亓箫却没心思在意林嬷嬷说不停的话语,他虚弱地半倚在床头,浑身都没有力气,在看清这是他自己的寝宫时背上却又冷汗涔涔起来。 他伸出五指,一把抓住还在说话的林嬷嬷,不安道:“嬷嬷,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分明记得——昨晚他亲眼确认过了!这一世真的不一样了!他提前两个月随大军回京,她如他临走前一般,依旧待字闺中! 随后他才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倒下的,为何一觉醒来,自己却会在自己寝宫里?身边照旧有林嬷嬷,有康平,却没有她…… 难不成,昨晚……乃至前面四年的光阴,都是他南柯一梦么?! 康平霎时闭了嘴。他是跟班,不可以说主子闲话的! 林嬷嬷却没有这顾虑,殷殷切切道:“殿下你也太乱来了,生着病还乱跑!你就算想见赵姑娘,出征一年多的时光都挨过来了,多等几日又何妨?若不是刚巧赵家还有个老嬷嬷懂医,你就这么倒下了,这可叫忠勇伯府怎么办才好?也幸好人家一家子处置起事情来都有魄力,不然事情传出去了,我看别人在背后怎么笑话你!……” 林嬷嬷还在絮絮叨叨,韶亓箫却无心再听下去了。 还好还好,那不是梦……她还在…… 他安心下来,一放松便觉得眼前头昏脑涨起来。 林嬷嬷眼见他又晕乎起来,吓得赶紧不说话了,又招呼康平一起将他重新扶着往后靠在大迎枕上,温声道:“殿下平日极少生病,这回病势汹汹,该好好养着。别费神了,要做什么都叫老奴和康平去,啊。” 韶亓箫在林嬷嬷和康平的伺候下,喝了些温开水,又进了些白粥,因实在没胃口只用了小小一碗而已。林嬷嬷也不勉强他,只道过两三个时辰再用一些便是。 而后的药她却没那么好说话,亲眼盯着他全部喝光了才罢休。 药效上来,韶亓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承元帝百忙中也来看了看熟睡中还烧红着脸的儿子。 他并未叫醒他,只在他床头坐了一刻钟才叹一口气走了,临走前还嘱咐了林嬷嬷等人好好伺候。 韶亓箫到底年轻力壮,在床上躺了三天便好了许多,身上也不再有气无力。只林嬷嬷不安心,又亲自上手叫他后头又喝了好些天苦药,又不准他出宫去。这一点就连承元帝都举双手双脚赞成了。 韶亓箫无法,只好安心养病。 到他解禁时,都快一个月过去了。朝廷也已将这次胜仗的封赏下发得七七八八了。 对有功之臣,承元帝向来不吝封赏。 如陆崇之流的武将,功劳最突出的几个这一回便是直接封爵。比着太|祖时期的例,陆崇得了穆康伯,袭五代而降爵。赵攸瀚本就是忠勇伯世子,承元帝便把忠勇伯的承袭又往上加了三代……还有诸如刚开始往边关布防的云麾将军、归德将军等人,封赏不一,爵位、金银器物不一。战事刚开头殉了国的怀化将军也得了封赏留于其后人…… 留守京中的文武百官以大军归朝后便病倒了的宋首相为首,也得了不少嘉奖。宋首相更是从承恩伯的爵位改成了文庄伯。 一样是伯爵位,承恩伯乃是女眷恩及娘家,说到底还是来自内帏,是叫不响的。文庄伯却是实实在在的爵位,两者之间连承袭几代都天差地别。更何况这爵位里还带了一个“文”字! 诸如文、武、忠、孝、仁、义、礼等嘉字,取字也罢,谥号也罢,是不能随便用的。大周开朝以来,能与这几个字扯上的人或家族,着实不算多。就连当年承元帝为英年早逝的先太子安上了“孝文”二字,暗地里嘀咕先太子是否配得上这个谥号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那时承元帝积威甚重,又伤心太过一意孤行,谁都不愿站出来承受承元帝的雷霆怒火罢了。 按理,赵毅虽没随扈,但他留在京中负责调度兵器,也是大功劳一件,但承元帝却迟迟没有封赏他。 不过,除了亲近的人家和与赵毅不对付的政敌之外,几乎没人注意到他有没有得封赏。因为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了二皇子韶亓萱身上,想看看立了军功的他会被赏什么。 奈何,承元帝的态度却有些耐人寻味。 承元帝虽在很多场合大力夸赞了二皇子,实在的封赏却一直没下来,只道要众皇子们一起封赏才是皇室的大喜事。 而后,承元帝也嘉奖了留守在京中的四皇子和五皇子,尤其是在政事上愈发从容的四皇子韶亓芃,承元帝更是不吝溢美之词。 一时之间,脑子灵活的都清楚了——陛下这是不想叫二皇子一家独大了,才又捧起一个四皇子来。 这些纷纷扰扰却不叫韶亓箫放在脑子里,他只记挂着承元帝什么时候赐婚。明明先前已经跟他暗示过未来老丈人已松口了的,怎么后头又没动静了? 他自身上好得差不多后,便常常去明光殿晃晃,承元帝几乎一办完政事就能看见他的身影。 时间长了,堂堂皇帝也要躲着儿子走啊! 终于,又过半月之后,承元帝加封赵毅为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虽圣旨中言明只是武散官,只留虚职而无实权,还是不少人酸溜溜的——哪怕是虚职,在这俸禄却是实实在在的,最重要的还是后头的荫封。谁家后代没有个不成器的呢,能补勋位及率府亲卫的荫封,谁不眼红啊! 赵毅前头谁也有个散官位,却只是个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这一下子从正五品上跳到了正二品,皇帝偏心的这么明目张胆,还是明君么?! 然而,不及御史上谏,承元帝又往忠勇伯府发了一道旨意——便是将忠勇伯嫡女赐婚于皇七子韶亓箫为正妃。 这下,御史哑火了——皇帝要提提亲家的身份,这个基本与太后皇后的娘家会得个承恩伯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个……要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只记得……自己就看了阿禾一眼而!已! ——没错,他断片儿了…… p.s.本来是要设定成阿禾老爹得一个勋官的,然而没想到勋官十二转是要上阵杀敌才有份的……我前面资料没查仔细,这里再这么写就有些bug了~~早知道我就写成老爹上战场了…… 第129节 然而有钱难买早知道~~~所以改成武散官,然而时间太紧,我没查到散官有没有荫封……现在就先这么写吧~~有知道的菇凉麻烦给我说一说吧。 说了这么多“然而”,在这里再跟大家强调一遍:架空历史,请勿考据~~~然而常识性错误最好还是表有了~~ 第109章 进爵 尘埃落定之后,韶亓箫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本是想当日便去忠勇伯府见赵敏禾一面,奈何赵毅这会儿看他哪里都不舒服,愣是不许他入后院,还美名其曰未婚夫妻之间见面不吉利! 韶亓箫泪流满面。他与阿禾婚期都没定下,这样下去以后他见阿禾不是遥遥无期了? 更何况,赵毅还领着他沿着忠勇伯府围墙转了一圈儿,他一见府内五步一守卫的架势,便晓得这是老丈人明摆着在提醒他——我加强了府中守卫,你小子别想再翻墙了! 而后,老丈人便带着他往练功房去了…… 韶亓箫缩了缩脖子,他自被抓包后,也是有些心虚的。即使老丈人不捏拳头给他看,他近期、至少两个月内也不打算翻墙了。 现在……似乎好几个月都没办法偷偷来见她了啊…… 见不到未婚妻的韶亓箫很郁闷。 连承元帝在闰六月里初一并将在世的六个儿子——包括去年在战时就满了十五岁的韶亓荿——一同赐封了郡王爵,也没叫他开心一些。 前头几个、包括韶亓箫在内的皇子都有了自己的封号,因而只是将爵位从郡公升到了郡王,再添上了数量不一的食邑数,然后已开封建府的几个皇子府上换个牌匾就差不多了。 韶亓荿得了个“旭”字封号,这与他前世倒是一样的。只是他前世并未去晋州,所以无功可封,仅是按例得个郡公爵罢了。 再有韶亓箫自己也不一样了。前世他那个样子,自然什么都没捞到,身上仍是郡公爵。后来一直到三十岁才依例晋封顺郡王。而后新帝登极,给他晋了亲王爵,又改了“璟”字封号。 说起“功”,韶亓箫与韶亓荿两个基本就是长见识去的,俩人在御前只帮着承元帝打打下手跑跑腿什么的,硬要套上功劳也就只有一点点。然而这两个运气也不错——那最后一战,是他两个与赵煦率先察觉端倪的。 有了这首察之功,他俩得个郡王爵也算顺理成章,也没人没眼色地跳出来反驳。 到底承元帝只给了他俩一人一千食邑不是?连之前二公主出嫁时得的三千食邑都不及,更别提这回因战功而得了最多的六千食邑的二皇子了。 群臣没人反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开国之初,太|祖改动了皇子们封爵的规矩,叫自古至今皇子们生来便是亲王的爵位……没了。 一是当时太|祖当时下定决心削藩,所有宗室王公都拘在襄京城中,这么一来年代长了,子生孙,孙亦有子,不用几代宗室就将达到一个庞大的数字。所以控制宗室爵位的品级和数量便是毫无悬念的事,否则光是养活宗室便是好大一笔支出,必将成为拖累国库的负担。 二是,太|祖即便要抑制宗室的地位,也从没有打压宗室的想法。叫他们自己上进挣爵位挣官位,总比白养着人好。皇子因功而破例进爵,倒可以为宗室们做个表率作用。至于“皇子十五封郡公三十封郡王”的规矩,则是以防皇帝的儿子真的那么没用、只能混吃等死而已。 然而,太|祖那时没有料到,自他自己与正懿皇后育有宣和帝、安王、宁王三子之后,承德、承元二帝均是单传的独子,连姐姐妹妹都没有一个。承元帝的二公主,更是大周开朝以来韶姓公主中活到成年嫁人的头一个! 这种情况下,大兴宫北边儿专门划出来留给宗室们造府邸的兴安坊,长年都不满员,好多地方都是空着积灰的! 所以啦,承元帝儿子多,这时候逮着个理由想叫每个儿子爵位都高些,在朝臣们看来其实也不是大事,反正没碍着谁的利益,国库绰绰有余付得起食邑,兴安坊也空着好多地方。 韶亓箫和韶亓荿宫外的府邸也定好了,两者相连,并且还在兴安坊的最东边。原因自然是——那里离赵家、郑家所在的建安坊最近,以后陪老婆回娘家十分方便。 只是朝廷上下还在忙战后整顿的事,工部大约要九月之后才有人手忙活他俩的府邸。 不过,韶亓箫还是很高兴承元帝给了他自主选择府邸地址的权力的。他无时不刻想跑到赵敏禾身前邀功去。然而这些日子来,岳父大人每见他一回便提他往练功房去一回,他还每回都找不到机会往后院去见她。 因而直到闰六月下旬,忠勇伯府大办了闵氏生的十一郎和王晴生的五姑娘的百日宴,韶亓箫才找着机会见她。 此时,距大军归朝那晚,已过去九九八十一日了! ———————— 也是凑巧,赵家第四代的十一郎和五姑娘生在同一日。 杨氏在四月十九那日,晨曦时分抱到她第二个孙子时还失望万分,到晚间王晴生下小五时便是激动得都不会抱孩子了。 两个小娃娃满月时,朝中上下还忙着,他们父亲叔父祖父伯祖父也是,因而并未大办。到如今百日了,一家子上下才集中精神给俩小的合办了一场盛大的百日宴。 闵氏的母亲闵大夫人本还担心三房嫁进来一个士族王家的嫡女,会对身为三房长媳的女儿带来不利的影响。后头看杨氏与王晴相处虽十分有礼,却缺了一份杨氏与闵氏之间的亲近,这才放了一半的心。再后头,自家女儿如今育有两子,王晴却生了个闺女,那女儿在府中的三房长媳地位便是稳如泰山,用不着再担心王晴在身份上压过了女儿一事。 然而,过了这么三个月,闵大夫人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自王晴生下女儿,杨氏与王晴之间的隔阂仿佛消失无踪了似的。 便如此刻,杨氏是主人家,自然坐在主位,怀中抱着的小团子却不是孙子十一郎,而是王晴生下的小五。她正满脸笑容地逗着怀里的孩子,那小女娃也十分乖巧,一直“咯咯”笑个不停,还笑得口水直流。 杨氏便一口一个“乖孙女儿”地亲自给她拭着口水。 到小娃娃开始耍着小手小脚乱动时,王晴上前笑道:“母亲,小五怕是饿了,儿媳抱她下去吧。” 杨氏伸出一指,用指腹往小女娃下巴点了点,果然见小女娃迫不及待地大张着小嘴“嗷嗷”叫起来,便笑容可掬将孩子小心递给王晴。又嘱咐道:“小心抱好,别摔着我乖孙女儿。” 王晴撅嘴道:“母亲可真偏心,怎的平日不见母亲这么嘱咐我呢。” 孩子已移到王晴怀里头,杨氏用空出的手摸了摸王晴的发髻,笑道:“母亲也是疼你!”她又对王晴的母亲崔氏道,“前几日阿晴得了两盒新的香料,我是不懂品鉴的了,不过今日亲家母在,不如就请亲家母过去帮着瞧瞧?” 崔氏心知这是杨氏寻理由叫她们母女单独叙话,便也不推辞,感激地笑着应了。 闵大夫人暗中撇了撇嘴。 瞧瞧!什么时候王晴能在杨氏面前撒娇卖乖了?杨氏什么时候会叫王晴“阿晴”了?又什么时候与崔氏这般亲近过? 她瞧着杨氏在同别人说话,便凑到闵氏耳边轻声道:“女儿,你休养好身体后,便立马再怀一胎,赶紧生个女儿出来才好!” 闵氏哭笑不得,只好也小声道:“母亲您多虑了。婆婆喜欢孙女是一回事,但大面上并没做错过的。” 周围都是人,她不好细说,但事实确实如此。 第130节 这些日子以来,即使婆婆疼爱孙女,也没落下过两个孙子。 如今日,婆婆也是先抱着她生的十一郎见客,好一会儿才换了小五。哪怕抱着小五时间更长呢,到底十一郎已是婆婆第二个孙子了,小五却是第一个孙女,自然更稀罕些,还是六郎赵攸涵的第一个孩子,偏疼些无妨。 况且在赵家,女孩儿比男孩儿更得疼爱是常理。不独他们三房,大房也是如此的。 后院那头,崔氏也在同王晴说着类似的话:“你亲嫂嫂连着两胎都是男娃,你也抓紧些。不过现在也别急着怀胎,先将身体养好才行。先开花后结果,翻了年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出来,儿女双全才是福气。” ——都是催着自家女儿再生一胎,只是两个母亲叫生的孩子性别却是相反的! 王晴轻轻颠着吃完奶后已开始困倦的女儿。 她也知自己母亲担忧的是何事,便轻轻笑笑道:“母亲,我婆家规矩严,您就安心吧。即使我下一胎还是闺女,婆婆那里也不会叫六郎乱来的。” 崔氏赶紧“呸呸”了几声,急道:“浑说些什么呢!赵家的家规我自然是知晓的,否则当日母亲也不会比你父亲早一步松了口同意这桩亲事。但你也得抓紧些,早些生了儿子才好安心呐。” 王晴笑着连连称是。 似乎是母女二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原本快要入睡了的女娃娃又睁开了双眼,“哇哇”哭叫起来。 王晴笑骂道:“这小娇气包,睡觉的时候是不准别人发出一点儿动静的。如今连她父亲想在早上上职前去亲亲她,也得做贼似的放轻了手脚。一旦不慎将她吵醒了,就别想轻易哄住了。” 崔氏手痒地拍了女儿一下,随后满面笑容地将小小的外孙女接过来,柔声细语哄起来。 女娃娃正是开始可爱起来的时候,不一会儿就咋着殷红的小嘴巴睡起来。即使不是崔氏期盼的外孙子,也叫她喜欢得当成个宝贝似的拍哄。 她压低了声,对王晴道:“我外孙女乖着呢,就你嫌弃!” 王晴弯着眼睛笑笑,不再多言。 第110章 误会 前院里,韶亓箫终于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溜进了忠勇伯府的后院。 这一日是战事胜利后忠勇伯府的第一桩大喜事,后院来来往往的女眷不少,因而韶亓箫并没想着在后花园与赵敏禾来个命中注定的巧遇,而是一路避开了行走在后院的各家女眷和丫鬟们,翻进了赵敏禾的院子里。 下人们大多去前头帮忙了,存芳苑里只留了个老婆子看门,韶亓箫便堂而皇之地坐在小花厅里一个从外边看不见他的角落里。 他运气不错,等了一刻钟便撞见赵敏禾的大丫鬟之一的拨云回来取东西。 韶亓箫突然出声叫住拨云的时候,一向稳重镇定的拨云也差点儿魂都散了。 “七殿下!”她的脸色只有用五彩缤纷才能形容。 韶亓箫背着手站起身,从容道:“阿禾可是在我姨母那头?” 见拨云愣愣地点头,他又道:“烦请姑娘传个话,我在这里等她。” 他目光定定,态度豁达自然,边关历练回来之后身上又自然而然带了几分上位者的肃穆和威严。 拨云摄于此,下意识听从了他的吩咐往外头走,直到见到守门的老婆子,才扶了扶额。 她面上不显,朝婆子套问了几句,便知这婆子从头到尾便没见过里面这尊大佛——那位七殿下,分明又是翻墙进来的! 无怪乎伯爷私底下将他叫成臭小子呢! 然而人已经在那儿了,拨云只好加快脚步,往三房那头去寻赵敏禾。 拨云是赵敏禾的贴身丫鬟,主子身上有什么变化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那夜她到姑娘房里时,便发现姑娘的嘴唇有些肿,到后来伯爷与夫人来时却好了许多。拨云年纪也不小了,渐知人事,后头情况安定了她便想明白了。 因而,她后头虽从没从赵敏禾口中证实,但连蒙带猜得出的结论,却也八|九不离十。 而这几个月来,她家姑娘却有意无意避着七殿下,乃至快三个月了二人根本没在私底下见过面说过话,更是叫拨云心里越来越雪亮。 赵敏禾心里确实是别扭的。 去年韶亓箫离京之前的那回,他靠过来时,她连嘴巴都没张;心头的粉红泡泡刚压过好奇泡泡时,他已经退开了。 所以严格来说,在她心里那回就是亲。反倒是他回京那晚,才算是她两辈子头一回跟一个男人接吻。 任谁被床咚之后这样那样——虽然这个这样那样没到最后一步——她还在暗戳戳地期待另外一方当事人后头会如何表示呢,赔礼道歉也好,死皮赖脸也罢,好歹有些反应么…… 他倒好!礼物照送——将去年的簪子也补上了;还晓得叫她六哥哥传话——他不是不来见她,而是在跟她老爹做斗争。 可偏偏,对那晚他自己的流氓举动,却什么都没提及。活像是她幻觉了似的! 自己心里像兜了个小鹿似的砰砰跳动、对方却没任何反应的吻,赵敏禾每每回想一次,便想胖揍他一顿! 一天天过去,她不但没有慢慢放下,反而越来越火大!到赐婚的旨意下来时,赵敏禾的火气也达到了最顶点。 耍了流氓就跑?以为定下婚约前面他的为所欲为就可以不了了之了? 两罪相加,罪加一等! 然而——他居然还敢翻墙进来、还是大白天! 三罪并罚! 赵敏禾一呆之后,气冲冲地往自己院子里走。 拨云赶紧跟上,小声提醒道:“姑娘,客人们都还在,别叫别家夫人们看出端倪来了。” 赵敏禾机警地左右看看。因是私密事,拨云方才便将她单独请出了花厅,到没人的角落才说出口的,这会儿近处虽没人,但不远处还有三两个贵女坐在花园里说话,再远处还可以见到进出更衣的夫人们。 她调整了下脸上的表情,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步步生莲地往存芳苑回去。 第131节 路上打发了两拨凑上来欲要亲近的贵女,赵敏禾真正回到存芳苑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行至花厅门口,赵敏禾朝拨云使了个眼色。拨云会意,在她步入花厅后,便没跟进去,而是掩上了门后,便守在了外头。 韶亓箫摆着如花儿的笑脸看向走进来的赵敏禾时,见到的便是心上人唇角下垂,像是在自己脑门儿上大大的四个字——“我不高兴”,双眸中却像是冒着粹亮的火花,盯着他不放。 他摸了摸后脑勺,走过来道:“阿禾,你遇上不开心的事了?” 那夜她已看过他脸上的变化,如今人站在她面前了,她才发现他似乎还长高了一些。原先就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呢,如今看上去她只在他肩膀这里了。 赵敏禾噘了噘嘴,跑到桌案前坐下,歪着脑袋看他道:“你怎么进来的?不是说我父亲一直盯着你么?” 韶亓箫跟着坐在她旁边,嘿嘿一笑道:“今天客人多,伯父顾不上我,我便偷偷溜了。” 见她还一直看着他,显然还在听他说。 韶亓箫摸了摸鼻子道:“我翻墙进来的。” ——自从赵毅加强了府中的守卫,晚上防卫更甚,平常他是占不到便宜了。但今日人龙混杂,又是白日,他便有空子可钻了。 赵敏禾嘴角一挂,道:“你可知,上回你翻墙之后我被母亲罚抄经,每日不得少于两个时辰,抄了一个月手上茧子都厚了。” 韶亓箫连忙拉过她的手,心疼地左摸摸右摸摸。 赵敏禾轻轻哼了一声,抽出柔荑道:“别动手动脚的。” 韶亓箫立刻苦下了脸,道:“阿禾,都一年多了,我就才碰到你这么一回呢。” 见他眼里满是“你真小气”的神色,赵敏禾怪异地瞟了他一眼,试探道:“你回京那晚,你还记得自己来了我房里么?” 韶亓箫点点头,歉疚道:“是我的不是。我没想到自己竟在那时候病倒了,不但没有与你叙旧,还害你被伯母罚了。” 赵敏禾原本要生气摆谱的表情彻底裂了…… “没有与你叙旧”? 他都差点儿将她扒光了!难道这不是叙旧?!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韶亓箫疑惑问道:“怎么了?” 赵敏禾恨不得给他淋一盆冷水洗洗脑袋!“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何时晕的?” “我在你床边坐了一会儿,确定你还在并没……”韶亓箫顿了顿,赶紧改口,“还没醒,本想看完你就走的。可后面头越来越重,我支撑不住便昏了过去。” 说到这里,韶亓箫也意识到她的反应有些不大对,他想到了什么,小心试探道:“可是我说了什么梦话?”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昏过去以后无意识透露了前世之事。 赵敏禾咬了咬牙,半响压抑了火气道:“不,你没说梦话。” 韶亓箫安心了,又奇道:“那我……” 赵敏禾不等他说完,立刻起身往外头行去。“你慢慢想吧。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我们再来讨论那晚的事!现在你可以走了。” 话说完,她快步走出去,“嘭”的一声关上门,将韶亓箫拦在里头,随后带着守在外头的拨云快步出了存芳苑。 徒留一头雾水的韶亓箫站在花厅里。 这与他想象中的相会完全不同呐……她生气他翻墙?也不会,那都是他第三次这么干了。生气他害她被罚?也不像,方才她说起茧子时语气更多的是撒娇。 韶亓箫绞尽脑汁,回想起她问他记得什么之后,她才开始真的生气的。所以,他应该是在昏过去前又说了或是做了什么,结果现在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才气愤不已? 韶亓箫假定了下,自己那晚若是清醒的,那他大概会干什么……呢? 半响之后,他想通了——对了,他最想的是叫她像他喜欢她一样喜欢他。所以他最可能做的,一定是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才对! 而阿禾,一定本是很高兴听到他这么说的,但现在因为他“忘了”,所以她才不高兴的!怕是她现在都要以为他反悔了? 韶亓箫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便想赶紧寻到赵敏禾“解释”清楚。 无奈待他从墙头翻出去的时候,她早已走远了。 今日内院都是女眷,他也不好乱走,便只好又回了前院。 ———————— 又过几日之后,已为荣家妇的二公主邀一干闺中密友往城郊灵河上泛舟。二公主府上的一名掌事女官亲自将赵敏禾接了去。 谁料到,真到了河上的楼船上,却空无一人。 没有作为主人家的二公主,没有请帖上说的周婉婉等人,只有一个守株待兔的韶亓箫! 赵敏禾脸色一黑。 韶亓箫暗叫不好,赶紧上来拉她进了宽敞的船舱,又示意公主府的女官将她的丫鬟带下去安置。 拨云弄月不由看了看赵敏禾。 赵敏禾虽有些生气他借用二公主的名义,却也不愿叫别人听了他们的私语,便也点头应了。两个丫鬟这才跟着女官走了。 韶亓箫开门见山道:“阿禾,我想起来了。我们来说说那晚的事吧。” 赵敏禾一滞。 她能说——她当天就后悔了么? 要讨论也要留到婚后讨论呐,婚前说这样那样的事,太挑战羞耻度了! 第132节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你忽略了你的兽性本能! 第111章 快了 七月的灵河,两岸上枝繁叶茂,大片大片开始抽穗的芦苇铺延了绵绵数里,看不到尽头。 在楼船随水而行中,赵敏禾却一个劲儿地盯着那无尽的地方一直看。 身后,是费力组织着语言的韶亓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二人默默无语了一盏茶时间了,赵敏禾忍耐不住,收回了已经不晓得看什么的目光,转头朝他轻咳了一声。 她只是提示他赶紧说话而已,别两个人都这么傻坐着,再多的意思可是没有的。 韶亓箫显然也领略过来,他搓了搓手,深呼吸,上前大跨一步将她的双手圈在自己手中,道:“阿禾,我虽不记得那夜我对你说了什么。但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这一生绝不负你!” 四目相对,他的神色郑重诚肯,赵敏禾也并未怀疑他此刻说这话时的真心。只是…… 她轻声嘀咕道:“这辈子这么长呢,谁知道以后我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我,又对着年轻小姑娘说这些甜言蜜语?” 韶亓箫敏感地察觉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心知她内心其实对嫁于他一事还是心带不安的。这种不安并非就此离了娘家门的不安,而是来自于对他是否会一生守诺的心神不宁。 他心间微微一涩,随即又打起精神,失笑道:“那时候我也老了,又怎会嫌弃你?咱们可以一起慢慢变老,就我们两人!等将来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带你出京去游历这大周的大好河山。” 赵敏禾心底一喜,旋即又反应过来。“所有事情都结束?” 反正她嫁过来后,迟早都得了解。韶亓箫只稍稍一顿,便道:“待我父皇让位于他选定的下一任皇帝之后。但这个时间恐怕会需要很多年,阿禾,要委屈你等一等了。” 前世,承元帝花了整整二十年,方才逐一将不适合的人选淘汰出去。这一世,有了他这个变数,他预计不会再这么久了,但那也不会短的。 而在那之前,他身居郡王之位,没有承元帝的旨意是无法离京六十里的。 赵敏禾立刻被转移了心思,呐呐不言。涉及众位皇子之间的争位,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韶亓箫却没多在意,反而顺势道:“如今你我的赐婚旨意下来了,你以后出门与皇家女眷之间的交际势必多一些。你记好,在外头你大可安心与她们交往,但若去她们府上,除了后院清净的三皇嫂那边,你都得留心些。” 赵敏禾呆呆道:“我还没嫁呢。” 韶亓箫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说了两个字:“快了。” 被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刺激,赵敏禾脸色通红。 韶亓箫失声一笑,跟着飞快凑上来在她脸上印了一口,叫赵敏禾恼羞成怒地瞪着他瞧。 本来被带歪了的话题,又回到赵敏禾的脑海里——这厮又趁机占她便宜,究竟要不要挑明那晚他的失礼之举呢? 她深深地纠结起来。 韶亓箫看她眉头紧皱,却以为她怪他举止孟浪了,便赶紧将他方才犹豫的事情脱口道出,以便扯开她的心思。“阿禾,若是可以,我希望你与我五皇嫂保持普通的妯娌情分就好。” 被打断了道出那夜实情的冲动,赵敏禾一下子又缩了回去,又专心到想他所说的话中去了。 她疑惑道:“为何是五皇子妃?” 韶亓箫斟酌着语言,便又听她道:“我听我大哥说过,你是不愿卷入那些相争中去的。” 见他点了点头,赵敏禾又道:“既是如此,我最该留意和提防的,不该是二皇子妃和四皇子妃吗?” 韶亓箫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她,歪着脑袋笑道:“没想到阿禾心里竟是雪亮的。” ——确实,如今谁都以为这两个皇子妃的丈夫,才是最有胜算的。可前世的经历告诉他,这两个其实是最早被承元帝排除出去的人。 赵敏禾娇嗔道:“我又不傻。陛下如今没有嫡子,二皇子便是居长,再加上这回他立了军功,如今只怕他的威望是众皇子中最高的了;而四皇子,他的母族妻族分别是崔家和王家,都是百年世家,在朝中的根基是众皇子中最丰厚的。” 韶亓箫摇头,道:“原本是如此。但我二皇兄向来不屑对女人动手;而四皇兄则自诩风光霁月,不屑阴私之事。两位皇嫂处,你更不用多想。她们一个爽利,一个矜骄,都不是会用阴谋诡计的性子。所以,你在他们府里,其实最该堤防的还是别被那些妻妾相争的糟心事牵连了。” 这与承元帝每次挑儿媳、都更注重品性多于家世容貌,也是分不开的。然而,皇子们的侧室,却是皇子那头自己处理的,承元帝没那么闲得成天给儿子们塞小妾。 赵敏禾听了他两个“不屑”与“不会”,想了想道:“难道五皇子妃她……?” 韶亓箫又是摇头,道:“不,据我所知,五皇嫂除了性子太静并未有何差错。”他踌躇几许,终究坦言道,“问题是在五皇兄身上。他是个……功利至上的人。” 赵敏禾还想再追问,却听他快速道:“我知道他在满朝文武的眼里是个翩翩君子。但阿禾,我并未撒谎骗你。以后,待你看得多了,自然会明了的。” 赵敏禾一听,便知他再无说下去的打算,她也没再多提。 “以后我们只管管好自己的事便可,他们的事不掺和了。”韶亓箫最后道。 待韶亓箫将赵敏禾送回忠勇伯府后,赵敏禾才记起来——今日她尽听着他说几个皇子和皇子妃们的性情了,忘了叫他检讨那晚的孟浪。 她抚了抚早就没有任何痕迹的唇角,半响轻轻哼了一声。 算了,看在他那日高烧不醒的份上,这回暂时饶了他。 再说……叫她一未婚花季少女说出“你对我这样那样了”的话,也太为难她了! 那日之后,赵敏禾再见韶亓箫,便渐渐放开了压着火气的情绪,也不再时而别扭地故意躲着他。 天气渐渐转凉,进入九月之后,工部开始修建韶亓箫与韶亓荿的府邸。 而后,韶亓箫便有了一个连赵毅都无法拒绝的理由来接赵敏禾出门——带她时不时往未来的璟郡王府邸去看看。 不仅是监督工部的修建工程;更重要的是,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可以及时叫人修改。 毕竟是女儿未来住一辈子的地方呐,赵毅也无法反对女儿出门了…… ———————— 第133节 未来璟郡王府真的离忠勇伯府近的很。 赵敏禾第一次被韶亓箫接出来,是与他一起坐上舆车去的,只觉得路上都没行至一刻钟,就到目的地了。 旁边韶亓箫略带得意的声音传来:“兴安坊中空地很多,我便选了一个离你娘家最近的地方。旁边便是八弟的府邸,八弟还说建完了到时咱们偷偷在相邻的墙上开个门,将来也好方便你与郑表妹来往。” 赵敏禾想扶额。 为何他如今说起她家里来便会用“娘家”这样的称呼?难道是她得了失忆症,而后时间一下子跳到他们成婚之后了么? 还有阿苒那头,阿苒与她亲近,什么悄悄话都会找上她。包括阿苒与韶亓荿之间的懵懂暧昧,她也曾听她倾诉并开解过的。 但那毕竟是两个小儿女之间的事,承元帝一日未下旨,这事便做不得准。他即使笃定韶亓荿未来的王妃一定是阿苒,也不该这么大大剌剌地说出来吧? 赵敏禾幽幽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韶亓箫想了想,问道:“怎么?” 赵敏禾翕了翕唇,道:“阿苒的事,毕竟明旨未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若是被人听见,少不得要说昭靖侯府郑家太过轻狂了。” 韶亓箫笑着抚了抚她的粉颊道:“好,我听你的。不过,这些日子八弟一直在磨着父皇呢,依我看他们的婚事也快定了。” 他温暖的大掌贴在她渐渐升起绯色的粉颊上,等了半响却还不见他撒手,甚至还轻轻摩挲了一下。 赵敏禾轻轻打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道:“不许动手动脚。” 如今鸭子都煮熟了,韶亓箫可不会再诚惶诚恐了。趁着两人还同在舆车里,车帘挡住了外头所有人的目光,他飞快道:“不动手,那我动口吧。” 话音刚落,他已敏捷地倾身过去,在她的香唇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 怕她恼羞成怒,韶亓箫正要灵活地蹿出车厢外,却还是被赵敏禾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衣摆。 “你等一等!”她拉住他可不是娇嗔,而是她方才眼角瞥到了他唇角的那一抹脂色,显然是从她口上染过去的。他要这样走出去,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外头的人他们在车里做了什么。 大周朝民风开放,未婚夫妻同坐一辆舆车无碍;但这么大白日的卿卿我我——还被人看出来了——的地步,却不会被允许。 赵敏禾将人拉回来,从怀里掏出帕子,正要为他拭掉了这一点口脂。 韶亓箫却在看清她的动作之后意识到了,他直接伸出一点舌头舔了舔,品了品道:“甜的。” 这两个意有所指的字,成功叫方才还挺大方的赵敏禾蹭的涨红了脸。 韶亓箫笑嘻嘻地从她手中抽走帕子,自个儿随意擦擦,而后便自然而然将帕子收入自己怀中——一点儿都没不好意思,活像那原本就是他的…… “那是……” 赵敏禾口中“我的”二字还没出声,韶亓箫已握起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道:“走吧,去看看我们的家。” 赵敏禾:……也许那晚他不一定是烧坏了脑袋才做出那么豪放的事来的!他压根儿就是画风大变了么! 这个土匪,现在连她随身的帕子都要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先发点糖,明天新章,我争取明天早点更新~~~ 另外,殿下阿禾的婚礼快到了~~~这个周末左右~~~~ 第112章 新宅 未来璟郡王府址上,只做了粗略的规划还未动工。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圈儿围墙显示着它将来恢弘的建筑格局。 韶亓箫一面带着赵敏禾四处转,一面对照着工部呈给他的图纸解释给她听。哪儿是前院与后院的分隔之处,哪儿是主院客院,书房、练功房、花园假山小湖又分别在何处。 末了,韶亓箫手指着图纸上后院的正中很大一块位置道:“这里便是我们住的主院,咱们多种些你喜欢的桂树,以后一到秋日迎风便是香味,多好!” 赵敏禾估摸了一下图上划出来的大小,这院子面积未免太大了些,整整五进,还附带了一个小花园,几乎占去了整个后宅的四分之一。 她疑道:“这院子是不是太大了些?” 韶亓箫解释道:“不大。我算过了,你我日常起居的寝居、花厅不算,这院子还得带书房、练功房。后院做库房,用来安置咱们的家底。将来孩子们还小时也得住在这里,等他们大些了再搬出去,东厢房便留给孩子们。这样一来,还得留出孩子们的游戏房,男孩子的玩具一间,女孩子的玩具一间。…………” 他修长的指在图纸上点来点去,一一指给她看。 “你看,这么一算,咱们住的这院子其实也就刚够用而已。” 赵敏禾白了他一眼,道:“你将所有这些都囊括进了主院里,也活该不够用。” 嘴里虽抱怨着,但她心底却是很开心的。在她看来,夫妻共居才是其日常相处的正常形式。在忠勇伯府,她父母感情甚笃,家中男丁又无姬妾,便都是夫妻二人同寝同食。 然而,正常权贵之家,却总是男主人与女主人会各自、单独地占据一个院落。姬妾们则或单独或共住一个个小院落。再有,若干子女也是各有各的院子。 如今,韶亓箫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想要与她好好过日子,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这么一来,赵敏禾倒是对与他的婚姻,又多出了几分憧憬来。 出来时,韶亓箫借着宽大的袖子遮掩牵上了她的手,道:“福运茶楼最近又推出了几种新糕点,阿禾可要去尝尝?” 赵敏禾嘴角抽了抽。 他面上一本正经说着话,实际上牵着她的那只手却一直悄悄摇啊摇的,活像八郎抓着人撒娇时的动作。 她抿着嘴道:“难道你还想叫我饿着肚子回家不成?” 韶亓箫一喜,带着她又上了舆车,往东市行去。 有一便有二。 原先韶亓箫还将带着赵敏禾督察郡王府的事宜当成正事来办,几次以后他便开始打着这个旗号接赵敏禾出去,却并非每次都往兴安坊去,茶楼酒楼倒是常去。用韶亓箫的话说——“兴安坊那边正在加紧修建,阿禾你是姑娘家,出入不变,我们画在图纸上讨论也是一样。” 第134节 好几回,他还都故意拖延着时间,一天之内连“院子里种几棵树”都不能讨论完,过个两三日便又有理由接赵敏禾出府。 但吴氏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发现韶亓箫耍的小心眼儿,她气笑着点了点分明早已看出来了却并不点破、明显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的女儿,而后又祭出了她的老招数——“侄子”**。 然而八郎六岁了,已经入了学,不好再不务正业地去“陪”他姑姑。赵煦赵熏也渐大,更没空闲。吴氏只好将三岁的乐乐抱给赵敏禾道:“好好照顾你侄女儿。” 而后,吴氏便万事大吉了。 赵敏禾在宋氏的偷笑声中爆红了脸,飞快扛上乐乐跑了。 相比愈发贼精的八郎,韶亓箫倒多喜欢还是个小萌娃的乐乐一些。上了舆车便从赵敏禾怀里接过了她,放到自己腿上逗她玩儿。 他常来忠勇伯府,乐乐如今也认得他了,因而并不怕生,又可以出府玩儿。这对很少有机会出门的乐乐来说,反倒叫她兴奋不已,一路哈哈直笑。 寒露过后,当璟郡王府和它旁边的旭郡王府都已有了雏形时,韶亓荿与郑苒的赐婚旨意也下来了。 一日,韶亓箫带着赵敏禾又一次往兴安坊去。 因韶亓箫赌咒发誓这一回确实是去兴安坊,工部还在那里施工,人事杂乱,吴氏顾及乐乐人小,便不叫二人带上了。 赵敏禾对其他地方无所谓,只想去看看主院。韶亓箫便领着她去。 入了后宅不远,赵敏禾便看到了那处开在墙上的门。 她愣了愣,指着门后的旭郡王府道:“你还真的叫人在这里开了一道门?” 韶亓箫点头,笑道:“自然是真的。我听八弟说,郑表妹知道后,答应嫁他的语气都欢快了几分!” 赵敏禾静默,久久无语。 从郡王府出来时,韶亓箫自然而然牵了赵敏禾的手。 她挣扎了几下都没挣开,只听他可怜兮兮道:“阿禾,好不容易没人打搅我们了,你就叫我牵一牵。反正没人看到的。” 赵敏禾朝四周看了看,工匠们都已走避,身边均是他们亲近的人,还个个识趣地低着头,当做没听到、没看到。 兴安坊住的人少,此刻外头也冷冷清清,几乎没个人影。舆车也没停多远…… 她一个犹疑间,韶亓箫已拉着她出了正门。 然而,她才打算随了他,刚跨过门口的那一刻便已听到达达的马蹄声从转角处传来,紧接着一匹高头骏马已出现在她眼前。 白色的马头后面,是一名身穿素服锦袍的青年男子,须眉周正,器宇不凡,却有些消瘦,倒显出一丝沈腰潘鬓的味道来。 即使赵敏禾赶紧一个甩手挣开了韶亓箫,但也来不及了,马上的男子已看到了他们。 赵敏禾识得,这人是韶亓箫的三皇兄韶亓茽,他的王妃便是与她交好的荣锦瑟的同胞姐姐。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回京后,第一次出席的正式宴席,便是韶亓茽次子的周岁宴,三皇子妃荣氏当日还十分喜欢她。如今一晃四年过去了,她一个未婚小姑娘,与荣氏的交集其实不多。她与荣锦瑟一同玩耍时倒偶尔能遇见荣氏一回,荣氏一如既往地亲切和气,丝毫没有皇子妃的架子。 不过,自去年李德妃薨世后,荣氏便与韶亓茽一起守了孝,如今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了。连今年六月时荣氏产下韶亓茽的第三子,都只请了亲近的姻亲而已。她还是听荣锦瑟提起过,母子二人一切安好。 既遇见了,韶亓茽便勒了马,翻身而下,走近几步。 韶亓箫收起了无赖样,上前与他拱了拱手:“三皇兄。” 赵敏禾收了恼怒的情绪,敛衽行了礼。 韶亓茽微微一笑,还了礼。赵敏禾是赵毅唯一的女儿,如今又即将做皇家的儿媳,韶亓茽自然也是认得她的相貌的。 他望了望二人走出来的方向,心中了然,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道:“七皇弟这是带未婚妻来看府邸的?” 韶亓箫大方承认道:“是,府邸已起了屋,格局定了,我便带她来先过一眼。” 韶亓茽笑了笑道:“你大婚时,我和你三嫂不一定能来,还要请七皇弟多担待。” 这是指他们夫妻二人的孝期了,韶亓箫也理解,便道:“三皇兄太过多礼了。日后我做东,请三皇兄过府喝一杯薄酒便是,到时三皇兄可别不来。” 兄弟二人寒暄着,赵敏禾暗道:他对着她那么逗比无赖,原来对着他人倒是很靠谱。 她插不进嘴,有些无聊地回想了下秦郡王府的位置来,发现其实秦郡王府离这儿不远,只需穿过一条街便是。若从这府里的后门走,还要更近一些,几步就到了。 前头兄弟俩在说下月万寿节的事,赵敏禾百无聊赖地悄悄张望了下韶亓茽的马。 一看,她便有些瞠目结舌——马鞍的前鞍桥处,一左一右分别系了两只鼓鼓的大型油纸袋。她眼尖地看到其中一只上头还有东市一品糕的标志,听名字便知这是一家专卖各类糕点的店铺。另一只,视线所限她无法看清,但似乎一路颠簸之下纸袋角落上豁开了一个口子,从中窸窸窣窣地掉了不少白色的东西出来。按赵敏禾长年做糕点孝敬老父的眼光看,似乎是……白糖糕? 一个皇子亲自买了些糕点不奇怪,可他为何要买这么多? 韶亓箫对着她大献殷勤的时候,都没买这么多过! 大概是她一直盯着那两个大油纸袋看的目光太……诡异(?),韶亓茽悄悄移过一步,挡住了后头的油纸袋,笑道:“这是东市一品糕和云记的各类点心,味道还不错。七弟妹家中若有爱吃糕点的侄子侄女,也可去那里买一些。你三皇嫂生下幼子后口味就变得有些奇怪,喜欢吃甜的不说,还常常变来变去。我只好哪样都给她买一些,以防她吃不到今日爱吃的。” 赵敏禾听见韶亓茽口中直接称她为“七弟妹”,不禁木了木。 明明还没大婚就这么叫,真的好吗? 韶家人难道都是这种画风? 赵敏禾看不出来,韶亓箫却已发现了韶亓茽身上的拘谨,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心底暗笑一声,原来还以为这人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呢。 没一会儿,韶亓茽已和韶亓箫告辞,再度上马前,他还对赵敏禾道:“七弟妹,回见。” 赵敏禾被韶亓箫捅了捅,才反应过来与之告别。 待人骑着马跑远了,赵敏禾才叹气道:“看不出来三殿下与阿瑟的姐姐感情这么好。” 韶亓箫不平衡了,板正她道:“我对你会更好。” 第135节 第113章 飞逝 秋猎之前,钦天监向承元帝呈上了韶亓箫与赵敏禾的大婚吉日。总共有三个,都是来年大吉大利的日子,分别在三月、五月和九月。 承元帝叫去了赵毅,两人拉锯了许久,才定下了五月廿二这一日。 为此,赵毅还难看着脸,嘀咕道:“为何不再过一年再说,我家阿禾还小呢。” 承元帝一甩手,道:“我儿子明年都二十了,再拖一年便是二十一。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等着你女儿,身边干干净净的没一个妖精,你还要他再忍过一年?” 老流氓! 赵毅恨恨地哈了他一口,气咻咻走了。 回了忠勇伯府,却见那老流氓家的小流氓也在,还在园子里陪着他的小乖孙女玩儿捉迷藏,她女儿还一脸灿烂地陪着。 赵毅登时没了好脸色,肃着脸道:“七殿下既然精力充沛,不若叫我看看这几日殿下的功夫可有长进了?” 还不等韶亓箫苦着脸应下,便有小小的乐乐耳尖地听见了祖父的声音,马上高兴地摘了蒙在眼睛上的帕子,迈着小短腿朝赵毅飞奔而来:“祖父——” 赵毅疼孙女,马上便撇下了尊贵的皇子殿下,快步过去将孙女儿接在怀里。 一老一小好一阵亲热后,赵毅也没忘了即将把他女儿抢走的臭小子。 依旧高大健壮的父亲提着未来夫婿往前院的练功房去了,赵敏禾只好僵着脸,面对着纯真无邪的小侄女“祖父带叔叔做什么去?”的问题时,她想了想道:“乐乐,等你长大以后,你父亲会对着一个哥哥做同样的事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一脸懵懂的乐乐张大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显然无法理解她的话。 赵敏禾嘻笑着亲了亲侄女儿的小嫩脸。 韶亓箫是这一日回宫后才得知婚期定了,他欢喜之余,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肩上的酸疼之处,暗道怪不得这次岳父大人下手特别狠呢! ———————— 婚期定下后,韶亓箫更加觉得度日如年起来。 而且从那以后,赵毅又一次开始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起来。每每他上忠勇伯府,几乎都能遇见赵毅如一尊大佛似的守在府中,叫他无法再如前几个月一般那么方便接赵敏禾出去。 天知道,明明不是休沐日,他哪儿来的这么多时间来堵他啊? 相对于韶亓箫,赵敏禾却忙得要死。 她的一杆子闺中好友之中,只有郑苒与钱玉比她小一些,其余好友这两年纷纷定了亲,好几人的婚期就在今年。一一添妆、送嫁之事就够她忙活好几个月的了。 几人所定的人家均是门当户对之家,并无太多意外。 周婉婉出生诚恪侯府,定的是同为公侯之家的定北侯府陈家,陈家曾出过一位皇后,现在虽然族中没有突出的人物,但一家子都是务实稳重的性子,在朝中也是稳扎稳打;钱玉早在一年前便与赵敏禾的七堂哥赵攸浚定亲;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姐姐钱莹所定的乃是赵敏禾的表哥郑榆。于是,钱家姐妹便是继吴氏小吴氏之后,又一对分别嫁入忠勇伯府和昭靖侯府的姐妹花。 只有荣锦瑟,出阁的日子便定在今年年底,然而她却要远嫁并州常家。距离京中数千里,以后只怕好友之间,需相隔好几年才得再相见了。 故而,越是临近年底,赵敏禾与众姐妹往荣府跑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赵敏禾又想到韶亓箫曾随扈去过边关,虽只他去的只是晋州而不是并州,但两州相邻,也许他听过常家的事也说不定。于是,有一回韶亓箫来时,她便向他打听了一下。 韶亓箫苦着脸道:“我如今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你,你还要把时间花在别人身上?” 赵敏禾白了他一眼,嗔道:“那你究竟有没有听说过那位常五郎?”与荣锦瑟定亲的,便是常家这一代排行第五的嫡子。 韶亓箫叹了一口气,顺了她的意道:“听说过,我还见过他。” ——“听说过”是这一世,“见过”则是前世了。 赵敏禾双眼一亮,喜道:“他长得怎么样?为人又怎么样?” 韶亓箫道:“昂藏八尺,体格魁梧,浓眉竖发,双目神光,气魄硬朗。” 赵敏禾捅了捅他,不乐意了。“你好好说,别这么吊儿郎当的。” “我没胡说,他就是长这个样子!”韶亓箫委屈道,“他长得确实不算好看,不过也不算难看,典型的北方男子汉形象。” 赵敏禾安心地点了点头。这个时代其实更欣赏男子温润如玉的,对魁梧之人并不大爱得起来。所以他即说那位常五郎长得高大威武但不难看,赵敏禾便预估着那位大概是个铁血硬汉的形象,也许照她上辈子的眼光看还很能看才是。 就如赵毅与赵攸瀚父子俩,赵攸瀚长得像吴氏,赵毅则纯粹是个糙汉子形象。在赵敏禾看来父亲和哥哥各有千秋。但时人眼里嘛,二人光在外形上,便是赵攸瀚风姿容仪要上乘许多了。 至于韶亓箫,赵敏禾瞥了他一眼。他的脸倒是挺符合时代的审美,身上嘛——她回忆了下那晚她为他擦酒精时看到的一块块硬实的肌肉块儿——大概是算不上符合的了吧? 韶亓箫被她那一眼看得不明所以,他挠了挠脑袋,随后接着跟她说说常五郎。 “前次战役,晋州战事吃紧,常五郎曾从并州军被借调到晋州军中来过。他是个有本事的,年纪轻轻在军中已是正七品上的校尉之职。听说为人有些严肃,但很正派,手底下的兵都挺服他。当然,”他带着拍马屁的口气道,“比大舅兄还差点儿!” 赵敏禾白了他一眼,道:“我大哥当然是最好的!” 韶亓箫气一短,狠狠一咬牙,在她看过来时又马上扯出一抹笑来。 不想她再去想英明神武的赵攸瀚,韶亓箫马上又对她道:“荣家的姑娘虽嫁得远,但常五郎本人确实很优秀。只要荣家姑娘能适应好并州那边的环境,那这桩婚事确是良缘。” 其实荣家会将仅剩的女儿嫁这么远,未尝没有因荣家同时成了三皇子的妻族和二公主的夫家之故。荣家很是慎重,荣锦瑟作为三皇子妃的亲妹妹,她未来的夫家选择便不能大意。 荣家将荣锦瑟远嫁,是出于不想叫她的婚姻掺杂太多权势纠葛也好,还是不想再为韶亓茽多出一股连襟家的势力、引来承元帝或其他皇子忌惮也罢,总之荣锦瑟前世也是嫁去了常家。常家虽在军中有些势力,但那是在边关的并州,天高皇帝远,几乎于京中局势没有丝毫影响。 后来荣锦瑟也很少回京,直到韶亓茽登极,将连襟调入京中,才叫当时已为皇后的荣氏与荣锦瑟得以姐妹团聚。那时候据他知,荣锦瑟每回入宫都是常五郎亲自去接回,二人看起来很和睦,想必夫妻感情很不错。 赵敏禾听了韶亓箫的话,总算放了一些心。 韶亓箫见她总算不提及别的男人了,也挺开心,而后又与她商量起主院的名字来。 这本该前段时间就定下的,但韶亓箫狡猾,为了常有理由见她,便常常拖延时间,好多事便被拖了下来。 第136节 主院的名字便是其中一样。 “跟你如今住的院子一样,还是叫‘存芳苑’如何?这样你也能适应些。”他提了一个意见。 赵敏禾虽然很是感动,然而却仍然理智地坚决反对道:“不行。这名字适合女子长居的院子,别忘了那院子你也有份,叫了这个名儿,以后你是想叫人以为你不住在里头?” 韶亓箫一想也是。“那这名字就留着,以后给咱们女儿的院子用。” 赵敏禾呆了呆,正要说什么,又听他道:“那叫‘关雎院’怎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他吟诵得深情款款,赵敏禾却想扶额,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上辈子的历史上,有个皇帝为他的真爱定的宫殿名字也叫这个,最后这个皇帝跟他的真爱可没白头到老。 要是她以后每回出入都看着这个名儿,总觉得会是个不好的暗示。 她只好道:“不大好听,换一个吧。” 韶亓箫有些懵懵的。他还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呢,可她不喜欢,那便再换一个吧。 韶亓箫信誓旦旦,势必要取一个又好听又寓意极好的院名。 然而他折腾了许久,直到荣锦瑟、周婉婉分别出嫁,璟郡王府里的主院名字还是没定下。 盖因每次却不等赵敏禾说什么,韶亓箫自己便能挑出错来。 而后,推翻重来…… 如此反复数次,赵敏禾脸色都不好了。她拍板道:“就叫‘存墨院’吧,取自我的‘存芳苑’与你的‘锦墨轩’。” 韶亓箫翕了翕嘴,想说这也太随便了。 赵敏禾已一个瞪眼过来,道:“你要还有意见,那就叫‘墨存院’。” 韶亓箫连连摇头。 “存墨”二字好歹还能叫人引申到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意味上去。“墨存”算什么呢?一看就是东拼西凑起来的字! 翻过了年,郑榆也将钱莹娶进了门。 这个春节,赵敏禾明显感觉到她与韶亓箫之间的婚约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 以前过年时,她的身份只是忠勇伯嫡女,在这个遍地权贵的襄京城中,这身份并不算什么。逢年过节给长辈们请了安领了红封,她便可以出来与同龄的贵女们聊天游戏。 如今,她身上多了一个“未来璟郡王妃”的标签,请安照请,红封照领,随后那些长辈们便会客客气气地留她下来说话。这些贵妇人与她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是对着一个小辈,而是皇家的儿媳妇,恭敬中暗含一丝审视。 而后,在一群未婚的小姑娘之间,她又成了隐隐的带头之人。 之前几个月,她往来的多是自己那几个闺中密友,大家多年的交情,即使现在已经各自有了各自的归宿,也没觉出什么变化来。过年宴席上人多了,与这些并不熟稔的小姑娘之间的相处,倒是叫她觉出“被”高人一等的异样来。 五年前刚回京时,吴氏怕她不适应她从崇州那边小姑娘们中的领头人,一下子变为襄京城中的其中一员,还特意开导过她。没想到,那时她没有不适应。如今,又因韶亓箫带给她的变化,她可以重新傲视一群花季少女的时候,却又觉得浑身别扭起来。 赵敏禾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赵敏禾觉得,自己大概只是还没做好嫁人的准备,才会如此,过些时候便好了。 到二月开始,尚衣局来人为她量尺寸以便制作嫁衣;三月,礼部也派出了人教导她婚仪流程。她却一天比一天焦躁起来,却不知自己每日在焦躁什么。 吴氏看出她的不安,并未出言开解,反而将核对嫁妆的事情一股脑扔给了她做。 照吴氏的想法,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闲出来的毛病,忙一些就没了。 赵敏禾傻了眼。 她的嫁妆,从出生时便开始攒着了。 赵毅和吴氏都疼她,十几年下来早已不知多少下来,再加上她是六十多年来第一个嫁出忠勇伯府的姑娘,府里给她的也有许多。更别提祖父祖母、几个叔叔婶婶和哥哥嫂嫂们给的,还有她自己的小金库。林林总总加起来,两百多抬都能摆满了。 然而皇家娶妇都有规制,因皇后的嫁妆是一百二十八抬,皇子妃便不能超过这个数。 吴氏这些日子便是在忙着把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整理出来,提前抬到已经建好的璟郡王府去,留下贵重体面的嫁妆分门别类,归置成一百二十抬。 现在这个庞大的活计,得赵敏禾自己动手了。 她也没工夫焦躁了,整天整天地埋头对嫁妆。 空闲出来的时间,她自己是没其他事情做了。然而年前开始,吴氏便请了几个嬷嬷来为她调理身体,每日都在她身上涂涂抹抹,还要泡药浴、牛奶浴。越接近婚期,这些保养要花的功夫就越多。 这么一来,赵敏禾还是每日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 她每每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翻来覆去折腾时,总觉得自己是一块正在被精心包装起来的糕点,等待人来拆开享用。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吴氏时,吴氏脸色青了又白,恨恨道:“若不是你现在身上不宜留痕迹,就等着家法伺候吧!” 好在,有一个人还是能体会她这苦逼的心态的——那便是婚期定在了同年十月里的郑苒。 她更是剽悍,直接问小吴氏道:“我需要保养。那阿荿呢?他需要吗?” 小吴氏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个“阿荿”是谁,霎时她只想把女儿塞回肚子里去重新改造一番。 在郑苒苦着脸将这话连带小吴氏后来对她的重重“迫害”告诉赵敏禾时,赵敏禾差点儿把腰都笑断了。甚至,此后她婚前再焦躁时,就叫自己想想这一日郑苒说的话,那些焦躁就立刻能消失无踪。 当然此刻,对着她脸色青中带黑的人,变成了郑苒。 这么鸡飞狗跳之下,很快时光就飞逝到了五月廿二这一日。 第114章 大婚(一) 天色蒙蒙亮时,赵敏禾就被两个丫鬟从床上挖了出来,一番从头到脚的洗漱之后,她仍旧迷迷糊糊的。 第137节 若不是理智上明白今日是她大婚之日,她一定会再窝回床上睡它个天昏地暗!要知道她昨晚又犯了焦躁症,而且昨晚上连表妹郑苒闹出的笑话都不能叫她再忘却焦躁,一直夜过三更她才勉强睡了过去。 直到脸上一阵刺痛,赵敏禾才被迫清醒过来——一位满脸褶子的老嬷嬷正手持一粗一细两条麻线,为她开脸。 见她面露痛色,老嬷嬷停了手,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道:“姑娘,每个新嫁娘都需经这一手的,一生就痛这么一回。姑娘就忍一忍哈。” 赵敏禾囧了囧脸。 这话怎么听着歧义这么大呢? 待绞完面,又换上了宫里派来的另一位老嬷嬷为她上妆,赵敏禾仔细端详了下银镜中的芙蓉面,红唇潋滟,另有一番不同于平日的淡妆素雅的风情,她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虽然浓妆艳抹,但好歹没把她往红屁股的模样化。 拨云递给了赵敏禾几块糕点权当早食,而后她便还要梳头、换嫁衣,这两样又是另两拨嬷嬷来的,赵敏禾只需乖乖配合便是。 即使如此她也累得够呛。 梳头之前的活计都还好,她还可以坐着,除了坐久了两股发麻以外并无不适,那时候她还可以稍稍动一动以缓解肌肉的不适,但穿嫁衣就不是这样了。 本朝规制,皇子妃的嫁衣乃是命妇礼服中最隆重的袆衣,赤色为主,袖子极宽,后摆八尺有余,通身刻缯彩绘翚文。赵敏禾一生中第一次穿上这么隆重精致的衣裳,心情却是苦闷无比。 因为这衣服也就一看,一旦穿上身,不但身上觉得千斤压顶,即使坐下来,也不能再随便乱动——因为会皱;去一回净室更是最少也要四个人跟前跟后,为她拉好衣摆防止褶皱脏污——工程量极大不说,还要她当着那么多人去方便,赵敏禾只觉得她这回大婚根本是在受罪!——为何这里就没有旅行结婚呢?! 为此,不待吴氏嘱咐,她便自动少喝汤水了——能少去一趟净室就少一趟为好! 到午时,她这一身行头才好了七七八八,不但肚中饿得咕咕直叫,身上也繁重无比。再加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即使吴氏心疼女儿,吩咐在她房里多摆上了好几个冰盆,赵敏禾仍然觉得浑身都不适。 这还是她头上空空如也的时候!赵敏禾只要一想到出门前她还要戴上一套总重达三斤以上的头面,便面如土色。 周婉婉与钱莹等人因已是已婚妇人,不便久留喜房,来看过她很快便走了,只留下未婚的郑苒与钱玉留下来帮着忙前忙后。 午时一刻,郑苒给赵敏禾塞了一块儿桂花糕,道:“表姐,你先垫垫肚子。” 赵敏禾啊呜一口就解决了这小小的一块,随后看着她手中的另外两块垂涎三尺。 郑苒见了她的目光,三两下就把剩下几块包了干净的帕子揣进怀中,而后解释道:“表姐,不是我不给你。姨母说了,这三块是你出门子之前唯一的吃食了。现下你吃完了,之后还有两个时辰可怎么办?” 赵敏禾压低了声音道:“我肚子好饿,阿苒你等会儿再给我取一些吃食了吧。” 郑苒赶紧摇头道:“不行!姨母要知道了会骂我的。她说了,表姐你吃多了肚子会凸出来,到时就不好看了。” 赵敏禾低头看了看被腰带勒得紧紧实实的细腰,只觉得透气都快透不过来了,这样子还会凸出来?! 郑苒安慰她道:“不过姨母也说了,上轿前叫我再塞给你一小袋糕点,若表姐你实在饿得发晕,就赶紧吃一块,可别硬撑着。千万不能在婚礼上晕了过去!” 赵敏禾咬牙道:“我现在就饿得厉害!” 郑苒不信:“姨母叫我看着表姐的样子做决定,表姐你现在说话声中气十足,可不是快饿晕的样子。” 赵敏禾眼前一黑,只觉得人生黯淡无光。 她恨恨道:“下回你大婚,若能挨得过去,我才佩服你!” 又过一个时辰,郑苒才大发慈悲又给了她一块桂花糕。 赵敏禾狼吞虎咽,只觉得人生中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东西了。 此时,外头鞭炮声声响起,喧喧嚷嚷,热闹非凡——迎亲的新郎到了。 梳妆的嬷嬷一一凑过来,与她道喜之后便着手为她簪戴花冠与钗钿,最后红宝石镶金额饰戴好后,赵敏禾刚开始还自觉似乎没想象中那么重,至少尚可忍受。然而没过一刻钟,她便觉得自己脖子渐渐酸麻起来! 新娘在喜房中不好受,新郎在外头也是额头冒汗。 韶亓箫早知这一日自己必会受到刁难,故而他早早做好了准备。 文采上,韶亓箫自觉还欠缺一些火候,为此光是催妆诗他便一气搜罗背诵了十余首,此外以防万一他还特意去寻了王清做了他的傧相之一——王清的文采毋庸置疑,前年殿试时得了探花,若非当时战事突起,他受到的关注绝不会少。 武艺上,若要最保险韶亓箫倒是想去寻陆铭占一个傧相名额。然而陆铭已成亲,如今第二个孩子都快出世了。韶亓箫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三月之后也要成婚了的陆荣轩。再加上他自己的武艺也属上乘,韶亓箫觉得这也差不多了。 到得忠勇伯府,第一关的催妆礼因韶亓箫准备周全,又有王清上阵,马马虎虎就过去了。 后头却还没完。 赵攸浚挺身而出,挡到一身绛红色锦服的韶亓箫面前,命人搬出两排箭靶共十扇一一竖在院中。 他朗声道:“七殿下,我家八妹妹有七个哥哥,年纪相仿的侄子们若干。” 霎时满堂宾客喝彩声怦然而起,其间夹杂着几句“人家哥哥侄子都多,殿下往后可悠着点儿对待自个儿王妃呐,否则一人一拳也够您受得了”云云的起哄声。若是寻常,倒没人敢对着一个皇子这么说,然而今日韶亓箫大婚,大伙儿趁着他高兴也不拘谨,而且人多嘴杂,日后要算账也抓不到说话的人不是? 赵攸浚哈哈一笑,示意大伙儿安静,才接着道:“我的哥哥们都说了,他们比殿下你年长,就不占你便宜了。这一关便由我领头,带着我的四个年纪较长的侄子与你较量较量如何?” 韶亓箫在心中苦笑一声——说得好像他能拒绝似的,面上却不露怯,笑道:“七郎打算如何较量?” 赵攸浚道:“简单!我们用同一副一石半的弓,依次射那些箭靶,我与侄子们每人只得射一回,殿下你一人便是五回。取我们双方所得环数总和,高者为胜。” 在一旁看热闹的宾客们哗然。 君子六艺,就包含了骑射,在场的宾客都是从小接触过的。当然知道一石半的弓已是强弓了,从军中练习的是八|九斗的弓箭,陆铭十五岁时拉开二石弓便可叫人赞叹天生神力,便可知一二。 十八岁的赵攸浚不提,赵煦等四人却是十七到十四不等的年纪,难不成也可以拉开这一石半的弓了? 即使可以拉开,这臂力又岂可与已经二十的韶亓箫相比? 这么个办法,不会是故意给新郎放水吧? 然而,曾与韶亓箫比过好几回、因而熟知韶亓箫武艺路子的陆荣轩却暗叫不好! 第138节 韶亓箫武艺上的本事一大办法是勤能生巧而来,也就是说,他靠的是技巧而非体力!平常他与众人比箭术,用的从来是一石的弓,一石半对他而言过强了。据陆荣轩的估计,前三箭也许他还能保持该有的水准,从第四箭开始便要靠运气了。 而忠勇伯府的几位郎君,他只知赵攸浚和赵煦身手丝毫不输韶亓箫,剩余三个水平如何并不知晓。但想来他们敢这么比,想必也不会差了。即使有着年龄上的差距,但人家一人才一箭,无需积攒体力,只需全力射好自己那一箭便是,比要一气射五箭的韶亓箫可便宜多了! 想明白了其中利弊,陆荣轩当即站出来道:“一石半的弓力量不可小觑,每射一回,不可不要时间缓和拉紧的手臂肌肉。不若几位与七殿下轮流来射箭吧,也好给七殿下一些休息的时间,减少受伤的可能。” 双方年龄差在那儿摆着,他当然不能说叫他为韶亓箫分担两箭,那样会显得韶亓箫无能。但轮流着来以防受伤的建议,却是合情合理的,这样可以叫韶亓箫中间有更多的时间调整,赵攸浚大约也无法拒绝。 果然,赵攸浚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韶亓箫朝陆荣轩感激一笑,爽朗道:“七郎先请。” 当下,院子里头的人都被请到了箭靶的对面以防误伤,韶亓箫与赵攸浚几人也纷纷站在这一头。 以三十步为距,两边轮流来比。前三轮战了个平手。 赵攸浚、赵煦分别正中红心,乃是十环,赵焘骑射普通,只有六环。 而韶亓箫要保存好体力,自然无法施展全力。他第一次与第二次的成绩一样,都是九环,后头一次是八环——正如陆荣轩所料,他体力所限,成绩开始下滑了。 不过……陆荣轩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剩下的赵焎和赵熏,这两个今年才十四岁,身量上都比大家矮一截,想必比不上前面的哥哥们才是。 韶亓箫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接下来先是赵焎上场,七环。对他这个年纪而言,成绩却是很不错了。 韶亓箫有了陆荣轩为他争取到的休息时间,接下来的一箭也还算稳定,运气也不错,仍然在八环上。 最后一箭。 赵熏稳步上前,举起弓箭前,对韶亓箫嘿嘿一笑道:“未来姑父,承让了。” 霎时,韶亓箫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赵熏一整肃容,轻轻松松便拉开了对他而言有些吃力的强弓。弓形如满月,蓄势强劲,一看便是天生力大无穷! 不说韶亓箫,连一旁的陆荣轩也冷汗直流。难不成这位新郎官,今日真要在他老婆娘家留下一辈子的黑历史了? 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下,疾箭离弦,朝不远处的箭靶如闪电快驰而去。 箭头狠狠入靶的闷响声传来,众人怀着对韶亓箫的怜悯,纷纷转头去看最后的成绩,却在看到靶上的情况时讶异非常——箭头入靶的位置,只堪堪够在二环而已,差一点点便要去一环了! 从始至终不曾开口的赵攸瀚,轻轻一笑开口道:“次子天生力大,擅刀与枪,不擅剑与弓。” 那一边,赵熏整了整衣袖,跳过来拍了拍韶亓箫肩头,继续嘿嘿笑道:“未来姑父,吓到你了吧?” 第115章 大婚(二) “‘未来姑父,可吓到你了?’七少爷一说完这句话,大伙儿哄堂大笑!” “咱们姑爷却大度一笑,爽快道了‘好说’二字!随后,他一个深呼吸,虚领顶劲,松肩沉肘,含胸拔背,气沉丹田……” “等会儿!”郑苒打断了正口若悬河为喜房里的人讲述外头的精彩的弄月,“我说弄月,你知道什么叫‘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吗?” 弄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道:“茶楼的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啊。” 钱玉正听得津津有味,不耐烦地拍了拍郑苒道:“你别打岔,正精彩呢!”她转头对弄月道,“快快!别听你家表小姐的,弄月你继续说!” 弄月嘻笑地福了个身道:“是,未来七少夫人!” “哈哈哈——”这下,喜房里也哄堂大笑起来! 钱玉起来作势要打促狭的弄月,被她哈哈笑着躲到拨云身后,而后才站定了重新道:“咱们姑爷气沉丹田,豪气万丈,接过大弓,一把拉到最开,‘嗖’的一下!你们猜怎么着?” 正主儿赵敏禾原本也是津津有味地听着,只觉得自己腹中的饥饿都减少了几分,此时也忍不住问出了声:“怎么了?” 在一片嘻嘻哈哈中,弄月不再卖关子,胸膛一拍,大拇指一竖道:“咱们姑爷是这个!十环呐!” 郑苒等人拍着手叫好声中,赵敏禾抚了抚额。 他是被刺激了吧?要这么逞强做什么? 这下好了,这会儿他一定没时间按摩保养使用过度的臂膀,明日起大约会酸疼上好几天了。 “第三关又来了!”提着裙子小跑进来的是郑苒的丫鬟采苓,她今日与弄月一起,就负责给喜房里的人通报外头的情况了。 听得外头又有热闹,喜房里的众女七嘴八舌问起来。 采苓喘了口气,大声道:“表少爷他们,叫出了家中最小的几个小主子,对表姑爷说,叫他一口气抱上所有的孩子,从一数到一百,没孩子掉地上,也没孩子哭出声。这关才算过了!” 赵敏禾急急道:“是乐乐她们几个?” 采苓连连点头。 郑苒“哎呀”一声,道:“表姐家里孩子这么多,究竟是哪几个啊?” 采苓道:“奴婢回来报信得急,只看到是最小的五个!” 五个…… 赵敏禾与郑苒面面相觑。 那就是从大到小,依次是四岁的九郎和乐乐,三岁的十郎,还有两岁的十一郎和小五了。 然而,这五个小魔星,她们平常同时抱两个都很吃力了,五个同时一起抱,怕是不行吧?何况还要从一数到一百! 这究竟是谁出的主意? 第139节 这是谁出的这么个整他的主意?! 正院里头,韶亓箫也想仰天问一声。 他又揉了揉因前一轮关卡还在酸麻的手臂,早知道刚才最后一箭就省着些力气了!这一环套一环的,同一个人想的吧?! 韶亓箫又看了一遍站到他前头一字排开的五个小萝卜头,哪怕个头不一却一样的都是奶娃娃。除了站在第二、三位置的乐乐和十郎,其余三个都是杨氏的孙子孙女,他亲亲的姨表侄子女。 这一刻,韶亓箫真想使劲儿晃晃他两个亲亲表兄——你们这么会生做什么!现下好了,你们生出来,却都是来折腾我的! 如果是五个沙袋,他二话不说就扛起来了,叫扛多久便多久!可这是五个孩子啊!要叫他们不哭,可不能像扛沙袋似的。其中最小的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十一郎和小五才十三个月大,藕节样的小短腿都软软的,这会儿还分别背靠着一个双胞胎堂姐才能站得稳! 他苦笑一声,去瞄身后几个傧相,示意他们赶紧给他出出主意。这一关,可比上一关还要为难他! 韶亓荿缩了缩脖子,陆荣轩也一脸无奈。 王清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一揖道:“贵府多子多孙,实是旺家兴门的吉兆。” 在韶亓箫瞬间变得闪亮亮的双眼里,他顿在原地,使劲儿想着应对之法。半响才灵光一闪,道:“想必今日七殿下在贵府抱了这五个玉娃娃,来日定能与王妃琴瑟和谐,儿女双全,三儿两女不在话下!” 安安和康康分别在最小的十一郎和小五后头撑着他们,然而她们自己也才虚岁六岁,即使八郎也凑在旁边时不时帮忙扶一下弟弟妹妹,仍旧有些吃力。 见眼前这人还在唠唠叨叨,安安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道:“叔叔,你可以叫姑父快一点儿吗?十一郎好重啊,我扶得都累坏了!” 她身前的十一郎听见“十一郎”三字,以为是叫他,萌萌哒仰着小脑袋去看姐姐,一时又站立不稳往后面倒去,惹得安安和八郎又手忙脚乱地扶好他,嘴里还呱呱直叫:“十一郎!你别动啊!” 王清尴尬地笑一笑,随后抓紧时间道:“叫我说,七殿下也确实该好好锻炼一下这抱孩子的技巧。只不过,所谓夫妻齐心,其利断金。以后,璟郡王府的日子可是两个人在过的,这抱孩子的事情,自然是两个人的份儿!大伙儿说对吧?” 王清少有这么形容尴尬又牵强附会的时候,又是这么个看热闹的场合,宾客们也乐得配合,纷纷高声应了:“是!” 王清稍稍舒了一口气,又高声道:“现下是新娘家人考研新郎,我们就不指望新娘子出来亲自解围了。新郎的三个傧相里,只有我区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体格与新娘子是最接近的。不如就由我助新郎一臂之力,如何?” 宾客们哄笑说“好!”更有与王清交好的同窗好友调侃道:“探花郎不惜自黑为新郎官儿解围,这场景可难得一见极了!” 赵家这头,领头的赵攸浚想了想,同意了,不过他要求韶亓箫得自己负责三个,又指着排在最末位置的小五道:“我家五侄女,必须新郎官自己来抱。” 韶亓箫笑着点头答应了,不过却在心里给赵攸浚狠狠记了一笔。他与赵攸涵关系好,自然早就知道这会儿笑得玉雪可爱的小五,其实最是娇气,一点儿委屈难受都受不得。原本他还打算叫王清来抱她呢,毕竟王清是小五的亲舅舅,可比自己熟悉多了。 谁料赵攸浚这般狡猾,被他给破坏了。 韶亓箫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指了十郎与十一郎道:“这两位小郎君,麻烦王四郎了。” 王清点点头,上前轻轻松松就一手一个将两个小人儿抱起来。 九郎是里头年纪最大的,他被告知今日他就是来玩儿的,只觉得很是兴奋,韶亓箫并不担心他。 于是,他蹲下来哄着前几个月以来已然很是熟悉的乐乐,叫她等会儿要哄好妹妹才是。 待乐乐拍着小胸脯保证了,韶亓箫才深呼吸一口气,将三个小娃娃并排放在自己身前,双手一合,便一气将娃娃们抱离了地面。 一旦三双小短腿离了地,赵攸浚便开始在旁边计数:“一、二、三、四、……” 不出所料,最先表现出不适的便是最娇气的小五。 韶亓箫一看她开始皱着小眉头,便赶紧支使怀里的另一个小女娃娃道:“乐乐,快哄哄妹妹!” 乐乐听了,立刻对着小五做起鬼脸来。 挤眼睛、吐舌头,无所不用其极,小五被姐姐的“怪动作”引去了心思,只顾睁着大眼睛看,倒不大记得睁开眼前这个有些紧的怀抱了。 这叫赵攸浚看了,差点儿数数数得岔了气! 小叛徒! 一路有惊无险,这一关总算也过去了。 韶亓箫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背上黏黏腻腻都是热出来的汗。 此时,赵攸瀚上前一步,靠近他道:“七殿下,今日过后你便是我妹妹的夫婿。我这做大哥的,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韶亓箫笑着拱了拱手,笑道:“大舅兄尽管说。” 赵攸瀚又靠近一步,以只有彼此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阿禾对你有情,她看似豁达但于情之一字上却最执拗,也最决绝。若你有朝一日负了这情,你可知你二人之间会如何收场?” 韶亓箫徒然一凛,不及说话就听赵攸瀚又道:“这个问题,你今日不必去想。但从明日起,你可以开始想了。但愿你与阿禾一生中,都不会有见证答案的一日。” 韶亓箫无视周围嬉笑他们说悄悄话的起哄声,他狠狠闭了闭眼。 其实他已经见证过了…… 一墙之隔,形同陌路。她前世与温琅的真实写照,便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从不怀疑,若今生他如温琅前世一般负了她,她只怕也会这么对他! 他抹了把脸,郑重对赵攸瀚一拜道:“请大舅兄放心,永远不会有这一日!” 赵攸瀚惊了惊,没成想他居然在片刻之内就懂了他的意思。不过他向来宠辱不惊,只和煦一笑,转身道:“走吧,该接新娘子去了。” 韶亓箫换了口气,脸上重新染上喜色,笑眯眯地往正厅方向行去。 那里,他的新娘已出来了。 声声不绝的喜炮声中,赵敏禾拜别了父母,由赵毅亲手为她覆上红纱遮面。 她眼角情不自禁滑下几滴眼泪,哽咽道:“以后,女儿会常回来看望父亲母亲的。” 热泪滴在赵毅的手上,他只觉得心头像被剐去一块肉似的疼痛,下一瞬便抓着赵敏禾的手道:“阿禾,咱们不嫁了吧!” 原本也有些忍不住的吴氏一听这话,赶紧上前劝阻道:“好了,别说傻话了,耽误了吉时不吉利。” 赵毅还想再说话,吴氏已向赵攸瀚招手,新嫁娘需有娘家兄弟背出门的。 第140节 韶亓箫却已先一步上前朝赵毅与吴氏深深一拜,快得叫身边的司仪都阻止不及。 充当司仪的是礼部的一位年老的官员,他欲哭无泪。女婿拜岳父岳母,那是回门时候的事儿啊,不是现在!这位七殿下真是太乱来了! 赵家人却神色缓和了许多。 赵攸瀚上前背起了赵敏禾,一步一步朝外头沉稳行去。 他走得并不快,然而却还是很快将妹妹送上了喜车。 赵敏禾一路上却越来越慌,到坐上喜车时,她忍不住一把抓住赵攸瀚的衣袖,泪眼婆娑道:“大哥,我……我有些怕……” 赵攸瀚拍拍她的手道:“阿禾,相信你的丈夫。做到这一点之后,无论再遇到什么,你只管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你还有父亲和哥哥们。哪怕你丈夫是皇帝的儿子,父亲与我也是吓大的!” 他说话的语气铿锵有力,赵敏禾内心稍定。 没一会儿,作为新郎的韶亓箫已按照婚俗骑马绕车三匝,喜车缓缓启动,朝兴安坊璟郡王府行去。 明光媚媚,十里红妆。 第116章 大婚(三)·上卷完 喜车的行进路线,并非从忠勇伯府直达璟郡王府,而是先要出了内城,绕城一周以示皇家荣华昌盛。而后喜车回到兴安坊,入璟郡王府。 这一个过程耗时差不多要一个时辰,赵敏禾面前覆着红纱,四周朦朦胧胧,只可大概看得清车内的模样。 她听了赵攸瀚的话之后,稍稍镇定了些。趁着这会儿车内就她一人,赵敏禾赶紧打开了出喜房前郑苒放在她袖子里的一小包糕点,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她一天都没喝过水了,口中干涸,本就吃不快,又要顾及不能乱了妆容,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直到手中只剩最后一块时,赵敏禾才想起来,郑苒曾叮嘱她,这些糕点别一次性都吃完了,道这还是吴氏吩咐她的。 然而就这么一块儿了,赵敏禾没犹豫几下,便又小口小口地吞进去了。 待糕点全部落肚,赵敏禾总算觉得胃里不再烧了。 不过,她也很快就明白过来吴氏不叫她吃多了的用意。盖因就这么一小包糕点的差距,她本就束得紧实的腰腹上,更添几分压迫,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赵敏禾小口小口地慢慢呼吸,欲哭无泪,连原本的心慌也减弱了不少。 她伸手在肚子上来回抚抚肚皮,想叫它消化地快些。 到迎亲队伍重新转进内城,赵敏禾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喜车停下时,她赶紧拍了拍膝上,将沾染上的糕点碎屑拍掉,又小心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嘴角周围。 很好,没沾上碎屑。 不一会儿,外头一阵叫人不明所以的哗然声后,喜车被人打开,意气风发的韶亓箫探进来半个身子,对她用柔得能出水的声音道:“阿禾,到了。我接你下车。” 赵敏禾有些讶异,因为这里本该由宫中的喜嬷嬷将她扶出喜车,而不是新郎。 此刻,她看见透过朦胧的红纱,他一手伸展放在她面前,一脸欢喜期盼,等待着她一生一次的托付。 赵敏禾不由自主抬起一手,便被他一把牢牢握住。 起身,弯腰,小心步出喜车,她站在车辕上,嬷嬷和宫人们没来得及扶她,她便被韶亓箫双手圈上纤腰,抱下车辕。 赵敏禾看不清人的样子,却听见宾客们前俯后仰的哄笑声中,一个浑厚的声音极是突出:“七皇弟你这么猴急做什么?即便拜过了天地,你也得把我们这些人全部送走了才能抱新娘啊!” 这说话的,想来是排在韶亓箫前头的某一个皇子。 这不着调的话一出,饶是被一层薄纱与人群隔开了的赵敏禾,也觉得羞恼万分。 韶亓箫却嘿嘿直笑,催促旁边的礼部官员快些主持婚仪。 他今日连着两次坏了婚仪的标准仪程了,礼部官员深怕耽误久了他又出幺蛾子,赶紧加快了仪式,命嬷嬷扶好新娘,与新郎一路行至正堂前拜天地。 与韶亓箫满心欢悦得快溢出来的不同的是,赵敏禾却觉得自己今日竟然是紧张心慌多于欢喜。她知道自己这个心态很不对劲,然而婚仪未完,现下不是她开小差的时候。只好暂且压抑了慌张,暗暗给自己打气。 尤其是,当她入了喜堂发现首座上正等候着新人拜高堂的承元帝时,她更是叫自己不能出错。 好在,她这个新娘要做的事情不多,多数只要喜婆叫她如何她如何便可。 待到在喜床上坐定,赵敏禾才长长出了口气。 天气炎热,她只觉得自己满头满脑地都是汗,正要擦擦却发现红纱还好好地罩在面上。 不及她自己动手,韶亓箫已小心伸手揭了,又一边拿自己的袖子为她拭汗,一边吩咐丫鬟们去端冰盆来。 他神色关切问道:“是不是很热?” 赵敏禾小小摇了摇头,相比起流汗,她更担心的是…… “我的妆有没有花?”她小声地问他。 韶亓箫抬首,端着她的脸端详片刻,随后笑道:“阿禾眉眼如画,花容月貌,明艳动人。” 赵敏禾嗔了他一眼道:“我问你脸上的妆呢?等会儿想必还有人过来的,我还不能卸妆。” 韶亓箫微微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道:“放心,你今日哪里都很美。”而后,他趁着喜房里的人各自忙着各自的,飞快在她耳边轻声道:“坐在我的床上,更美!” 这人! 赵敏禾小小地拍了他一下,算是抗议,脸上却是红霞一片。 不及退开,门口已传来一阵爽利干脆的女子话音:“呦~这已是亲热上了!” 第141节 赵敏禾赶紧将人推开了一些,便见到三个盛装女子鱼贯而入。 赵敏禾认得,她们是她今后的妯娌——二皇子妃周氏,四皇子妃王氏和五皇子妃舒氏。三皇子妃荣氏因守着李德妃的孝,今日并未过来,不过礼却是没落下的。 韶亓箫嬉笑着,慢吞吞起身,对最年长、也是与赵敏禾最熟识的周氏道:“二皇嫂,阿禾怕生,你别吓着她。” 周氏掩着嘴笑一声道:“这么快就护上了呀?这娶了媳妇儿的就是不一样,从前什么时候看我们七皇弟这么怜香惜玉过了。” 她语气中调侃的意味满满,王氏在一旁矜持地笑,舒氏也安静地抿了抿嘴。 赵敏禾起身,一一见人:“二皇嫂,四皇嫂,五皇嫂。” 周氏大声应了一声,品了品道:“还是这个称呼顺耳多了!” 赵敏禾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了,只好红着脸低头装羞涩。 因周婉婉和荣锦瑟的缘故,几个皇子妃中她与周氏、荣氏最相熟,王氏和舒氏便只是碰到了行个礼而已,哪怕王氏的族妹王晴已经成了她六堂嫂,也是一样。 早知道周氏性子最爽快,荣氏也爽利——不过她比较能装,外人眼里她可是皇子妃淑雅从容的典范,亲近的人面前却是原形毕露的。 原本以为今晚就一个周氏,她应该还能应付,谁想周氏嘴上功夫太利,她只有默默承受的份儿。 韶亓箫在一旁讨饶。很快前院就来了人催他去招待客人。在他眼含恳求地看过来时,周氏却也是大大方方道:“好了,我们自然会照顾好你的阿禾的,你就快走吧。酒就少喝些,万一醉倒了错过了洞房花烛,小心新娘子一辈子都记恨你!” 韶亓箫又是讨饶地拱拱手,半响韶亓荿亲自来催人,他才半推半就被拉走了。 新房里只剩下女眷。没一会儿又有些宗室里的女眷过来。 赵敏禾在京中五年,大大小小的宴会参加过不知凡几,这些有头脸的女眷自然都认得的;同样宗室们对忠勇伯府在承元帝心中的地位也一清二楚,这些女眷平日里碰到伯府女眷也常交际,对赵敏禾同样不陌生。 这么一来,倒省了相互介绍的功夫。如今,也只是叫彼此换了称呼而已。 赵敏禾作为新妇,又是拖着繁重的袆衣,一一与人见礼。不过她是郡王妃——即使诰命的旨意还没下,身份上到底也比这些女眷们都要高一些,除了安王府与宁王府的几个长辈外,其余人等辈分高的,只需行半礼便可,她们还得再还回半礼来;辈分相同或辈分小的,赵敏禾却只要站定便可,自有别人向她行礼。 这又算是一处嫁给韶亓箫的好处吧?赵敏禾偷偷在心里对自己说。 况且,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笑容可掬,并不为难。 舒氏果然如韶亓箫所说的那般,安静得有些过分。赵敏禾记得,她自进来后,除了叫人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她举止得体,脸上也没有不快,否则只怕都要以为她不是来闹新房的呢。 叫赵敏禾有些琢磨不透的,却是安王府三代女眷的态度。虽然老王妃和安王妃也是言笑晏晏,似乎并无不妥,但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又有跟在安王妃身边的福景郡主韶丰琪,显然因年纪小,段数不够,从眼中带出了些许怨恨来。 只是她显然也知道分寸,并未带出太多来。赵敏禾观察了下离她最近的周氏,至少周氏丝毫没有察觉出这位郡主对她的不喜来。 赵敏禾不解其意。韶丰琪是安王妃的嫡幼女,之前与她的交集少之又少,她只记得当年刚回京的时候,那年秋猎她与韶丰琪有过接触。但那时候她不喜说话,还有些高傲不合群。二人之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那韶丰琪为何会这么不喜她? 周氏与王氏还在与赵敏禾说话,她暂时便将这个疑惑压在了心底,专心应付起妯娌来。 酉时之后,外头开席了。周氏等人才纷纷出去了。 周氏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前她还拍着她的手道:“七弟妹别着急,七皇弟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先把自个儿肚子喂饱了,等七皇弟回了房才有力气喂他哩。” 赵敏禾正起身送她呢,听了这话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这么直白……说好的古人都很含蓄呢! 周氏坏笑着走了,留下赵敏禾苦兮兮地对陪嫁过来的拨云弄月道:“叫人准备热水和热食吧。” ———————— 韶亓箫直到亥时才被韶亓荿扶回来。 到了新房门口,韶亓荿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了,才低头对瘫软在他身上的男人道:“七哥,没人了。” 韶亓箫刷地站直身体,拍拍韶亓荿的肩膀道:“做的好!下回你大婚,七哥也帮你!” 韶亓荿笑哈哈点点头,大摇大摆走了。 韶亓箫神清气爽地整了整衣袖,这才推门而入。 新房里赵敏禾已换下了繁重的袆衣,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贵妃榻上……看书…… 待看见了门口的男人,她微笑着起身,上前用自己微微发颤的手牵了他的手道:“我叫人在净房为你备好了热水,你去把这一身酒味儿去了吧。” 韶亓箫一个怔神间,已被她推进了净房里。 不待他说什么,后头“嘭”的一声——她没有跟进来,反而将他自己一个关进了净房,大有他不洗完不准出去的架势。 韶亓箫失笑。明明紧张得手都抖了,还这么强装镇定。 不过,被她这么一搞。韶亓箫原本兴奋到极致的心情,倒是稳了许多。 他们还有无数个日与夜,可以像今日这样,她等着他回房。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在他们共同的寝居里头,等着他归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自己,又自己哈了口气试试,确认再没有酒味了,他便立刻推门而出。净房里头,自然有仆人从另一扇门进来收拾干净,换上新的干净的热水。 赵敏禾还坐在贵妃榻上看书。不过她的样子可不像读书的模样,光是一听他推门的声音便状似不适地动了动,显然是正紧张呢。 他大步跨过去,将她拉进怀里,在她的惊呼声中紧紧抱着。怀中是软弱无骨的她,活着的真实的她。 她在今日嫁了他为妻! 一想到这个,他又兴奋起来,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往梨花大床上走去。 丫鬟们见状,已自发往外头走避了去。 第142节 赵敏禾手中用来装样子的书猛地落了地,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饿了吗?我、我叫人准备了些吃的。” 韶亓箫已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随后重重地压下,唇贴着唇哑声道:“我不饿。等会儿再吃……” 等会儿吃?! 赵敏禾没成想他动作这么快。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她手忙脚乱地推拒着他,颤声道:“我、我们先说说话,好么?” 她话中暗含祈求,韶亓箫这才发现她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他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在怕,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羞涩。 他压下心底涌上来的兽性,赶紧起身,也连带将她扶起来,跪坐在她身边将人轻轻抱进怀中,一边拍着她背脊安抚,一边软声道歉:“阿禾,是我不好。我没顾及到你的感受,你别怕。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赵敏禾一听他叫她“别怕”,便怔在了当场。 是啊,她怕什么?! 可是,她回想方才他压上来时她内心的活动,那……似乎……确实是害怕。 熟悉的焦躁又袭上心头,赵敏禾烦躁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瞬间,熟悉的男子气息铺面而来。她伸手紧紧环上他愈发宽厚的后背。 韶亓箫感觉到了,双手跟着合紧。 二人相拥,之间不留丝毫空隙,紧实得犹如一体。 赵敏禾只觉得这一刻安心了许多。 韶亓箫不见她的动静,还在道歉:“是我混账!我不为你着想,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我们还有一生相依相偎的日子……” “一辈子……”她呢喃出声。 韶亓箫耳尖地听见了,停下来道:“是啊,我答应过你的,去年在灵河上的时候,我应了你的,这一生绝不负你!” 赵敏禾低头看着大红喜被的一角,上头有两只鸳鸯,成双成对,不离不弃。她没有抬头,继续低着看那对看似亲密、其实用一把剪刀就能分开的鸳鸯,低声道:“若你负了呢?你是皇子呢。” 韶亓箫浑身一僵,虽很快就软化下来,但紧紧靠着他的赵敏禾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方才的失态。 她并未离开他的怀抱,反而又用力抱了抱他,然后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韶亓箫定了定神,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出自己怀里,执起她的一手按在自己跳动的胸膛上,又将自己一只大掌覆在她的心脏上。 他盯着她的双眼,缓缓道:“我第一次夜探忠勇伯府时,你对我说过‘真心换真心’,可还记得?”虽然她当时说的是“还”,但不妨碍他偷换概念。 赵敏禾脑子里一团浆糊,也记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韶亓箫按了按执着她的这手,叫她感受一下他加快的心跳,又接着道:“我的真心,已经是你的了,它一生一世都是你的。” 他又按了按她的胸口,丝毫不带□□,叫赵敏禾只觉得胸口暖暖的。 “至于你的真心,我不需要你现在给我。一天天,一年年过去……等到我们都白发苍苍,你自然会信我,到时它还是我的。” 他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叫赵敏禾双眼发酸,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禾,我并不介意多等五十年。” “只是,你也要看我五十年。五十年之后,你再来告诉我,我得了你的真心了吗?” 蓦地,赵敏禾想起了今日出嫁时赵攸瀚告诉她的话——“阿禾,相信你的丈夫。” —上卷完— 第117章+番外123 夏至已过,小暑将至。 卯时一至,红日东升,金乌的炙热很快侵蚀了夜间的清凉,晨露消散在渐起的虫鸣声中。 晨光渐渐爬上菱花窗子,光亮透射过轻薄的窗户纸、朦胧的红纱帐,照进梨花大床里交缠在一起的人影上。 暧昧的轻语缱绻绵延至天光大亮,时而夹杂着些许粗重的呼吸,窗外,一株洁白的玉兰在晨曦下羞涩绽放。 赵敏禾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趴在同样汗湿的韶亓箫身上喘气。 她呼吸渐渐平稳,看了看外头的天光大亮,忍着身体的不适,抬头急急问他道:“今日什么时辰入宫?” 韶亓箫却未回答她,只捧着她的脸亲亲,哑声问:“还疼吗?” 赵敏禾双颊粉红,低头埋进了他怀里。 昨晚他们说开后,她便一直靠在他怀里,被他紧紧拥抱。而她,怕是前一晚就睡得少,白日又劳累过度,他的怀抱太暖,她安心得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今日天色蒙蒙亮时才在他怀里醒来。 韶亓箫睡得浅,她稍稍一动便跟着醒过来了。 二人四目相对,赵敏禾看着他瞳仁里满满都是自己的缩影,看着他迷离着双眼傻乎乎地跟她道早安,心神酸酸|软软的,不知不觉间话已脱口而出:“我们昨晚没洞房。” 当时他什么反应来着? 赵敏禾呻|吟一声,想起他当时的表情来,只羞愤得想去撞一撞豆腐。 随后,一切顺理成章,他们补上了昨晚的花烛之夜——在还没有漱口时。 但不幸的是,韶亓箫血气方刚,一连赴了两次巫山**才肯停歇,这还是体谅她的身体。再加上他实在太温柔,每每她疼得皱眉便停下,宁愿自己忍得满头大汗,等她舒展了眉头才继续。 耽搁到此时,赵敏禾如遭雷击地想起来:他们今日还得进宫去给承元帝敬茶! 第143节 看她的确着急得很,韶亓箫赶紧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没事。昨天父皇叮嘱过我了,下了朝会之后再见我们,叫我们不必太早进宫。以前我那些皇兄们娶妻第二日,也都是如此。” 赵敏禾稍稍松了口气。 大周的大朝会在辰初开始,小朝会则在辰正,一般而言不到巳时都不会散,若是遇到大事急事则可能更久。今日是小朝会,他们的确还有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 不过,她洗漱梳妆的时间,也要不少,算起来还是得立刻起来了才行。 她不适地动了动,正要起身,却被他突然按住了。 薄被下,二人赤|裸的身体相贴,韶亓箫低沉苦闷的声音在她耳边吹气:“阿禾,别撩|拨我。” 赵敏禾被他嗓音中的黯哑刺激得一哆嗦,赶紧手忙脚乱退开了些。 这一回韶亓箫没有试图阻她,松手叫她用薄被掩了胸口坐起来,而后从床里侧找回了自己的寝衣。 可她的裤子被他扔去哪儿了? 赵敏禾左右翻了翻,都没有找到。 反倒是一番折腾之后,她掩在胸口的薄被渐渐下滑,露出半个美好的形状来——若没有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倒是美玉无瑕、秀色可餐。 韶亓箫原本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初晨的美人,见状倒是有些心虚起来。 他跟着坐起来,将兀自忙碌的她抱个满怀道:“别找了,先洗洗吧。” 言罢,他拉了拉床头的绳索,随着外头的铃铛响起,林嬷嬷与从赵家陪嫁来的孙嬷嬷便带着丫鬟鱼贯而入。丫鬟们手上都各拖着一个托盘,赵敏禾在红纱帐里瞧着,大约是两人穿戴与梳妆的东西。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听韶亓箫吩咐道:“先去净房准备热水。等我与皇子妃收拾好了,你们再进来吧。” 林嬷嬷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回道:“知道殿下您和皇子妃要用水,净房一早便备好了。时刻着人看着,水温都是合适的。” 赵敏禾木了木脸。 这是在明摆着说“我们都知道你们一早在被窝里干什么,所以早就预备好了”吗? 她怔神间,众人又鱼贯出去了。 待雕花木门一被合上,韶亓箫便掀开被子,赤|裸|着精瘦的身体将赵敏禾一把抱起来。 “啊—”赵敏禾短暂的失声呼叫之后,赶忙一把抓住被子重新掩上自己。 韶亓箫失笑:“反正都看过了,还遮着做什么?” 赵敏禾顿了顿,看了看他大大方方裸|露出来的胸膛,随后白了他一眼道:“这是女性正常的羞耻心作祟,你一个大男人当然不懂。” 韶亓箫哈哈一笑,上下颠了颠她,才在她害怕地圈紧他的颈脖后转身往净房去了。 二人在一番拉锯之后,赵敏禾才在韶亓箫一句“你再耽搁下去,进宫敬茶就真的来不及了”下败退了。而后,韶亓箫干净利落地丢了她的被子,将人抱进大浴池里洗了一个鸳鸯浴。 从净房出来,时间已快到辰时五刻了。 赵敏禾无心埋怨作乱的人,只给了他一个瞪眼,便叫了拨云弄月进房来,赶紧为她梳妆。 韶亓箫摸摸鼻子,有些委屈。他体谅她的身体,方才在净房只是尝了些甜头,压根儿就没动真格的哇。 韶亓箫是男子,换了衣裳梳了头便好了。反倒是赵敏禾,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弄月在身后为她梳头,拨云在为她上妆。他无所事事,干脆取过了她的妆奁,为她挑起今日的首饰来。 他前几年每年都为她刻簪子,在这方面的审美倒还行,看了看她身上已换好的正红滚雪细纱宫装,三两下便挑了一套点翠镶红宝石头面,比昨日大婚时她戴的那套简单些,却也隆重大气。 他凑到她面前道:“阿禾,看这个怎么样?” 赵敏禾看了一眼,大度地给了两个字:“尚可。” 韶亓箫立马高兴起来。 正巧,弄月刚为赵敏禾梳好发髻,正要接过头面去为她簪戴上,韶亓箫已微微躲过道:“我来,弄月你去准备些易携带的早膳,等会儿我和皇子妃在舆车上用。” 他自然也清楚,只有他们新婚夫妇等承元帝,没有承元帝等他们的份儿的。若是慢悠悠用了早膳再去宫里,只怕会授人以柄。 弄月脆生生应下就去了外头。 赵敏禾噘了噘嘴,看着自发跟她挤到一个杌子的韶亓箫,小小声地埋怨道:“早知如此,你方才何必再闹一场。” 韶亓箫转了转眼珠子,坦然将她方才的话还给了她:“这是男人的本能作祟,你一个小女子当然不懂。” 赵敏禾鼓了鼓腮帮子,转身不理他了。 韶亓箫将人转过来,笑嘻嘻开始为她戴发簪和步摇,又小心翼翼将这点翠镶红宝石花胜簪在她的额上,而后便朝着她的两只耳坠努力。 赵敏禾没再说话,却在他专注在耳上时,悄悄将他戴歪了一支簪子扶正一些,又将步摇重新调了调位置——按他戴的这个手法,这步摇很快就会歪掉甚至直接从她发上掉下来的。 没想,她动作小心地弄好之后,还不见他戴完一只耳坠。 她纳闷儿地转头看了看他,只见他额头冒汗,嘴里却还在道:“阿禾,你别乱动啊。我很快就为你戴好了!” 半刻钟之后,弄月回来禀告外头舆车已经备好时,他方将一只耳坠搞定。 赵敏禾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渍,柔声道:“剩下这个,我自己来吧。等回来了,我的耳垂随你练习,好不好?” 韶亓箫看了看天色,丧气道:“你的耳洞也太小了。” 赵敏禾心知他已同意了,从他手里接过另一只耳坠,自个儿靠近了螺钿镜,双手配合,一张一弛间耳坠已安安稳稳落在了她颈脖间。 韶亓箫更是郁闷。 赵敏禾嘻嘻一声挽上了他的臂膀道:“你的手常年练武,手指粗糙,自然不如女子的灵活。再说我都戴了这么多年了,早已熟能生巧。你从前可为别的女子戴过耳坠之物?” 韶亓箫不想她误会什么,赶紧摇摇头,又想起来什么,回忆道:“只有我小时候调皮,为我母妃簪过发簪。”前世与今生加起来好几十年了,他还真有些不记得了。 第144节 “那不就是了,你第一次帮女子做这些,自然手上生疏得很。” 她轻吟软语地对他说话,韶亓箫又很快快活起来,牵了她的手往外头去。 璟郡王府离忠勇伯府近,距离北宫门也不远。 二人在舆车上草草用了些糕点,又喝了两口茶,便到了。 此时,韶亓箫倒有些后悔起来。“早知如此,我该早些醒来的,今早你便可以好好用饭了。” 赵敏禾一滞。不是不该闹她?而是该早些醒来闹她?! 她白眼一翻,不想理他了肿么破? 到了明光殿,承元帝还在前头听政,不过却叫冯立人亲自来接了二人往侧殿去。 他们到的时候,只有未婚还住在宫中的韶亓荿,带着同样没出嫁的三公主四公主,还有孝文太子的遗腹女福仪郡主韶玉凤在。 不过他们只与众人见了见礼,周氏王氏舒氏便依次到了,其中王氏和舒氏是相伴而来的。 赵敏禾并不奇怪王氏与舒氏会一起出现。因为襄京城中少有人不知,敏郡王府(四皇子韶亓芃)与颍郡王府(五皇子韶亓荇)是挨在一起的,所以两位皇子妃结伴而行,并非交情莫逆,而是二人去很多场合都是同路而已。 倒是将来郑苒大婚之后,她们俩又是表姐妹又是妯娌的,就会比其他妯娌都要亲近了,更何况两座府邸都用一扇小门连在一起了。 赵敏禾正笑着与三位嫂子打招呼,韶亓茽与荣氏便相携而来了。昨日大婚,三皇子夫妇因守着李德妃的孝便没有出席,不过今日新妇拜见长辈,却是得来见过弟妹的。 赵敏禾迎上前去,与荣氏寒暄了片刻。 待承元帝下了朝会,带着一同在朝会的韶亓萱、韶亓芃和韶亓荇过来了,众人才各自归位。 韶亓箫携着赵敏禾依次为上座的承元帝敬了茶,承元帝赞了一句“佳儿佳妇”,又赐了拜见钱。 二人起身,又朝着承元帝身边代表着宋皇后的空位上送上来了一盏茶。 在承元帝又给了两份拜见钱,叫赵敏禾讶异地多看了他一眼。 承元帝温和道:“拿着吧,一份是皇后的份,另一份是皇贵妃的。她们去得早,朕便替着给了。”他又转头对韶亓箫道:“等会儿,领着阿禾去含德殿告诉你母妃一声你娶妻了。” 韶亓箫低头抿了抿嘴,恭敬应了“是”。 下首的位置,韶亓荇握着楠木纸扇的手微微一收,很快又松了开来。 坐在他旁边的韶亓芃眼角的余光一闪,无声一哂,兀自看着上头的七弟和七弟妹拜谢皇父。 【番外1宋氏】 承元十一年,乃是宋氏及笄之年;这一年,也恰好是杨淑妃入宫的一年。 其时,宋皇后已母仪天下十一年,所生嫡子韶亓蓁自三岁便被立为了太子,可谓地位稳固。 然而,杨淑妃入宫的架势着实与她人不同。 大兴宫中其他妃妾或是承元帝潜邸所纳,或是礼部选秀。只有杨淑妃,是承元帝亲自下旨礼聘入宫。为此,承元帝甚至还特意用民间娶妻的法子,办了一场小小的婚仪。即使去掉了许多不合规制的环节,这一切也都在严重考验着宋皇后和宋家人的神经,对马上要步入适婚年龄的宋氏,更是刺激不小。 杨淑妃入宫当日,宋家人不好进宫,第二日宋皇后的母亲宋老夫人便递了入宫的牌子。宋皇后却传出话来,只叫了宋氏入宫陪伴她几日。 这一年宋首相才刚刚入了政事堂,只是宰相之一。 听了女儿从宫里传出来的旨意,宋相叹了口气道:“罢了。娘娘还稳得住,我们也别自乱阵脚了。” 言罢,他便对孙女嘱咐道:“娇娇此番入宫,就当跟从前一样,万勿在宫中惹事,给娘娘添乱;娘娘不开口,也无须提起杨淑妃之事。” 宋氏从前也常常进宫探望宋皇后,宋皇后无女,留下她几日陪伴也是常事。皇后姑姑疼爱她,从前宋氏也很开心能往宫里去;然而如今,她却有些闷闷不乐,不知该如何面对被她人夺了夫君之爱的宋皇后。 一看孙女的样子,宋相便猜到了孙女心中的想法。 他一整肃容,厉声道:“娇娇,收起你这副样子!娘娘是一国之母,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宋氏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祖父对着自己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她一个哆嗦,吓得呐呐不敢言。 宋老夫人赶紧上前拉了宋氏到一边,委婉地对宋相表示孙女还小,慢慢教便可。 第二日进宫时,宋氏还委屈着。不过她想到祖父的叮嘱,自己本身也不愿叫宫中突然多了个宠妃的宋皇后操心,便还是打起精神来。 宋皇后对她照旧温柔可亲,嘘寒问暖。 宋氏在进宫小住的第三日才见到那一位新进宫的杨淑妃。 彼时后宫的众位妃嫔来永宁宫向皇后请安,宋氏偷偷从侧殿溜过来,躲在一展翠绿玉屏风后暗中看了看人。 杨淑妃长得眉清目秀,并不如宋氏想象中那般倾国倾城,甚至……宋氏觉得端庄秀丽的宋皇后都比杨淑妃好看,更别提后宫里可以称得上是绝代风华的秦华妃了。 宋氏这儿正凝眉想着杨淑妃究竟哪里值得承元帝倾心,就听绝代风华却一直嘴碎的秦华妃挤兑道:“淑妃妹妹今日穿得也艳了些,你长相寡淡,该穿得素净些,才体现得了妹妹的弱质纤纤呐。” 然而,那位杨淑妃竟霎时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畏缩着手脚求救般看向宋皇后。 宋氏震惊了。她不信陛下姑父竟会中意这一款?! 不计皇后姑姑,后宫里的美人,哪一款更得宠些朝野上下大致都是有数的。承元帝先前的口味,分明是更喜欢像秦华妃那样又直又大方的性子,哪怕秦华妃偶尔恃宠而骄,只要没乱了嫡庶尊卑,他也并不计较。 现在,这位新宠杨淑妃,却是个如此上不得台面的?! 这一日晚膳,承元帝又去了珑翠宫杨淑妃那儿,永宁宫这里只剩下宋氏陪着宋皇后用膳。 宋氏终究忍耐不住,出口问道:“姑姑,姑父这么看重那位杨淑妃,你……” 宋皇后淡淡一笑,道:“娇娇,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懂得,身为皇后,只有别人羡慕我的份。若我有朝一日去羡慕了别人,那便说明我这个皇后也做到头了。” 第145节 况且,她的丈夫什么时候变的,别人不清楚,她却不会。他看着淑妃时的模样,也不像看着自己心爱女人的模样。 但帝王的**,哪怕是娘家人,也是不可透露的。宋皇后只能说到这里。 宋氏似懂非懂,但她也并不愿去懂。 她在宫里小住了半个月,便出宫回了家。 回到宋府的当日,她便对母亲郭氏道:“母亲,我以后的夫婿,一定要挑一个不会纳妾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通房也不能有!如果能很喜欢我,那就最好了。” 郭氏差点儿昏了头,若不是宋氏见母亲脸色不对赶紧溜之大吉,郭氏几乎要跳起来打长女了。 宋氏一边跑,还一边回头道:“其他条件就无所谓了。长得丑也好,没本事也罢,家里官职低也没问题,就是不许纳小!” 见女儿跑了,郭氏又愁又恼。女儿从宫里出来就说了这话,郭氏便想到一定是宫里的事情刺激了她,才叫人突然生出了这么个心思来。 不纳妾还好说,襄京城中好些官宦人家规矩严、家风正。然而通房……正妻每月总有不方便的几日,还有怀孕生子时,京中有谁家的男人会委屈自己憋着的? 郭氏只能寄希望于长女只是说说,或者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些日子便会慢慢明白过来。 然而,这一日之后,宋府每每有人上门提亲,宋氏甭管提的是歪瓜裂枣,总会过来问问郭氏:“这个家里有通房吗?”“可以保证以后不纳妾吗?”“母亲,您帮我问上一声,这一家若能保证以后不纳妾,不收通房,我便嫁!” 郭氏面对着络绎不绝上门提亲的人家,只恨不得将官媒踢出去。 身为后族,女儿从前年便开始有人上门提亲。从前家里精挑细选,总想为宋氏找个前途大有可为、人品又贵重的谦谦君子。 因一直没有满意的人选,宋氏那里,便也没人想到要去问她的意见。宋氏自己也从没插手过这些事。如今一插手,却是叫郭氏头疼不已。按长女这个标准,她的夫婿便真的只剩下要依附宋府的歪瓜裂枣了! 郭氏一面筛选着女婿人选,一面还要尽心尽力瞒着公公婆婆关于长女的异想天开,免得叫二老斥责女儿,真真是伤透了脑筋。 一晃几个月过去,皇家秋猎到了。 宋氏在六月时办了及笄礼,这预示着她已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 郭氏在她耳边劝说了几个月,妄图给她洗脑,叫她放弃那个对未来夫婿的条件,却不见成效。好不容易能有出门躲开郭氏碎碎念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宋氏与几个交好的贵女,一起背了弓箭,骑着骏马进了秋猎围场。没多久,又与大家分开狩猎了。 她一路策马往密林里去,一面又忍不住把心思飘远了。 母亲的谆谆劝说并没有叫宋氏妥协,但现实的困境却叫宋氏郁闷不已——这几月来,往府里提亲的人选,她叫了身边的人一一去打探过,能符合她条件的人少之又少,且都是落魄到宋府看不上的人。这倒还罢了,这仅存的几个,宋氏稍稍派人用了些美人计,便叫他们原形毕露了。 她叹了口气,计算着这么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出去呐? 她想得太专心,丝毫没注意到周遭的坏境,直到一声凄冽的马鸣声过后,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从马上摔到了地上。 粗吼在她耳边爆开,惊得整座森林似乎在颤抖,宋氏忍着整个左半身直接摔在地上产生的钝痛看过去,入眼的是一头一人半高的黑熊从她身侧奔过来。 宋氏瞳孔一缩,立刻坐起来,捡起掉在她旁边的弓和箭矢,飞快搭弓疾射。奈何,她本就是女子之身,要狩猎想的也是最多猎个狐狸,用的是一把轻弓。这射出的羽箭力量不足,只堪堪伤了皮肉,反倒激怒了这头黑熊。 见它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冲过来,一个错眼便已近在咫尺,宋氏骇然就地一滚,躲开了黑熊愤怒之下的致命一爪。 她喘着粗气,狼狈从地上站起来,趁着那头黑熊笨重地转身对着她的时刻飞身躲到两棵相距不到三尺的大树后。 黑熊又一次冲过来,无奈这两棵树之间的距离对它庞大的身躯而言太过狭窄,它只能用挤的方式穿过来。即使震得两棵大树枝桠乱颤、树叶横飞,也不能叫它用如常奔跑的速度穿过。 宋氏得了这微弱的缓和时间,瞥了一眼手上仅剩的弓,又看向远处散落在她落马处的羽箭,咬咬牙想从两边绕过黑熊折回去取箭,那黑熊却已然紧追在她身后不放,她只好又改变方向绕着大树跑,时而从两棵树中间穿过,试图减缓这黑熊的追逐。 只是,黑熊挤过一次,便不再上当,只从外围追逐。 脚踝处的疼痛愈发显著,宋氏深知自己撑不了不久了。 她再次转过一道弯后猛的背部紧贴大树,紧紧抓着一头弓臂,深吸一口气,下一瞬间便转身面对紧追着她转过来的黑熊,用末端的弓梢狠狠往黑熊的眼珠子中一捅! 黑熊吃痛,发出一声凄厉而愤怒的咆哮,挥爪将身前胆敢伤了它的人扇了出去。 宋氏只堪堪躲过,臂上却还是被划出了几道血痕。惯性之下,她站立不住往外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回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那头黑熊却已不顾自己被刺中的眼睛,连着血肉将她的弓□□,重重丢在地上便朝她奔袭而来。 那暴怒的模样叫宋氏一阵晕眩,只来得及想到——这下好了,不用等她嫁不出去她便已殒命了。 就在她已闭上了眼睛认命时,忽然间一支白羽箭从她头顶飞过,如闪电般准确击中黑熊的咽部。 一道人影极速从她身边掠过,飞快蹿上黑熊的背部,抽出腰间的短剑,笔直刺入黑熊脑袋。 黑熊只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哀鸣,便已轰然倒地。 宋氏呆呆抬头,去看叫这熊瞬间便毙了命、又救了她的命的人。 面前的少年星眉剑目,脸如冠玉,看起来还有几分熟悉。宋氏此时脑子里混乱极了,压根儿记不起来这是哪家的郎君,只觉得——这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要是他不纳妾,不收通房,那她就嫁给他! 【番外2赵攸瀚】 赵攸瀚匆匆回到赵家在上林苑的别庄时,三十四岁的吴氏正在厅中来回不停地踱步。 从长子在上林苑英勇无比地猎下一头成年雄黑熊的消息传来后,她便一直左立不安。 再过两个月便要出嫁的小吴氏这一回也跟着姐姐来了,本是想着这是婚前唯一一次逍遥自在的日子了,没成想秋猎才开始三天,大外甥就这么身先士卒了一回。 她也有些后怕,见着姐姐这般着急,也稳下心神来对姐姐说些安抚的话。但她自己也怕这,说着说着便哭丧着脸起来,倒惹得吴氏还得分心回头劝妹妹。 赵攸瀚进来时,大小两个女人便正相互安慰着彼此。 见儿子回来了,吴氏即刻上前去检查儿子的全身上下。 赵攸瀚通红着脸,见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小姑姑也在,赶紧抬手阻止了母亲,连连保证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吴氏忍不住埋怨道:“你想历练你自己,照理母亲不应拦你,但如今你才十六岁,如何可以单独一个挑上一头如此凶残的畜生?” 第146节 赵攸瀚左右看了看,扶了母亲上座,吴氏见他神色,心知情况有异,便遣散了丫鬟,厅中如今只剩下吴氏赵攸瀚母子俩,还有小吴氏。 赵攸瀚这才道:“母亲,当时我也是救人心切。若等我寻了人去,只怕那姑娘早已葬身熊肚了。” 吴氏一惊询问之下,赵攸瀚才道:“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她当时形容狼狈,为了清名考虑,娘娘便嘱咐了保密,只用我的名义掩饰。” 事实上,那位宋家的姑娘着实叫他惊艳。 从他在远处听到那声熊哮后,到他赶过去之前,这中间隔着的时间可不止一息半响。若换了别家的柔弱贵女,独自面对一只凶残狂暴的巨大黑熊,只怕早就重伤不治了。 那位宋姑娘,除了手臂上三道冉冉出血的抓伤之外,伤得最重的地方反倒是从马上摔下来造成的。 秋猎快结束的时候,赵攸瀚又一次见到了宋氏。 她受了伤的左臂用一圈白纱吊起来固定在颈脖上,蹦蹦跳跳朝他跑过来的模样有些滑稽。 赵攸瀚停下脚步,先与她颔首,才对后头追上来的韶亓蓁拱手行礼,恭敬道:“太子殿下。” 韶亓蓁喘了口气,才上前亲自抬起了他的手,摆手道:“赵大郎不必多礼,还要多谢你昨日救了我表姐。” 而后,他转头去看宋氏:“表姐,母后叫我看着你。你可别乱跑了。再误闯一次猛兽区,可不会再有运气碰到一个赵大郎相救了!” 被太子表弟拆了台,宋氏恼羞成怒,一指手上吊的白纱道:“我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 话音刚落,她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赵攸瀚,讪讪之下赶紧偷瞄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反感之色,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悄悄将身体侧过来一些,用自己没打着吊环的一侧对着他,宋氏才轻声对韶亓蓁道:“我也就是在屋子里待得太闷,才出来走走的。殿下安心,我不往林子里走就是了。” 而后,她又转身对赵攸瀚道:“赵大郎,那日太慌乱,还没正式跟赵大郎道谢,有失礼数。” 恰巧此时,有两个少年看见了他们,过来打招呼——当然,他们打招呼的对象是身上挂着“下一任皇帝陛下”招牌的太子殿下,而非其他二人。 趁着太子表弟应付其他人去了,宋氏飞快靠近赵攸瀚一步,轻声却快速问道:“赵大郎,我听说你们忠勇伯府有‘四十无子方可纳侧’的家规。那你将来,是否会严格遵守这个家规?” 赵攸瀚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蹙眉道:“宋姑娘,这是家中祖父定的家规,赵某岂会违反?” 宋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方才她那问题,听起来就是对他人品的质疑。她大急,惊慌之下竟又是上前一步用完好的用手伸过去扯住了他的衣袖。 赵攸瀚没料到她大庭广众之下会有这样的动作,一时没有挣开,便听急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将来有了嫡子后便不打算纳小,那就娶了我吧!我保证自己会做个好妻子……额……” 四周静悄悄的,宋氏顺着赵攸瀚的眼光转过身看后面,才发现她家太子表弟和那两个少年正呆呆张大着嘴,双眼惊悚地看着他们——准确的说,是盯着她看。 糟了,太着急忘了压低声音了…… 宋氏懊恼地甩了一下脑袋,又转身对赵攸瀚坚决一跺脚,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就与我父亲母亲说。”她芊芊玉指一点赵攸瀚,“你!回去叫世子和世子夫人准备好接了官媒吧!” 宋氏霸气地宣布完,转身昂首挺胸走了。 徒留下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被一个女子惊住了的赵攸瀚,和难得以势压人、板着脸对剩下的两个少年说着“若京中有一丝流言蜚语,孤就只认准了是你们二人所为”云云的太子殿下。 回到襄京城之后,宋氏那头却并不如她所宣言的那般有动静,在赵攸瀚渐渐将她的话当成玩笑、道了一声“可惜”之后,她才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距离她的宣言过去了两个月。因有韶亓蓁的及时处理,宋氏那些在世人眼里“不知羞耻”的话,并未泄露出去。 恰逢冬至日,赵攸瀚陪着祖母金氏去灵山玄壇寺进香。 金氏在厢房午憩的时候,赵攸瀚与二弟赵攸浩前往灵山后山赏梅。 冬梅雪景秀丽无双,赵攸浩喜欢白梅,赵攸瀚则喜欢红梅。兄弟二人一路走一路赏,渐渐便分开了。 片刻之后,赵攸瀚看了看地上晃动的人影,徒然转身喝道:“何人鬼祟?!” 入目的是一个穿着绯色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的少女,裹在一圈儿白绒绒的毛领子里的娇美面庞如红梅般含苞待放,如花似玉。 然而,接下来美人的举动却丝毫没有美人该有的风姿绰约。 只见她看他突然回首,一个怔愣便惊叫一声,而后缓缓倒在地上…… 赵攸瀚抽了抽嘴角。头一次看人把自己摔得如此惺惺作态的,一看就是假的! 但他面上不显,只朝她过去几步,问道:“宋姑娘怎么在此地?” 宋氏在嘴角抿起一个对着镜子练习之后自认为最好看的弧度,轻声道:“我来赏花。” 赵攸瀚差点儿被她轻柔的语气吓得一个哆嗦,心中愈发好笑起来,抬头张望四周道:“你的丫鬟呢?宋府还有没有其他仆人跟着你来的?” 宋氏摇头,咬了咬唇道:“我扭到了脚,站不起来了。地上好凉,赵大郎可以过来扶我一把么?” 赵攸瀚再不想忍耐着她这么怪声怪气地跟自己说话,叹气道:“你别装了。方才你装得一点儿都不像,只能够骗骗三岁的小孩子。” 宋氏睁大了眼睛。 见她还赖着不起来,生怕她这么下去真的受凉,赵攸瀚上前一步将人一把拉起,随后道:“天色已晚,回去吧。” 宋氏急道:“别啊。我好不容易借着上香的名义出来见你的!” 赵攸瀚挑了挑眉,道:“如此说来,宋姑娘家里人并不同意你上回的……”他顿了顿,才吐出一个能用的词,“建议,才拘了姑娘?” 宋氏一呆,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而后大义凛然地抬头道:“你放心,我一定有办法嫁给你的!” 赵攸瀚:…… “大哥。” 赵攸浩眼看着日头偏移,估摸着祖母快醒了,便寻过来找兄长,却发现兄长正与宋家的姑娘说着话。他没听见二人说了什么,但这位宋姑娘似乎对他的到来有些不愉快,都皱起了眉头。 赵攸瀚却对宋氏道:“我该和二弟回去了。宋姑娘可要与我们同路。” 第147节 多出来一个人,宋氏有些意兴阑珊,但好歹还是可以跟他同路,便同意了。 到了玄壇寺,赵攸瀚与宋氏道别后,转身与赵攸浩一同离去。 宋氏在身后撅着嘴巴看着兄弟俩的背影,风声中还能清晰地听到二人的说话声。 “二弟,后日你不是要去西市书坊吗?我刚巧想买一本《虎钤经》,便同你一同去吧。” 听说他后日要去书坊,宋氏眼睛一亮,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却不知后头,赵攸浩睁着疑惑地双眼,道:“大哥,我什么时候说过……” 赵攸瀚淡淡接过了他的话头,道:“是吗?那我记错了。你若后日有空,便陪我一起去吧?” 赵攸浩挠了挠脑袋。他家大哥自小博闻强记,从没有“记错”的时候啊……再加上,《虎钤经》大哥不是已经有一本了吗?他借来看过,那上面满是他大哥亲笔写下的标注。怎么如今还要再去买一本新的? 他将疑问脱口而出,赵攸瀚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直把弟弟看的浑身发抖起来,才开了尊口道:“你后日可有空?” 赵攸浩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有空可以陪亲亲大哥去书坊买他已经有一本的《虎钤经》。 过了两日,兄弟二人来到西市的书坊,在门口见到前两日才见过的宋姑娘时,赵攸浩又挠了挠头。 怪了……这位宋姑娘,怎么走到哪儿都看的到她? 【番外3赵攸瀚x宋氏】 叫赵攸浩吃惊“哪儿都看得到”的宋姑娘,从此开始常常出现在“他”面前——准确的说,是出现在他大哥面前。 赵攸浩不像亲兄长从小到大就是个人精,他从长相到性子,十足十像了父亲赵毅,是个高壮粗犷的。但他不傻,在宋氏接二连三地同他大哥搭话开始,他便察觉了其中的异样——这姑娘看上了他大哥! 而他大哥呢?竟在欲擒故纵! 宋姑娘刻意搭话的样子,就连他都看出来假得不行,他大哥一定更早就发现了,却偏偏不动声色,每次都表现得二人真是巧遇似的;又偏偏,常常“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己过些日子会出现在哪儿的消息。 看着未来大嫂每回都眼前一亮的模样,赵攸浩真想掩面。 这算是被吃得死死的了吧? 过完承元十二年的春节,赵攸瀚已十七岁了。 吴氏开始为长子相看妻子人选。 当做母亲的拐弯抹角打听儿子中意什么样的姑娘时,机敏练达的赵攸瀚便知母亲言下之意。 因宋氏在他面前说话向来没有忌讳,他一直清楚宋家从不曾松口。——这其中的原因,他仔仔细细分析过,也暗中试探过宋氏,最后得出结论:宋家只怕是在顾及忠勇伯府与皇商杨家的关系。 大兴宫中自杨淑妃入宫后,后宫的动静就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架势。尤其自去年杨淑妃有孕之后,几乎所有朝臣都在揣测,这位叫承元帝捧在了手心里的杨淑妃生下的会是皇子还是公主;若是皇子,承元帝又会如何对待这个儿子;对太子又是否有影响? 而忠勇伯府中,他的三婶婶恰巧是这位杨淑妃的堂姐,而且姐妹俩从小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赵祈和赵毅这一年来,没少被人试探,连赵攸瀚自己也被人旁敲侧击过。 一时之间,赵攸瀚也不知是否该与母亲实话实说。 一旦直说,他清楚母亲的性子,只怕会陷入两难。眼看着皇后与杨淑妃渐渐站到了对立面,宋氏很好,还是他自己中意的,但三婶婶就不好吗?一旦宋氏进门,他家里的情分,可还能维持? 正是他这犹豫的一会儿功夫,吴氏便已认定了儿子害了臊,不好意思与自己明说,便笑道:“好了,我会慢慢看着的。你过几日便要回京郊大营去,不是说要趁着还在家的几日带着几个小堂弟玩儿,快去吧。” 母亲话已至此,赵攸瀚不好再说,笑笑便走了,准备过些日子再找机会与母亲摊牌。 不过,他没料到,吴氏的相看动作这么快,而宋氏破釜沉舟的作为也没给他机会慢慢与父母和盘托出。 他在京郊大营上职,本是一月可以归一次家,但二月时因同僚生病他便帮人顶了一回职,便一连在京郊大营待了两个月才回家。 待一回到襄京城,赵攸瀚便在城门口看到了急得团团转的赵攸浩。 等听了二弟的一番话,他才知道这两个月间襄京城中已满是“宋家嫡长孙女非他不嫁”的……“流言”。 “最开始说的是去年秋猎,大哥你猎的那头熊其实根本就是为了救下宋姑娘,还说宋姑娘因这救命之恩对你一片痴情,在这之后常常与你相会。后来传言渐渐变了味道,有说宋姑娘恬不知耻千方百计要嫁你的,有说大哥你道貌岸然早与宋姑娘暗通曲款的,还有人说……” 赵攸瀚转身,问道:“说什么?” 赵攸浩吞了吞口水,道:“说这一切,这其实都是宋相暗中策划,包括去年的英雄救美在内。目的是为了拉拢父亲和忠勇伯府,怕将来杨淑妃生了皇子后父亲存了从龙之功的心思,从而站到杨淑妃那边去。宋相便干脆嫁一个孙女进府里,以防、以防三叔和三婶婶撺、撺掇了父亲……” 他越说越吞吞吐吐,赵攸瀚便明白一家子最担心的部分是什么——也果真被他料中了! 满是权贵的襄京城中,忠勇伯府权势其实压根儿一点儿都不高,但架不住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承元帝与赵毅的亲近。有些话,连宋相都要拐着弯儿来说,赵毅却能在承元帝面前直言无忌。今后小皇子出生,赵毅对承元帝的影响谁也不敢保证,这才有了这一番不靠谱的推测。也是他先前踌躇的关键所在。 赵攸瀚抚了抚额,宋相明明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流言传成这样,想必气坏了。但那时候皇后分明已下了禁口令,秋猎之事又是如何传出去的? 然而事情已经这样,他便只能坚定朝前走了。 赵攸瀚顾不得回家,头一次主动去寻了宋氏。 比起赵祈赵毅喜欢把忠勇伯府的守卫排得像个小型军营似的,宋府的守卫简直是松散,他轻而易举便从后门翻进了宋府。 宋氏曾叽叽喳喳在他面前说过几句她的小院的位置,赵攸瀚大致上还记得,一路稍稍小心便寻到了宋氏的小院。 待见到了人,他才晓得流言最先是从哪里来的——原是宋氏自己往外传的,只因吴氏给他相看的消息瞒不住,宋氏急了,怕吴氏已有中意的儿媳人选才出了这么个昏招。 “我本来是想着,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多好的故事……”宋氏微红了眼睛,绞着手指道,“人家也没想到,后面会这样的……” 流言若如此简单叫人控制,还能叫“流言”? 赵攸瀚头疼问:“你不会傻到对你祖父他们也实话说了,是你自己传出去的吧?” 宋氏即刻摇摇头,片刻又呐呐道:“但我可能装得不好,被我母亲看出来了……但她一直很满意你的!就是我祖父一直不松口,我父亲听我祖父的……” 事实上,在经历了宋氏先前那番折腾后,郭氏一度以为女儿以后只能嫁个歪瓜裂枣了,现在抓住了这么个优秀的才俊,以后还能得个伯夫人,即使比起自家来家世上差了些,郭氏也是一百个赞同这个女婿人选的。 第148节 赵攸瀚若有所思,而后道:“以后,对着谁你都要咬死了你并不知晓流言是谁传出去的。至于秋猎之后,你我几次见面也只是巧遇,而且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并不是私会。那些事都是有人恶意中伤你的。” 宋氏丧气地点点头:“知道了。我母亲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听到她母亲靠谱,赵攸瀚总算安心了些。 见他要走,宋氏才期期艾艾地拉起他的袖子问起自己最想知道的:“你打算怎么做啊?” 赵攸瀚翘了翘唇角,道:“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留下急得捉耳挠腮的宋氏,赵攸瀚如来时一般神出鬼没,从容从宋府中潜了出去。 回到忠勇伯府,赵攸瀚想了又想,放弃了首先攻克吴氏的想法,一迈进厅堂,便在赵毅面前跪下道:“父亲,我倾心宋府的姑娘,求父亲成全!” 在大大小小一家子的目瞪口呆中,还是赵祈率先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赵家的男儿,喜欢就是喜欢!够直接,祖父支持你!你父母就是不同意,也有祖父给你做主!” 一家之长拍了板,其余人等自然不再有异议。 只不过,吴氏私下还是对赵攸瀚道:“你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若你坚决认定了,我和你父亲也不会驳了你。只是你既从头到尾自己做主了,三叔和三婶婶那里便也由你自己去解决,不许推给你父亲。” 说到底,到底是恼了儿子的婚事连累得赵毅这些日子来被人没玩没了地打量和试探——内宅妇人之间的试探吴氏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不用人帮忙她便能应付自如;赵毅却是个大老爷们,不跟他直来直去,他只会嫌烦。 赵攸瀚感激应下了。 三房那里,赵煅是无所谓的,叫赵攸瀚惊异的却是杨氏的反应。 她有些无奈却欣喜地道:“我那个堂妹的性子,若她在宫里籍籍无名我反倒安心。照我的意思,她依附着皇后娘娘过日子是最好,可那些人,却偏偏自以为是地要将她架起来。”杨氏叹息一声,“那件事……哪儿是这么容易的,我如今只求她能在宫里安安生生地生下孩子,长命百岁、善始善终便好。你媳妇儿以后进宫见过了她,便知我所言非虚。三婶婶是真的开心能叫她能与皇后娘娘亲近些。” 时光匆匆。 这一年三月底,忠勇伯府向宋府提亲。宋相考虑了三日后,应下了婚事。 四月廿十,杨淑妃产下了承元帝的第七子,晋封淑贵妃。 十二月,赵攸瀚迎娶宋氏进门。 来年三月,赵毅因对同僚没玩没了的试探没了耐性,毅然带着吴氏外放到江南的泸州为官。 也许是水乡之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连幼子都已到了适婚之龄的吴氏在这一年年底高龄有孕,并于承元十四年中秋佳节产下一女。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大嫂的番外完~~~ 第118章 私语 为承元帝和早逝的宋皇后敬过茶,韶亓箫又携着赵敏禾去下首一一拜见兄嫂与弟弟妹妹们。 赵敏禾与王氏舒氏都不相熟,更何况是前朝的几个皇子了。 与周氏的热情相反的是,二皇子韶亓萱为人倨傲,受了她的拜礼之后“嗯”了一声便没了,赵敏禾瞥见一旁的周氏悄悄伸出纤纤玉指在他手肘上戳了戳。他撇过头看了看周氏,见周氏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才回过头来随随便便喊了一声“七弟妹”。 赵敏禾默。这人难道连装样子都不会吗? 到三皇子韶亓茽那边就好多了。上一回她与韶亓箫去看新宅就碰见过韶亓茽,荣氏也是她的老熟人。 四皇子韶亓芃与他的王妃王氏,大概是最有夫妻相的一对了。接受她与韶亓箫的拜见时,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矜持有礼,亲近而客气。 舒氏一如既往地安静,静到有些冷淡。五皇子倒是看上去温文有礼,还温声问了他们府里正厅所挂的那幅山河图是否是前朝大家之作,完全看不出来韶亓箫口中的功利。 这夫妻俩,完全是与韶亓萱周氏反着来的。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后头的韶亓荿等人,叫赵敏禾放松了许多。 老熟人韶亓荿是她未来表妹夫;三公主她不如与已出嫁的二公主那么熟,但大家年龄相近,平日也常遇得到,算是熟识;韶亓荿的同胞妹妹四公主才八岁,几乎没出过宫,赵敏禾平日见得少,倒是活泼的四公主因着韶亓箫,爱屋及乌,很喜欢她这个七嫂嫂。 除了玉雪可爱的四公主,最叫赵敏禾印象深刻的却是福仪郡主韶玉凤。算起来福仪郡主已经十二岁了,过两年便可议亲,只是她看起来害羞又敏感。她笑着送了她一块玉坠,都叫她红了脸,诚惶诚恐地接了。 赵敏禾有些无奈。郡主与郡王妃的品级相同,都是从一品。虽然她算是韶玉凤的长辈,但她还没得册封,论理韶玉凤对着她大可不必如此拘谨。奈何她这样的性子,将来出嫁了只怕会吃亏。 从明光殿出来,一双新人去了含德殿,那里供奉着承元朝时期早逝的皇室子弟和后妃的牌位。 前头几个皇子已在宫外开府,便一同出了宫。 出了北宫门,韶亓芃与韶亓荇并骑在前头,两位皇子妃的舆车跟在后头。 韶亓荇回头望了望宫墙,对韶亓芃叹息道:“从前老七没大婚,他住宫里我在宫外还不觉得。如今一看,老七果然是父皇的心头肉,连他的王妃,父皇都要多给一份儿拜见钱。想当年我娶妻,就不见父皇多给我的王妃一份。” 韶亓芃正眼都不给他一个,只淡淡道:“皇贵妃,自然要比王修仪更得父皇的心。” 王修仪是韶亓荇的母妃,乃是生韶亓荇时难产死的。她虽是与韶亓芃的妻族一样姓王,却只是普通的平民女子,是承元帝未登基前纳入府中的侍妾。承元帝登基后封了才人之位,难产而亡后追封修仪。 在为承元帝生育过子女的诸妃中,她与早夭的六皇子的生母朱昭容,还有三公主的生母唐昭仪同列九嫔之位,但却排在后二者之后,成了承元帝后宫中所有生育过子嗣的后妃中位份最低者。 这是在暗指他生母地位低下? 韶亓荇手指僵硬地捏了捏缰绳,又立刻放松下来,口吻轻松地道:“也是。就连老七的王妃,父皇选的都是忠勇伯府的掌上明珠,更何况是小小的一份拜见钱。” 韶亓芃似笑非笑,转了头看着他道:“五弟妹的家世又哪里差了?祖父是鸿胪寺卿,父亲也是大理寺肱骨,五皇弟无须妄自菲薄。” 韶亓荇神情黯淡,摇头道:“谁人不知,自太|祖建朝创立了六部伊始,九卿的权力便开始削弱,一点点往六部转移过去。九卿呐,差不多已成了清闲衙门了。” 韶亓芃悄悄撇了撇嘴,心底暗道一声没意思。 二人一路默默无语。 直到回了敏郡王府,韶亓芃坐下来,呷了一盏王氏递上来的滇青茶,沉吟片刻才对王氏道:“老五越来越没品了,像个女人似的挑拨离间,也亏他说得出口。” 第149节 王氏丝毫没有露出讶异的神色,只想了想道:“倒是可惜了五弟妹了。”她看着韶亓芃的眼睛保证道,“殿下放心,以后我去了那府里,会多注意一些的,不会叫没干系的事情沾上咱们府里。” 韶亓芃颔首。他对王氏最满意的便是这一点了,玲珑心窍,一点就透,不必他多费口舌便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他一口气喝完了手中的滇青茶,断然道:“不光是那府里,以后别处的闲事,我们能不沾就不沾!” 王氏品了品他话中之意,下一刻大惊失色,不禁骇然道:“殿下的意思,难道是彻底抽身出来?” 韶亓芃闭了闭眼,沉声道:“以前是我魔障了。我母族是世家,妻族是世家,甚至府中四个侍妾,便有两个同样出自世家。父皇又怎会放心将那个位置交给我!” 王氏沉思过后,不赞同地道:“如今朝上勋贵、清流与世家三足鼎立,宗室也占着一席之地,世家权势早已不如前朝那般滔天了。想必陛下不会再如太|祖时那般忌讳世家的反扑,殿下并非没有一争之力。” 韶亓芃摇头。“没那么简单。大周建国,八十年才得来了这么个三足鼎立的局面。若我上位,这局面就会如破碎的镜面一般分崩离析。即使我有心想制止,也要看我身后的人想不想叫我制止。父皇不会冒这个险,只怕连冲动的老二,希望都比我大。” 王氏急道:“陛下又没做出打压殿下的事,殿下何必自己这里就早早放弃了呢?” 韶亓芃苦笑道:“他但凡有一丝丝属意我,又怎会在老二异军突起时,毫不犹豫选了我来当一面挡箭牌,去对抗渐渐势大的老二呢?” 他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韶亓萱立了军功,又是如今实际上的长子,势必起来了。承元帝但凡不想打破平衡的局面,又找不出韶亓萱的错来压制他,那就必须有另一个皇子来对抗韶亓萱。 王氏还哑然着。 韶亓芃已滔滔不绝道:“老三守孝去了,老七老八没入朝,人选便在我与老五之间。老五那样的,他看似与世无争,其实身后的势力一点儿都不弱。父皇也很明白这一点,但他可没挣扎过,直接选了我。自古帝王最忌结党,父皇却已将整个朝廷都握在了手中,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纵容结党,反而是叫结党的皇子犯下过错来打压的。况且,父皇春秋还鼎盛,根本无须这么早就指定下任继承人。自古以来,在前头蹦得越欢的皇子,永远是帝王给下一任帝王的磨刀石。我呢,还是被父皇有意捧上来的一个。” 他越说,反而头脑越是清晰。“最重要的是,你还没看到,这一年来往我身边聚集的,我能用的,大半是世家子弟。这种情况,已足够父皇看清事实——若我继位,世家又将势大,太|祖以来几代帝王的努力,将化成灰烬。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王氏呐呐道:“殿下什么时候琢磨的这些?” 韶亓芃潇洒一笑,还带着些小得意道:“居安思危,这不是你我从小就被告知的么。” 从前与几个兄弟并驾齐驱的时候,他只会想自己的能力够不够承元帝看重到付以重任的,从不去怀疑承元帝也许一开始便没属意过他。到承元帝开始捧着他平衡韶亓萱的势力时,他在欣喜若狂与茫然惶恐之间漂泊了很久,才叫自己静下心来想想,承元帝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然后,他一丝丝地试探,抽丝拨茧,最终才得出这个可悲的事实——他的父亲,从来就不看好他。 一只素手覆上他有些冰凉的手背,王氏轻声道:“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若当初殿下娶的是勋贵或者清流家的女子,陛下许不会……” 韶亓芃抬手制止了她,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岂有将罪责推到妇孺身上的道理?我若入朝之初便明白道理,也并非没有挽救的机会,如今却是晚了。” 见王氏翕了翕嘴,欲言又止,韶亓芃已心意相通,摇头道:“既是晚了,那就不要再去挣个头破血流了。即使挣到了,也留了个坏名声在史书中,还要每日殚精竭虑,何必呢?” “也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追悔莫及这样的事不适合我来做。如今父皇不会允许我退,今后,我再找个机会抽身便是了。只是……”他拍了拍王氏的手,温声道,“到了新朝,要委屈你向别的女子屈膝了。” 王氏也笑起来,柔声道:“那便请殿下,快些挣一个亲王爵回来吧。我成了亲王妃,便能免去对好些别的女子屈礼了。” 韶亓芃爽朗地笑了笑,只觉心中平静无比。 ———————— 韶亓芃与王氏私语的时候,韶亓箫与赵敏禾又去过了含德殿,给宋皇后和淑慧皇贵妃各上了一炷香。 看着两个威严肃穆的牌位,韶亓箫握着赵敏禾的手,对她缓缓道:“母后是个好皇后,知书达理,温柔大体。在我记忆里,她就没有对我生气的时候。至于我母妃……她有些软弱,不喜宫中的争斗,最喜欢的却是种些花花草草。也幸亏父皇一直护着她,皇后也从不为难。但她……不失为一个好母亲。” 平心而论,宋皇后与他母妃,也许都不该嫁入宫中。哪怕只是外头的小官小吏,也许也比心中另有所爱的承元帝要幸福些。 赵敏禾不知他心中所哀,以为他思念亡母,便反握了他的十指道:“什么时候,带我去母妃宫里的木兰园看看?” 韶亓箫走出自己的悲伤,笑笑道:“那便在你回门后吧。今日只怕你的身体撑不住。” 赵敏禾红了脸低了头,手上却用指甲在他手心掐了一把。 刺痛传来,韶亓箫反而纾解了不少心中的郁闷。 而后二人便往林贵妃、秦华妃和崔惠妃宫中各自去请了安,得了拜见礼之后才满载而归。 林贵妃目送新人离去,才舒心地笑着对大宫女悯春道:“兜兜转转,这七殿下还是跟阿苒的表姐走到了一起。” 第119章 注定 悯春是林贵妃的心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林贵妃曾经起的心思,知晓几年前四公主的两周岁宴上,林贵妃曾看中了当时的忠勇伯嫡女,如今的七皇子妃,有意叫她许配给七殿下。 虽不知最后为何无疾而终,却不妨碍她向林贵妃凑趣道:“七皇子妃与咱们八殿下未来的王妃是表姐妹,也是再好不过了。今后咱们八殿下出宫建了府,两家相邻也有照应。奴婢听说七皇子妃与咱们皇子妃感情很好,常常同进同出,以后在宫外也能相互照应。” 这话正说中了林贵妃的心坎。 当年承元帝叫她为韶亓箫多看几家贵女的品行,她一眼便相中了赵家敏禾。除了她家世、性子都如承元帝所要求的,更重要的还是——她是郑苒的表姐,而且二人姐妹情深。 自己的儿子,自己是最清楚的。当韶亓荿还迷迷糊糊、整天对着郑苒鸡蛋里挑骨头时,林贵妃便看出儿子对郑苒的不同来。 从一开始,林贵妃对儿子的定位便是单纯善良、吃喝玩乐、对大位没兴趣的小儿子。她也养成功了,但这还有个弊端,就是儿子出宫之后的生活,她便少了襄助的能量。 这个时候,他的王妃人选就至关重要。 郑苒的家世,非常合适。郑叡曾是帝师,即使只教承元帝骑射与兵法,他在承元帝心中也是地位超然。郑苒身为郑叡的曾孙女,就足够叫承元帝另眼相看。除了家世,郑苒品行也过关。 只有她的性子冲动,恰与同样易冲动的韶亓荿相同。两个凑在一起,叫林贵妃怎么放心得了? 好在,韶亓荿与同样没什么野心的韶亓箫交好,若出宫之后兄弟两个还能如此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才是叫林贵妃彻底安心的局面。 那么如此一来,韶亓箫的王妃,就不能与郑苒有恶。否则枕头风一吹,兄弟两个迟早得离心。 若那人刚巧是郑苒的表姐,那就什么问题都没了,这才是喜上眉梢的大喜事! 只是……她当时没想到承元帝是将赵敏禾当成亲近的侄女看的。 如此一来,赵敏禾就不是她一个皇帝的妃妾可以随意与皇子配对的。她说出了口,承元帝也许会欣然同意;但也有可能,叫承元帝联想到她恃宠而骄,妄想左右两个他亲近的小辈的婚事。 第150节 林贵妃从来是不肯行差踏错一步的性子,既是不方便她提,她便先按下了,打算多看看,有机会再与承元帝提起便罢。 不过,没想到的是,过不久,承元帝便自己告诉她,道是韶亓箫自己有了中意的人选,叫她暂且不必费心想看那些贵女了。 林贵妃说笑般问起能叫韶亓箫看中的人选是哪一个,承元帝却只摇头,失笑说到时她便知晓。 那时林贵妃没有追问,只是平日却留心着韶亓箫的举动。等她发现他常常往忠勇伯府凑,渐渐确定他看中的确是她本就看好的赵敏禾时,林贵妃只觉得冥冥中自有注定。 如今,这一对已修成正果,便马上该轮到她儿子了。 ———————— 韶亓箫与赵敏禾拜见了各宫的庶母们,回了璟郡王府,早已过了午时。 赵敏禾又是饥肠辘辘,连抱怨韶亓箫的力气都没了。 韶亓箫也饿得很。 幸好回了存墨院,林嬷嬷已尽责地为他二人准备好了丰盛的午膳。 刚用完膳没多久呢,册封赵敏禾为璟郡王妃的圣旨也到了。 一时间,郡王府众人又忙着设香案接旨谢恩。又一通忙乱之后,已快至申时。 韶亓箫拥着累及的新婚妻子,歇了会儿午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赵敏禾到日上三竿都无法起身。韶亓箫自然也不想起来,美名其曰“陪着她赖床”。 赵敏禾忍无可忍,摸了摸自己酸软无比的腰肢,挠了他横在她身前的手背,恨声道:“是我想赖床吗?!若不是你,我从前这个时候早就起来了!” 韶亓箫身心满足,由着她挠了好几下,才慵懒地从背后搂住她道:“这府里现在是你最大,又用不着晨昏定省,多睡一会儿又有何妨。父皇只给了我十天假呢,等十天后,我就得上朝去,到时候就得劳烦王妃伺候我早起穿衣了。” 他嘴上说得嘻嘻哈哈,赵敏禾却不买账。“你少唬我。你又不入朝,身上这个爵位只需要每次大朝会到场便是了。每旬才轮到一次呢!” 十天里面就早起一天,这跟放不放假几乎没什么分别好不! 她生气的模样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即使拿着小爪子挠人,却压根儿就不痛不痒,殷红小嘴噘得几乎可以挂上一只小葫芦。 韶亓箫眯着眼睛笑得幸福无比,埋进她如云的发间轻轻嗅了嗅,而后才凑到她耳边哄道:“好了,明天要回门,我必叫你精神奕奕去娘家的,今晚我就不闹你了。” 赵敏禾听了心中一喜。毕竟谁都不喜欢以后每日的作息这么不正常的,他知道分寸,正和她的意! 她转过身来笑着朝他确认:“殿下说可是真的?” 韶亓箫蹙了蹙眉,道:“你怎么还叫我‘殿下’?” 赵敏禾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有什么不对吗?不这么叫又怎么叫?” 周氏荣氏等人,都是这么叫她们的丈夫的吧。 韶亓箫转了转眼珠子,在她耳边一边暧昧地吹气,一边轻声道:“我觉得,你昨晚唤我的那称呼,挺好的。” 昨晚?等赵敏禾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何时何地,粉颊瞬间变得通红。 她粉拳一握,敲了敲他的胸膛道:“闺中之语,拿到外头去说,你好意思么?” 韶亓箫转念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便道:“确实,咱们榻上的事情,就别叫人听到了。你以后进了房再换那样的称呼就可以了。”在她差点儿羞恼得翻脸前,他又道,“在外头就叫七郎吧。父皇他,在亲近的朝臣面前,也是这么叫我们几个兄弟的。” 赵敏禾自动将他话中的“进了房”再度缩小了范围,只道:“既是如此,外人面前我还是叫殿下吧。亲近的人之间,倒可以依你的。只是这么一来,光是我家就有两个七郎呢,你这个,不怕跟别人的混起来吗?” 韶亓箫自矜道:“我在乎别人做什么?知道你嘴里的‘七郎’叫的是我即可。” 赵敏禾刚嘀咕完一声“这般自大”,便已被一片光影罩顶。 定睛一看,韶亓箫已翻身而上,嘴里道:“阿禾,晚上要委屈我了,这会儿你就再委屈一次吧。” 赵敏禾来不及呼救,便已被拆吃入腹。 直到翌日一早,她还是脸色青黑着。反观韶亓箫,却一大早便满面春风得意地指挥着孙嬷嬷,准备着回门的礼物。 舆车上,韶亓箫不顾赵敏禾的缩手缩脚,将她抱上自己的大腿,在她耳边轻声道歉:“阿禾,我知道这两日是我孟浪了。但你看在我忍了这么久的份上,别生我的气。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保证不会再这样了。可好?” 他面色诚肯,赵敏禾便信了。 不过她还没完全安心,只问道:“这一阵子,是多久?” 韶亓箫歪了头,想了又想,半响才伸出三根手指,试探道:“三个……” 见她徒然面色大变,他赶紧收回了一根手指,马上道:“两个月!我保证,就两个月!” 赵敏禾快气哭了,想要甩袖不理他,却被他牢牢按在怀里听他道:“好了好了,那就一个月。这是我的底线了,不能再少了!” 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只好急急将吴氏婚前告诉她的话拿出来,断然说道:“不行!这种事要修身养性才好,不会伤了身体的根本。况且,母亲曾在我出嫁前说过,婚后我们要孕育子嗣的当月,决不能叫身体处在长期疲劳的状态下,那样对孩子出生后的身体健康不好。照你这两日这样……”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意思已不言而喻,就差直说他迟早会精尽人亡了。 韶亓箫苦了苦脸,郁闷地点了点头。 他同意了,赵敏禾长出了一口气。头一回他温柔得很,叫她放松得太早了。没成想前夜开始,才是叫她欲哭无泪。 赵敏禾却不知,说服韶亓箫却不是吴氏的叮嘱。而是从吴氏的话中,他猛然意识过来,照他那样的频率,他的阿禾很有可能下月就怀上了,到时他岂非又要忍上一年?! 一想到要过上一年那样昏天暗地的日子,韶亓箫决定狠下心来,暂且悠着些吧。 几乎他们刚达成共识,舆车便已到了忠勇伯府门口。 看着漆黑鎏金的牌匾下,一溜大大小小的舅兄们和侄子们,再遥想里头正堂黑着脸坐在上首的岳父大人,若非阿禾就在他身边,他还真想仰天长笑三声——人,他已经娶回去了,你们还能怎么着?! 第151节 第120章 回门 吐气扬眉的韶亓箫被一干舅兄侄子们迎了,带着新婚妻子一路入了忠勇伯府。 他手上扶着赵敏禾,嘴上却亲亲热热地问着赵攸瀚道:“大舅兄,这两日可好?八郎怎么样?还有乐乐,那日多亏了乐乐帮我,等过两个月从襄山避暑回来,我和阿禾接乐乐过去郡王府住些日子可好?那里如今只有我和阿禾两个,有些冷清呢。有乐乐这样的小可爱在,也热闹些。” 赵攸瀚深深望了他一眼,开口道:“乐乐很好,就是想她姑姑想得厉害。我看也用不着你们从襄山回来了,今日便可带她过去跟她姑姑一同睡。小丫头不怕生,只要她姑姑陪着,便什么都不怕了,叫她跟着你们去襄山玩儿两个月,也挺好的。” 韶亓箫一噎,看他唇角一勾,貌似在说:还敢不敢再来挑衅? 他赶紧笑笑道:“那多不好。乐乐虽与阿禾亲近,到底不及大舅兄和大嫂是她父母。再说,阿禾刚嫁过来,这阵子家里忙,恐怕不能照顾好乐乐。” 赵攸瀚意味不明道:“方才你不是还说,府里冷清。” 韶亓箫嘿嘿一笑道:“怎么会呢?我又不上朝,如今有了自己的府邸,当然是整日待在府里陪阿禾的。再说,我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可以随时在这京内外走动了,正想好好带着阿禾多出去玩玩儿。乐乐人小,就不叫她跟着累坏了。” 他说得勤勤恳恳,细细地陈述分析,就怕赵攸瀚真的将这么个大灯泡扔过来了。 赵攸瀚状似放弃了。“好吧。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了。”随即他又转身对妹妹道:“阿禾,若是想我们了,随时叫方平传个话回来。” 方平一家子是赵敏禾的陪房,吴氏看重了方平的能干圆滑,赵敏禾的嫁妆打理和与外院的联系等事,都是方平管着。 “若母亲他们不好上门,把乐乐送过去陪伴你也是可以的。反正我们两家这么近,来往很是便利。” 赵攸瀚对妹妹说话时的语气就温和很多。 赵敏禾见两个大男人总算结束了幼稚的交锋,便笑笑接过话头道:“好。不过殿下说的却也是正理,等今日回门事毕,只怕我还没将郡王府的庶务理顺,就得随扈去襄山避暑了。这几日,确实不方便照顾乐乐。不过我也想她了,若今年大哥也去襄山的话,不防就把乐乐一同带去交我带几日,也好叫我有些打发时间的事情做。” 她前头两句还叫韶亓箫欣喜着呢,待听完了,他便有些郁闷。 他如今打定主意暂时不生孩子呢,若一直这样二人世界,不是叫大舅兄常有借口送小侄女来?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说话间,一行人已入了正厅。 赵毅见已梳了妇人髻的女儿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激动,被吴氏在旁边一声轻咳提醒,才重新稳下来。而后眼神转到韶亓箫身上,便臭了臭。 赵祈二老与吴氏,倒是从头到尾的春风和睦,叫韶亓箫对着丈母娘都笑得灿烂几分。 拜谒过赵祈金氏、赵毅吴氏,韶亓箫便在正厅入席上座,男丁一同入座陪饮。 赵敏禾则跟着女眷往偏厅,另开一桌饮宴。 赵家人口多,近年来又添了许多小萝卜头,热热闹闹的,却很自在。 韶亓箫只觉得好不惬意。 虽然前头被老丈人灌了几盅酒,但偏厅里的丈母娘发现后,很快就送嘱咐丫鬟送了一盏解酒茶送到他手边,叫老丈人投鼠忌器,不敢做得再过分了。 宴毕,赵敏禾要去后院与母亲说悄悄话。 吴氏临走前,回过身对赵毅道:“老爷,今日还是阿禾的大好日子呢,你别叫新女婿沾了霉头。” 又对赵攸瀚道:“大郎,叫你父亲好好歇着,毕竟来日方长呢。” 赵攸瀚拱手应“是”。 他是知晓父亲在练功房那头准备的东西的,晓得今日父亲原本恐怕是要好好折腾新妹婿一番。但显然母亲认为回门这样的日子,不好叫女婿带着伤回去的。 罢了,来日方长吧。 赵毅盯了韶亓箫片刻,暗暗哼了一声。 有丈母娘撑腰,韶亓箫腰杆挺得很直,朝赵敏禾安抚一笑,便跟着赵毅等人去书房说话了。 赵敏禾也抿嘴朝他笑了笑,这才扶着母亲走了。 到了知际院,吴氏将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才握着女儿的手道:“郡王府里,可有什么不顺心的?” 赵敏禾摇摇头。本以为母亲会问她新婚夜的时呢。现在吴氏不问,她反倒松了口气。 吴氏又道:“这几年,你大哥一直留心着,七殿下|身边并没收过任何侍妾。但他身边的宫女,你也不能因此失了戒心,特别是那些开了府之后跟出来伺候的侍女。” 赵敏禾怔愣了下,随后道:“可韶氏皇族,从太|祖起,就不叫皇子将宫女收房的。”连前朝的教导宫女,都取消了呢。 吴氏抚了抚额,半响才谆谆道:“太|祖是发过这话,但他那是对他自己的儿子们说的。宫女不收房,其实从没被定入宫规中。再说,即使有这宫规,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人私底下坏了这规矩呢?” 赵敏禾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了下存墨院里伺候的丫鬟,却发现自己这几日跟韶亓箫简直是连体婴,除了前日进宫敬茶,都没见什么外人。 她实在有些记不起来除了自己陪嫁以外的丫鬟们都长什么样了。她房里,基本只有拨云弄月带着几个小丫鬟进来伺候,不是她陪嫁的她只记得林嬷嬷一个,晓得这是韶亓箫母妃的奶嬷嬷,论资排辈其实还在给她陪嫁的孙嬷嬷之上。 吴氏一看女儿的模样,就知道她压根儿就没放心思在这些琐事上。 她点了点女儿的脑袋,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从明日开始,自个儿多注意些,知道了吗?” 赵敏禾乖乖点头,又听吴氏道:“还有,郡王府里的林嬷嬷是个本分人,想必不会倚老卖老叫你为难,但你也不能失了分寸。以她与已逝的皇贵妃的情分,连七殿下都敬着,你自然也不能拿乔。你的陪嫁丫鬟和陪房,也要叮嘱好了他们,在那府里,别分什么老人派、陪嫁派,亲如一家才好,这对你将来接掌府中庶务,才更有帮助。” 这些话,其实吴氏在她婚期早已说过了,只是吴氏总是不放心这个女儿,此刻又唠唠叨叨地说着。 赵敏禾也乖乖一一听着。 吴氏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道:“算了算了,看你的样子就不像能记全了我的话的。等会儿我再将孙嬷嬷叫进来,好好与她说说。” 赵敏禾:…… 吴氏又道:“这两日七殿下对你怎么样?新婚夜可顺利?” 第152节 赵敏禾:……亲娘,你怎的这么突然就问起这个了?她都已经放松心理准备了…… 看了女儿瞬间爆红的双颊,吴氏就了然了,不过看着女儿眼底下淡淡的青痕,该说的她还是得说。 “这种事,你也得叫男人知道你的辛苦,别一味忍受,有时候拿捏着分寸叫他心疼一些,才会叫他觉得愧对你了,倒可以促进感情。再有,你也别一味推拒了,只有你们两个了你也主动些,叫他心满意足了,才好把他的心完完整整收在家里,不会被外头的野花引了去。……” 赵敏禾:……亲娘,你到底是要叫我忍了还是推了? ———————— 赵敏禾接受了一大段亲娘的教育,再次坐上舆车回府时都有些头昏脑涨。 韶亓箫又将人抱上大腿的时候,她也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肩头。 韶亓箫捏着她的玉葱十指玩儿,倏地执起一根玉指亲了亲道:“岳母跟你说什么了?” 赵敏禾舒服地在他颈间蹭了蹭,轻轻哼了一声道:“叫你别太折腾我了呢!我猜是我母亲看出我的疲惫来了。” 她的发丝蹭在皮肤上有些痒,韶亓箫脖子反射性地一缩,转头轻轻刮刮她鼻子,道:“好,我会注意的。以后你累了就说一声,我一定听你的。” 反正他打算好了,短期之内不打算要孩子。但这打算不好跟她直说,免得她胡思乱想,顺着岳母的话答应下来,也算有个梯子下了。 他这么爽快,赵敏禾反倒不信了。 她抬起脑袋,质疑道:“真的?” 韶亓箫举起手来发誓:“我说到做到。” 赵敏禾注视他半响,而后口气勉勉强强道:“好吧,暂时信你一次。” 韶亓箫笑哼哼道:“你竟敢怀疑你夫君我,看招!” 三日同床下来,足够韶亓箫了解哪儿是她一戳就笑的死穴。 新婚小夫妻在舆车里头嘻嘻哈哈,虽然压低了声音,却瞒不过就坐在外头随时要进去伺候的拨云和弄月。 自家姑娘跟殿下夫妻感情好,是值得高兴的。二女相视,会心笑了笑。 拨云一抬头,却看见前面骑在马上的陶卓也刚巧回过头来。 韶亓箫开封建府,陶卓有军功在身,早就封了郡王府的侍卫首领。平日韶亓箫在外头,他便与康平一起跟着,回了璟郡王府,康平是内侍太监,可以进后院来伺候,陶卓则会待在前院训练王府侍卫、安排巡逻事宜或处置其他事务。 所以其实拨云不常见他,此刻见他回头先是看了看关得严严实实的舆车,而后才将视线转到她脸上。 拨云反应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想必他也听见了里头的笑闹声。 她再去看陶卓时,却发现他还是定定看着她。 她礼貌地笑了笑,随后已不再看他。 弄月大大咧咧的,没有察觉什么,只凑过来与她耳语。 拨云顺势低了头倾听好姐妹说话。 陶卓一怔,蹙着眉,见她一直低着头,像是打定主意不再看她了,这才怅然若失地回头看前方。 第121章 迫切 回门翌日起,赵敏禾开始接手璟郡王府的庶务。 刚开府的郡王府,什么都是新的,还没形成秩序,这几日都是林嬷嬷照管着。 “老奴年纪大了,精力实在不济。又想着等王妃过门,接手了府中的庶务后再来立一立规矩,便先没给府里的下人定过详细的规矩。只叫他们各司其职便是。只有账房那头,先用了用宫里原先的对牌,不叫钱财出入错了数。”林嬷嬷将府里的名册、账本、钥匙等物交到赵敏禾手中时,这样说道。 赵敏禾马上明白过来,林嬷嬷这是在表明自己并无揽权的意图,否则趁着她婚前将整套规矩往郡王府一立,她过门后无缘无故也变更不得。若一直沿用林嬷嬷定的规矩,下仆之间看连她这个王妃也轻易驳不得林嬷嬷,只怕对有体面的林嬷嬷比对她更尊敬些也不一定。 她笑笑道:“林嬷嬷不必妄自菲薄,你身体还硬朗着呢,不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这府中的庶务,我倒不自谦什么都不会,只是我家原是……” “咳咳!”坐在她旁边的韶亓箫清了清嗓子,赵敏禾停了话头,转过头来看他,不明所以。 韶亓箫执起纸扇,挡了半张脸轻声提醒她:“你娘家!” 赵敏禾嘴角抽了抽,才又转头笑着面对林嬷嬷:“我娘家原是勋贵,宅门里头的有些规矩,怕是在皇家并不适用。所以,这段时日也好,以后也罢,还要仰仗林嬷嬷多多提点我才是。” 赵敏禾并未说得天花乱坠,反而实在诚肯,林嬷嬷也安了心。 她从小主子大婚前就认得忠勇伯府的姑娘,从前也见过几次,只是那时候小姑娘还待字闺中,不晓得日后成婚了性情是否还会那么明媚坚韧。如今看来,她家王妃还是端得住的。最重要的是小主子喜欢,若是以后夫妻俩过得恩恩爱爱的,再多育几个子嗣,皇贵妃娘娘在天有灵也可瞑目了。 “我听丫鬟们说,林嬷嬷的家人还在杨府,并未来咱们府里。嬷嬷若有心叫一家团聚,尽管与我说。”赵敏禾又对林嬷嬷道。 林嬷嬷却摇头道:“多谢王妃美意。只是他们一大家子都在杨府里头,骤然离了那里只怕也不适应。保留现状也好,老奴如今都在宫外了,想去看家人也方便许多。” 这话倒是跟韶亓箫在回门时说的颇为相似。赵敏禾眼含笑意,瞟了韶亓箫一眼。 却听他老神在在说道:“我舅舅并非苛刻的人,林嬷嬷一家在杨府未必没有来这里的好。” 赵敏禾想想也是。想必有林嬷嬷的体面在,想必她一家子在杨府的日子不会难过。再加上林嬷嬷一家是家生子,在杨府里已经根深蒂固,人脉夯实,反倒到了这里却要重新开始,只怕还不如在杨府自在了。 这么一想,赵敏禾也不再多言,开始一言一语地向林嬷嬷讨教起来。 下半晌,赵敏禾才与韶亓箫一起,正式召见了王府所有的丫鬟、内侍和侍卫。 对照着林嬷嬷提前给她的名册,赵敏禾发现,吴氏担心宫女的事压根儿就没必要。 韶亓箫贴身的事大半都是康平担了去,剩下的小半儿,诸如穿衣洗脸这样要近身的小事,都是他自己动手的——当然,从这几日相处来看,他更喜欢她来。 况且,郡王府中的丫鬟容貌大都平庸,即使长得最好的两个,甚至也没有她的拨云弄月美貌,还一个在厨房一个在针线房,平日都不能在主院走动的。 第153节 没有小妖精要自己操心,赵敏禾自然是高兴的。 正正经经训了话,又依例发了赏钱,她便随韶亓箫回了存墨院。 回房之后,韶亓箫又取出一个楠木匣子,递到她面前。 赵敏禾接过来,顺手打开,一边还问道:“里面是什么?” 匣盖翻开,不等韶亓箫回答,她便明白了。 最上头一张是福运茶楼的契书,她往后又翻了翻,均是京畿各地铺子庄子的契书,还有千亩良田的田契。最底下则是银票,赵敏禾粗粗一翻,也估计得有好几万两吧。 她抬头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如果他现下已做了好些年郡王了,那这些钱来的一点儿都不奇怪。但他才刚出宫建府,处处是花钱的地方,即使承元帝,也不可能一下子给了这么多。 韶亓箫得意一笑,道:“我赚的啊。” 他朝她坐近一些,继续道:“最初的本钱是母妃给我留下的那十几家铺子,这些年收益都不错,没有亏本。” 赵敏禾有些哑然失笑。她想起来那年她和家里的婶婶嫂嫂们围坐在安鹤堂里,听着杨氏担忧面前的男人不入朝反而跑去经商,那时只怕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在不满二十岁时挣下这么大一份产业吧?这些,几乎跟她的嫁妆不相上下了。 “除了银票,库房还有许多好东西,有些是下边人献上来的,有些则是我自己收藏的古玩字画,我这些年都一一收着呢,再加上父皇这些年的赏赐和母妃留给我的,都快堆满一个房间了。阿禾,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整理整理吧。”韶亓箫兴致勃勃地道,像个急于跟小伙伴们分享自己所有玩具的孩子。 得了,只怕比她嫁妆还多了。 赵敏禾按下他,道:“还是等以后吧,这些日子我管这府里的庶务都来不及呢。”她将楠木匣子重新阖上,重新推给他道,“这些你收好吧。” 韶亓箫一愣,低头盯着她按在浅棕色的楠木上的青葱玉指,僵着声音道:“这是给你的。” 赵敏禾笑着随口道:“府里不是有公中……” 话音戛然而止,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赵敏禾咬了咬唇,呐呐道:“你不是炫耀给我看的啊?那,这是给我保管的?还是给我做私房?” 韶亓箫黑瞳幽深,脸色带一丝惆怅,闷声道:“你猜呢?” 赵敏禾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笑着道:“我猜,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这匣子里的东西,你有份,我也有份。” 韶亓箫勉强满意了,松了面容点点头。 赵敏禾自觉辜负了他的心意,有些愧疚地扒到他怀里道:“是我说错了,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没想到而已。今晚我亲手下厨,算是给你赔罪,好不好?” 韶亓箫颔首,一言不发,只是双手慢慢在她背上收紧。 半响,他才恨恨在她臀上拍了下,咬牙道:“看你诚心悔过的份儿上,这次原谅你了。再有下次,看我不打你屁股。” 赵敏禾一听,便知这场小风波算是过去了。 她心里一松,噘嘴道:“难不成现在就没打?” 而且打在那儿,怪不好意思的呢。 晚膳时,赵敏禾整出了一桌子菜,四菜一汤。她做菜的手艺不如糕点的手艺,味道一般而已。 韶亓箫却很给面子,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 后果便是,赵敏禾晚间在榻上给他揉了很久吃撑了的肚子。 而后,等他肚中好过了很多,便翻身开始另一种折腾她的方式。 不同于之前几次的温柔缱绻,这一夜男人的动作莽撞而粗鲁。若非他一直等她适应了才开始这狼一般的凶狠,赵敏禾差点儿撂担子不干了。 等一切都结束时,她一丝力气都没有,只好任由他抱着她去净房清洗。 重新上了榻,赵敏禾本能滚到了大床里侧一些,想离他远一些。 奈何却被他大掌一拉,重新回到了他怀里。 见人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才安心闭上了眼睛。 意识渐渐沉迷入梦时,身侧的男人发出了一声长叹:“阿禾,原来人是会变得贪心。” 看着她啧了啧微肿的红唇,却并未清醒,韶亓箫才仰躺到她身旁,盯着头顶的红纱帐,轻轻出声:“我也变得贪心了。” 他一直知道这一世,她喜欢他。 但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么?那恐怕没有。 婚前,他告诉自己,他有一生的时间呢。 大婚当日,他与她说的话,也句句真心。 谁料到,这才过了四日而已,他便迫不及待起来。 新婚以来过的这几日太幸福,乃是他渴求了两辈子才得来的。 韶亓箫告诉自己,别太迫切了,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感情是要靠时日积累的,她不像他,有着前世那样的光怪陆离的经历。所以不急,这样幸福的日子,以后每一日都是。 突然,一抹馨香从旁袭来,她柔软的身子贴在他臂侧无意识地蹭蹭,他的肩膀也成了她半个枕头,一只柔荑也放在了他肚子上。 韶亓箫失笑。转过身来,将她小心拢进怀里,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才拥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赵敏禾毫无例外地又起晚了。 她坐在床上,揉了揉散乱的发丝,慢半拍地心想:幸好她自己当家做主,否则常常这么晚起,又置长辈于何地? 第154节 正思索间,韶亓箫已一身清爽的进来了。 见娇妻还未完全清醒,拥着薄被懵懂地看着他,他心间一热,坐到床头将她连人带被抱到腿上,以吻封唇。 待赵敏禾气喘吁吁地将他推开时,她已完全醒了过来。 韶亓箫神清气爽,道:“快些起来。父皇叫人来通知我们,三日后便要去襄山避暑。你这个女主人,还得抓紧时间盯着下人收拾行囊哩。” 作者有话要说: 表误会,作者不打算给这两个设置神马“你爱我不如我爱你那么深”的狗血情节,殿下有这个心理变化也是正常,但是他及时发现,并且端正了他的态度。而阿禾,就像殿下想的那样,她没有经历他的前世,即使有,她前世也没机会去爱。所以,她的感情在一开始落后殿下,是必然的。 第122章 大风 韶亓箫整个人精神熠熠,笑脸对着她的时候温馨和煦,全然看不到昨日她将匣子推回给他时的落寞,眼睛里也再没有晚上狠劲儿折腾她时的澎湃。 就仿佛,昨日的那场小风波是她的梦一场。 赵敏禾皱了皱眉小鼻子,闻到了香胰子和水汽的味道,问道:“怎么一大早便沐浴了?” 韶亓箫笑道:“我有早起练武的习惯。” 赵敏禾抬头看了看外头高照的日头,又低头瞄瞄自己身上散乱的寝衣,眼神躲闪。 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韶亓箫只做不知,毕竟连累她晚起的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不是? 见她胡乱瞟着的眼神定到他身上来了,神色间渐渐染上愤懑的控诉,韶亓箫赶紧将跳起来,一边往外蹦一边道:“阿禾,别赖床了,一会儿我陪你收拾带去襄山的人手和行囊。” 赵敏禾气哼哼地捶了下床。 她会赖床难道是她自己愿意的?如果不是昨晚上他发疯,她哪里会到此刻才醒过来? 不过……看他的样子,倒真是恢复了往常那般的活跃。昨晚的事,想来他是彻底想通了吧。 又过两天,便到了去襄山的日子。 赵敏禾头一次跟着皇家的避暑车队,颇感新奇。 坐在郡王府的舆车里,她悄悄撩开了车帘去看外头的皇家仪仗。从前,她还没这么近地观察过承元帝的这千人仪仗呢。 一双大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揽住她的双肩,将她紧紧收入怀中。赵敏禾赶紧将车帘放下,深怕外头有人看过来,透过大开的车窗,看到身后那厮这不羁的举动。 她转身拍了拍韶亓箫的胸口,道:“出门在外,你老实些!” 韶亓箫置之不理,兀自将她抱起横放在他大腿上。 赵敏禾咬了咬指尖。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这种抱小孩儿似的抱法呢? 伸手推了推,他却岿然不动,赵敏禾泄了气,不再试图挣开。 她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看见的几个皇子端坐在骏马上的英朗背影,转头问他:“你的几位皇兄都在外头骑马,你不用去吗?” 韶亓箫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垂头道:“外面这么热,你要叫我出去晒太阳?况且,你不喜欢我在里面陪你?”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落寞,叫赵敏禾无端又心虚愧疚起来。她扭着身子道:“也不是。这不是怕你皇兄们笑话你吗?” 韶亓箫猛地按住她,低声道:“别动!” 赵敏禾僵着身子乖乖不动,底下的触感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怎么了。 半响,韶亓箫擦了擦额际的汗渍,不轻不重地在她莹润小巧的耳垂上咬了口,哑声道:“以后,别在我身上扭来扭去的。尤其是这种我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 赵敏禾不服:“是你自己要抱我上来的,关我什么事呐!” 韶亓箫哼哼一声。“我这么坐怀不乱的人,也就我家王妃那么秀色可餐,才叫我能大动凡心哩。” 赵敏禾被他的怪声怪气逗得嘻哈笑起来。 外头,韶亓萱、韶亓芃并骑而行。 烈日滚滚,韶亓萱颇感烦躁地抹了抹额上又一次渗出的热汗,回头看了看璟郡王府的舆车。 他气哼了一声道:“七皇弟也真是的,男子汉大丈夫,竟躲在了自个儿王妃的车架里。” 韶亓芃淡淡一眼,气定神闲道:“新婚燕尔,七皇弟看重些也是常事。”他顿了顿,又道,“二皇兄若是热得受不了了,可自去自己府里的车上避避暑气。” 韶亓萱摆摆手,道:“那可别了。周氏没来,我府上车架里的是孙孺人。被人晓得我青天白日跟妾共居一车一整天,只怕明日有御史参我行不轨事、宠妾灭妻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瞄着韶亓芃,显然这个“被人知晓”的“人”当中,也包括韶亓芃在内。 韶亓芃暗地里撇了撇嘴。 这么明显直白的眼神,当别人是瞎的么? 而且,他这位二皇兄,脑子是真的不好使。 即使正妃不跟着来,一个妾——哪怕是郡王府里除了正妻之外品级最高的孺人呢,来便来了,但也该低调些不是。 还用了一辆朱红翠盖八宝车?没有郡王品级的六銮與车,也没有郡王妃品级的六鸾舆车,光这么一辆十分引人注目的女眷用的舆车——他这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这次只带了个侍妾随行么?这可是皇室的仪仗! 第123章 置喙 韶亓箫为自己的口误正暗暗拍着胸膛叫好险,大校场另一头便有两人一骑慢悠悠过来了。 小夫妻俩停了话头,转头看去。 第155节 待看清那骑在同一匹马上的一男一女是何人时,韶亓箫瞬间便无语了。 他和阿禾是正正经经的新婚夫妻,都不会这么大庭广众的共乘一骑好不! 来人正是韶亓萱,坐在他身前仿佛“小鸟依人”的是他府上的孙孺人。 “七皇弟,”韶亓萱策马,在离他二人相距三四丈的地方翻身下马,上前道,“带着弟妹来骑马啊?” 韶亓箫与赵敏禾在他上前时也一同下了马,韶亓箫拱拱手,与他不冷不热地寒暄着。 孙孺人长相艳丽,穿着一声水红色的骑装,挺着背端坐在马上不动,俯视着立在地上的赵敏禾,笑着道:“七弟妹,我是你小二嫂。” 赵敏禾抽了抽嘴角。 “小”二嫂是个什么鬼?!…… 她原先只远远见过这位孙孺人。 周氏刚毅果决,容不得齐郡王府的其他女人爬到她头上,每每后院有女子生事,二话不说便是罚了不准吃饭,一日到七日不等。 早年,韶亓萱还颇有微词,周氏便直接撒手不管,给他看不管教的后果。后头果然有侍妾胆子渐大,在外头横行生了事。丢脸丢到了府外,还有御史参到了承元帝的案头,韶亓萱这才学乖了,由着周氏整治。 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周婉婉私底下告诉她的。而这位孙孺人,显然是记吃不记打的。周氏罚她一次,她便乖上个一两个月,然后又仗着自己得韶亓萱宠爱开始作妖,而后再被罚,又乖上一段时间,而后又忘了痛…… 如此循环,叫周婉婉都看不下去了。反倒是周氏老神在在,曾私底下对她们道:“孙氏虽喜欢折腾,人却蠢,也没胆子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来。这样的女人,比心机深沉的好控制多了。比较起来,我宁愿是她这样蠢的女人占着我那位丈夫的宠爱,也不能叫真正城府深沉的女子爬上来。” 从前,赵敏禾没机会体验孙孺人的“蠢”,现在却碰到了。 为了一时之快,用端坐在马上的高姿势喊她一声“弟妹”,即使此刻占了她便宜,难不成事情过了她便不会在乎? 真当她是软柿子?!若她有心将事情闹大,牵扯到韶亓萱身上也不是不可,到时韶亓萱还能看重这位给自己招了坏名声的妾侍? 只可惜,如今韶亓箫不想牵扯到几个兄长之间的争斗中去。那么,她也要尽量不叫韶亓萱记恨了他们府里。但,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孺人添点堵,还是可以的。 赵敏禾转头,不再顾及两个男人的交谈,对韶亓萱插嘴道:“二皇兄,您府上的人可真有趣,管我叫‘七弟妹’呢。” 韶亓萱再迟钝,也听得出来她话里的意味不明。 韶亓箫蹙了蹙眉,不等韶亓萱补救,开口道:“二皇兄,我听说,这次二皇嫂没来襄山,是因为我小侄女病了?看今日二皇兄有兴致来骑马,想必小侄女病是好了?那可真要恭贺二皇兄了。” 这说的是周氏的小女儿韶玉珍了。周氏除了嫡长子,便只育有这么个宝贝疙瘩,今年才八岁。 韶亓萱有些尴尬。实际上他这两日还没收到京中的传信,对嫡女的病情并不了解。 韶亓萱朝身后看了一眼,却见孙孺人还高高坐在马上,立马瞪了她一眼,斥道:“傻在那儿干什么?还要我请你下来!?” 被他一训斥,孙孺人便喏喏地缩了缩肩,一边委屈道:“殿下,我还没学会怎么下来啊。” 韶亓萱哼了一声,没有理她,转头对赵敏禾致歉道:“七弟妹见谅,是我管教不严。今日就送她回京去,叫你二皇嫂重罚。” 赵敏禾还没反应,韶亓箫已牵了她的手,对他颔首道:“小侄女大好,想必二皇嫂也有空整治不规矩的人了。父皇向来嫡庶分明,知道二皇兄如此敬重二皇嫂,也一定十分欣慰。” 韶亓萱听到他头一句话又是一顿心塞,待到后句,便晓得今日之事他不会宣扬出去,这才安了心。且他提到了承元帝,也叫韶亓萱心中一凛。 这时候,孙孺人也总算从马上爬了下来,那姿势可战战兢兢的绝够不上潇洒,若非马儿灵性十足没有乱跑还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赵敏禾一个挑眉。没成想这位孙孺人竟是真的不会下马。 难道今日韶亓萱是特意带了她来教骑马的?看来这位孙孺人在韶亓萱心里地位不低,才能叫他亲自来教。 也是……按大周皇室的规制,郡公爵者只有媵三人;到郡王爵可得孺人一人,媵五人;亲王爵孺人二人,媵十人;三者还有通房若干。没有定数。韶亓萱去年才从郡公升为郡王,没多久就请旨将孙氏提拔成了唯一的孺人,从中便可知孙氏在韶亓萱那头的地位。 赵敏禾敛下眼睑,为周氏抱屈。 孙孺人再好控制,也会整天在她面前晃,难道周氏心里就能好受? 换了是自己,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人靠近自己的丈夫,这个女人还会与自己的丈夫做尽那些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赵敏禾心想,那自己一定是无法忍受的! 她转头去看了看身侧的韶亓箫。他与她表白前有没有过侍寝的女子,她无心计较,也不想去计较。但那之后,她大哥曾一直为她留心着,她知道他从十七岁那年向她送出第一支桂花簪子起,身边就干干净净的。 那样就足够了,往后只要他能一直如此,她也会相信他的心意,并报之以同样的真心。 她心神转念间,韶亓箫已与韶亓萱提出告辞。而后赵敏禾便被拉着走了。 身后孙孺人见二人走远了,才撇着嘴靠近韶亓萱道:“殿下,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大家都在说,七皇子才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我也是想打压一下他的气焰而已。” 在孙孺人的想法里,她将事情引到那桩大事上,那韶亓萱一定不会再理会她的失误了。只会以为她是一心为他着想。 只不过,孙孺人显然不够了解韶亓萱。 他一听完,便哼道:“我们男人之间的事,哪里需要女人来掺和?!还差点儿叫我又被御史参了,你果然不如王妃识大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立刻回京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孙孺人差点儿岔了气。 她倒有心甩些狠话在他脸上——“不需要女人来掺和,你王妃跟别的王妃们四处交好你也不在乎?!”“女人又怎么了?!小心你将来败在女人头上?!”…… 但她不敢,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回去还要被罚不准吃饭,这还好,大不了她喝参汤也能撑过去。可齐郡王府的妾不止她一个,原本人人都羡慕这次只她一个可以陪殿下来襄山。这下儿好了,没几天就被送回去了,还不知要被人如何嘲笑呢! 都怪那位璟郡王妃!她是二皇子的女人,本就是她的小嫂子!叫一声又怎么了! ———————— 也许是流年不利,赵敏禾与韶亓箫刚在校场碰到个自找苦吃的孙孺人,从校场出来,又在皇家花园遇到了安王府的福景郡主韶丰琪。 韶丰琪十八岁了,还未出嫁,也没定亲,穿着一身湖绿的银纹蝉纱丝宫装,冷淡中添着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她原本正带着两个丫鬟在花园中赏花,见小夫妻二人身着骑装从校场方向过来,二人手牵着手,一看便知夫妻情深。韶丰琪眼中的气恼一闪而过。 第156节 眼看两边相遇,韶丰琪敛衽对韶亓箫一礼,道:“七堂兄,带着王妃去校场了?” 她只朝自己行礼,却没有向阿禾动一动,甚至没有叫一声“堂嫂”。 韶亓箫有些不高兴,蹙了蹙眉,想到这位堂妹平日不喜与人交际,心想许是如此才叫她一下子不适应阿禾的新身份。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色间到底冷淡了下来,只微微颔首便是。 韶丰琪顺势侧过了身对赵敏禾道:“王妃出身忠勇伯府,一家子都是武将,想必一定很喜骑射。” 韶亓箫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深,便听堂妹又接着道:“但王妃也要为七堂兄多想想,哪有刚新婚便拉着七堂兄往外头跑的?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料理好璟郡王府才是王妃应有之责,岂能任性妄为……” “韶丰琪!你逾矩了!”韶亓箫脸色铁青,喝道,“我府里的事,还容不得他人置喙!便是有人来管,也轮不到你一个远房的堂妹来!” 韶丰琪哼了一声,连装样子也不肯了。“我是为王妃好,才来说这大实话的!皇子妃,岂是这么好做的?!” 韶亓箫喝道:“小辈该有小辈的样子,你们安王府的家教便是如此教导你的?” 韶丰琪讽笑着看了一眼始终神色淡定的赵敏禾,幽幽道:“我倒是希望她够格,能做我长辈呢。” 言罢,她再没在意韶亓箫的脸色,兀自转身走了。 韶亓箫气得快跳脚。 赵敏禾却突然转头,对韶亓箫道:“你是不是招惹了她某个姻亲姐妹?或是闺中好友?才叫她对我占了璟郡王妃之位一事,如此不依不挠?” 若非如此,她实在想不出来——韶丰琪为何如此看不得她?生性冷淡不爱说话的韶丰琪,还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这次是冤枉的~~~下章解密~~ 第124章 罅隙 韶亓箫当然大呼冤枉。 皇家花园中人来人往,不好跟他吵闹,赵敏禾瞪了韶亓箫一眼,往前走了。 待回了景平坞,她径自去了净房沐浴,却还是在关门时被韶亓箫揪着空当钻进了门缝里。 “你出去。”赵敏禾好气又好笑,就要推着他往外挤。 韶亓箫一个旋身,轻轻巧巧地避开她不怎么较真的力道,飞快蹲下身,一把将娇妻扛起,而后左腿往后一踢,净房的菱花雕门便“嘭”的一声合上了。 赵敏禾反应过来,胃部已顶在他肩上了。她傻了眼,随即用悬空的两只脚踢了踢他,气笑道:“你是流氓么?快放我下来!” 韶亓箫不予理会,直接用一手收住她的双脚不叫动弹,另一只大掌则高高扬起,在她娇臀上“啪、啪、啪”打了三下。 他控制了力道,声音听上去虽响亮,却一点儿都不疼。 但赵敏禾却难以避免地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尴尬和气愤。从小到大,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这么打过她呢! 她挣扎地更加厉害,却依旧被韶亓箫的铁掌箍得纹丝不动。 韶亓箫大跨过几步,扛着她,穿着衣裳便直接跳进盛满热水的大浴桶里。 赵敏禾被溅起的水花扑了满面,还有一些水珠恰好飞进了她的鼻腔里,叫她毫无准备之下,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韶亓箫连忙扶正了她,连连为她擦着脸上的水珠,忧心忡忡问道:“阿禾,你怎么样了?可是呛着了?” 赵敏禾捏了捏酸涩的鼻子,好半响才觉得好过一些。 平白无故呛着了一番,她当然不高兴,一握粉拳在他身上使劲敲了敲,埋怨道:“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快出去!” 韶亓箫不听,只道:“你我夫妻,鸳鸯共浴有何不可?” 赵敏禾白了他一眼:“白日宣淫,你还有理?” 韶亓箫嘀咕一声“又不是第一次”,见她还是要瞪他,二话不说扑了上去。 清脆的水声和男女笑闹声一并传了出去。 寝房外头,跟来襄山伺候的孙嬷嬷泰然自若,未婚的拨云弄月却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弄月,在原地扭扭捏捏个没完。 孙嬷嬷抬头轻轻看了她一眼,弄月便一个激灵,赶紧停下小动作,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得一动不动。 孙嬷嬷欣慰了些许,笑着轻声道:“你们两个也大了,想必不必两年,王妃也该会给你们做主了。若你们自己有合适又自个儿中意的人选,不妨提前与王妃开口。若是不好意思说,先来与我说说,由我转告王妃也是一样的。” 听了此话,弄月当即羞红着脸低了头。 拨云同样低着头,在眼中闪过一丝苦楚,却翕了翕嘴,最终什么都没开口。若早知陶卓会有现在的造化,当初她一定不会叫自己陷进去。 半个时辰后,有人在里头拉了拉响铃。 拨云按下心神跟着孙嬷嬷进屋,飞快收拾了满地凌乱的衣物和水渍,又指挥着粗使嬷嬷将里头净房里的浴桶抬出去。 临出门前,拨云听到遮得密实的帐子里传来她家姑娘小小的抱怨声。“景平坞这里确实不比庄子上方便,连净房我们都不好做主再开个门的。” 而后是七殿下安抚中带着讨好的声音:“明年咱们自己的庄子就该修建完成了,到时咱们自自在在地住庄子上去。再修个大浴池,就跟府里那个一样的,今日这桶小了些,我都伸不开腿……” “啪——”一声手掌拍着肉的声音响起,显然是她家姑娘恼了。“我正正经经跟你说话呢……” 拨云轻手轻脚关上了菱花门,也将后头的声音一并隔绝了起来。 她想,好歹她家姑娘是幸福的,还有弄月,也还有机会幸福。至于自己,听天由命吧…… 素绿的帐子里,韶亓箫还跟赵敏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刚刚才完美演绎了一番“床头打架床尾和”,正餍足地圈着娇妻。 “今年岳父他们也来了襄山了,我明日陪你去赵家庄子上看看娘家人。” 第157节 赵敏禾点点头,随即又想起来那个韶丰琪的反常举止,定下心来仔细想了想,她闺中时与韶丰琪所交甚少,根本没与她结过怨才对。 她撑在韶亓箫胸口,托起脑袋,低头看着他问道:“福景郡主,真没与你结过仇?” 她这回语气认真,韶亓箫也跟着深思了一番,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别说她一个远房的堂妹,我与整个安王府就没有熟识的,没有恩也没有仇。”倒是前世,过个十几年倒是打过几次交道,但也没有深交。 她娘家忠勇伯府也差不多如此。丝毫没有深交,同样没有恩也没有仇。 赵敏禾实在不明白韶丰琪这么厌恶她的缘由,只好又把心思往不靠谱的地方放:“真不是因你招惹了某个小姑娘?” 韶亓箫赌咒发誓道:“阿禾,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和人格保证,这辈子除了你,我就没招惹过任何人!” 赵敏禾歪着脑袋想了想,戏谑道:“我记得我刚入京那一年,曾听人说起过,你一出宫门便会有美人投怀送抱?” 韶亓箫一愣。 他想起来了,这又是今生与前世不同的地方,因承元帝的宠爱,叫他一直是京中各府上父辈们的乘龙快婿人选,也是各家贵女眼中的香饽饽。 然而前世,以他那越过越落魄的架势,可远没这么吃香。 那些两世截然不同的面庞,叫他生厌,他从没理会过。 他豁达地失笑了一声,道:“阿禾是要跟我翻旧账?吃醋了?” 赵敏禾怔愣了下,笑道:“你不是从来对贴上来的人都不假辞色么,那我还醋什么?” 韶亓箫抿了抿嘴,而后才慢半拍地应了一声“也是”。 赵敏禾蹙着眉细细分析道:“我听我母亲说过,真正从有底蕴的人家走出来的贵女,应当谦和自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即使有什么事都不会表露在面上。若真看上某个男人,寻常也不会叫别人看出丝毫来。” 韶亓箫想了想,插嘴道:“就像王晴那样?” 赵敏禾嘴角一抽,不甘心地点点头。 赵攸涵和王晴的事情出了之后,大伙儿聚在一起仔仔细细回想过,赵攸涵确实在与王晴相识后常常走神,被人发现后他总是以学业或是武艺上的瓶颈应付过去。他生性豪爽,又大大咧咧,家里人见他反常也只会以为他遇到什么困难,绝不会往细腻的儿女情长上想。 而王晴,真真是一点点儿都看不出来。不单是在外头交际时看不出来,连王家人自己都丝毫没有察觉,一直到事情突发,二人之间的私情再瞒不住了。 从这点上来说,她六堂哥还真不如王晴稳得住。 韶亓箫嘀咕道:“喜怒哀乐藏得那么好,那日子还过得有何乐趣?” 赵敏禾拍了拍他,又转回话题道:“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可能,与福景郡主交好的贵女中,有这么个人倾心于你,却瞒得严严实实,你丝毫没有察觉……” 韶亓箫蹙了眉道:“而后我大婚之后,却心有不甘,在自己好友之间露出了痕迹,或是撺掇了韶丰琪出头与你作对?阿禾,写话本也不带这么扯的。” 她泄气地倒在韶亓箫身上,丧气道:“白分析了。” 韶亓箫笑了一声,抚了抚她乌黑的发顶,又往下摸了摸她背上的白皙凝脂,温声道:“别想了。过两日我商行那边来了管事,我叫他们暗中查一查。” 赵敏禾颔首,复又抬头道:“明日我也再问问我母亲吧。我看福景郡主不喜欢的是我,对你这个堂兄倒看不出来,许是忠勇伯府与安王府之间,有我不知道的罅隙呢。” 韶亓箫自然不会反对。 第二日,他便陪着她去了赵家在襄山的庄子上。 刚巧,这一日是休沐日,赵毅待在庄子上逗乐乐玩儿,见女儿女婿来了,便抱着小孙女起身。 韶亓箫笑着朝赵毅拱了拱手,道:“岳父,我带阿禾回来见见你们二老。” 赵毅矜持地点点头,他怀里的乐乐已欢乐地喊着“姑姑”扑进了赵敏禾怀里。 对着女儿孙女,赵毅立刻笑出了一朵花,笑呵呵对女儿道:“阿禾,抱乐乐去后边儿见见你母亲吧。父亲与殿下切磋切磋身手。” 赵敏禾瞄了瞄韶亓箫,见他点头,便也不再多言,抱着乐乐往后院走了。 再说,即使她劝了估计也没用。韶亓箫一来,便被拉着往练功房去,这几乎已成了铁律了。 算上回门,这也才是吴氏第二次见到婚后的女儿呢。 她自然是高兴的,拉了女儿的手问东问西,大多是璟郡王府中的事,听得赵敏禾将这几日间与林嬷嬷的相处、日常的庶务一一说与她听,吴氏总算安了心。 她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喜道:“母亲一直担心你于人情世故上的欠缺,会叫你将来嫁了人会吃亏。却没想,你倒是福气极好,嫁进的人家远比母亲想的省心。” 赵敏禾笑道:“七郎对我很好,往后母亲不必再为我担忧。” 吴氏听见女儿对自己夫婿的称呼,悄悄挑了挑眉,随后若无其事地颔首。 赵敏禾看了看周围侍立的丫鬟和嬷嬷们,又低头对自己怀里正啃着糕点的乐乐道:“乐乐,你帮姑姑跑个腿,去你大哥哥那里拿一本书可好?” 乐乐双眼亮晶晶,奶声奶气道:“好。”自从下头有了比她小的堂弟堂妹,乐乐便开始喜欢冲起小大人来。 说完,她便滑下了赵敏禾的腿,蹭蹭蹭往外头跑去了,身后跟着急急跟出去的乳娘和伺候的丫鬟。 吴氏笑着点了点赵敏禾道:“虽说乐乐如今喜欢帮大人做事,你也悠着点儿。小心她将来记得。” 赵敏禾笑笑,没有说话。她也是怕乐乐人小,怕她学舌说给了别人听,才特意支开她的。 吴氏也知女儿必有事要与她说,不等赵敏禾多言,便将房里伺候的都支了出去。 赵敏禾这才将韶丰琪对她的异常从头到尾说了一通。 吴氏听罢,深思片刻,又问:“是她一个这样,还是安王府上下都如此?” 赵敏禾道:“大婚当日,老王妃和安王妃确实也有些冷淡,其他的我就看不出来了。但我记得早两年老王妃过六十大寿,那时安王妃对我还颇和蔼。福景郡主更是与我不曾有过深交,我是真想不出来缘由了。” 第158节 吴氏轻笑一声,随后道:“母亲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回去叫七殿下别派人查了,惊动了安王府,反倒不美。” 坐上回冰泉宫的舆车时,赵敏禾的神色有些奇怪。 韶亓箫活动了下筋骨,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赵敏禾看着他道:“安王妃,曾与我大嫂暗示过,要将福景郡主嫁于阿煦。” 韶亓箫懵了片刻,随之豁然开朗道:“你嫁给了我,便是叫他二人错了辈分?” 第125章 消息 赵敏禾无奈地揉了揉额角,道:“想必是这样了。而且看福景郡主那样子,显然是真对阿煦上了心。”她叹了口气,“这真是无妄之灾。” 韶亓箫暗暗点头。 可不是无妄之灾吗? 前世赵煦娶的根本就不是姓韶的。也就是说,哪怕没有她嫁了他这回事,韶丰琪也不会嫁入忠勇伯府。 韶亓箫正在仔细回想前世韶丰琪有没有对赵煦钟情这回事,便听赵敏禾又叹道:“随她去吧。等她另外觅得如意夫君了,便能放下了吧。” 韶亓箫随即摇摇头道:“不行。她这么诋辱你之后,还怎能叫她全身而退?” 赵敏禾按了按他的手,安抚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怎么说安王都是你王叔,就当是看在长辈的份儿上,也看在福景郡主年纪小,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左右我被挤兑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韶亓箫没回忆起来韶丰琪前世对赵煦有无情愫,却想起来似乎前世她嫁人后过得并不如意。 这般一想,他依旧摇头道:“这样的事,不可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再犯,免得她以为你好欺负。再有,”韶亓箫眸中暗光一闪,“就怕万一,以后若她婚后过得不幸福,只怕会将怨怼重新推到你身上。” 赵敏禾一愣,倒是没想过这一点,她迟疑道:“应该不会吧……难不成嫁给阿煦,她便能……” 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被韶亓箫带歪了心神,好笑道:“说起来阿煦是长子长孙,他将来的妻子便是宗妇。福景郡主这样的性子,做个伯夫人也许还能用她宗室郡主的身份充当过去,但若要挑起一族的重担,却是不合适。所以,即使没有你我的婚事,我母亲和大嫂也不会答应这桩亲事的。” 韶亓箫毕竟是男子,又是在皇室长大的,平日琐事自有宗正和承元帝这个大家长担着,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有些恍然大悟,但仍然坚持道:“可安王府的人不一定会这么想。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女儿总是最好的。我总不能叫你以后,每见韶丰琪一回便被她堵心一回吧?” 见她还要再说,他一伸手拦了话头道:“好了,你既知我心疼你,那就该明白,我不会叫你莫名其妙一直被人记怨的。这件事交于我处理,我自有分寸的。” 他既这么说了,赵敏禾也就没有在阻拦。 过了几日,韶亓箫便与她说,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赵敏禾看着他问:“你是怎么做的?” 韶亓箫道:“我寻上安王叔,暗示了他一番。” 赵敏禾:…… 她无语了两天之后,便听到了韶丰琪被安王着人送回襄京城的消息,并且重新安排了两个严厉的教养嬷嬷。 进入七月时,赵敏禾去参加林贵妃的赏花宴,在那里碰上了安王妃。 安王妃对她神色更淡了一些,但赵敏禾也不在意,只稍稍行了个晚辈礼便走开了。 左右只是没感情的姻亲而已。 反倒是宴闭韶亓箫来接她时,安王妃竟走过来,与韶亓箫打了声招呼,而后开口夸奖了他夫妻二人一番:“七殿下与皇子妃二人真是鹣鲽情深,珠联璧合,当为皇室夫妻的楷模。”又对赵敏禾道,“我听说咱们老七可是个疼人的好丈夫,皇子妃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听说?听安王说的? 韶亓箫忽地展颜一笑,拱手道:“安王妃谬赞了。阿禾于我已是最好的,要把握也是由我来好好把握她才是。” 安王妃颔首,像是没听到韶亓箫改了平日叫她“安王婶”的称呼一般,叹了一句:“皇子妃驭夫有术,是我多言了。” 而后,安王妃便提出了告辞,临走前,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赵敏禾一眼。 上了舆车,韶亓箫脸色就沉了下来。 反倒赵敏禾一身轻松地坐在他身边,顾自从食盒中取出一碗莲叶羹,先自己尝了一口试试温度,才再舀了一口递到韶亓箫嘴边,柔声道:“别气了。为人母的,自己女儿受了委屈,哪儿会就干看着。反正我想,安王妃以后不会再对上我了。就是她真的再针对我,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韶亓箫一顿,先一口将她递上来的莲叶羹吞入腹中,而后才问道:“为何?” 赵敏禾抿了抿嘴,道:“你想想啊,她若再针对我,势必要牵扯到针对我的起因——福景郡主身上。郡主的心思一旦传扬开去,她的名声可就是毁了一半了,对她、对安王府而言可都不是好事。毕竟,我的名字既已记入韶氏族谱,那她这辈子可没了就此嫁与阿煦的可能。” 韶亓箫一想也是。他缓和了脸色,见她一勺一勺地喂着他,自己反倒没有吃几口。赶紧坐正了,从她手里接过青花瓷碗,换自己来喂她莲叶羹。 “这是给你做的。外头天气热,特意给你解解暑气。” 赵敏禾笑了一声,心底流过一丝甜蜜,乖乖坐好,没有再和他抢。 ———————— 将与安王府的冲突抛在了脑后,韶亓箫专心带着新婚的妻子过起了快活的日子。 到回京前,他已带着赵敏禾逛过了襄山上上下下,甚至还带着她悄悄往校场北边儿驻扎的守军也探过去了一回。不过那里禁卫森严,不好进,韶亓箫只悄悄带了她溜达过一圈儿便回去了。 七月底,襄山避暑大队伍启程回了襄京城。 韶亓箫去前院与管事们处理他商行的事,赵敏禾留在后院,将两个月前她顺了大致的庶务重新捡起来。到她将璟郡王府的产业也一并视察过一遍后,已是八月中旬了。 鉴于她那好又不好的生辰,韶亓箫在八月十四那日宴请了忠勇伯府的人,并几个与赵敏禾交好的友人。 天气已渐渐凉爽,赵敏禾在后花园摆了宴,招待娘家女眷和闺中密友们。 吴氏、杨氏由宋氏、小金氏和闵氏三个儿媳妇陪着去参观璟郡王府了,留下来几个与赵敏禾同辈的小伙伴们说话。 第159节 众人围成了一圈儿坐下,倒是有三个孕妇——杨兰锦、王晴和周婉婉,如此一来,说的话题自然也多多少少与孕事有关。 周婉婉是头胎,刚满三个月。她请教了一番另两位已是二胎的同伴有关吃食上的禁忌之后,虽还有心问问怀孕之后夫妻房事上的问题,到底在看到未婚的钱玉跟郑苒两个一左一右好奇地摸着肚子最大的杨兰锦时,果断掐了这个露骨的话题,转而说起她昨天得知的八卦来。 “你们知道吗?温三郎的夫人徐氏,三四天前流产了。据说孩子已经快七个月了,是个男胎,下来的时候还会动,鲜血淋漓的,过了半刻钟才……嗷!” 周婉婉呼痛地揉着被旁边的钱莹使劲掐了一把的手肘,疼得可怜兮兮地问:“阿莹你做什么掐我?”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还没显怀的肚皮,“娃娃都快被你吓出来了。” 钱莹气哭,急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那么没心没肺呢,说得这么仔细,你瞧大伙儿都被你吓着了。” 周婉婉环视着看了看在场人等,果然见有好几个都脸色不大好,尤其除她以外的另两个孕妇。 她吓得赶紧道:“啊呀,你们可千万别吓着。徐氏可不是自己不小心弄成那样的,”她以帕子掩面,凑近了众人小声道,“我听说与温家的那个表小姐有关。” “正牌夫人”与“丈夫的表小姐”这样的词组合在一起,本就是带了些桃色冲突的。 王晴蹙了蹙眉,轻声轻语道:“你这消息准确吗?温三郎在京中一向高风峻节,否则也不会被众人拿来与陆郎齐名。” 周婉婉想翻个白眼,想起来王晴已是小伙伴的堂嫂了,到底忍住了。“他对男人高风峻节,对女人可不一定,没准儿是个温柔多情种呢?要不然,怎么会叫徐氏一看到二人暧昧不清,便受惊早产了呢?说到底,名声这玩意儿,有几个做得了准的……” 她正感慨间,便看到坐在她对面的杨兰锦,想起来这位的丈夫可是与温琅齐名的另一杰,整个人一僵,赶紧改口:“我不是说陆郎也名不副实!” 这话脱口而出,周婉婉真想打自己几下嘴巴,怎么就能这么说呢?!她马上又补救道:“像陆郎那样名副其实的英雄人物,真真是少之又少,当为众人榜样才是!” 说完了,周婉婉轻轻吁了口气,暗暗又朝今日的女主人赵敏禾撇了撇嘴,表示她不是故意的。 赵敏禾心里忍着笑,无辜地回视她。 周婉婉一瞪眼,转头不理她了。 杨兰锦看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也晓得周婉婉并无恶意,随即抿了笑道:“无碍。那个名声于我夫君而言,一直是个负担。还是近年来,他平静豁达了许多,才不会轻易被名声左右。” 王晴颔首。“正是如此。外名终是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人处世对得起自己良心便是。” 话题又渐渐歪了,周婉婉安静了片刻,但又马上插嘴进来。 后院这里是无意中提到温家之事,前院里头,韶亓箫却在陶卓进来在他身边耳语时,才得知了同样的消息。 他揪着更衣的空当,领着陶卓到了外头,压低了声音问:“将你的人查到的,仔仔细细与我禀来。” 第126章 不同 “初十那日,温家的表小姐连氏求到了温琅夫人徐氏面前,道是两月前温琅醉酒,错把她当成了夫人徐氏才同自己有了首尾。如今她已经珠胎暗结,迫不得已才求夫人成全的。徐氏受了打击动了胎气。过了一日徐氏身边的陪嫁嬷嬷动手推了连氏,而后连氏便流产了。温琅得知后,斥责了徐氏,跟着徐氏伤心之下也流产了。” 陶卓并不知韶亓箫关注温家后宅的缘故,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听命办事的手段和效率。 “徐氏原先只是动了胎气?”韶亓箫眼神一闪,疑惑问道。 陶卓回道:“是。属下的人打探到,初十当晚,徐氏的陪嫁丫鬟到晚间时神色已松了许多,想必徐氏当日并未到要流产的地步。而后到了第二日,连氏和徐氏相继流产。徐家人很快便上门了。又过一日,温家打了徐氏的陪嫁嬷嬷二十板子,这事似乎便这样揭过了。” 话已至此,韶亓箫大致明白了。他又问道:“那现在徐氏和连氏如何了?” “为徐氏诊脉的大夫嘴巴很紧,他那头打探不出来。但属下打探到了徐氏这两日用的药,拿去给别的大夫看了,按那大夫所说,用那些药的夫人一定伤了身体底子,想必要休养很长一段时日,而且以后是否能有孕,还是未知之数。而连氏,徐家人上门之后便被圈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韶亓箫沉吟了片刻。 温琅这世成亲的时间倒是跟前世差不多,不过妻子的人选从阿禾变成了户部尚书徐如松的孙女徐氏。 至于嫡妻头胎有孕又流产之事,与前世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 一样的是,都与那个连氏有关,连时间也差不多。 不同的是,前世连氏设计阿禾失了孩子,而根本没有所谓的“珠胎暗结”,也没有求成全一事。 而连氏叫阿禾流产用的办法——只是叫她看到了温琅与自己的龌龊事而已。之后阿禾伤心之下,被赵攸瀚接回了娘家养了一段时间。她的身体不像徐氏那般生娇体弱,两三个月之后便好了许多,可以说当时她心上的伤远比身上的要重。 也是在这两三个月里,连氏被抬为了温琅的姨娘。 后来,朝中出现了弹劾赵毅和赵攸瀚猖狂不羁,强行插手朝中重臣家中内务,扣着出嫁女不放的奏章。京中也越来越多的关于忠勇伯府跋扈不堪的流言。 迫于如此,阿禾没多久便回了温府——这一回去,她才被温琅…… 韶亓箫蓦地恨红了眼。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良久才重新挣开。 阿禾与这世倒霉嫁给了温琅的徐氏相比,更为决绝,也更为纯粹。但韶亓箫不得不承认,也是这份决绝和纯粹才叫她在处置这种事上陷入了被动。 也许在徐家人看来,徐氏坏了身子底,以后再嫁也寻不到好的夫君;也许是徐家舍不得温家这个姻亲。无论如何,从徐家和徐氏的反应上看,只怕他们根本就没想过和离一事。如此,才叫他们所有的打算和处置,都在往稳固徐氏在温家的地位的方向来办。 现在看起来,他们办得也很成功——直接导致温琅失了一个子嗣的嬷嬷,只被打了二十板子就轻轻揭过;怀孕又流产的表小姐,被撵到了偏僻的院子。 换了前世里,阿禾也好,赵家也好,根本就没打算再与温家有所往来。 所以他们最在乎的,恐怕只是叫阿禾趁早脱离苦海而已。什么温琅,什么连氏,都不及阿禾回家重要! 然而这世间的道义,终是对女子严苛,而对男子太过宽容。 阿禾因温琅宠爱旁的女子而流产,这难免被世人说善妒,除了真正心疼她的又有谁为她心伤;反倒到了温琅身上,倒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才子风流”。再加上赵毅与温琅之间“十年不纳妾”的约定,本就是口头的,除了当事人谁都不知详情。赵毅说出去,当时反倒不信的人比信的还多许多。 如此,当流言袭来时,为了忠勇伯府的名声,为了年迈的祖父母和其他上上下下的一家子,阿禾便妥协了;就妥协了这么一回,她就搭进了自己的一辈子…… 现在想想,只怕原本她是打算暂且住回温府,然后再过一阵子再与温琅和离的吧…… 韶亓箫忍着心间尖锐的疼痛,颤了颤呼吸,又深吸一口气,才道:“知道了。今后,温府后院的事情不必盯着了,改成盯着温琅前朝的动静。” 徐如松是户部尚书,虽不参与党争,但他与世家出身的吏部尚书王开明是至交好友,二人在官场上素来相互扶持,两家已隐隐成通家之好。 第160节 徐家本就位高权重了,再加管着百官升迁的吏部尚书,温家一定是顾及到了两方的权势落差,才不敢将事情闹大。这件事无论谁对谁错,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温家向徐家低头致歉。 但向来心高气傲的温琅,会就这样叫事情过去吗? 不会的! 以韶亓箫的拙见,温琅十分擅长隐忍,他现在一定会将这股憋屈全部埋在心底,甚至就此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哄了徐氏回心转意。而后暗中慢慢积蓄力量,等着他不再会被徐家掣肘时,才是他的怨气爆发的时刻。 要最快的速度往上爬的话,应该是投靠某个皇子才是。 王开明是王家的人,向来亲近四皇子韶亓芃。叫温琅去投靠韶亓芃、而后被王开明发现他想扩张势力的心思?韶亓箫摇摇头,温琅不会这么做。 况且,且韶亓芃如今势头正旺,身边不缺人才。 温琅想必也不会去锦上添花,他想的应该是雪中送碳。所以应该是三皇子韶亓茽和五皇子韶亓荇之中的一个。很多人都知道韶亓茽刚直不阿,很不喜欢宵小之事,在他那里光明正大的本事才是正道,还要按资排辈,所以韶亓茽那里很不容易出头。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不计过程只看结果的韶亓荇了。——与前世一模一样! 韶亓箫对陶卓补上一句:“尤其是,温琅与五皇子韶亓荇之间的往来。” 陶卓一震,来不及确认自己所听到的,便见韶亓箫已大步往院子里走了。 ————————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是赵敏禾第一次参加宫中的中秋家宴。 家宴在晚上,韶亓箫在中午倒是特意将她带到小厨房,打算“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她庆生。 ——虽然最后这碗面,大部分是赵敏禾自己动的手,韶亓箫只是给她递了递东西、还错把糖当成盐递给了她而已。 小夫妻俩折腾了到未时才共同吃完一碗甜甜的长寿面。 而后,赵敏禾便要抓紧时间回房去做进宫赴中秋家宴的准备了。 刚过申时,夫妻二人便蹬车往大兴宫方向驶去。 舆车上,韶亓箫先把赵敏禾抱上了自己的腿,才道:“中秋、除夕两晚的家宴,我那几位皇兄府上的孺人和媵也是可以出席的,不过孺人可以列席,坐在王妃身后,媵则是一起聚在偏殿,不会往前头来。” 赵敏禾歪头回忆了下,道:“我记得,只有二皇兄请立了孺人,便是上回那位孙孺人?” 韶亓箫点头道:“确是如此。” 赵敏禾一笑道:“那我便无须担忧了。孙孺人上回无状,刚被二皇嫂整治过,想必今日会乖一些的。” 韶亓箫失笑地捏了捏她的脸庞,正要倾身去亲亲她,却被赵敏禾赶紧手忙脚乱地拦住,她急道:“别动,我唇上还有口脂呢。要是蹭掉了,就太明显了,被人看到我以后还有脸进宫么?” 韶亓箫无语,只好凑到她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叫赵敏禾被刺激得一个哆嗦。 她抬头,却见韶亓箫正一脸得意地看着她。 这下轮到赵敏禾无语了,她正要反击,却听外面声响,大兴宫已经到了。 中秋家宴的地方在永宁宫,这里是大周历代皇后居住的宫殿。历任的大周皇帝为示尊重嫡妻,皇室家宴也多是安排在此处。从前宋皇后在时,承元帝下旨每年家宴都在此处,宋皇后薨世后这习惯也没变。 赵敏禾原先挺好奇皇室的中秋家宴是怎么样的。 但事实证明,也没什么出彩之处。就跟她在忠勇伯府时差不多,品月饼、赏月、兴致来了吟诗作对一番,挨到亥时就差不多宴散了。除了周围的娘家人,换成了婆家人,还有不会有人特意在赏月时还不忘为她庆祝生日了。 赵敏禾觉得有些无趣。从前在家里孩子多,跑来跑去的别提有多热闹了,她七堂哥还常常带头领着几个侄子调皮捣蛋。现在婆家这里,小孩子也多,韶亓箫前头现在有四个比他早成亲好几年的兄长,大老婆、小老婆生的孩子,已有十多个了。但……他们怎么就能坐得住、安安静静地吃月饼呢?! 她百无聊赖时,察觉到放在桌案底下的手被人抓住了。 宫中家宴两人一案,刚好可以叫夫妻两个并坐。赵敏禾不用想都知道抓着她的手是谁。 她抬头朝韶亓箫笑了笑,轻轻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韶亓箫抿了抿嘴,笑着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她前面的碗碟中,道:“阿禾,这排骨不错。” 赵敏禾尝了尝,随后享受地一眯眼,促狭道:“嗯,比中午吃的那碗甜长寿面好吃多了。” 韶亓箫黑了黑脸,看她重新容光焕发了,这才开心起来。 宴闭,从大兴宫出来时,周氏荣氏携手朝赵敏禾过来,一人递给她一块玉玦,另一人递了一盒香膏。 荣氏笑着解释道:“你的生辰礼。” 周氏更是朝她眨眨眼道:“亏我和三弟妹还记得你的生辰呢,你倒好,三弟妹守孝不好出门就算了。我,你竟没请去喝杯生辰酒水。” 赵敏禾晓得周氏是个嘴上厉害的,也不在乎她口中的抱怨,她只知道原来皇家这里也有人记得她的生辰的。她绽开如朵朵桃花般的笑靥,惊喜道:“谢谢二皇嫂!谢谢三皇嫂!” 一旁的韶亓箫:……他还给她做长寿面了呢!还有他偷偷放在她妆奁的今年的簪子,正静静躺着等着她去发现呢! 第127章 悔不当初 中秋过后,韶亓荿与郑苒的婚礼便开始忙碌起来。 赵敏禾自己做待嫁新娘的时候没觉得,所有事情都有别人做的,她自己只要安心待嫁便可——对嫁妆这事,还是吴氏看她实在心绪乱的,才扔给她的。那时候她总以为准备了这么久,所有事宜都该万事俱备了才对。到旁观了韶亓荿的婚礼前的准备,才晓得其实好多事远不止看上去那么悠闲。 过文定、过大礼、安床、安嫁妆、上头等事,都是在婚前一个月内做的。 这倒还罢了,有礼部的官员在,事情再多也他们这些亲眷们也就出面的事情远比出力要多。 问题出在韶亓荿身上! ——赵敏禾先前只以为只有女子才会在婚前坐立不安呢,比如她自己。没料到,这些日子来,她每回去昭靖侯府看郑苒时她都活蹦乱跳的,毫无即将为新娘的羞涩和紧张。反倒是韶亓荿有些怪怪的……她都连续好些天没有在白日见到韶亓箫了!自从婚期临近,韶亓荿就喜欢把他叫过去“谈心”…… 韶亓荿郑苒大婚前夕,赵敏禾晚间嫌自己一个吃饭没意思,特意叫了林嬷嬷和孙嬷嬷过来一起用。孙嬷嬷连连推脱了不肯来,林嬷嬷却大大方方道了谢后坐下来陪她一起。 第161节 用完晚膳,林嬷嬷坐到厅堂下首,和蔼道:“王妃不必挂怀。七殿下在八殿下那儿,不会有什么事的,等会儿八殿下放了人,咱们殿下就自然回来了。” 赵敏禾请林嬷嬷呷了个茶水,好奇问道:“殿下大婚前,也像八殿下那样……呃,天天需要熟悉的人陪?”前几日还好,韶亓箫还是能回来陪她一起用晚膳的,也就这三日,他一直被韶亓荿拉着,每次不过戌时四刻是不会回府的。 林嬷嬷干咳了一声,差点呛了茶水,心道:八殿下那样还算好的,只是兴奋到老喜欢找人说话;她家殿下……那是连着半个月每天晚上要喝一盅安神汤才睡得着! 然而,她不好这么直白地跟王妃说,只好吞吞吐吐道:“也……还好、还好……殿下的高兴,不比八殿下少。”自从韶亓箫大婚后,林嬷嬷就改了口,不再叫他“小主子”。 林嬷嬷说得勉强,赵敏禾大致明白了。 联想到自己的表现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果断选择了闭嘴。 晚间,她沐浴完,正自己动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韶亓箫便回来了。 他进来先笑意盈盈地凑上来亲了她一口,才反身往净房去洗漱。 等他出来时,小厨房做的两碗打卤面也送上来了。 这两日来韶亓箫一直晚归,回来后每每嚷嚷着在宫里没吃饱,赵敏禾今日便早早吩咐了厨房,等他回来便做个宵夜送过来。她自己这两日晚膳也有意控制着食量,每每再陪他吃一些。 韶亓箫在桌案前坐下,先将分量少一些的那碗安放到赵敏禾面前,笑呵呵道:“还是阿禾你好,回来就有热食填肚子。” 赵敏禾投桃报李,将一双竹箸递给他,问道:“今日早了些,看来八弟好些了?” 韶亓箫摆摆手道:“哪儿有,我叫他的嬷嬷煮了碗安神汤给他。” 赵敏禾:…… 翌日一大早,赵敏禾便起来了。 论理今日她既是新郎的嫂子,又是新娘的表姐,两边的喜事都沾边。但皇家尊贵,她只能从男方这里的亲戚关系论,今日迎亲也只能在韶亓荿府上。这会儿趁着时候还早,婚仪的吉时还没到,她要先去昭靖侯府最后看一遍郑苒。 韶亓箫撑着还有些迷糊的身体坐起来,拉住她道:“等等我,送你一起过去。” 赵敏禾犹豫道:“不好吧?这会儿你送我过去,八弟那儿如果有人来请了,你不在可怎么办?” 韶亓箫道:“无事,左右你只留一会儿便回了。况且昭靖侯府本就很近,真有要紧事,我骑个马回来也要不了多久。” 赵敏禾这才点头。 夫妻俩快速用了早膳,便蹬车往建安坊去。 天色刚亮,时辰还早,昭靖侯府却已热闹起来了。 赵敏禾往后院寻郑苒去,留下韶亓箫在正厅里和侯府的男丁说话。 现任昭靖侯郑昇是郑苒的伯父,知晓侄女向来与忠勇伯府的表姐亲近,赵敏禾来这一趟他倒一点儿都不奇怪,七殿下却也跟着来了,倒叫他吃了一惊。 他抬手朝韶亓箫陪个不是。“叫七殿下辛苦走这一趟了。” 郑苒的父亲郑昊却是赵敏禾的亲姨丈,说话便更加亲近一层。“早听夫人提起阿禾今早会趁着仪式还没开始再来一趟,她倒是有心,就是拖累了七殿下也跟着这么早起来。” 韶亓箫连连道:“阿禾与她表妹亲近,二人又将成妯娌,姐妹情深是好事,以后也好彼此扶助。” 郑昊点头称是。 后院这里,郑苒刚刚沐浴完毕,正要开始绞面。她见赵敏禾来了,便赶紧拉着赵敏禾的袖子偷偷道:“表姐,我卯时不到就起来了,还没吃过饭呢,连滴水都没喝过。你能不能偷偷给我弄点儿吃的?” 赵敏禾为难道:“阿苒,我也是紧赶慢赶趁着吉时还没到,才来看你一眼的。我身上也没吃的啊……” 郑苒怆然欲涕,可怜兮兮道:“表姐,你真不是为报复我上次不给你吃糕点才这么说的?” 赵敏禾呆了呆。这都哪儿跟哪儿? 她好笑道:“我成亲都快四个月了,这么久之前的事你还记着它?” 郑苒道:“我现在才能体会表姐当时的苦楚,若早知道饿肚子这么难受,我一定不会听姨母的。” 二人正说着话,小吴氏就进来了。 赵敏禾致歉道:“姨母,我一会儿就得回去,不能送阿苒出门了。” 小吴氏理解道:“嫁入皇家也就只能如此了。你也不必在这儿久待,免得落人话柄。” 见她眉间轻愁,赵敏禾道:“姨母安心。以后阿苒与我那儿相邻,两厢往来很方便,有什么我能帮上门的,也不会叫阿苒吃亏了去。” 小吴氏欣慰地抚了抚赵敏禾的鬓角,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听说七殿下送你来的,快些回去吧。你们去迟了不好。” 赵敏禾点头,正要轻移脚步往外头走,想了想又道:“姨母,阿苒要穿喜服,水是不好多喝,东西还是给她吃些吧。我看她脸色不大好,可别饿坏了肚子。” 郑苒坐在小杌子上狂点头。 小吴氏转头看了看女儿,叹气道:“好了好了,等会儿我叫采苓拿几块糕点给你。” 郑苒立马高兴得来了精神。 赵敏禾很快就出了昭靖侯府,去他们璟郡王府旁边、已经挂满红灯笼和红绸缎的旭郡王府。 这一日的婚仪很是顺利,只有到晚间时,韶亓荿不可避免地被灌了一肚子酒水,到最后连站都站不稳了。 韶亓箫也帮忙挡不少的酒,喝得浑身酒臭。赵敏禾扶着他回府时,直想捏了自己的鼻子。 不过,一坐到舆车里,韶亓箫瞬间就直起了身子。 赵敏禾惊讶:“……你没醉?” 韶亓箫嘿嘿笑了声,道:“我自小千杯不醉。况且……”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这喜宴上的酒水都是掺了水的,闻着还有酒味儿,其实不醉人,只要喝的人不是真的酒量差到一杯便倒的话。” 赵敏禾想起来新婚那夜,他刚进房时也是这么一副酒气冲天、双瞳的目光却发亮得像火炬的样子,压根儿就没有一丝醉态……也叫她当时更紧张了! 第162节 她抿了抿嘴,好奇问道:“就没人看出来?”婚礼上形形□□的人都有,总有那么几个好酒之人吧,掺水之后酒精度数变低了,凭着酒味儿嗅出是不是原装,也不难啊。 韶亓箫清了清嗓子道:“自然会有人察觉,但大部分人也没胆子真的把我和八弟往死里灌啊。意思意思便是了。便是一些宗室亲长,哪怕看出来了也只是不动声色从席上取了没动过手脚的酒壶给我们满上,却不会拆穿的。” 权贵阶级原来还有这个好处……赵敏禾摇头晃脑想。 第二日新人到宫里敬茶,简直是当日韶亓箫赵敏禾的翻版重现——也就是新人敬茶时在宋皇后之后还须向林贵妃敬上一杯,只是因嫡庶有别,新人并没有行跪拜的大礼,只站立着屈膝敬上一盏茶便是。 先前韶亓箫与韶亓荿两个突发奇想,在两个郡王府后院相邻的墙上开了扇门,原是为了方便他们的王妃表姐妹俩来往不用绕过正门多走路。 然而,到韶亓荿郑苒的三日回门之后,兄弟俩却悔不当初起来。 ——盖因郑苒先前还顾及着回门这一项大婚最后的议程,回门之后,她便再无所顾及,开始整日整日地往璟郡王府跑,即使到了晚上也常常赖着不走——穿过那道他们多此一举开出来的门! 第128章 婆 也不知是不是郑苒无法一下子适应婚后诧然改变的环境,才会很喜欢往赵敏禾身边凑。总之,她整日整夜地与赵敏禾待在一起,确是很明显的事实。 这么一来,新婚便“被迫”与妻子隔离了的韶亓箫和韶亓荿自然脸色不好。 论起来,韶亓荿这个成亲才几天的,比韶亓箫更加难熬。 他现在只在太仆寺随便领了个职,只要每日点卯却从来不干实事的那种,立志要把混吃等死执行到底。 新婚燕尔的,谁家的新嫁娘会更亲近嫂嫂兼表姐、反倒比对自己这个丈夫还亲热啊。 韶亓荿郁闷不已。 他从一开始的一回府看人不在才往隔壁去寻,已经发展到了回来后先不回自己府里而是直接往璟郡王府走的地步——相当的自觉!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十一月中时,郑苒在赵敏禾的院子里蹦蹦跳跳时晕倒了,吓得赵敏禾赶紧请了太医署的太医过来。 诊断的结果,却是郑苒有孕两月了…… 赵敏禾瞪了会儿眼睛才平静下来。 两个月,那不是一成亲就怀上了? 因郑苒是晕了才发现的,给王公贵族做太医的又向来谨慎,便提议她卧床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下儿,韶亓荿狂喜之余,也总算找到了理由,叫她不再成日往隔壁跑了! 韶亓荿开心了,韶亓箫却不是。 郑苒是“被迫”不能往外跑了,却换成了成天喊她表姐过去! 要知道韶亓箫没有入朝,连每日的点卯都不用去。只要他想,他可以整天无所事事地跟媳妇儿待在一起! “好了好了!”赵敏禾如今只将他当成自个儿的小侄子和小侄女来哄,轻声道,“我比阿苒可有分寸多了,她如今也下不了床,想玩儿也玩儿不起来。等八弟回来了,我便会找机会告辞。至于你呢,就趁着我出去的这个时间,先将你商行那里的事情处理完了等我回来。毕竟咱们这么一大家子呢,可都指着你挣的钱养活呢!” 这番话,极大的程度上安抚了韶亓箫情绪。 不过,她提起“一家子”,韶亓箫也不免有些心虚。 自从他决定暂时别叫孩子搅了二人世界,在这之前便刻意避着她易受孕的几日,虽然他常常也会情不自禁几次。但她与他身体都很康健,到如今还没有身孕大部分原因还是他的小心思。 现在看郑苒一嫁进来便有了身孕,还不知她会不会着急? “那个……八弟妹有了身孕,可有人在你耳边唠叨?”他有些期期艾艾地问。 赵敏禾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这几日自己没出门,外人自然没话说。府里的话,小丫鬟们更不会和主子说这种话,倒是孙嬷嬷和拨云弄月有些欲言又止。对了,孙嬷嬷这几日给她做补汤的次数似乎多了起来。反倒是韶亓箫这边的林嬷嬷,一直老神在在,该干嘛还干嘛,没有多说一句。 她想了想,道:“我们才成亲半年,不急着吧?” 在她的想法里,她要到明年才满十八岁,才到达她上辈子社会里的成年。在这之前出了嫁,是无法违背这个时代的惯常做法,生孩子这种事,年纪再大一些却无妨。 不过……她想来的“无妨”,却不知他会怎么想。 没想,韶亓箫听罢却也直点头。 赵敏禾诧异了。“你不着急子嗣?” 韶亓箫一本正经道:“我听说父母年纪太小,生出来的孩子也不容易养活。再有,你若年幼有孕,骨骼未及长成,生孩子时也会有危险。所以,我想的是,我们还是再过段日子再要孩子吧。” 赵敏禾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如今还算年幼?她又不是刚及笄的少女,骨骼早已长成了吧? 突然间,她回忆起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问道:“所以你才在每个月月中尽量少的……?” 她的月事很准,每每都在月底,月中是她的受孕期。 韶亓箫继续一本正经点点头,仿佛他从没有为自己多多争取福利的私心似的。 为免她多想,他又赶紧叹息着加上一句:“我怕你如今不宜有孕,本是想每次那几日都忍一忍的,可到头来却是我太高看自己的意志力了,还有阿禾你也太……”在赵敏禾的横眉竖眼中,他将香艳的形容词隐下了,摸了摸自己鼻子道,“我这才每每破功的。好在,我们运气不错,没出什么差错。” 说到后头,他已是眉开眼笑起来。 赵敏禾无语。她原先以为:他是因为她快来月事前怕后面要素上好几日,然后结束后又素了几日,才会在前后的几日如豺狼虎豹……反倒中间的几日温温吞吞。 看她呐呐无语,韶亓箫还拍拍她道:“以后,外面有谁问起这事来,你便直接推说这是我的意思。我和你之间的事,还能叫谁来插手不成?!” 这显然又是想起当日韶丰琪的口出狂言了。 赵敏禾哭笑不得,心下却慰贴得紧。 只不过,韶亓箫却没有告诉她,若问起来的是她的亲生母亲,那她该怎么说? 第163节 ———————— 十一月廿一是吴氏的生辰,韶亓箫陪着赵敏禾回了忠勇伯府为岳母贺寿。 中午吃完了宴,吴氏便拉了赵敏禾回后院说悄悄话,主要是吴氏说赵敏禾听,再加一个宋氏作陪。 做母亲的头一句问的便是:“阿苒一嫁进去就有孕了,你呢?” 赵敏禾噎了噎。 刹那间的功夫,她将要回的用词颠来倒去地斟酌了个遍,最后还是只好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用了韶亓箫给她的说辞:“七郎说不急呢。说是等我们再大一些也好,孩子也健壮些,不易生事。” 不这么说,就只能说她自己觉得自己还未成年了。赵敏禾没这个勇气这么对吴氏说出口,所以关键时刻还是将丈夫提出来挡一挡吧! 知女莫若母。 赵敏禾一开口,吴氏一看她说话时的神色,便知她自己其实也一点儿都不急,甚至还有几分不以为然。 吴氏无奈地点了点女儿的脑袋,叹气道:“阿禾,你嫁的男人姓韶。” 一句话,已将利害分辨得清清楚楚。也听得赵敏禾愣在了当场。 宋氏坐在旁边,打圆场道:“母亲,小妹上头又没有能管这事的嫡母和生母。况且她嫁人还不到一年呢,这么短的时间没有身孕也是常事。想当初,我也是成亲一年后才怀上阿煦的。小妹这才刚半年,不用太着急。这样的事也急不得,有时候太急了反倒影响了身体。不过,小妹你也不能不把子嗣不当回事,多多少少的人盯着皇家呢。难不成你想以后出去交际一次,便被人试探一次?那多烦哩。” 吴氏沉沉颔首。 某些程度上,赵敏禾更像赵毅。 就比如,吴氏可以轻而易举跟人虚与委蛇,赵敏禾却常常没有这个耐性;若无必要,她从来不会跟人绕着说话。从她交好的亲朋好友大部分都是爽利的性子中,便可窥知一二。 她低头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吴氏拍拍女儿的手道:“不是母亲要逼你,只是你早些为七殿下生个儿子,哪怕是女儿也好,你的地位才更稳固,夫妻之间有了孩子,感情也能更进一步。母亲和你夫亲渐渐老了,你大哥和二哥都已过而立,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有你,母亲生你太晚了,不知还能看顾你多久,还有没有机会看着你的孩儿娶妻生子。还有你祖父母,他们也一直盼着曾外孙子呢,你想想二老都多大的年纪了,你忍心吗……” 赵敏禾被母亲说得眼前渐渐泪眼朦胧起来,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母亲,我听你的便是了。” 反正如今开始努力,她“生”孩子的时候,还是满了十八岁的,也不算违背了她原先的计划! 吴氏欣慰,眼里闪过一丝睿智和满意。 宋氏趁着小姑子揩眼泪时,偷偷朝婆婆竖了个大拇指。 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就攻克了敌方。小姑子轻易被说服改了主意,还丝毫没有发生母女相争之事,高啊!婆婆威武! 这一日回了璟郡王府后,赵敏禾晚间洗漱完,便扭扭捏捏地躺到韶亓箫身边,捏着他一个衣角道:“今天母亲说,叫我们抓紧了。” 过了她最危险的几日了,韶亓箫正打算美美地抱老婆呢,听到她这话,一脸懵逼地问:“抓紧什么?” 赵敏禾捂着半边脸,飞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韶亓箫一愣,拧着眉半天没说话。的确,比他们晚成亲的八弟八弟妹都即将有子嗣了,他们确实会不可避免地被拿来与之比较。尤其阿禾,还会比他这个男子遭受更多的闲言碎语。他也舍不得…… 看他没反应,赵敏禾也不高兴起来,推了推他道:“怎么,你反对?” 韶亓箫回过神来,看她神色间的不乐意,飞快低头啄了她一口道:“怎会?我只是在烦恼你怀孕之后我的苦楚?” 赵敏禾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是你怀,你有什么苦楚?” 韶亓箫苦了脸道:“你一有孕,我前前后后便要素一年,你说我苦不苦?” 赵敏禾:………… 好歹,二人达成了一致——一切顺其自然,韶亓箫以后不再刻意避开她的受孕期。 他血气方刚,除了她每月来月事的那几日,几乎每日都来缠她。 赵敏禾偷偷想,照这么算下来的话,也许她很快就能有宝宝了吧? 但转念一想,他前几个月虽有避开那危险的几日,但也常常忍不住,最多三四日便破功——这也是赵敏禾之前从没感觉到他在刻意避孕的原因之一。 这么一来,她偶尔也会担忧,那时候又不是完全不动她——况且,从来就没有完全有效的避孕办法,他前后的日子里都没闲着——就是这样,她也一样没怀上…… 该不会……他和她是传说中的不契合体质吧? 在赵敏禾偶尔的胡思乱想中,很快便到了大年三十。 第129章 交锋 除夕夜,宫里设了家宴,并且和中秋家宴一样,安排在了永宁宫。 赵敏禾韶亓箫夫妻俩,是与韶亓荿郑苒一路去的。 郑苒怀胎已满了三个月,先前动的一点点胎气也早就稳了。若非不合规制,她原先是想与赵敏禾同坐一辆舆车去的,叫两个男人自己在外面骑马。 最后,还是赵敏禾劝服她道:“外面太冷了,这一路吹着过去只怕明日会得风寒也说不定。” 郑苒怏怏地听了话。 两对夫妻这才得以各乘一辆舆车先后进了大兴宫。 跟先前中秋家宴相比,这一次的除夕家宴,不单几个皇子带着家眷子女过来了,承元帝还特意下旨将出嫁的二公主和驸马一起叫过来,另有安王府和宁王府等几家宗室也在。 皇子们的座位是按序齿来的安排的。韶亓箫下手的位置便是韶亓荿那一桌。赵敏禾与郑苒虽然坐的不同的桌案,但两者相邻,她与郑苒之间只隔着一个韶亓荿,说话还算方便。 此刻,郑苒正伸长着脖子,盯着赵敏禾面前的一盅枸杞甲鱼汤一眼不眨,就差流口水了。 半响,她抬头看了看坐在最上首的承元帝,和离他最近的林贵妃,小小地捅了捅身边的韶亓荿,又小小地吸了吸口水道:“唉。你跟我表姐说说,叫她把那甲鱼汤给我盛一碗来尝尝。” 第164节 这种时候,郑苒又暗地里开始嘀咕皇家规矩大,非得叫男子坐在女子上手,否则叫她与阿荿调一个位置,不就刚好可以叫她与表姐相邻了么?哪儿还需要叫阿荿当个传声筒。 韶亓荿自从郑苒怀孕后,便成了个妻奴,也知道她自怀孕后便胃口大开,看见什么都想吃。这会儿,一定是闻着汤的香味儿才嘴馋了。 七嫂兼表姐又不是外人,他便如实轻轻对赵敏禾说了。 赵敏禾正要微笑着亲自盛一碗给她,站在她身后的孙嬷嬷赶紧弯腰在她耳边道:“王妃不可。甲鱼属寒凉之物,孕妇误食之后恐会造成出血、流产之弊。旭郡王妃有孕,吃不得这个。” 赵敏禾一顿,对旁边同样听到这话后心脏猛地一跳的韶亓荿歉意一笑道:“八弟,对不住了。我不知这些。” 韶亓荿赶紧摇摇头,道:“我也不知这个,还好有嬷嬷在。” 郑苒也听清了孙嬷嬷的话。然而她一直盯着那香喷喷的汤水呢,眼看快煮熟的鸭子飞了,立刻噘着嘴,轻轻拍了拍还不显怀的肚子,恼道:“都是你,叫我现在想吃自己爱吃的东西都不行了。” 韶亓荿好忙好忙地转过来,开始细细安慰她,好不容易将人哄得又开心起来,又从桌案上亲手端了另一小盘琥珀核桃喂她。 赵敏禾失笑地摇摇头,却听孙嬷嬷又道:“王妃,甲鱼长于补阴液、退虚热。这枸杞甲鱼汤对旭郡王妃是害人之物,对王妃却极是滋补,王妃大可多用一些。” 察觉到孙嬷嬷的视线又一次不可控制地往她肚子上放,赵敏禾一僵,才笑着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正低头用着美食,却听下手位置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七堂嫂,八堂弟妹比你晚进门,她已有了身孕,你什么时候给我七堂兄也添一个孩子?” 赵敏禾抬头,却见安王府那边的桌案后,一脸天真无邪的韶丰琪正状似亲昵地朝她眨眨眼睛,又俏皮道:“你们府上跟八堂弟的王府挨得这么紧,叫七堂兄看见他们府上有孩子的欢声笑语,自己府上却冷冷清清的,不是叫他羡慕嫉妒么?” 周围听懂了的人都募地一静。 坐在周氏身后的孙孺人振奋一下,刚要再继续添油加醋一番,身子才来得及一动,便见前面的周氏往回淡淡瞥了她一眼。她浑身僵住,缩了缩脖子,又立刻坐稳,岿然不动,眼神却偷偷去观察周氏。 先前被吴氏宋氏一劝,赵敏禾是早已做好没怀孕之前被人挤兑几句的心理准备。然而她没想到,最先来说这话的却是自己都没出嫁、还是黄花大闺女一个的韶丰琪? 来不及思考这姑娘到底是用什么心态来给她添堵的,赵敏禾便听到身边的韶亓箫呼吸徒然加快了一瞬,见他双拳已在桌下握紧,仿佛随时有可能爆发。 她赶紧覆上他的一只拳头,示意他别冲动。 这样的场合,实在不是和安王府撕破脸皮的地方。况且,韶丰琪先前对她的无礼在场人等基本无人知晓,光听今日韶丰琪这话的表面意思,也确实挑不出错来,若韶亓箫就此生怒,只怕会叫别人以为他心胸狭隘,与自己的堂妹如此计较失了身份。 赵敏禾在心里咀嚼了三两句说辞,正要开口,却听上手的林贵妃掩嘴笑了一声道:“福景,你都口口声声叫荿儿堂弟了,如今荿儿都快当爹了。你呀,也得抓紧些才是。” 话音刚落,同样气愤不已的郑苒已满眼星星地看着林贵妃。 赵敏禾哑然。 她自己方才也想到韶丰琪的年龄问题了。她比自己还要大三个月,过了年便是十九岁,在这襄京城中确实快成老姑娘了。只是韶丰琪是有品级的宗室郡主,不愁没有好夫婿。林贵妃说的这层意思,自己也确实能开口,不软不硬地将韶丰琪的挤兑顶回去,但终究不如林贵妃用长辈的语气说出来这么名正言顺。 韶亓箫募地放松下来,接口道:“林母妃说的是。福景,襄京城中好男儿比比皆是,过了年你好好擦亮双眼挑一个。有了如意郎君,也叫安王妃无须再天天为你操心了。” 话已至此,安王妃已落落大方地起身,先朝承元帝施了一礼,恭敬道:“七殿下说的是。福景被府中娇惯坏了,我与她父亲便想多留她几年,省得她出嫁后不懂事伤了夫家人的和气。如今,看她性子已稳重了许多,也是时候定下一个如意郎君了。到时候,还要恭请陛下给个体面,赏一道赐婚圣旨才是。” 承元帝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先前那一场暗中的交锋,笑眯眯道:“福景是宗室郡主,赐婚旨意这样的体面,自然是有的。” 安王妃却听得心里一紧。从前因承元帝没有嫡亲的皇叔皇伯,便将安、宁两王府的长辈当成亲近的叔叔伯伯。对女儿这样的小辈也已“侄女”相称,还早早封了女儿郡主之位。如今却是换了“郡主”的称呼,显然也是有所不满了。安王妃叹了口气,好在陛下也不打算将这份不满放到明面上来。否则,她方才特意以“赐婚”相试,陛下不会应得那么爽快。 她给安王使了个眼色,安王也一同起身,与安王妃一起谢恩,这才重新落座。 韶丰琪低着头,安王妃坐下后倒是飞快地抬头看了眼母亲的神色。 安王妃见女儿眉间还带着愤愤不平,便警告地盯了她一眼。 韶丰琪委屈地咬了咬唇,重新低下头去,唇角讽刺地抿了抿。 如意郎君?哪里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寻! 赵煦人品贵重,真才实干,相貌英俊;赵家阖府清净家规森严,叫人很是省心;更重要的是,赵煦还是长子长孙,将来可以继承爵位,而不是被分一点财产就被分出去单过;以他的本事,再加上她娘家的出力,以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她得一个一品国夫人的诰命都不在话下!再有,得益于上回北翟来犯,如今忠勇伯又多承了三代,她若嫁过去还不用愁将来爵位到了她儿子头上还要降! 如此四角俱全、万里挑一的夫婿人选,上哪里去找第二个?! 她是安王府最受宠的郡主,整个襄京城中公主之外便是她最尊贵!即便她比赵煦大了一岁,但其实也就几个月而已,也是年龄相当的。品貌、家世,她样样都比别的贵女更合适赵煦。这么天造地设的姻缘,却被赵煦的姑姑嫁了她堂哥一事给破坏了!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 用过家宴,二公主一家和宗室们在与承元帝寒暄之后,便退出了殿中,预备回自己府上守岁。不过,几个皇子的一家子却是要留下来与承元帝一同守岁的。 这些赵敏禾从前便听韶亓箫说过了。 男人们在前殿端坐闲聊,女眷们和孩子们则去了后殿。 因郑苒有孕不用勉强她熬夜,林贵妃早就特意在偏殿安排了一间暖阁,给儿媳休憩之用。 “我还有事,璟郡王妃便帮我送阿苒过去吧。等她睡着了你再过来,否则我担心她待不住起来乱跑。”林贵妃话中带着亲近,对赵敏禾道。 想到方才林贵妃的出口相助,赵敏禾感激地笑道:“林母妃是长辈,喊我‘阿禾’便可。” 林贵妃颔首,看着这一对表姐妹相携走远了。 郑苒显然还带着一些气愤,恨声道:“那人这么高傲,自己都快嫁不出去了,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别人府上的事,关她何事?!脸大也不是这么用的!” 赵敏禾拍拍她的手道:“她也没捞着好处。” 说实话,这次韶丰琪除了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之外,说话时真的聪明多了,不再像上次在襄山时那般无理取闹又横冲直撞。但架不住有人真心要护着她,再有林贵妃的适时帮忙,才会叫韶丰琪又一次铩羽而归。 想到林贵妃,赵敏禾问郑苒道:“我看林母妃与你挺亲近的?” 郑苒得意道:“是啊。母妃很喜欢我的。自我怀孕后,总有几个丫鬟蠢蠢欲动,想攀个高枝呢。哪怕阿荿自己没心思,整天看着有别人朝他抛媚眼,我哪里高兴得起来?母妃知道后,不但没怪我善妒,前日里还派了悯春出来好好敲打了一下府里那些丫鬟呢。” 有丫鬟生出了异样的心思,赵敏禾先前就听她抱怨过了,倒是林贵妃派大宫女训斥弹压那些不安分的,她却是第一次听说。 她高兴地笑着调侃道:“林母妃怎么不帮着她儿子,反而站在你这里?” 郑苒翘了翘下巴,道:“母妃说,阿荿喜欢我,自然就是舍不得我伤心难过的。况且,我辛辛苦苦给他生孩子,他怎么可以自己去逍遥快活?” 第165节 第130章 拜年 初一祭祖,初二回娘家拜年。 赵敏禾被韶亓箫扶着从舆车上下来时,跟上回三朝回门时一样,忠勇伯府大房跟她同辈和小辈的家人们都已在大门外亲迎。 她小小地叹了口气。 嫁了个皇子也有这点不好,一到这种正式场合礼数便是少不了,即使韶亓箫压根儿不在乎,但谨言慎行的赵家人却也不会因此省了礼数。 依旧是赵攸瀚领头与韶亓箫寒暄着。 过了一会儿,赵攸瀚问道:“殿下,我听说除夕那日安王府的郡主出口与阿禾为难了?” 韶亓箫开口保证道:“大舅兄安心,阿禾没有受委屈。” 赵攸瀚敛目沉吟:“这事,说起来还是因我家阿煦而起,倒叫殿下费心护着阿禾了。” 韶亓箫一愣,扯了扯嘴角,暗中反省:大舅兄太犀利,自己表心意都快成条件反射了——他又不是阿禾,自己老是对他说干嘛!而且这次明明不但不关他的事,还是大侄子太招人才惹来的! 想到这里,韶亓箫暗自挺了挺腰。 看了看周围,赵煦神色间带着丝愧疚站在赵攸瀚身后,二房、三房几个成亲了的堂舅兄们却都不在,想必也跟自己一样陪着媳妇儿回娘家了,他便状似无意地问道:“大舅兄,今日不陪嫂子回文庄伯府拜年?” 赵攸瀚淡淡道:“你嫂子昨日听到福景郡主与阿禾为难的消息,有些放心不下,便送了信回去,要等阿禾回来好好问问,下半晌才好安心回娘家拜年。” 赵敏禾有些吃惊:“嫂嫂昨日就听到消息了?事情这么快就传开了么?” 才过一个晚上而已啊…… 韶亓箫想了想道:“昨晚宫里宴上的人不少,有心人总是会看在眼里的。” 赵攸瀚颔首:“宁王妃是你嫂子的手帕交。因与两边都搭着关系,前几年安王妃曾请她出过一次面。”顾及着周围人太多,他并未说得详细,不过足以叫赵敏禾他们知晓情况了。“前日晚上福景郡主为难你,昨日一大早宁王妃便派心腹丫鬟来告知了你嫂子。” 说话间,正厅已近在眼前,三人不约而同停了话头,踏入厅中开始赵敏禾出嫁后的第一次回娘家拜年。 用完午食,吴氏和宋氏拉着赵敏禾去后院,韶亓箫本想亲自送老婆过去,却被赵煦抢先一步道:“姑父,我来送祖母和姑姑她们过去吧。” 见他神色见还带着化不开的歉疚,韶亓箫已隐约明白他是有话要跟阿禾说,想了想,还是决定看在大侄子很少这么一本正经地喊他“姑父”的份上,大度地把这次护送媳妇儿的机会让给他吧。 赵煦一手扶着吴氏,宋氏便和赵敏禾走在一起。 宋氏挥手叫跟在身后的丫鬟婆子离得远些,才对赵敏禾道:“小妹,福景郡主的事,是我和阿煦两个大意了。” 赵敏禾笑笑道:“事情我原已从母亲那儿听说了,这怎么可以怪上嫂子和阿煦。嫂子别往心里去,左右郡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赵煦有愧道:“小姑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王妃有意结亲第一次与母亲提的时候,还是在三年前。母亲当时认为福景郡主的性子不适合做我的妻子,但又觉得不宜和安王府闹僵,其中还掺着宁王妃的脸面,便一时没有拒绝,只以‘尚需时日考虑’为由拖着。没多久,就到了姑姑生日那日……嗯……七殿下来府里……那日祖父回来得早……” 赵敏禾觉得脸上有些烧,这说的显然就是那年他在湖心亭那里想要亲她而被父亲撞破的事啦…… 她清了清嗓子示意他不用说的那么详细,作了镇定状道:“后来呢?” 赵煦轻轻松了口气。 宋氏接口道:“皇家的辈分之礼最是讲究严谨。你跟七殿下的事定了,我便更不能再叫福景郡主嫁进来。因此我便诳了个老神仙的话,道是阿煦不宜早早定亲。又因想着反正福景郡主不会进门,我就一直没机会和母亲说。后来战事一起,大郎和阿煦都上了战场,我操心都来不及,便渐渐将安王府的事情忘了。等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安王妃也不再话里话外地跟我暗示了,当时还松了口气。到圣驾回京,安王妃才又来寻我,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婉拒时,陛下便赐下了你和七殿下的婚事。那时候,我再见到安王妃,她脸色很不好看。本以为她以后会慢慢释怀的,谁料想……” 吴氏跟着轻声道:“安王妃不是问题。她一向精明,即使不喜欢你,也不会来为难你这个板上钉钉的皇子妃。当时你嫂子来告知我的时候,也是我们俩都这么想的,才一致决定没有必要在你备嫁的时候告诉你这事。” 赵敏禾反应过来。“安王妃确实只是对我冷淡而已,倒是福景郡主那里……” 宋氏颔首。“这个,还要问阿煦了。” “嗯?”赵敏禾疑惑,转头去看侄子。 赵煦脸色有些不好看,道:“我从晋州回京后,福景郡主私下来见过我好几次,就连姑姑你大婚后,都有过两次。” 赵敏禾一脸的不可思议,抽了口气道:“她究竟怎么想的?”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这压根儿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是怎么应付她的?” 赵煦吐了口气,皱了皱鼻头道:“还能怎么样,我本就没见过她几次。前两次还以为是巧合,并未在意,只一味守礼便是。后来觉得不对劲,母亲才将实情告诉了我。之后我便一直远远看见她便避开了。只有几个月前,我不小心被堵到了,她质问我,是不是我家一直打着叫姑姑嫁入皇家的主意,才……额……‘牺牲’掉我的姻缘,还问……如果没有姑姑,我会不会娶她……” 宋氏冷哼一声:“这位郡主,未免太过自视甚高!我太子表弟留下来的福仪郡主,身份比她尊贵得多,都不像她如此狂妄!” 吴氏脸色却很平静,道:“想必就是这份自视甚高,才叫她不甘心吧。如此执念下去,害人终会害己。”她又转头对女儿道,“你也不用觉得是赵家一直拖延,耽误了人家。安王妃打的算盘可比我们精明多了。阿煦一去战场,她为何便不来跟你大嫂暗示了?还不是怕阿煦一去不回,或是在战场上受伤残疾,又或是犯错被罚,怕耽误了她女儿才想等战事落定。到大郎和阿煦军功卓著,她才又热乎起来。” 赵敏禾这个当事人,也比宋氏冷静一些。 她自己这里,其实根本无需担心,也不会像吴氏说的那么圣母病发作。左右自己都嫁了,丈夫也无条件护着。 反倒,她如今是想到另一个问题:“福景郡主到底不敢将事情闹到明面上,可如今阿煦也已长成,都是说婚事的年纪了,福景郡主若还偏执下去,会不会以后不能对阿煦和我做什么,却把目标转向与阿煦定亲的女子?” 宋氏转过头来,与赵敏禾面面相觑。 吴氏也沉吟起来,这还真不好说。 只有赵煦满脸不自在,快语道:“我还小呢,不急。” 见宋氏不赞同地看他,赵煦又道:“母亲,我如今入了京郊大营还不到两年,在军中还没站稳脚跟呢。先将心思专注在军中也没什么不好,再过两年定亲便成。若真的牵累到无辜的女子身上,倒叫我不自在。” 他是真的有些茫然。父亲那年调侃自己不识情滋味的场景还在眼前,一晃四年——不,过完年那就是五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懂。 父亲与母亲相濡以沫多年,看着是母亲对父亲比父亲对她要热乎得多,但其实表面有些冷情的父亲总是为母亲将大大小小的事安顿好,不叫天生大意的母亲伤脑筋。 第166节 这种相依相偎的感情,他也羡慕,说自己不想要是假的,但茫茫人海,自己却总觉得无法寻到那个对的人。 福景郡主挡在他面前时,他便庆幸了好久——还好自己不用娶这样的妻子;还好七殿下率先对他姑姑下了手;还好母亲也没看中这个女子做他的儿媳。下一刻却又是茫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办?若将来他不如父亲那样喜欢自己的妻子,那就与她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吗? 这个问题对目前的赵煦而言,还是无解。 吴氏想了想孙子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便道:“那就等福景郡主出嫁,再来忙阿煦的婚事。左右也就这两年,阿煦是男子,不愁耽误了。” 宋氏也点了头,放下心中大石在后院跟小姑子说了一会儿话,就和儿子一起出来,带上丈夫子女一同杀回娘家拜年。 去后院跟自己的祖母母亲叙话时,宋氏又不可避免地提到福景郡主的无礼,她又将福仪郡主拿出来说话。“凤儿这孩子也是命苦,从小失了父母。若非如此,还怎么叫一个旁支的宗室郡主在这襄京城中作威作福,反倒成了郡主里的头一份!” 福仪郡主对郭氏而言,只是小姑子皇后留下的孙女,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她更怕女儿和外孙为此事夹在婆家人中不好过,听到吴氏赵敏禾等人都并未怪罪,便安心了。 宋老夫人却是福仪郡主的亲曾外祖母,听到此话也有些不平,到底年纪大了见识得多,更理智些。她想的多的,反倒是福仪郡主将来婚后的日子:“凤儿腼腆胆小,这郡马不知陛下会选了谁呢。若是个面善心狠的,拿捏住了凤儿可怎么办?” 郭氏劝慰道:“凤儿总是先太子唯一的孩子了,陛下平日也是看重的。以后自会擦亮了眼睛好好挑郡马。若母亲不安心,还有父亲在呢,想必父亲想为曾外孙女掌掌眼,陛下不会不应的。” 宋老夫人叹息,没有说话。 宋氏有些扭捏,毕竟事情是她先起头的,才叫祖母想起这桩心事来。 她咬了咬唇,想说要不叫表侄女嫁了她儿子?做长媳凤儿那性子有些不靠谱,次媳胆小些却是无妨的。但转念一想,若是次子不喜欢他表妹呢?那不是害人么…… 一句话翻来覆去,她到底忍住了没出口。 第131章 元宵 赵敏禾这次回娘家,直到晚间快到亥时了才启程回府。 府外还恰巧碰到了同样耽搁到此时才回府的韶亓荿和郑苒。 郑苒是孕妇,早已在回来的路上熟睡了,因而她是被韶亓荿小心翼翼从舆车上抱下来的。 韶亓荿手里头抱着揣着小的的大的,只和他们笑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便轻手轻脚地抱着人进去了。 赵敏禾颔首示意过,才与韶亓箫手牵手走回去。 表妹郑苒平时大大咧咧的,与韶亓荿是对欢喜冤家,平日里两个人还吵吵闹闹的,两个都像小孩子。看不出来郑苒怀孕后,韶亓荿倒是一下子成长了很多,也对她包容了很多。林贵妃也不是个会苛待人的婆婆,郑苒的福气很好。 赵敏禾想起来除夕那夜从郑苒处听来有关林贵妃派人整治她府里的事,便对韶亓箫说了,末了感叹道:“想不到林母妃为人如此开明。” 这一点韶亓箫确实极是赞同。 若不是足够开明,前世林贵妃怎么能由着儿子没有自己亲生的子嗣,而是最后过继了一个宗室嗣子呢? 他想了想,道:“只怕是跟林贵妃娘家的事有关吧。” 赵敏禾也是听说过一些林贵妃娘家的事的。 一句话概括起来,便是渣男联合外面的新欢生生逼死原配又坐视嫡子夭折视嫡女如草芥的故事。林贵妃便是那个自小没了娘、新欢继母进门后有爹也等于没爹了、连嫡亲的哥哥也被害死了的那个嫡女。若非运气好赶上了那年承元帝选秀,又运气好被承元帝看上纳入宫中,林贵妃只怕会被“后爹”后娘嫁给一个五十多岁又打死过三任妻子的老头子做续弦了。 赵敏禾曾听吴氏说过,林贵妃入宫后第二年便生下了二公主,那位“后爹”便觉得女儿在宫里站稳了脚跟,那该是他“享福”的时候了。他便开始在襄京城中大摆官位,还常常以陛下的老丈人自居。然后……他便被贬到西南穷苦之地去了。林贵妃呢,为表“孝心”年年精贵的吃食和药材都着人往父亲大人那里送,再多却是没有了的。 想来林贵妃自己有这么个渣父,着实是不喜欢男子太多情的吧? 她轻笑一声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不过若这因果之利,报在了阿苒身上,我倒要多谢谢那位糊涂至极的林大人了。” 走过几轮亲戚之后,很快就到了元宵节。 韶亓箫从好几日前便一本正经地邀她一起去看赏灯节。 这夜,他们没有坐郡王府的舆车,而是上了一辆外表看起来是普通富贵人家的舆车。 赵敏禾挨着韶亓箫坐在一起,歪着头想了想道:“那年的意外发生后,我就没去过赏灯节了,每年都是自家府里去买好些灯回来,挂在院子里,一家子一起赏。你呢?在那之后还去东、西两市赏过灯吗?” 韶亓箫笑笑道:“你都不出门了,那我还出去做什么。” 赵敏禾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韶亓箫又是笑了一声,将人抱到自己的腿上,轻轻凑在她耳边道:“阿禾,你想的没错。那年赏灯节,我是事先打听你们去了东市才跟过去的。后来即使知道伯父伯母他们也许被那年的事故吓坏了,不会叫你们出门,但我还是年年叫人来打听你有没有出门。甚至……”他有些口干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哑声道,“你回京那年的秋猎,也是我请托了二姐出面帮我。不然哪儿有这么巧,你就刚好与我一组……” 他炽热的气息就在耳边,赵敏禾心里甜蜜的同时,也忍不住升起一丝疑惑。 ——她察觉到他的心思是在祖母金氏的七十大寿上,刚好是赏灯节过后的三个月之后。在那之前,她与他接触最亲密的时刻,就只有前一年的秋猎和当年的赏灯节。而在秋猎之前,她几乎没见过他几次啊?那他是怎么……? 赵敏禾皱皱鼻子,怀疑地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可是,秋猎之前你我根本就不算熟识吧?”只是见过而已,连话都没有单独说过一句的那种。 韶亓箫说出前面那话时,就想过她可能从中发现蹊跷,却没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也不慌乱,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道:“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你信不信?” 赵敏禾哆嗦地捂了自己被偷袭的耳垂,歪了歪脑袋躲远一些,嗔了他一句:“别闹,很痒的。” 韶亓箫轻笑一声。连痒的还是别的都分不清,傻的叫他心里痒。 将人拉回来重新扣进怀里,他再一次轻声对她耳语道:“别勾我了。你再这样,我们就干脆回府去。” 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赵敏禾目瞪口呆。 她哪样了?明明她什么都没干啊? 不过这时候,她还是很有眼色地跟个木头人似的坐着一动都不动,生怕他这句回府的话不只是说说而已。那样一来,跟着出来的人一见他们不但没去东市反而急匆匆回府后直奔后院…… 额……那画面太美,她以后就直接没脸出来见人了! 好半响后,韶亓箫舒了口气,这才发现她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就连两只小手都绞在一起一动不动,便噗的笑出声来。 第167节 一看她这怕的不行的样子,他还会不知她担忧什么呢。 韶亓箫好笑地捏了捏她粉红的脸颊道:“逗你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赵敏禾倏地转头,眯了眯眼道:“逗我?那你今晚睡书房去!” 韶亓箫赶紧将人抱了个满怀,带着人轻轻晃晃哄道:“阿禾,好阿禾,我刚才只是说说的。其实我确实很想把你直接扛回咱们府里的。” 赵敏禾:“……” 说话间,东市已经到了。 韶亓箫直接把人带去了朱雀大街上的月圣母庙。 这里是襄京城中最为两情相悦的男女热衷的地方。大周朝信奉月圣母可以保佑二人天长地久。正月元宵正是花前月下的好日子,更是这一日男女双方来此地祈福,最是灵验。 韶亓箫一边护着她不被周围的人群挤了,一边对她柔声道:“我很早之前便想带你来这儿了,只是以前伯父伯母都不叫你在这一日出门,只好等到我们成亲后再来。” 赵敏禾弯了弯唇角道:“早来晚来,也是一样的。” 韶亓箫低头,紧握了她的手道:“说的也是。就像你迟早都是我的妻子!” “自大。”赵敏禾嘀咕一声,手上却摊开了双掌,与他十指交握。 今夜天气很好,来的人很多。 赵敏禾甚至看到还有京兆府的兵丁在维持着庙中的秩序。 韶亓箫带着她绕去了后边专为达官贵人开出的小道,即使是用了特权,前面也有好几对男女在排队了。 赵敏禾转头看了看人头攒动的前头,拉了拉他的衣角道:“我们就这样走捷径,那些人没意见?” 韶亓箫跟着她的视线转了一圈,不明所以地问:“有什么问题吗?那些只是平民百姓,与我们分开来排队也很正常。若我们与他们一起排着,只怕今日就不用去其他地方了。” 赵敏禾轻轻“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似乎确实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些。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韶亓箫的脑袋已经凑到她面前问道:“你想去那边排队?那我带你去。” 赵敏禾一时不察,就被他拉着走了。 二人身穿鲜亮的锦衣,外罩披织锦镶毛大氅,站在一群穿着棉布衣的男女之间,立时变得很是显眼。尤其他们身量本就比一般的男女都要高上大半个头,如今在人群里更是鹤立鸡群。 赵敏禾后悔了,干嘛多嘴问了一句。 她再拉拉韶亓箫的衣服,轻声道:“我们还是排回里边儿去吧。” 韶亓箫也发现周围异样的目光了,他低头悄声回道:“可是刚才好些人看着我们从那儿过来的,现在再回去,似乎看起来会更傻。” 赵敏禾一僵,破罐子破摔道:“要不明年再来吧。” 韶亓箫正色,断然拒绝道:“不行。明年万一你刚好有孕在身呢?那不是又要拖一年?” 还好,因要及时疏导人群,进了庙里的男女都不允许久待,祈完福就得出来,将位置让给后面的人。 夫妻俩没等多久就庙里的月圣母像就近在眼前了。 赵敏禾亲眼看着他们这里的一排的男女,进去后只能匆匆各说一句话,拉一次小手,最多再加一次相视而笑就得出来了。再转头刚刚另一边特权阶级的小道,刚才进去的人,分明可以在里面待很久。 她皱皱眉,对韶亓箫呐呐道:“要不,我们过些日子趁着人少再来一次吧。”这般紧迫的时间,根本无法对月圣母许什么愿吧。 韶亓箫忍着笑,连连点头。 很快,就轮到了二人。 韶亓箫拉着她进去,双双跪在神龛前虔诚语道:“月圣母在上,我韶亓箫,愿与赵氏敏禾,字晨悦者白头到老。今日对月神起誓,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赵敏禾在旁边问:“为何还要加上字?” 韶亓箫挑眉道:“自然是要加上去的,不然有了重名者,万一月圣母搞错了呢?” 说罢,他催促道:“快些,该你了。” 赵敏禾没有他这么厚脸皮,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在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祈福。 祈完福之后,韶亓箫照旧护着她一边出来一边道:“下回我们再来,好好来过。” 赵敏禾也点头道:“听说月圆之时更灵验,不如就下月十五吧。” 韶亓箫颔首:“好。” 只是一个月之后,赵敏禾却没有办法出门了。 第132章 未完 元宵当日,他们还沿着朱雀大街上赏了一圈儿花灯。赵敏禾本还想去隔壁街上再逛一圈,但旁边越来越火热的视线,叫她放弃了时隔数年才能再次领略这襄京城万家灯火的机会。 第二日早上起来时,赵敏禾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半响气得起身走到慵懒靠在贵妃榻上的韶亓箫身边,直接拿菱花镜往他胳膊上一拍,怒道:“你看看我的耳朵,被你咬成什么样了?!” 她拍人的力道一点儿都不重,韶亓箫就当她是在给自己挠痒痒了。 偏过头去看了看她还带着些红肿的耳垂,韶亓箫摸摸自己的鼻子。昨晚他分明只是太激动时才忍不住吮了好几下而已,根本没动到牙齿的呐。 不过,娇妻生气时,他不至于那么没眼色地与她讨论咬与吮的区别。 韶亓箫坐直了身体,将人拉进怀里,拍哄道:“过几个时辰它自然就消下去了。就是好得慢些,左右亲戚已经走完了,这几日你也不必要外出见人,干脆都留在家里陪我。再说,昨晚我‘咬’的时候,你不是也很开心?” 赵敏禾脸皮还薄着,他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她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红着脸缩起来,装着镇定道:“待在家里不一样要见人的,以后不许再咬了!” 韶亓箫偷笑,道:“好,好。还好现在天气还冷着,等会儿我亲自去寻一条高些的围脖来与你戴上,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第168节 赵敏禾勉为其难同意了。 年后,承元帝私下又开始与韶亓箫提及入朝为官之事,却仍旧被他拒绝了。 他回来与赵敏禾说时,赵敏禾倒无所谓。 她说道:“你若不喜欢入朝,那做个闲王也挺好。反正你现在都是郡王爵了,按部就班下来过个十年便是亲王。这爵位自然就不用再担心。至于食邑,我看即使将来朝廷再给你加上去,也远远不及你自己挣的。” 韶亓箫点头。他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抓着上回北翟来犯的机遇升个郡王爵,以后老老实实活到三十便可再次加封为亲王,便够他对未来的儿子交代的了。何必还要再战战兢兢、劳心劳力地去朝上挣功劳挣食邑呢。 然而,承元帝却也是锲而不舍的。这些日子来,赵敏禾几乎每一日都要听一回韶亓箫抱怨父皇太闲,整日抓着他说教。 夫妻二人一时之间,都忽略了赵敏禾的身体状况。 日子过得很快,在郑苒兴奋地跑来与赵敏禾分享她第一次察觉到胎儿的胎动时,已到了二月中了。 赵敏禾坐在郑苒身边,张着好奇的目光,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放在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上,静静地等待着。 半响,她手底下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便忍不住转身去问林嬷嬷:“嬷嬷,不是说孩子能动了吗?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啊?” 林嬷嬷笑眯了眼睛道:“王妃,旭郡王妃这才四五个月,这时候胎动不明显,频率也低,这是常事。您耐心多等等,也许小世子喜欢您这个伯母,一会儿就跟您打招呼了。” 郑苒一边吃着核桃仁,一边也道:“是啊表姐,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她囫囵吞了核桃,就急急地朝身边的丫鬟采苓招招手,采苓赶紧给她递上一小碟酸梅,郑苒欢呼一声,欢快地从碟子里抓了两颗酸梅丢进自己嘴里,又飞快也往赵敏禾嘴里塞了一颗道:“表姐,你尝尝!这酸梅可好吃了。” 她动作太快,赵敏禾来不及阻止,立时被口中酸涩的味道差点儿逼出眼泪来。 拨云赶紧取了碟子伸过去,好叫她快快吐出来。 赵敏禾又连漱了两回口,才似乎摆脱了那可怕的味道……至于嘴巴里还残留着的,就没办法了。 她皱着整张脸道:“阿苒,你的口味怎么越来越奇怪了。这么酸的东西你怎么吃进去的?”还搭着核桃仁一起……这么新奇的吃法,请恕她见所未见。 郑苒又吞了一口核桃仁,道:“不会啊,确实很好吃啊。阿荿也陪我吃过几次来着。” 赵敏禾抚了抚额。给自己加了一条忠告:孕妇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然而,郑苒身后的采苓却疑惑道:“璟郡王妃,咱们殿下确实陪着王妃吃过几次啊,他反应没你那么大啊。” 赵敏禾问道:“他喜欢吃酸的?” 郑苒分心摇摇头,道:“不是,他几乎什么都吃。真要说一个,那就是他比较喜欢吃甜的。” 赵敏禾想了想,韶亓箫也是如此,上回那碗甜的长寿面最后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不会皇家的男人都是这样吧? 晚间,她窝在韶亓箫怀里问了问。 他清了清嗓子道:“大概是从父皇那里遗传过来的吧,父皇嗜甜。” 赵敏禾呆呆地看着他,确认似的问道:“父皇也喜欢甜食?” 韶亓箫颔首,压低了声音道:“无甜不欢。不过皇帝嘛,你知道的,不好轻易叫人看出喜怒来,所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一点。” 赵敏禾有些麻木地点点头,末了保证道:“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况且,在一般人眼里,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甜的吧?这个癖好对一个皇帝而言……有失威仪啊。 韶亓箫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又加上一句道:“也别跟别人说我喜欢甜食了。” 赵敏禾疑道:“为何?” 韶亓箫叹了口气道:“若叫你娘家人知道了,以后岳父该每每用苦瓜招待我了。” 赵敏禾:“……” 第二日便是十五,乃是他们约定好要再去一次月圣母庙的日子。 这一日韶亓箫一整天都待在府里。 昨晚说到了甜食,赵敏禾便干脆吩咐厨房这一日多做几样带甜味的菜上来。 晚膳时甜菜就有三道,分别是糖醋排骨,拔丝山药,松鼠鱼,韶亓箫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厨房又端上来两盅酒酿圆子。夫妻俩一人一盅取过来慢慢用着。 韶亓箫一边美美品尝着,一边对赵敏禾道:“阿禾,一会儿我们早些出门,也好多留出些时间到处逛逛。听说锦绣阁新到了一批……你怎么……” 话音未落,赵敏禾已倏地捂着嘴巴冲到一边,对着痰盂大吐起来。 韶亓箫惊得跳起来,立时飞身到她身边,扶着人焦急地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赵敏禾缓过了口气,又漱了口,道:“那酒酿,怎么酒味儿还这么重?” 第132章 有孕 元宵当日,他们还沿着朱雀大街上赏了一圈儿花灯。赵敏禾本还想去隔壁街上再逛一圈,但旁边越来越火热的视线,叫她放弃了时隔数年才能再次领略这襄京城万家灯火的机会。 第二日早上起来时,赵敏禾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半响气得起身走到慵懒靠在贵妃榻上的韶亓箫身边,直接拿菱花镜往他胳膊上一拍,怒道:“你看看我的耳朵,被你咬成什么样了?!” 她拍人的力道一点儿都不重,韶亓箫就当她是在给自己挠痒痒了。 偏过头去看了看她还带着些红肿的耳垂,韶亓箫摸摸自己的鼻子。昨晚他分明只是太激动时才忍不住吮了好几下而已,根本没动到牙齿的呐。 不过,娇妻生气时,他不至于那么没眼色地与她讨论咬与吮的区别。 第169节 韶亓箫坐直了身体,将人拉进怀里,拍哄道:“过几个时辰它自然就消下去了。就是好得慢些,左右亲戚已经走完了,这几日你也不必要外出见人,干脆都留在家里陪我。再说,昨晚我‘咬’的时候,你不是也很开心?” 赵敏禾脸皮还薄着,他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她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红着脸缩起来,装着镇定道:“待在家里不一样要见人的,以后不许再咬了!” 韶亓箫偷笑,道:“好,好。还好现在天气还冷着,等会儿我亲自去寻一条高些的围脖来与你戴上,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赵敏禾勉为其难同意了。 年后,承元帝私下又开始与韶亓箫提及入朝为官之事,却仍旧被他拒绝了。 他回来与赵敏禾说时,赵敏禾倒无所谓。 她说道:“你若不喜欢入朝,那做个闲王也挺好。反正你现在都是郡王爵了,按部就班下来过个十年便是亲王。这爵位自然就不用再担心。至于食邑,我看即使将来朝廷再给你加上去,也远远不及你自己挣的。” 韶亓箫点头。他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抓着上回北翟来犯的机遇升个郡王爵,以后老老实实活到三十便可再次加封为亲王,便够他对未来的儿子交代的了。何必还要再战战兢兢、劳心劳力地去朝上挣功劳挣食邑呢。 然而,承元帝却也是锲而不舍的。这些日子来,赵敏禾几乎每一日都要听一回韶亓箫抱怨父皇太闲,整日抓着他说教。 夫妻二人一时之间,都忽略了赵敏禾的身体状况。 日子过得很快,在郑苒兴奋地跑来与赵敏禾分享她第一次察觉到胎儿的胎动时,已到了二月中了。 赵敏禾坐在郑苒身边,张着好奇的目光,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放在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上,静静地等待着。 半响,她手底下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便忍不住转身去问林嬷嬷:“嬷嬷,不是说孩子能动了吗?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啊?” 林嬷嬷笑眯了眼睛道:“王妃,旭郡王妃这才四五个月,这时候胎动不明显,频率也低,这是常事。您耐心多等等,也许小世子喜欢您这个伯母,一会儿就跟您打招呼了。” 郑苒一边吃着核桃仁,一边也道:“是啊表姐,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她囫囵吞了核桃,就急急地朝身边的丫鬟采苓招招手,采苓赶紧给她递上一小碟酸梅,郑苒欢呼一声,欢快地从碟子里抓了两颗酸梅丢进自己嘴里,又飞快也往赵敏禾嘴里塞了一颗道:“表姐,你尝尝!这酸梅可好吃了。” 她动作太快,赵敏禾来不及阻止,立时被口中酸涩的味道差点儿逼出眼泪来。 拨云赶紧取了碟子伸过去,好叫她快快吐出来。 赵敏禾又连漱了两回口,才似乎摆脱了那可怕的味道……至于嘴巴里还残留着的,就没办法了。 她皱着整张脸道:“阿苒,你的口味怎么越来越奇怪了。这么酸的东西你怎么吃进去的?”还搭着核桃仁一起……这么新奇的吃法,请恕她见所未见。 郑苒又吞了一口核桃仁,道:“不会啊,确实很好吃啊。阿荿也陪我吃过几次来着。” 赵敏禾抚了抚额。给自己加了一条忠告:孕妇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然而,郑苒身后的采苓却疑惑道:“璟郡王妃,咱们殿下确实陪着王妃吃过几次啊,他反应没你那么大啊。” 赵敏禾问道:“他喜欢吃酸的?” 郑苒分心摇摇头,道:“不是,他几乎什么都吃。真要说一个,那就是他比较喜欢吃甜的。” 赵敏禾想了想,韶亓箫也是如此,上回那碗甜的长寿面最后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不会皇家的男人都是这样吧? 晚间,她窝在韶亓箫怀里问了问。 他清了清嗓子道:“大概是从父皇那里遗传过来的吧,父皇嗜甜。” 赵敏禾呆呆地看着他,确认似的问道:“父皇也喜欢甜食?” 韶亓箫颔首,压低了声音道:“无甜不欢。不过皇帝嘛,你知道的,不好轻易叫人看出喜怒来,所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一点。” 赵敏禾有些麻木地点点头,末了保证道:“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况且,在一般人眼里,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甜的吧?这个癖好对一个皇帝而言……有失威仪啊。 韶亓箫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又加上一句道:“也别跟别人说我喜欢甜食了。” 赵敏禾疑道:“为何?” 韶亓箫叹了口气道:“若叫你娘家人知道了,以后岳父该每每用苦瓜招待我了。” 赵敏禾:“……” 第二日便是十五,乃是他们约定好要再去一次月圣母庙的日子。 这一日韶亓箫一整天都待在府里。 昨晚说到了甜食,赵敏禾便干脆吩咐厨房这一日多做几样带甜味的菜上来。 晚膳时甜菜就有三道,分别是糖醋排骨,拔丝山药,松鼠鱼,韶亓箫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厨房又端上来两盅酒酿圆子。夫妻俩一人一盅取过来慢慢用着。 韶亓箫一边美美品尝着,一边对赵敏禾道:“阿禾,一会儿我们早些出门,也好多留出些时间到处逛逛。听说锦绣阁新到了一批……你怎么……” 话音未落,赵敏禾已倏地捂着嘴巴冲到一边,对着痰盂大吐起来。 韶亓箫惊得跳起来,立时飞身到她身边,扶着人焦急地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赵敏禾缓过了口气,又漱了口,道:“那酒酿,怎么酒味儿还这么重?” 酒味重?韶亓箫懵懵地重新走回桌子边端起了她的那盅酒酿圆子闻了闻。没有酒味儿啊,只有糯米香甜来着。他又尝了一口,跟他那盅味道分明是一样的。 韶亓箫不淡定了,扶着她回到寝居,将她按在床上。 “你先睡着,别动。”他便大步往外头去叫人,“取了我的名帖,叫陶卓带上快马去太医署请个太医来,快去。” 话一说完,韶亓箫又冲回寝居去了。 第170节 屋里伺候的康平应了一声,正要急忙出去,却被一脸喜意的林嬷嬷一把拉住,悄声对他道:“告诉陶卓,要请一个擅长妇科的太医来,最好是陈老太医。” 康平是伺候人的,寻常消息最是灵通,自然知道陈老太医最擅长的是诊怀胎之相。 他一愣之后,一脸大喜地看向林嬷嬷。 “王妃她……” 林嬷嬷打断道:“要等陈太医诊脉后才知道,你先别嚷嚷。”但王妃上个月没换洗,十有*是有了。 康平连连点头,腿上生风去了。 不到两刻钟,颤颤巍巍的陈老太医就来了。 搭脉片刻之后,陈老太医就朝焦急等待着的韶亓箫道了一声恭喜。 赵敏禾有些发蒙。这就怀上了?会不会太容易了?要知道她前几个月还想了想他们两个的体质不合的问题呢。 韶亓箫傻在了原地。 还是林嬷嬷出来主持了大局,先是朝陈老太医道一声辛苦,又问清了赵敏禾的情况,这才命人包了个大红封欢欢喜喜地送太医出去。而后便是像各处报喜,其他姻亲府中可以缓一缓,宫里和王妃的娘家忠勇伯府却是首要的。 等林嬷嬷安排好诸事,韶亓箫也缓过神来了,只一脸痴傻地摸着赵敏禾的肚子。 赵敏禾却开始忍不住躺在床上翻白眼。因为他居然不叫她起身了,只许她躺着不动。 见林嬷嬷进来,赵敏禾赶脚朝林嬷嬷求救道:“嬷嬷,你快跟他说,我不用一直躺着的。” 韶亓箫也看过来,然后又转回去,抚了抚她的肚子坚持己见道:“你刚刚才吐得那么厉害,还是好好躺着为好。” 林嬷嬷道:“陈老太医说王妃才有孕不到两月,这些日子得多休息。等满了三个月胎稳了就得多走走,利于以后生产。” 韶亓箫道:“你看,太医都说你要多休息。” 赵敏禾立马问林嬷嬷道:“休息,就是要一直卧床?” 见林嬷嬷笑着摇摇头,她得意地对韶亓箫翘了翘下巴,道:“你看吧。” 韶亓箫想了想,妥协了。“那就先坐一会儿吧。” 等扶着她靠坐在床头上,韶亓箫便跟着林嬷嬷到外间去询问一类禁忌事宜。 林嬷嬷本就是内宅妇人,早前就伺候过皇贵妃生产,对怀孕之后的禁忌一清二楚,方才又大致问了问太医,林林总总能说上一大堆,旁边还有闻讯赶来的孙嬷嬷补充。 韶亓箫与两个老人家一问一答没多久,就迎来了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来的吴氏,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赵毅。 第133章 宝贝 得知女儿有孕,吴氏是满面欣喜的。 相比起来,赵毅就是得知自己要做外祖父的快乐中掺了一半的复杂。 继宝贝女儿出嫁后,他又一次遭受了重击——本来嘛,韶亓箫不入朝,每天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她。大半年来,他几乎每隔几日都会陪着赵敏禾回一趟娘家。然而有了孩子以后,宝贝女儿真真正正要开始为别的男人相夫教子了。 赵毅脑袋里想象着从此以后自家的贴心小棉袄离得越来越远的画面,心中不禁拔凉拔凉的。 由此,他对着韶亓箫面无表情,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韶亓箫却压根儿没注意到岳父的扭捏情怀,他此刻眼里心里满满都是老婆和未来的孩子呢。就连吴氏到来后径自坐到了赵敏禾身边,也叫他哀怨了一下。 ——那分明是他的位置啊。 吴氏径自跟女儿说着话,询问着她的身体状况。 赵敏禾正蹙着眉使劲儿回想呢,旁边的弄月高兴地抢着报告起来:“夫人,之前旭郡王妃塞了颗自己吃的酸梅给我们王妃,采苓说那梅酸甜可口,并不是酸得不得了的一种,结果王妃却酸得不得了,一入口便受不了吐了出来。” 吴氏想了想,又问明了方才赵敏禾吐之前吃了什么,这回韶亓箫抢着答道:“是酒酿圆子!我与阿禾一人一盅吃的,味道与平常是一样的,可阿禾说有酒味儿。” 吴氏拍拍女儿的手道:“怀孕的时候味觉敏感些也是常事,过些日子就好了。阿禾,你安心养胎便是。”她又转头吩咐拨云弄月道,“这些日子味道冲的东西别端上来了,等满了三个月再看看情况。” 不等两个丫鬟应下,韶亓箫又抢道:“岳母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禾的。” 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爱的。吴氏满意地颔首。 今日原本要去月圣母庙的计划当然是无法成行了。 吴氏与赵毅待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快要宵禁了,才依依不舍告辞离去。 韶亓箫小心翼翼扶着赵敏禾去净房洗漱,又小心翼翼扶着她出来,弄得赵敏禾以为自己身染残疾了似的。 她推了推他道:“别光是顾着我,你快去洗漱吧。” 韶亓箫扶着她在梨花大床里侧躺好,又她掖了掖被角,用温柔得仿佛能揉出水的声音道:“好,你先躺好了,别起来,我马上就回来。” 见他匆匆去了,赵敏禾甜蜜地轻笑一声。 她把手伸到肚子上轻轻摸了摸,心上如抹了蜜似的,偷偷笑着翻了个身,却在身侧的另一个大红绣鸳鸯枕头入目时一怔。 她有身孕了,那他是不是要搬出去与她分房住? 赵敏禾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纠结地咬着指甲。 郑苒府中的情况无端地跃入她的脑海……好歹韶亓荿那里林贵妃是压着那些不安分的丫鬟的。她这里可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了。 孤枕难眠的郡王殿下独自一个搬到前院去住,貌美如花的丫鬟们春心大动,汤汤水水流连不断,好不热闹。殿下严词拒绝…… 等等!他们府里没有貌美如花的丫鬟! 第171节 赵敏禾把自己小小地恶寒了下。 下一瞬,又开始胡乱发散着思维。 嗯,府内没有威胁了。 府外呢?她怀孕的消息又不是瞒着人的,到时候不是有许多朝他大献殷勤的下官?还有他商行里的管事,会不会自作聪明献上江南美人?燕瘦环肥,任君挑选。殿下又一次严词拒绝…… 她忍不住为自己的脑补“噗嗤”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从身后袭来的怀抱将她紧紧包围起来。 赵敏禾又转过身,自觉地窝进他的怀里,笑嘻嘻道:“我在想,我有孕的消息传开后,会有多少人开始打你的主意了?” 韶亓箫一愣,随即掐了掐她的鼻子道:“那你还笑?” 赵敏禾蹭过去一些,伸手搂紧了他的健腰,还是笑着道:“我知道你如今哪里都装着我呢,哪儿能被几个小妖精夺去?” 韶亓箫满意地将人抱紧一些,下一刻却有些慌手慌脚地拉开些距离,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道:“小心,别挤到了我们的小宝贝?” 赵敏禾:“……”这么快她就要靠边站了么? 她一指自己的肚子道:“这个是小宝贝,那我是什么?” 韶亓箫从善如流道:“你当然是大宝贝!快睡吧,岳母说孕妇要多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从柜子里抱出另一床被褥,在床外侧铺起来。 赵敏禾压下心底的欢喜,撑起半边身子问道:“我们不分房吗?” 韶亓箫弯下腰在她唇上亲了口,才接着铺被褥,道:“不分。不过林嬷嬷担心我血气方刚,又怕你多想,便提议在外间放一张小榻,叫我每晚在外间休息。只是我拒绝了,又跟她保证自己一定不会乱来。她才答应我还是睡在里间。” 赵敏禾转了转眼珠子。 显然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也不是那么自信吧?否则为何这么自觉地分了两床被褥。 不过她也不拆穿,只偷笑着重新躺下睡了。 翌日,来自承元帝的赏赐便到了。 韶亓箫接了东西,而后光明正大地对亲自来送赏的冯立人道:“烦劳老翁转告父皇,阿禾昨天吐得厉害,我有些不放心,这些日子便想留在府里多陪陪她。等阿禾的胎稳了,我便带着她去宫里向父皇谢恩。” 冯立人无语了片刻。 这理由真是……充实合理。但哪怕说得天花乱坠,这位殿下还不是不想听陛下唠叨叫他入朝,才这么千方百计躲开的吗? 冯立人回了宫,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承元帝。 承元帝用拳头轻轻捶了捶自己的额头,转身对冯立人抱怨道:“有些人千方百计地争,他却避之不及。你说他到底有没有脑子?” 冯立人对承元帝头一句话仿佛没有听到,只针对他后面一句恭敬道:“七殿下年纪小了些,想必还不知世事。算起来,他今年才刚及冠呢。陛下还是赶紧想想,要给七殿下取个什么样的字好呢。” 承元帝笑着点了点冯立人,又摇摇头道了一声“圆滑”。 冯立人全程赔笑着,笑眯眯地并不辩解。 ———————— 三月中的时候,王晴生下了她与赵攸涵的第二个孩子,是个漂亮的女娃娃,是在忠勇伯府这一代中排行第六的小姑娘。 加上前头的小五,杨氏已经有了两个孙女,喜得合不拢嘴。 这时候,赵敏禾也安安生生地在府里养了快一个月,她闷得快发霉了。 到孩子的洗三宴时,她说什么都想去。——不管怎么样,到外面溜达一圈儿也比整日待在府里好啊。 韶亓箫接连请了宫里的陈老太医和宫外回春堂的葛大夫,两个京城中几乎是最好的妇科圣手都说赵敏禾身体康健,孩子也好。之后,他才放心叫赵敏禾出门。 当然,他自己也是跟上的。 添盆添得响叮当之后,孩子被重新包好放到王晴身边的悠车上。 赵敏禾刚刚有孕,母爱还没培养充足,但却正是对小婴儿充满好奇与好感的时候。 她不急着走,只吩咐拨云去前院跟韶亓箫说一声她要多留一会儿,先不急着打道回府了。 而后,她便坐下来在一边盯着孩子看,一起来添盆的郑苒也在另一边,时而摸摸自己已经六个月大的肚子,时而轻轻戳戳新生儿的小嫩脸。 这可苦了本想留下来好好与闺女说说话的崔氏了。 王晴连生两个女儿,喜欢女孩儿的杨氏是高兴了。倒是王晴的母亲崔氏开始急了。 但这两个郡王妃赖着不走,她也不好撵人啊。 崔氏打算了过些日子再过来好好与女儿说说,现下只好先叫女儿好好休息,她自己便来与两位郡王妃说说话。 赵敏禾在外头从来表现良好,郑苒从大婚后也将她大大咧咧的性子收敛了一大半,此刻与出生士族、嫁在士族的崔氏倒聊得起来。 说着说着,崔氏便提到了今年承元帝五十大寿。 崔氏也自觉辈分上是两位郡王妃的长辈,即使品级上不及两个小辈,但碰到需要提点之事,她还是义不容辞的。“恰逢陛下知天命之年,今年圣寿节一定是要大办的。两位王妃倒是可以早些准备起自己府里的寿礼了。” 郑苒对这个还真不熟悉,蹙眉问道:“圣寿节还有好几个月呢,不用这么着急吧?” 崔氏含笑道:“看着是还有好些日子,但其实这日子过得可快了。去年风调雨顺,国库丰盈,今年又有陛下圣寿之喜,想必除了圣寿节,诸如春猎秋猎之事也会比往年盛大些。还有今年的科举,若是陛下有心,再加开一次恩科也说不定。这些铺大了的事,多多少少都能与京中各家各府搭上一些关系,林林总总的郡王府还不得分心思料理么?再扣掉中间还有去襄山的两个月,两位王妃又都怀着身孕,安胎生产又要占去不少日子。所以啊,算起来其实留给两位王妃的时间并不太多了。献给陛下的圣寿礼本就重中之重,须得慎之又慎,寻常这礼单就要改好几次。更别提今年是陛下整寿,就更马虎不得了。如今开始准备,其实并不早了。” 这头头是道的一桩桩、一件件,叫郑苒听得头晕耳花。就是曾被吴氏用地狱式的手段教导过庶务的赵敏禾也听得有些佩服。 士族固然有他们固步自封的地方,但从崔氏王晴这样从士族走出来的女子身上,也可以看出士族的几分可贵之处。 第172节 第134章 伴虎 赵敏禾回了郡王府,将崔氏的话与韶亓箫一说,又问道:“咱们是不是也早做准备?” 韶亓箫又一次伸手摸摸她的肚子,柔声道:“这些琐事我会去多看着的,你不用理会。你的任务,还是好好养着身子,把宝宝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赵敏禾:“……”给你的皇帝老爹送五十大寿的贺礼,怎么会是琐事? 日子一天比一天平顺地过着。 因着四月初的殿试,今年春猎推迟到了四月初十以后。 承元帝带着一众人等去了上林苑。 春猎比之秋猎更具有政治色彩,往往是各家子弟在承元帝面前表现的大好时机。因靠近文武百官述职、考核的时间,承元帝常常将在春猎中表现优异者提拔起来。所以春猎的随扈名额往往也比秋猎更受争抢。 然而对能随扈的韶亓箫来说,却并不开心。 赵敏禾有孕,自然是不宜往上林苑去的。夫妻俩便说好了今年便不去了,左右京中还有同怀了身孕的郑苒和留下来陪她的韶亓荿作伴,并不会孤独。 但承元帝却在春猎的前几天给韶亓箫下了诏,命他同行。 韶亓箫疑惑地蹙了蹙眉头,进宫去找承元帝,想叫他收回旨意。 却听承元帝道:“过几日你就及冠了,这回就是你及冠前最后一次陪父皇春猎了。好了,也就这么几天,阿禾又跑不了,你这么妇人之仁做什么?出去吧,政事堂的宰相在偏殿已在候着了。” 韶亓箫无法,只好暂别了娇妻,依依不舍地陪着皇父去打猎。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许劳累,按时吃好睡好,要是吃不下东西,你就派人给我传个话,我马上回来。有别的任何事,也给我传个话。不需要担心我,上林苑离京也就五十来里路,骑个快马很快就到了……” 韶亓箫不叫赵敏禾送出府外,二人便只在存墨院外头依依惜别。 赵敏禾好笑地推了推他,道:“我身边这么多人呢,哪儿会有什么事?倒是你,到了上林苑别大意了。围场上虽然不至于乱箭无眼,到底也偶尔有误伤之事,你仔细着,别老是记挂着我。” 韶亓箫应下,然后又开始事无巨细地嘱咐她起来。 陶卓在身后看了看天色,而后故意清了清嗓子。 赵敏禾见状,为韶亓箫整整衣领道:“快走吧,去迟了父皇该生气了。” 韶亓箫嘀咕了一句“就是他多事”,赵敏禾只好当没听到,又默默地推了他一把。 韶亓箫这才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上林苑的春猎,韶亓箫几乎年年都参加,也几乎年年都一个样。 因为记挂着独自一人在府中的赵敏禾,他不怎么有兴致。在前头的几个皇子下场时也只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没有去围场。 承元帝坐在上座,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马上又转开了视线,快得没有人察觉。 四月十八那日,是众人在上林苑的最后第二日了。 韶亓箫正在云砚轩中收拾着这几日他零零散散猎来的一些猎物,都只是一些小东西。赵敏禾怀孕,野物也不能随便吃,他便只是找些事给自己打发时间而已。 冯立人过来时,便见到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对一些小猎物挑挑拣拣。 “老翁,你怎么过来了?”韶亓箫见人过来,起身诧异道。 冯立人笑眯眯地道:“殿下,陛下召您过去呢。” 韶亓箫听罢,放下手头的东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衣,道:“老翁稍等,我去换身衣物。” 冯立人自然没有意见,耐心等他收拾完了,才领着人往武台殿行去。 路上,韶亓箫问道:“老翁可知,父皇寻我过去何事?” 冯立人笑道:“这个陛下可没与我直说。”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看着陛下,这几日在为殿下取字的事发愁呢。” 韶亓箫感激地颔首。 他都快忘了这回事了。前世他的字是谨恒,中规中矩,但平日他很少用到,前世偶尔别人用这个字叫他,他还反应不过来。毕竟身在皇家,能用字称呼他的人本来就少,用的最多的是封号,今生也该差不多才是。 只不知这一世是不是还是这个字。 承元帝找他果然是为了取字一事。 韶亓箫入了武台殿,与承元帝父子二人叙话了一会儿,便叫承元帝领着往书房去了。 承元帝指着桌案上的写着两个字的宣纸,对着韶亓箫道:“看看我为你取的字吧。” 韶亓箫上前一看,笑了。虽然他今生的封号变了,字倒是没变,还是谨恒二字。 他刚要谢过承元帝,却听他又道:“我还为你取了一个单字的字,在下头。” 韶亓箫一顿,自然而然地取走上头的宣纸,立时一个龙飞凤舞的“頊”字映入他的眼帘。 韶亓箫浑身一僵,屏住了呼吸。 “頊”字用的极少,但不代表他不认识这个字!顓頊二字,乃是帝高陽氏之號。前朝时的第三位皇帝,便是姓虞名頊,乃是难得的明君。若是承元帝为他取了这么个字,那外头的人会怎么想……他以后还能有平静的日子吗?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良久才换了口气,对承元帝笑笑道:“父皇,这个字不事宜我用,况且时人多取两字的字,我看还是用‘谨恒’二字吧。” 承元帝呷了口茶,状似无意道:“是吗?我看‘頊’字就挺不错。” 韶亓箫坚持摇头道:“这表字是不错,却实在不是儿臣所能承受的。” 第173节 承元帝低头笑了一声,随后起身,轻飘飘取过底下这张写着“頊”字的宣纸,以打火石点燃了。 “頊”字渐渐在火光中消失无踪,韶亓箫松了口气。 承元帝道:“我本想不顾你的意愿,强行给你取了这个字再说。后来想想,何必将你架起来呢。但……”他转过身来,直视着韶亓箫的双眼道,“你就是不为你父皇我想,也得为你的妻儿想想。就这么无所事事下去,等我百年之后你要叫他们都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吗?” 韶亓箫静默良久,就在承元帝以为他不会说什么了时,他开了口:“总是凤子龙孙,有何不好?” 承元帝嗤笑:“凤子龙孙,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 ———————— 翌日,承元帝率大队人马从上林苑返回襄京城。 当天下半晌,赵敏禾在府中迎回了仿佛历久归来的韶亓箫。 他一回来,便紧紧跟在她身边不放。若不是赵敏禾极力推了,连她要去净室,韶亓箫也想跟上去。 原本,赵敏禾以为是他们好几日不见才叫他在自己面前这么耍小性子。 到了晚间用膳时,韶亓箫心不在焉地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时连掉了三次,她才惊觉也许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天气渐渐热了,赵敏禾穿着单薄的寝衣躺在梨花大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 韶亓箫照例躺在她外侧仰卧着,一手撑在自己脑后,一手习惯性地抚上她的肚子。那里已经有了微微凸起的幅度。 赵敏禾推了推他,轻声问道:“可是去上林苑时碰到了什么事?” 韶亓箫朝她安抚地笑笑,正要回答,却突然感受到手心底下一阵小小的震动。 来得如此蓦然,也消失得如此迅疾。他猛地顿住了身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盯着她的肚子看。傻傻的一动不动的模样,叫回过神来的赵敏禾也被逗笑了。 韶亓箫被她的轻笑声惊醒,反应过来。他翻过身,狂喜地对赵敏禾道:“阿禾,宝宝已经能动了呢。什么时候开始的?”说着,他懊恼地甩了甩脑袋,“这几天我竟不在,生生错过了!” 赵敏禾握了他的手道:“不是呢,这是孩子第一次有胎动。方才我也吓了一跳。” 韶亓箫闻言,喜悦得翻开薄被,又拉起她宽大的寝衣,在她的肚子上虔诚地印下一吻。 “宝宝真乖,晓得等父亲回来了再动。等你出生了,父亲一定疼你!也一定会保护好你,不会叫别人看不起你!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也是。” 他每说一个短句,便亲一口,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小小胎儿有没有感受到他浓浓的父爱是不知道了,倒是赵敏禾被亲地笑出了声。 亲完了,韶亓箫又赶紧将衣服和被子盖好,以防她和宝宝被冻到了。 将笑得花枝乱颤的妻子重新搂紧怀里,韶亓箫呼了口气,才对赵敏禾道:“阿禾,我答应了父皇,及冠后便到殿中省上任。” 赵敏禾猛地停下了笑声,抬头去看他。 韶亓箫安抚地拍拍她,才伸手将大掌轻轻放回她的肚子上。 “父皇非得叫我入朝,他态度坚决,我怕再拒绝下去他会生气才答应的。” 他不想她费神,嘴上便说得风轻云淡,其实心里却有些艰涩。 昨日他走出武台殿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承元帝轻飘飘的几句话语又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早几年他拒绝入朝的时候,他的父皇还是纵容的,但现在,在那个“頊”字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便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承元帝本可以直接给他定下表字,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地给他看过“谨恒”之后又给他看那个“頊”字。这个一举动何尝不是在叫他做选择——是自己乖乖入朝,还是他这个父皇逼着他入朝? 他虽不知承元帝为何在这两年改变了原先纵容他的想法。但既然事已至此,就由不得他继续缩着了。再拒绝一次,必将触怒他的父皇。谁知道到时候璟郡王的际遇会如何?他的妻子儿女又会如何? 自古伴君如伴虎,即使这些年来他与承元帝之间父子之情比其他人都要深,却仍免不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时候。 他找不到转圜的机会…… 赵敏禾默了默,便道:“也好。父皇总是皇帝,我们听他的吧。” 韶亓箫听了,便知她大致上也明白过来他会应下的缘由了。“你放心,我晓得分寸。以后我们的日子并不会有太多变化。” 赵敏禾“嗯”了一声,没多久就犯困起来,而后便在韶亓箫的拍抚下渐渐睡了过去。 第135章 投注 四月廿十,皇七子韶亓箫及冠。 承元帝当众为他取字“谨恒”,并授了他殿中省右少监的官职。 殿中省有监正一人,从三品上,主掌朝集礼仪之事;左右少监各一人,从四品上,其中左少监主掌皇帝起居,右少监主掌皇帝内库。可以说,殿中省所属高官乃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非得承元帝信任有加之人,都无法掌了这些事务。 对初入朝堂的韶亓箫而言,殿中省右少监这一官职起点算是很高。 韶亓箫擅经商,接了为承元帝打理内库的官位,乍一看是意料之中。 然而略一思索,承元帝的这一授官却颇有深意。 ——盖因殿中省监正向来由韶姓皇室宗亲接任,如今的监正正是一名已白发苍苍的宗室老者。而左少监因领着大兴宫中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这些事务的属性便决定了这个官位只能由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的内侍接管。只有右少监,能担职的人选范围颇广,只要皇帝信得过又擅经营便可,从前的历任右少监也都是外姓官员。 如今,这个官位却被承元帝给了韶亓箫…… 要知道,白发苍苍的监正没两年就该致仕了。而似乎,承元帝还未对监正的属意人选有所表示——当然,这是在韶亓箫接任右少监之前。 若一旦承元帝在老监正告老后,顺势将韶亓箫提上来,那他便不再只是给皇帝管管财物挣挣钱而已,他可以管着朝集礼仪了! 大周朝的常朝是休沐日之外每日早朝,并每十日一大朝。抛却朝会上的仪程和百官仪容这类形式上的东西,最重要的——百官入宫的门籍便是由殿中省监正掌管;常朝之外,大臣要入内宫启奏之事,也由监正所掌。 第174节 再有,殿中省监正与朝中三省六部官员均能打上一些交道。尤其是因官职属性和职权的交叉,殿中省监正更是常会与掌管宫中诸门禁卫的左右监门卫打交道。可以说坐上了这个位置的官员,便是得了得天独厚的广交人脉的绝妙时机。 若身为皇子的韶亓箫真的有朝一日成为殿中省监正,再加上已经升到左监门卫大将军之职的赵攸瀚是他的姻亲大舅子……届时可以说,大半个宫禁都在他手中了! 朝中霎时风向渐乱。 揣测不安的有,镇静自若的也有。 尤其在看到韶亓箫在一月之内便理顺了承元帝那庞杂繁多的皇宫内库,二皇子韶亓萱首先便沉不住气起来,开始在朝堂上有意无意地针对他。 本是韶亓萱重点“关注”对象的四皇子韶亓芃,也因韶亓萱的分心,一时间竟轻松了很多。 不过,韶亓芃也并不在意,他那位二哥心是狠,却不会用阴损的手段害人。只要他自己不做蠢事,便从来无惧韶亓萱。 他如今在意的另有一事。 王氏端着一盅参汤进了书房时,韶亓芃正静立在书桌前,提着一支善琏湖笔久久没有移动。 听到王氏开门进来的吱呀声,他才微微一笑,轻轻放了湖笔朝王氏一招手。 王氏先在外间放下了手中的参汤,方才迤逦地穿过一道水晶珠帘,来到韶亓芃身边。 一看他身前的几个字,王氏难得的愣住了。 桌上一张偌大的白色宣纸上,只写下了几个数字而已,从二到八,“六”从缺,其中“四”字上已打了一个叉。 她疑惑地抬头去看丈夫,只见韶亓芃爽朗一笑道:“我正在想,以后我们要朝哪一府靠拢?” 王氏明白了。——这些代表的是几个皇子的排行,“四”字上打上叉,显然是她的丈夫已将自己彻底退出了争夺那个位置的行列。 韶亓芃道:“既然我已无心那个位置,自然要未雨绸缪,叫自己将来的日子好过些。” 她笑了笑,柔声道:“殿下以为该是哪一府,或两府?” 只见韶亓芃重新执起湖笔,划掉了“八”,想了想,又划掉了“二”。 “老八被林母妃养得太闹了,性子定不下来其他便都谈不上。老二嘛,如今是有父皇在上头压着,父皇又给他娶了个好妻子,否则以他那脑子和急躁的性子,迟早要出事。我都看不上他,更何况是父皇?” 王氏掩嘴笑了笑,又道:“那便只剩下三皇兄、五皇弟和七皇弟了。” 韶亓芃沉吟半响,又重重在“五”字上画了个叉,因他徒然加重的力道,墨迹一下便渗了开来,比其他几个字上的墨迹都要浓重黑沉。 “与老五比起来,我宁愿是老二上位!” 王氏吃了一惊,追问道:“我知晓五皇弟有些手段太过小家子气,但殿下为何这么说?” 韶亓芃嗤笑道:“因为我可以看出老二的底线,却从来看不透老五的。老二会看不顺眼我,也会抓住我任何一个把柄狠狠踩下,却不会用阴毒的手段来栽赃陷害我。而老五,他生母出生微寒,又早早离世,叫他从小到大在宫中便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个皇子,早就变得自卑又自尊。这样的人心思最是难以琢磨。如今是还在弱势,若有朝一日上位,焉知他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些看着他如何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变成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人?” 王氏还是有些迟疑道:“不至于吧,大家总是手足兄弟。” 韶亓芃摇头道:“我不想用我们全府上下这么多人的富贵尊荣,去赌他到时会做到何种程度。” 这句话说服了王氏。 韶亓芃又道:“再说,父皇如今是没有认真仔细观察过老五,才没发现他的心思不正,以后若踏踏实实考证起来,老五也不会被父皇认可的。”就是他的父皇没发现,他也会在后面使一把力,将那人品行中的缺陷放大到所有人面前。 王氏回过神来,抬手指着宣纸上仅剩的两个数字道:“那就只剩下秦郡王府,和璟郡王府。” 韶亓芃颔首,他顿了下,还是将“七”字圈了出来道:“老七有些婆婆妈妈的。即使他这个月来的手段还算利落,但父皇内库的那些事终究是他擅长的领域,以后他能走多远,还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去好好学。他那里不妨再看看,现在凑上去,倒叫人诟病我们郡王府势利,甚至可能被揣测想要拉拢七皇弟。” 王氏应下,又想起来什么,道:“可三皇兄和三皇嫂还在守孝哩,寻常二人都不出门,连几个皇侄我也许久没见了。” 韶亓芃沉吟:“也快出孝了吧?” 王氏默默算了算,回道:“是,就在今年八月底。” 韶亓芃舒爽地一笑道:“那时候,七弟妹也快生了吧。老七之前没有子嗣,又是刚入朝,老三却也守孝沉寂了三年。老三处理政事的能力倒是比老七老辣,却不如老七得父皇宠爱。加加减减起来,到时候这二人倒是旗鼓相当了。我们就好好看看他们会不会对上吧。” 王氏摇头道:“我看不会。不说三皇兄与七皇弟从来没有过节,他们的王妃还是至交好友,不会眼看着二人对立起来的。” 韶亓芃不置可否,倒是从她的话语中想起另一事来。“二皇嫂、三皇嫂和七弟妹,三人之间交情颇好吧?” “是啊,”王氏想了想道,“还得算上八弟妹。七弟妹与八弟妹没出嫁时因与周家和荣家的姑娘是闺中密友,很早便与两位皇嫂相识,这么多年下来,情谊自然比别人好上许多。我记得去年中秋家宴后,二皇嫂与三皇嫂还特意去送了七弟妹生辰礼物。” 这件事倒是韶亓芃不知的。“七弟妹的生辰是在中秋节?” 王氏笑笑道:“嗯。我听说,因与团圆家宴撞了,七弟妹常常会提早几日邀请亲朋好友过芳辰,也省得叫别人在团圆的日子出门。”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今年七弟妹大着肚子,极少出来交际。殿下请看明年,我一定能与三皇嫂一起当面送生辰礼物给七弟妹。” 韶亓芃眼中闪过一丝柔情,软了声音道:“你无须与我保证什么。若几个妯娌的脾性对你的胃口,你相交一二也好多几个能说话的人。若是实在无法深交,那也无妨。连老二这样的草包都能包容二皇嫂与几个妯娌的交情,我自然也不会多话。” 王氏偷笑道:“他那哪儿是包容,分明是自觉后宅的女人无法影响他的大业,自大而已。” 韶亓芃也笑了一声,又扯回正题:“不管如何,父皇春秋鼎盛呢,我们也无须着急。你别看老七如今被外头说的那么玄乎,仿佛他下一刻便会能摸上宫禁的边儿了。但依我看,即使他以后做得再出色,没有五年功夫,父皇也不会叫他做那个监正的。” ———————— 璟郡王府。 “你最好将外头那些捧你的人说的统统忘掉。执掌百官朝会入宫门籍的殿中省监正,岂是如此轻易就能叫你坐上位的?!” 英雄所见略同,说的便是韶亓芃和赵攸瀚了。 韶亓箫自从接掌右少监开始,因着交接事宜实在繁杂,他每日早出晚归,倒要叫赵敏禾一个孤孤单单地待在府中。 这段时日,又恰巧郑苒怀孕后期竟愈发的嗜睡起来——即使没有,他也不放心叫两个孕妇整日跟一个不靠谱的韶亓荿待在一起——于是,韶亓箫便想到了媳妇儿娘家可爱的小乐乐。 第175节 似乎,从前大舅兄也很想叫这位人见人爱的小侄女住到他们府上来着。 于是,他亲上了一趟忠勇伯府,将小乐乐跟乳娘、几个小丫鬟一起,打包接了过来小住一段时日。 有了这么个可爱的小东西给媳妇儿解闷,果然媳妇儿一下儿都不在乎他在不在府中了…… 若非小乐乐如今懂事了些,他还能用“姑姑的肚子不能被挤到”的理由说服她单独睡一间,只怕他连晚上都摸不到媳妇儿的小手指头了。 再来还有另一个后遗症。 因着乐乐在,赵毅与赵攸瀚也老是来他府上蹭吃蹭喝,美名其曰——看望孙女儿/女儿么…… 这一日,便是赵攸瀚眼看着外头愈发盛行的流言蜚语,才打着看看女儿的名义与韶亓箫一同回府来的。 第136章 未完 韶亓箫与赵攸瀚二人对坐在藤架下的石桌上,听着室内赵敏禾和小乐乐的对话声。韶亓箫稍一转头,还可以望见赵敏禾坐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小乐乐趴在她身边,用肉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肚子。 他抿了嘴,温情一笑。 承元帝不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他两辈子渴求的东西如今都已得到了,如今这样他便已很是满足。其他的再要得多,他怕自己再护不住,反倒连原有的都失去了。 但他无法明说,即使说了承元帝也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儿女情长,不思进取。所以形势所迫,他入朝已成定局。如此他便只好改变他的计划,但叫他去跟别人挣得头破血流累及妻儿,那是想都不要想。 至于承元帝那句“你想叫他们都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倒是提醒了他。他自己不想要那位置,却可以暗中帮着未来皇帝一些啊!到了新朝,他们一家子也可以过得更得体面些。 ——在这事上,韶亓箫倒是与韶亓芃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 赵攸瀚坐在他对面,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隐约听到小女儿正奶声奶气地去问姑姑小宝宝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他心里一软,问道:“乐乐这些天可给你们添麻烦了?” 韶亓箫回过神,含笑答道:“乐乐懂事伶俐,我和阿禾可喜欢她了,怎会麻烦到我们。我还要谢谢她这些日子陪着阿禾呢,倒还累得岳母和嫂嫂常常过来了,我和阿禾有些过意不去。” 赵攸瀚看了他一眼,道:“你该不会以为,就是没有乐乐在,我母亲她们便能放心阿禾一个人待在府里,她们就不会常常过府探望阿禾了?至于乐乐,过年给她包个大红包,她就开心了。” 韶亓箫一噎。这话还真不客气…… 温情完了,赵攸瀚又说回正事上头去了。“现在你周围,是不是也有一批投机之人了?” 韶亓箫也打起了精神。 “大舅兄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左右我自己端得住,旁人还能逼着我往前跨过去不成。” 赵攸瀚微微颔首,道:“既然已经入朝,你也别像几年前那般了。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陛下又不傻,若看到你故意懈怠,反倒会比你当初直言拒绝了更生怒。” 韶亓箫不服道:“大舅兄,我都这么大了,自然该知道如何行事的。况且与钱财打交道的事,于我并不难。” 赵攸瀚瞥了他一眼道:“殿中省监正人选一日不交替,你这个位置就引人遐想。阿禾还怀着身孕,你叫我怎么安心得了?” 韶亓箫叹了口气道:“当初父皇叫我从吏部员外郎与殿中省右少监中选一个,我想着吏部到底执掌了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之事,即使员外郎品级小,但终究太过敏感。就选了殿中省的右少监。没想到,即使这样了还是可以引发这么多麻烦。” 赵攸瀚淡淡道:“你一日姓韶,便一日摆脱不了这些麻烦事。从前我只是确定你定可以安全脱身,不会累及妻儿而已。” 韶亓箫一顿,脱口而出道:“大舅兄,那你从前还放心阿禾嫁给我?”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哪壶不提开哪壶做什么!转念一想,阿禾都已经嫁了,他不用再缩手缩脚了呐! 赵攸瀚声音更加寡淡:“陛下对你的器重,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也是人,自然也有错估了的时候。即使不开心自己料错了,但赵攸瀚也不会死不承认。 他又道:“陛下位处帝位这么多年,想的自然比我们周全。除了冯老翁与中书舍人,也只有殿中省的人才是最靠近陛下的。你即使没去敏感的吏部壮大自己的势力,到了殿中省却可以做个纯孝的儿子,对外而言一样是深得陛下宠幸的皇子。这两个官位,无论选哪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今这样的情形,想必陛下早有预料。” 韶亓箫挠了挠头。已经入朝一个月了,他其实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然而因不是自己的意愿,到底有些无奈。 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赵攸瀚蹙了蹙眉,到底担心他想左了,又强调道:“陛下如今正看着你的表现,你可别自作聪明地去做一些触怒他的事!” 韶亓箫心说他到底是活了两世的人,自然分得清轻重,总不会做出为了躲事就去做个不孝之人的,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吗?到底面上还得装个好妹婿,稳稳地应了。 六月初,承元帝又带着一大堆人去襄山避暑了。再过一个月左右便要生产的郑苒自然不会去,连带着怀着快六个月身孕的赵敏禾也不去了,留下来多陪陪表妹。 这叫韶亓箫又一次后悔起来,为何要将两个郡王府建得这么近,中间为何还要开个门?弄得两个孕妇串门成了如此方便的事!连“孕妇少出门走动”的理由都用不少了——她俩来来回回,可都没出过府! 第136章 生了 韶亓箫与赵攸瀚二人对坐在藤架下的石桌上,听着室内赵敏禾和小乐乐的对话声。韶亓箫稍一转头,还可以望见赵敏禾坐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小乐乐趴在她身边,用肉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肚子。 他抿了嘴,温情一笑。 承元帝不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他两辈子渴求的东西如今都已得到了,如今这样他便已很是满足。其他的再要得多,他怕自己再护不住,反倒连原有的都失去了。 但他无法明说,即使说了承元帝也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儿女情长,不思进取。所以形势所迫,他入朝已成定局。如此他便只好改变他的计划,但叫他去跟别人挣得头破血流累及妻儿,那是想都不要想。 至于承元帝那句“你想叫他们都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倒是提醒了他。他自己不想要那位置,却可以暗中帮着未来皇帝一些啊!到了新朝,他们一家子也可以过得更得体面些。 ——在这事上,韶亓箫倒是与韶亓芃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 赵攸瀚坐在他对面,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隐约听到小女儿正奶声奶气地去问姑姑小宝宝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他心里一软,问道:“乐乐这些天可给你们添麻烦了?” 韶亓箫回过神,含笑答道:“乐乐懂事伶俐,我和阿禾可喜欢她了,怎会麻烦到我们。我还要谢谢她这些日子陪着阿禾呢,倒还累得岳母和嫂嫂常常过来了,我和阿禾有些过意不去。” 第176节 赵攸瀚看了他一眼,道:“你该不会以为,就是没有乐乐在,我母亲她们便能放心阿禾一个人待在府里,她们就不会常常过府探望阿禾了?至于乐乐,过年给她包个大红包,她就开心了。” 韶亓箫一噎。这话还真不客气…… 温情完了,赵攸瀚又说回正事上头去了。“现在你周围,是不是也有一批投机之人了?” 韶亓箫也打起了精神。 “大舅兄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左右我自己端得住,旁人还能逼着我往前跨过去不成。” 赵攸瀚微微颔首,道:“既然已经入朝,你也别像几年前那般了。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陛下又不傻,若看到你故意懈怠,反倒会比你当初直言拒绝了更生怒。” 韶亓箫不服道:“大舅兄,我都这么大了,自然该知道如何行事的。况且与钱财打交道的事,于我并不难。” 赵攸瀚瞥了他一眼道:“殿中省监正人选一日不交替,你这个位置就引人遐想。阿禾还怀着身孕,你叫我怎么安心得了?” 韶亓箫叹了口气道:“当初父皇叫我从吏部员外郎与殿中省右少监中选一个,我想着吏部到底执掌了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之事,即使员外郎品级小,但终究太过敏感。就选了殿中省的右少监。没想到,即使这样了还是可以引发这么多麻烦。” 赵攸瀚淡淡道:“你一日姓韶,便一日免不了这些麻烦事。” 韶亓箫一顿,脱口而出道:“大舅兄,那你从前还放心阿禾嫁给我?”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哪壶不提开哪壶做什么!转念一想,阿禾都已经嫁了,他不用再缩手缩脚了呐! 赵攸瀚声音更加寡淡:“陛下对你的器重,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也是人,自然也有错估了的时候。即使不开心自己料错了,但赵攸瀚也不会死不承认。 他又道:“陛下位处帝位这么多年,想的自然比我们周全。除了冯老翁与中书舍人,也只有殿中省的人才是最靠近陛下的。你即使没去敏感的吏部壮大自己的势力,到了殿中省却可以做个纯孝的儿子,对外而言一样是深得陛下宠幸的皇子。这两个官位,无论选哪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今这样的情形,想必陛下早有预料。” 韶亓箫挠了挠头。已经入朝一个月了,他其实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然而因不是自己的意愿,到底有些无奈。 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赵攸瀚蹙了蹙眉,到底担心他想左了,又强调道:“陛下如今正看着你的表现,你可别自作聪明地去做一些触怒他的事!” 韶亓箫心说他到底是活了两世的人,自然分得清轻重,总不会做出为了躲事就去做个不孝之人的,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吗?到底面上还得装个好妹婿,稳稳地应了。 六月初,承元帝又带着一大堆人去襄山避暑了。 再过一个月左右便要生产的郑苒自然不会去,连带着怀着快六个月身孕的赵敏禾也不去了,留下来多陪陪表妹。 这叫韶亓箫又一次后悔起来,为何要将两个郡王府建得这么近,中间为何还要开个门?弄得两个孕妇串门成了如此方便的事!连“孕妇少出门走动”的理由都用不少了——她俩来来回回,可都没出过府门! 这一次,韶亓箫韶亓荿兄弟俩也都留下来陪老婆了。 韶亓箫已初步理顺了承元帝的内库,已经无需每日早出晚归,再加上承元帝不在,他迟到早退些,也没人理会。 这些日子来兄弟俩便天天结伴出门,分头去点卯,回府时也差不多是前后脚,而后便是各自回府看看各自的王妃在不在自己家,不在便去隔壁接人…… ——相当的规律! 到了七月,郑苒的肚子也大得跟个大西瓜似的,据陈老太医所言,她随时都可能生产。 稳婆已在旭郡王府住下待命,太医署如今每隔一日便来把一次脉,小吴氏也是天天上门来。林贵妃人虽跟着承元帝去了襄山,却也隔一日便派人回来问一声。 如此严阵以待,到了七月十三这一日,郑苒终于发动了。 那时候还是晨曦初露时,韶亓箫正陪着赵敏禾用早膳。 正用到一半,就见韶亓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白着脸、喘着气道:“七哥!阿苒肚子疼!她要生了!” 韶亓箫目瞪口呆,快语道:“她要生了,你不陪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韶亓荿用一副快哭出来了的声音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韶亓箫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嫌弃的话还没出口,就见赵敏禾已放下碗筷,拖着自己的腰要起身。 他也来不及数落韶亓荿,赶紧扶了赵敏禾走出去,一边对韶亓荿道:“快跟上,回去后马上命人通知昭靖侯府,叫你岳母快过来。”还是找个靠谱的人来坐镇吧。 而后他又对拨云弄月道:“王妃还没用完早膳,将好取用的吃食端过来一些。”他想了想,又吩咐孙嬷嬷道,“也派人走一趟忠勇伯府,若岳母今日无事,也请她过来帮帮忙吧。” 孙嬷嬷翕了翕嘴,想到了什么,还没说出口却见二人已经出门了。她恼了一会儿,赶紧命人去请吴氏过来,之后自己便赶紧跟上去。 这边,赵敏禾一边走一边对韶亓箫踌躇道:“再叫母亲过来,会不会显得阵仗太大了?” 韶亓箫看了一眼心神不宁的韶亓荿,皱了皱眉道:“姨母一定是需要进产房陪八弟妹的。外头总要有个人做主心骨的,可你看八弟那个样子,哪儿是叫人放心的样子。我一会儿还得出门去宫中点卯呢,总不能叫你这个大着肚子的亲自上阵。” 赵敏禾闻言,也觉得韶亓荿那个样子确实太不成气候,不过念在他是第一回当父亲的份儿上,激动了些也属常事。 她顿了顿,又凑近了韶亓箫轻声道:“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不会也这么没出息吧?” 韶亓箫脚下一滞,带得赵敏禾跟着停下脚步,后头心不在焉的韶亓荿险些直接撞上来。 赵敏禾睁大了眼睛,等着看他的回答呢。 韶亓箫往后看了“没出息”的韶亓荿一眼,保证道:“阿禾,至少我不会在你发动的时候还丢下你一个人自己跑了的!” 赵敏禾:“……” 就跟在他俩身后的韶亓荿:“……” 三人到了隔壁的主院时,郑苒已经被反应过来的一众嬷嬷丫鬟们抬进了早就准备好的产房里,稳婆也刚刚进去。外头还有剩下的一些下人却还有些忙乱。 韶亓荿只牢牢记得他七哥方才的嘱咐呢,一回来便抓着他的贴身内侍吩咐着去昭靖侯府请小吴氏的事,其他什么都没顾上。 赵敏禾见状,正要出言镇上几句,就听韶亓箫赶紧道:“你好好坐着就行,其他的事我来吩咐,有什么不对的你再与我说。” 将人按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他先转身吩咐跟过来的拨云和弄月伺候赵敏禾继续吃饭,这才去理顺在外间跑来跑去没个章法的一众下人。 第177节 命人去太医署请陈老太医过来,再叫其余人等听产房里的稳婆分配活计,各司其职。 赵敏禾吃完一盅红枣燕窝粥后,他已将事情吩咐得七七八八了。 而后,小吴氏也在匆忙间赶到了。 见韶亓箫赵敏禾夫妻俩都在此地,她愣了愣。 赵敏禾解释道:“姨母,之前八弟太激动,去了隔壁请七郎。我们便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小吴氏跺了跺脚道:“你叫我怎么说你好,还好阿苒才刚发动,还没生下孩子来!你快些回去,孕妇是不能到刚生完孩子的家里去的。否则自己的孩子的好运之气会分享给别的孩子,而自己则会沾染新生儿和产妇的晦气。这是禁忌!记住了,孩子满月前,你可不许再来了!” 赵敏禾和韶亓箫二人双双怔住,在她身后已经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孙嬷嬷立马道:“是啊王妃,方才你们走太快了。老奴都来不及与殿下和您细说。” 若不是知道一会儿吴氏和小吴氏很快就到,她也不会放任王妃就这么过来了。 赵敏禾与韶亓箫对视一眼,彼此在眼中看到了茫然。韶亓箫才对小吴氏呐呐道:“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个禁忌。” 说话间,吴氏也赶到了。 她见了女儿在此,也是不赞同地看着她。 韶亓箫赶紧扶了赵敏禾,道:“既然岳母和姨母都到了,我们便先回去吧。” 赵敏禾叫吴氏等孩子生了便马上去隔壁通知她一声,这才慢慢走了回去。 生孩子的毕竟不是韶亓箫的老婆,他还得去宫中点卯,在存墨院匆匆扒了几口方才放下的早膳,便出了门。 等他回来时,隔壁还是没有动静。 韶亓箫便陪着赵敏禾一起等着,时而劝劝她不必担心。 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韶亓箫又劝着赵敏禾用了些晚膳,还没吃完呢,就听隔壁一阵欢悦声。 韶亓箫笑笑道:“想必是八弟妹生了。” 话音刚落,果真就见今日一直在两府间来回奔波传递消息的弄月,一脸喜气地快步跑了进来。 第137章 成谶 郑苒生了个女儿,足有八斤五两重,简直把郑苒折腾得够呛。 吴氏在隔壁看过小婴儿后,抽空也过来看了看女儿。 穿过那道连着两府的小木门时,吴氏回头,像从前每一次看到时那样木着脸又看了看它。 见了赵敏禾后,吴氏伸手比了比她肚子的大小,随后点点头道:“阿苒孕中还是吃得太多了,头胎本就难生,她也着实吃了一番苦头。你如今来看,肚子大小挺正常,但后头还有三个月,正是孩子最容易长个儿的时候,也别由着性子乱吃一通了,否则孩子养得太大,生得艰难。” 赵敏禾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观点,一旁韶亓箫便已吓白了脸,举手连连保证道:“岳母放心!我一定看好了阿禾,绝不叫她多吃!” 吴氏虽挺喜欢这个女婿,但这种事还是不放心交给一个大男人来做的,当下又喊来了孙嬷嬷,与她细细叮嘱了。 至于赵敏禾,她全程被剥夺了发言权。 鉴于那个禁忌的存在,连韶亓箫都可以在闲暇时跑去隔壁看一眼新出生的侄女长什么样,赵敏禾却被禁止去了隔壁围观小婴儿。 顿时,她在自己府里的日子又开始无聊起来。 韶亓箫倒是又一次将乐乐接了过来,这回后头还屁颠屁颠地跟着个已经八岁的八郎。 但这俩小家伙来了之后,却是对隔壁的小表妹更有兴趣,一心想着往隔壁跑,活泼得韶亓箫都想打他俩的屁屁。 在俩小家伙又一次手拉手跑去了隔壁之后,赵敏禾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儿了。 她无聊得取了张宣纸,随便在上头写写画画时,韶亓箫回来了。 “八郎和乐乐又溜过去看团团了?”他咬牙切齿地问。 团团正是韶亓荿和郑苒新生的闺女的小名,郑苒取的,因为孩子出生时又小又胖,好可爱的一个小团团。韶亓荿觉得这小名有些拿不出手,但迫于媳妇儿的淫威,连远在襄山的林贵妃听说后也来信说这小名儿好、一听就易养活,他便只好认下了,这些日子却在绞尽脑汁地给闺女想个好听的大名来弥补来着。 得了赵敏禾的颔首,韶亓箫又恨恨道:“以后你生了,就不给他们看咱们的小宝宝了!” 赵敏禾好气又好笑,不理他了,转而说起另一桩事来。 “给父皇圣寿节的贺礼,可都查看好了?”今日他出门,便是因商行那里到了一件松龄鹤寿青玉石摆件,需要他亲自过去掌掌眼,若是合意,便添到贺礼单子上去。 韶亓箫上前,将人扶到贵妃榻上坐好,给她轻轻按摩着日渐沉重的腰肢,道:“不是说不用你管了么,那些事自有我去处理。” 赵敏禾道:“我这成天没事做的,连针线都不叫我拿了,也实在没劲儿。” 他今年及冠时,她原是想做件寝衣给他的。但从拨云弄月,到孙嬷嬷林嬷嬷,再到他自己,没一个肯叫她动手的。 韶亓箫想了想,确实也不能总叫她吃吃睡睡到生产吧。 于是,他便先拿出方才的话题出来与她说道:“父皇的贺礼都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还有两个多月,时间上还很充裕。小件上自然不必多说,我们手上银钱很足,准备起来也不费事,只是在搭配上要多费些心思。大件上还有一件万寿金绣图没有送到,那是我很早以前就从江南傅家的苏绣隔订的,前几日傅家主曾亲自来信,不出一月便可完工送来京中。” 他一样样与赵敏禾说着,赵敏禾听得津津有味,时而说说自己的意见。 倒是韶亓箫,他说着说着便想起一事来,转头问孙嬷嬷道:“陈老太医说王妃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来着?” 孙嬷嬷笑着答道:“若是王妃一切都正常,最有可能的是十月初十到十二之间这几天,不会超过十五。” 韶亓箫舒展了眉头,回过头对赵敏禾笑笑道:“那可好,圣寿节在十月十八,那时你也生了,不必挺着大肚子去给父皇贺寿。” 若是承元帝从前几个寿辰,赵敏禾临盆之际,上个书请旨不去也没什么问题,到底子嗣要紧。 但今年却是承元帝知天命之年的大寿,意义非同反响。这时候她若还没生,去与不去都有问题。去了,贺寿的劳累她吃不消;不去,有可能被指不孝。要坐月子,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八月,承元帝又带着大队人马回京了。 第178节 今年也确实如崔氏所料一般,承元帝开了恩科,时间就定在九月。 这时候已出孝的三皇子韶亓茽,被承元帝任命为了礼部侍郎,授协助主持恩科之责。 这道旨意,也成功将众人放在韶亓箫身上的眼光分去了不少。 另有渐渐在户部游刃有余的五皇子韶亓荇,再加上本就声势比其他人大上一截的二皇子韶亓萱和四皇子韶亓芃…… 可以说,承元帝诸子中,除了韶亓荿这个确实扶不起来的,其余五人在短短几年间已各有千秋。至于承元帝到底最属意哪个人,就仁者见仁了。 诸朝臣又一次陷入了重重迷雾中。 已将自己全然抽身的韶亓芃,见着这情况却嗤笑一声。 旁观者清,他从前怎么就无法明白呢。 承元帝这一手,分明就是抢在自己与老二的势头彻底壮大前将水搅浑了,叫谁都无法猜得出自己的属意,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大规模的党争,也才好叫朝中形势往他尚能控制的方向发展。 罢了,反正自己无意,也渐渐学会了放手,不再叫自己在乎那些大臣们心里的想法了。 同样不在乎别人怎么嘀咕他自己和几个皇兄的还有韶亓箫。 只不过,他不是就此做个世外高人的派头,而是压根儿没心思去想别人心里头的破想法! 前头他还笃定赵敏禾这一胎可以赶在圣寿节前临盆,可恩科都结束了,日子已经来到了十月十三,她这肚子还是没动静。他已经向承元帝请旨调了假,预备等赵敏禾平安生产了再回殿中省上职去。 韶亓箫几乎将京中稍稍擅长妇科的太医和大夫都请遍了,连京中擅长接生的各个稳婆都请来许多个,却都得出一个结论来——璟郡王妃这胎相很好,就这几日没有动静也属常事,过不两日便可瓜熟蒂落了。 赵敏禾自己却还好,原先还有些怕生产时的苦痛,看他一脸紧张和彷徨,反倒自己安定了许多。 一旁抱着女儿的郑苒也对韶亓箫道:“表姐夫。” 郑苒在私底下,常常对着韶亓箫“表姐夫”“七哥”一通乱喊,大致算起来还是“表姐夫”居多。 “你别急嘛,陈老太医说不会超过十五的。” 郑苒从出了月子,又恢复了常常往隔壁跑的举动,不过如今她是为了给已经行动不便的表姐多看看她的小侄女儿。 团团确实名副其实,整个小身子都胖嘟嘟的。又黑又大的眼珠子镶嵌在胖胖的脸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一会儿,然后抿着殷红小嘴儿、挥舞着藕节般的小胖手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可以将人都萌化了。 赵敏禾也很爱看小侄女儿天真可爱的笑脸,两坨粉嘟嘟的婴儿肥脸颊,摸起来可有趣了。 她常常一手摸着小侄女儿的小肥脸儿,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宝宝在自己肚子里动动小手小脚的胎动,觉得自己生个女儿也不错。 贴心小棉袄嘛! 可想到吴氏与她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身在皇家,到底还是头一胎就生个儿子稳妥些。 就连平素最喜欢女孩儿的杨氏,在过来看她时也道:“阿禾,你别看我好似一点儿都不在乎你六嫂嫂连生了两个女儿似的。那是我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了,就自然不会那么急了。左右你六哥六嫂还年轻,以后又不是不能生。但若你两个嫂子这些年接连给我生孙女,你看我还能不能像如今这么端得住?虽然如今你头上没有婆婆,却也不好因此无所谓的。早些生个儿子早些安心!” 想到此处,赵敏禾转头看了看郑苒,轻轻笑了笑。所幸阿苒的婆婆林贵妃是个开明的,也不怎么在乎她头胎是个女儿,只要她以后生个儿子,此生大概是圆满了吧? 至于自己,赵敏禾小小地皱了皱鼻子,生男生女又不是自己决定的。况且宝宝的性别老早就定了,她还是安心待产吧,多想无益。 又过了三天,已经是十月十六了。赵敏禾还是没有发动。 陈老太医又被韶亓箫抓了过来诊脉。 老太医年纪一大把了,被抓来抓去的,颤颤巍巍切了脉,却还是一句老话——“一切正常。” 韶亓箫这回不听了,怒道:“你先前不是说十五之前一定会有动静吗?今天都十六了!早就过了!你倒是想想办法!” 陈老太医忍不住了翻白眼的动作,心说这才一天而已,哪儿是“早就过了”? 他想了想,道:“孕妇若逾期超过七日还没生产,确实会有些危险,需要催产。但王妃这才超过一日而已,催产之事太过伤身,还请殿下考虑仔细了。” 韶亓箫瞠目结舌:“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催产了?!” 陈老太医懵懂道:“殿下不是叫老夫想办法?” 赵敏禾听不下去了,请了林嬷嬷送陈老太医出去,自己则给愈发暴躁的丈夫顺毛。 过两日便是圣寿节了。 郑苒本是过来看看表姐的大肚子,在外头遇到了陈老太医和出来送人的林嬷嬷。从他二人处了解到赵敏禾暂时还是没发动的先兆后,她想了想,便没有进去,原路回去后请自己府里的嬷嬷往宫中林贵妃处走了一趟。 这一日,林贵妃请承元帝晚间去娴吟宫用膳。 她入宫这么多年,少有主动请承元帝过去的时候,承元帝自然也猜到她许是有话要说。 果真,用完膳后,林贵妃与承元帝道了几句家常,便将赵敏禾已到了预产期却迟迟没有发动的事说了,末了又道:“按理这事不该有我这个庶母来求,但皇贵妃早逝了,七殿下如今在宫中没个可以递话的人。荿儿自小多亏他七哥照顾,就是他出宫建府了也是他七哥多番照应;阿苒也不忍见她表姐挺着足月的大肚子、还要穿上厚重的郡王妃朝服站上许久,便托人传了句话给我,叫我帮着向陛下求个旨意,恩准璟郡王妃这回贺寿就不用来殿上了吧。” 承元帝也不是个苛待的公公,当即应了,又笑骂道:“老七就知道整天守着他媳妇儿,自己都不知道来求个恩旨吗!” 林贵妃跟着道:“大概是乱得忘了吧。我听阿苒说,璟郡王妃已过了该生产的日子好几天了。陈老太医连催产的话都说出来了,只是催产对女子身子实在不好,才叫再等等的。七殿下这些日子也急得不行,整日整夜地守着人。” 承元帝闻言,也平添了几分担忧,再一想,又乐观道:“皇家养着这么多太医呢,情况能坏到哪里去。没准儿这孩子等着跟朕一个生辰日出来呢!” 他这话本是笑言,却不想——一语成谶。 第138章 破晓 承元帝既恩准了赵敏禾圣寿节那日无须进宫贺寿,他也不拖沓,当晚便嘱咐了冯立人派人出宫去传这道口谕。 刚吩咐完,承元帝稍一犹豫,又叫住了快要出了殿门的冯立人,道:“立人,还是你亲自走一趟,从朕私库中取一盒百年老参一并带去,也不必叫老七媳妇出来接口谕了,告诉老七一声便是。” 冯立人笑眯眯地应是,按着承元帝的吩咐一一照办。 第179节 但这个口谕对韶亓箫而言,可不会叫他放松多少,他目前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赵敏禾肚子里这个慢吞吞的小家伙怎么还不出来…… 他拽着那盒代表着承元帝深厚的宠爱的老参,心神不宁地走近内室里头。 夜色已经有些晚了,赵敏禾早就昏昏欲睡。 她如今已经不能平躺着睡了,只身朝侧边睡卧着。而且,因肚子太大,她往往没一会儿就要在旁人的帮助下翻个身,以缓解身体的疲劳和酸麻。 韶亓箫进去时,恰逢她睡得迷糊时试图朝另一边翻过去。 他赶紧放下手里的老参,大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一手扶着她的腰肢一手托着她的肚子,费了一番力气,才帮她成功翻过一个身。末了,他又将有些凌乱的被子重新为她盖好。 ——像翻身这些事,韶亓箫这些日子来亲力亲为,早已做得极是熟练,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不但手忙脚乱,还常常弄得赵敏禾不舒服。 像这次,赵敏禾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又缓缓睡了过去。 细细掖了掖被角,韶亓箫坐在床头,对着赵敏禾的大肚子轻声哄道:“宝宝,你别再懒下去了。再在你母亲肚子里待下去,你母亲的身体也会不妙的。乖哈,赶紧出来!后日是你皇祖父五十岁的寿辰了,父亲一整天都不能在家陪着你母亲呢。那天你外祖父外祖母,八叔八婶婶,舅舅舅母,还有好多好多长辈们也都没办法过来!要是那天你要出来了,家里可没几个人陪着你的!” 他说完,傻乎乎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期间还给赵敏禾轻轻按了按抽筋了的小腿,到最后反倒是赵敏禾缓解了小腿的酸痛后又沉沉睡了过去,肚子照旧纹丝不动。 韶亓箫咬了咬牙,特特低了声音哑声道:“你个不孝子!你说说,这些日子我都跟你说了多少好话!就是前几个月,我也每日又念诗又讲故事的,哪一日不哄你睡了!你倒好,非要这么折腾父亲和母亲!我警告你,”他伸手虚点着面前圆滚滚的大肚子,“要是你敢在我不在的时候叫你母亲痛了,出来后你就小心你的屁……” “嗯……”赵敏禾嘤咛一声,努力睁着困顿的双眼糊了声音道,“七郎,你在跟谁说话……” 韶亓箫刷地将手指收回去,扯着笑容道:“没什么,我对着宝宝讲老莱子戏彩娱亲的故事哩,好叫宝宝知道要孝顺我们。” 他说“孝顺”二字的时候,语气里满是真诚。 赵敏禾本就迷糊着,也没丝毫怀疑,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韶亓箫又伸出手指头,虚点了点,又警告地盯了一眼才作罢。 也许是他的威吓起了作用,赵敏禾第二日下午起,便觉得肚子坠坠的。 她已被太医和稳婆们告知过许多次,这是即将生产的前兆。 当下,她便说给了韶亓箫听。 韶亓箫正坐在一边的杌子上呢,闻言立马转头对拨云弄月道:“快派人去忠勇伯府,请岳母过来!再分别去宫里和回春堂,将陈老太医和葛大夫也请过来。”他又回头对赵敏禾道,“阿禾,你安心生产便是,外头自有我照应。”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跑了的!” 赵敏禾:“……” 在一旁的林嬷嬷听了他的话,好气又好笑道:“殿下,陈老太医和葛大夫都是男子,寻常不好进产房,所以还得请医女来才是!而且,如今最要紧的是将府中的稳婆都叫过来,看看王妃是不是真要生了。” 韶亓箫脸色一僵,随后一整神色颔首。 林嬷嬷又道:“这里透风,先将王妃送去准备好的产房里头吧。” 韶亓箫接着颔首。 林嬷嬷上前站在赵敏禾一侧,等了好一会儿,见韶亓箫还是端坐在杌子上不动,她皱了眉头道:“殿下,你别傻坐着呀,赶紧抱了王妃去产房!” 韶亓箫扯了扯嘴角,期期艾艾对赵敏禾道:“阿禾,你稍稍等一会儿。我、我腿软,站不起来……” 赵敏禾:“……” 不是说好不会“没出息”的吗? 现在……出息呢? 林嬷嬷睁了睁双目,现下即使她家殿下马上生龙活虎起来,她也不放心叫他抱身怀六甲的王妃了! 林嬷嬷招呼了拨云弄月还有孙嬷嬷,四人合力将赵敏禾扶着走出去。 赵敏禾笑了笑道:“我还没痛起来呢,可以自己走。”又转头去吩咐康平去搀扶韶亓箫,几个人并做一大团在磨磨蹭蹭地往产房方向移过去。 产房不远,赵敏禾刚在床上躺下,四个稳婆就过来了。——其中两个是承元帝命林贵妃选了送来的,另两个则是吴氏寻来的。 轮流摸过赵敏禾的肚子,稳婆们眉开眼笑,纷纷道喜。 能不喜吗?七殿下脾气一日比一日差,再拖下去也确实对孕妇孩子都不好,到时他们这些伺候的人能得着好吗?! 林嬷嬷和孙嬷嬷两个指挥着丫鬟小厮们纷纷行动起来,烧水的烧水,做吃食的做吃食。 赵敏禾坚持要趁着阵痛还没来之前先沐浴。 林嬷嬷估算着时间,想到之后坐月子要一个月无法沐浴,确实有些难忍,而且产房里头也连着个净房,用起来也方便,便同意了。只是这种情况下,必须不能叫她跟平时那样自己动手的,身边至少得有几个人在。 赵敏禾这时候也不逞强。于是等康平好不容易去外院找到陶卓过来,帮忙撑着韶亓箫走到产房门口时时,他已被关在了门外…… 赵敏禾从净房出来,换了一声干净的寝衣重新躺在床上时,韶亓箫也总算缓了过来,自己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握着她一手不间断地道:“阿禾,你别怕,很快就好了。我在呢,一直都在……” 赵敏禾抿着嘴笑了笑。 她接过林嬷嬷送上来的一碗简简单单的红糖鸡蛋,慢慢吃起来。吃到一半时,便感觉到肚子开始疼痛起来。她知道这还是个开始,稍一咬牙便先将手中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要生孩子,没有足够的体力可不行! 人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为着将要面对的事,看到身边有一个人比自己还怕时,自己的担惊受怕反倒会减轻很多。 这些日子来,韶亓箫已数次为她证实了这个道理。 她这会儿是真的不怎么怕。 韶亓箫正唠唠叨叨间,吴氏也到了,身边跟着宋氏,还有一个赵毅。 吴氏一到,便接过了坐在女儿床头的任务,将韶亓箫轰了出去。产房里除了稳婆、医女、伺候的下人,便只有吴氏和宋氏了。 第180节 韶亓箫倒还想进去,却被赵毅一个身位阻拦道:“你进去也是添乱!好生生待在外头才是!” 韶亓箫还想再说,赵毅大掌一拍,瞪圆了眼睛道:“里面的是老子的亲闺女,老子都只能老老实实等在外头!你凭什么进去?!” 韶亓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我是她丈夫,她自然与我最亲近!” 赵毅冷哼:“胡说!阿禾再大都是我女儿,你有本事当着她的面叫她从此不回娘家看看!” 韶亓箫还要再说,就见吴氏刷地开了房门,冷冷道:“你们都安静些!要吵就去外面正堂吵去!阿禾如今最要紧的是专心在生产一事上,哪里有心神分你们调停!” 说完,她啪得一下关了菱花门。 声音大得韶亓箫和赵毅齐齐一抖。 产房里头,赵敏禾刚缓过一阵阵痛,与宋氏相顾无言。 半响,听外头确实没有争吵声了,她舒了口气的同时又一波阵痛来临,随后她又咬紧牙关,静静地忍过去。 吴氏和宋氏轮流给她擦着汗。 趁着又一波阵痛过去了,宋氏轻声道:“阿禾,虽说现在是要保存体力的时候,但你若实在忍不住,痛出几声也没关系。不必每一波阵痛都这么忍着的。” 赵敏禾轻轻摇摇头,缓声道:“无碍,我还行。” 宋氏听她声音还挺有中气,也悄悄安了些心。 天色渐渐暗下来,赵敏禾又吃了些东西。 她听到外头渐渐有其他人的声音,有韶亓荿郑苒的,还有杨氏。她还听到了外头杨氏吩咐人回忠勇伯府取众人的冠服与诰命朝服的声音。 吴氏见她询问着望过来,想了想便道:“你这胎生下来还要许久,没些时辰便要宵禁了,今日我们须得留宿在郡王府了,明日一早便要进宫朝贺,若是明早再从这里回府梳洗穿戴只怕会来不及。” 赵敏禾眨了眨眼睛,朝母亲笑笑。 吴氏爱怜地抚了抚女儿汗湿的两鬓。 宵禁的前一刻,一直在左监门卫为明日圣寿节做最后准备的赵攸瀚赶到了。 他一来便问道:“阿禾怎么样了?” 赵毅道:“还早着呢,阿禾申时才开始阵痛的。” 赵攸瀚也是全程陪着妻子生产过四次的人,妹妹又是头胎,他默默算了算,知晓这一胎今晚子时前怕是生不下来了。 他望了一眼头顶的皓月当空,繁星烁烁,心中有些不安。 过了夜半便是圣寿节,还是陛下五十大寿。 妹妹生个女儿还好;若是生个与陛下同日生辰的小皇孙,那这璟郡王府……只怕未来有好一阵子没有宁日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外头人多了就拥挤起来,韶亓荿等人便去了外头的正厅等着消息。 如今这产房外头只剩下韶亓箫和赵毅两个不肯走的。赵毅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但一条腿却一直抖着,十足的流氓范,一条腿抖酸了就换一条——若叫吴氏看见,只怕又要一阵数落。韶亓箫则左立不安地走来走去,时而趴到窗口上去喊一声赵敏禾的名字,又唠叨一通有的没的,来来去去也就“你别怕”“我在”这么几句。 显然,这两个都没想到孩子生辰日子的问题。或者想到了,此刻却无暇顾及这许多。 赵攸瀚叹了口气。 罢了,大约是天意吧。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产房里始终动静不大,只有丫鬟来来回回端水的声音,还隐隐有吴氏宋氏和稳婆们的鼓励声。赵敏禾的声音却一丝一毫都没传出来过! 即使吴氏每隔一刻钟就叫人出来传一声她情况还不错,外头的人也等得惴惴不安起来。 赵毅也坐不住了,起身走了好几个回合,狠狠甩了下手道:“阿禾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疼了哪儿有一味死忍着的!” 韶亓箫虽心里也慌着,却也将岳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一颤。他是知道她从不喊痛说苦的,从前世便知晓。然而他并不知原来她这么早便是如此…… 他正待细问,却身体猛地一僵。 产房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哇哇大哭声,嘹亮而盎然。 此时,月落乌啼,黎明已经破晓…… 第139章 福昭 产房里婴儿的哭声持续的不长,很快就没了。 外头三个大男人——包括原本神色最淡定的赵攸瀚在内——都急切起来。 三人不约而同凑到了门口,韶亓箫与赵毅更是互相推搡了两个回合来抢占最有利的位置。 然而韶亓箫等了又等,里面却还是没人来开门,甚至只有旁人的声音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也没有赵敏禾的声音。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染上了恐惧焦急的神色,抖着声音道:“为什么没有声音了?阿禾怎么样了?” 赵毅掌心一痒,忍不住扇了他的后脑勺,瞪眼道:“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呢!小心我揍你!”他一指房门,道,“学着些,孩子生下来以后还要清洗过,阿禾身上也得料理!自然会耽搁一些时间的。” 韶亓箫懵懵懂懂地点头。 赵攸瀚掩面。 这种事真的是由老丈人与女婿说的吗? 过了片刻,果真见房门开了。 韶亓箫迫不及待地钻进门里。赵毅慢了一步,懊恼地“呷”了一声才急步进去。赵攸瀚老老实实跟在最后,进去后还不忘密密地关上门,免得冷风吹进来。 第181节 十月里天色刚露白的黎明,凉意已有些刺骨。 产房分两间,外头一个小厅,里头才是产妇躺着的内间。 此刻吴氏便笑意盈盈地抱着个小小的襁褓,坐在小厅里,宋氏弯着腰在一旁欢喜地逗着新生的宝宝。 韶亓箫进来,只在那襁褓上定定地看了一眼,下一瞬便转身匆匆朝内间行去。 吴氏还听到了他一边进去一边喊“阿禾”的声音,顿时脸上的笑意更是浓厚。 赵毅也看在眼里,有些可惜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再往里头进了,只好搓着手过来看孩子。 “男孩儿女孩儿?”他急迫地问道。 吴氏含笑道:“女孩儿。” 赵攸瀚悄悄松了微拧的眉头,看着父亲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又自顾自地开始对着襁褓介绍自己是外祖父。 内间里。 赵敏禾还没睡,韶亓箫扑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尤带着一丝汗湿的两鬓,眼睛在触及旁边几团带着深深牙印的棉布团时募的一酸。 他吸了吸鼻子,附身在她额际印下一吻,起身时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她的眉间,叫赵敏禾在这一瞬间颤了颤纤长的睫毛。 她抿着一抹灿烂的笑,缓声道:“你看过宝宝了吗?” 韶亓箫先伸手揩了揩两只眼睛,压抑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才道:“没有,我先来看看你。” 赵敏禾又笑了笑,道:“母亲与我说,是个女儿。” 韶亓箫傻傻点头。“女儿好,女儿好!以后我也要天天摆老丈人的架子,谁敢来抢我女儿,看我不抽死他!” 这颠来倒去的,惹得赵敏禾又想笑了,下一瞬却扯到了下|身的伤口,疼得她龇了龇牙。 韶亓箫见状,手脚不听使唤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手忙脚乱道:“你先睡一会儿。” 赵敏禾也有些累,却仍支撑着道:“我想再看看宝宝。”方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而已,几乎连宝宝长什么样都看不清。 韶亓箫立刻弹起来道:“我去抱进来!” 话音刚落,宋氏已经抱着孩子进来了。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今日大伙儿都要去圣寿节朝贺的,赵毅吴氏等人年纪大了,即使不舍也只好先去客院稍作休整,没一会儿便要打起精神来进宫去了。 正是壮年的赵攸瀚和宋氏,一晚不睡倒还不要紧,他们便多留一会儿。 宋氏不放心将孩子交给韶亓箫抱,便直接来到床边,将襁褓轻轻安放在赵敏禾身边。 “已叫太医看过了,孩子一切都好,这会儿正睡得香哩,你们都别吵着她了。”宋氏轻声道。 赵敏禾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襁褓里这张红通通的小脸,半响失望道:“有些丑,还这么红。” 韶亓箫也认真望着呢,闻言一并认真点头,并补充道:“像个红猴子。” 宋氏一滞,哭笑不得道:“刚出生的孩子不都这样?没几天就慢慢长开了。阿禾,你不是亲眼见过乐乐他们刚出生时的模样吗?叫我说,这孩子还算长得圆润饱满的。” 皮肤是红了些,但皮肤却没有皱得很厉害。有些刚出生的孩子,甚至连五官都皱在一起呢。叫宋氏说,这小外甥女其实真算不错的了。 话虽如此吧,但总有一些傻爹傻娘,觉得自己的宝宝会是独特的那个。 显然韶亓箫和赵敏禾都是。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赵敏禾神智已渐渐迷糊起来,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林嬷嬷带着人轻手轻脚搬进来一辆簇新的悠车,就搁在赵敏禾睡的大床附近。 宋氏重新将孩子抱起来,缓缓放进悠车里。 韶亓箫看着眼馋,也想抱抱,却对自己没有信心。又加之林嬷嬷提醒他今日还有给承元帝祝寿的大事,他才最后亲了亲赵敏禾的脸颊,又郑重地弯腰亲了亲宝宝的小脸儿。 也许是他的亲吻打搅到了睡得香的宝宝,他刚一起身,便见宝宝闭着眼睛嘬了嘬两片小小的唇瓣。 韶亓箫吓了一跳,随后满面惊奇地看向林嬷嬷道:“她还会动!” 林嬷嬷刚巧跨了一步要过来呢,闻言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 赵敏禾醒来时已是当天未时末了。 她是饿醒的。 林嬷嬷和孙嬷嬷一直都守在这里呢,见她醒了立刻端上来一直温着的小米粥和鸡汤。 此时韶亓箫还没回,林嬷嬷笑眯眯地看着赵敏禾飞快吃完了,才温言道:“王妃产后虚弱,得少吃多餐,再过一两个时辰再吃一些吧。” 等林嬷嬷出去了,弄月赶紧凑到赵敏禾身边打小报告:“王妃,我觉得咱们殿下今天比八殿下那时候还傻!” 赵敏禾想到昨天他紧张地站不起来,也是一阵好笑,却听弄月又道:“方才殿下临出门前,去亲了亲小郡主,……王妃你是没看见,奴婢和拨云将林嬷嬷搀扶起来时,嬷嬷那脸色简直像是要吃了殿下似的。奴婢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如此对殿下不恭哩,还对着地上呸了好几声‘童言无忌’!” 赵敏禾:“……” 拨云赶紧上前拍了拍弄月,道:“别乱说。王妃,殿下原是想说小郡主会嘬嘴来着的,大约是说快才岔了声。” 赵敏禾这才注意到她们对自己女儿的称呼,她讶异地重复了一声:“小郡主?” 郡主是宗室女的品级,此外还有乡君、县君、县主、郡君之分,这些自然是需要承元帝的赐封才能叫的。但一般而言,宗室女的品级赐封都要等到孩子十岁之后,不受宠的宗室女甚至要到大婚前才可能得了品级,有些甚至还没封号。 如今,拨云弄月两个既叫出了口,便是承元帝已经封了女儿才是。 第182节 她刚一想到这里,又拧眉道:“不对啊。即使要封,殿下是郡王,那宝宝应该是郡君才是。” 弄月兴高采烈地道:“哎呀,咱们小郡主会挑日子哩!陛下在早朝之后得了小郡主出生的好消息,道是他们祖孙二人生在同一日不容易,又恰逢他知天命。陛下就这么一高兴,金口一开封了个郡主的品级,还赐了封号,就叫福昭郡主。” 赵敏禾哑然。 这下儿倒叫女儿的品级跟她父亲都持平了。 她又叫人抱着孩子过来放到自己身边,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这回却觉得孩子看起来好看了些。 越看越爱,她兴致勃勃地问两个丫鬟道:“她是不是好看些了?” 拨云弄月其实没觉得小主子有什么变化,但见主子在兴头上,还是给面子地点头称是了。 赵敏禾到底体虚,吃饱后很快又犯困了,却有些舍不得将孩子抱离开自己身边。 孙嬷嬷便道:“床够大,小郡主一并躺在床上也不打紧,老奴会看着的,王妃尽管睡。” 赵敏禾甜甜颔首,又闭上眼睛睡了。 这回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她转头看了看原先宝宝躺着的地方,却见孩子已经不再了。 刚要大惊失色地起来,身边的孙嬷嬷便扶着她道:“王妃,小郡主饿了,方才被抱去隔壁叫乳娘喂奶了,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间,从并蒂花开围屏后转出来韶亓箫的身影,只见他怀中小心翼翼抱着个襁褓,见她醒了先给了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才脚下如履薄冰地走过来——身边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林嬷嬷,短短几步路,他却花了小半刻钟才走到床边。 将襁褓轻手轻脚地放回床上,韶亓箫才长长吁了口气。 顾不得抹掉头上的虚汗,他双眼澄亮地朝赵敏禾道:“阿禾,快看!宝宝现在睁着眼睛呢。” 赵敏禾低头一看,果真望进了一汪葡萄似的黑瞳里,嵌在宝宝小小的脸盘上,算是一双大眼睛了。即使理智上知晓才刚出生的孩子是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的,她还是有些傻气地道:“她在看我。” 韶亓箫一并凑过来,与她头并头来做一对傻爹傻娘。 看了一会儿,赵敏禾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宝宝长得像谁啊?” 看着这眼睛,倒是与韶亓箫十分相似,都是黑黢黢、亮澄澄的。其他地方还真是看不大出来。 脸盘肉嘟嘟的,下巴是双下巴,多了一圈儿好软好软的小下巴,鼻子有些塌,但据说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过些日子就好。 韶亓箫也在观察,他也看不出。 倒是林嬷嬷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 第140章 红痣 林嬷嬷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过小郡主的面容,又在韶亓箫脸上看了一会儿,最后再确认似的看了一眼小郡主的眼睛。 她上前一步,欣喜道:“王妃,我瞧着小郡主更像殿下一些,瞧这双眼睛,简直与殿下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只是到底是女孩子,看着其他地方都比殿下柔和许多。”她拍了拍手,道,“真要算起来,小郡主这会儿真是与皇贵刚出生时的模样像了个十成十哩!” 韶亓箫原是认真观察着的面色一顿。 像了他母妃,那不是也像了远在晋州的那个女子? 所幸他低着头,那一瞬间的异样并没有被在场的其他人等察觉。 赵敏禾惊讶了一会儿。 林嬷嬷原是皇贵妃的乳娘,即使皇贵妃后来入宫也有她相伴。可以说林嬷嬷才是皇贵妃一生中陪伴最久的人,几乎日夜不离。林嬷嬷既说小郡主像皇贵妃,赵敏禾自然不会怀疑,只是有些讶异这孩子竟是隔代遗传了她亲祖母的样貌。 下一刻,赵敏禾倒想起来了。 杨氏曾告诉过她,韶亓箫的样貌其实也是像了皇贵妃。 小时候没长开时甚至有六七分相似,算起来他只有高挺的鼻梁和一双长耳朵才完全继承了承元帝;还是后来他人大了,又勤加练武,面容和气质才日渐硬朗起来,与皇贵妃相似的容貌也就只剩下三四分了。 她认真对比了下父女俩的面容,果真是越看越像。 韶亓箫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他收起了情绪,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见小宝宝从襁褓里挣出了一只小手,五只圆圆的手指头小得不可思议,上头的指甲盖比米粒还还小。 他伸出一指过去轻轻碰了碰,却被她张开小爪子握在了将他的指头握在了手里。 韶亓箫指腹上接触到的婴儿热乎柔嫩的皮肤,心里更是软得无以复加。 这是他和阿禾血脉相连的孩子……看到这个孩子的出生,此刻静静地躺在他与阿禾的身边,他真心感谢上苍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赵敏禾看着父女俩的互动,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鼻头,道:“你为宝宝想好名字了吗?” 她还怀着孩子时,韶亓箫就开始绞尽脑汁想孩子的名字了,大名小名都有,但每每不等她发表意见,他自己却已经不满意起来,然后又推翻重来。一直到她生产前,他们对孩子的称呼还是“宝宝”二字。 韶亓箫回过神,眼前一亮道:“我已经想好了,小名就叫‘圆圆’!至于大名,我再慢慢想,一定要给咱们闺女起个地上没有天下无双的好名字!” 赵敏禾瞟了他一眼,明智地对所谓地上没有天下无双的大名不发表意见,只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叫圆圆?” 韶亓箫嘻嘻笑一声:“自然是因为咱们闺女全身上下都圆圆的。阿禾,你孕中养得好,咱们闺女没有八弟家的团团生得那么肥。方才林嬷嬷给宝宝洗澡,我看她身子圆圆的,小手小脚圆圆的,小脸儿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连指甲盖儿,也是圆圆的,可爱极了!” 包在襁褓里的小身子和小脚,赵敏禾是看不见了,不过她端详了一会儿宝宝的脸和她此刻伸在外头的一只小手,确实都是圆圆的。 赵敏禾笑了笑道:“也好。与阿苒家的团团合起来,刚好是团团圆圆。” 韶亓箫顿了下,他方才没想到这个。看在这确实是个好兆头的份儿上,他大人有大量,便不在乎弟弟家的女儿排在前头了。 ———————— 第183节 十月里天气渐渐凉了,赵敏禾的月子做得没有那么难受,至少比七月的大热天里生产的郑苒好过得不是一星半点。即使不能爽快地洗澡,偶尔擦一擦确是可以的,到她能下床走动时,再用热水冲一冲,也舒爽了许多。 郑苒过来看望她时,不止一次地表达了羡慕嫉妒的情绪,还愤愤不平地表示自己下一胎一定要看好了生产的季节才生,弄得赵敏禾好气又好笑。 她坐月子时也不算无聊。 有了圆圆在身边,她不睡着时光是盯着孩子看也感到乐趣无穷;韶亓箫呢,他即使恢复了去殿中省上职,却也常常早退回来陪她们母女。一对新手父母便常常两眼放光地看圆圆睡觉,连她在睡梦中动动小手小脚,都叫他们看得惊奇不已。 赵敏禾从小就身体底子好,没过十天精神头就养足了许多。这时候,圆圆身上也开始褪去了一些红彤彤,过了又一阵子看上去倒像是粉粉的。 韶亓箫这些天抱起孩子来已渐渐有了模样,不再如第一次抱着那般战战兢兢地仿佛走在了刀刃上,比赵敏禾这个做母亲的只差了一点点了。 他常常一回府便急匆匆地净手净脸,再匆匆地换身干净的衣裳便开始抱起圆圆,一边颠一边哄。 林嬷嬷说了他几次,告诉他这时候的孩子不能老是颠,也不能常常抱着,否则会叫孩子养成一不被抱着就哭闹的坏习惯。 韶亓箫听罢,却反驳道:“我们家圆圆又不会少一个抱她的人!”然后继续一副傻爹的模样做鬼脸给圆圆看,连下一脸哑然的林嬷嬷。 赵敏禾挥挥手,只劝韶亓箫别总是颠着孩子,颠得她吐奶就不好了。韶亓箫这才收敛了几分。 他抱起孩子来也一日比一日熟练,圆圆第一次笑出声来时便是在他的怀里,喜得他后来逗了好久,想叫圆圆再笑几声给他听。 然而,之后圆圆却没再笑过,倒是大张着无齿的小嘴巴露出过好几次类似笑容的萌表情来。 吴氏每隔几天便会上门一次,知晓这一桩时摇头对女婿笑道:“她这么小,哪里懂你是在逗她。这是她主动突然笑出来的,偶然而已。真要对着人笑至少得等到孩子两个月之后。” 韶亓箫默默记下了这个时间,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逗孩子。 圆圆快满月的时候,小身子已明显地大了一圈儿,身上已白净了很多,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粉团子。 这一日,杨氏带着大包小包连同非要做小尾巴跟过来的八郎和乐乐,一起过来看望粉团子。她一到便将圆圆抱进了怀里,嘴上道:“趁着她父王没回来前,我先抱个过瘾!” 赵敏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没想到韶亓箫黏女儿的名声居然连杨氏也知道了。 她身体已基本康复了,只是韶亓箫还是不放心她下床活动,连同几个嬷嬷丫鬟一起拘着她不叫起来。 此刻,她便只靠坐在床头,看着杨氏横抱着孩子熟练地逗着,时而与她说说话。八郎和乐乐一人一边围在襁褓两边。 圆圆醒着,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嘴上慢悠悠地吐着奶泡泡。 杨氏看了看又长开了一些的侄孙女,笑道:“皇贵妃娘娘小时候我也小,倒记不清她儿时是何模样了。不过就冲咱们圆圆现在这张小脸袋儿,确实与她祖母很是相似哩。林嬷嬷的记性真好。” 旁边的林嬷嬷道声不敢当,心底叹了口气,有些可惜皇贵妃再看不到孙女儿的出生。到底如今是喜气的时候,也没说出来搅了大伙儿的兴致。 杨氏也是一样。 她慈爱地摸了摸圆圆的脸,想到了早逝的堂妹,用力眨了眨有些酸涩的双眼,才忍住了眼底积蓄的泪水。 突然,八郎好奇地凑近圆圆的脸看了看,又拿自己的一只胖指头抠了抠圆圆左眼眼角的一小块地方,吓得杨氏连忙将孩子抱远一些,严肃了脸教他道:“八郎,圆圆还小,哪儿都脆弱的很,眼睛尤其不能随便碰。” 八郎眨了眨眼睛,乖乖认错,而后又强调道:“三叔婆,我不是想碰妹妹的眼睛的,是妹妹眼角下沾了点脏东西。” 杨氏一愣,下意识反驳道:“胡说,妹妹天天洗脸洗澡,哪里会有脏东西。”她说话时也确实往下瞄了圆圆的脸一眼,确实没有脏,依旧粉粉嫩嫩的。 乐乐却也凑近了盯着看一眼,抬头对杨氏重重点头道:“三叔婆,有呢!你快给妹妹再洗个脸。” 一个这么说,杨氏还只当孩子看错了,或是本能为自己不小心犯的错误找理由;两个这么说,她也有些怀疑起来。 低头认认真真对着圆圆圆圆的脸,杨氏头一个印象是小家伙脸袋儿像粉色的沙果,嫩得恨不得叫人啃一口。下一瞬,她拉回心神,朝着乐乐点着的——也是方才八郎抠了抠的地方——睁大了眼睛猛看。 待看清了这所谓的“脏东西”是什么后,杨氏呆愣地睁大了眼睛。 见她如此,赵敏禾悬起了一颗心,焦急问道:“三婶婶,怎么了?圆圆有什么不对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翻开被子下床。 杨氏回过神来后,赶紧起身,坐到床边阻了她下床的动作。 赵敏禾从杨氏手里头接过孩子,打量起孩子来。 杨氏也不卖关子,指着圆圆左眼底下,对赵敏禾道:“你看这里。” 赵敏禾的视线偏移过去,只见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红点跃入她的眼帘。她伸出一指在上头抹了抹,红点依旧还在,完全没有消失。 “这是……?” 杨氏颔首:“是一颗小小的红痣。大约是因为生得太小,圆圆刚生下时皮肤又红,才没人发现它。” 第141章 赵敏禾轻轻摸着女儿左眼下的小小红痣。 这颗痣真的很小,小到圆圆如今渐渐变白了才能看得出来,而且不凑近了仔细瞧也压根儿就无法看清。 但如今圆圆才不满一个月,脸盘小得不可思议,将来她慢慢长大了,这颗痣也会随之长大,也许以后会变得很是明显。 赵敏禾神色渐渐纠结起来。 若是她上辈子么,脸上多颗泪痣也没什么不好,更添几分妖异的风情罢了,甚至不想要了还可以点掉,再重新加上去都没问题。 但这不是那个开放先进的社会呐。时人信命理之说,按命理学的相面说法,凡生有泪痣者,今生今世注定为爱所苦,被情所困,且容易流泪。 他们自己人当然不会因女儿长了一颗泪痣便信这个,更不会嫌弃,就怕外人会因这个而伤了女儿。 她越像越觉得女儿只怕会因这个而受苦,此刻倒是十分能体会赵毅吴氏那番对自己的挂心。凡为父母者,果真是要为子女操碎了心。 杨氏也想到同一块地方去了,见侄女脸色渐渐垮了下来,便赶紧道:“阿禾,圆圆这颗泪痣长得很小,想必她将来大了也只会是小小一颗,并不影响容貌。至于命理之说,别的朝代倒不好说,但你别忘了咱们大周的开国太|祖便最是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你不看其他便只看朝堂上,有哪个大臣敢拿虚无缥缈的命理祸福出来说的,还不是咱们陛下不信这一套!” 赵敏禾抿着嘴笑了笑,又低头去摸女儿的脸道:“道理我也清楚,只是总是想着能叫圆圆一生都圆圆满满的,不必有波折。” 第184节 杨氏拍了拍她垮下去的肩膀,道:“生在皇家,又是陛下同生辰的孙女儿,一出生就被陛下封了郡主之位;还是七郎第一个孩子,七郎也疼她跟什么似的,圆圆这一生哪儿会有波折了。要说有,也是十几年之后有关圆圆的姻缘。你看……” 她原想说宫里的林贵妃如今子女双全,地位也高,但一想到林贵妃终究是妾,不适宜拿来举例子,便转了口道:“到时你与七郎睁大了眼睛给她挑一个好夫婿,就叫圆圆嫁得近一些,即使有委屈也有你和七郎给她做主,你们不行便还有宫里的陛下。还何来的波折?” 赵敏禾渐渐被说服了,她刚要抬头感激一下杨氏,便发现屏风旁边占了一个表情空白的韶亓箫。 他一动不动,双眼无神地盯着她手上的襁褓不放,也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杨氏顺着赵敏禾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他,见他呆愣着不动,遂亲自过去将外甥拉过来。 一边问道:“你方才听到了?” 韶亓箫眼神还是放在襁褓上,听到问话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刚进了外间,就听两个岳家的孩子叽叽喳喳的话音,只是净个手的功夫,便听到了后面杨氏提到了“泪痣”二字。 杨氏又道:“你亲闺女呢,可不许嫌弃了,否则别怪我这个姨母不认你了!” 韶亓箫走近了,坐到床边将双手递过去。 他这些日子来一回来便要抱孩子,赵敏禾也已经习惯了,于是圆圆又被换了个人抱。 韶亓箫脑中复杂,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阿禾容貌也美,女儿像了自己的母亲不行吗?为何非得要像了那个人,连长颗痣都要像她……圆圆容貌就与母妃十分相像,再加上这颗泪痣,只怕像那个女子会更多了…… 他下意识地去女儿右眼之下寻找那颗叫她更像那个人了的“泪痣”。 见他朝孩子的右眼越凑越近,赵敏禾指了另一边道:“在这边。” 韶亓箫这才发现,女儿的泪痣竟是生在左眼下,而不是与那个女子一样在右边。 他低着脑袋哑然一笑,自己还真是魔障了,只听了这么一言半语就认定了孩子的痣长在了一模一样的位置…… 这时候,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儿,然后朝他吐出了一小节粉粉的小舌头,像是嘲笑他这位父王自作多情了似的。 这小模样有趣极了,逗得韶亓箫笑出了声。 圆圆瞪了瞪眼睛,随之也嘴上也“咿呀”一声,两只小胖手在襁褓里乱动着。 韶亓箫熟练地将还在单手抱稳了,然后用一只手稍稍解开一点襁褓,帮着孩子把两只藕节似的小手挣出了襁褓。 没被束缚住了,圆圆更是兴奋,咿咿呀呀地叫唤个没完。 女儿无忧无虑的叫声,叫韶亓箫瞬间豁然开朗起来。不是早就说要对上一辈的事释然了么,如今又在乎女儿的长相做什么?母妃与那人是长相神似的姐妹,跟那人比起来,女儿终究是像她祖母多一些。即使真与那人像的更多,这孩子也是阿禾疼了整整一夜为他生下来的,与那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至于承元帝,他要如何是他的事,真因此更加疼爱女儿,那也是女儿的福气。他们还是占了便宜的。 他想明白了,才抬头对杨氏笑道:“姨母多虑了。一个人的命运与脸上的痣本就是不相干的,我如何会因为这种无稽之谈嫌弃自己的女儿。” 杨氏道:“我与你说个笑,你这么较真做什么。我看着你长大的,会不知道你?” 韶亓箫连忙称是。 圆圆自个玩儿了一阵子,便开始眯起大眼睛来,韶亓箫见状,便对杨氏道:“姨母再坐坐,我抱圆圆去隔壁哄睡了。” 杨氏笑着说好,看着他先是将圆圆不再乱动的小手轻轻放回襁褓里,伸手将豁开了一些的襁褓整好了,才稳稳托起孩子从容起身离去。 她转头笑着对赵敏禾道:“真看不出来七郎如此疼爱圆圆,连照顾起她来都有模有样的。” 赵敏禾低着头羞涩,倒是旁边的弄月插嘴道:“是呢,有殿下在,哄小郡主睡觉都是殿下在做的事呢。” 另一边的厢房里,韶亓箫将已熟睡的孩子小心放进悠车里,重新看了一遍女儿眼角的痣,半响低头在她的小额头亲了亲,这才起身离开。 这一日过后没几天,圆圆就满月了。 赵敏禾也总算摆脱了坐月子的日子,她将全身上下好好地洗漱了一番,在唇上点了点口脂,对着银镜照了又照。 她捏了捏自己下巴上多出来的一点肉,转头对韶亓箫道:“我是不是变胖了些?” 韶亓箫却双眼发亮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又在她颈间香了一口道:“只有一点点,不过摸起来更趁手了。” 他说话时,一手还在她腰间徘徊,并且还有往下的趋势,赵敏禾如何不知他心里的想法,便赶紧抓住他道:“嬷嬷说,还得再过一个月呢。” 韶亓箫不可置信地一顿,惊道:“你不是出了月子了吗?” 满屋子的丫鬟嬷嬷呢,赵敏禾害臊地捂了捂脸。 从指缝里看了看其他人的反应,见他们先是一顿,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虽是各行其是做着事,但几个未嫁人的丫鬟耳朵上却是红彤彤一片,叫赵敏禾更是无地自容。 只匆匆解释道:“反正嬷嬷是这么说的,左右你都等了这么久了,也就再一个月。” 说起这个,韶亓箫就一脸委屈。 他不懂医理,原先以为她怀孕了自己就什么都不能做,他便也乖乖忍了,为怕自己自制力不够,他还特意在床上与她一人一床被子分开睡。结果到七月时,那会儿天气也热,他心浮气躁之下便上火了,嘴角还冒了一个泡。 陈老太医刚巧来与她诊平安脉,便顺便与他开了个败火的方子,又隐晦地提醒他别憋坏了身子。 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要他向外发展似的。 那时候她就在身边呢,他自然要立刻转头对她表忠心的,并且还阴阴凉凉地盯了胆敢“污蔑”他的陈老太医许久。 事后,陈老太医大约是忌讳自己说错了话,才想弥补一二,便拉着他将妇人孕中也可行房的事说了,又将其中的禁忌与他科普得完完全全。比如不可过于激烈,身位问题,以及……前三个月与后三个月必须忌讳。 ——那时候她的肚子都七个月了!刚好步入后三个月,知道了也是白知道! 叫韶亓箫更绝望的是,他一脸悔不当初地说起这个知识时,赵敏禾竟十分迟钝地来了一句:“我知道这个呀,只是看你平日作息很是正常,一点儿都没为这事苦恼的模样……” 剩下的话语在韶亓箫不可置信的表情中消失无踪。 后来,赵敏禾便动“手”为她的祸从口出弥补了好些次,但于韶亓箫而言,那远远不够填上他所错失的! 第185节 一想到这些,他就闷闷不乐。 见下人都识趣地离他们越来越远,赵敏禾讨好地凑上去亲亲他道:“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母亲说圆圆的听觉差不多已经发育完全了,近一些的东西也大致能看到了,以后还会越看越远。你多逗逗她,日子便很快就过去了。” 韶亓箫虽然也很喜欢女儿,可事关自己的福利,也大意不得。 当下便转头又问了一次道:“真的还要一个月?” 赵敏禾重重地点点头:“我母亲身边的钱嬷嬷懂医,这你是知道的,是她说我得再休养一个月才能完全康复,叫我这段时日别由着你胡来,若是这段时日落下病来,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事关她的健康,韶亓箫也重视起来,怏怏地点头同意了。 夫妻俩达成了一致,便打起精神来,抱着圆圆往前院去过她的满月礼。 第142章 天气已经入冬,外头已经下了好有两场雪。 满月酒摆在前院,从存墨院出去好有一刻钟的路。 韶亓箫接过林嬷嬷递来的小被子,将圆圆包得严严实实。 一个月大的圆圆拧着小眉头,不舒服地转着自个儿的小脑袋,小手也在使劲儿睁着,不一会儿圆圆的大眼睛里便浮现出淡淡的雾气来。 韶亓箫已很明白他这个闺女是个不喜欢被困得扎扎实实的,包着襁褓时便常常将两只小手伸出来,现在厚实的襁褓外头又加了一层小被子,一定更不舒服了。 他虽然也心疼闺女连痛痛快快伸展小手都做不到,但外头天气实在冷呐,他也不敢像平常那样帮闺女将小被子和襁褓解松了,只好将她抱起来轻轻颠着哄道:“乖圆圆,乖宝宝,等出去了父王就把被子解了。但今天外头好多客人呦,咱们的小手就不露了好不好?别被一群臭男人看到了呀~~” 赵敏禾在旁边无语了片刻,下定了决心上前伸手道:“我来抱她出去吧。” 韶亓箫摇头道:“孩子重,我来抱吧。” 赵敏禾抚额,才刚满月的孩子,会重到哪里去? 看他坚持,最后赵敏禾终究也随他去了。 将她自己亲手做的小帽子戴到孩子的头上,又将小被子过来一截松松将孩子全部遮好,赵敏禾一边整着被子一边对韶亓箫道:“外头冷风大,你路上走得小心些,既不可以吹了冷风,也不能让被子压住了圆圆的口鼻造成呼吸不畅。” 韶亓箫连连称是,路上走三步停两步,然后低头看看,见盖在圆圆脸上的被角还是拱起的,才再放心往前走。 到了前院,赵敏禾本想从他怀里接过圆圆,却被他一个闪身躲过了。 “我先将圆圆抱到男客那里晃一圈,想我那些兄弟们还看过他们小侄女长什么样呢,今日刚好跟人要一圈见面礼回来!” 他说完,一溜烟就走了。 赵敏禾好笑一声,赶紧支使林嬷嬷带着乳娘跟过去,自己才领了剩下的孙嬷嬷和丫鬟们去了女客那边。 璟郡王府没有长辈,今日便是她娘家人和郑苒来得最早,充当了半副主人招待女客。 她进去时,吴氏、宋氏分别与清贵、勋贵家的女眷说着话;周氏等几个皇子妃也一早便到了,此刻正与郑苒坐在一起说话;另有一些宗室也三三两两地坐下了。 赵敏禾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与她不对付的福景郡主韶丰琪没来,安王妃倒是赏脸来了。她心里是松了口气的,总是自己女儿的满月礼,有个对自己一直敌意未消却还不懂得掩饰的人在,总是有些堵心的。 赵敏禾走到几个皇子妃中间时,发现除了舒氏一如既往的不合群之外,王氏今日倒仿佛兴致不错,正与郑苒侃侃说着话。而郑苒怀里抱着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女儿团团,而是王氏四岁的嫡女韶玉婵。 见她来了,郑苒十分开心地招了招手道:“表姐快来,四嫂在教我产后如何瘦身呢!” 赵敏禾在心底讶异了下。 在皇家,兄弟姐妹之间称呼里头带不带“皇”字,显然是说明感情好不好的直接证据。 就如韶亓箫,他对着其他兄长全部是叫“皇兄”,无论私下与否;但到了韶亓荿那里却成了“八弟”,无论何时何地;林贵妃生的另两个女儿介于两者之间,韶亓箫在一般场合虽是称呼二公主为“二皇姐”,但私下相处时她曾听他叫过“二姐”。 郑苒平常也差不多如此,今日她竟直接称呼王氏“四嫂”,上升到了与周氏荣氏一般的称呼方式,可见二人今日很是投机。 她笑笑,在郑苒旁边坐下与二人说起话来。 赵敏禾自己也刚生产,即使有些奇怪王氏与郑苒的亲近,此时对这话题也是很有兴趣的。 等这话题告一段落之后,她伸手逗了逗韶玉婵,随后才问郑苒道:“团团呢?” 郑苒皱了皱鼻头道:“团团睡着了,不方便抱过来。我前几日就跟她说今日是妹妹满月呢,叫她要好好拿出做姐姐的榜样来,可她早上醒了醒后又睡过去了,到这会儿都没醒过来。我就只好自己过来了。” 赵敏禾与王氏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丝小无奈。 郑苒腿上的韶玉婵突然仰起脑袋来道:“我也是姐姐。”她左顾右盼的,又转回头来奶声奶气地问赵敏禾道,“七婶婶,妹妹在哪里?你把妹妹藏起来了吗?” 赵敏禾摸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妹妹被抱去前面了,给叔叔伯伯们看完后,她就回来了。” 韶玉婵拍拍小手,又问道:“妹妹可爱吗?三婶婶家的弟弟会玩得脏脏的,一点儿都不可爱。” 赵敏禾今日不知道是第几次失笑起来,随即又想到——小孩子的记性一般不会记得很长久的事情,韶玉婵会这么说,显然是她前段时日刚与荣氏三岁的小儿子玩耍过。如今皇室嫡出的孙子女中,确实他们两个的年纪很接近,其他的不是比他俩大了好几岁,便是像团团圆圆这样小的还不能一起玩。按说这两个孩子会玩在一起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放到了韶玉婵的母亲是王氏这个层面上,着实有些奇怪。荣氏从前可与王氏没有这么亲近的。 还有今日,王氏与郑苒相熟的程度,也不像是二人第一回这么说话了。 她暗暗记下此事,此刻却打起精神来。 被韶玉婵一说,赵敏禾也觉得圆圆为何这么久都没被抱回来呢,刚要派孙嬷嬷去前头看看,就听有丫鬟进来通传——大兴宫中的赏赐到了。 来传旨的是冯立人,只在前头传完旨,又看了一眼满月的福昭郡主,便回宫去了,留下一干对着丰厚的赏赐或欣喜或嫉妒的不一人等。 女客这里听说外头的热闹之后,安王妃笑笑道:“可见璟郡王家的小郡主就是得陛下亲眼,一般的嫡皇子,满月时也不见得有如此丰厚的赏赐。” 这话说的并不招主人喜欢,但安王妃神色却一派大方祝福,语气也极真诚,叫人抓不到一丝儿不对来。 王氏跟着道:“小侄女是孙女儿又如何了?一般的嫡皇子也不是能这么凑巧和陛下生在同一日呢。”她转头又对赵敏禾道,“我听说七弟妹的产期拖了,那些日子陈老太医天天被急得不行的七弟拖来府里为弟妹诊脉。说到底还是小侄女孝顺,没真拖得七弟妹去喝那个伤身子的催产药哩。” 赵敏禾心里赞叹王氏短短三句话,却句句说到了点子上——先是说明圆圆也是承元帝的亲生血脉,他看中圆圆也不是毫无缘由;再暗示她与韶亓箫并非有心叫孩子生在圣寿节,因为有德高望重的陈老太医日日诊脉不断,连他老人家都说她的产期拖了,自然不会再有人质疑她是自己故意在生产之事上动手脚,好叫孩子早产生在了承元帝的生辰;最后又提及催产之事,又是暗示她产期拖延一事于她而言实是险象,在场的多是生产过的女眷,多多少少能博取到一些她们的同情和共鸣。 第186节 王氏跟她的族妹王晴一样,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漏。赵敏禾自觉若给她一些思考的时间,她也能说出这样得体又能恰好地反击了安王妃的话来,但要如王氏一般直接脱口而出,她想母亲吴氏应该可以,于自己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赵敏禾现在倒是能体会出一些王氏的用意了。 从荣氏到郑苒,又到她自己,显然王氏如今有心交好几个皇子妃。荣氏那儿用孩子,郑苒身上用女人之间的话题,她这里则是刚巧安王妃给递了个梯子,王氏把握的度很好,态度极是自然,绝不会叫反感,只不知她用意为何?还有周氏和舒氏那里又是如何? 赵敏禾悄悄递了个感激的神色给王氏,却见王氏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帮她似的,只招手叫韶玉婵过去。 赵敏禾眨了眨眼睛,由衷一笑。这位妯娌倒是与她六嫂嫂王晴一般,都是个妙人,身在士族,却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刻板无趣。 冯立人离开后,圆圆没一会儿便被抱进后院来了。 林嬷嬷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赵敏禾才知道圆圆为何会这么晚被抱回来了。 先是韶亓箫一抱着孩子进去,就被赵毅抢去抱了好一会儿,后头在众人面前转过一圈儿后,冯立人又来了。这位宫中内侍总管兼承元帝身边的贴身内侍也将圆圆看了个仔细。 一群女眷围着小婴儿看了又看。 圆圆的小红痣长得确实小,不特意去找,旁人看去即使看到了也只是一闪而过,只怕还会觉得自己眼花了一下。 若不是当日八郎和乐乐像瞧西洋镜似的扒拉得那么近地瞧她,小孩子的眼睛又雪雪亮,没准儿即使他们做父母的也要许久的日子才能发现女儿脸上这样微乎其微的细节。 这会儿圆圆被这么多人看着,也没人察觉。在场也就吴氏郑苒等几个知情罢了,但她们也不会主动去宣扬这个。 半响周氏纳闷儿道:“看起来长得不像你,似乎与七皇弟像的地方也不多。” 赵敏禾颔首,解释道:“林嬷嬷说,圆圆长得像母妃。” 众人一听,才明白过来。 周氏等人大婚时淑慧皇贵妃还在世,她们也见过韶亓箫的母妃。只是当时淑慧皇贵妃已连年缠绵病榻,容貌日渐萧索,与眼前这个粉团子对比实在比不出多少的相似度来。 周氏看了又看,大致上只能看出这双眼睛倒有些像。毕竟是像亡故之人,她没那么没脑子的说出这话来。 其他人呢,涉及淑慧皇贵妃,承元帝的心尖子,即使方才被暗中驳了面子的安王妃也识趣地不再言语。 至于众人心里如何看待这个孩子的幸运,却是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赵敏禾想到满月礼之后赵毅特意留下来,又抱了圆圆许久的样子,便提议过两日赵毅休沐时,便带着孩子回娘家一趟。 韶亓箫自然没有意见。 廿一这日,一家三口起了个大早,正收拾好了要出门去,冯立人却又来了——承元帝要看孙女儿,特意叫他接人来了。 第143章 承元帝派冯立人来请,忠勇伯府自然去不了了。 然而昨日帖子已经送上门了,韶亓箫只好命陶卓亲自去一趟赵家,说明原委。 而后韶亓箫才抱着圆圆上了舆车,赵敏禾随后跟上。 舆车里头比外头昏暗一些,圆圆一被抱进来就开始转小脑袋左看右看。 韶亓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小下巴,柔声哄道:“圆圆是第一次做车吧,今天我们先去看皇祖父,然后再去看外祖父。外祖父圆圆还记得吗?就是前两天来了好多叔叔伯伯爷爷们,抱咱们圆圆抱得最久的那个。” 圆圆很给面子地张开小嘴“啊”了一声,然后回应他一个无齿的笑容。 韶亓箫立刻惊喜道:“哎呀,咱们圆圆记得呢。外祖父要讨好,皇祖父也不能不记得哦。一会儿圆圆多朝皇祖父笑笑,保管皇祖父赏你好多好多宝贝哩!到时父王都给圆圆攒起来,以后都是圆圆自个儿的私房钱!” 赵敏禾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乱七八糟地同孩子说一通,可他说的那个对象,还是个连牙都没长的小娃娃呢。她已经放弃与他说理了,也幸好他这个傻爹的样子不会放到外头去。 果然,一接近大兴宫,他便自动停止了对着孩子的碎碎念,只伸出一只手指头给圆圆抱在怀里玩儿着。 他又端详了圆圆圆圆的小脸儿许久,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赵敏禾在旁边听到,扶着他一只手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韶亓箫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嘴,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转头对她道:“我在想,今日我们去晚了,只怕岳父又该找我去练功房了。” 赵敏禾与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半响才轻轻一笑,低了头不再言语。 她低下眼去注视着自己掌下他的云纹衣袖,微微蹙眉。 方才入宫门时他的身体紧绷了一下,像是在排斥入宫似的。但这毫无理由啊……难不成是自己感知错了? 承元帝在明光殿的偏殿暖阁中等着他们。 韶亓箫一如既往地亲手给圆圆整理好襁褓,又抱上小被子,率先抱着圆圆下了舆车。赵敏禾想到一会儿承元帝要看孩子的话,她这个儿媳确实不合适将圆圆抱过去,便也不再试图将孩子抱到自己手上。 一入暖阁,承元帝果真笑着招呼他们过去,颇有些急切地叫韶亓箫抱孩子过去。 赵敏禾行了礼,便站在下手不再上前,微笑地看着韶亓箫去到承元帝面前。 从她的角度,只可以看见承元帝期盼得有些过火的眼神盯着圆圆的粉色襁褓看。 赵敏禾有些诧异,刚要再确认一遍自己是否看错了,却见韶亓箫已经走到他身前,霎时便将承元帝的身影完全遮了起来。 她听见韶亓箫有些清冷的声音道:“父皇,这是圆圆。” ——赵敏禾好歹与他相识多年,又同床共枕了一年多,对他说话时的情绪早已敏感起来。这嗓音中分明还带着一丝冷淡。 此刻的承元帝无疑是心绪复杂的,从那日冯立人回来与他禀告“小郡主与皇贵妃十分相似”时起,他便有些不宁。今日这才如此着急地召了他们夫妇二人带着孩子进宫来见他。 无论承元帝心中如何,脸上却镇定得看不出丝毫情绪来。只是到底因此而失了平时的冷静细微,否则他不会发现不了正站在他身前的韶亓箫的异样。 韶亓箫手上慢慢将孩子递给他,却将眼神一刻不停地注视在他的表情上。 第187节 见承元帝先是珍而重之地抱了圆圆,而后小心翼翼地拨开襁褓,低着头端详着怀中孩子的面容。 他看不清承元帝整张脸上是何表情,又是否想起了他早逝的母妃,也不知这些年来他是否因母妃的早逝而耿耿于怀。 从他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承元帝的薄唇郑重地抿了抿,轻轻伸手抚着孩子的面容,好半响没有言语。 最后,承元帝轻轻呢喃了一句:“真是像皇贵妃。” 他不知韶亓箫已知上一辈的恩怨纠葛,没有收敛好自己的表情,叫韶亓箫将他脸上闪现的感慨和愧疚看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没有丝毫怀念的爱意。韶亓箫难忍地闭了闭眼。 还有“皇贵妃”三字……在他埋在记忆深处的幼年时光里,只记得承元帝很少叫他母妃的名字,从来只称呼她为“贵妃”,就像母妃没有名字似的,“贵妃”便是她的所有…… 此刻,他是不是在心里认定圆圆是像了那个人吧? 韶亓箫轻笑一声,突然道:“我听杨姨母说,单论容貌,圆圆是与母妃神似。只不过,”他伸手点了点孩子的左眼下,“加上这里一颗痣,其实圆圆更像我的大姨母才是。” 他眼睁睁看着承元帝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只觉得心里莫名的畅快了些。 承元帝到底是个不喜形于色的皇帝,方才是一下子太过突然,才一下露了破绽,但下一瞬便已恢复正常,只有他敛下双目时微微颤动的睫毛,才透露出这位明德之君内心的不平静。 韶亓箫一直把目光集中在他脸上,见状也心酸,此时便有些不忍地要转了头不去看他,却在下一瞬瞥见了承元帝两鬓间竟掺杂了好几根银丝进来。 他怔怔看着那几根白发,立时又后悔起来。 作甚这么刺激他呢?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承元帝已然恢复了正常,低声逗起孩子来。 圆圆也并不认生,她从进来这个陌生的暖阁后,便一直没有哭闹,只是在视线范围内看来看去,一刻都不停的,即使换了个人抱也是如此。 承元帝逗了她没一会儿,圆圆也似乎看腻了周围不一样的画面,然后便很给面子地“咯咯”笑出声来。 韶亓箫眼见祖孙二人和谐的画面,敛下了内心难辨的酸涩和复杂,稍稍退后到赵敏禾身边,将空间留给他们。 赵敏禾方才没有看清二人的样子,只听得到声音。 承元帝掩饰得好,她压根儿无所无觉。但她察觉到了韶亓箫声音中明显的紧绷情绪,远不如他在自己家逗圆圆或与自己说话时的放松,自然也不如他从前与承元帝说话时。 承元帝不知韶亓箫的知情而露了破绽,他又何尝不是不知赵敏禾的敏感,同样露出了不对的情绪来呢。 只是这是在御前,赵敏禾并未出口相问。 时辰慢慢走过巳时,冯立人进来禀告道:“陛下,忠勇伯赵伯爷进宫来了。” 赵敏禾一下子便没空去管韶亓箫想什么了。 她有些呆愣地看着自己本该休沐在家的父亲大步跨进暖阁,先是中规中矩地给承元帝请了安,然后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将双手伸给承元帝。 承元帝竟也配合,只慢吞吞道一句“动作小心些”,便将怀里的圆圆递了过去。 赵毅抱过孩子,着急却委屈道:“圆圆呐,外祖父好不容易等到你满月能出门看望外祖父来了,今儿早上卯时不到就起来了。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是不来,外祖父只好自己巴巴地来找圆圆了!” 赵敏禾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若非之前承元帝便已将伺候的人遣了下去,只留了个预备不时之需的冯立人和孙嬷嬷,她家老爹这幅样子,分分钟要被御史参到年尾的节奏! 承元帝却气笑了,道:“好歹你还前两日便见过抱过,我这才第一回见我的孙女。我还没委屈,你就先委屈上了?” 赵毅停了假意的嚎,一翘下巴道:“圆圆是我头一个外孙辈呢,唯一的外孙女。你又不止她一个孙女。自然不一样!” 承元帝道:“别望了你是外祖父,我这还比你少个‘外’字呢。” 哪个内,哪个外,表达得清清楚楚。 赵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低头一个劲儿地逗着外孙女。 承元帝倒也没有乘胜追击,只拍了拍身旁的座位道:“站着不累吗?先坐下来吧。” 见儿子儿媳二人也还站着,他又道:“你们俩先下去歇会儿吧,叫孙嬷嬷在这里看着也是一样的。” 赵毅这回也没意见了,还甩甩手道:“就是。阿禾不必挂怀,有我这个外祖父抱着圆圆呢。” 老头要逗孩子,年轻人就离远些吧,免得坏了老头的形象。 赵敏禾叫韶亓箫拉着走了,直到到了暖阁外头,她才有些回过神来。 她是知道赵毅与承元帝亲近的,但二人私底下如此相处,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问韶亓箫,韶亓箫想了想道:“大约与他们二人成了儿女亲家也有些关系吧,如今还有圆圆这个共同的孙辈,岳父比从前在父皇面前更随意了。” 赵敏禾不知是好是坏,打算下次回娘家时跟母亲和大哥说说。 这一日,赵毅理所当然地在宫里蹭了饭。 一直到圆圆进了内殿午睡,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宫。 第144章 这日承元帝一直留了韶亓箫夫妇俩与圆圆到晚膳后,才放人回去。韶亓箫带着妻儿离开前,他又一次将圆圆抱了过去,只是小婴儿睡得多,圆圆早已像只小猪似的憨憨入睡。 承元帝便只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又眯着眼睛使劲儿想要看清楚她左眼角下的小红痣。 半响后,他将孩子递到儿子上手,轻声自嘲道:“圆圆这颗红痣可真是小,朕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不大清楚了。” 此刻韶亓箫已没有白日里那般故意戳他心上的伤口,只低头看着女儿道:“父皇春秋鼎盛着呢,只是常年忙于政务多费了眼睛而已。您多听听太医的话,平日注意保养便一定能好转许多。圆圆还这么小,我还想叫父皇以后送她出嫁呢。” 承元帝一愣,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 他欣喜地回过神来,连声道:“是是,以后圆圆的夫婿我可得好好掌掌眼,不可草率将她嫁了。” 第188节 韶亓箫顿了顿,叫自己忍住了与皇父理论自己才是岳父的冲动。 因前一日承元帝留了他们整整一日,再没有时间回忠勇伯府,韶亓箫便在第二日一早主动叫赵敏禾抱着孩子回一趟娘家,而他自己还要去殿中省,等忙完了便赶过去。 他体贴,赵敏禾也不会不领情,用完早饭拾掇一下便抱了圆圆回娘家。 到了忠勇伯府,男丁都上衙的上衙上学的上学,女眷倒剩的多。 圆圆第一次来外祖家呢,当下几个女人就将人围起来了。 金氏有她最高的辈分压阵,轻而易举就将这小小的曾外孙女抢到了手中。 圆圆作息不规律,方才来的路上还醒着,这会儿却已熟睡了。金氏也不吵醒她,接了人过来先是看得不够,直到手酸了才依依不舍地换给其他人抱。 吴氏和宋氏在赵敏禾月子里去得最多,也常抱孩子,这会儿也没急着抢,倒是与赵敏禾坐在一处说说话。 赵敏禾对吴氏说了昨日在宫中赵毅的表现,过后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母亲,父亲对陛下如此随意,是不是不好?” 吴氏却并不如赵敏禾那么在意,只道:“无事,你父亲都与陛下相处几十年了,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分寸。” 赵敏禾还有些疑虑,吴氏干脆与她说清楚一些,免得女儿老是记挂。“你都说了,那时暖阁里没有其他的伺候人等;照他们几十年的交情,陛下也从来明白你父亲底下的样子,要是在那种时候他还端着作为臣子的恭敬,倒是会叫陛下心中疏远。再说,二人不是已成亲家吗,只怕在他们心底,那时候也只是两个亲家一同逗逗孙女罢了。” 这与韶亓箫说的倒有几分相似。 她又想起来韶亓箫在宫中的异样,她昨晚倒是想到了一件事——伴君如伴虎,先前韶亓箫分明是不想入朝的,而承元帝也明知这一点,却最终还是狠心逼迫了他。她曾怀疑,是不是这件事影响了父子情分,叫韶亓箫意识到承元帝不止是父,也是君。 但下一刻,她就否定了。他没这么单纯,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了才是,否则这些年他又是如何将自己与承元帝之间的关系把握地如此精准呢。就是往前追溯,他之前也并无这份异样。 要说昨日入宫的变数,只有他们身边多了个圆圆…… 但,关键真的是圆圆这个小不点? 赵敏禾刚想开口便顿住了。 这到底还是那对天家父子之间的事,与她这个做妻子的自然相干,可与她的娘家人却无关,她真的要将此事透露给娘家人知道? 她终究是没说什么,只准备自己盘算观察再说。 韶亓箫记挂着她们母女,下半晌便来了。反倒是军器监这一日有些忙碌,赵毅回来得有些晚。 用了晚食之后,留给赵毅抱外孙女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顾及宵禁,一家三口并未久留,很快就回府了,只留下赵毅眼里汪汪,依依不舍。 为此韶亓箫与赵敏禾答应下回休沐日,必定早些带圆圆回娘家。 反倒赵毅自己想了想,又道:“罢了,若是陛下又召你们进宫,那也别跟他拧着。到时我再自己进宫去。” 只不过,后头承元帝一连几次休沐日都没再召儿子带孙女进宫给他看了。 赵敏禾只以为是因年底了承元帝日理万机,没有多少闲暇时光含饴弄孙。为此她倒是没有遗憾,左右那又不是她们家圆圆一个人的祖父。能在出生时就得了个郡主之位,可见她们家圆圆在承元帝心里已经很有地位了。 只是她寻常极少见到韶亓箫与承元帝的同框,这么一来,她便没机会观察韶亓箫那日的异样源自于何。“喂,你那日为何排斥你父皇”这种问题又不好问出口,连旁敲侧击也很难做到,赵敏禾只好自己在府里瞎猜。 与之相对,韶亓箫却十分清楚,承元帝并非不关心圆圆了,相反他很是关心,几乎他每一次面圣,承元帝总会提起来问一句圆圆如何。 经过这一日日的相询,还有他提到圆圆时目光中淡淡的悠远和彷徨,韶亓箫倒是渐渐明白过来了。 承元帝心底明明白白,他此生与那人无缘,也从来不曾强求过。但也许就是因为他不曾强求过,终是在心底留了一份空白,也叫自己至今无法完全释怀。只是,承元帝心智坚韧,将所有的心思和所有的感情都深深的埋了起来,不去想也不去触碰,就这样一直得以尘封…… 然后,所有的武装却在那日被他一语揭开,叫承元帝措手不及下又难得地不知如何是好。 ——圆圆即使再长得像那人,身上却没有那人的血脉,而是他母妃的孙女。 韶亓箫明白,承元帝需要时间慢慢平复,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强迫自己放下那人时的那样。当年他并未完全做到,否则哪儿来的礼聘母妃入宫一事,就不知这次能否完全做到了。 若没有真正释怀,那自此承元帝反倒并不会多加疼爱圆圆,反而会少见她,也许连他自己承元帝都会少见,只因他和圆圆都是母妃的血脉延续,而母妃已因他当年的私心在盛年香消玉殒。只有真正放下,承元帝才有那个心态把圆圆当成纯粹的孙女疼爱。 ———————— 一晃眼又过了新年。 元宵前一日晚间,韶亓箫抱了与他一样汗湿的赵敏禾去净室沐浴。 进了池子里,赵敏禾疲软地靠在他身上一动都不想动了,泡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韶亓箫亲了亲她,提议道:“去年本说二月十五再去一次月圣母庙的,后来因你有了圆圆没去成,不如我们明日再去一次。” 赵敏禾努力睁了睁眼睛,道:“那圆圆怎么办?” 圆圆快满三个月,小身子又大了一圈儿,不过身上倒是很均匀地在长大,仍是小脸小身子小手小脚都圆圆的,不愧她的小名儿。 而小家伙近日已经开始认人了,赵敏禾一不在跟前就啊啊叫地找人;每每韶亓箫回府便咯咯笑着朝他伸小手讨抱,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很是心暖慰贴。要是他们两个都不在,还不知小家伙会不会因此哭闹呢。 韶亓箫想了想道:“等哄睡了她我们再去。” 赵敏禾轻轻掐了掐他胳肢窝下的软肉,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舍不得你女儿哭!” 他疼女儿疼得她都有些吃醋了,忍到此时才发作已是她涵养佳了! 她掐得像挠痒痒似的,韶亓箫十分享受,还配合地丝丝叫了几声,叫她掐够了才轻轻握了她的手,诧异而真诚道:“难不成我何时舍得你哭过?” 赵敏禾无端想起来,方才她才刚哭过,他却压根儿不就此听了她的停下,反倒愈加兴奋起来。 这话题太挑战羞耻度,她果断选择了闭嘴不言。 韶亓箫嘻嘻笑着,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也掐了一把,惹得赵敏禾不依地瞪了瞪眼。 第189节 第二日晚,韶亓箫一用过晚饭便将圆圆抱起来哄她睡觉。 他脑子里牢记着养孩子的注意事项,因林嬷嬷说一般而言三个月之后才可以竖着抱孩子,免得孩子颈子里的骨头支撑不住,他不但自己抱时一律打横抱孩子,还要时时刻刻约束着别人也这么干——即使圆圆在好些日子前便能自己抬头了。 就像此刻,圆圆靠在他怀里,小脑袋向上一提一抬地想要起来看远些。韶亓箫这时候不宠着她了,只不紧不慢地摇着手臂,嘴里轻声哄着。 他摇得舒服,手掌又大又稳,圆圆渐渐忘了要起来,嗯呐几下就打起小哈欠来。 韶亓箫得意地朝赵敏禾眨了眨眼,手上却依旧稳健,见圆圆睡了过去,又摇了她好一会儿才放进悠车里。 吩咐了乳娘好好照看,林嬷嬷也留下来照顾圆圆,他为赵敏禾披上了一袭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才拉着人出了门。 第145章 月上柳梢头,这一夜的月圣母庙,依旧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这一回,韶亓箫赵敏禾夫妻二人去时,老老实实地到后头小径去排队,再没有往平民百姓那一列庞大的人群中凑过去。 韶亓箫去年有了表字,今年赵敏禾祈福时,便照他去年的原样祈了一遍,不过还是默念于心。韶亓箫倒还是这般恣意,出声朗朗。 二人手牵手从庙中出来时,天色还早,韶亓箫转头问道:“阿禾,可要去看看花灯?” 赵敏禾却有些迟疑:“圆圆一个人在家,我们是不是早些回去?” “没事,有林嬷嬷带着那么多人看着呢。”韶亓箫笑道。 见她还是未松口,韶亓箫干脆摇了摇她的手道:“自从有了圆圆,我们都许久没有单独相处了。今日良辰美景,哪儿可辜负了?” 他声音柔软,赵敏禾不由自主地笑了,盖因他平常哄着还听不懂话的圆圆时,也差不多是这个语调。 如今听他拿同样的语调来哄她,赵敏禾一下子便决定以后不吃圆圆的醋了。 两人往前走了十来丈,韶亓箫便站住了,盯着几个刚步入前头灯火微暗处的人影蹙了蹙眉。 赵敏禾也跟着停下,疑惑道:“怎么了?” 韶亓箫转头,不确定地道:“我刚才……似乎看见了父皇。” 赵敏禾跟着注视前方,但那边人来人往,她却也没见着承元帝的人。 “你是不是看错了。每年元宵宫中也有灯会,父皇不是该和林母妃她们一起赏灯的吗?可有可能出宫?” 韶亓箫也不确定,而且现在人也走远了,总不至于为个模糊不清的背影追上去吧? 当下,他也摇摇头,道:“许真是我看错了吧。” 他刚要牵着她继续往热闹的地方去,这回却是她将视线集中在了一处地方。 那本该是一条暗黑的小巷,不过今晚却在沿途每隔三四丈便摆上了一盏花灯,叫这里虽不如大街上灯火通明,却也不至于黑灯瞎火。 除却前世病重时,韶亓箫唯一一次历经生死便是从这里逃生出去,当时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便是他如今的妻子,自然对这里印象很深。 显然,赵敏禾同样记忆犹新。 她突然回过神来,求证道:“既然秋猎那回你是早有预谋,那么那一年的赏灯节上,你与我们也不是巧遇?” 虽是问句,但她的语气是肯定的。 韶亓箫自然没有不好承认的,当即含笑点头。 他轻声道:“后来的每一日,我都十分庆幸自己那日来了。” 他说着,下一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想到当时的危机,又是一阵后怕。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她在他的干预下提前三年回了襄京城,后头的是却一切都是新的。她是变数,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不敢想象那一晚如果自己没出宫来与赵家人“巧遇”,如果自己慢了一步叫她摔在了拥挤踩踏的人群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还好,那只是如果。 赵敏禾仰着头,看他的眼中流光璀璨,不禁抿了嘴笑一笑道:“我们从这里走过去吧。” 韶亓箫颔首,随后松开了她,转到她身前蹲下道:“上来,我背你过去。” 周围人头攒动,他们衣着华贵,气质高雅,还有二人都高人一等的身量,本就惹人瞩目。这会儿韶亓箫就这么蹲下后,更是叫人驻足多看了他们几眼。 赵敏禾羞恼地扯了扯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做什么呢,叫人笑话了,快些站起来!” 她并不如普通的闺阁女子一般娇软无力,此时用了十成力道,竟也就将韶亓箫扯着站起了大半。 韶亓箫左右环视人群,见了她羞红的双颊,便顺着她的力道起来,又随着她快步躲进了小巷子里。 一进小巷,韶亓箫再无顾及,飞快在她身前弯腰,将人稳稳驼在了背上就大步往前走。 赵敏禾乍一受惊,轻声惊叫了一声便赶紧用手抓了他双肩稳住自己。 韶亓箫回头:“现在可没人看我背你了,不许下来!” 赵敏禾趴在他背上,看看后头确实没赏灯的人群看进来了——至于后头远远跟的陶卓康平拨云三个,她只好当做自己没看到——这才老实地一动不动。 小巷子里萤火朦胧,大街上的喧嚣仿佛一下子离得他们很远。 赵敏禾脑袋抵在他的上,静静地感受了下这温情的片刻,轻声道:“这似乎是你第一次背我吧?” 韶亓箫想了想,歪着头轻声道:“是啊。等我们老了,我还这么背你来月圣母庙。” 赵敏禾第一次觉得——“老了”也是这么美丽的词。 在小巷口子的不远处,一身便衣的承元帝静静看着儿子与儿媳消失在光影中,半响才抬头望了望圆月。 他身上披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黑貂大氅,手中摩挲着一只陈旧的点翠蝴蝶钗,蝴蝶钗精致小巧却带着年代久远的黯淡色泽,钗头的蝴蝶还少了一半的翅膀,叫人可惜了原本该是巧夺天工的一件首饰。 第190节 身后的冯立人瞥见承元帝又低头去看那小钗,赶紧视若无睹地收回目光,只低头看着自个儿的脚尖。 那小钗陛下本已将它收在库中近二十年了,从不许人靠近,却也从未拿出来看过,近日里却又命人重新开箱取了出来。冯立人闹不大明白陛下是何意。还有今夜的微服出巡……前次陛下元宵出巡还要追溯到二十三年前的元宵夜,那一次的微服出巡却叫这个骄傲的帝王,遇到了他一生的劫。 “老七和他媳妇儿感情倒是好。”他听见年过半百的帝王如此叹息道。 冯立人顿了顿,赔笑道:“那可不是。七皇子妃是七殿下亲自求娶的,一晃这么多年都没改变心意,可见殿下赤子之心。” 承元帝轻笑一声:“他运气比朕好。年龄相仿……又相识于少时……” 不像他,身为先帝唯一的子嗣,他十四岁起朝中便开始为他甄选太子妃人选,而后十七岁大婚,十八岁有了嫡长子。那时候她却还是个九岁的黄毛丫头,来不到他的跟前…… 明明只差了五岁啊,却也是一生…… 冯立人愈发低了头,没有出声。 承元帝也不需要他人与他一起缅怀过去。 他望着这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襄京城朱雀大街,闭上了双眼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冬日的冰凉空气。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已剩下一片清明,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仪赫赫的大周君王。 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残缺的点翠蝴蝶钗,承元帝便将蝴蝶钗往身后一递,淡淡道:“命人送去晋州端城,告诉她,今年朕调吕放(大姨母的夫君)回京。” 冯立人吃了一惊,本能地双手接过,不由呢喃道:“陛下……” 承元帝平静道:“有些东西,终是害人害己的执念罢了。”他又一次闭了闭眼,“再告诉她,朕只是物归原主。” 冯立人怔怔应“是”。 他立了片刻,头一次不是那么谨慎小心地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如何是好。 承元帝已爽朗大笑一声,道:“走吧,咱们去璟郡王府看看圆圆。老七和他媳妇就光顾着自己出来玩儿了,竟然丢下了孩子一个在府里。” 转身离去的承元帝和冯立人暂且不提。 小巷里,赵敏禾伏在韶亓箫背上,朝前方慢慢走着。 赵敏禾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揩了揩渗出的薄汗,轻声问着他“累不累”,韶亓箫亦轻笑着回她。 缠绵轻柔的声音传到后头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伺候的康平等人耳中,三人心中滋味陈杂不一。 康平只是内侍,又没有家人,璟郡王府跟他的家没什么两样,二位主子感情好,康平只觉得欣喜无比。 陶卓却是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与自己中间还隔着一个康平的拨云,又看看前方你侬我侬的一对,眼里浮现淡淡的羡慕。 陶卓少年失怙,于他而言帮他报了父仇的韶亓箫乃是再世恩人,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拨云曾拨动了他寂静的心弦。那年赏灯节上,不是随便一个女子都可以在那种剑拔弩张的时刻还可以如她一般镇静,还有勇气站到外围来面对着已经完全慌乱拥挤的人群。 他眼睛没有坏,她从前眼里的情意并非作假,然而她自陪嫁入府开始,却对他日渐冷淡,他还不知为何…… 若她是看上了自己伺候的男主子想要飞上枝头,他还可以说服自己那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可以叫自己渐渐放下。可她不是,她对王妃忠心耿耿,从无僭越之举,叫陶卓在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时,总是对她的转变时时挂心,无法释怀。 他低头握拳,悄悄打定了主意。 第146章 韶亓箫背着赵敏禾走出小巷,夫妻二人又往福运茶楼坐了坐,在街上赏够了琳琅满目的花灯之后,才提着买下的一盏七彩莲花灯和一盏兔子灯回府。 此时已经快到亥时三刻了,也幸亏这一日的宵禁时刻比平日推迟了许久。 七彩莲花灯不同于简单的兔子灯、金鱼灯,它制作工艺繁琐,精巧无比,相应的也比兔子灯重多了。 韶亓箫怕累着赵敏禾,便自己抢了过来给她提着,只留给她一盏轻巧的兔子灯。夫妻俩都没交给后头的康平或陶卓提,空出来的两只手便十指相握牵在一起。 赵敏禾将憨态可掬的兔子灯拎高一些看了看,有些兴奋地对韶亓箫道:“回去好好收起来,明早等圆圆醒了再拿给她玩儿。” 韶亓箫取笑道:“说是给圆圆玩儿,可她什么都提不动呢,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玩儿?” 赵敏禾不依地朝他皱皱鼻头,道:“圆圆如今眼神可好了,她不能自己拿却可以看的!今日我抱着她拿了个拨浪鼓在她面前晃她的大眼睛便会跟着一直转。这兔子灯可爱,圆圆一定喜欢!” 韶亓箫刚要笑笑应下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大惊失色道:“你逗圆圆,可别将她竖着抱起来,林嬷嬷说头三个月只能横着抱孩子!” 赵敏禾叹了口气,纠正道:“嬷嬷说的是‘一般’而言!而且嬷嬷说过,婴孩儿可以自己抬头之后,偶尔竖着抱没有关系。嬷嬷还说过,小孩子喜欢新鲜,被竖着抱看过更广阔的视野之后,再叫一直被横抱着只能看抱她的人的话,孩子也会不喜欢。” 她极力说服着养孩子不能一成不变,韶亓箫却还是忧心忡忡道:“不行,万一一个不小心叫圆圆的颈骨受伤了呢,以防不测小心为好。” 二人已经一同走近存墨院,赵敏禾还想再说些什么劝服他时,却发现林嬷嬷竟亲自等在了存墨院门口,神色有些焦急。 见了二人回来,林嬷嬷小跑几步,过来道:“殿下,陛下来了,现下正在东厢房里看小郡主。” 韶亓箫与赵敏同时吃了一惊,对视一眼便相携进了存墨院,连手上提的花灯都忘了放下。 刚入东厢房,便见到了侯在外间的冯立人,韶亓箫刚要与他说话,便听到了在里间小娃娃的咿咿哦哦声,还有中年男人语带笑意的轻哄:“啊呀,好玩儿吧?你父王小时候祖父都没那么逗过他呢。他今天晚上只带了你母妃出去玩儿,没带圆圆,圆圆是不是好生气呀?” “咿呀!”回答他的是一记清亮的婴儿语。 而后带着更加浓重笑意的声音响起:“好好好,等他们这对不负责任的夫妻回来了,祖父一定好好帮圆圆教训他们!” 韶亓箫和赵敏禾各自抽了抽嘴角,冯立人微笑以对,轻咳一声朝里面喊道:“陛下,七殿下和七皇子妃回来了。” 霎时,承元帝的声音在里头消失的一干二净,只余下小婴儿的笑声。 韶亓箫听到衣料摩擦声,然后便是一阵稳健的步伐朝外头而来。只是脚步声不及里间的门口,他那快满三个月的女儿便发出了一阵着急的啊啊声——韶亓箫想到了自己每次逗了圆圆,若她还意犹未尽,便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他立时有些心塞,想不到承元帝分明才见了女儿两次,就可以与他这个做父亲的得到相同的待遇了! 里间脚步声停了停,韶亓箫暗暗祈祷着承元帝赶紧出来,然后他自己便可以好好安慰圆圆了。 可惜,没有如他所愿——脚步声没有接着出来,而是返回了里面。 果然,没一会儿他便见到承元帝抱着用小被子包裹起来的圆圆出来了。 第191节 韶亓箫有些可惜,和赵敏禾一起定了定被承元帝震惊了的心神,朝他请安行礼。 承元帝手里抱着圆圆,在上首坐下,只随意甩了甩手叫二人不必多礼。 韶亓箫刚一抬头,便大惊失色地上前几步,随手将七彩莲花灯一放,几乎是用抢的抱过了圆圆,口中着急道:“父皇,圆圆还小,你不能这么抱她!” 承元帝怕伤着孩子,倒没有用力留孩子在自己手中。他低头望了望空空如也的怀抱,心中带上几分失落,面上却嘲笑道:“怎么?你以为我是那等不知分寸的人吗?” 韶亓箫打横抱着圆圆,小心地调整着姿势,好叫闺女在他臂弯里躺得舒服些。 可惜圆圆却不大喜欢这个睡姿,她使劲儿抬着小脑袋,像是用了吃奶的劲儿,憋得小脸儿通红。 承元帝心疼地看着,怕这么下去孙女儿该哭了,立时也不去嘲讽儿子了,只道:“圆圆不喜欢你这么抱她,像我方才那样她就乖得很。” 韶亓箫理直气壮道:“您那样抱她是错的。” 承元帝愣了一会儿,就听他儿子将自己从林嬷嬷那儿求取来的养儿经说了,末了又强调道:“还有三天,圆圆才可以被竖着抱起来!” 林嬷嬷和赵敏禾齐齐在后面抚额,不忍直视承元帝的表情。 承元帝头一次发现,自己儿子竟还有当活宝的潜质。 他死皱着眉头道:“陈老太医与我说过,你们夫妻俩身子骨都极好,生下的圆圆更是健康得像个小牛犊子,骨骼发育也比一般孩子的结实,是以圆圆抬头就比寻常孩子早。我想光就这一条,就足够圆圆可以比一般孩子早些日子竖着抱了吧?” 韶亓箫愣愣,下一刻又去问林嬷嬷道:“真的不要紧?” 恰在此时,圆圆拧了拧小脑袋,终于“哇——”地大哭起来。 韶亓箫惊慌失措,赶紧低头哄她。 承元帝看不下去了,直接抱过孩子,将圆圆竖起来,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背脊。 哭得小脸上挂上了两串泪珠子的圆圆渐渐收了声,不一会儿便只剩下抽抽搭搭。 承元帝得意地朝韶亓箫抛了一眼:“看吧,就是你那么死板,才叫我孙女儿都哭了。” 韶亓箫有些丧气,赵敏禾忍俊不禁。 考虑到孩子刚哭过,她走到净房里头拧了温热的湿帕子,又走出来递到韶亓箫手上道:“去给圆圆擦擦脸,别叫她用手去擦,眼泪黏在脸上也会叫她不舒服。” 韶亓箫乖乖接过,见圆圆软软的小身子趴在承元帝肩上,走过几步绕到承元帝身后,轻轻替闺女擦起来。 很快圆圆又恢复了干净的小脸袋儿,小包子和祖父玩儿了好一会儿游戏,又哭了一场,打了个小哈欠,水润的双眼也开始犯困地眯了起来。 韶亓箫犹豫了会儿,便对承元帝道:“父皇,圆圆要睡了,您把她给我吧。” 承元帝转头,果真见孩子的小脑袋在自个儿肩上一点一点,还有一只带着几个肉窝窝的小手拽着他的衣领不放,着实有趣,便道:“不用,我来哄她睡。” 这么个小东西,抱在怀里那么小那么软,还会朝他笑得甜甜的,叫他在今晚做出那个决定之后倍感寂寥的心,霎时温暖慰贴了许多。 底下的赵敏禾心中的惊异叠了一层又一层,已高高垒起。 今晚承元帝私服来了府上不说,还像个普通百姓家的祖父似的逗孩子笑,现下竟还亲自哄起孩子睡觉来了……与之相比,上回的召见倒像是例行公事——然而那次召见在他人眼里,已是一个皇孙女得了荣宠的表现了。 一墙之隔还有个只差了三个月的团团,看承元帝的模样,可没打算顺道过去也瞧瞧团团。 她低着头,脑袋里纷纷乱乱,因而也没注意到——韶亓箫看着承元帝如此温情地拍着圆圆睡觉,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明悟。 赵敏禾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承元帝就该回宫了。 见韶亓箫起身去送他,赵敏禾也赶紧跟上。 快出府门时,她听到韶亓箫对承元帝道:“父皇,我想再过些日子,等天气合适了,便将宫里母妃的那座木兰园移到我府上来。您看……如何?” 赵敏禾顿时脚下滞住了。母妃的木兰园,据韶亓箫自己所说,母妃身体还好时皆是她亲手打理。韶亓箫出宫建府后,每个月至少还会去一两次,多数时候她也会陪伴他同去,只有去年她刚有孕和快生产的那段时间次数才少了。 她是知道他对自己生母的木兰园——或者说整个珑翠宫——的留念的,但真的要为此如此劳师动众?更重要的是,那里对韶亓箫而言是怀念,对承元帝……不是更甚吗?承元帝哪里能同意这个? 然而,出乎了赵敏禾的意料的是,承元帝只是稍稍一愣便恢复了常态。他叹了口气,看了远方半响,然后幽幽道:“也好。你母妃在天有灵,应该也不会反对你这提议吧。”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中竟还带上了几分……舒朗? 赵敏禾愈发困惑,如走入了重重迷雾一般不解——每个人都说韶亓箫的生母才是承元帝一生所爱,那么对挚爱留下的木兰园,不是该珍之重之么?如何能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放了手? 韶亓箫这里却已然明白——承元帝今晚微服来了自己府里,他便在猜测他是不是已然放下了。于是他才出言用母妃的木兰园一试,结果确如他所料,他的父皇已打算叫那段纠葛烟消云散了…… 第147章 赵敏禾想了又想,终是在临睡前问韶亓箫道:“父皇为何会同意你将木兰园移出来?” 韶亓箫顿了顿,只抿了抿嘴角道:“母妃去世这么多年,父皇迟早会看开的。”只是他看开的并非是挚爱之死,而是无辜之人为他的私心所累而殒了命——还是那人的胞妹,且是真心爱着他的女子。 这话听在赵敏禾耳朵里,却总有些怪异,她还想再问,韶亓箫却已抬手遮了她的双眼道:“好了,天色都这么晚了,快些睡吧。” 赵敏禾此刻已经十分确定他一定有事瞒着她,否则他不至于没有直视她。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出口的秘密,自己是否真的要刨根究底? 她迟疑了。 将覆在她眼上的大掌拿开,她看了看他疲惫幽远的眼底,终究什么都没问出口。 元宵之后,承元帝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召圆圆进宫。有时是韶亓箫抱着圆圆去;有时是赵敏自己带过去,韶亓箫则在下衙后来宫里接母女俩回去。 圆圆本就不怕生,在常常能见到承元帝的情况下更是不怕他,一老一少常常玩儿得极是开心。偶尔到休沐日时,赵毅听闻外孙女进了宫,他也会寻些借口进宫来,与老伙伴争夺(外)孙女的注意力。 朝中上下立时对璟郡王府小郡主的盛宠侧目起来。 然而到二月中时,承元帝开始偶尔会将另外几个嫡出的皇孙女也召过来见见。——外人看来,便是承元帝在见过小孙女之后,也想起来另几个,便突然喜欢含饴弄孙起来。又因召见皇孙太显露政治信号,便一律只召几个孙女进宫。 于赵敏禾而言,即使算起来除了团团,也就十四岁的福仪郡主韶玉凤、周氏十岁的女儿韶玉珍和王氏生的五岁的韶玉婵三个,她还是对承元帝的一碗水端平有些无语。 第192节 她偷偷对韶亓箫道:“父皇这么做,真的能叫所有人心里都平衡不成?” 韶亓箫无所谓,道:“但也不能说没有效果吧。除了太子皇兄,我和另几个皇兄皇帝从小到大,在大事上都不见父皇有所偏袒。你看如今,就因为咬不准父皇属意为谁,多数的朝臣还不是哪边都不靠。” 赵敏禾又道:“那不至于连孙女都要如此对待吧?” 韶亓箫想了想道:“若是早些年,我想父皇确实不会如此。但近些年朝中暗流颇多,不大太平,父皇也比从前还谨慎了。左右这样也可以叫咱们圆圆不再那么显眼,也是好事。” 这倒也是。赵敏禾想了想,倒释怀了许多。 承元帝如今五个嫡出的皇孙女中,其中韶玉珍渐渐长成,平日里要忙于学这学那,进宫的次数不多;福仪郡主韶玉凤身为先太子的遗腹女,自然是住在宫里的,按理她该是见承元帝次数最多的人,但她生性内向,不喜见人,出来的次数实在不多。 于是,这段时日里最常来承元帝跟前的,便是韶玉婵和团团、圆圆。 韶玉婵活泼可爱,嘴巴又甜;团团圆圆还小,咿咿哦哦起来也萌得叫人心都软了,倒是叫承元帝这段时日跟孙女们处得很开心。到三月春猎时,他也想三个小团子打包一同带去上林苑。 然而团团圆圆还是太小,不好一路颠簸,承元帝只好依依不舍只带了韶玉婵一个去了上林苑。 团团圆圆留下了,作为她们的父母,韶亓箫赵敏禾与韶亓荿郑苒自然也留在京中。 到春猎结束,上林苑传来消息,承元帝为福景郡主韶丰琪赐婚于这次春猎比试时的头名——康怀侯世子戴志行。 事关赵煦,赵敏禾自然多关注几分。 她有些讶异。 康怀侯府算是这襄京城中的新贵,这爵位并非开国元勋而来,而是前次北翟入侵的功臣之一。其时大周三路大军中的并州一路能持久不被攻破,与当时身为怀德将军的戴鸿的指挥得当是分不开的,战后承元帝便封了戴鸿为康怀侯,袭五代而降。戴鸿其人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他的儿子戴志行却并不出彩,唯一能叫人称道的只有几分蛮力。 而且……赵敏禾从前去陆府参加杨兰锦的花会时,见过戴鸿的夫人和来接母亲的戴志行…… 她想了想,便叫孙嬷嬷看好了正在午睡的圆圆,自己带了拨云去后花园寻韶亓箫。 珑翠宫的木兰园是二月末移栽过来的,韶亓箫亲自盯着人忙活了整整一日,除了一些长得太大的植株实在不适宜移到璟郡王府里来之外,宫里的木兰园中的植被如今十之*都已在存墨院后头的后花园里了。 刚移植的这段时日,植株能否成活还是未知,韶亓箫不敢放松,每日总要来两三趟看看。 到木兰园外头,只见陶卓和康平一人一边守在外头,韶亓箫却不见人影,想必还在里头。 赵敏禾便叫拨云等在外头,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 眼见王妃旖旎的倩影渐渐远去,陶卓想了想,对康平使了个颜色。 康平起先还不明白,见陶卓眼珠子往低头静立在一旁的拨云那头斜了斜,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他打趣地看了眼陶卓,也不为难人便稍稍走开了几步,留给二人说话的地方,不过却始终支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陶卓靠近拨云几步,在她察觉到人抬起头时专注地看着她问道:“我想了又想,实在不明白你我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我也不想再自己瞎猜,只想问你一句:我想去求殿下与王妃娶你过门,你意下如何?” 拨云怔在当场,呐呐无言。 陶卓等了又等,也不见她有何反应,皱着眉头道:“好还是不好,你倒是说句话啊!” 拨云颤了颤嘴唇,半响吐出三个字:“你、说、娶?” 陶卓不解地挠挠头道:“不娶,难道是要我入赘?可我听人说,你从前是泸州的孤女,自小被忠勇伯夫人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放到王妃身边伺候的,难不成你还记得自己祖上是谁,想要继承家中香火?” 拨云下意识摇摇头。 陶卓松了口气,又急忙解释道:“我不是嫌弃你。而是我父亲为人所害,若是还有个兄弟在,我倒不介意孩子随你姓,但如今陶家只剩我一个,香火不能断在我这一代。” 拨云眼中含泪,道:“孤女好歹还是自由身,我却身在奴籍,你就不……”她缓了口气,对他道,“而你身为王府的侍卫首领,已身居从六品上,便是小官之女也任你挑选……” 陶卓听懂了,道:“你便是因这个缘由,才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断定我是个嫌贫爱富之人?” 他一直以来的疑惑被解开了,却高兴不起来。 拨云半响才呐呐出声道:“你我身份并不相配。” 陶卓死皱眉头道:“你是伺候王妃的,我是伺候殿下的。不很配吗!” “你是官身,我只是丫鬟,怎会一样?”拨云冷静摇头道。 陶卓气急,正要说什么,康平在一旁举起了一只手,忐忑地插嘴道:“我有两个问题?” 陶卓倏地转身面朝他,神色不善。 康平快速小步跑到拨云身后藏好,探出一只脑袋来道:“第一,非奴籍与奴籍不能通婚,你们是不是先找王妃放了拨云的奴籍,再来讨论要不要嫁的问题?第二,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 陶卓双眼一亮,自动忽略了康平后面的八卦,对拨云道:“是啊!叫王妃放了你的奴籍,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拨云翕了翕嘴,想象不到他竟是真心想娶她的。 康平白眼一翻,这人真是过河拆桥,亏他还好心来提醒他呢! * 木兰园里头,赵敏禾走近韶亓箫时,他正在小心修剪着一棵白玉兰的枯枝。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放下修剪的大剪子,走过去扶了她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道:“圆圆还睡着?” 赵敏禾含笑点点头,而后将刚得到的赐婚消息说了,末了又道:“你我皆知,这样的旨意必是事先两家都有意之后,才一起去禀了父皇,父皇才会下旨的。可我从前见过戴夫人和戴志行,说实话,我觉得戴夫人为人有些刁钻,并不宜相处,还有戴志行,本身最多算是中规中矩,那春猎头名,不是运气甚好便是有人暗中做下手脚叫这桩婚事好看的。” ==半个小时内替换== 赵敏禾含笑点点头,而后将刚得到的赐婚消息说了,末了又道:“你我皆知,这样的旨意必是事先两家都有意之后,才一起去禀了父皇,父皇才会下旨的。可我从前见过戴夫人和戴志行,说实话,我觉得戴夫人为人有些刁钻,并不宜相处,还有戴志行,本身最多算是中规中矩,那春猎头名,不是运气甚好便是有人暗中做下手脚叫这桩婚事好看的。”赵敏禾含笑点点头,而后将刚得到的赐婚消息说了,末了又道:“你我皆知,这样的旨意必是事先两家都有意之后,才一起去禀了父皇,父皇才会下旨的。可我从前见过戴夫人和戴志行,说实话,我觉得戴夫人为人有些刁钻,并不宜相处,还有戴志行,本身最多算是中规中矩,那春猎头名,不是运气甚好便是有人暗中做下手脚叫这桩婚事好看的。” 第193节 第148章 听过韶亓箫的话,赵敏禾对韶丰琪的婚事也算是释然了不少。 她过了几日便抱着圆圆回了趟娘家,想看看娘家人的反应,尤其是赵煦的婚事。大侄子只自己小了几个月,过了新年便已经十九,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子就是不成亲也该定亲了。 然而宋氏说起这事来,也是满心无奈。 “阿煦说要先立业后成家,倒是他如今官阶低微,又无大作为,况且年纪也不算大,想再等两年再说。” 赵敏禾有些无语。这理由……好苍白。 宋氏一看小姑子的表情,便抓着她的手寻找同盟道:“你也觉得他是敷衍我的是吧?可偏偏你大哥却同意了!” 赵敏禾惊讶:“啊?” 宋氏气哼哼地点头道:“他们父子俩关起门来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还不说给我听!总之等出来时你大哥就与我说暂且将阿煦的婚事放下来,过个一两年再提便是!若不是老早就确定他对那个福景郡主无意,我都要以为他是为佳人另嫁伤心了!” 一听是赵攸瀚同意的,赵敏禾立刻就放心下来,只好安抚了宋氏几句。 宋氏点点她的脑袋道:“就知道你一定偏着你大哥!” 赵敏禾傻笑了下,喏喏道:“谁叫我不如大哥聪明呢。” 宋氏闻言,霎时也泄了气。 韶亓箫下衙回来后,便直接来了忠勇伯府接妻女回家。 不过他来的前一刻赵毅也好才回家,慈爱的外祖父自然不抱着萌萌哒外孙女不放,连带着外孙女的父王只好不得已地在岳丈家待到了晚间,直到眼看着快宵禁了才从依依不舍的岳丈手里夺回了宝贝闺女。 第二日是休沐,鉴于昨晚与闺女团聚的千辛万苦,韶亓箫决定今日便懒在府里抱闺女,哪里都不带她去了。刚巧承元帝那头今日没有来召人,赵敏禾一想前段时日圆圆的受欢迎程度,韶亓箫也确实很久没有与女儿待在一起一整天了,便也随他去。 三月里的春光明媚,韶亓箫命人搬了贵妃榻放在院子里,一家三口便在这里晒太阳。 他自个儿惬意地斜斜躺在贵妃榻上,五个月大的圆圆就头顶着一只小小的虎头帽,圆滚滚地趴在他的胸口,两只小胖脚时而踢踢他的肚子,配合着嘴里着急的“啊啊”声。 不过这般着急的小模样却不是为了韶亓箫,圆圆圆圆的大眼睛盯着旁边赵敏禾手中的小银匙哩。 ——圆圆从上个月便开始吃一些蔬菜泥和水果泥,赵敏禾常常自个儿动手给她做,这会儿手上便是慢慢地刮着沙果泥喂她。 韶亓箫一手扶着闺女的小身子,叫她不会乱动之下把自己摔下去,一手还举着本书在圆圆头顶,不叫有些刺眼的阳光伤了闺女稚嫩的眼睛。 如此辛苦……却比不上媳妇儿手中的吃的?! 给圆圆喂了几口,赵敏禾估量着量差不多了,便放下银匙,将剩下的沙果塞到韶亓箫嘴里道:“快些吃完,免得圆圆老惦记着还要再吃。她如今的肠胃弱,可不能多吃这些。” 韶亓箫更哀怨了……闺女吃完,才轮到他…… 然而再哀怨,一个是老婆一个是闺女,还能如何? 他三两口地便将沙果咬完了,随手扔掉了不能吃的果核。 这下儿轮到圆圆不乐意了!眼看红彤彤的好吃的果子被父王抢走了,她瞪圆着双眼好一会儿,便不依地用小胖手拍了拍父王的胸口,眼睛盯着韶亓箫还在咀嚼的嘴,“啊啊”地叫了两声。 韶亓箫乐颠颠地朝闺女吐了吐舌头道:“你先吃又怎么样?最后大头的部分还不是我得……” 话音未落,便听到圆圆皱起了小脸,眼里开始积蓄泪水。 韶亓箫的哀怨和得瑟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急急忙忙扔了手里的书,自己坐起来的同时也将闺女抱起来,虚抛了抛道:“哎呀等圆圆大一些了,就能吃多一些了,现在圆圆就乖乖哒,好吃好睡才能长得快呀。父王现在陪圆圆玩儿抛高高好不好?” 圆圆一下子就被悬在了空中,又一下子忘了前面的“委屈”,两只小胖脚底下空空蹬着,不一会儿便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 他手上很稳,赵敏禾也不反对父女之间这类的亲子活动,只含笑看着。 待圆圆开始犯困之后,韶亓箫又当仁不让地担起哄女儿睡觉的重责来。 赵敏禾则指挥着下人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 韶亓箫哄圆圆睡熟后出来时,她也刚好进了小厅,他刚想凑过去跟老婆亲热一番呢,就听康平进来禀告说陶卓求见王妃。 陶卓前几日刚与韶亓箫求过拨云的事,当时韶亓箫考虑到拨云是赵敏禾的陪嫁丫鬟,他不好越过她来同意此事,便与陶卓道这事还须王妃点头,想必今日陶卓便是为此事而来。 他嘀咕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到底是得力属下的终生大事,便还是叫人通传进来了。 拨云此刻去了小厨房盯着晚膳,陶卓说起话来也利索些,三言两语便已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待陶卓求完事,赵敏禾倒是有些恍悟,也有一些安心。 大户人家的大丫鬟,如果不是给男主人做通房,一般而言便会在二十一二岁嫁人,更晚的也有,即使再早一些的也在十九之后,这样才够时间培养好底下接任她的丫鬟人选。她们的夫婿人选有同是一家的家生子,也有主人家在外头的管事或寻常的平民户,像陶卓那样有官身的却是极其少见。 说起拨云与陶卓之事,在自己出嫁前她已觉出端倪,只是当时并不确信,后来成婚后却似乎不见二人来往,她问起来拨云也是淡然回了,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儿女私情。如今陶卓来求,倒恰好合了赵敏禾的意。 不过,她到底没有枉顾一家之主的意思,只转头问韶亓箫道:“殿下的意思呢?” 韶亓箫自然没有意见,也并没有拨云的身份配不上陶卓的想法,左右陶卓的一身荣辱皆在自己身上,而与他最后娶了谁无关。 赵敏禾正想答应,又想起来问道:“拨云的意思呢?你们可自己商量好了的?” 陶卓微红了脸道:“属下怕她害羞,看她不在王妃跟前才来求的。” 赵敏禾明白了,晚间问起拨云来,难得地看一向稳重的拨云也红了脸。 弄月在一边嘻嘻笑,眼神打趣,赵敏禾见状便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又不是你快成亲了。话说起来,拨云有了夫婿的人选,你呢?可别拖成了老姑娘。” 她的两个大丫鬟,拨云比她大一岁,弄月则刚好与她同岁。 弄月大大方方道:“王妃,奴婢一早便有归宿了,是夫人帮我做主的。夫人说只等王妃您问了,便一五一十地与您说说夫人的意思。” 赵敏禾吃了一惊,这“夫人”显然指的是吴氏,可吴氏会为已出嫁的女儿身边的大丫鬟安排婚事,怎么看都不像吴氏会做的事。 第194节 看她吃惊的模样,弄月也不故作玄虚,便道:“夫人想要奴婢嫁给方平。先前王妃出嫁前,夫人便特意问过奴婢与方平的意思,我们也都同意了。只等着王妃您在郡王府里扎稳了脚跟便可提婚事。我自己想着,我比拨云小,要嫁也是拨云先嫁,我还想多陪着王妃和小郡主几年哩,不着急,便暂且没有与王妃提。” 她语气雀跃,说到后来连自称都忘了,显然对方平也颇有情意。赵敏禾便明白了。 方平是她陪嫁中在外院的管事,她的嫁妆产业便是由方平总揽打理,先前吴氏要他坐上这位置时,赵敏禾在信任吴氏的眼光的同时,也有几分疑惑,方平太年轻了,她唯恐他镇不住场子——不是说方平的能力不够,而是同样具备这样能力的人还有另几个人选,而且那些人都已界中年,显然比他更合适。 现在看来,却是吴氏一早便打算好了,叫方平主管外院那头,又把她的大丫鬟嫁了他,才更好掌控他。 赵敏禾心里感慨吴氏的安排周到,又叹了口气。她都出嫁了,还要为难母亲如此为她考虑。 * 三月底,春猎大队回来不久,璟郡王府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 好消息是韶亓箫母家的大姨母,随夫外调二十多年不曾回京的大杨氏要回京了,她的夫婿吕放被任命为左金吾卫中郎将,调回京中。因晋州路途遥远,还有与下任官员的交接事宜,一行人恐要到五月时方能到京中。 好坏参半的消息则是:郑苒又有孕了。 赵敏禾先是高兴表妹有喜,而后才有空掐指算了算,发现距离她生完团团满打满算才八个半月而已,这时间会不会挨得太紧了? 第149章 在一般人眼里,怀孕终究是喜事,尤其是郑苒身在皇家,前一胎生的还是个女儿。 但作为她的亲人而言,赵敏禾却忍不住想到她这次怀孕的危险系数上。 她的不安很快就有了佐证——郑苒怀团团时看到什么都想吃进肚子里,睡眠也十分充足,甚至没有任何的妊娠反应,简直比没怀孕时还健康。这一次胎儿还没满三个月,她便开始吃什么吐什么。 这一日,赵敏禾将脸上的担忧收起来去隔壁看望她时,碰到了小吴氏。 小吴氏也同样担忧女儿,便常常上门探望。 她进房时郑苒刚刚吐过一轮酸水,嘴里无味,什么东西都吃不下。韶亓荿殷勤而急切地捧着一只痰盂伺候着,小吴氏则正轻声哄她:“你就是自己不想吃,也得为孩子想想。一直吃下东西,便是你受得了,孩子如何受得了?” 赵敏禾见状,快步进去也跟着劝了几句。 郑苒这些日子被折磨得口中索然无味,身体也渐渐消瘦,她本就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经常如此下来,不免气急败坏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道:“这孩子现在就这么折腾我,一点儿都不孝顺!” 韶亓荿缩了缩脖子,作为罪魁祸首的他不敢说话。 小吴氏轻轻拍了女儿一下,道:“浑说!它懂什么,再说折腾,退一万步说那也是你先不给它吃东西的。” 郑苒耷拉了脑袋,只觉得真是辛苦。 等郑苒勉强吃了些白粥,小吴氏和赵敏禾一起出来,韶亓荿继续留在床边照顾着。 赵敏禾临出门前又回首看了看夫妻二人,见郑苒脸上带着些苍白卧在床上,而韶亓荿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一边看着她睡,眼神专注。 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两人感情倒是不错,但怎么就糊涂了呢。 一般她们这样人家的女子,医理不说精通,也总是会学些皮毛的。赵敏禾记得吴氏请来教导她的医女曾说过,女子两次有孕,中间最少也要隔开一年。怀胎是大事,接二连三地生孩子,身体得不到充分的自我调节和休养,产道因生产所受的损伤也未完全复原,如何能健健康康地孕育孩子。 显然小吴氏也觉得郑苒怀孕太频繁了,离了女儿跟前脸上也染上了忧色。 她对赵敏禾道:“阿苒太任性了,这一胎本就有些凶险,她还如此挑食。” 赵敏禾也有些拿不准,却还是实事求是地劝慰道:“姨母,阿苒现在还并未到危险的时候。况且初期,胎儿所需的营养也少,如今她少吃些倒是无碍,只要阿苒的孕吐快些过去便好。” 小吴氏叹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赵敏禾接着道:“姨母安心,我每日都会来看看阿苒,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立刻派人去通知您。” 郑苒终究是出嫁女,小吴氏确实不好每日都来,闻言也安心了些。 接下来的时日,郑苒的孕吐稍微有了几分起色,却也只是对白粥一类基本没有味道的食物才能咽得下去,换上诸如鸡汤等营养之物,她照旧连闻都闻不得。 赵敏禾便还是天天往隔壁跑,即使安慰自己好歹她的情况没有恶化,赵敏禾也并不能就此安心——光喝白粥,她可怎么撑过生产之苦。 她愁苦的情绪自然也影响到了韶亓箫,他问起来时赵敏禾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与他说了。 韶亓箫听罢,久久无言。 他想起了郑苒夫妇前世的遭遇。 那时候他与韶亓荿远不如现在和睦,甚至还带着仇视,韶亓荿府中的情况他自然无法获悉也没有兴趣打听——只知道郑苒连生两个女儿之后,又因受不住他人流言,在第二胎产后不到半年又再次怀上了第三胎。 她的身体本就因连续生产而亏损,到怀胎八个月时又接到了郑老夫人过世的消息,大受刺激之下自然早产且难产了,差点儿一尸两命,虽然最后勉强度过鬼门关,但产后大出血,此后再难有孕。 这一回生下的倒是个儿子,可惜因为孩子身体太弱,勉强养到一岁多便夭折了,这对郑苒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她的身体从此也垮了下来……前世,郑苒的过世其实比阿禾还早…… 至于韶亓荿,孩子夭折后承元帝曾赐下妾侍为其生子,然而韶亓荿不愿意,甚至跑到承元帝面前跪求收回旨意,承元帝自然大怒,韶亓荿跪了一天一夜,又有林贵妃求情方求得承元帝收回成命。 又过了几年,承元帝到底心疼儿子无子,为其过继了一个五岁的宗室子。也是这件事,让韶亓箫知道其实只要不是没了继承爵位的后代,他们的父皇不会管皇子府中有无侧妃、侍妾等旁的女子。 韶亓箫一直以为,郑苒的悲剧是从第三次有孕开始的,所以他本想在她第二次生产后提点一下韶亓荿,多请个太医看看她的身体,再暗中安排叫太医把郑苒的身体说得严重些;若是实在无法阻止人家夫妻怀孩子,那就万不能叫郑老夫人过世的事传到她耳中,左右只要隐瞒一个多月,对一个大腹便便不宜出门的孕妇而言应该不难。 现在想来,原来郑苒的身体从如今就有征兆。 既是如此,韶亓箫觉得自己从今日起便做些什么。 男女有别,郑苒那头他可做不了什么,只能通过影响赵敏禾间接地影响她。 他对赵敏禾道:“阿禾,我问过陈老太医,他说女子接连有孕极易伤身。看八弟妹这么辛苦,这么下去生产时恐怕要吃一番苦头了。我想我们还是过些时候再要第二个孩子吧。” 想必她与郑苒说话时,会提及这件事吧。 最重要的还是韶亓荿的态度。 第195节 韶亓箫寻了赵敏禾又去了隔壁的时机,自己抱了圆圆也跟过去,两个女人在里面说话,他便喊了韶亓荿抱着团团出来说话。 两个小女娃分别坐在自己父王的腿上,面对着面咿咿呀呀。 韶亓箫也状似无意地提及陈老太医的“金玉良言”,还特意夸大了几分后果。男人跟男人之间说话不用顾忌太多,他过后便感叹道:“幸好我听了陈老的话,平日都克制住了,否则叫阿禾受这一番苦楚,我是不舍得的。” 韶亓荿原是不知这事的,闻言后怕道:“真是如此危险?” 韶亓箫蹙眉,道:“我骗你这个做什么?不信你自己去问陈老太医。” 他了解那些老家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郑苒现在身体确实比第一次怀孕时差了,陈老太医要是此刻说无碍后头郑苒却生了事,那后头韶亓荿如何能绕得了他。所以哪怕郑苒后头可以经过细心调养好了,陈老太医即使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也会把情况往严重里说。 果真,第二日韶亓荿便回来告诉感激他道:“幸亏七哥你告诉我,否则指望陈老太医主动提及还不一定等到何时呢。” 韶亓箫哑然失笑,心道现在你老婆的情况确实没到严重的地步,若非他知晓前世的结果,也想不到从现在开始便预防起来呐。 * 叫人欣慰的是,郑苒在经过大半个月的孕吐之后,总算恢复了原来的食欲,虽然仍旧比不上她怀团团时那么爱吃,但好歹能开始补充怀孕所需营养了。 时间已经来到四月末,而赵敏禾也能抽得出时间来准备大杨氏回京后的表礼。 第150章 大杨氏一家人是在五月中旬回京的。 吕家在京中没有房舍,便先住进了杨家安顿,待吕放大杨氏在外头置好了宅子再行搬迁,左右杨家身为皇商,不说富可敌国,房舍却是绰绰有余的。 赵敏禾这段时间常常隔几日派方平上一趟杨府,看吕放一家安顿休整过了,便抱着圆圆上了门。 原本她是想等到韶亓箫休沐再与他一起去的,然后这还要好几天,到底那是他的亲姨母,如今的杨家除了杨涛这个韶亓箫的亲舅舅,也就这么一个他的嫡亲长辈了,晚去了大约会被人诟病。 按赵敏禾的想法,最好是韶亓箫调了假,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然而她向韶亓箫提及此事时,韶亓箫却道近段时间殿中省走不开,赵敏禾也不在意,只叫他这一日下衙后过去接她们娘俩便是。 她没注意到的是,韶亓箫当时眼中的欲言又止。 韶亓箫对这个杨府的感情基本都集中在了杨涛和杨氏身上,对其他人都是面子情而已。他平日倒极少来杨府,却会常常邀了杨涛出来喝茶吃饭,时而在外头时而入郡王府。 连带着,赵敏禾与圆圆自然也来得很少。 杨府身为皇商,厅堂院落却没有一般人印象中的金碧辉煌之感,反而古朴清朗。院中假石古树林立,厅堂上挂着诸多名家之作,别有一番底蕴。 这一日赵敏禾抱着圆圆进门时,却是杨涛亲自出了院门来迎接的。 她有些无奈。就连她娘家也只是正式的场合才摆个迎接的阵仗,而且长辈也不会出来亲迎,杨涛却每次都是如此,这谨慎的的性子是时刻都不落下。 赵敏禾一边抱着圆圆迈过门槛,一边对杨涛道:“舅父不必如此多礼,我和圆圆都是当小辈的,哪儿好意思叫您每次都出来迎接。” 杨涛先是在圆圆脸上顿了顿,而后才摆手笑道:“舅父知道殿下和王妃的心,只是礼不可废,舅父也只是走几步路出来罢了,就当是活动活动我这副筋骨,王妃无须挂怀。” 厅中只有杨涛的夫人和小女儿在,却不见大杨氏一家人,杨涛一边请了赵敏禾上座一边解释道:“我那妹婿今日不知王妃要来,带着外甥往外头会客去了,二十几年不回京,好些亲友都生疏了,妹婿打算多走动走动。至于妹妹那儿……” 他还没说完,外头就进来一个桂子绿蜀锦暗花缎裙的中年女子:“王妃已经到了?” 前头那人走得很是端庄,速度却很快,刚一进来便屈膝歉意道:“是我的不是,方才小女走到一半时身体不适,她年岁才十三,有些惶恐,倒叫王妃久等了。”身后另有一个梳着妇人妆的年轻女子也匆匆进来,站定在大杨氏身旁。 赵敏禾知道大杨氏有一子一女,儿子已娶妻,想必便是后来的这位年轻女子,而大杨氏的女儿比兄长要小上好几岁。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子会突然不适又会惶恐的,只怕是刚巧来了初潮,只是大杨氏顾及着杨涛一个大男人在场,不好多言。 赵敏禾含笑着将圆圆递给孙嬷嬷先抱着,自己上前扶起大杨氏,正要客套地问一句“表妹可还好”,却在看清大杨氏的容貌时定住了……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正乖乖待在孙嬷嬷怀中的圆圆,又回过来看看大杨氏——这两个人……一大一下,若说她们是亲生的祖母与孙女,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大杨氏年事渐高,却还可以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右眼角的一颗殷殷红痣为她添上了几分美人迟暮的风情。而圆圆虽还小,但她这几个月也长开了很多,小婴儿的皮肤白嫩嫩的,左眼角的小红痣也不再非得把眼睛贴上去才看得清,即使远处不明显,面对着面却已能将圆圆的小痣看清。 若是两人年纪相仿的话,这一左一右两颗红痣,加上二人如此相似的容貌,真真像是照镜子似的。 大杨氏显然也发现了圆圆,她有些呆滞地盯着孩子…… 杨涛忍了心里的尴尬,从孙嬷嬷手中接过圆圆,走过来清了清嗓子道:“妹妹,快来看看咱们那位殿下外甥的孩子,去年圣寿节生的,陛下如今可喜欢这小孙女了,已经封了福昭郡主之位。” 大杨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明白了哥哥话中的提醒之意,揩了揩眼角的泪珠,想要快速收敛起所有的情绪。 “长得真像三妹……”她颤着双唇吐出了这句话语。 她收敛得并不成功,至少赵敏禾从她眼中看出了复杂的意味,还有杨涛抱着圆圆过来时她那一闪而过的惊愕。 赵敏禾疑惑——圆圆难道在他们眼里有什么不对? 脑海中飞速闪过了什么,却还来不及被她抓住,就听杨夫人上前笑道:“都是一家子,坐下来说话吧,这么站着你们不嫌累得孩子也得休息呢。” 圆圆笑了两声,像是回应。 杨涛忍着笑,将圆圆交给了孙嬷嬷,圆圆左右看看,“啊啊”了两声又把小胖手伸给赵敏禾,在赵敏禾顺着她的意抱过来时,小家伙笑得更欢快了,伴随着这叫人心里软软的笑声的同时,又一小口口水溢出了她的小嘴巴。——小家伙最近开始长牙了,便容易流口水,还常常…… 眼见圆圆又要抬起自己的小胖手往自己嘴巴里塞,赵敏禾赶紧上前拉住她的小手,又抽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擦口水,低声哄道:“圆圆,小祖宗,这可不能吃。” 圆圆歪着小脑袋仰头看她,眼里澄澈透明,圆圆的黑瞳里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像是在问她为什么不能吃。 赵敏禾被萌化了,点了点圆圆的小鼻子。 大杨氏此时也从自己的情绪里完全回复过来,不禁赞赏道:“这孩子真是可爱,小名可是叫圆圆?” 赵敏禾颔首,抱着孩子与众人闲话家常起来。 说着说着,不免提到圆圆与大杨氏这般相近的容貌。不等大杨氏自己说,杨涛便抢着道:“王妃有所不知,我两个妹妹自小就长得像,圆圆像皇贵妃娘娘,自然便是也像我这位大妹的。” 赵敏禾有些恍然地哦了一声。 韶亓箫是下半晌过来接她们娘俩的。 第196节 这时候才申时,杨涛自然留他们一家三口用饭。 然而韶亓箫却婉拒了,即使杨涛再三邀约也没改变他的心意。 杨夫人也道:“殿下和王妃今日难得来府里,又恰逢大妹也回京,一家子聚聚也好。” 韶亓箫扯了扯嘴角,揖手道:“舅母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圆圆人小脾气却倔,一入夜不回熟悉的地方便会哭闹不休,还请舅母担待一下,下回我一定亲自上门赔罪。” 话到这个份上,杨夫人也不好再多留他们。 赵敏禾却在韶亓箫说出那话时猛地看向了他,圆圆何时有过这么个臭脾气了?! 她抿了抿嘴,终究没有拆他的台。 杨涛、杨夫人与大杨氏送一家三口出来。 圆圆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倒是十分清醒,见到了父王也很兴奋地向他伸手讨抱。 韶亓箫对闺女无有不应,很自然地将小婴儿接过来。 他边上就走着大杨氏,见状便笑道:“小郡主倒是很黏……” 话语戛然而止。大杨氏瞪大了眼睛,不由又靠近一步圆圆。 她见了圆圆,因想到了早逝的妹妹,方才心情激荡之下并没有抱过孩子,也一直没有像这会儿靠得这么近过,自然没有发现圆圆眼角的泪痣。 此刻见了这个,不禁喃喃自语——“难不成这就是他喜欢圆圆的原因……” 她话音如细丝般羸弱,他人都没有听清,只有靠得近的韶亓箫听了个一清二楚! 眼见这位也是他血亲的女性长辈一眼不错地盯着圆圆脸上的泪痣,他不禁冷了面容,声音生硬道:“姨母不必……”他到底吞下了“自作多情”这样伤人的字眼,只道,“不必多想,圆圆的痣可不是与姨母长在一边。我和阿禾做父母的不会将她当成了谁!父皇是英明之主,自然也不会如此。况且,在父皇面前得宠的孙女又不是只有圆圆一个,都是皇家血脉,父皇自然都会疼爱。” 说到底,他即使告诉自己要放下上一辈的纠葛,但他母妃终究无法死而复生了,连他重生都不及重新见到母妃一面……他与这位姨母之间隔着生母之死,恐怕一生都无法与彼此亲近了。 现场有一瞬的寂静无声,大杨氏脸色苍白看着韶亓箫,颤着双唇道:“你、你知道……?” 韶亓箫面容冷硬,没有回答。 杨涛面色惊愕却凄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杨夫人则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方才明明好好的啊。 至于赵敏禾,她怔怔看着对立起来的姨甥俩,脑中又好像醍醐灌顶,又好像被搅得更浑了。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韶亓箫怀中兀自吃着手指的圆圆。 半响,还是杨夫人率先回过神来,她勉强笑笑道:“殿下是想起皇贵妃娘娘了吗?圆圆确实与娘娘相似,想必娘娘在天有灵,也会十分欣喜看到孙女将来如她自己一般如花似玉。” 韶亓箫收了收下颚,换了口气顺着杨夫人的台阶道:“看到姨母,确实想起了我那早早离去的母妃,有所失礼,还请舅父舅母和……姨母见谅。”他顿了一瞬间,又道,“圆圆虽与母妃相似,但父皇也不是那么糊涂的人,自然不会因容貌与故人相似便成了偏心之人,方才那话还是请姨母以后不要再说。” 大杨氏浑浑噩噩,盯着他一动不动,仿佛要从他眼里看出这话的真实性来。 韶亓箫不想再说,匆匆告辞,带着赵敏禾登上了舆车回了郡王府。 * 从回去的一路上,到晚间上了榻,好几个时辰了赵敏禾一直都反反复复地在想韶亓箫今日的失态之语。 即使他最后似乎圆了回来,但她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当时韶亓箫对大杨氏那一瞬间的不耐烦和怨恨。 她躺在里侧,外头是已经沐浴完毕的韶亓箫,此刻他一只手枕在自己脑后,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着二更天已过,本该是他们将将入睡或是干些别的事的时候了,赵敏禾决定不再捂着,索性摊开来说个明白。 她朝韶亓箫靠近了一些,依偎着他一只手臂道:“你今日对姨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韶亓箫依然在为白日里自己的出口懊恼,况且,这到底是上一辈的秘辛,他从前至今,都没有确定过是否要告知与她。 他仍旧闭着双眼,随口道:“没事,你不用多想。” 赵敏禾浑身一僵,缓了口呼吸,从他身上移开了些,幽幽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叫我不用多想的语气,与今天跟姨母说不必多想时的口气,真是相像。” 韶亓箫压下心中的烦闷,告诉自己别将自己的坏情绪撒在她身上,只抿了抿唇道:“阿禾,我很累了,你先别问了。等我想好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赵敏禾咬着唇,终究道:“可这事关我女儿,你叫我如何能忍得住?”她想起来在圆圆身上承元帝的异常,大杨氏的异常,如今看来连他这个做父王的,也不是没有异常! “圆圆究竟有何不对的地方,父皇这么看重她难道不是因为她那特殊的生辰吗?即使圆圆跟母妃长得像,但她终究还是母妃的孙女,父皇即使爱屋及乌,也是人之常情。为何你的反应就这么大?而且,姨母究竟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 韶亓箫心浮气躁,他大口呼吸了一次,怕再一直待下去会将自己所有的躁火发泄在她身上造成不可挽回的裂痕,不等她说完他已倏地起身离开床榻,只穿着寝衣大步走出内间。 “啪——”外间重重的关门声传来时,赵敏禾呆愣在当场,无法相信他竟如此拂袖而去了,连句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这是两人成亲后——不,应该是相识以来——第一次闹出这么大的矛盾。从前有韶亓箫刻意相让,夫妻俩最多就是为晚上吃什么绊个口角,从未吵过架,今日猛地来一次如此严重的冲突,叫赵敏禾先是无所适从了下,而后便是浓浓的委屈。 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一般,事关圆圆,叫自己如何能安得下心? 问几句又怎么了?他凭什么给自己脸色看? 外头值夜的弄月匆匆进来,喏喏道:“王妃,殿下他……” 她在外头依稀听见了二人说话的声音,却不知为何殿下突然脸色极差地出来了,明明二人没有高声争吵。但不管如何,弄月这会儿只在恨自己嘴笨,不知该说什么劝慰王妃。 赵敏禾勉强笑了笑,道:“无事,我这里用不着你。你去看看圆圆那里,要是她醒着,过来禀我一声。”顿了顿,她又咬了咬唇道,“再有,叫康平跟着他将人照顾好了。晚上冷,别把自己弄出病来。” 哪怕吵架呢,连件衣服都不披,就怎么走了出去,叫她怎么安心。 等弄月走了,她才转了个身,面朝里侧,捂着嘴啜泣出声。 弄月出来时,却见到院子假山旁,她家殿下站在那儿岿然不动,看着背影还有些僵硬。 第197节 她想了想,到底自作主张了一次,往隔壁耳房里叫醒还在睡的康平,将事情一说。 “殿下和王妃吵架了?!”康平本迷迷糊糊,听到这话立时一惊。 弄月脸色郑重地点点头,道:“殿下还在院子里没走,但也没进房,你去劝劝,”她凑近了康平一些,压低了声音,“给殿下一个台阶下。” 说完,弄月才往小郡主住的东厢去了。 康平愣愣地应下,火速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推门而出,没走几步果真见他家殿下还在院子里呢。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两个主子办事,是他康平大显身手的时候,只要能劝得了殿下,一会儿被罚被骂都认下了! 然而没等他走近呢,就见他家殿下又募的转身,匆匆回了房。 康平:……说好的大显身手呢? 韶亓箫跨出门口时,被五月夜间的冷风一吹,便清醒了几分。 他懊恼地甩了甩头,唾弃自己跟她置什么气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好好与她说便是了,就这么走了,她会不会很伤心难过……想到她有可能因此掉泪,韶亓箫就心如刀割。 他静静立了片刻,翻来覆去想着怎么道歉的话。待他想好了,连康平来了都没看见,只匆匆越过了他回房去。 第151章 “吱呀”的开门声,惊醒了尚在抽泣的赵敏禾,她咬不准是谁,却还是很快叫自己停下哭泣,快速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过了许久,床边才传来逐步接近的脚步声,声响很小,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 即使赵敏禾此刻朝里侧躺着,无法看清边上的是谁,也一下子明白了来的是谁。 有人愿意哄的时候,总是更容易觉得委屈的。赵敏禾也是。 她想到方才他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去时的模样,止住的眼泪立时又夺眶而出。她方才本就哭了好一会儿了,现下这么一波眼泪出来,鼻腔里顿时有些难受,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连带着也叫双肩抖动了下。 那小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方才还站在床边慢吞吞地不知该怎么办的韶亓箫见了,一下子便着急起来。 他飞快上了床,从后头搂住她的香肩,将她整个人圈近怀里,着急道:“阿禾,是我不对,我该死,你别哭……” 他将方才脑海中打好的草稿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这么几句话来来回回说着。 赵敏禾又抹了抹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哑声道:“我没事。不早了,睡吧。” 等睡醒了,就自然什么都过去了。 韶亓箫浑身僵住,随后才慌乱道:“阿禾,你别这样,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别这么对我,我……”他不想和她像其他夫妻之间那样相敬如宾,他要的是他们之间亲密无间才是。 此刻,韶亓箫心中追悔莫及,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鬼迷心窍地不留一句话就走。 他说得谦卑,赵敏禾仅剩的委屈也消失殆尽,只是她哭起来的样子不好看,眼泪鼻涕一起流,红肿的眼睛和鼻头就更不用说了,不想叫他看到,实在没有勇气转过身去面对他。 她死犟着不转过身来,在韶亓箫眼中便成了她还在生自己的气。 他也不知该怎么叫她消气,只好抱着她一股脑地道着歉。 赵敏禾深深呼了口气,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别多想。” 又是“别多想”,配合着她哭哑了的嗓音,韶亓箫哪里能叫这件事就这么轻轻揭过。 他苦笑自己的自作自受。静静了一会儿,才低头在她的发间埋头深吸了一口气,她清冽中带着淡淡桂花头油香味的发香一下子充斥着他的胸口,叫他下定了决心。 赵敏禾只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母妃在承元十一年进宫,在宫中受尽父皇恩宠,有宋皇后贤良淑德,面对着母妃的盛宠也不嫉妒。母妃在入宫第二年便生下了我,我自小就为父皇尤其疼爱。曾听人说,父皇诸子中,除了太子皇兄小时候曾被父皇抱在膝头教着描字之外,也只有我才有这个待遇。即使后来父皇又有了八弟这个更小的儿子,他拿来当幼子宠的,还是我。” 他慢慢说着,赵敏禾不解,却还是静静听着。 她明白,若是这些事与今晚他们之间的矛盾不相关,他也不会拿来说给她听。 “人人都以为,我母妃乃是大福之人。天子恩宠,皇后宽宥,生下的我也叫父皇这么喜欢。我小时候也这么以为……可是后来……” 赵敏禾的心渐渐收紧,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大约我五岁那年吧,母妃她才发现,她在父皇那里不过是另一个女子的替身而已,只因为她有着及其相似那人的容貌……宋皇后从一开始也知道,所以她才从来不嫉妒母妃,反而怜悯她活在一无所知的谜障中。而我,我儿时能得父皇喜欢,也是因为我也极像那个女子……” 赵敏禾倏地反应过来……他小时候长得很像母妃,现在的圆圆更像……所以圆圆是不是比他,还要像那个女子?! 她飞快转过身来,搂住他精瘦的腰身,脑袋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不用再说了!” 她心疼他,韶亓箫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心和舒畅,本来无法启齿的*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开口。 他将人密密实实得搂紧,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道:“阿禾,这还不是全部。我听我说完。” 赵敏禾还没有反应,他已接着说了下去。 “母妃得知那人在父皇心里的存在后,一日比一日郁结于心。她那时候已经对父皇情根深种,所以无法叫自己怨恨父皇;她也没办法怨恨那个女子,因为那人从来没入过宫,甚至明面上与父皇从无纠葛,更重要的是,她还是母妃的血脉亲人……” 赵敏禾募的明白了!白日里他在杨府的失态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闪现。 “……是姨母?” 韶亓箫在她头顶点点头。赵敏禾看不到,但她靠得他很久,埋首在他怀中,很容易便感知到了他的动作。 她心中充斥着酸涩难辨的情怀,轻轻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这些事之后,又是如何承受的? 韶亓箫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而后他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叫她得知自己那些光怪陆离的前世今生的时机……今晚他们已经闹过一次矛盾,还有上一辈的纠葛,再来一次冲击谁也不知他们二人之间会走到何种地步…… 第198节 他静默了许久后开口道:“承元二十九年,父皇御驾亲征,我随扈,曾在晋州端城停留休整了好些日子,吕放那时是端城折冲府都尉。我偷听到了父皇与她说话……” 前世今生的真真假假之间,叫他心中复杂。 他不用再多说,赵敏禾已然明白了。 她想象他孤身一人在异乡得知那些秘辛时的孤苦,回来时却一字未提,只自己心中承受着那些心伤。一时间她心里酸软无比,却说不出来安慰的话语来。 韶亓箫感觉到她愈加往自己这里靠近的动作,只低声道:“阿禾,那些事对父皇和……她而言,早已经过去了。父皇更是已经放下,否则他不会这么大大方方地调吕放回京。我们晓得了是一回事,叫父皇看出来我们知道了,那……” 赵敏禾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听了之后,又清了清嗓子道:“阿禾,我方才不是在生你的气,而是气我自己。” 他说起这个来,赵敏禾倒是想大大方方说声“没关系”,但一出口的话语,却成了——“那你为何拂袖而去?”语气中还带着些撒娇和愤愤。 听她这么问,韶亓箫松了口气,已明白她已不计较自己的离去了。 他道:“再待下去,我拍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顿了顿,他又补上道,“我方才没有想到,自己走开了却是同样叫你伤心。” 想到自己回来时发现她在偷偷哭的样子,韶亓箫只觉得自己心都碎了。 赵敏禾一顿,心道也是,他将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好几年了,之前好好的,却也并非什么都影响不到,今日显然是被大杨氏回京的消息刺激了,才有些压抑不住。 念在他情有可原的份上,赵敏禾决定自己大人有大量。 她咕哝道:“这回算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韶亓箫露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惜赵敏禾无法看见,下一瞬便察觉他动手试图将自己拉出来。 她还不想叫他看见她的哭脸,却抵不过他的力气,被她从怀里挖了出来,便只好用双手遮了脸,嘴里道:“你别看,我现在难看着呢。” 韶亓箫摸了摸自己有些湿了的前襟,低声哄着她放下双手,好半响才成功。 他看着她犹带些许红肿的水润双眸,还有红红的鼻子,心疼地低下头来亲亲,从眼睑开始,一路滑到鼻尖。 年轻的夫妻之间,单纯的亲吻很快变了味道。他撬开了她的香唇,在她的迎合下愈发肆意妄为。 正待更进一步时,外头却传来了小女娃嘤嘤的哭泣声。 第152章 第二日,赵敏禾是被一阵小婴儿清脆的笑声吵醒的。 她还迷迷糊糊的,但听到圆圆的声音还是睁开了双眼。 然后,她便看见韶亓箫正抱着圆圆笨手笨脚地给她洗脸,一旁空着手脚的林嬷嬷正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时而提醒他一下哪里得轻一些,哪里又落下了。 她转过身去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用毅力支撑着自己爬起来,捞过一件外衣披了便走到父女俩旁边道:“怎么是你给圆圆洗脸?今日还是大朝呢,可别误了。” 昨晚圆圆哭完后,反倒生龙活虎起来,在他们床上咿咿呀呀很久才睡过去。赵敏禾和韶亓箫前半夜闹矛盾,过了三更后又陪小祖宗玩儿了好一会儿,自然便睡得少了。 韶亓箫眼底也带着睡眠不足的青色,但精神头却不错,闻言笑道:“是圆圆先醒的,还知道滚到我身上来唤醒我,真是聪明!” 他最后擦了一把圆圆的额角,随手将温热的巾子递给林嬷嬷,而后双手叉在圆圆的腋下将闺女抱起来,凑近自己在她的小嫩脸上使劲儿“吧唧”了一口。 赵敏禾望着圆圆脸上瞬间多出来的一小滩泛着水光的东东,有些无语,这才刚给圆圆洗干净呢。 显然小小的圆圆自己也觉着脸上不舒服了,给父王亮出一个哈哈傻笑的同时,还不忘伸出自个儿的一只小胖手在水光的脸上抹了抹。 林嬷嬷见状,上前一步就着手上的巾子给她重新擦了擦。 圆圆一下子便又欢快起来,冲林嬷嬷啊啊叫了两声,像是在道谢。 韶亓箫瞪眼。 赵敏禾忍着笑从拨云手中接过香膏,挖了些在圆圆左右脸、额头、下巴上各点了一点。 不用她催促,韶亓箫已很自觉地给孩子细细抹开来。他的手掌因常年习武,对比起圆圆的小嫩脸来简直像树皮一样粗糙,他只好用自己的指腹一点点给孩子抹,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太过用力。等赵敏禾已转身换好了衣裳,他才算完成任务。 左右看看闺女粉粉嫩嫩的小脸儿,韶亓箫露了一个笑,重新将闺女抱近了自己,一边转头将自己的脸颊对着圆圆,一边哄道:“乖乖,父王这么辛苦,有没有奖励呀~?” 小小的圆圆自然听不懂父王嘴里在说什么,只是这样的“游戏”她玩儿过好多次了,当下便捧了父王的脸,开始在他脸上抹口水。 赵敏禾从净房出来的时候,韶亓箫的脸也得重新洗了。 一番折腾之后,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早膳。 韶亓箫本还想亲手喂圆圆吃些米糊糊,但他还得上朝,再耽搁下去真得迟到了,于是在他不甘不愿下圆圆便转到了赵敏禾的膝上。 赵敏禾见他一直盯着圆圆的米糊糊看,自己却不好好吃饭,忍无可忍地顺手在他嘴里也塞了一口米糊糊道:“既然这么喜欢,那你也尝一口。” 韶亓箫:…… 他扁着嘴将口中没什么味道的米糊咽了下去,道:“阿禾,这么淡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好吃。” 赵敏禾喂一口圆圆,又给她擦擦嘴角,随后才道:“圆圆就很喜欢吃。” 她顿了顿,又警告道:“圆圆现在不能吃甜的东西,你可不许偷偷喂她!” 韶亓箫立刻大呼冤枉道:“我哪儿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从前照顾圆圆我又何时做得不对过啦?” 赵敏禾暗暗点头,心道确实,他做的基本都对,只是除了抱起孩子来颇有架势之外,其他每每做得笨手笨脚而已。只是她嘴上还是道:“那就好。要是圆圆以后哪一日不是甜的就闹着不吃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韶亓箫嘿嘿笑道:“放心,我才不舍得我如花似玉的闺女变成个大胖子呢!” 圆圆还没出生,他便开始请教林嬷嬷孙嬷嬷等人怎么照顾小婴儿了。这几个月来他抱过圆圆,哄过圆圆睡觉,喂过圆圆吃米糊,还给她讲过小故事,就差把屎把尿和换尿布了——因为林嬷嬷坚决不让。 第199节 眼看着大朝时辰将近,韶亓箫三两口吞了自己的早膳,擦干净了嘴亲亲小的,又抬头亲亲大的,把娘俩都亲了个遍才走。 赵敏禾继续慢慢地喂圆圆吃米糊糊,待孩子吃饱了,见今日无事,她便带着孩子回房睡个回笼觉。 圆圆昨晚也睡得不是很够呢,赵敏禾只轻轻拍了她一会儿,她便很快打着小哈欠睡了过去。 娘俩一同醒来时,韶亓箫也刚刚回府。 他脸色有些凝重,赵敏禾见状,便想将圆圆叫林嬷嬷抱出去,可圆圆见着父王回来了,却很兴奋地伸着小胖手想叫韶亓箫抱,见林嬷嬷要抱她出去了,还着急的大声“啊啊”叫起来。 韶亓箫心情本不怎么好,此刻见了闺女可爱的小脸儿,他也再绷不住脸来,颠颠地上前将闺女抱过来又亲又哄。 赵敏禾见状,也不坚持抱走圆圆,只支走了无关紧要的下人,留下林嬷嬷几个亲近的。 而后她才坐下来问道:“看你脸色不好,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韶亓箫逗着圆圆的手指一顿,低着头调整了下神色,才看向她道:“认真计较起来,我自然认为与我们的关系不大。但别人不会这么看。” 赵敏禾被他说糊涂了,道:“别打哑谜了,究竟是何事?” 韶亓箫将圆圆要放入自己口中吃的小胖手轻轻拉出来,这才道:“今日早朝,有人提出二皇兄已满三十,当朝奏请父皇准许晋他为正一品亲王爵。” 赵敏禾蹙着眉想了想,确认地问道:“二皇兄,好像是去年就满三十了?” 韶亓箫点头道:“嗯,去年初就满了,还有年中时三皇兄也满了三十。据我所知,从那时候开始,便有人陆陆续续向父皇奏请此事,不过多数是为二皇兄请命,提三皇兄的很少。但那些全部都是私下上书,父皇却每每将折子压下了。今天朝堂上这么一闹,却是完全无法再压下去了。” 要他说,他这位二皇兄真是不聪明。私底下的上书便罢,像今日这样,分明满三十的有他自己和三皇兄两个人,他偏偏支使自己的人只提自己不提三皇兄。偏偏他还不懂得收敛神色,这么一副在所有人面前自得自满的模样,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今日的事情是他幕后主导的吗? 赵敏禾疑惑:“为何要压下?太|祖定下的规矩,原不是皇子满三十后爵位便可再升一升吗?” 韶亓箫叹一口气道:“三皇兄一直守孝到去年八月,而且父皇大概也以为三皇兄即使出孝了,在朝中的影响力也比不上这么年一年比一年活跃的二皇兄。那时候若升了二皇兄的爵,显然会叫他一枝独秀,而能分了二皇兄的势的四皇兄要到明年年底才满三十得以封亲王爵,中间隔着将近三年的时间,足够二皇兄凭借着比所有兄弟都高一截的爵位拉拢到一大部分官员,这是父皇不愿意看到的。” “父皇往里的作风……他就一直光只压了那些人的折子,没有立刻处理?”赵敏禾琢磨了下,问道。 承元帝的手段在她印象中一直都是雷厉风行的,少有黏黏糊糊的时候。 韶亓箫想了想,道:“也许前面是还没想好怎么办。后来……” 他低头看了看正静静玩儿着他的五根手指头的圆圆,轻轻摸了摸闺女毛茸茸的小脑袋。 圆圆随着他的动作抬头,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父王,不一会儿又嘻嘻笑出声来,弯弯的眼睑下一颗小红痣也跟着红润起来。 赵敏禾看着女儿的小脸和红痣,想到大杨氏相似的容貌和红痣,立时便想到了韶亓箫所想的——承元帝大约是被圆圆分了心,再加上后面大杨氏回京……即使说要放下,又哪儿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常。 又也许,他近段时间已经在着手处理了,才叫二皇子韶亓萱铤而走险,挑了大朝的日子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指使人启奏此事,叫承元帝再无无法推脱…… 想到此处,赵敏禾才想起来问道:“那父皇是什么反应?” 韶亓箫想到当时承元帝的应对之后他那二皇兄吃瘪的表情,便有些失笑道:“父皇只挑了挑眉,然后先是自嘲他年纪大了,给儿子晋封这些事竟也记不住。又说左右二皇兄至五皇兄年岁相近,未免自己将来又忘了其他二人的晋封,还是过两年给兄弟四人一同晋封罢,这也是一出佳话。” 赵敏禾哑然失笑——又是承元帝的一碗水端平政策。 韶亓箫想起来一事,又道:“再有,父皇说了,我和八弟的晋封到时候也会放在一起,所以我的亲王爵也要晚两年了。” 赵敏禾笑笑道:“无事,左右咱们圆圆的郡主位已经到手了。” 韶亓箫眨了眨眼睛,低头捏了捏圆圆的脸袋儿道:“乖圆圆,你母妃现在是只在乎你,不在乎父王了。亲王跟郡王,父王走出去面子上可差多了!” 赵敏禾不理会他的耍宝,分明是她自己都快排到女儿后面去了,他还恶人先告状! 圆圆现在虽然吃着辅食,却还没断奶的,正巧这会儿就快到圆圆吃奶的时候了,她便起身抱了圆圆走。 韶亓箫也不跟上去,坐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 方才他还没说的是,今次在朝上提出晋爵之言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原该是五皇子韶亓荇阵营的温琅! 韶亓箫深呼吸了一口气。 从阿禾怀上圆圆起,他已经很少想起前世她与温琅的婚姻了;圆圆出生后,他更是没空想,连陶卓那里他也嘱咐了没有要紧的事就不必再像他提这个人。 就在他快忘了这个人时,温琅却在今日站出来为二皇子韶亓萱说话,叫他着实吓了一跳, 而且,他到底是怎么到二皇子韶亓萱那边去的? 温琅那样的人,显然是看不上二皇子韶亓萱这样才智平平的人才是啊,跟他一样的城府深沉的五皇子韶亓荇才应该是他有可能效忠的人才对。 第153章 这一日的大朝之后,虽然还有二皇子韶亓萱的几个门客私下上书劝谏承元帝改变主意的,但当廷请命这种事却是没有了的。 韶亓萱这些日子的火气自是不用提。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却被承元帝三言两语压后了,这么多日子来的机关算尽,算是白费了!他自然心中不痛快,便有一位门客,大着胆子上前道:“那日,在殿上大胆首倡殿下晋位亲王爵的温郎君,他素来在襄京城中有美名,不知殿下可降服了他?” 韶亓萱翘了翘嘴角,得意道:“温琅倒是挺上道,我原先也只是一试,只是在大朝前遇到他时稍许提了一句,没成想他竟一口应下,还当日就在廷上提出来了!” 门客蹙了蹙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对面韶亓萱已一拍大腿,道:“对了,明日我便专程请他赴宴,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他说做便做,翌日下朝后便寻上温琅,亲口提出了邀约。 只是待他说完,温琅却一副吃惊迷茫的模样道:“二殿下何以这么客气,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如何可以当殿下一个谢字?” 韶亓萱只当他自谦,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笑容来,看着附近还有其他下朝的官员陆陆续续经过,便压低了声音道:“话是如此,但若不是应了我的请托,三郎也不至于冒着被父皇责骂的风险为我说话不是?” 温琅正色道:“二殿下这话言重了。下官身为礼部官员,本就有职责上谏此事。殿下既已满三十,亲王之爵本该是殿下应得的,说起来却是礼部众位官员的失职。” 他并未像韶亓萱似的压低了声音,此刻这义正言辞的一段回答倒传进了来往诸人的耳中,听得人心中一动。 第200节 韶亓萱愣了愣,而后又急急笑了笑道:“三郎言重才是。说到底,三郎终究是为我请命了。” 温琅神色一凛,徒然肃了脸色,淡淡道:“二殿下怎可如此出言?殿上请命,于温某而言只是行礼法之事,而非存心偏袒殿下。温某所为,自然是为礼法,为我大周朝的规矩,哪里是为殿下?” 这番铁骨铮铮的话语的反问,听得周围还未散去的大臣们暗暗点头。而韶亓萱,却先是傻了眼,而后便是勃然大怒。 正要上前给他点颜色看看,后头因不放心跟过来的门客赶紧一把抓住他,笑眯眯地道:“温郎君说的是。只是温郎君,你可有想过三殿下可与二殿下同岁。你若那日一同为三殿下请命了,咱们殿下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是在向他示好哩。况且,那日你只提二殿下却不提三殿下,若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温郎君你看不起三殿下哩。” 门客姓杜,脑袋比韶亓萱正常多了,自然知晓万分不能叫韶亓萱在这里同一个臣子闹起来的——尤其这个臣子还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明确拒绝了韶亓萱的拉拢。 而且,不光不能叫韶亓萱闹出来,还得尽量叫温琅背下黑名声来,否则经此一事,韶亓萱会成了个鲁莽易怒的皇子——即使好多人都已清楚韶亓萱的性子,但知道和亲眼所见是两回事;而他温琅,倒成了正直守礼、不为权势所屈的正人君子。 温琅面上露出一个惶恐和歉疚的笑容,温声道:“那日确是下官鲁莽。本是大朝前下官与殿下撞见,只听殿下提了几句,下官惶恐之下竟只记得殿下的请托倒忘了三殿下其实与殿下同岁,竟丝毫没有提及三殿下。那日下官归家后,家祖父亦以为那日下官委实思虑不周,已惩戒过下官了。前些日子,下官遇到三殿下时也已致歉,三殿下大人有大量,并不与下官计较。” 说得好像三殿下有别的选择似的? 杜姓门客面色难看,没想到这个温琅如此难缠,竟回答得滴水不漏。 先道明原因,又提及祖父的惩罚,还有三殿下的谅解,叫人再无指摘之地。 再有,若说经过先前那番话,也许还有人觉得他言语锐利老辣,甚至还会种下假仁假义的疑心——这些特质出现在一个二十多岁、入了官场还没几年的年轻人身上,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那么,现在这番根本是在表明自己道行还不够,做事易冲动的话语,显然弥补了一切!这会叫他拥有了符合他这个年纪会有的瑕疵,一下子变得无害起来,成了一个有缺点、但也有胆量和心性的可以深交的后辈! 杜姓门客心中暗惊,这样的人,他最好是如自己表现的那般不偏不倚;否则若是为某个皇子尽心尽力地谋划起来,那可真是个□□烦! 他忽地敛笑,对温琅淡淡道:“不提当日,只说眼下的话,温郎君可觉今日是值得的?” 温琅还是那副温文无害的模样,犹豫了会儿,深深朝韶亓萱一揖道:“请二殿下恕罪。” 韶亓萱气得发抖,只是杜姓门客将他抓得死紧,他自己也抓住了一丝最后的清名,最后咬咬牙,甩袖走了,扔下一句话:“咱们走着瞧!” * 这一幕之后,温琅刚正不阿的清名算是传遍了襄京城上下,风头一时无两。 甚至连身在大兴宫的承元帝也有所耳闻。 承元帝在明光殿偏殿的书房里练了会儿字,放下湖笔之后负手立了会儿,转头对冯立人道:“你说,他是真的一腔热血、正气浩荡?还是惺惺作态、表里不一?” 冯立人眼角的余光看着承元帝方才写下遒劲有力的“忠”、“奸”二字,笑着回道:“是金玉还是败絮,时间总会证明一切的。陛下慢慢看着便是了。” 承元帝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吟道:“老二这次算是载了。也罢,叫他以后长点儿记性。” 冯立人犹豫了下,进言道:“陛下,二殿下总归是委屈了,是否要加以安抚?” 承元帝顿了顿,颔首道:“也好。前些日子北边进贡来的宝刀,你去挑两柄送过去。” * 相比起承元帝的无法肯定来,消息传到璟郡王府时,韶亓箫却十分肯定温琅的居心叵测。他脸色难看,万万没想到他竟敢踩着他二皇兄韶亓萱上位! 即使两世都与这个二皇兄感情不好,前世还被他踩过几次,但没到深仇旧恨的地步。到底一边只是他感情稀薄的兄长,另一边却是与他有着宿怨的温琅。韶亓箫心里的天平已经偏了。 然而,温琅的作为却叫人抓不到把柄。 ——他先前请命是为礼法,今日所言也都是韶亓萱起头的,他只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番即使拿到承元帝面前,承元帝也不好说儿子做对了。 温琅所为,确实会叫承元帝不怎么痛快,毕竟打的是他儿子的脸面;可会到叫他毫无原则地偏心儿子?还没到这种地步,毕竟韶亓萱毫发无伤。 韶亓箫深深缓了口气,叫自己冷静思索起整件事情来。 温琅会这么做,仔细想来也不是无迹可寻。 显然徐氏流产后,徐家到底心存怨念,徐如松(徐氏祖父)联合王开明(与徐家是通家之好,吏部尚书)暗中压制着温琅的升迁之路,否则以温琅的能耐,这两年必不会一直待在从七品下的尚书都事一位上。 也许徐如松这么做只意在警告,以及叫温琅看清徐家人的能耐,但在温琅看来显然是奇耻大辱吧?他会选择自己突围而出,先为自己挣个好名声,委实不是太意外。 等等…… 韶亓箫一拍自己的脑袋,暗道自己少考虑了另一个人! 其实整件事还有另一种可能的。那就是也许温琅已经投靠五皇子韶亓荇——这是证明他价值的作为;或者他将要投靠——而这件事将成为他投靠过去的敲门砖。 * 他心事重重地进了上房。 赵敏禾正拿着个拨浪鼓蹲在贵妃榻前,榻上的是像只小乌龟似的趴着的圆圆。 “圆圆快爬起来,快动一动,母妃这里有好玩儿的呦,快过来~~” 圆圆却不在状态,抬着圆圆的小脑袋转来转去的,就是不肯看她。 韶亓箫忍不住笑笑,走过去跟赵敏禾蹲在一起看闺女,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赵敏禾泄气道:“圆圆现在手脚越来越有力了,母亲前日过来时看过,说差不多可以试着叫圆圆爬了。我不敢掰着她的小手脚叫她爬,正努力引诱她呢。” 韶亓箫伸出长臂逗了逗闺女,笑道:“七个多月了,确实差不多可以学爬了。但若圆圆不喜欢,咱们也不用勉强。” 赵敏禾拍拍他道:“我这还不是为了叫圆圆更健康些,整天躺着,骨头都躺松了吧。” 韶亓箫失笑。 又逗了圆圆一会儿,才转头状似无意地问她:“阿禾,若是有两个人,你与二人之间有旧怨,但你自己已报过仇了。原先从表面上看,你与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已经烟消云散。但是他们如今又与你有了些许交集,只是还没伤害你,你现在也过得很好。那……你可会放过这两个人?” 赵敏禾转头凝视他,问道:“可是前朝的事?” 第201节 方才陶卓进来禀告,二人特意去了书房商讨事情,回头他就问了这么个问题,想来应该与前朝有关吧。 韶亓箫顿了顿,正犹豫着要不要与她透露出一些实话来,赵敏禾已然道:“我认为吧,若是这两个人的利益冲突从此与咱们无关,倒不妨置身事外。但若他们不会放过咱们,那咱们也无须客气。” 韶亓箫闻言,低头思索了下,才回道:“你说的是。” 要叫韶亓荇凭着自个儿的良心不涉及到他们,只怕痴人说梦,他还有妻子和女儿,绝不能叫自己陷入被动挨打的地步! 第154章 有关二皇子韶亓萱与温琅的冲突这个叫众人热议的话题,很快在承元帝赏赐了韶亓萱两柄宝刀之后消散了许多。 即使朝中重臣在提到温琅时仍旧语带欣赏,但也不再明目张胆地议论此事——他们到底是要顾及承元帝的脸色的。 而承元帝对于温琅,既无褒奖,也无为难和惩罚。 众人也渐渐明白过来,这件事算是就这么揭过去了。 六月初的时候,大部队又去了襄山避暑。 这一次,韶亓箫与韶亓荿两家人都去了。 两家的避暑庄子这回没有相邻——因为在襄山找不到彼此相邻又刚好靠近冰泉、雅风二宫的两座庄子了,不过倒也是极近,即使步行也只用半刻钟便到。 郑苒肚中身孕已经五个月,有了些许鼓鼓的幅度。她自从孕吐的症状消失后,胃口也在慢慢恢复,到如今已跟平常无异,只是吃得还是不如怀团团时吃的多,而且自从到了襄山后,她还多了个嗜睡的毛病。 韶亓荿一个大男人,又不能成日待在府中,如此一来,快满一岁的团团便有些孤单了。 赵敏禾便当仁不让地担起来照顾侄女兼外甥女的任务,每天不是抱着圆圆去韶亓荿的庄子上,就是韶亓荿在上衙前把团团送过来。 两个肉呼呼的小女娃在榻上滚来滚去。 团团到底大些,手脚更灵活,已经能爬来爬去了。 圆圆呢,原先赵敏禾怎么逗她她都没有爬的意愿,现下看小姐姐会绕着她爬来爬去,她却着急起来。她学着团团的样子想要撑起自己的小身子,小手小脚才刚颤颤巍巍地四肢着地撑起来呢,就马上又吧唧一下趴倒了。 榻上垫上了厚实的软垫,倒不担心孩子因此而受伤。倒是圆圆每东倒西歪的滚起来的小模样,逗得赵敏禾哈哈直笑。连韶亓箫回来后,看到了也舍不得离得太远,直想看看孩子们逗趣的模样。 两个小女娃自然不知大人们在笑什么,兀自在榻上滚做一堆。 陶卓进来禀告时,见到的便是这么欢快的一幕。 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抬眼看看站在赵敏禾身后的拨云,看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才抬步往里头来。 来了个大活人,韶亓箫早就注意到了。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二人对视的模样,心中倒是感叹了一句情意绵绵。这二人的婚期就定在九月,待他们一行人回京便差不多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 见陶卓快步过来,韶亓箫心知陶卓有要事要说,便也顺势起了身,带着陶卓去了外头小书房里。 “果真不出殿下所料。温琅背后确实有五殿下的影子。今日五殿下便藉口府中幼子身体不适,一大早就回了襄京城。但他回府没多久,便易了装容从后门出了来,一路掩人耳目去了京郊的一个别庄。那别庄虽与温家无关,但它隔壁却正是温家的。属下的人打探到,温家老夫人身上闹暑气,已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除了几个孙女常驻此地陪伴,另外的儿孙和媳妇们也会轮流来侍疾,这两日相伴她左右的正巧是温琅。” 陶卓将京中传递过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告。 韶亓箫低首沉吟。他原先已有猜想,此刻听到了证实倒也并不意外。 “传消息回去,最近不要靠得太近。只要确定他们一个月会见几次便可,不需要探知他们说了什么。” 韶亓荇和温琅两个狼狈为奸,而且两个都不是吃素的。如今那二人想必接上头没多久,前期必定十分小心谨慎,若叫他们发现了有人跟踪反倒不妥。左右这二人前世就勾搭在一起做过许多坏事了,小的韶亓箫懒得理会,大的他也早就铭记于心。这世即使有所不同,但许多事情都需要机遇,他平日多注意,总能留意到的。 * 襄京城郊外别庄,一座四面景色皆可轻易收入眼囊的凉亭,亭子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里面的石桌两边对坐着二人,手边各一盏香茗,慢悠悠品着茶。 正是便装而来的韶亓荇和从隔壁别庄后门潜入此处的温琅。 韶亓荇嘴角泛起一抹笑意,道:“温郎这几日境况如何?” 温琅回之以微笑道:“尚可。祖父尚有些诘难;陛下迟迟不为难我,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殿下放心。” 韶亓荇颔首道:“那就好。” 二人又是各自呷了口茶,而后双双静默起来,仿佛在等谁率先沉不住气一般。 温琅抿着唇笑了笑,暗道一声皇子的架子,便悠悠开口道:“殿下,经此一事,即使陛下对我尚有疑虑,对二殿下的观感却必定有所下降。二殿下原先就无大才,手下也没有惊艳绝才的人,即使有,照他的性子也是个刚愎自用、听不进金玉良言的,所以二殿下不足为惧。” 韶亓荇嗤笑:“他所持者,不过仅仅是他如今居长的身份。” 就是这么个处处不如他的人,就因为有个出身尊贵的母亲和排在他前头的序齿,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他头上,每回见到也只会用长在头顶的眼睛看他! 温琅装作没听到他话中的嘲讽,带着笑意开口道:“确实。所以若要拉下二殿下,只有要朝臣看到他的缺点便可。一旦叫朝臣们看到他屡屡出错却又死性不改,必定会有大部分人觉得他不堪大任,就连陛下也不会再看重。二殿下这个‘长子’的身份,就不必在意了。” 韶亓荇收起了笑,敛目问道:“你这次可算是得罪了他,他必定怀疑你身后有人主使,你可有把握将他的怀疑转向别人?” 温琅却还是面带笑意道:“不愁此事。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与王开明多接触,他是我岳祖父的好友,这两年又帮着徐家打压我。我靠过去,他自然以为我想为自己求个情。可在他人看来却不一定了。王开明他还是四皇子妃王氏堂叔,王氏一族同气连枝,想要拉下二殿下叫四殿下得利,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韶亓荇道:“也是。要换了别人也许还会多查查,换了韶亓萱啊……” 温琅不理会他的意犹未尽,只道:“只有前次的事情,还不够叫陛下彻底对二殿下失望。后头也要殿下多费心,叫二殿下继续以为四殿下才是幕后主使才是。他越是认定,气急败坏之下才越容易出错。” 韶亓荇颔首,想起方才提起的王开明,口中安抚道:“倒是要委屈温郎去看王家人的脸色了。” 温琅不在意地说道:“只是暂时的。” 韶亓荇眉目一挑:“确实,暂时而已。来日,我必叫温郎心想事成。” 温家的事,他先前已打探得清清楚楚。温琅这两年来被人死死地压在原地不得动弹,这种滋味他再了解不过,自然明白温琅选择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二人又同时端起茶盏,以茶代酒同时抿了一口。 第202节 温琅状似无意地问道:“殿下心性不缺,人缘儿不缺,处理政事的能力也不赖,可知殿下自己最缺的是什么?” 韶亓荇对着温琅犹豫了会儿,像是在考虑他的忠诚,片刻后才郑重答了两个字:“钱财。” 温琅颔首:“朝中上下皆知殿下礼贤下士,待人温文可亲,这固然叫人心中舒爽,对殿下抱有好感,但朝臣也不是傻的,自然不会为这份好感而为殿下效命。若要打动人心,还是需要许以利益才是。” 韶亓荇叹气道:“实不相瞒,我府中上下和门客皆无擅长营生之事,父皇又曾明旨王公子第皆不得侵占民财,连做个保的事都不能做,我的钱财确实拮据。府中的日常交际,手中又要养着一批手下门人,每年都是一笔大支出。” 温琅闲话一般道:“若说皇子之中最为富庶的,想必该是七殿下。他原就占了皇贵妃娘娘和母家的利,自己又经营有道。我还听说,七皇子妃在娘家时受尽宠爱,出嫁时忠勇伯府几乎搬空了一半的库房。忠勇伯府军功起家,这向来是敛财之道,前些年忠勇伯赵毅还去了富庶的江南为官,想必早已盆满钵满。再加上伯夫人经营得当,这么多年来财富已多得流油。七皇子妃作为府中这么多年来头一个出嫁的女儿,想必嫁妆之多也不用提了。” 这话自然有夸张的成分,韶亓荇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脸色还是有一瞬间的阴郁,却还是很快淡了神采甩手道:“再富也是七皇弟的,咱们还能叫他拿出来分不成?” 温琅暗地里嗤笑一声装模作样,口中却淡淡道:“我观七殿下,恐怕志不在那一处。”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指遥遥指着大兴宫明光殿方向。 韶亓荇想了想,道:“若说前几年,他刚得郡公位便推了礼部的官位时,这话我还是信的。但如今……” 他摇摇头。入朝之后,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谁还舍得真的放手? 温琅朗朗一笑,道:“非也非也。七殿下如今是风光,但其他皇子也不是吃素的。他若真有心,就不该一直偏居在殿中省一隅。即使与陛下亲近又如何,其他殿下们可都来势汹汹,七殿下本就吃了年纪的亏,若真有心就该迎头猛追才是。可你看他现在如何?哪儿是有上进心的样子。” 看韶亓荇还有犹疑,温琅笑道:“殿下若是怀疑温某所言,大可一试便知。” 韶亓荇有些心动了。 但他还记得十年前皇贵妃刚过世时,自己本想借此与这个弟弟亲近起来,却为皇贵妃留下的林嬷嬷明里暗里地阻止了。而且他这个七皇弟可一点儿都不像表面上那般单纯无害,当年他如此作为下还可以油盐不进,更何况如今了。 他认真思索起来。 这么想来,他自己上阵就不必了。 韶亓荇对温琅道:“七皇弟为何会帮我呢?” 温琅一听此话,便知韶亓荇已经动了心思,便道:“照温某的意思,殿下不如知己知彼,才能够百战百胜。” 韶亓荇道:“你是说,安插个人到他身边?” 温琅接口道:“这个人选,还必须会与他说得上话,并且得有一定影响力。” 韶亓荇恍然:“你是说,女人?” 他细细分析此事的可能性来。 “我那七皇弟看样子对七弟妹感情极深,一般的女子可入不了他的眼。我不能自己出手送人,否则一个弄不好叫他以为他存在破坏他们夫妻感情,那就得不偿失。即使他收了,也还有七弟妹一关。若七弟妹不同意,七皇弟可不会为个别人送的玩意儿跟自己的妻子作对。” 温琅笑道:“其余人出手一样有这个风险。所以只剩两条路,一是陛下出手,二是……他心甘情愿地接人。” 韶亓荇沉吟,眉头渐渐舒展,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玦。 温琅闻言一笑:“看来殿下已有成算。” 韶亓荇道:“不急,来日方才。” 第155章 七月十三,大伙儿在襄山为团团办了一场盛大的抓周礼。 不光林贵妃这个亲祖母,连承元帝也百忙之中抽了时间过来观礼。 众人在前院见到承元帝亲临,倒也并不惊讶。先前几个皇子嫡长子的抓周礼,承元帝便是再忙也会出席,先太子遗腹女福仪郡主周岁时更是由承元帝亲自抱到抓周的桌案上的。如今团团虽也是个女孩儿家,但到底她是韶亓荿的第一个孩子,承元帝重视也是常理。 站在人群里的五皇子韶亓荇目光一闪,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韶亓箫。 就连韶亓荿的女儿满周岁,承元帝都会亲至;就不知轮到他家的女儿时,会有如何的荣宠了…… 韶亓荇想到那个侄女特殊的生辰日子,心中嗤笑。按照承元帝那样重视亲情的性子,加之他本就很喜欢这个小孙女,这周岁礼便很有可能叫承元帝放在大兴宫里,在圣寿节结束之后一起办。 他倒是有些期待,等他前头那几个皇兄们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是怎样的精彩纷呈了! 承元帝政务繁忙,与政事堂商议完要事后才过来。 林贵妃便先行一步,她一大早就从雅风宫到了韶亓荿的避暑庄子上,特特抱了团团好一会儿,直到抓周仪式开始前才依依不舍将孩子递给了韶亓荿抱。 之所以不交给郑苒,除了她有孕在身不方便之外,还跟她那坐着坐着就能睡过去的样子有关。看她一眼不见就开始瞌睡地点起脑袋来的模样,任谁都不放心把团团给她抱。 林贵妃本就对郑苒这个儿媳十分满意,大婚之后,婆媳俩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平常见得少,自然二人之间的摩擦也是几乎没有,倒是越处感情越融洽。 此刻见了儿媳如此,林贵妃丝毫没有不满,反而有些心疼。她仔细看了看郑苒的面色,私底下扯过儿子到一旁嘱咐道:“我观阿苒的气色不如先前怀团团时红润,这胎最后几个月了得好好养着。你脾气急,就多控制着自个儿一些,别将阿苒气着了。产后就坐双月子吧,别落下病根来。” 韶亓荿这几个月来每回陈老太医来为郑苒把平安脉时,他都会抓着老太医问这问那,将陈老折磨得多添了许多白发的同时也对郑苒的情况了如指掌。 心知郑苒生完这胎后近期是不宜再有孕的,韶亓荿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林贵妃说实话,此刻她自己提起来了,他便也顺势将陈老太医的话与林贵妃提了。 林贵妃气笑,道:“你这傻孩子,该不会以为母妃就从来没关心过自己孙子吗?陈老太医从你府中出来,母妃便会将人叫过去详细问问的。只是担心阿苒心中有负担,才从来不说罢了。” 韶亓荿摸着脑门嘿嘿笑一声,才道:“母妃,万一这胎又是女儿呢?阿苒生完之后最好休息几年再怀下一胎……母妃你那里……” 林贵妃看了儿子半响,试探地问道:“你想纳妾?” 韶亓荿一愣,飞快摇头道:“母妃你别乱说,阿苒好好的,我纳妾干嘛?养个人还要花钱,劳民伤财……” 林贵妃第一次知道“劳民伤财”竟然可以这么用? 她立时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儿子,拍完了又长叹一声:“荿儿,阿苒若合你的心意,母妃自然不会干涉你们的事。人心隔肚皮,你不明白女人出于嫉妒,心就会变得又狠又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男人呢,若糊涂些的,连自己亲生子女的性命都会不顾了……你原本该有个舅舅的,若不是我当年失了警觉……” 韶亓荿自然晓得她这又是想起娘家的伤心事了,当下顾不得其他,上前安慰母亲道:“母妃,我长大了,以后有我护着母妃,还有姐姐妹妹。” 第203节 林贵妃收住了伤感,点点儿子道:“你啊,能顾好你自己,母妃就安心了。再说,你二姐姐可比你懂事稳当多了。” 二公主韶丰琳,向来于人情世故很是精通。她自嫁于荣航后虽住在兴安坊的公主府中,但她每个月都会陪着荣航回荣府三四趟看望父母,偶尔还在那儿小住几日,又从不在荣家人面前摆公主的架子,加之这几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倒令荣府上下都极喜欢她。 韶亓荿想到这个二姐,也确实有些佩服的。荣府是武将之家,虽然生性豪爽不会与文臣之家似的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同时也更不容易得到真心的接纳。他二姐以一介公主之身,如今却在荣家如鱼得水,确实不是说说而已。 他想了想,便道:“那我以后跟二姐姐一起照顾四妹妹。” 林贵妃听罢,舒心地笑了。 * 团团的抓周礼很顺利,小家伙抓了一本书和一个针线包,作为女子而言确是很不错的寓意了。 之后,承元帝当场赐了团团郡君之位,封号福德,又为团团取了大名——韶玉玮。 在场人等心中都有一杆称。 即使从得封爵位的时间和品级上,也可看出承元帝对几个孙女儿的宠爱程度。庶出的孙女中只有二皇子韶亓萱的长女得了爵位,不单是十岁以后才得,品级上还是差一级的县君。 而嫡出的五个孙女呢?最受宠的无疑是最小的那个——韶亓箫家的福昭郡主,不单刚出生就有爵,还是越了品级破格封了郡主;其次是先太子留下的福仪郡主,同样是越级,只她是满月那日封的,比前者晚了一个月,只是后来福仪郡主愈发胆小,才渐渐与承元帝疏远了;剩下的三个都是正常的郡君之位,但二皇子家的韶玉珍和四皇子家的韶玉婵晋封都是三岁以后的事,只有韶亓荿家的团团,倒是赶在了两个堂姐的前头。 如此之下,倒是有心思灵活的看出了一些门道——韶亓荿这几年来安分守己,可见承元帝这几年是颇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对他的女儿恩宠有加。一时间,韶亓荿倒是被人刮目相看起来。 但韶亓荿却没空理会别人的想法,他忙着计较父皇给他女儿起的名字哩! 玮,意指珍奇的美玉。意思很好,可这名字读起来太拗口了,太难听! 他钻了牛角尖,第二日便跑去寻承元帝要求改一改闺女的大名。而后……他理所当然地被黑了脸的承元帝“请”了出去。 耷拉着脑袋的韶亓荿很不开心,自觉十分对不起女儿,就因为他的左挑右选、拖拖拉拉,害的女儿以后一辈子都得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这件事还给韶亓箫也敲响了警钟——要知道,自觉这世上什么字都配不上自个儿的宝贝闺女、导致选择困难症发作的傻爹,可不止韶亓荿一个! ——圆圆现在还没大名呢! 韶亓箫这几日除了上冰泉宫点个卯,就是整日待在书房里翻书,意图找个天下第一地上无双的字来给女儿做大名,连圆圆都少抱了。 然而,不等他决定好圆圆的名字,天上就来了一道晴空霹雳! 一日他跟之前那样决定早些回去翻书时,承元帝召他过去。 等他进了冰泉宫的侧殿时,发现赵毅也在。 而后两个老头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他们已经为孙女/外孙女取好了名字!特意来通知他一声!而!已! 第156章 被两个老头抢了先,韶亓箫当然不乐意。 但谁叫这两个老头一个是天下之主,一个是他亲亲老婆的老父,都不是他可以轻易反驳的。二人联手打压下来,他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于是圆圆不到周岁,便有了一个叫做“韶玉鸾”的大名。 韶亓箫很是低落,倒是赵敏禾在听闻后,沉吟了片刻后问他道:“这是父皇点头了的?”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后,赵敏禾叹了口气道:“幸好八弟和阿苒都不是善妒的性子。” 韶亓箫疑惑不解。 赵敏禾道:“皇孙女中,二嫂和四皇嫂家的侄女都是他们自己府中取了后再报至皇家宗族的。只有三个人是父皇亲自取名的,除了圆圆便只有福仪郡主和团团。而福仪郡主大名叫做韶玉凤,如今圆圆取了‘鸾’字,二者都是祥瑞神鸟之意,只有团团只是个代表美玉的‘玮’字。堂姐妹俩得父皇亲自取名在时间上又这么近,太容易叫人对比了。” 韶亓箫笑了笑,道:“无事,他们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叫他们去在意那些,反倒是为难了。” 赵敏禾赞同。 * 七月底回了襄京城之后,赵敏禾除了丈夫女儿和日常的交际之外,就把精力放在了操持陶卓和拨云的婚礼上。 陶卓父母双亡,也没有其他亲戚;拨云更是个不知自己来自何方的孤儿。他们二人的婚事自然是在郡王府里办的。 赵敏禾早在二人说定亲事之初,便放了拨云的卖身契,本想叫她就在府里安心备嫁,不必再来伺候。但拨云却很不习惯,仍旧跟在赵敏禾身边,贴身伺候的事也总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赵敏禾阻止了好几次,她却依旧坚持,如此赵敏禾也不再勉强了。 拨云弄月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即使她回京后金氏和吴氏前后为她添过几个人,出嫁前更是一口气备上了多出一倍的人手,还多出了两个名叫染香、抚音的大丫鬟,但情分上,却终究比不上拨云与弄月。加之染香和抚音年纪小一些,为人处世尚且不如拨云弄月,这二人平日便不如后二者那么近身。 赵敏禾舒了口气,暗道拨云嫁了那弄月也快了,得叫自己习惯了才是。 她挑挑拣拣,为拨云备置了一份嫁妆,在拨云出嫁前给了她。 拨云识字,双手接过单子只看了一眼便连连推辞道:“王妃,这太多了。” 赵敏禾含笑道:“拿着吧。陶卓再如何都是个官儿,你自己那些东西平日不好穿戴出去交际。” 弄月也轻声提醒:“王妃带着我选了好久呢,你别浪费了咱们的心意呀。” 拨云翕了翕唇,到底含泪收了。 赵敏禾转而问起她和陶卓成亲之后的居处来。 陶卓家中在襄京城中有一座祖宅,但距离璟郡王府有些远,他来往不便,故而平日就住在郡王府前院单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子里。陶家祖宅似乎是寻了孤寡的老人家看家,他每个月才回一趟看看。 先前他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的类型,又独来独往的,便不拘这些,成了亲可就不一样了。也不知夫妻俩有何打算。 拨云脸上带着羞赧道:“他说,他没离开王府的打算,便还是住在府里就好。殿下同意了,还特地叫人拨了个大院子给我们。” 赵敏禾闻言,自然欣喜。 第204节 * 拨云嫁人后不久,时间就来到了十月,很快便是圆圆的周岁。 现在韶亓箫赵敏禾夫妻俩开始苦逼女儿的生辰了。 跟承元帝一个生日吉是吉,可是一想到以后每次女儿的生辰就撞上天子的圣寿节,那还有几人会记得她的生日? 赵敏禾不禁揉了揉额头,对韶亓箫道:“本来以为我自个儿的生辰撞上中秋佳节,已经够不好的了,谁知以后圆圆过个生辰,会比我还苦闷。” 中秋佳节好歹重头戏只在晚上,她真要请别人给她过生辰,把宴席摆在晌午也可以。但圣寿节……白天要向承元帝贺寿,晚上宫里也有宴席,总不能把生日宴摆在早上吧? 但是一大早就请人过来观礼,这种事还真是前所未见哩。 韶亓箫正弯着腰,扶着圆圆的小身子在地上蹒跚学步。 听到这话他也很为难,立时便顿了顿道:“要不然咱们提前给圆圆办抓周?” 圆圆人小,却是个急性子。韶亓箫一顿住,她再怎么扑腾着小身子也只得在原地换着两条小肥腿踩地板,她立时急了,仰起毛茸茸的大脑袋着急地朝韶亓箫“呼呼”抗议起来。 韶亓箫回头,立时化身傻爹,哄道:“哎呀,父王不是教过圆圆,不是‘呼呼’,是‘父王’!” 圆圆眨着大眼睛,仰头继续叫嚷着“呼呼”,小身子却一个劲儿地往前倒。 韶亓箫失望了下,又很快配合起闺女的“行走”路线,双手叉着她的腋下往前走着。圆圆太矮,他得把自己的腰折得角度很小,才能稳稳地扶好她。 赵敏禾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看了一眼沙漏,她转头对父女俩道:“好了。今天差不多了,把圆圆抱起来吧,你们俩别累着了。” 韶亓箫很听话,当下便操起了圆圆走到赵敏禾身边坐下。 圆圆还有些意犹未尽,“啊啊”叫嚷着要下地。直到赵敏禾飞快将一勺鸡蛋羹塞进了她的嘴里,她才安静下来,专心吃起蛋羹来。 韶亓箫从林嬷嬷手里接过温热的汗巾,先给圆圆仔细擦了擦脸上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汗,才往自己额上随手一抹便放下了。 林嬷嬷接过汗巾,道:“殿下,抓周礼是要讲究吉时,提前一日并不妥当。不如府里先请钦天监测一个好时辰出来?” 她的本意却并非真要选一个好时辰抓周,而是小郡主的周岁便是陛下圣寿,钦天监接到此事后必然不敢自作主张,一定会上禀陛下。到时提前也好,放在当日也好,都有陛下的指示在,就会少些麻烦。 韶亓箫蹙了蹙眉,他也想到了林嬷嬷所想的。但这么一来等于是在拐着弯儿提醒承元帝,他尚且有些疑虑。 还未等韶亓箫想好呢,就听外头有人来传,冯立人来了。 冯立人便是为圆圆的抓周礼而来——承元帝下了口谕,要将圆圆的抓周放在宫里办。 冯立人走后,韶亓箫思索了两日,终是在下一回抱圆圆进宫给承元帝看时提到了此事。 他并不反对圆圆的抓周在宫里办,只是他希望地点能在珑翠宫——昔日皇贵妃的寝宫。 承元帝扶着圆圆使劲儿攀着他想要自己站起来的小身子,对韶亓箫摇头道:“你不必这么小心,我本就只打算叫圆圆的抓周礼放在明光殿的侧殿办,到时候在正殿贺完了我的寿,移个两三步便是。若是放到珑翠宫,虽更加名正言顺,但珑翠宫位处后宫,也是不妥。” 韶亓箫想了想,还是坚持道:“即使是侧殿也是在明光殿中,那是朝会之地,父皇处理天下政务的地方。圆圆还小,我怕她受不住如此圣恩。” 承元帝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但后宫确实不便外臣出入,不若安排在弘正斋吧。那是你们兄弟几个小时候读书的地方。”他将圆圆举了起来,逗着小孙女道,“圆圆在那儿办抓周,没准儿长大了会是个才女呢。” 他说着,又转头对韶亓箫道:“不过这可不伦不类了些,你可不许嫌弃。” 韶亓箫松了口气。论起不伦不类来,明光殿可不是更甚吗? * 皇帝要为福昭郡主在宫里办抓周的事很快就传了开来。 五皇子韶亓荇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他原就猜到了,倒一点儿都不惊讶。 他嗤笑一声,在书房静坐了片刻,便唤进来一个内侍,沉吟问道:“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内侍垂着头道:“已经有五分了,殿下尽可安心,不出两月便可大功告成。其他的事也尽在掌握,宫里我们的人手已经就位。就等着殿下安排的人进宫了。” 韶亓荇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冷声道:“记住,除夕之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内侍恭敬应下,却在转身退出去时又被韶亓荇叫住:“等等。”他起身,负手站到窗棂前,遥望着大兴宫的方向道,“退路也要万无一失。若运气不好……你们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内侍低了头道:“是。无论成功与否,此事都与殿下无关。” 韶亓荇满意颔首,看着一群飞鸟从大兴宫方向的上空掠过。 璟郡王府比他想象得更坚固,如铁桶一般苍蝇都飞不进一只。 他想起前些日子打探来的消息。谁能想到如今璟郡王府里头伺候的人,除了他那七皇弟从宫里带出去的人手和郡王妃陪嫁的几个陪房,能进到里头的竟然全部是他十五六岁时就置办下来的人。这些人原先一直在庄子和铺子里做帮手,过了好几年到韶亓箫大婚前才从中挑出一部分放进府里。即使现在缺了人,也自可从这些老人中选了进府,根本就不会另外买办。 韶亓荇抚了抚额。 如此一来,叫他想安插人手进去,便根本没有动手脚的余地。 这便是有钱有权带来的好处,韶亓箫只是有钱而已,便叫他连安排个人手都难上加难。 如今他只好在另外的地方动手。 但韶亓箫自从入朝后,他的生活便变得很规律,女儿出生后更甚,总是每日在宫里和府中来回。他不拉拢朝臣,故而平日交际的地方也很少,诸如旭郡王府(韶亓荿的府邸)、忠勇伯府、杨府、陆府,还有他自己的商行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适宜布置。 韶亓荇最后无可奈何地发现,最适合布局的地方——竟然是在大兴宫中。 第157章 十月十八,承元帝五十一岁的圣寿节,同时也是璟郡王长女、承元帝亲封的福昭郡主周岁之喜。 第205节 一大早,圆圆便被打扮成了个大红团子,抱到韶亓箫赵敏禾的寝居里头。 赵敏禾正在孙嬷嬷和弄月的服侍下穿着郡王妃的朝服。 她大婚时穿的是最高规制的袆衣,今次却只能着钿钗礼衣,发髻上簪着代表从一品郡王妃的八钿金翠花钿。 钿钗礼衣不如袆衣肃穆庄重,但二者都一样繁琐,而且全身上下这套行头加起来很重,她自然腾不出手来抱女儿,圆圆便被韶亓箫接在了怀里。 韶亓箫的郡王礼服也只比她的简单一点点而已,但他力气大,身体矫健,尚有余力抱过圆圆。 圆圆自从可以颤颤巍巍地站立之后,便无时不刻地想自己下地走路,此刻被箍进了父王的怀里自然不可以,挣着小身子便想往地上俯去 闺女力气越来越大,韶亓箫也不是吃素的,牢牢将她抱在怀里,就是不放手。 圆圆憋红了小脸袋儿都没有如愿,立刻便不痛快了。 眼看着闺女就要掉金豆子,韶亓箫赶紧颠了颠她哄道:“今天圆圆这么漂亮,可不能弄脏了自个儿啊。父王抱着圆圆不好吗?” 小女娃不依,依旧闹着要下地。 韶亓箫抓着她的小胖手亲了亲,故意同闺女作对道:“不行!圆圆这么坏,连声‘父王’都不叫,父王也不听圆圆的。” 圆圆眨了眨她的大眼睛,嘴里突然冒出来两个字:“父父!” 声音甚是清晰而嘹亮。 韶亓箫愣住了。 他教圆圆说话好有两个月了,本没指望在闺女满周岁前听见她软乎乎地叫他“父王”的场景了,没料到今日无心之下,却给了他这么个大惊喜。 他狂喜地转向赵敏禾,兴奋道:“阿禾,圆圆叫我了!你听见了吗?” 赵敏禾也傻着眼呢。 她曾听闻走路早的孩子说话晚,说话早的则学走路迟。圆圆走路算早的,如今已经可以自个儿走两三步了,只是还不稳当。同时,圆圆也确实没有表现出说话早的迹象。 ——韶亓箫想叫闺女叫他一声,努力了这么久也只得到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呼”。 女儿还不满一岁,没到牙牙学语的时候,这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她也不着急。连十五个月大的团团现在也只学会了两个、两个字地往外崩呢,甚至还没学会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况且,又有了他这个当爹的整日逗女儿说话,她平日便更关注女儿的吃食和四肢的锻炼,倒从来没逗过女儿叫她。 然而,此刻听到女儿真的开口叫人了,她震惊欢喜的同时也有些不是滋味。 分明是她十月怀胎将圆圆生下来的,平日也是她照顾得多,怎么女儿第一声开口叫的不是她呢? 韶亓箫却没来得及理会她的小苦涩,就高高举起圆圆转了一圈儿,大笑一声道:“圆圆再叫父王一声来听听!” 圆圆被转得哈哈笑,等停下来时口水都流出来了。 赵敏禾轻轻“哼”了一声,上前阻下了这对半发疯的父女俩,替小的擦干净了口水,然后不赞同地睨了大的一眼。 韶亓箫可没看到爱妻的不满,等圆圆笑完了,又逗着女儿叫人。 圆圆左右张望了下,咬着手指头又叫了声:“父父!” “唉~~” 韶亓箫应和的声音真是千回百转,情意绵绵。 赵敏禾:……好想翻个白眼。 * 今年不是承元帝的整寿,圣寿节自然没有去年的隆重。 朝臣们准备上进的贺礼也不用像去年那样挖空心思,但对其中一部分朝臣们来说,今年的贺礼上仍旧遇上了不少难题。 因为——圣寿献礼之后紧接着便是福昭郡主的抓周礼,那他们要不要也随一份礼给小郡主呢? 与皇家沾亲带故的不用愁这个,大家本来就是亲戚,即使没有这一遭,这份周岁礼也省不了;三品以上的大员之家也不用多想,能坐到高官之位的大都与皇帝挺亲近,随皇帝去参加一个他喜爱的小皇孙女的抓周礼,那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只有两者不沾的人,却有或多或少的踌躇。 围观抓周礼是不用想了,陛下的孙女又不是猴子,可以叫这么多人围着看。 问题只在送礼上!送吧,似乎太谄媚,毕竟抓周的小主角确实与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送吧,万一别人送了,就自己不送,那又显得看不起皇家的小郡主。 于是,好有一部分朝臣今日出门前都多带了一份贺礼。小孩子的礼物用小件儿倒挺常见,往宽大的袖子里一塞看都看不出来,也挺省事。 下半晌之后,众位大臣们按照礼部拟定的流程贺完了皇帝的万岁之喜,承元帝便笑呵呵地开口道:“一会儿是福昭的抓周,朕已命人备下宴席,众位爱卿吃完再走。” 得!吃人嘴软,这下儿想省下这份贺礼都不行了,谁叫皇帝出面摆下这周岁宴了呢。 站在殿上的二皇子韶亓萱脸色猛的一青,双手拳头紧紧一握。 大周皇帝崇尚节俭。从前承元帝过圣寿节,也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入席,除非是像去年那样适逢整寿,皇帝才会大摆宴席与群臣共饮。如今却叫一个小丫头打破了这个延续多年的惯例。 他抬头往朝身后的韶亓箫瞪了一眼。 一定是他蛊惑了父皇,否则父皇如何会为一个小小的丫头如此大费周章?! 见韶亓箫像是从来没听说过此事的模样,一脸的惊讶莫名,韶亓萱冷哼一声。装得可真像! 冷哼过后,韶亓萱心头却不免闪过一股深沉的无力。 这些日子以来,他身边大事小事不断,令他焦头烂额的同时,脾气不免压抑不住。府中的人只会叫他忍,忍,忍!连周氏也是差不多的口径。 可他们哪里知道,当他在朝堂上每每见到父皇眼中闪过的失望时,他心中是何滋味? 第206节 若说先前他曾以为自己即使不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也是父皇心中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毕竟父皇向来重嫡庶,那么想来也该重长幼的。他如今是实际上的皇长子,皇位传给他才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承元帝坐在御座上,将底下几个儿子的神色尽收眼底。 其他人神色都没什么变化。只有韶亓箫一脸震惊,他先前不知情,会有此表情倒还罢了;老二的反应却令他愈加失望。 这段日子来老二烦事缠身,他心知有异,但却没有横加制止。这又何尝不是在考验他? 老二身上是有缺点,但于社稷上,他相信他做不出危国危民的事来。再加上老二唯一的嫡子,自己的长孙韶仝珺渐渐长成,在其母周氏的教导下日渐稳重,心性坚韧,机变敏达,颇有先祖遗风。若叫老二继位,他再留下立韶仝珺为太子的遗诏,自可不必再担心身后事。 只是韶亓萱身上却有一个他作为父亲无法释怀的坏处——他对自己的兄弟如对洪水猛兽一般防范忌讳。承元帝无法说服自己,在他百年之后,他其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会安安稳稳地渡过余生。 现在,承元帝又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不适宜继承大统的特质——为帝者可以听不见别人的劝诫,也可以不够英明睿智,但却必须稳得住自个儿的位子! 而韶亓萱,别人只是给他添了点乱,他却已经自乱阵脚了…… * 冗长的圣寿贺礼过去后,承元帝兴致勃勃地带着一帮皇亲和近臣去弘正斋给小孙女抓周。 承元帝特意叫人拨了一间暖阁给圆圆,韶亓箫和赵敏禾先前一个在前头明光殿一个在后宫时,她便由林嬷嬷陪着在暖阁里睡了一个午觉。直到林嬷嬷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小声将她唤醒过来。 擦干净了小脸儿,圆圆被抱了出来。 小家伙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父王,立刻哈哈笑着张开双手讨抱,嘴里叫着:“父父!” 韶亓箫双眼一亮,跨步上前接过了女儿。 承元帝讶异道:“圆圆会喊人了?” 韶亓箫得意地一笑:“今早刚会的,才只会叫这个呢。” “是吗?”承元帝捻着美须,走过去亲手抱过了圆圆,轻声道:“圆圆可会叫祖父了?叫一声来听听,来,‘祖父’!” 大约是都有个‘父’字,圆圆咧开了小嘴儿,又大声喊了一声:“父父!” 听不到孩子叫他,承元帝有点失望。 韶亓箫尴尬地笑了笑,上前道:“父皇,我先前教了圆圆快两个月,她也是今天才开口的。” 言下之意,您老人家才教这一句,孩子没学会也正常。 承元帝瞥了他一眼,将圆圆换了换手,抱稳了淡淡道:“叫人准备抓周的桌案吧,朕抱圆圆过去。” 众人脸色齐齐一变,没有想到福昭郡主竟受宠如此。 赵敏禾闻言,心下也有些惴惴。 她看了看人群中的杨夫人。杨家的大姨母今日以身子不适的理由没来,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松了口气的,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女儿的抓周礼的,变成别人的故人再相见的场合。 却没想到,那些狗血的戏码没发生,却是她的女儿成了如此树大招风的存在。 第158章 赵敏禾忧心忡忡的心情,直到圆圆开始抓周才勉强叫自己压下来。 桌案上铺着琳琅满目的东西,因圆圆是女孩儿,除了常见的印章经书、笔墨、算盘、首饰胭脂、吃食玩具等物品之外,还额外加上了铲子、勺子(代表炊具)、剪子、尺子(代表缝纫用具)、绣线、花样子(代表刺绣用具)等物。 承元帝笑呵呵地抱着圆圆上前,在众人的目光下将她放在桌案正中央。 圆圆从前可没见过这么多人围着她呢。她坐着哈哈笑着拍着小胖手,没一会儿便颤颤巍巍地自己站了起来,环顾了一圈儿就欢快地张着小手朝韶亓箫迈了两步:“父父!” 人群中齐齐发出一阵低笑。 韶亓荿拍着韶亓箫的肩笑得前俯后仰。 二皇子韶亓萱的脸色仍然青着,见状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 三皇子韶亓茽没有说话,只是眼中暗含几分羡慕。 他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而且荣氏年纪已过三十,再生就有些危险了。所以他这辈子预计是没有女儿的命了。 四皇子韶亓芃取笑道:“看来七皇弟在家中没少抱小侄女。” 在他身边的五皇子韶亓荇却温文一笑道:“女娃可爱。” 四皇子转头对他道:“五皇弟妹前些日子不是传出喜讯来了,正巧可以给五皇弟生个嫡女。” 韶亓荇抿了抿嘴,没有接上这话。 他虽已有一个嫡子,但这孩子生来体弱,常年药不离口,故而他自然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的。嫡子向来不会有人嫌多,更何况御坐上的承元帝也会将这个考虑到储君人选中去。 见他不说话了,韶亓芃心中嘲讽。 既不是真心的,又做不了全套,作甚做这个秀呢? 韶亓箫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马上挥着手叫圆圆别过来,又指着桌上的东西对她道:“圆圆,快去拿两个自己喜欢的。” 圆圆小胖腿上毕竟没有多少力气,站了这么会儿便坚持不住了,吧嗒一下又坐在了桌案上。 见父王朝她甩手,她飞快地翻身,转了个方向爬向了承元帝。 “父父!” 这下众人倒还是想笑,只是小郡主叫错了皇帝的称谓,这样的笑话真不是他们可以取笑的。 一时间,朝臣们纷纷低了头,咬紧牙关死忍着叫自己千万别笑出声来。孩子她外祖父可笑不出来了。赵毅心里酸得很,好歹对着承元帝圆圆可叫对过一半了,可对着他这个外祖父却从没叫过呢。 第207节 赵敏禾抚了抚额。该不会是刚才承元帝教的那次她就这么记住了吧? 韶亓箫也头疼不已。女儿今天以前笨得很,今天就是要聪明了也不能抓着祖父当成他在叫啊! 桌案中间到承元帝之间的距离不长,圆圆三两下就扑腾进了承元帝怀里。 承元帝倒也没有不耐烦,清了清嗓音扶着她的小身子道:“圆圆,叫错了。‘父父’在那儿,朕是祖父!” 圆圆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过去,韶亓箫赶紧扬起手来示意女儿看。 小家伙来回看了两个回合,眼里满是茫然。 承元帝哈哈一笑,重新将小孙女抱到桌案中间放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圆圆快抓两样,抓了就可以去‘父父’那儿了。” 赵毅也不甘示弱,拍着手先引起了圆圆的注意力,在孩子看向他时,赵毅便随手指着桌案上的一样东西道:“圆圆,先去拿东西,拿了才可以叫人抱。” 吴氏一看他指了什么,差点儿被他气岔了气。 那是一根精致小巧的马鞭,只不过做成了小孩儿玩具的样子,并没什么杀伤力,小娃娃拿来玩儿也使得。但再怎样那也是马鞭啊! 想起他从前把女儿教得喜欢骑马舞剑的时候,吴氏还十分庆幸女儿的自制力很好,即使喜欢也能克制了学好其他,出嫁后性子更是稳重了不少。 可现在,死老头子又来祸害外孙女了! 然而吴氏再怎么祈祷小家伙没有注意到外祖父指了什么东西,最后圆圆却还是一眼就“看中”这小玩意儿,毫不犹豫地就抓了起来。 “巾帼不让须眉!不错,不错。”承元帝率先开口道。 有他如此说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常反调,纷纷开口称赞。 赵毅正觉得外孙女像女儿呢,见状又是一阵催促圆圆快抓剩下的一样。 这回小家伙左看看右摸摸,过了好一会儿才抓起了一本《孝经》。 众人齐出了一口气。抓《孝经》好啊,抓了《孝经》他们可称赞起来可不用绞尽脑汁想词儿了。 * 圆圆这折腾人的抓周礼过后,韶亓箫在家中教导了她好一阵子的“父亲”“祖父”,下定决心必须纠正她过来。 一次叫错是孩子小,以后每次叫错,那就是妥妥留黑历史的节奏。 作为一个好父亲,他万不能坐视闺女在人生中留下这么个大污点! 不等他的教导出实际的成果,隔壁大着肚子的郑苒就发动了。 赵敏禾这回没有身孕在身,自是要去隔壁帮忙的。 韶亓箫也想陪她去,但是家中还有圆圆在。再有郑苒也怕团团人还小,恐她被吓着,她自己一发动就叫人打包把团团送过来了。如此一来,他便不好把女儿和侄女直接留下不管。 将两个闹腾的小女娃各自哄睡了,韶亓箫才过去隔壁看了看情况。 站在院子里头,也可以将郑苒撕心裂肺的痛叫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由自主抖了抖,上回阿禾生产时全程都忍着没叫出声来,他即使知道女子生产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也不像此刻体会得那么深。 赵敏禾去了产房里头,外头只有一个脸色苍白的韶亓荿和同样没好看到哪里去的郑家父子。 见韶亓箫过来了,韶亓荿像抓住了主心骨似的上前来,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絮絮叨叨:“七哥,阿苒这次比上次还痛啊,可怎么办,她会不会有事,会不会难产……” 郑昊郑榆父子俩脸色刷地黑了下来。 这到底是在关心还是咒人?!从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 所幸郑苒这一胎没痛上多久就生了下来,不然这对父子不知会不会不顾尊卑将眼前这个皇子女婿/妹婿打一顿再说! 襁褓中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娃娃又是个女儿,小吴氏摸了摸床上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儿,再看一眼也咋着小嘴儿睡过去的小外孙女,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小外孙女,而是女儿到底该有个儿子,在夫家才站得稳。 况且女儿的身体底子她也了解过,现在乍眼看没问题,可连续生产的隐患终究已经埋下,不花上几年时光拔除了,她也不放心女儿再度怀胎。 这忧虑的情绪直到看见女婿满脸喜爱地将小外孙女抱进怀里时,小吴氏才算是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这也是命吧。至少女婿不像是没良心的人。 * 忙完新生小娃娃的洗三,赵敏禾也投入了教圆圆说话的行列中。 相比起“父”字,小孩子大概天生对“母”字敏感一些,没两天,圆圆便已学会了开口叫她——当然,依旧是叠字的“母母”。 这叫韶亓箫有些吃醋,一些些而已。 他更心塞的是,圆圆竟然只听着团团对着新生的小娃娃喊了几句“妹妹”,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妹妹”两个字——还别提发音竟十分的标准! 韶亓箫心塞。圆圆在承元帝叫出“妹妹”两个字的时候,承元帝也不遑多让。 承元帝面上笑眯眯地称赞圆圆聪明,心下却十分吃味,暗下决心必要教会孩子说“祖父”才行! 此后大半个月,他逮着机会便召韶亓箫抱圆圆进宫。 父女俩来了,他便毫不留情地踢走了儿子,留下孙女儿教她说话。 韶亓箫自个儿也没听到圆圆清晰地喊过他呢,当然不怎么乐意,然而皇帝开口了,他反抗无能,只好把不乐意挂在脸上。 直到一日傍晚,韶亓箫怀里抱着圆圆,脸上挂着强忍的笑意回来了。 赵敏禾疑惑,看着他将圆圆放在榻上,问道:“有……什么事吗?” 第208节 她怎么看都觉得他脸上的笑有几分怪异! 韶亓箫乐得咧了咧嘴,伸出一指戳了戳坐在榻上抱着一个碧玉九连环乱摇晃的圆圆,笑着道:“圆圆,你喊一声‘祖父’给母母听听。” 赵敏禾气笑地拍了拍他,刚要说“别教孩子这种错误的叫法”,就听圆圆马上抬起小脑袋,哈哈嬉笑一声便大声喊出了两个字——“猪猪!” 在赵敏禾的目瞪口呆中,韶亓箫徒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赵敏禾咽了咽口水,抖了声音对他道:“她不会……方才在宫里就是这么叫父皇的吧?” 韶亓箫笑得前俯后仰,都快直不起腰了,闻言便只是猛点头而已。 赵敏禾僵着脸,心里忍不住同情起承元帝来。 只有圆圆还什么都不懂地望着夫妻俩,眨着纯洁的大眼睛。 第159章 圆圆一直到一个月之后,才学会了准确的说“祖祖”二字,离字正腔圆的“祖父”还差得好远。 而韶亓箫,这一个月来也不放弃继续教女儿喊他“父王”,只是收效甚微,如今圆圆也只喊着他“父父”。 赵敏禾已经认清了事实,那就是她的女儿确实没有早说话的天分。 不过,相比起叫人总是咬字不清之外,小家伙学走路的速度可就快多了。 刚满周岁时她还只能摇摇摆摆地走两三步呢,这才过了一个多月,就已经可以稳稳地靠自己朝前走了。将圆圆和比她大了三个月的团团放在一起,两个人在行走的速度竟然差不多。 韶亓箫看她一摇一晃地在地上蹦跶,却总是忍不住担忧会不会摔了,便常常会围在圆圆身边,张开长臂虚虚围着闺女转。 然而圆圆从进了十二月起却再没摔着过了。 不但没摔着,小家伙还学坏了。见韶亓箫这么紧张,她还偶尔停下来,揪着脑袋看看他,然后猛地朝两边倒去,被吓得一脸苍白的韶亓箫接住的时候,小家伙便会拍着小手直乐呵,显然将这当成了好玩儿的新游戏。 赵敏禾在一旁气笑,点了点她的脑袋:“坏孩子!” 她对韶亓箫道:“下次你不去扶她,看她还会不会再这样玩儿。” 韶亓箫却直摇头,道:“不行,万一将圆圆摔疼了呢!” 赵敏禾挑了挑眉:“摔痛了也是她自个儿闹的。” 在这件事上,林嬷嬷却是赞同赵敏禾的,她对韶亓箫道:“殿下,您是疼孩子,这我们都知道。但俗话说三岁定八十,孩子小时候定下来的性情到大了会很难改掉。小郡主如今喜欢这么玩儿倒没什么,只是若叫她从小就以为自个儿可以任性胡闹,到大了养成了坏习惯,那却是害了她。不是叫您不去理会小郡主,而是得教会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只要小郡主懂了,您爱怎么和她玩儿就怎么玩儿。若是怕小郡主痛,便在她周围先铺上一层软垫吧。” 林嬷嬷这番肺腑之言,倒叫赵敏禾打心眼儿里对她除了尊重,从此还多出了几分高看。 韶亓箫翕了翕嘴,想说他们这样的人家,娇宠一些孩子也没什么,反正有资本宠着,但看赵敏禾一脸的赞同,他又吞下了,想了又想都没定下主意来,只好暂时不去虚扶着圆圆走路。 圆圆也精着哩,韶亓箫不在她身边牢牢守着,她便不会故意摔倒。 翌日在大兴宫中见到了承元帝,韶亓箫将林嬷嬷的话语对他一说,想问问他的意思。 承元帝沉吟几许,道:“按理说女孩儿家,多宠些倒无妨。只是林嬷嬷说的也没错。以小见大,很多事都是从小处而来,慢慢积蓄成河海。勿以恶小而为之,圆圆会渐渐懂事,从如今开始约束她倒不算早。” 韶亓箫道:“可父皇都说,女儿多宠些没关系啊。” 承元帝犹豫了几分,才道:“话不能这么说。朕诸子中,最疼爱的是太子与你。太子是朕的嫡长子,朕除了疼爱平日也从不放松对他的教导,该严厉的时候从不心慈手软。而你是幼子,当初你小时候朕便对你多出了几分纵容。结果太子从小就聪明懂事,做什么都叫朕很放心;你呢,你母妃还在世的时候,你还有几分骄纵任性,直到经历了亲人之丧,这才霎然稳重起来。年轻时朕不觉得,但现在想来,若你还是如儿时那般由着性子来,如今你在朕眼里也好,在朝臣眼里也罢,还有在你岳父眼里也是,你觉得你能叫人信任?” 他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韶亓箫愣在了当场。 承元帝又道:“这是朕的心里话。圆圆虽然会一辈子得你疼爱,但她以后终究要出嫁,你也会渐渐老去,难不成你真能护着她到死?即使你护住了,她的一辈子也是她自个儿在过,是好是坏在她自己,不在你。” 韶亓箫回府后想了又想,终是在下回圆圆又一次故意在他面前摔的时候没有去扶她。 即使事先将她放在了软榻上,摔倒了也一点儿都不疼,小家伙却还是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 韶亓箫心疼地抱起她,哄了几下见她哭声慢慢转小,才道:“圆圆坏。父王是为你好。” 教孩子也得看她明不明白。孩子小,说多了她也听不懂。 这句圆圆却是听明白了,反驳说:“圆圆、好好!” 韶亓箫倏地发笑,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自个儿说自个儿好,你都不知羞吗?” 这句就听不明白了,圆圆眼睛里还挂着金豆豆,睁着大眼睛茫然不说话了。 圆圆下次进宫的时候,是赵敏禾一起去的,将圆圆送到承元帝那儿,赵敏禾便去了林贵妃的娴吟宫。 郑苒因林贵妃的发话,要坐双月子,到如今还没出产房。她今日到娴吟宫来,纯粹就是来做个传声筒的——自然是郑苒想叫她来向林贵妃求个情。 说来郑苒在生产前,本还在洋洋得意自个儿这胎生的时节好,在秋末冬初,这时候不冷不热,坐月子也该舒适得多。然而她生完后得了个晴天霹雳,婆婆要她多坐一个月的月子,亲娘也是满脸赞同,还夸她婆婆做得好。 林贵妃眼力向来很好,自然看得出赵敏禾本身也是很赞同郑苒坐双月子的,今日前来只怕也是被郑苒缠怕了。她自然笑着拒绝了。 赵敏禾又掩嘴笑道:“阿苒还说,若母妃真的不同意她提早几日出月子,便请母妃准许她可以沐浴吧。她说她整个人都快馊了。” 林贵妃派了个宫里有经验的嬷嬷到旭郡王府里,成天便是盯着郑苒好好坐月子,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郑苒想偷偷沐浴根本就绕不开她。 这倒没多大关系。林贵妃只稍稍犹豫便同意了,只是又对赵敏禾道:“叫阿苒淋浴洗吧。再有现在天气冷,把屋子里熏热了才好,她如今可还受不得冷。” 亲生的母亲也差不多如此了。 赵敏禾再一次感叹了下郑苒的好运,含笑点头应了。 林贵妃又问了几句新生的孙女如何,赵敏禾一一答了,又说了一些闲话,赵敏禾估摸着承元帝那头该送圆圆出来了,这才告辞出来。 * 第209节 到十二月底时,郑苒总算出了月子。 没几日便是除夕,两家人结伴进宫参加皇宫家宴。 郑苒的小女儿如今也有了小名儿,叫墩墩。 韶亓箫和赵敏禾乍一听到这个小名儿的时候,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明明这孩子比先前团团刚出生时瘦多了,哪儿有胖墩墩的模样? 韶亓荿解释道:“就是因为墩墩不如她姐姐长得壮实,都两个月来还是养不胖,我和阿苒才觉得更应该取这么个小名。” 韶亓箫:……如果下次生个男娃,那是不是要叫胖胖? 墩墩虽然瘦一些,体质也比不上团团,但是也跟一般婴儿差不多。只是到底还太小,除夕夜里天寒地冻,韶亓荿和郑苒便没有抱她出门,只带了团团去宫里。 承元帝如今还是很喜欢孙女们,团团圆圆一到,便招手将她们叫过去,一人一边放在自个儿腿上揽着。 “皇祖父。”团团奶声奶气地叫人。 “祖祖!”圆圆也不甘示弱。 承元帝左右各摸了摸两个孙女的小脑袋,逗着圆圆道:“圆圆怎么还叫着‘祖祖’呢?” 圆圆以为他是在叫她再叫一声呢,又一次欢快清亮的喊道:“祖祖!” 底下二皇子韶亓萱又在瞪韶亓箫了。 谄媚! 小女娃娃懂什么?!还不是大人教唆的! 韶亓箫注意到了,但他也不在意,还举起杯盏来隔空敬了他一盏酒。 韶亓萱哼了一声,转头不理会他。 韶亓箫哑然失笑。 连做个样子都不屑,也怪不得最后这人没心想事成了。 *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互相敬酒的,即使韶亓萱心情欠佳不想理会人,还有其他人呢。 韶亓箫自然也不例外,没半个时辰就多喝了几杯。 赵敏禾看他脸色似乎已经微醺,便劝了两句。 韶亓箫抿了一口醇香的美酒,笑眯了眼道:“无妨。这桂花酒酿得倒好,闻香扑鼻。” 赵敏禾摇头,道:“似乎后劲有些大,就是对了你的胃口也多喝不得。大醉伤身。” 韶亓箫一顿,听话的放下了。 酒喝多了,自然便会引起别的生理需求来。 没一会儿,韶亓箫便起身去更衣。 赵敏禾看他站得还稳健,便只吩咐了康平跟上。 坐在他们对面的五皇子韶亓荇看着主仆俩一前一后消失在殿门口,眼底含笑对着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微微颔首。 小内侍见状,不着痕迹地退出了殿中。 净室设在偏殿的暖阁里,韶亓箫带着康平,在宫里小内侍的领路下,经过了一个小花圃在到。 他跨步进了暖阁。 这些近身之事,他向来不喜欢别人伺候,康平按惯例便守在了外头。 没想到,韶亓箫一进暖阁,才发现还有别人在。 一个身披玉兰色广袖宫纱的宫女背对着他,正收拾着桌上的茶水。 听到身后的声响,宫女带着些惊慌失措回头,见了他先是一怔,而后便微微红着脸,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上来见礼道:“奴婢不知七殿下进来了,还请殿下恕罪。” 暖阁里飘着一股香甜的味道,二八芳龄的小宫女,声音带着清甜可人,还有几分雀跃欢喜,大胆地抬头望了望他。 韶亓箫一怔。 这个人,长得竟与阿禾有七分相似。 小宫女见他一直不说话,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而后朝他歉意地一笑。 这一笑,眼里舒展着天真和明媚,眉眼弯弯,竟与赵敏禾刚入京时的甜美娇态如出一辙! 七分相似,也变成了九分! 第160章 暖阁里甜腻的香气依旧,韶亓箫心底无端涌上一股夹杂着心烦意乱的热气来。 他脸色渐渐酡红起来,小宫女见状,带着担忧的神色上前一步,用婉约甜美的嗓音说着关心的话语:“殿下可是喝多了,身体不适?” 她用明亮的双瞳凝视着他,仿佛他是自己眼中的所有。 “这里有些茶水,殿下不妨用些,消消酒气也好。” 她转身去端桌上的茶水,身形婀娜,红色的腰带掐出一截纤细的小腰,盈盈动人。 韶亓箫心底冷静如沉寂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 第210节 这个女人他见过,在前世时!但她前世并不是以这种方式出现,也不是方才如她表现出来的这个性情,只有那张脸是一模一样的,后来…… 然而,他无法再想起更多了,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身上的热气愈发浓烈。 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不对,韶亓箫一个灵醒,霎时明白这暖阁中燃的香一定有古怪! 他不等对方再有所举动,转身离开。 康平还等在外面呢,看他红着脸出来,脸上的表情却阴沉如水。 不及康平细问,韶亓箫已转头对他道:“把里面那个去给我打晕绑了!”他顿了顿,又道,“小心里头的香。” 康平一惊,却没有听漏他的话,立时听命进去了。 待看清里头脸色犹带错愕的宫女,这张神似王妃的面容,还有周围浮动着这甜腻得有些叫人胆寒的味道,康平霎时冷汗流了一背。他一下便猜到了大致的来龙去脉,只是还不知到底是谁在幕后算计他家殿下。 康平不敢犹疑,飞快将香炉还焚着的香灭了,按韶亓箫的话做了。 他即使只是内侍,不如陶卓这样的侍卫出身的健壮,但长年跟在韶亓箫身边,平日偶尔也会练练手脚,对付一个柔弱女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将人结结实实地绑好了,康平不及喘气就跑外面去寻他家殿下。 出了暖阁,他便见到韶亓箫站在院子里,从树上捧了一把又一把残雪捂在自己脸上。 康平料想他一定是受了里头那香的影响,不敢大意,赶紧上前去搀扶住他。 “该死!”韶亓箫骂了一句。 脸上的冷意驱散了身上的些许燥意,叫他分出了一些清明来思考这整件事。 他可以确定,这个宫女与前世他遇到的那人是同一个人,但却提早了三年左右的时间。 韶亓荇,这世竟然这么早就开始算计他了! 他眼神冷厉,刚要吩咐康平,却被身上有一阵袭来的热意所阻。 康平随着他的视线低头去看,冬日的衣服厚重,即使如此,仍可以看出他家殿下胯间衣物的那处,有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弧度。 “该死!该死!”韶亓箫又低声怒骂起来。 康平方才也进去了,同样闻到了那香,现在却有点儿庆幸起自个儿只是个宫人了。 韶亓箫气急败坏,康平不得不出声提醒道:“殿下,要不奴婢去找王妃过来?” 韶亓箫抬头,厌恶地望了身后的暖阁一眼,沉声道:“扶我出去。” 康平道也回头望了望,想到暖阁里头被他打晕了五花大绑起来的宫女,不由请示道:“那里面的人……?” 韶亓箫抿着唇道:“到外头遇见了人再命他们来处理吧,但只怕……”他嘲讽一笑,“到时候他们不会找到一个活人。” 韶亓荇向来喜欢算无遗策,他不会留着对自己不利的破绽的,这周围一定有人牢牢盯着,一找到机会一定会杀人灭口。 但此刻自己身边只有康平一个,留康平下来就是害了康平一条命。留他自己?那更糟,万一他们就此将自己迷倒送进暖阁里…… 他不喜欢去赌这个万一。况且,既已猜到幕后黑手,他不愁自己将来报复不了! 康平扶着韶亓箫,直到出了侧殿才遇见一个拎着食盒的宫人,康平三言两语,只说这宫女冒犯了七殿下,便吩咐了人去将暖阁里的宫女拿下,就扶着韶亓箫继续走了。 待宫人诚惶诚恐地领命走了,韶亓箫道:“先去找陶卓。” 他如今实在没办法相信这宫里的人。 陶卓身为男子,寻常不得入后宫,便留在永宁宫角门边上的小暖间里。 康平颔首,扶着韶亓箫转了个方向。 找到了陶卓,陶卓便接过了扶着韶亓箫的任务,好叫康平进永宁宫寻人。 赵敏禾匆匆而来的时候,韶亓箫额上已汗渍涔涔。 事出突然,她只带了一个弄月,面上还残留着失措,见着韶亓箫便伸手扶住了他,不可置信地问:“这不是在宫里吗?怎会有人这么大胆对你下药?!” 陶卓识趣地退开了一步,叫韶亓箫空出了两只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韶亓箫低头,在她发间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阿禾,我都没上当,是不是很乖?” 靠得太近,他的身体反应一下子被她察觉到了。赵敏禾脸上顿时染上胭脂色,稍稍推开了他一步,像哄圆圆似的哄他道:“陶卓他们还在呢。你再……额……忍一忍好不好?” 韶亓箫重重呼了口气,突然想起先前那个小宫女脸上明媚的笑意来——并不是怜惜或后悔了,而是他突然明了了——这一世那个女人用这副性情出现在他面前,莫非是韶亓荇认为他会怀念他“初见”的那个阿禾? 他顿悟了。 是啊,若有心推测,其实并不难猜到他对阿禾的感情应该是“一见钟情”——这一世的人眼里事情便是如此。 但阿禾会渐渐长大,随着她历经过嫁人生子,尤其是她嫁入皇室之后,原本明朗外放的性格便渐渐收敛;为了担起一个郡王府女主人的重任,阿禾言行举止渐渐周全,也更加注重在外人面前的仪态——就像现在这种时候,她对他的亲近便完全没有私底下那样放得开。 所以,韶亓荇是给了他一个“他最初心动的对象”? 他有些得意,瞧他现在这样了,却还有心神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呢! 看他不说话,脸上却开始带着迷离的笑容,赵敏禾惊心这药的霸道,却也心知他的情况已拖不得,扭头低声问着康平:“他身上的……就没有其他办法……?” 陶卓秒懂,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王妃,这种事不好去请太医,否则传出去……” 他给了赵敏禾一个“你懂的”眼神。 堂堂一个皇子,被人下了这种下三滥的药物,实在有损颜面。赵敏禾当然懂这个道理,况且她猜即使太医来了,也很有可能叫他发泄出来,而不会叫他忍着。 第211节 康平接口道:“方才殿下用冰冷的雪敷了面,却只有片刻的效用。若用冷水,未免太受罪了。” 大冬天的,便是铁打的身体,冷水泡得长了也非得得病不可。 赵敏禾面露不舍,康平再接再厉道:“前边都不怎么合适殿下休息,后宫里头,殿下从前住过的锦墨轩还空着。” 赵敏禾叹一口气,对陶卓道:“康平和弄月跟着我走。圆圆还在陛下那儿,我方才出来匆忙,没来得及知会一声,你取了殿下的腰牌进去,叫林嬷嬷将圆圆照顾好了便是,不必担忧殿下这里。若有别人问起,就说殿下醉倒了,我扶他去休息。” 韶亓箫靠在赵敏禾身上,听罢便道:“你看着时机,悄悄去禀了父皇此事。” 赵敏禾讶异地抬头看他。 韶亓箫勉强笑笑,道:“在宫里,没什么事能瞒得了父皇,只是时间长短罢了。与其叫他察觉了,还不如我们自己说了。” 陶卓应下,接过康平递过来的腰牌,目送赵敏禾和康平一人一边扶着韶亓箫离去,弄月匆匆跟上。 珑翠宫虽然地处后宫,但它距离明光殿还算近,不一刻钟便到了。 韶亓箫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挨到进了锦墨轩,他再无法维持清明,一把将赵敏禾抱起,几个跨步踢开距离他最近的菱花门,大步进去了。 康平和弄月手忙脚乱将门关好,只来得及对视一眼便听到里头一阵像是打翻了什么东西的哗啦声,紧接着是王妃的声音。 “等等,别在这里……” 丝帛被撕裂的声音传了出来,而后便是王妃的娇呼声,时而吃痛埋怨,时而婉转哭泣,夹杂着殿下的低哑喘息,听得外头的康平和弄月都只好低着头装木头。 * 永宁宫正殿里,家宴依旧,气氛融融,除了时刻暗中观察着赵敏禾这一案的五皇子韶亓荇,没人察觉韶亓箫与赵敏禾先后离席之后,却好一阵子没有回来了。 冯立人从他身后经过,韶亓荇不由自主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他。 只见冯立人站在承元帝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离得不近,而且他无法正大光明地盯着承元帝看,便看不清承元帝的神色,只能看见他摆了摆手之后,冯立人退后一步,又从御阶上下来了。 他装作无意地抬头,看到承元帝和冯立人的脸色均如常,但心底却总有股不踏实的预感。 果真,没一会儿他的预感就成了真。 先前的内侍又站到了原来的位置,引起韶亓荇的注意后,先是微微摇头,而后便是轻轻一个颔首。 这表示——计划失败,但是已扫清尾巴了。 韶亓荇不免有些失望,脸上却岿然不动,在韶亓萱醉醺醺地端着酒杯过来时,还好声好气地与他喝了慢慢三盏。 第161章 五皇子韶亓荇打发掉半耍着酒疯的二皇子韶亓萱,再去观察御坐上的承元帝时,发现原先坐在他腿上的两个小女娃,如今只剩了一个。 团团已被人抱了下去,此刻正乖乖坐在郑苒腿上。 韶亓荇不由定睛去看上头的一老一少。 只见承元帝一手充当圆圆的靠背,一手捏着个小银匙,动作熟练地喂着她吃东西。 韶亓荇脑海中不由想起小时候,每一回家宴其余皇子身旁都有他们的母妃嘘寒问暖,只有他和先太子是一人一案,但先太子还有坐在上头的皇后事事关怀,连承元帝也总是会特意命宫人将先太子喜欢吃的东西端到他案上,而自己却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 等到大一些,孩童模样的七皇子韶亓箫比谁都更得承元帝的喜爱,他每每蹦蹦跳跳地爬上他的膝头赖着不走,皇贵妃会训斥着叫他下来,承元帝却会笑着说“无妨”,然后用沾了酒的箸去逗他尝味道。 自己呢,他总是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等待更长的时间,才能等到承元帝的一声称赞,常常时隔几个月才能等到自己父亲会温和地摸摸他的头。 韶亓荇搁置在膝上的双拳渐渐收紧。 人人都说,承元帝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父亲,因为他该给儿子们的,他从不落下。可凭什么!?他也是他的儿子,凭什么他得到的待遇就这么天差地别! 韶亓箫……就因为他有一个得宠的母妃,却能常常被承元帝抱进怀里关怀,又能隔三差五地和承元帝同桌而食。 现在又轮到了他的女儿……那小丫头就因为长了一张神似皇贵妃的脸,就能得到连其他皇孙们都得不到的盛宠! * 圆圆在祖祖怀里开开心心地待到家宴快结束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父父和母母不见了。 小家伙转着小脑袋左看右看,就是没有找到人。 殿中人多嘴杂,陶卓和林嬷嬷便暂时没将韶亓箫的实际情况说了,韶亓荿郑苒到现在也只以为真是他喝多了而赵敏禾则赶去照顾他。 此刻见小家伙着急的小模样,郑苒便将她抱过来,指着后宫方向,耐心道:“圆圆的父父和母母在那边呢,姨姨带圆圆去好不好?” 圆圆听明白了,蹬着两只小腿“啊啊”地催促她。 韶亓荿也抱起了团团,道:“正巧母妃也想多见见团团,我带团团去娴吟宫,等阿苒你将圆圆给了七哥他们再来找我们父女。” 府里还有个小的呢,他们夫妻今夜自然是不放心留宿宫中的,就是守夜也得回府里守去。 夫妻俩便各分了两头行事。 然而韶亓荿在娴吟宫等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等来了郑苒,她手里还是抱着圆圆,这会儿圆圆却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把圆圆又抱过来了?”林贵妃诧异地问道。 郑苒面露尴尬。她原也不晓得锦墨轩现在是这个状况啊,表姐夫那样了,她表姐哪里有功夫抽开身来抱女儿啊…… 还是跟在身后的林嬷嬷上前,在林贵妃和韶亓荿耳边耳语了几句。 韶亓荿惊得一跳,倒是林贵妃还稳得住一些,蹙了蹙眉,心疼地道:“先哄哄圆圆,总不能叫她这么一直哭下去。” “姨姨坏!”圆圆一边抽泣一边说道。 第212节 郑苒露出一个苦笑,道:“先前跟她说去找表姐他们,小家伙记住了,现在是在怪我‘骗’她呢。” 林贵妃和韶亓荿哑然,轮番上前想去抱过圆圆。但圆圆对他们还不如对郑苒来得熟悉呢,压根儿就不给抱,一个扭头扒在了郑苒肩上,一边哭哭嚷嚷着“坏”一边却使出吃奶的劲儿扒着郑苒不放。 林贵妃好气又好笑,抚了抚额问林嬷嬷道:“她这是怎么了?” 林嬷嬷有些尴尬,低了头道:“小郡主睡觉的点儿早就到了,平常小郡主都得由殿下或者王妃摇着她哄睡的。” “那嬷嬷你和几个乳娘呢?” 林嬷嬷摇头,回道:“殿下和王妃很疼小郡主,这事从前从没假手于人过。” 也就是说,孩子是一下子没了熟悉的人哄她入睡,才开始闹脾气了。 听着孩子开始抽抽搭搭的哭声,林贵妃有些头痛,可眼下实在没法子了呀。 募地,她想起今夜承元帝动作娴熟地喂圆圆吃东西的样子来,不由问道:“那陛下呢?陛下可哄过圆圆入睡?” 林嬷嬷踌躇了一瞬间,愈发低了头,恭敬道:“有过,在小郡主进宫的日子里,陛下曾哄过小郡主午睡。但只有一两次。” 林贵妃当即道:“先派人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吧。” 林嬷嬷大着胆子看了林贵妃一眼,见她并无异色,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由暗道,这位林贵妃也真是个怪人,听到丈夫这么喜爱别的女子生的孙女,却没半点儿吃味的反应。 承元帝那头的人来得很快,而且是冯立人亲自来的,他带来了承元帝的传话,叫他接小郡主过去明光殿。 但无论冯立人说什么,圆圆还是不肯从郑苒身上下来。眼看孩子哭声开始哑了,冯立人只好请郑苒抱着孩子走一趟。 明光殿的后殿是承元帝的寝宫所在,郑苒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四周的侍卫不少,却安静得只有怀里圆圆小声的抽泣声。郑苒不由屏气凝神,紧了紧怀抱。 刚一靠近寝宫,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殿下在里头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出来后身上就不对劲儿了。后来奴婢就听殿下的,先将香灭了,绑了人之后就马上扶了殿下出来。途中碰见个宫人,才叫他去拿人,这中间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奴婢就知道这些。” 郑苒很快便辨别出来,这是康平的声音。 她在冯立人的示意下,在外头站定,看着冯立人先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就见康平出来了,见着她,康平眼睛一睁,疑惑地看向她怀里的圆圆。 郑苒无奈地撇嘴一笑,就听里头承元帝叫她进去了。 万幸的是,圆圆对承元帝不算排斥,证据就是她一见到承元帝,原本已经渐渐歇下的哭声瞬间又拔高了,委委屈屈地张开小手朝承元帝伸了过去。 承元帝原本沉郁的脸色也瞬间收了起来。冯立人知趣地赶紧上前,将圆圆从郑苒怀里抱出来,换到了承元帝那头。 郑苒心里挺不是滋味。想不到她这个姨姨兼婶婶,在圆圆心里竟比不上祖父! 她朝用小屁屁对着她的圆圆瞪了一眼,哼了一声咕哝道:“小白眼儿狼,白疼你了!” 到底看圆圆总算不哭了,郑苒匆匆朝承元帝告退,便走了出去。 府里还有个小的等她回去呢。 承元帝抬眼,去问冯立人:“老八媳妇儿方才悄悄说什么呢?” 他方才心思都在眼睛都哭肿了的圆圆身上,并没注意,但冯立人是伺候人的,向来有耳听八方的本领,将郑苒的嘀咕声听得清清楚楚,便一字不差地复述了,而后赔笑道:“定是因为看小郡主对着您比她还亲近,吃味儿了。” 承元帝一边缓缓拍着圆圆的背,想了想道:“她性子倒是有些像林贵妃,都是心大的。” 冯立人笑眯眯,却没有接话。他明白承元帝的意思是在说这婆媳二人都不嫉妒圆圆比团团更得祖父喜爱。 只是站在他旁观者的角度看来,旭郡王妃应该真是心大;但林贵妃心思细腻,该想到的她一定会想到,不嫉妒大约只是人生已别无所求,故而并不会在乎其他了。 * 锦墨轩。 夜已过半,韶亓箫揽着赵敏禾躺在贵妃榻上。 此处原先是他的书房,在他出宫建府后,这里的私人用品都已不在,但基本的家具和文房四宝都是在的,还有一张可供人休憩的贵妃榻。虽没有床,但是贵妃榻也够大,躺他们两人也刚好够地方。 赵敏禾已倦极睡去,裸|露在外的香肩上布着一些肆虐过后的痕迹。 韶亓箫伸手轻轻为她掖上被子,他的目光在触及时带上了一些愧疚,他知道被子底下她的身上这样的痕迹还会更多。 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韶亓箫心知外头的人一定有事禀告,才会来敲门。他轻手轻脚的起身,踮着脚小心避开那些他先前自个儿从桌案上扫落的小物件,从地上乱七八糟的衣物中捡了几件勉强可以避体的衣物。 本想将赵敏禾的衣物也捡了,但她的衣物被撕得比他自己的还琐碎,韶亓箫叹了口气,心道幸好富贵人家出门都会习惯多备一套衣服的,想来外头的人应该也将备用的衣裳取来了。 到得外头,见陶卓站得有些远,康平却就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便低声禀告道:“殿下,陛下叫您过去一趟。” 韶亓箫点头,正要抬步,康平就低声提醒道:“殿下,热水早已备好,您先沐浴了再过去吧。” 韶亓箫一顿,抬起手凑近了一闻。 他和阿禾厮混了几乎半个晚上,现在身上的气味……确实……不能就这么出去见人。 见康平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子里的一株木兰树看,韶亓箫清了清嗓子,径自往净室去了。 因想着承元帝恐怕还等着,韶亓箫没有耽误多久,很快就换上了一套衣裳出来了。 他吩咐康平留下,只带了陶卓往明光殿去。 待二人走远,康平猛地一怔,懊恼地拍了拍自个儿的脑门。 “呀!忘了跟殿下说小郡主被抱去明光殿了!” 第213节 第162章 除夕的夜里滴水成冰。 韶亓箫行走在黑暗的夜里,思绪渐渐清明。 他脚下不曾驻足,脑袋里却已然将前世的事回忆起了七七八八。 那个宫女,前世她的身份是一位险些被继母卖给一个老男人为妾的女子,但她逃出了家,身无分文到京中来投靠亲生舅舅,途中不知遭遇了多少艰辛才来到襄京城。然而京中的舅舅家也早就搬走,她举目无亲之下只好在京中以给人洗洗衣服、做些活计为生。直到一次她在路上体力不支,险些被他的马踩了。 坚毅而倔强的女子,却敌不过世事世情所迫,艰难求生。 这是明面上这女子的遭遇。 这与当时他所以为的“在温宅中苦苦求生”的阿禾是多么相似,她还与阿禾长得如此相似,他一下子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接到了府里。 而后,后面发生的事却叫他深深记了两世,也叫他一直记得这个女子和她的样貌。 ——第二日他回府后,就听说当时身为他的皇子妃的杨兰锦,一口咬定那个女子偷了她的簪子,全然不顾他的脸面将人关到了柴房里,不给吃也不给喝,还派人严加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 当时他什么感受呢?困惑和愤怒交织,最终还是愤怒占了上风,他质问杨兰锦为何如此对待一个可怜女子。 而杨表妹却是深深望了他一眼,靠近了他幽幽在他耳边道:“你我都明了柴房里那个只是替身,但若我说她会给赵家表妹带去灾难,那你还要护着她吗?” 那时候他才明了,虽然自己从未提起过,但心细如尘的杨表妹,早已猜中了他的心思。 等他回神的时候,杨表妹已屏退了众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这是她前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跪求他。 “赵家表妹如今的情形,表哥知晓的应不比我少。即使你从前借我的口去打探她的消息,只要我能做的,我也尽量帮着你。但是表哥,你不可以再执迷不悟下去。从前你爱叫你后院里的那些侍妾学她的打扮,学她的喜好,这倒罢了,那些人终究只有一点点像而已。可如今这一个,连一颦一笑都如此像她。人言可畏!被外人得知你宠爱了一个几乎与温三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子,那你要叫赵家表妹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 杨表妹如惊雷般的话语,从此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想反驳他没有将那个女子纳为侍妾的意思,但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自己都明白这只是狡辩罢了。 但杨表妹的话确实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听从了她的安排,将那个女子远远地送走了。但没多久,就听到了那个女子死在了路上,是舆车翻了车,她摔出来时直接摔折了脖子。 安排这事的人是他商行的管事,他赌咒发誓出发前曾检查过舆车,绝不是他玩忽职守。 他分不清心底到底是何感受,但杨表妹却说这一切太过凑巧了,也许此人是有人特意安插过来的。但死无对证,那个女子身后留下的线索也实在太少,无从查起,这终究成了一桩悬案。 但从此以后,他不再追寻阿禾的替身。 原先他和杨表妹只是相敬如宾,甚至可谓冷淡。但从这件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缓和了不少,渐渐情同兄妹。 顺郡公府的主院正房与旁边的厢房之间被打通了,他每晚进了正房之后再去相连的厢房里歇息,每日一早再从正房出来。外人看来,便是他开始独宠正妃,后院从此形同虚设。但其实,直到杨表妹病逝,他们一直过着有名无分的日子。 他也娶不了阿禾,她也嫁不了真正喜欢的人。两个人如亲人般相依相守,也没什么不好。她与阿禾之间本就有姨母杨氏这个纽带,二人感情亦是不错。偶尔,他可以在她邀阿禾过府时躲在一旁看她一眼,还可以借杨表妹的手送一些东西到阿禾手里。 他甚至逗过阿禾前世的女儿。小女孩儿落寞地跟他说“父亲只疼爱异母的哥哥和弟弟”时,他曾臆想过若他有这个资格,只要她是阿禾生的,他也会把她宠上天去。 只不过,前世他终其一生,都没等来这个机会…… “殿下,小心脚下。” 看韶亓箫心不在焉到连台阶都似乎没看到,陶卓不住出言提醒。 韶亓箫不由回头去看说话的陶卓,却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视线聚焦在他脸上。 “没事。” 见陶卓面露担忧,他扭头深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叫自己回到现实来。 * 承元帝还未没睡下,他坐在龙床旁边闭目养神,却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上已呼呼大睡的圆圆牢牢攥在手里不放。 冯立人悄悄进来禀告韶亓箫到了,承元帝闻言微微颔首,随后去慢慢抽离自己的手指。 睡梦中的圆圆却不放手。她蹙着小眉头嗯哼了一下,两只小手攥得更紧了,连被子底下的小身子也随之靠了过来。 承元帝轻轻笑了声,翘着嘴角道:“倒是个小霸王。” 他抓起被子,将被角塞进孩子手里,总算缓缓地将自个儿的手换了出来。 起身离开前,承元帝轻声吩咐冯立人:“你留在这儿看着她,别叫她摔出来了。” 承元帝信步来到外头时,韶亓箫已等着了。 他走过去坐在上首,才对他说道:“你碰到的那个宫女,宫人前去拿人时就已断气了。从暖阁里的情况看,像是羞愤之下撞柱自尽的。” 韶亓箫挑眉,他早知韶亓荇做事不留后患的狠辣,如今倒并不惊讶,只是面对着承元帝,他还是反驳道:“不可能。康平先前已打昏了她。按他的力气,不可能叫那么个弱女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醒过来。” 承元帝颔首。 即使他不说,他也想到了。这显然是杀人灭口。 “那香太医已经看过,是从西南流过来的,药性霸道,越是情绪激动越是难以压制。但它只是助兴用的,只要及时……并不会对人体有害。这药在襄京城少见,在西南却并不难得。这条路也断了。”承元帝冷笑一声,“再有不光是那宫女,今夜在偏殿上职的内侍总管与三个宫人,也同样死了。行事如此不留余地,可见背后野心之大。你心里可有怀疑的对象?” 韶亓箫敛下双目。 如果单只这世,他不一定可以将目标锁定在韶亓荇身上。但结合前世来看,显然只有他一个才可以做到——前世只有韶亓荇一个才猜出了他心心念念的人是阿禾;而偏偏自动送上门的人还是同一个。 但即使他已很确定就是韶亓荇做下的,说出去以后,眼前的父皇就会信吗?那一样是他的儿子,还是一个向来叫承元帝很省心的儿子,韶亓箫敢打赌也许他对韶亓荇的印象比上蹿下跳的韶亓萱好多了。而自己,却没有任何夯实的证据可以指证韶亓荇。 思绪在脑袋里翻转了几个回合,韶亓箫最终低头道:“想不出来。不过,能在宫里布下局的人,左右就那么几个。” 承元帝心中一颤。他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幕后之人不光要布下局,还得在失败后将败局清理干净,能有这么多人手的人不是在宫里就是从宫里出去的。而有理由对他的儿子下手的,就只有另外的儿子们和他们的母亲。 他这些年最担心的事终究成真了。 第214节 手足相残,还是用如此卑鄙的方式!承元帝可以预测,若他眼前这个儿子今晚不是及时察觉到异样退了出来,不光他自己名誉受损,与他妻子之间也必将出现裂痕…… “呜呜……” 寝宫内殿里突然传来孩子的呜咽声。 韶亓箫一下子便听出来是女儿的声音,小家伙睡得不好中途醒过来时便是这样的哭闹声。不等他弄明白她怎么来了这里,就只见人影一闪。却是承元帝听了孙女哭,丢下了儿子急匆匆进了内殿。 韶亓箫想了想,紧随其后。 承元帝的寝宫内殿,他已好些年没有来了,但看上去陈设都未改变。 韶亓箫无心观察,因为原先被承元帝抱在怀里轻声拍哄的圆圆,在见到他时,呜咽声立时变成了哇哇大哭。 “哇~~父父!” 圆滚滚的小身子也努力往他这里倒。 韶亓箫心疼坏了,飞快上前接过女儿。 承元帝不得不将孙女儿交给了她亲爹抱着,心里却总算能体会到先前小儿媳妇的心情了。 韶亓箫哄好了圆圆,给她擦干净了流了满脸的鼻涕眼泪已是半刻钟之后了。 他看了看龙床上那床显然不符合承元帝的小被子,抱着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的女儿,对承元帝轻声道:“父皇,您的寝宫可不是圆圆这的小丫头可以过夜的,我先抱着她回去吧。” 承元帝瞪了瞪眼。 韶亓箫却并不打算妥协。有件事他并没有说错,承元帝喜洁,连先太子小时候只怕也没在这张天子的床上睡过吧,今日又怎么可以叫他的女儿睡在上头一整夜。 半响,承元帝叹了口气:“罢了。” 孩子总是和自己的亲生父母更为亲近,就是强留了孙女儿下来,只怕到了后半夜也会叫她哭闹不休。 待韶亓箫带着女儿告退,承元帝对着满室的寂寥,不禁惆怅地又是一叹。 室内没有了孩子小小的呼吸声,似乎连被褥都冷了些。 第163章 韶亓箫抱了圆圆回锦墨轩。 圆圆今晚本就睡得晚,后头即使睡着了也睡得不香,不等韶亓箫走过一半的路她就趴在亲爹怀里呼呼大睡了。 韶亓箫察觉到怀里小家伙越来越轻缓的呼吸,即使没掀开小被子也晓得她睡着了,脚下便愈发稳步了。 入了锦墨轩,韶亓箫望了望,见方才他出来的书房已亮起了灯火,便直接抱了圆圆去了那里。 刚一进去,韶亓箫便闻到了一股子药味。 赵敏禾身上泛着水汽,显然是已经沐浴过,此刻靠在贵妃榻上,刚喝完最后一口黑乎乎的药,正将空的药碗递给林嬷嬷。 韶亓箫见状一惊,来不及放下圆圆,便过来坐在她身边焦急问道:“怎么了?” 赵敏禾摇头,吃了一颗弄月递来的蜜饯,然后掀开小被子,露出圆圆睡得红彤彤的小脸儿来。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触手升温,便知他没有叫女儿冻到。 不过她很是好奇:“这么晚了,你把圆圆抱过来做什么?” 韶亓箫答道:“她方才在父皇那儿,我去了一趟,将今晚的事情与父皇商讨了一番,顺便将孩子抱回来。” 他还没忘记方才的问题,又问道:“你好好的喝药做什么?” 赵敏禾一滞,一时间未想好该怎么答话,一旁的林嬷嬷就上前道:“是避子汤。今夜殿下的药性未解,不适宜孕育胎儿。” 林嬷嬷讲话硬邦邦的,还指责地看了他一眼。 韶亓箫心知她这是在怪他太不谨慎,却压根儿来不及在意林嬷嬷的想法。 他先将圆圆轻轻放下,随后坐到赵敏禾身后,将她整个儿揽在怀里,语带酸涩道:“是我不好。” 赵敏禾与他十指相扣,柔声道:“就这么一次,没事的。” 林嬷嬷不赞同地道:“即使当年的葛老神医在世,也配不出完全不伤身子的避子汤来,就是只有一次王妃也大意不得。待回了府须得好好调理一番才行,尤其现下正是寒冬腊月,不是调理的好时节,更得花心思。” 此言一出,韶亓箫果然更愧疚了,也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赵敏禾抬头,对林嬷嬷等人道:“折腾了一晚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圆圆今晚就留在这儿。” 待众人鱼贯而出,她才回头对韶亓箫笑笑道:“我觉得这一碗汤药很值得。若叫我喝一次避子汤,就能换来我们之间不会出现另一个女子,那我即使多喝几次又何妨。” 四目相对。 她眼里是满满的情意,韶亓箫心里只觉得突然盛满了热水,暖得叫他晕晕乎乎起来。 他重新将她揽入怀中,只紧紧拥抱着她说不出话来。 从今日起,他想,他已经用不着再等五十年才能等到她的真心了。 贵妃榻躺他们两个成人只是刚够,再加上一个圆圆就显得拥挤了,但这会儿他也舍不得放开这娘俩的其中任何一个。 将圆圆放在最里头,这一侧有雕花围栏围着不愁她会掉下去,赵敏禾面朝女儿侧躺在中间,韶亓箫在外侧张开长臂就可以将娘俩一起抱在怀里,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圆满。 圆圆一直像只小猪似的睡得憨憨的,时而还会打小呼噜,赵敏禾与女儿头并着头也渐渐米糊起来。 韶亓箫兴奋了一会儿,冷静之后却一下子睡不着了。 他闻着这房里还未完全散去的药味,在黑暗中用了十足的力道握了握拳。 第215节 当初自己故意避孕时都没叫阿禾去喝那个伤身子的避子汤,今晚韶亓荇却做到了! 这个仇,他会自己去讨回来! * 第二日是正月初一,各皇子本就要携家带口进宫祭祖的。 韶亓箫这一家三口前一晚留宿宫中,早上便是在锦墨轩梳妆好了直接前去。 然后,二皇子韶亓萱又斜着眼睛把韶亓箫瞪了又瞪。 平日里,皇子们没有正当理由是不能在宫留宿的——已经出宫建府,又大婚了,那自然是要住到大兴宫外头去;能在大婚后还住在宫里的,那是储君! 即使自己一个母妃在世并且还掌着宫权的长子尚且不能例外,偏他韶亓箫一个母妃早逝的却做到了!竟还是除夕夜里! 韶亓萱神态之明显,叫承元帝都脸色难看得咳嗽了声。 见状,韶亓萱才一缩脖子,乖觉地不瞪了。 * 忙完了正月,韶亓箫便开始早出晚归。 赵敏禾原以为他是殿中省的事务繁忙,过了几日到他商行大大小小的管事常来府里时才明白,他忙的是他商行的事。 当她问起商行可是遇到了麻烦时,韶亓箫顿了顿,却道:“我着人打探那夜的事呢。” 赵敏禾道:“不是连父皇那里也查不出什么来了吗?” 韶亓箫不想对着她的眼睛撒谎骗她,只好抬头望向远处,说道:“我总是不甘心,所以让人暗中多查一查。” 他明知真凶是谁,却没办法与她开口道明真相。因为这涉及了前世之事,他便无所适从。 先前他只担忧她会怎么看待他那离奇的遭遇,会不会将他视为怪物。但自从前世的那个女子出现他面前之后,这段时日他渐渐有了其他的担忧。那时候她嫁了别人,他也娶了别人;他十七岁就有了别人给他生的庶长子,她先是为了别人流掉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别人的女儿——前世他们之间的交集,似乎只有那初遇时的短短几日才是美好的。 这样的事实,叫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这些日子来,他所做的自然不是什么解决商行的困境。而是想办法打击五皇子韶亓荇名下的产业。 前世他与韶亓荇亲近的好处之一,便是他十分清楚韶亓荇的软肋。朝堂上目前他找不到打击的点,但是于钱财上,打击的余地可就多多了。 只不过,如今韶亓荇只怕还在庆幸自己没有被查到,或许还在沾沾自喜自己依旧可以隐在暗处布局。 但于他而已,情况却刚好相反——现在是韶亓荇在明而他在暗,同时他也不打算放弃这一优势。 如此一来,做那些侵吞韶亓荇产业的事就不能明目张胆地从他自己的商行动手,但他这些年私底下也并非什么暗招都没有,即使要多绕几个弯,另外多寻些人手做事,也并非是难事。只是重在谨慎、别叫韶亓荇抓到把柄而已,若能做成意外或正常的竞争那是最好。 同时,韶亓箫也明白,他必须把握好度,做得太过之后若韶亓荇翻了底地去查,就容易明白这是人为的。 被追查到自己头上事小,但他不想以后时时刻刻都防备着一条毒蛇,毕竟他无法肯定韶亓荇要何时才会彻底失势,而承元帝尚有二十年才会退位。若韶亓荇这一世也要到新朝之后方会失势,那自己岂不是要防备上二十年?! 当然,他也可以等着韶亓荇像前世那样犯下承元帝都容不下他的大错,但谁能保证这世他还会如此呢?况且那也是好些年以后的事,他不能仅仅寄希望于此。 至少于他在朝堂的权势不如韶亓荇之前,他得忍住了,叫自己别轻举妄动。但他韶亓荇,别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同前世一样舒心!一旦被他逮到大错,他也不会留下情面! * 五皇子韶亓荇门下没有擅长经营之人,他的产业在众皇子中本就不算多,自开春之后仿佛霉运加身,不是仓库闹了鼠灾,便是走货的船只在江里翻了,固定合作的几家铺子也来了一手解除合约。 雪上加霜,亏损连连。没几个月他的产业就减少了一半左右。后来重金请了个据说挺有本事的老管事回来,虽然及时止了损,但铺子的收益却已经大幅度缩水,也叫他手头日益紧张。 如此的情形,叫他连再得一个嫡子的喜悦都减少了许多。 眼看府里公中的银钱越来越少,甚至要动用到舒氏并不算丰厚的嫁妆了,韶亓荇脸色青白。 承元帝不允许王公贵族给商人挂名避税,连作保之事都不允许。如此一来,他不能借着自己的身份敛财不说,要拓宽财路,也压根儿就没什么好办法。 他在书房里踱步了好几个回合,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将一个幕僚秘密召进了书房里,对他道:“上次你说的那事,派人告诉那位北方的朋友,我同意了!” 第164章 两年后。 承元三十六年五月初一,这一日是赵攸涵与王晴第三女的洗三日。又因这一日正是休沐,故而即使洗三的重头是女眷,韶亓箫也打算陪着赵敏禾回娘家。 辰时四刻时分,赵敏禾坐在镜前,急匆匆地叫大丫鬟们梳妆。弄月也在一年多前嫁于了方平,所以如今她近身伺候伺候的两个大丫鬟变成了染香和抚音。 刚梳好头,她正拉开妆奁匆匆选着今日佩戴的首饰——洗三这样的场合,因都是亲近的女眷,所以不用穿戴得多么正式,但也不能如在自己家里那般家常。 正当赵敏禾在翡翠镂空雕花簪还是紫玉雕云纹玲珑簪之间犹豫不决时,身后突然袭来一双大手,将她飞快抄起放置在腿上,而他自个儿却坐在了原先她的位置上。 赵敏禾拍了拍身后韶亓箫的胸口道:“别闹了,快来不及了!” 韶亓箫在她发间埋首嗅了一口,舒心地眯着眼睛道:“没事的,姨母不会怪罪。” “咱们离我娘家又不远,又是我的三婶婶又是你的姨母的,去迟了多不好看。”赵敏禾一边佩戴着一副梅花垂珠耳环,一边对着镜中的他娇嗔一眼道,“都是你,都跟你说了今早要出门,昨晚还闹这么晚!” 佩戴完了耳环她忍不住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以示惩罚。 两人成亲已六年光阴。新婚头几年她还挺在意在别人,哪怕是伺候的下人面前与他亲近的,这两年却好多了。 韶亓箫很是享受这种亲近,凑上去轻轻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讨巧卖乖道:“你也不想想我前几个月都素了多久,好不容易解禁了,今日又是休沐,自然不会委屈了自个儿。再说,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还叫我别停来着……” 眼看他越说越不像话,赵敏禾恼羞成怒,紧掩了他的嘴不放,还警告地瞪着他。 韶亓箫无辜地眨眨双眼,示意自己只是说了实话。 第216节 片刻之后,他掰开她的柔荑,低头去寻她的唇。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婴儿滔天的哭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声,还夹杂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娃娃的声音:“父王父王,弟弟又哭了!” 韶亓箫和赵敏禾同时一惊。 他一蹙眉,扭头对赵敏禾道:“孩子多了,也有不好的地方。不光我一忍就好几个月,都生出来了还得在这种时候被打断。” 他飞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将她放下,自己起身去迎两个小祖宗。 有丫鬟将寝居的珠帘拉开,率先进来的是满面慈祥的林嬷嬷,她怀里抱着的正是韶亓箫的长子,刚出生三个月,也正是怀他生他,韶亓箫才前前后后被禁了好几个月,直到一个月前夫妻俩才恢复房事。 这孩子十足是个小魔星,出生时的哭声大得叫产房外头的人惊着了不说,如今三个月了一闹起来照旧哭声震天,没有耐心地哄上他一刻钟以上,别想小家伙乖下来。 林嬷嬷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分明还是个三头身,却蹙起了自己的小眉头,像个小大人似的愁容满面,连眼角的红痣都像染上了愁色。正是韶亓箫与赵敏禾已经虚五岁了的长女圆圆。 圆圆一进来,便朝韶亓箫告状道:“父王,弟弟不乖!我叫了他好久他都不理我,还一醒来就哭给我看!” 所以这次是女儿将儿子给吵醒了?! 韶亓箫询问地去看林嬷嬷。 林嬷嬷轻轻颔首。小郡主不懂事,有了弟弟就每时每刻想跟弟弟玩儿,今早一个错眼不见就跑进了小世子的房里,趴在悠车旁边对着小婴儿高声叫他起床,还动手捏了捏他的小胖手。这么一来,小孩儿能不醒了才怪! 第165章 韶亓箫在一旁咬了咬牙,挤出一个微笑道:“二舅兄,你看得不对吧,长生长得像他母妃。” “儿似母,女肖父”这句话在韶亓箫赵敏禾一对儿女的身上得到了极大的验证。 圆圆与他这个父王相似,长生便是像极了赵敏禾。现在唯一比较明显的区别,只在于长生的下颚长得有些宽,带着一股方正,不如赵敏禾秀气明丽,可以想见将来孩子大了以后一定会十分的明朗俊俏。也是因儿子像他母亲,韶亓箫自然对儿子十分喜爱,连向来眼馋女孩儿的赵毅,也对这个外孙疼爱有加。 赵攸浩当做没听到孩儿他爹的反驳,欢欢喜喜地逗着长生。 小魔星不哭闹的时候,还是十分惹人喜欢的,这会儿待在二舅舅怀里乖的很,眨巴着大眼睛瞅着人。 韶亓箫扁扁嘴,扭头对赵攸瀚道:“大舅兄,你来评评理!比起二舅兄,长生更像你这个大舅舅是不?” 这倒是实情。赵敏禾三兄妹中,只有赵攸浩十足十像了赵毅,赵攸瀚和她自己却是都像吴氏更多,兄妹两个自然有几分相似,长生既遗传了母亲的长相,那便是与赵攸瀚相似才对。 况且,若要叫儿子一定要在两个舅舅里像一个,韶亓箫是真愿意儿子像才干卓绝的大舅兄,而不是性子憨直的二舅兄。 赵攸瀚摇着折扇,淡淡道:“反正不像你。” 韶亓箫一个憋气,不可置信地指着抱着长生的赵攸浩道:“难不成你还真觉得我儿子像他不成?”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被一个黝黑粗犷、两鬓还留着络腮胡的壮汉抱在怀里,更是衬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可一点儿都不像好不好! “哎呀,长生是我妹妹生的,我疼爱他那是应该的。你别像个娘儿们似的吃醋!” 赵攸浩说完,从自个儿腰上解了一个玉坠,用下头悬着的红色络子放在长生头上,引着他去玩儿。 长生挥舞着小胖手,“咯咯”笑着去抓,全然不知他父王已经被他亲舅舅气得憋红了脸。 “外甥肖舅,又何必在乎是哪个舅舅。”赵攸瀚在一旁淡定说完,转头去看赵敏禾,道,“阿禾,你自去后院吧,长生这里我们自然会照看好。” 那两个只顾着争宠,他却是有些知道妹妹的心思的。 六弟妹这几年连生了三个女儿,却还没为六弟生下长子,这时候妹妹不想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进产房,显然是不想刺激了六弟妹和她的娘家人。 赵敏禾颔首,放心去了。 她来得晚,进产房时,除了吴氏在外头帮着准备洗三的东西,其他该到的人都到了。 杨氏坐在床边,微笑嘱咐着尚躺在床上的王晴。 王晴的娘家今日来了好几个女眷,不过此刻在屋里的只有她的母亲崔氏和她两个嫂子而已,其余的亲眷由杨氏的长媳闵氏招待在花厅里说话。 崔氏正一脸喜意地抱着新生儿,给坐在主位上的金氏看。 赵敏禾一手牵着圆圆走近了,只听到金氏笑呵呵地道:“年初时,我家四郎远赴并州上任去了,一下子就将老婆子的安安和康康两个心头肉带走了。老婆子原以为膝下要寂寞了呢,谁想先是焕焕随她父亲回京,现在又多了这小家伙,我眼前的曾孙女倒是没少。” 焕焕是赵攸浩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大名赵焕,小名就叫焕焕。 顺带一句,赵家这一代男孩子都是取四点火的字,而女孩子则取带火的字。 这大名是赵毅取的,他还为乐乐取了大名叫赵烁。 焕焕出生在承元二十七年,比安安康康这对双胞胎只小了几个月,今年与赵焘之外的另一个哥哥一起随赵攸浩回京。而随着赵攸浩的调任,赵家的另一个变化便是二房排行四郎的赵攸源外调了,赵攸源原先做了好几年的皇帝亲卫,在当年北翟之战后又调到了兵部,如今也是时候外调攒些经验和资本了。 金氏也理解这于孙子的仕途有利,只是很舍不下安安和康康这对曾孙女。 崔氏摆出一个敬重的笑来,道:“赵家小辈们有您这样的老祖宗在,是她们的福气。” 金氏慈祥地笑笑,伸出满是褶子的手,颤巍巍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抬首对崔氏道:“你宽宽心,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崔氏抿着嘴笑笑,岔开了话题。 金氏也不多说,顺着她的话说起了养生之道。 赵敏禾却一顿,金氏和赵祈这两年的身体衰败了许多,至少前几年金氏手上可没抖过,连穿针引线这事都能凭着手上的触感做得极其熟稔。 本围在金氏手边看堂妹的焕焕见赵敏禾来了,立刻欢呼一声,蹿过来拉着圆圆叫“表妹”。 小姑娘性子有些像赵攸浩,活泼直率。因在京外自己在家中是最小的,整日里想叫父母再给她一个弟弟妹妹,但母亲江氏连着她都已生了二子一女,年纪也愈大,便没这个打算。小姑娘愿望就此落了空,直到回到京中的家里,发现这里好多弟弟妹妹,自然欢喜异常,整日里在各房之间串门,就为逗着弟弟妹妹叫她“姐姐”。 圆圆是表妹,也是妹妹,她平常还见得少,竟比几个堂弟堂妹还稀罕一些。 第217节 赵敏禾笑着推圆圆去和表姐玩儿,自个儿则坐到了丫鬟特意为她摆出来的座位上。 “阿禾来了。”杨氏笑着让出了位置,起身道,“你陪你六嫂嫂说说话,婶婶同亲家母说说话去。” 赵敏禾应下,先观察了下王晴。她脸上带着产后的孱弱,但精神倒还好。 王晴笑着开口:“怎么没抱小世子过来?” 赵敏禾见她眉宇间并没有又生了一个女儿的失望和沮丧,便也笑道:“在外头呢。那小子哭起来,大人都受不了他的魔音穿耳,更何况是刚出生的小侄女。” 王晴掩了嘴笑笑,道:“听说这是像大伯父小时候?” 赵敏禾也有些偷笑起来。她为人子女,自然不知赵毅儿时如何,这话还是金氏信誓旦旦说的,弄得当时赵毅一把年纪了还闹了个大红脸。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杨氏便带着一众人等出去了,留下王晴和娘家的女眷说说私房话。 崔氏在众人面前的喜意顿时散去,抱着小外孙女坐到王晴床头,声音凝重道:“你婆婆这几日可有埋怨?” 崔氏这一回真是脸上摆笑、心中淌血! 她都快气哭了,早就忘了原先自己对女儿这婆家还是有几分满意的,如今崔氏满心眼儿里认定这赵家也许真与自己家犯冲!不然怎么赵家其他的儿媳也就二房的小金氏第二胎才是个儿子,其余的都是一胎得男,偏偏到了自家女儿头上,都三个了个个都是女儿!赵家如今第四辈里连着序齿的五姑娘、六姑娘、七姑娘,全是自家女儿生的! 王晴反倒还是端得住的惬意,接过女儿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母亲安心,婆母并未对我摆脸色。况且赵家的家规森严,母亲担心的事夫君和赵家都不会去做。” 崔氏将信将疑。大户人家外头鲜亮里头龌龊的事她见多了,家规再森严,也并非高枕无忧,弄大了别人的肚子再谎称是正妻所生,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偏女儿嫁过来七八年,还未生下一子,腰杆儿不直又怎么谈反驳。 王晴又道:“母亲还不信我看人的眼光吗?您就放心吧,我婆母也许看我和六郎运气太差,心里头难免泛着嘀咕,但她可不会愿意叫这纳妾的恶例破在了三房里。” 王晴的两个嫂子面面相觑,上前来跟着说了两句,才将崔氏劝得好过了些。 恰巧王晴怀里的小娃娃在此时睁开了双眼,挥了挥小手轻轻拍到了崔氏,眼珠子也随之转了过来。 虽知晓她如今可看不清什么,崔氏还是一笑道:“这孩子倒是机灵。” 到底是女儿挣命生下的,崔氏即使失望这一个不是男儿,到底还是疼爱自个儿的亲外孙女的。 * 新生儿的洗三很顺利,刚出生的小娃娃还被抱到外头给她的伯伯叔叔们看了一圈儿。 赵敏禾在洗三之后,又去安鹤堂看望了祖父母,陪着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儿话,才与韶亓箫带着一双儿女,蹬车回了璟郡王府。 一入府中,韶亓箫刚坐下便接到了下人的禀告,前些日子被他派出了京的陶卓回来了。 他惦记陶卓带回来的消息,即使遗憾这好好的休沐日便要这么浪费过去了,却也只好起身。 书房中,陶卓眉头紧缩,正向着韶亓箫禀告他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殿下,咱们晚了!那支秘密商队在两年前就已成形,通过这商队的手,这两年从大周流往北翟的东西价值不菲,其中以盐铁最多!” 韶亓箫紧紧攥了攥拳头。暗通敌族,私下经商是一回事,但贩卖盐铁给刚对大周发动过战争没几年的北翟,已是通敌之罪! 不及细问,却听陶卓又道:“而且,属下还查到,这商队里的其中一个管事,竟与端州吴家有些关联。” 韶亓箫大惊失色,倏地起身问道:“哪个吴家?!” 陶卓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道:“王妃母亲,忠勇伯夫人的娘家。” 第166章 端州吴家,名满天下的书香门第。从大周推举科举起,从吴家走出来的举人就有二十余人,秀才不知凡几。 吴家在京中的这一支,目前当家人吴煜安更是当今朝堂上清流一派的领袖人物,打死韶亓箫都不相信吴家会去犯这种卖国通敌的大罪! 文人而已,又不是手握兵权、可以造反的武将之家,做这些事哪儿有动机?更无利益可言! 一旦事发,那就是抄家灭族之祸! 韶亓箫静默片刻,方才叫陶卓将他查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 陶卓将自己与手下人查到的一应事务,事无巨细地禀报。而后,他呈上了一张画像,道:“正是此人,兄弟们在跟踪时发现他在前往北翟送完货,便一路往南去了端州,然后暗地里潜入了吴家的祖宅,在里头待了大半日才出来。” 韶亓箫沉吟,若此人只是与端州的吴家有联系,而非京城的这一支,那他是否可以认定至少京中这支吴氏族人是清白的? 他刚稍稍松了眉头,接过画像仔细端详后,却又蹙了蹙眉,因为他发现这人眉宇间竟真与岳母吴氏有着几分相似。 不对!吴煜安前世便是所有清流派的骄傲,他历经四朝,过世后还得了长庆帝亲赐谥号。韶亓箫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在这世做出祸国之事。 韶亓箫抿了抿嘴,拿起其他的资料,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尤其着重将这商队里管事那几人的画像看了又看。 与北翟通商的商队,这些资料上只可以看出幕后主使乃是京中身在高位之人,尚不能明确是谁。但韶亓箫已心中有数,十有*是韶亓荇的手笔——就跟前世一样! 只是,如今时间上尚早,这几个管事并不是前世他追查到的那几个主脑,现在查到这些证据中的几人,都无法与韶亓荇联系在一起。 韶亓箫揉了揉额际,对陶卓道:“安排一下,三日内我要见吴煜安一面。” 不管接下来要如何,必须先搞清楚潜入吴家祖宅的人,是否真是出自吴家! 两日后,尚书左仆射吴煜安在途经东市的福运茶楼时,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浇了个湿透,福运茶楼的掌柜见状,战战兢兢地出来请罪,又请吴煜安入内沐浴更衣,权当茶楼赔罪。 吴煜安虽不像士族那般在乎仪容,但也绝不会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在外行走,事情既已发生他即使心中有气,也只好暂时接受掌柜的建言。 况且,吴煜安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的,京中秩序井然,东市更是繁华之地,最注重街道整洁,何时发生过当街泼水这样的市井之事?他与随从一行人还如此大的目标,真要图省事从楼上泼水也不会如此大意。只怕这背后另有文章才对。 吴煜安不动声色地环顾这周围人来人往,好些人见他一身狼狈还回过头来打量。 他翘起嘴角笑了笑,也罢,既来之则安之,看看里头有何乾坤等着他也好。 沐浴就不必了,吴煜安只接过了掌柜准备的干布巾和新衣裳。 一番收拾再从净房出来时,果真见原先那愧疚殷勤的掌柜已经退了出去,却多出了一个不请自来的贵公子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无视他两个随从讶异的眼光,端坐在桌案前淡然品茗。 第218节 见他出来,男子放下手中的茶盏,抬首淡然道:“事出有因,用了非常的法子请世伯进来一叙。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世伯见谅。” “七殿下?”吴煜安惊得顿住了,实是没想到会是他。同在朝中,二人在各场合常有碰面,又因他的堂妹是这七殿下的岳母,故而二人也算说得上话,韶亓箫也因吴氏的关系称呼他一声“世伯”。 七殿下要请他,委实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又掩人耳目。 韶亓箫抬手,道:“请世伯坐下说话吧。” 吴煜安好歹历经三朝,很快又平静下来,随着韶亓箫的话语,坐在了他的对面。 韶亓箫用眼角的目光隐晦地看了看,又道:“今日我与世伯所说之事关乎重大,还请世伯屏退左右。” 吴煜安并未犹豫多久,便挥手命两个随从退下。 待人出去后,韶亓箫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将他手边一叠纸张交到吴煜安手上,道:“请世伯先看看这个吧。” 吴煜安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原还平静的面容很快就被愤怒打破。待全部看完,他怒火丛生,大力一拍桌案,震得案上的茶壶和杯盏都跳了跳。 “岂有此理!北翟入侵才过了几年,边地百姓流的血尚在眼前,怎会有人如此行事?这是*裸的卖国!” 韶亓箫低头又尝了一口茶水,待他发完火气才将茶盏放下,从怀里取出另一张薄薄的纸,放在桌案上。 “世伯暂且息怒,还有一样需要世伯过目。” 在吴煜安惊疑交加的面容中,韶亓箫慢慢将手下被折起来的薄纸推到他面前,一边道:“这是那支商队中为首的其中一人,世伯可识得?” 吴煜安心中突然涌上一股不安,韶亓箫说完已敛下了目光,他看不出来他这是何意。难不成此人是他熟识的? 他缓缓伸出手,将桌上的纸拾起,在自己眼前展开。 “这……这!” 吴煜安瞳孔一缩,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韶亓箫心下了然,有些气急地闭了闭眼。 吴煜安眼下这反应已经说明一切,此人还真是他吴家的!最起码也与吴家牵连! 韶亓荇从哪儿找来的这人?!竟是吴家的人,若换了别人他哪儿会管?偏偏吴家是阿禾的外祖家…… 韶亓箫徒然一凛。 难不成,韶亓荇还打着万一事发后便将他也一起拖下水的主意?! 第167章 韶亓箫垂下眼眸。在他原先的想法里,他自然是不愿北翟壮大的。 所以他宁愿叫韶亓荇罪责轻一些,也要在他最开始做这种通敌之事的开头就掐灭了它,而不是端着什么等待合适的时机、后果越重罪责也越重自然更能打击敌人的想法。 他轻轻笑了笑,对吴煜安道:“世伯还未告诉我,此人究竟是何人?” 吴煜安攥了攥拳头。他心知事已至此,他无法隐瞒。更何况真与画像上这人论起亲疏关系来,眼前的七殿下也逃不掉。吴家若说已被此人连累上了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只,那七殿下便算是已将一只脚踏了上去。 他长叹了口气,才对韶亓箫道:“当年我家叔父猝死一事,殿下可曾记得?” 韶亓箫挑了挑眉。 吴煜安一说他便记起来了,那是在阿禾回京后的第二年,她的外祖父吴绰在她那年生辰前几日突然病逝,没到半年阿禾的外祖母蒋氏也没了。正是因两位老人的守丧之事,阿禾足有一年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叫他那段时日几乎都见不到她。 “此人与这件事有何干系?” 吴煜安低头哂笑一声,声音颇有些悲凉道:“只因当时我那叔父并非病逝,而是被不孝子孙推倒在地,当场身亡的!这不孝子孙乃是叔父排行第二的曾孙子,也便是这画像上的人。”他苦笑一声,“这是吴家的家丑,我猜阿禾大约不会与殿下主动提及。” 韶亓箫呆愣,这人竟是吴家嫡系,与吴氏阿禾的血缘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接近! 他沉声追问道:“他为何推了外祖父?” 吴煜安在这个时候抬头,朝他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眼,道:“吴家不愿参与党争,故而从来约束门下子孙谨言慎行。偏偏此人一意孤行,妄想走那条从龙之功的捷径。叔父发现他在竭力接近朝中某一位殿下后上前劝阻,但此人不听劝导,叔父与他发生了争执……” 韶亓箫死死蹙着眉,问道:“那他如今在哪里?” “事后,此人由叔母出面,退掉原先已定下的婚约,将人绑回了端州祖宅软禁。叔母还曾发话,若他走出祖宅一步,吴家就马上对外宣布他病故了,并且从此以后再不承认他是吴家子孙!” 吴煜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又接着道:“他被绑回端州后,开头几年还算安分守己,甚至娶了妻还有了个儿子。吴家所有人都本以为他安分下来了,直到前年时……我接到了端州的来信——他离了家不知去了何处,甚至……没有带上他的妻儿。” 韶亓箫突然明了他去祖宅是为何般了。他潜入吴家祖宅,也并非是为了与吴家中的某个人共谋,而分明是偷偷摸摸进去去看妻儿的,只怕连吴家人自己都没发现他曾回去过。 这终究是吴家家务事,韶亓箫不认为已历经三朝的吴煜安这次回去后会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 他便不打算再提及吴家的不孝子孙,转而问道:“他当年想要辅助的人,是我哪一个皇兄?” 吴煜安垂下眼眸:“自然不是与七殿下亲近的某一个。那位殿下即便没有蛊惑那人倒向他,我家叔父的死也并非由他直接导致,但他不杀伯仁,伯仁却终究因他而亡。若他真与七殿下靠得近,那阿禾从此必会对七殿下心存芥蒂,又何来嫁与你一事?” 韶亓箫听得出来,他并不打算点名是谁,只怕是因为吴煜安并不想叫自己背上离间皇家骨肉的把柄。 不过,从他的话语里,韶亓箫自己也可以推测。 周氏与荣氏这些年来一直与阿禾郑苒交好,几个郡王府时常有来往,若是她们的丈夫,阿禾她们应不该还如此亲近这两府才是。那便只剩下四皇子韶亓芃和五皇子韶亓荇。 他低头仔细回想了下那一年朝中的形势,若是当时,若换了是他,那他会选谁?那时候韶亓荇在朝中平平,反倒是韶亓芃因着他背后的母家和妻族,倒隐隐有居于众皇子之上的好形势。 “是韶亓芃?”韶亓箫豁然抬头问道。 吴煜安闭了闭眼,微微颔首。 此事终究已经过去,韶亓箫看出吴煜安和吴家即使到现在也没有同韶亓芃追究到底的心思,他也并不会多管闲事。 第219节 但该说的,他还是得说。 “世伯,我以为当年韶亓芃也许是那个置伯仁而死之人,但如今向北翟输送盐铁一事,并不是韶亓芃的手笔。” 他没有义愤填膺地挑起吴家对四殿下的仇恨,吴煜安是满意的。 毕竟当年他曾仔仔细细盘问过西府伺候那位不孝子孙的所有下人,得出的结论叫他更是心惊——四殿下当年从未伸手招揽拉拢过那人,皆是他主动凑上去的,那人比他所想的更加狂热权势。总是自己家的子孙,他如何不悲凉? 韶亓箫见他久久不语,自动解释道:“韶亓芃完全没有动机。崔、王两家是士族,手下人才济济,百余年积累的财富也足够叫他行事,他完全没有必要冒着通敌的危险同北翟人交易。” 吴煜安定了定,道:“七殿下是以为,此人是冲着钱财去的?” 通外族这种事,最先想到的不应该是谋朝篡位吗? 韶亓箫一顿,心里暗自骂娘。 他才这么一句,就听出来这意思了。要这么精明做什么?他家大舅兄,该不会就是从小学得这个堂舅舅吧? 他面上不露,淡然颔首道:“该是如此。北翟自从那年战败,元气大伤,还要年年朝大周上贡,已不是大周外围的威胁。即使有此人暗地里朝他们输送铁器,但当年战后北翟大军被大周消灭了十之□□,他们的人口不是短时间内能补齐的。要想组成铁骑大军,我预计最少也得花上大约二三十年,大周境内,想必也不会有人愿意花上如此长时间去赌一个不定的未来。所以,我想幕后之人只是冲着短期之利去的,除了钱财难不成还有其他?” 吴煜安捻了捻胡须,又问:“殿下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 有,但不能告诉你。 “我只查到,这些人与内城有关,究竟是谁却无法肯定。”韶亓箫道。 吴煜安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若不是位高权重,哪儿有人会有这个本领来行事?而内城里除了陛下的大兴宫,建安、兴安、昌宁、昌平四坊里头住的,基本是大周最有权势的人家。 范围如此之大,说了也等于白说。 他叹了一口气,转而提醒道:“殿下,这事不能不上达天庭!” 韶亓箫自然同意。 若不是朝廷出面彻查,谁知道韶亓荇还会不会再另外组建一支商队,若无朝廷震慑,他也许还会肆无忌惮地干下去。 “但若幕后之人乃是出自兴安坊,”吴煜安紧紧盯着韶亓箫,“此事就决不能由殿下你捅出去!” 他的潜台词,韶亓箫听明白了。 宗室府邸全部聚集在兴安坊,不管是宗亲也好,天子骨肉也罢,都不该由他这个“自家人”去揭发!即便所有人都明白,全天下的家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皇家是例外。但坐在御坐上的承元帝,却一定不愿看到骨肉相残,说不定还会认为他冷情冷血,不顾骨肉之亲! 第168章 韶亓箫与吴煜安先后从福运茶楼离开。 他路上绕了些路去了一趟朱雀大街,买回了一些赵敏禾和圆圆爱吃的糕点才回府。 进了存墨院的正房,他一眼便看到了房里的几人,赵敏禾与拨云坐在一起打络子,榻上则有三个大大小小的粉团子。 最大的圆圆正一本正经地在做着身为姐姐应该做的事——喂弟弟们喝温开水。 稍大一点儿的小婴儿稳稳地靠着身后的靠垫自己坐在榻上,仰着头,睁着星星眼静静等着小姐姐小心翼翼地捏着个小银匙喂水。 这是陶卓与拨云的儿子,小名牛牛,已经八个月大了。因陶卓是璟郡王府的属官,他们一家三口一直没有搬出去郡王府。 不但拨云闲暇时会来陪赵敏禾说说话,牛牛出生后,圆圆更是多了一个可以充当姐姐的机会。 韶亓箫眼见女儿的动作,笑着转头对身后的陶卓道:“圆圆只怕手上还不稳,倒又要叫你儿子受累了。” 圆圆喜欢亲手“照顾”弟弟,偏她还根本没这能力,连自己都顾不好的小家伙,硬要软手软脚地照顾弟弟们的生活起居,倒是叫人忍俊不禁。像牛牛每次来存墨院这里时,圆圆总是要喂他吃东西,除了辅食便是温开水,但她年纪太小,做这些精细活儿时手上便不稳,常常喂了一半却有另一半洒在了牛牛的衣襟上。 陶卓含笑摇头,道:“小郡主如今手劲已经稳定多了,我想她不会将水撒了的。而且……”他犹豫了下,忍不住说了自己的实话,“牛牛被小郡主喂了这么多次,已经学会了配合。倒是轮到小世子时,只怕他不愿配合,还坐不起来,也许会撒得满身都是。” 韶亓箫挑眉,转头去看三个小家伙。果真见牛牛嘻嘻笑着抬起小脑袋,配合地仰头将小姐姐递来的温开水吸进了嘴里,只余少许从他的嘴角滑落。 圆圆高兴坏了,捏了自己的小手帕给他擦擦嘴角,又转头去喂自个儿亲弟弟长生。 长生还不能坐起来,本自个儿躺在榻上,双手掰着自己的一只小胖脚玩儿呢,嘴里咿咿呀呀的,自娱自乐得很,却对姐姐充当小大人的行径完全没兴趣。 圆圆将盛着一点点水的小银匙递到他跟前,长生便皱着小眉头扭头了。圆圆执拗地将小银匙继续送过去,小银匙里的水顿时被洒了个干净。 圆圆毫不气馁,继续从碗里舀了些递过去。长生不堪其扰,“吧嗒”一声,软趴趴地朝旁边翻了个身,试图躲开自家姐姐的骚扰。 小家伙两个多月时便学会翻身了,圆圆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时那么新奇,只自顾自地又把小银匙凑到他嘴边去。 长生人小,脾气却大,不想喝就是不想喝,趴在榻上像个小胖青蛙似的挣动着短小的四肢,奈何他如今的力气只够他翻身一次的,翻过来之后……就翻不回去了。 而圆圆手上小银匙里的温开水,已经重复舀了好几次了,榻上、长生身上都沾得湿漉漉起来,也幸好这些日子天气开始热了,不然赵敏禾也不会随女儿这么折腾。 眼看儿子皱着小脸儿开始露出怆然的表情来,韶亓箫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一声不好,便马上大跨步过去。 但,已经迟了。 “哇——” 下一刻,男娃娃突破了天际的哭声已经从榻上传来。 韶亓箫心里也怆然了,但还是没办法,上前抱起儿子,任劳任怨地哄起来,谁叫他是父王! * 过了几日,赵祈身上不大爽利。赵敏禾便抱着一双儿女回娘家看望。 因不是休沐日,韶亓箫便得到下了衙才会过来接娘仨。 他这一日提早出了宫门,殿中省的其他官员早已见怪不怪了,索性七殿下心中有数,不该耽搁的事从没耽搁过,又是陛下亲子,他要早退其他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220节 然而这一日,他却是先回了一趟璟郡王府,在怀里揣了些东西才到忠勇伯府来。 先到赵祈金氏面前略坐了坐,待听到赵攸瀚回府了,韶亓箫才对赵敏禾道:“我还有些事寻大舅兄,阿禾你再陪着岳祖父和岳祖母说说话。” 赵敏禾正要起身的动作一顿。 金氏已含笑道:“你去吧,阿禾多留一会儿陪陪我。” 待看孙女婿出去了。金氏才拉着赵敏禾的手道:“圆圆和长生又长大了些,你辛苦了。” 赵敏禾笑笑,道:“小孩子,都是见风就长的。” “前两年眼看圆圆都四岁了,你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我还真有些担心。”金氏叹一口气,“现在有了长生,你也算在夫家站稳了。不过,一个儿子总是不大靠谱,你调理好了身子赶紧再多生几个。日后照顾丈夫,关怀儿女,叫孩子们平平安安长大,你这一生也就有靠了。” 赵敏禾心里有些漂浮不定的不安,祖母连她出嫁时都没提过这些,眼下却说了起来,听起来就像是对她以后长久的嘱咐似的…… 她抿着嘴,道:“祖母不必为我挂心,府里一切由我自个儿主事,随心所欲的一点儿都不拘束。七郎对我也很好,圆圆长生都很得他的喜爱。我啊,如今最大的烦恼就是每天用膳吃什么,有什么好叫我辛苦的呢。” 金氏颔首,又叹了一声道:“还有阿苒,你们是嫡亲的姨表姐妹,如今又是妯娌,以后要相互扶持才是。我昨日梦见郑家的老姐妹了,她前年病重的时候还在记挂着阿苒至今未生下男嗣,悬着一颗心去了,我比她有福气得多。昨日梦见老姐妹,她还叫我日后多关照关照阿苒,好叫她在下头安心。我是老了,也只好叫你多费费心思。” 赵敏禾松了口气。 原是因为梦见了郑家的叔祖母,这才有感而发,总之不是祖母自己的预感就好。 * 赵敏禾在金氏这里松口气的同时,赵攸瀚却在云影院的书房里脸色铁青。 “此事属实?” 他手里拽着的,正是当日韶亓箫交于吴煜安看的东西,只是给吴煜安时,韶亓箫只将与吴家有关那人的画像给了出去,还隐下了一些细节的证据。对着赵攸瀚,他便一股脑儿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都拿出去了。 此时,面对着赵攸瀚的质询,他也并不生气,只郁闷道:“我看起来是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的人吗?” 赵攸瀚缓了口气,转头对他道:“这些东西拿在你手里不合适。等吴家将端州那头的隐患解决了,你便将这些东西转出去吧。” 韶亓箫一顿,他原还想揪出韶亓荇的尾巴之后再行事呢。 然而,不等韶亓箫反对,赵攸瀚便道:“你究竟如何查到这些东西,我并不想深究。我只知道,我不想我妹妹和我的两个外甥跟着你冒险。你以为你手上的这些东西是好的?我告诉你,这分明是烫手的山芋!” 他从手里一堆纸里扒拉出一张,拍在桌案上,冷静道:“你既已确定幕后之人很有可能出自兴安坊,那你就该明白,无论是兴安坊的谁做的,跳出去揭露此事的人若同样姓韶,都得不着好。” 韶亓箫不服道:“我没说我要自己出面揭露,我只是想在查出来究竟是谁之后,再考虑后面如何行事。” 赵攸瀚拧着眉,反问道:“你以为你能在兴安坊查到什么?究竟是你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陛下对内城的掌控力?!” 提及承元帝,韶亓箫一下便哑火了。 赵攸瀚耐下性子来,缓了声音劝道:“我晓得你这些年在行商的同时,手底下也积蓄了一批人。但跟陛下这个天下之主手中的能人异士相比,只是微不足道而已。京外之地广袤,在那里小心些,你的人也许确实可以不叫陛下的人察觉。但在被喻为大周心脏的内城,先不提陛下派遣在里头的人,足够叫你在稍有动作时便原形毕露,就光说论起手头的力量,你觉得是陛下的人更容易发现蛛丝马迹,还是你自己的人更容易?” 韶亓箫咬了咬牙。他原想的是,他亲自动手,亲手再报一次前世的仇怨,连带着还有两年前韶亓荇算计他的那次。但大舅兄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被承元帝察觉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呢?现在不是他那已了无牵挂的前世,他确实有所顾虑。 也罢!韶亓箫安慰自己,等承元帝的人接手此事后,想必确实照样可以揪出韶亓荇的狐狸尾巴! 只还剩下一桩疑难…… “大舅兄以为,将这烫手的山芋该给谁为好?” 赵攸瀚笑了声,道:“等吴家将后患除了再提便是,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韶亓箫看着他的笑意,总觉得他其实心中早有计较。 第169章 长生小包子的白日宴在五月底,璟郡王府办得并不大,但不失热闹。 不提别的姻亲,光是人口众多的赵家,呼啦啦一大片一来,就足够站满厅堂的一大半了,更别提还有韶亓箫的几个兄弟姐妹们携家带口的来。 韶亓箫在席间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他几个皇兄。 当日赵攸瀚虽不曾明说,但照韶亓箫对他的了解,这种坑人的事,他大约不会愿意牵扯进别人来,能选择的其实很有可能是他这几个皇兄中的一人。 一切就只等吴家那边消除隐患了。 两个月后,韶亓箫一家四口刚从襄山避暑回来,就从吴家那里得了个消息——吴家将早年赵敏禾那位“病逝”了的二侄子的妻儿,接入了襄京城中,对外只宣称他们这房本就是京中吴家一支的,现在接回来也是天经地义。母子俩如今被妥善安置在吴家西府内,东府里头的当家人吴煜安也对这对孤儿寡母很是照应,不单亲自发话东西二府上上下下都不得怠慢,还许下承诺会好好教导尚是黄口小儿的曾侄孙。 韶亓箫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明白,吴煜安将吴家的隐晦处置好了。 他原以为他会将这对母子送远一些呢,却不想,他选择的却会是将母子俩接过来,放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 可以想见,这母子俩受“重视”的同时,人身自由也许也受到了约束。 他低头撇了撇嘴,反正这不关他的事。 只不过,吴家既已做好准备,那么他这里也可以行动了。 晚膳时分,韶亓箫给赵敏禾和圆圆各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又低头捏了捏一旁躺在悠车里啊啊叫唤的胖儿子,便状似无意地对赵敏禾道:“咱们回了襄京城,也该去看看岳父岳母他们,明日我陪你回一趟娘家吧。” 叮——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倏地抬头去看他。 小的那个双眼亮晶晶,大的那个则有着淡淡的疑惑。 圆圆率先起身,欢呼一声扑进韶亓箫怀里,仰头大声说道:“圆圆要去看七表妹!” 女儿的要求,韶亓箫自然没有不应的。 第221节 赵敏禾却为他舀了一小碗银耳甜汤,探究道:“你又有事寻我大哥说?” 他从前虽然每次都不厌其烦地陪着她回娘家,但少有如此主动的时候,盖因她的兄长太多,几乎每次。先前在襄山时, 韶亓箫先将圆圆放在专属她的位置上坐好,又将她的小碗小筷推到她跟前叫她自己动手吃饭,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才点头道:“是有些事。明日不如你一同来大舅兄书房听一听。” 赵敏禾若有所思:“我必须得听?” 韶亓箫想了想,回道:“也不一定。只是接下来只怕时局会乱上一段时日,我想着你最好心中有数为好。” 他难得跟她卖起关子来,赵敏禾轻轻一笑,倒没有再追问,索性明日自己便会晓得了。 * 翌日,韶亓箫牵着赵敏禾走进赵攸瀚的书房时,得到的自然是大舅兄不赞同的目光。 韶亓箫解释道:“若我猜的不错,大舅兄是打算将那山芋交给我那几个皇兄中的一个吧?阿禾是我的王妃,她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此事波及,心中有数总比什么都蒙在鼓里的强。更何况,她也早晚会晓得的,今日只是提早了一些而已。” 赵攸瀚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再提出反对意见。 三人坐下来,韶亓箫先小声地跟赵敏禾将前情提要说了一遍。 在赵敏禾惊疑交加的面容中,赵攸瀚对韶亓箫道:“殿下想到该给谁了吗?” 韶亓箫微笑颔首,回道:“给我四皇兄,可对?” 赵攸瀚挑挑眉,反问:“为何?” “因为交于他是最稳妥的。一来他妻族母族都是殷实之家,眼下又正得势,可以说是所有人里最不可能去做这件事的人;二来他行事谨慎,交于他,我们便大可放心他会不慎泄露出去,将真正的幕后主使打草惊蛇;三来,现下要说哪个皇子手中最是人才济济,非韶亓芃莫属,我想他那里也许会比我们更容易找到合适的办法揭发此事。”韶亓箫将这一条条一一列出。 当然,还有一点是他没说的——当年吴家外祖的暴亡,终究与韶亓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韶亓箫不以为赵攸瀚会反对他给韶亓芃添点堵。 确实,赵攸瀚对这个人选丝毫没有意见。甚至,这也本是他自己最中意的方案。 赵敏禾听了他们一言一语间,心中渐渐平静,只问道:“可若是四皇兄选择了明哲保身呢?想必他也会有与你一样的顾虑,而选择了视而不见呢?” 韶亓箫摇头道:“不会。四皇兄此人最是清高,偷鸡摸狗之事他最为不屑,这件事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赵攸瀚也道:“即使他最后真没什么动作,我们自己这里也另外可以想法子。阿禾,此事你就当自己不知道,切记莫让自己卷入其中。” 他又对妹妹和妹婿二人道:“更不能叫陛下察觉你们府里早有察觉。” 既已对人选再无异议,韶亓箫转而同赵攸瀚商量起如何将证据递到四皇子韶亓芃的案头而不叫他起疑的法子来,赵敏禾心情有些沉闷,见自己也并无大的用处,便退出了书房,一路往赵攸涵和王晴的院子里去。 圆圆对“做姐姐”一事一如既往地热衷,一给曾外祖父母和外祖父母请完安,便一头钻到六舅舅的院子里去了。 连带着长生也被乳娘一同抱了过去。 赵攸涵和王晴夫妻俩都在家,带着大大小小三个女儿,和圆圆长生在一起做游戏。 赵敏禾到的时候,长生被赵攸涵抱在怀里,小家伙眼睛里还泛着水光,显然刚哭过。不过大概已经哭完了,他见到赵敏禾了也没闹着要她抱,仍是抱着赵攸涵的胳膊顾自玩耍。 倒是圆圆,见了母亲过来,一溜烟下了榻,一边拉着她过来,一边嚷嚷着说道:“母妃母妃,表妹比弟弟乖多了!我逗她玩儿,她就一直笑给我看呢!不像弟弟,老是哭,我哄他他都不理我!” 赵攸涵好笑道:“他们都是小孩子,知道些什么呀。圆圆不用着急,等将来长生弟弟长大一些,能听懂你说什么了,他就自然会乖多了。” 他也是知道长生那臭脾气的,即使他已不哭了却还是要多拍他至少一刻钟才能停下的。所以他虽嘴上这般说着,同时手上也不忘轻柔地拍着长生,还时不时地将外甥在臂弯里轻轻摇几下。 王晴看见他如此温情的动作,眼中黯然的神色不免一闪而过。 赵敏禾摸摸女儿懵懵懂懂的小脑袋,蹲下来对她道:“弟弟哭,是因为他不舒服呀。你看他现在舒服了,就乖乖待在六舅舅怀里不哭了,是不是?圆圆小时候,可是跟弟弟一样的,不舒服了一样会哭,可舒服了就笑得像个年画娃娃一样可爱。” 圆圆歪了歪小脑袋,看了眼白白嫩嫩的弟弟,又回头来奶声奶气问道:“圆圆小时候跟弟弟一样会哭,也会笑?” 她的小脑袋里,也记得弟弟笑起来的时候确实乖巧可爱极了,是个粉粉嫩嫩的肉团团。也正是因为弟弟笑的时候很好玩儿,她才一次又一次地去逗弟弟玩儿。 赵敏禾重重地点点头。 “当然了,圆圆跟弟弟都是父王和母妃的孩子,自然一样的可爱。” 圆圆满意了,又跑到赵攸涵身边去捏捏弟弟的小手,一边道:“弟弟,姐姐以后不嫌弃你了!” 这孩子! 赵攸涵空出一只手来摸摸外甥女的小脑袋。 * 等韶亓箫来接赵敏禾娘仨离去后,王晴叫乳娘将三个女儿带下去,走到丈夫身边,轻声道:“六郎,对不起。” 待赵攸涵抬首见到王晴眼中含着的泪时,立时吓得跳起来道:“这是怎么了?” 王晴揩了揩眼角,轻轻摇摇头。 赵攸涵更是着急,将人拉过来安置在椅子上,手足无措地安抚。 王晴见他如此紧张,微微一吸气道:“我嫁你已经七年,却还没让你有个子嗣。” 她原以为左右他们夫妻俩都还年轻,不愁以后没有男嗣。但这些日子来,母亲崔氏每次过府,总是对她说了又道,每回都提及子嗣一事。被说得多了,她即使原来再端得住,也会染上几分急躁,更何况这还是自己亲生母亲说的,今日又看他如此温柔地哄长生,心中就不免涩然起来。 说到底,男人有哪个是不期盼有个传承自己姓氏和血脉的儿子呢? 赵攸涵紧紧皱了眉头,怒道:“这是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小五她们几个难道不是我的孩子?”他想了想,迟疑着问道,“可是母亲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王晴一听,忙摇头道:“没有。母亲慈爱,也厚道,从没在我面前提过这个。” 赵攸涵松了口气,道:“那你何必愁苦这个呢?你我身体又没甚问题,以后的日子来长着呢。再说,我们赵家不纳小的家规可不是摆设。不管我自己还是父亲母亲,可都得遵守着。” 王晴酸涩道:“可六郎心里,却是盼着有个儿子的吧?” 第222节 赵攸涵刚放下的心又揪起来了,沉声道:“你到底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王晴苦笑一声,道:“难道不是吗?你方才抱着长生的模样……” 赵攸涵的眉毛打成了死结。 “长生是我外甥,无论他是男是女,我都会疼爱。我不一样疼爱圆圆?!”他抬手揉了揉额际,“难不成我就不够疼爱我们三个女儿了吗?竟会叫你有这样的错觉?” 王晴听着他的反问,心知他现在很不开心自己对他的怀疑。 她的心底涌上一股慌张,稳了稳心神道:“是我不对,我不该疑你。你……”她慌忙间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别走……” 赵攸涵看着她脸上极少出现的失措,顿时心疼了,坐下来环着她道:“我能去哪儿呢?你别着急。小五几个都如此乖巧懂事,这都是你的功劳,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再说,我们又不是以后生不了了,只是如今儿子缘还没来。即使最后真没那个缘分,我如今都有三个侄子了,七弟妹眼下又怀了身子,到时候请五哥或者七弟过继一个给我就是了。” 王晴一震,不想他竟会如此说。她连忙阻止道:“不行。母子分离,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事了,我们岂可为了私心叫五嫂或七弟妹来承受?那样的话,即使再好的兄弟感情,只怕也会受到影响。” 赵攸涵本就是为了安慰她才脱口而出的,倒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虽自觉这个主意挺好,但听她这样说也想到这也许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还不知自个儿的兄弟们是怎么想的,便暂且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只道:“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生一个便是了。我就不信咱们真会每次都生女儿?” 王晴听了,这才破涕为笑。 * 韶亓箫与赵攸瀚碰头了好几次,才拟定好了详细的计划。万无一失不敢说,但至少不会叫四皇子韶亓芃在手中出现那些证据时怀疑到他们头上。 也幸亏他们两人是舅兄与妹婿的关系,前两年赵攸瀚还时不时找上韶亓箫切磋喝茶聊人生,否则这么频繁的碰面,其他人不起疑才怪。 到计划实施时,赵攸瀚还借用了一番吴煜安手头的力量,毕竟他的交际圈子主在武人中,而韶亓箫则常年在殿中省,两人与韶亓芃的交集反倒不如吴煜安来得多。 吴家能及时做好避祸的准备,还要感激韶亓箫,吴煜安自然没有不应的。 到赵敏禾过完这一年生日、妆奁中又多出一支韶亓箫亲手镌刻的蝴蝶簪子后,韶亓芃书房的桌案上,已摆上了几人精心筛选过的消息。 韶亓芃已连着三天没有睡好。这几日他闲下来便钻进书房里,看过一遍又一遍这些东西。 王氏自然也察觉到了异样,这一日便亲自端了人参鸡汤进了书房。 听到外头伺候的下人像妻子请安的声音,韶亓芃伸手去整理桌上那些代表着朝中有人大胆资助北翟的证据,却在刚触及时停了下来。 他喟叹一声,朝椅背上轻轻一靠,等着王氏进来。 王氏常来韶亓芃的书房,外头的人从不会拦着她,只是会发出一些声音好叫里头的韶亓芃听到。若他正在看一些机密的信件或折子,自然有时间在王氏进来前收起来。 王氏也默认了这惯例,常常在外头与下人说一两句话,估摸着差不多了再抬脚进书房,还会留下丫鬟们等在外头。 今日,她进来时,却发现丈夫难得很没形象地摊在了椅子里,原先桌案上错落有致的笔墨纸砚,也被一大堆凌乱的纸张完全覆盖住了。 她脚下一顿,却很快就恢复自然。书桌上没有了空余的位置,王氏便先将手中的鸡汤在外间小厅的桌上放下,这才款步姗姗地撩开一道珠帘,缓步走到丈夫身边,芊芊素手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 “这些时日看你老待在书房里,可是累着了?事情再要紧也得顾好自己的身体。” 王氏并没将眼光转向桌上的东西,甚至有些刻意回避。 韶亓芃自然也发现了,仰头抿着嘴与王氏笑笑,他轻轻握了她的手,道:“别忙活了,你来看看这些。” “殿下?”王氏眼带疑惑。 韶亓芃坐正了自己的身体,道:“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想想,但事关重大,其他人我不信任。” 王氏一怔,韶亓芃已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指着桌上的东西道:“看看吧。” 王氏缓了缓心间的澎湃,轻轻“嗯”了一声,才低头去看他所指的东西。 在看清这些是什么后,王氏猛地抬眼去看韶亓芃的神色。 “殿下,这是……?” 韶亓芃重重点头,沉声道:“是。有人借着卖国之事中饱私囊!” 王氏忍住了向他追根究底的冲动,转过头,飞快将桌上所有的资料看了一遍。 待全部看完,王氏抽出其中一张,静静估量着上头的消息。 “靲记……?” 韶亓芃拍了拍她的背,道:“你也觉得这是关键?我已命人查过,明面上这本是一家连正经的名字都没有的杂货铺子,生意也很平常。但两三年前,它开始贩售北边来的皮毛,因为皮毛质量颇好,价格也公道,很快就在京中渐渐有口碑。这两年不但赚得颇多,还扩大了铺面,有了‘靲记’这么个正式的名号。” 王氏颔首,道:“我也是看这靲记常有自己的商队在北方和襄京城之间来往,且有与北翟通商的商队管事曾进过里头,才有此一问。可靲记只贩卖皮毛而已,其间并无盐铁生意的往来,别说出项,连进项都没有,真会是它?” 韶亓芃摇头道:“那些自然不会放在明面上。大周立朝之初,太|祖皇帝就整治了盐业铁业,将之归于朝中统一管理,但盐铁二者均是暴利,为了这暴利多少人前赴后继,这些年私盐私铁贩子可从没有断过。我猜他们应是借用了这支商队的掩护,为北翟和这些刀口添血的私盐私铁贩子牵线搭桥。又或是,幕后那人已将这些私盐私铁贩子收归麾下。这些都不好说,但靲记必定不如它外表那么清白。” 朝中的事王氏只略知一二,当下不再多言,突然看到另一张纸,拾起它扭头递给韶亓芃道:“殿下,幕后的人可是出自兴安坊?” 韶亓芃接过,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叹一口气道:“我并不肯定。靲记确实在三年前有过一次转手,但这也只是这前任铺子掌柜的醉言,且事后他们一家老小就回祖居去了,要找到人证实此事不容易。” “会不会……他们并未回祖居,而是因这掌柜无意中透露了铺子幕后的主人是韶姓皇亲,所以被灭了口?” 韶亓芃也想到了,这样一来就更难办。 王氏却想到了另一事,遂问道:“殿下可要将事情禀报父皇?” 韶亓芃按了按太阳穴道:“这也正是我所犹豫的。若嫌疑之人换个姓氏,我哪儿会如此进退维谷?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其实若是普通宗室,那还好说。但若最后查出来是殿下几个兄弟中的一人所为,那父皇只怕会疑心殿下排除异己。”王氏细细分析道。 韶亓芃补充道:“甚至,若无切实的证据,父皇也许还会疑心是我捏造了此事栽赃嫁祸自己的手足。” 王氏又道:“可即使有了切实的证据,这也是一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第223节 韶亓芃闻言,脸色更是难看。 “殿下,”王氏觑了觑他的神色,又道,“恕我直言,哪怕最后陛下查出此事并非皇子们所为,那也不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毕竟皇室名声已经受损,父皇只怕不愿朝中上下用怀疑的眼光看待皇室,甚至民间议论纷纷……” “你说什么?!”韶亓芃一顿,抓过王氏一手问道。 王氏有些懵懂,但还是道:“我是说,父皇一定不会愿意皇室名声受损,不管是皇子还是宗亲,都是姓韶……” “就是这个!” 韶亓芃打断了她,在王氏愈发不解的目光中,坚定道:“我不是曾说过有朝一日要退出这储位之争吗?眼下,机会来了!” * 十月十五的早朝是大周朝每十日一次的大朝会。 众朝臣刚议论完将卫尉寺的辨器械出纳数之责并入兵部,二皇子韶亓萱便出列道:“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儿臣要当朝状告四皇弟韶亓芃,其外通北翟,勾结青、并两州的私盐私铁贩子,将盐铁二白贩与北翟牟取暴利,中饱私囊,实是国蠹,罪不容诛!” 韶亓箫:……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与赵攸瀚两个推演过好几种将东西移交给韶亓芃之后的状况。有韶亓芃再次转移给别人,也有他暗地里联系别人弹劾,甚至还有他自己上阵透露给承元帝的…… 就是没有想过——怎么会是别人来状告韶亓芃?!还是韶亓萱这个亲兄长?! 他是不是傻?! 第170章 他是不是傻……? 这是在场所有大臣们的心声! 有哪个皇帝会不看重皇室脸面的?!韶亓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自己的亲兄弟卖国,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承元帝不气坏了才怪! 不止赵攸瀚和韶亓箫惊呆了,连一手促成二皇子韶亓萱弹劾的四皇子韶亓芃,也在一瞬间无法反应过来…… ——他是想叫韶亓萱来告状,但是他从没料到他会傻傻地在那么多朝臣面前告他啊! 在王氏说出“皇室会因此事名声受损”时,韶亓芃就想到了他这几年一直在找机会退出储位之争的事。 原先他还身在其中,一是他若退出那便没有了压制韶亓萱的人选,承元帝不会允许;二是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而此次与北翟私下通商的事却给了他这个时机——若他“被诬陷”为主谋,便会为他的声誉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但承元帝一定会彻查此事,并且最后便会发现他什么都没做过。 到还他清白之后,他心灰意冷之下开始两袖清风,退出党争之事,便成了顺理成章。 更妙的是,如果此次出面“诬陷”他的正是二皇子韶亓萱,那么到“真相大白”时,韶亓萱的名声会比他还臭上几分。那么理所当然,韶亓萱也会失去继承大统的希望。这样,朝中再无需要他出面压制的人,承元帝也再无理由将他抬上来! 更更妙的是,其他人抓到了对手的把柄,也许会细细调查一番,而后谨慎行事。但韶亓萱夜郎自大,生性冲动,得到了可以打击对手的机会,必定迫不及待地出手,甚至大约连安排他人上书弹劾之事都会来不及想到。 所以,韶亓芃自想明白了这些,便开始用他手头的的力量,针对此事细心安排,务必要叫事情一眼就看得出有他敏郡王府的痕迹在,而且还扫除了一些会与此事矛盾的疑点,然后才将东西转到韶亓萱那头。 果然,韶亓萱如他所料,连细查都没有就横冲直撞起来。 只不过,他想不到他竟在这种场合! 韶亓芃暗骂一声。 御坐上的承元帝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沉声道:“你说什么?” 韶亓萱这才注意到承元帝铁青的面容,他收敛了几分脸上的得意,小心斟酌着措辞道:“儿臣启奏的是,四皇弟门下,有为北翟提供盐铁等物的嫌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早已拟好的奏疏,呈在头顶。 承元帝却没有第一时间叫人接下,他死死盯了韶亓萱一会儿,倏地转头去看韶亓芃。 韶亓芃面上犹带错愕,眼底却清明,见承元帝看过来,立马反应过来。 他肃容出列,双膝及地行了一个大礼,恭声道:“父皇,儿臣可以起誓,儿臣没有做过此事,儿臣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请父皇下旨详查!这必定是有人离间天家骨肉所设的毒计!北翟自从战败,这几年明面上年年上贡我大周朝,但实际上对边地的骚扰从不曾停止过。焉知不是他们贼心不死?至于儿臣,此事终究与儿臣有关,儿臣愿接受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推事,只望父皇明辨是非,还儿臣清白!” 承元帝心间叹了口气,老四确实很好,聪明又机智,若非他身后那批人的力量和心思叫他委实不安,他也许真会将这社稷重任交付于他。 韶亓芃话中明里暗里地暗示这是北翟人的圈套,即使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要北翟在堂堂大周国都设下这种毒计不大可能,但也几乎所有人都明白承元帝需要这个台阶下,韶氏皇族需要维护皇家脸面。 但“几乎”,不是全部。 总有那么几个人还在状况外,其中之一便是韶亓萱。 他只见到韶亓芃这一番大义凛凛的话语之后,不少人便松了口气,连御坐上他的父皇脸色都缓和了些。韶亓萱气得一指韶亓芃道:“父皇,你别听他胡言!据儿臣得到的消息,他府中常常……” “你住嘴!”承元帝气得双眼发红,倏然起身怒道,“朕有说要偏护他吗?!朕有说不查吗?!你当朝廷是给你过家家,想怎么指认就怎么指认吗?!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对你而言是摆设吗?!朕怎么会有你这样蠢笨的儿子?!” 群臣哗然! 承元帝当众呵斥了韶亓萱蠢笨,此言一出,几乎就断了韶亓萱继位的可能! 韶亓萱惊住。 承元帝已压抑了怒气,沉声道:“敏郡王韶亓芃涉嫌此案,留其郡王爵位,暂停俸禄,禁足在府,由左金吾卫负责看守,待此案查清之后再做定夺。齐郡王韶亓萱当庭喧嚣,命闭门思过三日。” 他甩袖离去。 “五位宰相、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跟朕去政事堂,其他人都散了!” 第171章 当日韶亓箫刚与赵敏禾用完午膳,赵毅和赵攸瀚便过来了。 “父亲?大哥?”赵敏禾起身,“你们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第224节 赵攸瀚安抚地朝妹妹笑笑,道:“今日大朝会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自然要来与七殿下商议。” 赵毅反驳道:“可别带上我!我是来看我外孙女和外孙子的!” “舅舅。”圆圆礼貌地同赵攸瀚打过招呼,便放下小碗,从椅子上滑下来,蹬蹬跑过来抱着赵毅的大腿叫唤,“外祖父!” 赵毅眯着眼笑起来,哈哈笑着抱起外孙女。 赵敏禾无奈道:“父亲,圆圆还没吃完。” 女儿四岁之后,她和韶亓箫二人都不反对要女儿自己吃饭,锻炼女儿的动手能力,而不是张着嘴等着乳娘喂。所以圆圆现在都是跟他们坐一个膳桌上自己捏着小银匙吃的,这样一来,她吃的便慢一些,现在小碗里还剩两三口没扒完。 女儿开了口,赵毅听话地放下圆圆,推着外孙女先吃饭。 圆圆也不恼他,又蹬蹬跑回去爬上椅子,三两口地扒拉完了。 赵毅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坐到外孙女旁边亲自动手为她擦拭干净了,这才重新抱起她笑道:“弟弟呢?” 圆圆歪着小脑袋答道:“弟弟饿了,刚才被乳娘抱下去了。” “咱们去看弟弟去!” 圆圆弯着眼角点点头,又在他怀里挣扎着下了地,道:“母妃说,刚吃完饭得动一动,最少也要慢慢走几步,不动不健康!” 说着,她已拉着赵毅朝西厢走去,要带外祖父看弟弟去。 赵攸瀚看着这一大一小牵着手走出去,扭头去看赵敏禾,带着些戏谑道:“圆圆倒是像你,从小生活习惯就自律。” 赵敏禾还没说什么,韶亓箫便一拍胸脯道:“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生的!” 轮到他,赵攸瀚就没好脸色地白了他一眼。 三人去了书房。 赵攸瀚道:“陛下今日只留了宰相和三司,一个儿子都没叫留下,可见他心里对你们都有存疑。即使没有,却也不信任你们在这件事上的作为,所以从没打算叫你们担下调查此事的职责。” 赵敏禾心里戚戚然。 韶亓箫却无所谓地撇撇嘴,道:“眼下父皇的亲兵羽林军已经插手,我们最好什么都不做,否则被父皇的人发现,恐怕会以为一切都是我们在幕后操纵。” 赵攸瀚颔首道:“我也是这么以为。” 早在他们将东西想方设法送到四皇子韶亓芃的案头时,便已经将他们的人都撤出来了,现下要做的,便是按兵不动而已。 * 璟郡王府赵毅悠闲地逗着外孙和外孙女时,齐郡王府内,周氏面对着一脸黑气的二皇子韶亓萱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的身影,声音淡淡道:“早先杜先生叫你冷静、别冲动的时候,你不听,还将他骂了一顿。现在轮到自己被骂了才知道急,有什么用?” 韶亓萱不耐烦听她的讽笑,转身朝前院去。 周氏却不放过他,直接嗤笑道:“你若是去寻你那些门客商议对策,那也不用了。在你不顾他们劝阻硬要当廷告状时,那些先生们就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只是些歪瓜裂枣,要靠着咱们郡王府养活的蠢蛋而已。” 韶亓萱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韶亓萱与周氏的长子,齐郡王府世子韶仝珺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小声道:“父王这次已经受到教训了,母妃你就少说几句。” 周氏闻言,却并未收敛,挑了挑唇角道:“你这个父王,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她转头对儿子轻笑,“我猜他只怕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父皇为何这么生气,又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了他。儿子你说呢?” 被女人如此嘲笑,韶亓萱气得浑身发抖! 但周氏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明白。 冲上去教训不知好歹的周氏? 韶亓萱扭头看看已第一时间隐隐抢在周氏面前戒备的儿子,和周围几个严阵以待的粗壮丫鬟——这些都是周氏用来压着妾侍进小黑屋的下人,虽是女子之身却都会一些拳脚功夫,平常还每日锻炼。一个两个他还能撩开了手对付得起来,合在一起,他却是打不过的! 他涨红了脸,甩袖恨道:“我不同你这个妇人计较!” 周氏脸一歪,正又要对他冷嘲热讽,儿子却已率先将她按下来道:“母妃,你先歇口气。我来与父王好好说。” 儿子这么说了,周氏也不好反驳,只好看着儿子上前先将韶亓萱劝着坐下来,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地将他安抚下来,才细细与他道:“父王,你今天在朝上这话一来有失偏颇,二来说的地方也不对。所以即使你揭发此事有功,在皇祖父那儿您也已经落了下乘。再加上您在朝上一味纠缠,不懂理性思考,皇祖父这才发了大火。” 韶亓萱反驳道:“我哪儿有?!我说的都是事实!他韶亓芃做了,自然是罪大恶极!” 韶仝珺头痛地揉揉脑袋道:“父王!如果我在你面前说我异母的弟弟们罪不可赦,你是什么反应?” 见韶亓萱脸上浮现出不信的神色,他又哼了一声道:“甚至,我还是在那么多外人面前说的呢?!” 韶亓萱有些反应过来了,迟疑道:“你是说,父皇气我丢了他的面子?” 韶仝珺叹了一口气,他父王当年能拦截斩杀这么多北翟兵,真的只能用“运气”一词来解释。 “不止皇室的脸面,还有手足相残也不是皇祖父愿意看到的!”摊上这么个亲爹,韶仝珺只好一点点掰碎了跟他讲,“一笔写不出两个韶字。皇祖父虽说明知您和几位皇叔不可能和平共处,但皇祖父先前也一定没有想到,您会用‘罪不容诛’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兄弟。在皇祖父心里,您这话一说出口,就是铁了心要叫四皇叔去死。您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我恨我的弟弟们恨到想他们去死,您会安心将这齐郡王府交到我手上吗?” 韶亓萱哑然,半响才反应过来,嚷嚷道:“可你没做过那些!他韶亓芃却是明明白白地做了!我当廷揭发他,有什么错?!” 韶仝珺忍了又忍,正又要耐下心来分析,周氏却忍不住了。 她倏地起身,走到韶亓萱旁边怒吼道:“你怎么这么笨呐!儿子都说了你说的场合不对,而且是大大的错误!大周律例是怎么规定的?!京中一旦发生案件,首先应该通报京兆府,像这样的大案,京兆府则会上报刑部,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是!你是父皇的儿子,你想直接告诉父皇,没人拦着你!但这桩案件一没审理二没定罪,你却在明光殿叫嚣着叫父皇治四皇子的罪,过后还依依不挠不肯罢休,你叫父皇怎么不对你失望?!你叫天下百官都看了一场皇家兄弟相残的笑话,你还有理了你?!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懂的道理,你不懂?!” 韶亓萱被她吼得呐呐无言。 怕他朝周氏发作,韶仝珺赶紧拉过母亲,不着痕迹地挡在二人中间,对韶亓萱道:“父王,先不说你的做法对不对。还有这件案子实在太多疑点,四皇叔到底有没有做过我们现在谁都不能肯定,但我想很多人心里,却是不信四皇叔会做出此事的。” 韶亓萱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突然暴起道:“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周氏隔着儿子,与他对吼道:“不光儿子,我也这么想的!北翟现在这么弱小,人家四皇弟有什么理由跟他们凑到一起!也就你这个猪脑子,傻傻地往前冲!说不定这就是别人给你设的圈套呢!” 第225节 第172章 翌日,承元帝在早朝之后,又一次召见了三司长官。 随着涉案人员的全体失踪,目前目前众人只好先将调查的重点放在四皇子韶亓芃身上。 但据三司连夜校对敏郡王府的财物状况来看,这头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小。 “四殿下开府时,除殿中省拨给殿下的固定财物之外,陛下、崔惠妃娘娘也各自出了些,再加上惠妃娘娘的娘家崔家当时也私下补贴了,之后四皇子妃王氏嫁入皇室时也陪嫁了不少,这些财物都是记录在案的,四殿下的食邑和俸禄亦可查。这些年总管敏郡王府的总掌柜共有四人,都是崔家和王家推举来的。最开始那人被四皇子妃发现在账上做手脚,揪出来后报了官,第二个乃是年老病告,第三个则是得了疾病过世,如今这个做的时间最长,已有七年。微臣查过,这四人都没甚大问题,敏郡王府每年的进项也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至于王府的出项,各笔支出和人情往来也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王府的内库虽还只盘点了大致,尚未详细与账本核对,但以已经完成的情况来看,四殿下府上的财务状况很正常,与账本上的记录出入很少。除非四殿下另辟了个小金库,单独入账,否则至少私卖北翟盐铁所得的钱财,是与四殿下府上无关的。” 同三司长官一同来汇报的,是户部精于算学的官员,他们奉旨协助三司详查韶亓芃府上的财务。 这名户部的官员说的那么一长段话,承元帝听得头疼,不着痕迹地敛了敛双目,道:“老四那里怎么样?” “四殿下坚称自己与此案无关。”回答的是刑部尚书,此人与崔、王两家无关,在朝上也一向中立,承元帝问起他便实话实说。 承元帝想了想,又道:“他看上去如何?” 刑部尚书此时悄悄抬首望了望承元帝的脸色,方才一揖道:“四殿下看上去颇坦然自若,还说‘清者自清’,并且很配合下官等人的调查,只请下官等人动静别太大,免得吓着府中年幼的子女。” 承元帝微微颔首,道:“该是如此。” 刑部尚书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恭声道:“陛下放心,微臣等不敢逾矩。” 大理寺卿却与王家颇有交好,当下听承元帝有此一言,便上前一步道:“陛下,请恕微臣多嘴。四皇子妃持家有方,四殿下府中内库富足,崔家王家亦是殷实大家,四殿下完全没有必要另开一个金库,更没必要与北翟勾结以此获利。还请陛下明察!” 承元帝蹙眉,抬手揉额际,半响挥手道:“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叫羽林军加把力,早日将靲记那些人找出来。” 他露出了疲态,大理寺卿不敢再说。况且要还四殿下清白,症结点确实还是在那些动手的人身上,光是证明四殿下府上没有来路不明的财物,那还不够! 众人鱼贯而出之后,承元帝才放下揉着额际的手,轻轻吁了口气。 冯立人进来,轻声禀告道:“陛下,赵伯爷来了,您要见见吗?” 承元帝一顿,笑道:“叫他进来吧。”他又叫住刚转身的冯立人道,“叫尚食局送些糕点和果茶过来。” 冯立人笑眯眯地应下。 这样的时候,也就赵伯爷的来访能叫陛下有些闲情逸致了。 尚食局的动作很快,几乎赵毅坐下没多久,就送来了一壶罗汉果茶、一盘如意糕、一盘玫瑰酥、一盘松子穰,和赵毅最喜欢的桂花糕。 赵毅搓搓手,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承元帝无语片刻,才道:“你就是来我这儿吃点心的?” 赵毅咽下一口茶水,啧了啧舌道:“怎么会?这不是你儿子卷入了这么大的事,我怕你难过,才好心来看看你么。要不是估量着你昨天应该很忙,我昨天就该来了。” 承元帝气笑:“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同室操戈,做爹的当然难受了! 不过他不认,赵毅也不勉强,转而说起外孙女和外孙来。 “我昨日去看圆圆和长生了。圆圆还是那么可爱,似乎又长高了些。长生已经爬得飞快,这小家伙比他姐姐小时候精力还旺盛,而且看样子想跟大人一样走路了,爬着爬着就要找东西攀着起来。啧啧,明明还是个软脚虾哩。我想安安稳稳地抱他一会儿,他还不安分地不让我抱,明明长得那么像我家阿禾,这性子却不乖了这么多……” 他絮絮叨叨,承元帝也不问他昨日去七儿子那儿做什么,只含笑道:“男孩子,闹腾一点是常事。倒是圆圆,我好些日子没见她了。这阵子宫里乱,就不去接她了。若圆圆问起来,你帮我解释几句。” 赵毅撇撇嘴,嘀咕道:“就知道你重女轻男。” 他离得近,承元帝自然听到了。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想想,还是孙女好,想怎么疼就怎么疼,省心。” 赵毅闻言,立时不说话了。 承元帝还在感叹:“还是你好,两个儿子相亲相爱。”他又叹口气道,“儿子多了,也是愁事啊。” 赵毅扯出一抹笑,摆摆手道:“儿子不用太多,这我是赞同的,但你说的‘还是我好’,这我可不同意啊。” 他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道:“你看哈,这二十多年我跟我两个儿子相继调任京外,还天南地北的,这都多少年没有好好相聚过了?如果不是你今年大发慈悲把我家阿浩也调回京来,我还真不知自个儿进棺材前还有没有一家团聚的光阴呢。你这头呢,至少所有的儿子都在身边,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承元帝扭头,挑眉道:“天天在跟前就是好?天天就知道气我而已。” 赵毅一顿,喏喏道:“这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虽然你家特殊些,但儿女是债,生来是来讨的。这是永远不会出错的。” 承元帝静默,半响才道:“早朝那事,你是怎么看的?” 赵毅顿了顿,才道:“要我说,四殿下有句话说的倒很对,他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勾结北翟。几年前北翟都被我们打得元气大伤,这时候跟他们凑一起有啥好处吗?!但二殿下那里吧,他虽然不聪明,但若不是手上确实有些东西,他真会蠢得无中生有去诬陷四殿下?” 承元帝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操纵此事?” 赵毅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听我家阿瀚是这么说的。” 承元帝颔首。 这与他想的差不多,但现在所有涉案人员都失踪无影,他想的便不算。而且那些人的失踪,到底是因操纵一切的人事先计划好的,还是老二出首告老四的举动打草惊蛇,现在还真说不好。 如今就只能寄希望于羽林军可以抓到京中靲记的一干人等,还有远在西北那支商队的主事者。 说曹操,曹操到。 承元帝这头刚想到羽林军,其首领昭武校尉就回来复命了。 赵毅还没走,昭武校尉大步步入殿中,不着痕迹地看了赵毅一眼。 赵毅也左看右看,嚼糕点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承元帝已挥手道:“不用在意忠勇伯,说吧。” 第226节 昭武校尉不想承元帝竟如此信任忠勇伯,眼中不禁眸光一闪,下一刻已恭敬回道:“陛下,靲记大掌柜与四名主要的管事也找到了,只是下官无能,他们五人已经被灭口。下官只在城郊的树林里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几人都是一刀毙命,没有挣扎的痕迹。” 承元帝闭了闭眼,他虽已有心理准备这些人很有可能被灭口,现在听到这个结论,还是周身一冷。 赵毅叹了口气,道:“一刀毙命?没有挣扎?看来是他们相信的人做下的,这些人被当做弃子了,真是狠心。” 承元帝抬头。 “西北那里不能再有失!” 昭武校尉一凛,随后恭敬跪地道:“是!” 承元帝挥手叫人下去。 赵毅瞄了瞄他,道:“襄京城从昨日就封城了,只进不出。可见那些人赶在封城之前就出了城,大约在出城后就立刻遭到了毒手。这么果决的手法,不像是四殿下这个从昨日大朝会起便被禁足府中的人做的。” 承元帝疑惑:“你倒是相信他的清白?” 赵毅清了清嗓子道:“你不是也挺相信他吗?否则干嘛只把他禁在自己府里头,还留着他的爵位,连食邑都没减。” 承元帝不可置否。 赵毅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你可知,襄京城的官员中流传着一个说法?” 承元帝不接话,静静等着他的后言。 赵毅有些挫败地“呷”了一声,自己说了:“皇子之中呢,我女婿是最有钱的。之后是……” “我儿子!” 赵毅一噎:“我女婿、你第七个儿子,好了不?后面排下来的就是这件事里的四殿下了,其他几个殿下,大伙儿就估摸着都差不多。” 承元帝狐疑:“他们根据什么排的?” 赵毅随口道:“当然是府里各人的穿着打扮,还有送礼的时候!”他忍不住歪了楼,朝承元帝抱怨起来,“你不知道,他们一有什么事就可喜欢给我女儿和女婿发帖子了,还不是看他们出手大方!幸好我女婿是真会赚钱!” 还有啊,那些人还很感激他生了个好女儿,笼络住了他女婿至今只有她一个,女人一少,子女自然也不多,要办的喜事也跟着少,那他们要回礼的次数就少了,算起来那些人就一直是收礼比送礼多,赚的! 当然了,这句就不用跟女婿他爹说了。 第173章 外通北翟一案,不但韶亓芃的敏郡王府站到了风口浪尖,京中的氛围也是纷纷扰扰。 很多府里都不约而同减少了交际,赵敏禾也是。那日过后,除了娘家和隔壁的旭郡王府,她很少在外走动。 不过,赵敏禾却挑着十一月的休沐日,往外祖吴家去了两回。只是这不是为交际,而是要掩饰韶亓箫与吴煜安的会面。 承元帝命人去了西北捉拿商队要犯,这其中就包括了赵敏禾那个已经“被死亡”的二侄子,现在谁都说不好最后被押解回京的人里会不会有他。 吴煜安虽已安排了吴二侄子的妻儿回京,但也不是万无一失。韶亓箫去吴府见吴煜安,便是为商量此事。 端州吴家祖籍那头吴煜安已经处理好了,那一头问题不大。 吴二侄子当年被送回祖宅的光景就不光彩,又一直被拘在祖宅里,当年他出走后吴煜安又当机立断按着蒋氏的遗言对外宣称他病逝了——现在吴煜安倒是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因此祖籍那里,外人甚至多数吴家的自家人,从头到尾对吴二侄子的事都模糊不清的。 只有祖宅那边少数几个当家做主的人,吴煜安曾去信详细说了全部的事。这毕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们自然也心里有了底。即便到了最坏的情况大伙儿也会统一口径,坚决否认他的身份。 赵攸瀚已安排人盯着羽林军回京的动静,只要羽林军的人一回京,他们这里就会得到消息。 然而西北地大,又人海茫茫的,即使是羽林军中的好手也花了将近三个月才捉到一行人。正月都快出了,被派去西北的羽林军才风尘仆仆地押着三辆囚车回京。 这一日,赵敏禾带着女儿上了街,在城西的一家首饰铺子的二楼时,“刚巧”能见到下头囚车经过的场景。 赵敏禾心情复杂,终究伸头去看了一眼囚车,却发现她无法如自己想象得那般看到形容枯槁的故人,映入眼帘的只是三辆被黑布包得密不透风的囚车,连顶上都被封了,严严实实得什么都看不到。 她心中抑郁,在窗边立了一会儿功夫。 圆圆手里抓着一对小铃铛,天真无邪地跑过来,仰着头道:“母妃,这个好看吗?” 赵敏禾醒了醒神,看了看女儿小手上一对莲花外形的小金铃铛,对女儿露出了一张笑脸道:“好看。圆圆喜欢这个?” 圆圆重重地点头,眨巴着大眼睛渴望地看着母亲。 赵敏禾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道:“喜欢就叫掌柜的包起来吧,等父王来了叫他付钱。”她出门前叫人给他送了消息,叫他下衙了直接往这里来接娘俩。算着时间,他快下衙了。 圆圆欢呼一声,跑回去珍而重之地叫掌柜收好了。 赵敏禾叫自己别再想囚车之事,跟在女儿后面走。 一听父王会来付钱,圆圆又开始在一堆给小女孩儿佩戴的宫花里翻来覆去地挑挑拣拣。 小丫头越长越大,开始爱美了。宫里承元帝常命尚衣局给几个嫡孙女做衣裳和首饰,其中圆圆得的东西无疑是最多的,不重样地佩戴起来可以用上好几个月。宫里出的东西胜在精致,外头的虽很少有那么巧夺天工的,却偶尔有几样样式新鲜的。 赵敏禾原还担心女儿年纪小,审美不足,选好的东西会不实用,后头却发现她从小耳濡目染出来的品味不差,而且从来都选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久而久之便随她自己去了,只在必要时提点几句。 到韶亓箫来时,圆圆已经选好了两朵小宫花、一对小耳坠,还有最开始那对金铃铛,还给她娘选了一支玉兰点翠步摇和一支花枝凤尾步摇。 面对女儿笑得玉雪可爱的小脸儿,韶亓箫就没有不应的,况且女儿只挑了这么几样而已。 他还拾起女儿为爱妻选的两支步摇,鉴赏了一番后夸了几句女儿眼光好。 圆圆得意地挺了挺小肚腩。 付了账,一家三口手牵着手离去,圆圆被牵在父母中间,叽叽喳喳地仰头跟韶亓箫说着上半晌弟弟学走路和学说话的趣事。 落在外人眼里,真是温馨又……刺眼。 第227节 福景郡主韶丰琪便是觉得刺眼的其中一个。 她素来喜欢排场,来买首饰并不像赵敏禾那样在大厅里挑选,而只喜欢到为达官贵人准备的单独小间里去安安静静地看。 今日,她进了小间没多久,她身边的人就进来告诉她璟郡王妃带着福昭郡主来了。韶丰琪不想对着令她错失嫁给一个如意郎君机会的人,便在小间里多待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些人连离开的背影都要给她添一个堵。 她心中气闷不已。尤其看着韶亓箫疼宠女儿的这模样,叫她想到了康怀侯府里那一张张重男轻女的面庞。 她嫁到康怀侯府戴家已经三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偏偏怀孕生产时都不顺利,大夫说必须静静养上好几年才行。 婆婆也可恶,不喜欢女儿不说,竟还说她伤了身子不能好好伺候夫君,当即就给了丈夫好几个通房,甚至还从府外纳进了一个妾。戴志行也懦弱又愚孝,被婆婆哭两声竟也接了。若不是后来她父王出面去了趟康怀侯府,只怕这些妾侍通房的避子汤都会停了! 想到这里,韶丰琪忍不住又愤恨起来! 若是她当初嫁的赵煦,以赵家那样严格的家规,哪儿会有现在这种糟心事?!再者说,以赵家那种阳盛阴衰的环境,女儿只会得到更多的爱护才是,哪儿像在戴家,人人都看她们母女不顺眼。 就连父王,也叫她没有庶子那就忍着。她的女儿是郡主之女,身上本该得一个县君之位。但她提出为女儿请封时,父王却说要等女儿五岁之后,说不能越过了几个皇子堂兄的女儿! * 韶丰琪的不痛快,赵敏禾自然是不知的。回去的路上还有圆圆在,怕她学舌她并没多说囚车一事。 直到晚膳后,二人独处时,赵敏禾才寻到机会来问。 韶亓箫也不隐瞒,道:“今日进城的囚车只是幌子,其实那些人昨日深夜就已经进城。” 赵敏禾惊得顿了顿。 “三法司那边已经定了两日后审理此案,大舅兄已派人打听清楚了关押犯人的地方。我们明日还得去一趟吴家。”韶亓箫又道。 赵敏禾收敛了惊讶的神色,颔首道:“好。明日我带着圆圆和长生去一趟外祖家,有劳殿下护送我们去了。” 韶亓箫拽起她的柔荑,凑到自己唇畔亲了亲,眨了眨眼道:“遵命,我的王妃。” 第二日恰巧是休沐日,韶亓箫送妻女到吴府时,“恰巧”还碰上了送吴氏回娘家省亲的赵攸瀚。 赵敏禾抱着快一周岁的长生,吴氏牵了圆圆,母女俩默契地去了后院跟吴家的女眷说话,只留了几个男人在前院。 长生可以自己晃晃悠悠走上七八步,也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 吴氏虽在过年时就见过外孙,却还是很稀罕,本想伸手抱抱他,却不想长生很不给面子,只想自个儿软着小脚站在榻上,谁来都不给抱,直到他软软的骨头支撑不住了,吧嗒一下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才不甘不愿地翻身爬到赵敏禾身边。 “母……” 赵敏禾伸手抱了他在自个儿腿上坐好,给他捏捏小脚,长生才蹦出下一个字来:“……妃” 吐字还算清晰。 吴氏挑挑眉,感叹道:“长生骨头发育很好,学说话也比圆圆当初要早一些,看来是个聪明的孩子。” 赵敏禾却有些纠结,道:“可他以后说话,会不会老是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啊?” 吴氏还没说话,本来在和三两个看起来同龄同辈的小姑娘、实际上是表侄女们说话的圆圆回过头来,不依地对吴氏道:“外祖母,圆圆也聪明!” 吴氏好笑地道:“是是是,咱们圆圆最聪明!” 第174章 韶亓箫回府时,赵敏禾一个人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一双儿女午睡。 长生睡着之后,臭脾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小脑袋抵着他姐姐睡得香香的。 赵敏禾望着孩子们可爱的睡颜,过了许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直觉告诉她,那个撞柱自尽的犯人,很有可能就是她那位好些年不曾谋面的吴二侄子。 这份直觉在韶亓箫来到她面前时才得到验证——自尽那人,确实是她那个心高气傲却最终走上了邪途的表侄子。 赵敏禾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自己该有何滋味。自尽在刑部大牢,只怕最后只能在城外乱葬岗一抔黄土了了终生而已。 虽是他咎由自取,那人终究与她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当年她刚回京时还曾温和地来与她说过话……谁能料到他最终是这么个结局。若他平平淡淡按吴家给他安排的路子走,何曾会落到这副田地? 韶亓箫坐到她身边,将人揽在怀里,一起看着两只小猪崽似的儿女。 半响,赵敏禾转身,反手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将整颗脑袋埋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咱们将来要好好教圆圆和长生,要是他们敢不听话长歪了,你要帮我揍他们!” 韶亓箫本来轻轻蹙着眉头,闻言低低笑了一声,收紧了环着她的臂膀,低声道了一声“好”。 二人静静相拥片刻,赵敏禾才有心情问:“你们是如何安排此事的?” 韶亓箫闻言立时有些不痛快,面上却不显,只道:“我和大舅兄他们,原只是要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守口如瓶而已,从没想过要他就这么死在牢里。” 只是天意弄人…… “所以,昨日深夜,我和大舅兄联手安排了一个人进刑部大牢,与他说了两句话。” 赵敏禾点点头,她自是信他们的。 “什么话?” 韶亓箫道:“我们派去的人告诉他,他的儿子去年便被接回了京中,现在正被他亲祖父接在身边启蒙,那孩子很聪明,才四岁就已经读完了《千字文》。还有……”他抿了抿嘴,看了一眼她的神色,“连堂伯这个一家之主也时时亲自关照。” 赵敏禾低头顿了片刻。 吴二侄子先前既会铤而走险去端州祖宅看望妻儿,必定是在意这个唯一的后代的。 所以,这也算是很正常的威胁。 先是告诉他,他不用担心儿子以后的生活,因为他的儿子如今是被自己的亲祖父照顾的,他过得很好,如果不出意料,他会在亲祖父的悉心教导下成才,甚至科举为官也不是难事。但吴煜安的亲自过问却昭示着事情的不同寻常,以吴二侄子的头脑,一定能想得到若他的身份被揭露,不光吴家会遭罪,他的儿子更会成为罪人之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大好的前途就此折毁;甚至吴家人迁怒之下,会如何对这孩子也尚未可知。 第228节 韶亓箫又道:“刑部的人说,他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头脸毁了一大半,根本再无法辨别容貌。” 赵敏禾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他为何就如此决绝?” 他揉了揉脑袋:“刚得到消息时,我和大舅兄都以为他只是自傲到了极点,又被此事一刺激才会如此。但今日一早,三法司在发现他自尽后抓紧时间动刑审了剩下的几人。那些人原先一部分是私盐贩子和私铁贩子,剩下的就是落草为寇的山匪,总之都是常年做刀口添血生意的,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做,一听有人能牵线搭桥把东西高价卖到北翟,根本想都没想就应下了。这样的人大多都没有傲骨,三法司要他们招供不难。” 赵敏禾静静等着他的话。 “根据吴家堂伯和大舅兄费了大力气才打听到的消息,大约也是如此,幕后那人大约是看那些人都无法无天,加之招募来的时间太短,根本就不信任他们——那些人根本就没有进过京,甚至没见过任何一个京里人,负责两边联系的一直是吴家那人,也只有他一个!” 这是他失策了的地方! 他兀自懊恼着,赵敏禾却一下明白过来:“所以,他成了所有事情的关键。因为京中的上家是谁、幕后的主谋是谁只有他一个知道……” 韶亓箫沉重地颔首。 正是因此,三法司不会放过他,承元帝更不会。即使他咬牙什么都不说,三法司也会将他的身份掘地三尺挖出来,而几年前吴二侄子在京中也算是颇有名气、前途被看好的才子,老师、同窗众多,他被认出来是迟早的事。 也只有他毁了容貌自尽,方才能一了百了。 即使后头有人看了他的画像觉得与吴家西府的二郎相似,也会因吴家早就记载在族谱里的“早亡”而觉得只是人有相似罢了。哪怕再怀疑,都死无对证了,又如何能翻出水花儿来? 韶亓箫却敛下了双目,暗自握了握拳。 若他早清楚此事,他一定会更加慎重计划,至少要将五皇子韶亓荇的狐狸尾巴揪出来才叫他去死才是! 谁能料到,韶亓荇自个儿因为承元帝重视此案还来不及找到机会将人灭口,他却和吴家、赵家一起“帮”他扫清了威胁?! 但再懊恼也没办法。 人已经死了,韶亓箫只好安慰自己,至少阿禾的外祖家的威胁已除,不用再提心吊胆。 第175章 第二日,赵敏禾回了一趟娘家。 吴氏今年已经六十岁,阅历远比她丰富,也比她看得开。 吴二侄子的死,在吴氏那里比赵敏禾看得开多了。既没有对导致了父母死亡的凶手终得报应的快意,也没有对血亲割舍不断的羁绊,有的只是平静和淡然,仿佛跟所有人一眼,那人只是一个叛了大周的卖国者而已。 赵毅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但这些日子赵攸瀚早出晚归,跟女婿频繁碰面,他不可能什么都没察觉。只是问起妻子来时,妻子却一脸的高深莫测,一看就是不想他知情。 换了十多年前,赵毅一定嚷嚷着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与妻子相濡以沫了四十多年,儿子都不惑之年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非得追根究底不可,左右一家人不可能害了彼此。 赵毅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该吃吃、该喝喝,该逗外孙时,也不含糊。 他如今可算是找到对付长生的法子了。 那就是脸皮一定要厚!不管小家伙怎么冷脸拒绝,什么都不必哄只管抱了就是——这也是因为长生现在已经不会像刚出生那般一不舒服就哭嚎了,否则别说赵毅自个儿舍不得外孙嚎坏了嗓子,吴氏就不会放任他这般。 像此刻,长生蹙着小眉头,小手推拒起来的力道越来越大,但力道再大,在赵毅的眼中都只是挠挠痒而已。 他纹丝不动,长生也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主儿,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最后把自己憋得小脸通红也没挣开外祖父的魔抓。 一大一小对视了片刻,牙齿都没长全的长生败下阵来,乖乖地不再挣扎。心满意足的赵毅抱了外孙去花园遛弯了。 见了吴氏,赵敏禾也算转过了弯来。 眼下,确实该当那人是个陌生人了。 到了二月初、临近长生周岁宴时,赵敏禾已一切如常。 朝中承元帝仍命羽林军配合三法司继续追查走私盐铁一案的真凶,但失去了吴二侄子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剩下的犯人对京中的安排一问三不知。虽未明说,但大部分人都已有心理准备,只怕此案最后会成为一桩悬案。 承元帝的心情并不好,朝会上每日都有朝臣被训斥。 默默地可惜了这次叫五皇子韶亓荇逃过一劫的韶亓箫,心情倒是已经调整过来。 况且儿子周岁快到了,他眼下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 像圆圆那样放在宫里的抓周礼是不用想了,长生是男孩子,若他真被承元帝如此重视,那对长生可不是件好事。也幸好,承元帝没那么重视他。 二月初八,璟郡王府席开百桌,热热闹闹地为世子办周岁宴。 被禁足数月的四皇子韶亓芃已在前几日被承元帝下旨解了禁,今日也带着妻儿上门恭贺。 他身形清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头尚好,王氏也差不多如此。 韶亓箫见状,倒是主动上前将韶亓芃迎了进去。 赵敏禾也微笑着将王氏迎过来,她也清楚韶亓芃的无辜受累。对比起没什么交情的韶亓芃,王氏的为人不错,此刻见了她,她也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将人牵进来。 长生自个儿扶着小几软软地站在榻上,穿着一身大红祥云图案的小袍子,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子看着人来人往的亲戚们。 王氏看他虎头虎脑得可爱,忍不住伸手点点他的额头逗他玩儿。 赵敏禾看他也站了有一会儿了,是时候坐下来了,便走过去将他抱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说道:“长生,这是四婶婶,来,叫一声,四—婶—婶。” 长生仰头看了看母妃,又扭头盯着王氏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吐出话来:“四、婶婶”。 王氏讶异地道:“都会说话了?长生真是聪明!” 听着王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快得人几乎没有发现。 但赵敏禾靠得近,她还是察觉到了。她突然想到韶亓芃被禁足时,长生才只能爬而已,现下孩子都会说话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王氏会叹气,显然这几个月的禁足对敏郡王府上上下下而言,并不好过。 第229节 如今韶亓芃虽已出来了,但他身上的官职和俸禄却还没恢复,如今在外行走,只怕也没少人在背后嘀咕。 于赵敏禾而言,她也只能装作没听到她的叹息了。 王氏也极快地恢复过来,又伸手逗起长生来。 * 今日的抓周礼,赵敏禾本以为承元帝不会到场。毕竟承元帝前些日子的表现可不像有心情参加小孙子周岁宴的模样。 但他却还是来了,虽然来得有点晚。 众人行完跪拜礼,圆圆就率先冲到承元帝的怀里。 “皇祖父!” 毕竟是在众人面前,承元帝没有像私底下那样将孙女抱起来,而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方才牵了圆圆的手一起过来。 承元帝一来,众人便有些拘谨起来。 承元帝挥了挥手,只叫大伙儿随意,自个儿便走过来,先逗了逗今日的小寿星长生,才依次关怀了几个孙女几句。 其他人都还好,从前怎么相处便还是怎么,韶亓芃的嫡女韶玉婵却不可避免地与皇祖父疏远了几分。 韶亓芃并不在意,在后头轻轻推了推女儿,轻声笑道:“婵儿快去见过皇祖父。” 韶玉婵已经九岁,早就懂事,父王刚被禁足在府时整个郡王府风声鹤唳的情景历历在目,后面虽然好了些,她和母妃也并未被禁足,但这事终究在她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王氏心里清楚,女儿对把自己父亲禁了足的皇祖父有了芥蒂,适当的疏远是人之常情,不过分反而能引得承元帝怜惜,但过了分却不妥了,容易叫承元帝心中留下裂痕。 于是,她在女儿仰头望着父母时,也对着女儿露出了一抹鼓励的笑容。 韶玉婵很懂事,很快就明白了父母的意思,走上前一步朝承元帝抿嘴笑了笑,嘴角却带上了一丝从前没有的紧张。 承元帝无声地一叹,不偏不倚地也摸了摸她的头,夸了几句。 到韶亓荿的两个女儿时,承元帝歪着头看了看羞涩的团团和活泼的墩墩。 一会儿后,他招手将墩墩叫了过去。 墩墩虚五岁,但实际上才三周岁多一点而已。跟有些怕生的姐姐相比,她活泼得有些过火,皇祖父一招手她便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溜烟儿爬到承元帝的腿上,仰起小脑袋对着皇祖父直笑。 承元帝仔细端详了墩墩圆溜溜的杏眼,伸出一指戳了戳她嘴角上方的酒窝,笑着转头对郑家人道:“墩墩小时候还看不出来,越长大倒是越像昭阳姑祖母。” 见墩墩调皮地抓住了他的手指不放,还抱在自个儿肉嘟嘟的小手里嘻嘻直笑,承元帝哈哈一笑道:“性子也像!” 郑家的大家长昭靖侯郑昇今日也来了,闻言也笑道:“阿苒小时候,微臣就看着有几分像她曾祖母,琋儿是阿苒生的,这要像起来想必也是家祖母在天有灵的福佑。” 墩墩的大名叫韶玉琋,是韶亓荿自个儿翻了好多书取的。 郑苒的母亲小吴氏喜滋滋地在一旁直颔首,有了承元帝这番话,她的小外孙女离封爵就不远了。本以为身为次女,墩墩也许要再过几年才会有爵位呢。 这个小插曲过后不久,长生的抓周礼就开始了。 承元帝既来了,将小寿星抱过去放在抓周桌案上的事自然由他接了过去。 他本想将小孙子坐着放在桌案上呢,结果长生蹬着双脚不断踢着,硬是让他没法儿放下来。 赵毅在一旁小声提醒道:“长生会走几步了,他不喜欢坐着。” 承元帝闻言,挑了挑眉,放弃了让小孙子屁屁着地的做法,让他直接站在桌案上。 果然,小家伙这次乖乖站稳了。 承元帝这才放心放了手,笑着催他过去抓上两样东西。 赵敏禾因圆圆几年前抓周时太折腾人了,从好几日前便开始教长生抓东西,是以长生没怎么闹腾,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蹲下来抓了一本书和一个算盘。 韶亓荿掩嘴笑笑,对韶亓箫道:“七哥,看来长生将来像你,善于理财!” 承元帝大约是看着满屋的孙子孙女,心情比来时好多了,当下还有兴致将长生重新抱下来。 长生蹙着小眉头,显得一张白白胖胖的包子小脸很是严肃。 韶亓荿突然“啊”了一声,大伙儿纷纷转头去看他,连还被承元帝抱在怀里的长生也是。 却见韶亓荿突然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后知后觉地道:“我说从前怎么老觉得长生这性情莫名有些熟悉呢,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才发现竟与三皇兄有几分相似——看着是个冷淡不好接近的,其实外冷内热,表里不一!” 厅堂上的氛围募的一静,被他点名的三皇子韶亓茽抽了抽嘴角。 “表里不一”能这么用吗? 第176章 韶亓荿的话叫人不自觉对比起叔侄二人来。别的不说,这一大一小二人之间,脸上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不苟言笑的表情倒还真是有一点点相似。 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况且也大约只是巧合——孩子还小,懂什么呢? 众人都没将韶亓荿的话放心里。 承元帝也白了小儿子一眼,径自放下了挣扎下地的孙子,改抱了圆圆和墩墩。 * 这一日抓周礼后,就像小吴氏猜测的那样,承元帝很快就为墩墩晋了郡君的爵位,赐封号福明。 墩墩到底是个小丫头,她的封爵只有与旭郡王府和墩墩亲近的人才为小丫头感到高兴,但在朝中却并未溅起多大的波澜。 能让朝中议论纷纷的,则是承元帝在春猎归来后,将除了韶亓箫韶亓荿之外的四个儿子一次性晋了亲王爵,众人封号皆不变。 第230节 此外,承元帝还给诸皇子加了食邑。 走私北翟一案如今已经毫无进展,成了一桩悬案,只能确定四皇子韶亓芃的无辜。但承元帝也不会此事就这么过去。 这一回连韶亓箫韶亓荿两个未进爵的,承元帝都大方将二人的食邑分别加到了四千和三千,对韶亓芃这个四皇子甚至有些补偿似的加到了七千,成为众皇子中食邑之数最高的。反而原先食邑最多的二皇子韶亓萱,这一次却颗粒无收。 承元帝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韶亓萱明言他“身为兄长,却无手足之情”,又道“吃一堑长一智”,命他日后做事“谨慎多思”。 韶亓萱从去年被承元帝训斥蠢笨之后,便一日比一日消沉,身边的众多谋士门客比他更看得清朝中的形势。 当日他一意孤行当廷状告韶亓芃之后,齐郡王府——不,现在应该说——齐王府上的门客倒没当日周氏故意刺激韶亓萱时说的“走得差不多了”那么夸张,但也有将近一半,其中还有韶亓萱原本最为仰仗的杜姓门客;但剩下的一半,也在韶亓萱当众被承元帝训斥蠢笨的消息传开后走了一批,所剩者寥寥无几。 眼下承元帝如此不给这个“皇长子”留情面,所有人都已明白这些话里传出来的信号——承元帝显然已经放弃叫他继任为帝的想法——现下连韶亓萱自己也明白了。 为此,他一时之间变得颓废起来。 与他的颓废相比,韶亓芃这个另一位当事人,从解除禁足后就变得低调起来。 他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对朝政的热情。从前他还时不时去参与一下士族一派开的小会,眼下除了上衙便只待在家中闭门不出,最多就是陪妻儿出门散散心罢了。 出身士族的官员——尤其是崔、王两家与韶亓芃搭着亲的,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几乎将半副身家压在了韶亓芃身上,如今他不争了,他们虽不至于没用到被打压吧,但原先用从龙之功好叫家族更上一层楼的美好愿景却就此泡汤了。 崔、王两家自然是不甘心的。 自己说不动他,只好寄希望于崔惠妃和王氏。王氏出嫁从夫,众人希望抱得并不高,反倒崔惠妃,虽然这些年她这个母妃对韶亓芃很少指手画脚,但只要她说的,韶亓芃很少有不照着去做的。 因而众人摩拳擦掌,传话进了大兴宫里,兴奋地等待着崔惠妃劝动了儿子重新出山。 然而,韶亓芃进宫后,关起门来不知与崔惠妃说了什么,崔惠妃竟也没了音信。 * 大兴宫,承香殿。 自与儿子密谈后,崔惠妃这几日常常静坐着发呆。她不说,身边的嬷嬷和大宫女也不知她怎么了。 直到好几日后,崔惠妃才命人给她梳妆打扮,然后派人传信到明光殿。 这个时间,承元帝刚送走进宫来玩儿的几个孙女,眼下正在侧殿的暖阁里批阅奏折。 待听到崔惠妃亲自送了莲子羹来的消息,他面上只是一挑眉,心里却微微诧异。 崔惠妃进宫快四十年了,这可是头一次主动来此。 如果说林贵妃是谨小慎微到不肯行将踏错一步,崔惠妃则是淑德端庄到不会逾矩一步。承元帝不宣,崔惠妃便从来不会往这处理天下政务的明光殿来。 他放下了朱笔,命人进来。 崔惠妃亲手端了莲子羹,却命大宫女都留在了外头,自己一个人进了暖阁。 即使如此,她行礼的动作依旧娴雅风采,又一丝不苟。 承元帝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崔惠妃言笑自若,端着莲子羹上前道:“去年芃儿孝敬妾身的湘州莲子,妾身想着最近天气渐渐热了,莲子败火,便做了些来给陛下尝一尝。” 承元帝一时不知她来是何意,却也不着急,只看着她亲手舀了一碗递给他。 他低头尝了尝,莲子羹比正常的甜上了一两分,却并不过甜,可见既是顾及到了他的口味,却也考虑到了健康的因素。 承元帝温和地笑道:“不错,你有心了。” 崔惠妃展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眼神却迷蒙起来,像是极欢喜却又有些飘忽,只道:“陛下喜欢,不妨多用些。” 二人零零散散地说着话。 承元帝到底也没有多用,只将手里的一小碗吃完便放下了。 “午膳吃的有些多,现在再吃一会儿就该积食了。” 崔惠妃想到今日璟郡王府和旭郡王府的三个皇孙女进了宫,料想是承元帝心情不错,跟孙女们一起方才多吃了饭。 她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半响,崔惠妃才似下定了决心,抬首轻轻道:“今日我来,是有句话想要问问陛下。” 林贵妃再谨小慎微,从与皇帝的关系上来说,却是比其他人更亲近的,她也很聪明,所以私底下,她在承元帝面前向来自称“我”便是,若用“妾身”二字反倒显得疏远。但于其他妃嫔而言,却向来是“妾身”二字用得比“我”多多了。 眼下崔惠妃从“妾身”的谦称换成了“我”,承元帝便知她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也并不讶异,只抬手命暖阁里伺候的宫人都下去了,只留了一个冯立人随时伺候。 崔惠妃露出一抹苦笑,承元帝觉得此时她的表情才算是真实。 “我想请问陛下,陛下一直都不喜欢我,是为何?” 第177章 暖阁中一时间寂然无声。 冯立人将自己的头埋得低低的,仿佛他没有听到崔惠妃所说的任何话。 承元帝抬头,直视着崔惠妃望过来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崔惠妃带着凄凉的笑意,又道:“我入宫四十年,持躬淑慎,驭下宽和,陛下不喜阴毒之术,我便从不背后害人。皇后娘娘是先皇和先后为陛下选的,我自是不能比。但其他人呢?论性情,我贤德淑良,比跋扈的秦华妃好得多;论气性,我得体大方,胜过畏畏缩缩的皇贵妃不知几许;论才情,我精通琴棋书画,能与陛下博古论今,又比能管庶务的林贵妃差在了哪里?可为何她们一个个都能得到陛下的怜惜,就我不行?” 她的眼中疑似闪过一丝泪光,却依旧问了下去:“就因为我出身在陛下忌惮的士族之家吗?” 第231节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却是因他忌惮他身后士族的力量,儿子甘愿退出。她呢,事已至此,她也不强求儿子非得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但她必须弄明白,她一生都无法得到丈夫的怜爱,也是这个原因吗? 承元帝定定地看着崔惠妃,敛下双目道:“你错了。当年正懿皇后也同样出身士族,可太|祖照样立了她为后,并且一生未再立妃。” 崔惠妃苦笑道:“可当初正懿皇后娘家已经没落……” “再没落也是士族。况且,那时候有的是心思灵通的他姓士族,前赴后继地投到正懿皇后那头去。”承元帝淡淡道。 崔惠妃怔忡了一下,隐隐明白过来,只觉得浑身开始充斥起冰冷的气息来。 承元帝坐在她对面,静静道:“承元三年,朕欲在黎光、陈进、崔鹏三人之间选任一人为幽州节度使。名为节度使,朕却旨在命此人主理怒江水患一事。治水一事所涉重大,朝廷拨出的银两甚巨,但朕当时初初登基,能用的人不多,能安心将这么大一笔银两交付又能兼具治水之才的人更是没有。朕左思右想,才挑了那三个家中富贵且素日做事恭谨之人。事先,朝中只知朕要任命一州节度使,可没人知道朕是为了治水一事。那三人朕也了解过,对治水也素无接触。那日在朝会上,朕问起时,黎光一无所知,陈进只知皮毛,只有你那个叔父崔鹏,却说得头头是道,连当时的工部尚书也开口夸赞。” 承元帝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轻轻道:“朕当时虽任命了崔鹏,心中却始终存着疑惑。后来,朕的侍卫查到崔家曾在那段时日紧急请了好几位精通河道的老人入府时,朕听得一点儿都不奇怪了。后来想起来,在那之前的某个日子里,朕曾在你的承香殿时随口提过一句‘朕头疼怒江水患扰民一事’。你确实聪明,只言片语便猜到了朕过不久便会派人往南边担此重任。” 崔惠妃在他提到“崔鹏”二字时便清晰明了过来。 那年才是她入宫第三年,秦华妃、李德妃先后怀胎生子,秦华妃甚至又怀上了第二胎,自己却一直没有动静。本来皇后之下,妃位里李德妃体弱,而她与秦华妃得的恩宠差不多,但秦华妃自有了孩子,常常借口子嗣将承元帝拉过去。渐渐的,秦华妃开始超越她在承元帝面前的恩宠。 所以,她急了。她急迫地希望承元帝能看到她对他的用处,希望承元帝能看到她的父兄们能在朝上帮他更多,她于他而言更值得,而不是秦华妃那个只有一张脸能看的! 可他还是渐渐疏远了她…… 只是从前她猜不透原因,只以为她不合他的心意。她静静地等着,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看得见她的好。但先是秦华妃,后来更是盛宠的皇贵妃;皇贵妃去了,又来一个与她几分相似的林贵妃…… 现在才得知,原来当初她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反倒叫他离了心…… 崔惠妃依旧挺直着腰板,坐在夕阳的阴影中,带着只有自己才察觉的紧张张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陛下,最初的时候我进宫,您为何会选我?” 承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崔惠妃腰杆儿不动,眼中却透露着殷殷的期盼。 他敛了眸光,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轻轻道:“曾祖父曾与我言明,恩威并重,士族若不再妄图占据大半朝堂,自然皇家也不必步步紧逼。朕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士族既下定决心非要送人入宫,朕收着又何妨。但王家表态并不愿送女儿入宫,朕只能从别家选。当时连同你们崔家,还有闻、钟二家同样让朕满意。” “那时候母后还在世,她替我试探你们三家小姑娘的性情——特特将你们宣召入宫,又借口自己不适晾了你们半个时辰。当时掌事嬷嬷过去问你们喜欢什么样的点心,我记得闻家的小姑娘回答得一丝不苟,说已是午膳时分不宜用糕点充饥,合理合时膳食才是正轨;钟家的小姑娘拐弯抹角地打听朕喜欢什么;只有你,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曾听父兄说起过宫中张大厨做的松瓤卷酥是一绝,想尝一尝。” “朕当时想的,这个小姑娘倒是直接得有点儿意思,不像另两个那般无趣。” 崔惠妃低了头,静默了许久。 再次起身时,却是提出了告辞。 承元帝并未再留她,点头允了。 崔惠妃缓缓地转身,却又在走了两三步后回过了身,又是一礼道:“陛下,新帝登基之后,请陛下允我出宫与芃儿同住。我在这宫里过了四十年,后面的日子想叫儿子多孝顺些。” 承元帝诧异,扭头去看她。 崔惠妃此话的含义,无疑是在表明自己与儿子放弃那帝王了。 她一直敛衽,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不动,只静静等着承元帝的回复。 半响,承元帝终是一叹道:“罢了。既是你的愿望,朕成全你了。” 崔惠妃这才抬首,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后转身离去,却在背对着承元帝的时候,她这才允许自己的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 自这一日起,承元帝便开始对二皇子韶亓萱和四皇子韶亓芃二人多番打压。大到二人在朝中的权柄,小到府中的管事仗势欺人,凡是齐王府和敏王府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承元帝总是会在朝上将二人责问一番。 ——从前好歹承元帝要骂儿子,也是关起门来骂,除非气急否则从不在众臣面前如此。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承元帝已对二人不满了,二、四两位皇子已不在他的储君人选之内。 一时之间,除了小部分还在蹦跶的人,大部分原本支持二人的官员,纷纷下了船。 韶亓萱去年开始就一直品尝着从云端落下的滋味。支持他的人日益减少,见他身上颓废之色愈发浓重。即使装容整洁,也掩饰不了他眼底的青灰色和愈加憔悴的面容。 与颓废的韶亓萱相比,韶亓芃反倒很端得住。先前如何,现在也如何,只除了两样——一是敏王府的交际一下子少了很多,从前不说韶亓芃和王氏交友广泛吧,每月的聚会也够让夫妻二人忙碌,现下除非姻亲相邀,他们夫妻便很少有去的;二是他不再参与原先士族一党的大会小会,更不耐烦听人说煽动他再次起来的话。 韶亓芃府上也有门客,他倒没有遣人走,还言明若是他们愿意敏王府会接着供养他们。 但本期待在下一个帝王朝堂上大展身手的门客不在少数,跟着这么个胸无大志的主子,看不到这个希望实现的门客们还是出走了一大半。 低调,大约是现在最能形容韶亓芃的词汇。敏王府—府衙—大兴宫,这些成了他在非休沐日仅会出现的三处地方。 只有休沐日,才偶尔有人看到他带上妻儿往外头走走。或造访亲友,或出城踏青,总之都不是与政事有关的事。 韶亓芃自从这么做了,才发现其实这样的生活与他七皇弟韶亓箫过的日子,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也是直到现在,韶亓芃才发现他这位七皇弟从前竟没有结过党,府中竟没有门客与谋士…… 他低头失笑,自己从前还是太自以为是,以致忽略了许多。 * 韶亓芃失笑也好,失落也罢,却都影响不了旁人。 璟郡王府中,赵敏禾在长生周岁后开始系统地教他说话,圆圆每日致力于逗笑弟弟。 前者进展极好,长生果然如吴氏所说,渐渐会说了长句子,比当初圆圆学说话时快多了。也随着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长生的腿脚也愈发有力,能跑能跳起来,而不再是站过一炷香时间小人儿就开始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再摇摇摆摆地走上八、九步就摔倒。 赵敏禾现在倒是相信,她这个儿子确实比女儿要聪明又健康多了。 后者……不提也罢! 但圆圆不是个轻言放弃的孩子!她如今算是跟长生杠上了! 每当看见闺女一个劲儿地朝儿子做鬼脸,儿子却雷打不动地肃着一张包子脸静静看着姐姐,说不笑就是不笑,看得烦了就蹭蹭跑开——他会走了之后的好处之一,韶亓箫笑得腰都要疼了。 另外,长生周岁之后,韶亓箫也最终为长子定好了大名,叫做韶仝钰。在看着儿子的大名被记入皇室族谱之后,韶亓箫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第232节 而作为邻居的旭郡王府,在三月墩墩获封郡君之后,在十二月时又添了一桩喜事——郑苒时隔五年,终于再次有了身孕。 得了这个消息的小吴氏简直喜极而泣。 郑苒运气不好,婚后连生了两个女儿不说,生过次女后又调养了许久。刚得知女儿的身体要调养到不知何时时,小吴氏天天担忧宫里的林贵妃什么时候赐下个侍妾来,或者皇子女婿移情别恋要接个怀着孩子的“真爱”入府。即使有女婿傻傻的保证,她也不尽信。 担忧来担忧去,在愁了两年“万一韶亓荿真变心了,那郑家能不能插手进去”之后,女婿以他的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了自个儿诺言的靠谱。 小吴氏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开始担忧女儿的身体状况来——什么时候才可以再次有孕?若一直没怀上可怎么办?怀上了生下的又是女儿该怎么办? 眼下,女儿终于又有了! 小吴氏即使心中还是担忧这一胎万一又是闺女,脸上却沉稳大方,只专注在吩咐郑苒和她身边的嬷嬷丫鬟们注意孕中事宜而已。 “母亲~”郑苒不依地拉着小吴氏的衣角摇晃,“我都已经生过两个了,该懂的早就懂了,不懂的也还有表姐在。您就不需要再为我操心,还是好好照顾我嫂嫂吧。” 郑苒的嫂嫂钱莹,这些年已为郑榆生了一儿一女,眼下也有九个月多的身孕了。对子嗣一直单薄的昭靖侯府而言,乃是一大功臣!自然还要小心为上。因她快要临盆,这次听闻小姑子也有孕便没有出门,却派了自己的奶嬷嬷和大丫鬟一起带着表礼随婆母一起过府恭贺。 小吴氏轻轻拍了拍女儿,耐心道:“你若像你嫂子那样稳重,我也不会跟你这么唠叨。你先前第二胎就身子虚,未尝没有怀团团时就爱乱吃东西的缘故。吃得多了杂了,在身体里头冲撞了效用,自然也不好。后头虚不受补,想要休养到原来的样子,就得花长时间和大力气调养。也幸好贵妃娘娘慈善,女婿也不嫌弃你,否则你看看,谁家能不急着要子嗣反而随着儿媳安心地调养上整整五年的?” 郑苒捏着衣角,扭扭捏捏地反驳道:“其实是四年多而已,没到五年。” 小吴氏点点她的脑袋,气笑:“你还有理?难不成四年多时间就不长了?你看看如今哪个皇子还没有儿子的!女婿都二十四了!你自己不争气乱来,到头来累得别人……” 小吴氏喋喋不休,郑苒苦着脸扭头求救地看向坐在一旁的赵敏禾。 赵敏禾左右看了看,端起一盅茶放在小吴氏手边,柔声道:“姨母,阿苒原先只是还小,不懂事。眼下她知道了利害,以后她自会注意的。” 小吴氏恰好说得口干了,接过来喝了润润口,先夸了赵敏禾一句,转眼又回过头来去说女儿:“这一胎,自然不能由着你胡来了。明日我就进宫跟贵妃娘娘提一提,找个嬷嬷看好了你才是,务必要叫你这胎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怎么又开始了? 郑苒欲哭无泪,又一次去看赵敏禾。 赵敏禾无法,恰巧此时在一旁跟团团圆圆还有长生玩儿的墩墩抬起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一直说着话小吴氏。 赵敏禾见状,朝她招招手,叫她过来。 待小家伙起身扑过来后,赵敏禾马上将人塞进小吴氏的怀里,笑道:“姨母,你许久没来,墩墩该想你了呢。” 墩墩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眼点头,奶声奶气附和道:“墩墩想外祖母!” 小吴氏看得外孙女可爱的模样,也是心花怒放,将外孙女揉进怀里好好疼爱了一番。过后却还不忘接着嘱咐闺女。 “还有,你别老是拉阿禾帮你,阿禾也就比大了两个月而已,又不是两年。你看看阿禾现下越来越有郡王妃和一府主母的架势了。” 无意中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的赵敏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吴氏就转到郑苒身上了。 “看你呢!肚子里都第三个了,还这么没耐性。我跟你多说一些是为你好。这胎甭管是男是女,只要你生完了没像上次那样还要养上五年的,对女婿对贵妃娘娘都有话好说。只要能生,总能生到儿子的。要是身体坏了,那才是□□烦……” 郑苒:……母亲大人把我当母猪肿么破? 第178章 番外4 长庆九年八月初七。 卯时才过两刻,兴安坊中的璟王府就热闹起来了。 十八岁的璟王爱女、深受太上皇承元帝喜爱的福昭郡主福昭郡主前两日刚出嫁,今日是她回门的日子。 三十八岁的璟王韶亓箫昨日彻夜未眠——应该说,自女儿出嫁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但昨夜尤甚,今早起了也不消停,总是在璟王妃赵敏禾面前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停下来神经兮兮地问她:“若陆家那小子对咱们圆圆不好,我可以把他拖去练功房畅聊人生吗?” 赵敏禾从细心安慰,到无奈,到神烦他的神经质,只花了短短三天而已。 这厢韶亓箫又开始踱步了,一边还碎碎念着:“我是老丈人,自然可以!” 一会儿他又停下来,凑到赵敏禾面前小声却得意地道:“现在我是老丈人了,他当然不敢还手了!不然我把我宝贝闺女抢回来!哈哈~对啊,我伤了,圆圆当然得回来照顾我!” 赵敏禾没忍住,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径自起身,去外头叫人进来伺候洗漱。 有人进来了,韶亓箫勉强收住了他的神经质,端着脸穿衣、洗漱。 早膳刚摆好,长生就带着一双弟弟来了。 韶亓箫已经恢复了在人前的正经样,坐在主位上招手叫三个儿子过来吃饭。 小少年模样的长生稚气未脱,虽常年挂着不苟言笑的表情,是个冷面少年,但架不住长得好看,又是璟王嫡长子,以后妥妥的亲王爵位,对他倾心的襄京城少女们简直过江之鲤,滔滔不绝。 这个时候,赵敏禾就非常庆幸长子常年冷面示人了。否则,只怕他出一次门,就会招惹上一堆小姑娘回来了。 相比长子,下头两个小儿子就甜多了。 一进门就双双凑到父王母妃跟前一左一右各亲一个,然后笑嘻嘻地跑到下头坐好,将他们的大哥围在中间。 一家之主韶亓箫率先给赵敏禾夹了一块脆酱瓜,又自己低头喝了一口稀粥,三个小子才开动起来。 用完饭,一家五口移步到前院的正堂,等着女儿归宁。 圆圆与夫婿陆臻来得挺早,不到巳时便进了大门口。长生带着两个弟弟出去亲迎。 没一会儿一双璧人便相携进来了。男的俊俏,女的娇美,进门槛时,身形高大的陆臻特意扶了扶圆圆,圆圆扭头朝他笑笑,眼角眉畔全是快活的笑意。 赵敏禾看得欣慰又心酸。 韶亓箫则只剩下心酸了。 他眼下才明白当年岳父对着他的感受。看着从前只亲自己的乖女儿对着别的男人露出那样舒展的笑容,他本对拖女婿进练功房只是想想,现在可真想立马就出拳打掉他脸上那碍眼的表情。 第233节 陆臻还是陆铭的长子,当年陆铭就差一点儿“抢”了他的阿禾,现在他儿子却是正正经经地抢走了他女儿! “父王!母妃!” 圆圆即使出嫁,也改不掉对父母的依恋,如同离巢的小鸟一般飞回了父母身边。 韶亓箫心里好受了些,可下一刻就又被陆臻那声“父王”给打击得恹恹的了。 赵敏禾对女婿就温和得多,柔声与女婿说着话。 陆臻坐在下首,浅笑道:“出门前,母亲特意嘱咐我们晚些时候回去无妨。还说母妃和父王嫁出了女儿,一下子肯定不习惯,还叫圆圆多陪陪你们。” 赵敏禾脸上笑意更浓,道:“杨姐姐太客气了。” 到得吉时,一双新人跪下来向韶亓箫和赵敏禾上茶,才算完成了这桩婚事的最后一项仪式。 饮宴之后,韶亓箫终究没忍住,抓了新女婿到练功房。 切磋武艺的结果,终究是女婿相让,受了几拳。但韶亓箫也没得着多少便宜,他还自个儿用力过猛,将自个儿手臂拉伤了。 好不容易挨到女儿女婿走了,韶亓箫才允许自己露出痛楚的神色来。 赵敏禾一边给他擦着药酒,一边道:“活该!陆臻的武艺从小就由陆大将军和陆铭教导,自己天赋又好,怎么说都比你这个勤学出来的好多了。况且你这些年可不像从前那么勤快习武了,能打到他几拳也是女婿让着你了,你可别再自讨苦吃。” 韶亓箫直接皱了脸,大声呼痛不忘讨老婆心疼,却又辩道:“我现在是老丈人了,教训女婿是天经地义的!” 赵敏禾忍不住拍了拍他,道:“别老是学我父亲!他越活越小,你怎么都是亲王了,可别老是这么不正经!” 韶亓箫嘀咕:“还有个大舅兄呢,他也这么干了。况且私底下的事,有谁知道?”他眼珠子一转,凑到赵敏禾跟前,贼兮兮又道,“你看岳父和舅兄将我□□得多好,以后我照着他们怎么对我的,原模原样地对我女婿,保准女婿跟我一样乖!” 赵敏禾忍俊不禁,想说他无须如此,就算没他的作为,凭借杨兰锦与两家的关系也不会叫圆圆受了委屈的。但看他兴致不错,她终究没再说什么。 抹完药酒已是亥时四刻,赵敏禾困顿起来,以手掩面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夫妻俩上了榻。 从前赵敏禾习惯蜷在韶亓箫身侧,被他揽在怀里睡,但他今日手臂拉伤,又死活不同意她睡在床外头一侧,赵敏禾便只是挨着他而已。 她闭上眼睛,才片刻功夫,却感觉到旁边韶亓箫已经在这么一会儿功夫里像毛毛虫似的扭了好几下了。 赵敏禾睁开双眼,揉了揉困倦的眼睛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韶亓箫眼神困惑,扭头看她:“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又死活想不起来。” 赵敏禾以为他又在心酸女儿嫁人一事,无语地给他掖了掖被子,道:“圆圆出嫁,你一时半会儿习惯不了也是常事。左右陆家就在建安坊,离咱们府里近得很,你想去看女儿什么时候都能去。中秋也快到了,晚上宫里有家宴,但中午圆圆是一定会回来给我庆生的,到时你就能见到女儿了。” 韶亓箫还是有些茫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忧愁这个。 可一下又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他想了又想,抬头见她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便伸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脊,轻声道:“无事了。为着圆圆出嫁和归宁,你累了这么多日子,早些睡吧。” 赵敏禾迷迷糊糊地“嗯”了声,终究抵不过睡意的侵袭,缓缓进入梦乡。 韶亓箫望着她的睡颜,鼻头萦绕着她的馨香,慢慢也放空了自己,安然入睡。 **************************************** 八月初八。 夏日的暑气还未消散,偌大的襄京城上腾腾的热气蒸得人心烦意乱,眼前发黑。 韶亓箫走出福运茶楼,额上汗渍涔涔。 他刚与商行的几个管事盘完账。 不到年底就盘账,是因为他近期需要用到大笔的银两,所以提前盘了账,但究竟是为何要用到大笔银两,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察觉到自己也被这暑气弄得像喘不过起来,但又诡异地心情颇佳。 种种异常的地方,韶亓箫都深究无果,他只好怏怏回了府。 行到半路,他突然像是心悸了下一般,寒意在一瞬间充斥全身。胆颤心惊之后,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回温。动动手脚,似乎身体很是正常,仿佛那一阵心悸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府里很安静,安静得异常,但他似乎没注意到一般,一个人洗漱,一个人用饭,一个人上榻安睡。中途有人来给他请安,来了又去,他却没有留下任何具态的印象。 第二日,商行的管事上了门,与他汇报从江南购得的绸缎到了。 “雀缎难得,这次只得了两匹;花罗稍多一些,单丝罗、瓜子罗、孔雀罗、宝花罗各有三匹;剩下的都是锦缎,总共有百匹有余。”管事笑逐颜开,“不过都是京中难得一见的珍品,放到铺子里想必很快就会被各家夫人们抢购一空。” 韶亓箫却听见自己头也不抬地道:“这批绸缎不卖,我另有用处,将它们都抬到府里的库房来。” 他还看见自己眉眼都是喜意,兴致勃勃地问那管事:“襄京城附近哪里有活雁可捉?” 管事脸上带着奇怪,多嘴地问了一句:“殿下有认识的人要纳彩?” 活雁是提亲时的贽礼。 韶亓箫还没回答,却听得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陶卓满头大汗地进来,后头追着大惊失色的康平。见了里头还有管事在,俩人飞快打发掉了管事,连伺候的小厮和丫鬟也一并打发了。 在韶亓箫的莫名其妙中,最终是陶卓沉重地开了口:“殿下,温三夫人出事了……昨日黄昏的事,她的舆车翻进了泷江,人没救出来。” 韶亓箫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还没理清楚,就见康平匍匐在地,大恸嚎哭道:“殿下节哀……” “节哀”? 他为何要节哀? 下一刻,身体的反应已快过了他的思维,他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就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第234节 撕心裂肺的痛楚传到了全身,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再然后,韶亓箫发现他的视野徒然上升到了上空,就像他不再是他,而只是一个飘在半空的灵魂。他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被手忙脚乱的陶卓和康平搀扶到榻上,看着他回过神来后死命地抓着陶卓求证…… 他终于想起来,“温三夫人”代表的是谁……是他的阿禾…… 他的阿禾在他甚至开始准备为她聘礼的时候,突然罹难……而他,连一个告别都没有…… **************************************** 蚀心之痛攫住了他的心脏,叫他猛然清醒过来。 他大汗淋漓,脸色惨白,急促地喘息之下,胸膛内跳动的心脏如同下一刻便会爆破。 屋子外传来丑时的敲梆声,时间已是八月初八…… 承元五十年八月初八,这一日是前世阿禾丧命之日,亦是他失魂之日。 今生,承元帝因故提早十一年退位,这一天变成了长庆九年八月初八——也就是今日! 韶亓箫倏地转头低首去看身边的人。 她还在,微微起伏的胸口告诉他她睡得很安稳。 他渐渐响了起来。 前两日女儿出嫁,她从年初就开始忙活,平日里还要管着他和三个儿子的吃喝拉撒,累了好一阵子,所以昨晚她几乎一沾枕就入睡了。 昨天是初七,圆圆回门的日子。他还和女婿打了一架,手臂上拉伤的肌肉还在隐隐作痛。 所以现在是这一世,不是那个叫他失魂落魄的前世! 韶亓箫募的大喘了口气,抬手罩住了自己残留着悲切的脸。 好半响之后,他才悄悄起身,穿过一道菱花门去净室收拾一身冷汗的自己。 净室常年备着水。 他飞快地给自己擦洗了一番便停了手,却又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呆坐了良久。 韶亓箫揉揉额际。 不知是不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顺太快活了,他竟忘了这么重要的日子…… 又过了良久,韶亓箫才起身回寝居。 寝居里点了灯,梨花大床上却只剩一床略显凌乱的薄被,方才还在床上安睡的人儿不见了! 韶亓箫心神大乱,慌乱地转身去找人。 入眼的却正好是提着裙子走进来的赵敏禾,她见了他,松了口气地同时又数落起来:“大晚上的你跑哪儿去了?我都出去找了一圈儿了,再寻不着我就要喊康平他们起来一起找了……” 韶亓箫压根儿就没听她说什么,眼里心思满是她的倩影。 不及她说完,他大步一跨,上前将她扛起来,回到榻上便倾身压了过去。 赵敏禾瞪大了眼睛,被他难得粗鲁的解衣动作惊到了。 只见他飞快甩了自己的上衣,然后便低头去剥她的。 三下五除二,二人便赤身相对了。 赵敏禾还在震惊:“你怎么……唔……” 话音未完,她便已被他堵住了口。 急需做点什么证明她还在的韶亓箫,没再给她说出一句完整话的机会。 一夜纵情的结果,除了第二日赵敏禾走三步路便不自觉地去扶自个儿的腰之外,还有两个月之后她在晚膳时分,被一道赤芍红烧羊肉的味道刺激得大吐特吐。 赵敏禾再次有孕。 她已经三十六岁了,最小的儿子们都已经十二岁,这一胎着实隔了太久,赵敏禾也已是老蚌生珠。 刚听老太医确定消息时,赵敏禾气得将韶亓箫打了一顿! “你看你做的好事!我二哥的曾孙子都两个月了!我现在肚子里的这个,一出来就成了人家的祖辈!” 忠勇伯府中,赵煦的婚事着实波折,他直到二十六岁才娶妻。二侄子赵焘却一帆风顺,娶妻早,生儿子早,儿子生儿子也早,于是赵敏禾年纪轻轻就有了一个曾侄孙子。 韶亓箫只好很乖地让怀孕后脾气暴躁的爱妻暴打,暗地里却开始收集医术精湛的太医和接生好手的产婆。 她到底是高龄产妇了,他有些不放心。 满了三个月,这消息传出后,上门恭贺的众人皆称赞他们夫妻恩爱,当然也少不了几个神色各异的。 不过赵敏禾此时已经平复过来,对着谁都笑脸相迎。 等孩子会在肚子动了之后,赵敏禾早就将她先前的懊恼抛在了九霄云外。 她时常靠在韶亓箫怀里,摸着肚子猜测孩子的性别。 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唯一的女儿又出嫁了,赵敏禾倒是希望这一胎是个娇娇嫩嫩的小女儿。 韶亓箫却突然想起一桩往事来。 他低头嬉笑道:“我迎娶你那日,你那闹事的七哥抱出来五个小萝卜头考验我,当时作为傧相之一的王清曾戏言,我在娶妻当日抱了五个玉娃娃,来日定能与你琴瑟和谐,儿女双全,三儿两女不在话下。现在想想,莫不是他当日一语中的了?” 第235节 待十月怀胎期满,赵敏禾一朝分娩,果然是个玉雪玲珑的小女娃。 韶亓箫高兴得不得了,甚至因此送了王清好大一份礼,弄得王清二丈摸不着头脑。 不过,赵敏禾也很开心。 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圆圆出嫁后,她虽不像韶亓箫那样挂在嘴上,但家里一下子没了个小棉袄,心里也是不适应的。 现下又来一个,她立马就觉得慰藉很多。 但很快,她又不开心起来了。 盖因韶亓箫对小女儿的喜爱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胜过三个儿子许多,连从前最得他疼爱的圆圆都排在了后面。 在韶亓箫眼里,这个孩子是在那一日到来的。 不像前世,她的性命无疾而终,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这个孩子带来的是新生的希望。 赵敏禾得知他的想法,沉默之后倒不再因他对小女儿太好而吃飞醋。 除了赵敏禾,还有一个吃飞醋的。 圆圆从小就听拨云姑姑和弄月姑姑说过,她小时候父王很喜欢她,每次一回家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抱她哄她。 现在,这件事父王也会这么对妹妹,但她好几次回娘家,都会碰到父王笨手笨脚地给妹妹换尿布和擦屁屁! 自己小时候可没这个待遇! 也不是说她就很想父王给婴儿的自己换尿布啦,而是她一直是最得父母疼爱的女儿,现在一下子不是了,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直到母妃信誓旦旦地说那是因为从前林嬷嬷会阻着父王,而现在林嬷嬷不在了,没人管着父王才会如此。圆圆这才好受了许多。 不过,等她回了陆府,还是关起门来摸着已经凸起来的肚子教导陆臻道:“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娇宠。我这胎要是生的是女儿,你可多学学我父王,看他多疼妹妹!” 陆臻摸摸鼻子,想起来前些日子她还提过岳母因为岳父太宠小女儿都吃醋了。 现在妻子嘴上是这么说,但等他真的疼宠女儿太过之后,她确定她自个儿不会吃醋? 第179章 郑苒再一次有孕后,周围人对待她都变得十分的小心翼翼,韶亓荿更是恨不得将她贡起来。 小吴氏也不再在乎他人的闲话,几乎每日上门来看过女儿一次,将郑苒管得严严实实,连一日吃什么东西、吃多少量都定下了严格的规矩,更别提还有其余的每日行程约束。 如此束缚之下,郑苒自然有些不忿,小吴氏那里反抗无果,郑苒只好跟来看她的赵敏禾抱怨。 赵敏禾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你啊,这么大了却连你两个女儿都不如。也就这几个月而已,就当为了孩子,忍忍就过去了。” 可不是么,团团和墩墩小姐俩被告知母亲怀弟弟妹妹了,以后可不能冲撞母亲怀里,小姐俩就乖乖的,每日在郑苒身边轻声轻语,生怕吓着了小弟弟小妹妹。 郑苒撇撇嘴,摸着肚子道:“我本想若这个是男孩儿,我以后就不生了。可母亲知道后骂了我一顿,她还想再让我生上十个八个哩!跟母猪似的……” 最后一句话虽像是含在嘴里似的嘀咕,不过赵敏禾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敏禾没说话,却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不光小吴氏了,连吴氏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赵敏禾倒是挺理解吴氏小吴氏的想法。 世人皆崇尚多子多孙,男人若只有一个儿子,任谁都会认为子嗣单薄。别家就算了,怎样都是关起门来的事,嫁在皇家却有太多的人盯着,尤其韶亓箫和韶亓荿两个如今除了她和阿苒再无她人,孺人的位置至今空悬。 现在的承元帝看着是没有给儿子塞女人的兴趣,以后的皇帝会不会为了政治目的这么做,可就不一定了。虽然给自己的兄弟送女人,这名头不好听,史书都很少记载,但也不是没人这么做的。尤其若他二人子嗣少,那么连现成的理由都有了——怜兄弟子嗣稀少嘛! 所以,于吴氏和小吴氏而言,她和郑苒若只有一个儿子,确实不保险呐。 姐妹俩各自叹息后,赵敏禾转头看了看兀自低头解着一个九连环的长生,也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也许自己也该趁着年轻多生几个? * 承元三十八年的春猎,被承元帝取消了。 因为自入春后,大周从南至北发生了大面积的旱情。 不同于赵敏禾刚入京那年发生的酷暑天气造成的旱情,这次显然要严重得多。 毕竟那一年只是入夏后天气酷热,雨还是照下的,平民百姓的庄稼地也在瞧着势头不对时将收成收了个十之七八,又有朝廷适时减税,起码果腹度日是没问题的。 但如今,好多地区滴雨未下,早春时百姓播在地里的粮种几乎都遭了秧,这一波庄稼能收到原先出产量的十之一二都是好的。 南方河流众多,靠着抽水灌溉好歹能挽回一点损失。北方就不行了,百姓大多面如土色。 事态严峻,承元帝四月起就命人加紧清点各地粮仓,还要预防旱灾之后可能发生的疫情,做好布医施药的准备。再有大灾之后人心不稳,若是处理不好演变成乱民暴动也不是没可能。 朝中一扫去年刚发生北翟之案时的人心惶惶,变得忙碌辛劳,人人脸上换上了愁云惨淡、忧国忧民的表情。有些事可以忙,承元帝也不再心情不佳到常常骂得人狗血喷头,众人纷纷出力,朝上人心倒是空前一致。 这些日子来韶亓箫也早出晚归。 承元帝带头节俭,要做出表率捐银两给遭了灾的百姓。他的内库里有多少银两可以动用,从哪些地方抽调,这些事情自然是韶亓箫这个殿中省右少监来总揽。 承元帝捐了,其他勋贵们和官员们自然也纷纷效仿,皇子们也不例外。 所以韶亓箫除了着手整顿承元帝的内库,他还得抓紧时间整顿他的商行,拿出可以流通的银两来。人人都知他身家丰富,他自然得捐得多一些,但也不能多得太出挑。韶亓箫想了又想,最后才决定明面上捐一些,私底下留够商行里众人的口粮后,将多余的粮食暗中捐一部分到灾地去——既不显得突出,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 之所以只捐一部分,是因为韶亓箫经历过前世,明白今年的大旱因朝廷重视得早,众人齐心,造成的损失并不如想象得那么大。 真正惨绝人寰的大灾该是发生在明年!所以他得留一部分到明年用,除此之外,药材、衣物等物他之前也暗中搜集了一批,分别收拢在京畿的几个仓库里。 * 第236节 在韶亓箫忙得□□乏术中,时间已悄悄来到六月盛夏之时。 老天爷却仍是不赏脸,各地旱情频发。有朝廷救济,饿死人的情况倒是少,但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却也是事实。 承元帝这一年自然又没去襄山避暑。 襄京城热得像个大蒸笼。其他人倒还好,肚子里已经八个月身孕的郑苒就受罪了。 “水帘”的法子不好用,今年京里上上下下都在提倡节俭,用了恐韶亓荿被人弹劾奢侈是原因之一;再有京中现在也开始缺水了,各家各府中的池子水位也在下降,即使用了也怕用不了几日。 旭郡王府里的冰现在是郑苒独享的,赵敏禾将自己府里的冰也分出了一部分给她用,但天气太热了,又滴水不下,这些冰的效果也不大。 郑苒只好每日多擦擦身来降温。她也不敢叫自己心情不好,怕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便在每日早晚时多走走,白日多是躲着暑热不出门。 韶亓荿倒是想请旨送郑苒和两个女儿到襄山避暑去,却被她拒绝了。 “我要是一个人在襄山,那该多闷呐。团团和墩墩都还小,能陪着我做什么?况且看不到你,我和团团墩墩都不会开心,她俩闹起来我可照顾不过来,还不如咱们一家子都在京里,平平安安的就好。” 韶亓荿闻言,感动又担忧。最后只好每日都问上好几遍郑苒的身体状况才安心。 这样不平静的日子里,赵敏禾自然将她原先打算再怀一个的想法抛诸脑后了。 但天不随人愿,刚进了八月,她便又被诊出了喜脉。 她蹙眉摸着肚子,韶亓箫却很高兴。 他亲自送走了老太医,将她抄在怀里缓缓抚着道:“等这孩子也是聪明,过了最热的时候才来,倒叫你少受了不少罪。” 赵敏禾抿抿嘴,道:“今年大周不太平,他来得不是时候。” “不会。”韶亓箫斩钉截铁道,“等他再大一些,这次的大旱也过去了,到时候也是个好兆头。” 赵敏禾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漏洞,兀自摸着肚子,心中倒是庆幸自己不是平民百姓,否则这样缺衣少食的日子里,她的孩子也会跟着吃苦。不像现在,府中的伙食虽比以前简陋了,但好歹吃得饱,营养也跟得上。 韶亓箫欣喜于赵敏禾的再次有孕,倒是忘了其他一些事。 直到八月中秋之后,老天爷总算留了几分情面,各地零零星星下了一些雨,虽不大,但好歹秋季的粮种能成活了。 但朝中欢欣鼓舞的气氛还没过,八月底太史局便上书称,明年极有可能有大涝,提请朝廷拨款修缮大周两大江河的怒江、嘉河的水利。 消息传到璟郡王府,韶亓箫心中咯噔一下——来了! 第180章 上一世,韶亓箫能将五皇子韶亓荇、温琅一行人投入御史台的牢狱,靠的两个最重要的把柄,其一是前两年发生的北翟一案,这次整治水利之事便是其二。 就跟前世一样,太史局提出的是紧急修缮怒江、嘉河两大江河的水利,而非只针对一小片区域的治水之事。怒江、嘉河均源起大周中西部地域,延绵千里不绝,直到注入大周东部的大海为止。 那么广阔的区域,即使只是紧急检修年久失修的错漏之处,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所需银两一定甚巨! 大周从建国伊始就采取高薪养廉的政策,官员俸禄很高,与之相对的,便是一向对贪官污吏绝不姑息。一旦遇到贪墨案,不单犯事官员本身会罢官下狱,还会祸及家族与子孙三代。 所以,在大周朝发生这类贪墨的案件很少。 很少,但不代表没有。 就像这次的修缮水利一事,所涉的银两太多了,牵涉区域又甚广,若手脚动得好,要神不知鬼不觉贪了一部分银两会很容易。所以前世韶亓荇才会那么大胆地指使温琅、再联合地方官员贪下了嘉河中游的一段治水银两。 大周两大江河,怒江如它的名字一般汹涌澎湃,暴雨一下水势便势不可挡,因而每年大周都会从国库掏出一笔银两用于怒江沿途堤坝的检修。相对而言,嘉河水势平缓,流经的区域灌溉了无数良田,养活了不知多少百姓,被誉为大周的母亲河。 太|祖皇帝年号嘉元,原先所有人都以为“元”是首位之意,而“嘉”则代表的是嘉河。但后来才有小道消息传出——太|祖皇帝当年恋慕的江南傅家的女家主,名叫傅明嘉,字元珵。这个年号,是太|祖从她的名与字中各取一字而来…… 当年流言蜚语传得满京畿都是。傅家主因此毅然携夫携子离京,打算避居海外,谁料却在海上遇上了暴风雨,一家三口葬身大海,尸骨无存。太|祖皇帝闻讯,罢朝七日,将自己关在了明光殿没有走出一步,不理朝政,不见朝臣,连正懿皇后也被挡在殿外拒不相见,整个明光殿变得死气沉沉。 整整七日后,明光殿才重新迎来光明,在殿外等候的群臣看到的,却是一个眼下尽是青影、胡子邋遢、形容消瘦憔悴的太|祖。 这桩本只是捕风捉影、一笑而过的风流韵事,也因太|祖那七日的表现而被坐实,从此谁都不敢在太|祖皇帝面前提起任何与傅家主相关的人或事。 当年的纷纷扰扰早已随着所有当事人的逝去而消散,多说无益。 但嘉河确实不愧她母亲河的美名,自大周建国来,她所流经的区域大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下游偶有发大水的情况发生,也因为那边地势平坦,东部便是大海,排水很是迅速,压根儿不会造成大灾。 韶亓箫心想,大约真是嘉河太平太久了,才叫前世韶亓荇胆敢将手伸向修缮嘉河堤坝的银两,他大约还特意选择了嘉河中游一地的一部分银两。 只是,他的运气还真不好。 承元三十九年的大水灾,前所未有的严重。 除却只造成了一些小伤亡的地方,决堤的大江河有三处,一处在江南的曹江,一处在怒江中游地势最险要之处,另一处却刚好在嘉河中游锦州,那里的修缮工事因韶亓荇的贪墨而偷工减料,致使堤坝不堪一击,暴雨一来便决了堤,沿岸的数万百姓因此遇难。 前世,韶亓箫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查到这件事,后来又费了许久功夫查到确凿的证据。 当时的锦州若工事修缮完备,锦州的嘉河堤坝还会不会决堤谁也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没有贪墨一事,嘉河水势上涨时,锦州的堤坝即便最终抵挡不住洪水的侵蚀,却也不会决堤得那么快,那么广,叫沿岸的百姓连逃命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的大罪,足够叫前世的韶亓荇将自己的下半辈子牢底坐穿! 可惜……他前世没看完韶亓荇的结局…… 韶亓箫啧了啧嘴巴。 他想了又想,还是招来了陶卓。 “派人盯着温琅,看看他这段时日跟韶亓荇可有接触。” 内城承元帝依旧派人盯得紧,他不变出手,但住在内城之外的温家,盯起人来就方便多了。 陶卓领命,正要出去韶亓箫却又出声叫住了他。 第237节 韶亓箫眉头紧锁。 他忘了——因徐氏当年的流产,温琅前几年一直被徐氏的父亲徐如松、连同吏部尚书王开明联手压制,今生的仕途并没有前世来得顺。虽然后来他搭上了韶亓荇,但现在也只是在鸿胪寺做着一个小小的丞,不在出银子的户部,也不在组织治水工事的工部,似乎这次……他做不了什么啊…… 而且……韶亓荇那个人一向谨慎。 他去年刚刚差一点儿被承元帝发现他私通北翟,今年还会不会冒险贪墨治水的银子,还真是未知数…… 他甩甩手,道:“算了,先叫人盯着吧。” 吩咐完了,韶亓箫甩了甩脑袋,起身回存墨院。 刚踏入院子里,他便听到了一阵呕吐声,还有圆圆稚嫩地安抚声:“母妃,圆圆给您拍拍背,你有没有好一点啊?” 韶亓箫脸色一变,加快脚步一个大跨步就进了小花厅里。 只见赵敏禾脸色苍白倚在贵妃榻上,圆圆小大人模样地高高举起一只杯盏凑到她嘴边,轻声道:“母妃,快漱漱口。” 长生坐在母亲身边,仰起小脑袋静静看着,虽没说话却皱着小眉头,神情懵懂而不安。 赵敏禾刚孕吐过,不过不会连拿杯盏的力气都没有,见女儿举得辛苦,连忙接过来,抿嘴摸了摸她的脑袋。 手上的杯盏很快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接了过去,赵敏禾抬头,见韶亓箫一脸担忧。 他先小心翼翼喂她呷了一口温水,又亲手从钱嬷嬷手中接过痰盂,好叫她将漱过的水吐出来,末了又给她揩了揩嘴角残余的水渍,才开口道:“不是才刚怀上,怎么现在就吐了。先前你怀圆圆和长生时分明好吃好睡,什么事都没有。” 赵敏禾舒展了容颜,抚摸着还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肚子道:“没事,孕吐不光与个人体质有关,饮食、气候之类的因素也多有影响,并不是从前没吐这次就同样不会吐的。” “气候?饮食?”韶亓箫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是不是前些日子的暑热闹的?” 他一拍大腿,懊恼道:“早知道,该送你们娘仨儿去襄山避暑的。”再一想,他摇头道,“不对啊!算算时日,你这肚子现在是两个多月,那时候你一个去了襄山,没了我那现在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赵敏禾无语地推了推他,小声道:“说什么呢,圆圆他们还在这儿哩!” 圆圆眨着大眼睛,倒没听懂,只是拉着韶亓箫的袖子邀功道:“父王,我会照顾母妃了!圆圆乖不乖?” 女儿乖巧,韶亓箫喜笑颜开,摸着她的脑门儿称赞道:“圆圆真乖!” 小女孩儿立刻笑眯了眼,嘻嘻道:“我长大了嘛!” 她才七岁,韶亓箫自然不认为她长大了,闻言只好笑地将女儿抱上了膝头。 一旁的长生见状,抿了抿小嘴,低头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小包松子糖,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捏起一块,递到赵敏禾嘴边,奶声奶气道:“母妃,吃糖。” 赵敏禾张嘴吃了,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并着烤香了的松子翠翠的口感,她原先虽不怎么喜欢这种小甜食,眼下却觉得这味道好极了。 因而长生又一次递过一块来时,她又配合地张开嘴。 到长生第三次递过来时,赵敏禾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儿子在口味上比较偏向韶亓箫,也喜欢甜食。但他年纪小,赵敏禾怕他吃坏了牙齿,便每日限量他只能吃五小块糖。长生一开始还不开心,小小地闹过两次,现在却已经很自律,只不过他也很宝贝这些每日小甜食,总是要揣自己口袋里才安心。又因为每天才五块,吃完就没了,长生便会定时定量地品尝,极有计划和条理,很少有打破规律的时候。 赵敏禾低头数了数,刚才儿子掏出帕子来时还有四块糖,没了的一块应该是儿子用完早膳后吃掉了,剩下的四块已经被她吃了两块,眼下就只剩洁白的帕子上孤孤单单的一块和长生举在她嘴巴的这一块了。 赵敏禾接过儿子小手的这块,放了回去柔声道:“长生自己留下来吃吧,都给母妃吃完了,长生今天就没糖吃了。” 长生圆圆的包子脸上,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咬着自己的一只小手歪头想了想。 一会儿之后,就将其中一块松子糖吃进自己嘴里,然后把剩下的一块飞快塞到了赵敏禾嘴巴里,笑着说道:“长生吃了,母妃也吃。” 赵敏禾一愣,随即夸了他一句。 长生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来,又小屁股一扭,转了身朝韶亓箫伸出双手,做出一个要抱抱的姿势说:“父王,长生乖不乖?” 这会儿小家伙脸上已经不笑了,只有闪亮亮的双眼透露了“求表扬”的想法。 韶亓箫忍着笑,将儿子也抱到另一边的腿上,跟女儿面对面,低头在一双儿女的脑袋上亲了一口,笑道:“长生乖,圆圆也乖。以后弟弟妹妹出生了,圆圆和长生就是姐姐和哥哥了,要帮着母妃照顾弟弟妹妹,好不好?” 两个孩子重重地点点头。 第181章 太史局的那道上书所涉重大,朝中自然一时无法决断。朝臣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赞成太史局的上书,主张全面修缮两大江域的水利;另一派倒不认为这事无足轻重,只是觉得光凭太史局几句无根无据的预测便采取如此大肆的动作,未免劳民伤财。 这几日的朝会上也是吵得纷纷扰扰,平常巳时左右就会散的朝会,现在每天都要往后延一个时辰以上才会散。 “今年为赈灾,国库所出的银两便是一大笔,天下各地的粮仓也出了不少血。眼下秋收未至,仍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手中无粮,靠着朝廷开仓赈灾而活,这又是一笔支出。若太史局预测不出错,明年的光景同样不好,到时救济百姓还得朝廷出钱。这部分银子和粮食也得预先留出来才是。” 户部尚书已不是当年的徐如松,而换成了崔家的一个旁支,乃是四皇子韶亓芃拐了好几个弯的族叔。 他身为户部尚书,自是不愿看到国库在他手底下变得空虚的,但也不愿被冠上“躲事”的恶名,干脆便哪个队都不站,只明明白白将眼下的实际困境说了,后头怎么决定就看承元帝怎么想。 “大周国库丰盈,赈灾一事原还罢了,不说两年、省一些三年也撑得住。但若加上修缮水利一事……”户部尚书猛地大鞠一躬,“恕臣斗胆,向来大修水利都要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今年如此紧急,能不能按时完成是一说,要费的银钱自然更是多得恐怖,大周的国库再丰盈只怕也难以负荷!” 承元帝坐在御坐上,闭目沉吟。 这也是他一直犹疑不决的原因所在。修水利要花钱,若明年真有大面积的水患,那赈灾所需的银两只会比今年更多,国库里银子的用途还不只是这两样而已。养军队得花钱,给官员发俸禄也要花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许明年整个国库真会被掏空了。 从前朝灭亡之后,到大周建国,中间有着七八年的民不聊生的日子,整个国家分崩离析,各大豪强各自为政,这样的情况自然富庶不起来。所以大周刚建国时很穷,太|祖皇帝花了十年才让这个国家恢复了一些元气,但又马上跟北翟打了三年的仗。之后北翟是大败了,可大周的国库却也一夜回到解放前,又是穷得可以。再之后又是六十年的休养生息,大周总算迎来了真正的太平盛世。前些年与北翟一战,军资消耗虽也甚重,但并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而如今,因太史局的一个预测,就要花光国库的钱?若以后再来个什么天灾人祸,大周可就没底气了。而且再要攒起来,又得多少年? 承元帝不着痕迹地看了看站在下头的几个儿子。 在他的想法里,自己十年之内就该退位了。他英明了一辈子,难不成却要晚节不保,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下一个继任者? 但那是天下黎民百姓的性命,真大修了水利即使明年没有水患,那也能叫百姓在以后的岁月里受益,一样是给大周百姓的福祉。 想罢,承元帝舒了口气,对底下的几个儿子道:“都说说吧,你们有什么想法?” 第238节 这种时候,无论势头高低,总是以年岁序齿排位的。 因而二皇子韶亓萱率先出列,却姿态随意地行了个礼,开口道:“儿臣愚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解决银钱的事。” “没想到办法”是事实,但前面的“愚笨”则是韶亓萱破罐子破摔了,并着几分赌气。 他自从被承元帝否决了继位的希望之后,人消沉了,连带着在朝上做事也消极了许多。原先韶亓萱虽然不聪明,但他还愿意在朝上多思考多做事,如今却是什么都懒得动脑,更没在承元帝面前表现的欲望。 不少朝臣见他如此,不免纷纷摇头叹息。 承元帝却无意他的消极,从韶亓萱的话中不难听出他其实是赞同修缮一事的,心下慰藉了些,便转头看下一个儿子——三皇子韶亓茽。 韶亓茽思索几分,道:“父皇,修缮水利都需征调徭役。按理徭役虽是无偿却要管劳工温饱,但眼下也不是不可以变通。如今各州官府本就在开仓放粮,不若在留出老弱妇孺的救济粮食之后,将剩下的粮食作为青壮劳力的报酬,多劳多得。最好各州各府都参考本地实际的粮食总量和人口数目来分配报酬。如此,一来减轻官府的负担,二来提高水利工事的效率。” 承元帝颔首,这样确实可以省下一部分银钱,而且这种旱情频发的年份,只要有粮拿,便会有平民百姓自愿参与徭役,齐心合力之下工事完成会快得多。 四皇子韶亓芃提出了堵不如疏,提议工事灵活。 中规中矩,一如韶亓芃近段时间表现出来的一般。 倒是五皇子韶亓荇的建议颇叫承元帝赞赏。 “若修缮全国水利,工事不免太过浩大,即使有三皇兄提出的法子也不一定完得成。不若先叫各州各府统计当地近二十年来的水患事故,挑出容易出事的险地,该修的修,该防治的防治。” 站在他身后的韶亓箫低头,掩住了眼中的嘲讽。 他几个皇兄,除了二皇兄确实没本事了些,其余三个各有千秋。 韶亓茽务实;韶亓芃面面俱到,不过他现在没了相争的心思,倒不再表现得那么扎眼;韶亓荇呢,大约是跟同龄的韶亓芃学的,表面看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但细思起来他却是喜欢走捷径的。 轮到韶亓箫时,他抬头道:“父皇,方才几位皇兄都说得差不多了。儿臣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觉得是不是该叫百姓有个警醒?怒江沿岸的百姓,想必口口相传着如何逃生的要诀,但嘉河沿岸只怕好几代人都从未经历过水患,官府是不是可以提早一步言传身教?” 前世嘉河那般决了堤,沿岸的百姓大多葬身洪水之中,却有好些是因为舍不得身边的财物拖慢了脚程所致。他这么说,也是希望若今生还是避免不了嘉河决堤的命运,那至少能挽救的生命会多些。 承元帝还未说什么,却见四皇子韶亓芃踏出来一步支持道:“七皇弟所言甚好。居安思危,思则有备。” 韶亓箫暗暗挑眉,他这四皇兄最近变得也太多了。从前可没见过他跟在别人身后摇旗呐喊,助长他人声势的。 承元帝面带微笑,提示最后的韶亓荿说说。 韶亓荿咧了嘴道:“儿臣脑子不聪明,想不到好办法来。不过儿臣府上还有几个闲钱,愿意捐出二万两银子给国库,帮父皇分忧解难。” 他说完了却不去看承元帝,反而左右环顾起这满朝的文武大臣来。 承元帝一愣,郡王爵的岁俸银是五千两,韶亓荿这一下等于捐出了四年的俸禄,不算少了。之后几年若不想动用王妃嫁妆的话,那就只能自个儿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韶亓箫则无语了,看着韶亓荿目光灼灼地盯着朝臣们看的样子,已经明白他是故意的了。 他既已做下了,韶亓箫也不好叫他独树一帜招来所有人的记恨,便立刻再次出列,揖首道:“父皇,儿臣也愿从府中捐出二万两。” 他说着,灵光一闪,想起来自己商行里剩下的那些粮食和药材,便又道:“另外,众所周知儿臣还有个商行,手上比八皇弟富余,儿臣便再从商行里捐出三万斛粮食和五百车药材,以供朝廷驱使。今年旱情已经过去,虽用不到了,但若太史局预测准确,想必这些东西也能帮上一些忙。” 这么一来,朝会上的大臣们人人开始在心中骂娘,不,骂韶亓箫和韶亓荿两个。 他们两个皇子带头捐了,还这么大手笔,其他人哪儿会好意思不捐?而且还必须不能捐少了! 果然,韶亓箫话音刚落,前头几个皇子便或快或慢地表达了自己为父皇分忧解难的决心。然后便是文武大臣们,即使心里在剐肉滴血,脸上却一派忧国忧民的真诚。 最后,承元帝着中书舍人粗粗一合计,发现竟一下子就有了百万两之多,勉强可以应付一个州了。 * 散了朝会,韶亓箫赶上了吹着小调儿的韶亓荿,拉了他的肩道:“八弟,你在朝上太鲁莽了。” 韶亓荿不以为意。 韶亓箫又道:“你要捐银子就捐银子,那会儿就不该环视那些人,这不是明摆着逼着他们也出血吗?大方的自然对此事一笑了之,可若是小气的只怕现在该在心里恨死你了。” 韶亓荿撇撇嘴道:“七哥,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你那个大舅子了。” 韶亓箫失笑道:“一码归一码。你方才确实有失思虑。” “他们说来说去不就是在说银子不够吗?不够就大家凑啊!父皇都带头节俭好几个月了,叫他们出点儿血又怎么了,朝廷每年发那么多俸禄给他们,少吃几顿燕窝不就行了?再说,以我的身份,就是有谁记恨又能对我做什么?”他说着,又高兴地扭头来道,“你方才看到父皇的神情没有?明显就是在欣慰我干得好啊!所以啊,要真有人因此针对我,父皇一定会偏袒我的。” 他满不在意。 韶亓箫却还是不像他这么乐观。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朝臣们也许会忌于他的身份自认倒霉,但他们的兄弟们呢? 因韶亓荿带头捐了四年的俸禄,所以他们前面几个皇兄自然也得这个数。但他们是亲王爵,岁俸银整整比他们做郡王的多出了一倍,四年俸禄便是四万两! 韶亓萱几个还好,他们都不差钱。 但韶亓荇先是四年因他暗地里的打击导致捉襟见肘,否则也不会比前世提早了两年去跟北翟人通商。才这么两年而已,这条财路又被他给断了。他料想,韶亓荇即使这几年重新购置商铺庄子挣钱,手上的闲钱大约也就刚好付出这四万两而已。 他想必是不愿捐这么多的,若真叫他心里记恨了,以后会如何对韶亓荿还真的难说。 再有,这么一来,韶亓荇又没钱了,那他会不会铤而走险将主意打到水利工事的银子上去? 第182章 说实话,在今日的朝会之前,韶亓箫以为韶亓荇今生照样去打救济银的主意这一可能性不大。毕竟前两年从北翟私卖盐铁的暴利,足够他支撑几年。 他向来很谨慎,前世若不是自己收拢了一批能干的手下——虽然有一部分是赵攸瀚暗地送来的,加之韶亓荇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付新帝上,还要分神应付赵攸瀚,却对自己没有丝毫防备,否则他最终能不能收集好将他入罪的证据还真是未知数。 也正是因为谨慎的个性,所以去年就差点儿被揭下外皮的韶亓荇短时内应该不会再搞小动作才对。更何况,现在只要韶亓荇智商正常,就都该明白承元帝已将韶亓萱、韶亓芃两个最具竞争力的人选剔除了。自己和八皇弟皆有不足,所以他如今唯一的劲敌便只剩下三皇兄韶亓茽一人。 第239节 这样的情况,他夹起尾巴在承元帝面前表现自己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奈何,若他府里银钱开始短缺,那一切可都不好说了。最显眼的是,王府对外的交际必须大幅度缩减。襄京城中人人都会看排场,并且依据外在的排场说话做事的人可占了大多数。上好的君山银针若成天用粗糙的瓦砾盛着,那它迟早会失去“茶中金镶玉”的美名,人也是如此。 韶亓荇府上若长期拮据,那如今那些追随他的官员心中如何嘀咕,可就不一定了。 再有…… 韶亓箫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际。 这世的变化太多了,其实他除了咬不准韶亓荇还会不会动手以外,还咬不准他这次会选择拨往哪些地方的银子动手。 但再头疼此事,韶亓箫也不愿将这些烦闷的情绪带回家去。走进存墨院之后,他便将那些烦恼都赶出去了自己的脑袋。 * 赵敏禾这胎怀得并不顺利,没满三个月便开始了孕吐。 她原先怀圆圆和长生时便平平安安,什么事都没有,偏这胎如此波折,人不但没胖反而瘦了,两颊微微下陷,肚子却已经鼓出一个弧度。 吴氏看着女儿这胎辛苦,便将自己身边懂医术的钱嬷嬷也派了过来。 钱嬷嬷除了会医术,厨艺也不错,到了王府每日把脉不说,还特意根据她的身体状况亲自下厨做些口味清淡又不失营养的汤羹。奈何效用不大,赵敏禾还是每日吐得稀里哗啦。 韶亓箫急得上火,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也不敢叫她劳累,连管家的事也不再叫她费神,由林嬷嬷和康平两个先处理好,再将一些重要的事报给她听。 尽管眼下整个朝廷因整治水利一事忙得团团转,韶亓箫也还是每日尽早回府陪她,再忙也会每日陪她用晚膳。 赵敏禾的孕吐一直持续到十月初才好些,此时肚子里的孩子已四个月了。 尽管好些了,韶亓箫也不敢大意,生怕她再次折腾起来,连带着还每日训诫身边伺候的人,叫下人们也不敢放松。 这一日韶亓箫回来得比平常早,太阳仍在当空。 十月里的气候不冷不热,显得刚刚好,赵敏禾身怀有孕不好出门,便常在天气晴好时带着一双儿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韶亓箫进了存墨院,便看到妻子惬意地躺在贵妃榻上,旁边两张小杌,圆圆和长生面对着面各坐一张,长生认真地解着一个九连环,圆圆却随意摇着一只陶响球,一边玩儿一边陪母亲说话。 韶亓箫走过去,直接脱鞋上了榻,将娇妻抱在怀里。 “圆圆今天在家做了什么呀?” 他手里虽抱着妻子,对儿女却也不会忽略了,对凑上来趴在榻边的圆圆摸摸小脑袋,又温和地开口问道。 “父王,我读完三字经了!还教会了弟弟背十句!” 圆圆双眼放光,欢喜地扭头去催弟弟,“长生,快背给父王听听!” 韶亓箫有些惊喜,长生才三岁,即使只能背出十句也是聪慧的了。他哗啦一下起身,将儿子抄起来抱在怀里,逗着他背给他听。 长生微微鼓了鼓白白嫩嫩的包子脸,却还是乖乖背诵起来。 稚嫩的幼童朗诵声在院子里飘荡。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一直背到“教不严,师之惰”,长生就闭紧了小嘴巴,仰头去看父王。 儿子长得像爱妻,可爱的小睫毛一眨一眨的,鼓着脸没什么表情,韶亓箫被看得心都化了,忍不住笑着捏了捏他的包子脸,笑道:“后面呢?” 长生抿了抿小嘴,说道:“姐姐就教到这里。” 韶亓箫默默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刚十句。 他问道:“长生学了几天?” 这下,长生的小嘴更是抿得笔直,差一点儿就向下撇了,好一阵子才不甘不愿地说出回答。 “……三天。” 韶亓箫看得不明白,扭头去看赵敏禾。 赵敏禾心中好笑,小小声对他说道:“长生觉得花了三天才背熟,丢面子。” 韶亓箫刚忍不住“噗”了一下,就见儿子小小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便立刻将他揽紧一些,嘻嘻笑笑地道:“咱们长生已经很了不起了。父王小时候可没长生那么聪明,五岁前只会到处捣蛋,后来你皇祖父将父王扔进弘正斋读书,父王也安静不下来,常常惹得讲学的太傅大怒,向你皇祖父告我的状也是常有的事。最后,每次都要祖母来求情,皇祖父才会高抬贵手。” 长生仰着小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又扭头去看赵敏禾。 “母妃,是真的吗?” 赵敏禾一愣,随即马上重重地点头。 得知自己不笨,长生又立马高兴起来,不一会儿就乖乖被姐姐牵着去他们的小书房去了——姐姐练字,他描红。 孩子们走了,韶亓箫重新躺下来,调整着睡姿将赵敏禾揽在怀里,好叫她躺得舒服些。 赵敏禾靠在他怀里,忽然道:“我都很少听你提起你小时候的事。” 韶亓箫怔了下。 他倒不是故意不提的,而是历经两世,那些小事早已模糊不清。他的人生以十二岁为分水岭,前世那一年母妃去世,他渐渐泯灭于众;今生他虽没有再见活着的母妃一面,却也是从那一年起,他迎来了新生。 十二岁以前的记忆对重生后的他而言,太过久远。今天若不是逗长生,他也不会想起这些往事来。 “不过即使你不说,我知道的也不少。” 韶亓箫低头,就见赵敏禾朝他狡黠一笑道:“都是姨母和六哥哥告诉我的!六哥哥还说,他六岁那年随姨母和五哥哥进宫,你非要拉着他乔装打扮溜出宫去,还跟他装可怜。他没办法,但又怕把你弄丢了,只好偷偷去问五哥哥怎么办。最后,你和六哥哥虽出来了,却是由五哥哥和母妃派出来的几个侍卫暗地里跟着保护的。后来……” “好了你别说了,我想起来了!” 第240节 韶亓箫一把捂住她的嘴。 赵敏禾笑得眉眼弯弯。 对比起赵攸涵嘴里的那个熊孩子,她觉得自己初见的那个他已经算是沉稳有度了。 韶亓箫懊恼地埋在她发间□□了一声。 那时候正是他最皮的时候,开始是没发现有人跟着,等发现了他就不干了,自己偷偷溜了,结果却在东市迷了路,走了好久都找不到熟悉的人,若不是他还有最起码的警觉心,还差点儿被拍花子的拐走了。最后,他是哭哭啼啼地被找到送回宫的。 丢脸丢到了家,他好一阵子都不愿见姨母一家,姨母一来他就躲起来不见人,也不再提出宫玩儿的事了。 赵敏禾笑着拍拍他,又说道:“说起来,长生这么小就那么爱面子,这可真像极了小时候的你。” 韶亓箫调整了一下情绪,一手揽着她的香肩,一手覆在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上轻轻抚摸,一本正经道:“男孩子么,总是从小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等他长大一些,就知道自己小时候有些想法挺可笑的,到时候就能扭过来了。” 赵敏禾不再拆他的台,窝在他颈窝里偷笑。 韶亓箫摸了会儿她的肚子,突然顿了顿,又仔仔细细用自己的手掌比了比她肚子的大小,半响纳闷儿道:“这孩子可比圆圆和长生不孝,分明都将你折腾得都瘦了一圈儿,自个儿却长得他哥哥姐姐都要大。” 赵敏禾疑惑,自己摸了摸肚子,抬头看他。 “会吗?” 她肚子才刚显怀而已,自己没觉得跟前两次有什么差别。 “是不是我瘦了,才觉得肚子比从前大一些?” 韶亓箫认真地摇头道:“不是。从前你怀胎满四个月时,我用一只手便尽可将你肚子凸起的部分罩住。圆圆因是头胎,显怀慢一些,确实比怀长生时要小一些。但这个,比长生当时还要大一些,我没法儿用一只手罩住他。” 女人关注的地方总是和男人不一样的。 赵敏禾闻言,只开心又感动地问道:“你还记得圆圆和长生四个月时长多大?” 韶亓箫颔首,又蹙着眉头道:“你现在太瘦了,以后还是多吃一些为好。也不行,万一吃太多了都被孩子吸收了去……” 孩子太大了不好生。他还记得当初郑苒头胎是生得艰辛,就是因为团团被养得太大了。 眼看他一副马上要抓陈老太医回来的架势,赵敏禾赶紧扒拉住了人,心情很好地道:“钱嬷嬷不是就在府里吗?一会儿叫她看看,整一份食单出来,以后我每日按时按份地用膳。” 韶亓箫想起岳母特意送来的钱嬷嬷,安心了些,重新将她揽好,凑近了在她额上轻轻烙下一吻。 第183章 眼看太阳就要西斜,韶亓箫命人将贵妃榻搬进屋里去,自己只抄起赵敏禾抱她回屋里。 赵敏禾轻轻捶了捶他,嗔道:“我又不是没有脚,哪儿需要你这么抱来抱去的。” 韶亓箫拿自己的脑门儿顶了顶她的,像是赌气一般道:“我就喜欢,你能怎么着我不成?” 赵敏禾噘了噘嘴,转瞬间已被他安置在小厅里,又看着他命人去召钱嬷嬷过来。 钱嬷嬷来得很快,进来时便看到姑爷又挤到了姑娘身边。 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璟郡王府所有的小榻都做得比一般宽大些,就是因为有一个喜欢跟老婆挤在一起的男主子。 见了钱嬷嬷,韶亓箫依依不舍地让开了些,留出位置来好叫钱嬷嬷诊脉。 钱嬷嬷慢慢摸着脉,一边听着韶亓箫唠叨:“先前阿禾已因为孕吐吃了许多苦,不胖反瘦了不说,方才我估摸了下,她腹中的胎儿竟长得比长生当初还大……” 听着他唠叨,钱嬷嬷至少自个儿该往哪个方向诊脉。 一会儿后,钱嬷嬷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隐晦地看了看满眼里都是爱妻的韶亓箫,又转头观察眼底也浮现着一丝不安的赵敏禾,这才笑道:“无事,胎儿发育本就有快有慢,姑娘这胎大约是个急性子,发育得早。孩子也并没比寻常的胎儿大多少。也是前段时间姑娘吃得太少,瘦了下来,才看起来比一般胎儿都大一些。” 不同于拨云弄月她们随着赵敏禾陪嫁进了璟郡王府,成了郡王府的人便一律改称她为“王妃”,钱嬷嬷即使来了王府却也一直喊着“姑娘”的称呼——时时刻刻提醒着众人钱嬷嬷从忠勇伯府来的身份。 这还是吴氏特意嘱咐的,一来表明钱嬷嬷身后还有忠勇伯府的脸面,二来也是隐晦地向璟郡王府的下人表明钱嬷嬷在王妃安然生产后还是要回忠勇伯府的,并不会同她们抢占王府的地位。 ——赵敏禾怀胎辛苦,吴氏不愿叫女儿还要因为深宅中下人的私斗而费神。 韶亓箫又问赵敏禾的身体。 钱嬷嬷答道:“姑娘身体底子好,如今能吃得进东西了,自然会胖起来的。” 韶亓箫安了心,这才放了钱嬷嬷出门。 钱嬷嬷出了门,去厨房吩咐了赵敏禾的晚膳一事,却又回来在外边儿候着。 没一会儿韶亓箫就出来了,见钱嬷嬷还在,倒是有些讶异。 钱嬷嬷没有犹豫,上前禀告道:“殿下,奴婢看姑娘如今的怀相,只怕姑娘腹中的孩子不止一个。” “是双胞胎?” 钱嬷嬷犹疑了下,才轻轻颔首:“很像。” 韶亓箫刚惊喜地咧开嘴角的一点弧度,却又马上被钱嬷嬷的下一句话打散了欢喜之情。 “奴婢到底不擅此道,也不能肯定。姑娘先前的孕吐反应有些大,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眼下该以静养为主,情绪最好不要有太大起伏,奴婢方才便没有拿这没影的消息在姑娘面前说。” 韶亓箫急忙问道:“她身体怎么样?” 钱嬷嬷这才看出他的焦虑的神色,赶忙自打嘴巴一下,赔笑道:“是奴婢方才没说清楚。方才姑娘面前,奴婢可没说谎。姑娘的底子确实好,这又是第三胎了,即使怀的是双胎身体也负荷得了。只是后面的日子可不能再叫姑娘像之前两个月那样吐得那么厉害。只要后面把肉养回来了,保管姑娘生两个跟生一个一样!” 韶亓箫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241节 钱嬷嬷又道:“至于姑娘肚中是否真是双胎,殿下还是请陈老太医来看看为好。早日确定,这往后如何调理才好心里有数。” 韶亓箫对钱嬷嬷的顾虑很是慎重,自然不敢大意。 第二日他便请来了陈老太医诊脉,还特意留在家里没进宫。 当然,进门前韶亓箫还特意好好叮嘱了陈老太医一番。 胡子花白的陈老太医把了许久的脉,诊完了左手又换右手,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在夫妻二人面前说了一大通医理。 他事先得了韶亓箫的吩咐,便不在赵敏禾面前提双胎一事,还只管把情况往好的方向上说,反正璟郡王妃的身体确实不错,只是前些日子孕吐的反应实在严重了些而已。 从现在来看,莫不是这是因双胎之故? 韶亓箫听得出来大意是情况良好,但他现在着急知道的不是这个,便频频暗示他。 待陈老太医总算在赵敏禾面前说完了,韶亓箫便迫不及待地亲自送了陈老太医出去。 趁着二人同行的这会儿功夫,他抓紧时间急问道:“怎么样?” 陈老太医捻了捻修剪整齐的白须,笑道:“确实有双胎的迹象,不过终究时日尚短,老夫只能肯定六分,再过一段时日老夫方能完全确定。” 这些太医的套路韶亓箫早已摸熟了,眼下他说有六分,其实基本便已确定了。少说几分把握,也只是为了给自个儿留些余地。 韶亓箫又将钱嬷嬷那番“静养”的话说了,问陈老太医赵敏禾的身体。 陈老太医稳妥为上,便也同意安排赵敏禾静养为好,又强调即使产妇身体康健,后头的调养也不能大意。 韶亓箫静静听着。 赵敏禾原先就生过两个,他早已将女子妊娠期间的注意事项记得一清二楚,眼下只比前两次听得更认真。 * 从那日后,陈老太医过府给赵敏禾诊脉的次数频繁了起来,还几乎每次都有韶亓箫陪着。 赵敏禾原还以为是自己之前太瘦了,才惹得韶亓箫格外关怀。 但到十一月时,自己胃口一天比一天好,身体也开始渐渐圆润,陈老太医过府的次数反而增多了,这下赵敏禾也觉出不对来。 若不是韶亓箫这些日子常常对着她的肚子傻笑,她都要以为自己的胎不好了呢。 “说吧,怎么回事?” 韶亓箫又一次亲自送了陈老太医出门,刚一回来便迎上了爱妻郑重其事的提问。 韶亓箫满脸喜色,几乎是飘着脚步过来的。 方才陈老太医已经说了,已经可以确定她腹中确实有两个宝宝,加之她如今的身形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消瘦,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便是时候告诉她了。 “阿禾,”韶亓箫蹭到她身边,大掌抚上她又大了一圈儿的肚子喜道,“这里头不止咱们的一个宝宝,太医已经确定了,你这次怀的是双胎。怨不得孩子比长生那会儿要大一些哩。” 第184章 韶亓箫等人原本瞒着赵敏禾,是因为怕她心绪起伏影响了腹中的孩子。 却不想,赵敏禾比他们想象得坚强多了,自得知肚子里有两个宝宝,她开心之余,一下子每天吃嘛嘛香,还开始比平常多用一两顿,完全没有钱嬷嬷担忧的走回孕吐的老路。 到了十二月初郑苒出月子时,赵敏禾已经开启了一天吃五六顿的模式。 郑苒的第三胎,生下的是个天庭饱满的男孩子。可惜表姐妹俩这次又是同时怀胎,顾及怀胎的妇人不能去刚生孩子的家里这一禁忌,她都一个多月没涉足隔壁了。 不过她不能去,圆圆却常常拉着长生的小手去隔壁看小弟弟。 等圆圆回了府,还会趴在赵敏禾身边小声问自己的弟弟什么时候出来,待大人们告诉她母妃肚子里有两个弟弟之后,不单是圆圆,连从来都不活泼的长生都常常一脸喜意地看着她的肚子。 大周的朝廷自八月来就没闲下来过。 太史局预测明年的水患应在五月与八月之间,各地的水利工事便必须在四月时完成,这中间还隔着秋收和明年的春播,就只有在冰天雪地、河道开不了工时才能得一丝休息的时日。 前头忙碌,后头贵妇人之间的交际也少了。 即使如此,原先赵敏禾孕吐得厉害时,除非必要的场合也不再出门交际。 按常理,等她稳定了就该恢复一部分交际才对,但因怀了双胎,赵敏禾便又龟缩府里不出。反正她也不喜欢出门。 不过她不出门,却还是有交好的人来看她。 荣锦瑟在嫁到并州七年后,总算回了一趟襄京城,她十二月里进的京,会一直待到三月里她的夫婿常五郎进京述职,然后夫妻俩再一起回并州。 她自回了京,先与娘家和姻亲家聚首过之后,便去了帖子与几个交好的闺中密友相聚。众人体谅赵敏禾行动不便,便将这相聚的地点定在了璟郡王府。 “你这肚子……不是说才六个月吗?怎么这么大?”荣锦瑟甫一进门,见着赵敏禾这宛如八个月大的肚子,便诧异问道。 她刚入京,可还来不及听说赵敏禾肚子的详细消息。 一早就过来了的郑苒嘻嘻笑道:“我表姐厉害,这肚子里怀的一对双生子哩。” 荣锦瑟惊喜地围着赵敏禾转了两圈,把赵敏禾都转得不好意思了,她才停下来歪着头道:“一胎生俩,阿禾可真有福气。”下一刻荣锦瑟就想起来了,“对哦,你娘家的堂嫂前些年就生出过一对双生姐妹花来,皇室这些年确实再没有出现过双胎,不过建国之初,正懿皇后却生过安王和宁王这对双生子。也是,两边都有生过双胞胎的先例,阿禾怀了这胎,倒不是很稀奇。” 她嘴上说不稀奇,又却忍不住上前来摸摸赵敏禾的肚子,刚一放上去便察觉到手底下一阵鼓动,从这一头直直动到了另一头。 赵敏禾轻轻地“嘶”了声,吓得荣锦瑟刷地收回了手,惊道:“怎么、怎么了?” 郑苒等人也不禁围了上来。 赵敏禾蹙着眉头,有些难为情地笑道:“孩子会动了之后,每次要么不动,动起来却是一起的,偶尔会有一阵受不住。” 荣锦瑟道:“看起来孩子会在你肚子里打架哩。活泼些好,就是叫你受罪了。” 第242节 赵敏禾浅笑着摇头,又问起荣锦瑟的孩子来。 荣锦瑟嫁到常家后生了一儿一女,只是这次都没带上他们。 “我本想着女儿还小,冰天雪地的确实不应带上她,但儿子起码该随我一起回京的。若是这次不来,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得见外祖父呢。可惜今年大周各地都在大修水利,路上太崎岖。而且他父亲明年三月述职之后,也得马上赶回去监督水利,路上耽搁不得,势必快马加鞭,只恐小孩子吃不消,才作罢了。” 赵敏禾也略有耳闻。如今官道上如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银两和工事的石料,好多地方得绕道,现在即使官宦人家出门也得为水利的工事避让。 正说着话,韶亓箫就回府了。 他见一屋子的女眷,倒并未停留多久,只是上前为赵敏禾拉了拉搭在腹部的厚毯,又轻声叮嘱她别累着,便与众人颔首出去了。 荣锦瑟静静旁观着,却在他出去后小声地问赵敏禾:“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前几日我去秦郡王府(三皇子韶亓茽)探望姐姐(荣氏),姐姐可跟我抱怨了许久,道是姐夫这些日子每日都早出晚归,别说陪她用晚膳了,每日宵禁前能回来就不错了,甚至宿在衙上也是家常便饭。” 第185章 “老五的心胸,可不如他表现出来得那么大方宽和。” 韶亓茽只说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但足够荣氏领会他的意思。 四皇子韶亓芃能看出韶亓荇的狭隘记仇,韶亓茽相人的本领虽不如他,但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也不会丝毫不察。 荣氏没有说话,手上却难免绷了绷。 韶亓茽察觉到了,转头拍了拍她,道:“不想他了,还没到那个时候。不论如何,我总会护住你和儿子们平安。” 荣氏又高兴起来,微笑着颔首。 * 这一年,宫里大大小小的宫宴能取消的都取消了,不能取消的就从简办,省下来的银两捐出来给地方修水利。 除夕夜的宫中家宴却是取消不了的。 还有过年了,走亲访友的习俗也不会落下。 即使正怀着身孕的赵敏禾,自然也得走几趟姻亲家。 她怀胎快满七个月,肚子挺得却像寻常妇人快生产时那么大。 赵敏禾怀了双胎的消息虽未广而告之,不过他们也并未刻意瞒着,襄京城中的权贵人家该知道的自然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所以,她这副样子出现在人前时,倒也并未引来惊呼。自然也会引来子嗣稀少的夫人们的羡慕和嫉妒,但韶亓箫从始至终都陪在她身边,哪怕他不方便进的后院,他也会事先叮嘱了才八岁的圆圆和四岁的长生一步都不能离开母妃。 在忠勇伯府时,赵祈看西洋镜似的看过韶亓箫叮嘱两个孩子,扭头偷偷对赵毅道:“也幸亏我曾外孙女渐渐懂事了,曾外孙子也是个静得下来的。否则按你女婿的意思来,还真是为难两个孩子了。” 赵毅抽了抽嘴角,半响道:“父亲,那也是你孙女婿。” 赵祈想了想,也抽了抽脸。 过了初七,承元帝重新开了朱笔,也预示着短暂的休息期结束了。朝廷上下重新投入到忙忙碌碌中去。毕竟,距离水利完工只剩下四个月不到而已了。 与此同时,韶亓箫却从陶卓那里接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你说什么?”他刷地起身,脸色出奇地难看,“韶亓荇秘密派了人出京?行动鬼祟?” 陶卓惭愧地低了头,但该禀告的还是得禀告,“是。五殿下自己虽没出面,而是经过他人之手传下去的,其中就包括了温琅,至少从年前就开始了。” 韶亓箫烦躁地来回走了三趟,又停下来质问道:“我们的人不是一直盯着他们吗?!干活的人都是死人吗?” 看不住韶亓荇,他自然不会怪罪。毕竟是他自己肯定承元帝目前一定加强了对内城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人不好靠得太近,查到的消息不多纯属正常。 但帮韶亓荇做事的那些人呢?他依据前世的记忆,将韶亓荇前世的几个心腹——包括温琅在内——都一一吩咐过要监视起来,可尽管如此,还是让他们派人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溜出了襄京城?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陶卓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原因。 他深吸了口气,才道:“殿下自吩咐了此事后,一晃好几个月都没有传唤人来报告此事。时间久了,我们的人才放松了警惕,以为此事并不重要。再加上年前陛下封笔之后,朝中官员们大都闭门不出……监视的人以为那些官员也不会再外出,所以……” 韶亓箫揉了揉突突的额际,忍了又忍,刚要爆发却猛然想起来其实自己这几个月来也几乎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因为…… 八月之后,他的阿禾就开始了孕吐。十月里孕吐总算停了,他又忙着给她补回消瘦下去的身体。然后是除夕、新年…… 那么一通又一通的忙乱之后,他便放松了对韶亓荇贪污水利银子的监督。 韶亓箫跌坐在椅子上,声音轻柔得仿佛没有实质,“查到他们派人去哪里了吗?” 陶卓摇头,“只知是往南方走的,具体是哪里,属下的人没有追上。” 前世被韶亓荇荼毒的锦州是在大周中西部,不在南方! 韶亓箫募的喘了好大一口气。 还好还好,韶亓荇没有插手锦州的水利,再加上他暗中派人的盯梢,保证锦州的官员不会私自贪污水利银子,那么至少锦州数万人的性命已经有了基本的保障。剩下到底能比前世多活多少人下来,那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下一瞬,他又绷紧了神经。 前世锦州是暴雨最密集的地区,但南方好些地方也不遑多让。 没了锦州,这一世遭殃的也很有可能换成是其他地方。若这一世,真因他的干涉而叫其他江河之中本不会决堤的堤坝决了,那他韶亓箫即便不是罪魁祸首,也逃不离身在其中的因果! 归根究底,他远不如韶亓荇心硬。 前世韶亓荇明知锦州数万百姓因他的贪心而亡,却仍可以泰然自若,还假惺惺地怜悯受苦受难的百姓。 可自己却做不到!叫他身上背负着那么多条无辜百姓的性命而活的话,他余生都难以安寝! 第243节 * 赵敏禾觉得她的丈夫有些怪怪的。 这几天不但常常走神,用膳时吃着吃着都能停下来发呆,夜里也睡不好,甚至偶尔她夜里脚抽筋醒来时,却发现平常她一有动静便会跟着清醒的他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不说话,直到她伸手推他两下,他才会猛地惊醒过来,急急忙忙地为她翻身,为她按摩抽筋的小腿。 赵敏禾都怀疑,他是不是晚上一直都不睡,偶尔撑不住了才睡得着。 没几日,韶亓箫的脸色就急剧苍白起来,只有眼睛底下的青色越来越浓重。 赵敏禾看不下去了,拉着他的手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样的难题。 可韶亓箫却扯了扯嘴角,努力安抚她道:“只是殿中省有些事叫我一时无法安定而已,过阵子就好了。” 赵敏禾有些不相信,他入殿中省都多少年了,即使后来承元帝又扔了些别的任务给他,也从没见他如此困扰过。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韶亓箫已摸着她的肚子道:“好了,即使你不为自己想,也该多为这两个小家伙想想。双胎比寻常的怀胎更危险,先前你这肚子就这么折腾,我每日担心地吃不下饭,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地将他们生下来。其他的事情,都有我在。” 他低着头,声音黯哑,“我就是撑不住,也得为你们娘几个撑起一片天来。” 赵敏禾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了,只是还是握着他的大掌道:“那我就不过问了。只是我希望你记着,不止你想为我挡风遮雨,我也想与你同舟共济。” 韶亓箫抬起了眼,眼底有些发红,抬起一手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真心笑道:“知道了。” 赵敏禾心中仍止不住地叹气,也不知他说的“知道了”到底是听进去并且也答应了,还是听进去但是仅止于“知道”而已。 不过,她这一日后也开始留心起他的日常作息来。 用膳上,他即使吃得不多,最后也会被她盯着多用一些。 晚上就寝时,她也会轻声哄着叫他早些入睡,别连着好几个时辰不睡觉。那哄人的姿势,都有点儿像哄儿女们乖乖睡觉了。 大约也是韶亓箫前几日精神透支,被她如此轻柔缠绵地哄着,韶亓箫竟也慢慢浮现一些睡意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两日之后,赵敏禾便发现他梦魇了。 那天晚上,她不知为何突然在睡梦中醒来,抱着笨重的肚子坐起来。 韶亓箫睡在他身边,抱着另一床被子连头盖着,似乎正睡得香。 赵敏禾突然有些口渴,她想到这阵子他睡得不好,如今好不容易熟睡了,便不忍叫醒他。 于是,她轻轻下了床,撑着自己的腰慢慢走到桌案边。现在还是一月,冬夜寒冷,茶壶被置在一个四面镂空的小支架上,下头点着一只小小的蜡烛,为茶壶里的水保留一丝温热。 赵敏禾执起茶壶,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觉得正合适便倒了一杯喝了,喝完觉得并未解渴,又一连倒了两杯喝完,这才作罢。 她就着蜡烛小小的光亮看了看一旁的沙漏,这才发觉这会儿刚过四更而已。 微微打了个哆嗦,她马上放下茶壶和杯盏,又一手托着腰一手护着肚子,小心翼翼往回走。 回了温暖的被窝,赵敏禾正要躺回去,却发现韶亓箫整个脑袋都没有露出来,担心他缺氧,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被子往下拉了一些。 然后她才发现他正微微打着哆嗦。 赵敏禾飞快取出床头的夜明珠,霎时朦胧的微光照亮了床头一侧。 只见韶亓箫脸色苍白,脸上满是盗汗。 赵敏禾吓了一跳,又赶紧伸手将他的被子拉低一些,这才发现他的白色寝衣因浸了汗水早已紧紧地黏在了皮肤上。 大约是一下子没了盖被,他被刺激得噎语出声,很轻声,还带着小声的□□,但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一切都无法掩盖。 “……我……不是存心的……” “……不想害死…………” “……阿禾……相信我……我想改变……前世的命运……我可以……” 赵敏禾本想伸出去推醒他的手,僵在了身前…… 第186章 寝居里烧着地龙,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来是要好得多,但时间一长仍叫人忍不住地打哆嗦。 赵敏禾抱着肚子,呆坐在床上,没一会儿功夫就觉得寒意侵上了身体。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被褥拾起,围在自己身上,尤其将肚子围得严严实实。 “……我……阿禾……嘉河……南方……” 韶亓箫的魇语还在继续,但已凌乱,赵敏禾并不断定他现在梦到了什么,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以为方才是她听错了。 改变……前世……? 所以他在她不知的一面里,有着那么一个天大的秘密? 赵敏禾徒然想到了自己的上辈子,她已经很少回忆的上辈子。 她的上辈子单调乏味到只剩下没完没了的病痛和同样没完没了的治疗,只有她的父母和哥哥是唯一的光明。如果不是为了亲人,她只怕根本坚持不到十八岁,只怕会在医生诊断的十五岁就夭折。 而这辈子,其实她投胎的技术比上辈子进步多了。 家里不是平民百姓不说,即便门第在这权贵遍地的襄京城排不上一流二流,但胜在家中和睦,没有糟心事。嫁人之后,丈夫忠犬,从不找什么小妖精来戳她的肺管子,几年前别人算计他都是乖乖来找她,夫妻之间的感情一年更进一年。 就在她对上辈子越来越淡忘的时候,做丈夫的又丢了个炸弹给她…… 肚子太大,赵敏禾就坐了这么会儿功夫就觉得腰酸背疼起来。 她长长舒了口气,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侧躺下来,却将目光放在了韶亓箫身上。 第244节 他已经停止了说魇语,也不再哆嗦,似乎噩梦已经过去。但偶尔皱一下的眉头,却显示着他睡得并不香甜。 但总是是又睡过去了,这叫赵敏禾压下了唤醒他的打算。 赵敏禾呆呆地望着他的眉眼,许久才想到他说的是“改变前世”,那么听这个意思,显然他跟她的重新投胎不一样,他只是将自己的人生活了一遍而已。 她的脑海中又突然浮现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当时他一眼未眨地盯着她看……后来因他再无异样,她就并未深究。现在想来,也许是因在他的前世里,他们曾有过感情上的纠葛? 赵敏禾脑子里充斥着横七竖八的想法,最后也不知自己是合适睡过去的,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外头天色已经亮了。 韶亓箫正轻手轻脚地穿衣服,见她睁开了眼睛,立刻放下手上的衣裳,凑过来亲亲她道:“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先看看圆圆和长生去,等下我再来叫你起床。” 赵敏禾心底的滋味复杂难辨,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着他的衣袖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喜欢上我的时间比我回京那年的秋猎还早,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韶亓箫颔首,带着些小无奈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道:“怎么想起来问那个了?” 从前也不见她如此追根究底。 赵敏禾敛下双目。 也是他昨晚的梦话,才叫她想到,不是那年的赏灯节,也不是上一年的秋猎,所以……应该是他的前世吗?他们前世可曾同样结为夫妻? 她低头咬了咬自己的唇,轻启檀口:“昨晚,你做噩梦了,还说了梦话。” 韶亓箫一呆,他这些日子常常睡不安稳,一觉醒来却从记不住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她此刻的神情模样,却叫他有种很不好的直觉。 “你说……你要改变前世?”她抬起头,眼神直视他,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那是什么意思?” 韶亓箫完全僵在了当场,手脚完全无法动弹。 赵敏禾并不催促他,只静静等着,但韶亓箫却一直未再动作,只梗着脖子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人明明靠得那么近,他甚至还握着她的一只手,这一刻二人之间却又似乎离得好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圆圆和长生的说话声,韶亓箫仿佛被蝎子蜇了一般飞快跳起来,惊慌失措道:“我……圆圆他们过来了,我……我先去接他们。” 说完,他便已匆忙走了出去。 那逃窜的背影叫赵敏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她不一样从不提起她的上辈子……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心里头就是闷闷的,那话就脱口而出了…… 现在好了,将二人的关系弄僵了,这样真的好吗? 第187章 韶亓箫从寝居出去就借口衙上急事,急匆匆地离了府,没用早膳,也没与赵敏禾告别,只在外头勉强与碰上的圆圆长生说了几句话而已。 孩子还小,并未觉察那么多。 赵敏禾却无力地叹了口气,摆摆手叫人摆了早膳。 如今的她是一人吃三人补,即使心情不佳,她也不敢叫自己饿肚子。但她到底被此事影响了胃口,用得比平时少了将近一半。 林嬷嬷看在眼里,暗暗担忧。 韶亓箫什么个性、平常有什么习性,最清楚不过的人林嬷嬷自认可以排进前三,每天早上不跟王妃腻歪半天是不会上衙的,更别说还常常一步三回头了。今日一早不但比平时早了那么多出门,还活似屁股着火了似的落荒而逃。 若这样了,两人之间还没什么事,打死林嬷嬷她都不会信。 结合王妃这寡淡的胃口来说,一定是夫妻二人吵架了! 林嬷嬷诧异这对和和睦睦的夫妻是为何闹了矛盾的同时,也深深着急着。 王妃现在不比寻常,做丈夫的却还如此不懂事,让一让又不会死,大不了等王妃生了之后再找回场子来便是了。 赵敏禾不知林嬷嬷翻来覆去将韶亓箫腹诽了千把遍,她不欲在人前流露出什么,只收了神色照常命人将圆圆送去府中聘请的女夫子那儿上学,又把长生叫到身边来,看他捏着一支小号的湖笔描红,偶尔在长生遇到不认识的字时,低头耐心予他解答。 有了孩子在她身边,她也好受了些。 这一日,林嬷嬷时不时地命厨房上一些色香味俱全的点心吃食给赵敏禾。 但赵敏禾心中存了事,依旧没有胃口,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考虑,仍是硬吞了一些进去。 长生人小,却已懂得看人脸色。 小家伙看今日大伙儿的脸色都不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描完一张字,便窝在母亲身边问:“母妃,林嬷嬷今天怎么都不对长生笑了?” 其实连母妃也对他笑得少了,只不过他本能地没有提及起来。 赵敏禾一愣,抿了抿嘴,想了想道:“这阵子外头的东西都涨价了,林嬷嬷在愁怎么给家里省钱呢。” 一旁的林嬷嬷尴尬地上前,堆起一脸菊花的笑,说道:“是啊,小世子。外头东西贵了,府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呢,花的钱自然也多了不少。再加上,前些日子殿下和王妃都捐了不少东西出去,要是以后东西还这么贵,那府里的日子该开始紧巴巴起来了。” 长生没有怀疑,却端着凝重的包子脸问道:“母妃,家里的日子现在很难过吗?要不然以后长生每日少吃一些,玩具也不要了,还有长生的衣服够多了,以后不用新衣服了。” 赵敏禾哑然失笑,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道:“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少了吃的长不大了怎么办?还有啊,你的衣服都是合身的,过不两个月可都会小了,到时还不是一样要做新衣服?” 长生低了头,皱了自己的小眉头,不明白母妃一会儿说自己会长不大,一会儿又说长大了衣服会穿不下…… 下一刻,便察觉到母妃正温柔地说道:“你还小,这些事情自然有大人来操心。” 长生飞快道:“父王说,母妃怀着弟弟们,很辛苦,碰到操劳的事情长生和姐姐要学着为母妃分担!” 提及韶亓箫,赵敏禾眼神又是一暗。 林嬷嬷见状,接过话头道:“既然如此,世子不若先请王妃去休息,等殿下回来了,世子再同殿下商量府中该怎么节俭,如何?” 第245节 长生白嫩嫩的脸上一派严肃,点了点头,然后便一本正经地请赵敏禾去里头休息,还道:“母妃什么都不用管,府里府外都有咱们男子汉操心。” 自己还是个三头身的胖娃娃,却偏要装大人样,赵敏禾即使原本心情不佳,此刻见了儿子这个样,也是忍俊不禁。 她肚子大了以后,确实很容易觉得腰酸劳累,此时也没有拂了儿子的好意,便吩咐了孙嬷嬷照顾好儿子,自己由林嬷嬷和钱嬷嬷扶着回了寝居。 路上,林嬷嬷忍不住道:“王妃,殿下与你这么多年夫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王妃切莫自扰,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小主子们,也不能折腾了自个儿。” 赵敏禾心底苦笑一声,这次可不是平常的坎儿…… * 赵敏禾不好受,韶亓箫那头也不好受。 他从前一到衙上,便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快些到下衙的时分,好叫他赶快回府陪伴娇妻与儿女。今日却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起码等他想好怎么面对阿禾了再到。 然而天不遂人愿,无论他再怎么祈祷,该到的时刻还是到了。 天边的晚霞渐渐推积,霞光瑰丽,将整个天空渲染上异样缤纷的色彩,看在韶亓箫眼里却刺目异常。 他在大兴宫长长的甬道上沉重地踱步,踌躇地像是赴死的战士。 甬道再长,也有走出来的一刻。 韶亓箫站在大兴宫北门口,双眼茫然无措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被康平捅了捅,他才回过神来。 犹豫半响,韶亓箫一咬牙,没有往璟郡王府方向回家,反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大半个时辰后,西市的行云酒楼三楼的一个包厢内,赵攸瀚面对着一个醉得快认不得人的酒鬼,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若不是理智尚在,他真想一拳打上去! “喝完了就回家去。”赵攸瀚面沉如水,忍耐地说道,“眼下朝中谁都恨不得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来用,谁有闲工夫陪你在这儿喝闷酒!” 双颊酡红的韶亓箫打了个酒嗝,扔了酒瓶扒住他道:“不行!你要是敢走,我马上就去忠勇伯府告诉大嫂,你把我带去花楼喝花酒了!” 赵攸瀚青着脸,嗤笑道:“你那样说了,就不怕阿禾生气?” 韶亓箫又是仰头干完了一小坛松醪酒,一个气味熏天的酒嗝之后,嘿嘿笑了一声道:“我很乖的啊,虽然你带我去了,可我宁死不从,不然哪儿来的底气去告状啊?” “你!” 喝醉了就知道耍赖了? 赵攸瀚放弃跟一个醉鬼争辩,怒道:“那你赶紧说了!到底是什么事,叫你天都黑了还不回家?” 自己不回家还不止,还将他拖出来陪他喝闷酒。喝闷酒就喝闷酒,偏偏还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说,一坐下来就只仰头灌酒,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自己变成了一滩烂泥。 韶亓箫低了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半响才大着舌头说道:“我瞒了阿禾一件事,一件本来……额……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跟她坦白的事……可是今天被她发现了,我不知道回家了该怎么跟她说……” 赵攸瀚眼底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诱导道:“你隐瞒的是什么事?” 韶亓箫想都没想,条件反射似的道:“不能告诉你!我连阿禾都没想好说不说呢。” 赵攸瀚冷哼一声,斜睨了他一眼,故意冷声道:“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阿禾的事吧?你养了外室,另有了私生子?” “没有,我这辈子可清清白白地等着阿禾呢!” 这句话听在赵攸瀚耳中,只以为他的意思是他婚前从不胡闹过。 他揉了揉额际,继续忍耐:“那你和阿禾吵了吗?” 要是他不但隐瞒,还敢跟他妹妹吵架的话,看他不教训教训他?! 韶亓箫抱着酒坛,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没有吵架……” 赵攸瀚刚松了松气,就听这个醉鬼接着道:“……不对……是没有吵起来,因为我跑掉了……” 赵攸瀚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举起两只手重新捏起拳头来。 “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她的,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她……知道了以后……把我看成不正常的……嗯……大舅兄,你帮我去告诉她,无论我怎么样,我都会一生一世爱护她的……” 赵攸瀚舒了口气,放下拳头,决定看在他这么自觉的份儿上,还是继续忍耐一下吧。 “嗝~~” 韶亓箫又是一个酒嗝,熏人的酒臭扑面而来,还有他醉得几乎含在嘴里的话。 “还有啊,一会儿你要亲自送我回去……不能假手于人,一定得你自己送!……你还得替我作证我是跟大舅兄你出来喝酒的……没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赵攸瀚又不想忍了! 方才是谁威胁他要去忠勇伯府胡说八道的?! “我可清楚了,其实男人最会为男人打掩护……我和阿禾吵架了……换了其他人,阿禾以为我跟别人串通好了诓她的……那可怎么办……” 赵攸瀚又一次松了拳头,不过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妹妹什么个性自己还不清楚,怎么会将自己的丈夫想得那么不堪? ……不过妹妹眼下怀孕,也许心思敏感呢? 下一刻,赵攸瀚就呵呵了自己一下,竟然被这个醉鬼带得也那么婆婆妈妈起来。 他扭头对韶亓箫身后的康平道:“你们主子这个样子可没法儿回去,叫店小二上一盅醒酒茶来。” 康平顿了顿,凑上去小声道:“赵世子,要不再叫一盆水来吧,主子身上……这个味道……王妃怀着身子呢,闻不得异味?” 赵攸瀚挑挑眉,面上颇带赞赏地点点头。 康平嘿嘿笑了笑,一溜烟出去了。 第246节 第188章 韶亓箫醉醺醺地被赵攸瀚扶回府中时,倒不算太晚,才酉时二刻而已。 但于韶亓箫而言,这在他回府的时辰里算是晚的了。 也幸好韶亓箫事先就派人回来报过信,否则赵敏禾还真不会安心。 赵攸瀚半撑着人,将他扶到榻上后,才转头对妹妹道:“他喝了不少,你身子不便,就让下人照顾他得了,自己别操劳。” 言罢,赵攸瀚迟疑了几分,又劝道:“我不知你们之间出了何事,但夫妻一场终是缘分,若能相互包容的地方,就包容一下。” 赵敏禾对自家大哥的话还是很听的,当下便回道:“我知道了。等他明日醒了,我会好好与他说说的。” 她这一整日也不是不后悔早上的问话太过直接的。归根究底,他们一家子现在过得好好的,她自己身上也不是没有秘密,何必再抓着他的“前世”不放?那样,反倒搅乱了他们现在的日子。 赵攸瀚上前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温和道:“也别委屈了自己。不管怎样,父亲和我一直是站在你身后的。” 赵敏禾笑着点头。 赵攸瀚又问起她腹中的两个孩子来:“再两个月,我的两个小侄子就该出生了吧?” 赵敏禾含笑颔首:“是呢。陈老太医说正常预产期该是三月底、四月初,不过双胎有可能会早产,陈老太医说叫我从三月就开始做好随时生产的准备。大哥,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母亲都将钱嬷嬷派过来照顾我了,现在她时时刻刻都跟在我身边,该注意什么都有钱嬷嬷替我盯着。” 赵攸瀚随着她的话又扭头去看她身后的钱嬷嬷。 钱嬷嬷立刻上前,堆着笑道:“世子安心,姑娘的身子很好。只要平日养得好,别受刺激,饮食又得当,按姑娘的状况到预产期平安生产都没问题。不过……”她大着胆子抬头看了赵攸瀚一眼。 赵攸瀚挑了挑眉,追问道:“不过什么?” 赵敏禾都来不及阻止,钱嬷嬷就扒拉扒拉全说了,“今日姑娘大约是心情不好,吃得没有以往多。这一天两天的还没关系,但如今姑娘这肚子还正在长,长期吃得像今日那么少,那可不妥!世子你就劝姑娘几句。” 赵敏禾有些心虚地低了头,默默地听着赵攸瀚后面的教育:“阿禾,你跟七殿下吵架归吵架,怎么可以委屈了我的侄子们。明日起,我会叫你大嫂和乐乐隔几日就上门一趟,要是再听到你吃的少了,小心我告诉母亲,叫母亲天天来你府上……” 赵敏禾快要坚持不住时,赵攸瀚总算大发慈悲,放过了她,但还是不免叮嘱道:“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要是想要教训人你就派人回府说一声,大哥自会替你出头,即便那人是皇亲贵胄。” 意有所指,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 赵敏禾没有说话,只抿了嘴笑笑。 她懂家人对她的爱护,但她也不得不考虑到后果。这与平常父亲他们喜欢拉韶亓箫进练功房可不同,那些只是小打小闹,即使传到别人耳中也无伤大雅,但若真动了真格,吃亏的只会是赵家而已。 送走了赵攸瀚,她又回到厢房里头。 韶亓箫刚呕过一次,正半睡半醒间着,康平伺候着他喝着解酒茶,但似乎因他的状态,解酒茶倒有一半多撒了出来。 康平着急地念念有词:“王妃,方才殿下在酒楼时就喝了一点儿解救的茶了,只是他刚喝几口就闹着不喝了,似乎没起效。这会儿再不多吞几口下去,明天殿下还怎么去殿中省上职?” 赵敏禾闻言,不禁靠近几步,想要跟着劝几句。 然而她刚一靠近,便被这冲天的酸腐之气冲了个头昏脑涨——韶亓箫本身就酒气满身,又刚呕吐过,普通人闻着就不适了,更何况赵敏禾这样的孕妇! 她飞快捂了嘴,还没来得及远离,刚一转头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这下子,可没人再在乎韶亓箫怎么样了,纷纷上前关怀。 林嬷嬷更是上前扶了人,直接命康平道:“快把殿下弄远一些,找几个小厮过来把他洗干净了再说!” 康平傻眼,被林嬷嬷狠狠瞪了瞪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叫人来将韶亓箫抬到净室去,自己左右看了看,发现王妃娘娘这儿插不进去,便一咬牙跟上了。 赵敏禾也只是被这突然的味道给刺激了,待缓了过来便觉得好受许多,只是刚吐过,口中的味道实在不好闻。 林嬷嬷又指挥着人给她漱口,完了又递上酸梅等物压一压味道,伺候得周周到到。 赵敏禾坐下来,对林嬷嬷道:“我这里左右无事了,嬷嬷还是去看看殿下那里。我也有点儿累,就先睡下了,殿下那里烦劳嬷嬷多费心。” 左右看他醉成了那样,今日也别想好好谈谈了,还是明日再说吧。 林嬷嬷应了是,想到她今日午间并未歇晌,挺了那么大的肚子确实该精神不济了,方才吐过之后,脸色也有些苍白,便目送了钱嬷嬷等人扶着王妃往寝居行去。 林嬷嬷心中暗叹:多好的妻子啊,她家主子犯了什么倔! 刚要转身,看着方才两位主子用过的痰盂,林嬷嬷灵光一闪! 有了,反正她是为了两位主子好,撒些小谎应是干系不大。即使最后被戳穿了,两人都不领情,按她这样的资历和年纪,大不了也就冷她一些时日而已。 第189章 林嬷嬷打定了主意,叫出了留下来守夜的抚音,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抚音惊着脸抬头,喏喏道:“嬷嬷,这么做……好吗?万一王妃怪罪下来……” 林嬷嬷拍着胸脯,直接道:“别怕,有什么事有老奴扛着!” 抚音还是有些犹豫:“可若奴婢动手的时候王妃醒了……” “就说是老奴的主意!请王妃看在老奴这老人家的面子上,不为难你还是可以的。况且,我可算是看出来了,王妃今日真是累了,方才一躺到床上就睡了,估计这会儿已经睡熟。你动作轻点儿,不会吵醒她的!” 抚音还是磨磨蹭蹭。 林嬷嬷气急地拍了她一下,压低了声音道:“王妃今日脸色本就不算好,脸上不用动,你只要在王妃唇上抹上一些白面粉,叫她一眼看起来很苍白便可。动作快点儿、轻点儿,自然不会惊扰到王妃。” 抚音一咬牙,扭头去了小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细细白白的面粉过来。 林嬷嬷捻了几许在手上摊开,很容易就让掌中附着了一层均匀的霜色。她满意地颔首,对着寝居方向朝抚音努努嘴。 抚音做贼似的垫着脚进去,不一会儿又满头虚汗地垫着脚出来,见了等在外头的林嬷嬷猛地点点头,表示任务完成了。 第247节 林嬷嬷这才转身朝西厢行去,腹中盘算着一会儿的说法。 韶亓箫这会儿还在西厢的净房里呢——离寝居远远的,绝对贯彻林嬷嬷那“把殿下弄远一些”的命令。 康平在两个小厮的辅助下,动手给他沐浴。 看着主子昏昏沉沉的样子,还几次都差点儿滑到小池子底下把自个儿淹死,康平一狠心,兜头给他淋了一桶水下去。 这下子,韶亓箫难得清醒了五分过来。 他呛着水,打起几分精神来气道:“康平!你干什么!” 康平手中的木桶还来不及放下,就缩了缩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嘴里陪着罪:“殿下,殿下息怒!奴婢也不想的,可殿下你醉得也太厉害了,再不把您弄醒,奴婢担心您会自己把自己淹死了。” “你……嗝~~” 韶亓箫才说一个字,就忍不住又是一个酒嗝。 泛着臭气的酒嗝一升到喉间,韶亓箫忍不住“哗啦”一声将胃里所剩不多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殿下!”康平赶紧扔了水桶,上前扶着他急道,“您怎么又吐了?赶紧洗洗干净,不洗干净的话,若是惹得王妃又一次跟着您一起吐了,林嬷嬷可不会饶了奴婢!” “你说什么?”韶亓箫摇摇晃晃地从池子里站起身来。 康平瞪了瞪眼,赶紧从身后的屏风上取过一件外袍,弯腰半跪在池子边用力将外袍一甩,将他赤|裸的全身罩在了里头。 “殿下,天儿太冷了,您先别起来,等洗完了再说啊。而且您这么大了,这赤条条的样子……” 韶亓箫踉跄了下,一把抓了康平的手,也打断了康平的唠叨。 “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 “……林嬷嬷不会饶了奴婢?” “前面一句!” “赶紧洗洗干净?” “……中间那句!” 康平总算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您方才回来吐了之后,王妃跟着您一起吐了!嬷嬷生气得不得了,扬言必须把您洗干净了!” 韶亓箫没听完他的话,便挣扎着从池子里爬了出来,一边暗地里骂康平不晓事,重点的事情不说,反倒把“洗干净”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说了无数次! “殿下,您先穿好衣服再出去啊。”康平追在后面喊人,“您就是着急得不在意外头的寒冷了,也不能这么赤条条地出去吧!” 韶亓箫一顿,只好又回身,胡乱换下身上的衣服,随意擦了擦湿透的头发,又飞快地重新换了一套衣物。 他甩了甩因醉酒还有些晕头的脑袋,便大步出了净室,预备飞身回到赵敏禾身边去。 然而,他刚一开净室的菱花门,便发现林嬷嬷已等在外头的小花厅里,笔挺着老腰板,冷着一张脸。 韶亓箫怔愣间,林嬷嬷已疾言厉色地开口道:“殿下,今日你做得太过分了!” “王妃怀着身子,这段时日的心思再是敏感不过。先不提您早上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甩头离去,晚上这么晚了,还喝得那么醉醺醺地回来。您这么做,置王妃于何地。您可知道,王妃今日都吐了一整天了!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她怀着双胎辛苦,之前的孕吐明明就好了的,可就被你这么一闹,却又开始受罪了!王妃这都快八个月身孕了,吐得全身虚脱可怎么受得住?你怎么就……” 风一般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 “……这么不懂事……”林嬷嬷慢半拍地停下绘声绘色的话语。 转头看韶亓箫的身影是急急忙忙往寝居方向去了,林嬷嬷不禁喃喃道:“我这才刚开始,后面还有好大一段呢,竟然不给我机会了。” * 韶亓箫被康平淋了一桶水,醉意就已清醒了五分,等林嬷嬷那些话一出口,剩下的五分也跑得一干二净。 他大步流星地跑进了寝居,快得守夜的抚音都没来得及请安。 不过一等人消失在屏风后,抚音喘着大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很快就一溜烟退出来了,还专门将菱花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了夫妻二人单独待在室内。 林嬷嬷算是抚养殿下长大的长辈,她一个丫鬟可什么都不是,真被殿下发现联手欺骗他的人里还有她一个,她可不得吃挂落,还是赶紧溜到林嬷嬷身边去为好。 梨花大床前,韶亓箫看着赵敏禾苍白如纸的唇色,只觉得心中悔恨无比。 他静静地站在她跟前,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敏禾嘤咛一声,在睡梦中抱着肚子笨重地翻着身。 韶亓箫见状,总算回过了神,赶紧上前帮着托了她的腰,缓缓地帮她翻身。 下一刻,赵敏禾却又蹙着眉,轻轻“嘶”了一声。 韶亓箫及其熟练地翻开她腿上的被子,放轻了手脚帮她按摩抽筋的小腿。 这样的事他干过不少次,倒很能拿捏得住按摩的手法,做起来很是熟稔。 赵敏禾抽了筋的小腿很快就缓和过来。但这一番折腾过来,她即使原本睡得再熟,也清醒了几分过来。 微眯着眼睛,透过室内夜明珠柔和的光线,她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自己脚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回来了……”声音自然到仿佛他只是寻常归家而已。 但配合着她煞白的脸色和唇色,韶亓箫只觉得心如刀割。就因为自己的逃避,害得她成了这样,他还如何说自己会爱护她一生? 他吸了吸鼻子,挪了几下便躺在了被褥上,隔着一层被子从背后将她整个人拥进自己的怀里。 “阿禾,你先醒醒神,听我说说昨晚我做的噩梦的事,好吗?” 第248节 赵敏禾本还晕晕欲睡着,听了此话便立时灵醒过来。 她踌躇了片刻,原本自己已打算放下此事了,就当做昨天晚上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眼下他却似乎下定了决心要与她摊牌。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静下心来听他说话。 韶亓箫吞了吞口水,从今生十二岁那年发现自己重生了开始叙述,说起前世他的不争,前世韶亓荇的虚情假意,而他直到最后才看清他的真面目;谈到今生他从回来后便改变了一些事,只是他下意识地没有提及他与她之间的私事,只说他个人在朝中前后两世的不同,最后才提及上次的北翟一案便是韶亓荇所为,他用出卖国家的方式中饱私囊,然后便是此次的水利修缮一事。 “前世的时候,韶亓荇他贪了锦州的治水银两,致使嘉河流经锦州的一段堤坝会在今年六月大雨时决堤,数万的百姓就此罹难。而今生,在我的提前干预下,虽已保住了锦州,但前些日子陶卓来报,韶亓荇他又命人去了南方,我怕……他若对南方采用同样的手段,那么今生的南方……会不会重演前世锦州的命运……” 赵敏禾并非土生土长的古人,在韶亓箫坦白前,她其实已经想过他该是重生的。此时他这么说了,她反倒一点儿都不惊讶,竟还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就像……因为没有超出自己的想象,所以……她如释重负了? 她呼了口气,小心地转过身来。但肚子实在有些大,她转得十分费力。 韶亓箫还没等来她听了这种事之后对他的判决,见她如此艰辛就已十分自觉地帮着她翻身。 两人面对面了,韶亓箫就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哪怕再提心吊胆,仍旧低着头。 赵敏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领。 “我白天吃得少,现在好饿。” 韶亓箫呆滞在当场,立时抬头望向她,喃喃开口:“什么?” 赵敏禾对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说了一遍:“我有点饿,还有点儿渴,我们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觉得唇上不知为何一直有点干涩,便伸出舌头舔了舔,下一瞬就体会到了舌尖异样的滋味。 赵敏禾惊讶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双唇,果真从上面揩下来一层细细白白的粉末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她讶然地抬头问他。 第190章 韶亓箫眼神很好,她唇上白色的粉末一被舔过,就露出底下微红的唇色来,显然这是被人特意抹上装病用的。从前他在承元帝的后宫就见过相同的手法。 但他了解他的阿禾的性子,她看似柔弱,其实最是自尊又倔强,再怎么样她都不会用这种故意装病的法子来博取男人的怜爱,否则前世温家的后院里哪儿还会有那个连氏的存在? 况且,要真是她自己弄的,她怎么会自己把自己拆穿了? 这也是他最在意的地方——方才她无意之下,把那些粉末吃进去了! 天知道给她抹了东西的人到底用的什么东西?! 她还怀着身子,吃出问题来了该怎么办? “林嬷嬷!” 回想从他刚才清醒以后的事,这事林嬷嬷一定脱不了干系! 韶亓箫赶紧飞身下了床,快步出去喊人进来。 林嬷嬷和抚音也并未离开,二人就在外头候着。 此时听了韶亓箫不像生气、反像是惊慌的声音,二人都吓了一跳,飞快对视一眼便手忙脚乱地推门而入,又急急忙忙地去将室内的灯火点着了。 韶亓箫见了二人,脸色铁青又急躁,手指着赵敏禾问道:“你们给王妃唇上涂了什么?不知道王妃怀孕吗,她自己连胭脂水粉都停了,你们倒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她抹上!” 林嬷嬷翻了个白眼,险些脱口而出“你知道她怀孕还气她”,还是一旁的抚音拉住了她。 抚音总觉得林嬷嬷每到王妃怀孕的时候,对殿下总是格外严厉,偶尔还不分尊卑,愈上了年纪反而愈发厉害,便赶紧上前一步,抢了先机答道:“殿下,只是面粉而已。从安州上贡来的上等小麦磨的,保证对王妃一丁点儿危害都没有!” 韶亓箫松了口气。 他还牢记着方才她说饿了,便又甩手吩咐她们去准备二人份的吃食。 赵敏禾已从床上撑了起来,走了几步到梳妆台前坐下,仔细观察了镜中人的妆容。 只见菱花镜中的女子面色微微发白,但并不是病态的苍白,只有唇上的颜色还真是惨白无比,又因方才她自个儿抹掉了一些地方,就显得深一块浅一块,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若忽视了这一处的破绽,她这样子乍一看还真像“病入膏肓”的样子! 可林嬷嬷她们没事把她弄成这样干嘛? 赵敏禾想不明白,便直接开口问:“抚音,你给涂这些面粉做什么?” 还来不及退出去的抚音缩了缩脖子,像个鹌鹑似的不出声了,手上却使劲儿扯着林嬷嬷的衣摆。 林嬷嬷笑得开怀,道:“这个,您问殿下吧。王妃白天吃得不多,这会儿该肚饿了吧?老奴亲手给王妃做碗面去,这会儿晚了,吃易克化的面条好些,安州进贡的小麦陛下赏了好些给咱们府里,厨房里还有很多哩。” 她一边说着,一边拽了抚音出去了。 这会儿韶亓箫倒是明白过来,方才林嬷嬷说的可不是“王妃白天吃得不多”,而是“王妃今日都吐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吐得全身虚脱”…… 显然,方才林嬷嬷是诓他的…… 想到这里,韶亓箫就想起来,他方才已将自己的秘密说了一大半了,只剩下她与他前世很少交集的事情,但那样也差不多了。 她现在,也该明白他的本身……其实算不上正常人了。 韶亓箫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有心想问问赵敏禾她此刻的感受,但又问不出口。 林嬷嬷亲自下厨,手脚利落地做了两碗最拿手的排骨山药汤面,很快就被小厨房的人送了过来,她自己和抚音却没在出现在他们面前,今晚守夜的人也从抚音换成了染香,真不知她们是怎么跟染香说的。 赵敏禾是真的很饿,汤面一送上来便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来,还一边吃一边招呼韶亓箫也赶紧坐下来吃。 第249节 韶亓箫看她这样,可不像怕他的模样,暂且安了安心。 加之自己这一整日也没吃什么东西,晚上更是只顾喝酒了,根本没用饭,此时也饿得不行。 两大碗排骨汤面便在一刻钟之后被夫妻俩飞快解决了。赵敏禾到底是吃过晚膳的,吃了一半的面条就吃不下了,便将面条都拨到韶亓箫的碗里,交由他来解决,她自己慢悠悠地喝着碗里剩下的排骨汤。 喝完了最后一口喷香四溢的汤水,赵敏禾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胃,又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好像……自己吃太多了些…… 她刚有些不好意思,就听到旁边更大的一声饱嗝…… 赵敏禾:…… 韶亓箫:……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同时“噗”地笑出了声。 这一刻,韶亓箫便明白了,相比他那光怪陆离的经历,她更看不开的是他早上逃离和一整日逃避的态度。 夫妻俩又躺回梨花大床已是两刻钟之后。 二人重新洗漱了一番,韶亓箫又乖乖喝了一盅解酒茶,便打发了染香去屋外头候着,就两个人窝在轻纱帐内小声说话。 赵敏禾这时候已经将他说的“前世”消化了几分,至于他最后的担忧——也是他前些日子一直苦寻无法的事情,她眼下也没什么靠谱的想法,便转而问起了另一桩她同样关心的事来。 “前世,咱们也是夫妻吗?也有圆圆和长生,还有我肚子里的这两个小家伙吗?” 韶亓箫僵了僵,赵敏禾察觉到了,蹙眉抬头轻声问:“怎么了?我们前世的结局不好吗?” 韶亓箫握紧了放在她身后的拳头,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实话说出他们前世并非夫妻,只好先哑声道:“嗯。我们……当时都卷入了其他人的夺嫡之争。我被韶亓荇利用为棋子,而你……你早早被害身亡……幕后黑手也是韶亓荇,我为你报完仇之后,也很快就病逝了。” 赵敏禾瞳孔一缩,喃喃出声:“……所以我们并未白头偕老?” 韶亓箫闻着她的发香,想到方才他们一起分食汤面的温馨。 他不想因前世在二人之间留下芥蒂,那些前世的黑暗有他一个人承受便可,她无须再知晓。 于是,他将错就错道:“是啊。那年你三十六岁,而我也在五年后去寻了你。” 赵敏禾听着这些,她自己虽不曾经历过,但想到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也忍不住揪紧了心,问道:“那圆圆他们怎么办?” 韶亓箫的笑容勉强起来,幸好赵敏禾此刻只埋首在他怀里,无法看清他的神色。 “前世,你只生了一儿一女。” 其实,若前世时她的第一个孩子能顺利生下来,她确实该有一儿一女的…… 赵敏禾不免勾了勾唇角,“是圆圆和长生?” 韶亓箫刚要应是,但话到嘴边却猛然反应过来,今生他对着圆圆和长生,可没有对待熟悉的人的味道!她那么聪明,即使今天没发现,时间久了却一定会发现他的破绽! 想到这里,韶亓箫眼底一黯,嘴上却含糊着道:“不是。今生我们成亲比前世要晚了些,孩子们似乎……嗯……也不是前世的孩子了。” 他的吞吞吐吐听在赵敏禾耳中就只是疑惑而已,对此她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 她学过生物学,自然明白女子受孕的原理,不同的卵子与不同的精子结合,确实生下的孩子根本就不会是原来的那一个。他们既连成亲的日子都不同了,那孩子不是原来的那两个,也不奇怪。 “你放心,前世我离世前孩子们都挺好的。”韶亓箫急于摆脱这个可能叫他露馅的话题,只快速道,“女儿嫁的还是她表哥,儿子……儿子也定亲了。反倒是——” 他大手罩上她圆滚滚的肚子,半是纳闷儿半是惊喜道:“今生这两个小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赵敏禾轻轻笑了笑,“你都说好多事情都变了,咱们又多出来两个孩子,不好吗?” 韶亓箫自然只会应“好”。 赵敏禾却还没完,又问起女儿嫁的是哪个表哥,儿子又定的是哪家。 儿子的定亲对象,韶亓箫随便说了一户家风不错的人家。这本就是他乱说的,说多了反而容易出错,他便将重点放在了女儿上。 “女儿嫁的是六表哥的次子,名叫赵熙。你娘家的家规你是知道的,女子嫁进去可比嫁到别家省心多了。” 赵敏禾果然被这个消息砸得有些懵,追问道:“是我六堂哥吗?他不是才三个女儿,哪儿来的儿子?” 还是“次子”? 歪楼终于奏效,韶亓箫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便忍不住兴奋道:“他前世娶的可不是现在这个王氏,而是另外一个王氏,一个从京外回来的官家千金。当年我发现他与你如今的六堂嫂结缘时,也吓了一跳。…………,后来我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回京那年的秋猎,六表哥便是跟王氏分在了一组,就是那一次叫他二人有了交集。而原本在前世,那次秋猎他们本是不会凑到一起的。…………” 这些事韶亓箫埋在心底很久了,又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自己憋着,偶尔还真有些不痛快,如今有个倾诉的对象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还真是蛮过瘾的! 赵敏禾也想了起来。那次秋猎是他特意安排的,为了掩她的耳目,他还特意煞有其事地请了别人来,男子一队中他请了赵攸涵这个一起长大的表兄,而女子一队中二公主请了王晴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这么说,缘分还真是挺奇妙的。 她听着韶亓箫诉说,不知过了多久,她便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穿越的秘密也分享给他。 正踌躇间,窗外却传来四更天的打更声。 韶亓箫一愣,摸了摸脑袋,将赵敏禾按下道:“原来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真是我的不是。你还怀着身子,快睡吧。” 赵敏禾确实觉得精力不济。她想了想,决定以后有机会再说,反正他们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 她抿嘴朝他笑了笑,这才乖乖闭上双眼。 睡意来得很快,赵敏禾没一会儿便觉得意识昏沉起来。 她察觉到韶亓箫在她额上烙下了一吻,才自己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 赵敏禾微微一笑,安心地睡了。 第250节 只是,彻底睡着之前,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她忽略了。 第191章 第二日,赵敏禾因昨晚上睡得迟,直到过了巳时才醒过来。 身边的被褥因着暖炕,尚有余热,只是韶亓箫早已上朝去了。 赵敏禾有些呆呆地坐在床上,好一会儿以后才清醒了些,揉了揉散乱的头发,才命人端水给她洗漱。 用了些早膳,逗过儿女,很快就又是午膳,之后她又照例去歇了会儿午晌。 等起来的时候,赵敏禾有些无奈,这还真是吃了睡、睡了吃,也就昨天她心中存了事,才没这么不是吃就是睡的。 坐在梳妆台前,赵敏禾想到后来韶亓箫告诉她林嬷嬷耍的把戏,倒是有些忍俊不禁,这会儿又仔细端详起自己的脸色来。 她的脸上还是跟昨晚差不多,不是健康的白里透红,而是有些过于白皙,但看起来这并不是病态的苍白,更多的是她这几个月来为了养胎闭门不出、没有多运动的原因。 若是把嘴唇涂白一些,在晚上灯火阑珊时,倒是的确很能唬人。 赵敏禾捧了捧自己的脸颊,微微一笑。 就算现在这个样,也比她上辈子的常年苍白好很多了。说起来,自己两辈子都算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上辈子她是病美人,这辈子就…… 赵敏禾猛地顿住了! 她总算明白过来昨晚她临睡之前忽略过去的东西! 韶亓箫经历过两世,那他前头的那一世,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也是她吗? * 韶亓箫今天回来得早,而且进府时整个人都洋溢着轻松与自在,他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叫人一看便知他心情很好。 然而他的好心情却在进主院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林嬷嬷神情焦急地上前来拦住他,急匆匆道:“殿下,王妃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可过了晌午的歇晌之后,不知怎么的却开始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小郡主和小世子过来时才勉强笑了几分。奴婢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说。” 韶亓箫一惊,人已大步跨进寝居。 赵敏禾倚在贵妃榻上,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外的一枝红梅,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韶亓箫来到她跟前蹲下,抓着她的双手道:“阿禾,你怎么了?昨晚我们说话时不是还很好吗?” 他的眼底幽暗,有着小心翼翼,有着紧张的希冀,提及“昨晚”时带着明显的忧虑。 可这份忧虑究竟是对着她的?还是前世的她? 而她直到此刻,依旧无法肯定那又是不是也是自己? 赵敏禾狠狠闭了闭眼。 她必须弄清楚,否则这个裂痕会一直存在她和韶亓箫之间。如果她如今的幸福只是顶着她人的名号得来的,她又何必自我催眠?早早决断早早了结,这才是她的性格! “昨天你说了你的秘密,想听听我的秘密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的秘密? 韶亓箫愣愣地点点头。 赵敏禾挪了挪位置,好叫自己靠得更舒服些。韶亓箫见状,虽依然疑惑但仍不忘起身扶着她笨重的身子,又细心为她整了整身后的大迎枕。 赵敏禾眼底更是复杂。 即使要坦白,她也深刻地希冀着他的这份温柔从始至终都是对着自己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赵敏禾深吸一口气,为了不叫自己中途反悔,她飞快开口道:“你有你的前世,我也有我的上辈子!我自一出生,就记得我前一段人生的经历。从小到大,从懂事到死亡,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真的可以确定,自己前世所爱的,也是我吗?” 韶亓箫怔在了当场。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有记忆?!那岂不是将他的谎言也明明白白地看穿了?! 直到此刻,韶亓箫才清楚地看清,自己心底从来只希望她的眼中、心中统统只放下他一人!哪怕从他自己嘴里说出去,哪怕今生这些都没发生过,她也根本不记得,他也不希望她知道她曾经跟另一人有过白首之约!更何况还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 赵敏禾见他没什么反应,一咬牙、一狠心又道:“我的意思是,我的上辈子并非忠勇伯嫡女这个身份,而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转世而来,”她苦笑道,“只是大约是转世时没有喝孟婆汤,这才叫我这辈子带着记忆出了母亲的肚子。这样的我,你可能确定与自己前世倾心的是同一人?” 如果……其实前世与他携手一生的,是另一个灵魂呢? 韶亓箫的心还没来得及掉入深渊,听了这番话才猛地松了呼吸。 他紧紧握了握从方才开始就发软的拳头,开始认真思考她的提问。 片刻之后——在屏息以待的赵敏禾这一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韶亓箫才抬头轻笑了一声。 “阿禾,你说的太严肃,我竟被你带跑了。”他坐到她身边,揽住她挎着的双肩道,“我们今生认识多长时间了?” 在赵敏禾的呆滞间,他已自己回答道:“前世我认识了你十九年。今生呢,我们相识十三年,成婚八年。这些年里,你给我绣过荷包,做过点心,做过菜;我陪你舞过箭,骑过马,还常常陪你饭后散步。若你换了人,你真以为我会那么多年都没察觉出不同来?” 赵敏禾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还是我?” 韶亓箫点头,“这世上的人,可没有两个人会有着完全相同的性情,又完全相同的手艺,还有着完全相同的生活习惯!” 赵敏禾长长出了一口气,下一瞬只觉得浑身一软,还是韶亓箫眼疾手快,将她扶进了怀里。 第251节 她的来历叫他惊诧不已,但她此时的状况由不得他把时间用来整理自己的情感。 将怀里的人扶好了,韶亓箫贴在赵敏禾耳边轻声道:“阿禾,你与我前世如何,已影响不到我们如今的日子;同样,你是不是前头有过一次人生就更与我们此世无关。我们不应该再抓着那些记忆里的事不放,而应该多把目光放在以后。” 他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赵敏禾听进去了,埋在他怀里微微颔首。 * 赵敏禾心结既已去除,便很快又恢复了精神头。 在这日后,林嬷嬷等人便发现他们的殿下与王妃感情更进了一步,甚至比新婚时还要黏糊。 除了韶亓箫一回府,夫妻俩便开始形影不离之外,林嬷嬷还经常看到二人头靠着头说着悄悄话,等她带着其他下人过去了,两个人却又默契地停了话头,直到她领着人走了,王妃才又偷笑着把嘴巴贴到殿下耳边去说话。 真是……被这恩爱糊了一脸。 林嬷嬷叹息了一回,她家老头子怎么就去得早呢…… 林嬷嬷不知道的是,自赵敏禾与韶亓箫分享了彼此的秘密,彼此之间的感情自然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二人说的悄悄话,自然也与韶亓箫的“前世”和赵敏禾的“上辈子”相关了。 这时候,韶亓箫反倒有几分庆幸,若没有她的“上辈子”做缓冲,那他也许会招架不住她关于“前世”的追问。 现在这样挺好,不单他们彼此可以跟对方说说隐秘的话,有了事也可以和对方多商量。 就像他前头一直为难的事。 韶亓箫一直不曾放弃过派人去南方,查探那些五皇子派去的人的踪迹。 只是茫茫人海,实在没有收效。韶亓箫每每问起陶卓关于此事的进度,得到的却始终是没有好消息的答案。 赵敏禾听完他这些日子来得到的所有情报,沉吟道:“我以为,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就好。无论如何,你尽力改变了锦州百姓的命运,这是事实。” 韶亓箫摇头,“还不一定。我只是保证这一次锦州河道的堤坝修整不会被偷工减料而已。况且,还有那些一直没被追踪到的人,他们去了哪里?会不会利诱其他地方的官员贪墨治水银两?这些还都是未知数。” “七郎想得太悲观了。按你的说法,韶亓荇也不是笨蛋。”她自得知在他的前世,韶亓荇便是杀害她的凶手后,便省去了“五皇兄”的敬称,“他前世选锦州,是因为他觉得锦州不会发生洪涝,此时即使去南方贪墨,那也一定选的是自古的风水宝地,很少发生洪灾的那种。恕我直言,七郎以为大周这些年来出现大贪官的人数多吗?” 韶亓箫摇头。 赵敏禾接着道:“承元二十六年时,北地旱情频发,当时有一地的长官贪了赈灾银子。据我所知,那个官贪的数大约在五千两,这都叫父皇大发雷霆,不单自己的官位不保,还连累得此后七代不得为官,当时朝中更加人心不安,不敢再赴其后尘。更何况这次治水,涉及了比五千两还要大的数目,即便有人动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头上的官帽。” “而要贪去一地的治水银子,一个官儿可不够,必须将当地差不多的那些官员的嘴全部封住。” 韶亓箫随着她的话沉思起来。 “按我的想法,七郎不若仔细回想在那些发生洪涝的地区里,有哪些地方既是风水宝地,又刚巧会有官员可能会有这个胆子来贪这笔银子?” 即使如此,这也是一样浩大的工程。不过在毫无头绪的时候,这也算是一个线索。 韶亓箫思考之后,又道:“时间赶不及,倒是可以率先排除掉那些父母官刚正不阿、为官清廉的州府。” 换了是他,如果明知这个地方的长官冰壸秋月、嫉恶如仇,是一块硬铁板,那么为怕行迹败露,自然也会避开这些地方的。 他立刻又踌躇满志起来,正要匆匆去找陶卓吩咐,却听赵敏禾又出声叫住了他。 “七郎,我虽未到过锦州,但却学过《地理志》。锦州位处大周的腹心地带,又是盆地的地形,一旦发生洪涝,洪水就会难以朝四面泄去。而南方地势平坦,河道四通八达,相互交错,泄洪更快。这两个地方,若降雨量相差无几,但造成的损失绝对是锦州严重许多,会危害到的人命也是锦州多得多。所以,即使最终无法抓住那些人,你做的也已经够多了。” 赵敏禾起身,笨拙地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七郎,我们是人,不是神。” 第192章 赵敏禾的安慰对韶亓箫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他依然着陶卓等人抓紧时间追寻那些人,但起码他不再胃口不佳,夜里也不再梦魇加身。 赵敏禾见状,也缓了口气,自个儿也更能安心养胎。 然而,注定她这一胎是波折重重的。 进了二月之后,忠勇伯府传来不好的消息——老伯爷赵祈病重。 赵祈自七十岁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但因赵家人重视,每次不惜重金及时聘请名医圣手诊治,用上各种珍惜药材疗养,加上老伴儿金氏也看他看得紧,诸如喝酒、吃肉这类禁忌的事,从来都只许他点到为止。这才使得他虽身体不好,但也从没什么危及生命的大病,就这么安安生生地活到了八十多岁。 直到三年前长生出生那时,赵祈的身体才动了真格的。 这以后,即使大家都埋在心里不说,但也都明白——老伯爷的日子已经进入倒数了。 这三年,赵祈的身子在整个忠勇伯府的关怀与精心照顾之下,虽没有再次出现三年前的险情,却也一直无法好转。每回入冬,整个忠勇伯府就战战兢兢的,生怕赵祈的身子熬不过这个冬天。 而今年,谁也没想到,分明已经入春的气候里,老伯爷的病情却开始恶化了。 原本赵祈病重,赵毅是反对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怀孕后期的女儿的,但吴氏却以为公公眼下只是病重,又不是马上就不行了,何必瞒着赵敏禾呢? “阿禾是个通慧的孩子,我想她早有心理准备,与她好好说,她能承受的。反倒你这样瞒着,倒显得公公……太医不是说过,只要能熬过这段时日,等天气回暖就会有一些了。” 但是下回的寒冬降临时,就只怕连太医也要束手无策了。 公公今年八十六岁。 这个年纪不说在民间,即使是权贵云集的襄京城内,也是难得的长寿之人。 吴氏又道:“况且,如今朝中乱,与其被别人恶意透露给阿禾知道,惊着了她的胎,倒不如我们自己告诉了她。” 赵毅这才勉强同意了,又因吴氏打算亲自往璟郡王府去一趟,自己慢慢说给女儿听,赵毅才彻底没了意见。 赵敏禾得知此事,低了头静默了许久。 吴氏拍着女儿的手,劝道:“别这样,生老病死,本就是生命的常态。” 第252节 赵敏禾睁着发红的双眼,勉强道:“女儿理智上是明白,只是感情上……”她忍住了临到眼眶的眼泪,缓了缓道,“还有祖母,祖母这几年身子也不大好了……若是祖父他……” “咱们为人子女的,至少应该叫长辈在这个时候安心些。真到了那一天,也好了无牵挂地走。” 赵敏禾颔首,然后命人收拾了些东西,跟着吴氏回娘家探望。 赵祈自三年前的大病后就开始日渐消瘦,如今已是瘦骨嶙峋的模样,但他却比小辈们看得开多了。 “他们也真是的。我这些年不是常常会来上那么几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非得累得阿禾你跑来跑去。” 赵祈说着话,神色颇不以为然,但赵敏禾听得出来他声音中的虚弱,说完这一句还喘了好一会儿的气。 她才只靠近几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金氏拉住了。 只见金氏瞪了瞪眼睛,道:“说话归说话,你不许靠太近。你祖父这两天还发着烧,可别将病气传给你了!” 赵祈这会儿也缓了过来,跟着道:“阿禾,你的孝心祖父明白。但眼下,听你祖母的。” 赵敏禾不禁道:“祖父,我会小心点儿的。” 金氏不管,直接拉着她,将人按在了四五丈开外的椅子上坐下,直接道:“我和你祖父是为了咱们的两个小曾外孙子,又不是为了你,你少自作多情。” 赵敏禾苦笑不得,但听到金氏还有心情这么来说笑,便也松了一口气。 金氏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拍了拍孙女的手,缓缓道:“祖父与祖母活了这么把年纪了,五代同堂,家中和乐。就是眼下同时走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这话不免有给赵敏禾打防御针的意图,赵敏禾听出来了。 赵祈也说道:“你祖母说的是。祖父小时候在城,一切都有父亲和郑叔父在前头挡着,还没来得及长大去砍北翟人,父亲就带着一家子跟着郑叔父进京了。没两三年忠勇伯的爵位就来了,然后我什么苦都没吃,就成了世子。我这一生,该享的福都享过了,反倒遗憾没有机会上阵杀敌。” 赵敏禾揩了揩夺眶而出的眼泪,哑声道:“祖父胡说,我可听祖母说过,祖父是亲身经历过当年城之战的人。” 赵祈摆摆手,道:“当年我那么个黄口小儿,能做什么呢?” 赵祈说了这些,就精神不济起来。 金氏带着赵敏禾便轻手轻脚出来了,好叫他可以安静地歇下。 金氏一边拉着她走,一边说道:“子孙后代里,男嗣们不管怎样,都是姓赵,女娃娃们却操心多了。下一辈里,安安康康以下的孩子们都生得晚,嫁出去的只有阿禾你一人。偏偏你嫁得还是最不省心、也是赵家最伸不上手的皇家。所以祖母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你。阿禾,该说的,祖母先前就跟你都说过了。你要自己心中有数,嫁入皇家的女人,是不能将全副心思都寄托在男人身上的,自己也得立得住。” 赵敏禾含泪颔首。 祖孙俩正在安鹤堂的小花厅中说话,就听下人禀报赵煦来了。 赵煦自去年起,便升任了昭武校尉一职,负责从京中往各地押运治水的钱粮之物。可以说,赵煦已足有大半年常在外奔波,赵敏禾这段时日也几乎没有见过这个大侄子一面。 这一回赵祈病重,赵煦本该在前两日就出发押队去并州的。 只是并州实在太远,赵祈这回的病来势汹汹,谁也不能肯定等赵煦回来赵祈还在不在。于是,赵煦便请旨暂且留了下来,遇到京畿附近之地急需武官押送银粮的,才动身离去几日,在京的时候也不再宿在大营了,而是每日都回府来,陪伴在祖父身边。 这样多多少少影响了赵煦的功劳,只是忠孝两难全,赵煦会有此选择,倒也不叫人惊异。 颀长俊挺的青年从外边跨入小花厅时,赵敏禾只觉得屋子都蓬荜生辉起来。 以前的赵煦是个翩翩少年郎,但年过二十之后,他的气质开始内敛,周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象,加之仪表不凡,更显出众,倒是与赵攸瀚这个父亲的气质隐隐雷同起来。 赵煦也是来看曾祖父的,但赵祈已经睡了,他便只是在床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便回到小花厅中来陪着金氏说说话,也是多了解曾祖父的病情几分。 金氏的精神头也算不上多好,说了一会儿话便也疲惫起来。 赵敏禾见状,便也不再多劳累祖母,对她道:“祖母安心去休息吧。我自叫阿煦陪着,去大房看看。明日再过来看望祖父。” 金氏本想劝她过几日来便可,但想到外孙女执拗的性子,跟自己的长子一样,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便只好叫赵煦好好陪着。 她想了想,又对赵煦道:“我听说七殿下如今正忙着,今日也不知何时能下衙,阿煦,一会儿你送你姑姑回去,务必将她安全送回璟郡王府才行。”顿了顿,又道,“以后,都你负责接送你姑姑。听到了没?” 赵煦应下。 赵敏禾也不好反对。 别看韶亓箫现在很少有入夜才回府的情况,但他如今在殿中省可一点儿没有从前那么轻松自在,除了前些日子他们闹出矛盾、他会早些回来之外,平常他都只是抓紧时间将事情做完了,然后擦着晚膳时分回府,更别说像以前那样早退的情况发生。 所以,这些日子也别指望他来接送她回府了。 要是平时,她自己来回也没大问题,但眼下进入了她的怀胎后期,随便一想便知道婆家娘家,只怕都不会允许她一个人带着侍卫丫鬟们在两府间来回的。 金氏去歇息后,赵煦一丝不苟地扶着赵敏禾起身,慢慢地往大房那边行去。 这个时辰大房只有宋氏在,见了赵敏禾,看她挺着硕大的肚子,自然是赶紧上前扶了她坐下。 “你这肚子也忒大了些,怀双胎就是辛苦。可得小心才是,一会儿叫阿煦送你回去,这以后你来府里,也事先派人来说一声,我叫阿煦去接你。”宋氏道。 赵敏禾微笑道:“祖母方才已经吩咐过了。” 宋氏满意地点头,在看到一旁沉默地听二人说话的儿子时,却一脸嫌弃地甩手道:“去去去!咱们女人家说话,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赶紧去给我找个儿媳妇回来!” 赵煦已对宋氏这般的说教见怪不怪,施施然行礼下去了。 宋氏又是好一阵肝火上扬,忍不住对赵敏禾吐苦水道:“你说他都多大了?你这个只比他大了几个月的姑姑,如今孩子都四个了。他呢?连个媳妇儿的影都没有!这样下去,拖成了老男人,又有人使劲儿地朝他泼脏水,今后谁还会要他呢?” 赵敏禾抽了抽嘴。 赵煦的婚事还真是一波三折。 之前,赵煦说服了赵攸瀚,请家里暂且别替他定下亲事。很久以后她才从宋氏的抱怨中得知,大侄子不想寻个相敬如宾的夫人,而是想要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那时候,她还觉得挺有道理的。而宋氏,即使颇有微词,但也妥协了。 但后头赵煦年过二十,却还是光棍一条,反倒后头比他小两岁的堂弟后来居上,不单娶了媳妇,还三年抱俩,天天有咿咿哦哦的孩子声从隔壁院子传出来,惹得宋氏眼红不已,从那以后便开始催婚之路。 第253节 三十五年时,赵煦终于屈从了宋氏为他看好的一门亲事,姑娘是个温柔大方的,虽然赵煦还是觉得这个姑娘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但他碍于对母亲的孝顺,还是同意了。 但天不遂人愿,说好的那家姑娘却在正式过定的前两个月摔断了腿,之后就传出了玄壇寺的大师批语赵煦乃是克妻之人的传言。那户人家一开始倒没有人云亦云,只是他们也是疼爱自家姑娘的人家,便有些摇摆不定。宋氏见状,上了两次门后,那家总算也松动了。 只是最后,那家却还是在文定前夕反悔,还飞快与另一家定了亲。 赵家自然不依,上门去讨说法后,那家虽含糊其辞,但却暗示了自家也是受了胁迫。 若非赵煦本人真的对这件婚事只是可有可无,甚至对婚事不成了还隐隐带了几分庆幸,宋氏当时真想上门与他们好好理论理论。 只是自此以后,赵煦这克妻的名声又被砸实了几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宋氏即使到了今日,还是愤愤不平,“胁迫的人出自安王府,乱传我家阿煦命格克妻的也是,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自己都嫁人了,还巴望着别的男人,不守妇道!有病!” 赵敏禾也是无语。 自己嫁不了,就不让别人嫁? 这什么奇葩! 但宋氏已经冒火,她自然不会火上浇油,只坐在宋氏身边,拍拍她的胸口连声道:“大嫂,消消气,消消气哈。” 宋氏显然无法平息,怒道:“那种祸家之源,我能看上她当儿媳妇才怪!” 赵敏禾只好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慰她。 索性宋氏也只是借机抒发一下儿子婚事不顺的郁闷,很快就停了下来。 她低头摸了摸赵敏禾的肚子,笑道:“孩子们近些日子可乖?我同你说,怀孕到了后三个月尤其需要注意,更何况你这还一下子两个!说起来,我家阿禾就是能干!皇室这么多年也就正懿皇后做到的事,被你做到了!” 赵敏禾抽了抽嘴角,心说这是要看遗传的基因的吧,哪里是人为决定的! 不过在这种时代,能生很大程度上会被归功于女人。 “可惜他俩小家伙怎么不在国库充裕时来呢?到时候陛下龙心大悦,一定赏下好多东西。现在可好,眼下国库都快被搬空了,等他们出生,还能得什么好东西?” 总算接到一句能接的话,赵敏禾笑道:“刚诊出双胎时,父皇就赏过双份的东西了。这些日子父皇还从自己的内库里陆陆续续赏了些。东西不少了。再说我府里也有富余,还能缺衣少粮不成?” 虽每份是比圆圆和长生当初时要少一些,但每次都有两份啊,加在一起还是比圆圆他们要多的。 宋氏点点她的脑袋。 “陛下内库的东西可本来都是七殿下挣的,你们得一些,哪儿会不行了?” 再说,她旨在说明承元帝对璟郡王府的恩宠,哪里又是真在乎那些东西而已。朝中人人都精明着呢,将承元帝的态度看得明明白白,看人下菜碟儿都是常理。 妹妹不开窍,宋氏也不再多提。 姑嫂俩又说了会儿话,宋氏就命儿子过来送赵敏禾回府。 她与金氏倒想到一块儿去了。“七殿下那儿这段日子怕没那么多空余来接阿禾。阿煦,这些日子你多费些心,接送阿禾的事就交给你了。” 赵煦笑嘻嘻地道:“知道了母亲,祖母已吩咐过了。” 从这一日起,赵祈病重期间,几乎大半都是由赵煦接送赵敏禾来回。 韶亓箫觉得赵煦还算靠谱,便也同意了。但他还是极力抽出一些空闲来,好亲自送赵敏禾去忠勇伯府。 就这样到了二月底,赵祈的病情总算开始有了起色,算是闯过了鬼门关,只是还是大意不得。 赵敏禾舒了口气,加之肚子这一个月又大了不少,只好改为了每隔三日才去看望祖父一次。 这一日,她照常从府中出来,被赵煦接了去忠勇伯府。 赵煦在外头骑着马,赵敏禾扶着肚子坐在舆车里,身边坐着钱嬷嬷和抚音二人。 突然间,外头的喧嚣大街上,传来人们的尖叫声。 “杀人啦——” 赵敏禾心头一跳,正犹豫要不要叫赵煦过来问问,便见到舆车的车帘猛地被人掀开,然后是赵煦猛扑过来的身影,连带着舆车徒然间天旋地转起来…… 第193章 即便那只是霎那间发生的,但拜赵敏禾这么多年的习箭习惯所赐,她的眼神很好,清清楚楚地将赵煦飞身扑进舆车时的张惶看得一清二楚。 几乎是他扑到自己身边的一瞬间,舆车猛然一震! 只听得外头一声凄悲而嘹亮的马鸣声,舆车车头部分就像是被重物骤然一击,整个车厢不由猛地歪斜开去!被撞击的一侧已翘了起来,赵敏禾感觉到了自己臀下木板的倾斜…… 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她绝望得闭了闭眼。 若只是一阵颠簸,她还勉强能肯定孩子不会有事,可若舆车横倾摔到地上,那还来不及逃出去的她会怎么样? 事出突然。 飞扑而来的赵煦已一手托在赵敏禾的头颈部,一手勉力护住她的肚子。 在车厢骤然的移动中,赵敏禾下意识地蜷起自己的身子,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去护着她腹中的胎儿。下一瞬,她只觉得自己的臀部跟着车厢跳了跳,还有最心惊的是颈部——因为惯性,在车厢猛移时,若无外力,她的颈部只会跟着猛地一甩…… 还好,赵煦用自己的手掌护了她一下,才没使她受伤,只是随即赵煦的手臂便狠命磕在了车厢上。 赵煦闷哼一声,咬牙忍住了钻心的疼痛,脸色却已苍白如纸。 轻轻的“咔嚓”一声在狭小的舆车里爆开。 赵敏禾靠得赵煦极近,她听到了,晓得他的手不是脱臼便是骨折了。 万幸的是,舆车在被撞得歪歪斜斜的同时,套在车上的马匹也是一阵受惊,嘶鸣之下举蹄便就要往前奔袭而去,舆车在这一道猛然的拉力之下,竟是没有倾然而去,飞起的一侧轮子也在重力之下又猛然落下。 第254节 车厢里的人只觉得一阵失重。 赵煦伤了一只手,剩下一只并不够捞住挺着大肚子的赵敏禾,眼看赵敏禾这个孕妇就要重重地摔在车里,本同坐在车厢里的钱嬷嬷和抚音总算有了反应。 “王妃!”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拿自己当肉垫,但来不及了,加之车厢失重,饶是抚音跟从前的拨云那样练过几手,也无法行动自如,更别提年老体弱的钱嬷嬷了。 二人只来得及伸出双手挡了挡赵敏禾的倾势。 随着车厢一侧木轮的砰然落地,舆车里的四人摔做一团,钱嬷嬷和抚音的脑袋更是重重地磕在了一起。幸好大家有志一同地知道赵敏禾的腹部绝不能被冲撞,极尽所能避开了,才叫赵敏禾的肚子没有被撞到。 但危机仍未解除! 眼看着舆车就要被外头受惊狂躁的马匹拖走——马匹受惊之后发了狂,谁也不知会拖着舆车往哪里横冲直撞! 火光电石间,陶卓手持锋利大刀飞上了舆车,只来得及扭头对车里的人大喊一声“抓好了”,便手起刀落,将将马匹和舆车连在一起的缰绳一斩而断! 得了自由的两匹骏马瞬间便已撒蹄而去。 饶是如此,惯性之下舆车仍朝前滑了几丈出去。但这几丈,相对于被疯马拖着横冲直撞,已不知好了多少。 舆车中的四人或轻或重都受了伤,算起来被三人齐齐护着的赵敏禾算是最轻的,更多的反而是受了惊吓。 赵煦咬牙忍住了手臂钻心的疼痛,低下头急急问道:“姑姑,你怎么样?孩子可好?” 赵敏禾惊魂未定,双手牢牢护着自己的肚子,望着他额上因疼痛而出的细汗,狠狠喘了口气道:“我没事,阿煦你怎么样?” 赵煦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去摸自己受伤的手臂。 “只是脱臼了,”他对赵敏禾露出安抚的笑容,“接回去就没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咬了牙,已用完好的一手抓住脱臼的手臂,缓缓拖动后又猛地往肩部一按,使之复位。 按上去的一瞬间赵煦闷哼一声,却没再发出任何一声。 然后,他便撩起衣摆,轻声道:“姑姑,我出去看看,你留……”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吵吵嚷嚷的杂音下,一声清亮却带着仓皇沙哑的嗓音在外头响起:“夫人可是王府的女眷?” 车帘已在方才的混乱中不知脱落到哪里去了,赵敏禾和赵煦便清清楚楚地见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头发也脏兮兮的小身影挤过了外头陶卓带领的璟郡王府的侍卫,扑到舆车前五体伏地。 他的身板很小,身材瘦弱不堪,浑身上下看上去没有几两肉,头脸更是脏乱得不成样子,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戳着好几根稻草,又零零散散地从额头盖下来,将一张看上去很小的脸盘盖住了一大半,只看得见他瘦得凹下去的两颊——这与寻常的乞丐没有两样,只是这乞丐一看便知年纪还很小,约莫才十一二岁。 只是此刻,这小乞丐口中却说着不符合他身份的话:“民……小民有要事禀告,事关大周社稷,还请夫人救救我!” 赵敏禾摸着自己开始隐隐作痛的肚子,还没有说话,便见赵煦脸色铁青地跳下舆车,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剑,来到这小乞丐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寒声道:“别以为我没看见!方才喊‘杀人’引起人群混乱的是你!故意去撞了高家的马,才叫他们的马失控起来撞上了我们舆车的人,也是你!” 若不是他和陶卓动作够快,一人飞身入车中护着姑姑,一人又毅然斩杀了高家作乱的马,谁也不知他的姑姑怀着那么大的肚子会怎么样! 他将人抓到了半空中不放手,眸底冷冽如霜,浑身透着如实质般的杀意,叫人没有丝毫犹疑——他真的会动手杀人。 他真的会杀人! 悬空在半空中的傅云只觉得此人分明只是提了自己的衣领,却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无法言语。 面前此人只用了一只手臂就将自己困得丝毫不得动弹,眼底酝酿着狂暴的冷意,手上的宝剑更是幽光闪烁,仿佛等着祭品以供饮血,光是一眼就叫傅云瑟瑟发抖起来。 傅云哆嗦着唇,就要求饶,眼角却闪过一丝刀光,视线随之转过去之后,傅云便见到那一路尾随自己进城的几个灰衣人正逐渐靠近,一人甚至已从宽大的袖中掏出机弩来…… 傅云再不犹豫,用尽自己最大的声音喊道:“我父亲是江州安成府萍乡县知县傅怀安,江州刺史田经义、安成府府尹左林贪了朝廷下拨的水利银子!只因我父亲不愿同流合污,他们便联合起来诬陷我父亲贪赃舞弊、徇私枉法,将他下了大狱,请陛下为我父亲伸冤!” 傅云说得很大声,几乎方圆五十丈内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里又是襄京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即使方才还有混乱的人声,在傅云说出第一句后也不免安静了下来。 待傅云全部说完,身边已是万籁俱寂。 还身在舆车中的赵敏禾紧紧握了握拳。 江州位处南方,地方对上了! 难不成……若真如她想的那般,那这个人必须保! 然而,还不等她说话,变故便生。 赵煦正紧盯着手里提着的人不放,便突然感觉到脑中一阵冷意。他浑身一凛,飞快将提着傅云的动作改成夹带在腋下,然后就势一滚。 就在他刚离开的原地,擦着他的衣袍飞来的,却是泛着冷光的弩|箭接二连三地朝他们而来! 第194章 “保护王妃!” 赵煦夹带着小乞儿打扮的傅云翻滚躲避弩|箭的同时,陶卓反应也不逊色,立即抽出锃亮的腰刀,大吼一声。 下一刻,原本散在舆车周围的王府侍卫齐齐抽刀,一半人围成一圈,在舆车周围形成护卫之势,另一半人欺身而上,与突然亮了刀子的一群灰衣人战成一团。 “啊——杀人——” 原本还围在周围做看客的人群尖叫着散去,场面立时混乱起来,王府的侍卫顾及平民百姓的性命,便有些伸展不开手脚,倒给了那些灰衣人机会靠近赵煦和傅云二人。 赵煦手持宝剑,一挑一刺间从容不迫。 他三岁起便由赵攸瀚手把手地启蒙,习武已逾二十年,赵攸瀚又对他从来严苛,赵煦的身手绝非浪得虚名,即使夹带着一个傅云,即使脱臼的手臂依旧酸软,一时也尚能自保。 陶卓长身立在舆车车头,看得比他人更加清楚。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刺客目标是自己身后的王妃,但没一会儿他便发现端倪来。 第255节 这些人并未攻击舆车,除了几个与外圈的几个侍卫战在一处之外,余下的人反倒都将手段都用在了赵家大郎那一头——准确的说,应该是赵家大郎身边带着的那个小乞丐! 陶卓想起来前些日子韶亓箫命他暗中查探的事,虽不知是何原因,殿下又是从哪里来的消息,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方才那个小乞儿大声喊出的话,极有可能就与殿下一直命他查探的事有关! 那么那些人……? 还不等他想完,只见其实一个灰衣人绕到赵煦身后,想给那小乞儿的心窝子上来一刀,却被赵煦惊觉,赵煦一个飞转的躲闪之后抬脚就是当胸一踢。 只是到底没有完全躲开,自己的手臂上被划开了一刀,顿时鲜血直流。 陶卓脸色一变,命里圈的侍卫保护好舆车里的赵敏禾——为防对方故布谜障,保护王妃的人手绝不可以撤了。陶卓便亲自跳下舆车上去援手。 有陶卓的加入,赵煦立时轻松不少。 他也看出来这些人像是拼了命似的要弄死他手下这个怪异的小乞儿,便趁着陶卓纠缠住那几个灰衣人的功夫,飞身蹿到舆车旁边,手臂翻转间便将小乞儿利落地按到侍卫包围起来的舆车旁。 “你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他一手牢牢按在小乞儿胸口,一手还流着冉冉的鲜血,目光森冷,宛如杀神道,“等我空出了手,再来好好听你的解释!” 傅云刚经历过一番生死,气喘吁吁之下,胸口也随之上下浮动得厉害。 但此刻他大掌的放置位置,却叫傅云头皮发麻,脸色立时由白变红,几乎涨红得发紫。 “你的手乱放在哪里!” 赵煦此刻才发现这个小乞儿脸色通红,连没被乱糟糟的头发遮起来的耳朵都是通红无比。 他眉头不安地跳动了下,后知后觉地发现掌下的触感似乎不大对。 这么软的……? 他不由掌心一拢。 “你……!” 傅云气得说不出话来,反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但赵煦反应的速度很快,飞快缩手离了那个位置,也迅速抓了傅云呼啸而来的手掌。 他脸色发黑,讽刺地挑了挑嘴角道:“原是女扮男装。姑娘方才那一手‘祸水东引’,心计倒是不输男儿。” 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理会呆在原地的傅云,转身前去帮正与灰衣人战斗的陶卓等人。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他们二人这一段动静,即使是舆车上的赵敏禾。 她从一开始就时刻注意着这个小乞儿,但因周围嘈杂,赵煦傅云二人也都未大声张扬,赵敏禾便只能看清他二人的动作,明白二人大约是发生了什么分歧。 此刻见这小乞儿暂时安全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才有精力放在似乎越来越不对的肚子上。 她已生过两个孩子,这越来越明显的下坠感告诉她——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来到这世上了。 钱嬷嬷和抚音在方才的混乱中各自额上得了好大一个包,钱嬷嬷更是还伤了腰,此刻直都直不起来,只能摊在角落里不动。抚音身上也多了几块淤青。但二人眼下也时刻注意着赵敏禾。 见赵敏禾神色不对,钱嬷嬷流着冷汗,轻声道:“姑娘,你是不是要生了?” 抚音闻言,白了白脸,赶紧忍着疼痛叫唤了起来:“王妃……” 赵敏禾却立时伸手拦了她,一边深呼吸,一边压抑了痛楚道:“先别吱声,别乱了阿煦他们的心神。左右他们也快将那些人解决了。” 抚音哆嗦着唇,应下了。 外头本就是王府侍卫人数占优,加之韶亓箫对赵敏禾挚爱入骨,每回她出门都是命王府中最精良的侍卫随护左右,连陶卓也从自己身边调了过来。 因而,这一战很快就结束了。 赵煦本想捉几个活口审问,奈何在剩下最后两个灰衣人之后,其中一人竟挥刀将另一人斩杀,随后自己便吻颈而亡。 事情发生得太快,不单被灭口的同伙始料未及,赵煦也是来不及阻止。 他刚气哼地甩了甩沾染上了鲜血的宝剑,便听舆车那头,姑姑身边的大丫鬟带着哭腔的声音:“大郎,王妃要生了!” 在场的陶卓和一众侍卫脸色一变。 赵煦稳住心神,随手就丢了宝剑转头对陶卓喊道:“快去找一辆车,我们马上回府!再命人去宫里请陈老太医…不…将所有太医都请来!” 他说话间,便已奔至舆车跟前。 面对着额上罄出冷汗的赵敏禾,赵煦立时手足无措起来。 反而赵敏禾比他还镇静些,她对着自己的侄儿扯出一抹笑容,道:“阿煦,你别慌。现在离生产还有一段时间。” 赵煦沉着了一些。 此时陶卓已从路边“征”了一辆舆车过来,被抢了车的贵妇人得知是璟郡王妃受惊吓而动了胎气,便诚惶诚恐地一句怨言都不敢有。 那是陛下的两个小孙儿,若是因她推诿而耽误了,出了事,她怎么担当得起! 现在,贵妇人只暗暗祈祷,璟郡王妃可得平安生下小皇孙们才好。若是平安生产,陛下或七殿下心情一好,或许还记得她家些许好处;若是不行,也但愿陛下和七殿下永远不要想起她家来。 赵煦深呼吸一口,上前将赵敏禾抱下来。 他似乎浑身都在颤抖,赵敏禾察觉到了,轻叹一口气,有些说笑似的道:“阿煦,我现在很重吧?” 赵煦愣愣地摇头。 他转身就要将她放置在陶卓弄来的舆车上,路过苍白着脸盯着她的大肚子看的傅云时,赵敏禾想起来这号人物也许就是韶亓箫一直在查的贪污案的关键,便忍着痛对陶卓道:“将此人看押起来,交由殿下处置吧。” 赵煦冷哼一声,道:“看人好,别叫她跑了。” 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赶回璟郡王府,被两个侍卫押在后头的傅云脸色却比赵敏禾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是踉跄着被人推着走的,她心中悔恨交加——她真的不知道那辆象征着从一品郡王府的六銮舆车里面,坐着的竟是一个快临盆的孕妇! 第256节 如果她早知道,她即使要制造混乱好叫自己脱险,也会等她的车过去了再说。 想起那位王妃硕大的肚子和苍白的脸色,怨不得那位殿下会如此暴怒,那嗜血的眼神只怕是恨不得生吃了她…… 第195章 璟郡王府。 韶亓箫跌跌撞撞地跑进存墨院,在跨过门槛时左脚绊右脚,若不是后头跟着的赵攸瀚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只怕他人会直接摔在地上。 韶亓箫与赵攸瀚两人,一人在殿中省一人在左监门卫,这两个的办公地点都在大兴宫内,报信的人要进宫去传消息给韶亓箫,反倒要先经过管着宫中禁卫的赵攸瀚。韶亓箫还是赵攸瀚亲自进宫去叫出来的。 也因赵攸瀚亲自去了,没有经过层层请示禀告,他们回来得反倒比太医还早。 赵敏禾已被送进了临时收拾出来的产房里。 虽还没有太医,陶卓也考虑周全,先在回来的路上就命人去将就近的大夫、还有产婆都架了过来,另有钱嬷嬷忍着伤病,也在产房中陪着。 吴氏和郑苒来得最早,也已经进了产房,所以这房里一点儿人都不少。 外头的小花厅人也不少,韶亓箫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匆匆踢开产房的菱花门进去了。 “阿禾!” 韶亓箫一进来便冲向了床榻边,吴氏默默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韶亓箫坐到赵敏禾身边,颤抖着抓了她一只柔荑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赵敏禾苍白着脸,鬓发汗湿地贴在额角,见了他却抿起嘴,安抚一笑道:“陈老太医不是说三月之后孩子可能就会出来了吗?眼下也就提早了几日而已,你别太担心。” 她刚说完话,却又是一阵阵痛。 赵敏禾咬紧牙关,死死忍着。 吴氏见状,立刻抓过一团棉布塞到女儿嘴里,免得她咬到舌头。 郑苒忍不住,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道:“表姐,是不是很痛啊?痛了你就喊出来,没人会笑话你的。” 赵敏禾被阵痛折磨着,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韶亓箫心痛无比,抬起衣袖轻轻擦拭着她忍痛出来的冷汗,哑着声音道:“阿禾,你别怕,我在这里,一直都在……我陪着你……” 林嬷嬷站在稍外的地方,几次想开口“男人进产房不吉利”,见了此情此景,翕了翕唇到底没有开口。 * 赵攸瀚身为哥哥,到底不比韶亓箫是丈夫的身份,并未跟进产房里去。 他在门前站了会儿,才转头去看同样立在门前的长子。 赵煦本微微低着头,见父亲看过来才低落黯哑道:“父亲,是我没保护好姑姑。” 他说着,又低头去看衣袍的下摆处。那里沾染上了几缕血迹,在他青色的锦袍上并不显眼,却也无法忽略。 那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赵敏禾的血,赵煦是在她进了产房后才发现的。 赵煦不敢抬头去看赵攸瀚的神色。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自己的武艺达不到父亲的期望,他害怕看见父亲对他失望的眼神。 赵攸瀚见他双臂垂在两侧,其中一臂上的伤口只草草地用布条扎紧了事,还在冉冉往外头透着鲜血,渗出的血几乎染上了大半边衣袖,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赵攸瀚沉重地叹了叹气,走过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先处理伤口吧,别落下什么后遗症来。否则你姑姑知道了,岂不是会自责到……”他倏地吞下了那个不祥的字眼,眼神一黯,“阿禾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将人按在椅子上坐下,赵攸瀚亲自动手给儿子处理着伤口。 赵煦静了静心,才想起其他事来,轻声对赵攸瀚道:“家里现在只来了祖母一个人,母亲留下来照应曾祖父和曾祖母。曾祖父如今这个样子,不能让他知道姑姑出事了。所以家里暂时瞒了他和曾祖母,祖母离家还是用了吴家长辈生病的借口,请父亲也别露了口风。” 赵敏禾本来说好今日要回娘家的,结果她没回,反而吴氏和宋氏都来了王府,赵祈即使生了病脑子也不会糊涂到什么都联想不到。 赵攸瀚点头,又道:“父亲那儿呢?” 这个赵煦还不清楚,旁边的陶卓便道:“已经派人去通知了赵伯爷,估计马上就会到。” 恰巧这时,产房的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密密实实地关上,一个神情慌张的丫鬟就在这空隙中托着一盆血水快步出来。 赵攸瀚心中酸涩,闭了闭眼,轻轻道:“我和父亲今天都不会走,就回府说,今晚我们都宿在衙上了。” 赵煦脑海中,方才那盆鲜红的血水一直不曾消失,只怔怔地点头。 陶卓静立在一边,见他一直没再说话,只好自己轻声提醒赵攸瀚有关赵煦手臂曾脱臼一事。 赵攸瀚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儿子的肩胛和关节处,才谴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若心中愧疚,要做的不是虐待自己反叫亲人伤心,而是该打起精神,寻出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为你姑姑讨回公道!” 正说话间,陶卓的一个属下进来,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又出去了。 陶卓听了此话,犹豫了几分,终是对赵攸瀚道:“世子,押回来的那个乞丐什么都不肯交代,只说要殿下亲自去见她,她才愿据实以告。可如今殿下……这怎么办?” 陶卓跟在韶亓箫身边这么多年,可不是一点儿见地都没有的。 按今日那个小乞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的话,此话若为真,那么贪污水利银子一事璟郡王府吃不下,此人就必须移交给陛下的人才是。若他们府中一直将人看守着,只怕会引来质疑。 可若他们不分青红地将人移过去,那也不妥——殿下怀疑南方有官员贪污的事只能摆在桌底下,根本不能明说,若陛下的人认定那小乞丐只是胡说八道呢? ——所以,自己这头最好得从小乞丐那里拿到一点真凭实据,就是没有证据至少也得让他将整件事交代完毕,才好有这个底气和理由去禀告陛下。 可眼下,那小乞丐非要见到殿下才开口,甚至说出了“可以等到王妃平安生产之后”。 第257节 他能等,可璟郡王府不能啊! 那么多人听见了他喊出的话,事关重大,璟郡王府却扣着人算是什么事儿? 赵攸瀚在来的路上已将事情弄清楚得七七八八,自然也包括引发了这一切的关键人物以及他所说的话。 他哂笑一声,扭头对赵煦道:“你去看看吧。若他不老实,尽管动刑便是。” 赵攸瀚的本意是给赵煦找点事情做做,省得他胡思乱想得脑筋转不过弯来。 赵煦应下,刚出了小花厅却猛然又想起那个小乞丐其实是个女子假扮,他回了头,却见赵攸瀚已一脸担忧地望着产房方向。 赵煦心中一涩,终是掉头跟在陶卓身后走了。 * 璟郡王府没有牢房,但有下人犯错后用来惩罚的小黑屋,设在王府最偏僻冷清的院子里。 傅云被押进府中后,便被关到了这里。 而平常最多只留一个老婆子看守的冷清小院,今日却来了大批侍卫看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个小院被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也飞不进来。 “吱呀”一声。 坐在室内唯一一张床上、也是唯一一件家具的傅云噙着泪水抬头望去。 高大俊朗的青年站在逆光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浑身散发的冷意却叫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随着他的靠近,傅云还看到了他衣袖和袍子下摆处的血迹,毁了他一身昂贵的云纹锦衣的同时,更多的是为他染上了一股凶煞之气,叫人无端生畏。 他身后还跟着二人,其中一个是方才来审问她的,普通侍卫的打扮;另一人却穿着武官官服,傅云认出此人便是大街上指挥着众侍卫的人,猜想他大约是这个王府的侍卫首领。 傅云停下啜泣,吸了吸鼻子赶忙问道:“王妃娘娘还好吗?” 赵煦看着眼前将一张脏兮兮的脸哭成了比路边的小野猫还要脏的人,身上的棉衣也破破烂烂,却被她生了诸多冻疮的通红的双手紧紧揪着一角。 他冷哼道:“拜你所赐!我劝你有什么话,就尽早开口说出来。否则受了皮肉之苦也怪不得别人!” 傅云脸色一黯,咬了咬唇道:“殿下可是当今七皇子?是否可以尽快面见陛下?” 她曾听父亲说过,京中王公用车都有规制,郡王用六銮,亲王用八銮。而当今陛下现存的六子,前面四子年龄接近,已有三十多岁,前些年就已是亲王爵位;只有年纪最小的七殿下和八殿下尚是郡王,年纪大约在二十五上下。 眼前的此人无论爵位还是年龄都能对上。加之她在襄京城中已打听了三四日,知道如今皇室只有排位第七的璟郡王的王妃怀了身孕,还是皇室自开国之后八十年来再次的一对双生子,与之前那位王妃娘娘的身子也对得上。 赵煦却面色奇怪,扭头去看身后的陶卓和另一个侍卫。 二人同样摸不着头脑,但想到他们一进来便没说过身份,也许就是因此此人才误会了。 陶卓想了想,再拖下去对他们郡王府着实不利,不如就此先认下,诓了这乞丐说出实情,总之这个麻烦不能在他们王府多留。 想罢,他微微朝赵煦颔首,示意他暂时不要戳破。 傅云见他们一直没再开口,料想她问了个蠢问题。 身为皇帝的儿子,自然随时都可以面见陛下。 而她这些日子来求助无门,今日又闯下了大祸,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想到这里,傅云一咬牙,撩起棉衣的衣摆,揪出线头用力一扯,顿时露出了里头凌乱的棉絮团,还有大半隐在其中的油纸包。 傅云挑出这油纸包,一层又一层地将它打开来。 赵煦这才发现她不单将这油纸包藏得隐秘,还将它包得严严实实,她揭开了一层又一层,直到第七层之后,才露出里头两张薄薄的纸来。 赵煦定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还是红色的。 傅云爬下了床,跪在地上,托起手中的薄纸道:“这是我父亲亲笔写下的血书,事情经过都在这里头了,请殿下转交于陛下。只要我父亲冤情得以洗清,今日傅云冒犯王妃之罪,愿以性命相尝!” 第196章 赵煦伸手,接过傅云掌中的血书。 他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鼻头微动,酸涩愤然道:“你一条命,能抵得上一大两小三个人?!傅姑娘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傅云闻言,抖了抖唇,终于控制不住,一下子便瘫在了地上。 赵煦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在顷刻间退散而去,消失殆尽,只余留了空洞和绝望。 他心中一滞,第一次反省自己对这个小乞儿是否真的迁怒太过。 事到如今,他再想不明白街上所有的灰衣人目标是这个自称傅云的小乞儿、而姑姑却无辜被牵连导致了早产,那他就实在对不起父亲这么多年对他的栽培。 若论罪魁祸首,实是那些灰衣人以及指使他们追杀她的幕后主使。 傅云有错,却只能算无心之失。 况且即使拿到任何场合,都不能否认她自己也是受害者的身份。若她冷血一点,大可以将这大错完完全全推到那些追杀她的人身上,以此为自己狡辩,获取同情。 可她并没有,她为她引起的后果感到绝望。 这个女子有着比寻常人更多的良知,也叫他无法再苛刻地对她。 想到还浑身是血躺在床上的姑姑,赵煦狠狠地一闭眼,飞快道:“我想办法命人送你入宫面圣,你准备一下。” 言罢,他转身离去。 到了外头,陶卓踌躇几下,终是开口问道:“赵大郎,那位……是个姑娘?” 他听见方才赵煦喊了“傅姑娘”。 第258节 赵煦想起街上时惊险之下他无意中碰到了她的羞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生不出旖旎之情,便只沉沉地点了点头。 陶卓见他黑脸,不敢再问细处,便只记下此事,预备送人入宫时与交接的武官提上一提。无论证人还是犯人,是男是女关乎关押此人的一些细节和要求,这个不能乱了。 * 赵煦揣着血书回到存墨院时,存墨院中比他离开前又多了一些人——太医署的几位太医、医女总算姗姗来迟,还有几个宫中林贵妃听闻此事后特意派来的接生嬷嬷。 赵毅也到了,赵煦远远地便看见自家祖父在小花厅踱过来踱过去的身影。 赵煦正要进房,行走匆匆间却猛然停了下来。 东厢房与正屋的回廊之间,孙嬷嬷正蹲在圆圆和长生面前,紧紧地拉着姐弟俩,耐心地扯着勉强的笑容与他们说话。 圆圆一边哭着,一边指着正房不知在说什么;长生拉着姐姐的小手,脸上虽没有眼泪,眼中却也怆然欲泣,快要支持不住的样子。 赵煦一惊,当下转了方向朝两个小的那边行去。 “表哥——!” 圆圆已哭得快上气不接下气了,见了赵煦便快步过来扑进他怀里。 长生也跟着过来,却先在他染血的袍子上看了会儿,募地便脸色一白。 “她们都…嗝…不让我去看母妃!坏人!都是坏人!母妃…嗝…到底怎么了?” 圆圆没有注意到弟弟的神色,只一个劲儿地埋在赵煦怀里,一边哭一边大声告状。 赵煦赶紧给圆圆擦擦眼泪,又一只手拉过长生,对两个小家伙哄道:“母妃在给你们生小弟弟呢,所以才不方便叫你们过去看。” 长生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眼泪却滑了下来,睁大着眼睛希冀地看着赵煦。 赵煦忍着心中的酸涩,耐心地揽着小表妹和小表弟劝导着:“产房里头很忙,顾不到你们才不叫你们去了。若你们去了,那大家都去照顾你们两个小的了,还有谁去给姑姑接生呢?所以为了叫姑姑快些把你们的小弟弟生下来,圆圆和长生就更应该乖乖在外面等着。表哥保证,姑姑很快就生完了,到时候不用你们自己说,孙嬷嬷她们就会来喊你们看弟弟去了。” 长生带着哭音的小奶音道:“表哥骗人!父王明明说还有一个多月小弟弟们才会来的!” 赵煦不想年纪小的长生反而比圆圆更懂事理,一时找不到好的借口掩盖,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一看,正是父亲赵攸瀚急急而来,大约是在里头听见了他们的话,才赶过来的。 赵攸瀚到了跟前,蹲下身来摸着长生的小脑门道:“再一个多月是正常妇人怀孩子的时间,但你们母妃肚子里可有两个孩子,跟正常的妇人不一样。长生再仔细想想,除了你们父王,是不是还有钱嬷嬷或者太医等人说过要提早做好准备,小弟弟们也许会提前出来?” 长生倔强的蹙了许久的小眉头,才点头道:“嗯。钱嬷嬷曾说过的。” 本一脸紧张地听着他们说话的圆圆,闻言也松了一口气。 赵攸瀚暗暗心道侥幸,面上却不露半分,又对长生道:“长生如今去你母妃那边,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给她添乱。如果长生真的想帮忙,还不如带着姐姐静静地在东厢房里等着。” 跟一个早慧的孩子说话,甜言蜜语哄着他们是没用的,只能直接说出事实。 “再有,舅舅还有一个任务想交给长生和圆圆来做。”赵攸瀚拉过赵煦,“你们表哥受伤了,却不肯好好休息,长生帮舅舅看着他好吗?过两个时辰还要盯着他换药。” “父亲,我……” 不等赵煦着急反对,赵攸瀚已抬手阻止了他的话语,“你不是小孩子了,孰轻孰重该分得清楚。” 赵煦不再反对,过了会儿,他叹了口气对两个孩子道:“长生先带着姐姐回去,表哥跟舅舅还有事要说。” 待小表妹和小表弟磨磨蹭蹭地走了,赵煦才掏出怀中的血书,交与赵攸瀚道:“父亲,这是那人交出来的。” 赵攸瀚一目十行地扫过。 内容并无突兀之处,无非是萍乡知县发现本府府尹左林贪图水利银子一事后,与本州刺史田经义弹劾这左林,却发现这二人分明是一丘之貉。知县被此二人联手囚禁后,在其女倾力协助下才逃出来,本想亲自上京告御状。但他在逃跑途中摔断了腿,身体虚弱无法成行。又因水利工程进度耽搁不得,不得已之下才命其女带着血书进京。 赵攸瀚淡淡抬头道:“那个乞丐是女子假扮?” 赵煦颔首,不欲多说他是如何发现此事的。 所幸赵攸瀚的重点也不在此处,他在落款的“叩请圣裁,萍乡知县傅怀安”几字和一个血红而清晰的指印上流连几许。 姓傅…… 他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亲自将这血书和那人进宫呈给陛下。”赵攸瀚扭头看着赵敏禾还在挣扎的产房,“你留在这里,阿禾有什么事立刻传信给我。” 不待赵煦疑问,他便已转身,喊上陶卓办事去了。 赵煦只好闭了嘴,转身先去了寻表弟表妹,陪着两个孩子一起担忧地等待产房那边的结果。 * 产房里。 赵敏禾在太医到时,便喝下了一碗催产药,熬过了一阵又一阵的阵痛。 当又一阵阵痛过去后,赵敏禾浑身汗湿地靠在韶亓箫身上,被他紧紧拥抱着。 “阿禾,是不是很疼?” 赵敏禾扯着嘴角笑了笑,对他道:“有一点。” 韶亓箫听了脸色却更难看了。 一个宫中送来的接生嬷嬷第三次上前,规劝道:“殿下,产房污秽,殿下还是尽早出去的好。” 韶亓箫本全神贯注在赵敏禾身上,哪里忍得了别人三番四次的啰嗦。 第259节 他眉眼一冷,呵斥道:“闭嘴!林嬷嬷,将她拉出去!” 林嬷嬷没有丝毫犹豫,跨过一步将这接生嬷嬷扯开,直接命几个丫鬟拖了出去。 接生嬷嬷不服,犹自在那里大喊道:“殿下,奴婢是为殿下着想呐。产房污秽,又有血光之意,自古男人们都是避之不及,沾了便会给男人带去……” 林嬷嬷听不下去,不用韶亓箫吩咐便冷声道:“堵了她的嘴!太|祖皇帝当年可以不顾身份陪着正懿皇后产下双生子,怎么我家殿下就不行了!简直一派胡言!” 提及太|祖,其他本觉得韶亓箫在产房中不肯离去的行为太过出格的几人,便立刻缩起脑袋来不吱声了。 韶亓箫根本不在意那些人心里的不赞同。 他又一次为赵敏禾擦过渗出的冷汗,心里更是揪成一团,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疼得厉害。 有两名接生嬷嬷上来,一人看了看宫口,另一人摸了摸赵敏禾的肚子,又对视一眼,眼中纷纷放松了些。 “王妃的宫口已开了两指。” “胎位也正,想是顺了。” 在场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消息报到外头几个太医那头,几人也吐出了第一口浊气。 早产一向最忌难产,以如今的情况看倒是顺产的。那便只剩下生下来的孩子的情况了。 三个专攻儿科的太医对视一眼,眼中都含着相同的隐忧。 都说七活八不活,璟郡王妃毕竟还没满九个月,孩子必定体弱,接下来的才是硬仗。 天色渐渐黑了之后,赵敏禾的宫口总算开了十指,可以生了。 赵敏禾又咬坏了一个棉团,手忙脚乱之下也没人再塞一个给她。 韶亓箫想也不想,将自己的胳膊伸了过去。 “哼……” 赵敏禾的牙齿深深嵌入韶亓箫的皮肉之时,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赵敏禾这才发现她咬的是他的胳膊。 她苍白着脸松开口,忍着下腹的坠痛道:“疼不疼?” 韶亓箫为她擦擦汗,柔声道:“没你疼。” 赵敏禾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下一波的阵痛痛得失了语。 韶亓箫脸色比她还难看,除了充当她的靠背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接生嬷嬷总算宣布宫口已开了十指,可以生了。 赵敏禾已是第三次生产,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不到两刻钟便生下来一个小肉团团。 林嬷嬷将孩子接过来,抱去洗澡。 “是个小郎君!” 韶亓箫没在意孩子是男是女,也没发现吴氏从接生嬷嬷说可以生了之后便一直有意地挡着他的视线,甚至没有任何心思去看新出生的孩子,听孩子的哭声尚可便又将心神都放回到赵敏禾身上。 “阿禾,生出来了!”他激动地语无伦次,“没事了!” 赵敏禾大喘了几口,大汗淋漓地开口提醒他:“还有一个。” 韶亓箫一滞,马上又哽咽地点头道:“你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赵敏禾疼痛上身,也没再开口说话,只再次聚集起力气来生剩下的一个孩子。 很快,她只觉得又一个肉团团滑出产道,随后又是一阵“哇呜”的啼哭声响起,赵敏禾这才放心地任自己陷入昏沉。 “阿禾!” 韶亓箫眼见她失去了意识,悲痛地出声喊道。 “嘭——!” 门外的赵毅听见了,飞快上前踹开了产房的菱花门。 “怎么了!怎么了!我家阿禾到底怎么了!” 吴氏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出去!快把门关上,别让冷风进来了!” 赵毅闻言,又飞快转身关了门,却把自己也关进了房里,隔着一道屏风和一道珠帘一个劲儿地追问赵敏禾的情况。 吴氏若不是怀里正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外孙,还真想跳过去死命戳戳丈夫那脑子!若非他总算还有些理智地没有继续闯进来,吴氏非跟他秋后算账不可! 她没好气地对女婿道:“阿禾只是力竭,昏睡了过去而已。”又转身对丈夫说,“你进来做什么,快点出去!” 赵毅听了,期期艾艾地催促吴氏快点儿把孩子们抱出去给他看看,得了两次保证才无奈地出去了。 吴氏打发了丈夫,转身却发现女婿正小心翼翼地一会儿将手掌贴在女儿胸口试心跳,一会儿又去探探女儿的鼻息,顿时又无语又欣慰。 她终究舒了好大一口气,放低了声音道:“殿下,阿禾刚生完,正是要休息的时候,嬷嬷们也还得为她清理。你别老是打搅她,先看看孩子们可好?” 韶亓箫却埋首揩了揩眼角,坚持又等了片刻。直到接生嬷嬷来善后,医女也来为赵敏禾把过脉、笃定她脉象平稳,他才安心离去,去看新生的小儿子们。 ——方才他似乎听到前一个是个儿子,至于后一个……应该也是儿子……吧。 第197章 第260节 两个孩子刚出生,一清洗完毕便被抱到外面给候着的太医逐一看过,韶亓箫出来时两只已并排躺在了悠车里,蜷在毯子里睡着了,小脸又皱又红,甚至红得有些发紫。 这两个孩子比圆圆和长生刚出生时都要小,身上也不像他们的哥哥姐姐那么多肉肉,衬得他们更加弱小。 韶亓箫想起昨天晚上他们夫妻俩还靠在一起猜测孩子的性别,才一日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就遭了大罪。 他眼睛一酸,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赵毅上前拍了拍女婿的肩,叹气道:“太医说虽不比足月出生的孩子好,但只要精心养着,就会越来越好的。等过几个月,保管能跟正常的婴孩一样活泼起来。” 在场的太医纷纷跟着点头。 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很庆幸的。 双生子一强一弱的状况时有发生,若璟郡王妃的胎也是如此,那么强的那个照料好了想必可以撑过来,可这次早产对弱的那个而言只怕是催命符。 现在好了,两个孩子身体都差不多,连体重也很接近,一个三斤八两,一个三斤九两。正常的双生子体重该在四斤到五斤之间,如今这样也只差了一点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陈老太医跟着道:“还有王妃这次亏了血气,需要长时间的调养,五年之内切勿再有孕。” 韶亓箫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我已有三子,够了。” 他缓缓走了几步,弯下腰轻轻地去摸其中一个孩子的脸。 突然,被他摸着的这只肉团团微微张了张薄薄的小嘴巴,然后轻轻挥了挥小手。不知是不是双生子间的心灵感应,紧接着另一只也跟着动起两只小手来。 韶亓箫将自己的手指递过去,一一叫两个小儿子来抓,两只下意识地便抓住了他的手指。 待韶亓箫察觉到小儿子们还有抓握的力道,他才重重地舒了口气。 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上来,韶亓箫整个人不禁一晃,差点儿摔在地上,还是赵毅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了。 吴氏见状,赶紧命康平将他搀回去休息。 只是韶亓箫坚持要到赵敏禾身边陪着,最后无法,吴氏做主在女儿的床边加了一张睡榻供他休憩。 * 大兴宫,明光殿。 以闵首相为首的朝臣立在下首,几乎三省六部的长官都到齐了,所有人却都摒着呼吸,一派寂静无声。 赵攸瀚也在其中,他立在六部尚书之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承元帝坐在上座,面前的桌案上,赵攸瀚呈上的那份血书尤其显眼。除此之外,还有血书的主人——萍乡知县傅怀安为官以来所有的卷宗。 他浑身压抑仿佛一触即爆的怒气,帝王的威压在此刻显露无疑,叫底下的官员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京兆尹更是冷汗涔涔,丝毫不敢动弹,生怕承元帝注意到他。 京中发生凶案,首当其冲的失责官员便是他,尤其此事还牵连了璟郡王妃。 要命的是璟郡王妃还怀着双生子,陛下有多看中这对小皇孙,京中无所不知,他这个管着京中大小事务的父母官更是一清二楚。 自去年整个大周兴修水利以来,承元帝就极少再有好心情的时刻。再有国库吃紧之下,承元帝自己也从私库中掏了许多出来,这种情况下给皇子皇孙们的赏赐自然大大减少。即使如此,陛下也没落下过对这两个小皇孙的赏赐,可见其期待之意。 京兆尹宁愿承元帝现在就对着他发火,破口大骂也好,朝他砸东西也罢,就是不想一直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等着被判死刑。 如此压抑肃穆的氛围,沉重到的可不止京兆尹一个,五相、六部尚书……哪一个不承受着来自承元帝的压力。 堂堂天子脚下,还是在极靠近内城的大街上,竟有人皇而堂之地在繁华大街上亮刀子,最后生生叫一个皇家儿媳遇袭早产了——这种事情简直打的是整个大周朝廷的脸面!不用承元帝责骂,他们都觉得无言以对。 几个皇子神色各异,但各自默契地没有插嘴说话。 闵首相自从相之初,便与赵家是姻亲,他的嫡长孙女嫁的还是赵攸瀚的堂弟,仗着两家亲近,他频频朝赵攸瀚使眼色。 眼中的希冀目光显而易见——出事的是你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开个头,我们该严查的好求严查,该求情的也好求情。现在陛下这么不说话,咱们做臣子的总不好在陛下前头开口说话吧?总要有个合适的由头不是? 奈何,赵攸瀚虽看见了闵首相的眼色,却只淡淡摇了摇头,然后便沉默下来。 闵首相微微鼓了鼓腮帮子,低头盯了地上的龙纹青砖许久。 他正要一咬牙身先士卒,便见到一个小内侍匆匆进来,到冯立人身边耳语了一番。 闵首相暗暗祈祷着这小内侍带来的是好消息,不然京中不知该有多少官员受罚。 幸好,听了冯立人的转述,承元帝神色稍霁,却幕地抬手揉了揉额际。 闵首相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三皇子韶亓茽默默抬头看了看站在他跟前的二皇兄,见韶亓萱真没开口的意思,蹙了蹙眉才开口说了一句:“父皇,请保重龙体。” 他说了话,后头的几个皇子也表达了自己的关怀之意。 韶亓荿早就站不住了,若非不敢在这种时候提出出宫,他早该奔回府里去了解情况了,当下便追问道:“父皇,是宫外七哥府里的消息吗?七嫂还好吗?两个小侄儿生了吗?他们还好吗?” 承元帝被这一连串的“吗”追问下来,原本有些缓解的脑袋又被他弄得有些晕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甩手道:“都还行。你要是担心就出宫去看看吧,这里没你的事了。”他犹豫了下,又道,“看完了一会儿再回来跟朕说一说具体的情况。” 即使有太医的传话,他也并不安心,叫一个儿子代他走一趟也好。 这倒正和韶亓荿的意,他自然不会反对,便立马就告退了。 人刚走,便又有一个内侍进来——这次来的可不是什么没品级的小内侍了,而是承香殿崔惠妃处的掌事内侍。 这次并非冯立人传话,而是由承元帝将人招了过去自己细细听了。 第261节 听完了,承元帝哂笑一声,对还站在殿中的几个儿子道:“你们也回去吧,这些日子就别进宫来了。” 众人心底咯噔一下。 叫皇子回府,还能说得上职权所限不可逾越,但连大兴宫都不叫入了,这显然是不信任自己儿子的节奏啊…… 站在这里的人自然都已知道赵攸瀚压着那位带着血书进京的小乞儿进宫之后,就被承元帝安排去了崔惠妃的承香殿——也是这时候,大伙儿才明白那人是女扮男装的。 这也好理解,江州安成府距离襄京城何止千里,一个小姑娘冰天雪地地单独上路委实不易,扮成男装才可以减少一些麻烦。 因不是囚犯,对方又是女子,安排去后宫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这次承元帝没把人送去总掌宫务的林贵妃那儿,反而交给了多年不远不近的崔惠妃,这倒是耐人寻味了。 四皇子韶亓芃随着几个兄弟走出去,面对着三两道对他重新抱起的期待目光视而不见。 这些人脑子实在太蠢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竟以为这是父皇重新看重他的信号? 傅氏女能叫人派出死士在大街上就动了手,甚至连与他七皇弟府中的侍卫对上都在所不惜,显然是立志要杀人灭口。这可不像是会放弃灭了她的节奏。 父皇将傅氏女放在宫里,又送入后宫,与其说是就近保护,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后宫之外再有人暗害傅氏女,许多位高权重的大臣都有嫌疑;但后宫之内再有人作妖,那范围就一下子变小了,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几个皇子。 他母妃的人来过之后,父皇就叫他们离开,显然这期间鱼儿上钩了,父皇也因此开始怀疑他的儿子们。 至于不交给林贵妃反而是将此重任交于他的母妃,这也很简单。 父皇的后宫向来阴私事很少,林贵妃终究是小家小户出身,掌管宫务对她而言轻车就熟,但面对此事却不一定能将傅氏女护得全须全尾,反而士族大户出身的母妃能做得更好。 话说回来,这也算是父皇对母妃和他信任的表现。 能到这份上,韶亓芃觉得,他与他母妃也不算失败到底,想必母妃日后想起她与父皇之间种种,也能得些许安慰。 * 皇子们离去之后,承元帝才拾起桌案前傅怀安的卷宗。将卷宗前前后后看过一遍,承元帝蹙了眉,带着薄怒对吏部尚书道:“这个傅怀安年年考绩都是良以上,大半还是优,怎么十年了还是做着一个小小的知县?!” 吏部尚书擦着冷汗,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承元帝见状更是生气,当头将手里的卷宗砸了过去。 “你倒是说话!难不成是你徇私枉法?压着他不叫他升上来?!” 吏部尚书更是紧张地抖了抖。 “臣……臣……” 闵首相心里叹了口气,为自己默哀一下,才出列道:“陛下,这个傅怀安……他能力是很好,只是他……运气不好……生在了傅家。” 闵首相磕磕绊绊地说完,奈何还是叫承元帝一头雾水。 在承元帝的疑惑中,闵首相咬咬牙道:“他是傅家主胞弟傅明珞的四世孙。” 第198章 闵首相一说完,明光殿中便又一次沉寂起来。 众人屏着呼吸,等着看承元帝是个什么反应。 傅明嘉其人,虽为女子,却实是乱世一代巾帼枭雄。 她还未及笄前,傅父和傅母就相继与世长辞,面对野心勃勃的旁支和亮出了尖利爪牙的商行敌手,傅明嘉却纹丝不乱,带着比她小三岁的弟弟傅明珞,一齐守住了傅家偌大的家业。 虞朝覆灭,傅明嘉又带着弟弟在乱世安身立命,不单傅家的财力更上一层楼,变得富可敌国,更因着对周朝太|祖的协助之恩,在大周建国后将傅家的权势推上了顶峰。也无怪乎后来傅家的宗族无视她女子的身份,长年奉其为家主。 曾有传言说,当年太|祖争天下时,傅明嘉不仅在明面上只是为太|祖提供行军打仗的财物,实际上还在背后为太|祖出谋划策。 说她是太|祖皇帝登极的一大功臣,其实一点儿都不为过。只是当时傅明嘉手腕太强硬,许多人都忽略了她女子的身份,也从没觉得她与太|祖之间会存在男女之情。直到大周建国之后那些流言蜚语传出…… 之后,傅明嘉一家三口远走海外却在海上遇险而亡,太|祖皇帝伤心欲绝到罢朝七日,连嫡妻正懿皇后都不顾了…… 这以后,大周朝廷官员都自认看清了傅明嘉乃是太|祖的逆鳞所在,便无人再敢在太|祖皇帝面前提一个“傅”字。 傅明嘉之弟傅明珞也识趣地带着族人南下回到故里,从此将傅家商行的势力圈定在南方,不再涉足北方一步。 傅家后人虽多为经商,但亦有几个科举为官的。只是顾及太|祖,吏部从来都将傅氏族人的官员远远地调开,不叫他们在太|祖眼前晃。 太|祖很长寿,他活到了七十六岁,在傅明嘉死后的四十余年里,襄京城中当官的别说傅氏族人,连来自其他傅姓家族的官员都几乎看不到一个。 后来继位的几任皇帝,吏部的官员由己推人,觉得正懿皇后的儿孙估计也不会喜欢常常见到傅明嘉的子侄们,便依旧推行着这个默认的惯例。 索性那些年来,那些为官的傅氏族人能力也不算突出,从没横空出世一个可以升入中央的,故而这么多年来傅氏后人与皇家之间才从无交集。 可这个傅怀安却是个例外,是个有能力的。 从好些年起,吏部就注意到了此人,连闵首相也曾有所耳闻。每三年,如何处理傅怀安的升迁对吏部来说都是一个大问题。 升吧?承元帝虽是被太|祖抚养过的,但他也是正懿皇后的曾孙子啊,这要是心里头记恨着傅家,那以后会不会给吏部的人穿小鞋啊? 不升吧?可人家确实政绩斐然,吏部官员担着选任天下官员的重任,着实有那么几个可惜良才之人。 最后的结果是,傅怀安这十多年下来,每三年一次的调任,碰到不惜才的,便还是让他在原来的位置待着;运气好碰到惜才的,倒是会将他从一县主簿的官职提到一个鸟不拉屎小县城的知县,又有一次从那犄角旮旯的小知县平调成了位处繁华江南的萍乡县的知县。 再往上一级的府尹,就没人敢给他调上去了。 因为到了府尹这个官位,每三年的考核那是都要面圣的,不像知县,只要吏部官员考核一番便可以了。 要是叫承元帝记起了这个人身后那位给皇室带来了那么多年负面影响的女人,那谁能保证承元帝不计较呢? 闵首相说完,其实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第262节 他现在虽然是文官之首,但这个首相也只是因资历老而得来的,可不是什么才干卓绝。 承元帝却一时没有说话,反而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许久才轻轻“哦”了下,像是恍然大悟般地道:“是崇华夫人娘家的后人?” 崇华夫人……? 闵首相钻着脑袋想了又想,才想起来“崇华夫人”正是太|祖皇帝在登基后册封傅明嘉的嘉号,这也是本朝以来第一个品级和封号不随其夫、而是由皇帝另赐的女子。 但傅明嘉是一个把傅家从小小的江南富商之家壮大到大周首富的传奇女子,还是在这块大陆最战乱的年代里完成的壮举,她那傅家家主的身份太过深入人心,后人便多以“傅家主”的名头称呼她,这个“崇华夫人”的封号倒很少有人提及。 没想到世人不大记得,承元帝提及起来,用的却是“崇华夫人”这个尊称。 这不对头啊……承元帝的话语里竟还带着淡淡的……敬重? 包括闵首相在内的在场官员都十分惊讶。 但他们没这个胆子求证此事。 闵首相抿了抿嘴,正要再开口解释得详细一些为何傅怀安的官职十余年来一直这么低微,却听承元帝了悟地道:“朕知道了。派人前去将傅氏女请来,好好问一问究竟。傅怀安那里也早日派人前去接应,务必安全将其接到京中。不可再出差池!” 见颇有几人呆呆地望着他,承元帝微微笑道:“不管怎么说,傅家在立朝之前捐助给大周军队的粮草不知凡几,如今他家后人逢难,又是被贪官污吏构陷,于情于理朝廷都不能置之不理。” 承元帝幼时,曾听抚养他的太|祖皇帝提及那些旧事,他心中雪亮——当初傅家主和傅家全族一并远离襄京城乃是有着迫不得已的苦衷,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要翻这个“苦衷”的人早已没了,而且即使再被翻出来的后果也不大了,那么傅家人委实不必再这么委屈下去。 他说得轻松,却不知众臣心中可是受了不少的惊吓。 若早知道陛下对曾祖母的情敌后人是这么个态度,那他们这些年在又小心翼翼又纠结地做什么呀! “此案暂且交由刑部调查,派人随同工部的人一起立刻启程前去江州,除了此案所涉人员要调查,江州水利的工事亦马虎不得。若真的如傅怀安所说,江州刺史贪赃枉法、偷工减料,那短时内他们一定无法将水利工事完善,一查起来必定有所名目。一旦发现缺漏之处,工部要尽早将工事修补好。” 承元帝径自安排着诸事。 赵攸瀚一直都没插嘴说话,此时却微微安了心。 傅家人在六十多年前曾有恩于他的姑祖,那时赵家便答应日后会命后人报答在傅家的后人身上,这也是他在妹妹艰难生产时还得进宫来的原因。 他自己是不那么重视傅家的恩惠的,但于祖父却是傅家人对自己的亲姐姐有着救命之恩,向来重情重义的祖父在听闻此事后只怕会硬撑着病重的身体进宫求情,那于祖父而言真是雪上加霜了。 那还不如他先将赵家能做的事都做了,也不求傅氏女能在宫里有求必应,只是望承元帝给一个公平查案的机会而已。 眼下陛下不用人求情,便自己下令彻查此事,那就更好。将来与祖父说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承元帝安排完了,便命无关人等撤了。 赵攸瀚便不再理会其他,火急火燎地又赶去了璟郡王府。 * 赵敏禾还在安睡,韶亓箫也歇在搁置在梨花大床旁边的榻上,一只手还横过来紧紧拉着她的。 赵攸瀚只站在屏风外头望了一眼,见妹妹胸口起伏轻微却平缓,便没有再往产房里头进了,转身出来又去隔壁看两个小侄子。 圆圆和长生已从厢房里跑出来,两个半大的孩子,外加一个老顽童似的赵毅,三个人齐齐围在比一般悠车大一号的悠车前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的两个小弟弟/小外孙。 赵煦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失血过多让他脸色又白了一分,神情却比他离开前轻松了许多,想必是因为赵敏禾与两个孩子都脱离了危险。 “父亲。”赵煦站起来,就要同赵攸瀚行礼。 但赵攸瀚抬手阻止了他,又叫他先回府休息。 赵煦没有反对,吊着受伤的手臂走了。 赵毅直起身子来,先是问清了宫中的情形,待听完了赵攸瀚的叙述,这才咬牙道:“便宜她了!”说着又斜了他一眼,哼了声道,“就算是傅家的后人,她连累了你妹妹,你祖父也未必还有这个报恩的心。” 赵攸瀚明白他话里的“她”指的是傅氏女。 他不疾不徐道:“祖父护短,当下也许真会因妹妹的事而歇了报恩之心,但时日一久,会不会在他心中留下悔憾谁也说不清。太医都说祖父现在要静养,不能叫他多思。所以我们只能事先把事情做全了。况且,此案即使我不开口,也大有会奏请陛下圣裁的官员,无论陛下乐不乐意,此案必定会被详查,到时结果都是一样的,我若开口也不算与陛下对着干。与其将这个恩情一直无限期拖下去,不如趁此机会圆了,才好叫我赵家早日摆脱了这个恩情的束缚。” 赵毅翻了个白眼,又道:“可这次终究没有用到我赵家的地方,这个恩到底不能算报了,这以后可怎么办?” 赵攸瀚无所谓地耸耸肩,“傅怀安这次进了陛下的眼,他很快就会进京,将来也很有可能留在京中。只要人到了京里,看着办就是了。左右当初约定的,也只是在我赵家能力范围之内扶持傅家后人罢了,可没说要肝脑涂地。” 赵毅点头,随口问道:“那小姑娘就真的一个人千里迢迢闯到京里来的?” 赵攸瀚肃了面容,颔首道:“这个傅氏委实不简单。傅怀安本是被田经义软禁在了江州刺史府,她凭借一己之力智取将人救了出来,后来傅怀安伤了腿,无法成行,她便将父亲安顿好了后自己带着血书只身上路,一路避过了追杀她的所有人,逼得幕后主使最后不得不在襄京城城门口和城内各处派人紧紧盯着。即便这样,都叫她顺利进了襄京城,还混到了靠近内城之处才被人发现。” 而且还只花了两个月而已。从江州到襄京城,即使走官道也有两千里路,她一边要赶路,一边还要躲避追杀,官道也不能走,还要面临其余未知的危险。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襄京城,赵攸瀚一个大男人都觉得不容易。 “因为他们知道她不管走哪条路,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进京告御状?”赵毅恍然地喃喃说道。 * 作者说:这章太多讲古了,一会儿我再补一些字上去。 第199章 康怀侯戴鸿草根出身,能从一介武夫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可谓不艰难。 他胆子大,暗地里养着朝廷明令禁止的死士,以助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但他也很谨慎,死士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必定是一击必中,绝不会给对手留下翻身的机会。 戴鸿觉得自己这儿子虽平庸了些,但他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百年之后这康怀侯府还要靠他撑起来。 因而这两年来,看儿子自生了孙子给他,人也渐渐成熟起来,颇有那么些架势了,便开始一点点地锻炼他,也放了一点权给他——包括府中的底牌:死士。 可戴鸿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做的后果,却是儿子被人利用,用自己家的力量为他人铺路!自己反而陷入了被揪出尾巴的被动中。 现在,戴鸿再气儿子太蠢,傻傻地被人利用而不知,在这件事上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第263节 非但要忍着,他还得亲自出手去扫清后面的尾巴,以免刑部从那些死士身上顺藤摸瓜怀疑到他们康怀侯府。 万幸的是那些死士都已经死了,戴鸿再不用怕他们出卖自己。死士也本就是些来历不明的人,他要做的只是彻底斩断他们与康怀侯府的联系。 戴鸿忙着扫除隐患的同时,承元帝也加紧敦促刑部早日破案。 但事情的源头发生在江州,距离襄京城千里之遥,刑部、工部的人在事发即便当日就启程前往,快马加鞭到达那里也需要半个月左右。京中的死士身上线索太少,治水工程时间吃紧,整个朝廷本就晕头转向,这桩案件一来,更是在油锅里又滴进了一滴水似的翻腾不休,整桩案件的进展亦是缓慢。 然而,外头那些风风雨雨都影响不到璟郡王府刚出生的两个小娃娃。 由于两个孩子早产体弱,承元帝特下了旨,命太医署所有擅长小儿杂病的太医都驻守在璟郡王府内,直到两个孩子情况与正常婴儿相差无几才可离去。 又有承元帝身边的冯立人每日跑府里一趟了解详情,对着那些太医敲打的话中常有暗示——“若孩子有事你们也跟着陪葬”,可想而知太医们每天战战兢兢地面对着两个小娃娃都丝毫不敢松懈一丝丝的态度。 不止一个太医说过这两个孩子只是体弱,只需要精心养着就好,至于夭折那是大人不重视才会有的,就差直说“这么多人伺候着呢,谁都不敢怠慢,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周折”了。 但承元帝听了那日街上的情形之后,得知赵敏禾的舆车两度差些倾倒,又有兴风作浪、摇旗呐喊的赵毅,哪里还会放太医们离去? 反正皇室最近这一对新生儿,所有擅长儿科的太医便一直被拘在了璟郡王府。 * 赵敏禾是在生完孩子之后的第二日夜里醒来的,整整睡过去了一日一夜。 因她睡得太久,韶亓箫本就悬着的心更加不安,又怕吵醒她叫她休息不好,他只好去折腾这些太医们,几乎是每半个时辰就将他们拉到赵敏禾床前一次,叫所有太医一一为她诊脉,非要等所有太医一致保证她没事,只是安稳地在睡觉而已,这才安心地放太医回去继续十二个时辰不停地照看孩子。 赵敏禾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孩子的状况。 韶亓箫心里挺不是滋味,但也还算理解,斟酌着语句连连与她保证道:“两个孩子都很好。就在隔壁屋睡着,但太医说现在天气还冷,刚出生的孩子体弱,最好别将他们抱来抱去的,便没有抱到你身边来。” 赵敏禾一愣,反而更不放心了。 “长生也出生在二月里,那一次我一睁眼就可以看见他在我身边躺着了。为何这次就不能抱过来?孩子们早产,身体很不好是不是?否则为何不让我见孩子?!” 她生产时花了大力气,刚睡了那么久才醒来,没有进食哪儿来的力气,说完这句就直喘气,脸色也更是苍白了几分。 韶亓箫无法,知道她不看过孩子是不会安心休养的,只好用温热的被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连头部也用貂毛的披风盖得密不透风。 “你还不能下床,也不能吹风,一会儿我抱你过去,你不能下地,看过孩子们就得立刻回来,不能在那儿逗留。” 赵敏禾连连点头。 韶亓箫这才连人带被打横抱起她,往隔壁的暖房里去,刚出生一日的两个小娃娃就被妥善安置在这里。几个太医连同嬷嬷、乳娘分成了两班,轮流亲自看护。 暖房被布置很周全,就跟产房一样要经过两道门,还要再经过一道厚重的布帘,防止冷风吹进来。里间正中是两个孩子的悠车,每时每刻都有两个人在旁边一眼不错地盯着孩子,旁边还有几张供太医们休憩的椅子,但无论坐在哪个角度,都会一眼看见悠车。室内光线柔和,地龙整日不断,还控制严密,将室内的温度维持在一个适宜的范围内。 赵敏禾却无暇查看暖房,她被韶亓箫抱进来,无视了太医和乳娘等人的吃惊,夫妻俩径自来到悠车前。 韶亓箫不允许赵敏禾下地,她便靠在他身上低头看孩子。 两个孩子小脸还红通通、却又瘦巴巴的,此刻正并排躺在一起酣睡着。 赵敏禾一见便忍不住掉起眼泪来,哭道:“孩子怎么长这么小?” 她记得圆圆和长生出生时,都比他们大一圈不止。 韶亓箫双手抱着她,根本没有手来给她擦眼泪,便急忙亲亲她的眼睑道:“你忘了他们是双生子,本就会比一般的婴儿小一些,现在早产了一个月,能有这样的个头还是你孕中养得好的功劳。你安心,这里的每个太医都断定现在孩子们虽然看起来小了点儿,但是他们很健康,不用几天就能抱出来放到你床边了。” 太医们闻言便面面相觑起来,但面对着韶亓箫眼中的寒光,所有人只得苦哈哈保证起来。 就在此时,这一日来一直闭着眼睛的孩子们,其中一个突然睁开了眼睛,乌溜溜得犹如上好的黑宝石,正落入赵敏禾的眼帘中,随即两只小手也舞动起来。 而另一个孩子仿佛是为了昭示自己的存在一般,小手也跟着挥了挥,虽没有睁开眼睛,却很可爱地打了一个小哈欠,紧接着又是一个奶泡泡从他小嘴里吐出。 赵敏禾一愣,心底立时变得软软的。 她转头去问韶亓箫:“哪个是二郎?哪个是三郎?” 韶亓箫募地僵住了。 他们有告诉过他哪个孩子大一点吗?好像没有……吧? 而且……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哪儿看得出来区别? 他勉强扯出了一张笑脸,不一会儿便咬牙道:“睁开眼睛这个是二郎!” “父王,错了错了!这个是三弟弟!”圆圆从他们身后钻出来,义正言辞地指正自己这不合格的父亲。 长生跟在姐姐身后进来,小小年纪却背着手,不认同地看着韶亓箫道:“父王,弟弟们长得很像,所以乳娘们便一直给二弟弟裹青色的襁褓,三弟弟则用蓝色的。” 韶亓箫对着儿子暗暗地龇了龇牙,才扭头对赵敏禾道:“原来如此。阿禾,是我记错了。” 长生小小地嘀咕了一声:“分明是瞎猜却猜错了。” 也不知是不是长生故意的,这声嘀咕音量虽小,咬字却很清晰,一家六口站得又近,这话便一字未落地都传入了韶亓箫和赵敏禾耳中。 韶亓箫恼怒地对大儿子斜了斜眼,却毫无办法。 赵敏禾倒是似有觉悟,他只怕是因为一直守着她,才没来得及多来陪陪孩子们。 韶亓箫为了表达自己确实关心过孩子们,连忙道:“阿禾,孩子们小是小了些,但是手劲儿可不算小,我亲自试过。不信你试一试?” 熟料,圆圆又来拆他的台,“父王,我也试过!可弟弟们抓着我的手指,我很容易就能挣脱了。长生小时候,我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挣开的。” 长生却理智道:“姐姐,你那时候比现在小,力气不如现在大。” 圆圆瞪眼,“长生,你在说我笨吗?” “姐姐,大表哥都要听你的话,”他指的是赵煦前几日受伤,乖乖做着叫圆圆给他敷药的事,“所以你比大表哥还要聪明。” 第264节 圆圆这才满意了。 听了孩子们一言一语,却可以明白她的一双幼子虽然身体不如当初的长生,可比她预计的危险已经好很多了。 她安了心,这才任由韶亓箫将她抱回房里。 只是每一日,赵敏禾还是要韶亓箫将她抱过来看看孩子们尚好,她才会好好躺下休息。韶亓箫也是任劳任怨,还因此每日午间赶回来一趟,就为看看妻儿。 圆圆和长生仿佛一下懂事了很多,不但会陪着她一起去看弟弟。每日空闲时,也会在两边来回好几次,将隔壁弟弟在干什么的情况详细说给母亲听。 吴氏和郑苒几乎日日都来,吴氏更是亲自盯着女儿产后的吃食,还有两个小外孙的情况也时时不落下。 半个月之后,两个小娃娃皮肤上的红色褪去了不少,身上也多了一些肉,总算看起来不是那么瘦弱了。 他们也被移进了自己母亲的房里,就放在赵敏禾的床边,方便她时时查看,也不用再像之前半个月那样时时记挂。 第200章 阳春三月,春光给万物带来生机之时,璟郡王府的时光也一日比一日温煦。 自从两只小娃娃被允许抱回赵敏禾身边起,他们的个头长得越来越快,到满月时已成了两只小肥团子,除开个头还有点小之外,基本与足月的婴儿无异了。 但秉着万事小心的态度,这两只的满月酒只是在外头宴请了几家相熟的姻亲而已,规模小得很不说,作为主角的两小只也没人放心将他们抱出去。 赵敏禾同样也没出面。 她这次亏了血气,太医早就断言她必须坐双月子。因而她现在还是得忍着一身的异味,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每天都是醒了吃,吃完了逗逗两只团子,逗完了再吃再睡——相当的有规律。 周围的人从韶亓箫到林嬷嬷,都只准许她一日里下床走那么几次而已。 相比于赵敏禾坐月子这十分单一而枯燥的日常,韶亓箫则要忙碌得多。 不但要关心坐月子的妻子,以及刚出生的一对儿子,还得一并照顾好圆圆和长生这两个大孩子。万般忙碌之余,还得去紧盯行刺一案的追查进度。 在两小只满月之后的第三天,去江州查实水利的工部官员就派人回京报了信——江州的水利工事确实存在偷工减料的情形,用这样的工事应对可能到来的水灾,压根儿就靠不住。 听闻那一日,承元帝听完报信之后,气得直接掀翻了面前的御案。 随后,承元帝便连发七道圣旨,命身在江州的刑部官员即刻将涉事的江州刺史田经义、安成府府尹左林等人押解入京。 大约是情绪太激动,那一日之后承元帝少见地生了一场病。 但眼下朝廷又少不得一国之主,承元帝便每日带病上朝,还要苍白着脸处理各地的奏折。 朝臣们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二皇子当朝状告四皇子、欲致四皇子于死地之后的那段时期一般,又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这些日子来,除了陛下那一对无辜被牵连的小皇孙顺利脱险之外,唯一的好消息大约是刚正不阿、揭露了这桩水利贪污大案的萍乡知县傅怀安并未被田经义等人捉拿到,并且傅怀安已经被刑部的人寻到,不日将会被护送入京,与田经义等人对质。 然而韶亓箫却不开心。 这点不开心在几天之后得到田经义逃走的消息后达到了顶点。 “啪——” 韶亓箫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手掌狠命地在桌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笔墨都随之一跳。 赵攸瀚挑眉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你再生气,也犯不着跟自己的手过不去。” 也是他们正在璟郡王府外院这里的书房中密议,否则这么大的动静,若惊扰了他的妹妹的侄子们,他可不会由着妹婿这么发泄。 韶亓箫犹不解恨,闻言气急道:“田经义是一州之长,他是带头的那个,也只有他才最有可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少了他,万一最后又……”他气喘吁吁地停下,瞄了一眼赵攸瀚,“你就不气吗!?” 赵攸瀚嘴角微微一挑,低声道:“动了我妹妹,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次的行刺与江州治水的贪污案是连在一起的,想要找出主谋,就绕不开陛下。” 韶亓箫动了动嘴,正要说什么,却被赵攸瀚阻止了。 赵攸瀚盯着他的双目,道:“前次四皇子被冤一案,若陛下打定主意要追查到底,你真以为那桩案子真会不了了之?” 韶亓箫抬首,问:“你是说……” 赵攸瀚嘲讽地笑道:“就算那桩案子最后确实无法查清,但咱们这位陛下也绝不是用一个中间人的死就可以搪塞的人。堂堂皇子蒙了冤,刑部却在吴家二侄子死了之后,再没有去追查别的线索,反而不了了之,这可不像是他们能自作主张的。这么一想,就可以明白刑部不作为只是出于陛下的授意罢了。我猜陛下当时就有了预感,再追查下去,那不是毫无结果,便只能查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于是陛下选择了前者,叫那桩案子成了无头公案。” 韶亓箫来回走动了一下,追问道:“那这次没了田经义,父皇还能查到真凶吗?” 赵攸瀚又看了他一眼,嘴角泛着冷意道:“这次,他不光动了江山社稷,还视百姓的千万性命为无物。陛下不会容忍这样的人成为一国之主!” 他说完这句,便起身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只管稍安勿躁,等着陛下的作为便是。现在该去看看我那两个小外甥了。” 韶亓箫没有问到自己想问的,暗暗咬牙! 他这里分明已经知道了幕后真凶是谁,却拿不出可以见光的证据来! 韶亓箫心里不是滋味,但人到了后院,却硬生生叫自己露出笑脸来面对赵敏禾。 赵敏禾还在坐月子,不过已经是第二个月了,规矩没有像前头一个月那么严,赵攸瀚来了便是隔着屏风与妹妹说了几句话。 韶亓箫就没这个顾虑了,大大咧咧地进来,依次亲亲被约束在床上的赵敏禾和两只小儿子,然后才抱起双胞胎中的老大,转过屏风抱给赵攸瀚看。 性别所限,赵攸瀚见两只小外甥的时候少之又少,因而每次都会十分珍惜这样的机会。 小外甥一到他的跟前,他便接过来横在自己怀里轻轻哄着。 小娃娃这会儿醒着,睁开了大大的眼睛,表情又懵又萌,一只小肥手团成小拳头塞在自己留着哈喇子的小嘴里,时而砸吧砸吧几下。 面对着可爱的小外甥,赵攸瀚收敛了方才在外书房的所有冷意,笑意盈盈地轻轻将他的小手拿出来,瞟了将另一只也抱了出来的韶亓箫一眼,他怀里这只也闭着眼睛吮吸着自己的小手呢。 赵攸瀚说道:“小孩子喜欢吃手的习惯可不好,容易生病。” 第265节 韶亓箫默默地将自己怀里这只小手也拿出来,没好气地道:“我和阿禾每次看见都会纠正他们啊,就是嬷嬷们也一直盯着的。可就是不知他们俩是什么投胎来的,怎么改都改不掉。” 不过两个小儿子的脾气,比长生当初那动不动就嚎哭起来的臭脾气可好多了。被人这么不厌其烦地拿掉小手,也都不会哭的,只会表情呆萌地看着面前的人一会儿,然后又悄悄将小手塞进嘴里。 这两只小娃娃不止不大哭,还很爱笑,老是张开了小嘴巴哈哈哈——虽然岳母说他们现在应该还不会笑,张嘴巴更多的是为了打哈欠。 不过韶亓箫却认定了是小儿子们孝顺,知道自己自己的出生吓坏了所有人,便在出生后每日都嘻嘻哈哈地安慰大人们不安的心。 赵攸瀚不置可否,伸出修长的手指点点小外甥的小下巴,又问起孩子的小名起好了没。 赵敏禾在里间听了,笑着接口道:“已经想好了。二郎叫糖宝,三郎就叫甜宝。” 赵攸瀚逗着孩子的手指突地一僵,随即低头去看这个被命名叫“糖宝”的外甥,只见他正什么都不知道地张开无齿的小嘴笑着呢。 他又抬首去看韶亓箫,见他似乎也没什么意见。 赵攸瀚顿了顿,终是为了小外甥长大了不被人笑话考虑,试探道:“男孩子叫这样的名字,似乎不怎么妥当。” 又不是女宝宝,用得着这么甜的名字么? 韶亓箫无所谓地说道:“这名字挺好的,阿禾喜欢就好。” 赵敏禾也跟着道:“大哥,我只是觉得,每日看着他们都是件甜蜜开心的事,也希望他们以后一生都只有甜没有苦。” 不同于韶亓箫一味地认定孩子们平日张嘴都是在笑,赵敏禾其实更倾向于吴氏的判断——孩子们确实是在打哈欠,而且她比吴氏更懂得其中的科学原理,说到底就是缺氧了,这应该是孩子们早产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但情况应该不严重,否则这两只哪能一天比一天敦实? 她眼下能做的,就是叫人将屋子里的植物都移了出去,炭火盆也熄了,只烧着地龙,平日里也不叫太多的人围在屋子里,尽最大的努力保证两个孩子的氧气不被抢夺。 现在孩子们打哈欠的频率已经减少了很多,可见他们在一天天地健康起来。 第201章 康怀侯府。 福景郡主韶丰琪气冲冲闯进丈夫戴志行的书房。 她闻到书房里弥漫的浓重酒味,原本八分的火气立时变成了十分! 韶丰琪快步来到在角落里醉成一滩烂泥的戴志行面前,鲜红的丹寇直指他怒道:“你还有脸在这里醉酒!” 戴志行这些日子失意无比,今日也不是他头一次酗酒了。 虽则康怀侯戴鸿出面替他收了尾,但他仍是被戴鸿拘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不说,先前给他的权力也被悉数收回。 戴志行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是戴鸿唯一的儿子,只怕他身上的这个世子之位也会不保。 他心情烦躁无比的时候,与自己不睦的嫡妻还在他面前如此张狂!父亲那里他无法反驳,难不成还驳不了自己这个光有身份实则无一是处的嫡妻吗?! 当下,戴志行就从地上爬起来,冷笑道:“你一个下不了蛋的母鸡,又发什么疯!” 韶丰琪闻言,更是气愤难挡,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个来回,说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好歹还为你们戴家生了个女儿!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嫡子尚未出生,庶长子却有了!这就是你们戴家的家教!” 戴志行讽笑道:“是谁成天对我摆着郡主殿下的架子?我又不是个喜欢受虐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况且,难道还要为了你,叫我们康怀侯府断了香火不成!” “你宠妾灭妻,还有理了?!”韶丰琪怒道。 戴志行依旧嘲讽道:“郡主殿下不明白以夫为天的道理,难道还要我康怀侯府来教导你《女则》吗?!” 韶丰琪咬了咬牙,心知再跟他吵下去只能再次不欢而散,她命令自己先别忙着生气,先将眼下的紧急事搞清楚以后再说。毕竟,这事关她女儿的县君爵位——那是影响女儿一生的大事! “前两日,我向宫中上书,想为春儿讨一个县君爵位。按理,我是郡主,又有我父王的脸面在,春儿的县君爵位该很稳妥才对!可今日,宫中传召,我去了以后却是陛下亲自面见的我!他亲口拒绝了春儿的爵位!” 说到这里,韶丰琪又是激动起来,愤恨地死盯着戴志行,“我问陛下为何,陛下却说这要来问你跟康怀侯父子俩!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陛下,叫他连春儿这样一个小小女娃的爵位都要计较?!” 承元帝的亲口拒绝叫韶丰琪的口气带了几分癫狂! 她自嫁入康怀侯府之后,便与整个侯府都不睦!包括她所生的春儿也不得康怀侯夫妇和戴志行这个父亲的喜欢。 她父王虽疼爱她,但却不理解她!戴志行的沾花惹草在父王眼里只是小事,只有前两年戴志行的侍妾生下了儿子,才叫父王难得为她强势了一回,但在戴家保证将来侯府的继承人会是她这个嫡妻所出的嫡子之后,又没了下文! 所以她一直以来的依仗就是自己这个大周郡主的身份;而春儿若有代表皇家血脉延续的爵位,将来她无论在侯府还是出嫁了,这个爵位一样可以成为春儿的依仗。 可若这个爵位没有了,看侯府如今对春儿的态度,以后春儿出嫁了还怎么会为她撑腰? 更何况,看今日承元帝面对着她的冰冷的眼神,韶丰琪真心怀疑承元帝万一将康怀侯父子所做的事迁怒到了她的身上,那若万一连她的爵位也夺了可怎么办?到时候就是她自己又能护住春儿多少? 韶丰琪急需弄清楚康怀侯父子触怒承元帝的地方,好对症下药保住她的荣华富贵。可戴志行却在听了韶丰琪的话之后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问道:“你再说一次!陛下说了什么?!” 他手劲奇大,抓得韶丰琪都快疼出了眼泪。 韶丰琪挣扎着甩开戴志行的桎梏,讽道:“显然,是你们父子做了什么好事!连累了我的春儿得一个县君的爵位都如此艰难!” 戴志行脸色刷白,维持着仅剩的理智撞开面前的韶丰琪,跌跌撞撞去寻戴鸿。 韶丰琪脸色也很难看,追上来怒道:“话没说清楚前,你不许走!” 戴志行不耐烦应付她,直接指使府中的几个粗使婆子道:“将世子夫人送回院子里去,不许她出来一步!否则你们一家子都不用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几个粗使婆子被他狠戾的语气吓得不敢耽搁,只好唯唯诺诺地朝韶丰琪说了好几次“得罪”,上前将人生拉硬拽起来。 韶丰琪气得涨红了脸,无奈力气实在抵不过常年干粗活的婆子,最终还是被拉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而戴志行,则在摆脱了韶丰琪的纠缠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戴鸿的书房里。 无奈,戴鸿出去应酬,尚未回府。 戴志行只好在父亲的书房里来回转圈,他越转越是心慌,生怕承元帝已查到一个多月前刺杀傅家女、导致璟郡王妃早产的死士是他派出去的,又惊又惧之下方才的酒意早就被吓没了。 第266节 终于,在戴志行自己把自己吓死之前,戴鸿回府了。 戴志行像抓住最后的浮木一般,飞快上前扑住了戴鸿将韶丰琪的话说了,末了声泪俱下道:“父亲,是不是陛下已经查到我们了!我会死吗?!” 戴鸿虽心惊承元帝的话究竟为何意,但他同时也对儿子对此事的反应失望透顶! 堂堂侯府世子,未来的当家人,遇事毫无成算,竟只会像个无用的娘们似的哭哭啼啼,这成何体统! 康怀侯府若交给了这样的人,还有未来吗? 戴鸿在心中深深地无力。 他只花了些许时间就把事情疏离了一遍,随后一把拽起戴志行,将他扔到地上,先是怒骂一声“蠢货!”,随后才道:“为了你这个不孝子,死士我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了!物证没有,人证也不留一个!这种情况下陛下即使怀疑是康怀侯府所为,也抓不到证据!他命郡主带话,应只是想试探我们!与北翟一战,为父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才换来了康怀侯这个爵位。如今这才过去十年而已,为父保家卫国的往事历历在目,想必陛下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动侯府!” 戴志行神情有些呆滞,但他还是清楚听见了戴鸿的话,当下便松了好大一口气,随后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胸膛。 如此没出息的样子又是叫戴鸿一阵失望,但他已无力说教,上前一步掐着儿子的下巴,紧盯着他的双目道:“你听好了!也许陛下还有另一层意思在里头,那就是他要放长线钓大鱼,利用我们找出幕后主使的五殿下!韶亓荇倒下了无所谓,可一旦他倒下我们康怀侯府也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从今往后,你必须当你帮着五殿下贪图水利银子和派人杀人灭口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以前跟五殿下怎样,以后就怎样!多余的话,多余的事,一丝丝都不许跟着掺和!” 戴志行听得有些呆愣,下意识地反问:“可若五殿下有意亲近我呢?我总不能不理……” 戴鸿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他:“你当别人跟你一样蠢吗?!他精得很!” 死士事件一出,韶亓荇可有来联系过侯府?!这样的时候,躲得远远的撇清自己都来不及! 第202章 与康怀侯府的鸡飞狗跳相对的是,五皇子韶亓荇的府邸一片寂静。 主院里,韶亓荇与王妃舒氏、以及二人的两个嫡子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用膳。 其实,韶亓荇共有四子二女,舒氏所出的两个儿子在男孩子中分别排行第一和第三。只不过,韶亓荇在府中极是重规矩,庶子庶女寻常并不上桌。 酉时四刻,一家人准时放下了碗筷。 韶亓荇从下人端着的盆里洗了手,又漱了口,便对嫡次子淡淡道:“三郎,去书房,父王要考考你今日所学的功课。” 因着长子体弱,吃的药比饭还多,故而韶亓荇将重视的目光都放在了健康的三郎身上。从他四岁起便开始教导他读书识字,到如今君子六艺每一样都不放松,也导致才虚七岁的三郎常常被父王过重的栽培压得喘不过气来。 大郎悄悄地抬头去看父王的脸色,一眼之后便黯然地低了头。 而三郎闻言,不敢在父王面前露出苦相,却眼带哀求地朝舒氏望过去。 舒氏心里不忍,开口道:“殿下,今日是三郎的生辰。可否叫他松快……” 话没说完,韶亓荇便打断了她:“你身为颍王府的王妃,管理好后院才是你的职责。” 没有温和的安慰和解释,也没有严肃的反驳和纠正,只有那么淡淡的陈述。 舒氏心底苦笑一声,一如往常地应了声“是”。 三郎很是失望,却没有将这失望放在脸上,他知道要是他露出任何不符合父王期待的表情来,那受苦只会是他自己。所以三郎只是低着头跟在父王身后走了出去。 舒氏默默地回了房,坐在床头静静地等着。 一直到戌时正,才有下人进来禀告三郎已经回房的消息。 舒氏揉了揉额际,在床头左立不安了一会儿之后,想到几日年满六岁的三郎明天就要搬离她的主院,到前头单独一个院子孤零零地住着,她终究抵不过内心对儿子的一颗慈爱之心,匆匆起身朝三郎所在的厢房行去。 刚来到厢房门口,舒氏便听到小儿子的一阵呼痛声:“嘶……疼!嬷嬷你轻点儿。” 舒氏脸色一变,不顾礼仪地推开房门就快步进去。 厢房中弥漫着药酒的刺鼻味,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三郎见母亲突然闯了进来,慌慌忙忙地将两只手往背后藏,身旁是三郎唯唯诺诺的奶嬷嬷,她手上还来不及放下装药酒的瓷白小药瓶。 舒氏不顾小儿子的挣扎,将他的双手扯了出来。 当那红肿得如同馒头似的、还破了好些口子的一双小手映入眼帘时,舒氏眼中的泪水决堤,无声的眼泪瞬间爬满了整张脸庞。 三郎怯怯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随后扯了一抹笑容安抚母亲道:“母妃,我不疼。” 舒氏吸了吸鼻子,哑声道:“这是你父王打的?” 三郎还是尽力笑着,仰着头对舒氏道:“是三郎不好,没有背出书来,父王才……” 舒氏再听不下去,勉强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便叫奶嬷嬷照顾好儿子,自己起身离开了三郎的房中。 一直到快步走出了儿子的厢房,舒氏才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阻止那濒临嚎啕的大哭声。 回到房里,舒氏着人打水,净了净面,又用冷水压了压哭肿的眼睛,才拢了拢身上华丽精致的宫装,前往丈夫的书房。 韶亓荇命人送走儿子之后,独自坐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缓慢地揉着隐隐发痛的额际。 这几年来的诸事不顺,叫他的耐心下降了很多,尤其最近承元帝分明还病着,却对追查江州水利和暗杀两案毫无放松,叫他这些日子以来为扫清尾巴弄得心力交瘁。而且,这两天承元帝偶尔扫向下头的森冷的目光也叫他胆战心惊,即使他明知他并不一定是在看自己,却依旧无法叫自己放松。 “扣扣……” 敲门声传来,韶亓荇叹了口气,道:“何事?” “殿下,”外头传来他贴身内侍的声音,“是王妃来看您了。” 韶亓荇又是一阵烦躁上涌起来,但还是命自己压下火气,尽力用心平气和的声音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今日我累了。” 外头的声音一时之间几不可闻,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试探,“殿下,王妃说见不到您,她……她就不走。” 韶亓荇死死地拧了拧眉。 他自然知道她定是为儿子来的。罢了,今日确实是他对着儿子也没能控制好脾气。 第267节 “叫她进来吧。” “吱呀”一声过后,舒氏孤身一人进了书房,下人们都被她留在了外头。 她拖着旖旎的莲步,宫装下摆从光洁的青砖徐徐而过,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什么事?” 韶亓荇成亲不久,便发现自己与舒氏之间许多事情都无法达成一致。刚开始他曾试图改变舒氏,但不久他便发现舒氏根本就是个不懂变通的榆木疙瘩,更是丝毫无法理解他的雄心壮志。 所以他与舒氏之间老早已相敬如冰。舒氏于他,只有两个作用:一是生能被承元帝看中的嫡子;二是管理这个颍王府的后院。 平日里,韶亓荇更是很少与舒氏交谈,即便有事也是直截了当地一问一答而已。 就像此刻,他也没心情与舒氏陈述利弊。 舒氏同样也没有与韶亓荇拐弯抹角的心思,而且她必须在韶亓荇不耐烦地打发掉她前将自己想法都说出来。 “殿下,妾身方才去了三郎那里,却发现他今日被殿下打了手板子。殿下望子成龙之心,妾身不是不能体谅。但三郎毕竟才刚满六岁。寻常的孩子这样的时候才刚启蒙而已,可三郎年纪小小,却已被拔苗助长,时日一长他的身体可如何受得了?!” 韶亓荇粗粗地呼吸了一个来回,冷声道:“妇人之见!我的儿子我岂会害他不成!?” “殿下难道现在就不是在害他?三郎还那么小,可殿下今晚是怎么对他的?他的手现在成了这样,可怎么……啊——” 韶亓荇终于压抑不住火气,执起手边的茶盏就往地上狠狠一掼。 瓷器的碎裂之声在空气中爆开,骇得舒氏戛然而止,脸色猛地刷白了。 在今日前,即使韶亓荇再不愿听她说话,也从没如此发怒过。舒氏甚至怀疑,若不是不能叫她脸上带伤,他是不是更想直接砸在她的头上? “那也要怪你把大郎生成了那么一副病秧子的模样!韶亓萱、韶亓茽和韶亓芃,我跟他们年龄相近,可他们哪个的嫡长子不是已经长成人到可以入朝去父皇面前表现了!?我呢!我的嫡长子却长年把药当饭吃!谁告诉你刚满六岁的孩子才刚启蒙?他韶亓箫才满四岁的儿子都已经可以在父皇面前背《幼学琼林》了!那个黄口小儿还有一个极得父皇喜爱的同胞姐姐,光这一条就叫他比别的皇子更得父皇青睐!三郎若是再不努力,还如何在皇孙中脱颖而出?!” 他很清楚,要得到那个位置,光是自己优秀是不行的。 他必须要让承元帝看得见,他的儿子也同样聪颖可靠,这样才能叫承元帝放心将江山交付出来。 舒氏苦笑一声,没有去辩解韶亓荇的话,只是轻声道:“殿下,皇位对你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叫你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如此狠心地利用?” 韶亓荇发泄过一阵,理智就回来了几分,他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既然装傻了这么多年,那就继续这么下去吧。” 舒氏死了心,呆呆地转身离去。 不及拉开书房的门,舒氏就听见身后韶亓荇冷漠的声音:“你身体不适,这些日子就称病在家吧。后院也暂且交与于孺人打理,什么时候你病好了,这管家权自然还是你的。你是父皇为我选的……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会旁落她人。” 舒氏扯了扯嘴角。 是啊,就因为她是承元帝亲点的儿媳,所以他即使再不喜欢她,也不会动她。 第203章 康怀侯府和颍王府中无论怎么闹腾,都只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的事,外界几乎无人知晓,更影响不到赵敏禾总算出了双月子的喜悦。 随着她出了月子,驻守在璟郡王府的太医们也正式宣告糖宝和甜宝这对小皇孙终于恢复成了正常婴儿该有的模样。 众位太医们简直喜极而泣——终于保住自个儿的脑袋,并且可以回家了! 小儿子们好了,赵敏禾也终于有这个心情关注起外面的消息起来。 韶亓箫自与她交换过彼此的秘密之后,便没打算再瞒着她什么事。 因而,赵敏禾一问起来,他便一五一十全说了。 江州那里被贪去的银两,户部派去的官员已经核算出来,总和之数大约在三十五万两——因江州地处江南,江河堤坝众多,所以它是朝廷此次拨予的治水银两最多的州府之一,一共是五十万两还有余——以田经义为首的贪官污吏收入囊中的银两占了整整七成! 然而,从江州贪官们的府邸搜出来的银两,总和却只在十五万两左右,剩下的二十万两——不翼而飞了! “那二十万两一定是落入了韶亓荇的口袋里!”韶亓箫说到这里,还是气愤难当,“可惜被田经义那个畜生逃了!若不然我们就有人证指正他了!” 赵敏禾若有所思,“那父皇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说起承元帝,韶亓箫就叹了口气,说道:“还是病怏怏的,时好时坏。太医一再说要静养,可现在朝廷正是风雨之际,如何做得到?” 赵敏禾犹豫了下,又问:“那现在朝中的事,父皇还是亲自在处理吗?” 韶亓箫蹙了蹙眉,道:“也不算。小事已经被政事堂的宰相们接过去了;大事如今都是由宰相们念给父皇听,父皇口述,由中书舍人以蓝批代为执笔,再经至少两名宰相核对无误后传达到三省六部。即使如此,需要父皇拿主意、费心神的事情还是很多。” 赵敏禾心知这个王朝的运转就是以皇帝为核心的,所以即使明知承元帝如今身体欠佳,也说不出叫他放权休养的话来。 韶亓箫也不想将外面的烦心事说太多给她听,因而见她不问了,他也就顺势止了话头。 夫妻两个又说起才刚满两个月的两只小儿子来。 糖宝和甜宝如今已经看不出来半点儿早产的样子,浑身上下开始肉嘟嘟的不说,也不再像前两个月那样常常打哈欠,就只有他们的个头还是比不上同时期的哥哥姐姐,而且哭声也比不上哥哥姐姐那时候那么大声。 不过,太医也说圆圆和长生在小肉团时期远比一般婴儿健康,抬头、翻身的时间都比别的孩子要早,尤其那时的长生那每每突破天际的哭声简直叫别的婴儿望尘莫及。 至于两小只,他们现在不及哥哥姐姐,但多养一阵子身子骨只会越来越好。 如今,两小只醒着时,也不会仅仅只是呆呆萌萌地看人而已了,他们已经学会了咿咿呀呀地跟对方说别人都听不懂的外星语。 然后……赵敏禾就体会到了同时带两个孩子的艰辛。 原本,有这么多乳娘、嬷嬷和丫鬟在,赵敏禾大可不必亲力亲为。但她总是觉得对不住两小只,若不是自己没保护好他们,何至于叫两小只早产体弱? 所以,原本圆圆和长生有的待遇,两小只也都有,甚至更加细致和关切。 * 在赵敏禾出月子的第二日,赵煦就来了。 第268节 这一次,他是代表曾祖父赵祈来的。 ——赵敏禾一天两天没出现,赵祈还没多想;但她坐了整整两个月的月子,赵祈再不怀疑,那怎么可能? 赵家人一早就商量好了,前半个月先告诉他和金氏,赵敏禾动了胎气,只能卧床静养,过几天再慢慢告诉他们,孩子虽早产了,不过母子均安。 这样虽仍叫老人家止不住地担忧,但总好过叫他们知道赵敏禾是遭遇了暗杀傅氏女的死士这样惊心动魄的事要好多了。 但暗杀一案闹得实在太大了,即使忠勇伯府内赵毅三申五令不许下人在二老面前乱说话,生活也不总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赵祈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但金氏还可以走几步的啊! 每次金氏说要去璟郡王府看赵敏禾和小曾外孙们,吴氏等人自然是竭力拦着。但次数一多,金氏难免怀疑起来。 最后无法,吴氏便主张将实情告诉金氏。 有的时候,女人会比男人们想象的还要坚强一些。 金氏听完吴氏的陈述后,只是沉吟片刻,便抬头道:“你们继续拦着,老头子迟早会起疑,所以我这做曾外祖母的隔几日便去一趟,正合适。” 她抬手制止了儿子的欲言又止,又道:“你们安心,阿禾既然已经脱险了,我的曾外孙们也一日好过一日,那还有什么是我老婆子撑不住的。” 金氏就这样一意孤行,亲自上了璟郡王府。那时候还是两小只刚满月时。 又过了半个月,两小只已经开始圆润了,金氏又上门探视了一次,待她回到府中,便对赵毅道:“除非你父亲一直卧床不起了,那么待傅怀安回京之日,你父亲只要一出门,迟早会听到当日阿禾遇险的实情,你们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这也是赵毅吴氏等人这些日子来一直难以抉择的事。 事情已经闹大,街头巷尾流言纷飞,除非把赵祈一直关在府中,还得不许人探视,不然他迟早会知道的。 老父已经历经生死关两回了,赵毅实在没把握若是霎然被赵祈知道了实情,他还能不能闯得过下一次? 金氏便道:“还是由我看着时机来说吧。” 老夫妻两相伴了六十年了,再没有谁比金氏还亲近并了解赵祈的了。 由老母亲去缓缓告诉父亲此事,赵毅很是放心。 最后的结果也不出赵毅的所料,赵祈得知后很冷静,不但没有想象中的惊慌,甚至还变得更加配合太医的诊疗。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金氏确实是缓缓告诉他的,但她其实并未说任何安慰之语,而是另外说了一句话:“老头子,你敢在这关头出事,叫阿禾以为你的死是因她的关系而一辈子自责愧疚的话,你看我到了阴间饶不饶得了你!” 赵祈:……拼了命也得撑住啊! 赵祈是撑住了,反而一日好过一日,但终究对孙女和曾外孙们很不放心。 于是,在他自己还必须卧床的情况下,赵煦便成了那个代替他前往璟郡王府的人——权作他“戴罪立功”。 赵煦,自然很是乐意。 赵敏禾出了月子,抱着两小只的时间就更多了。 赵煦来时,她正耐心抱着糖宝哄他睡觉,乳娘则抱着甜宝在屋里的另一头轻轻地颠着他。 这也是两小只开始活力起来以后带来的难题之一——特喜欢跟对方咿咿呀呀,连要睡觉了都不带停的! 像这会儿已经到两小只午睡的点儿了,但每次这个快睡了,那个就开始咿呀起来把这个吵醒,好不容易那个打起小哈欠来了,这个又开始灵醒过来。 如今哄两小只睡觉,已经成了赵敏禾最头痛的难题之一。她记得从前安安和康康这对双胞胎侄女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但当初小金氏轻而易举做到的事,也不知为何放到自己身上了会这么难! 没有办法之下,赵敏禾只好在哄两小只睡觉时将他们分开一下,意图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尽快哄睡了小祖宗们。 赵煦是侄子,他来了赵敏禾也不跟他客气,只示意他只管先坐下。 赵煦左右看了看,放下手中家里人叫他带过来的七七八八的礼物,便走到乳娘身边,把甜宝小表弟接了过来。 小家伙还精神着,换了人之后还会机灵地转转黑溜溜的眼珠子看一看乳娘,然后又看看他的大表哥,发现是常见的人之后,小家伙也没闹,反而咿呀一声,朝赵煦吐了个奶泡泡。 “啊——” 这声清脆的回声来自于赵敏禾怀里的糖宝,显然是听到了弟弟的声音之后的回应。 赵敏禾气笑了声,万般无奈地抱着瞬间又精神奕奕的糖宝坐到赵煦身边,两个小娃娃便又靠得极近。 甜宝咧着无齿的小嘴,小胖手伸过去拍了拍哥哥的襁褓,像是确认了哥哥就在身边似的,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把小手团成团又塞进了自己的小嘴里啧吧起来。 赵煦脸上泛着温柔的笑意,小心地将小表弟的小手抽出来,轻声哄道:“甜宝,不准吃手,脏。” 小孩子不懂事,被抽走了虽然没哭,可下一刻却又抬起来去吃手了,赵煦只好将甜宝的小手轻轻握在自己手中,还得时时注意好力道,免得孩子脾气上来,一下子挣扎得太厉害而把自己给伤了。 赵敏禾看他如此耐心的模样,简直与当初得了第一个孩子兼唯一的女儿——圆圆的韶亓箫如出一辙。 她笑着对赵煦道:“阿煦,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有这功夫疼爱表弟表妹,还不如赶紧娶妻,自己生一个哩!” 第204章 赵煦近两年被人催婚了无数次,已经很会应付,闻言只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左右父亲与母亲已有孙儿承欢膝下,我不急的。” 赵敏禾既然已经放弃在这会儿哄两小只午睡了,干脆任他们顾自个儿玩儿去,继续与赵煦说道:“阿煦,那终究是你弟弟他们的孩子,而你身为忠勇伯府的承嗣子,婚姻大事虽说不可儿戏,可迟迟不成婚也不像样。”她顿了顿,又道,“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 赵煦听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小姑姑如此语重心长,倒也没有敷衍了事,而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既是承嗣子,将来的妻子便是宗妇,到底还是坚毅果敢一些为好。”过后又加了一句,“我这一辈兄弟姐妹众多,将来房头比父亲这一代会多出许多,若要维系好各房之间的感情,还得再善良些,能容得下人的。” 赵敏禾听了,有些诧异。 她虽只比赵煦大了一岁,但终究是他的姑姑,又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因而说话并不忌讳那么多。 在过去的两年里,她问过赵煦类似的问题不止一次了,可以前他是怎么答的来着? 第269节 似乎只是千篇一律的“任凭父母之命”吧?就像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动心似的,哪里像今日说出过那么具体的要求来过? 赵敏禾想了想,又试探道:“那这襄京城中的贵女,你可知道哪个能符合你的要求?” 赵煦对着她拧了拧眉,而后似笑非笑地说道:“姑姑,男女授受不亲,我碰到未婚小姑娘的概率实在太低。不如请姑姑按着我的要求为我操劳一番。” 赵敏禾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大周王朝民风挺开放的,不说大街上常常可以见到男男女女的结伴而行,女的还不用戴帷帽,还有像当初韶亓箫接近她时的秋猎行围那样的机会,才不是像大侄子所说的那般,只是他自己对那些小姑娘们丝毫没有接触的兴趣罢了。 赵煦低着头,状似漫不经心地轻轻捏着甜宝的手指,眼前却浮现出一张脏兮兮的、绝望的脸来…… 下一瞬,他小幅度地甩了甩自己的头。 那个女子身上确实有令他动容的地方,但她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方式给家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痛心,别说其他人,光是他那将姑姑视为亲生女儿的母亲就不会松口,这就决定了估计他此生都不会与她有缘。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收敛起了心中刚刚产生的一丝悸动。 还好,还只有一丝而已。 赵敏禾正低头看着孩子,没有发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糖宝跟双生弟弟牵了一会儿小手,又打起了小哈欠。 赵敏禾抬头看了赵煦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婚姻之事到底要他这个当事人使力的。皇帝不急她这个太监急,那也没有用。 她低头轻轻在糖宝额头啵儿了一下,再伸头看看赵煦怀里似乎还很精神的甜宝,照样再亲亲他,才压低了声音说道:“糖宝快睡着了,我看着甜宝还不想睡,得赶紧在他吵醒糖宝前分开他们。” 她一边慢慢站起身来,一边道:“我带着糖宝回内室去哄睡了,你先抱着甜宝出去转转。” 赵煦来过好几回了,对两小只的臭脾气也有所了解,当下也不啰嗦,抱了甜宝就出去了。 已经是四月底,又是下午的时分,太阳光有些烈,赵煦担心晒着孩子的眼睛,便没有将甜宝抱到院子里,而是沿着有顶的长廊慢慢走着。 不得不说,两个月大的甜宝白白胖胖,外加时常蠢萌萌的表情,正是十分好玩儿的时候。 赵煦确实很喜欢孩子,刚开始还十分认真地低头哄他睡觉,但看着小小的表弟横躺在怀里,一个泡泡接着一个泡泡的吐给他看,他耐心给小娃娃擦了口水,小娃娃还似乎很不情愿地闭了眼睛吐了一截米分米分嫩嫩的小舌头给他看,就像在嘲笑他似的。 赵煦来了兴致,不自觉地站住了脚,伸出一指搁在小娃娃软软的小肚子上,轻轻挠了挠。 没反应? 赵煦轻笑一声,将手指往上移,来到小表弟的胳肢窝上又是一挠。 “咯咯~~” 甜宝咧开小嘴笑起来,露出了里头米分嫩嫩的牙床。 赵煦低头亲了亲他的小鼻头,继续挠了几下,甜宝继续“咯咯”地笑着,还十分兴奋地挥舞起白白胖胖的双手双脚来。 赵煦跟着露出开心的笑容,不过先前还在作乱的手指却已经伸到小表弟屁屁底下稳稳地托住了。 他怕孩子动动手脚动得厉害,自己一个手抱不住。 甜宝看着很喜欢跟他这么玩儿,“啊啊”叫了几声,又将小胖手在他下巴上拍打起来,像是在催促。 小孩子拍起来的力道就像是在给他挠痒痒,赵煦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在下一瞬张大了口,坏笑着将甜宝的小拳头“啊呜”一声吞了进去…… 甜宝瞪大了眼睛…… “嗤……” 一阵几不可闻的喷笑声从院子里传来,赵煦一僵,忘了自己还含着甜宝的小拳头,只下意识地转身一看,这才发现院子里站了几个外人。 领头的两个—— 一个他曾在两年前的春猎围场上见过,是宫里崔惠妃处的掌事总管,一位姓韩的内侍;至于另一个……他方才还曾想起她一会儿过——是那位被人刺杀的傅家姑娘。 * 傅云这这两个月来虽身在宫中,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除了配合刑部的问话和打听父亲傅怀安的消息之外,她也日日都在佛前祈祷璟郡王妃母子均安。 崔惠妃见她不多,不过待她却很客气周到,得知她想打听璟郡王府的消息,能说的也都会着人说给她听。 在太医院宣布小皇孙脱险的消息之后,傅云几乎是喜极而泣。 不过,她也并未就此失了理智,知道自己与璟郡王妃之间非亲非故,所以哪怕她一直很想当面致歉,也不会贸然上门。 及至打听到赵敏禾出月子的时间,傅云这才向崔惠妃请示出宫来璟郡王府的事。 崔惠妃寻思着,从傅云将自己所知的一字不漏地说了之后,在承香殿对付傅云的小动作就越来越少了,想必傅云已经没有丧命之忧。 故而,她并不拦着,只是还另外遣了自己宫里韩内侍带着一些内侍和侍卫一起来。一是以防万一,怕幕后人气不过将傅云杀害泄愤;二则是赵敏禾出月子了,她作为庶妃母,也该送些东西以作表示。 于是,这才有了韩内侍与傅云这一行人。 傅云这是第二次来璟郡王府,不过上次是被侍卫押进来的,根本来不及好好看看这府邸。 这一次,她才有功夫欣赏这恢弘大气的皇子府。 一路从大门走进来,处处亭台楼阁,虽规制上比不上宫中的富丽堂皇,但胜在雅致闲适,花园中奇石林立,百花齐放,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派。 一路上,韩内侍都在给傅云适当介绍:“娘娘偶尔会遣奴婢出宫,因而奴婢有幸都见识过各位殿下的府邸。说实话,论府邸的精美绝伦,也只有这七殿下的府邸才可与咱们娘娘所出的四殿下所媲美了。七殿下的母妃淑慧皇贵妃是皇商杨家的嫡女,当年留给七殿下的产业不少。七殿下年少时,便是从舅舅手里接过这些产业来自个儿打理的,还设立了一家商行,倒是钱滚钱地挣了不少。后来七殿下入了朝,心思多放在了朝政上,倒没听说过扩大过商行了。不过这些年大伙儿都说七殿下大方,想必是没亏过的。” 傅云含笑听着,想起了那个愤怒到恨不得吃了她的男人。 第270节 眼看存墨院近在眼前了,韩内侍倒是越说越来劲儿了。 他指着前面,既是八卦又是提点地说道:“瞧,那就是璟郡王府的主院,也只有这么一个主院。七殿下与王妃恩爱异常,至今没纳过一人,二人向来同吃同住。除了这儿,隔壁的八殿下府上,也是这么个情形。不过八殿下不大上进,没什么人盯上他。七殿下倒是挺热门,但架不住七殿下没那个意思。璟郡王妃也厉害,之前就已经为七殿下生了一儿一女,眼下又有了两个嫡子,这嫡子嫡女的数量在各王妃中是最多的。不过她娘家本就多子,七殿下又独宠她一人,倒也挺正常。” 末了,韩内侍又感叹道:“也怪不得京中不少贵女都羡慕璟郡王妃好命。” 傅云不禁苦笑。 在宫里的两个月足够她打听到关于璟郡王妃的所有信息——出身忠勇伯府,姿容出色,又温和可亲,是那一辈中唯一的嫡女,自小千娇万宠地长大;嫁入皇室成为皇子妃,与七殿下举案齐眉。 如果没有碰到她这个意外,想必璟郡王妃会一直顺遂下去吧,直到寿终正寝。 太医院那边并未刻意瞒着,所以傅云轻而易举地便打听到了璟郡王妃这回虽然平安生产了,可也伤了身子,需要调理几年才能恢复如初。 傅云想,璟郡王妃现在应该恨死她了吧…… 她自己家里,父亲对母亲云氏一往情深,在母亲为生她难产而死后一直没有续弦。 但父亲的情深不代表她不懂得大多数男人都是薄幸的。 三年前,她父亲的一个属官家里的夫人也是生产后体弱,仅仅卧床了几个月而已,那位原本没有小妾的属官就纳进了一个二房。从此妻妾之间斗得好不热闹,正妻向人诉苦竟还被人斥责不贤德。 璟郡王先前是没有妾,可以后的事…… 她越想越远了,神情也呆愣起来,直到旁边韩内侍捅了捅她,她才发现韩内侍早就停下了话语,安安静静地走进了主院里。 这个主院里十分安静,想必是不想打扰到璟郡王妃静养。 傅云也不由与韩内侍一起放轻了脚步。 然后,她便看到了长廊上那个正在宠溺地低头亲吻怀中孩子的男子。 第205章 眼前的男人温柔宠溺的神色,与那日在大街上钳住她脖子的凶恶之相判若两人。 傅云心想,他一定很喜爱这个差点儿失去的儿子…… 思绪未歇,她便发现他竟使坏地开始挠孩子的腋窝,逗得怀中的小娃娃伸展出藕节般的四肢;这还不够,他还逗着孩子吃了他的小手? 如此孩子气的动作,叫傅云压根儿已经无法将那个杀神一般的男子同眼前的人重叠起来。 身旁的韩内侍已经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 下一刻,听到了笑声的男人转头,嘴里还含着小娃娃的拳头不放,看上去有点蠢蠢呆呆,看得傅云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韩内侍还捂着嘴,像是想停下来都停不下似的,只拼命忍着。 赵煦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虽然她如今已经改回了女装,脸上也洗去了当日扮成乞丐时的脏污,甚至看上去还白胖了些。但她的□□并未改变,眼中的坚韧明亮一如当初。 他之前就明白傅氏女留在了襄京城,那他们以后也许还会有相见的时候。只是没想到这时候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还来得如此快,甚至他一刻钟之前还曾想起过她来。 赵煦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 如果小甜宝再大一点,那他会更懂事一点,一下子看不到自个儿的小拳头后便会本能害怕地哭闹出来。 但他实在太小,看东西都不一定清楚呢,哪里会懂得害怕的情绪?表哥怕他摔了用两只手托稳他之后,再没第三只手去挠他痒痒了,少了生理上的刺激,甜宝又安静下来,萌萌哒看着头顶上已经僵了表情的表哥。 于是,赵煦与傅云韩内侍一行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直到赵敏禾哄睡了糖宝出来看看甜宝,这才打破这诡异的平静。 “阿煦,甜宝睡着了吗?” 赵敏禾心里眼里都是儿子,一眼望去便是先去看甜宝,一时间也没发现院子里来了一群人。 赵煦闻言,总算有了反应,他稍一侧身赵敏禾就看到了他这会儿的样子。 她愕然地盯了他的嘴看了看,低头时看小儿子还一无所觉地吐泡泡呢,她一下子没撑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可比韩内侍含蓄的喷笑声音大多了。 赵煦赶紧把小表弟的小拳头吐出来,又飞快地去瞄了一眼傅云。 只见她正低着头,很努力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头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今日在人前真是犯蠢了。 赵敏禾捂着肚子笑了一阵,才上前去接过甜宝来,见大侄子还木着脸的僵硬脸,便嬉笑着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外人,你喜欢甜宝我还不知道吗?喜欢逗他玩儿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跟你说了,这么喜欢孩子,不如自己……” ——她还没发现院子里的人呢,只以为赵煦是被她撞破了才不好意思了。 赵煦生怕她在外人面前又提起催他娶妻生子的事来,便赶紧清了清嗓子提示她往后面看。 韩内侍也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出了声音道:“郡王妃安好。老奴是奉承香殿崔惠妃之命而来。” 他将崔惠妃给的东西简略一提,也不说“赐”字,只说是给赵敏禾补身子用的。 而后,见赵敏禾的目光疑惑地落在了傅云身上,韩内侍才语带郑重地说道:“这位正是傅怀安之女傅氏,前次陛下将人放在了惠妃娘娘的承香殿中休养。因听闻郡王妃出了月子,傅氏便请了腰牌出宫,特意过府致歉。” 傅云适时往前一步,直直跪倒在地请罪。 赵敏禾惊了一下,自己手里又抱着孩子不好上前阻止,还是韩内侍先一步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将她拉起来。 傅云却摇着头,挣开了韩内侍的手坚定道:“叫王妃和小皇孙承受无妄之灾是民女之过,给王妃下跪道歉并不为过。” 韩内侍暗暗摇了摇头,这姑娘平时不吭不响的,看不出来这么死心眼儿呢。 傅云又道:“大错已经铸成,民女不求王妃原谅。况且民女心知,以民女的能力如论如何都无法补偿。但我今日在此立下誓言,只要日后王妃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傅云一定唯王妃马首是瞻!” 赵敏禾好气又好笑。 第271节 原来这姑娘一直以为她是被她连累的。 她只好先转头请赵煦招待了韩内侍往小花厅里小坐,自己则叫人带上傅云进了内室。 * 跟所有疼爱赵敏禾和两小只的人一样,林嬷嬷是不待见傅云的。如果叫她单独见了人,铁定会将人轰出去的。 但傅云一来是与崔惠妃的人一起来的,想将她拒之门外并不现实;二来她们王妃又发了话,林嬷嬷只好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丫鬟,将傅云撑起来,扶到屋子里。 赵敏禾坐在上首,本想将甜宝给乳娘抱着,自己好和傅云说说话。谁知精神奕奕的甜宝似乎不喜欢离了母亲的怀抱,一有离开的迹象就拽了她的袖子“嗷嗷”叫唤。 赵敏禾无法,只好抱着他见客。不过傅云情绪还激动着,她也并没说很多话,只是轻声说一些安抚之语而已。 叫傅云情绪缓和的却并非赵敏禾的安抚,而是时不时在赵敏禾怀里“啊”的叫一声的甜宝。 傅云看着这小小的婴儿,只要想到他差一点儿因自己而无法来到这个世上,眼里便忍不住酸涩起来。 还好还好,孩子如今很好。 赵敏禾见她一直看着甜宝,便将手臂稍稍往前送了送,笑着道:“要不要抱抱?” 傅云呆呆地定在椅子上,像突然被剪了舌头的鹌鹑一样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起身,又弯腰将孩子放入自己的怀里。 傅云下意识地接过来,怀中又小又软的触感叫她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能僵直了手脚。 赵敏禾慢慢调整着她的姿势,一边问道:“你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么?家中可有弟妹?” 她本意只是与傅云说些家常,好缓解一下她的紧张,谁料傅云一愣之后,抿出一个微笑道:“没有,我是家中独女。”她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过世了。父亲一直未续娶。” 赵敏禾一愣,随即致歉道:“是我唐突了。” 轮到傅云一怔之后,马上便有些慌乱地道:“不,不是。是我对不起王妃。” 赵敏禾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道:“我是无辜受累;但你也是被贼人追杀,并无过错,岂能怪罪于你?今后大可不必再如此向我道歉。否则,我也要不安了。” 赵敏禾是真心不怪罪傅云;相反,她还很感激她。 在傅云出现之前,韶亓箫追查了这么久韶亓荇那些门人的去向,都一无所获。 那些日子,他以为是自己的横插一脚导致了平民百姓的无辜被牵连,有可能因此丧命的人命也不知有多少!他过得如何煎熬,她这个枕边人再清楚不过。 就在他和她都以为这次只能坐以待毙的时候,是傅云带着韶亓荇门人贪污治水银两的证据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才让承元帝和朝廷及时发现那些贪赃枉法之事。 这些日子来,韶亓箫终于摆脱了良心的谴责。虽然她和两小只颇受了一番罪,但如今的一切都在往好的发展。 如果这次她和两小只渡不过这个劫,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如何看待傅云这个人。 但这个如果没有发生——她也不愿想象它的发生,那么她就要让自己活在当下,宽恕傅云之余,更多的是要感激她和傅怀安的刚正不阿,叫韶亓箫避免了一辈子的良心不安。 傅云在离宫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觉得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璟郡王妃对她顶多是冷淡得不想搭理她罢了,从未想过她对自己竟是如此的和颜悦色。 她悄悄抬头,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容。 璟郡王妃今年二十六岁,但听宫中的人说她平日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张芙蓉面如今却有些苍白。想必是因产后体弱的缘故,脸颊也有些消瘦,全然没有一般产妇的丰腴。 傅云愧疚地敛了敛双目,再抬头的时候,就发现她的眼神十分明亮,这一双星目霎时便与“七殿下”的眼睛重合起来。 傅云心中微讶,很快就发现他们二人其实长得有些相似,眼睛部分尤其像,仿佛就是从一人身上复制到另一人脸上而已。 她想起来方才二人抱着孩子站在一起的样子,确实很有“夫妻相”。 赵敏禾又与傅云说了一会儿话,傅云也很快就丢下这些琐碎,专心与她交谈起来。 然后,赵敏禾就发现这姑娘性格坚毅归坚毅,却十分重情,又恩怨分明,倒是很对了自己的胃口。 甜宝在傅云的怀里,刚开始还有些不舒服地拧拧小眉头,后头傅云抱得熟练起来,甜宝舒服了,又是好一阵咿咿呀呀后才打起小小的哈欠了。 赵敏禾见状,含笑道:“这小魔星总算快睡了,我抱他去后面跟他哥哥放一起。小孩子睡得快,用不着多久,你稍许闲坐。” 傅云自然不会计较,起身目送她接过孩子后,一边轻轻哄着孩子,一边抬脚进了内室。 林嬷嬷等人中规中矩地给傅云换了茶水,目不斜视地从她身后走过,一言不发。 即使王妃与傅云投缘,但她们还是不喜欢她。 傅云也隐隐察觉,她并不强求,再说也是她一开始理亏。 她暗暗记在心里,只待以后有机会补偿了这份亏欠。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小丫鬟的请安声,隐隐传来“殿下”二字。 林嬷嬷轻“咦”了一声,然后亲自迎了一个云纹织丝锦衣的陌生男子进来。 “殿下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 林嬷嬷慈眉善目地问,与方才对着傅云面无表情的模样完全不同。 傅云怔怔起身,惊讶得瞳孔微张。 这个人被璟郡王妃身边的嬷嬷称为“殿下”,那她方才见到的那人是谁? 第206章 韶亓箫没见过傅云,见了陌生人在屋子里便疑惑地转头看向林嬷嬷。 待听完林嬷嬷轻声的耳语后,韶亓箫的脸上由疑惑转为阴郁,愤然大声问道:“她在这里做什么?” 话是问林嬷嬷的,但显然这怒气是朝傅云去的。 第272节 傅云翕了翕唇,刚要开口赔罪,便听到内室“啊哇”一声,随后婴儿此起彼伏的哭声传来。 珠帘拨开后,赵敏禾又一次抱着高亢啼哭不止的甜宝出来。 她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脸色了——今天她哄儿子午睡怎么会这么难呢? 被大侄子过来的事情一搅和,两小只歇晌的时刻本就推后了。好不容易两小只中的哥哥睡了,弟弟被大侄子抱去玩了又玩,之后好不容易在傅云怀里安安生生地困了,正要睡着的时候——又被他亲爹的大嗓门吵醒了!甜宝哭起来……本来睡得正香的糖宝自然也不安生了。 “你吵醒的!给你,你负责把甜宝哄了!”赵敏禾一点不客气地将甜宝塞到韶亓箫怀里。 韶亓箫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缩了缩脑袋,认命地接过甜宝,然后看着赵敏禾又转回室内将刚醒过来正在啜泣的糖宝也抱了出来,慢慢地踱步哄着。 傅云此刻已经确信眼前这个她之前从没见过的男子才是七殿下,当朝的璟郡王。而开头那个,却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她微微蹙了蹙眉,看方才璟郡王妃对着那个人如此亲昵说教的模样,说他们不是夫妻,只怕也没人会信吧? 可他偏偏不是。 璟郡王妃能从他怀中直接抱过孩子,而不是转过乳娘的一双手,又看周围的嬷嬷和丫鬟如此习以为常的模样,他应该与璟郡王妃交情莫逆才是。 可……他们不怕被人嚼舌头,说他们不顾及男女之别吗? 这两个月来,崔惠妃虽找了人教导她礼仪,却未曾与她提起过各家各府之间的关系网。 所以她对京中的情形两眼一抹黑,压根儿无法猜到他的身份。 * 孩子一时半会儿哄不住,连韶亓箫也一下子没心思给傅云摆脸色了,赵敏禾也忙着。 傅云知趣地提出告辞,赵敏禾只好歉意地朝傅云笑了笑,又命林嬷嬷送她和韩内侍出去。 等到了存墨院外,傅云才发现只剩下韩内侍一个人了,那人已不知所踪。 在回去的舆车上,傅云终究抵挡不住内心如猫抓般的好奇,开口问韩内侍道:“韩老翁,方才我在郡王府的主院内,看到了回府的璟郡王。” 韩内侍咯噔一下,心说这姑娘不会是瞧上了七殿下吧?不然好端端地,提七殿下做什么? 当下,韩内侍心中不免对傅云看轻了几分。想要荣华富贵并不是过错,看上了七殿下身边还空着的孺人之位,若换一个毫无干系的小官之女,韩内侍最多就撇撇嘴,哪怕觉得这样的女子自甘为妾挺没风骨的,那也是别人自个儿选择的活法,他不予置评。但这姑娘俩月前还闯出了这么大的祸,害得人家正妃难产伤了身子,如今又去抢人家的丈夫,亏不亏心呐! 当下,韩内侍的语气就冷淡了下来,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道:“是啊。大约是郡王妃今日出了月子,七殿下与郡王妃情比金坚,他早些回来看看妻儿不奇怪。” 他这话颇有暗示的意味,但傅云此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哪里听得出来?甚至连韩内侍冷淡的态度,她也没注意到。 “那之前我们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看起来与郡王妃交情不错,是郡王妃家的姻亲或朋友吗?”她想来想去,只觉得应该是这样了。 韩内侍心里骂了一万声娘!(作者:其实更想用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是在事先打听郡王妃娘家的事?!还是暗示郡王妃红杏出墙?! 一个不是七殿下的男子、看起来与郡王妃交情不错……你这么说,传出去是想败坏郡王妃的名声?! 他立刻便没好气地说道:“那是璟郡王妃的娘家侄子。”为防这姑娘再说出引人遐想的话来,他索性一次性说个明白,“璟郡王妃是忠勇伯的老来女,跟上头两个哥哥差了将近二十岁,与下一代中几个年龄相近的侄子一同长大,感情自然很不错。方才那个名叫赵煦,看起来好像比郡王妃还大几岁,但实际上他比郡王妃还要小一岁。他是如今忠勇伯世子的嫡长子,伯府未来的继承人,向来是个劳心劳力操心下头弟弟妹妹的性子。璟郡王妃虽是姑姑,但她是忠勇伯之位传承以来头一个出生的嫡女,全家上下都宝贝着,赵煦有样学样地跟着护着。老奴可敢说,要是哪天七殿下……或者其他什么人敢对不起郡王妃了,哪怕忠勇伯府当下忌惮陛下没什么反应,可暗地里……啧啧,七殿下余生可别想安生了。”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若不是人还住在他家娘娘的承香殿里,真闹出事端,那派人教导过这姑娘的他家娘娘铁定会被牵连。否则,韩内侍才不会如此多费口舌呢! 傅云没想到韩内侍这么爽快就将她想知道的说了,虽然他说的有点啰嗦,但好歹将那人的身份说的一清二楚了。 她回想起郡王妃对待两个男子的区别来,确实很不一样——对他侄子,哪怕年岁相近呢,郡王妃身上总有种宽容的亲和;倒是对待丈夫的时候,那份旁若无人的亲昵却更是难得。 想到方才七殿下对着她那略带讨好的笑意,傅云微微安了心。 那对夫妻,看起来恩爱异常。或许她之前关于七殿下会移情别恋的担忧,并不会发生。 另一头,赵敏禾与韶亓箫夫妻俩总算将两个孩子都哄睡了,这时候韶亓箫才有功夫坐下来问问傅云的事 全息网游之全能绣娘。 “那个女的来干什么?” 那个女的? 赵敏禾轻叹了口气,不想他竟如此厌恶傅云。 “来道歉的。”她没好气地捅了捅他,又道,“好歹她吃尽了苦头将贪污的事告到了京里,救了江州的百姓,也能叫你以后少愧疚点儿。冲着这点,你就不能态度好些吗?” 韶亓箫静默片刻,才说道:“可为此付出代价的却是你。若有的选,我宁愿是自己背负愧疚一生。” 赵敏禾跟着无声片刻,才将自己投入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口道:“我和孩子们如今都很好,也会越来越好的。” 韶亓箫没有说话,不过环着她的臂膀却收紧了许多。 * 自这日起,傅云便常常上门来探望。 赵敏禾与傅云也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原来她名字中的“云”字取自其母云氏的姓氏,乃是傅怀安为纪念发妻定下的,而非她先前刚听到时所以为的更适合女子的“芸”或“筠”字。 而韶亓箫,经过赵敏禾耐心的劝解之后,也对傅云的到来不再抱着厌恶的态度。左右那姑娘还算有眼色,通常会在他回府之前就离开,不打扰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 不过,在韩内侍看来,傅云如此频繁地上七殿下府上的门,就是对七殿下贼心不死!至于她每次都以拜访璟郡王妃的名义去,那是她聪明,知晓七殿下厌恶刻意亲近她的女子,所以她才另辟蹊径,从郡王妃处入手! 韩内侍不屑地呸了一声,然后苦哈哈地去禀告了崔惠妃,毕竟人还在承香殿住着,早些告诉娘娘才好早做打算。 崔惠妃听了,蹙眉良久后找了傅云过来试探。 但人心里想什么想要试探出来本就难,崔惠妃又从来是个敏感多思的人,不肯轻易相信眼睛所看到的,即使傅云在提及七殿下时眼神清明,她也怀疑那是傅云城府深沉,太会掩饰。 第273节 崔惠妃头疼了几日后,便接到了傅云之父傅怀安被接进京里的消息,而后傅云便来请辞了——傅怀安住在承元帝特意赏赐的一座小院里,还有太医每日上门诊脉治他的伤腿,但傅云还是想离宫亲自照顾父亲。 崔惠妃没有阻止人家尽孝的道理。 不过她终究担心傅云离了宫之后更方便她上璟郡王府的门,到时终究会牵连到她这一边——毕竟傅云在她宫里住了将近三个月,她若在出宫后闹出了丑闻,会有几个人相信那与他们承香殿无关?所以,她便给自己的儿子韶亓芃递了个消息,叫他在宫外多派人盯着些,一旦傅云办了出格的事,便立刻阻止。 知道的人多了,再隐秘的事情也就不会再是秘密。 很快,襄京城中就出现了傅氏女喜欢上了七殿下、想要成为七殿下的孺人的传闻。 而赵煦也在听到传闻的这一日,在璟郡王府上又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女主角。 第207章 算起来,这是傅云第四次见到赵煦,不过她直到前一次见完之后才知道原来他并非七殿下,所以这次再看他竟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 关于赵煦的传闻,她在出了宫之后,也曾听坊间邻居唠嗑过几句——少年英雄,十四岁就上了战场,又是将来的忠勇伯,长得也是丰神俊朗;再有就是……眼光奇高,二十五六岁了都还没成亲…… 对了,那位邻居老妇还与她悄悄提过,他与安王府那位现在已经成亲了的福景郡主之间…… 她思绪未落,便见到赵煦看见了她,而后大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后冷笑,“傅姑娘。” 傅云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里浮上淡淡的失落。 之前他会仇视她,却从不在脸上放上厌恶,而且上一回她撞破了他的童心未泯之后,她只在他脸上看到了尴尬,连仇视都没有了,今日怎么突然…… “你最好看清你的身份,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 傅云正一头雾水,就听赵煦又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他斜睨了她一眼后,就转身离去。 傅云思索许久,还是想不到他言中所指何意,只好暂且放下疑团,往存墨院而去了。 等进了存墨院之后,傅云便发现今日林嬷嬷等人对她的态度也一下子恶劣了许多。 这些日子她来璟郡王府数次,林嬷嬷那些人现在虽然依旧不喜欢她,但大约是看她与璟郡王妃相处甚欢,如今再没把厌恶放在脸上过,只不过还是冷冷淡淡的。 而且,从前她们再不喜欢她,在郡王妃面前也不会把这份厌恶放在脸上,言行举止挑不出任何差错来。今日却有一个上茶的大丫鬟莫名地手滑,将一杯滚烫的茶水撒到了她身上。 五月末天气炎热,被热水烫到的地方霎时疼痛起来,傅云白了白脸,却没有吭声出来。 赵敏禾变了脸色,连忙起身去看傅云,见她手上被烫到的肌肤已然起了水泡。 她一面赶紧叫人去请大夫,一面转头呵斥道:“抚音,你怎么如此大意!” 已经自觉跪在地上的抚音眼中含泪,举起自己同样被烫得起泡的手指求饶。 赵敏禾哑了哑,念在她也受伤的份上罚了她一年的月例。 傅云却清晰地看到,这个上一刻还在楚楚可怜地请罪的抚音,在郡王妃看不到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充满挑衅和不屑的眼神。 她已然肯定——她就是故意烫伤她的!甚至不惜付出自己也受伤的代价。 傅云并不笨,甚至还十分聪慧,又有勇有谋。她这时候再想不到在她不知道的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才叫这些人——包括方才的赵煦——对她重新升起了比之前更深的成见。 但看郡王妃对她一如既往,而这个丫鬟也只敢背着郡王妃挑衅她的情形看,显然郡王妃还被蒙在鼓里。 傅云思索片刻,以为如今不宜挑破,即使挑破了她也拿不出这些丫鬟故意针对她的证据,所以不妨先按捺下来,等她了解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好应对。 她不露声色,笑着对赵敏禾说并无大碍。这也是实话,区区烫伤而已,当日她从江州只身赶到襄京城,吃的苦远比这小小的烫伤要多。 但赵敏禾却并不这么想。傅云的指节远比一般女子粗,肤色暗沉,手指手背上还布着一些浅浅的伤痕。她虽身在富贵,却也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稍作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是生过严重到破皮的冻疮之后留下的痕迹。 及至大夫来了,留下了外敷的伤药,赵敏禾跟进内室去才看到傅云的身上也有一些伤疤。在她追问下,傅云告诉她那是在上京路上她被追杀时跳下一处瀑布所受的擦伤。 对比这辈子蜜罐里长大的自己,傅云比她难得太多,也叫她更是怜惜。 因而,赵敏禾对傅云的伤势更是关怀备至。 傅云巧笑,倒是应对自如。 这番落落大方叫林嬷嬷看在眼里,却更加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抚音那番故意激怒她的举动,换了年轻时的她早就拍案而起了,可偏偏这个女子淡定自若,仿佛没有看见抚音的小动作一般。 璟郡王府即使要进人,也不能进这么个城府极深、还如此能伸能屈的人! 想到这里,林嬷嬷收起了轻视,反而笑容可掬地叮嘱傅云道:“傅姑娘,烫伤听上去是小事,可大意不得。尤其现在天气转热了,伤口要是处理不好可非得化脓不可。这样吧,这些日子就由我们王府安排医女每日上门给傅姑娘上药。傅姑娘自己可别出门了。” 林嬷嬷看向傅云的眼神中,乃是一片冰寒的冷光。 傅云也听懂了——这位老嬷嬷不希望她再来璟郡王府。 她没有说话,微微福身便告辞了。 等一回到承元帝赐予父亲的宅邸,傅云便立刻遣了前几日刚买进来的小丫头去外面打听。不出半日,关于她“厚颜无耻想要攀附七殿下”的传闻便传入了她的耳朵。 傅云僵直了身体,再一想到之前赵煦那鄙夷的眼神,就更是浑身发冷。 再过几日就是郡王妃那一对小儿子的百日宴,听说陛下念及孙子们吃了苦,满月酒也没有大办,所以预备好好为两个小皇孙过一次百日宴。 原本,傅云打算备一些贺礼前往,但如今看来她短时内并不应当前往。 那些流言,除非她立刻定亲或者出家,否则以她自己的能力根本就无法肃清。不管她怎么解释,也会有人认定是她狡辩,说不定还会随着她的解释愈演愈烈。 傅云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际。 第274节 第二日起,傅云便闭门不出,她暂时做不到澄清流言,就只好不再为这流言添砖加瓦了。 * 赵敏禾是在糖宝和甜宝的百日宴之后才察觉不对劲的。 前几日因操办两小只的百日宴,傅云好几日没上门她也没觉出来。到了当天时,傅云也并未上门,仅仅只是命府上的小厮送了一份贺礼而已。 她暗暗奇怪,之前邀请傅云时她还答应得好好的。 与傅云接触了那么久,赵敏禾也看出来傅云绝不是扭捏之人,所以她才很对自己的胃口,傅云更没道理会出尔反尔。 她喃喃了几句,刚好被韶亓箫听了个正着。 韶亓箫眼底浮现厌恶。 不同于赵敏禾身体尚未复原,所以大伙儿都不愿她多想,因此都有志一同地瞒着她。 对韶亓箫,当然就不会有这份温柔的待遇了,传言刚流出时,他就知晓了,林嬷嬷等人更是明里暗里地表达了自己的排斥。甚至今日席上大舅子二舅子还特意、连番找上了他喝酒,顺便警告一番,连大侄子赵煦都用不可言喻的、凉凉的目光看了他许久。 尽管心中觉得自己这纯粹是无妄之灾,韶亓箫还是缓和了面色对赵敏禾道:“听说傅怀安的腿伤常有反复,没准儿她是留下来照顾父亲了呢。” 赵敏禾抬头看了看他,便又听他道:“父皇身体已经好多了,这几日他念叨着还没见过两个小孙子,我想明日我们就抱着孩子们进宫给他瞧瞧。” 承元帝这病拖了两三个月,才慢慢好了起来,人精神了就想见未曾谋面的双胞胎孙子,倒也是常理。 但赵敏禾总觉得他像是在转移话题似的。 她狐疑地望向他,韶亓箫一派自然地任他打量。 赵敏禾没有再问,预备等过几日闲下来了,她再派人去请傅云就是了。 然而,她却没这个时间和心神了。 * 承元三十九年六月起,大周各地大雨连日暴降,不出一月,各地洪涝灾害频发。 去年太史局预测今年的水患应在五月与八月之间,原本整个五月京畿及北方滴雨未下时,还有御史参了太史局危言耸听,致使国库严重消耗的,没成想到了六月,暴雨却像不要钱似的在大周朝上上下下连绵不决。 六月底,各地洪水洪涝的灾情陆陆续续传到了襄京城中。第一个决堤的是嘉河的支流陵江明昌府境内的堤坝,殃及了明昌府内三个县,索性当地官员动作迅速,死伤人数不多;之后半个月内,报到承元帝案头的决堤之处多达十一处,最严重的发生在嘉河下游,波及了江州境内安定、曹华、安成三个府,罹难的百姓多达上千。 江州、安成府……这两个敏感的地名一出,又是挑动了不少官员的神经。 工部尚书在朝上呕血发誓在查出江州一地贪污事之后,他们加紧派人修复了那些粗枝烂叶的治水工事,绝无懈怠之事,只是今年的水患是大周建国以来最为严峻的一次,再坚固的堤坝只怕也难以抵挡。 韶亓箫站在下头长叹一口气。 他知道这位尚书并没说大话,从他绞尽脑汁的记忆中,江州这一处前世也决堤过。今年嘉河流域雨下得实在太多太猛了,这些暴雨形成的洪涝一路从嘉河上游、中游奔腾而下,水流湍急,下游的堤坝确实压力过大,决堤并不出人意料。 在他记忆中,前世江州死的百姓也不在少数,他还听闻有几个官员在洪水决堤时殉职丧命,承元帝在事后曾表彰追封过几人,还重赏了他们的家眷。 想到这里,韶亓箫不禁回头看了看站在最后头的傅怀安。 这位刚正不阿的傅氏后人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大伤刚愈后便被任命到了户部,任仓部主事,掌管全国仓储出纳之政令,品阶不高,却是实职,在如今的关头更容易出政绩。 韶亓箫回过头,思绪神游起来。 如果没有自己的横插一手,韶亓荇就不会去贪江州的治水银子,那么傅怀安前世这时候应该还好好地待在安成府做他的县令吧?那么……前世殉职的官员中会有他一个吗? 第208章 韶亓箫神游了一番,也没有深思。 上头承元帝的周身气压极低,听工部尚书辩了一会儿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承元帝当然知道这次的洪涝百年难遇,没有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还是从去年起整个大周朝廷通力修了水利的功劳。但眼见灾情日益加重,百姓流连失所,作为一个有良心有抱负的明君到底还是心中郁结。眼下也只有尽全力主持赈灾事宜了。 他打起精神,与几个宰相以及三省长官日以继夜地商讨赈灾要事。 朝廷上下忙碌不已,韶亓箫也无法置身事外。从前他再忙碌,却也总是会赶在晚膳前回府的。但如今却常常到子时才能从宫中脱身出来。 坏消息一样一样地传进了襄京城,赵敏禾暂时也放下了对傅云的疑惑,专心照顾幼小的孩子们和早出晚归的韶亓箫之余,也常常问起京外的水患灾情。 欣慰的是,韶亓箫虽然忙碌,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但他的精神头却不错,年初时那种愧疚到失眠梦魇的颓废也已经彻底褪去。他反而殚尽竭虑地投入到了救灾中,不但承元帝那边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回府了还不忘吩咐商行的管事捐物给受灾严重的百姓。 今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承元帝当然需要坐镇在襄京城的大兴宫中,而不是前往襄山避暑。 原本京中的百姓和百官还庆幸洪涝没有波及到京畿,然而七月底的时候,京畿之地也开始下起了雨,虽然下得没有像南方那么大,却一直没有停,到河水有上涨的趋势的时候,朝中百官纷纷上奏,劝诫承元帝前往地势更高的襄山。 襄京城的地势确实不高,但四周都有江河流经,短时内并不是大患。因而承元帝坚持不去襄山行宫。 百官还没再上谏呢,京外就又传来两个坏消息。 一是部分退了洪水的地区开始出现了瘟疫。这倒还好,都不是没见识的,朝中早就预料到了,也早早做了药材等物的准备,只管按部就班分发到出了病情的百姓手中便是。 第二个坏消息才是最叫人担忧的——江州开始出现了流民组成的叛军。 * 这一日,韶亓箫心事重重地回到存墨院时已经是丑时三刻。 存墨院中却透着微弱的灯光,韶亓箫的脚步不由一滞,连带着后头给他撑伞的康平也差点儿一头撞上去。 雨点沿着伞骨的颤动跟着一抖,就飞溅了几滴到韶亓箫和康平的脸上、脖子上,原本眯着眼睛犯困的康平顿时惊醒了,期期艾艾地跟韶亓箫请罪。 韶亓箫只微微一笑,二人来到廊下之后,他便拍了拍康平的脑袋道:“行了,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明日好好休息半日,下半晌再过来便是。” 第275节 康平想到方才在宫中听闻的消息,知晓明日主子恐怕也想跟王妃好好独处一番,便嬉笑着谢了恩,而后才收了伞回自己的住处。 韶亓箫走进屋里时,赵敏禾正弯腰在给甜宝换尿布,旁边有个大丫鬟在给她打下手。 甜宝躺在床上,大大方方地光着半个身子给母亲摆弄,舒服地眯着眼睛打小哈欠,他身旁是已经被收拾得清清爽爽之后又呼呼大睡的糖宝。 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赵敏禾转头,朝韶亓箫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吵醒了孩子。 韶亓箫也不惊讶两个小儿子会在这儿。 他的阿禾这些日子来,每天晚上都会备着一盏灯和一碗宵夜,等他回来。 他担忧她难产之后伤了的身子,但也劝阻无果。之后夫妻俩只能各自退让一步,赵敏禾改了自己的作息,白日多休息一两个时辰,晚上要是他回府得晚,也会事先派人传信,她大可先睡上一觉,等临近他回来的时辰了再命下人叫醒她。 两小只现在晚上已经规律起来,将他们的摇车搬进来也不会打扰到赵敏禾休息,反而叫她有些事做,不会等他等得那么无聊。 因而,韶亓箫便只转了方向,先去净房那头沐浴。 待他收拾完了自己重新步入内室时,赵敏禾已经重新哄睡了甜宝,正抱着他来回踱步。 韶亓箫先过去亲了亲大的那个,又低头亲亲她怀里的小的,最后才来到床边,抱起被一圈被子围起来的糖宝,同样送上一记轻吻。 亲完了,他走到赵敏禾身边,与她一起仔细端详起儿子来,糖宝和甜宝这对小兄弟已经五个月了,完全看不出来早产的模样,叫他终是为这两个小儿子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之一。 看了一会儿,两小只也已经睡得雷打不动了,夫妻俩将他们交给了乳娘,抱到隔壁厢房睡去。 韶亓箫这才拉着赵敏禾坐下来,桌案上放着丫鬟刚刚送上来的一大碗馄饨,这是赵敏禾特意命人为他准备的宵夜。 韶亓箫慢慢吃着,时而喂赵敏禾一个。 他的动作还是很温情,话却比平日少了许多。 赵敏禾暗暗生疑,觉得朝上大约遇上了什么大事,才叫他看起来那么心不在焉。 果然,两人分完一碗馄饨后,韶亓箫慢慢开口道:“阿禾,后日我要出京了。” “江州发生了流民暴|乱,今日传回来的消息是已经形成了一小股叛军的势力。父皇担心其他地方的流民有样学样,除了派军镇压叛乱的流民,还要任命皇子、皇孙们代天巡狩,去各地组织赈灾之事,以此震慑不怀好意之徒。” 赵敏禾听到他只是去赈灾而不是带兵去镇压叛军,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 “要去哪里?” “昌州。” 赵敏禾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昌州与江州相邻,就在江州的西边,那里离叛乱之地并不算远。 韶亓箫一眼就看出了她眼底的担忧,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你不必担忧。父皇考虑得很周到,会派羽林军近身保护我们。” “我们?” 韶亓箫平静地笑笑,然后才道:“二皇兄,还有他的长子阿珺会与我同行,父皇的意思是叫我们三人一起,以便互相照应。” “还有哪些皇子皇孙要出京?” “三皇兄和五皇兄留京,四皇兄、八弟以及三皇兄的长子各领一路,一样是后日带上太医和羽林军出发。” 他将这几人要去的路线说了,赵敏禾听罢,抿了抿嘴说道:“他们去的都是远离江州的地方。只有你们三个一路去昌州,算起来你和二皇兄的武艺应该是诸皇子中最好的吧?可见这一趟并不像你说得那样轻松,对吧?” 韶亓箫失笑,将她扣进自己怀里,紧紧地环抱着她,说道:“我的阿禾就是聪明!” 就像她说的,他们这一路人最多,而且他和二皇兄确实最有自保的能力,父皇正是因为这才安排了他们去昌州。至于加上了二皇兄家的阿珺,大约是怕他们二人不和时好有个人劝着。毕竟他那个二皇兄的脾气可不大好,也只有亲近的人说的话才听得进去一些。 再有一层原因,这次大周各地受灾的地方太多,运送粮草药材、赈济灾民等事都需要军队,出了江州流氓暴|乱的事之后还要派军队加紧巡防,京畿之地更是重中之重,所以眼下军中人手有些吃紧,他们去的又是比较靠近江州的昌州,更大意不得。两个皇子外加一个皇孙一路,比较节省人手。 听见他夸她,可赵敏禾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可也说不出来阻止的话。况且,她说了也没用。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赵敏禾就听见韶亓箫在头顶轻笑一声,然后缠绵悱恻的声音响起:“阿禾,我出京后,大概要两个月没办法抱到你了。” 赵敏禾还没来得及理解他的话中之意,下一瞬便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韶亓箫稳稳地托起她,将人抱到床榻上,随后自己覆身而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房事了,她怀两小只时孕相不好,韶亓箫大多便是浅尝辄止,次数还少得可怜。后来她难产了,又被太医断定伤了身子,他便待她像易碎的娃娃一般小心呵护,自然再没有这个兴致想这种事。 所以这一晚对他们而言都有些陌生的激动,一开始韶亓箫还有些克制,后来却被她越缠越紧,他也渐渐放纵起来。第二日,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起晚了。 索性,这一日上半晌本就是留给韶亓箫在府里与家人道别以及好好收拾东西的,倒不用早起,韶亓箫便心安理得地搂着还在沉睡的赵敏禾赖床。 赵敏禾直到午时才幽幽转醒,即使醒来后身体却仿佛被碾过一般,提不起一点力气。这时候她才信了太医的话,从前她不是没有陪韶亓箫胡闹过,可从没像今日这般累得狼狈过,可见她的身体确实弱了许多,需要一点点养回来。 韶亓箫见她比昨日苍白了一些的面容,也是愧疚莫名,因而便只让她躺着休息,他自己则指挥着下人给他收拾行装。 用过了午膳,他又出了府,去衙上与同行的二皇子韶亓萱等人拟定赈灾的路途和其他事宜,又是快到三更才回的府。 赵敏禾已经睡过了一觉,精神也比午时刚醒来时好了多,夫妻俩又一同用了宵夜,韶亓箫才静静抱了爱妻上榻说话。 “明日几时走?” “辰时父皇会在明光殿为我们送行,所以卯时四刻就得出门。”韶亓箫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又道,“阿禾,你身子不好,到时不用来送我。” 赵敏禾窝在他怀里,轻轻“嗯”了声。 第209章 话虽如此,第二日韶亓箫起床时,赵敏禾还是跟着起来,披着一件大氅为他穿衣。 第276节 “我送你到院子门口就好。” 韶亓箫没有再拦,抬手配合她穿好了衣物。 出了菱花门,韶亓箫抬头看看还在淅沥沥地下雨的昏暗天色,转身对她道:“外面下雨,别送了。” 赵敏禾抿了抿唇,不舍地上前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把头埋在他胸口,喃喃出声:“好好照顾自己。我叫康平给你带了一些药物,做成了几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包,你记得每日都不能离身。昌州那边还有疫病,每日都叫太医给你把把脉,如果他叫喝防治的汤药,你也要乖乖喝,不可以怕苦不喝,喝完了可以吃蜜饯,我叫林嬷嬷在你的行囊里放了一罐,那是给你压苦药用的,不许平时当零嘴吃了。” 韶亓箫眼底浮现着叫人沉醉的温柔,低头在她发上轻轻一吻。 “你放心,我带着康平和陶卓一起去,就算我自己忘了,他们也会记着,绝不在回京后给你数落我的机会。”他不放心地又反过来叮嘱她,“府里只剩你一个了,孩子们也只有你一个来照顾,但你自己也要好好休息,不妨你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忠勇伯府人多,能帮上你,我也好安心一些。……” 分别的时候终究要来,韶亓箫慢慢放开了她,下一刻又在她额上烙下炙热的一吻,定定地将她的身影深深地映入自己的心里之后,才接过康平递过来的伞大步离开。 赵敏禾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 韶亓箫走后,璟郡王府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虽然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夫妻俩相处的时光极少,但好歹每日还能相拥而眠,而且白天时他也在仅仅一刻钟路程之外的大兴宫中。眼下,他却要离京两个月,她要那么长时间无法见着他。 即使府里还有四个孩子,还有同样是丈夫离京、所以更常来串门的郑苒,赵敏禾依旧无法抵挡她内心的思念。 韶亓箫一行轻装简从,不到半月就到了昌州。这半月间,赵敏禾只收到了他的三封家书,每每都是从驿站送来的。 不过到了昌州地头后,他的家书多了起来,基本每隔一日便会来一封,这回却是夹带在给承元帝的奏折中送来的。 赵敏禾第一次接到他这类的家书,还是赵毅进宫后,顺手从承元帝那儿给女儿带出来的。 她将家书拿在手中,对着父亲那一脸的八卦都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有父亲在,她总不能当着他的面看的,所以便先将家书放好,转身笑看着父亲。 赵毅挑了挑唇角,眼里暗中放光说道:“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赵敏禾清了清嗓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从前赵毅是看韶亓箫百般不顺眼,尤其是他们刚成亲头两年,韶亓箫每回陪她回娘家,都要做好随时被拉进练功房的准备。但近两年,赵毅却是越看韶亓箫越顺眼,大有与女婿拉帮结派、一块儿喝酒吃肉的架势。 她淡定地转移话题,“父亲,最近一直下雨,祖父身体还好吗?” 女儿不肯说,还厚脸皮地脸都不红一下,赵毅撇了撇嘴,也不追着问了,认真地说道:“挺好的。挺过了最危险的那阵子,眼下虽然天气潮了些,但却也没了酷暑。太医说,近期内无恙。只不过今年冬天……” 赵毅有些唏嘘。 老父毕竟年纪大了,生老病死也是常理。但赵毅还做不到像赵祈本人那样豁达。 他勉强笑了下,“人生七十古来稀,一晃眼我都快七十了。” 赵敏禾瞪了赵毅一眼,说道:“父亲才六十出头,哪有快七十。祖父和曾祖父都是长寿之人,父亲也一样,少说还有二十年呢。到时候父亲都已经做了高祖父了。” 女儿生气了,赵毅便嘻嘻笑着不再提,便自己又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另一件事。 “这些日子来,好些朝中大臣都来找过我,叫我跟陛下上谏去襄山的事。有些是真为陛下操心,有些却是自己贪生怕死,听得我烦得慌。” 赵敏禾也听说了。 原本,前阵子的上谏都因为灾区瘟疫和江州暴民二事消停了不少,但前几日京畿之地也传出了疫病,所以这阵消停下去的上谏又是卷土重来,并且声势远比之前那次浩荡。 “那地方才几个人得疫病啊?!当地官府救治得当,分明已经将疫病控制住了!襄京城也开始戒严,这些日子雨也小了,城中局部的积水也退了,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自己的命值钱,老百姓的命就不值钱吗?!不知道襄山与外头来往不便吗?!从前没大事时陛下去襄山当然没问题,眼下这么大这么多的事,他们不知道现在每日有多少奏折从全国各地送上陛下的案头吗?去了交通不便的襄山,会耽误多少事!” 赵毅骂起人来没完没了的,等他骂完都快晚膳了,赵敏禾便留了父亲用饭。 圆圆显得很高兴。 父王不在,两个小弟弟还小,上不了桌,每次只有母妃、长生和她自己三个人吃饭,太冷清了。 而且皇祖父最近好忙,都好久没接她进宫玩儿了,她每日读书写字之余,就只剩下逗逗两个小弟弟这么一个乐趣。 今天有外祖父在,圆圆就缠着外祖父带她去忠勇伯府,那边有好多表哥表姐,还有几个小表侄可以一起玩儿。 赵毅巴不得呢,当下就问女儿:“反正女婿不在,你就带着孩子们回忠勇伯府住一段时日?” 赵敏禾没有犹豫,当即同意了。 第二日,赵敏禾就叫人收拾了几样衣物,一起打包了四个孩子回娘家,住进了她待字闺中时住的存芳苑。 存芳苑这些年一直为她空着,吴氏还定期派人打扫,本就是为她回娘家时好有个固定的歇息处,而不是歇到象征着外客的客院去。不过因她嫁的是皇家,丈夫的身份特殊,这些年即使回了娘家,也极少有小住的次数。 即便如此,在近年来赵家人口愈多的情况下,这存芳苑却还是被特意留着。 吴氏看到女儿带着儿女上门,欢喜地逗弄起两小只来,再有圆圆和长生两个凑趣,一时倒把女儿挤在了最后。 赵敏禾也不跟儿女们吃醋,趁着吴氏帮忙照顾孩子时,她往赵祈养病的安鹤堂去了趟,叫赵祈气色不如想象中得差,这才安心。 在娘家住了没几日,赵敏禾对如今忠勇伯府的人口与住房的不协调有了更直观更清晰的了解。 襄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地贵,忠勇伯府即使比别家富庶,府邸大一些,却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况且赵家还没分家,赵毅这一辈三个房头住在一个屋檐下,底下赵敏禾的哥哥这一辈如今也成爷爷辈了,子子孙孙下来,人数真的很可观了。 赵敏禾的侄子们也陆陆续续地娶妻生子,每成亲一个就意味着忠勇伯府要单独为小俩口划个小院子出来,更意味着很快伯府又会添丁进口。孩子小时还可以跟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等一点点长大了——尤其是男孩子——就必须挪出来,如此一来又得腾地方。 照赵敏禾这些日子了解来看,她那些还没娶妻的侄子们和侄孙们如今是四五个人住在一个小院子里,侄女们倒还好,只是两个人分享一个院子而已——拜忠勇伯府阴盛阳衰所赐,小男孩儿比小女孩儿多多了。 另外,目测再过两年,还有几个小萝卜头需要从他们父母的院子里移出来。 第277节 赵敏禾回头看自己和圆圆、长生,外加牙都没长齐的两小只,竟然“奢侈”地霸占了一整个存芳苑,她感动娘家为她保留闺房的同时,难免还过意不去。 于是,她便私下寻吴氏说了,等这次赈灾事了,便将存芳苑空出来给侄子侄女们居住。 吴氏沉吟片刻,才轻轻摇头道:“不必了。” 赵敏禾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她出生时家中人口远没有现在多,所以留给她的院子是四进的,着实比如今五个侄子合住的小院子还大,修葺一番便完全可以分成两个小院子,至少可以叫侄子们住得宽敞些。 吴氏笑了笑,便道:“你父亲很快就会上表,将忠勇伯的爵位传给你大哥。到时候,二房与三房,就会与我们大房分家,你祖父已经做主,为两房在外头安排好了。你二叔与三叔也已经各自有数。” 事实上,爵位这事是赵毅自己提的。但分家一事确是老伯爷赵祈的意思。 早在去年病危前,赵祈预感自己时日无多,便着手将自己手头上的东西分给了三个儿子,并在京中给次子和幼子另外安排了府邸。三房之间也达成了默契,会在赵祈过世并为他守完孝之后正式分家。 不可否认,如今府中虽然住得挤了些,而且人多了平日相处也免不了小摩擦,但大的罅隙却是没有的。再有,在这种外头人心惶惶,家里的男人又忙于政务时,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有个照应,也比单独开府时独个儿惊慌要好不少。 约定俗成之下,分家是娘家的家务事,赵敏禾这个出嫁女是没有置喙的资格的。 赵敏禾也确实没有细问。不过却不是约定俗成的关系,而是她看吴氏说起分家一事时眉间舒展,可见这分家分得挺顺利,并未发生什么龌龊。再说了,祖父好歹活了八十多岁了,这点子周到总是有的。 女儿不开口,吴氏也不提。 她犹豫了下,终究移到女儿身边,轻声道:“另外有件事,我想还是该知会你一声。” 赵敏禾刚抬头,就听吴氏用更加轻忽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父亲昨天悄悄告诉我,陛下似乎有了立太子的心思。甚至……还可能让太子监国……或者,直接退位让贤。”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我发生了一次交通事故。。。好无力。。。怎么今年什么事都能找上我。。。 话说我爸爸前段时间也扭了脚,伤势还比较严重,我搅得是不是自己该想个法子去去霉运,肿么今年我家就这么不顺呢。。。 第210章 吴氏说“立太子”和“太子监国”这两句话是赵毅偷偷告诉她的,赵敏禾便以为这是承元帝私底下言语之间透露给自家父亲的。 可没料到,没过几日,京中就传出了陛下预备在这次赈灾事后立太子的消息,不单言之凿凿,甚至承元帝也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默认了。 如此一来,襄京城从原本的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一下子变成了炸开了的油锅。 这么多年了,每次有皇子开始出头的时候,承元帝便会将其势头按下去,再迟钝的人都自觉看破了,觉得大概还需要好些年承元帝才会确定继承人选。 然而,就在大家都偃旗息鼓的时候,皇帝陛下却偏偏说他要立太子了! 赵敏禾发现“立太子”已经不是悄悄话之后,去问了赵毅。这才知道原来当日承元帝透露“立太子”一事时,在场的不止赵毅一人,除了他便还有冯立人、两个宰相和羽林军的校尉,另外承元帝说那话时也没清场,所以另外还有□□个宫人听到了。 吴氏微微翻了个白眼,对赵毅说道:“既然这么多人在场,那你回来跟我们说的时候,为何弄得像多大的秘密似的?” 此时夫妻俩叫了长子赵攸瀚进书房秘议,原本不想惊扰女儿的,但此事终究关系到身为“太子候选人”的女婿,所以吴氏便还叫来了女儿。 “那天在场的都是陛下亲近的人,并不是哪个皇子的阵营的,宫人也都是素日里常见的,陛下说的时候也压低了声音,我自然以为那是要保密的啊!”赵毅觉得自己冤枉极了,“更何况那么大的事,不保密才是不正常吧。” 赵攸瀚在一边道:“正因为兹事体大,所以像父亲这样并不在乎储君人选的人,回了家都忍不住跟我们说几句,况且那些深涉其中的人,知道的人越来越多那是肯定的。” 引以为傲的儿子挺他,赵毅刚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便听赵攸瀚又道:“父亲有件事说错了。即使那些宫人真是常见的,也难保不是偏向了别人。他们到底是不是陛下信任的人是另一说,单就陛下说话时没有遣了人,以陛下的缜密,这似乎不大……” 赵攸瀚凝神。 早在连京中百姓都听说“陛下要立太子”了之后,他就有些怀疑这是陛下故意放出的消息,也许连消息的广泛传播中也有陛下自己的功劳。至于这么做的原因…… 赵毅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听儿子说着说着顿住了。他不耐烦地举起手,正要伸过去捅捅儿子,却见下一瞬,儿子眼眸微微一抬,转向女儿说道:“阿禾,你与妹婿每几日通一次书信?下一封是何时?” 赵敏禾疑惑地挠了挠头,“之前是两天一次。后来他到了昌州,说那里事务繁乱,便常常无法准时。偶尔每日都有信,偶尔三四日。” 赵毅在一旁补充,“陛下允许他们夹着奏折送家书,八百里加急,那比驿站的驿马快得多。所以女婿的家书每次都是跟着奏折一起来的。上一封是前天收到的,最晚后天就该有下一封了。” 他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家书十之七八都是他从陛下那儿顺带出来的。 赵攸瀚望着妹妹微微蹙起的眉头,抿起嘴角笑道:“你写封家书,一会儿我让我们的人快马送到他手中。先别封口,我这里有些事要预先知会他一声。” 赵敏禾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乖乖先应了下来。刚要问起,赵攸瀚已经解释给她听,“陛下,只怕是要引蛇出洞了。” “引什么蛇?”赵毅两眼蚊香眼。 “妹婿那里陛下应该做了安排,但也大意不得。我会挑几个好手去送信,顺便留下来暗中保护。”赵攸瀚对赵敏禾道。 赵敏禾渐渐明白过来,她白了白脸色,但想到赵攸瀚的话,她就很快镇静下来。 只不过,她依旧心中不平,抬头对赵攸瀚道:“七郎是他最爱的儿子,他怎么忍心……” 赵攸瀚不赞同地打断了妹妹的话,“陛下不是都安排好了吗?否则妹婿那里何必用那么大的阵仗,何必将陛下的亲兵羽林卫派出去?若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赵毅的蚊香眼渐渐清明起来,但他还是气鼓鼓地说道:“你们别当我不存在……” “更何况,以我的见解来看,昌州变数太大,难以掌控。襄京城才是重中之重,也更危险!”赵攸瀚说道。 赵敏禾还是有些难受,眉头始终紧锁。 赵攸瀚一看就知道妹妹仍没有想通,所以他对妹妹说道:“阿禾,为君者,有时候必定会有所抉择。陛下即使有利用自己儿子之嫌,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揪出罪魁祸首,才好在未来给天下百姓一个真正的明君。” 赵敏禾听了,倒也渐渐释怀。 见状,赵攸瀚便开始提议妹妹带着儿女在娘家中多住些时日。 “璟郡王府如今没有男主人,到底势单力薄,加之身为皇子府邸目标太大,反而在忠勇伯府还有个照应。最好,你等陛下的行动完毕之后再回去。” 赵敏禾身为一个母亲,到底要为年幼的儿女的安全多做考虑,因而她没有多犹豫就应下了。 * 第278节 昌州。 赵攸瀚猜测得**不离十,但他派出的信使还是迟了一步,在赵家人书房秘议之后的第三天夜里——此时赵攸瀚的信使甚至还没到昌州地界,韶亓箫就被随行的羽林军昭武校尉匆匆唤醒,又匆匆被扔了一头的羽林军的戎服叫他赶紧换上。 韶亓箫忍着睡意,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昭武校尉肃容递上一封秘信,说道:“这是陛下的密旨,请七殿下速速换上这衣裳,即刻与二殿下、大皇孙一起从后门离开。” 韶亓箫接过秘信,揭开泥封,确定是承元帝的手书无疑,便一目十行将内容看过,随后他不再浪费时间,飞快起身换上身旁这件普通到他两世都不会穿的盘领窄袍,外头套上最普遍而沉重的铠甲,又戴上毫无美感的幞头,将自己收拾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白嫩的大周羽林军。 韶亓箫刚收拾完,外头就进来一个身形与他相近的华服青年,粗看之下面容也与他有几分相似,加上穿了一套代表着皇亲贵胄的紫色绣金祥云常服和头顶的华丽白玉冠,不熟悉的人大约不会对此人就是当朝七皇子有所怀疑。 看到了此人,韶亓箫便明白承元帝一定早有计划,这才连替身都一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到桌案前,正要伸手去提一个行装,就听昭武校尉又道:“为防露陷,行装不宜带走,请七殿下见谅。” 韶亓箫抿了抿唇,飞快道:“我只拿些药。” 他打开行装,从里面抓了两包赵敏禾为他准备的医药包,刚要合上,就见衣裳底下露出了一点白瓷罐子的痕迹。韶亓箫顿了顿,还是伸手将它取出来塞进了怀里。 他们这一晚是住在昌州的驿站里,韶亓箫下来时二皇子韶亓萱和他的长子韶仝珺也刚到,二人与他皆是类似的打扮。 昭武校尉在一旁看着这三个即使穿上了最普通的戎服却还是难掩华贵气质的龙子凤孙,硬着头皮献上了一盘草木灰。 韶亓萱被人搅了安梦,脾气正臭着,当下见了还要“毁容”,脸色更黑。 韶仝珺作为一个跟韶亓萱相处了二十年的好儿子,连忙赶在韶亓萱发飙前拉住他道:“父王,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听皇祖父的安排。” 有承元帝这座大山压着,韶亓萱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弟弟和儿子一起,在脸上、手上抹上了一层脏污的灰烬。 随后,三人便只带上了自己的随从,趁夜骑马离开了驿站,而留下的三个替身则会带着羽林军,继续前往下一个县府“代皇父巡狩赈灾”。 一路快马加鞭,直到天色微亮时分,几匹奔驰的骏马才寻了避风处停下来休息。 韶亓箫带了陶卓一个侍卫和康平一个内侍,韶亓萱父子也是一样,只有两个侍卫和两个内侍。 三个皇子、皇孙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一生中从未如此受苦受难,奔袭了半夜到这会儿早已又累又饿。 韶亓萱父子带来的两个侍卫结伴去打些野物,陶卓留下来在四周警戒,三个内侍则忙着生火,不管如何,总先要将饥肠辘辘的肚子填饱。 韶亓箫从怀里摸出他临时带上的那罐蜜饯,从中摸出一个塞进自己嘴里飞快咀嚼起来。甜甜的东西一入口,韶亓箫就觉得胃里饱足了许多。 他大快朵颐,一下子又塞了一颗吃起来。 正吃得开心,就听旁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哪儿来的蜜饯吃?” 韶亓箫抬头,只见韶亓萱正脸带愤懑地看着他,似乎他在此刻吃蜜饯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似的。 他嘴里的蜜饯还有没咽下去,便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窝家阿禾…为窝准备的…零嘴儿。” 康平翕了翕唇,想说“这是王妃为您准备压苦药的,可不是零嘴,而且您还阴奉阳违,总是趁奴婢不注意偷吃”。但一看到对面的当朝二殿下一面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却又一面偷偷咽口水的样子,康平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还是别说话了。 难得看到他家殿下逗二殿下哩。 下一瞬,康平却后悔自己没去拆他家殿下的台了,因为他家殿下竟扭头对他和陶卓说:“陶卓、康平,过来,吃一颗填填肚子。” 这下,康平都觉得自己背后已经被二殿下那嫉妒到火热的视线洞穿了。 陶卓已经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接过一颗,康平踌躇了几下,最终还是在他家殿下的注视下也磨蹭过去取了一颗来吃。 这蜜饯其实是用大青枣做成的蜜枣,平时只会让康平觉得甜到发腻的味道,现在却让他热泪盈眶,因为甜得果腹啊! “咕~~~~~”一阵饥饿的响声从韶亓萱胃部发出来,响得在场人等听得一清二楚。 韶亓萱脸色瞬间变得又青又红,辗转反复了好几下才重重地别过脸去,意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韶亓箫挑挑眉,笑盈盈地将白瓷罐子递过去,开口道:“是我的不是,没想到二皇兄和阿珺皇侄也该饿了。不嫌弃的话请拿去分了吧。” 韶亓萱还是别着头没动,他身边的韶仝珺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自己起身,走过来接过罐子。 瓷白小巧的罐中只剩下泾渭分明的四颗蜜枣,韶仝珺道了声谢,从里面取出了三颗,然后将剩下最后一颗连着白瓷罐还给了韶亓箫。 回到韶亓萱身边,韶仝珺将其中两颗塞给了韶亓萱,自己留下一颗慢慢吃了。 韶亓萱嘴上倔强,其实一直没错过周围的动静,见儿子只给自己留了一颗,反而给了他两颗,便自己塞了一颗进嘴里,剩下的一颗又飞快塞进了儿子的嘴里。 韶仝珺没有防备,猝不及防嘴里被塞了颗蜜饯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父王凶巴巴地说道:“愣着干嘛,咽下去!小孩子家家的别饿肚子!” 韶仝珺红了红眼眶,最终回了一句:“父王,我二十岁了,不小了。” 第211章 正说话间,韶亓萱父子的两个侍卫回来了,一人手上提了两只瘦弱的野兔,另一人兜里揣了几个青色的果子。 韶亓萱见他们弄回来的东西这么少,绝对不够在场这么多人吃的,难免觉得失了面子,不由呵斥道:“怎么回事!连打猎都不会吗?!” 两个侍卫惭愧地低了头,声音嗡嗡地请罪。 韶亓箫摆摆手,实事求是道:“二皇兄,昌州遭了灾,一路上那些百姓吃的喝的你也看见了。想必山林里能抓的野物都已经被附近的村民抓遍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弄到这些给我们填肚子,不错了。” 韶亓萱后知后觉,却仍重重“哼”了一声,“要你做好人!” 韶亓箫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这个二皇兄向来是个脾气不好又要强的,这会儿心底该反应过来了,再来噎他一句也不过是抹不开脸面罢了。 一行总共九人,两只野兔分下来,每个人也就差不多填了填肚子,不叫挨饿而已,却是吃不饱的。 原本侍卫和内侍还想先紧着三个主子来,但韶亓箫还没说话,韶亓萱却已嚷嚷道:“你们不吃饱,一会儿就没力气了。难道这以后还得我们三个皇子皇孙出力来照顾你们不成?” 第279节 韶亓箫啧了啧嘴,分明是好意的话却硬要弄成这么难受的说辞,他二皇兄大概也算得上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总而言之,一行人勉强裹了腹之后,韶亓箫一边咬着叫人牙酸的野果,一边提议核对一下他们收到的承元帝的秘信。 韶亓萱父子二人那边只有一封秘信,不过却是点明叫父子俩一起看的。 ——韶亓箫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他家父皇也很明白这位二皇子的性格,才叫韶仝珺跟着看,好在旁边及时劝着。 于是,同样作为甜食党、于是同样龇着牙咬酸野果的韶亓萱父子,同韶亓箫交换了彼此的秘信看着。 不过片刻,韶亓萱首先放下了韶亓箫的秘信,上上下下打量了韶亓箫一会儿,然后用一副勉强控制了上挑的嘴角的面容说道:“我还以为你在父皇那儿一直都是特殊的呢,没想到这次父皇倒真是没有厚此薄彼,给了我们完全一样的秘信。” 可不是么,按韶亓箫的记忆来看,这两封秘信除了开头的称谓,后面简直是一模一样的——除了用寥寥数语交代自己的计划之外,便是命令他们短时内不得回京,而是前往博州去帮八皇子韶亓荿,若遇意外则见机行事便可,只是三人之间须得互帮互助。 他怀疑承元帝应该只是照抄了一份而已。 不过,韶亓萱这话却没有得到其他人的认同。 韶仝珺拉了拉父王的衣角,小声道:“父王,如今江州一带出了乱民,昌州受灾情况也不好。皇祖父自然是要我们一起走,才好互相有个照应。” 韶亓萱哼了哼,没有再说话。 韶亓箫也不去与他争辩,只与朝他歉意地笑着的韶仝珺微微颔首。 他静下来思考。承元帝摆明了是要引蛇出洞,他们这里换了替身,便是说明襄京城中的阵仗已经摆开,而承元帝担心他们会有危险,为保万无一失才换了人,又支开他们去往安全无虞的博州。 这些事情都有承元帝安排,韶亓箫一点儿都不担心。 他担心的是,他眼下已经离开了昌州的赈灾队伍,承元帝又嘱咐短期内不许他们寄家书回去,这么一来他与襄京城的联系就断了。万一替身那头真出了事,传入京中的消息便是他出事,再加上长期没有他的家书,那不是叫毫不知情的阿禾伤心么? 韶亓箫握了握拳。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赶到博州与八弟汇合,然后在他寄回去的信中做些手脚! * 襄京城中,却没发生韶亓箫担心的事情。 盖因赵攸瀚担忧私自给韶亓箫送信提醒一事,会惹来承元帝的不满,所以谨慎之下,他便打的是悄悄将信给韶亓箫的主意。 又恰巧,这次他派去的侍卫都是麾下亲近的精兵,其中一个少年时还近身跟随过赵攸瀚好几年,甚至不止一次地围观过赵攸瀚与妹婿的切磋。所以这个侍卫认识韶亓箫不说,没准儿韶亓箫还能觉得他眼熟。 因此,一行人便商量好了,等赶上赈灾队伍后,便由这个侍卫扮成个灾民混在百姓中间,然后认准了人,等挨近了悄悄将信递过去,也不用怕韶亓箫误以为他们不怀好意而不肯接信。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等到那个侍卫在一群金甲寒铁的羽林卫中间见到那个看起来很像但完全不是七殿下本人的“七殿下”时,他着实吃了一惊,再看一边的“二殿下”和“皇长孙”,也是莫名的违和,按下惊慌之后,几个破衣裳打扮的“灾民”在他的暗示下不着痕迹地离开了领取赈灾粮的队伍。 赵攸瀚的侍卫都是行伍出身,认出了羽林卫领头的昭武校尉颇有两人,确认过此人没被调换之后,再联想这次的任务就是暗中保护七殿下,几人倒有了些想法,只是到底还需要请示赵攸瀚,于是他们简单商议之后,便安排骑术最好的一个漏夜赶回襄京城禀告,其余人暂且留下来,暗中查探真正的七殿下的下落。 赵攸瀚接到消息,沉吟了一会儿,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赵敏禾。 赵敏禾还算镇定,她想了想,抬头对赵攸瀚说道:“大哥,以我对七郎的了解,他在离京前那些举止并未有任何不妥,他确实以为自己是去巡狩赈灾的。所以如今这样,应当是父皇的人在半途中安排他去了别处。可他现在究竟去了哪里?” 赵攸瀚已经将此事反反复复地思量过,便说道:“这就要看陛下对他是如何期许的了。” 他站起身,透过窗棱望着大兴宫的方向。“如果陛下对他寄予厚望,那么此刻他应当还有别的重要任务,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秘密潜回京中;但若他只是一个引出贪狼的道具,那如今他只需自保就好。”他转过身来,面对妹妹,“你觉得他是哪个?” 赵敏禾渐渐清明,抿起嘴角道:“自然是后者。” “为何?” “若是前者,父皇就不会叫七郎与二皇兄和阿珺一起去,那样既不方便七郎脱身,还容易被他们二人分了功劳。而且……阿珺,他还是皇长孙……” 赵敏禾心想,也许她一直都想错了。 从她猜到可能会有人在昌州将韶亓箫除去开始,她便一直以为韶亓箫他们一路中,韶亓萱和韶亓箫两个皇子是主角。但放到誓要夺嫡的五皇子韶亓荇的视野上来看,却是韶亓箫和韶仝珺才是他的头号目标。或许,韶仝珺反而更招杀机。 韶亓箫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他确实有这个可能成为韶亓荇最大的绊脚石。但韶亓箫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既不是嫡,也不是长!如果他能以自己的才干傲视其他皇子们,那还好说,可他这么多年来可从没在众皇子中一枝独秀过!一个从未服众过的皇子,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一下子就小了! 而韶仝珺却是正经的皇长孙,是“实际上的皇长子”的嫡子。如此一来,嫡占了,长占了,至于贤,看韶仝珺如今的样子,他也称得上…… 赵攸瀚看了妹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想得太多了!陛下要立也是立‘皇太子’,绝不会去立‘皇太孙’!” 赵敏禾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不服地说道:“大周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先例。昔年太|祖皇帝不满长子宣和帝,所以一早就立了先帝为皇太孙……” “那不一样,”赵攸瀚老神在在地打断了妹妹,“太|祖子嗣稀少,安王、宁王与宣和帝一母所生,年纪又差得多,先帝被立为皇太孙时他们恐怕都还从没想过那个位置,先帝又有太|祖皇帝全力支持,这个位置他当然坐得坚如磐石。而现在呢,陛下皇子皇孙众多。皇子之间相争了这么多年,他们心中早有一本账,谁能上位谁又不能,他们早已盘算得清清楚楚。到了最后关头,他们也不是非得弄得你死我活不可。但若是突然之间再杀进来一个皇孙,只怕江山社稷都不够这群皇子皇孙折腾的。就好比一个大户人家,祖父跳过了自己众多壮年的儿子,反而把家业全数传给了一个在他们眼里还乳臭未干的孙子,只留给了那些年富力强的儿子们少许的肉渣滓,你说这家子还能不乱吗?” 赵敏禾想起来她上辈子,往前数两个朝代可不是发生过一样的事吗。那个朝代的开国皇帝嫡长子死了,于是将嫡长子生的嫡长孙立为了皇太孙,最后皇叔不满,将已经登基的皇太孙从皇帝宝座上拉了下来。 想到这里,赵敏禾也叹了口气,确实是自己想当然了。 * 赵攸瀚教育妹妹的时候,康怀侯戴鸿却满头大汉地在自己的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他走来走去,又猛地回身紧紧地盯着桌案上的楠木匣子猛看。但奈何他再望眼欲穿,原本该装在匣子里、可以调派宫禁宿卫的左卫上将军腰牌已经不翼而飞了! 第212章 当年北翟之战后,戴鸿凭着自己的战功不但封了侯,还被封了十六卫之一的左卫大将军。这已经是正三品的大员,一般武官可能极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官位。 可戴鸿的野心不止于此。 之后的几年,戴鸿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暗地里养的那些死士,以及一点点运气,又在左卫里头上了一个台阶,成了左卫第一把手的上将军。 戴鸿横观十六卫之中,也就如今身为左监门卫上将军的赵攸瀚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岁,其余那些上将军、大将军什么的,哪个不是熬得白发苍苍才攒够了资历上来的? 第280节 但戴鸿以为赵攸瀚出生就是名门贵族,有一个简在帝心的父亲,后来同胞妹妹又做了皇子妃,跟皇家成了亲家,这些得天独厚的背景和条件,自然叫赵攸瀚可以更容易入皇帝的眼。反观自己,却是自个儿挖空了心思,劳心劳力地一点点挣回来的。 所以在戴鸿心中,即便赵攸瀚入朝比自己晚,升官却比自己快,但他却一直坚信自己比赵攸瀚更优秀。 日后,总领天下兵马的十六卫大将军这个位置,自然也指日可待! 但这得建立在他没犯大错之前! 现在,他连自个儿的腰牌都被人偷走了! 按理说,这腰牌相当于戴鸿左卫上将军的身份证明,戴鸿应当时时带在身上。可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戴鸿回了府,洗漱更衣之前就习惯将腰牌取下,置入匣中,然后封入书架上的暗格之中,待第二天一早出门前再取出挂在身上。 这些年来一直没出过事,前一日晚上他回府时也这么做了,却没想到今日一早临出门前,竟会发现腰牌不见了! 糟! 戴鸿一阵冷汗,急冲冲地冲出书房,来到自己的贴身小厮面前说道:“我的印鉴呢?” 私人印鉴平常用到的地方比较多,几乎是每时每刻都要带在身边,戴鸿这个小厮是他的亲信,前前后后跟了他二十年了,忠心的程度已不言而喻。所以戴鸿偶尓会将私人印鉴交于小厮保管。哪家哪户的官宦不是这样呢。 小厮被吓了一跳,取出戴鸿的印鉴交于他。 戴鸿急急地接过,检查了一遍,确定这印鉴没被调换过,才松了一半的气。 十六卫中,每一卫的上将军腰牌集合上将军本人的私人印鉴,便可临时调动一半数量的该一卫军队!也是因此,除了自己随身携带之外,戴鸿从不放心将腰牌和私人印鉴放在一起。因为这两样一旦被有心人一起拿走,会出大乱子的! 眼下印鉴虽没丢,可腰牌丢了也一样事关重大! 戴鸿深呼吸几下,命令自己好好冷静下来。 他书架上藏腰牌的暗格很是隐秘,这书房又向来是重地,府中日日夜夜有侍卫巡逻,还有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和小厮。戴鸿很有自信,外人绝对无法潜入府中行窃,更别说从他这把守森严的书房里偷走那么重要的上将军腰牌! 康怀侯府出了内贼! * 没过几日,继承元帝默认将在赈灾之后立太子一事之后,襄京城又被一桩事撼动得举城哗然——昌州一带也爆发了民乱,正在当地代皇父巡狩赈灾的二殿下、七殿下和皇长孙不慎卷入其中,被一伙乱民袭击,羽林卫奋力保护三人,但不敌乱民人多,最后羽林卫折损十之八|九,而七殿下和皇长孙被刺身亡,二殿下重伤! 忠勇伯府。 “哗啦——”瓷器破裂声传来,赵敏禾浑身僵直,站立不稳之下一个晃荡。还是赵攸瀚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吴氏被女儿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听到女婿噩耗时的打击和难过,赶到女儿身边安慰。 赵攸瀚在另一边,狠狠地掐了下妹妹的胳膊,轻声道:“阿禾,别忘了我们之前收到的消息。出事的是被羽林军保护起来的‘七殿下’。” 因涉及到承元帝的布局,赵攸瀚考虑之后便没有将韶亓箫三人被替换了的事告诉别人,而只告诉了妹妹一人。为的就是怕到时候“妹婿”真出了事,妹妹会伤心欲绝。 即便是此刻,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只有赵敏禾和靠得她极近的吴氏听到了。 本不知情的吴氏听了儿子的话,惊诧地看了过去。 赵敏禾却是长长出了口气,随后浑身一软。 还好还好,他早就离开那队伍了。承元帝不会害自己的儿子的,应该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才是。 他一定是安全的! 赵攸瀚继续扶稳了妹妹,压低了声音道:“事情还没完,我们不能破坏陛下的安排。” 赵敏禾缓了缓气,对哥哥点点头,示意她已经平静下来。 赵攸瀚这才安心放开她,说道:“于情于理,我必须进宫一趟。还有,父亲应该已经听到了消息,他那里也需要安抚。” 赵毅身在军器监,从赈灾以来一直在配合十六卫调度,常常到很晚才回家,宿在衙上也成了家常便饭。 昨晚他也没回家,不过不是宿在衙上,而是承元帝有事召了他进宫,因为太晚了所以便被留在了宫里留宿。也不知是不是承元帝算准了今日会公布消息才特意留了他。 赵攸瀚匆匆进了宫,留了赵敏禾交由母亲吴氏照顾。 吴氏并没急着问清楚大儿子和女儿之间的哑谜,而是散了众人,再给女儿洗了把脸清醒清醒,才细细问起来。 面对吴氏,赵敏禾并不隐瞒,将前些日子赵攸瀚查到的消息一一与她说了。 吴氏平日再如何沉得住气,听到这类涉及皇家的阴谋之事却还是倒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赵敏禾问道:“陛下派出了那么皇子皇孙去赈灾,独独留下了三殿下和五殿下……他锁定的目标,该是在这二人之中,对吧?你和七郎是不是已经知道该提防的人是谁了?” 赵敏禾震惊地看了母亲一眼,反应过来后迅速低了头不说话。 但吴氏已经看明白了女儿的脸色,继续说道:“你是我生的,有些事情你能糊弄过你大哥,却不一定能糊弄得过我。”她说到这里不禁顿了顿,随后又道,“阿禾,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陛下究竟要对哪个儿子动手?” * 大兴宫,明光殿。 御书房的气氛很沉重,承元帝的脸色苍白如纸,却平静得可怕。 三皇子韶亓茽和五皇子韶亓荇第一时间赶到了承元帝跟前,但承元帝却并未跟两个儿子说一句话。 不到半个时辰,大周朝五个宰相、三省长官、十六卫长官,能到的、该到的人都到了。御书房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大周王朝中所有最有权势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众人屏息以待,才听见承元帝嘶哑着对跪在堂下的人道:“真凶抓住了吗?” 跪在下头的正是本该身在昌州护卫韶亓箫等人的两名羽林军士兵。事情发生后,两名羽林军士兵一路跑死了六七匹马,日夜兼程赶回襄京城报信,而羽林军的其他人则由昭武校尉带着“七殿下”、“皇长孙”的遗体和重伤的“二殿下”,缓一些回到京中。 此刻,两名羽林军士兵身上血迹斑斑,因来不及换过衣裳,血迹已成黑色,还隐隐散发着腥臭味。但也无人注重他们的仪容仪表,看着这些血迹,只要一想到也许这上面还有两个皇子和一个皇孙的血,只觉得压抑和窒息。 跪在左边、身材较为壮硕的士兵低着头,沉声禀告着。 “事出突然,两位殿下和皇长孙殿下当时正在给百姓派粮,周围全是百姓。乱起来的时候,羽林军的兄弟们挤都挤不上去……后来,等好不容易兄弟们将乱民驱散的时候,就发现殿下们已经……校尉大人已经尽量收押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但乱民实在太多,又都相互推诿,谁都说不清,也没人看清楚究竟是谁动的手……” 第281节 “废物!” 原本安安静静听着的承元帝突然暴起,扫起御案上堆得几乎有半人高的奏折就往两个士兵身上狠狠掷去!掷完了一堆,他气都没喘一口,又将桌上的笔墨纸砚统统扫了下去。 噼里啪啦的响声在静得发冷的御书房中只持续了一会儿,就没了下文。 “陛下——” 随着冯立人的惊呼响起,映入眼帘的却是承元帝摇摇欲坠的身躯。 “父皇!”韶亓茽刚刚惊呼一声,便发现自己身旁的韶亓荇已经一个箭步去到上头扶住了承元帝,只留给他一个飞速而去的背影。 他只顿了一下,便跟着来到另一头扶住站不稳的承元帝。 一直站在承元帝身后的冯立人敛下沉静的双目,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将此刻帝王身边最亲近的位置留给了两个皇子。 承元帝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满面痛苦地慢慢坐下。 “父皇,”韶亓荇抢先开口,“七弟和阿珺侄儿已经去了,您……” 话还没完,就见承元帝募的放开了他,转向他的三皇兄韶亓茽,双手拉着韶亓茽,承元帝似乎浑身都在颤抖,“老三,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老七怎么会……怎么会!我分明派了这么多人护着他去,怎么会!” 手上骤然失了温度的韶亓荇猛地攥紧了双拳,靠着全身的力气才止住了嗜血的愤怒。 第213章 韶亓荇的内心如被千百只虫蚁嗜咬般煎熬。 他不服! 死了一个皇子和一个皇孙,另一个皇子也重伤差点儿不治,可他的父皇——大周王朝的承元帝惦记的却永远是他心里的那个,其他人连问都不问起一声!就连到了此刻,另外两个活生生的儿子站在他面前,他也只看得到一个! 他不明白!他比别人到底差在了哪里?!才叫承元帝从小到大都将他排在最后! 韶亓荇狠狠地握着拳头,直到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叫他强忍下了心中的愤怒和嫉妒。 快了! 只要再忍耐一段时日,他就不用再忍了! 承元帝悲恸地倒在三皇子韶亓茽怀中没一会儿,就脸色惨白地晕厥了过去。 御书房中一阵兵荒马乱,才将承元帝弄到后面的寝殿中去。 太医署马上来了人为承元帝医治,只是承元帝稍一清醒,便立刻强撑着又要回到前面来亲自审问那两个回来报信的羽林军,谁劝都没用。 等两个士兵将事情的发生过程复述过一遍之后,承元帝虚弱地倚在龙椅上,却仍是强撑着不愿去休息。 赵攸瀚在心中将事情来来回回掂量过几遍,又暗暗观察过承元帝的神色,方才义愤悲痛地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次皇子遇害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按那两个士兵的说法,这次暴|乱完全是由个别人有心挑起的,在混乱中趁机要了韶亓箫等人的命才是真正的目的! “暴|乱之前,昌州不说风平浪静,总是已经控制住了疫情。粮食、药物的调度即使忙中出错,暂时没发到百姓们的手中,也不至于叫他们拼上性命来冲撞陛下的皇子们。会引发这么大的暴|乱,显然是有人蓄意调唆!退一万步说,哪怕真的发生暴|乱,那帮动乱的的百姓怎会如此愚蠢?!他们手无寸铁,甚至没有一个带头的领袖,根本无法抵挡我大周军的围剿,却敢杀了皇子?难道人人都不要自己和家人的命了吗?必定是有人精心策划,在暴|乱时混在乱民中杀人,事后或趁乱离开,或混入流民。” 其实,在场人等不是没有想到是人为,毕竟大家都不是傻的,这种事多动动脑子就能想清楚。但此刻不少人踌躇着不敢上前,尤其承元帝方才刚厥过去一次,现在又将他刺激了可怎么办? 见了赵攸瀚如此沉痛,说到最后甚至还微微红了眼眶,不少人反应过来。受害人之一的七殿下可是这位的妹婿,也怪不得他一马当先。 陆铭也出列道:“陛下,上将军言之有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日捉拿真凶,以慰七殿下和皇长孙殿下在天之灵!” 承元帝低头咳嗽了几声,才哑声道:“好,好。陆铭,这件事就交给你,你即刻就前往昌州,必要把此事调查得水落石出!务必活捉真凶,幕后凶手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陆铭领命。 承元帝摆摆手,又道:“朕就托付给你了!”他转头,示意身后的冯立人,“朕起不了身,就让立人替朕送你出去。” 此话一出,众人瞄向陆铭的眼中暗含欣羡,到了此刻都能叫陛下的贴身内侍总管相送,可见承元帝对陆铭的信重。 陆铭却有些心酸。承元帝话语中含着殷殷的期盼,再是九五之尊,到此刻承元帝却也是一个不想儿子枉死的父亲,所以才给了他这个臣子这个脸面。 他谢过恩,又郑重地给予了自己必全力以赴的承诺,方才在冯立人的相送下大步踏出御书房。 只不过,刚踏出明光殿,陆铭就察觉到手中被暗中塞过来一封卷起来的信笺。 冯立人走在陆铭身侧,只用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陆将军,这是陛下给你的密旨。” 陆铭心中一凛。 事情发生到现在,陛下哪儿有功夫写密旨?难道…… 他脸色变了又变,却听冯立人又轻轻提点道:“请将军忘了方才陛下在御书房中的吩咐,一切只照密旨上头行事。” 陆铭面色很快就恢复平静,大步流星地出了大兴宫。 * 御书房里头,承元帝已挥退了众位大臣,只留下了韶亓茽、韶亓荇两个皇子,还有赵攸瀚。 承元帝深深地望向赵攸瀚,将手伸向他,说道:“阿瀚,你过来。” 赵攸瀚上前,将承元帝从御座上扶下来。 承元帝挥退了想要过来搀扶的韶亓茽和韶亓荇,倚在赵攸瀚身上咳嗽着说道:“阿瀚,你帮我一个忙,出京去把我的儿子带回来。” ——俨然是亲近的长辈对子侄小辈的请求。 五皇子韶亓荇的脸色隐隐发黑,用力抿了抿唇。 第282节 韶亓茽隐晦地瞥了他一眼,便忧心忡忡地劝承元帝说道:“父皇,您身体要紧。害了七弟的人尚且逍遥法外,还需要您主持大局。” 韶亓荇醒过神来,也立刻跟着规劝。 承元帝沉默地颔首,摆手示意两个儿子不用跟着,就在赵攸瀚地搀扶下往偏殿去了。 韶亓茽和韶亓荇两个落在身后,隐隐可以听见承元帝对赵攸瀚说话的声音:“出京前先将你父亲送回府吧。他一早听到消息的时候也差点儿撑不住,太医给他开了一剂安神汤,他才没有立刻冲到昌州杀人。还有璟郡王府那边,你回去后……圆圆……长生……” 君臣二人越走越远,声音便渐渐听不清了。 韶亓茽听到身旁的韶亓荇喃喃出声:“想不到父皇对赵家如此亲厚。我原本只以为父皇信任忠勇伯的忠君而已……” 韶亓茽扭头看了他一眼,韶亓荇就像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似的闭了嘴。 一个弟弟和一个侄子死了,一个哥哥重伤,还有父皇也因为摇摇欲坠,韶亓茽心中难受,不想再应付他,索性扭头就走。 韶亓荇却立刻又追了上来,跟在他身边轻声道:“三皇兄,众人皆知父皇很有可能想将皇位传给七皇弟,你说这次七皇弟遇难,父皇会不会怀疑是其他皇子为了争夺皇位做下的?” 韶亓茽不胜其烦,哂笑道:“韶亓荇,清者自清。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表达对七皇弟和阿珺侄儿罹难的伤心吧!” 他说完就大步离去,只留下脸色黑了又青的韶亓荇。 第214章 赵攸瀚一脸凝重地带着赵毅回了府,一进门便碰到带着一群丫鬟和护卫往外走的赵敏禾。 赵毅见了女儿,苍白的脸色更是惨白上了几分,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女儿跟前,急道:“阿禾,你要去哪儿?” 赵敏禾扭头去看了看赵攸瀚,却见自家大哥暗中对她摇了摇头。她一顿,吞下了已到了嘴边的话,严肃道:“七郎出了事,璟郡王府群龙无首,我得回去主持大局。” 赵毅尽力压着自己的脾气对女儿温言劝道:“阿禾,这种时候了,你还管那些杂事做什么?女婿的事……你要是难受就哭一哭。璟郡王府的事,还有父亲和母亲在,你用不着……” 赵敏禾抿了抿嘴,轻轻道:“父亲,那是我和七郎的家。他不在,我得替他顾好了我们的家。” 赵毅闻言,心里更是难受,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劝着女儿。 “阿禾,父亲知道你和女婿感情好,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身后还有四个儿女,还有父亲、母亲、你大哥……这么多人都是你的牵挂。女婿……回不来了。你……你面对现实可好?” 赵敏禾可以肯定在昌州出事的一定不是韶亓箫本人,但他实际上去了哪里,是否安全无虞却也是一概不知。在没得到他确切的消息前,赵敏禾心里始终乱糟糟的。 此刻听了赵毅的话,她本下意识想打起精神来解释韶亓箫根本没出事,但随即就被赶过来的赵攸瀚打断了:“父亲,璟郡王府还有长生这个世子在,它不会倒。妹婿已经出事,妹妹就不能置之度外,她回去是对的。” 赵毅满心不情愿,他只知道他女儿如今守了寡,他这个当父亲的难道还不能给女儿一个温暖又安全的港湾吗? 他执拗的脾气又犯了,拉着赵敏禾不愿让女儿走。最后,还是吴氏和赵攸瀚连番上阵劝导,又有赵敏禾自己的坚持,才慢慢松了手。 吴氏扶着精疲力尽的赵毅回知际院,赵攸瀚则亲自送妹妹回璟郡王府。 赵攸瀚有事要跟妹妹说,便没有骑马,而是上了妹妹的舆车。 “父亲还不知道真相,你暂时也别跟他说。” 赵敏禾想起方才赵毅的脸色,不由道:“父亲看起来很难受,我担心……” 赵攸瀚道:“不会。陛下早先命人给他用了些安神的药,还会派太医每日上门诊脉,不会有问题。” 赵敏禾松了口气。 “我今日就要出京。”赵攸瀚又道,“名义上是前往昌州迎‘妹婿’和‘皇长孙’的棺椁,但其实我另有任务。父亲表现得太平静,只怕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进而怀疑到我身上。你自回到郡王府之后,也切不可露出马脚。” ——这算是解释为何要瞒着赵毅。 赵敏禾理解地颔首。 她也了解赵毅的个性。他若是能跟人虚与委蛇,二十几年前就不会只因受不了别人的猜忌试探而出京为官了。 不过,听到赵攸瀚另有任务,赵敏禾还是提起了一颗心。 “大哥会有危险吗?” 赵攸瀚摸摸妹妹的头顶,安抚了几句,却对自己究竟去做甚只字未提。 赵敏禾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是请他保重好自己。 璟郡王府很快就到了,赵攸瀚扶了妹妹下了舆车,宽慰她道:“你不必担心圆圆他们,府里有母亲和你大嫂在,不会薄待了他们。” 这样的关头,赵敏禾无法全心全意照顾儿女,便将圆圆他们四个留在了忠勇伯府,相信已经得知韶亓箫其实并未身亡的吴氏必会将他们照顾得好好的。 赵敏禾转身,抬头去看璟郡王府的大门,却在看清楚门口两边那刺眼的白灯笼时不由晃了晃。 赵攸瀚不由扶住了妹妹,手掌暗示地在她手背上按了按。 赵敏禾眼角微涩,轻声道:“我没事。只是亲眼看到府里这样,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她不能想象,若他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丢下了他们母子几个离去,那她该怎么办? 不得不说,她自今早得到消息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后头被吴氏逼问也脑筋有些不清楚,竟然将韶亓荇的名字就这么说了出去。索性吴氏看她这焦急的模样,没有再往下问起具体的缘由来,否则她只怕一不小心就将韶亓箫和她此生最大的秘密都说出去了。 直到现在,站在了已经开始布置灵堂的家门口,赵敏禾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错了一步,就有可能全盘皆输! 她和她的亲人,她的家园,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赵攸瀚将妹妹送进了府里,没有多待就离去了。 赵敏禾孤零零一个坐在王府大堂的主座上,愣愣地看着郡王府的丫鬟婆子们将一些颜色鲜艳的东西替换成素白色的。 第283节 原本留守在璟郡王府的林嬷嬷上前来,红肿着一双眼睛朝她福身请安。 赵敏禾回过一些神来,亲手去扶起了这位已经年近古稀、一直将韶亓箫当做亲生孙儿照顾到大的老人。 林嬷嬷还在默默垂泪,哽咽得无法开口说清楚一句话。 赵敏禾见状心酸无比,不用假哭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 林嬷嬷这才慌了,擦了擦泪水哑声道:“王妃,世子还小,他需要您,您不能有事。” “我知道。”赵敏禾一边流泪一边回应。 她默默地在心中朝林嬷嬷抱歉。为大局计,她无法对她说出真相。 而且,她还十分担心韶亓箫如今的处境。 * 璟郡王府陷入一片悲凉的时候,韶亓箫的处境却并不好——准确的说,连同韶亓萱、韶仝珺在内的一行人,都不大好。 因为,他们在快要出昌州地界的时候,碰到了真正的流民暴|乱。 大周朝虽然高薪养廉,官员不需要贪污便能叫自己和家人过得很舒适。 但总有人贪心不足,想要给自己划拉更多的银子。 太平盛世的时候,有些地方官暗中做做手脚,朝廷也不可能时时监视着这些地方官,所以一般不闹出大事来,还是有挺多地方官会给自己开个财路的。 但到治水、赈灾这类关乎百姓性命的事上,所有官员都知道历来大周天子都很重视这些民生大事,这类的银子粮食朝廷向来都盯得很紧,所以很少有地方官饥不择食地打这些赈灾物资的主意。 但很少却不是没有。 很不幸的,位于昌州边境的这个名叫西池县的张县令,就是这么个饥不择食的! 张县令平时为人就贪婪,平日百姓投到府衙的一些事,其他地方花点喝酒钱就能解决的,到了张县令这头却非得叫你出些血不可。 只不过昌州位处江南,离皇城远,地方却富庶,大多数人被明里暗里地宰了一顿后都选择息事宁人。 毕竟一没叫日子过不下去,二是万一没把张县令搞下去自家却还要世代生活在西池县。这么一想,被宰的百姓就没把事情闹大过。 一来二去,张县令的胆子就大了。 以前那些贪来的银子最多也就几百两,跟这一回从上头拨下来的上万两和几百车粮食药材一比,简直是蝇头小利! 张县令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于是,他鼓动了县衙的主簿等人,欺上瞒下将这些银子扣下了一半不止,粮食和药材等物也纷纷倒卖到外地去换了白花花的银子。 然后……西池县里的赈灾物资自然就不够了! 百姓因缺衣少食,得病死的和饿死的人加起来都快一半了!对比邻县不到十分之一的死亡率来,简直高得离谱。 就在这时候,有脑子的人就想到其中的关窍了,再去邻县问问,一对比人家分到手里的银子、粮食和药材的数,一切都显而易见。 再然后,西池县的全县人就炸了! 韶亓箫一行人从西池县经过的时候,恰好就遇到了这一阵暴动。 西池县还能走动的百姓几乎都围到了县衙门口,讨要一个说法。 而张县令这边眼看事情就要不好,就率先去附近的折冲府借调四百人的府兵。他自然不会说是因为自己贪了朝廷的救济物资才引发了暴动,而是打着乱民趁着江州一带的叛军潮,有样学样地反了! 这个时候,“七皇子”和“皇长孙”因为流民暴动遇难的消息刚刚传到各地的折冲府,府中的折冲都尉顿时不敢大意,甚至还阴谋论地认为两起暴动是不是有些关联? 折冲都尉不敢大意,摩拳擦掌地以为到了自个儿立下大功劳的时候,便亲自带兵前来镇压,并且捉拿暴动的案首! 张县令去信说借调四百,都尉大手一挥再加了四百,总共八百人浩浩荡荡地进军到西池县。 八百人穿着盔甲,手持□□的模样,其实场面不算小了。 本还围在西池县衙前面叫嚣着张县令不得好死的百姓们眼见“大军”压境,瞬间就乱了套了! 没等折冲都尉带着府兵“镇压”,百姓自己就人挤人乱成了一团。 而被夹在百姓们中间寸步难行的韶亓箫一行人……就倒了大霉! 人生中第二次经历踩踏事件的韶亓箫万分无语…… 跟自己媳妇儿挤在一起是美事,跟几个臭哄哄的大男人挤在一起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第215章 韶亓箫几人只是路经西池县,虽一个没注意被挤到了到县衙前抗议的人堆里,但也不会傻得继续往里挤,所以他们的位置还是挺靠边的。 再加上都是牵着马,马儿受惊便嘶鸣起来,其他便不大敢太过靠近他们,免得一不小心被马蹄踩了。 这么一来,他们要从人群中脱身出来,其实很容易。 经过一番努力之后,一行人全须全尾就安全地出来了。 但后面的问题……却大发了! 因折冲都尉一心以为这场抗议是人为的暴|乱,极有可能是有人恶意挑起百姓的怒火导致了冲突。 因此,折冲都尉命府兵围了百姓,仔仔细细地排查此事。 于是——韶亓箫这些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人,便一下子成了都尉的嫌疑人名单上的首选!尤其他们不像当地的百姓缺衣少食,一个个都瘦骨嶙峋的,即使大伙儿赶了几日路,还在脸上抹了些遮掩的尘土,也挡不住与当地百姓格格不入的精神气。 第284节 然后,几个人便被全副武装的府兵团团围住了! 韶亓萱脸都黑了,愤怒地嚷道:“你们这是以下犯上!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当朝齐王殿下!是当今陛……” “父亲!” 韶仝珺赶紧打断了他,他可是还记得如今他们几个被皇祖父安排了低调行事,不得暴露身份的! 但韶亓萱喊得有点大声,周围还是有几个府兵听清楚了。 叫韶亓箫、韶仝珺等人意外的的是,他们听完了这话后并未诚惶诚恐或狐疑,反而有人嘲笑道:“哪儿来的人这么异想天开!你要是齐王殿下,那我便是玉皇大帝了!” 韶亓萱憋红了脸,正摩拳擦掌地要上去理论,就听另一府兵挥刀对着他们冷笑道:“要耍花招也不编个好些的故事!如今各大折冲府都传遍了,正在昌州的齐王殿下一行人遇刺了,璟郡王和皇长孙当场身亡,齐王倒是还活着,可也重伤卧床,传说现在都奄奄一息了。你哪里来的狗胆,竟敢冒充皇子!” 一番话说得众人一愣,连韶亓萱都忘了生气,直愣愣地怒道:“你丫的孙子!老子的儿子活得好好的呢!你怎敢诅咒老子没了……唔……” 韶仝珺一把捂住嘴上没把门的韶亓萱,将他往后拖了两三步,一边悄悄在他耳边道:“父王,那应该是皇祖父安排的。咱们别坏了他的好事。” 韶亓萱脑海中浮现出承元帝那张冷脸,顿时浑身一抖,总算不闹腾了。 韶亓箫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暗中对陶卓、康平等人使了使眼色。 陶卓和康平暗暗靠拢。 韶亓箫背着手给韶亓萱几个打手势叫他们随时做好跑的准备,他面上却平静而大义凛然地对其中一个队正模样的府兵说道:“这位差爷,我们确实是外地来的。但此次完全是无辜受累。反倒鄙人方才在人群中听到了百姓的一些说法。似乎与该县县衙少给了他们粮食和药材有关。差爷不妨问一问这些聚集在此处的百姓。” 队正还算有些见识的,知道贪污在大周律例中是重罪,但相比起来,煽动流民造反也一样是重罪,他也不信韶亓箫的一面之词,便喝道:“废话少说!既然你说自己没做亏心事,那何惧跟我们走一趟?要你们真是无辜,只待我们隆西城折冲府查明真相,自会放你们离开!” 韶亓箫暗骂一声。他们的真实身份眼下决不能曝光,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合适的假身份,哪里能跟着这些折冲府的府兵走? 即便最后查明西池县的“暴|乱”跟他们几人没关系,也架不住他们来历不明又掩盖身份动机不纯啊!只怕到时候真会将他们投进大牢里蹲十天半个月呢。 那到时候真是要贻笑大方了!况且,按这些府兵方才所说,“韶亓箫”已经被刺身亡,那他得赶着去八弟那儿送信回京,好安阿禾的心啊。 想罢,他勾了勾唇,嘴上状似无所谓地说“好”,却浑身紧绷,待那队正上来拿人时,他突然暴起将人当胸踢了出去! “跑——!” 韶亓箫飞身上马,一马当先飞驰离去,身后冷静下来的韶亓萱和韶仝珺等人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抬脚踢人便也毫不犹豫地上马疾驰离开。 府兵没有马匹,又一时没有防备,再加上周围还有混乱的百姓,竟叫他们轻而易举地逃离了。 九人九骑出了西池县的城门,又一直奔袭了半个时辰,看后头没追兵了方才停下。 * 韶亓箫一行人躲避着隆西城折冲府府兵的追击时,远在襄京城的璟郡王府迎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客人。 做戏做全套。璟郡王府中的灵堂已经摆了好几日了。 前三日,赵敏禾每日出现在灵堂中,拜谢前来吊唁的人。她知道韶亓箫其实没死,叫她哭她是哭不出来,再加上也确实担忧他的安危,赵敏禾面对着谁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外人眼中,倒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但第四日起,赵敏禾再也无法忍受某些分明不怀好意却要对她露出一脸怜悯的表情来的人,就像韶亓箫真的再也无法回来了似的,于是,她干脆称病闭门不再见客。 索性,重要的亲友和朝臣都在前三日来过了,她在这个时候称病,也并不影响承元帝的计划,甚至看起来更逼真了。 傅云便是在这个时候上门的。 事实上,这是她第四次上门来了。因赵敏禾称病的关系,前三次都是由下人打发了。但傅云不像其他人被拒之后客气一番便没有再来过,她这么接二连三地上门拜见,下人们也不好再做主,只好禀告给赵敏禾。 赵敏禾同意见傅云,她才能被下人迎进府来。 因林嬷嬷已经病倒,赵敏禾又不出面,这些日子在内院主持大局的便是抚音和染香两个赵敏禾身边的大丫鬟,至于外院的事则自有管事处置。 即便众人各司其职,璟郡王府仍旧以极快的速度冷清下来。 傅云经过外院时,暗暗观察了下,发现璟郡王府如今虽冷清,但好在规矩还在,并没有乱。 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染香领着傅云进了存墨院,抚音见状便没了好脸色。 她可没忘记,这个女人先前还觊觎七殿下,想跟她家姑娘抢呢。 抚音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连个敬称都没有,不过傅云也不在意,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抚音姑娘,先前京中的流言我已听到了。正因听到了,之后为了不再招人话柄,我才再没有上门来。但我可以对天起誓,那流言绝不是真的!我与王妃是真心相交,绝不存在什么龌龊的目的!”见抚音脸色狐疑,她又道,“不管怎么说,我与王妃也算是相识一场,如今她遇事,于情于理我都得来看望一番,聊表心意。” 抚音噎了噎。想到如今七殿下人都没了,这个姓傅的确实再没有理由接近她家姑娘了。 但她也不至于现在就放下戒心,只是赵敏禾都发话叫傅云进去了,抚音也只好暂时认了,暗地里却发誓要看好这个姓傅的。 等傅云进了花厅时,赵敏禾已经一身缟素坐在了椅子上。 赵敏禾消瘦了一些,脸色有些发白,却并没有伤心欲绝的神色。 傅云也一时拿不准她如今的心事。 两人寒暄了几句话,谁都没有提起先前叫傅云远远地避开了璟郡王府的流言。 其实,原本与自己挺谈得来的傅云这么久没上门,赵敏禾也不可能一直不察觉异样。只是到后来她听说原委时,已经是洪涝决堤之事频繁时。百姓苍生的大事在前,又有韶亓箫出京赈灾一事在后,她自然再没有心思去处理这件带着桃色的荒谬的流言了。 是的,在赵敏禾看来那桩流言着实荒谬。 韶亓箫因傅云害得她早产又难产的缘故,简直是恨透了傅云。傅云也从来都是有意识地避开韶亓箫。两个人仅仅只面对面过一次,便是傅云第一次上门来的那次。 傅云会这么做,想必是她自己也明白韶亓箫恨透了她,那他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傅云?所以要说觊觎皇子,说她觊觎的是四皇子韶亓芃倒是更可信一些——毕竟傅云在韶亓芃的母妃崔惠妃那儿住了好几个月,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第285节 花厅里,傅云倒是想出言安慰赵敏禾几句,但都被赵敏禾岔了开去。 傅云微微蹙眉,她发现她竟有些看不透璟郡王妃是怎么想的了。她看起来伤心有,忧愁有,但更多的仿佛是心事重重,和不知所措的茫然。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劝慰时,赵敏禾倒是开口了,“你家中若是没事,不妨留下来小住几日,就当是陪陪我吧。” 赵敏禾这些日子来,每每想起韶亓箫都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一时怕他受伤,一时又怕他染上疫病,担忧地茶不思饭不想。若再没有个人陪陪她,她真不知自己会不会发疯! 表妹郑苒倒是常来看望她,但郑苒一来是家中也有三个孩子要照料,二来是她的性格太过大大咧咧,赵敏禾有些担心一旦被郑苒看出她不对劲的地方,那会不会坏事。 傅云却是个心思细腻又谨慎的,即使看出不对,想必她也可以守口如瓶。 傅云也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除了傅云收拾了些换洗的衣物上门小住之外,赵敏禾还派人将一直留在娘家的四个孩子接了回来。 * 与此同时,五皇子的书房中,韶亓荇接过一个黑衣人送上来的一叠通缉布告,仔细辨识过通缉画像上的人之后,眉头打成了死结,浑身散发着近身者死的冰冷气息。 好半响之后,他沉声吩咐道:“安排一下,今晚我要见戴鸿!” 第216章 大兴宫,明光殿。 夜寒如水,承元帝看着手中的通缉布告,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好半响,他才冷哼一声扔下布告,道:“多管闲事!等事情完了就撤了隆西城的折冲都尉。” 冯立人应了“是”,轻手轻脚地收起了散在地上的通缉布告。 这样的紧要关头,承元帝对江州一带的流民暴|乱一直关注着,而且韶亓箫一行人身后也不可能没有承元帝暗中保护的暗卫。所以事情一发生,承元帝这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本以为西池县那事只是乌龙一场,几位殿下也是有惊无险,等隆西城的折冲都尉查清西池县令做下的事之后,真相就自然一清二楚了。 谁会想到,真相是被查清了,但那位急功近利、一心想立个大功的折冲都尉竟还会揪着几位殿下不放,甚至命人画了画像缉拿乔装在外的几位殿下,张贴到了隆西城附近所有的县城中。 眼下那一带可还有好些耗子作祟呢,万一好巧不巧被有心人看到了,那陛下原本天|衣无缝的局不是有很大的可能被识破了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冯立人刚担忧上了,暗卫的禀告就来了。 承元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他有动作了?” 暗卫恭敬道:“是,五殿下亲自去见了左卫的戴大人,走的时候属下们发现他带去的人少了两个。还有另外三个幕僚,分别去见了左金吾卫的张大人和右威卫的钱大人,还有一个去了京郊大营,在那儿见了谁,属下等无能没有查清楚。” 承元帝眯了眯眼,说道:“戴鸿那里少了两人是为何?” 暗卫抿了抿唇,摇头道:“属下不知,请陛下赐罪。” 承元帝其实并不真正关心是何原因,只挥手叫暗卫下去了,然后便低低笑了一声,嘲道:“甭管京郊大营的那头是谁,总是能做主的人。更别说……到时远水解不了近火……十六卫当中的三卫啊,若是骤然发难……守住一个大兴宫、逼朕退位的时间是尽够了。” 冯立人在一旁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实在无法理解五殿下那在他看来十分无望的野心。 就如陛下所言,哪怕陛下在刀光下如五殿下所愿写了退位诏书又如何?有了那三卫,可还有剩下那十三卫呢?京郊大营即便是被成功策反了,可大周朝剩下那些大营中的将士呢?!哪怕成功拿到了退位诏书又如何?难不成别人眼睛都是瞎的,能叫五殿下用如此不忠不孝的手段登上皇位? “立人!” 冯立人被承元帝决绝的声音唤醒,立马回过神来,又变回那个恭恭敬敬、任劳任怨的忠心内侍,静静等着承元帝的一切吩咐。 “老五那里继续看好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传信给阿瀚和陆铭,叫他们随时做好准备。另外,朕又病了,明日起叫章太医每日来为朕诊脉,案脉做得仔细些,不能叫人看出破绽。后日起,叫老三进宫来侍疾。” 承元帝从容不迫地吩咐起来。 冯立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袖中装着特质的白色粉末的小盒子,轻轻叹了口气。 * 康怀侯府。 戴鸿脚步沉重地走进儿子的院子里,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灰衣侍从,却是两张康怀侯府的陌生面孔。 世子戴志行正怏怏地摊在书房的贵妃榻上——他不是不想回房睡大觉,而是寝居那里还有跟他一样被禁了足的世子夫人韶丰琪,他不想去面对那个吃里扒外的虎婆娘! 自从私自调动死士被戴鸿发现后,戴志行很是龟缩了一段时日,不在戴鸿面前碍眼。好不容易叫这桩事过去了,他才可以重新出门逍遥。 却万万没有想到,十几日前父亲竟又将他禁足了,连同那个所谓的皇家高贵的郡主婆娘一起! 原因是那个胆大包天的郡主连同外人一起,偷走了父亲的上将军腰牌! 父亲迁怒他连自己的枕边人都管不好,将他也一同软禁了起来。 明明是那臭婆娘偷的,关他什么事啊!就算将他关到死,那腰牌也没办法找回来啊! 无论如何,戴志行如今又回到了龟缩的状态,坚决不在戴鸿面前出现挨骂。 所以,当戴鸿脸色难看地踢开他书房门时,戴志行惊得跳了起来。 “父亲,您来是……”戴志行弱弱地行礼。 戴鸿却并未理会他,对身后的两人艰涩道:“人在这里,还请五殿下遵守诺言。” 更高壮些的灰衣侍从面无表情道:“好说。大人只要乖乖听话,不但世子大人无恙,大人日后的荣华富贵也不在话下。” 说着,他已大步上前,不顾戴志行的惊慌失措,一个手刀将人劈晕后背了就往外走去,外头自然还有他主子安排的人接应。 戴鸿敛下了眼中的复杂,出了书房又往右边的厢房踱去,在窗前站定。 第286节 福景郡主韶丰琪正悠闲地倚在窗口修着花枝,金色的小剪子在她手指间翻飞,灵动而惬意。 戴鸿心中气闷,怒道:“见了公爹不知行礼,安王府的家教真是好!” 韶丰琪眼睛未抬,转着小花盆欣赏自己的成果,轻笑一声道:“公爹有何指教?” 戴鸿压抑着怒气道:“志行被五殿下请去了。” 做妻子的,丈夫被当成人质扣去了,总该有点反应吧! 韶丰琪纤手一顿,这才正眼看了戴鸿一眼,状似随意道:“看来五殿下并不信任公爹啊。日后公爹可得多出点儿力啊,多攒些功劳,也好多得些殿下日后的善待。” “你!” 戴鸿气急,终究还记得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韶亓荇派来监视他的灰衣侍从,这才收敛了怒气,甩袖转身离去。 剩下的那个灰衣侍从看了韶丰琪一眼,随后马上便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戴鸿脚步极快,心里也动得极快。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腰牌丢失的第一时间去向承元帝自陈,而不是想着欺上瞒下,自个儿想办法将腰牌找回来。 不然,他怎么会被韶亓荇拿住了软肋! 韶亓荇用之前的死士刺杀事件和这次腰牌丢失两桩事威胁他不说,竟派了两个人到他身边监视他,以防他向承元帝告密。 这还不够,今日居然还要将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死穴押走扣在手中,就为了叫他乖乖听话帮他起兵夺位!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另一头,韶丰琪放下手中的小金剪,继续悠闲地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半响,她冷笑一声。 戴鸿最是无利不起早,又谨慎沉稳,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就根本别想他出手相助。 所以韶亓荇才找上了她。 事到如今,韶丰琪已然很明白——坐在皇位上的那位皇伯根本就不会庇护她这个堂堂郡主!什么陛下长辈缘稀薄所以待安王府不薄?都是笑话!若真的不薄,她怎么连一个心仪的丈夫都嫁不了,如今还沦落到给这小小的康怀侯府作践! 说到底,皇家没有血缘只有利益! 既然现在这个皇帝不愿意给她她想要的,那就换一个能给她利益的皇帝! 她既帮了韶亓荇,他自然会记得她的好。到他登基时,她便是最尊贵的郡主,甚至耐心筹谋,拿一个公主来当当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那个时候,康怀侯府也好,赵煦也罢,看谁还敢视她为无物! * 三日后,璟郡王府。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小男孩儿稚嫩的声音缥缈在存墨院中,却是长生捧着一本《孝经》,朗声读着给榻上的两个弟弟听。 不过糖宝和甜宝如今才是刚刚开始长牙的奶娃娃,根本无法听懂他们大哥的话,只一个劲儿地跟对方咿咿呀呀,或者闲不住了翻个身,然后滚来滚去,非常的无忧无虑。 长生读到了自己还没学的地方,就磕磕绊绊起来。 没一会儿,他就抿着嘴放下了《孝经》,脸上带着忧愁,很不开心的模样。 赵敏禾叹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糖宝和甜宝还小,不知愁滋味,韶亓箫在与不在没什么区别。她本以为长生也还小,也许不怎么懂,却没想到别看长生才刚三岁半,却聪慧异常,一点儿都不比已经快满七岁的圆圆懂得少。 这些日子来,姐弟俩一直闷闷不乐,回家后更是问了她好几次父王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叫她心中酸楚不已。 但再酸楚,念及他们都还小,赵敏禾根本无法将实情透露给他们,否则孩子一旦在外头说错了话,不但会坏了承元帝的计划,还会给他们自己招来祸患。 “快到弟弟们午睡的时候了,圆圆和长生帮母妃哄弟弟们睡觉,好吗?”她柔声对着两个消瘦了一些的孩子说道。 圆圆和长生乖巧地点头。 赵敏禾上前,将打着哈欠的糖宝轻轻抱起,她身边傅云也在,便一同帮着抱了甜宝,一行人缓缓回了厢房。 哄睡了两小只,圆圆和长生也跟着有些困了,便就近在两小只悠车旁的榻上午憩了。 赵敏禾长叹了一口气,傅云扶着她慢慢走出厢房。 “小郡主和小世子都很懂事,王妃就算是为了几个孩子,也得撑住了。”傅云轻声说道。 赵敏禾尽力抿了抿唇,点点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染香脸色不好地跑了过来,在她们面前急急站定道:“王妃,宫里来了个面生的宫侍,要王妃带着几位小主子马上进宫为陛下侍疾!” 作者有话要说:  “那陛下原本□□无缝的局不是有很大的可能被识破了吗?” 天|衣无缝……我真想知道天|衣做错了神马!!! 评论我明天回,么么哒~~~ 第217章 今年三月底,江州贪污案的准确消息传来。 那之后的那两个月,承元帝怒极攻心,病得很厉害。 第287节 后来虽然好了些,却一直没有恢复从前的健康,到如今都快九月了还总是时好时坏,可以说几乎所有朝臣都见证了承元帝的身体从尚可转向孱弱的过程。 “韶亓箫”和“韶仝珺”遇刺身亡的消息传来后,承元帝硬撑着安排了好些朝务,但人终究不是铁打的,他终究又病倒了。 这次的病况来势汹汹,甚至比三月时那场重病还要严重,严重到连上朝都不行了。 有传言说,承元帝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地吩咐五相和三省长官做事。 御笔朱批也停了,这次却不是由由中书舍人代笔,竟是由这几日来时时在承元帝身边侍疾的三皇子韶亓茽执笔! ——听说,这是承元帝亲自指示的!就连韶亓茽每日每夜、一刻都不离身的侍疾,都是承元帝的吩咐! 这是个强烈的信号! 早在韶亓箫出京赈灾、而韶亓茽韶亓荇却留在襄京城时,朝臣私底下就有过一番争论。 有人说,承元帝更看中韶亓箫,派其出京代天巡狩是为了提高他在百姓心中的名望;也有人说,君子不立围墙之下,出京赈灾到底有被感染疫病的危险,承元帝若为保障储君人选的人身安全,这种时候就该留在京中才是! 及至承元帝默认已在考虑储君人选时,这种争论更是激烈地在朝臣中暗流涌动,但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 可现在,承元帝已给出了明确的信号! 在这种帝王危殆的时刻,能时刻陪伴左右的自然才是储君。甚至,还有朝臣说五皇子韶亓荇本也想留下侍疾,却被承元帝无情驱逐了! 这一下,除了与韶亓荇利益相关者无法掉头改投他人以外,朝中大部分大臣都已接受并默认韶亓茽便是下一任帝王! 若不是他这些日子来每时每刻都在承元帝跟前,而秦|王府早在秦|王妃荣氏的主持下闭门谢客,只怕秦|王府的大门早就被踏破了。 这些消息自然不是赵敏禾自己派人去打探的。 毕竟她作为“新寡”,没有安安分分的为夫守孝反而大肆打探朝政,那不是惹人怀疑吗? 但因韶亓箫还在外头漂泊,她又不能不去探知这些朝政,好推测他的处境。 这种时候,她的娘家便成了最好的渠道,特别是吴氏已经得知真相,每隔几日派个人上门来,顺便送一些消息,也是易如反掌。 早在人人都说“陛下打算立三皇子为太子了”时,她便知道这会是压垮韶亓荇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是他丧失理智,那么说他会逼宫造反,她也会信! 所以这些日子来,为了以防万一,她每日都会叫来泰兴叮嘱,务必加紧府中护卫的操练,还有平日府中巡守也丝毫马虎不得。 泰兴是陶卓的副手,因陶卓跟着韶亓箫去了昌州,他才被提拔上来总领这段时日的郡王府的守卫。 他是个实诚的,虽不明白王妃何意,但王妃吩咐了,他便一丝不苟地执行。 赵敏禾沉吟着,问抚音道:“除了那个面生的宫侍,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抚音焦急地点头,“是!还有一队士兵,个个金戈铁甲,至少有好几十人!” 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着急。这阵仗,可一点儿都不像送王妃和小主子进宫的,反倒像是押解犯人! 赵敏禾低了头,敛去了眼中的嘲讽。 她一直暗暗提防着韶亓荇的疯狂举动会牵连到璟郡王府,所以一直不曾放松府中的戒卫,尤其晚上更是不得大意,就怕韶亓荇会趁夜起事。 没料到,韶亓荇的疯狂来得比她预料得早,而且方式也出乎她的预料…… 不对! 论理,如今“韶亓箫”已经死了,长生还是个幼儿,她又是女流之辈,璟郡王府根本就不再是个威胁! 那韶亓荇本该将璟郡王府从他的目标中剔除才对!就算要收拾他们也该先留着,等到最后才是! 可现在宫里还什么消息都没透出来,他却要押了她和孩子们走…… 难道是父皇的计策失败了?!他知道了韶亓箫还活着?! 赵敏禾不禁大惊失色。 旁边的傅云脸色也很难看,对赵敏禾道:“来者不善,只怕里头另有文章。” 赵敏禾脑中反复思虑,当机立断道:“傅姑娘,今日璟郡王府遭此大难,我已无人可用,只好托付傅姑娘一事。” 傅云脸色一变,“你想让我带着小郡主他们离开?那你自己呢?!”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力。 朝中的暗流傅云不可能没听说过,她大概已经猜到外面是怎么回事了。 赵敏禾抿唇笑了笑。 傅云气得想骂人,她都快急死了,她竟还笑得出来? 赵敏禾安抚道:“若按我的本意,我自然也是想走的,但是如今只怕璟郡王府里里外外已经被围起来了。我们想一个不落地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傅云滞了滞,不禁扭头像院子中那扇与隔壁旭郡王府连在一起的木门。 赵敏禾跟着望了望,便知她在想什么。 她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人人都知七郎和八弟的关系宛若同胞兄弟,这扇门襄京城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他不会漏算了旭郡王府。现在,只怕不光我这璟郡王府,旭郡王府的外围也都布满了侍卫!” 傅云呆了呆,刚想问“谁”不会漏算,就听“嘭”的一声,那扇她方才刚关注过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力道大得门板撞墙上还弹了弹。 惊慌失措的郑苒直奔她们而来,“表姐!我们府外面来了好多士兵,都不叫我们出去!下人们还说你府上也是这样。” 赵敏禾朝傅云淡笑了笑,了然的神色仿佛在说“你看,我说对了吧”。 傅云收了收心神,飞快地思考起来,“那王妃你也犯不着以身犯险!小世子才四岁,根本就不是障碍。我们可以暂时妥协,等待……” 第288节 赵敏禾倏地抓住傅云的胳膊,趁着郑苒还没跑到二人跟前,俯身在傅云耳边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七郎没有死。这从头到尾都是陛下设下的局!但现在这个局被看穿了,我没有别的选择。” 其实还是有的…… 那就是带着所有人,强行突出重围。但这个办法太危险,外面究竟有多少人、他们能不能安全突出重围她并不清楚,而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得为孩子们着想,选择一个对孩子们来说最稳妥的办法叫他们脱身! 傅云脸色复杂难辨。 她总算明白过来赵敏禾这段时日伤心绝望的情绪不深,反倒看起来时而迷茫时而又心事重重是为哪般? 她翕了翕唇,想问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旭郡王妃已经奔到了她们跟前,气喘吁吁地连声问怎么办。 傅云吐了吐浊气,她没有失去理智,自然明白璟郡王妃方才既然只是对她耳语,显然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便是对她道出了实情只怕也是为了尽快说服她带着小郡主几个走而已。 她咬了咬牙,在赵敏禾再次恳求地看过来时,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她盯着赵敏禾的眼睛,一字一句承诺道:“今日我必会护得小郡主几人平安!但,只限今日。他们是你的孩子,日后需要的是你的守护。今后小郡主、小世子、双胞胎、还有……”傅云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但赵敏禾知道她说的是韶亓箫,“他们还在等着你回来。” 赵敏禾欣慰地笑了。 不用傅云提醒她都清醒着,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胸襟,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她绝不会拱手让出去! 郑苒焦急地在一旁听她们打哑谜,好不容易才插口道:“表姐,我们该怎么办?” 赵敏禾深吸一口气,只叫她去将孩子们都带到璟郡王府这边来,再集结她府中所有的侍卫,一并悄悄地带到这边,小心着别叫外边的人看出来。 出于对表姐的信任,郑苒没有多问便去了。 趁着她离开的功夫,赵敏禾快速叮嘱了傅云几句:“一会儿我带上府中一半的侍卫,去前门吸引注意力,尽量叫他们把兵力都调到前门去。你看好时机,趁机带着阿苒和孩子们从后门走。若能顺利突围的话,直接去建安坊我娘家那里;若不顺利,就去秦|王府求救!从我府中后门出去,右边的斜对角就是秦|王府邸。” 傅云沉重地点点头。 赵敏禾比自己更了解他们这些皇子之间的关系,她既信任秦|王府,那自己便也信。 再说,即便从利益关联上说,如今满朝文武都相信秦|王殿下是下一任君主,若围在外头的真是造反的,那自然跟秦|王府也是敌对关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第218章 璟郡王府大门前,一队金戈铁甲的士兵严阵以待,领头的却是一个唇红齿白、尖嘴猴腮的宫廷内侍。 “吱呀”一声,沉重低哑的开门声传来,郡王府的正门被徐徐打开。 赵敏禾身着庄严肃穆的袆衣,出现在众人视线内。这件袆衣是她大婚时所穿,袖宽后摆极长,通身镌刻缯彩绘翚文,代表的是赵敏禾这一生中最隆重最炫目的时刻,也是她身份的象征! 她身后是一列整齐的王府侍卫,同样全副武装,寒光冷面。 领头的内侍见状,深深地蹙了眉。 但他还是整了整脸色,弓着身子讨好似的道:“王妃,陛下命我等接您和小世子他们进宫而已,您穿成这样是做什么?” 赵敏禾挑了挑眉,轻笑一声道:“孩子们病了,今日不随我进宫。等我陛见了父皇,自会向他请罪。父皇慈爱,想必也是不愿孙儿们带病奔波,自不会怪罪于我的福昭他们。” 内侍并未妥协,当下就道:“陛下眼下病得厉害,是真真想念孙儿们呐。若是小皇孙们病了,可不是还有小世子和小郡主么?总不至于府中四个孩子都一起病倒了吧?不若请小世子和小郡主出来,随咱们入宫给陛下瞧瞧,奴婢再从太医署遣个太医出来,给生了病的小皇孙们好好儿地瞧瞧。” 赵敏禾眼都不眨一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方才没说清楚吗?殿下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女五个,四个孩子思念父王,一下竟都病了。就连我,也是强弩之末,若不是身后还有孩子们要照顾,我恨不得也跟着去了。” 内侍暗骂一声,你说话时这么冷冰冰的模样,哪儿有要跟着去死的节奏?! 哼!再说,七殿下究竟有没有死可还有得分辨,看这位这么冷淡的样子,没准儿也是个知情人! 他咬了咬牙,接着道:“既是如此,那更要太医上门看看了。” 赵敏禾嗤笑一声,道:“你又是哪根葱?我璟郡王府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阉人做主!” 内侍再无法忍耐,额上青筋毕露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敢问璟郡王妃是否对陛下不敬,这才百般推脱?” 赵敏禾睨了他一眼,高声质问:“你还要问你究竟是何人,你反倒对我指手画脚!”她青葱纤手一指内侍身后蓄势待发的士兵,“这又是何阵势?什么时候我和陛下的皇孙进宫,竟还需要这么多带着兵器的士兵押送了?!怎么!想造反了吗!” 内侍气得想吐血。 他们放在明面上的兵不到百人,可以说押送也可以说保护。本以为这趟差事万无一失,谁料这璟郡王府竟如此软硬不吃! 先是到了到了跟前时大门紧闭,璟郡王府的门房以郡王妃闭门不见客为由,压根儿就不叫他们一行人入内。再来璟郡王妃露面竟是如此清奇,大喇喇地穿了最高规制的袆衣直接从正门出来,带着大批侍卫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对峙。 兴安坊中都是宗室府邸,即使不如建安、昌宁、昌平三坊那么繁华,但人也不少,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聚拢了不少人看热闹。 内侍心中焦急,他们先机已失!但临行前五殿下吩咐了务必将璟郡王妃和四个孩子一起带去,否则殿下手中的筹码便不够! 想到这里,内侍高高扬起手臂,露出掌中的一个令牌大声道:“璟郡王妃抗旨不尊,陛下有令,查禁璟郡王府,拿下她!” 赵敏禾讽笑一声,同时高声道:“笑话!我是父皇亲封的七皇子妃,如今才历经丧夫之痛,父皇岂会如此待我!你们就算假传圣旨也寻个好些的借口!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动我分毫!” 她本就穿了肃穆的袆衣,这话言之凿凿,语气铿锵有力,更显得威严重重,气势磅礴。震得内侍身后的士兵们也一时发怂起来。 内侍脸色铁青,心知今日恐怕不会善了,只怕要见见血了! 赵敏禾却又手指内侍道:“泰兴,绑了他进宫,我自会向父皇求证此事。若真是父皇要将我下狱,我自会向他老人家脱簪请罪!”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在场看热闹的人群说的。 内侍狞笑,“既然郡王妃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奴婢等不客气了!” 赵敏禾身后的泰兴听罢,立刻不甘示弱,锃的一声拔出大刀,“保护王妃!” 顿时,两方人马兵戎相见,混战在了一起。 第289节 * 金鸣铿锵声传到后院时,傅云正死死地拦在郑苒跟前,不叫她跑去前面。 郑苒泪流满面,怒视着傅云道:“你干什么!让开!” 傅云眼眶发红,却并未流泪,声音嘶哑道:“王妃就是怕你冲动,才趁你还没来时去的前面。你现在冲过去,只是白白浪费了她的苦心而已。” 郑苒气狠了,怒声道:“那不是你的表姐,你当然可以说得这么轻巧!我命令你,快让开!” 傅云表情未动,继续哑声道:“旭郡王妃想与璟郡王妃同生共死,我自然没有理由拦着。但您走了,两个王府加起来大大小小七个孩子,您就放心我一个人带着他们?您不担心我护不住吗?后门究竟有多少人我们可全不清楚,到时候我手忙脚乱,您说是先护着璟郡王妃的孩子,还是先护您家的?” 郑苒挣扎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的孩子们。 团团圆圆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都已经开始懂事了,此时正一边流眼泪,一边害怕而彷徨地看着她们。只有年纪尚小的糖宝和甜宝,正被赵敏禾的两个大丫鬟紧紧抱在怀里,呼呼大睡得什么都不知道。 站在最前面的,是被白着脸的林嬷嬷死命拉着的长生,他倔强地问道:“八婶母,我母妃呢?她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郑苒悲从中来,怔愣了许久才终于抖着声音对傅云道:“放开我吧,我听表姐的。” 她狠狠擦了擦眼泪,吞下所有的不安和茫然,走过去蹲在长生面前,挤出一个笑容哄道:“长生,母妃另外有事,八婶母带着你们先走,母妃很快就能跟上来了。” 长生紧紧皱着眉头,倔强地没有说话。 傅云随即跟着蹲下来,说道:“长生,你学过‘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句话了吗?” 长生默默地摇头。 傅云又道:“那意思是,两项祸事放在一起比较,选取其中较轻的一项。现在就是这样,你母妃一个人落入他们手中,还是再加上你们兄弟姐妹一起被抓?你可以仔细想想哪个结果更严重。即便你不怕,可还有你的姐姐和弟弟们呢。尤其是你的两个弟弟,他们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你作为哥哥,忍心他们在今日被……” 傅云没有再说下去,任由长生自个儿猛地僵住了。 “再说,你母妃不一定会有事……”傅云故意拉长了声调,引得长生希冀地望向她,“你想,若有五个人质,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可以舍弃其中的一个或几个没关系?但如果筹码只剩你母妃一个了呢?” 傅云并没有说大话。 她已前前后后考虑过了。如果七殿下真的死了,那没人会重视一个已经守了寡的七皇子妃,赵敏禾此一去便是凶多吉少;但若要将七皇子妃拿去威胁根本没死的七殿下,幕后主使又没抓到府中的小郡主他们,那赵敏禾便成了唯一的人质,她可以肯定,这个唯一的筹码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被舍弃的,至少还留下了一线生机! 半响,小小的长生深深地看了前院方向一眼,才点头同意了。 此时,后院去侦查的侍卫也回来禀告了。 “原本围着的府兵已经被大门那边的动静引过去了。但属下只怕其中还有埋伏,不知旭郡王妃有何吩咐?” 这里现在是郑苒的身份最高,侍卫自然向她请示。 郑苒六神无主,不由去看傅云。 光看傅云三言两语便劝住了长生,而自己现在都回不了神,郑苒便觉得还是一切都听她的吧。 傅云深呼一口气,说道:“我们只能出其不意,突出重围后便立刻就走,千万别恋战!” 她扭头又看了看周围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又对郑苒道:“孩子们的目标太显眼了,就这么出去埋伏着的所有人必定都会挥刀向他们而来。郡王妃,赶紧找人拿些薄被和枕头来,拿多一些。” 郑苒眼前一亮,接口道:“用被子包了枕头,伪装成裹着孩子的模样?” 傅云颔首,又提醒道:“那也只能扰乱他们的视线一会儿功夫而已,我们依旧大意不得。提醒所有人,出了后门之后务必只求一个‘快’字!” 郑苒肃了神色,飞快转身安排去了。 不到一刻钟,一切已就绪,一队百余人的精壮护卫,连同几个女眷一起,怀抱着二十几床被子,在璟郡王府后门蓄势待发。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到皇帝啊。。。失策。。。。囧。。。 第219章 璟郡王府的后门虽说是后门,比不上正大门的恢弘,但也建得气派无比,比之一般的小官府邸的大门都不为过。 正门和两边的小门在一息之间全部被打开,从里头就倏地冲出一队身披盔甲、手持大刀的侍卫,其中夹杂着好些抱着薄被的侍卫和女眷,其中以郑苒和傅云两个被护在中间的女眷尤其明显! 后门原来正蹲在一些小摊后面的布衣汉子见状,在为首一人大喝一声“动手!”之后,纷纷抽出隐藏在小摊底下的刀具,一下子便围了上来。 不远处沙沙的脚步声随即传来,几个呼吸之间几十个乔装成普通百姓的士兵便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并且这人数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郑苒一行人女眷不多,只有郑苒和赵敏禾的几个心腹丫鬟而已,年老体弱还生了病的林嬷嬷担心自己会成为累赘,坚持没有跟着她们出逃。 但她们每人手上也抱着一床薄被,又被周围众多侍卫护卫在中央的位置,布衣士兵自然以她们为目标。 “抓住八皇子妃!还有她们手里的皇孙!” 场面还没来得及混乱,傅云便飞身而上,朝着说话那个士兵扑去。 那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傅云猛然掀起的薄被盖了一脸! 没了薄被的掩盖,众人才看清她手里哪儿有什么孩子!分明只是一个小枕头……以及一把光亮到渗人的长刀! 凛冽的寒光一闪而过,傅云扔下枕头双手扣住刀柄,咬牙使出了全力撞向被她蒙了脸的布衣士兵。 **被刺入的闷顿声传来,布衣士兵直接被捅了个对穿,带血的刀尖透出来好大一截。 傅云却还未罢手,反而侧身以自己的身体撞向士兵,又将已去了半条命的士兵撞向身后的另一人。 事情发生太快,身后那人躲闪不及,一齐被捅得奄奄一息! “走!” 第290节 长刀连续穿了两个人的身体,想要□□太费力。傅云果断舍弃了串了两个人的长刀,退后几步便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拉起郑苒就往前冲。 郑苒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貌似……当初满京城里盛传这姑娘想做她表姐夫的妾时,她对她可没好脸色了,就差没直接吐唾沫了! 但!早知道这姑娘这么猛,她当时一定不会那么白目的!真感激这姑娘当时没把她桶个对穿! 郑苒虽在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庆幸,但脚下动作也丝毫不含糊,紧紧跟在傅云身后。 不得不说,傅云这一手直接震住了在场的布衣士兵。尤其她刚及笄的年纪,一身粉衣粉群,打扮得如同娇花般柔软可亲,出手却是直接要人命! 还没等布衣士兵们反应过来,外围十几个王府侍卫纷纷效仿傅云,将怀中的薄被撒向身前的布衣士兵。 傅云是女子,力气终究有限,但这些侍卫们却是瞧准了准头,专挑布衣士兵的密集处去,就算是没被盖住,也够站在那一块地方的士兵手忙脚乱一点功夫。 就凭这一点点的功夫,空出手来的侍卫和旁边没抱薄被的侍卫已经一齐挥刀,开始收割生命! “杀!” 一条血路被王府侍卫开了出来,喊杀声、刀剑铿锵声到处都是。 王府侍卫已经快速变换过队形,将几个女眷团团围在中间,周围是与敌人厮杀的侍卫,一点点往外围的血路移去。 “哇啊——哇啊——” 喊杀声太大,大一点的孩子出来前就被叮嘱了千万不能出声,此刻即便害怕也躲在大人怀里的被子里死命的忍着。 但不懂事的小的却无法被叮嘱。 原本熟睡的两小只没一会儿就被惊醒了。郑苒怀里抱着的甜宝首先啼哭起来,下一刻跟在她身后的抚音怀里的糖宝也跟着哭起来。 但现在谁知道不是哄他们的时候,郑苒和抚音也只好暂且装作没听见。 傅云紧紧盯着前方越来越密集的布衣人,脸色凝重。 郑苒脸色也不好,但她没有出声,只是抬头去看傅云。见她眼神坚定,心下也仿佛安定了不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侍卫越来越少。开始有布衣士兵越过外围的侍卫,想要到里头捉拿郑苒和几个孩子。 这些人虽最后还是被侍卫们及时斩杀,但形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了,这是事实! 傅云也趁乱斩杀了几个妄图靠近过来的布衣士兵,她的粉衣已染上了鲜红的血迹,几乎已是半个血人。 她力气渐尽,脸色也开始苍白起来。 不光是她,周围护着她们的侍卫也渐渐力不从心,外围的防线已岌岌可危! 但围过来的敌人却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减少,到后头甚至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士兵。 傅云又一次斩杀过一人后,一招不慎却被旁边窜出来的另一个刺中了胸口。 她猛地闷哼一声,一狠心赤手空拳抓住了那把还插在她胸口的刀,然后挥剑直指敌人握刀的那只手。 “啊!” 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一只握刀的断手跌落在她的脚边。 被斩断了手的那士兵却还直挺挺地站着,满面绝望地看着还在往外喷血的断臂之处。 郑苒跨出一个大步,狠命地在那人胸口上踹了一脚,将人踹离之后,又飞快回身腾出一手去扶摇摇欲坠的傅云。 “你怎么样?” 傅云伸手按着胸口,鲜血却仍止不住地从伤口喷涌而出。她勉力挑了挑唇,说道:“死不了!” 郑苒知道现在她们还没脱险,急也急不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喘了几口大气,又往前路看去。 她不由惊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难不成他们把整个襄京城都控制起来了吗?” 她们周围大概只剩二三十个侍卫了,却还大概只移动了百余丈。再这么下去,她们只怕根本没来得及出兴安坊,便会困死在这里! “不是全京城,而是整个兴安坊!”一道清亮的女子嗓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郑苒回身,却看到了眼前一身戎装打扮的荣氏。 “三皇嫂!”她顿了顿,不由问道:“你怎么这个打扮?” 荣氏这身戎装毫不起眼,根本就是十六卫当中一个普通将士的打扮。正是太过不起眼,才更叫郑苒不解。 一个小兵模样的少年挥刀将朝她们扑来的士兵挡开,扭头急急道:“八皇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撤离要紧!” 郑苒:“阿瑜?!” 荣氏手中牵着的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不甘示弱,抬起自个儿头上那顶大得几乎将整张脸覆盖的盔胄,冲郑苒喊道:“八皇婶,阿玹也在呢!” 郑苒快晕了,冲荣氏喊道:“阿瑜才十五岁!阿玹更是只有十岁!你竟然带他们出来厮杀?!” 荣氏静静看了她一眼,又扭头往郑苒身后看了看被包在被子里的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平静道:“若留在府中更安全,你何必带着七弟妹和自己家的孩子出来?” 郑苒脸色一变,气愤道:“究竟是谁?!反了天了吗?!” 荣氏凉凉道:“确实是有人谋反了。兴安坊不安全,我们先离开这里。”她指了指脸色开始泛白的傅云,“那位姑娘也需要尽快止血。” 郑苒一凛,马上便要去搀起傅云,但她怀里的甜宝分量也不轻,还在“呜呜”哭着挣扎,她一时分|身乏术。 荣氏的次子韶仝瑜便伸出一手道:“八皇婶,我来抱堂弟吧。” 第291节 郑苒微微犹豫。她不是不信任韶仝瑜,但这是表姐牺牲自己交托与她的孩子…… 韶仝瑜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迟疑,径自看着郑苒的眼睛说道:“婶婶安心,只要我在,堂弟也一定平安无事!” 小小的少年语气郑重其事,叫人不自觉信任。 郑苒不再犹豫,将甜宝交于韶仝瑜,她自己这才能使力气扶着傅云走。 韶仝瑜接过裹着薄被的甜宝,有模有样地颠了他几下,又轻轻拍了拍,甜宝的哭声马上就小了些,变成了轻轻的啜泣。 一旁抚音怀里的糖宝似乎是听到自己的小兄弟不哭了,也渐渐安静下来。 郑苒这才安下心来。 荣氏带来的侍卫也不少,又是混迹在叛变的士兵中过来的,出其不意之下斩杀了不少人,彻底打乱了他们的围攻之势,一行人稍稍整合,便朝建安坊方向奔去。 路上,荣氏脸色冷然地说着她所知道的消息。 “我已经带人查探过一番了。内城之外作乱的士兵很少,但也是风声鹤唳,但足够手无寸铁的百姓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内城之中,却只有兴安坊到处是叛变的士兵。其他三坊的情况,目前还算好。” 郑苒蹙眉骂道:“建安、昌平、昌宁三坊,住的可都是我大周文武百官的翘首,他们就没一个反抗的吗?!” 荣氏一边戒备着四周以防突袭,一边咬了咬牙快速道:“韶亓荇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派兵围攻了大兴宫。方才他还命人传话出来,说已经命人围了明光殿。话里话外都是父皇已经在他手中了。京郊大营应该也早就被买通,竟然将襄京城围了之后就毫无反应!京中十六卫,也不知被韶亓荇收买了多少,但从兴安坊这些作为来看,跟他一起谋反的人不少,只怕最具武力的左右卫均在他手中了!眼下几乎所有忠心的大臣们都投鼠忌器,怕惹急了韶亓荇,都不敢轻易动弹。还有许多见风使舵的卑鄙小人,竟在此时纷纷投向了韶亓荇!” 郑苒怒骂:“不得好死!不孝子!胆小鬼!墙头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明是想早日完结的……却又怕烂尾…… 现在偏偏又越写越多了?! 第220章 不同于郑苒的半吊子和傅云的全凭一股狠劲,荣氏显然在排兵布阵上精通许多。樂文小說|再加上三个王府剩下的兵力合在一起也不算少了,一行人便在荣氏的指挥下且战且退,很快就冲出了满是叛军的兴安坊。 刚入建安坊,便遇到了带着府里侍卫来接应的赵毅和赵煦祖孙俩。 一直被裹在薄被里的孩子们终于被放了出来,圆圆一路上眼泪哗哗直流,却又死命忍着,忍到嘴唇都被她自己咬破了。 见了赵毅,圆圆便扑进外祖父怀里哭道:“外祖父,母妃没有跟我们一起出来!” 赵毅龇目欲裂,扭身就要冲过去解救女儿,却被荣氏拦在身前道:“赵伯爷请听我一言。若我估量得没错,只怕七弟妹如今已经被人羁押到宫中去了。伯爷与其现在不管不顾地冲到形势不明的兴安坊,不若派人先将情形查探清楚了,也好对症下药,免得不单白费力气,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赵煦端详荣氏及她身后的郑苒等人,观察的眼神在小半个身子染血的傅云身上顿了一瞬,下一刻便已回过神来。 他拉住了冲动的赵毅,说道:“祖父,你留下护送圆圆他们回府。我去!” 他不等赵毅反应过来,就已领了一队人马飞身走了,只留下怀里还抱着哭泣的圆圆的赵毅。 赵毅只好无力地苦笑一声,安抚地抱起圆圆,对荣氏道:“多谢秦|王妃护送之恩。如果不嫌弃的话,秦|王妃可以先往我府上避一避。” 荣氏犹豫了下,担忧地望向大兴宫方向,才说道:“我家王爷还在宫里,也不知如何了。敢问伯爷,可有宫中的消息?众位大臣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赵毅沉默了下,说道:“宫里的情况,暂时无法得知。之前昭靖侯府和我府上联合了陆大将军府,派了一批侍卫往大兴宫去。只是在宫门口便被阻击。”他气愤地冷哼一声,才又道,“后来,韶亓荇那个狼子野心的就派人传了威胁的话出来,道是我们如果再强攻的话,他便也会强攻明光殿……” “我们怕将他逼急了他真会朝陛下下手,便不敢大意。陆大将军已出来主持大局,号召文武大臣共同商讨。” 荣氏脸色很不好看,但她还是忍住了即刻前往宫中的**,同意了赵毅的安排。 * 赵敏禾这边,确实如荣氏所估量的那般,已经被拿下了。 原本她带的侍卫就不多,即便在泰兴的带领下一个个神勇无比,但也无法应对源源不断的叛军。 赵敏禾看着叛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心知自己的计策已奏效,但她心中还是没底。说到底,正大门这里虽暂时吸引了叛军的眼光并且还牵制了他们的一部分兵力,但她终究不能肯定后门处郑苒能否带着孩子们安全撤离。 直到她看到有个士兵在那个前来“请”她进宫的内侍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那内侍便用怒不可遏的目光扫向她时,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大约阿苒她们已经安全了吧,否则这个内侍何以这么愤怒。 果然,当她身边最后一个侍卫倒在血泊中后,那内侍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璟郡王妃好气量。牺牲了自个儿,倒是成全了别人。” 闻言,赵敏禾才算彻底安心。 她微微一笑,却并不言语。 此时,她不用说话,就足以将对方气死了。 内侍脸色铁青,甩袖命令:“带走!” 赵敏禾也不挣扎,径自走向内侍身后的舆车。 ——做戏做全套,内侍既是打着要她进宫侍疾的名头来的,自然备了华丽的舆车前来。 她心知,左右自己是没办法逃走了,坐舆车进宫总好过像个犯人似的被狼狈地押着走。 到了车前,赵敏禾转身,傲慢地对内侍道:“我穿了大礼服,这舆车可轻易上不去,还不备马凳!” 内侍愤然地站在原地没动,显然已在濒临爆发的极点。 赵敏禾轻轻抚了抚梳得整齐的鬓发,胸有成竹地说道:“我的儿女已经走了,若我这会儿狠下心来碰死在了这儿,你主子那里你可没法儿交代了。” 内侍一凛,想起主子的吩咐,心知她说得没错,原本该以福昭郡主等几个孩子为人质更加可靠,但如今那几个小崽子不知所踪,就只剩了璟郡王妃一人。好在听闻七殿下向来爱妻如命,但愿只她一个也足够牵制…… 他脸上五彩缤纷,但也只好气结地命了个小侍卫从车上将马凳搬下来。 赵敏禾轻笑一声,扭身上了车。 第292节 她心底其实远没有脸上那么的风轻云淡,生怕这些叛军一气之下将她砍了,好在他们没有。她是不是可以以为,她这个人质其实还有大用? 下一瞬,她又凝重起来。 她之前一直隐隐觉得这段时日来承元帝的每个举动都颇有深意。 先是仿佛很看重韶亓箫似的命他出京赈灾,然后又默认了将立太子,甚至将“立太子之后太子便能监国”的架势散布得人尽皆知。那时候,承元帝应该就预料到了可能会有人铲除异己,于是便事先将极有可能的人选——韶亓箫几人换了替身,只是不知别的皇子那里是不是也有相应的安排。 紧接着,便是承元帝病倒之后就格外器重三皇子韶亓茽,韶亓茽不但每日贴身侍疾,还能代承元帝执笔批阅奏折,叫所有人都以为承元帝已经选定了三皇子为太子。 这中间,倒是不知承元帝是何时看破韶亓荇的? 这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之前一切都仿佛在按着承元帝的剧本走,那今日叛军围宫的事呢? 至少现在来看,韶亓荇已经胜券在握了。 他已经围了明光殿,只要攻进去,趁乱杀了三皇子,软禁承元帝,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抓了她,应当也是得知了韶亓箫其实并未身死,所以得有备无患。 这次璟郡王府会被人无声无息地围困,说到底还是她“守寡”之后闭门不出、消息太闭塞的缘故。 但是,大兴宫怎么也会被打得这么措手不及? 她蹙着眉沉思着,这看来似乎也不对。 照理承元帝算计了方方面面,就算没算到韶亓荇会那么大胆地逼宫夺位,好歹应当也会防范,并不至于大兴宫会陷落地这么快吧? 还是韶亓荇使了什么肮脏的手段? 被赵敏禾反复思量的韶亓荇其实并不如他对外表现得那么胜券在握。 是,他是已经攻入了大兴宫! 然而,他对外宣布的明光殿已经被他带兵围困,却不是真的! 事实上,他已经攻入了明光殿! 但问题是——明光殿中,却丝毫没有承元帝的踪迹!那一方传国玉玺,也不见踪影! 皇帝和玉玺,凭空消失了! 第221章 正文完 “哗——” “刺啦——” 瓷器破碎的声音在偌大而空旷的宫殿里回响。 左卫戴鸿、左金吾卫张山、右威卫钱世三人站在下首,听着那刺耳的破裂声,纷纷畏缩了下。 他们都是各卫的上将军,这一次跟随着韶亓荇起兵围宫,所求者不外乎是赌一把,赢了的话必能叫自己的家族从此一飞冲天。然而没想到的是,在最后的关头,陛下竟不知踪影了。 甚至连玉玺,也不知去向!这么一来,就连伪造一份传位诏书这样无可奈何之下的办法,都无法用了! 三人这才后悔起来。 戴鸿更是追悔莫及。相比其他两人皆是被眼前虚妄的荣华富贵迷花了眼,他本就是被半胁迫半心动地上了韶亓荇这条船。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腰牌被盗之初就向陛下自首,好将自己摘出来! 明光殿里能被砸的几乎都被韶亓荇砸了个干净,他的四周,到处都是破碎的器具。 韶亓荇犹不解气,怒吼一声又狠命一脚将脚下一只尚算完整的金瓶踢走,旋转的金瓶划过名贵的青砖,发出刺啦啦的倒牙噪声,又砰的一声撞倒了不远处的灯架,直把它一起撞倒才算停下。只见停止旋转的瓶身上,已然多出来一个明显的凹痕,可见韶亓荇这一脚的力道。 “去!叫人进来,把明光殿里里外外给我砸!这里头一定有密道!否则人是怎么出去的!?”韶亓荇赤红着双眼吩咐道。 戴鸿等人唯唯应下了。眼下也只好如此了,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找到承元帝,那才有一线生机! 然而不过片刻,几人的侥幸便又一次被打破! ——废了好大的劲捉来的赵敏禾,也不见了! “废物!” 韶亓荇怒火中烧,将前来报信的内侍一脚踢中胸口。 内侍嘴角挂血,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跪回来颤声道:“是陛下的暗卫啊!殿下,他们出现得十分突然,直接抢了七皇子妃就跑进了御花园。等侍卫们杀了垫后的暗卫追过去时,已经不见了七皇子妃的踪影!属下们已经封住了御花园排查,可是……可是……他们就像长了翅膀废了似的,园子里里里外外都找了好几遍……” 内侍浑身发抖,也是大伙儿都大意了,以为周围都是自己人了便放松了警惕,加之殿下迟迟没有安置七皇子妃的命令下来,大伙儿心里也难免心浮气躁,生怕被殿下责罚,毕竟殿下原本的命令可是抓了七皇子妃和她几个子女的。 没成想,就那么一会儿会儿功夫,就被钻了空子! 韶亓荇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之后却低低笑出声来。 “又是密道?我做了他三十多年的儿子,竟从来不知道这大兴宫处处是密道!” 他的笑声听在戴鸿耳中,异常渗人。 “父皇,算你狠!”韶亓荇咬牙切齿,“只不过,就算你机关算尽,我也还没输!就算输了,我也要拔下这恢弘正气的大兴宫一层皮来!” 戴鸿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瑟瑟发抖的张山和钱世,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亮光。 * 第293节 不提已经临近穷途末路的韶亓荇,赵敏禾这里正看着慢慢品茶的承元帝一脸懵逼。 她被一伙号称“陛下的人”的黑衣蒙面人救出来时,尚有疑虑。 只不过想着再怎么也比她此刻落在韶亓荇手里的境地坏不到哪里去,这才毫无反抗地跟着他们走了,甚至还在那些黑衣人在御花园的假山处东碰碰西摸摸地开机关时,主动将身上碍事的袆衣最外一层脱了。 到假山里头神奇地打开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暗道打开后,她清楚地看到那黑衣人的首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然后对她的态度变得更恭敬了些。 暗道里面比那洞口还要窄,所有人都只能侧着身体走过去。而且里头很暗,只有黑衣人手里的一颗夜明珠以供照明。 赵敏禾跟在首领身后,依稀能看见这条路应该被废弃了许久,到处是残破的蜘蛛网,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也积满了灰尘。随着他们的走动,扬起的灰尘时不时被吸进肺里。 但此时赵敏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能感觉到他们一直在往地下走,地上也不大平整,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碎石遍布。她只好一手用帕子捂着鼻子,一手撑在石壁上,尽量稳着身体跟着前头的人。 等到四周越来越寂静的时候,赵敏禾终于有了一丝迟来的惧怕。 这些人虽自称是父皇派来的,但万一其中有诈……眼下她还自愿跟着他们来了这么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但,也许是她多想了呢…… 不过,没等她自己吓自己多久,她就发现前方有朦胧的亮光传来,一闪一闪的。 没一会儿,暗道就变得开阔起来,赵敏禾得以转过身来正常走路。只不过光线昏暗,她还是得摸索着小心脚下。 待走出暗道,赵敏禾才看清了眼前被几个举着火把的黑衣人拥着的人,正是原该在承元帝身边侍疾的三皇子韶亓茽——也是被朝中众臣默认为太子人选。 韶亓茽的脸色颇为冷凝,不过在对着赵敏禾时还是尽力温和道:“七弟妹此次受苦了。” 他没有解释璟郡王府为何被围攻、以及她被劫持一事,赵敏禾也默契地没有说起,只是微微颔首,又问道:“我没有大碍。倒是父皇可好?” 韶亓茽微微停顿了下,道:“父皇也没事。我这就带你过去,我们先从这密道出宫再说。” 赵敏禾没有意见,听他这么说也算是松了口气。 方才她看到黑衣人摆弄假山的机关,她便想到从这大兴宫的密道兴许能直接出宫,否则地面上都是韶亓荇的人马,想从那儿杀出去也未免太多冒险。 一群人七拐八拐,赵敏禾刚开始还注意,没多久便在一些路口发现了几个熟悉的符号——是阿拉伯数字!几乎每个路口的上方石壁上都有。 但她脑子有点用不过来,完全没明白韶亓茽带着她走的路口的规律是什么。 好一会儿,赵敏禾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怎么就忘了当初自己还怀疑过大周的□□是穿越人士来着!这么一想,用阿拉伯数字标路口,也不算是什么奇闻。 然后,她便被韶亓茽带到了一处亮堂的密室里头。 承元帝正坐在唯一的榻上,慢悠悠地喝茶。周围站着几个同样黑衣蒙面的暗卫。 此时的承元帝脸上,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病容,虽说不像前几年红光满面,但比之之前传言的病入膏肓,却要好得太多。 赵敏禾只觉得自己已经不用惊讶了。 既然他连安排自己儿子孙子诈死的事都做过了,自己装病那就更是小事一桩了。 赵敏禾对着承元帝行礼,承元帝抬手示意她起来后,便起身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圆圆他们已经安全被你父亲接到了,你不必担心。老三媳妇和你们两个儿子也跟他们在一起,一同去了忠勇伯府。” 最后一句是对韶亓茽说的。 闻言,赵敏禾缓了好大一口气,下一瞬她便听见旁边的韶亓茽也不遑多让的松气声,脸上的冷凝瞬间化解开来。 三人并着几十个黑衣暗卫不再耽搁时间,又多点上一些火把之后便离开了密室,往宫外方向行去。 从密室出去后,带路的便成了承元帝。显然其他人根本不知通往宫外的路,只能跟在承元帝身后。 而且这些密道也远比刚才韶亓茽带她过来时还要复杂。不但大大小小的路口繁多,杂乱无序。 偶尔还需要承元帝摸到某个机关打开,然后在一阵阵叫人牙酸的机关启动声之中,原本闭合的石壁缓缓被打开,开出一条新的路来;又或者,承元帝会提醒脚下该如何走,哪些砖块不能踩…… 而相同的是,还是跟之前一样,路口上方的石壁上大多数都有一个阿拉伯数字…… 赵敏禾惊叹过这密道机关的繁复精密之后,总是不免抬头去看那些数字。而且这一回她偶尔还能寻到一点规律。 比如,方才通过据承元帝所言的“箭阵”之后,这密道的规律便成了斐波纳契数列,通过连续两个标号为1的路口,接着便是2,然后是3,5……一直到21。然后承元帝又开了另一个机关,换成了三角形数…… 若是静下心来,其实并不难发现其中的规律,只不过其他人事先可并不知道这规律,而且……古人可不认得阿拉伯数字啊! 大约是她看上头的次数太多了,承元帝注意到了之后,便微笑道:“这些标识,是为了方便记忆密道。否则这么多路口,任人的记忆再好,只怕也记不住。□□有言,这密道之秘只能由一任皇帝传于他所属意的下一任。” 赵敏禾不由感叹道:“太|祖高爷爷竟会想到用这个……” 话音未落,她懊恼地低了低头,还真脑子昏头了,还好没再说下去。承元帝说的是“标识”,便是无意再透露更多给她,她若说漏了嘴又怎么解释她看得懂这不是什么标识而是数字呢。 密道昏暗,倒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神色,反而承元帝失笑着道:“这可不是曾祖爷爷的手笔,而是崇华夫人的杰作。” 他一边举着火把往前走,一边解释道:“崇华夫人极擅此道。不止这地下密道,连同上头的大兴宫、襄京城,都是她一个人设计的。曾祖爷爷曾说过,夫人足智多谋,若为男儿这天下之主可一定不会是他的。” 他转过身来,郑重道:“曾祖爷爷和崇华夫人是志趣相投的好友,他们欣赏对方不假。但他们相识时早已各自嫁娶,别提他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便是有,他们的骄傲也不会允许自己去打破他们自己心中的道德底线。所以,外头那些传言决不可信。” 赵敏禾愣愣地点头。 今日之前她听到这些话,也许还会觉得承元帝是在为太|祖皇帝辩护。 但看到这些密道,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崇华夫人,也就是傅家主,她跟太|祖一样也是个穿越人士,并且他们应该都是开阔舒朗之人,还相互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才会彼此惺惺相惜。 傅家主助太|祖登上帝位,太|祖在得知傅家主海难去世后会伤心到七日罢朝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那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正懂他的人…… 她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好远,前方的密道却仿佛一直没有头似的,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又过了半刻钟,前方只剩下一条四五个人可以并行通过的笔直密道。 赵敏禾估摸着,他们应该早就走出大兴宫了。这地下密道的占地,应该比大兴宫的面积还大! 第294节 承元帝轻轻吁了口气,轻笑道:“看来朕还没老糊涂,总算没记错了。” 他等到所有人都从后面的路口过来后,就转身在石壁上按了三下。只听见后头轰隆隆的石头滚动声,开始声音并不大,后来越来越响,仿佛有巨石在翻转。 一盏茶之后,声音停下了。 承元帝笑道:“好了。后面已经大变样,便是之前的走法也走不通了。” 赵敏禾惊叹。 居然还可以重置…… 怪不得从下了密道后,便一直没有人再担心过追兵的问题。这么繁琐的密道,没有人带路只怕不是误中机关被害,便是在里头饿死渴死。 一行人接着往前方的密道而去。 但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到头。 赵敏禾忍不住了,开口问道:“父皇,还没到吗?” 承元帝笑道:“出口在城外荒山上,是比较远。阿禾你多再忍一会儿,若是累了走不动了,就叫个人背你。” 赵敏禾连忙摇头,解释道:“我只是看一直没到,心里有些不踏实。” 况且,承元帝这年近六十的人了都还坚持得住,她就更不在话下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密道,突然有好笑。 亏她刚得知襄京城周围的地势时,还担心这大周的都城易攻难守,若被围困就只能束手就擒呢。 谁曾想到偌大的大兴宫底下,还有一个更大的像蜘蛛网似的密道呢,还直通城外…… 黑暗中的人群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赶路。 承元帝到底年纪大了,又过半个时辰之后便开始脸色发白,韶亓茽见状主动蹲下来背了他走。 他还专门来问了赵敏禾一声。 赵敏禾不动声色地把视线往暗卫身上放了放,微微摇头道:“我还撑得住。” 韶亓茽看她脸色还行,况且男女有别,这些暗卫都不是内侍 ,背她确实都不大适合。他便没有再勉强,只嘱咐她若觉得不对便立刻说出来。 如此又大半个时辰,就在赵敏禾和韶亓茽的脚步都开始虚浮起来时,总算到了出口处。 暗卫首领先带了几个人开了机关出去勘查,不到两刻钟便回来禀告道:“陛下料事如神,赵将军早已在此处候着了。而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二殿下、七殿下和皇长孙也与赵将军在一起。” 坐在地上休息的赵敏禾一愣。 她原本听安慰提到“赵将军”,就在猜是不是她父亲或者她大哥,毕竟能得承元帝信任的赵姓、高品级的武官就只有她娘家的几个人而已。 待听到“七殿下”三个字,她一阵欣喜,连忙站起身来就要出去。却因起得太猛,在站起身的一瞬间,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俱是黑星。 韶亓茽眼下也顾不得男女之别,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而她另外一边已经被一道急切闯进来的身影揽住。 “阿禾!” 韶亓茽见状,识趣地松了手,转而去扶承元帝。 风尘仆仆的韶亓箫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满心满眼里就只有赵敏禾一人而已。 “阿禾,你怎么样?”他满脸焦急地问着。 赵敏禾靠在他怀里,静静等着晕眩过去之后,才抬头看他。 韶亓箫样子真不算好看,他瘦了许多,双颊有了明显的下凹,满脸胡子拉碴,肤色也被晒黑了好几个度,若不是衣裳整洁没有补丁,真的活像一个逃难的。 就算明知死的那个不是他,这么多日子的不知去向也叫赵敏禾提心吊胆。 她伸手摸着他的脸,又哭又笑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下一刻又埋到他怀里尽情哭起来。 韶亓箫抱着她,细细地安慰着:“我回来了,都没事了。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好一会儿之后,赵敏禾才想起来周围还有别人,她偷偷在他衣服上擦了眼泪鼻涕,才不好意思地再次抬起头来,却发现众人已经都出去了,贴心地将地方空了出来,只在墙上留了个照明的火把。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问起他一路以来的情况来。 韶亓箫轻声将事情说了,赵敏禾这才知道他们在西池县被隆西城折冲都尉纠缠,差一点儿就暴露了身份。后来那位折冲都尉甚至还发了布告逮捕他们。他们左躲右闪了几日,幸而便遇到了奉了陛下密旨南下的赵攸瀚,于是几个人便干脆与赵攸瀚一起上路回京。 “外面的便是我大哥?” “嗯。” 韶亓箫拉着她,举着火把从密道里出来,将他从赵攸瀚那边听来的说给她听。 “他明面上是去为我收尸的,实际上,父皇是叫他去从南方收编镇压民乱的两万精兵回京。南方的民乱早些日子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所以调两万出来问题不大。听说除了大哥,还有陆铭去了上林苑,也统领了两万的禁卫军过来,一直秘密驻扎在城外,监视京郊大营的动静。父皇倒是算得分毫不差,京郊大营这次果真也跟着反了,眼下大哥带了一万兵力过来护送父皇,剩下三万被陆铭领着跟京郊大营对峙。要反的可都是上头的将领,下头的校尉副尉兵丁之流只怕今天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所以想必那边问题也不大。” 陆铭那里确实问题不大。 承元帝本就在密旨中有旨,不知情并器械投降者既往不咎,揪出主事者还重重有赏。陆铭只叫人在大军前大声喊出实情,并传达承元帝的宽恕旨意,便已有一波接着一波的普通士兵投了降。 等赵攸瀚护送承元帝到城门口时,已有将近一半的军士回到了京郊大营。 承元帝遵守诺言,对不知情者既往不咎。 第295节 倒是京郊大营的几个将军各个喊冤,一直声称自己是被奸人蒙骗,以为陛下垂危才领兵到了城下。 承元帝冷笑一声,命人将他们都带下去看押起来,孰是孰非待他腾出了手,自然会有所分辨。眼下却是收复了大兴宫要紧。 * 承元帝领着四万兵马,大张旗鼓地进了城,一路乌压压地行进到大兴宫正南门前。赵攸瀚身居从二品的上将军之位,自然要随扈左右。 倒是韶亓箫,这一路上就没好好休息过,已经身心俱疲。在禀告了承元帝之后便直接带了赵敏禾去忠勇伯府休息。 至于璟郡王府……那里几个时辰前还有过不少伤亡,短时内只怕无法居住。 二皇子韶亓萱虽然也十分疲惫,但他却跃跃欲试地要跟着承元帝一起,尤其在得知韶亓荇这个平日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五皇弟还曾对他痛下杀手——虽然只是重伤了一个替身,他更要亲眼看着韶亓荇伏法才是! 但他儿子韶仝珺却是个敏锐的,一看承元帝叫他们回府休息时的脸色,便知皇祖父并不想要他们跟上。 韶仝珺看了一眼唯一被允许跟在皇祖父身边的三皇叔,乖觉地劝走了自己那看起来还想再闹腾的父王。 等到完全离了大军,韶仝珺才小声对韶亓萱说道:“父王,以后对三皇叔客气点儿。皇祖父大约已经选定他做太子了。” 韶亓萱对自己当太子已经是不抱希望了的,不过听到长子的话,还是有些吃惊地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韶仝珺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才说道:“平定叛乱这么大的功劳,皇祖父只带了三皇叔一个儿子,可见不想别人分了三皇叔的功劳。这是在给三皇叔造势呢!” 韶亓萱暗暗点头,觉得虽然自己不聪明但他生的儿子却是很聪明的,这么想想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但下一刻,他又蹙了眉道:“可万一叫三皇弟的势头太大了呢?如果超过了父皇可怎么办?” 他可没忘记,当初自己和四皇弟相争时就是这样,谁起来一点儿他父皇就伸手按下去一点儿,弄得他跟四皇弟最后一点儿起来的势头都没有了。 韶仝珺一凛。 难不成……皇祖父已经在考虑退位的事了? * 赵敏禾与韶亓箫回到忠勇伯府时,收到了众多慰问,直到他们的怀抱被冲过来的圆圆和长生占满了,才得以喘了一口气。 吴氏简单问了几句,便打发夫妻二人先洗漱,再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才好。 毕竟,大兴宫那里韶亓荇不会轻易投降,只怕还有一场恶战。 忠勇伯府离大兴宫很近,虽然府上侍卫不少,还有璟郡王府退过来的和秦|王妃荣氏带过来的人马,但打起来的事谁也无法保证,若宫里的形势控制不住,波及过来只怕这里也要撤离才行。 为此,吴氏已经将各房人口召集到了一起,侍卫也统一巡守护卫,一旦招架不住便有序撤离伯府。 但出人意料的是,大兴宫里却压根儿没有打起来。 “是戴鸿,他反水了。”在天黑时匆匆回来擦了下脸、扒了口饭的赵攸瀚这样说道,“他趁着张山和钱世不备,强行绑了韶亓荇,投降的条件是饶了他府上的女眷和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不死。陛下应了,戴鸿将韶亓荇交出后,自刎而死。” 赵攸瀚没来得及说更多,便又匆匆进了宫。即便罪魁祸首已经伏法,后面却还有许多人许多事要处置。还有一些平日里追随韶亓荇的大臣们,其中有多少人清楚今□□宫造反一事也得查证,然后再一一处理。 赵敏禾味同嚼蜡,在韶亓箫的细细劝慰中吃了半碗饭就再也吃不下了。 她放下碗筷,韶亓箫又喂着她勉强吃了些水果,见她实在不想吃了才拉着她慢慢走回暂住的存芳苑。 快八月的天气,晚上已经十分凉爽,韶亓箫牵着赵敏禾,慢慢走着。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半月,心情倒是有些散去沉重之后的轻松。 到了现在,也应该是尘埃落定了吧? 之后,便应该是三皇兄登上太子之位,再过几年父皇退位让贤。 想到朝中再无波澜,也不会有人再用看潜水之龙的眼光来看他,也不会再有人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试探他,这种不用伤脑筋的日子,想想就舒服啊! 想到这里,韶亓箫不禁轻笑一声。 身旁的赵敏禾不由抬眼看去,疑惑道:“你笑什么?” 韶亓箫实话实说:“我在开心,以后我们只要混吃等死就行了。再不用掺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赵敏禾想象了下那样的日子,然后又摇头道:“只怕还不行。不出五年,圆圆就该开始相看亲事了;之后再准备她的及笄礼、亲事等等。到时候,只怕你我都要操碎了心。还有长生……” 她还要再说说儿子们娶亲的聘礼什么的也该开始攒了,就见韶亓箫脸色已经发黑。 他脸色臭臭地说道:“我女儿还这么小,哪里会这么快就成了别人家的!休想!” 赵敏禾捂着嘴轻笑起来,似乎连不佳的胃口都好了些。 她多少明白他的不舍,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圆圆总是要嫁人的。你与其严防死守,不如现在就开始看看那些与圆圆年纪相近的儿郎们,看看有哪些合适圆圆的。日久才见人心,平日里多观察才好找一个你各方面都满意的女婿人选。慢慢接受起来,这样总好过以后你对着娶了咱们女儿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韶亓箫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啊。我自己可以自己□□一个女婿!□□成愿意入赘不就好了!” 赵敏禾目瞪口呆,看着他这么兴高采烈的样子,心想还是慢慢来吧,眼下几句话就让他接受了女儿得嫁人的事实,已经是不错的成绩了。一步步来,总能叫他到时候不会不舍得女儿嫁人的! 就像她自己似的,父亲一开始不也十分舍不得她,对着一个有着皇子身份的女婿都常常摆脸色。 如今呢?差不多就是把他当儿子看了。 她也不求其他,只希望他以后少把未来女婿往练功房拉几次就行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更新~~~~ 正文已完结,还有几个番外,会慢慢放上来。 等番外放完了就开新文~~~ 第296节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