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 第1章 《帝师传奇》 作者:柳折眉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书籍介绍: 这是一个,寄托在时空轮回里的美梦,记述一个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始终保持的理想。 尊重历史,改变历史,创造历史的理想和美梦。 所以,让一个素性风过无痕的人,在属于他的史册上留下这样的句子。 “柳太傅青梵者,道门掌教之至尊也。年十岁,随其父衍谒胤轩帝,言行睿敏,胤轩帝大悦之,使为皇九子太傅。年十三,加太子太傅,登藏书殿,以特非凡之学教导诸皇子。其时帝年尚幼,与之处不稍离,深得教诲…… 登基改元,帝号天嘉。高阳台上,帝对天誓曰,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世承其泽被……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先丞相林间非病故,柳太傅作文悼之。帝阅此文,喟然长叹曰:此非制他人者之赋,此太傅自谓也…… 正史公曰:或曰,青梵者,原君氏巫觋之后,异世而来,变更天下,数也。然,天命微茫之说,或为偶然;下开万代之世,岂是儿戏。教导一代明君而功延后世无限,成就无双圣帝则名垂史册千古,岂幻渺能尽道耶?盖其才高、其行卓、其恩广、其惠众、其友博,百世无出其右者,遂成一代之传奇。” 帝师传奇,我的梦想,我的传奇。 第一章-梦中寻青鸟 是一场梦,真实到让人信以为真的梦。 梦中,那个被带走了全部幸福与欢笑,化身为青鸟终日悲泣的孩子。 泪水从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动魄惊心。 又一次从同一个梦中醒来,君无痕脸上,满是无奈的笑容。 为什么幸福无忧如自己,会十年如一日地天天做这样一个梦呢?或者,是用梦来警醒自己,珍惜眼前一切到手的幸福? 侧眼看了一下床头的闹钟,不早不晚指向六点半。 翻身起床,不意外窗外仍是幽黑一片。冬天原就是如此,还记得以前每天这个时候出门时天色还暗得仿佛深夜,要差不多到学校时才真正亮起来。每天都怀着颤栗一般的心情惊恐着路灯熄灭的那一刻,那种无尽的黑安之后黎明的亮色简直便是上帝的拯救……只是自己无法否认的是,其实自己,是在很充分享受着那被黑暗包围的一刻。 极快极淡地笑一下:自己好回想前事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了。君无痕又笑了一笑,随性的目光扫过不大的居室,最后落在书桌上一张烫金的请柬上。 神思微微有些恍惚:是她的婚礼……虽然初恋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回,但那一段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却是这一生的唯一了。似乎听人说过这是少年最常见不过的心态,莫名地迷恋着一个人,愿意付出一切只换得对方一个笑颜,而热情匆匆过去后却发现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曾经惊绝的美丽便如晨雾消散再无痕迹。而如今,每次回忆之际为当时天真的努力感到不值的同时,却也深深为那曾经的单纯而感动。 很多年没有联系,该有大半是自己刻意而为吧?而她却寄来了请柬。 看得出是她的亲笔,措辞文雅大方得体,正是她一向的风范。然而,请柬结尾处却添着一行小字,“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妾不敢妄居君友,但无痕君可愿再见故人?” 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是他在同学录上的留言。清风流水,他本不是个执着的人,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切地约定着明天。但这一句,却造成一时的轰动,让君无痕这个名字在那一年的校友录上留下异常深刻的一笔。她记得此句,应该…… 写到这个分上,看来是不能不去了。 君无痕笑了一下,打量着不大的衣柜,抽出一身套装换上。 参加婚礼,总不好喧宾夺主吧? ※ 一束玫瑰,一句祝福。 看着一脸错愕的新郎,君无痕绽开了笑容。从容伸出手去,“你可娶了我们的校花呢,要好好珍惜啊。” 随后转身,向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们一一招呼。 看着那沉静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她笑,泪竟是不能自抑。 “新娘应该笑着才是最美的。”回过身迎上一对新人,君无痕微微笑着,“我们都记得你的笑声——自信到肆无忌惮的大笑,我们最骄傲的公主。” 并不在乎别人会说他虚伪。何况,在场所有还能记得些许故事的人都曾经见证了那一段爱恋的真诚。而这一天,他们都看到了君无痕云淡风清的笑容——意味着一切都成往事如烟的笑容。 “我……无论如何,请你幸福。” 君无痕不由微笑起来,笑容一如他时常展现给所有人的,水一样的平和温柔。“我会幸福的——我的梦中,有那只青鸟。” 在欢乐的宴会独自离开。远远地看了欢闹的人群一眼,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是啊,就像学生时代每一次聚会,最先离开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而把所有的欢乐、喧嚣、少年轻狂和意气飞扬,全部留在身后。 没有喝酒,一个人走在水杉大道上。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的心酸吧?君无痕微微地皱起眉。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时间磨平,就像有的伤害终究会留下无法消逝的疤痕。如果无知无觉,他倒会反而要怀疑起那一段被自己珍藏的记忆的真实性来。 抬起头,只见水杉的枝干映在冬日明净的蓝天上,仿佛精致的画卷。 记得学校里也有两片茂密的水杉林,相识的那一天,水杉林繁茂而浓郁的绿色,却又带着三分透明,仿佛世界上最美的橄榄石…… 绿色? 君无痕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再向那株高大的水杉看去。但随即僵直了身子,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是一只青鸟。 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鸟儿! 青鸟扑了扑翅膀,竟径直飞到了他面前。上下盘桓了一阵,突然向前飞去。 着了魔一般,君无痕跟了上去。先是快走,再是小跑,最后是飞奔。 似乎可以听见耳边风呼啸的声音,似乎可以看见两侧飞逝的景物,渐渐地气喘、渐渐地不能呼吸,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心里告诉着自己:不能停下来,要追上去! 君无痕苦笑了一下——从来都知道自己可以一边跑步一边神游,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可以胡思乱想真是诡异到了极点。也许自己会成为文明时代第一个因为追一只鸟而累死的家伙吧!只是没有夸父的伟大,也不会有马拉松来纪念自己…… 这是……回光返照吧? 冬日寂静的街道,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一个衣冠齐整的青年突然发疯一般冲进公园灌木林,再也没有出来。 第二章-西云望残荷(上) 我怎么了?我在哪里?是谁在说话…… 昏沉沉的脑子里飞旋着无数问题,却似浮光掠影一个都抓不住。 记得……是有一只青鸟的。 君无痕猛然睁开眼睛,却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轻轻合上眼睛,定了定神,感到那阵眩晕渐渐过去,这才小心地再一次睁开双眼。 头顶上青瓦木梁,侧过头是脱落了漆皮的床头柜,白色的窗纱在风中轻轻飘荡,半开着的格子窗上雕刻着最简单的花样——如果不是窗外鲜绿的植物,君无痕或许会以为自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宅——这里,不是自己所知道的冬天。 随着门帘的挑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 奇怪!什么时候自己八百度的深度近视居然看得清离自己足足四五米处瓷器的质地? 君无痕惊得差点跳起来。但也只是差点而已,下一个发现给了他更大的“惊喜”,让他“惊喜”到只能颓然倒在床上发呆——任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在试图撑起自己的时候骤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缩小到四、五岁孩童的大小,应该都会反应如此吧? “五少爷醒了?”少女欢喜地冲到他床前,“谢天谢地,大神保佑,您可总算是熬过来了……”说到这里,少女的眼圈竟是红了。 少爷?君无痕微微眯起眼。确实有人这么喊过自己,但那只是老人们相互开的玩笑罢了。何况自己无论怎么算也是“大少爷”,在那个一旦涉及传统正道就异常严肃的家里,应该还没有人敢把排行弄错吧? “你……”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眼已是火烧火燎。“水……” 少女见状顿时呆了,但随即回过神来,连忙靠坐到床边将他扶起,一手端住瓷碗凑到他嘴边,“慢慢喝,五少爷……” 几口水下肚,顿时平复了咽管的叫嚣,君无痕混乱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少女关切的眼,不由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谢谢你。” “无痕少爷会说话了?”少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刚刚真的是少爷在说话?而且无痕少爷在和翠烟说谢谢?” 君无痕愣了一愣。无数个问题在唇边转了又转,最终却是轻声问道,“翠烟……是姐姐的名字?” 少女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伸手将他搂在怀中:“我的好少爷,你会说话了! 第2章 你真的会说话了!夫人知道了一定开心极了!” 君无痕安静地靠在少女的怀里。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少女的心思已经完全被“他会说话”这个事实占据了。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随后垂下了眉眼:他既没有轻生,也没有腻烦自己的生活,刚刚真正地告别一段记忆,居然就落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也算无奇不有了吧? 还有那只奇怪的青鸟。 但,一切还长着呢。而且依现在看来,要顺利地生活下去应该并不至于太麻烦。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孩儿,不是么? ※ 巴掌一般大的院子,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水池。亭亭的荷花开得正好,映衬着满眼的翠绿十分娇艳。不过,院子里的植物虽然生长得繁茂,却看得出实在没有人好好的照顾, 君无痕…… 看着翠烟在狭小的院子里奔来跑去,回想几天来自己所了解到的一切,他不由轻轻叹息。 那个病死而被自己占用了身子的孩子,竟然也叫作君无痕! 君无痕是这家的五少爷,但正如他的名字“无痕”一样,在这个君家,他是一个幽灵一般的存在。 赫赫君家。 已经听翠烟无数次骄傲地说起这个显赫的家族,说起君无痕显赫的父亲,说起这个西云大陆上传奇一般的北洛君家的故事。 这里是西云大陆,战国一般的纷争现状。北洛可以称得上实力不弱的强国,而在国姓风氏之下,最显赫的姓氏,便是洛都君氏。自风氏称王之日起,君家便深受皇室倚重,累代家主均是朝廷重臣,到了这一代的家主君雾臣更是官居宰辅权倾一朝。 而君雾臣,正是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 但君雾臣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的存在。 其实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君无痕微微地扯起嘴角。男人总是事业为重,他是一国宰相日理万机,自然将家中一切抛开。母亲安氏是君雾臣第四房小妾,本是被君老夫人买回来的丫头,在君雾臣正妻待产时被老夫人塞给了他。这样的身份本已经让人看轻,加上他年小体弱样貌平平,年已五岁有余尚未开口,连生身母亲都难得在他身上多花费一分心思,更不用提旁人。 不过,至少君雾臣没有完全地亏待他们母子。虽然只是一个妾,安氏还是有两个丫头使唤,平日也不需要做什么活计。碧纹只跟着安氏,而翠烟则跟着自己。翠烟天真活泼,待主子的忠心却是无可挑剔,对自己更是照顾有加。君无痕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是翠烟的存在让自己消解了许多彷徨和寂寞。 那个女人……或许应该称呼她为“母亲”,君无痕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淡的母亲,连被认为是哑巴的儿子终于开口说话神情都没有一丝的触动。可笑的是,她走后翠烟和碧纹都拼命地安慰自己,生怕他伤心难过。 而会为他难过的,应该只有那个世界自己真正的父母亲吧? 摇了摇头,君无痕微微地笑了。不是说好了不去多想的吗?并不是不恐惧不思虑,只是对于全然陌生而无把握的世界,早已习惯性地首先接受糟糕的现实并考虑眼前最重要的个人生存——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番心血吧! 无论如何,在这里,他就是君家的幽灵少爷,君无痕。 ※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过。 看着荷花凋谢,听着残荷秋雨,感受着冬日初雪。 君无痕诧异自己竟然能够这样安分地过了近半年时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更没有书本的日子,竟然也能就这样平淡度过。 不过翠烟却是异常地满意。“少爷可以和翠烟说话了呢,不是么?两个人可以说话的话,院子也就不会闷了。”她收拾起手里的针线活计,“快过年了呢,翠烟给少爷绣个福袋吧?” 君无痕微笑:“好。”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见到老爷……往年过年老爷都会在宫里待到天黑,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又要进宫伺候新年的祭天……可是平日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就更没准了,就算回来了也是给老夫人请安问讯,还要陪着大夫人她们,连个面都见不到。夫人每年都指望着这一天呢。”翠烟发呆似的看着墙角上碧蓝的天空,“少爷病大好了,也会说话了,也许这一次大神真的会保佑夫人少爷。这样少爷就不用再住这样的破屋旧院了;过了年少爷就该交六岁了,府里其他的少爷主子五岁就都开始读书了……” 君无痕心中一阵发酸。虽然自己没什么意见,但翠烟却是真真实实在为自己着想。这个如同大姐姐一样照顾着自己的人甚至远比母亲安氏更让自己亲近依恋,但自己真的是太小了,纵然有着二十多岁的头脑,却只有一个五岁孩子的身子。这样的自己,怎样才能够去保护这真正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呢?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的。”他轻声说道。 翠烟微微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额角:“傻少爷,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只要君家还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君无痕低下了头,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君家又能够维持多久呢?” 第二章:西云望残荷(下) 半年,君无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领着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亲安夫人,后面跟着碧纹和翠烟,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走在左右。 花墙月亭,水榭楼台。一路上虽然并不是千门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无痕望了望愈行愈远的主屋,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像翠烟讲的“带少爷去给老夫人、老爷拜年讨赏儿”。停下了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身后随之停下的翠烟,却见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随即泪流满面。 无言地看着母亲伸手向碧纹手中拿过不大的包袱,两个仆妇却抢先一步夺过,在包袱里细细地翻找。 那一张尚显年轻和美丽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翠烟哭着将君无痕搂在怀里,颤抖的手将一个布料粗糙却绣得极其精致的福袋挂到他身上。“可怜翠烟竟不能再陪着少爷了……” “告诉我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君无痕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记雷骤然打在众人心上。 从“哑巴少爷居然开口说话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的仆妇变了脸色:“谁让你娘这该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爱的琉璃盏——那可是年头上要给老爷上酒的!不过一个过了气的丫头,居然还想要老爷多看一眼么?哼哼,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是该死的奴婢可以攀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看到安氏摇晃不稳的身影,第一次,君无痕动了怒。刚一动,翠烟却死死地搂住了他。“少爷,不要!”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没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让她再伤了您啊!” 深吸一口气,君无痕轻轻挣脱翠烟的怀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捡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袜,翠烟忙帮着将东西重新包起。君无痕静静地打量着握住两件首饰的仆妇,目光冷冽更胜严冬冰雪:“把它们还给我娘。” 两个仆妇身子一颤,竟是不由自主都现出惶恐之色来。 一片沉寂。 “算了,没用的。”安氏终于开口了。不等回答,已经提步走向了青砖小路尽头的偏门。 心中轻叹口气,君无痕提着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头,因为不想看到翠烟强做的笑容。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的,等着我! ※ 安氏在山庄外大约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无痕预计的要远得多。虽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从没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对于一个柔弱女子,这样的路程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只是,对自己这样的小娃儿未免太过残忍。 想到这里不禁失声轻笑了起来,引得安氏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动了。”君无痕微微笑着,天真地眯起眼,“而且天好黑,无痕肚子饿了。” 安氏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两人最终在一户农家门口停了下来。 虽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赶路是挺奇怪的,但农舍的主人却是相当热忱地接纳了他们,主人夫妻甚至取出为新年准备的被褥。女主人烧水让两人洗了手脚便安排了饭食,虽然是农家饭菜,但平心而论这算得上君无痕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无痕一直在注意着安氏的脸色,那不正常的惨白让他心中异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种下定了必死决心的坚定——必死,君无痕为自己的用词微微心惊。然而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安氏有些异样的目光。 “……是啊,没了爹……这孩子可怜,受了不少委屈。” 饭后女主人拉着安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让君无痕吃惊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个独力抚养儿子的母亲,言谈话语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挣扎的坚强和辛酸。两个女人相互安慰感叹,更加深了君无痕心中异样感觉。不自觉地移向安氏,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第3章 “痕儿累了吧?娘带你去睡觉。” 躺在比君家小院更温暖的床上,君无痕闭起了眼。安氏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儿。门外农舍主人夫妇的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最终,至于无声。 君无痕没有睡着。 他知道,安氏也没有。 “痕儿,痕儿。”安氏轻轻地唤道。 他没有吱声。 “痕儿,不要怪娘。娘离不开君家,娘不能带着你走。你知道,娘的心都在你爹爹身上。现在你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就算没了娘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可是娘没有你爹爹就不能活……” 君无痕感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过。 “痕儿,你知道吗?你不像你爹爹,一点都不像。你也不像娘,一点都不像。你不像君家的任何人,但你确实是娘和爹爹的儿子,是不是很奇怪?娘很生气,所以娘不想见到你……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他是一模一样的。娘不想听到你用那个声音这样叫我,娘最想听到的,是你爹爹叫我‘佩儿’……” 一双手拉过棉被,将他仔细地包裹好。 “痕儿,你自己要好好的。娘走了,娘回去找你爹爹了……”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半刻后,门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响,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 天已经亮了么? 君无痕遥遥地看着前方微微发红的天空,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走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远,但此刻眼前幽黑一片,真想不通弱女幼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可以走出这么远的路来。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比安佩儿迟了半刻钟的工夫,怎么好像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一样? 那个抛下幼子的女子,虽然不能算一个好母亲,但痴情得让自己心生尊敬。或许这一路,她是真正的归心似箭吧?只为了看那个从来不会注意她的男人一眼。 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抬起头看看前方,突然,笑容凝固在他的嘴唇上。 离开的时候,自己曾经特意留意了方向。他记得,一路上,他们是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远离山庄。现在他面对的,决不可能是黎明的曙光! 火。 君无痕仿佛骤然被人掐住了喉管,窒息一般的感觉弥散在全身。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扑倒在路旁积雪上,刺骨的冰冷却让发痛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可能只是年节时常见的一时大意的失火,可能只是突然兴起篝火晚会的篝火,可能只是……但是习惯了作最坏打算的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猜想惊恐万分?! 站在离山庄最近的山头上,君无痕面无表情地看着偌大的君家基业最后的辉煌。 没有人影晃动,没有人声嘈杂,有的只是大火中屋宇倒塌的图景,梁木崩裂的声音。 不是意外。 君无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清明的眼睛。即使在夜幕包笼中,即使在火光摇晃处,自己依然能够看见那一群黑衣黑马的骑士。其中一个拽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雪光闪过,君无痕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那个男人的眼。 是他的生身母亲,安佩儿。 男人将她的尸体抛进了火海。 君无痕静静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黑衣骑士们离开了。 火却没有停。 这样的火,如果不下雨下雪,应该会烧上许多天吧? 君无痕默默地看着,他紧握的手中,是翠烟给他挂上的福袋。 粗糙的大红色棉布,上面绣着两条淡金色的鲤鱼。每一个鳞片都绣得极其细腻精致,生动活泼的形态简直就像是随时可以跳起来窜入水中。 是自己告诉她,鱼,意味着年年有余,而鲤鱼,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飞舞的神龙。 而现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翠烟,翠烟…… ※ 是马蹄声。 君无痕抬起头。 不是那些黑衣骑士,他听得很清楚,那应该只是一匹马的蹄声。 灰色的马,灰袍的骑士,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一片火海,骑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让君无痕惊讶的是,自己在一瞬间便已判定,年轻男子的脸上流露出悲愤无奈乃至绝望的表情,却绝不会是因为被毁灭的君家。 那么……是为了他自己? 远远看着男子比哭更悲伤的表情,君无痕突然有一种想走近他的冲动。 “谁!” 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经点在了自己的咽喉。男子诧异的表情顿时入眼,君无痕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 男子收起了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反应异常的孩童。 君无痕停下了笑声,也凝视着男子。这是一张足以用“美”来形容的俊雅面容,然而敛去了方才的哀切表情,端严肃穆,竟如水一般沉静。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男子目光转向了兀自燃烧着的君家山庄。以武者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倒塌的房屋下残碎的尸体。也许,绝大部分都是被活活烧死的,有那些黑卫守在外面,没有人可能逃得出来——但君家的那些主子,“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必然是先杀后毁,绝不容半点生路。 沉默。 良久,年轻男子轻轻叹一口气:“走吧,孩子。这些不该是你看的。” “我是君无痕。”转向火海,君无痕静静地说道。“昨天中午以前,我就住在这个山庄西北角的院子里。” 姓君?而且是住在君家山庄的人!年轻男子错愕地瞪视着他:“怎么可能!” “我娘是君雾臣第四房妾室,昨天被大夫人赶了出来。”取下脖颈上镌刻着名号的金锁片递给兀自发呆的年轻男子,“我娘带着我一直走到五里外一户农家才停下来。” 真的是君雾臣的儿子!无痕、无痕……难道是那个外界几乎无人知晓的哑巴五公子?他居然敢直呼父亲的名字!“那你娘呢?” “应该是……死了吧。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的,因为她不能离开君家而活着。”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想什么?报仇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君无痕微微笑了一笑,“不,应该说我知道。但我不会想着报仇。” 男子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惊疑。 “登高必跌重,有哪一朝天子可以容忍功高震主的臣子呢?偏生君家族人大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培植亲信,总是自取其祸罢了……”君无痕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顿时停住了口,一双漆黑的眼睛牢牢盯视着眼前露出绝对惊诧之色的年轻男子。 男子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怨?” 君无痕笑了一笑,却再也无法掩饰笑容中的苦涩,“只是……杀这么多人,真的必要么?碧纹、翠烟不过是家里的丫头,她们何其无辜?总是君家连累了她们,这罪孽是永远也赎不清的了。” 青年有些无法相信,眼前这样平静看着被毁灭家园家族的,真的是一个刚刚五岁的孩子!心中一痛,“跟我走吧,孩子。” 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君无痕轻声说道,“好。” 第三章-山中无日月(上) 望着客栈简陋床铺上蜷成一团的孩童,柳衍深深叹一口气。拉过毯子想要给他重新盖好,低头凑近之时却看到孩子手中紧握的福袋,睡梦中眉头深深蹙起,面孔上再不是白天看到的乖巧安静,而是……如在梦魇的恐惧。 君家山庄。 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 那个人,无论做什么,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赫赫君家,权势早已超出了人们可以想象的程度。流传在北洛街头巷尾的君氏一族的故事,其中多少都早已是铭刻人心的传奇。而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更是难得的社稷之臣、一代宰辅。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都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三十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为承安京城的稳定朝局花费了多少心力、做出了多大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精明细致到苛刻的那个人,都同样挑不出他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要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即使没有任何朝堂关系与利益的牵绊,只要有君雾臣在,想拿下赫赫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所以,人们习惯性地去投效、去依附,而胸怀更大抱负的人则是想方设法去拉近、去笼络。 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明白无争的陷害栽赃,即使是毫无手段可言的血溅宫墙,即使要让承安京中草木染腥三月不散,他都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想到那场冲天的火,离去之时回头映入眼中的被血色笼罩的承安古城,柳衍忍不住伸手按住自己的面孔: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明明,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命途中被身份注定的淋漓血色;明明,逼着自己沉默地去习惯,去面对了整整十年……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依然对他周身缠绕的戾气,束手无策。 何况,数年前与君雾臣畅柳湖边长谈的那一日后,自己与他,之间早已没有了毫无芥蒂的信任:他早已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第4章 否则,不会在自己全然无知的时刻,布下如此狠辣决绝的一手。 十年,不计凡俗倾心追随,为那份动心乃至动情的相知相投毅然出谷历世放弃清修,十年并肩携手轻骑纵横的快慰,让自己每每几乎便要忘记自己修道之人的身份,更将一门执掌的至尊地位视如粪土。然而这一切的情分,终于被他染满鲜血的双手亲手断绝。 君氏山庄,火海中的修罗地狱,或许……正是大神和历代师祖最后一次的警告。 只是眼前这个孩子…… 不过五六岁的大小,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竟然会笑起来,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然而却瞒不过,那无奈悲哀的背后,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第一次,恐惧了。 凝视着兀自在睡梦中的孩子,柳衍无声地叹息。 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君无痕,君雾臣的第五个儿子,庶出,传说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被记入君家族谱。然而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孩子不但不哑,而且,聪慧异常。 何止是聪慧异常?对自己冷笑一笑,柳衍一张俊秀的脸上笑容近乎冷酷。也许这才是君雾臣真正的儿子,与那永远站在众人之上的男人同样的天赋奇才!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便可以道尽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眸,少假时日,会生出怎样震魂摄魄的光彩?然而,他正常成长的机会,已经被那个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脑海中乍然浮现一代宰辅云一般清淡平和的笑容,柳衍心中顿时一紧。 如果,这就是报应…… 如果,这就是你的希望…… ※ “……做我的弟子。” 君无痕沉默片刻,从座椅上站起身退后两步,向同行了数日的灰衣男子跪下:“师父。” 柳衍顿时微笑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从今日起,你便是道门柳青阳的弟子——记住我的名字,柳衍,杨柳如烟的柳,绵延滋荣的衍。青阳是我修行用的辈份名号。” 君无痕点一点头表示明白:虽然对这个已经到来半年有余的世界了解得不够详细,他也明白自己没有更多的选择。眼前这个青年男子显然与君雾臣乃至整个君氏家族纠葛甚深,但他时不时流露出的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悲伤哀愁却分明不是针对被灭门的君家。自己一路言谈举止均是小心谨慎,对他的意图更是反复琢磨揣测,此刻听他提出此般“建议”心中巨石反而放下大半。 至少这个人,眼中的怜惜……是真实的。 君无痕不知道自己默默记忆随后低头的动作在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师父的青年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柳衍强制着自己不去将眼前这个故作坚强却挥不去一身孤寂气息的孩子揽进怀里。“按着大陆拜师的规矩,你既入了我门下,便要随我起名称呼——随我姓柳,名字叫做青梵,可好?” 君无痕微微一怔,抬起头,却望进一双光华闪动的眼眸里。 “柳之青青,安宁清净。”柳衍一边说着,一边蘸着茶水在客栈的桌上写下“青梵”两个字。 原来这里的文字……真的是一样的啊。心上突然滑过这么一道,君无痕随即笑了起来。 见他脸上绽开的纯粹无瑕的笑容,柳衍低垂下眉眼,目光在君无痕习惯性抚摸腰间福袋的手上略过。“青梵。” “是,师父。” “道门,是西云大陆武林领袖、江湖尊者;门下弟子门徒如云,医术武技博大精深——但授徒方式却向来是由门徒弟子自行选择:你是喜欢在外游历,还是愿意在山谷清修?” 君无痕……柳青梵凝视他片刻,嘴角突然扬起一个弧度。眼睛微微眯起:“山谷一定很美丽,而且无人打扰?” 柳衍点一点头。 “如果是那样,青梵想在山谷里住一辈子。” ※ 青梵必须承认,这是相当新奇的经历。 答应柳衍选择山谷的原因很简单,这个身体还太小,小得哪怕是在人护佑之下依然远不足以游历江湖。何况短短数日相处,他早已看出柳衍怀着心事,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外游荡的。一个安宁美丽无人打搅的山谷,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柳衍有武功,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青梵很高兴:至少自己不会嫌漫漫长日无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门掌教的柳衍,才学竟是卓绝,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知。相对于自己那浅尝辄止的二十年学历和三脚猫似的百事通,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这个人,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所知所识渊博至此,或许真的是“古代”水土异于“现代”。而对于柳衍的全才,青梵发觉自己在一惊之后竟然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两分欣喜地接受,不由对自己此刻近乎入乡随俗的心态颇为感慨。 君家灭门的火海,在青梵脑中已经渐渐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却也绝不称不上热情。以前对朋友对师长,感情都是用极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能够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便是心理上已然接受了身在异世的现实,对这个身子里的君家血脉,青梵仍是半点都不想放在心上;而君氏山庄中除了真正相识相处的翠烟,即使是生母安佩儿的死亡也不能让他轻易动容。只是柳衍根本不知道这些,每日里只是想着百般呵护纵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让他从丧家之痛的阴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种学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同时,也转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相处时间越久,越发现这个俊雅清秀的青年男子性情其实非常柔和,素日更是毫无隐藏的真诚坦率。虽然这其中与自己足以说服任何人的孩童外形脱不开关系,但青梵同样深知柳衍从不将自己视为普通孩童。然而那双温和眸子看向自己时透露的温柔怜惜始终不变,青梵终于不得不承认,作为师长柳衍确实爱徒心切。 山谷之中,两个人,消去了心上一层芥蒂戒备,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适意。 如果不算青梵带给柳衍无数的惊讶,完全可以用“平静”来形容。 ※ “梵儿,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运完一个小周天内功走出里屋,惊讶地发现青梵握着一卷地理志偎在墙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发问。 青梵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在书上,而翻页的速度让柳衍又吃了一惊。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将里屋的烛台拿出来,然后轻松地将青梵从墙角抱到椅子上坐好,发现小徒儿甚至根本没有停止他的阅读,柳衍不禁失笑。 这孩子一旦开始读书,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谷里虽只有这三间竹屋,但屋后的崖壁上却有好几处石穴,干燥开阔,便如天生的书库。柳衍暗笑自己从前常以好书无人阅读为憾,如今有这个贪多不厌的徒儿,自己最头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导青梵看书的顺序了。 有时候柳衍实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练武的时候明明非常清楚扎实基础重要性的青梵在读书的时候就完全抛弃了这份毅力。不能不承认那个孩子是非常聪明的,甚至对太多的东西都透露出极大的天赋。只是,柳衍同样非常清楚,青梵虽是对什么东西都一知半解,却很少称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对大凡所教之物都是兴趣浓厚,入门也是极快。只不过他究竟能够学到哪个程度,却是柳衍完全无法预知的了。 武功、诗书、经史、天文、地理、音乐……包括奇门术数,青梵无不学得兴致勃勃。虽然柳衍一再告诫他“贪多不烂”,但每次都会被那孩子一句“师傅会的我都想学”给打回原点。柳衍知道自己心软的弱点已经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里,明知道青梵素性老成安静,但几句故意而为的孩子气的撒娇就足以让自己满足他的一切学习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绝学的,却是占卜。 “梵儿为什么不愿学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预知自己的命运好趋福避祸的不是么?” “学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么?如果命运是可以占卜出来的,那就是所谓的天命。天命不可改变,那么还有什么福祸是可以趋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为预知而改变天命的话,那么世间的平衡不就被轻易打破了么?” 望着柳衍透露出深深惊讶的眼,青梵笑得天真,“再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运?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经历其间无数的惊奇?虽然结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实感受着它的。与其因为认定了人力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无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样人才能更多地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双手,师父你说不是吗?” 柳衍怔住了。在学会推算命盘的那一年,他便已经推算过自己的命运。曾经为之惊、为之惧,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去抗拒,但当命运来临时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如果自己没有算出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或许轨迹依然,但心情却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师父,师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预定好了的命运吗?” “不,不是。”纵然牵扯了无数,定下师徒的名分却是纯然的一时心动。突然有些吃惊,这么久了,精通术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为此推算一局的念头。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师父命运里的变数喽? 第5章 师父会后悔留下梵儿吗?” 看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柳衍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梵儿是上天给师父最大的珍宝。留下梵儿,是师父一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 第三章-山中无日月(下) 小镇。 迷雾森林包围的山谷,却有直通小镇的秘道。 这是离山谷三十里的小镇。虽然森林边缘也有农家和猎户的小村,但许多东西却是必须到镇里的集市才买得到的。 看到青梵在集市中雀跃的身影,柳衍不由露出了笑容。在谷里憋了一年再见到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平淡如自己都不免不自禁地欢欣,何况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小孩子?兀自记得带他入谷前那一趟:自幼拘禁山庄从未见过市集的孩子,精巧稀奇之物目光匆匆扫过,似乎那一眼便可以满足所有的新鲜好奇…… 见青梵一脸渴望地看着精致的糖人,柳衍微笑一下,小心地从手里数出两个铜子放到做糖人的老头身前的盒子里。“拿你喜欢的吧,梵儿。”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露出孩童甜美的笑容:“真的可以吗?” “是梵儿挣得的钱,自然是给梵儿买喜欢的东西。”柳衍温和地笑了,一边轻抚他的额发。谷中生活本是艰苦,难得这孩子从不抱怨;非但不抱怨,青梵竟是过得异常满足。作为师父,本应由他来照料两人的生活起居,没想到青梵却抢过了掌勺的“大权”。除了涧里的游鱼林中的飞禽,对谷中的一切怀着强烈好奇的青梵几乎尝试了每一种可以入口的植物,平日更采集了各种菌类晾干储存。这次顺手带了出来,原只想着可以换一些零钱,却没料到竟是市场上难得的山珍,倒让师徒二人免了手头拮据的麻烦,不但买了足够半年分量的米盐,还添置了布料和碗盏。纵是如此,仍然有不少剩余。此刻见青梵在市集上一家家细细看过,满眼的慕羡却总是带着不舍地离开,柳衍不禁生出几分愧意。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青梵小心地挑了一个老虎形状的糖人牢牢握在手里。“师父,可以了。” 又在市集上逛了许久,看着孩子手中紧握的糖人,柳衍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梵儿,怎么不吃呢?舍不得吗?我们的钱足够梵儿吃到饱。”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糖人……”青梵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以前,没有人给我买过。”思绪突然飞远:曾经,即使渴望到了极处,也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让童年早早地结束,从站到那个位置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再不是孩子。这一年来山谷相处自己时常不知不觉便透露出孩童性情,也许真的是习惯了自制的心在给自己寻求补偿吧…… 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然被柳衍搂到了怀里。“委屈你了,梵儿。” 对上柳衍温柔的黑眸,突然明白他的心思,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师父。” 猛然回神,柳衍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梵儿,一起去给你买些纸笔吧,每天都在沙地上练字太辛苦了。” 用力点了点头,青梵也紧紧握住了柳衍的手。 ※ 迷雾森林可算是山谷天险。森林边缘处与寻常树林无异,林边山村还住着不少农家和猎户。但一到深处便是层雾叠瘴,常人绝不能辨别方向。两者以栎树林为界,村里人都知道见了栎树便要立即回转,所以两师徒才能无人打搅地住在谷中。 站在村口,青梵问道,“村里人认识师父?” “恩,都是山里长大的人家,虽然十年过去,见到了竟都还认得我。”握住了青梵的手,柳衍微笑道,“以后梵儿到山村走动,只要说是住在栎树林里的柳大夫的徒弟就好。” 闻言青梵不由一凛,多日的思考一时一起涌上心头:如果真是有特殊原因不能与人接触,那为什么还要……凝视着柳衍:“师父?” 看着他不赞同的颜色,柳衍轻轻地摇了摇头。“梵儿,隐居,不表示我们要与所有人隔绝。再说村里人老实,对人真心,比起外面是简单地多了。” “可是,他们也会闯到谷中吧?” “迷雾森林是他们从小的禁忌,村里人不会擅自闯入的。”柳衍笑了一笑,“何况谷口还有我布下的迷阵,他们进不来。” 青梵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却被一阵喧嚣和急急奔来的壮汉打断了:“是柳大夫!柳大夫救命!” 柳衍一怔,随即道:“大牛?出什么事情了?”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他急忙赶上前去。青梵人小体灵,挤到人群前面,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猎户满身是血地躺在用树枝简单扎成的担架上,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淋漓的大腿上看得出是野兽利爪的抓痕,大腿肌肉被生生地抓去了一块,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一边快速地为那猎户处理伤口,柳衍皱着眉头:“是虎。”这句本是疑问,他用的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叫大牛的高壮猎户喘着粗气道:“已经是第五个被那畜生伤着的了。”顿了一顿,“是这样,半个月前李老大的儿子上山打柴,摸到了一只小虎便偷偷抱回了村子养在家里。那母虎倒也知事,叼了獐子之类的想是来赎。不晓得那小虎性子拗,被抱回来后竟是不吃不喝,生生地饿死在村里。李老大没法,只好将死虎放在村口。那母虎在村外号了一夜走了,谁晓得之后村里的牛羊猪狗一头接一头地被咬死,最后连黑子院里玩耍的儿子也被拖出去吃了肚肠……村里人商议着要打它,可几天下来连黑子死了三个年轻人,今天一起上山的铁柱竟也叫那畜生给——” 点了点头,对上周围紧张而哀戚的目光,柳衍突然吃了一惊,“大牛,那虎是林子里的?” 大牛顿时“啊”了一声,而周围村人皆是倒抽冷气。 柳衍眉头骤然拧紧,突然一手抄起青梵,身子如箭一般径射出屋。 ※ “师父,真要杀那母虎?”被柳衍提着在密林里穿行,青梵轻声问道。 “无论如何都要把村人从林子里带出来,而且一定要在日落前。这烟雾一入夜就成瘴气,他们是决计挨不过去的。” “可这事是村里人的错。小虎本来就不是可以由人来养的,护子的母虎性子最是残忍。师父不是说他们都是在这林子里长大的吗?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想到这样的后果?” “梵儿,这就是人心最大的弱点。宁愿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失误造成的恶果。而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往往会以再犯千百个错误作为代价。”柳衍的声音里有一丝莫名的苦涩,“可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师父告诉青梵众生平等。”青梵的声音异常平静。“师父只是心肠太软,所以没办法不管罢了。” 对于青梵这样的孩子,原本就不该在这种事情上争论。柳衍苦笑一下:“好了梵儿,我想我们已经看到虎穴了。” 说着,他带着青梵稳稳停下。 “母虎不在。”匆匆检查一遍,柳衍略舒一口气,但脸色随即沉重起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希望一切还赶得及。” “师父,有声音。”青梵突然停下脚步,向石穴深处的枯叶堆走去。 “梵儿小心——” 柳衍一句话没说完,青梵已经俯身抱起一物,“好像是只小猫,师父……” ※ 看看倒在尘埃的黄黑条纹的庞然大物,再看看怀里灰灰白白的“小猫”,青梵无奈地苦笑起来。 是因为生为“白子”,所以不被母亲承认以至于差点被饿死吗? 这只幼虎应该是那只已经饿死的幼虎的兄弟。一胎生下两只小虎,母虎的负担相对要重得多,而其中一只竟是变异了的“白子”,母虎拒绝承认喂养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曾经在生物课上学到有关生物白化的知识,青梵不禁微微撇唇。 白虎,虽然罕见,但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只幼虎虽然因为饥饿身体虚弱,但自己可不认为它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地,青梵将柳衍给自己的羊奶端到了幼虎嘴边——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周围村人心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柳衍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敛起了笑容。 刹那的震惊过去后,一种几乎可以用“悲哀”来形容的、带着深深怜悯的表情浮上了柳衍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念电转,头脑中一时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青梵身边,不露声色地将青梵和他怀中的幼虎护在自己身侧,这才柔声道:“梵儿,我们要回家了。” 青梵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与他目光相接:“好的,师父。” 柳衍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兀自震惊的村人。“虎患已除,希望大家不要再这样轻率地进入林子了。”一边向支撑左臂的大牛点了点头,“照顾好受伤的人,草药的用法我已经教给了李大娘,三副下去就能好得差不多了。至于那头死虎……”他沉吟片刻才道,“到镇上去卖了,换两个钱给黑子娘度日吧。”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话会有任何不被严格履行的可能。身为唯一一个时常到村里走动的大夫,他的话本来就有十分的分量;何况他是“住在林子里的人”,又以一人之力击毙了十来个猎户都不能制服的母虎,现在自己在村人们的眼里,一定是相当可怕了吧? 轻叹一口气,不去看那些惶恐而敬畏的延伸,柳衍揽住青梵,身形一起,身影已经消失在村人的视线外。 第6章 ※ “笨蛋,没见过这么笨的猫!居然连嘴巴都不擦干净就往人家身上蹭……” 武——武—— “笨猫!那是竹子不是树,又不是猴子……” 武——武—— “混蛋!居然敢淋我一身水!有种你别跑……” 武——武—— 抬起眼看向窗外,不意外地发现闹乏了的一人一虎和往日一样窝在溪边青皮石上晒太阳,柳衍不禁轻轻地扬起嘴角。 让青梵收养白虎这个决定是对的。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知道青梵绝不是普通的孩子。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艰苦却一意支撑的骄傲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即使在谷中他表现得乖巧温顺而不失活泼,但自己却知道那只是这个深沉如海的孩子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具。柳衍知道自己在期待那张属于他年龄的天真笑颜,而那被母兽抛弃了的白虎,正是那把解放他压抑已久的孩童天性的钥匙。 不过……柳衍走出屋子,微笑着接过一人一虎“热情”的“招呼”,顺手将青梵发间两片竹叶拂去,“梵儿,不给白虎起个名字么?”每天听着他“笨蛋”、“笨蛋”地叫,虽然好笑,但究竟不符合自己一向的审美习惯。 青梵歪过头:“起名字?我最怕的就是给人起名字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然后一人一虎大眼小眼对了个正着,“笨蛋!瞪着我干什么!在帮你想名字哪!也不知道给个建议……每天吃饱就玩玩累就睡睡醒又吃,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儿了……” 见青梵一双手不客气地在老虎头上“肆虐过境”,配合着那不时两声“武——武——”,显然又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柳衍笑着轻咳了两声,索性负起手看他们能够玩到几时。 “白虎、白虎……你这哪里还有虎样儿啊?哪只虎是像你这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膘肥体壮的?又瘦又精干的虎才是万兽之王哪!看看你,整个一只肉球……”青梵突然顿住了,“肉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肉球,小名小球!” 见青梵兴高采烈的模样,柳衍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肉球肉球,万兽之王的神兽白虎被起了这么个名字,如果它能够说话的话,也许会大哭一场吧?只是对于这只自幼被弃的幼虎而言,青梵已经成为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吧?如果真如星相占卜里所说名字可以冲淡命运的悲伤,快乐的“肉球”又何尝不是天地间最美的名字呢? 看着又玩成一团的一人一虎,柳衍深深地笑了。 这样的生活,足够快乐,足够幸福。 第四章-起坐有竹波 “笨球,你究竟还是不是老虎——” 怒斥的话语因为其中犹自带着童音气势减弱了几分,林间的禽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喧嚣而自顾自睡着午觉。远处群山连绵,松海传来涛声阵阵,而处于谷底盆地清涧上游的竹屋边,一个灰衣男孩正与一只身长逾丈的巨大白虎对峙。 一身淡黑色条纹的白虎死死瞪视着面前已剑相对的男孩。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却是璨若黑耀深如大海,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稳成熟。灰色的衣袍用的是最普通的土布,却做得相当精致,完美地贴合着男孩尚未成熟却十分结实的身子。腰间束带当风,手中竹剑斜指,虽然年纪不大,男孩的气势已然逼人。 突然白虎一个纵跃,径直扑向男孩;眼见两只巨大而锋利的前爪将碰到男孩肩膀,却见男孩身子一沉,脚下轻点,竟是于间不容发之际滑到白虎侧面。白虎不待回身,钢鞭一般的长尾已向男孩卷去;男孩足尖一点,身子陡然拔高,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竹剑已然指向回身向对的白虎咽喉。那白虎身形虽极巨大,动作却是异常轻灵,见机也快,就地一滚已避开剑锋,随即立定了身子,再次与男孩成对峙之势。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男孩竹剑下垂,与白虎一起迎向鼓掌缓步而来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神态儒雅温文,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虽然粗衣常服,但一身清隽高华的气度仿若仙宫之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目光是温柔而带笑的,满意之中更有三分骄傲。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扶上男孩肩头,他微笑道:“梵儿,这一招凤舞九天做得相当不错。” 男孩笑了一笑,随即低垂下眉眼,似乎带着几分羞涩。而那头白虎此刻也凑近二人,巨大的身子在两人身上轻轻磨蹭。 青衣男子自然是柳衍,西云大陆道门掌教至尊青阳子,而男孩自然是他两年前所收的徒儿、隐去了君无痕之名的柳青梵。拥有着和自身外形全然不称名字的巨大白虎则是因生为“白子”而遭母兽遗弃的幼兽,被青梵抱养长大,一年之间一人一虎已成密友,几乎是形影不离。山谷被群山和迷雾森林包围人迹不至,二人一虎的生活过得安静而悠然。 当着柳衍的面又完整地演了一回剑法,青梵这才收好竹剑。刚要起步,突然转身叫道。“师父。” “什么事,梵儿?”柳衍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小徒。这孩子天赋奇才又勤奋坚韧,年纪虽小胸中却极有经纬。或许是君氏遗孤的不凡身世加深了他沉稳深邃的性格,外人面前淡漠无波的表情能够轻易遮掩一切心事。但对自己而言,青梵却更应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每一次孩童天性流露都会令他欣喜不已。此刻见他带着渴盼的目光,柳衍不由更加放松了口吻。 “师父,我想和小球上山一趟。” 柳衍凝视着他。 “快入冬了,徒儿想再收些果品蘑菇并猎些野物回来。”隐居山林冬天总是最难挨的季节,事先的准备乃是生存之本。所以从秋季起大量的猎物要开始腌制或风干起来,而吃不完的干菌也会用于出卖以换回盐米之类的必需品。 柳衍微微一笑:“我们储藏的食物足以吃到明年春天了。”他记得这个徒儿总以填满藏物石穴为己任。 青梵摇了摇头:“绝对不够……因为肉球太会吃了。” 看着低吼以示抗议的白虎,柳衍不禁失笑。“也对,那就去吧。要多玩几日也可以,但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两年来他早将山谷各处玩遍,近几处的山头也已经相当熟悉,加上武功已有小成,又有白虎在一边保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何况青梵从来就十分有主张,无论想做什么事先都会做好计划准备,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完全地信任他的。想了一想,“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 柳衍点了点头:“记得带上铁蝉哨,真的有什么事情,不要逞强。” ※ 幽深的山涧边生着一堆火,巨大的白虎舒适地卧在火堆边,凝视着正忙着翻动叉架的男孩。 好笑地瞥了白虎一眼,青梵随手将一条烤鱼丢到它面前。“真是的,你是虎哪!怎么就喜欢跟我抢熟食吃?”在烤鱼身上抹上一层野蜂蜜,再翻转两次,“还是我的手艺太好,好得不只师父会贪嘴,连你也挡不住?” 自入谷后发现青梵绝佳的手艺,柳衍便让出了掌勺之职。习惯了物质生活的享受,相对于柳衍的随和口味青梵在这一点上远为苛刻,时时找各种机会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山谷中各式食材不可谓不丰,青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涧中为过冬积聚大量脂肪而养得又肥又嫩的白鱼,正是此一时节最美之物。 嗅一嗅,然后满意地咬下一大口。人说熟能生巧,但在烹调一道上青梵却拥有着纯粹的天赋,没有各种称手的炊具调料依然能够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来到山谷后他便学着照顾自己,加上两年来的锻炼,他已经习惯了山中的生活。 采集和捕猎是青梵每日的功课。青梵翻遍了山谷可吃的每一种野菜和菌类,也以极快的速度熟悉山林中各种可以入药的植物。柳衍所教的武技灵活地用在了追踪捕猎之中,而结合了多种机关技术制作出来的各式精巧陷阱几乎总是满获。不过,陷阱的数量和分布都被严格地控制着——出身道门的柳衍虽不禁杀生,但青梵也不喜欢浪费。 青梵知道,山谷中生活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锻炼。技艺只有融会于实践才可能真正发挥它的效用,只是强逼着自己用最快的方式独立虽是自己的选择,却并非柳衍的所愿。两年的朝夕相处,柳衍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个如朗月一般的男子是爱护但更尊重着自己的,这比任何的事情都更能令青梵感到喜悦。 不过,不喜欢和人交往太深的心理却是根深蒂固地埋在头脑里了。纵然看得出柳衍眼中的真诚无欺,也知道他是毫无保留地在教导自己关怀自己,但对于柳衍始终近乎隐忍的心思,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微微的隔膜。青梵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有些可笑而无奈,自己的内心终究不是柳衍眼中的孩童,柳衍却不会明白自己偶然暴露的稚气和童心当中包含着多少真真假假。 但,无论如何,山中只有两个人的绝对事实已经先一步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活。何况,那场大火后,柳衍已经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 轻轻拍了拍乖巧地卧在一边的白虎,青梵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至少在这一刻,应该好好享受这上天赋予的、完全不同的生命。 第7章 ※ 一口袋各类蘑菇、一口袋各色野菜、一口袋各种山果,十来只野兔雉鸡、两只獐子、一只野猪、五条小臂粗的蟒蛇,以及一小口袋师父急需的珍贵药材——青梵满意地清点着自己十二天以来的收获。 检查了所有的机关,并一个不落地撤去,冬天自己上山的机会不多,那些误落陷阱的动物死得就不值了;找河边平滑的大石,将蘑菇和野菜铺开晾晒,一来方便保存,二来也减轻重量减少体积。打到的野物用坚韧的藤条穿好,得等回到竹屋才能一一处理——快入冬了,虽然猎物的数量不算少,但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捕猎的困难。而意外满意的要算药材收获了:无意间发现山壁罅缝,钻出后却发现别有洞天,大片看着淡金色小花的蔓草竟给人“壮观”之感,而其中杂长的不少味草药正是师父的笔记中记录所需。不过,最让青梵兴奋的是他发现那开着淡金小花的蔓草味美绝伦,满满地采了两大包才满意而归,回程沿途上更做下记号好再次取用。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够看见谷底的竹屋了,青梵突然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的冲动:师父会听见吗?如果听见了会来迎接自己吗?看一眼悠闲地摇晃着尾巴的白虎,嘴角不禁扬起微笑。 但,白虎突然收敛起悠闲的姿态,紧张的感觉顿时笼罩青梵全身。迅速靠近白虎,一边伸手握住腰间师父定要自己带上的护身短剑,青梵静下心来,缓缓调整了呼吸。 看清黑影的一刹那,青梵感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是一头异常高大的黑熊。 熊是冬眠的动物,入冬前都将自己吃得圆圆滚滚,这样才好一觉挨过漫长的严冬。但这一头却并不丰臃,甚至显得有些消瘦。青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小而精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贪婪凶光,在它一步步接近自己晾开的猎物时益发强烈。 熊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之一。而一头急于为冬眠储存能量的熊可以称得上是最凶残最危险的野兽。 尤其这一只异常地巨大。 手,把剑握得更紧。 ※ 青梵就要回来了吧? 亲手为他铺好厚实的棕垫,再换上新晒的棉被,柳衍静静地对自己微笑。 虽然知道以青梵的内功已经不再畏惧谷内冬日的寒冷,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准备好温暖的一切。就像明知道以他的聪明伶俐不会遇到危险,但还是会为出门在外的孩子感到担心一样——这样的矛盾,大约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吧? 聪明好学、沉稳冷静、刚毅坚韧、礼貌温文……任何父母如果能有像青梵这样的孩子,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宠爱。可讽刺的是,他的生身父母竟从没有将一点点的目光分到他的身上。 而像自己这样近乎无用之人,却得到了他的亲近和喜爱。 那孩子是个冷情的人,不喜欢和人亲近,严守心防的谨慎甚至更胜于那些权谋场中的高人。但是,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总会不自觉地追求关怀和温暖。一点小小的关怀便足以让他感动许久,而这份感激的心情却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他是那样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每一点小小的变化,更何况是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他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最好的礼物,最珍贵的孩子。 随手翻开书桌上的书,自己手抄的字行里有他奇巧而精辟的夹注。柳衍微笑了:真是天才!等他回来,一定要将《璇玑谱》好好地讲给他。也许,那百年无解的战局会在这个孩子手里轻松解开…… 突然一阵心悸。 柳衍怔住了。 什么声音! 像是——熊! 哨声! 铁蝉哨! 青梵! 青色的身影箭一般射出了窗户。 ※ 将灰色的小小身子揽进怀里,柳衍这才发现自己几乎一直屏住了呼吸。 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两年武功的荒废——从来没有像那样没有把握,只怕出手稍慢而让心爱的孩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看到那张一向沉稳成熟的脸,竟流露出那样的惊恐和无措,在那一刻真的痛恨自己对他的过分信任和放纵——无论怎样的天赋奇才,他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 “没事了、没事了……师父就在这里,梵儿跟师父回家了……” 感觉怀中的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柳衍低头凝视着青梵沾染血迹的脸。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梵儿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半晌,青梵才轻轻开口道:“师父……” 紧紧将他搂进怀里:“梵儿!” “熊……死了?” “是的,它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还是师父最厉害……” “梵儿!” “真的害怕,剑太短也太小了,杀不了它……” “下次师父一定给梵儿最好的剑。” “啊!小球呢?它还好吗?” 听到孩子急切的声音,看了累瘫在一边的白虎,柳衍微微地笑了:“它没事,只是累坏了。” “多亏了小球呢……要没有它,真的见不到师父了……” “回去一定好好奖励它。梵儿现在有力气吗?”但不等他回答,柳衍已经将青梵一把抱起,“好了,我们回家了。” ※ “不——” 柳衍心疼地看着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青梵,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到了怀中。 三天了,竟是没睡过一个好觉。 平日只看到了他的沉稳早熟,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独立坚强,骄傲得让人心痛,遇到那样的惊吓竟还是不肯让自己陪他过夜。每天晚上将惊醒的青梵搂入怀里,柳衍都满是感叹。 是自己这个师父的失职吧。 “师父……”朦胧半醒的青梵本能地靠近身边的温暖。“青梵没用,居然还会感到害怕。” “不,梵儿是最勇敢的,能够独力面对一头大熊。” “白天可以忘掉,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好像控制不住了……明明都是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会这么害怕呢?师父就不怕的……” 听得出孩子因为控制不了恐惧而产生的烦躁,但更惊讶于令青梵烦恼的不是恐惧而是无法控制恐惧这一心情。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孩子大约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吧?轻轻将他在怀里抱得更舒服一些,柳衍柔声道:“不,梵儿,师父很害怕,非常害怕。师父害怕失去青梵,根本无法想象要是晚到一步失去你的情景——我还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 青梵更深地偎进他怀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暖和……不过师父,告诉你一件事,我觉得那头熊比你还害怕……” 柳衍微怔一下,随即闷笑得胸口隆隆起伏。“傻瓜……”为了保护自己小兽,任何母兽都可以展露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那是最强大的保护欲望,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自己所守护东西的力量。动物的感觉天生比人敏感,那个时候即使残暴如黑熊也无法忽视自己的惊恐和悲伤。保护小兽的母兽啊……柳衍轻笑起来,伸手拉过床上的熊皮将孩子妥帖地包裹严密,然后轻手轻脚躺进青梵的被窝,不顾孩子惊愕的瞪视,搂过那小小的身子安详地闭上眼。 “睡吧。” 愿你,从现在起,一夜好梦。 第五章-林可几重碧 看一眼窗外明亮的天色,再看一眼屋中的床铺,柳衍不由微微地好笑。 该说这孩子傻还是笨? 见他似乎打定主意装睡到底,柳衍再也忍不住,好笑地将被窝一把掀开,不意外地看到青梵难得的羞赧表情。或者是因为初醒未醒,或许是因为被捂得太久,满面红晕的青梵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竟是分外地可爱。 哐啷一声,一张竹椅被带翻在地,柳衍有些无奈地看着青梵红着脸直窜出屋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这孩子啊…… 呵呵轻笑着整理好屋子,柳衍这才向屋前山涧走去。 后仰、挺腰、运劲、出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长枝头上已然穿过两尾鲜活的白鱼,在初冬明净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闪亮。好!这一招“鸿飞天外”又被他练成了,柳衍不由微笑一下,但随即想起道门武功被如此滥用,只怕历代祖师会被两个不肖的徒子徒孙气活了…… 有了青梵后,自己竟也是轻松活泼起来。 “武——武——”白虎巨大的身子轻轻蹭着他,柳衍微笑着抚了抚它的头。“小球。”若非白虎,也没有了今天的和平和美丽。 “师父!”青梵转身,脸上兀自带着闪亮的水珠。 柳衍点了点头,在涧边青石上轻轻坐下。看着他熟练地生火烤鱼,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酱料抹在鱼身上调味,柳衍不由微笑了。安抚一会儿有些激动的白虎,回头看到青梵手中用来压制鱼腥味的野菜时,柳衍猛然呆住了。 “梵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奇怪于柳衍不同寻常的激动声调,青梵愣了一下,这才扬起手:“师父是说这种野草?是这一次在山壁罅缝后找到的,长得满山遍野,明明秋末了花还开得极盛,不过味道倒是很鲜。”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青梵不由有些担心,“师父……有毒吗?” 柳衍顿时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兀自一头雾水的青梵。“梵儿,你说……你说你把它当成野菜?” 青梵点了点头。 柳衍微笑了一下:“波旬金盏,虽不至于起死回生,但只有一息尚存便是有回天之力的救命良药。 第8章 但是真正的波旬金盏生长在何处却一直是个谜,极其稀少难得,就是为师也只在你师祖的药案中见过关于它的描述。”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轻笑,“没想到真的见到的时候,西云大陆万金难求的波旬金盏竟被你当成野菜一般大吃大嚼。” 看着青梵难得呆愣的表情,柳衍又是一阵好笑。“不过根据医书上记载,这波旬金盏虽是难得的珍贵草药,却必须经过加工炮制才能发挥功效。像你这般吃法,大约也真的只有饱腹充饥这一项作用了。”轻轻笑着拿过他手上的烤鱼,细心地挑去鱼刺再递到他手里。“不过梵儿也太大胆,幸好这波旬金盏生食无毒,要不然可就真的糟了。以后记得了么?” 青梵这才回过神来,懊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是的,师父。” “好了,吃了就是吃了,这样天生的奇物,大约也只有梵儿才能有缘碰到。”柳衍笑着抓住他犹自折磨着头发的手。“梵儿也说它的味道很鲜美,不是吗?” “师父,其实……这个,我采了两大包……” ※ 青梵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自己的贪嘴。 波旬金盏,西云大陆最珍贵的草药,被自己当成野菜大吃大嚼不说,还因为一时贪吃而采回了两大包。结果整整一个冬天自己被师父当成试药的药人,不但每天早晚都要灌进一大碗黑乎乎苦哈哈的药汁,八五八书房每隔三天还要泡在混合了各种草药的药水里三个时辰。内力深厚又服食了波旬金盏的柳衍自然可以百毒不侵,但内力仅是小成的自己要达到同样效果就是真正的“苦不堪言”了。 “这是最后一济汤药了吧,师父?” 早晨一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药碗,青梵不自觉地往熊皮被窝里缩去。突然怀念起以前那些小小的胶囊丸药,和水一吞就结束,哪里需要受如此苦楚;要知道他虽不畏吃药,但那汤剂真的不是普通的苦…… 柳衍好笑地将他从被窝里抓出来——这个冬天他充分领教了青梵一直潜藏的赖床和逃避功夫,早已练得驾轻就熟。“好了好了,最后一剂,喝了就再不抓你灌药。” 青梵猛闭双眼一口灌下后便抬脚下床,柳衍一把抓住了他,“等会儿才能喝水喝茶——” 青梵顿时皱起了一张脸:“师父……” 柳衍微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只晶莹小瓶,瓶里蜜黄色的液体此刻在青梵看来尤胜琼浆玉液。“是野蜂蜜!”青梵欢呼一声,跳起来一把抢过倒在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果然还是师父对我最好……” 柳衍微带无奈似的笑了,提醒道:“青梵,该去练功了。” “嗯!” 见他一蹦三跳出了屋,柳衍含笑着开始整理床铺。床上是一张完整的熊皮,正是那头黑熊将师徒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青梵在自己面前再不刻意掩饰孩童天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成了一桩好事。冬天大雪封山,两人便主要在屋里看书讲学修习内功,两个月来倍觉亲近。而自己也更多地发现青梵这孩子绝异于常人的思考,而他在兵书战策上表现出来的天分更让自己惊讶万分。 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可以在两个月内将《璇玑谱》最后两章三十六局残局棋谱尽数破去。那“珍珑”棋局暗藏兵家玄奥,传说参透者可成绝代名将,两百年来为难了无数沙场老将。后来棋谱渐渐流传,无数纹秤高人为之心摇而希图一试。可是文人学士或许可以醉心黑白之间,但到底难有沙场纵横吞吐日月的心胸,是以自问世以来竟未曾听说有人可以破解。谁知本在研读前篇战策的青梵无意间翻到棋谱,一看之下竟是兴致勃勃地找出自己久未触碰的棋盘——柳衍知道,两百年前的西云军神风亦文,终于有他的传人了。 只是破解这些棋局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梵自己还不知道。 听到屋外一人一虎欢闹的声音,柳衍微笑了。 这样也好,一个才满八岁的孩子,不应该背上如此沉重的负担。 即使是天命之人,也是一样! 第六章-天是无限高 “燕思草,味甘微苦,微温,气味颇厚,阳中微阴,气虚血虚俱能补,是非常难得的药材。”看着柳衍手中青褐色的植物,青梵迅速地背出医书上相关的记录。 柳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医术是青梵学得最辛苦的一项,但极其用心,很得柳衍喜欢。不过柳衍不知道的是,青梵实际是在不断地将西云大陆的草药与自己所知相联系对比——这燕思草就与人参药性极为相似,为了不将两者混淆,青梵要花的时间自然比常人要多得多了。 师徒两人此刻身在谷后群山中绝壁之上。自入冬前青梵遇熊之后,柳衍实在无法放心地让青梵一人入山采药。青梵虽然乖顺懂事,但在这一点上态度却很是强硬。柳衍拗不过爱徒,索性一同入山,沿途顺便为他讲解各种草木药性用途。青梵本是聪明伶俐一点便透,此时得他实物指点进步更是迅速。 看着如削的绝壁,青梵微微有些心惊。这样的地方小球自然上不来,难怪师父不肯放自己独自来此。感觉到徒儿不自觉的紧张,柳衍伸手将他的手握住。 青梵笑了一笑,但心神随即被空中几声长鸣吸引。“师父?” “是岩鹰。”柳衍握住他的手,“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是一对夫妇在告别自己的孩子。” 青梵不由大感兴趣:“师父听得懂?” 柳衍微笑一下,抬头向岩壁看一眼,“抓稳了!”话音未落,已带着青梵直直向上拔身而起,顺手抽出腰间软索,一点一带,几个纵跃后两人稳稳落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哪,看,青梵!” 耳边传来异常清晰的啾啾鸣声,青梵全身都兴奋起来,定睛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右前方三丈处有一巨大的鹰巢,巢里有一只白色小鹰。小鹰的眼睛尚未睁开,毛绒绒的甚是可爱。 “岩鹰是西云大陆最大最强健的鸟儿,也是唯一一种人类无法驯服的鸟。它的亲属如金翅鹰、苍鹰、金雕等都可能沦为人类的奴隶,但岩鹰却是天空的霸主。我曾经见人捉来岩鹰的雏鸟试图驯养,雏鸟不吃不喝便硬塞食水,但七天后还是抑郁而死。那是些最骄傲的鸟儿啊……” 他声音中的感伤被青梵刻意忽视了。 “师父,那对大鹰去觅食了吗?” “是啊——梵儿快看,有一只小鸟正在孵化呢。” 鹰巢里,一只小鸟正艰难地顶开蛋壳。虽然兴奋无地,青梵还是屏息凝神,牢牢盯着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幕。曾经看过化蛹为蝶的全过程,良久等待后双翅展开那一刻的美丽让青梵深深震撼。雏鸟孵化的过程还是第一次见,青梵只看得目不转睛。 雏鸟终于完全破壳而出,红色的身子乳毛稀稀落落,湿巴巴地沾在身上,相对于一边它毛绒绒的兄长是难看地多了。“真是辛苦的过程。”青梵轻声说道,“它一定会长得像它的爸爸妈妈一样漂亮!” “其实,能不能长大还很难说。” 柳衍声音中急切的忧伤让青梵呆了一呆,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师父……” “那只小鹰……” 青梵猛然领悟,惊得瞪视柳衍:“师父!” 柳衍点了点头,神情已变得异常严肃。初时的兴奋早已消失不见,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无论如何,他不想让青梵看到如此残忍的一幕。 “物尽天择,适者生存。” 惊讶地听到青梵平静的声音,柳衍低下头凝视他虽然不忍却保持沉静的黑色眼睛。“青梵?” “岩鹰一胎应该是产两枚卵吧。本来就是为了保证至少有一只存活下来延续种族,每一只都有出壳后就将非食物的一切推下巢的天性。两只都活下来的话,食物难以满足,那样父母的责任就太过巨大了。”虽然声音平静,但青梵还是心酸不已。“师父,我们走吧。” 柳衍搂住他,却不动,也不说话。 巢中白色的幼鹰正努力地将刚孵化的雏鸟推向巢的边缘。雏鸟的叫声十分微弱,在山风呼啸却显得异常清晰。而幼鹰却毫不犹豫地进行着它的工作——对于这样的猛禽而言,这本是残忍生存竞争之路上的第一步。雏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情势,但无奈体力远为不及。身子一点点被推到巢边,幼鹰只要再加一把力,它便会掉落深不见底的绝谷。 青梵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嘎”的一声,青梵知道幼鹰的目的已然达成。 “反而,睁开眼吧。”耳边传来柳衍温和而语带安抚的声音,青梵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被自己所见骇了一大跳—— 柳衍掌中,正托着那只雏鹰。 ※ 竹屋前,青梵正捧着那只雏鹰发呆。 收养小球并不太麻烦,虽然小球是稀罕的白虎,但把它当成一只体型比较巨大的猫青梵就完全没有了顾虑。教会白虎捕猎等生存技巧远比自己想象的简单,青梵对自己还是有十足信心的。 因为天生的雏鸟反应,青梵认命地接受了幼鹰将自己视为父母的事实。 托这只鹰的福,柳衍倒是放开了对他的禁制。青梵相当高兴地每隔两天就带着白虎上到绝壁去偷看岩鹰夫妇如何照顾幼鹰,柳衍无奈之下只得将一身绝世轻功挑拣了不费太多内力的部分教给他防身应急。“事急从权,也只能这样了。”柳衍严厉的语气中隐藏着几不可查的宠溺,“但这一阵过去后一定要把内功练扎实。” 从来不知道幼鹰竟长得如此之快,原本一只手就可以将它托起,现在得用双手才捧得住它。 第9章 一身白色绒毛已经渐渐褪去,浑身长满了漂亮的苍褐色羽毛。只是,青梵怀疑地看着长得圆圆滚滚的幼鹰——这家伙到底是鹰还是鸡? 这正是最令青梵头痛的问题。 因为他不会飞。 幼小动物天性善于模仿,所以父母对他们的影响极为巨大。所谓言传身教,其实就是一种基于模仿的条件反射。虽然知道飞行是鸟类的天性,但是,在这样从来没有任何示范的情况下…… 如果直接将它从崖壁边扔下去,这肥肥笨笨的家伙会不会真的一头摔死? 或者他应该去做一副翅膀? 柳衍从屋里出来喊青梵开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青梵和苍羽“深情对视”的模样。 苍羽是柳衍为那只岩鹰起的名字。那几天见青梵对起名之事不胜烦扰,又有“肉球”这样的名字作为前车之鉴,柳衍索性自己为它命名。不过梵儿似乎更喜欢叫它的小名阿苍,而苍羽似乎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怎么了,青梵?” “师父,我可以教小球如何捕猎,可我实在没办法教阿苍怎么飞啊!” 看着孩子那张垮下的脸,柳衍不由微微好笑:“梵儿,它是岩鹰,到时候总会飞的。” “可是那绝壁上的小鹰三天前就已经开始会飞了!” 原来如此!柳衍恍然,露出一个温和宽慰的笑容道:“苍羽可要比那只晚出壳好几天呢,而且它的飞羽也没完全长好。” “会不会是我们太宠它了?它不会飞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的缘故?” 这孩子……又在钻牛角尖了。柳衍微笑一下,其实无论对白虎小球还是对岩鹰苍羽,青梵都是极其喜爱乃至珍视的。但最让自己惊讶的是他虽然极爱这些生灵,却从来没有过分溺爱,更注重不隐没它们的本性——教白虎捕猎、教岩鹰飞行这样的事情,也许只有青梵才会想到吧? “梵儿,你可以试着先将苍羽放到不高的树枝上——” 见青梵一脸恍然兴奋地又蹦又跳的模样,柳衍不由失笑。看来接下来的几天,苍羽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招呼了在一边懒懒享受夕阳的白虎,二人一虎一鹰一齐向竹屋走去。 晚饭后,青梵在灯下安静地读书,白虎静静地卧在他脚边,岩鹰在桌椅间跳上跳下——这样安宁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一样。 但,生为虎,总会呼啸山林,生为鹰,总会搏击长空。 只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心爱的孩子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 第七章-只影蹑空去 噶—— 一声鹰鸣划破山林的寂静。 武—— 随之一声虎啸使山林震竦。 竹帘掀起,风铃响动处跃出一名灰衣少年。平凡的面容因一双异常明亮的黑色眼睛而顿生光彩,矫健的身姿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不凡的内家功底。 “青梵,等会儿!”一个青衣男子紧随着少年跃出屋外,一个提步已经赶到少年身边,“等一等,梵儿,为师和你一起去!” “师父,除了用迷迭草外还有什么方法使人不受林子里迷雾影响?”口中说话,少年身形掠动,速度竟不稍减。 柳衍苦笑一下:不过片刻,青梵已经说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疑问。是啊,迷雾森林的迷雾有着极强的迷幻效力,对外人而言可谓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因为唯一可以抵御迷雾的迷迭草只生长在森林深出群山环抱的山谷之中。此刻竟然有人能够穿过迷雾森林进入自己所布的迷阵,也难怪梵儿起疑了。但,如果真是那样,便将是自己四年来始终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听声音应该是第二阵了,以这样的速度来看,来人的实力不会太弱——梵儿,要小心。” 青梵很快地回答道:“前三阵都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青梵应付得来。”虽然有迷雾森林这一天险,但为了以防万一,柳衍还是在谷口布下六座大阵,其效用变化青梵都是亲身体会过的。除了因为年纪关系内家修为尚嫌不够之外,以他的聪明才智和现在的功力应付前五阵都是绰绰有余。但青梵却不知这六阵融会了天文地理,五行奇门,更设置了无数精巧机关,常人连前两阵都绝难闯过。他自幼随柳衍居住谷中,虽然极尽聪明,但对外人武功能力的了解却实在太少。 柳衍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如果不懂奇门之术,寻常武人能到第二关就相当不错了。” 青梵皱了一下眉头,脚下步伐不停,一边撮唇做啸。啸声未歇,一只巨鹰已然飞掠至二人头顶,而前方白影一闪,巨大的白虎从林间飞跃而出,随即与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爱徒沉静眼眸里掩饰不住的兴奋,柳衍不禁轻叹一口气。 平静,终是要打破的。 是命运。 ※ 望着眼前迷茫一片,深陷阵式的男子深深苦笑。 迷雾森林,就像它隐居其间的主人一样,有一种令人不知不觉中迷失而沉溺的力量。只有迷迭草才可以暂时压制林间迷雾魅惑人心的力量,但是不识路径的自己不敢轻易地将所有的迷迭草一次用尽。那轻轻淡淡,似有还无的雾气可以让人怀疑周围所见的一切,却又着了魔一样跟着莫名的感觉随心乱走——甚至有人便是这样被活活累死。如果没有迷迭草……他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无知闯入者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森林渐疏,天空呈现,隐约的看见山谷的入口,正待欢喜,巨大而精巧的阵势却是严阵以待。 果然,山谷的主人,从来就不是轻易可以亲近的对象。 曾经在演武场上看到他挥洒用兵的神通,也见识过他谈笑中指点江山的壮阔,但还是没有想到,他的天才卓绝竟然已经到达如此程度。仅仅两阵,自己已经是心力交瘁;随之打开的第三阵,竟是突然有了一种绝望的解脱。 这样……也好。 见不到他,也就不需要用意志对抗无法违逆的命令;见不到他,不需要传达任何言语,就对得起自己的誓言,同时也没有辜负自己用性命追随效忠的君王。 为臣尽忠,对于任何足以轻易动摇主上心意、甚至造成其弱点的存在,都该竭尽一切方法除去。当年他的骤然离去竟造成无情君主失去王者的自持,和两个月前接到大神殿预言君王的再度失态,其中的含意,孟安心里再是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 那个人,对唯一君王影响力之强,无人能够想象。 随手劈开迎面撞来的巨木,同时转身跃起避开脚下突现的深坑,对自己心中下意识的欣喜和激赏,孟安忍不住叹气连连:贯通了兵书诡道的奇门遁甲,便是自己也无法拒绝巨大的诱惑。 才通天地,风华绝代……那个人,本来就是让人无法真正憎恨或是厌恶。 正如自己,若非为人臣下,永远不想与之为敌。 因为……敌不过啊! 不甘心地看着身陷的满地疮痍,孟安正要发力跃出所在半人深的土坑,突然虎啸和鹰鸣同时刺激到耳膜。 一个灰色的身影随之窜入他的视线。 孟安不禁悚然:传说中的神兽白虎、不可驯服的岩鹰,此刻,都安静地帖服于灰衣少年的身侧。 难道,大神殿的预言…… 难道,君上所猜测的果然就是……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的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天命者,是西云大陆不灭的神话,也是整个大陆所侍奉的至尊西蒙伊斯大神的预言。祈国的摩阳山是西斯神殿的所在,神殿的大祭司发出了两百年来的第一道声音。而祈国,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东炎、西陵、北洛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竟也随着预言同时向三国提交了国书:若得天命者,必应天臣服。 而眼前—— 白虎,玄鹰。 迷雾森林,青阳子。 看着那最后缓缓走来的青色身影,孟安不觉眼前一阵恍惚,随即深深拜倒。 “不肖弟子孟安,拜见掌教师叔!” 一道柔和圆润的力道将身子轻轻托起,耳边随即传来记忆中那个温和淳厚的声音。“孟安,你早已离开昊阳山,不必再用如此称呼。” 温文平和的声音,说出的却是自己从来不知的异常冷酷的话语。孟安顿时呆愣地看着他,却见柳衍轻轻叹气。“你变了,孟安。以前的你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见他兀自呆怔,柳衍淡淡一笑,随手携住青梵向谷内走去。 “既然都到了这里,那么……进来说话罢!” ※ 进入竹屋,处理好伤口,两人在桌边相对坐下,孟安依然无法抑制心中忐忑。 “那么,是摩阳山大神殿宣布了神谕?”柳衍的声音有着一丝淡淡的疲倦和无奈。 见他一如记忆中那般高华出尘,骄傲得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心事,孟安苦笑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现在各国君主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想西云大陆上少有不会联想到掌教的。” 柳衍微笑一下,目光随即转向了窗外。半晌,才静静说道:“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的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孟安,你也知道,这个神谕、这个预言由来已久。” 孟安沉默地点一点头。关于天命者的种种故事,在西云大陆原本是民众之间流传最广的传说。但只有真正精通天命算理、诚心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人才能稍微窥探神明注定的天命。 第10章 弹丸小地的祈国能够依靠着摩阳山大神殿立身至今,便是因为这个大陆对西斯大神不容怀疑的信奉尊崇,使得传说为西斯大神以及其他诸神行宫圣地的摩阳山不受任何国家威胁。而历代主持大神殿的最高祭司,就是要时时聆听大神的旨意,并将神谕传达给世人。数百年传承下来,这些不受国别限制的祭司无不深谐人世之道,对于大陆局势不到运数攸关绝不轻易开口。因此就算民间有其他术士推算出关于天命者的事情,这一次由大神殿亲自宣布神谕并传达诸国,其中“天命者”的意义也是完全不同的。 孟安非常清楚,这一道神谕宣布将引出多少惊天波澜。西云大陆东炎、西陵、北洛三强鼎立,边境时时交兵互有胜败的局面,天命者的出现对雄心勃勃的诸国王室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立于万世之帝前”,哪一个皇帝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而自己发誓效忠追随的主上,若非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思,又怎会轻易让自己寻到眼前之人? 突然感觉被目光凝视,孟安急急抬头,却见柳衍清雅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了然中淡淡自嘲的微笑。 “不错,青梵是天命者。”不在意孟安因为他干脆说破而显出的近乎惊惶的表情,柳衍静静说道。“没有人算得准天命者的命运,因为他们本身便是命运的使者。西云大陆上都知道,惟有真正的天命者才能与西斯大神心意相通,所以他们的意志也就是神的意志。所有人的前进,都只能遵循着他们的脚步。但是,”他突然绽放出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你以为风胥然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任人指示?” 听到如此只能用“肆无忌惮”形容的话语孟安心中猛的一惊,臂上处理好的伤口突然又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没有人可以代替天命者做出决定,但是,大神允许我们向天命者呈现自己的意志。” 柳衍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孟安不禁更是紧张,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左手手腕。张了张嘴,但未及说话眼神心思已然被随着屋外一声虎啸掀帘进屋的少年尽数吸引。 一身土布料子的灰衣,勉强可以算得上清秀干净的面孔,与寻常十来岁少年一般的身形,平心而论,少年是任谁看起来都会以为非常平凡的那一种。见到那双黑眸感受到自己目光,一瞥之间骤然闪出的威严与犀利……孟安忍不住暗暗称奇:自以为识人无数自以为阅历目力卓绝,这个时候却几乎就被那圆润纯熟的伪装欺瞒了自己的眼睛。 还有那道门绝学的卓绝身手,沉稳冷静的举止神情,真不愧是……道门柳青阳的弟子! 看到孟安表情神色,柳衍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望向青梵。“梵儿,过来。”声音竟是异常温柔。“梵儿,这是孟安。北洛大将军孟铭天的孙子,他也曾经在昊阳观学艺,现在是北洛禁军左督将军。”然后转向孟安,“这是我的独子,柳青梵。” ※ 听到“我的独子”四个字,青梵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脸上表情。 对于屋中这个擅闯山谷的雄伟男子,若说不好奇那是说谎。虽然随柳衍数年学武,孟安的武功不能让青梵感到任何实力上的威胁,但是恰恰是他武功中显露出来的绝非普通江湖侠客的武者气度,让他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军人”这个不同寻常的身份。谷口的迷阵与其说是奇门阵式,不如说就是缩小了规模的军阵,孟安在闯阵时表现出来的沉稳冷静更让人有一种万马千军指挥若定的感觉。无论是柳衍的反应还是自己的直觉,都告诉青梵此人来意必不寻常。只是并非孩童的他深知过分的好奇心只会带来麻烦,所以才在柳衍与他进屋叙话之际自动留在外面清理和修复谷口迷阵。 但是这一刻,青梵却是真正被迷惑了。看到柳衍唇边一抹几不可见的得色,眼底深处却在无奈中透露出异常的坚定,少年一双秀眉不由紧紧皱起。而侧目看到孟安脸上忽青忽白交叉变幻的种种颜色,像是受到了比自己更大的惊吓乃至打击,青梵心中更是惊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梵儿?” 柳衍平时只有在两人间气氛格外亲密之时才这么称呼,几年来随着自己年纪渐长日常多是直接叫自己的名字青梵。看一眼那双凝视着自己神色难以言喻的眼眸,青梵嘴角迅速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只是对孟大人的身份感到惊讶罢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转向孟安优雅地一躬身,“孟大人,青梵这里有礼了。” 动作流畅标准,带着自然而然的贵族式的典雅与矜持,仿佛这种见礼完全是一种习惯和本能。就连就在官场的孟安也忍不住暗自赞叹一声,一双眼睛下意识看向柳衍,脑中不禁回想起多年前承安京中年轻温雅的道门掌教倾倒四方的气度风采。 不是柳衍,又有谁能够教导出具有如此气度的少年! “梵儿,孟大人是受北洛皇帝风胥然之命,来请为父出谷的。梵儿以为如何?”柳衍的语气平静自然,就像是在征询今日晚饭菜色意见一般毫无波澜,而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的问话更是让孟安和柳青梵两人都吃了一惊。 青梵极快地笑了:“但凭父亲做主。” “你的命运由你决定,我的孩子。” 心中暗叹一声,青梵抬头,用最平静认真的语气道:“父亲,若是青梵厌倦了山外的风景,您是否会陪青梵回家?” 柳衍顿时微笑起来,竟是风华倾城。 “是的梵儿,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第八章-世上已变迁(上) 步上漫长的白玉阶梯,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万岁”声,青梵不由微微发笑。 无论到那个时代,只要有帝王的存在,就没有不希望自己“万岁”。 人,不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人类自己的创造,用以安抚孤独无助的心灵。而帝王,永远是是所有人中最孤独最寂寞的一族。孤寂百年已是人生不幸,为何帝王总是渴求那不切实际的万岁?权力的滋味真的如此甘美,甘美到可以让人放弃人间其他一切的欢乐? 意识到自己思绪的飞远,青梵不由暗骂自己。 他岂会不知,自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成为这个擎云宫瞩目的焦点。 一路上柳衍和孟安用最简洁的话语向自己说明了此行的原因目的。当了解到“天命者”这个屡次提及并被孟安反复强调的名词意味着什么的时候,青梵几乎忍不住要为这种“迷信”大喊大笑——便是当初以一介稚龄登上家主之位也没有到如此这般的离奇荒谬,以此刻自己一个十岁孩童的样貌居然便要肩负起什么“选择世间英主”的责任,无论怎么想都太过荒唐可笑。但是孟安眼中带着审视却不容置疑的敬畏,还有柳衍望向自己时流露出的无力无奈,都让自己明白,这一切,确是这个世界的信仰、这个世界的法则。 共同信奉着西蒙伊斯为唯一创世正神的西云大陆,处在列国林立而三强鼎足的战国局面。各国王室是创始神西斯大神手下诸神与人类留下的后代,因此在共尊西斯大神之外各国王室都有自己信奉的始祖神。而祈国摩阳山的西蒙伊斯大神殿则是整个西云大陆最高神殿,与各国王族侍奉的神殿、祭司共同构成这个世界的信仰。当大神殿的祭司向各国宣布了关于“天命者”的神谕预言,各国便开始动作频频。而北洛的君主胤轩帝风胥然敏锐地从“青阳”、“迷雾”几个词上确定了寻找的方向,并指派自己的心腹、禁军将领同时又是道门弟子的孟安前往迷雾森林中柳衍隐居的山谷。 所知的一切简单连缀,无须多想便可知道柳衍和北洛胤轩帝之间必然有着极为深厚的交情。青梵素知柳衍虽然骨子里骄傲无尘,然而为人却是温雅平和绝不失礼。单是他对一国之君“称名不尊”、而孟安虽显惊惶却无意纠正这一条,就足以说明这两人的过往绝不简单。 静静看着一路上隐约熟悉却印象模糊的景致,感觉到被紧紧握住的手上传来的力度和温暖,青梵突然明白了柳衍时时看向自己的目光蕴藏的深意。 果然……是这样。 马车停在巍峨的擎云宫宫门外,柳衍那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却让一颗原本平静的心陡然波涛翻腾。 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 收回了思绪,青梵静静站在柳衍身旁,抬起头,看向宝座之上。 北洛风氏第十代帝王,胤轩帝风胥然。 ※ 风胥然目光阴沉地看着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 似极平凡,但又极其不凡——这是孟安在秘报上对他的评价。以平凡无奇的容貌站在风华绝代的柳衍身侧而不显半点逊色,这样的少年,本身便蕴藏着极其不凡的气度风采。 那双全不同于孩子的眼睛,幽远得仿佛不可见底的大海,深邃得仿佛苍茫无尽的星空,偶尔一道光华闪过,便是流星骤然划破天际,令见者无不为之神驰目眩——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更不应该属于那样一个人的孩子——它太深沉,太悠远,太不可捉摸;那瞬间闪过的似喜非喜亦敬亦讽,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之心惊。 从那双眼睛便可以看出来,柳青梵绝不是个孩子。 但,聪明卓绝的柳衍,却将他完全视为普通的十岁孩童。从容地应答,耐心地介绍,细致地关怀,入微的保护……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擎云宫上下所有人:柳青梵,是柳衍、西云大陆的第一大教掌教最心爱之人。 第11章 对上那一双冷峻坚定不闪不避的眼睛,风胥然心中不禁苦笑。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这个平和仁慈济世救民的道门掌教柳真人,这个无论何时都宁静宽容超然出尘的柳衍柳青阳,十年的相知相投却湮灭在那一年漫天的血色里。帝王权座上一路走来沾染的无辜者的鲜血彻底毁去了两人之间情谊和信任,自己功成之日他终于留书出走。而这数年之后的重逢,明知“相见不如不见”的自己却又是为了与当初如出一辙的理由—— 或许,这就是王者的宿命。 目光一冷,脸上却浮现最为雍容大度的笑容。 真的只是……柳青梵吗? 朕等你很久了。 ※ 玉波亭上,一盘素点,两杯淡酒。 风胥然一身淡紫长袍,只在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云纹,显得异常风雅高华。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 柳衍一脸平和地在皇帝对面坐下,微微低垂的眉眼挡住所有惊诧与好奇的目光——这个擎云宫里,应该有很多人还记得自己,所以会显出那样的惊奇,那样的惶惑。只是,连自己也无法想象昔日须臾不离有如光影的两个人,四年的离别,重逢,竟会是如此平静。 微微抬起眼,轻声道:“梵儿,自己去花园玩玩吧。” 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是的,父亲。” 随后是风胥然四年未闻却异常熟悉的沉稳声音:“和苏,你跟去伺候着。梵儿,在宫里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风胥然不意外地从三双眼睛里看到同样的震动:和苏自小伺候自己一直跟到现在,作为皇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地位远非一般奴才下人可比。而自己和柳衍之间的所有事情,也许也只有和苏一人说得清楚。用那样温和宽纵的语气对待这个“柳衍独子”,还让和苏亲自跟去伺候,会让三人那样的惊讶也是十分正常的。不过,柳青梵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被人看穿的寒栗。 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风胥然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转向兀自带着温和微笑的柳衍。“现在,是时候了。” “那么,请皇上将要求柳衍前来的真实原因告诉柳衍。” 风胥然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去。“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儿子。” 果然是……意料中的冰冷。“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衍。我们都知道。”风胥然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得色,“他是……君家的孩子?” 柳衍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却不知是因为过分亲密的称呼还是因为君无痕身份的说破。但随即抬起头,直视着淡淡含笑的北洛君王。“他继承了我的姓氏,他是柳青梵,我唯一的儿子和徒弟。”顿了一顿,柳衍突然微笑了,“我想皇上应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吧?或者,这就是您找我来的目的?” 风胥然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天命者。” “我宁愿砸掉‘断天君’的招牌,也希望这一回是我把命盘看错了。” 道门掌教柳青阳,惊才绝艳,武功医术之外,星象占卜天命推演同样精深。风胥然闻言顿时一惊:“你没有做什么吧!” 柳衍却是微笑了:“我能做什么?”目光转向一片绚烂的红萝锦花墙,“我只想青梵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只想他可以像任何普通人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没有能力改变天地的运转,但我还是希望命运的脚步可以更慢一些。”他回过眼,凝视风胥然片刻,平静地说道,“而你,你已经是皇帝,是北洛的一国之主。” ※ 御花园里。 虽然柳衍教导过无数草药方面的知识,但终究不可能将天下植物识尽。青梵兴致勃勃地察看着花园里各种奇花异草,不时的发问让博杂伶俐如和苏者都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这个倍受皇帝垂青的少年,果然不愧是柳衍柳掌教的公子。看着青梵对无意间相遇的德贵人无可挑剔的礼仪应对,和苏不由暗暗点头。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在一旁伺候的宫人侍女眼里简直是一件奇迹—— “和总管。” “青梵公子叫我和苏就好。” “那边的园子可以进去吗?我看里面的花似乎开得很好。不过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应该回去的样子。让皇帝陛下和父亲等我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只有几枝花枝探出格子墙的冷清园子,和苏恭敬地回答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任公子游玩,公子不必担心。而且里面不大,应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难得有孩子能够拥有这样的自制,不过对那位骄傲的君王而言,应该是他玩得越久越好吧? 青梵微微一笑:“和苏,走了这么久,你累了么?” 和苏一怔,随即微笑道:“奴才不累。公子可是想休息了?” “和苏,我想一个人在那园子里走走。”他随即补充道,“恩……我只是不习惯一直有人跟着。” 和苏了然地点点头:“那和苏就在这园门口等候公子。” 青梵微笑着点一下头,随即向园门走去。 没有人会曾想到,二十年后,这座原本清冷的花园,会成为擎云宫里最神圣的禁地。也没有人会曾想到,那位开创了西云大陆最辉煌盛世的天嘉帝,政务之余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温想心中一段最深的记忆。 ※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青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深深地伸一个懒腰,这才向四周看去。 园子不大,但很精致。 也曾走过许多地方,看过无数名传天下的杰出建筑。最爱的是苏州的园林,温柔水乡的细腻是童年最亲切的记忆;最震撼的是梵帝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充满了动感与活力的绝世壁画让心灵在那一刻得到最高的升华;最惊奇的是吉隆坡的双子大楼,纯现代的设计满是飞跃中时代无尽的张力;但最感慨的却是古老的紫禁城,落日残照中一片褪色的宫墙殿宇,见证了几百年朝代更迭人世兴衰,透露出历史深远的庄重与苍茫。 相对于往日记忆中那烙印心间的深重气度,金碧辉煌的擎云宫,在青梵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座漂亮的、轻巧的华丽宫殿而已。 当然,御花园还是非常漂亮的,虽然堆砌而刻意。 而眼前这个园子,依方才走来的道路看是在御花园最角落的部分,在群芳热闹的御花园中显得异常冷清。但,不是因为清冷中花朵的娇艳,而是那人迹罕至的气息吸引了青梵的全部注意。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苍苔深深,两边是苍绿的松柏枫杨,风过林梢发出林涛阵阵,显得格外静谧幽森。感受着如山谷中的气息,青梵不由面露笑容。行不多时已到小路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青梵却顿时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碧竹、红杏,粉桃,还有云一般的梨花林。一弯清溪,溪水晶莹中透露出自然天成。一阵风过,落英缤纷,漫天如雪,竟是恍若仙境。 怀疑地踏入柔软的如茵碧草,伸手接住飞舞的花瓣,芬芳的气味令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生日的日本京都之行,只是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苦笑一声,青梵在清溪边靠着一株粉桃坐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声音! 青梵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这几天都和柳衍、和孟安在一起,为了不显得过分突出竟是放松了一切警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常,青梵不由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 呼吸声虽然轻微并被小心地控制着,但在青梵耳里却是异常清晰。放轻了脚步沿着溪水慢慢走去,转过一个自然的弯道,青梵停住了脚步。 雪一般的梨花树下,坐着一个雪一般的小小孩子。 常听人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垂泪,但眼前这个无声哭泣的小小孩子却让这个词骤然浮上青梵心头。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不再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孩子顿时停止了抽泣,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对上了青梵。 犹带哭泣后嘶哑的声音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气,虽然年纪幼小却带着自然而然的气势,再加上一身明显的白色祥兽云纹绣袍,这个孩子的身份大约并不简单吧?青梵不禁微笑了。“你又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我才没哭!”孩子激烈的声音倒吓了青梵一大跳。“我就爱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吧?你明明在哭。”青梵好笑似的指着自己的脸颊,“喏,这里,还有眼泪挂着呢!” 孩子身子一震,随即奋力地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过,动作粗暴得让青梵都忍不住要为他感觉心痛。“我没哭!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青梵凝视着他,“你没哭,只是掉了几点眼泪而已。” 见孩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走近他。 “你想干什么!”孩子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的姿势,试图起身时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色厉内荏啊……青梵好笑地想,顺手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握住孩子纤细的足踝。“哪,扭到脚还这样乱动可不行啊。看看,都肿得像小山了。”叹着气,一手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怀里,青梵微笑着道,“想快点好的话可要忍住了——” “啊——”孩子一声惨叫,但随即咬住了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是没有任它落下。 第12章 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一双黑眸对上青梵,却是半天没有说话。 看着那双灿若星星的眸子,青梵叹了口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感觉好多了?要不要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走?” 见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点头,青梵更是添了几分好笑,“好了好了,既然怕痛那就算了。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青梵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梨花树下,“喂,我说你怎么只有一个人哪?居然扭到脚还没人照顾,这可是怎么回事?” 感到怀里的孩子身子微微发抖,青梵疑惑地低下头去,却见他咬着嘴唇,“没人跟我……父王母后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冥儿。” 青梵怔住了,下意识地将那小小的身子搂得紧些。“不,不会的。” “皇兄说冥儿又笨又难看,是母后不要的小孩;肖嬷嬷说冥儿不能和他们玩,要乖乖地听话,这样母后就会喜欢……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抱过冥儿,是因为冥儿是长得难看的小孩吗?” 看着那张秀美如雪却凄然带泪的小脸,青梵心里一阵发酸。“不,冥儿很漂亮,冥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看了看周围,抱着他站起身,伸手折下一大枝开得绚烂的桃花。“美丽的花儿要给美丽的孩子,所以,这个给你。” 花朵耀亮了苍白而带泪的面孔,那一刻骤然绽放的甜美笑容,梨花带雨。 第八章-世上已变迁(下) 玉波亭。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你儿子的师傅的。”柳衍一向温文的嗓音突然显得异常尖锐,“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答案,不能,不能,绝对不可能!” 风胥然凝视着因为激动而染上了一层红晕的白衣青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为什么?” 柳衍转过了眼,长袖掩住了握得紧紧的拳,“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必须留下,这是命运,这是神的指示——” “如果青梵留下的话——那才是命运!” “身为天命者,柳青梵一定会留下的!”风胥然也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大祭司的话,五年前的秋天你也在神殿里——你是因为那个才决意离开的难道不是吗?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无法接受身为帝王必须的残忍,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昊阳山紫虚宫的主人,是整个大陆道门的掌教至尊,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这一切!” 颓然放松了拳头:“是的,我了解。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每次只要想到那些尚且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孩子的血……”抬起眼,凝视着那一身紫袍的卓然帝王,“我不以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的孩子。” 风胥然闻言顿时变色:“衍!” “风胥然,我更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那样教导你的孩子!” 一片沉默。 静静对视半晌,风胥然方惨然一笑。“我懂了……” “何况我早已推算过自己的命盘,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倾心教导的孩子,那就是青梵。”说到青梵的名字,柳衍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皇上,太傅的人选还是另择高明吧。是天下万世的君主,仔细一些更好。皇子们毕竟还年幼,一个好的太傅对北洛未来的重要性,皇上自然比我更清楚……皇上对我的信任让柳衍很感激,只是我对于皇子们而言,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师傅。” 无言,无声。 风胥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见柳衍目光投向了亭外。 青梵正向这边走来。 看到和苏一脸尴尬无奈而又有几分慌乱无措的表情,风胥然不由惊讶得挑起了眉。那个自幼跟随自己,即使是面对最难缠的后妃和最较劲的臣子也总是从容自若的和苏,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风胥然不由细细地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少年。 “梵儿?”怔了一下,柳衍猛然站了起来,语气中竟是有些惶恐。 猛然看到少年怀抱里露出的服饰,风胥然也怔住了。 “父亲,皇上。”青梵微微欠身以示行礼,随即转向了柳衍,“父亲,你看。” 看清了白色衣袍上的银色详兽云纹,柳衍无言地叹息一声,随后展开温和的笑容。“梵儿,这是怎么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他在花园里扭到了脚,青梵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带过来了。”低头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笑容增加了几分温柔,声音也放得更轻,“在怀里哭了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真是好可爱的孩子。” “确实很可爱。”那样甜美的睡容,只怕没有人见到会不心生喜爱吧?柳衍微笑了:青梵毕竟也是个孩子,山谷常年无伴,只有自己和白虎岩鹰相陪,那种隐去了的孤独总是更容易地在这样繁华的世界清晰地显现出来。心中突然一动:“青梵很喜欢他?” 青梵点了点头:“是的,青梵喜欢他。父亲、师父,梵儿可以收养他吗?就像收养小球和阿苍一样?” 柳衍顿时一呆,慢慢转过头,却见风胥然看着他怀中的孩子一脸异样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青梵想要收养他?”柳衍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沙哑。“梵儿想要一个弟弟么?” “不,青梵想要一个徒弟。” 话音一落,柳衍和风胥然面面相觑,一时皆是不知所措。两人一齐注视着青梵,等待着他的下文。 “父亲……师父教给青梵的东西真的好多,我想如果有一个徒弟,就可以把很多东西教给他,这样以前学过的东西就可以温习到不会忘记了。”青梵笑得天真,“而且冥儿好可爱,我想他也一定很聪明。师父,我可以收养冥儿吗?” “这么说,青梵是想做太傅?”风胥然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做吧。柳青梵,朕便封你为太子太傅,为朕教导出一位最出色的皇帝吧。” 柳衍顿时明白过来,刚想说话,青梵已经开口了。“可是青梵不想教一群王子,那样会很累的。”青梵的笑容益发明亮,“皇上,我只教冥儿可以吗?” 风胥然点了点头:“青梵喜欢就好。” “那太好了,皇上。”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和苏,青梵向风胥然深施一礼,“谢谢皇上,柳青梵一定会将冥儿照顾得很好的。” 风胥然哈哈大笑,伸手从和苏手里抱过兀自熟睡的孩子。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郑重地将他交回到青梵手里,“朕许你。柳青梵,朕的太子太傅,你可以只教九皇子风司冥,也可以教任何你喜欢的皇子。青梵,你会答应朕,做一个像你的师父那样、最好的师父吗?” 注意到风胥然在“你的师父”四个字上的重音,青梵心下了然,随即用力地点一点头。 深深地看了青梵一眼,柳衍轻叹一口气。“梵儿。” “父……师父?” 沉默了片刻,柳衍慢慢露出笑容,“既然青梵喜欢,那就这样吧。” “可是青梵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这样应该不好吧?”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青梵想跟师父再学几年然后再做太傅。我想冥儿一定会喜欢山谷的。” 柳衍微笑了一下:“只要青梵想当然可以。不过梵儿忘了吗?司冥是皇子,皇子是应该住在王宫里的。” 青梵点头,“那过几年等青梵学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来教冥儿好了。”说着低头看向怀中缓缓醒来却兀自睡眼惺忪的孩子温柔地笑了,随后在他光洁如脂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记住啊,我是你的师父了。我叫柳青梵,知道了吗?我会好好地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所以,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知道吗……” ※ “皇上,就这样让柳真人走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风胥然淡淡笑一下,静静凝视身前湖面。“何况,留下了柳青梵,也算是把他留下了吧?” 孟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柳青梵确实聪明伶俐,但是封为太子太傅,皇上这……”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以为,朕做这样的决定会只是一时冲动吗?” 孟安有些局促地看了看风胥然:“皇上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却封柳青梵为太子太傅,而他似乎只愿意教九殿下……” “这也是无奈的事情了。”风胥然沉默了片刻,“司冥那个孩子,也是朕亏待了他。当年的事情原是朕对不起他母子两个,却一直忽视甚至无由地迁怒他。而皇后,司廷是个出色的孩子,从来就最受先帝和母后喜欢,皇后便是偏心也是自然。唉,这些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想来他的那些哥哥们对他也是……苦了他了。” 孟安也沉默了。风司冥虽是皇后徐韵芳亲生子,但他的出生却不是任何人的希望。四年前在一切将定之际柳衍突如其来的决然离开让风胥然暴躁无地,所有的人不敢稍掠其锋。而徐皇后,当时的王妃,却在风胥然面前厉声叱喝,斥责他不顾大局不足以成大事。当下人将王妃从风胥然屋中抬出时,她已是遍体鳞伤。那一天后,风胥然一改暴怒狂躁,按照最初的设定一步步稳稳走上大位成为近乎完美的帝王胤轩帝,而王妃也成为所有人眼中最高贵的皇后。只有那个在一夜暴虐下出生的孩子,成为了所有人无法接受的存在。 胤轩帝素来胸怀大志,不重儿女私情。自从二十五岁遭暗算获救结识柳衍、挫败当时皇子风靳然阴谋,真正开始为登基大计专心筹谋运算后,更是很少宠幸妃子侍妾,除了皇七子和皇八子为和亲公主所生外,十年内竟未有其他儿女出生。 第13章 此刻见到风司冥,心情复杂自然可知。而皇后为风胥然诞下皇长子司文、皇三子司廷,亲自抚养教育,均极得先皇宠爱,对于几乎可说是被强暴而生下的九皇子,却是无法抑制那种愤怒和无奈。因为皇帝和皇后的态度,整个擎云宫对这位小皇子都是冷漠异常;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在整件事里,他其实是最无辜的存在。 孟安轻叹了口气:“皇上,九皇子毕竟也是您与皇后的亲生骨肉,何况九皇子未满四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是想说,本朝皇子太傅确实不少,但以后负责教导司冥的柳青梵却是唯一的太子太傅。这样的安排,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想吧?”他顿了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孟安,你以为那孩子会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九皇子他……” “不,不是司冥,是柳青梵。”风胥然微笑了,“如果不是因为清楚这一切,他又如何会主动为柳衍揽下这一切?” 孟安顿时吃了一惊:“皇上?” “一路上的那些侍卫宫女,费了和苏不少心思呢。本来只是想借着青梵去劝说柳衍的,没想到那孩子居然自己一个人担下来,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人……这样的心思也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就算心思远超年龄的深沉绵密,但面对幼小生物不由自主心怀怜爱,却到底是个天真孩子的心情。风胥然淡淡一笑,“这样也好,因为那孩子,他终是留下来了。” 帝王语声中那淡淡的忧伤与深深的自嘲,让孟安的心猛然一沉。 “孟安,传我旨意,从明日起所有年满五岁的王子到藏书殿读书。命周怀清为太傅,教导诸皇子为君治国之道。” 年满五岁啊……也就是说,除了九皇子,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要开始正式接触皇家教育了。 我的皇帝,您到底只愿给他两年的时间,不是吗? 第九章-星淡黯 靛青色的袍服下摆拂过小径草芽,和苏静静走向御花园一个偏僻角落。 自幼入宫,从当时景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贴身小太监一直做到而今胤轩帝的心腹,擎云宫中万人之上的内廷总管,对于这个生活了四十年的擎云宫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 “九殿下。”站在小花园门口,和苏轻声叫道。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皇子袍服上绣着同色的祥兽云纹,黯淡的晨光中,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仿佛初春的薄雪,发出晶莹而苍白的光芒。 和苏微微欠身施礼:“九殿下,皇上请您到崇安殿去。” 风司冥凝视着他:“是的,我知道了。”沉默片刻,他轻轻说道:“父王……皇上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和苏脚步微顿,转过身看着眼前不过六岁的小皇子:“是的,柳衍柳先生带来了药,服用了汤剂,现在皇上已经痊愈了。” 胤轩帝的病症本来就不是汤药能够解决的问题,想到方才离开大殿时风胥然的飞扬神采,和苏心中不由淡淡微笑。只是这其中的缘由原本不能为他人所知。看到眼前明显松了一口气、表情再是真诚不过的孩子,和苏脸上不觉微微露出笑容,但他随即敛起。“殿下,皇上宣昭您是为了您进入藏书殿学习的事情,和苏斗胆地问一句,您,准备好了么?” 风司冥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震,一双灿烂如星的黑色眼睛瞪视着一脸平静的和苏。 “请允许我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您的太傅已经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风司冥满眼的不敢置信。 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此刻眼前小皇子的惊讶心情,和苏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您的太傅,殿下。” 风司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太傅?他的太傅? 从记事起,他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擎云宫中的地位——不被希望的孩子,虽然是皇后的嫡子,却被帝后同时厌恶。住在擎云宫最偏僻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杂草丛生的小院,没有皇子应有的四男四女的侍卫宫女,也没有随身服侍的奶妈和小太监。自己甚至无数次幻想自己是一直照顾自己的肖嬷嬷的孩子,但每一次,都会被她带着一脸悲伤而怜悯的庄严笑容教导:不,九殿下,您是皇上和皇后陛下的孩子。 后宫里做事的那些宫女太监看见他的时候会行个半礼,但每一次都是行完礼就飞速地离开。他曾经有许多次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他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就连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司冥,冥,他出生的那一年胤轩帝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每次悄悄议论起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都会有意无意提到自己……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他的父王,他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他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未真正见过自己父母。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回去问肖嬷嬷父王母后什么时候会像看望其他皇兄那样来看自己,但后来终于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给出答案。 听着肖嬷嬷的话他总是尽量不离开自己的小院,但是他知道自己有八位皇兄。风司冥最害怕的就是遇到他们:这些“哥哥们”总是说他又笨又难看,说母亲憎恨他,说他不是母亲所希望的孩子。他的四皇兄养了很大的獒犬,宫里的孩子似乎都喜欢看他被追得喘不过气的样子。而每当那个时候,宫里最受喜爱的三皇子、他的三皇兄会冷冷地看着他,眼里的冷意可以把夏天被成最寒冷的严冬。 北洛风氏王族的规定,皇子五岁入学,跟随那些最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学习治国之道。他曾经热切地渴盼着五岁生日的到来,还拉着识字的肖嬷嬷早早教会自己最基本的字句,但是临到那天,整整一天既没有祝贺的人群更没有传旨的宫人——当他在肖嬷嬷怀里醒来,看着老泪纵横的她告诉自己发烧昏睡了三天,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读书这个念头。 纵然只有六岁,他也可以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生活:他只是一个被帝后厌恶抛弃的皇子,在这冷冰冰的擎云宫里静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从来不期望拥有更多。 可是,和苏,父王的心腹要人、内廷总管,此刻却告诉自己,自己的太傅正在崇安殿。 只有被皇帝期待的皇子才会有专属于他一个人的太傅吧? 和苏素来沉默,他说的话,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 风司冥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向擎云宫深处,帝王所在的崇安大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这象征着北洛最高权力的殿宇。 ※ “……青梵,你愿意在宫里住下,朕很是高兴。”风胥然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和欢喜,“这几天先让和苏带你在宫里各处好好走走看看,朕记得上一次你只看了御花园的。” 青梵微笑一下,却没有做声。 “朕知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成天关在宫里是勉强了一点。不过朕的皇子们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倒也有几个,青梵和他们好好相处,可以么?宫里的孩子不知高低轻重,若他们不懂事惹到了你,青梵可看朕的面子放过他们?” 风司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胤轩帝,宫人们口中传说的北洛有史以来最威严冷漠的帝王,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声下气,言辞中竟透露出一意的讨好。而那一身淡青长袍的少年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偶尔和身后软椅上含笑倚坐的白衣青年相视微笑,竟似全不把身前的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皇上。”和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九皇子殿下已经到了。” 风胥然陡然坐直身子,顿时恢复了堂堂一国之君的泱泱风范和威仪凛然之气。 “儿臣叩见皇上。”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慌张,风司冥向王座跪下身去,额角一直抵到冰冷的青石砖上。 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良久,才听风胥然轻声说道:“司冥,抬起头来。” 风司冥自出生长到六岁以来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生下自己的男子的面容——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统治着西云大陆上三大强国之一的北洛的君主啊!所有的宫人都说在皇子之中独三皇子司廷与皇帝长得最为相像,但此刻一见,风司冥却深深地感到了两人的绝然不同——宝石的光芒再灿烂也无法与天空的闪电争辉,而那撕开一切黑暗照亮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更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无法拥有的强大。 风司冥低垂下眉眼,这样的眼睛,没有人、也不允许任何人与之直视。 “皇上,让九殿下起身吧。小孩子久跪着对身子不好。” 风司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只见那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含笑起身向自己走来。男子仿佛清风一般的温暖笑容让他一阵熟悉,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衣少年浅浅淡淡的笑容,风司冥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白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微拧,“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难得的温暖顿时涌满心头,但随即被风司冥强力地压制下去:擎云宫早就教会了自己,任何的温暖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感动和留恋。 风胥然走下御座,一边向青梵摆了摆手。“梵儿,来。”走到风司冥面前,风胥然微微俯下身握住了他的小手,感觉到孩子紧张的颤抖,风胥然不由微微一笑,引着他走向青梵。 第14章 “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目光相接,风司冥呆呆地瞪住了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 风司冥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一向安静的擎云宫举办了盛大的庆典。 那一日胤轩帝特别高兴,传令所有的皇子都要出席。知道终于可以见到父王母后,他激动得几乎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让肖嬷嬷给自己换上了最好的一身皇子袍服,一直送到举办宴会的寿仙殿外。可是,正当他一个人要走进大殿,大皇兄、四皇兄、六皇兄却拦在了自己面前。 风司冥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那些骇人的獒犬口下逃脱的。他只知道,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御花园中最喜欢的那个小园里一株梨花树下。 肖嬷嬷说过男孩子不可以轻易地哭,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但这个小园一向没有别人会来,他终于忍不住了。 正哭的时候,听到有人问,谁在那里。 他吓得呆了。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没有穿宫衣,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按着宫中的规定皇子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风司冥忍不住心生恐惧: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自己的…… 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说自己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自己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但这个男孩却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安慰着,还帮他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为什么没人跟着,没人照顾。 风司冥记得自己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很惨。因为第一次被人那样温柔地安慰照顾,所以忍不住发泄出心中全部的委屈: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自己?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自己甚至从不见自己?其他的皇兄们说自己笨,说自己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自己的? 男孩却笑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说着,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塞到自己手里。 朦胧中,他隐约听见,有一个温柔微笑的男孩在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自己。 风司冥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在那个桃李满天的春天,美丽的梦里。因为这个擎云宫里,永远不会有人来保护自己;就连读书这种微薄的梦想,都从来没有实现。 可是—— 眼前眉眼弯弯笑容温柔的少年,分明就是三年前小花园里折花相赠的男孩! 第十章-月沉落 柳衍柳青阳,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亦是北洛胤轩帝风胥然在皇子时代的知交好友,两人曾经仗剑江湖踏遍整个大陆。胤轩帝登基之前他的飘然而去令这位重情厚谊的君主感怀异常,登基后曾多次寻访,终于在三年前得到他的消息,请进擎云宫一叙旧日之情。那一次,胤轩帝对柳衍唯一爱子青梵极是喜爱,亲口封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为太子太傅。胤轩帝本欲留他父子在朝,却被柳衍以独子年幼尚不能为人师表为由婉言谢绝。此次听说风胥然突发恶疾的消息,柳衍父子从隐居之所赶来救治。而此刻柳青梵学识既成,自然顺势留在朝中,正式成为藏书殿的太傅。 自己的太傅。 藏书殿里,风司冥静静看着倚在厚重的书桌边缘,带着微笑向围拢在身边的皇兄们以及太傅们说话的柳青梵。 六岁的孩子,纵然聪明伶俐,到此刻头脑还是有些晕晕的转不过来:柳衍,是父王的好友;柳青梵,柳衍唯一的儿子,自己的太傅。 他无法想象,三年前那个笑容温柔、告诉自己等他的大哥哥,会成为自己的太傅。 “梵儿年纪还小,哪里就能教导皇子呢?”在崇安殿里,同样笑容温柔的柳衍这么说。“只是挂给虚名好在宫里玩耍罢了,还请皇上对藏书殿的太傅和皇子们说明这一点吧。” 胤轩帝只是笑了笑,要他们一起到藏书殿说话。 风司冥忍不住抚一抚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柳青梵手上的温度:从崇安殿到藏书殿,一路上都被青梵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他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自己顿时放弃了一切挣扎。 进入藏书殿的时候,正在殿里授课的是朝里著名的大儒,太傅周怀清。 “这是朕钦点的太子太傅,柳青梵。”胤轩帝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道。“柳太傅就住在九皇子的秋肃殿,平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不要随意去打搅,懂了么?”听到风胥然的话,看一看兀自握着自己手的柳青梵,见他笑容温和,风司冥正想回以微笑,目光一瞥,却与三皇子风司廷目光相接,顿时喉头一窒。 原来,他还是怕的…… 胤轩帝已经离开了,风司冥在藏书殿一角静静站着,耳边却是一句一句清清楚楚传来。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在皇上面前夸口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师傅,惹得皇上一时欢喜就封了个太傅……” “十三岁了,虽然跟父亲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山野人家的玩意,哪里是藏书殿里讲的经国济世的大学呢?青梵倒是要请诸位殿下还有太傅大人多多教导了……” “父亲是逍遥化外之人,教青梵的也多是道门修身养性之道,若皇子们有兴趣,青梵自然不敢藏私,一定全心指导……” “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心中每一个心思。风司冥一惊,急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但马上又忍不住偷眼看去,却见他笑容平和温文,仿佛一缕清风和煦宜人。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风司冥完全不记得自己都听了什么。 ※ “殿下,一起回去吧。”柳青梵很快地结束了和周怀清的对话,径直走到风司冥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青梵面上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加上两分温度,引得一群宫女们面红耳赤如沐春风—— 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柳青梵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胤轩帝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一向都刻意躲避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见他若有所思青梵也不打扰,收回落在风司冥身上的目光,静静跟随引路的小太监一路走向九皇子的秋肃殿。 名为宫殿,秋肃殿其实只是一座三面建屋的院子,除了中间正屋的高广还勉强有一点殿阁模样,其他的根本不具备任何“宫殿”的形制。虽然听说了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中的境遇,但真的亲眼所见,青梵不禁淡淡叹一口气。 回身携住了那个呆立在小院门口的孩子,青梵一步迈进了秋肃殿。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青梵颔首道:“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风司冥,脸上露出一个鼓励性的微笑。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他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他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沉默半晌才迟疑地开口,“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 青梵冷眼看着孩子安静从容的表情在一瞬间被和苏冷静的声音彻底打破。“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风司冥呆呆地看着小院西面屋子黑洞洞的门,像是全心希望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打开。对了,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他还没告诉她他有自己的太傅了,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风司冥听到柳青梵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风司冥却不觉得有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柳青梵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第15章 风司冥静静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柳青梵。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感受到一双比胤轩帝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自己,但奇怪地,自己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青梵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风司冥牢牢地盯着他,突然隐约体会到他言语中的含意,下意识将背挺得笔直。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风司冥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青梵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青梵顿时微笑了,却不急着叫风司冥起身。“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 风司冥一怔,顿时抬头。那些童蒙的功课都是肖嬷嬷教导过了的。秋肃殿没有足够的纸笔也没有更多的书本,她便指着宫殿名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自己,还告诉自己那些宫殿里各个主子的性情脾气……眼前忍不住升起雾气,风司冥连忙忍住。却见柳青梵正盯着自己。见他回神,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风司冥起身将册子拿到手里:蓝色封皮的书卷,手抄的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青梵闭着眼,听风司冥一路念下去,若有孩子不认识的字便提醒一二。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风司冥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抽过我手中抄卷,青梵凝视着他,“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风司冥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眼前这个和三皇兄差不多大的太傅也想看自己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还是强撑着断断续续地背下去,结果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青梵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风司冥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看着孩子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情,青梵不由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风司冥怔住,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 他每打灭一盏风司冥就默念一个数字,等他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柳青梵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风司冥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他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早已被青梵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一张沉静如水的面容。 风司冥怔怔地,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青梵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自己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风司冥的脑海。 看着孩子脸上表情一点一滴的变化,青梵手掌微微提起,作势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风司冥冲进了大殿。 幽黑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沉默着,青梵取过一边的纱罩将蜡烛笼起。 看着那被笼起来的最后一点光,风司冥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转向青梵,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死死盯住他的面孔。 将孩子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底,青梵静静地走过去关上了殿门,又取出火折将满殿的灯一盏盏重新点亮。 “即使是最后一点烛光,即使微弱得几乎随时就要消失,在没有真正熄灭之前,也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属于自己的光明。”淡淡笑一笑,青梵第一次真正柔和了表情。“司冥,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仔细地看清自己身在的一切——无论是自己多么熟悉的环境,都会因为各种突发的情况和各人的心情而变得有所不同。你,记住了吗?” ※ 和柳青梵相处的第一个晚上风司冥睡得格外香甜,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大亮。 青梵已经让小太监摆好了早膳。 早膳种类很多,虽然每一样的数量都不是很多,但只供两个人食用还是剩下了不少。看着犹是半满的盘子,风司冥心中一阵犹豫。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青梵淡淡道:“那些没有动过的饭食点心,下人们自然会负责吃完的。我本是照着各人的饭量要的分量,一饭一食皆是民生血汗,没有道理浪费。九殿下若是已经吃好,我们这就该往藏书殿去了。” “太傅,今天周太傅会讲什么?”虽然之前不被允许进入藏书殿,他终究无法彻底压制读书的渴望,每每循着这条小路到殿外听那隐隐的书声。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风司冥惊讶柳青梵竟然也知道这条通往藏书殿的捷径—— 青梵微微笑了:“我又不是周太傅,怎么可能知道他要讲什么。”顿了一下,“殿下我已经同您说过了,平时不用称我为太傅,叫我名字就可以。” 风司冥摇了摇头:“太傅是父王亲点的,司冥不敢坏了规矩。” “那……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微笑着抚了抚孩子柔软的额发,“肖嬷嬷确实把九殿下教得很好。” 风司冥呆了一呆,随即低下了头。 “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却是生为王族注定经历的命运。九殿下天性聪明,如此行事自然十分正确。不过,”青梵轻声笑了起来,“从你的父王陛下亲点我作为你的太傅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成为绑在一起的靶子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够和我分清界线么?” 青梵停下了脚步,见风司冥抬起头凝视自己的眼睛。不由轻轻笑了一笑,随即蹲下身子与我视线齐平。“我想告诉你,司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别的皇子,知道了吗?” 心里一时百味俱全,却只是静静点了点头,“是的,太傅。” “很好。”青梵又微笑了一下,“你现在的眼睛藏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别藏,尤其在你三皇兄面前。” “太傅,三皇兄他……” “你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呢,我的小皇子。”笑着站直了身子,青梵很满意眼前孩子的机敏。“没有人会真的不忌惮你,因为你那聪明的父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出确实的承诺。好了,今天早晨的课就到此为止了,司冥。记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称呼我的名字。” ※ 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 风司冥倚在秋肃殿西屋的窗台上,静静地对着青梵从花园里移栽来的一盆兰草发呆。 三天,他到自己身边已经三天了。 依然不知道柳青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自己的太傅只教自己一个人。有的时候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怀疑,那个梦里一脸温柔笑容的大哥哥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究竟是不是他…… 他只知道,天气在渐渐变暖,皇兄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 胤轩帝到藏书殿来看过好几次了,每次都非常亲切地问柳青梵一些与课堂全然无关的问题,比如他在宫里是否习惯,要不要另拨一处给他做专门居所之类的。他是太子太傅现在和自己住在一起,但是胤轩帝却专门在宫禁北面划出了一块给他的父亲、新任了御医的柳衍居住。清心苑收拾得很好,建筑也很精致,本来自己正担心他要搬回自己父亲那边,却不想六皇兄十分莽撞向父王提议要他搬到自己的寝宫。结果,青梵还没有回答就被胤轩帝异常干脆地打断。 他只是微微笑着,说,皇上和青梵已经说好了,我本来就是和九殿下一起的。 听到这样明白拒绝的话,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16章 倒是一旁的大皇兄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四皇兄笑得十分温柔,说道,那九皇弟的秋肃殿可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青梵出身草野山谷,如今已是身在天堂。俗语说由奢入俭难,父亲也一向告诫青梵不可贪图安逸沉溺享受之中。不过皇上,六殿下也是一片好意,陛下责之过苛了。 他笑得一贯地清淡,自己的父王竟也是笑了。既然梵儿这么说,那事情就这样算了;若梵儿哪天想要自己的宅院,朕再另行赏赐就是了。 回到秋肃殿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隐约的阴沉。 晚上,他取出一卷手抄的卷轴,让自己念出声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烛光摇曳中柳青梵的面孔已然沉静如恒,那双幽深得全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在灯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像是在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此刻脸上流露出的,全是坚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傅……”长时间地没有说话,风司冥终于忍不住轻轻喊道。 “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 在宫里,他从来都很小心。 他是不受父王母后喜欢的皇子,但是,即使没有任何出头的可能,我身上流淌的纯正皇族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他人的不安。 当风司冥意识到身后是大片湖水的时候,身子……已经在半空中。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大皇兄和六皇兄得意的面庞——那个无巧不巧踩着青苔令手中托盘直飞向我的小太监,那颗不知如何滑到脚下的小石子,以及被周太傅和三皇兄拉去山间赏心亭谈天说地的柳青梵……一切,都是经过了那样精巧的计算啊。 他曾经说过,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他也曾经说过,九殿下,花园很大,不要走远。 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吧? 溺水而死……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了…… 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自己。 不用睁开眼,他知道那一定是他。 他的父亲,御医柳衍温柔的声音:“好了,梵儿,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是为师我也不知道对于溺水之人还有那样的急救方法呢。” “我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会水,我不该放任他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梵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他又是这样的身子,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就任一切这样平息下去,师父,请允许梵儿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风司冥感到身子被搂得紧到发痛,却是忍着一声都不吭。“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他,我绝不让那成为一句空话。” 柳衍很久都没有说话。 “梵儿,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他顿了一顿,“你一向是个冷静的孩子,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梵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反应把大家都吓坏了。” “您总是心太软,师父,那些人确实应该得到惩罚。不过,我保证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师父……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叫父亲……风司冥微微发怔,却不愿睁开眼睛。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里,但还是感受得到他言辞中的冰冷——也许因为身世的关系,对于那些温柔言语中的词锋小小的孩子总是异常敏感,只是这一次,他选择忽略。 黑暗,第一次给了自己安心的感觉。 而那片黑暗中,风司冥感到两片温暖的东西贴上额头,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相信我,装睡的小家伙;我会保护你,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我的冥儿。” 从那一刻风司冥知道,自己的生命之路上,再不是一个人独行。 第十一章-世有沉浮曲折 听到屋外小太监的传报,和苏静静地将目光从面前桌上搁置的象征擎云宫中仅次于帝后权力的玉柄拂尘上移开。 “……秋肃殿柳青梵公子派人来说,请您过去说话。” 和苏微微笑了,他当然知道“过去说话”会要说什么话。胤轩帝吩咐过,“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的要求”,只是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要求会来得那么快。 能够在擎云宫里生存下来的都是精明而懂得眼色,但再精明伶俐,总是会有那么一部分人看错了自己也看错了对象,去招惹那些绝对不能招惹的人。 比如,刚刚到藏书殿的太子太傅,柳青梵。 和苏暗暗冷笑一声:柳青梵,他可不仅仅是太子太傅,他可是道门掌教柳青阳的儿子!柳衍唯一的儿子,这个擎云宫里,最不该得罪的人。 对于道门柳衍和胤轩帝之间的故事纠葛,没有人比和苏更清楚。 自幼被卖进宫,一进宫就被分派在当时的五皇子风胥然身边,和苏始终是所有宫人眼中异常幸运的人物:虽是庶出,风胥然却是最得景文帝看重的儿子。青年时代的风胥然拥有着其他皇子都无法相及的慷慨豪爽,令无数文士俊才都自叹不如的潇洒风流,任何时候都温雅和煦仿佛清风拂面的真诚笑容,以及一身护国将军亲传的高超武艺——他是整个皇城最受欢迎的青年。 风胥然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皇帝亲自为他主持庆生的典礼。拜祭过祖先后是皇子生日庆典的传统组成部分——狩猎,可是,突然出现的刺客,惊恐无地的人群,纷乱如麻的猎场……当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侍卫们向皇帝通报了五皇子被追杀之际失足掉落山崖的可怕消息。 迷雾森林。 山崖下是整个西云大陆无人胆敢闯入的迷雾森林。即使是深爱儿子的皇帝,也只能放弃。 然而,两个月后,五皇子竟携着道门掌教青阳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和苏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柳衍的情景。主子安全回还的无比欢欣,对营救了主人的柳真人的无比感激,在看到那个男子的时候瞬间化为了无法相信的震惊:没有人想到,拥有足以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影响这个西云大陆命脉力量的道门至尊,会是这样一个年轻而优雅的男子。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人,或者应该说,他气度风采的完美卓绝可以令所有见到的人自惭形秽深深折服,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而同样没有人想到的是,这个卓绝的男子会在风胥然的王府一住十年。 道门是权制着整个大陆武林江湖势力的存在,一门之掌的身份对于列国争雄局势中的北洛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纵然柳衍只是以皇子风胥然好友的身份闲居承安,行一些救人济世的医者仁术而绝不参与朝事,风胥然与他的至交深厚也为自己赢得了满朝上下的支持。 而作为心腹侍从,和苏从来都要小心地协助风胥然将一切可能引起这位仁心宽和的道门掌教不快的丑恶和血腥掩藏起来——虽然武林称尊,然而道门始终以活人济世为行事宗旨。身为掌教的柳衍性情平和温文,风胥然自然也不愿在最为重视的唯一好友面前暴露自己生活的血腥和残酷。然而柳衍到底不是天真的世家公子,这位统领体系庞大、门徒异常复杂的西云大陆第一大派的道门掌教,从不点破甚至对风胥然的每一个计划暗中给予弥补和救助了整整十年后,终于在那个血染京城的风雪之夜飘然离去。 回想胤轩帝登基的那一年,和苏至今还心有余悸。和势力倾天的君家、当朝宰辅的君雾臣争斗了十数年,风胥然以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发动了最后的争夺。君雾臣离奇猝死、柳衍悄然离去,五皇子风胥然以庶出之身登上太子大位,有如地狱的几个月里承安京吹过的风中血腥不散。在柳衍离开后的第七个月,景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成为北洛第九位正式登位称帝的国君。而和苏,也从一名贴身侍从一跃成为统掌内廷事务的内廷总管,擎云宫中帝后以下第一人。 跟随了数年,他从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胤轩帝的心思。听到后宫中宫人议论那个总是微笑怡人的五殿下成为皇帝后眼里便再没有温柔和煦,和苏也只是淡淡一哂随后警告宫人谨言慎行。冷峻淡漠的胤轩帝是近乎完美的帝王,坐上崇安殿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后,他的任何作为都是以北洛为第一考虑。果然,即使明知重逢只会将过去的一切推向更加的不可挽回,西蒙伊斯大神殿神谕到来的一刻,胤轩帝还是选择了必然无情的重逢。 “和苏,原来那个孩子,竟是预言中的天命者!只是预言里那个万世之君,却是不知道指什么人。”那一夜,自己一如平日伺候他在澹宁宫中处置事务。将所有的奏折推到一边,细细地读着大将军孟安呈上来的密报中关于柳青梵的部分。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突然轻笑起来。“柳青梵,似乎是个非常不凡的孩子啊……而且,他会为了儿子留下来的,不是么?” 知道帝王不需要自己的回答,果然,“也许朕不是预言里开创万世基业的帝王,但如果有万世之帝,那必须是朕的孩子——如果大神真的垂青于北洛,那么就让朕用帝王的一切特权来进行这一场豪赌。” 豪赌。 想到那一日自己按照胤轩帝吩咐伴着那个十岁的小小少年在御花园游玩的情景,和苏便不由感叹帝王用词的精准。 早已安排好的一切,就算见惯了所谓的聪明伶俐,在看到柳青梵不显半分刻意、自然而然的进退如仪时,还是忍不住要暗暗赞叹。 第17章 而当他走出小花园,看到他凝视手中小小孩子时流露出那样温柔爱怜的表情,和苏知道,胤轩帝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只是让胤轩帝和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希望柳衍担任的太子太傅的职位,因为柳青梵的一句话而落到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 就算是最了解胤轩帝心思,和孟安一样,对于他选中的九皇子和苏始终心有疑虑,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想教育出一位绝对优秀的帝王,必须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精心培养。胤轩帝九位皇子,最大的大殿下也不过十六岁,而最小的九皇子年方三岁,年龄却都不是什么问题。除了九皇子,其他的皇子都由皇后亲自教养,无论资质天赋还是后天教育,这些天家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不过,和苏同样看得到胤轩帝眼中这些皇子的不足:大殿下司文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而胤轩帝最宠爱的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司廷,虽然聪明伶俐,言行举止处处模仿其父,但终究缺少一份尊严自傲,卓立于众人之上的气度。久处宫廷,和苏如何看不出现在的这位三皇子不能真正令胤轩帝满意的正是他过于深沉的心机?缺少了人君的泱泱大度,施人恩惠总不免刻意,不是上位者所应展现的堂皇磊落。 九皇子风司冥,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得到过父母一丝半毫的关爱。虽然有善心的肖嬷嬷的照顾,还是很难想象一个被亲生母后所厌弃的孩子在人情如纸的擎云宫是怎样生存下来的。然而,即便内心对这个真正无辜且才满三岁的孩子十分怜惜,和苏知道自己并不能对他处境的改变有任何作用。而此刻皇帝选择了这个自己从未给予任何父亲关怀的皇子,也绝不仅仅是出于歉疚。 否则,便不会只有针对柳青梵一人的指示和命令。 获许在宫禁之中独占清心苑的柳衍,能够直呼胤轩帝名字的柳衍,连身为内廷总管的自己都必须遵从其一切命令意愿的柳衍……柳青梵是他的儿子,他亲手教导出来的人,想到那双黑眸中时时闪过的幽冷光芒,和苏知道自己始终在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 带着两个小太监,和苏静静等在秋肃殿外。 “和苏,将所有皇子的侍从以及昨日在御花园里的下人以及当值的侍卫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现在去藏书殿为九殿下向太傅请假,在那之后,我就到御花园。” 从秋肃殿出来,一身素净青衣的柳青梵冷冷地说道。 行了礼退出来,和苏轻轻吁一口气。昨天太傅们兴致颇高地带领众皇子到御花园赏春,不料九皇子风司冥却失足落水。周围除了两位皇子及其贴身侍从,更有不少太监侍卫,竟是没有一个下水营救。当柳青梵赶到湖边将九皇子救起,九皇子竟是已经没有了呼吸。柳青梵将自身之气渡入他口中这才救回他一命。得知事情经过,柳青梵勃然大怒,以太傅身份厉声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众侍从,直到柳衍闻讯赶到才将几乎失控的他带回秋肃殿。胤轩帝听人传报之后也急忙赶到秋肃殿探视,更命令自己宣调御医宫人随时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不休不眠,竟是亲自照顾九殿下一夜。见识到这一向温文微笑待人的少年惊人的力量,又见皇上如此重视,宫人们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着那双精光闪烁的黑色眸子,他原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如此善罢,只是就连和苏一时也无法想象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 将所有涉及到的宫人集合起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身为内廷总管,和苏可以任意调动宫人的职班;至于皇子们的侍从,只要没有伴读身份,要召唤他们他也有足够的权力。 当那道淡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上时,和苏已经把他吩咐的事情都办到了。 柳青梵向和苏点一下头,随即在太师椅上稳稳坐下。 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他没有说任何话。一双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众宫人身上缓缓地来回。 和苏可以清楚地看到,离自己最近处跪着的那个小太监,已经紧张得满脸是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会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压迫力和绝对不容任何挑战的威严。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几个?” 终于,柳青梵打破了沉默。众人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心又是顿时提起。 七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宫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两个侍从身上扫过,随后转头看向眼前跪着的七个人。 “你们……都会水么?” 有两个会。 “九殿下落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了救命,是谁?” 人群里一个穿蓝衣的小太监怯怯地站了出来。青梵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上前站到和苏身边。“那以后你就到秋肃殿做事吧。还有谁看见殿下落水后喊了救人?或者,有谁听到喊救人的声音后赶过来的?” 有两个三等侍卫服饰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柳青梵看着其中一个男子:“昨天我看见你被人拦在园门口,那是谁?他与你说了什么?” 年轻侍卫一时面露难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王大人说我职小位卑,而且花园里贵人们身份高贵,有的是侍卫从人,便是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出头,还是各守岗位的好。” 柳青梵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两个是九皇子的贴身侍卫。”说罢挥手让他们站在一侧。 “现在,我问最后一遍,昨天,还有谁在九殿下落水后努力营救的?” 一片寂静。 如果放在了平时,这绝对是奴才下人们表现忠心的最好机会,但是此刻,没有人胆敢挑战眼前少年的权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转向那会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监:“我听说,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护主。还从来没有听说,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且不说你们会水还近在咫尺,就凭你们眼见主子落水连一声都不出,这哪里还是为人奴才的?和苏!” 站在一边的和苏越听越是心惊,此刻陡然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连忙应道,“在!” “按宫里的规矩,这样没用的奴才,是怎么处理的?”嘴角兀自带着一抹冷笑,声音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不会只是逐出去吧?” “回太傅大人,内廷宫人,有不忠心护主者,罪当杖毙。” 青梵嘴角微微一扯,“那还等什么,和苏?” 强抑心中震惊,和苏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廷执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毙。” “不,”青梵笑了一笑,“不必那么麻烦,在这里行刑就是了。” 和苏一惊:“可是——”见他瞥来的一眼中满是不可错认的警告,和苏只觉浑身寒透。沉默片刻,随即用目光示意一边惊恐的执刑官依言行事。 执刑官不敢放松,那两个身子颇为壮实的太监的背皮片刻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冷冷地看了一会,青梵转向另外五人。“你们虽不会水,但难道连喊一声都不会了么?看着主子在水里挣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说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们什么。想活命的,现在就给我下水去。” 看着一边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的两个太监,那五人的脸色皆是惨白,一齐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里走去。有一个走得慢些,青梵冷哼一声,衣袖一拂,那最后一人身子顿时凭空飞起,重重地跌进湖里。 看着湖中五人不停地挣扎,青梵站起身来,负着手,冷冷地打量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现在,你们中间会水的,去将他们几个捞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个侍卫冲出去就救人。 当那五人气息恹恹地被拖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青梵轻哼一声,“什么叫灭顶之灾,你们,可给我好好记住了。现在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转向众人,“你们也看见了,侍卫宫人中会水的竟只在少数。宫里水泊不少,保不齐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会水的站到我左手边,会水的到我右手边,立刻!” 宫禁森严,但是寻常却难得见血。因此此刻就连大皇子一向嚣张的侍从,也乖乖地跟着众人站到了他的左手边。 青梵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听说凡会水者必有淹水呛水的经历,而且那是学会游泳的最快方法——现在,我要你们用这最快的办法学会游泳!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学会;只要还有一个不会,就别想离开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却可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欲望。 所以,柳青梵的这个决定,无论对于会水还是不会水的人,都是极其可怕的惩罚。 第18章 和苏顿时呆住了,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冷血无情:相比于这种生不如死却又绝不愿死的酷刑,杖毙反而是要仁慈得多。 湖中一片沸腾挣扎,而在岸上看着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的身子不在摇摇晃晃。就连在武场见惯了鲜血受惯了打击的两个侍卫都不由战栗,而那个被吩咐到秋肃殿做事的小太监,早已是站立不稳地倚靠在身后树干上了。 “够了。”柳青梵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看着全身无力趴倒在湖边的众人,和苏不由心中戚然。 冷冷的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宫里伺候的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都好好地认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守着规矩,起去!” 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和苏终于确定——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有着帝王一般不可侵犯的绝对威严。 ※ “是这样啊……” 听完和苏的述说,风胥然背着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其后。“现在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柳公子已经回到秋肃殿,亲自为九殿下煮粥熬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真是……非常厉害。为所有人制造一个机会,时间、地点、在场的人物、可能的后果都经过精确严密的计算,难得他竟能将一切都利用得这样充分,这一手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极。影,吩咐把秋肃殿的影卫都撤去吧——对那孩子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黑色身影微微一躬。 “柳衍大概无法想象他那样小心呵护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保护吧?够快,够狠,更够心机算计,真不愧是君雾臣的儿子!”风胥然冷笑一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青云第一声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听到“君雾臣”三个字,和苏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没有任何流露。静静地看向胤轩帝身边的“影”,只听他又躬身问道,“陛下,柳先生那里可还需要……” 风胥然微笑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吧。影卫常年辛苦,在柳衍那里却是轻松得多了。” “是,陛下。” 风胥然轻轻挥了挥手,影子随即消失在大殿暗处。 挥手示意和苏也一并退下,风胥然凝视着殿外一片花明柳媚,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衍,你真的太小看柳青梵了。那块小小的石头,需要怎样的功力技巧,怎样的计算配合,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没有人看清那颗石头是怎么来的,但整个擎云宫里能有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们师徒两个还会有什么人?在暗潮汹涌的皇宫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则需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说擎云宫早是埋下火种,导火索却是柳青梵亲手点燃。将袖手旁观的两名太监杖毙,将其他侍从宫人严惩无贷,却又将呼救的小太监和应声而来的侍卫越级的提用,雷厉风行,恩威并济,已让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彻底立住了脚跟。 柳青梵,你还会让我看到什么呢…… 第十二章-花有俯仰开阖 擎云宫御花园 “是……柳太傅吗?” 透过枝叶扶疏,看到凤凰木下正仰视着自己的三皇子风司廷,青梵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才露出一个习惯性的清浅笑容,“是三殿下啊。” “可以上来吗?” 青梵刚要开口,一身华丽袍服的风司廷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来。拉住青梵伸过来的手一个用力,风司廷轻轻巧巧地翻身而上,满面笑容地坐在了他身边。 “真是个好地方。”环视四周,风司廷收回视线,“若不是柳太傅,司廷还真的无法想象擎云宫竟有这般景致。” “三殿下还是叫我青梵吧。”青梵淡淡一笑,眺望着远方淡烟雾霭宛若图画的湖面和重叠连绵的殿宇,“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长安?那是什么?” 对上风司廷饶有兴味的眼,青梵从自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没什么。三殿下今天不是还有策论要学吗?还是周太傅突然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如果是的话,柳太傅会代替他来教导司廷么?” “应该不会。” “唔?” 青梵微笑了一下,顺手将不时挂住风司廷头发的树枝折去。“一个没有任何处理国事和政策经验的人,皇上是不可能让他为皇子们讲解策论了。北洛的政治决策可不是能够拿来让孩子练兵的游戏,青梵不以为皇上可能大胆到无知的地步。” “柳太傅的话,对父王可是相当的无理。”风司廷微微笑着,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治大国如烹小鲜’,‘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太傅的话总是让司廷深受其益……啊,九皇弟又在做新的游戏?” 两人一起向不远处的风司冥看去。 五人绑腿跑。 风司冥和四个年岁相当的小太监一组,水涵则和殿外做事的侍卫宫女一族。虽然同组的队员相比起对手来说瘦小许多,但风司冥却显得相当沉着,“一、二、一、二”的口号稳稳发出,步伐异常地整齐迅速,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原来这才是太傅所说的,孩子练兵的游戏啊……” 心中微微一凛,青梵转过目光直视着一脸从容自若淡然微笑的风司廷:早就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得到风胥然超乎众人的宠爱是有其原因的。“也可以这么说吧。”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青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小狮子都是在游戏中学会并掌握格斗和捕猎技巧的。何况孩子天性就是喜欢游戏的,能让他玩得开心就好。” 风司廷怔了一怔,随后扯出了一个微笑。“柳太傅对九皇弟真是无可挑剔,难怪九皇弟这样喜欢太傅——以前九皇弟很少露出笑容的。” 青梵凝视着他:“而相对的,三殿下却是笑得太多了。”不待他答话,他紧接着道,“青梵突然想到一样非常有趣的游戏,希望三殿下可以赏光陪青梵一起玩。”说着握住风司廷的手从树上一纵而下,带着完全身不由己的他向风司冥他们的方向奔去。 ※ “这是什么?”看着青梵手里用皮革制成的球状物,风司廷不由好奇。 见他将球颠来倒去地看,青梵微笑起来,“是足球。” 将足球交回青梵手里,风司廷微微含笑:“这就是太傅说的有趣的游戏?” “至少在青梵的印象中确实是少有的游戏。玩的时候分成两方,每方守卫一个球门。胜负规则很简单,除了手以外运用身体的任何部分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在规定时间内哪方进球多就算赢。”微微笑了笑,青梵随手将球抛在地下,双手捞起长袍下摆系在腰间,脚尖轻轻点住球,“在双方人数一致、年龄接近的情况下,足球是最可以培养和体现公平竞技精神的游戏。” 风司廷微笑了一下:“这么说,九皇弟岂不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踢球?”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一眼。 青梵也看了他一眼,脚下微微使劲,皮球轻弹而起,随即用足面接住。“青梵会做一个小一点的球让九殿下练习——我相信即使是在一旁观看,九殿下也一定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虽然是多年不动,但曾经苦练的技艺却是铭刻在记忆深处,何况这个身子练就一身的绝世武功,无论是力度的控制还是技巧的使用都无可挑剔——皮球在足尖、膝头轻盈地跳跃,运球、盘带,每一个动作都是纯熟至极,御花园湖畔柔软如茵的草坪恰成天然的足球场,迎风飞奔的快感让青梵只觉回到了曾经飞扬的赛场,少年热血意气风发的感觉在刹那间重新回到身上——即使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让心上的那个她多看一眼,但到最后,心却是真正爱上了飞翔…… 这一刻,一切皆可抛之身后;这一刻,一切皆可弃于凡尘;这一刻,云可为之停驻,风将为之叹息—— ※ “殿下。” 正凝神注视着球场的风司廷猛然回过身子。 “大殿下在流凝居等您许久了。” “让他等。” 冷淡的声音让萧然微微一怔。作为风司廷的贴身侍卫,他从风司廷十岁起便一直陪伴他身边。从来都以为这位倍受父母宠爱的三皇子春风和煦,而风司廷与他一母同出的大皇子风司文也是一向亲厚,竟是从没想到风司廷竟会对自己的长兄如此失礼。 “萧然,你不想下场比赛么?” 突然而来的问题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萧然连忙道,“萧然职责所在,不敢轻离。” 风司廷微微一笑:“不要瞒我。前天你不是还和尚爰殿的侍卫一起踢球赌赛的?现在有柳青梵在场上,我扶风殿的面子都快丢尽了——” “是的,殿下。” 自三个月前柳青梵拿出那奇怪的足球,整个擎云宫便如刮起了一阵足球的旋风。不仅皇子们对它兴致勃勃异常欢喜,皇帝风胥然的推波助澜更是让这项游戏成为擎云宫里最为常见的活动。换班轮休的侍卫常常自发地组成队伍进行比赛,但更多的比赛则是在皇子们之间举行,便如此刻三皇子与九皇子两人的赌赛一般。 按公平公正的规则,身为这项游戏发明者和规定制订者的柳青梵本是不该出现在球场上,只是见九皇子的秋肃殿宫人本就较其他宫殿为少,而且年纪身手也明显差了一截,青梵自然忍不住技痒。然而一上场,双方情势顿时逆转,风司廷却是有些后悔任青梵出场了。 第19章 见萧然身影出现在场上,风司廷微微一笑,却听身后一声骄傲的哼气。回过头去,果然是风司冥站在不远处。心中虽有些吃惊,脸上笑容却是温和依旧,“九弟来了?三哥早说过这边看得最是清楚,原想着就要叫九弟坐到这边来呢。” 风司冥轻轻哼了一声,“皇兄,不要以为让萧然上场就可以压制住太傅,青梵是不败的……” “这个自然。不过,九弟不该直呼柳太傅名字的。虽然九弟和柳太傅远比旁人亲厚,但必要的礼数却还是不可废;不然,若是让父王听到可就不好了。”风司廷微笑了一下,亲手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这是安平进贡的云露茶,九弟尝尝滋味如何。” 风司冥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却是不动,目光牢牢地盯住场上飞奔自然的白色身影。风司廷微笑了一下,稳稳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咂了一口,这才道:“九弟可是担心赌赛的利物?” “青梵不会输的!有青梵在就一定不会输的。” 风司廷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随即转头看向场上,停了一会儿却是突然轻笑起来。 见他突然发笑,看向场上,风司冥脸色微微发白。 “为什么要退场?!” “一个人的球队不会是赢家,我的殿下,无论这一个人强到了什么程度。”青梵轻松地落到两人面前,伸手拿过风司廷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满是满足而赞叹的笑容。“云烟雾露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太傅喜欢,司廷便派人送去几斤如何?” 青梵忍不住哈哈大笑:“三殿下说笑了!那云烟雾露一年不过产得一斤有余,殿下厚赐青梵可是承受不起的!”说着转向风司冥,“三殿下的侍卫本就出色,何况这些日子训练得那般刻苦,若青梵还能轻松取胜,那才是奇怪之极呢!既然知道结果,青梵也就偷得一时之懒——如果让两位殿下看得不过瘾,那青梵重新下场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笑容依旧,但轻松之意却是完全敛起。 风司廷心中一凛,连忙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太傅引导着他们在踢球呢。那些传球那些配合,若不是太傅平日时常教导,凭他们的脑子又哪里想得到了?” 青梵微微一笑,泠泠如水的目光直视着风司冥。 突然感觉到微微的不忍,风司廷忍不住又开口道:“今日玩得尽兴,只是一想到明日周太傅那里还有好些策论要议,司廷就头疼得狠呢。” “青梵也正要带九殿下回秋肃殿读书。那么殿下,青梵就此告辞了。”青梵轻笑道,携着风司冥的手暗暗使劲,感觉到孩子顿时的安静心里微觉满意。行得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向风司廷微微一笑,“纵有所爱亦不为玩物丧志,三殿下果然是三殿下。” ※ “殿下很生气?” 秋肃殿北角的归鸿阁,是青梵平日的居所,也可以称得上是擎云宫里最为朴素的屋子。一床一几一书桌外便是四壁满满的书架,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风司冥便站在屋子正中,气臌臌地瞪着一脸平静的青梵。 “殿下确实生气了。” 风司冥别过脸去:“我不想输,我真的不想输……尤其,”一双黑亮的眼睛突然迸射出锐利夺目的光芒,“我不想输给他,尤其不想!” 青梵依旧一脸平静。 “青梵——” “司冥殿下。” 风司冥陡然一凛。一年前青梵来到自己身边第一个晚上就曾经说明过,当他喊自己司冥的时候他的身份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傅。但是,自己还从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深沉无底的声音,更没听过他在这个名字下加上“殿下”这两个字! “司冥殿下,请您冷静地考虑一下今天的言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冰寒入骨的冷冽。“您在无谓地争胜,并在坚持着这种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我不喜欢他。”虽然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倔强执拗的坚定。咬着嘴唇,风司冥定定地看着青梵,重复说道,“我不喜欢他,我惟独不想输给他。” 凝视着眼前满是委屈却又异常坚定的孩子,青梵终于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可你却和他那样好!” 陡然意识到他尖锐不满的语气下极力掩藏的恐慌,心中一震,青梵仔细搜索着孩子带着指控的眼睛:“殿下想说什么?” 风司冥猛然转过了身子,却没有开口。 “司冥殿下!” 青梵威严的语气令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眸。 “无论您在想什么,请记住,现在的您,只有七岁。哪怕内容正确,出现在错误时间的言行就是错误的。而在这个擎云宫里,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联系着死亡。” 风司冥怔住了。 “擎云宫很大,宫里太监宫女侍从数量逾万;但这个皇宫的宫墙外面,还有北洛;北洛之外,更有整个西云大陆。我不希望您在走出第一道宫墙之前就因为无谓的争胜受到伤害。三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时,现在的您只能选择伸手握住。我相信无论青梵还是殿下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一点。”青梵的声音平静如常,“我想您应该懂得,只有一个人的球队是不可能取胜的。在同一个群体里,即使是自己并不十分熟悉和了解的人,身为上位者也有责任充分利用并发挥其才能。三殿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殿下也不会输给他。” 风司冥艰难地挤出声音:“是的,太傅。” “三殿下学识过人,在皇子中是相当难得的理事之才。殿下必须向他多多学习才是。” “是的,太傅。” 无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青梵这才点了点头,“好了,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现在,请殿下将昨日所讲《论语宪政》篇背诵出来。” (注:二十人绑腿跑,日本小学校流行的游戏竞技。训练整体协调性和团队意识。少与人往来玩耍的冥冥需要这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的游戏。但最重要的是在游戏中培养下意识的领导自觉和统领能力。眉毛一向认为游戏是自然天赋的权力,未成年的个体最容易从游戏中模仿学习和寻找乐趣。反正蹴鞠是唐朝就有了的发明,通过这种方式来教导小孩的我真是天才,得意地微笑ing……) 第十三章-几家心事几家度 清心苑。 看着心爱的孩子轻一下重一下完全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柳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让青梵呆这狭窄的皇宫中充任太子太傅,真的太为难这天性自由的孩子了。 何况,他选择的,是那样敏感而骄傲的九皇子。 八岁的孩子,现在还无法理解青梵的一番苦心。他不知道青梵为他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抄录出满架的书卷,他不知道那次落水后青梵将自己的血混入他的药汁,他不知道青梵摒弃了一贯的清淡惩训立威只为给他一片生活空间,他不知道青梵为想出那些游戏而熬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他更不知道这两年来青梵为他暗中阻挡了多少可能的伤害。 那样聪明乖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却仍是那样介意着梵儿对风司廷的和悦——是因为青梵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才这样依赖而乃至霸道的独占么? “梵儿。”想到这里,柳衍忍不住开口呼唤。 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青梵用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转向柳衍。 很久都没有看见那孩子这样的眼神了,两人隐居山谷每每抓住他丢下书本溜去烤鱼,那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真是……异常地令人怀念呢。忍不住勾起嘴角,柳衍温和微笑着将磨药的石臼从他手里拿过。 看着被捣得稀烂的草叶,青梵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懊恼似的羞赧红晕。 柳衍微微笑了一下:“梵儿好像很烦恼。九皇子在功课上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青梵摇了摇头。无论是在文辞还是在武学上,风司冥都可以称得上天赋奇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加上天生不输于人的傲骨,让他就像海绵一样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虽然自己着意地隐藏起他的光彩,但三皇子风司廷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他逼人的才华,每每有意引逗,就连风胥然对他的兴趣也是日益增大。青梵轻叹了一口气:古人将少年得志立为人生一大悲事绝非随心之举啊!擎云宫里的情势,那孩子原是清楚得很,可为什么这半年多来竟是异常的锋芒毕露? 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在藏书殿上课,原意是希望他泯于众人;风司冥确实聪明,十岁的年龄差距却还是决定了追及必须的时间。这也是让三皇子风司廷明白,至少在眼前的这五年里,九皇子风司冥绝不会是一个威胁。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竟会把自己所教的种种“大逆”之道在皇子们每月例行的朝会上大胆说出,完全抢了风司廷的风头而引得风胥然怀疑的目光不住向自己身上射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司廷对他的戒心从未放下,虽然在自己面前总是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但谁又知道那个心机远较常人深沉的十八岁的年轻皇子真正的心思?帝王心术,对那个小了他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太早了吧? 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教他练武,却是一套改造过了的“太极”。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的要诀让他足以自保,但又不可能真正出手伤人。演武场上他的“柔弱”让好武的大皇子风司文、四皇子风司行、七皇子风司恪对他放下了心,手下也不至于过于狠毒。 第20章 虽然如此,风司廷的目光还是不时停留在他身上,那样的深沉让自己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可是,几个月每日看着风司冥表情沉沉地拼命练武,青梵却是真的疑惑了。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金子就必定要发光,我不该隐藏他才华的是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傅,是不是?” “为师觉得,青梵是在自寻烦恼。”话在唇边转了几转,终于出了口,柳衍突然一阵轻松。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温言道,“青梵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傅。” 青梵张了张嘴,最后却低下了头,“可是现在司冥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闻言,柳衍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孩子沉重的心事,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青梵揽进怀里。“他会懂的,青梵。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那样轻淡不定的声音,柳衍顿时心痛起来:是自己的逃避造成了今日梵儿的痛苦。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任凭十三岁的青梵接过了如此棘手的责任;因为不愿伤心,所以冷眼旁观唯一的孩子经历那些自己深恶痛绝的权力争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梵儿是神选定的天命者,所以他一定可以胜任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而将所有的重担推到了他十五岁尚嫌稚嫩的肩头? 是因为梵儿不同常人的沉稳成熟,让自己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么?自己竟是忘记了,擎云宫的世界,实在远比迷雾森林中的黑熊来得可怕。 眸中精光一闪,柳衍顿时下定了决心。 “梵儿,两年没回山谷了。我们回去看看小球苍羽如何?” ※ 秋肃殿。 “哐”—— 看着白玉般的瓷杯在青石阶上跌得粉碎,风司冥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水涵!”忍不住心中烦躁,他大声喊道。 一个深蓝宫衣面目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太傅真的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吗?” “是的,殿下。”水涵的声音异常清冷。“公子回来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就和柳太医一起走了。水涵以为公子已经告诉过殿下,所以就帮公子收拾了包袱。” 风司冥死死地盯着水涵。 “公子吩咐将那只福袋也收起来带走。” 水涵话音未落,风司冥脸色已变得惨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他带走了那只福袋?”不等水涵回答,他已经径直奔到青梵平日住的归鸿阁里。拉开枕头,只见床上荡然无物,风司冥突觉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真的走了! 青梵真的离开他了! 青梵曾经说过,那是他名义上的侍女实际上的姐姐翠烟小姐特意为他做的福袋,代表了真心对他之人的心意,所以总是贴身携带不曾稍离。即使帝后另赐了玉佩香囊之类,在外时不便佩戴,他也会将福袋很仔细地放置在枕头之下。此刻不见福袋……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却在水涵进来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收起。 “父王……知道他们走了么?” “回殿下的话,水涵这一日都在秋肃殿里,外面的事情,奴才不知道。” 凝视着水涵毫不避让的眼睛,风司冥狼狈地扭过头。他看得懂那里面严厉的责备,更明白其中同样的伤心失落。那只福袋之于青梵的意义,身为自己贴身侍从的水涵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留下了福袋,也许他还会回来,可现在,他竟连最重要的福袋也一同带走,难道……他是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突然知道,初夏的夜风,竟也可以这样刺骨的冰冷。 “水涵。”他轻轻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凝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恭敬的声音异常刺耳。“水涵,如果你想骂我,就开口吧。” “水涵不会做让公子生气的事情。”水涵的声音十分平静。“夜深了,殿下应该上床休息了。” 风司冥苦笑了一下。水涵是两年前被青梵调到秋肃殿的。那一次他落水大病,病后知道青梵对一众宫人的处理,当时呼救求援的小太监和侍从最后都被青梵调到了秋肃殿。水涵比自己大了四岁,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但秋肃殿里真正让他听从号令的却是青梵。青梵为人温和,教他读书识字,又为他照顾宫外家人的生活,水涵如何不感激在心?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会青梵教给他的一切。纵然不懂他言谈话语中的深意,也会安静地将他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只因为青梵曾经告诉过他,不懂的地方就先记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青梵,无疑是喜欢像水涵这样的学生的。 聪明、安静、恭顺,更重要的是,绝不任性。 自己却是任性到了极点。 明知道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明知道应该克己自制笑对一切,但是,只要看到风司廷有意无意间扫向青梵的目光,看到青梵对他的言语行止露出赞许的笑容,所有的冷静便顿时不翼而飞。 明明知道青梵的希望…… 那些写满警世之句的书卷,那些暗潮汹涌的人物传奇,那些深邃幽玄的处世之道……纵然只有八岁,如果再不了解青梵的希望,自己定是天下最傻的傻子。 “水涵。” 风司冥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少年。 “我再不会任性了。” 我会达成你的希望,我会以帝王的标准约束自己,我会成为你眼中最完美的学生。 青梵,我只要你回来…… ※ 玉波亭。 “你做得真好事!”风胥然的口气是极淡的,但了解君王如和苏者,自然听得出其中即将爆发的怒火。“果然好本事,竟气走自己的太傅!” 风胥然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孩子。两年的时间,竟已经培养出一种不臣服于任何人的王者的傲气,虽然是跪在地上,自己却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只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跪。奇qisuu.书如果说学识可以通过精心的指导和努力的灌输而获得,那份敢于承担一切的骄傲和胆气却是惟有长日相处的潜移默化方可达到的效果,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个孩子似乎又成长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做到这样,柳青梵,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你!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他的成长,作为师傅的你,竟也狠得下心么? “太傅只是出宫办事去了。”跪在地上,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风司冥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儿臣确实不遵太傅教导之事,但以太傅的才学眼识,凡所做一切皆自有分寸。儿臣斗胆请父王静待太傅和柳先生回宫。” 心中微微震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显露。“这么说,你也是承认自己不遵太傅教导了?” “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既如此,和苏,带九皇子去戒恶堂。” 和苏身子微微一震,有些迟疑地看向风胥然。擎云宫里谁都知道戒恶堂是宫里最残酷的刑堂,其恐怖程度胜过天牢百倍,便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只剩一口气而已。这戒恶堂一向是用来审讯那些犯有大逆之过的皇族和叛臣的,此刻皇帝竟叫不过八岁的九皇子去戒恶堂,和苏实在无法不心生犹豫。 “你聋了么,和苏!”风胥然突然吼了起来,“如果九皇子没有在水牢里呆满十二个时辰,你就再不要来见朕!” 看着孩子的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风胥然顿时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掩住自己的眼睛,原先跳动似的酸麻已经变成一阵阵的刺痛。 柳青梵、柳青梵,你竟是连朕都不放过呢! 是啊,“凡所作一切皆自有分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什么迷茫,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洞察了命运的所在,所以可以将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东西轻易地丢弃!朕也好,柳衍也好,司冥也好,水涵也好,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一手操纵着的玩偶而已…… 不是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做出那些绝情之事? 最可怕的,永远不会是拥有一切的人;当一个人无可失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变成掌控一切的魔神。 帝王无情,君雾臣,你真是与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枚小小的蓝玉从袖口轻轻滑落,跌在坚硬如铁的青石上,却没有半点损伤。 那个飘逸如天边白云的温宛男子的笑容在相隔了十五年后又一次浮上心头,风胥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正是那个笑容。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带着四分傲;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但其中冷冷的嘲讽,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眼底人心每一处隐秘,却从不沾染一丝可能的血腥。 知道么,殿下,您不会成为我的主子,因为您不够无情…… 你那父王虽然懦弱,却还算是一个不懂情的好人…… 殿下是害怕心爱之人看到您手上的鲜血吧…… 没教会殿下无情真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君家的血脉,一直便是如此……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第十四章-且自逍遥随我性 北洛随都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突然想起这句话,青梵忍不住嘴角轻扬,目光从棋盘转到低眉垂目静坐一旁的柳衍身上。 第21章 两天前离开国都承安,两人一路上如游山玩水一般轻装缓辔徐徐而行。青梵虽已是十五岁,但先是居于君家山庄,再是随柳衍隐居山谷,之后又长在皇宫,竟是从没见过这西云大陆上的城市风光。随都是整个大陆有名的繁华都邑,见他在市集上流连不去,柳衍实在不忍打断他难得的轻松,索性便在客栈租了房间住下。 让柳衍惊讶的是,青梵走得虽急,却带了一只可折叠的钢精棋盘——那本是风胥然的爱物,风胥然性好围棋,棋力亦颇为不凡,特地铸此棋盘好随时对局,以前自己与他相携为伴共游山河之时经常见着,却不想被青梵连下三局赢了过来。此刻见青梵拈着一枚棋子轻击棋盘,意态之间流露出说不出的从容淡定,柳衍不由微微失神。 没有风,所以任由窗开着。客栈原是临着街,只这一带房间靠着宜江——西云大陆上最大河流沧澜江的分支。宜江可以说是沧澜江最温和的支流,静静的流水让人丝毫无法将它与沧澜江的波涛壮阔联系在一起。 烛光轻晃两下。 青梵眉头微挑,脸上笑容却是不变。 只听“叮叮”两声,几块茶杯的碎片在空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柳衍手中的茶杯已经裂成五块,流星赶月一般疾射向青梵掷出的碎片。相撞的两块顿成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宜江之中。 青梵微微地笑了。“师父,现在可以让他们进来了么?” 柳衍抬起了头,丰神俊朗的秀雅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感慨与欣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你……终于是发现了。” 他轻声道,随即向窗外提高了声音,“你们——进来吧!” ※ 影阁。 昊阳山中、道门影阁。 除了道门历代掌教,无人知晓的存在。 无论多么光辉堂皇的组织,无论多么清正端严的门派,无论多么正直刚强的群体,只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就必然会有与其光明相对的黑暗一面。百年声威赫赫的道门,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自然不会也不能例外。何况,自三十年前掌教逸阳子决心大开修真之门之日起,道门便已成为西云大陆上门徒组成最为复杂、内外关系牵涉最广的门派。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正是为了维护门派安全、剪除各种障碍和危机原由,自道门开创之日起便一直暗中存在的最大秘密。 影阁中培养着众多的“影子”。他们不是杀手,一旦出手却比那些职业的杀手更为狠辣;他们不是傀儡,服从命令却比任何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为坚决。出身道门,“不滥杀无辜”自然是影阁行事的第一准则,但“拦路者死”却是阁中影子在真实战斗中最大信条。他们身在暗处,随心而行,不受西云大陆上任何一条国法门规的限制,唯一遵从的对象是道门实际权力的执掌者。所以,收服影阁也是成为道门掌教的最大考验;而收服的第一步,便是在没有任何提点的前提下,发现影阁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十六岁的柳衍闯入了幽冥谷,却直到十年后才真正收服影阁——虽然那时影阁对他毫无用处。眼见十五岁的青梵竟能发现“影子”们的暗中跟随,甚至安排周全施以袭击,柳衍不由暗叹后生可畏:此刻安静地跪在自己和青梵面前的三个白衣人,应该便是目前阁里身手最佳的“影子”吧。即便如此,若非自己出手及时,他们定会伤在青梵手下。那一手“袖里乾坤”的暗器手法,青梵在自己所教基础上做了不少改进,虽然不脱道门武功根底,却是幻妙奇绝变化无方,纵使身手超群反应迅速如“影子”,陡然遇上也是难以应付。 而且,青梵将力度控制得相当好,那些碎片虽然去势凌厉,但及人身前力道已渐衰微,可以伤人示警,却不至于夺人性命——这孩子素来知道自己心思,出手之际已留三分余地,却不知这样的做法竟让他一下子得到了影阁的认同。柳衍微微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青梵……果然是天生的上位者。影阁,这处世的利器本来就是想交给他的,却没想他竟是自己拿到了它。 “属下、影阁、月影纯,参见掌教。”居中跪着的白衣男子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收敛了一身的阴翳,语气极是恭敬。 “影阁阁主,见过本座唯一的儿子,青梵。” 微微侧过身子,他向青梵深深一礼。“影阁月影见过青梵少主。”一边从腰间取下一面黄金打造的精致令牌,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那是什么?” “承影令。只有影阁的令牌才可以号令影阁上下,没有令牌,即使是阁主本人也无权调动影阁一人一物。”说着将黄金令牌举过头顶,“以承影令之名,影阁上下愿尊少主为影阁之主。” 青梵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柳衍。 “青梵,接下吧。”柳衍沉吟片刻,抬头凝视着月影纯,“影阁已认定少主的这件事情,本座希望你在最短时间通知所有影阁成员。另外,传令所有影子,三天内撤回幽冥谷,非特殊之事不奉命不得出谷。” “属下明白。”月影纯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礼,这才站起身来抬头直面柳衍。“启禀掌教,少主武艺卓绝,自是足以自保。但少主身份尊贵,轻易不能劳动,月影以为还是需要两个人在少主身边做些粗使活计的。” 柳衍微微一笑,转向青梵。“青梵,你看如何?” 同是微微一笑,青梵从容说道,“既是阁主好意,青梵不敢不领。”话音微顿,看了看仍然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衣少年,用眼神询问月影,唇边已然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月影纯微现喜色,“这是影阁为少主安排的贴身影卫。” “贴身侍卫?”青梵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且抬起头来。” 两张全然不同的面孔,却令人产生两人一模一样的错觉,那种如出一辙的清冷气度令青梵脑海里顿时浮出四个字——冰雪皎洁。 又是微微一笑,“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他向两人走近一步。 “启禀少主,除了阁主称月影之外,影子是没有名字。”看出青梵目光里的疑问,月影纯连忙说道,“每一代影阁阁主的名字也都是侍奉的掌教所赐予的。月影不才,继承了阁主之位,又蒙掌教赐名为纯,故以此称名。” “这样啊……”青梵点了点头,凝视着眼前两个虽然跪着却高昂着头的少年。“写影,残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向青梵,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 “你们的名字。”青梵微笑了一下,将那块方才接过的黄金令牌放到左边少年的手里,一边粲然一笑,“月写影,这是你的名字,也是你第一个任务。” “少主!”不仅仅是那白衣少年,连一边的月影都被青梵的举动吓到了。 “一年时间,我要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影阁阁主。”青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声音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两句话说罢,长袖一拂,已然退回到柳衍身边。“青梵还要谢谢阁主的一番盛情,作为回报,”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上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现在阁主可以运气检查一下你的小阳天。” 闻言月影心中顿时大震。小阳天是他所练武功的枢纽所在,随着内功的精进,阴寒气息也不断在此处郁结,渐渐成为全身唯一的练门。他素来小心,却没想到被青梵一口叫破。然而一运气下却陡然发现郁结之象全无,想来必是在什么时候被青梵破解了去。惊骇一去,他顿时伏跪在地。“感谢少主的大德,为月影去此顽疾。月影此身已全付掌教与少主之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看着三人消失在窗外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月影的伤不是一时形成,柳衍怎么可能不知不治,不过是想让自己藉此立威罢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柳衍投去感激的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 “杨柳岸,残影依稀;当时明月,空照燕分离。倚楼望江南,千里路遥,翩跹几番天地。”突见屋上白影晃动,青梵顿时停住,一双犹若星辰的幽黑眸子静静地盯住来人。 “属下拜见少主。” 纵使是在倾斜光滑的屋顶上,柳残影的身形也看不出一丝紧张,优雅完美的礼仪让青梵不由地微微一笑,轻轻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长口细颈瓷瓶,“不必多礼。”见他身子不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牢牢盯住自己,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残影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不用拘礼,尽管说就是。” 少年明亮的眸子显得异常幽深:“既然这样,请恕残影大胆。残影想问,为什么少主选择写影作为下一任影阁阁主而不选择残影?” “是这个啊……”青梵微笑一下,将瓶口凑到嘴边轻咂一口,回味再三方才咽下,这才将目光转回到少年身上。“残影的武功,应该要比写影高上那么一点点吧?” 见他眼中惊愕一闪,随即一切情绪又被隐藏到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青梵不由满意地微笑了。“但方才我出手之时,写影很好地躲过了那片瓷片,而你的衣角,”目光移到他长袍的下摆,“却被瓷片划破了。” 见柳残影张口似乎想要说话,青梵摇了摇头:“当然,这正说明你的武功确实极高,而你对这一点也非常有自信。虽然是在之后才判断出我无意伤人,但单就这一应对而言,只避开真正有威胁的伤害而对其他不做理会,却是我相当欣赏的做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边角之事根本不必在乎,何况衣服破了,再换一件也是方便之极的事情。 第22章 只是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自信,叫它为狂傲或者更为恰当一些。” 柳残影呆了半晌,这才道,“少主……”一时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柳青梵的话平平静静,却在他心中陡然掀起巨大波澜。出身影阁的影子,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被人看穿了个性,如果他不是主人而是敌手的话…… “而写影却和你不同。他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可能的伤害,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选择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的自保,然后才是寻找反击的机会。在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里就考虑到了月影、你以及他自己的方位,让武功相对最低的自己处于三人中防守最佳的位置,但与此同时又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样的心机计算、这样的思维处事,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 柳残影没有说话。 青梵微微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所谓影阁之主,担当一阁之重,于进攻之外更要善守善忍克己自制,必要时须得能够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这才是影子一名的真正含义。你的性子过于自我,虽能顾全大局,终不是阁主的最好人选。”狡黠地一笑,“当你明明可以选择美酒的时候,为什么要屈就淡而无味的清茶呢?” 柳残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但少主此刻喝的,却又是什么呢?” 青梵顿时大笑,随手将瓷壶掷向残影。“果然好鼻子——这竹青茶是随城特产,既到此又怎能错过?”说着站起身来,略一抖长袍,随即露出温文的笑容,“残影。” “属下在。”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 让柳衍和青梵没有想到的是,出发才三天就收到水涵的紧急密报——风司冥自请进入宫中水牢谢罪,让两人不能不改变所有的计划。 “师父,我……这就回京。”在房间转到第三个圈子,青梵猛然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柳衍。“请允许我。” 柳衍轻叹一口气,缓缓点下了头。“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尽快吧。” “就算你现在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那个骄傲的孩子一定吃尽了苦头吧。“青梵。” “是的,师父。” 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双非常漂亮而能干的手,无论做什么都完美无瑕——沉默片刻,柳衍微微地笑着开口,声音却显得有些缥缈。“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果你最重要的人将会给你带来灾难,你会怎么做?” 青梵身子猛地一震,心中一时百味交杂:那样熟悉的问话,就像是梦里从未断绝的记忆。曾经生活的世界,曾经感动的一切,突然就这样鲜明炽热地在头脑中复活……“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出同样的选择,也许,一切只是太完美的巧合,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希望抓住一时的梦幻。 柳衍却是呆住了。“青梵,我是说如果——” “如果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决不犹豫。”青梵微笑了,在柳衍面前轻轻跪下,“师父,您是我的亲人、老师、朋友,如果需要,青梵也可以为您付出一切——虽然我知道师父不需要青梵的保护。但司冥,我承诺了要保护他,却因为一时的失落而随手放弃了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错——师父,青梵知错了。真的谢谢您,这么多天来如此纵容。” 笑容里交织着欣慰、喜悦和苦涩,柳衍轻抚着他的头发,“梵儿,你……我更喜欢你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我喜欢你骄傲、喜欢你生气、喜欢你任性,因为那样我会觉得青梵是需要我的。”拉起他的身子,“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 擎云宫。 秋肃殿。 看到那袭青衫飘洒的身影,水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天,整整三天他没敢合一次眼。谁会想到倔强的九皇子竟然会自己向皇帝讨了水牢之刑,以八岁小儿的身体在宫中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挨了整整两天?若不是三皇子得到消息后急急向皇上求情,只怕就是拆了太医院也救不回他的一条小命。皇上指派了太医日夜守护在殿外,连三殿下都另调了十二个宫女太监过来伺候。可是,身上的热度虽然散去,但九殿下却迟迟不能醒来——太医们都说心病原要心药医,他是自己不愿醒来,旁人便是用尽了心思也不能迫得他睁眼。两天下来,一向温文和煦的三殿下也发起急来,整个秋肃殿便如被浸在冰水里一般,所有的人都异常热切地盼望那唯一可以管束这任性的小皇子的人赶快回来。 “公子。”见青梵径直走进殿来,水涵急忙起身行礼。“殿下他——” “不必说了,我知道。”略略扫了殿内一眼,青梵轻叹了口气,“这几天你们受累了,都赶快歇息去吧。水涵,尤其是你,不要再让我分心多照顾一人。” 水涵躬身行礼,“水涵知道了。” 青梵轻轻颔首微笑,“对了水涵,”顿了一顿,这才轻声道,“谢谢你。” 水涵身子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慢慢地退出殿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孩子,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的手,竟也是这样紧地抓住自己。 司冥,我的傻徒儿,你可知道能在擎云宫水牢里熬过两天两夜的人,从两百年前这座王宫建成之日到现在,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你,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希望你快些长大,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意,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或者,你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都记住这件事——用你的痛楚,我的歉疚,换取这一段对于我们同样难以磨灭的记忆。 冥儿,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伤害来自于你自己。 手指轻轻描摩过那张虽然稚嫩却不掩绝色的面孔,青梵微微俯下身子。 醒来吧,我的冥儿。 ※ 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过,耳边传来不断的纷纷议论,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围绕着自己在说着什么,隐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愤怒地吼叫着……这样的紧张恐惧,这样的忧心焦虑,真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吗?高烧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否则,怎么可能在那一贯严厉无情的声音里听出类似慈爱的关切? 但是,为什么等待了那么久,唯一渴望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太傅他……是真的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他已经离开,甚至连最珍视的福袋都随身带走——他说过,那是他的姐姐翠烟小姐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物,里面绣满了她满心的爱护和最真诚的祝福。他一定忘记了,在那棵繁花胜雪的梨花树下,他曾经笑着许诺也为自己做一只福袋。苦笑一下,却发现虚弱得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风司冥不禁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八岁,第一次对这个年龄感到如此的无力。八岁,永远也胜不过十八岁的年龄阅历:每次看到他与三皇兄言笑晏晏,每次看到他对其他皇兄展开笑脸,每次看到他与宫人侍卫温和谈吐指点从容,心里就是一阵阵隐隐的痛。 柳青梵心里,终究是喜欢强者的——纵然他对自己是真的温柔,但,又有谁喜欢照顾小孩子一辈子?何况,自己又是如此的愚蠢和任性…… 黑暗,黑暗,黑暗正向自己招手……如果真的放任自己这样沉下去,是不是就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放弃吧…… 可是,真的想见他,哪怕一眼也好……想听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冥儿,我原谅你…… 在放任自己沉沦边缘的那一刻,一个清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围住了自己。 梦,真的好美;但愿……永远不要从这样的梦境醒来。 是谁的手指滑过自己的面孔?是谁的气息轻柔地喷在自己脸上?是谁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在耳边回响?又是谁的怀抱那样舒适那样安详地包容了自己无力的身体? 醒来吧…… 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醒来吧,我的冥儿。 世界上只有他会这样称呼,世界上只有他会用叹息似的口吻说,我的冥儿…… 用尽全部力气,风司冥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青色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柳青梵的脸上,展露出安详而放心的笑容,而那双如同永恒黑夜的深邃眸子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而专注的眼神。 ====== 碎语: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 眉毛看的第一本漫画,mp的《圣传》,这一句,把眉毛感动得稀里哗啦…… 无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最重要的人,必倾心倾力守护。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多时未曾回首往事的眉毛对着屏幕掩面大哭,奔逃中~~~~ 第十五章-杨柳晓风(上) 停云殿流凝居。 这是与秋肃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风格:处处精雕细琢,连最细微处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无法挑剔;形制堂皇大方,处处流露出金玉富贵之气,但繁复中却不见浮华——这是整个擎云宫中仅次于帝王正殿的寝宫,甚至连皇后所居的凤仪殿都无法与之媲美。 停云殿是宫中最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的居所。 第23章 西云大陆男子十八岁成年,男子通常选择在十八岁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进入成人的阶段。王族的成年式则更受重视,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国家的盛典。三皇子风司廷乃是徐皇后亲子,自幼便极得风胥然宠爱,虽然风胥然一直没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风胥然甚至在他十四岁时便为他建造了王府,可见宠爱之深。今年风司廷将满十八岁,众人皆在猜测一贯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会有议立太子之举。 但一贯温文和煦,应对从容有礼的风司廷,在这个时候却屡屡做出令君王颇为不喜的行动来:先是奏议弹劾都御史左凤书失职之过,再是反对风胥然派遣右将军欧阳川平定边境重镇安邑之举。 身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御史的左凤书可以算得上是两朝难得的重臣——能够在御史这样督察满朝官员的位置上坐稳如此长时间的两朝以来只有他一个。一向与人为善,轻易不议论朝臣政务,硬是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信条奉行始终。此次澜沧江春汛,其支流苠江两岸农田被淹没而导致夏粮严重歉收,本来胤轩帝风胥然已经减免了部分税项,偏偏负责此地税粮的官员惯例式的抽成使得上缴税粮严重不足,上瞒下欺,如此自然激起百姓极大不满,几乎酿成风氏王朝数十年未有的民变。震怒的胤轩帝严厉惩处了当地官员,朝臣本以为事情如此风波已然过去,却不料一向温和的风司廷竟一本奏上,矛头直指御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乱的左凤书弹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风司廷又上本谏止风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乱的决定。安邑与东炎接壤,是北洛东南方重镇;北洛一向鼓励商贸,安邑也是大陆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军政分离的原则,安邑虽在边境却也是双方平安互不干扰。不想守城将军胡颌发现混迹商旅的间谍而封城的行为招来郡守赵盖的强烈不满,并由此愈闹愈大,最后胡颌率军控制了郡守府,赵盖也被囚禁。这样的兵乱自然引起朝政一片惊惶,风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将军欧阳川领兵十万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风司廷却显然不赞同胤轩帝这样的决定,连续数本谏止出兵。而欧阳川大军九日内到得安邑,不但将胡颌赵盖一并扣押,重兵压阵下更大开杀戒,将部分涉及的军政双方官员以及全部涉嫌为东炎间谍的疑犯斩杀军前。消息传回,风司廷又是连上数本参劾。再加上前日为了九皇子风司冥的事情,胤轩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静处思过。 流凝居是停云殿后殿一处半独立的小园。小园中是满植荷花的小镜湖,精致典雅的三层阁楼立于水面中央,九曲长桥连通两岸。这是风司廷最喜爱的所在,平日除了他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偶然得到允许入内,其他人几乎根本不许踏入流凝居。 风司廷独自坐在湖边,一根没有装上钓饵的鱼竿随意地搁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随即传来风司庭淡淡的声音:“萧然,不是说不许任何人探视求情的么?” 萧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没有带从人。” “啊,这样……”风司廷沉默片刻,微微举了举手。 不到半刻,萧然已经领着风司冥进到了流凝居。 放开鱼竿,风司廷矍然而起,长袖轻拂带起身边一片落英花雨;足尖轻点,旋身之际已是一脸怡然笑容。从容地对上风司冥那双沉稳平静的幽黑眸子,风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九皇弟。” 见他只是默默行礼,风司廷随即向萧然瞥了一眼,萧然了然,躬身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顿时只剩下两人凝视着彼此,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终是风司冥打破了平静。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风司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过来一起试一杯吧。” 风司冥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云烟雾露。 这是西云大陆最负盛名的茶叶,只产在北洛纹山,因极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两,历来是皇家指定的贡品。纹山一年进贡不过一斤有余,三皇子风司廷却独得十二两,由此可见风胥然圣眷爱宠之隆。而擎云宫中能够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数人,真正的屈指可数。见风司廷取出云烟雾露,风司冥不由微微吃惊。 风司廷却似是毫不在意,净杯、洗茶、滤茶、注水、斟茶、献杯一气呵成,将茶杯图案翻转向外轻轻放到风司冥面前。“九皇弟请用。” 秋日温暖的午后,风水静美的园林,一切,皆是云淡风清。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 但—— “三皇兄,谢谢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谢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拼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风司冥幽黑深邃犹如夜空的眸子里闪出极度认真严肃的光彩。“虽然司冥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谢。” 从茶杯上抬起眼来,风司廷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九皇弟的意思……难道是认为皇兄我不该出言相救?” 风司冥的目光径直对上他一时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风司廷终于转开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来踱到湖边。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沉默片刻,风司廷突然轻笑了起来。“是他叫你来谢我的?” 风司冥只觉呼吸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白青梵曾经讲过的那些华丽诗句的真实含义。低下了头,“太傅说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转过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死掉罢了。” 风司冥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本不是个傻瓜,自然知道……我从来都是恨着你的。”风司廷淡淡地道,“若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岂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何况,救你,对现在的我也是有利无害。” 沉默片刻,风司冥突然扬起笑脸:“但所有人都在说皇兄是因为我才忤逆了父王的。” 轻蔑似的扬起嘴角:“为了你?笑话!你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了么?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谁了么?在这个擎云宫里,有谁会为丝毫不得势的皇子赌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会放得下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的荣耀?” “皇兄不是那样的人。” 凝视着满脸肃然的风司冥,风司廷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救我。司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兄一句话: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无论如何,司冥都会记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母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父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宫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身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脱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血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 或许,自己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容貌丰采,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玉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他凝视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强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身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身,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身后,落到那一身青衣飘摇的颀长身影之上。 ※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第24章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满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日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大陆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宫墙之内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愚钝,竟是听不明白。” “擎云宫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宫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满。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几本薄薄的黄皮折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日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内就再无半个好人。杀一批自是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诱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饱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粗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性? “还有欧阳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压其乱,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示威,故而非严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内,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乱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国家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阳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入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白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阳将军回师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国家,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弹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激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行事无咎,如此急于脱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这擎云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藏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白?” 风司廷站起身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激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色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第十五章-杨柳晓风(下) 擎云宫凤仪殿,北洛国母的寝宫。 “你总算是想通了,廷儿。” “是柳太傅的指点。” “柳青梵那孩子确是知情识趣,伶俐讨喜得很。难怪你父王待他与旁人不同。”北洛皇后徐氏韵芳微微笑着,示意风司廷坐到她身边。“应对得体,言语大方,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傅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本宫听说你同他走得很近,心里也着实欢喜呢。” 果然是她的动作啊!想到萧然向自己传回来的清心苑里发生的一切,风司廷眸光一凛,脸上却仍是微笑答道,“谢母后关心。跟柳太傅一起,儿臣确是学到许多东西。” 徐韵芳点了点头:“那么廷儿心中可有适合的王妃人选?” “全凭父王母后作主。”风司廷站起身来,跪在徐韵芳面前。 “前日你的姑母乐(le,去声)音长公主到我这里,提到宁国公家的琼华郡主,说是廷儿的良配……”说到这里,徐韵芳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儿子。 风司廷心念电转,随即道:“宁国公一门累世名将,跃马沙场征战四方,为国为民立下无数功劳,是北洛股肱之臣。能得琼华郡主为妻,是廷儿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荣耀。” 听他语气诚恳真情切切,徐韵芳脸上不由露出深深的笑容,颔首说道:“廷儿说得极是。” “宁国公为人坚忍,素性刚正,朝堂之上口碑极佳。国公夫人是皇祖义女,性情品德为先帝所称道。琼华郡主是国公夫妇掌珠,宗室之子无人不知其美名,父王亦曾赞许有加。儿臣虽然大胆狂妄,却是不敢妄想得此佳偶。望母后明察。” “廷儿能想到这里,母后很是高兴。琼华郡主身份贵重,到底是将门虎女。我儿素来文弱不争,却不能耽误了他人。”顿了一顿,“本宫也是这么对长公主殿下说,她听了倒没一点气,喝了两杯茶便走了。” 风司廷微微一笑。乐音公主是先帝景文公最喜爱的女儿,就是风胥然面前也相当能够说得上话。她第一位驸马乃是颖国质子,因而同曾是颖国公主的淑贵妃向来亲密,后宫之中很令徐氏一族忌惮。而宁国公郗铮却是个淡泊名利的纯粹的将才,虽然承袭着北洛最高的一等爵位,但从来不介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乐音公主此举,想必让外公徐密深为紧张吧?偏偏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不留破绽,搬出皇帝对琼华郡主的赞誉轻易地让众人住口。想到这里,风司廷不由微笑:“姑母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让人有半点不悦的。” 徐韵芳深吸一口气,“廷儿可还记得,那年归省,牡丹园里的玉版丫头?” “三舅父家的二小姐?” “是你表妹。”徐韵芳盈盈笑道,“记得当初廷儿和玉版丫头玩得不知轻重,竟妄想将偌大一个牡丹园里旁色花朵尽数铲除……” 风司廷微笑了,“儿臣给母后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廷儿。”徐韵芳挥一挥手,“用花做名字的小丫头,总是希望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么一朵的。母后小时不也是这么淘气?现在却做了北洛的国母,一样教养着众位皇子。” 微微一笑,风司廷没有答话。 徐韵芳笑着,一边微微颔首,“想想日子也真快,我的廷儿便要行成年礼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母后自然为你作主。 第25章 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也该到你父王面前伺候着。以后也别总惦记着母后老往凤仪宫来,你现在朝廷做事,为国为父分忧就是孝顺了我。” 风司廷连忙起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凤仪宫往清心苑去。 ※ 清心苑 “告诉你,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凝视着眼前衣白胜雪的年轻女子,青梵嘴角微微扬起。 徐凝雪,皇后徐韵芳族兄徐湟之女;乳名玉版,这个用牡丹名品作为爱称的女孩子确实有着花王的骄傲。虽然动作言语带着三分失礼的粗鲁,但奇怪的却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显出不失年龄的天真与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原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类型啊……只是一张口的要求却大大地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小姐此言何意?” “我不喜欢三皇子风司廷。” “那与青梵何干?” 徐凝雪蹙起了眉头:“难道不是你告诉三皇子说要选我做王妃的吗?” 话音一落,青梵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来。“小姐是从何处得知,这是青梵的意思?” “三殿下本是要推迟选妃的,可自从你到访流凝居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宫里宫外早就传说,只要是柳青梵太傅的意思,皇子们没有不立刻遵从照办的,所以我当然是来找你。”徐凝雪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管你到底打算帮哪位皇子登基,总之,无论如何,请放弃把我作为联姻对象的考虑!” 稳稳握着茶杯,青梵第一次抬头凝视眼前女子。“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不爱男人。” “小姐爱着女人?”不去管端茶送水的小侍从骤变的脸色,青梵显得相当平静。 徐凝雪却是脸色一沉:“我想成为祈年殿的祭司。” 祈年殿是擎云宫中侍奉西蒙伊斯大神以及风氏王族始祖斯托瓦姆神的神殿,而祈年殿的祭司既是专门侍奉王族的祭司也是整个北洛的最高祭司。虽然神殿多有侍奉大神的神殿侍女,神道也从未限定主祭司的性别,但是类似出家一般的祭司还是极少有女子愿意发誓献身神殿的。青梵看一眼徐凝雪,淡淡道:“原来小姐只爱着西蒙伊斯神。” “成为祭司是我我从小的梦想:只有成为女祭司才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关开议论朝政的权力,只有成为女祭司自己的话语议论会被重视和认真对待,只有成为女祭司我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青梵不禁莞尔:“小姐非常坦率。” “强者不屑说谎。” “小姐以为自己是强者?”见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为什么小姐现在要站到青梵的面前呢?” “纵是强者,也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何况,充分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人是强者的能力和手段。” 青梵顿时敛去了全部笑容。 被那样沉静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徐凝雪秀美端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微的忐忑神情,但一瞬间就被那异常的骄傲和坚定掩蔽得全然无痕。 她在赌,赌这个甚至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的心。 “徐凝雪小姐,我答应你。” 她赢了! 呆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这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 “青梵为什么会答应她呢?” 转身,不意外地发现站在苑门口的风胥然,青梵微微一躬。“皇帝陛下。” 风胥然的温和表情全不似几日来在朝堂上时的阴霾,“让朕猜一猜,梵儿是喜欢凝雪这丫头的,对吗?” “这是青梵第一次见到徐湟大人家的小姐。” “一见钟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啊。”风胥然表现出来的心情好得简直有些过分,微笑着踱到青梵所在的石桌藤椅边坐下,“青梵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微微低垂下眉眼:“徐小姐身上,确实有青梵喜欢的一些东西。她很漂亮、聪明,性情远非人们所知道的表面上的活泼与温顺;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思也相当精巧,虽然少见世事,却懂得谈判中的坦率和真诚,表现得完全合乎自己的身份。她很年轻,想法也很天真,却是一块真正的璞玉。”最重要的,是她的骄傲,为了坚持自己意愿而敢于面对一切的骄傲,即使心中惊惶也绝对不失却仪容风度的镇定——如果能够历练一番,如果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忍不住对自己微微摇头:这么久了,甚至以为连她的形象都已模糊,没想到竟还是无法拒绝和她仅仅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 “所以答应她,好将她从几年后的风口浪尖上推开?”风胥然脸上微笑不变,但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 “有青梵的私心。”不希望她卷入诸王夺嫡的漩涡,将聪明智慧完全用于宫掖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吧?其实自己一直是欣赏着这样骄傲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所以忍不住答应帮她一把,忍不住要插手这样的事情。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宁国公忠心耿直,琼华郡主又是出名的温柔娴淑,确是三殿下之良配。” 风胥然似笑非笑:“梵儿不会不知道,现在的皇子妃,会是将来的国母吧?” “青梵只知道,皇子妃,是皇子的正妻;而北洛的国母,只能是皇帝的皇后。” “果然,青梵心里很清楚……司廷那孩子太过聪明,眼看着老父一人辛苦却不肯为朕分忧。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出色的孩子竟一直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朕倒是要谢谢青梵点醒了朕呢。” “青梵以为,三殿下其实相当清楚您的意思。” “呵呵,生在了天家,皇子的命运啊,本来就和这池塘中的浮萍一样……皇子的婚事从来就没几桩真正彼此调和的,偏偏太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一个个拼命似的往迷雾里面跑。”风胥然凝视着青梵,“而朕希望留下的,却又总是太过清醒的人……” ◎~◎~◎ 胤轩十年春,三皇子司廷娶宁国公之女郗氏琼华为正妃。 胤轩十年秋,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 胤轩十一年冬,风胥然下令从祈国西蒙伊斯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成为北洛风氏王朝第一位女祭司。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第十六章-浅歌何当天地阔(上) 六合居。 北洛国都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 菜肴精致,环境幽雅,连楼中点菜服侍的小二都极是训练有素——“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宰辅的君离尘亲手题写的匾额更使它在整个西云大陆无人不知。 君离尘,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倾绝天下,运筹帷幄,六合居中一场豪赌,逼退东炎西陵试图夹击的百万雄师,一纸契约承诺三国百姓五十年和平——传闻中三国君主皆对君离尘倾慕有加,但骄傲的君家家主却迎娶了大神殿背负着污名的神女为妻,书写下大陆的又一段传奇…… 想着许久前柳衍告诉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眯起眼来。 北洛国都承安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灯火辉煌的夜晚了。 即使算上十数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宫,但那时自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在这美丽的夜景之上。 记得曾经最爱一身随意漫无目标地走在人群之中,宽松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颗难得放松的心。抛弃一切烦恼忧思,以一种完全的平静的新奇、不带任何阴影地接受身边一切的人与物——那一刻,仿佛完全地溶入,却又是远远地飘离的感觉,常令自己有一种“灵魂出壳”与“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真的坐在另一个时空的酒楼上,向下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 只是……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呢?” 孩子小声的嘟囔传进耳朵,打断了一时的思绪,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是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云宫吧?面对集市上种种“新奇”玩意流连不舍,却又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要求什么;天生的高贵矜持让他无法赞同坐在街角摊边的行为,却在试过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的小吃后久久不肯放手;路过贡院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看到武场比试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以及被自己强行拉开后极度的遗憾表情……想来今天的一切,对于自幼生长在擎云宫里的风司冥而言,都是极其新奇有趣的经历吧? 他唯一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笑容浅淡的三皇子——风司廷了。 为了回报他对风司冥的相救,主动讨来一道编修《博览》的圣旨解开对他的禁制,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成为风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虽然擎云宫里讨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风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彻底的却让青梵轻易无法拒绝:在这个擎云宫里司冥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皇子的庇护,至少在他成年并获得自保能力以前绝对不适合与风司廷对立。司冥虽然和这个兄长颇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个孩子了。 ——风司廷同自己的亲近在朝廷上已经引起不少注意,想来那些人事练达无比的朝臣们应该看得懂眼前的局势。 第26章 所以,并不意外会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离“恰巧”遇到出宫视察王府布置进度的风司廷,也不意外风司廷会“恰好”想起两天后皇帝风胥然将亲自往王府视察,更不意外风司廷会提出与自己一起的花朝节之行。不过,司冥显然很不欢迎这位兄长的同行,虽然宫外新奇的事物不时吸引他的目光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种明显的敌意还是不时通过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来。而方才似有意似无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说给风司廷听的吧? 毕竟还是孩童天性。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顺手夹一块招牌的荷叶鸡到风司冥碗里。“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拘什么礼,想吃的话就尽量吃。” 风司冥精致秀美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低了头吃鸡不再言语。 风司廷却是悠然地咂着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锐利有些不符合他温雅公子的形象。“楼下……似乎在吵着什么。” 快速地瞥过,青梵依旧笑容淡淡。“不过是秋试的考生在议论罢了……很有兴趣么?” 收回目光,风司廷微微一笑。“听听他们的意见也好。身居九重,见到的只有那么小小一片天空。此时突然间出来,像这样坐在这些考生中间听他们的朝议,实在是难得的经验。有些新鲜的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呢。何况,这也是民心的一种,不是么,老师?” 听到“老师”两个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带过:“是啊,都是士子们的心思。” “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栋梁。”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谓的科举考试拔擢人才,原是这样的道理。” “何况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经发出明诏,应时的太学生也必须一同参考,不再循着以往不试而用的惯例。眼下的情景看来,这一举确是很得众多考生之心。” 青梵懒懒地笑着将酒杯凑到唇边:“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举措。” 风司廷身子一僵,但随即恢复一贯的温文笑容:“或许……正是如此。” 风司冥早已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瞥见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经吃饱了么?既然这样,”转头迎上风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谓舌战的场面,大约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样,有兴趣去看看热闹么?” 风司廷微笑起身:“老师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 ※ 在柳青梵看来,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不过,相似之外,也有具体方面的不同。 以科举考试为例,不同于东炎和西陵单纯的文武比试分类,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采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论三分的考试方式——从君雾臣拜相后的首次改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大比了。 武功是三种考试中最纯粹简单的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以武功决胜负,强者为尊的规则发挥到极致,除却私人恩怨的打斗被禁止,在比试中考生无须对对手的死伤负责,亦不允许死伤者的报复寻仇。对于众多空有武艺而无其他谋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试是最简单轻松的生活之道。 相比于纯武功的武试,兵法的考试要严肃严格得多。除了最初两轮马术、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术试外,武经和兵法论的考试占了考试的绝大分量。假想的战事战地条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军阵、战法、军政的制定;最后的实战考试则由担任护国将军等要职的将领亲自主持,其严格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与经受。但这样的考试却着实地提拔出大批军事人才,在北洛对外的军争起到了极其巨大的作用。 策论属于文试,偏重国家政务政策的判断处理。策论的文题并无定式,随时而变,有的时候君王甚至会将棘手的朝政直接作为廷试的试题来考较考生。因为关系着最根本的管理体系,与百姓生活的每一细节息息相关,故而所涉及内容之巨、范围之广、问题之博杂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项,却也是三分考试中最难通过的一项。但策论的优胜者无不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中心,却又令无数心怀梦想的士子不断努力冲击。 考试的过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华的过程。在正式比试中不幸落败,却因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当朝重臣看中的,历年来也不在少数。如现任的户部尚书李寂,就是因为无意间对聿江——沧澜江最不稳定的支流——治理的独到见解而为微服的君雾臣所欣赏并举荐的。 由于比试竞争极其激烈,许多考生都会在考前三到四个月就赶到国都承安,在客栈住下专心准备考试,而这也是参考的士子们相互交流的重要时机。一时间承安名士清流往来如织,可谓冠盖如云。 而与几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场所。 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国盛事,重中之重,选在这个时候带风司冥出宫,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将成婚、得到世所承认的独立行事权力的风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意外收获了。 想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那么,盛宴时间到了——” 第十六章-浅歌何当天地阔(中) 无论对于风司廷还是风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见之景。 围绕同一议题,士子们各成系派相互辩论,其激烈程度殊不弱于三军对垒。但与藏书殿里庄严有度的策论授课完全不同的是,皇子们深知自己在藏书殿的一举一动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则绝不肯有半点闪失,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远甚于对策论本身议题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们却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时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谈,风采气度自然流露,分明显现出各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听旁人议论。风司廷惊讶地看着青梵在人群中三挤两挤便找到一处空座,见他回头向自己招手,连忙也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 位置不算最好,但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六合居里已经相当不错。青梵向桌对面的绛衣青年道了句扰,便拉风司廷紧挨着自己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将风司冥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那青年看着风司冥害羞似的别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将目光转到一边风司廷身上。虽然不喜欢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风司廷还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蓝衣的青年身上。 很容易便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普通寒门士子与京城太学生的论战。 太学不是普通的官学,它是由君主亲自指定“教师”和“学生”的真正的皇家学校。太学的师傅都是宫里教导众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学读书的则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孙以及极少数特别优秀的贫民子弟。太学生是皇家特意培养的朝臣,拥有无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获得要职的特权。这一次皇帝风胥然取消了太学生的这一特权,着实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轰动。但太学生与普通士子的冲突,却也是越来越激烈而明显。正如现在围绕在蓝衣青年身边进行轮番轰炸的,便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了。 听得片刻,风司廷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自己对左凤书的弹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两都御史的督察责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更把现行吏治中的众多关节的问题异常分明地推到众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陆建立统一王国便在各国皆存在的那种但求无过的“无为官场”的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置疑和挑战。现在居中的蓝衣青年显然也是对“无为”的为官之道深为不满,而因为他本身出身的关系受到了一众太学生的强力围攻。 “律法写得明白,两都御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面对于天子。朝臣违法而弗能察,知人乱纪而未曾报,君王所行有误而不加辨,此为御史之失职。在此之外非御史之所能所辖。故此君上不以左凤书大人为失职,这正是君上明智之处。蓝兄方才说左凤书大人失职,在下却是不敢苟同了。” 说话人一身淡黄衣衫——这是太学生最常的打扮——年龄也不过二十有余的模样,没有太学生才有的那种混合了高傲与自负的娇气,却也不见普通读书人的书卷清气,一副斯文从容的沉静神情在众人之中显得异常卓然不同。本来他坐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太学同学身后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却让人产生莫名的一见惊心的感觉来。 风司廷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青梵。只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揽住怀中风司冥小小的身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是听得兴致勃勃。咳了一生,风司廷用指尖轻触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谁?” 青梵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绛色衣衫的青年已经笑了起来。 第27章 “这位兄弟难道是第一次出门么?竟然连京都最有名的太学生都不知道?” 风司廷笑了一下:“太学生中不是以苏辰民苏大人的公子苏远最为出色么?” 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间非,太傅顾柯城的弟子,在太学三年。” 听风司廷提到苏远,绛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而此刻听青梵说出林间非的名字,顿时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来。 向那绛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只是那蓝衣的公子却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想来是参加大比策论的士子吧。” 绛衣青年笑了起来:“这位兄弟好眼力,黄衣的确是林间非,而那蓝衣的却是这次策论最有可能夺魁的人物,叫做蓝子枚,是从宁城到京城来应试的,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将一众太学生驳得无言以对。” 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这是家兄、幼弟。没有请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误了。” 青年轻笑了起来。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 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风氏帝王年号,听他以此说明自己名字,风司廷顿时一震,凝视着那绛衣青年。见他含笑从容神情自若,却又不像是刻意为之,心下暗忖,面上也是微微一笑,“青宁。” 风司廷却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惊讶异常。他是北洛“米棉之仓”的陈郡郡守宗鸣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岁做成《随都赋》深为读书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荐进入太学读书,后却被宰辅君雾臣以小过逐出。君雾臣天纵奇才善取善携,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回还家中潜心读书,直到此时方来京城应试。以他当年盛名,报出名号只得对方同样报出名来而不见半分异样神色,却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实宗熙在京之时风司廷年纪尚幼,内中又关系了君雾臣,对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被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长袍的风司廷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风司冥虽年纪尚幼,却是颜色秀美容貌绝丽,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但真正令他吃惊的却是青梵:在这样一对出色的兄弟对比下丝毫不显逊色,反而衬托出更加的温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单纯,细一想却只觉深不可测。宗熙知道这样的兄弟绝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教养出这般人物来。 忽视身边宗熙满是探询的眼神,青梵搂了搂风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 “……法纪律令之根本,在于统御群臣,会领百姓,使国家强盛,一致抵御外敌,傲立于西云大陆之上。御史督掌律令之尊,维护典律根本正是其职责所在。百姓有苦而视之不见,是使国家不稳根基动摇的大忌所在,若不能着心体察,正是御史之失。左凤书任职默默,无所作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无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过而处治其罪——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蓝子枚顿了一顿,随即又说道:“为官之人,乃君上所选为百姓计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无权威可倚,若相争,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御史不能行督察之职,不听民情不近明心,则成纵溺之势。而官员倚权势行强政,使民心背离,致君主于险地而三缄其口,岂非失职之大者?” 林间非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沉声说道:“正如蓝兄所说,御史有督察之职,所察者为朝臣百官,也只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御史参劾,清君主之侧应,还民心以公道。律法,国之大者,是为国之公心所在,御史秉法典,自亦当以公心处之。蓝兄之心虽出于一片赤诚爱民之心,却是过于偏重百姓;而作为御史公正执法乃是至关重要之关节,若依蓝兄方才所言,却是令间非不能苟同了。” “御史自然当秉公正之心,但百姓无依,却是不争的事实。”蓝子枚紧接着他的话说道。“林兄也已承认律法为国之公心,而所谓公心,便是百姓之利。为天下百姓计,是御史之责,参奏政事,协理君王,更是御史之必行。无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为而不出一言,实是身为御史对君上最大的不忠。” 林间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异常的严肃。“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断无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权理事,各尽其责各司其事,方成一国之事。若事关国体大方,则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见,而权断出于君上——此各司其职方为朝廷稳定之正理。而越权行事,则是国事混乱之根源。御史督察之职,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对各部奏议,御史有参议之责而无指夺之权。权归于上,是西云历代固国之本,主君意志又岂是御史可以轻易左右?”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 意识到两人的议论已经到了一个不当涉及的边缘,林间非和蓝子枚一时皆是无言。 很快一众太学生们便反应过来,顿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这一此攻击的对象不再只是蓝子枚而已。 见此情景,宗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林间非的胆子也是太大了——蓝子枚不过是议论官员之职,他竟说起了帝王之术。不过,谁让他是太学生呢?大概一向骄傲惯了吧?”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凝在风司廷和青梵身上。 “看来太学生也不是完全的众志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随即站起身来。 也随着他们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现在,就让他看看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会如何解决眼前的一团麻烦吧。 第十六章-浅歌何当天地阔(下)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那样拽着人就跑!” 半刻钟后,站在城西琢初桥上的宗熙无可奈何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青梵,一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不过,自己总算是几人中最不算狼狈的一个。看看蓝子枚的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看林间非的面红耳赤喘息不定,再看看风司廷失去了从容的咬牙切齿的神情,除了肇事者青梵外,大约只有一直被他好好抱在怀里的风司冥保持了仪容仪态。从六合居到城西琢初桥足足三里有余,这样一路狂奔而来,真真是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着那样一群头脑发热的太学生,这样的走法是最方便的吧?”青梵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全不顾宗熙闻言立变的可怕表情。 “青梵公子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的确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林间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一边微笑着向宗熙拱了拱手,“这位是宗熙宗公子吧?‘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一篇《随都赋》间非心仪已久,却不想能在京城见到宗公子的真容。” “宗熙文章不过是玩乐之作,林公子一番见解却是句句惊心。”宗熙嘴角微微扯动,“难怪方才连蓝公子也差点抵挡不住。” 蓝子枚顿时笑了起来:“林公子才华出众,在下也极是佩服的。” 风司冥拉了拉青梵的袖口:“哥哥,这位蓝子枚公子好厉害,对那样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动心呢!”他压低了声音,但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城西无人之处,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蓝子枚忍俊不禁,顿时笑出声来。 “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一起喝一杯吧。” 林间非微微一笑,提出了众人都无法拒绝的主意。 夜色已深,路上行人几乎绝迹,但城西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店却传出阵阵欢言,驱走冬日深夜厚重的凉意。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青宁兄果然与众不同!”宗熙大笑着饮下小店的劣酒,举动中竟颇有一种豪气。“照青宁兄所说,朝廷竟是真的要开始大的动作了么?” 风司廷颔首道:“当是如此。昔日君离尘以一人之力而使三国定下五十年和平之约,是为修养生聚。现五十年早过,三国相持未有所动,其实意旨仍在于此。如今北洛虽是盛世之貌,但毛病弊端也渐渐显出;东炎西陵看似安稳,(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五年前大神殿一谕之后,也是暗中厉兵秣马。只不过三大国历来相互牵制,若真有所动,也应当是在万全准备之下的行事吧?既然这样,修明内政自然是当务之急了。” 蓝子枚和宗熙眼中同时闪过钦佩的光芒。“确实如青宁兄所说。攘外必先安内,若不能修明内政,即使有甲兵百万也只能逞一时之雄。但是,”拈起一粒下酒的蜜枣,蓝子枚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道,“盛世之弊不比其他,今上虽然精明强干深得民心,但继位至今究竟不过十年,朝中君雾臣一代臣子尚健,若朝廷果然有意革出旧弊,就必须有足够的借口,或者说,一个可以让所有人接受的诱因。”他顿了一顿,“而这个诱因,当是至今尚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风司廷顿时一怔,素来温文的目光顿时射出凌厉的光,但随即只觉脚上一痛,转向青梵时目光里已经满是了然与感激的神色。 蓝子枚又喝了一杯酒——显然像这样能够畅所欲言的机会对他而言不是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略显消瘦的面孔上微微地泛着红晕。“对于君上来说,改革的本身便是考察皇子能力的最好时机,并可从中方便地进行不着意的挑选和保护。遴选太子,事关一家一族长久,自然使得众多朝臣不断揣度君上心意,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会小心谨慎,事事以君上意志为先。 第28章 在这个时候进行大型的从上而下的改革,相对压力也要小得多。只不过看现在的朝廷,对于旧臣的态度还相当温软,可是如果只是一场温和的改革,对于北洛的未来用处似乎并不会十分重大吧?” “若真说起改革的时机,也不能算十分没有条件。”宗熙含笑说道。“何况当今君上也不是什么拘泥的人,需要的时候自然会作出最好的决断。我所在意的倒是改革的手段顺序,由上而下的方向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切入点的选择却是相当的重要呢。不知青宁兄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 “令太学生一同参考,应该算是走出了第一步吧。”风司廷微微笑着说道。 宗熙眉头一挑:“何以见得?” “宗熙兄难道不知‘治大国如烹小鲜’?”蓝子枚抢过话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眼间流露出异常的畅意。“如此必然经年累世的重大举措,开始之际既不能动作太大以至于伤筋动骨,又不能力度过小使得毫无触动。朝中元老旧臣派系林立是实,但这究竟不是面上的事情。太学院看似远离切实政务,实地里暗潮汹涌却是整个朝廷的缩影——啊,这个林兄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 林间非微微一哂,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自六人坐到小店铺起,他便一直没说过什么话,一双沉静如夜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身边之人。宗熙一句“何以见得”本就是故意发问,身负神童才子之名的宗熙只是对风司廷的见机之深感到惊讶而故作挑衅罢了。性子爽直单纯的蓝子枚却没有注意到两位同伴的意气之争,倒是把问题的矛头莫名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小弟倒觉得,其实事情不像几位兄长说的那么复杂呢。” 同样一直没开口的青梵突然插话让风司廷吃了一惊,目光顿时向他转去。挑拣了两三样甜点放到碗里递给搂在怀里的风司冥,青梵这才抬起头微笑着说道。“风氏建国之初太学就是为了贫寒子弟而设立的官塾,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曾经有过‘使天下俊才入我门’的壮语。后来君离尘将自家子弟送入太学的行为被其后朝臣效仿,才渐渐形成了皇子贵族进入太学而寒门子弟反而不能进入的情况——其实君离尘旨在激励贫寒士子,只是可惜他的本意了。现在君上恢复太学最初之用,大概也便是为此吧?” “既然是恢复旧用,那为什么只是让太学生一起参加大比,却没有下旨让士子进入太学呢?”蓝子枚瞪着笑得天真的青梵,似乎颇为不满地问道。 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风司冥散落的额发,青梵含笑着答道:“蓝兄也说了,太学院是朝廷的缩影嘛。取消不参试的特权已经很让人生气了,毕竟相对于之前有些学问平平却靠着特权取得清闲高位的太学生来说,像林兄这样才华出众的并不在绝对少数啊。” 林间非凝视他片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太学生最大的特权不在不试而官这一条,而是可以在同级别的官职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如果真的希望有所建树的话,能够做自己最想做也最擅长做的事情是最好不过了——尤其对于我这样出身优伶的人来说,这是费尽心思进入太学的唯一目的。” 见到蓝子枚、宗熙以及风司廷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林间非又是微微一笑:“我的父亲是先帝宠爱的琴师,因为这个机缘而进入太学院的我为此感谢着给予我一席之地的北洛律法。只是现在……”微微耸一耸肩,“不过既然多少年来一直都在做入仕为官的准备,即使是同场大比也不会真的带来太大的困扰吧?” 口中说着,林间非的目光却一直凝在青梵身上。见他嘴角含笑,神情平和,一时竟也抓不到什么头绪,又笑了一笑说道:“不过,今日见了几位,间非倒真觉得之前过于托大了。且不说宗熙兄、青宁兄和蓝兄,单是青梵公子,年纪虽轻,见识却也是非凡呢。” 青梵顿时笑了起来,“赞得太过了。青梵年纪小,什么都是听父亲兄长的教导,随口胡说的罢了。”笑容一敛,他正色道,“而且,青梵不会参加大比。” 这句话出口,顿时一片寂静。 虽然知道人各有志乃是世间常理,但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时代但凡学人士子莫不希望通过科考登堂入室,成就一番人生。宗熙、蓝子枚、林间非虽各自不同,识人看事的本事眼光却皆非平庸之流。青梵话虽不多,却已极得三人看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十分震惊了。 风司廷却是笑了起来。“青梵,以父亲的性子,是不会任你这么逍遥的。” 青梵低下了头,却正好与风司冥幽亮的眸子相对,看着孩子眼里异常认真的目光,不由露出极其温和的笑容,抬起眼看着风司廷,“如果哥哥在大比中一跃而出的话,梵儿的逍遥不就有机会了么?” 风司廷只觉呼吸一窒,随即强自定下神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六天之后,自见分晓。” 六天后,是这次大比策论考试的笔试首场。 ============= 碎语:呜呜呜呜,总算把太子名位之争的真实意义交代出来了!!!撒花撒花~~~~ 用现代汉语(怎么?是专业名词?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大白话啦)怎么写怎么不爽,索性全部改成古文对白(也就是古代人所谓的白话,默……)这些对话毁灭了眉毛多少脑细胞,彻底挂掉了…… 不过,这里的所有对话,都只为做下文的伏笔,大家读到后来,所有不明白的内容百分之九十都可以和这里照应的说。 那个,再多一句嘴:中国科举制度,向来不许倡优之人参试的。眉毛在这里设定林间非的出身,是为了说明太学的特殊状况,大人们可以姑且忽略。 第十七章-文纵溢才武纵勇(上) 北洛的科考,文试和武试是同时进行的。 不过,相对于皇宫禁城东华门外文试考场的庄严肃寂,位于北定门外奚山校场就要热闹得多了。奚山是皇城北面的屏障,在这里设置皇家禁卫与京城禁军专属的校场,奇书网自然是出于保障京城安全的原因,同时奚山林密兽丰,也是京畿最大的皇家围场。将武试的考场放在这里,当然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 大校场中央北洛烈风旗高高飘扬,烈风旗下是护国大将军孟铭天的帅旗以及万骑将军轩辕皓的将旗。对于任何一位参加武试的考生来说,烈风旗便是十日武试的最高目标。武试不同于文试,每一场的淘汰都异常直观。通过以烈风旗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的“北洛十阵”是参加武功考试的考生唯一的项目。所谓的“北洛十阵”,其实每一阵都包括五大阵十五小阵,内中设有刀阵、剑阵、箭阵、巨木阵、梅花桩阵、水阵、火阵、木人阵、铁人阵等各种阵势,数十年来几乎没有几人能够真正从阵中闯出到达烈风旗下,此一部分历来由皇家禁卫长亲自负责,根据考生破阵情况判定其武艺高低和比试名次。 兵法的考试相对要复杂得多。考生在通过骑术、箭术以及基本防身术的技勇考试后,进入校场上设置的行辕帐篷拿到武经和兵法论的试题,才算是真正开始了兵法考试。考生必须将答卷直接交给中军大帐外三位参赞,只有得到其中两位以上的认可,才被允许进入中央校场到达烈风旗下。而到达烈风旗下的考生将由北洛军职最高的三位将军共同考核,并由此决定兵法考试的比试名次。兵法的考试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从考生拿到试题的一刻开始计时,每一部分都被严格无误地记录下来,作为考试成绩的重要评核标准。所以,北洛的兵法考试被称为整个西云大陆最严苛的考试,但考试的成绩也被整个大陆所承认,三大国为中心的各国才士纷纷参试,使得这部分考试总是受到最大的关注。 和所有的会试一样,每次的大比都是朝臣亲贵笼络人才的最佳时机。负责监督考场评判才能审定成绩的文武朝臣都将成为门生满天下的座师,而这便是朝廷之上最为牢固的关系网。而相对于主持文试的文臣,主持武试的武将得益却是更大。军队的派系远比朝堂复杂,而因为军人天职上下之间的绝对服从更加保证了这一关系的牢固——这正是君王对于武试主持者的认命异常慎重的原因。不过胤轩帝风胥然却一直没有这个烦恼:护国大将军的忠诚与严谨是不容许有任何些许的置疑的。 远远看着校场中央的烈风旗和孟字帅旗,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孟铭天和轩辕皓的“热情接待”,心中就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谁会想到风胥然竟有意无意将自己破解《璇玑谱》的消息泄露给他们,完全不顾及他自己的惨败?那个高傲无比的北洛君主,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风胥然的一切作为都是从一个至高君主的身份出发,兼顾了所有的关系利害,青梵却也清楚地意识到风胥然的态度绝不仅仅只是君主对一个极出色的臣子、一件极应手的工具的重视和喜爱。有的时候,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内心真诚的温柔,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甚至闪烁出一种如同看到自己优秀的孩子一般的骄傲。 而且,根本不是因为柳衍的关系。 风胥然,是清楚地知道着自己君氏遗孤的身份的。 赫赫君家。 百余年前开国之初,统治着北洛的风氏王族便与君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辅佐风氏登上大宝,建立了北洛风氏王朝的基业,并从此开始了君氏第一望族的倾朝之史。 第29章 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一直到君雾臣,六代家主无一不是一人之下万众之上。而历代家主本身更是极其优秀的人物,谱写出北洛风氏王朝几乎全部的传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君家才终于逃不过功高震主风流云散的命运。 可是,传说中真正令君家遭蒙毁灭劫难的,却是君离尘唯一的正妻巫氏留下的星见的血脉。继承了星见血统的君家家主,背负着成为帝王之师的必然命运。但,现在北洛的君主,胤轩帝风胥然,当初却不是君雾臣选择并追随的主人。 君氏的灭族,成为擎云宫十年来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而外界也绝没有人知道,君氏,留下了最后的一丝血脉。 风胥然却是清楚地知道着这一点的。 但是,他却异常温厚地对待自己,甚至可以用宠爱有加来形容。太子太傅这个沉重的头衔的确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但随后给予的各种确实的权力却使得这个头衔绝不至沦为虚职。有意地将朝政的各种问题带到清心苑,征求柳衍意见是宾,考察自己看法是主,不过两年时间便让自己彻底掌握了北洛的全面境况,并对朝局有了深刻了解。 在擎云宫住得越久,对风氏王朝历史了解得越深入,青梵就越是惊讶于风胥然刻意强调君家绝对地位的事实。《博览》的编纂本是大胆的试探,刻意去触动胤轩帝“禁忌”、探寻君氏一族与这个风姓王朝不可割离的关连;结果却发现除灭族一节被一笔带过外,北洛国史馆的历代史官对君氏的功绩都做了非常详尽的著述和强调。而到景文帝一朝,对宰辅君雾臣的为人行事、处理政事的手段方略,更是细注详备。 也正因为此,青梵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身体的父亲,是何其卓绝。 谋虑深远,处事周密,手段灵活,进退得宜,“雄才大略”这个词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存在的,天生的政治家不足以形容他的超凡卓绝——君雾臣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选择了一条明知结局的死路。 青梵无法了解,却对这样的一位“生身”父亲产生异常的亲近的渴望——所以才会在神游之际被风胥然抓住机会诱哄上钩,只能到奚山校场一行—— 在这个奇异的世界呆了足足十年的自己,坚持着以为永远也不会真正溶入这片天空,却没想到竟还是逃不过所谓血缘的联系。 或者,是因为曾经受到太过强烈的家庭责任和家族意识的熏陶影响,而在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开始又一种延续。 人,不可能没有过去。 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怀曾经二十四年的时光,忘记珍视自己如眼珠、给予全部爱护更给予绝对尊重的父母,忘记阅尽沧桑将人生体会尽数灌输给自己的曾祖母,忘记那些对自己倾囊相授殷殷期待的师长和真诚关心着自己的朋友……一直认为自己是为承担家族的重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了父亲的平静和母亲的骄傲而负担起超乎年龄的重任。但没有童年并不意味着童心的失却,执着地追求着心灵自由的结果就是理想与现实的人格分离——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威严缜密的君氏族长和单纯天真的普通学生双重身份的结合与互换吧。 互换的时候并非没有痛苦,但绝对的理智牢牢掌控着情感的缰绳。即使是第一次抛开一切的单纯思恋,也可以被理性的自己决然地斩断。沉静善思与果敢决断的完美结合,温柔多情的宽容胸怀其实没有任何依赖偏执的东西,或许祖父正是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冷绝,才将年仅七岁的自己推到了那个父亲曾经极力远离的位置。 “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二十四年,自己便是在这样的誓言下生活着的。年轻而完美的君氏族长,在人们家族观念日益淡薄的时代用最强有力的手段维系着以血缘为纽带的古老世家,在悄然无知的世界轻易左右着众多人的命运。而表面上,却是社会众人之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优秀学生、优秀职员。 才学、风度、能力,权谋的运用,处事的手腕,事到临头的思考……为了生存为了誓言而努力学会的一切,早已成为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部分。而到达这时空彼端的另一个世界,竟落入同样的漩涡,却是无论君无痕还是柳青梵都无法预测到的命运了。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素未谋面的生身之父君雾臣产生这样奇异而深刻的亲近之感吧?在不知不觉之中称呼他为父亲,正是身体本能的认同。 记传天下是宾,寻找父亲的君雾臣的故事才是主——猛然发现自己心意的青梵,对着自己苦笑了。 风胥然很清楚自己对君家的感情,所以毫不客气地加以利用。 不过,能够亲眼看到并亲身经历君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纯粹的武将君清遥设计出的“北洛十阵”,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唯一的麻烦是风司冥。 接下风胥然暗中考察的“密令”,青梵本想像上次在六合居那样混迹于考生之间,却没想到出宫之际被风司冥死死缠住非得要一起到大校场来。让他在校场边安稳地坐着,又嘱咐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向烈风旗下中央大帐而去,却没想到被孟安拖了这么许久。想到这里,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冥儿那孩子一定等得急了吧?却是得赶快过去才好。 心念既起,青梵展开混合了柳衍所教内功和自行领悟技巧的轻功“浮光掠影”,飞速向校场边赶去。 ※ 墨扬凝视着场中快速移动的两个身影,面色异常郑重。 初时的轻松玩笑的心态已经完全被震惊取代,向来微笑从容的面孔换上了严肃的神情。眼前这个孩子所用的武功身法前所未见,虽然在激烈的比斗中显得狼狈不堪,但以自己的眼光看来,却已经是异常的可怕。 徐希宁“剑影子”的称号绝非虚致,此刻虽是未尽全力,但“疾风快剑”的威力却仍是分明地显现出来。演武场中央只见一片白光闪烁,映着正午的日光更显得声势惊人。 在徐希宁猛烈的攻击下,那身形小小的孩子越发地左绌右支。可是,尽管如此,那孩子却已经生生地接下他两百余招。以他这样的年纪气力,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旁人如何感想自己是不知道,但墨扬却很清楚那孩子是靠着一路极奇异的武功在支撑。若论速度,徐希宁几乎已经到了剑技速度的极致,便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名士大家也未必跟得上,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年纪气力远远不及的孩子。墨扬看得分明,那孩子始终是被动地化解着那急速的剑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徐希宁却总是在招式方才递出一半之际便被迫换招。如果那孩子还有余力的话,可以轻松地在逼得他退守的时候藉势跟进攻击,则徐希宁必将无力防守——只不过眼下这孩子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一味地固守而已。 习武者历来讲求力量与速度,而两者相比速度显然更为重要。当速度达到极大之时,也就意味着相应的力量,所以武学无不讲究先发制人之道。但是这种后发而先至的武功,却是从根本上颠覆了人们的认识。想象着与此时场中孩子纯熟十倍的剑法相对的情景,墨扬的额头不由微微渗出冷汗。 “如果在武试中遇到那孩子的同门,只怕我们这些所谓的江湖英豪少年侠士都要大大的丢脸了。” 一个细微而清晰的轻飘声音传入耳朵,没有回头,墨扬便知道身后来的是谁了。“是韩临渊韩少侠啊?怎么,这样的武斗竟能将嗜睡如命的韩少侠吸引过来?” “是啊,临渊也在奇怪,为什么一向锄强扶弱急公好义的墨云堡少堡主,竟会一反常态地站在圈外看热闹呢。” 相比于黑色劲装的墨扬,宽袍缓带一身文士打扮的韩临渊看起来与整个大校场颇为格格不入。但知道江湖上知道“闪光”的人,绝对不会因为他这一身温文模样而掉以轻心。 墨扬回过头微微一笑:“看样子,那孩子应该还可以支撑一会儿吧。” 韩临渊微微颔首,目光凝在场中兀自缠斗着的两人身上。 “内力招式不错,经验却是太差。” “但经此一阵,却是显然提升了太多了。”韩临渊讽刺似的扯了扯嘴角,“徐希宁未免也太小气,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墨扬怔了一怔,随即皱起了眉。“少年得志,自然骄傲些。只是现在出手……” 韩临渊讽刺地大笑出声:“既然这样,少堡主,临渊也不便夺人之美。” 墨扬皱着眉头,凝视着场中央。徐希宁久攻不下,显然已经起了烦躁之心。对手是个小小孩童暂且不论,光是围观的人群中众人高手的注视便令他极其不耐。武试的规定是上午武功下午兵法,中午一个半时辰让众人在校场边休息与准备。徐希宁原是在这第一天的上午便参加武功考试的,被阵法困住的挫败感尚未平息,看到这个校场边悠闲坐着的孩子更觉心烦,竟是在人三言两语怂恿之下便去挑衅;却不想那孩子异常难缠,与自己交斗了三百余招仍在支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扭转着局势。他本是少年成名春风得意,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打击,心思一浮,剑上竟是突然显出一股强烈的戾气来。手腕一抖,长剑挟带着凌厉剑气,径直向他刺去。 第30章 那孩子不想他竟突然使出如此杀手,一呆之下,对方长剑已经直点自己胸膛。 场边观看的人不乏好手,但等察觉到徐希宁异常之时却已经是相救不及。墨扬足尖一点飞身上前,却觉身边一阵风掠过,白衣拂动,显是韩临渊使出了疾速身法“流星闪电”。 但,韩临渊快,却有人比他更快。 锐利的破空声后是长剑碎裂的声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水色身影已经到了演武场中央。 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险险地点在徐希宁的咽喉。 第十七章-文纵溢才武纵勇(下) 一手揽住风司冥,青梵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被“青泓”点住的青年。 动如龙翔,霍若雷霆,一切如电光火石,乘势而来却又能凝而不发不动如岳,这分功力、眼力以及冷绝尘寰的气度,令一众骄傲自许的武人无不为之震撼。 韩临渊凝视着突然现身的青梵,脸上依旧含笑,心中却如巨鼓隆隆。 而墨扬则是面色凝重,缓缓地走到青梵面前。 高峻不可侵犯的表情,绝对的冷漠中透露出异常的尊贵;一种最为强烈的保护欲望,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凝视着表情平淡的青梵,墨扬不由微微苦笑。 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与那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相接,人们竟是无不打个寒战。 “冥儿,伤到没有?”收回目光,青梵仔细审视着风司冥。 “没有。”风司冥怯怯地低下头,“青梵哥哥我……” “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抬起眼,剑尖依旧点在徐希宁喉头,语声淡淡地道,“告诉在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希宁一语不发,目光中却流露出极其恐惧的神色。 “这位少侠,请先把剑移开好么?”虽然不愿出头,但看着满场的沉默,墨扬还是开口了。 青梵瞥了他一眼,持着剑的手纹丝不动。“阁下是什么人?” “墨云堡墨扬。” 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原来是江湖上有着仁侠美名的墨少堡主,真是失敬了。” 墨扬只觉呼吸一窒,原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青梵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看来真是应了‘关心则乱’的那句老话了。青梵早该想到像这样的武试考试,如墨少堡主这般武功既强人品又好的少年高手定是不会错过。有墨少堡主在,哪里会眼看着一个柔弱的小孩子被只知道拿着剑的愚蠢武夫伤了半点皮肉?你说是不是啊,墨少堡主?” 刻意地加重“墨少堡主”这几个字的发音,最后又加上这么一句“你说是不是”,极尽讽刺挖苦之能的句子,被青梵用玄门内功一字一句吐出,在场之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墨扬顿时面色惨白,狠狠地咬了咬牙,迎上青梵冷冽的眼:“少侠教训得是。方才之事自由墨扬领罪,还请少侠饶过徐希宁无心之过。” “徐希宁?”青梵看了已是满脸恐惧哀求之色的青年一眼,嘴角扯了一扯,突然大笑出声。“你便是徐希宁?三仙门徐峰徐掌门之子的徐希宁?哼,竟就是这样的人物!”长剑一抖,已然收回剑鞘,目光牢牢地盯住墨扬,“你领罪?难道你仁侠之名竟是这样市恩来的?没的辱没了你墨云堡少主的身份!” “市恩”一词出口,墨扬尚未说话,人群却是骚动起来。江湖之人义气为先,急人所难拯人以危,市恩之举可谓大忌中的大忌。之前青梵的发难虽然尖刻,终归占了一个理字,但此时此刻,却实在是说得过分了。 “喂,小孩子家的不要得理不饶人了!”人群中站起一个声若洪钟的男子。说是“站起”,实在是因为男子过于高大,初时便真是一直坐在演武场边。黝黑发亮的皮肤,深刻坚毅的五官,虬结散乱的深棕色头发发出隐隐的暗红色光泽,豹皮连缀的牛皮护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手中一杆玄色长矛缨红如血。男子几步迈到青梵面前,足尖一挑,尘土中突然飞起一物,男子伸手接住,竟赫然是一把缀着黑耀石的银制短刀。 静静地凝视着这个身材足有常人两倍的高大男子,青梵没有说话。 手指灵活地玩弄着短刀:“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娃娃,拿着这么一把惹眼的刀子,不是成心招惹那些不长眼的么?把个弟弟就这么丢在一群比狼还狠的武人堆里,你倒说说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说着,将短刀随手抛向青梵。 稳稳地接住短刀,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住左肩,连续三次,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上身微微前倾两次。“青梵其科多叶岚。” 那高大男子呆了一呆,随即回以同样的动作。“多马纳其恪哲陈。” “柴缇草原第一勇士,乾闼部族的骄傲多马缇朵萨啊,感谢你及时的提醒,使我不至于犯下重大的错误。天空的鹰不需要草原猎豹的感激,但请容许青梵为你做一件事表示报答。” “骄傲的北洛的少年,以风为名的勇敢者啊,很高兴从你的口中听到我的名字。风吹落月光草的花粉不是为了甜蜜的报答,你的尊重和有礼比雪山上最美丽的雪莲更珍贵。”说着,多马微微一笑,走到青梵和风司冥的面前俯下身子。“我看到了全部的事情,你的弟弟虽然有着过人的骄傲和勇气,却还是一只没有断奶的花豹,在真正的勇士面前就好像一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小猫。” 对青梵和他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和对话吸引了注意力的风司冥这才陡然回过神来,顿时瞪圆了眼睛。“我才不是猫——” 多马大手一起,已经将他拎到自己怀里,随手揉乱他的头发,一边大笑道:“小娃娃还没有吸取教训吗?不要在比你强的人面前反驳他们的话,除非你有绝对的战胜他们的把握——你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放我下来!”风司冥拼命挣扎,却完全没有什么效果,“放开我,你这只只长个头的熊!我一定会打倒你,一定会比你强的!一定!” 放任着多马和风司冥的玩闹,青梵转而面对墨扬。 “我——” “很抱歉。”青梵抢先说道,“因为冥儿是最重要的弟弟,刚才不顾一切地只想找人泄愤……说了那样过分的话,真的非常对不起。” 墨扬笑了一笑:“其实是墨扬的错,没有能够阻止发生的一切。少侠能够原谅我们,就是少侠的宽宏大量了。”迈上一步,“墨云堡墨扬,参加这次大比武试武功、兵法的部分。这是我的朋友韩临渊,也是参加武功、兵法。” 韩临渊冷笑一声,拨开了墨扬的手,“韩临渊。不过不是这位少侠的朋友,是对头。青梵公子请多指教了。”说到最后一句,却是笑容款款文雅无比。 看着两人的目光眼神,不由也微微笑了,“在下青梵。” ※ 不打不相识。 青梵真正相信了这种说法,虽然这句话对于眼前的状况并不算十分贴切。 身为徐希宁的远房表哥,墨扬的保护态度其实不难理解。将心比心,青梵自然不会对这个骄傲惯了的年轻人有太大的不满——虽然,他已经在徐希宁心里留下了绝对深刻的恐怖印象。 韩临渊则是相当的直接:你的武功很奇怪,我想和你切磋一下,然后就是没有任何先兆的剑拳掌飞刀暗器全套招呼,让一边尚未散去的人群看得心摇神曳大呼过瘾——当然这全是在韩临渊的目标不是他们自己的前提下。青梵很无奈地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练武之人中极少见的武痴,除了硬着头皮接招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太极的精髓其实只在“圆转随心,后发制人”八个字而已。淡定自若、绵里藏针本是青梵历来奉行的为人处事的原则,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保持的沉着稳定的心态是之前二十年严格的家族教育养成的结果,而之后十年的物换星移更是磨去了曾经在内心深处隐藏着的自我厌弃的情绪,也令他真正触及了随心自然的境界。至于后发制人,或许是因为柳衍教导得太好,或者是因为这个身体的武学天赋过高,迷雾森林山谷五年的勤练不辍甚至远胜于旁人一辈子的苦修,高妙的武功使得他总是能够轻松地料敌先机攻其破绽,完全占据对手上风。不过也正因为此,青梵才可以从容地展示出太极奥义的妙用;只是,能够领悟多少,却是全看个人资质了。 果然,一场历时不到一刻钟的“激战”下来,韩临渊惊喜交加地告诉青梵,他竟突破了数年来一直未曾有过任何动静的瓶颈! 他体会到了青梵刻意为之的“卸”字要诀。 而站在一边凝神观看的墨扬,也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当下,墨扬、韩临渊决定再闯一次“北洛十阵”。其实是韩临渊突破了瓶颈决意再试一次,而习惯了与他处处针锋相对的墨扬也无法置身事外的结果而已。 青梵只能无奈地苦笑:虽然阵法是抽签进入,并且每个人有三次闯阵的机会,但在一次武试中真的连闯两次的人,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看看一边和风司冥玩得高兴的多马,他选择了不出声打断那过于兴奋的两个“对头”。 他还不至于傻到因为提醒他们“十阵”新添了机关而暴露了身份。 ※ 抱着风司冥飞速地掠过承安都的屋顶,青梵的表情非常宁静。 但熟悉他性情的风司冥却知道,这是他怒气集结的标志。 青梵是个冷静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态。风司冥记忆中青梵从来没有失态过,虽然内廷总管的和苏告诉过他,两年前他被几位皇兄设计落水昏迷后青梵曾经大发雷霆,手段之雷厉狠决让擎云宫人至今心有余悸。 第31章 而今天,他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向温柔的手掐进自己肩头时候的力度,更清楚地感受到从那只手上传来的微微的清晰的颤抖。 “最重要的弟弟”,青梵是那样说起自己的。 柳衍柳太医也曾经说过,请不要低估自己在青梵心中的分量。 从青梵回到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了一切都要听青梵的话,遵从他的愿望,成为最完美无缺的皇子,不让他再有任何的失望和不快。 可是,他今天非但没有克制好自己,还让青梵如此担心…… 抬头偷偷看着青梵沉静的面孔,风司冥不由将身子缩得更紧。 即使带着人也一样轻松地跃过擎云宫高高的宫墙,几个起落之后,秋肃殿已在眼前。 踏入秋肃殿的那一刻,风司冥的贴身太监、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做到秋肃殿总管的水涵已经捧着宫衣迎了上来。 秋肃殿里点的是青梵自己调制的水安息香,熟悉的味道让风司冥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大殿中高悬着的明亮的宫灯,风司冥微微地有些发呆。 青梵出现以前,夜晚的秋肃殿从来都只有一支瘦得可怜的蜡烛。 “司冥。” 猛然回过神来,风司冥迅速站到青梵面前。 这是他们的约定,当他叫他“司冥”的时候,他便是太子太傅,便是绝对的师尊。 “司冥,”放下手中茶杯,青梵的面孔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情,“圣人言,从政者应尊五美、摒四恶。我且问你,何谓五美、何谓四恶?”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谓之‘五美’。”风司冥朗声答道,“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此即为‘四恶’。” 听到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青梵唇边钩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虽然西云大陆历代也传下许多名家政论,然而大陆长期信奉神道,于统御治国之术相对轻忽,反倒不及青梵所知诸子百家的系统。两年来他身当太傅教导皇子,只是偶然与藏书殿其他太傅大儒议论这些,却单独细细将诸子百家的思想一点点教给风司冥,除却这些本身便是最好的“帝王学问”之外,其实也颇有借此追怀的心思。少时的生活决定了他必须娴熟百家之术,博采众长广识强记;虽然不能说样样皆精,但各家基本的典籍却是如烙印一般记在心里,百家齐举贪多不餍的性情甚至每每连教授们也不得不惊叹他的博杂。只是各家之间的矛盾,却是全靠他个人的悟性和变通加以协调。对风司冥,儒法两家是素来讲论的重点,为人以儒家之宽厚仁爱,为政以法家之雷厉严谨,两者兼济便是中国千年统治之根本。风司冥年纪尚幼,多半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够尽数牢牢记住,让青梵欣喜不已。 “法家所言的‘五蠹’之为何?” “蠹者,害虫也。”黑亮明净的眸子一转,风司冥不疾不徐的回答:“五蠹一词,出自韩非子,指的是儒生、说客、游侠、近侍之臣、工商之民这五种人。” “司冥可知为什么韩非以为此五种人为国之蠹虫?” 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相当的难度。《韩非子》言语简洁,意蕴深刻,相对于《论语》、《孟子》在帝君为政一道上要精细繁难许多。而且之前青梵也只是先拣了《外储说》的几则故事讲给他听,并没有真正开始全书的讲解。问这个问题,其实只是想借此来看风司冥自行读书能够读到哪种程度而已。 “太傅曾经说过韩非所生在的战国,是个逐智谋、争力气的乱世,所以他提倡耕战之策,奖励耕织、注重军功。而以上这五种人,都无益于耕战,故被他视为国家社会的害虫。”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黑色的眸子对上孩子清亮的眼眸。风司冥的回答相当简洁,却是一针见血。虽然生在皇家的孩子远较常人早熟,更知道风司冥的聪明,但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令青梵惊讶。心念电转,随即沉声问道:“那么,若以韩非之言来看,天下所以乱,出于何因?” “简言之,就是‘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天下所以乱之根源。” “司冥可知道为师为何要问这个?” 风司冥微微一怔:“因为眼下我西云大陆的情形,与太傅所描述的春秋战国颇有相似?” 青梵轻轻摇了摇头,“不,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知道么,司冥,这是今次策论最后压轴之题。” 风司冥顿时呆住了。 “‘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司冥殿下,请记住,这是天下所以乱的朝堂之源,是为政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可以克服的问题。但,有些东西,却是在朝堂之外,君主无法控制却可以给予影响的。”青梵微笑了一下,“那便是所谓的江湖。” 回过神来的风司冥凝视着微笑从容的青梵:“比如……通过武试这样的形式?” “还有,通过像您今天那样的形式。” 风司冥顿时红了脸:“太傅……” 青梵微微地笑了起来,一边温柔地抚上他的头。“虽然是非常冲动的行为,却获得了很好的结果不是吗?徐希宁并不是什么坏人,而墨扬则是相当温和的大哥哥。韩临渊那种脾气看似难以相处,其实最容易得到他的认同。江湖规矩原本简单,强者并不仅仅是武功本事上的高强,人们更看重的是心性上的坚韧与刚强。而殿下今天的举动,正好展现出了您绝不输给他们任何人的坚强。” 风司冥的脸红得发烧,一双眼睛却是熠熠有神。“真的么?你……不怪我?” 青梵微微点头:“是的,不怪殿下。殿下今天做得非常好,比青梵想象得更出色。” “可是我的太极剑……”想起多马的评语,风司冥激动雀跃的心渐渐回落谷底,“真正临敌的时候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徐希宁根本不想杀我,我根本支持不了那么久的。” 青梵的脸色严肃起来。“殿下,还记得青梵在教您剑法前说了什么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抬眼凝视着他。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即使是为了修身养性的太极剑,也有其至锋至利的一面。但,这不是您需要专精的剑。”说到这里,青梵顿住了,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渐渐露出晓悟之色而顿时显得成熟了许多的风司冥。 您要专精的,是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青梵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像用最锋利的刀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 风司冥笑了。 有的时候,一天中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人受用一辈子。 统一了西云大陆、开创了前所未有盛世的天嘉帝,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特别的日子。 第十八章-漫卷风流(上) 策论属于文试。 但如果说文试便是策论,那就大错特错了。策论确实是文试最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 北洛三年大比的文试策论考试其实分成两个部分进行,考生需要完成两部分试题。第一卷有四道大题,限定时间为三天;第二卷只有一个问题,限定完成时间为两天。在两部分试题中间空出一天让考生们修养调整,所以文试考试一共需要六天。真正的策论其实是第二卷,但因为这一部分的成绩比重之大直接决定着考试成绩,所以人们通常只说比试策论,而对第一卷部分则是忽略得相当彻底。 所以,当考生们陡然发现今次的第一卷试题将会作为评定成绩的直观标准,而自己关于律法地理文艺职官四方面的具体细节内容却几乎全无所知的时候,其慌乱程度也是可想而知了。 现在是第四天,本该是考生放松和调整的时候。但此刻颐情园中仍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几乎不见,放眼望去尽是愁苦颜色。 东华门外颐情园作为文试的考场,已经有多年的历史了。宗容帝风翰轲将自己的潜邸作为试场的举动,引得无数士子心甘情愿追随效忠。这也是身为帝师的宰辅大人君离尘最后的进言。将亲手教成的孩子送上至尊之位,经历了三代风氏帝王的君离尘终于放心而去,风翰轲哀恸之余,随即下诏凡风氏子孙为帝,必以颐情园为试场考较天下。 依照北洛律法,凡参加文试的考生当在考试开始的前一天下午进入颐情园。由专门官员审定身份后发放号牌,到指定的地点、桌位对号入座参考。考场设在园中四十四座的偏殿房宇,每间都用木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每个隔间内置着一桌一床,并有被褥和便桶。考生须自带干粮,水却由朝廷供给。先交卷者固然可以在园中活动,但在考试的六天中却是不得离开颐情园一步。 颐情园占地极广,又经历代整修,虽然容纳了三千考生却不至于拥挤;事实上,有心之人更可以轻易地避开他人打扰。当然,大部分考生都会充分利用两场考试中那一天的休息时间,为最为重要的策论考试做好准备,也难得有人真的会去打扰他人。 但此刻,颐情园中却完全不同往常的宁静肃穆,颇有“哀鸿遍野”的意味。 “青梵啊青梵,做读书人的眼中钉可不是轻松的事情啊。”远远看着几个咬牙切齿的考生,风司廷不由喃喃说道。 “三殿……青宁怎么会在这里?” 陡然冒出的声音吓了风司廷一大跳,看到方才念着的人一张同样错愕的面孔,却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32章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 风司廷顿时敛起笑容:“太学生与普通士子一同参考,皇子……不正是太学生中最特殊的那一部分么?” 青梵的眉头依旧拧起:“藏书殿里的一同参考,与颐情园的一同参考有什么不同么?竟然跑到这里,白龙鱼服……殿下真是太胡来了。” 风司廷微微笑了,随意似的将一块小石子踢进平静如镜的大湖:“我只是想真正体会一下普通士子们参加科考的感觉。何况,父王也常说身为皇子,是一定要体察世情的。作为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为父分忧,为君解愁,正是司廷职责所在。” 青梵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目光一转,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考生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真正与民同甘共苦,与士子同乐呢?” 风司廷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苦笑道:“青梵,你是真的生气不放过我了?读书人最是耿直单纯不过,到时候金殿面圣知道我们的行事,还不知道会有如何反应。你竟还要我去……” “林间非、蓝子枚、宗熙,皆国士也,殿下真的甘心放过?” 轻笑一声,水色的身影一晃,眼前顿时恢复初时的沉静冬日,仿佛是从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一般。风司廷呆了一下,转过了身子,却愕然地发现林间非和宗熙正向这边走来。 原来如此……风司廷不由苦笑,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表情,向两人迎上前去。 ※ 离开颐情园,青梵直接向奚山校场而去。 其实这才是他出宫的目的所在。 得到墨扬、韩临渊以及一个名叫司徒雅臣的人三次闯阵的消息,青梵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虽然武试将武功和兵法分别安排在上下午,而且只要求考试在六天内完成自己的考试,但普通武功兵法两项皆参试的考生通常都更偏重于兵法的部分。何况闯阵虽然没有时限,但一一破阵闯关花费的时间却着实惊人,被困在阵中整整一天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三天里连续三次闯阵,如果不是因为太过惊奇,那就是对身为影卫的柳残影的不信。而青梵,是绝对相信着柳残影的。 “残影,以你的武功,十阵须得多少时间才能闯过?”沉吟良久,他轻声问道。 始终控制着落后半个马身的柳残影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大半个时辰。但少主对木人阵的改进后,残影须得两个时辰才能勉强闯出。” 青梵微微颔首:“确实如此。木人阵被改动后,至今还没有考生能够闯入最后的铁人阵。但以墨扬和韩临渊的武功见地,能够在三个半时辰便闯出木人阵,却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那司徒雅臣却又是什么人?竟能够发现木人阵里我故意留下的通道,这样的才华……不可小视啊。” “回禀少主,司徒雅臣乃是西陵上方王族的皇子,成治帝第六皇子上方雅臣,司徒是他的母亲秀贵人的母家姓氏。他第一次出宫任务,就是在北洛大比中赢得武试三元。” 青梵顿时一呆:“那……他才十八岁?” 柳残影微微一愕,“少主?”随即明白青梵的心思,顿时微笑起来,“残影从未见过比少主更出色之人。司徒雅臣虽然聪明,但终究没有破阵便是明证。” 青梵摇了摇头:“不,不是这个。”西陵可以说是整个大陆最不好战的国家,秉承着神道、号称“神之西陵”,这个拥有西云大陆最悠久历史的国家,曾经是大陆诸国尊崇的上国。大陆三大国中,独以北洛时间最短,但是西陵却是因为其悠久历史、富饶土地、昌盛文治独领一方。西陵上方王族,与西陵温文儒雅的民风相应,总是给人以异常温厚宽容的感觉。而西陵的文教昌盛,北洛大比文试考试中每每有西陵学子获得佳绩的情况。但这位西陵皇子的成年任务竟是夺取武试三元,却是让青梵大为震动了。心念一转,青梵看向柳残影:“听说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都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一双标志似的蓝色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因为……这位皇子很特别。” 惊讶地瞪着柳残影,青梵第一次发现这个从来都干脆利落的影卫竟也有欲言又止的情况。“怎么?” 柳残影深吸了一口气:“司徒雅臣黑发黑眸,虽然容貌端正,却没有上方王族的倾世之美。故而在西陵皇宫中生为异类,除安皇妃所生皇子上方无忌外,王族兄弟之中无人与之交好。北洛大比本不拘国籍年岁,他以司徒之名参加武试,外貌又不十分突出,所以直到他闯出木人阵属下才注意到他。请少主处罚残影失察之罪。” 摆了摆手,青梵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司徒雅臣应该还要参加兵法的考试吧?也许,会一会这位西陵皇子,会是很值得的事情。” ※ 快到校场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两人一齐下了马,柳残影向青梵深深一躬,牵着两匹骏马消失在密林里。 青梵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快步向校场走去。 既然是连续三天闯阵,今天通常都是用来修整以备之后的兵法考试的。如果就这样不停歇地直接进入兵法考试的部分,也只能算是一勇之夫罢了。 果然,在大校场边的演武场上,青梵看到了墨扬和韩临渊的身影。 但首先发出欢迎的,却是来自柴缇草原的多马。 或许是草原人天性率朗,对已经接纳的人给予完全的信任和肯定,青梵并不适时的出现根本没有对多马造成什么影响。拉着青梵在火堆边坐下,顺手将一大块獐子肉塞到他手里,多马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多马缇朵萨的手艺,快尝尝看!” 武试与文试在形式规定上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参加文试的考生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不得离开考场,而在武试考试期间,奚山围场是对考生开放的。因为考场距离京城有足足半天的路程,大部分习惯了餐风宿露的武人都会租用官方提供的帐篷在校场附近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住下。除了放养的鹿群不允许捕杀外,围场范围内所有的飞禽走兽皆可猎杀以作食物。虽然参考的考生大都带足了干粮,但草原出身的多马却是不改本性,将猎到的獐子烤得香气四溢。 想起昔日在山谷中的生活,青梵不由轻笑出声,接过獐肉后取出随身所带的匕首,在多马脚边的盐袋里擦了擦,这才在肉上切下一小块来慢慢品尝。多马笑了,解下腰间皮囊递给他,青梵也不多看,拿起来便喝。 多马静静地看他一连串的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看青梵兄弟身形骨架,怎么都是温温弱弱的读书人。但这喝酒吃肉的架势,难道青梵竟是在草原长大的么?” 又喝一口酒,青梵笑道:“难得有这么好的酒肉,不这么吃岂不是糟蹋了?” “说得好!”多马哈哈一笑,解过酒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指着一边的墨扬道,“哪里像这个家伙,白白在草原长到这么大,竟还不及兄弟半点豪气。” 被指了名的墨扬微微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墨扬确是远远不及两位的英雄自然了。”说着坐到青梵旁边,“前几日闯阵多亏了青梵公子那一战的提点,今天又见到公子,墨扬真是欢喜得紧。” “墨少堡主闯过了木人阵,没有及时恭喜一声真是青梵的不是。”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向韩临渊颔首微笑,一边说道,“只能借花献佛,借多马的好酒为两位庆贺了。” 韩临渊抢先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却顿时被辣得流出了眼泪:“天,这是什么酒!” 多马顿时哈哈大笑:“是草原人家自己酿的青麦酒!”高兴地看了看青梵,“韩公子可不该小看这酒,酒香味是不重,但上口可是烈得很哪。” “是临渊不该小看了青梵公子。”韩临渊也笑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公子是来参加明日的兵法考试的么?” 直率的问题让欢笑自然的空气变得一下子凝重起来。 那样一身超凡卓绝的武功,不可能无法破阵;如果破阵,那么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因为专心闯阵而对身边之事再不放在心上,但这样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少年的存在与否,无论韩临渊还是墨扬自己都不可能不关注的。而在这样的时间,他又忽然出现,无论怎么想,结论都只有那唯一的一个吧? 多马却是朗声大笑:“我说哪!几天都没看到青梵小子,还以为你怯场不玩了呢!明天的兵法考试,也许我们会组队也说不定。青梵小子,如果那样的话可要请你多多关照多马了。” 青梵微微一笑。兵法考试最后的部分确实是实战模拟,但前提条件可是通过武经和兵法的文书考试,轩辕皓将北洛军中那个最严苛的骁骑将军耿容天安置在中军大帐可不是摆着好看的——表面爱玩爱闹的轩辕骨子里大概比任何人都冷静严酷吧……想到这里却是露出温文沉静的笑容:“如果是一起开始的话,也许会在最后成为对手也说不定。” “那就看谁在战场上更胜一筹喽!”多马爽朗地笑着,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而且,我倒是很想确实地会一会那个司徒雅臣。” 听到司徒雅臣这个名字并不奇怪,毕竟武试开始四天,能够闯到十阵中木人阵的一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个,而破阵而出的只有墨扬、韩临渊和司徒雅臣三人而已。司徒雅臣更是两次入阵后看出阵法本身破绽而在第三次的时候轻松破阵而出,这样的人物早已成为大校场议论的焦点。多马没能够闯过木人阵,心有不甘也是自然。 第33章 不过,对墨扬和韩临渊的缄口不提,青梵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果然,墨扬和韩临渊的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带着沉思和忧心的表情——虽然韩临渊一直坚持两人的对手身份,但一旦涉及到共同的敌手,他们的同盟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看来司徒雅臣真的给众人带来很大的困扰,青梵忍不住微微钩起嘴角。 司徒雅臣,你真的引起我很大的兴趣了…… ◎关于考场的设定,有一些需要在这里说明。◎ 曾经仔细看过南京夫子庙的贡院,也看过明清科举的相关材料。通常的情况是这样:自龙门至明远楼东西两侧是东西文场,各有南向成排、形如长巷的号房数十排。每间号房约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东西两面砖墙离地一尺多至两尺多之间,砌成上下两层砖缝,上有木板数块,可以移动。在考试期间,考生经搜身后,携带笔墨、卧具、蜡烛、餐食半夜进入号房后,号房门便被锁上,之后他们的吃饭、睡觉、写文章都离不开这几块木板。白天,考生将木板分开,一上一下,上层是桌,下层是凳,晚上,将上层木板移至下层,并在一起,又成了卧榻。而且春闱设定在二月,天气非常寒冷。考生在号房内的生活是十分艰难的,环境差,啃的是冷食,大小便也只能在号房里,在这种状况下、考生们很容易生病。熬得过寒天,却不一定熬得过病痛的侵袭,即使一切都熬过来了,也难说考试成绩不会因此而低落。 想想古代士子的可怜,再想想现在普通大学硬件设施的完备,在这里眉毛为他们的坚忍表示崇高的敬意。考虑到这些,眉毛的考场设计也就不会那么不人道(感觉上像是自夸……至于其中不合理的部分自动忽略||||||……) 潜邸,是对皇帝在登基之前居住的皇子府邸的称呼。这一点主要参考清朝。成年的皇子开衙建府,本身便象征着其担当责任的能力。皇帝登基后搬进皇宫,之前的居所被称为潜邸,被视为禁宫的一部分,通常作为皇帝私人祈福之用。如北京的雍和宫就是雍正皇帝的潜邸,他登基后被改建成为皇帝私属的喇嘛庙。眉毛这里设定让考生在皇帝潜邸参加正式的考试,主要是考虑到这一做法对于士子人心笼络的巨大作用,顺便凸现出君家家主的君离尘的眼界见识…… 第十八章-漫卷风流(下) 和武功考试进入“十阵”的方式一样,兵法的考场(军帐)也是通过抽签决定的。 当然,兵法正式考试之前的技勇考试,对于墨扬、韩临渊、多马这样的好手构不成任何阻碍和时间上的拖延。 虽然不同于武功考试试题完全相通并给予同样闯阵机会的整齐划一,但将真实战场变幻不定的特性完全发挥到每一项内容中的兵法考试,却也在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公平和公正。毕竟,将任意一点山川地理敌阵军备条件稍做改变,战场的形式和应对的方法就会完全不同。而因为个人性情人生际遇的关系,即使面对同样的军情,不同的考生也会做出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决策。而具体决策的优劣,则是由北洛军中三位性情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重要将领共同评定,从而保证考试基本的公正。 技勇考试青梵自然很轻松地通过了。像他这样出现在兵法考试的“新面孔”实在很多,多到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兵法考试的难度众所周知,开始的三天竟只有寥寥数人参加,但到了第五天,大部分真正有实力之人都决定于这一天投入考试,倒是给了青梵最方便的藏身理由。 看到墨扬、韩临渊、多马都拿着试题进入各自对应号牌的帐篷,青梵微微一笑,径自走向负责抽签分号的将官。虽然知道在这样紧张的考试中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陌生人的行动,但还是刻意落在人群之后。那将官与他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随即同身后的副官换了位置。 片刻之后,青梵已经到了校场中央烈风旗下,孟铭天和轩辕皓便站在他面前。 “公子前日吩咐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 四张棋盘,以及两个巨大的军用沙盘就放在大旗之下。 青梵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时间还早,听说轩辕将军国手无双,可肯赐教一番?” 轩辕皓顿时加深了脸上没有消失过的笑容:“轩辕求之不得。” 围棋是青梵发现的两个世界最相近的事物,也是给予青梵最多宁静和安慰的东西。曾经因为一部漫画而重新拾起的游戏,竟让自己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心灵的支点,却是当时的青梵完全没有想到的了。一向将围棋当成修身养性之用,与其说他喜欢胜利的快感,还不如说是在充分地享受那种对局的快乐。虽然知道围棋与用兵之道一脉相通,又在兵法上素来用心,但一开始青梵还真是无法将这种对自己来说纯粹的游戏和严酷的军争完全等同起来。何况柳衍原不喜欢给他加上太大的负担,纵使他破解了《璇玑谱》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风胥然雅善围棋,更难得有青梵这样棋力卓绝又不做半点退让的对手,常常在下朝后拉着他在清心苑对弈。发现这样的“将才”风胥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才花费了不少心思令他到校场来“代天巡查”。 围棋是西云大陆最普及的活动,几乎人人都略通一二,而军事中更将其作为模拟军争的重要训练手段。两百年前“军神”风亦文传下兵法要册《璇玑谱》最后两章全无文字,只是三十六局残局,传说解开全部残局之人将有不败之能。两百年来人们刻苦钻研这些棋局,虽然领悟极多,却终究没有人能够解开第六局之后的棋局。轩辕皓是北洛军中难得的将才,也是围棋好手,第六局的残局便是被他解开,但之后的第七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闻得柳青梵竟能够将三十六局残局尽数破去,较量之心早是大盛,此刻青梵主动邀战,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此刻大旗之下皆是北洛军中军职最高的将领,平日便常以围棋切磋训练,可以说无一不是此道中人。见军中棋力最强的轩辕皓与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对弈,而此刻考生又皆尚在中军外帐篷中参加武经和兵法论的笔试,众人无不大感兴趣,一齐聚拢过来。 青梵的身份只有孟铭天父子和轩辕皓等寥寥几人得知,他又是一身寻常文士的青衫,校场中将领都将他当成了普通的考生。虽然奇怪他到达中央大旗下的速度,但见轩辕皓亲自对局,初时的惊讶已经被异常精彩的对局所替代。 渐渐的,除了负责守卫的士兵,校场中央所有的军官将领都被棋局吸引到大旗之下。 所以,第一位通过耿容天等三位将军的审核从中军大帐走出的考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 司徒雅臣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人可以抢在自己前面通过那般严格的审核。 这一次的北洛武试,自己作了最充分的准备,虽然还是没有能够通过那以严苛艰难出名的“北洛十阵”,但能够通过木人阵的考生一共也只有三个。墨云堡的少堡主墨扬、有“闪光”之称的韩临渊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是盛名赫赫的少侠,他们所代表的墨云堡和霁雪山庄在三大国都有很大的势力。从得知他们也在考生之列,自己便很清楚他们将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选择和他们一起在今天参加兵法的考试,实在是有一个公平竞争的心思。北洛的武试考试的规范严格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即便曾和兄长探讨过无数军争之事,面对那些复杂的军情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军阵布防还是感觉难度非常。不过,相信相比于墨扬韩临渊这样的武人剑客,出身王族的自己总是要有更大的优势。但此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语却是顿时浮上心头。 纵然没有见过那位有着“茵莎之子”称号的万骑将军的真容,司徒雅臣也能从那身银色战甲认出轩辕皓来。茵莎是西云大陆共神西蒙伊斯手下的战争女神,一身银月色的铠甲衬托出女战神飒爽风姿。轩辕皓自上战场起便是一身银甲,其俊雅的容貌和骁勇的性格使得人们将“茵莎之子”这个骄傲的称号奉送给他。司徒雅臣很清楚他便是北洛军中孟铭天之下最高的将领,也早做好了由他最终评定成绩的准备。三国军队都极重围棋,司徒雅臣自然深知但凡名将莫不极擅围棋,此刻见轩辕皓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陷入激战,却是大为惊讶了。 “轩辕将军。”少年突然停下了,转过头来,一双幽黑如夜的眸子直直地落入司徒雅臣眼里。“已经结束了。”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是啊,已经结束了。”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抹,竟将方才的棋局完全打乱。然后他转向微微发怔的司徒雅臣:“你准备好最后的考试了么?” 看看四张棋盘,又看了看偌大的沙盘,司徒雅臣定了定神,这才问道。“是围棋?” 轩辕皓微微一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沙盘演示。” “请允许我选择围棋。”说着交上方才耿容天交给他的锦囊。 从锦囊里抽出帛书,看着耿容天对他的评语,轩辕皓微笑着点了点头,“司徒雅臣,看来你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你需要时间来调整心情么?还是现在就开始对局?” 司徒雅臣凝视着他,“现在就开始。”见轩辕皓就要在棋盘前坐下,他急急说道,“但,请允许我和这位公子对局。” 轩辕皓怔了一怔,随即微笑起来:“看来你看到了方才的棋局啊。 第34章 虽然很意外你的请求,但这个要求并不违反考试的规定。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一场意气的争夺,司徒雅臣,你可以承诺做到这一点吗?” 果然是北洛最出色的万骑将军!司徒雅臣心中暗暗赞叹,同时也有一丝微微的羞愧。提出向这个少年对战的要求确实有争胜的成分在里面,毕竟无法相信他竟会领先自己这么多——方才的棋局分明是从最开始下到中盘尽处,如果没有一个时辰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个一身文士长衫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够让“茵莎之子”都推盘认输?凝视着那青衫飘飘的身影,司徒雅臣顿时好气心大盛。 “是的将军,我发誓。” “那么,”轩辕皓转向那表情沉静的少年,“可以么?” 少年微微一笑:“要求在这样紧张的比试中还要保持一颗平常心,轩辕将军还真会强人所难。不过,我接受司徒公子的挑战。”微微欠一欠身,脸上露出温文的微笑,“在下青梵,请司徒公子赐教。” 青梵。司徒雅臣在心中默念一遍,也回以一笑,随即在棋盘前坐下。 “请听好规则。”孟铭天站到了两人身边,“用猜子的方式决定行棋的先后,白子有六目半的让子优势;比赛的时间是一个时辰,时间到后每一步以一支须弥香为时刻,香尽则必落一子。听明白了么?如果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棋局便正式开始。” 听到“规则”的时候,司徒雅臣怔了一怔。西云大陆上围棋是最普通的活动,几乎无人不知其规则。但等孟铭天说完,他却顿时明白了这些规则对于比试的重要性:毕竟武试时间有限,而且白子拥有六目半让子对双方都更为公平——看来人们对北洛皇帝风胥然为皇家第一高手的传闻是非常正确的呢,竟能够提出这样的规则来。不过,司徒雅臣不知道的是,这些规则,完全是青梵带到这个世界而“迫使”风胥然接受的。 猜子的结果,司徒雅臣执黑先行。 “好了,时间到。” 孟铭天发出了口令。 无声的战争,由此开始。 围棋、围棋,眉毛最喜欢的围棋~~~ 老爹喜欢棋,眉毛五岁学中国象棋,九岁已经少有敌手(体育报上的残局,眉毛到现在都可以一刻钟内搞定的哟!);七岁学围棋,九岁却放弃(理由:眉毛太懒,不乐意背棋谱和定式)。后来陪妹妹看了一部动画片《棋魂》,疯狂爱上里面执念的美人(我最爱的佐为!!)后,眉毛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学围棋。以至于现在老爹每次看到眉毛打谱都要摇头叹气:女儿果然是帮别人养的,防得住外贼防不了内鬼啊……(眉毛:那个,老爹,偶真的很爱藤原佐为的,而且不要总是鬼啊鬼的称呼人家好不好……) 第十九章-起舞宴嘉客 殿生。 北洛的科考取士与西云大陆其他国家差异最大的一点,就是完全的因才取士。 所谓完全的因才取士,是指每一届的科考都不是在试前决定取士的人数,而是根据考生参考的情况和取得成绩的具体结果来决定究竟录取多少士子。这就使得考试经常出现录取率巨大浮动的情况。但对于考生来说,究竟能否录取,唯一的决定因素却还是考试中的发挥和自己绝对的实力水平。 录取这种说法,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是因才取士的关系,所以第一轮筛选录取后,一般大约会有四十到八十名考生获得面见君王的机会,在擎云宫鸿图大殿的御阶前与北洛君臣同欢——这种通过千人大比获得上殿资格的考生称为殿生。 只有殿生才可能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但并非全部殿生都会进入朝廷的枢机,毕竟北洛的大比是面对着全大陆的考生的。那些他国的名士和贵族参加北洛的大比获得名誉的目的才是第一,而北洛也不会真的强留下这些心不在此的考生为北洛效力。而北洛之所以令人所称道的是,即使不留在北洛朝廷,大比的成绩也得到完全的承认。 殿生是通过千人大比,学识能力都得到肯定的考生,但殿生本身是没有排名的。擎云宫其实是殿生最后一轮的试场,这场考试的主考正是北洛皇帝本人,而最终的排名也将由此决定,最后结果由北洛皇帝在擎云宫的诏日台亲自向民众宣布,并为整个大陆所承认。人们都知道这个排名是经过了非常严格的审核和异常仔细的推敲后才最终宣布出来的,所以对这样排名的公平性和可靠性不会有任何的置疑。 殿生的名单确定在文武考试中是不同的。武试考试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都能够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得知是否被取为殿生。通过“十阵”到达校场中央大旗的考生和经过孟铭天和轩辕皓两位北洛最高将领兵法考察的考生,在离开校场的时候都必须将计时的铜牌交还,若在交还铜牌的同时得到刻有“擎云”二字的金牌,则表示已经被取为殿生,必须直接到承安城中攀云阁中等待进宫的旨意。而参加文试的考生则相对麻烦一些,“擎云”金牌将会在大比考试后的六天内送到考生进入试场前登记的暂居的客栈居所,接到金牌的殿生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攀云阁中。从考试结束开始的六天中,居住在攀云阁中的殿生白天可以自由出行,但夜晚必须居留阁中。到了第七天,擎云宫将派出当朝宰辅亲自引殿生入朝,进行最后决定排名的考试。 而现在,他,司徒雅臣,正以殿生的身份,跟在当朝首辅太宰黄无溪的身后,进入这难得一开东正门的北洛风氏的圣殿——擎云宫。 ※ 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座被称为西云第一的北洛皇宫,司徒雅臣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根本找不到任何奢华浮丽的雕饰,也不见那些皇家宫廷都极为常见的金玉之器。本色的黑檀桓木,光滑如镜的青砖,褪去了鲜艳的水一样的朱红窗格,都昭示了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与肃穆。唯一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鲜明色彩,是殿宇上方赤金眩银的匾额,在明亮的朝阳照射下发出异常炫目的光彩。 想起轻纱漫舞的西陵皇宫,司徒雅臣不由微微苦笑:或许,这正是北洛最后兴起却能够成为与西陵东炎并立强国的原因吧? “这里是泰安殿,三大殿之首,举行上下朝廷廷议的地方。”黄无溪停下脚步悠悠说道,“经过这座大殿,便是真正进入了擎云宫的朝堂重地。而现在我们要去的鸿图殿是历代君王接见殿生之所,位于三大殿最后,距离藏书殿、国史馆、天象台都非常之近。一会儿之后众位的策论和兵法的评议,也将在那里举行。” 泰安殿、崇安殿、文安殿是为擎云宫三大殿:泰安殿每逢年节行祭拜之仪式,每月一次举行上下朝议;崇安殿为每日的朝会举行之所,奏议各种朝政事务;文安殿通常称鸿图殿,主要举行与文事政治相关的朝会活动,亦是北洛朝廷文会学社的中心舞台。西云大陆尚武,纵是以文风知名大陆的西陵也未曾将文学之事设于朝堂正殿。而北洛不但将文试策论的最高殿堂设置于皇城三大殿中,更保存了这座大殿平日的文学之用,也无怪大陆学子尊崇。只是听着黄无溪一一讲来,司徒雅臣心中忍不住微微生出荒谬之感:北洛的擎云宫大约是整个西云大陆最为人所熟知的皇宫,但同样也是最神秘的皇宫。能够打开大门大大方方任人进出,除了北洛大约没有哪个国家的君主会有如此气度。但既是让人进入又令人详细说明宫殿布局,虽然大方,却总让人感觉异常的不真实——或者,这也是北洛风氏的狂傲在西云大陆出名的原因? 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这样便可以摇落满脑子怪异的念头一般,司徒雅臣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高大的建筑上来。三大殿的外形结构都是完全一致的,只有规模上的差别,因为作用与重要性的差异,鸿图殿在三大殿中是最小的一座。尽管如此,这座气宇恢宏的大殿还是令包括司徒雅臣在内的所有殿生发出不自禁的惊叹。而进入殿内后那异常良好的采光以及可以自由移开的天顶更使司徒雅臣深深震撼。阳光通过移开后的天顶流泻入殿,在大殿中央映照出天顶花篷镂空的风氏图腾的身影——狮身鹰翼的圣兽斯托瓦姆,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典律和天罚的神的化身。 对于这样匠心独运的设计,即使是同样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也不得不叹服。 黄无溪微微地笑了一笑:“是当初建筑擎云宫的宗容帝特意的吩咐,这样的皇室的图腾,在擎云宫里到处都是。虽然在入宫之前已经多次告诫过,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这里是北洛的擎云宫,一举一动都要讲究礼仪和分寸。你们是经过层层严格的考试才来到这里的殿生,希望你们可以通过这最后的考验。” ※ “皇帝陛下——驾到!” 黄无溪话音刚落,殿外已经传来首领太监的高声传报。 四十四名文试殿生,三十一名武试殿生,齐齐地列队两排躬身行礼——只有在最终名次排定后才能够真正分出君臣之份,这样的礼仪安排,既顾及了部分特殊考生的愿望初衷,更显示出北洛皇家的泱泱大度。 司徒雅臣站在左首第一的位置,凝视着缓步入殿的一身淡金皇袍的皇帝。 说风胥然是西云大陆最著名的皇帝并不夸大其词。北洛虽然一直是西云名国,却并非始终的强国;以小国居于众大国之间的北洛,其崛起与风氏、君氏两大家族的联合关系密不可分。近两百年风氏历代君主的励精图治,君家历代家主的全力施为,使得北洛实力渐渐可与大陆历来强国的东炎西陵分庭抗礼。 第35章 但,尽管如此,北洛的疆土始终无法与东炎西陵的辽阔相提并论。直到风胥然继位后积极扩张,将北方之地尽收其下,连一年有泰半时间被冰川封冻的海港也全不放过。人们正惊疑间,他又修整京都到北境海港的道路,直到官道完成人们才明白他的用心:许多商物从此可以从海上运抵他国,不但大大缩短了陆上颠簸时间,更免去了国家间重重关卡须交的赋税。北洛本是西云大陆商业最为发达的国家之一,如此一来其地位更是稳固不可动摇,而料察先机的风胥然自然成为人们广为赞叹的对象。 看看风胥然到底是哪般人物,本是司徒雅臣此行的心愿之一。但眼前这般温雅宜人的俊朗男子,却远非司徒雅臣所料了。 虽然是合乎场合礼法的尊贵的帝王装束,高贵中却透露出亲切温厚的和蔼,那一抹平和从容的微笑更是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自然明白那是刻意而为的平易,但偏偏被风胥然表现得异常自然,仿佛便是这位素来以威严冷漠出名的皇帝一贯的待人处事的仪态风采。只是,当那双幽深如夜的眸子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的时候,异常的熟悉令司徒雅臣陡然一凛,本来兀自躲闪以全礼仪的目光顿时凝在了风胥然的身上。 将文武考试的殿生聚集到一起议论朝政,是北洛大比最后一试的传统。在攀云阁的时候,司徒雅臣便已经同宗熙、林间非、蓝子枚等人整晚畅言,而墨扬、韩临渊、言邑等兵法论成绩优异者的加入更使得气氛异常活跃——谁都知道这是最后决定大比名次的关键时刻,无不是茆足了劲头在君王目前将自己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风胥然只是微微笑着,似乎是任凭殿生们抒发己见,但司徒雅臣分明地意识到正是他在众人无意间稳稳掌控着整个朝议的走向。 果然是北洛的帝王! 午膳时间的稍适休息后,朝议继续进行。这一部分有北洛上朝廷的官员一同参与,竟是直接将具体的国事带入朝议之中。司徒雅臣不由暗暗佩服:虽然在这样的时刻殿生绝不至藏私,但能够将这些问题交给完全没有经验的殿生士子,却是大陆各国君主难以企及的胸襟气度;朝臣们似乎也早已习惯这样没有丝毫顾忌的朝议,就事论事处处认真,完全将殿生放在了与自己同等的高度——而这,恰恰是北洛大比最吸引士子的地方! “众卿。” 望着顿时寂然的大殿,风胥然微微一笑。“今日的朝议便到这里。现在,是时间宣布本次大比文武试的殿生名次了。” 风胥然慢慢地从宝座上站起——完全的帝王气魄顿时毫不保留地散发出来,便是最桀骜不逊的韩临渊都不由微微颤抖——司徒雅臣知道,这才是一代令主真正的风范与无上的威仪。 左手微抬,那个永远站在帝王身边的侍官首领上前一步,展开了金色的帛书。 “北洛风氏胤轩九年,大比核准殿生名次如下。”和苏的声音沉着稳定,在鸿图殿里显得异常清朗平稳,“文试第一,林间非;文试第二,宗熙;文试第三,蓝子枚……武试第一,司徒雅臣;武试第二,墨扬;武试第三,多马纳其恪哲陈……” 寂静。 寂静。 寂静。 完全不合常理的寂静,让在场的朝臣无不生出惊恐之感:北洛大比的名次是经过异常严格的考试和审核,并由北洛皇帝亲自排定出来,得到整个大陆承认的啊。这样的反应,可以说是近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风胥然表情却是异常平静。“旨意已经宣完,谢恩吧。” “陛下,学生有言要说。” 司徒雅臣惊讶地看着跪在玉阶之前的蓝衫青年。在风胥然如此巨大的压迫力下能够跃众而出,需要多大的勇气?虽然…… 风胥然平静地看着他:“站起身来说话,蓝子枚。” 蓝子枚却是稳稳地又磕了一次头,依旧跪在原地,但对上风胥然的目光却是满满的坚定。“陛下,学生有话要说。” “是殿生无须行的大礼,既是如此慎重,那便大胆说吧——朕赦你无罪。” “学生以为,陛下的排名……有误。” 此言一出,鸿图殿顿时一片死寂。 风胥然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是饱含着来自至高君王的威严。“哦?” “林间非公子和宗熙公子的才华能力自不必说,学生原是佩服非常。但是,陛下将学生置于三甲之列,却是有失察之嫌。”蓝子枚语声朗朗,全不顾旁人的惊呼。“上京都之前,子枚自视极高,以为天下英才不过尔尔;但来承安之后,考生交流论战,方知世上人才其实济济。子枚不敢妄自菲薄,但对三甲之列实在心有惭愧,不能承领恩旨,望陛下明察。”说着,又深深磕下头去。 风胥然淡淡一笑:“听你所言,对林间非和宗熙的列在三甲无甚异议,只是对你自己的排名感到惭愧?既然你说你不敢妄自菲薄,又对同年殿生十分了解。那么以你之见,在你之上位当三甲的,却又当是何人,嗯?” 蓝子枚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此人此刻不在殿生之列。” 鸿图殿已是一片私语,司徒雅臣凝视着嘴角微扬的风胥然,心中异常疑惑,对蓝子枚的惊人之言却是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了。 风胥然敛去最后一抹微笑:“蓝子枚,说出他的名字来。” 抬起头,直视着威严的帝王,蓝子枚静静地说道:“青宁。”见风胥然表情不动,继续说道,“虽只有数面之交,但子枚已知青宁公子绝胜于己。青宁公子言行温雅,风华自成,更有胆识见地、经纬世情匡扶天下之才,实是人中龙凤。他与学生一同参考,会试之后也曾将文章与在场多位殿生交流赏析而得到交口称赞,学生实在想不通他何以落榜。” “林间非,”沉吟片刻,风胥然突然转向下午朝议开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间非,“你可知蓝子枚口中所言的青宁此人?” “回禀陛下,学生知道。”林间非躬身答道,“蓝子枚所言不差,青宁公子确实才华出众,志趣高远。读过青宁公子的策论文章后,学生亦以为其必入文试三甲,只是……”只是那样言行举止透露出的风采气度,以及让自己隐隐得知他身份的那份独属于天家的骄傲,让自己缄口不言。 风胥然微微地笑了起来:“看来果真如此……蓝子枚,你且先站起来。策论谈及国务政局,牵涉最广关系最杂,最能够体现一个人的心胸眼界和能力。所以,策论是我北洛大比文试的基本,也是取士的关键。”目光在一众殿生脸上扫过,笑容渐渐加深,“得到三甲如此评价的策论文章,可是朕手上这一篇?”也不见他展开卷册,“‘天下之所以乱者,在养用不当:在位者不能谋其政,谋政者不得尽其能,官者尸位素餐,吏者投机钻营,是使有才者去而备能者不来也’?” 林间非、蓝子枚等人的脸上顿时显出异常惊愕的表情:这正是那一身淡雅的白袍公子青宁所做的策论文章,却不想皇帝竟能够随口记诵,显是欣赏非常。但,既然如此,为何青宁又不在三甲之中? 风胥然微笑了。“这一次的策论题目,破题破得好、能够切中关键的,三千考生中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朕应该承认,今年的比试,题目确实出得较往年为难——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朕获得了如蓝卿这般真正诚心的士子。”左手一起,“司廷,你出列吧。” 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子正装朝服,风司廷稳稳上前向风胥然跪倒行礼,然后起身面对众人。 不意外地听到蓝子枚的惊呼。“你是——” 风司廷微微地笑了。“风司廷,皇帝陛下驾前第三皇子。当日以化名告知,还请诸位原谅。”说着向文试殿生微微欠身,顿时引来众人一片忙不迭的还礼。 “蓝子枚,朕的回答你可满意?” “臣谢主龙恩!”此时称臣,便是意味着身入北洛朝堂,再不回头。 风胥然颔首微笑,随后转向居左的武试殿生。“司徒雅臣。” 司徒雅臣心中一凛,随即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 “你父上方朔离,可还安好?”安安祥祥、温温厚厚的一句话,就像是普通的主客之间的寒暄问答,却仿佛巨石投入平静湖心——上方朔离,正是大陆有史以来的强国西陵现任国主的名讳! 心中大惊,司徒雅臣却是异常纯熟地行礼答话。“承蒙国主动问,父王与西陵一向安好。能够参加北洛的大比,雅臣心中深感荣幸。大陆人才济济,承安英雄会聚,如此盛世胜景,是陛下之德,更是雅臣之福。”早知风胥然会识破他的身份,但却是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说破事实。司徒雅臣只觉那温厚笑容显得益发可怕,口中却是对答如仪。 “六皇子能够前来参加我北洛大比,朕亦深感欣喜。”风胥然含笑说道,“只是朕见六皇子一直注目于朕,是对比试的排名有所疑议?” 司徒雅臣深吸一口气:“国主,武试兵法一场,有青衣少年与雅臣对局,棋力高强无比,雅臣无法与敌。而之前那少年也曾在校场演武场以绝妙剑法战胜此处的墨扬、韩临渊、多马等人。雅臣以为,只有那名叫青梵的少年方当得起武试第一的称号。”顿了一顿,目光微微后瞥,“想来殿生之中也无人可以反对。” 青梵?林间非顿时一怔,目光转动,正好与风司廷相接。见他眉头微蹙神情肃然,一时却不猜不出他心中如何感想。 第36章 随即感到袖子被人轻轻牵住,回头一瞥,却是一天都表现得异常活跃的宗熙。 “又是这孩子啊……”风胥然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和苏,宣青梵入殿吧。” “是的,陛下。”和苏上前一步,朗声道,“皇上有旨,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 擎云宫,鸿图殿,一袭青衣的少年,夕阳金光中,定格成所有人眼中永远的风景。 楔子题解 远别离。 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 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 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 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 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言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 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 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 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 竹上之泪乃可灭。 ——李白远别离 李白的《远别离》。 古诗,古风。 用的是娥皇女英哭大舜泪洒斑竹的故事,但诗歌的重点却落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两句上。“或言”一句,是尧被舜幽禁而终,舜巡视时为禹刺杀的说法,儒家所不信。但作为原始社会氏族公社向早期奴隶社会转让的时期,禅让制的危机确实已经显露,大禹之后大启改禅让为“家天下”的事实便是明证。李白能够采用这样的说法,虽然用了道听途说的“或言”一词,但已经与儒家经典有所背离,这和他纵横家的学派出身很有关系。他的老师赵蕤所著《长短经》,和《战国策》、《左传》、《人物志》都是谈及纵横之道的重要的经典性著作。 以世人传颂的凄美爱情故事为外衣,却有着深层的忧国忧民的心情,犀利地点出朝廷之乱的根本为君权的旁落,这首《远别离》的真实思想意图便在于此。不能不说是十分大胆。 历史上所有的朝堂政乱,其根本都在于君主绝对权力的丧失。东汉时期的宦官外戚交替专权,五代十国南北朝的帝权更迭,以及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乱”,都是君主权力被削弱、被他人掌握的结果。相对的,北宋党争异常激烈,但真正皇权仍然为赵氏把握,因此党争的结果是从根本上稳固了君主的权威和统治。而察看外国,从英国伊丽莎白女皇的统治到法国路易十四的政策,从俄国彼得大帝的改革到德国威廉二世的军政,仔细体会这些成功地推动了历史进程的著名的君王,几乎无不是在强有力的君权控制下施展了卓绝的政治眼界和政治手腕。对绝对君权的掌控与争夺,成为政治风云的核心,之所以取“远别离”为《帝师》第二卷的总标题,用意也在于此。 中国是一个有着漫长专制统治的国家,对于任何试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而言,历史即是智慧,即是财富。我们喜欢看风云变幻的历史、喜欢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大背景,写文章的人也喜欢写开国史、写改革史,那是因为这样的时空下,必然存在着无数摇曳多姿、精彩纷呈的故事和人物;但在观看或描写的过程中却不应该忘记,是血与火书写着我们的历史——对那个已经逝去的冷兵器时代深切怀想,更对我们的先祖致以最深切的崇敬和追忆。 远别离。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第一章-杨柳庭院深深(上) 林间非,是北洛当今皇上胤轩帝最倚重的臣子。 也是风氏王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宰相。 在人们的记忆中,从建立之日起,风氏王朝朝廷首辅的位置,就是留给君家的。即使因为那场无情的大火夺去了君家上下三百余口的性命导致赫赫君家的湮灭,其后登基的胤轩帝新设了下朝廷左右丞相的职司,上朝廷首辅的位置却仍是空置多年。 赫赫君家在一夕消亡,但北洛朝廷政务之中却处处可见君氏历代家主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执掌北洛大权三十余年,影响之深远更是非同一般。京城的老人们经常回想起那个云一般飘逸的优雅男子漫步承安街头的情景,并叹息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严律灭亲的狠决。他急病卒逝于擎云宫后,人们早已习惯了当朝首辅一职的闲置;或许,是所有的人都以为,再没有像君家家主那样的人物足以占据这样的高位。 所以,从代行上朝廷宰相职权之日起,林间非的日子就过得异常辛苦。 即使是胤轩九年的文试状元,因为出身寒门的关系,林间非必须从六部最低位的从七品给事中做起。 面对那些一踏入朝廷便直任从五品官职的望族子弟的挑衅,林间非并不生气,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将上司安排的工作认真做好而已。但与他同年登科,出任户部从五品司长的宗熙却大为不满,每每向交好的三皇子风司廷说起如此新任官员的不公。 说起来,朝廷之中三皇子风司廷与他们的渊源确是极深,一同参加大比会试,还曾经一起煮酒痛饮畅言抒怀,但聪明如宗熙和林间非者,自然不会因此便将三皇子视为靠山有恃无恐。 但林间非却也非常地清楚,当年城西饭铺午夜交心的畅谈,却是数年之后必然发生的事实。果然,进入官场不过半年,胤轩帝风胥然便决意推行改革,刷新吏治任用新人,一时朝廷上下为之气象一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过三年,对一切早有所备的林间非从从容容地从工部从七品给事中升到正七品督给事中,再升到督察院正五品司事御史,再升到从三品御史督察——虽然林间非的为官为人众人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处于革新除旧的非常时期风胥然的大胆用人,但对这样的速度,朝臣还是大为惊愕,但同时也生出了“这年轻人一辈子也就只能走到这里”的念头。可是,当左右宰相黄无溪、郑磊轮流告假,林间非开始以督御史的身份代理宰相一职时,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皇帝的心思。 然后,便是胤轩十三年皇城那场密云惊雷、腥风血雨的谋乱和平叛。 …… 胤轩十四年,黄无溪、郑磊同时上表,以“年纪老迈恐耽国事”为由请辞。胤轩帝风胥然任命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宗熙为户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蓝子枚为刑部主事;令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命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一番彻底的换血下来,皇城之中前朝的望族势力被彻底铲除,而军中除护国大将军一职为孟安接任外,旧有势力也已经所余无几了。此时主掌北洛朝政军务的,几乎都是不满四十岁的年轻一代。 林间非自然是个中翘楚。 入仕六年,年方而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指挥调度从容有方威仪自成;面对东炎使节狂妄无礼的挑衅,冷静有度的应对更让天下士人为之倾心,甚至有人因此将他与当年城头谈笑退万敌的君怀璧相提并论。 对于这些围绕在身边的文臣士子,林间非始终是相当宽容的。作为一朝宰辅,传谟阁中每日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他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长日守候在门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者。 事实上,林间非在宫中的时间,远比在宰相府的时间多。 林间非拜相后,风胥然便把之前左丞相的府邸转给了他。仅带着一名老仆周伯的林间非对着偌大的园林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直到上门祝贺的三皇子和九皇子来到面前才回过神来;结果,第二天两位皇子便各自打发了两对男女仆从到他府上——而这件事情,林间非直到三天后从擎云宫出来才从随从的口中得知。 林间非为人沉稳,赏罚分明,处事手段却是相当圆润。度过了几乎不存在的磨合期后,政务熟练顺畅的处理让朝臣莫不感叹其年少有为,而一贯亲和温厚的待人接物也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不过身居九重之侧,林间非却是不方便同人有什么密切往来。除了同年好友并同朝为官的宗熙、蓝子枚常往宰相府走动之外,林间非难得会见什么宾客。因而对于京城中人来说,能够得到宰相府的请柬,实在是比千万黄金更有价值的事情。 但此刻,宰相府后院小池塘边,假山石亭里,难得正正经经地摆着四碟精致小食,一只细颈大肚的酒壶和两只细瓷酒杯,显然是招待客人所用。 一位灰袍便服的花甲老人坐在林间非对面,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而这位日理万机的年轻宰相,却正对着满目的杨柳飞絮发呆。 ※ “林相。” 陡然回过神来,林间非迅速掩去脸上的愧色。“李大人,您真的打算离开么?” 李寂微微地笑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走神。“是啊,皇上也已经准许了,大约明天后天就会发下明旨了吧。” 望着眼前微笑怡然的老人,林间非不由微微出神。户部尚书李寂可以说是到胤轩一朝为官时间最长、官员声望最高,同时仕途也最为平稳的两代朝臣,在有关户部一块的问题上,甚至远比前任宰相黄无溪和郑磊更得风胥然看重。李寂是在景文帝十一年入朝为的官,不是殿生出身,却是当时首辅君雾臣亲点的工部主事。后来君雾臣将他调至户部,从此开始了他主掌天下财帛钱物的命运。 第37章 四十年的官场沉浮,这位刚正清廉的老臣得到了两代君主的信任,更留下“审慎知微李尚书”的美名。风胥然的改革,他坚定地站在了革新一派,为朝廷大局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经营运算,让百姓在最快的时间感受到改革的实惠——然而,朝局稳定初入正轨之际,这位老臣却向胤轩帝上本请辞! “李大人此去,是要回锦州故里么?” “家里的人都已经去了,我又没有儿女,回去也是一个人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李寂摇了摇头,“朝中同我一般年龄的故交各有他们的去处,本来约定着一起读书闲居的却是不在了——想想这些年的风雨变幻,心里倒像是明白了许多。早几年我托人在昊阳山脚置了一处宅子,现在是要去那里享受以后的清静了。”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有贤相之名的林相为老夫饯行,都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呢。” 话说得平平淡淡,虽然不少伤感,却不显迟暮的哀叹,闻言林间非心中深起敬意。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老大人这样说,不怕间非被宠坏了么?” 李寂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池塘边的最大一株的柳树。“林相知道这里原是谁的住所么?” “是黄无溪黄大人的宅子。” “在那之前呢?” 见林间非怔住,李寂静静地笑了,“看来林相确是不知。这碧玉苑,本是王朝首辅君雾臣大人的别苑。” 这一次,林间非是真正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李寂便在静亭的这个位置上,向首辅大人详细陈述治理聿江的方法。”握着精致的白瓷杯,李寂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没有通过三年大比的会试成为殿生,而是因为首辅大人的看重进入了朝堂。但能够从一开始就接触具体的政务,尤其是自己的喜欢并擅长的东西,却又是多少殿生都求之不能的事情。当时工部没有尚书,两位侍郎大人也都各有他事,在聿江的问题上我便是最高的主持者。或者真的是少年无知的勇气,五年后向先帝呈报聿江大治的时候,我才知道首辅大人在其中为我压下了多少不满大声音……然后,我第二次来到了这里。” 林间非静静地为李寂斟满了酒。李寂微笑一下,目光转向了漫天的飞絮,“记得那也是像今天一样的满天柳絮飞舞,大人就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卷轴。我至今还记得他用那样安静的语气对我说,来户部帮我做事吧。” “老大人到户部……”林间非惊讶于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是因为君相的缘故?” “作为一朝的首辅,大人比任何朝臣都更为辛苦。从对外方略到内廷发给宫人的一针一线,事无巨细务必躬亲,传谟阁里他永远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人们称他为云一样的男子,但只有真正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钱帛方面的后顾之忧而已。”李寂微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有宗熙宗大人这样的下官,林相实在是相当的幸运呢。” 林间非面孔微红,“朝臣之际彼此原应该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君上成就王朝大业。宗大人与间非同年入仕,才华远胜间非,在下不过是运气特佳罢了。” 李寂顿时笑起来,轻轻摇头,随后将杯中酒一口喝干,“林相不该这么说的。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上位者之所以居上位,是因为拥有别人无法媲美的能力和才干。若令宗熙宗大人或是蓝子枚蓝大人代居林相之职,林相真的以为他们会比您更适合这个位置么?”见林间非脸色陡变,李寂微笑了,“林相不必多心,我是要离开的人了,不过是说说几十年闷在心里的话而已。官场四十年,李寂自以为看人不会差到哪里。如今既然要将所有的事情交到林相的手里,有些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了。” 林间非心中一凛:“大人想告诉间非什么?” 又呡了一口杯中清酒,李寂敛去笑容,低垂下眉眼,“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林相在其中的作为虽然瞒过君上一时,却瞒不过他一世吧。” “哐当”一声,林间非手中酒杯落地,在青石上跌得粉碎。 ※ 玉螭宫之变,皇帝风胥然的禁忌,百官讳莫如深。 纵是史案凿凿,人们也习惯性地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擎云宫的噩梦。 胤轩十三年,是比胤轩元年更深重可怕的血腥的一年:洪水、兵乱、宫变……满满的肃杀之气,便是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散。 正是那一年,改变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也包括林间非自己。 “是于国家社稷有大功的决定,却往往需要莫大的牺牲。上位者无私情,所以不可以有意气之争,为大局着想而做最好打算——这是帝王天家从小受到的教养,却不是今上的性格。”李寂依旧低垂着眉眼,“林相虽然有着担当一切的觉悟和勇气,对陛下的了解,终究是有些不够的。官场风波险恶,林相须得格外小心才好。” “老大人……老大人都知道了?”本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没想到还有那样的眼睛盯着看着,林间非一时只觉心头满是寒意,连一向温和示人的目光都变得清冷起来。 李寂表情平静,“李寂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入传谟阁参与机要政务后首辅大人在摘星楼上对我说的话。他指着承天台对我说,李寂你看,这后面便是京城最高的地方、权力的颠峰,只有一国的王者才能站到那里俯瞰北洛的国土;然而,身为首辅的我,却可以站在君王身后同样地看到这一切——北洛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君氏族人的鲜血,即使只是为了自己,我也绝不允许北洛受到半点伤害!这是君雾臣大人对李寂所说过的最长的话。绝不允许自己所守护的受到任何侵害,是因为守护者的坚定信念;如果自己成为阻碍,那么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完成守护的心愿——作为真正上位者存在于北洛朝堂的大人,为了大局,他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法,最后甚至不惜将整个君家推上祭坛代替北洛的牺牲。李寂是为了代首辅大人继续守护他倾尽了一切的土地而留在北洛朝堂的。那一年得知柳真人计划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为了首辅大人所深爱着的、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北洛,李寂会尽一切所能协助并保证这个计划完成;何况本是风烛残年之人,最多也不过是拼上一条没有大用的性命而已——这是李寂对首辅大人的承诺,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遵守。到了事情结束的时候,李寂也可以毫无愧疚地到西蒙伊斯大神前向大人说,您的心愿,我已经尽力完成了。” 李寂说话速度不快,声调也是异常平稳,但一路听下来林间非却只觉胸口紧揪,双手满是汗水。 当年的决定,虽是时局所逼情势所迫,但之所以义无反顾,却实是秉承着学人士子为国为民的一片赤忱。 李寂没有明说的言语之间却是点出了最大的漏洞:凭一时的冲动便立下誓言,信仰既非至坚,公心亦非至诚;在沉浮莫测的官场,这样的灵光真性无须几年便消磨殆尽。 自己与蓝子枚最大的不同,就是缺少真正的书生意气——在太学承受了太多冷嘲热讽仍然力争上游,比起单纯热忱而又坚刚正直的蓝子枚和恃才傲物清者自清的宗熙,自己早已是看透了朝堂宦海的黑暗,更拥有利用这样的黑暗来达到改变自身环境目的的头脑和手腕。 柳衍曾经点出了自己深藏的公心,并使得自己甘愿为之所用。而此刻李寂却是担忧于这过分深藏的一点光明的泯灭。 自己究竟能够坚持多久? 从来没有真正认真地去想过,或者说从来不愿认真地去想过,一代宗师的柳衍,为什么能够作出那样绝决的选择? “林相?” 蓦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看到李寂一脸担忧的模样,林间非连忙定了定心神。“老大人一番教导,实在是当头棒喝,间非在此拜谢老大人点破迷津之大恩。”说着服袍一掀,径自向李寂跪了下去。 李寂大吃一惊,却是搀扶不及,只得受了大礼。 “老大人,间非还有一事相告。” 第一章-杨柳庭院深深(下) 君无痕。 似乎希望他被所有人遗忘,所以作父亲的才给予了这样的名字。 而他,似乎也确确实实地被所有人遗忘了。 君无痕,君家第六代家主君雾臣的五公子,一个不被任何人记忆的庶出孩子,一个被君氏大夫人在除夕夜赶出君家的侍妾的儿子。 没有人知道,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的赫赫君家,竟还留下了唯一的一条血脉。 对林间非而言,得知青梵真正身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再没有了退路。 是什么样的信念,让那个云一般飘逸的男子选择了必死的道路?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那个惊才绝艳的道门至尊作出了如此绝决的决定? 没有时间去探询君雾臣的考量,却被柳衍强大的意志完全控制了心情——西云大陆道门掌教至尊,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林间非揉着额头,为终于向人揭开长久以来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而苦笑。 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令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推行新政革除旧弊,是从胤轩十年便开始进行之事。但在开始阶段,改革的步子是推行得异常缓慢而稳定的,最初人们几乎根本察觉不到这位以果敢凌厉出名的皇帝的真正意图。 第38章 等到人们开始觉察,新政新法已经使得朝堂之上元老旧部势力被极大的削弱。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皇后母家徐氏为首的元老旧臣不甘于多年权力的剥离,开始对改革加以阻挠。几位立功心切的年轻臣子被驱逐出京城、数项正在进行的改革政策被搁置,虽然因为孟铭天的关系军队没有什么异动,但心思机敏的人们已经能够嗅出皇城空气中弥散着的浓烈的火药气息。 然而,胤轩帝强硬的态度却并不因此改变,更换上林间非、宗熙、蓝子枚等一众青年朝臣扎实稳步地继续着朝政,甚至进一步削减国丈太常寺大司监徐密的权力,将朝廷刑律之权归于刑部、督察院和提刑司监。胤轩帝的作为终于引起旧臣的恐慌,在离国公主螭贵妃的笼络谋划下,推举八皇子风司退继位太子的行动在明暗两方开始进行。 胤轩帝膝下九子,以母亲身份地位而论,八皇子风司退无疑和皇后所出的皇子具有同等不可忽视的地位。西云大陆除并立的三大国还有着众多小国,小国之中离国可以算是实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尤其离国边境众多优良海港,对有志海上霸权的北洛意义更是相当重大。螭贵妃虽然骄傲,究竟出身皇家,也是个极有头脑的女子。原本最有可能登上太子宝座的三皇子风司廷选择了宁国公郗铮之女琼华郡主为正妃,向朝廷上下无声地表示着退出嫡位争夺的心思而渐渐被胤轩帝疏远,而风司退则适时地表现出一个渐渐成熟的皇子应有的礼仪行止风范博得风胥然的欢喜——虽然身为国丈,更是风司廷的亲外公,但对于徐密这样久在高位的老臣而言,必须倚重元老旧臣势力才有可能登上至高宝座的八皇子才是未来君主的最好人选吧? 于是,雨夜密谋、江湖奔走、朝野联络、深宫剧变……一切,都按照徐密周到缜密的计划书进行着。 直到宫变的最后一刻,安然无恙的风胥然带着同样完好无损的风司廷、和苏出现在玉螭宫前。 新任的太常寺卿陆可法将涉及宫变谋逆的一百七十四名朝臣全部缉拿归案。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胤轩帝无疑是完胜。 但胤轩帝异常宠爱的太医柳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父亲,竟是宫变幕后策划人的事实,却使胤轩帝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为巨大的打击。 众口一词的供认,无可辩驳的铁证,一切都指向了清心苑中那个终日飘渺的优雅身影。 啊,是我做的。 唇边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清浅中透着三分温柔、三分怜悯、三分了然,却是十分的骄傲,绝尘脱俗的面孔,玉树琼林的身姿,衬得满苑的烟柳都浸烂在那道温柔却深藏着鄙夷的淡淡目光里。 为什么! 胤轩帝失去风度地怒吼失声。 柳衍没有回答,但站在一侧的林间非却几次忍不住要阻止帝王暴怒下的残忍。 你可是答应了我呢! 无力而低垂的眼倏然瞪大,锐利的光芒令林间非紧紧握住了拳头。并不锋利的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强制着的沉默会带来这样的伤害。 ※ 作为督御史,他进入了天牢最深处的囚室。 “名单和帐册……都找到了么?” “都找到了。太常寺的判决,也都已经下来了。除了徐密、尹满、高师恪等十名主犯被判绞刑,其他从人族众大都被判了流放发配之刑。”不敢去看那风华绝代的男子此刻悲惨的情景,林间非低垂着眉眼轻声回答。 柳衍却是轻笑了起来:“只是对我,他还没拿定主意吧?” 苦笑一下,“柳先生又是何苦?” “间非明知其中道理,又为什么要问呢?何况宠爱深重乃是身为帝君之大忌,而对身边之人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会置国君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朝中众臣皆知他待我如何,即使说出真相,众人也不过以为他是在全力回护于我吧?”柳衍淡淡一笑,“事到如此,本在你我意料之中,间非是明理之人,自然不会因为可惜柳衍一人而毁了北洛万世基业。” 林间非顿时抬起头,“不!先生之心间非如何不知?只是先生自毁一生清名于前,承受肉体之苦于后,间非……间非……” “若是真知我心,还是趁着眼下他心情不稳的时候让他早下决断吧。梵儿不日便归,他的性子……”柳衍脸上第一次现出忧色,“已经是第三日了,若梵儿回来,皇城必危。间非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青梵他……他定知道先生真意。”无法想象好友回京后的情景,林间非一时心神慌乱,只能一遍又一边地强调着,“青梵定不至误会先生……” “梵儿自然不会误会,他原比任何人更清楚宰相权谋帝王心术。只是,正是因为他知道,情势才会变得更加危急。”看着林间非惨白的脸色,柳衍正色道,“那孩子生性冷静自持,更善于计算,若心无旁骛专注权谋之道,只怕天下事无不尽在掌握;即便是在这擎云宫中,也能够凡事顺其理而行,绝不会让感情影响了大局。但……梵儿根底里还是重情之人,我只怕他一贯的压抑,却在此刻爆发出来……” 柳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间非却是已经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 四年交好,青梵与他的友谊远较旁人深厚。或许是因为同样洞察了对方的心机,即使不交一语也可以默契自然,让心情同样孤单的两个人成为至交。青梵聪明卓绝,见识高远,每发议论常令林间非拍案叫绝击节叹服;而林间非博闻广记,触类旁通,点睛之语神来之笔也每使青梵感触良深。文词政论天文地理百姓民生,两人常常就着一壶清茶通宵畅谈。林间非初入官场道途艰难,也是青梵常作旁敲提点精神——林间非深知,若非有青梵一路相伴,只怕自己根本是无法坚持到此刻了。 而青梵的脾气性格,林间非也是深有了解:常常惊讶于他的少年老成,每每折服于他的深谋远虑,更为他不怒自威亲而难犯的独特气质所深深吸引——这是上位者的气质,令人无法不臣服的尊贵与威仪,直到那日清心苑里一席密语得知他真正的身份,才知道那正是君氏血脉无法断绝的身为最上位者的气度与威严。 纵然是欢歌畅饮,也流露出冷静自持、完全不像弱冠少年的沉稳成熟。黑得不见底的幽深眸子里,闪烁出的是对世间万事的洞察和对浮生百态的熟悉,还有,那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怜悯与叹息,以及……即使是道门掌教的柳衍,也无法企及的豁达和洒脱。 但,万事原非轻风,过耳岂不萦怀? 他珍视着身边每一个人,对那些心存善意的人们回报以同样的温情。林间非知道,即使只是秋肃殿里的一个小太监,青梵都是真心关怀着的,更不用说他悉心教导终日相伴的九皇子风司冥了;经常一同出游、一同畅谈国事的三皇子风司廷,也总得他温和真诚的笑容。 但他心底牵念最深的,无疑是清心苑里那绝代风华的身影。 只有柳衍可以叫他作“梵儿”,只有柳衍可以切实地感知他的每一点心念,只有柳衍可以轻易地明白他的每一个眼神,只有柳衍总是带着宽和纵容的微笑将他揽入怀中——属于他们父子的天地,原不是旁人所能够理解,能够进入的世界。 师父、父亲。 青梵可以为柳衍做一切。 但这一次,柳衍却将他打发得远远。 林间非知道,这只是一个深爱着孩子的父亲,为了心中唯一的牵念做最好的打算。也只有柳衍的才智计算,才能够让聪明卓绝的青梵困烦于边境不得及时赶回。 毫不迟疑地选择最好的,但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 回想起李寂的话,林间非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上位者的含义。君雾臣的决定,同样是柳衍的选择——伤害的,是身为君王的风胥然,更是身为选择者的自己。 但柳衍终究是低估了青梵。 第二章-黄鹤影遥,何处天门(上) 血色钧天。 抱着白衣斑斑血迹的柳衍,从天牢的烈火中稳步走出,火舌舔着他脚下的道路却没有在那身青衣上留下任何痕迹;面对着等候多时的御林军弓箭手,一向带着温文微笑的沉静面庞突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所以的人都被那个云淡风轻的笑容震得后退两步。 “梵儿,不要!” 只听到柳衍撕裂般的呼嚎,色碧如血的“青泓”已经刺入了他的肩胛——柳衍的身后,是胤轩帝。 青梵没有任何表情地凝视着连站都站不住的柳衍。 “梵儿……”我们走。没有说出口,但那几乎带着哀求的眼神里,分明写着这样的话。 风胥然突然喝道:“不论死活,将此二人拿下者,官升三品,赏金五千!” 林间非几乎站立不稳: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闪过的挣扎,更看到了他无法抑止的心痛;他看到三皇子风司廷的犹豫,看到墨扬和多马的两难,看到和苏与孟安的惊惶——帝王的爱情原是世间最难以挣脱的禁锢,因为,那是以无上的权力和威严制造出的最细密的天网,最坚固的牢笼。 一片寂静中,只有青泓古剑缓缓地从肉体拔出的声音。 嘴角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青梵突然仰天长啸。 只觉似被一股巨大力量猛然催动,林间非口中一甜,一口鲜血顿时染红了杏色官袍。墨扬脸上陡然变色,“皇上——”一句未完,风胥然已经连退两步。周围部分内功不佳的御林军士一时拿不住弓箭,竟是一片弓箭掉落的声音。 第39章 而本已虚弱不堪的柳衍,更因为失血过多气力衰竭,已经被那道异常霸道的啸声震得晕厥过去。 啸声似海潮澎湃,一浪又一浪地向远方传去。 远远地,似有啸声回应。 “那是什么!”人们惊恐而敬畏地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飞速地奔到眼前;而一声幽长的清啸后,一片巨大的乌云般的影子在人们头上盘旋。 岩鹰,绝不被驯服的最骄傲的天空霸主,乌云一般轻轻降落在青衣少年伸出的臂上。而体形比寻常猛虎大了三倍有余的奇异的白虎,正紧紧地偎依在少年身旁,异常骄傲而警戒地扫视着眼前的众人。 是天命者的预言……是神祉。 手臂一振,岩鹰顿时冲天而起,在众人的头顶上留下乌云一般的影子。青梵异常温柔地将柳衍放到白虎背上,随即转身面对一脸惨白的胤轩帝。 “良延八州的叛乱已经平定,离国设下的信息网络也已经被全部摧毁,所有细作都押解在各地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估计四天后就可以到达。”青梵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另外,徐密、尹满在颖国的财产,已经全部查抄收回,具体的数目已经分别送到户部和督察院。”凝视着胤轩帝满脸不信的表情,青梵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么,真的很想杀了你呢……” 话音未落,一只本应虚弱无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青梵执剑的手。 一抹无奈似的苦笑浮上嘴角,叹息一声,青梵将那个目光异常坚定的男子搂入怀中;身形一晃,已经坐到了白虎背上。 风胥然踉踉跄跄地上前两步,伸出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被青梵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止住了脚步。 “梵儿……”是柳衍微弱的声音。 “走吧,御风!” 白虎长啸声与空中鹰啸相和,而远去的啸声中清晰异常地传来青梵的声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跪倒在地,修长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京城坚硬如铁的冻土里。 ※ 那个时候,从来都注重着仪表风范的林间非,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冲进了督察院的。 青梵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自己还会不知么?连自己都能在柳衍说出目的的第一时间猜出他大致的计划,知柳衍如青梵者,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其中真相? “当局者迷”,是说别人,还是说给你自己? ——间非,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人总是有私心的。因为他们的私心,所以只能用我的私心去取信。虽然我确实有私心在其中。“他之于我的折辱,必十倍还报”,这不是一句空话。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子会喜欢这样的处境,我忍耐得已经太久太久了…… ——道门、道门,是啊,我不是什么御医,我是道门的掌教,拥有除三国君主以外最大的权力!拥有这样权力而产生私心的我,将会把多少无辜的性命带入塔尔(死神)的黑暗之门?将才智用于权谋诡计,梵儿一定会嘲笑我的自相矛盾吧? ——间非,你听好!这是我道门影阁的暗号,跟随暗号去寻找,就可以得到所有的线索。我相信你的智力足以把它们串连起来。记住,从今天起,外表上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却必须从实质上和我疏远距离…… 柳衍啊柳衍,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求去的私心,但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胤轩帝的江山?如果真的决然而去,为什么要对他处处保护乃至不惜暴露自身示警?如果真的决然而去,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从容退避的活路而令自己陷入泥泽?你算定了高傲的君主会被一己私情遮蔽了眼睛,却低估了青梵对你了解至深。 用自身作为赌注,充当死间诱使北洛反对势力谋乱而达到清除改革障碍的目的——你终究是将胤轩帝的江山放在了心中最重的位置;但选择“死间”,为主君铲除一切施政的障碍,却从来都不是你唯一的理由。“没有一个男子喜欢这样的处境”,所以才希图借助这样的方式彻底地逃脱——“是我的私心”,私心地追求自身的自由,同时也是解开你之于青梵的束缚。 太子太傅。 看似最尊荣显赫的位置,其真实且直接的目的不过是平衡皇子之间的势力,让太子权位之争处在一个暧昧而微妙的状态;负担的不仅是教育皇子的职责,更是必须为国家和君主选择合适的继承人。国君意向不明,太子名位始终不定,即使是拥有极大后援势力的皇子也不得不借重于太傅的力量,而使这一职位真正成为牵制各方势力的重要筹码。 身为满朝瞩目的太子太傅,首要职责是居中协调各方关系而非皇子的教导,如果不是因为对此一点最深刻的了解,青梵如何会将拥有道门掌教地位、旁人眼中最符合这一职位的柳衍拉开?而让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担任太子太傅,说是胤轩帝的一时兴起也不为过,但就这样让一个彻底的“外来者”进入暗潮涌动的北洛朝堂,却恰恰很好的稳定了各方势力。原本就是为了留下柳衍,如果不是因为青梵本身的血统和才能,从最初就没有考虑过青梵才华是否足以担当此任的胤轩帝绝不会默认他的真实权力。 青梵,是用自己的自由,交换了深爱着的父亲的自由。 数年相交,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喜复杂的朝堂政务和宫廷斗争的青梵为何会留在这座禁锢住全部自由的擎云宫。而柳衍用不可回头的方式斩断自己和胤轩帝的联系,却是彻底斩断了束缚他双翅的锁链。 温柔美丽的柳衍,只是面对着青梵的最温和慈爱的师父,而那真正的道门掌教又岂会单纯?不愿意见到血腥和杀戮,不涉足权谋和争斗,不表示他不可以面对淋漓的鲜血,更不意味着他不会掀起腥风血雨。他的隐忍,他的私心,他不会教导青梵那些负面的东西,但他却绝对清楚并充分利用着其中的种种。 定下心后仔细回味李寂一席话,林间非不由唏嘘:人们总是忘记他绝似于君雾臣的本质——纵然身份、地位、阅历、性格全然不同,但“做最好的、对自己最残忍选择”的结果却是惊人的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那云一般的男子从容踏入红莲火海之际已是抛却一切;而你,柳衍,绝境中却亦是处处求生。 或者应该说,求去。 离开,远远地、头也不回地离开——头顶只有一片狭小天空的擎云宫,原本禁锢不住天空的鹰。本以为一切都会结束在离去的从容,但你难道不知,斩断束缚你与他锁链的同时,是给更多的人加上了无法解脱的枷锁? ※ 与那些查抄帐册一同送到督察院的,还有一封长信。 “间非兄诚鉴: 弟本禁忌之子、幻影之身,苟全性命于山野,不求闻达于世人。君氏一脉原应断绝,奈何造化弄人,竟因飘渺无稽天命之说而得保存。弟得柳真人活命之恩、传艺之义、亲护之谊,父子之情无可回报,是以应其所谓天命入世;教养皇子,考较百官,求识贤能,注目民生,为胤轩一朝倾力而为,只求襄助北洛风氏成就千秋帝业,亦不愧君氏血脉,是人子之所为也。 弟性疏慵,每任意妄为,虽识人清明遇事无咎,亦深知官场实非弟之可以倚托终生之所。数年来,见兄与蓝子枚、宗熙英流之辈承继朝堂,政事得兴百姓得幸,常以为功成之日在即,便可从容身退,还我自由天空。岂知变生肘腋,六年梦幻,一夕破绝,使弟不得不以蛮强手段,血腥之行以求全身得脱。或伤兄厚爱之情,然弟心之所愿者,惟家父之平安耳。 柳君本天下至清至慧之人,奈何情之为物,不知所至一往而深,岂得轻易断绝?以世外之心再入红尘,虽明见万里,于真情挚爱疏能不动?此番作为,如此手段只为成就一人,弟亦深知其心矣。然修心之人,情关尚不能勘破,又何言生死?垂怜众生抚爱万物,更是一纸空谈。况,弟虽言为天命所制,实一切因之而起,其如何不知?故而手段决裂残忍至此,决然求去之心,昭如日月。 弟去心早决,然实未料及今日之仓促。惟念司冥殿下秉性灵慧坚忍,美质良才爱之切切。此番不告而别,或有怨念之语激愤之行。望兄念弟之情,护其周全。 弟于朝中六年,皇子百官得与畅言者,惟兄一人耳。一朝别离,或成千里路遥。念秉烛抵足相谈之日,弟心亦反覆难平。兄怀经国济世之才,娴官场应对之道,公心正义之外,更能应变随心。兼有蓝子枚纯良、宗熙潇洒、韩临渊诚义、墨扬忠正、多马英豪,兄之所率者,尽世之奇才无双国士。若能秉为民为世之心,丹青史册必有兄芳名流传,不负兄一生孜孜所愿也。功成之日,弟虽在山野,亦当为兄额手相庆。 兄性谨小知微,又兼雄才,料万事无咎。然弟仍有一言相嘱:兄于朝中诸事无不尽得掌握,惟国储嫡位之争万不可插手,切之切之。 临书草草,望千万珍重。 弟青梵投笔再拜” 你知道,全都知道!旁观镇定、密切配合,离开国都之时对我殷殷嘱托,回京挣断束缚自己的锁链后长信托付;你知道柳衍的心意,你理解胤轩帝的性情,你无须担心走后朝局的动荡,因为你早已选择好我们作为善后的棋子;流露于众人颜表的你的伤心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你的决断,不过是让一切无法回到最初——所有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早已写定的剧本,按照你的心意从容上演。 第40章 还有你的学生、你选择的风司冥殿下。将各种知识灌输结束后的骤然远离,逼迫心爱的孩子快速地成长和成熟,你早已有周密的预计和安排。离别、痛苦、磨难,利用天真孩童对你的依恋和崇拜激发起前进的力量,更利用孩子天生激烈的爱与恨磨练他的心智和品格——十二岁的孩子再聪明也看不破一切的真相,但人总是习惯于自己去演绎心中完美的神话。 只要需要,你从来都习惯了将自己送上棋盘。 林间非仰天长笑,声音却嘶哑得仿佛带血的哭嚎。 赫赫君家流传下来的血脉果然算计天下,但青梵啊青梵,你到底不是你的父亲,你从未真正如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学会无情。 “禁忌之子,幻影之身”,你是用这样的词语定义北洛王族之下最尊贵的血脉身份,却不知那一句“人子之所为”早已道尽心中牵念至深。因为这样的身份不得不留下,因为这样的身份不得不离开,从容计算着一切的你早已预料到今天的分别,却没有想到今天的惨烈血腥——所以握着长剑的你的手,才会不自知地颤抖。 果然算无遗策,又何须寄来解释与托付的长信?一字一句,不是担心离开留下的残局无人收拾,只是因为心中太多的牵挂。处处企图用真情动人取信的你,早已真正地动了情。 青梵,对我你何须如此?柳衍知你,我亦知你——这样的你,才是胤轩九年北洛大比一夜之间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 鸿图殿惊见青衣潇洒的身影,间非已经决定与你一路同行。 第二章-黄鹤影遥,何处天门(下) 合上紫檀镂雕而成的精致木匣,林间非轻轻闭上眼睛。 李寂早已离去。那个坚刚而忠诚的老人,在得知那个青衣飘飘的少年真正身份的那一刻,竟忍不住老泪纵横:那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尊贵和骄傲,我早该想到,首辅大人的脸上,正是那样的笑容啊! 纵然是作为柳青梵被关怀着、被宠爱着长大,血脉的深处还是君氏无法磨灭的烙印。 同样的心性,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才华,同样的卓绝。 还有……同样的眼神和微笑。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与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是将天下万物推入棋盘,将万里江山运于股掌,却又随手抛开、万事不萦于怀的眼神;然而,正是在这样带着对碌碌苍生温柔的轻蔑的眼神里,自己看到了最深处的宽容和怜悯。 明知道他将所有的人都当成了棋子,身在局中的自己还是不得不低首臣服。仅凭着一纸托付,自己就必须担当起一朝的重任—— 每次回想起那场被国史馆的史官记做“玉螭宫之变”的宫变后满朝上下的反应,林间非都不由的冷汗涔涔。事务的繁多自不殆言,因为青梵意外的插手牵扯之人竟是多了十倍——想到放任其发展可能带来的后果景象,林间非便只觉异常惊心。离国、颖国两家皇室牵涉其中,如何善后更令林间非费尽心思。整整三个月,擎云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异常压抑凝重的气氛中:风胥然的冷绝、风司廷的沉默、众朝臣的忐忑惊惶……但所有的这些,都不及秋肃殿那位少年皇子冰寒入骨的一眼来得可怕。 “本宫不需要其他的太傅。” 第一次走进秋肃殿,那个随着年纪渐长而益发美得不似凡人的小皇子,就这样目光冷冷地站在自己面前,语声冷冷地吐出上面的话。 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擎云宫中身份地位最特殊的九皇子:清心苑中清谈小酌游戏玩乐,青梵总是喜欢将这个聪颖的小皇子带在身边;蓝子枚、多马更是在他面前纵情谈论,完全不把他当成孩子。但此刻陡然遭逢大变,说是被骤然抛弃也不为过,风司冥却真正显示出青梵竭力教导和要求的镇静:骄傲、倔强,拼尽一切强忍着心中的痛,将自己的悲伤抱紧,拒绝来自任何人的同情……林间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青梵会将这个孩子托付给自己。 “九殿下,下官并非为此而来。太政院接到了您的请求,并为此举行了朝议。根据北洛律法,宗室之子年满十四,皆须从军三年为国效力。但九殿下年仅十二,身体亦不似其他皇子强健,朝臣们一致认为,殿下此刻便要进入军队,似乎过于勉强了。” “本宫已经决定了。”风司冥冷冷地说道,“父王也已经同意了本宫的请求。” “下官并不以为皇上同意了殿下的请求。而且,柳太傅也不会希望看到殿下做此不智之举。”平静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林间非十分清楚自己的话会在少年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柳太傅虽曾教导殿下武艺,却是以强身护体为主,而非战场厮杀。以殿下现在的身体武艺从军,不但于三军不能有所助益,反而会成为不得不保护的对象拖累将士。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殿下虽然聪明伶俐熟知兵法,到底只是纸上谈兵。所以,下官以为殿下不能从军。” 风司冥凝视着他,林间非几乎有一种要被目光杀死的感觉。 “但下官已经上书陛下,允许殿下到御林军飞羽将军麾下充任督司校尉;若殿下能够坚持三个月并有所功绩,陛下将特准殿下随军学习行走。” 让这个没有后援助力的孩子远离宫廷争夺,大约是此刻的自己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青梵殷殷叮咛绝不可以陷入皇子权位的漩涡,让他在军队中建立属于自己的人马势力,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能力,是符合青梵心意的吧?何况,御林军中有多马在,那个耿直磊落豪爽中透出精细的草原汉子,也会保证这个对于青梵重要非常的孩子安全无虞。 九殿下,林间非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只求你不负青梵深信厚望,远离这冰冷的擎云宫继续生活下去。 ※ 看着那道远比同龄人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军营,林间非心中其实毫无把握。 然而谁能够想到,短短两年,那个容貌过分秀美的小皇子便让“冥王”之名威震四方,手下号称冥王军的无敌铁骑更是所向披靡? 东炎蠢蠢欲动,西陵虎视眈眈,“玉螭宫之变”为两大国提供了等待良久的出兵时机,挟兵百万东西夹击,竟颇有一举侵吞北洛之势。但毕竟孟安、轩辕皓等名将犹在,而新入军中的墨扬、韩临渊、多马、言邑更是表现出色。仗打得并不轻松,但终究还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然而墨扬等人却常想起当年获得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司徒雅臣,庆幸他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正是这个时候,初入军中的风司冥开始展露出惊人的军事才华和源自皇族的威严沉稳和凌厉狠决。 以不足五千疲敝之师,困东炎万人于绝谷,断水焚山,红莲火海竟无一人逃脱——当轩辕皓率北洛大军赶到,如血残阳下修罗地狱的惨状令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心惊不已,而一身黑色战袍的风司冥却只是面对绝谷负手微笑。 绝谷一役,“冥王”之名传遍西云大陆。 不用常规战法正面应敌,而是在龙行天际的流动转移中打击敌人;以区区三千人马游走于战场,神鬼莫测的行动令敌军闻名惊心,训练有素的军士在主将强力的控制下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对于风司冥而言,这实在是受制于自己所率军士数量而不得不采取的战法,但在不了解的外人看来,却是这位出身高贵的少年皇子天才与自信的最好展示。所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冥王旗下聚集起北洛军中最优秀的军人:军衔官职并非最高,但绝对都是富有实力不容取代的存在;尤其是飞羽将军多马的加入,更使得“冥王军”成为北洛军中毫无疑问的最强铁骑。 作为亚德蓝草原会战转折点的绝谷之战,和三个月后的野狼谷之役,真正树立起风司冥在军中的威信。独特的训练兵士的方法,战场上变化万千的用兵手段,还有在征战中显现出来的高超的武艺和身先士卒的勇猛无畏,不但征服了素来以力量为尊的普通军士,更拉近了和他们的距离。由风司冥亲自调教出来的冥王军士兵无不对他忠心耿耿生死相托,平日军营里兵将谈论起这位年轻的皇子来众人亦是在敬畏之中透露出深深的叹服——虽然按照北洛的律法凡是年满十四的皇子都必须在军中效力三年,但除了风司冥以外真正站到战场前线的却是一个都没有,更不用提某些受到皇帝特别宠爱的皇子只在皇城禁卫军中充当虚职了。而皇子中唯一真正从军的大殿下风司文,也只是掌管兵部以下近卫军的部分。从军的宗室皇亲本来就代表着皇帝朝廷对待军队的态度,和最基层的官兵吃住同行为国征战,始终站在最前线迎接敌人的风司冥用铁一般的事实打消了众人偏见,无疑成为北洛军基层士兵最大的精神动力。 林间非知道,这位从小便有着高度天家之人自觉的皇子,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着自己的使命。因此十二岁的他便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危险却也最安全的道路,并在远离擎云宫的地方将自己一切真正的才华能力全部发挥出来——他是为北洛赢得了胜利,是为他的父王、北洛的君主赢得了胜利,但更是为他自己赢得了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胜利。 所以,冥王军声威远扬。 但“冥王”的神秘却与日俱增。 黑色的战甲、银色的面具,只露出夜一般深沉的无情眼眸,闪烁出冰冷的光芒。初入军队的兵士往往被那清冷得过分的目光镇住了身形,战马上沉稳矫健的挺拔身姿和威严冷静的口令呼喝时常让人们忘记他真正的年龄,而被面具覆盖起来的真实面容,便是冥王军内部的高级将领也很少真正见过。 第41章 只有孟安、轩辕皓、多马、林间非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是年纪愈长姿容愈美的风司冥为了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美丽的容貌在军队当中毫无用处,但风司冥更厌恶人们因此而产生的柔弱无力需要保护的错觉。到得后来,黑色战袍银色面具渐渐成为冥王的标志,即使是在军中朝堂最了解最熟知的几个人面前他也拒绝取下面具;几次回到京城述职受封,甚至连皇帝风胥然也默许了他在国君驾前这样的无礼举动。 从风司冥的身上可以再清楚不过地看到青梵多年精心教导的成果,只是他着力打磨的那种天家人特有的任性似乎非常地顽固——自己是没有权力提醒风司冥不可过于招摇的,林间非为这一点非常地无力。青梵是因为信任自己而将这位小皇子托付给了他,他必须达成至交好友的心愿。但,他从没有一次感觉像现在这样艰难。 本来以为是被皇帝放弃了的皇子,此刻却得到人们最多的注意,轻轻松松地在本已激烈非常的太子权位争夺中投下一颗巨石,林间非不得不承认帝王心术的深沉。 李寂曾说自己并不真正了解风胥然,但眼下的情景却让林间非又一次见识到了作为帝王的风胥然的绝对威严和权谋。 继亚德蓝会战后的萨科敕会战、孩儿岭之役、攻克贝南城池阗解围……史册上冥王军留下的也许会是一串串常胜不败的辉煌记录,但是对于它的主帅风司冥,战场或许远比人们想象的来得轻松安全。 明天便是大军还师的重要日子,也是半年来风司冥的第一次回京。“比照太子还朝的一切礼仪”,风胥然简简单单看似随意的一个吩咐,林间非眼里看到的,却是擎云宫的又一场腥风血雨。 不能继续失神下去了,传谟阁中,还有着无数大军回师的细节问题需要自己去解决处理。 回眸,无意间扫到案上玉瓶中的一枝弱柳青青,林间非不由微微苦笑。 间非,你可知道有一位持着羊脂玉瓶、尽观天下悲苦声音的慈悲女神?她手中净瓶插着清净柳枝,瓶里每一滴水都可以化做解救天下的甘霖…… 那个浅笑着将柳枝插进玉瓶的青年,此刻却又在哪里? ◎~◎~◎ 胤轩十三年七月,玉螭宫之变。国丈徐密等私拥皇八子司退逼宫谋逆。帝震怒。圈风司退,废螭贵妃。诛首犯徐密等一十七人,流、徒从犯官员及族属七百九十七人,凡上朝廷从事官员自黜三等。 胤轩十三年七月,太子太傅柳青梵告退还乡。 胤轩十三年七月,帝禁清心苑。 胤轩十三年八月,皇九子风司冥自请从军。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元月,上朝廷首辅,宰相黄无溪、郑磊上表请辞。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二月,帝任命原奏事御史大夫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 三月,任原户部从事官宗熙为户部侍郎,原工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任原禁军督尉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 五月,任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奏事御史蓝子枚为刑部主事。 六月,任原五都巡检副督尉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 胤轩十四年二月,东炎、西陵合兵二十五万,由丰门、豫关入侵,连弥等四郡十七城失守。护国大将军孟铭天上表请辞。帝允之。令其子孟安接任父职,率军二十万应敌。 胤轩十四年八月,亚德蓝草原会战。胜。收服隗郡、弁州。 胤轩十四年十一月,野狼谷之役。大胜。所失城池全部收服。九皇子风司冥军中尊号“冥王”,建“冥王军”。 胤轩十五年四月,萨科敕会战。胜。东炎、西陵兵退。大军回师。 胤轩十五年十月,东炎再度入侵丰门。帝命轩辕皓为大将,率军十五万应敌。 十二月,孩儿岭之役。冥王军大胜。 胤轩十六年一月,风司冥率军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四月,合兵再度击退东炎大军。 胤轩十六年九月,风司冥奉诏回京。帝令比照太子还朝礼仪,百官城外六里相迎。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第三章-素衣莫叹风尘 西陵。 临瞿。 醉梦阁。 取意“醉生梦死”的西陵醉梦阁,是与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昊阳山浮云轩齐名的西云四大名楼之一。 北洛的六合居,君离尘一副“问香止步,知味垂涎”的对联道尽其间美食,而与北洛首辅君氏一脉相传的士子文采更令天下知名。邀月楼座落于东炎帝都华阳,是兼具着行宫和百姓进言门路功能的华居,一派恢宏的皇家气度使人印象深刻。昊阳山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秉持着武林公心道门见证着高手之间的切磋,处处散发出豪爽刚健的江湖意气。而西陵的醉梦阁却是所有到达过此地的人心中最无法忘怀的记忆,因为,西陵东都临瞿的醉梦阁里,有着无双的歌舞和绝色的男女。 玉喉能歌,红袖善舞,软语解颐,温香宜趣,直令见者销魂,此生只愿长向酒间花丛……真正的销金窟、夺魂处,便是所谓的天人境、神仙府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错,四大名楼之一的醉梦阁,正是大陆最负盛名的青楼。 人们传说,醉梦阁聚集了天上地下最美丽的男女,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便是得到九天仙子也非难事;但没有万贯家私,却是没人敢上醉梦阁一行——耽于美色而倾家荡产的人,在醉梦阁早是司空见惯。而倚仗着西陵丞王的强大势力的醉梦阁老板凤九生,更是从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的高傲男人。 所以,由凤九生亲自引路的客人,顿时引起一片私语。 金发、青眸,端正俊美的面容,一身华贵的长袍绣满各色的蝴蝶,却不显半分庸俗和脂粉气息。在雅间坐下,青年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凤老板,这位是新任的玉台大夫卢琛卢大人。今日是第一次来,一定要给我好好招待。”不等身后中年男子开口便继续说道,“我还有事,一会儿便不奉陪了。” 凤九生会意地微笑颔首,“三公子放心,九生自不敢怠慢了贵客。” 青年微微一笑,随即起身离去。目送他背影消失,凤九生这才转向卢琛,嘴角微扬,“听说卢大人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不知是也不是?” 卢琛一怔,严肃端正的面具随即打得粉碎。“凤老板果然好消息。” “卢大人说哪里的话呢?九生就是再笨,也知道此刻阁里的红倌儿是谁送进来的。既然是三公子亲自带大人来……”凤九生抿唇一笑,顿时满室生春,“也该是让大人尝尝味道的时候啦!” ※ 费力地推开身上昏迷的赤裸男人,只一个动作便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趴在紫檀木床头喘息片刻,落到实地的脚步还是浮软异常,猛然一个踉跄差点撞上坚硬的紫檀木桌角,只能强侧了身子跌倒在满地衣衫丝帛的碎片之中。 因为醉梦阁特制药物的关系,进入此地来一个月的他身上早已没有了什么力气。好容易凑齐起原料配成类似迷药的药粉将急色的嫖客迷倒,此刻绝不能再因为受伤昏迷耽误大计:出逃的机会只有这一个,而他,绝不放弃! 抽出床铺底下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底衣,尽管质地异常柔软,动作也极其小心,穿着的时候还是牵动了满身的伤——性事前对对方施加一点一点的凌辱,似乎是那无用的男人的恶趣,但却是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做下手脚。用力咬住下唇阻止几乎抑止不住的呻吟,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向北的雕花格子窗。 醉梦阁本是依水而建,引入醴江支流弥河之水,构造出这本应独属于温润南方的水榭亭台的园林美景。而自己所在的摘星楼位于全阁东北角,院墙之外正是滔滔弥河。 不足一丈的距离,从前的自己哪里会放在眼里?但此刻的身体,就连一步的挪动,几乎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 细碎而洁白的牙齿蹂躏着薄薄的唇,鲜血映着惨白的脸色,竟有一种异常娇媚妖艳的感觉。 但那双幽蓝的眸子,却闪烁出异常坚定的光芒。 ——他要离开、什么都无法阻止! 西陵东都临瞿十里繁华、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人们没有听到,春寒料峭的夜风中,重物落水的声音。 ※ 冰寒刺骨的河水惊醒了神志,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开始划动手脚。 ——这是弥河,穿临瞿而过,折向西南进入北洛,最后汇入沧澜江的支流宜江。北洛商业发达,各国商人往来其间,纵是此刻的局部战争状态,也没有禁止商队的通行,甚至充分利用了这些商队向各国购买战争的各种消耗品,尤其是大量的粮食。而这,正是大陆其他国家无法拥有的眼界和胆识。 为头脑中自动演绎的这一段苦笑三声:看来无论经历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的皇子本性啊!在那个皇帝之下最尊贵的位子上坐得太久,连思维都被训练得完全符合国君的模式,即使是在如眼下这般根本无法自保的情境下,都会自觉自动地考虑国家政务得失…… 或许,正是以为自己在那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久到忘记了天家只有胜利者而没有必然和绝对,才导致了今天如此悲惨的结局。无所谓究竟是谁出的手,也无所谓醉梦阁到底是何人的手下,唯一的结果,就是这一次自己陷入了真正的危险——武功尽失、身中媚毒、甚至沦为青楼小倌嫖客手中的玩物;外界不知自己生死,想也可知朝中局势定然一片混乱;边境上僵持的总体战局,事实上却是屡战屡败折损无数……但最可怕的,却是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宫,月见散的效力,就要完全失去了! 第42章 身为西陵太子,自然是上方王族的纯血儿。一头金黄色的柔发,一双天水蓝的清眸,一抹艳如点朱的红唇,一段弱若流水的身材——融和了男子的刚强和女性的秀美,世人眼里的上方未神,是完美如神衹的所在。 但又有什么人知道,真正的上方未神,既没有金发,也没有蓝眸? 月见散可以改变人的容色,但每一剂的药效却只有十天。而自己,却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服用了。镜中的眸子已经由水蓝转向幽深,不出三天就会显出本来的颜色;而月前兀自灿如阳光的金发,也正自变浅变淡。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人死国灭之日——多年来缠绕自己的禁言警告……或许,这副容貌,本来就是夺命的诅咒。 冰冷的河水、益发沉重的手脚、目光所及茫茫无尽的黑暗……失去了最后一丝求生意志,上方未神顿时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第四章-寂静武陵村 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是在针刺般剧烈疼痛。而正是这种刺骨的难耐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活着,情况应该十分恶劣,只是还活着而已…… 他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活着的幸运,还是叹息活着的不幸。 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自己应该是躺在什么地方的床上——如果是醉梦阁,那他一定会在聚齐起力气的第一时间了结自己的性命。 不过,这里似乎没有醉梦阁那股甜香而糜烂的气息。而是一种清淡得几乎不可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青草野花的清香,给人自然而安逸的感觉。 让人忍不住想就这样愉快地睡下去…… 心中陡然一凛,不容许自己在任何时候沉溺的他猛然坐起,而完全忘记了浑身痛麻非常——结果,自然地,抬起不过半尺的身子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喂,即使醒了也用不着发出这么大响声提醒我嘛!”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真是佩服你哪,居然可以一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是睡死了呢!” 少女独有的轻快活泼而带着三分娇气的声音让他呆了一呆,“是你救了我,姑娘?” “废话!当然是有人救了你,不然你还以为这里是轮回殿不成?塔尔那家伙又老又丑,你是那只眼睛看见姑娘和他有半点相象啊!” 居然将大陆人人敬畏的死神称为“那家伙”,而且评价为“又老又丑”,看来救了自己的人当真是非常的不同呢……少女轻快的声音有着极佳的传染力,便是自己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这里这么黑,很抱歉没法看清姑娘的长相呢。” “没关系……啊——”少女突然尖叫一声,“你再说一遍!” “这里这么黑……”自己经历也算极丰,但如此般漆黑得完全不见半点光亮的地方,却还是第一次碰到呢。“夜里也不点蜡烛吗?” “你说什么哪,天这么亮点什么蜡烛啊——”少女突然噎住,“你以为……现在是晚上?什么——”只听她一声极尖极响的大叫,随即传来桌椅碰撞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人夺门而出的巨大响声。 困惑地眨眨眼,随即明白地垂下睫羽。原来会这么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中似乎完全塞满,又似乎空无一物。 稳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几乎是反射性地,他坐直了身子,却再一次跌倒在床上。 “你最好不要乱动。”耳中传来平稳而温和的声音,“现在的你需要充分的休息。”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了呀——” 少女满是焦急的清脆声音传来,他不由露出一丝感动的微笑。 “我同你说过几遍了,丫头?要解开他中的‘锁心蛊’,除了以毒攻毒别无他法。真是的,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各自毒性环环相扣不说,居然还有见鬼的春药‘十丈软红’,再加上月见草残留的毒性……‘黄泉’用下去虽能尽解他身上蛊药媚毒,但那般强大的毒性在体内冲撞,任是个铁人也得去了半条命,何况他之前还被人废了武功?眼睛本是人体最柔软的器官,禁受不住也是自然。” 男子的声音稳定依旧,虽然语气平和,却有一种令人冷静的威严意味。他知道,与其说是讲给少女,倒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他将自己所中毒药一一道出,心中却是惊骇非常:这些毒药皆是极其稀有,月见草更是秘藏禁药,他不但可以一一辨认,甚至说已经解去自己身上绝无解药的蛊毒和媚毒……若非习惯了克制情绪,只怕自己早是大叫了出来。 “那他的眼睛还能好吗?” “得”的一声轻响,想是男子敲在少女头上,“笨丫头,你到底要我说几遍?他身上其他毒素既除,拔除‘黄泉’毒性自然便能恢复视力,就是任何一个白痴都知道这个道理——” “哇哇哇哇……坏痕,居然说人家连白痴都不如……” “云,将这聒噪的丫头给我丢出去!” “好!” “不要啊,痕——哇,你居然真用丢的啊!坏云……” ※ 随着少女声音的远去,屋子顿时恢复了宁静。 沉默片刻,“谢谢公子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你,是云和丫头在河滩上捡了你回来,才顺手权做一回药人试验的。”温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你身上的毒很是麻烦,身体又相当虚弱不能用药石针砭输导,偏偏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毒方法来。‘黄泉’的药性我一直都还不能十分确定,但那样的情况也只得侥幸一试了。初时‘黄泉’和那几味药性相激发作起来的样子确实很可怕,几次都以为你会撑不过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轻轻地笑道,“真的很高兴你能够挺过来。” “无论如何,还是活着比较好。” 原来,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不会放弃的。无论之前一个月的遭遇多么屈辱不堪,无论武功能否恢复、眼睛是否永远失明,活着,生活便有希望——想到这里,心中竟是突然一阵轻松。 “活着真好。”他又说了一遍。 “是啊,活着真好。”那男子轻轻地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叫重华。”打破微微有些令人不安的沉默,他说道。上方未神,字曦颐,又字重华,只是多年没有人叫过,连自己对这个名字都感到异常的陌生。 “无痕,这里的人都叫我无痕,或是痕。”似乎是觉察到他异样的心绪,无痕轻笑起来,“你是西陵人吧?不过,紫色的眸子真的很少见呢。” 上方未神顿时呆住了。 陡然想起月见散的药性已被解除,他的真实容貌,已经彻底地展露在这个名叫无痕的男子眼前。 紫色的眼眸。 缠绕一生的噩梦。 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竟生出这样一双被妖魔诅咒的紫色眼睛——西陵的上方王族是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生命、收获和艺术的女神爱提丝的后裔,爱提丝被紫眸的妖魔昆司埃特迷惑,奉献出健康的鲜血培养妖魔的魔玉玉髓。得到强大生命力量的妖魔吞噬了爱提丝的灵魂,发动了与西蒙伊斯神的大战。虽然妖魔最后被神击败,爱提丝也获得重生,但从那以后女神的神力便有所衰减,无法保证每年的丰收。紫眸是女神后裔西陵王族的禁忌,而银月色的长发也是妖魔昆司埃特幻化成人类后的标志——如此可怕的样貌,母亲为了保住一族的性命,不惜以美貌同巫医交易,用月见散改变他的容貌。虽然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其实如惊弓之鸟,终日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也许对自己而言,被视为妖魔的恐惧,远比死亡为甚吧。 但无痕却似完全不知其中利害,只是微笑着说道,“像紫晶一样澄澈纯净的颜色,真的很漂亮呢!”语声里竟流露出一丝怀念似的感叹。 上方未神沉默了。 “这样美丽的眼睛,不适合泪水。”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孔,修长的手指稳定从容地拭去抑止不住掉落的眼泪,随后,整个身体被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我不介意借给你我的肩头。” ※ 上方未神是被窗外的说话声吵醒的。 “云照影,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比我大了半年就可以命令我!”本来应该是充满威胁狠决的话语,却被少女语声中天生的娇柔清甜破坏殆尽。“痕的原话是‘留下一个人好好照顾他’,他可没说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但痕同样吩咐我们今天日落之前将所有新采的药草分类晾干收好,你以为凭你把蛇皮当蝉蜕、将菃草当甘草的本事做得来这项工作?” 英气勃勃而带着三分笑谑意味的声音,是上次那个叫做阿云、将少女“丢出屋子”的少年。 “我哪里有把菃草当甘草!” “而且,我明明还记得上次有个家伙偷溜进少爷的药房,把巴豆精当成醒酒粉,害纯叔虚脱了整整三天!何况连痕也说,护理看护的工作,历来就是女孩子的专长。”少年笑吟吟地补充一句,“还是,花弄影你根本不是个女人,倒是和我们一样的‘臭小子’?” “云——照——影——” 听到外面一阵乒呤乓啷杂物乱飞的声音,上方未神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几乎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对话中醒来。无痕说过他体内残毒须得半月才能除尽,那时方可将“黄泉”之毒解开恢复光明,但此刻眼前的一片黑暗,却并不令他心生烦躁。 第43章 或许是因为目力的缺失,耳力和身体的感觉都比过去灵敏了十倍。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努力在被允许下床的第三天熟悉了方圆五里内的一切。 这是距离西陵东都临瞿百余里,大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大青山是大陆中心断云雪山的一条山脉,山脚下是被奉为大陆始神西蒙伊斯诞生地的“圣湖”。事实上,西云大陆是中高周低的地形,中央雪山高耸断云,并衍生出数条山脉,大陆上最长也最重要的两大河流沧澜江和醴江也都是发源于此。圣湖源出的清溪与弥河交汇,所以那日被冲到河滩上的自己才会被到县城看灯的两人“捡”回了这个距离临瞿足有百里的小山村。 村庄不过二十来户人家,百口人不满。村口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其叶如扇,并有敛肺平喘、活血化瘀止痛的之效,所结的白果也能敛肺定喘,竟是难得的良药;兼之众人皆不知此树年纪几何,索性便提了个“仙树村”的名字。虽然后来村中唯一的大夫无痕说此树名叫“银杏”,却是再没有人想去改过这个名字了。 仙树村很小,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互相之间自然极其熟悉,多了任何一人都会引起极大的兴趣。下床出门的第一天,上方未神便深刻地体会到了无痕告诉自己所谓“亲如一家”的真实含义。所有的村民都知道他是被花弄影和云照影无意捡回,并由无痕医治的病人,对他表现出异常的亲热。或者是因为山村闭塞的关系,也或者是因为过分淳朴的山里人不讲究信仰,和无痕一样,村民无不对他的紫色眼眸赞美不已,刺激得被昵称为“丫头”的花弄影直嚷着也想要一双紫色眸子。 身为村庄里唯一的大夫,无痕的地位显然是相当高的,这从村民对他说话的语气中便可以听得出来。无痕有村中位置最好的屋子,有最好的床铺、最好的被褥……而这些,都是上方未神正在享用的东西。他性子温厚见事公道,说话总是平稳从容不急不缓,虽然年轻却得众人敬重。何况,他的医术不仅仅是高明,几乎可以用神乎其技来形容;更兼一份医者仁心,对那些生活艰难的普通百姓更是免去了绝大部分的药费诊金。短短几天上方未神便听得数位慕名寻访而来的患者在他举手之间药到病除。只是平时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需要采集草药,为村民添置必需的米盐布匹一类生活用品。仙树村虽然在青山脚下圣湖之侧,但山间土地不宜耕作,村民多靠打猎捕鱼为生,女子闲暇时则将从镇上买来的彩线绸布做成香囊荷包一类好补贴家用。如此生活艰苦自不待言,这样的情况下,无痕的药草成为全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也是他赢得村民普遍尊敬的又一大根源。 跟无痕住在一起的,是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问过村里年纪最长的教书先生李存默,才知道被村人昵称为“阿月”的月写影、“阿残”的柳残影、“阿云”的云照影,以及“丫头”的花弄影,竟都是无痕陆续收留的孤儿。花弄影曾经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这里是仙树村的“孤儿之家”,无痕主持的收留站。虽然明知是玩笑,但当她随口提及“无家可归”四个字的时候,上方未神还是一阵心痛。 虽然平日几人都是以姓名相称,但还是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地位高低差别——无痕是毫无疑问的“一家之长”,花弄影他们虽是玩笑无拘,说话措辞之间尊卑之分依稀可见,尤其月写影和柳残影最是明显。跟李存默闲谈时无意问到,上方未神这才知道对于他们无痕不仅仅是收留之情更有救命之恩,都是甘愿与他为奴为仆,只是无痕素来不喜欢被称为少爷才禁止了两人的称呼。 无痕精擅医术,于文辞歌赋也颇为喜好,如花弄影的名字便是从他一首随口吟唱出的短歌《天仙子》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取的。不过李存默却笑着说无痕自己浪费了一笔好文才——因她生来喜欢红色总是一身艳红外裙,无痕常“红儿”、“红丫头”地叫她,听得久了,村民反倒大都忘记了这个文趣雅致的名字。 对于上方未神来说,仙树村中的日子,无疑是一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时光。纵然目不视物,心境却是恬淡平和。负责照顾他的花弄影虽然时有莽撞,每每生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但同村人平静从容知足常乐的生活一样,令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但,这样的生活,究竟又能持续多久呢? 第五章-离恨幽愁怎消却 上方未神没有想到,平静,竟是由无痕首先打破。 将所有新采药草晾到屋前空地,无痕生出了难得的闲适心情,泡了一壶花草茶,和他一起坐在屋前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 无痕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善于聆听,亦善于描述。上方未神惊讶于他的渊博,更欣喜于他的敏锐犀利——从十四岁正式参与处理朝政起,上方未神便再未与人如此针锋相对地激励辩论过。骄傲如上方未神亦不得不承认,无痕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仅仅因为他的见闻广博,思维敏捷而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且极其善于等待时机,并擅长抓住失误便绝不放过的凌厉无伦的反击。 上方未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总是语声温和的青年男子,绝不会是普通人物。性情温和内敛,言谈话语平稳自然,无心选用的措辞总是流露出一份自然而然的雍容优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恬淡无争——事实上,正是因为目不视物,自己才更加容易感受到身边之人身上那股被很好地抑止住的力量。 虽然,他的平静自然的说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异常的温和与从容。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北洛武德皇帝风靖宇一代天骄,更难得文治疏不弱于武功,这首《大风歌》便是他在统一北洛之日的庆功会上做的。” “无痕倒不知道重华喜欢这个。风靖宇得君非凡襄助而成帝业,西云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有所作为的了。”温温地笑着,“创业虽艰,却是不及守成万一,能够说出得猛士守四方这样的话,也不枉为一代开国明君的心怀与思量——重华很钦佩风靖宇么?” “身为男儿,又有哪个不崇拜北洛武德皇帝的?”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惊讶和淡淡的轻忽,上方未神不觉有些气恼。西陵是大陆文质最盛的国家,国中男子也多温文秀雅,不似东炎北洛的彪悍骁勇,多被人们视为柔弱的代名词。而生就一副宛若女子般温婉娇柔的佚丽形容本就是上方未神最大的不甘之处,是以自幼勤练武艺强健身体——与其说是皇太子的责任使然,还不如说是出于他一时的傲气和不平。机缘巧合之下,上方未神习得一身的高明武功,江湖之中也少有敌手。虽然深居九重难得能够一试高低,但师出同门、时常行走于江湖的皇弟上方雅臣却令他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可是,一身高强武功又有什么用呢?变生肘腋之日,深陷合围之际,以寡敌众之时,眼看着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侍从为保护自己而死,即使拼尽了全力还是被人擒住——武功被废,更被灌下媚药毒蛊,送到醉梦阁任人羞辱折磨……指甲深深地掐入了大腿的肌肉,青色长衫上渐渐显出深色痕迹,上方未神却丝毫不知。 一旁的无痕却也似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地轻笑起来。“也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德业以成大统,功名以慰平生,原是男儿心性。但谁又能够明白……那端顶巅峰之处,却是风疾且劲,孤寒难当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武功早失并不妨碍对他人武艺的分辩认识——这一声叹息中包涵的内家真力让上方未神顿时心中大震,直觉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猛然意识到自己视力未复,不禁顿时苦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无痕突然长身而起,高声吟哦,一字一句远远地送出去,应着木叶秋声,被他念诵之声吸引了全部心神的上方未神不禁生起天地回旋之感。 渐渐低回的声音在空气间消逝,只有远方群山万木萧萧,堂前镜湖水波粼粼,映衬着这余晖未尽、月华初露下的一片寂静。 “少爷纵然有万般理由,老爷终是您的父亲啊。” 在上方未神看不见的暮色中,一个沉稳的声音静静传来。 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要摆出防御的姿势,但随即想起自己早是武功全失,缓缓放松握紧的拳头,上方未神突然发现身边一向从容沉静的无痕竟发出异常紧绷的气息,不由微微一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身为贴身护卫,你应该守在他身边才是。” 心中猛然一震: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不允挑战的威严…… “时世艰辛,老爷一人担千钧之重,独身应对外事家务,忧心繁难,半年时光竟是清减八分。老奴每日在侧,见老爷尽日浅眠不得安枕,一人独处之际心中口中却是惦念少爷安好——人都说道‘亲不可断’,更何况是父子之谊?老奴斗胆寻得少爷,千万恳请少爷回还。” 沉默片刻,无痕才慢慢说道,“纯,你既跟随父亲二十年有余,我父子之间事情又最是清楚不过,你以为……我能回去么?” “老爷……也是出于无奈。” “无奈? 第44章 !”无痕似被这个词刺激得猛然爆发出来,“他无奈?是啊,他一句‘无奈’便使得我为他活了十年,一句‘无奈’便逼得我接受了所有的自行其事,一句‘无奈’便让我连一声责难都说不出来!现在,又想用一句‘无奈’换得我乖乖回去继续为他担起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责任吗?纯,我不会答应,我绝不答应!” “少爷——”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无痕衣袖一拂,径自转向了屋内。 ※ 高亢的琴声划破夜空的寂静,激烈跳越的曲调反应出弹奏者异常狂躁的心情:风狂雨骤,万物萧瑟,惊涛骇浪中透露出沉沉悒郁。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最后猛然“铮——”地一声,琴弦骤然断裂,而天地顿时陷入死寂。 站在门口的上方未神,虽然看不见无痕此刻的表情,一双紫色的眸子却定定地凝在他的身上。 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双手试探地伸出,抚上断弦而寂然无声的琴,抚上软弱无力而下垂的手。 这双手,一向是沉稳而有力的,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无声中传达着包含深处的温暖。这双手,因为长年择药析草的劳作而生着浅浅茧子,无论做什么都轻巧而不失力度,回春的妙手带着天然的魔力,总是给人以最大的支持和最深的信赖。 但是此刻,这双手却显得虚弱而无力,软弱的十指温顺地被自己的双手包笼着。 手上有微微的湿意,上方未神一惊,随即明白方才激烈的抚琴和断弦竟是割伤了他的手指。微微咬住下唇,突然一个使力,顿时感到手上温暖的液体流过。 被突然而来的疼痛惊醒,无痕错愕地看向那双没有光彩却清澈透亮的紫眸,却见他脸上满满的沉静与庄严。 一时,无声。 “重华、你……” “要别人珍惜身子,你却伤着自己。”任他将手从自己手里抽走,上方未神轻轻说道。“为什么?” “重华,你不懂。”耳边传来无痕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而已。” “他……是你的父亲吧……”感觉那双手将自己推入椅中,上方未神习惯性地低垂下眉眼。无痕虽然平淡沉稳,那个能够带给他如此震动的人,对他的意义一定非同小可吧。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从那短短几句话也可以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带来的他的父亲的消息,让无痕心乱了。 “是啊。”无痕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令我为他做一切事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和牵挂,也知道他一个人支撑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无法原谅……” 压抑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伤痛和无奈,上方未神不由开口道:“痕……” “我无法原谅他伤害自己的行为……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更不是唯一的方法。他明知道我会有多么伤心多么难过,他明知道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经受半点痛苦,可是,在所有的方法中,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或许对于他而言,那确实是告别过去的最好方式,但那绝不是我的希望。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所以将我远远地调开,让我根本来不及应付……我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令他所苦的一切带来的伤害,但他施于自己的伤痛却根本无能为力。” 上方未神摸索着握住无痕的手,只觉他一阵阵的颤抖,显然回忆往事让他深深痛苦。 “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圣人,只有我知道他有多自私——因为他伤了、伤得那么重,所以我不会苛求,不会责罚;因为我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所以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看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打着为我着想的招牌,其实根本都只是在想着他自己……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的父亲,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 “痕……是因为没有保护好父亲而自责着的,痕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愿回家面对。”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痕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是啊,重华说得对,我无法原谅只能旁观的自己。”握住那只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无痕微微地苦笑着,“结果就这样离家出走,两年都没有胆量回家,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怎么都不肯承认……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 良久,无痕苦笑着打破沉默,“今天吓到重华了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 原来他是逃家的公子,与深爱的父亲怄气的孩子。即使是短短的几句话,也可以知道他家门的严格规矩,那是唯有世家大族才会有的礼仪规范啊!其实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要想想他的言谈举止,无痕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你……要回去了么?”低垂着眉眼,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 一件温暖的外袍披上了自己肩头,耳边传来他温文而令人心安的声音,“我,不会丢下我的病人的。” =======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贺南园十三首之四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大风歌 第六章-几度黄泉几回生 “明天,拔除了你体内的‘黄泉’之毒,就可以重见光明了。” 自从前日无痕表示了对父亲的体谅,整个仙树村都沉浸在相当的轻松和快乐中。虽然无痕只是许诺新年回家,但那忠心耿耿的老家人纯叔显然已经是欢喜无比。而无痕似乎也因为了却一桩心事,一向温厚平和的语声中总多了那么一份喜气。听到他说话,自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上方未神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无痕……谢谢。” “等重华公子眼睛好了,就让红儿和阿云送你回去。在这儿耽搁这么久,你家里人一定也急坏了。”一边替他整理茶点的花弄影快活地说道。 上方未神脸色陡变,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那样的衣服,那样的伤,那样的毒……纵然是少不更事的少女,也知道那绝对不是正派人家对待人的方式。阿云和阿残也说过,重华公子一定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想到这里,花弄影忍不住将身子缩成一团,似乎那样便可以躲避无痕异常严厉的目光。 “弄影,你且先出去。”无痕的声音很平静,却透露出不容反抗的威严。花弄影应了一声“是”,连忙溜出门去。 “重华,你听我说。”沉默片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肩头,无痕沉静的声音稳稳地传入耳中。“拔毒施针可能会有些痛苦,但一定要忍耐过去好么?那个时候我需要你全身心的配合,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否则会给我们两个人都带来危险。” 微微有些变色,“很……危险么?” “嗯。你中的毒过于霸道,身上受的伤太重,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用‘黄泉’固然可以消解蛊毒,但你的武功……到底是无法恢复的了。因为失去武功的关系,自制力会大大地降低,偏偏解‘黄泉’之毒不可使用麻药这种精神麻痹类药物,你的痛感会比之前强烈十倍。”无痕握住了他的手,“答应我,重华,无论你从前来自哪里、以后要去往何处,都要珍惜你自己……不能放弃。” 上方未神的身子微微发抖。无痕说得很平静,声音沉稳,但言语中的担心却透露出相当的凶险。突然想起之前他和花弄影的谈笑,上方未神顿时恍然,低下了头轻声答道,“我知道,我答应你。” 珍惜自己……他,是在担心着什么吗?那样的屈辱自己都能支撑过来,无痕又担心什么呢?唯一的犹豫,是留恋着这里淳朴的村人,留恋着这仙树村安宁平和的生活,还有……他紧握自己双手的温暖…… 什么时候起,心,已经不一样了…… 无痕似是知他心思,轻叹一声,随即紧紧握住他的手。 ※ 月明如昼,湖光潋滟间,一道人影悄立风中。 “阁主。” “你来了,紫魅。” “是,阁主。” “最近临瞿似乎很不安稳。淇陟大郑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阁主明鉴。” “传本座命令下去,奈何天两个月内不再接任何西陵境内的生意。之前接下的,在三天内全部了结掉。” “是。” “传令的事情让橙衣去做,这几日你在少主身边做事。”顿了一顿,“另外,让橙衣告诉黄绮,大郑宫的消息直接送到承安林公子手里便好,非常时期允他有非常权限。” “是的阁主,紫魅这就去吩咐。” “对了,现在跟在那一位身边的,是谁?” “是绿罗和蓝衫。”平稳沉静的语气突然出现明显的紧张和小心翼翼,“按照阁主的意思,霓裳七部总有两部跟随在那一位身边。此刻靛绣也在承安,想来大小事情都可以妥善处理,请阁主放心。” “既是靛绣在,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那一位非常的聪明,你们行事须得小心才好。上次赤锦那样的事情,本座希望不要再发生。” “紫魅明白。”顿了一顿,“紫魅听说,明日少主要为重华公子拔除‘黄泉’之毒?” “是。” “重华公子体内‘黄泉’毒尽之后,是否立刻离开?” “这个却是不知。少主未曾提起,想是自有安排。” “那么紫魅斗胆建议阁主,拔毒之后,即刻将重华公子送还他原应属于的所在。” 第45章 “唔?为什么?” “以紫魅所见,重华公子对待少主已显非常之心,其情愈真愈是有害无益……” “放肆!”低吼一声,随即稳定心神,“紫魅可是忘了奈何天诸部‘下不可议上’的规矩?” “紫魅不敢,但此句紫魅却是不得不说。重华公子本非常人,遭遇非常之事不改金玉之质,正与那一位十分相似。少主性情温厚,又素来重视情谊,一时垂怜原是自然不过之理。但于重华公子而言得人如此相待却是此生首番,以他个性行事,将来如何对待少主一想便知。那一位留给少主的影响至今未淡,紫魅不想见少主再受人情之苦。” “紫魅,你逾矩了。” “紫魅知罪,但请阁主为少主计,全霓裳七部对少主的一番心意。” “你的心情本座自然知晓,但紫魅,这一次却是你多虑了。少主常言,王者有情于天下,惟不能专注于个人。重华公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一片沉默。 “西陵正多事之秋,少主本无意亲自插手。不想事与愿违,红尘自扰人,看来是免不了一场麻烦了。紫魅,你这便动身往淇陟和云右使汇合安排相关事务,扶风楼和千帆坊那边就全部交给花殿主处理,务必将江湖人尽可能排除在大郑宫之外。” “是,阁主。” “这是‘东风一梦’,你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只是此药性极霸道,非到不得已的时刻不许轻用,知道了么?” “是,紫魅明白。只是这‘东风一梦’是少主赐给四天殿主的防身至宝,阁主给了紫魅……”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跟在少主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倒是你常在外面走动,给了你总比放在我身边浪费的好。”微微一笑,随即声音变得异常严肃,“宫掖之间从来极其危险,事事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贪名好利争胜逞强。为了少主要保护好自己,记住了么?” “紫魅谨遵阁主教诲。” “那么,去罢。” 话音被林风吹散,宁静的湖面,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 “放松全身,记得,从此刻开始须得心无挂念,无思无知,纵是天翻地覆也不能有一点旁骛。过程会很痛苦,但一定要忍住。” 无痕的声音很平静,但语气却是难以言喻的严肃。 “我知道。”上方未神的声音同样很平静,平静下是完全的信赖。 没了视力,其他感觉就异常地敏锐,何况失去了武功护身的自己一直处在警惕戒备的状态中。虽然这半个月来放松了许多,但捕捉周围些微变化的能力却是更加强化。或许正如无痕所说的,“黄泉”之毒有令人感觉敏锐的功能,那细长的金针刺开皮肤扎进穴道的痛感比寻常强烈了何止十倍。双手死死握住躺椅扶手,身子已经变得异常僵硬。 “重华知道什么是‘黄泉’么?” 痛苦的深渊中传来无痕一贯沉静温文的声音,让飘散的心绪陡然收回。“不知道呢……” “重华知道么,现在我们所初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天地。‘宇宙’,本就意味着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人们有着与这个世界的人们不同却又相同的信仰。他们相信,当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灵魂前往的不是这个世界人们所说的塔尔统治的常世之国,而是一个叫做‘黄泉’的地方。那里将对人生前的一切都作出审判,没有人可以逃脱幽冥之主的眼睛。黄泉有着各种的惩罚,生前造谣中伤他人的被拔舌,忤逆不孝的被飞刀穿心却再不能死,犯下背叛谋逆之罪的会被丢进沸腾的油锅……传说,黄泉地府一十八层,共有一百零八重刑罚磨难。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黄泉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因为心灵纯净无垢的人,实在是少得不能再少。”无痕的声音沉静却又有几分飘渺,“但也有另一种人,宁愿经历一百零八重酷刑,获得一个实现心中最强烈愿望的机会。” 上方未神微微一怔,“只是……一个机会么?” “是啊,只是一个可能,一个最微渺的希望。”手下施针,无痕的声音平静如水,“历经一百零八重酷刑苦难依旧不肯放弃,是因为心中还有一个强烈的心愿想要实现。为了这个愿望,即使身子焦烂腐朽,即使灵魂灰飞烟灭,即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再无一丝痕迹,也绝不放弃绝不后悔。红尘三千繁而不乱,灵光一点衰而不灭,人间浊世可销魂蚀骨,历经苦难则生同再造——这就是‘黄泉’之毒的由来。” 心口陡然一阵剧痛,上方未神不禁紧紧咬住了唇,额头上顿时渗出层层汗珠。 “历经黄泉,则脱胎换骨再世为人。黄泉之境,奈何桥下忘川三千,但一念之灵让人留住记忆看透世事。经历的那些苦难都会变成最深刻的智慧,指点再世之人远避迷途。”说到这里,无痕轻轻笑了,“然而,这个世上能有几人参悟生死?但见到重华,却让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黄泉’的心思。” 上方未神一怔,嘴角轻轻上扬,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而且,我认为……一个笑容如此美丽的人,眉宇间不该染上如此多的忧郁。” 无痕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上方未神一时心如潮起。 ※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寒风飒飒,万木同声。 但那愈疾愈劲的风声中,竟隐隐传来金铁交碰之声。 远远的,更有一骑飞驰而来。 “少爷。” 是柳残影的声音。 “呆在这里。”无痕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少爷!” 是月写影的声音。 “呆在这里。”一模一样的回答,连声调音量都未曾有半点变化。 屋外,兵刃交加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更有一人已经发出微微不支的喘息之声,显是渐落下风。曾经也是一代高手的上方未神凝神听得片刻,已然分辩出那下风之人的身法家数,心中顿时大惊—— “重华!” 无痕陡然提高声音,顿时惊醒了上方未神。连忙收敛心神,顿时只觉剧烈的疼痛翻江倒海铺天排地涌来,身子像是被彻底地挤压、被彻底地拉伸,每一个骨节都被彻底地打碎一样的痛苦…… 死死握住躺椅扶手的双手已经感受不到竹篾刺进手掌的痛,神志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他知道此刻有人和那个忠心异常的老家人纯叔在屋外做着殊死搏斗,却渐渐为纯叔所制;他知道外面发出兵刃之声的远不止一人,那些人被牢牢地逼在屋子十丈之外;他知道有人纵马飞驰来到屋前,却被屋前的混战局势惊得止住了马匹脚步;他知道柳残影和月写影正稳稳地守在屋门前,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搅;他更清楚地知道,无痕正倾尽全力为他拔除体内的奇毒“黄泉”,比往常略急的平稳的呼吸显出绝对的专注和投入…… 一枚枚金针从体内拔出,节节碎裂的巨大痛苦仿佛潮水慢慢退去,而那双修长灵巧的手带着一团暖暖的气息在自己的周身拂过,竟是说不出的温柔舒适。 “‘黄泉’之毒……已经拔尽了。” 无痕的声音很轻,透露出全力施为后的微微脱力。上方未神心中一震,随即伸出手去,想握住那双温暖的手。 “别急着睁眼,先戴上这个。”话音未落,已经感到一顶纱帽罩在了头上。无痕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选了这个时辰,本就是为了不让日光烛光之类的过于强烈而伤了眼睛。好了,现在可以了,慢慢地将眼睛睁开来罢。” 很暗。 很弱的光,对夜晚却已经足够。 缓缓抬起眼皮——第一次感觉到那竟是如此沉重,久违了的光线进入低垂的眼,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一双修长的手抚上面孔,托住自己的下巴缓缓上抬。力气不大,却是不容抗拒的坚决,上方未神怔怔地任由他抬起下巴,直到对上那双幽深如夜的黑色眼眸。纤长的手指挑起纱帽帘幕,将泪珠一颗颗轻轻拭去,“别哭,对眼睛不好。”声音,是一如往日的温厚沉静。 “你是……无痕。” 略显削瘦的颀长身材,毫不抢眼的平凡五官,一双带着微微褐色的黑眸透露出温柔的光芒,目光流转之间却让人觉得整个面容都生动起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的起那样温柔淳厚的声音吧。 “是的,初次见面,请多指教。”眸子里带着淡淡的喜悦的笑意,一身月色长袍的无痕正是最常见的书生公子的打扮,只有手上的金针和药材透露出他药师国手的身份。 顺着他的手看去,陡然发现原来握住躺椅扶手的手心已经是血肉模糊,无痕正小心翼翼地将竹篾竹丝从肉里一点点剔去,动作轻巧的手指仿佛蝴蝶翻飞。去除掉肉刺和竹篾细丝,掌心中撒上药粉的地方冒出一个个小小的黄色水泡随即平复下去,竟是再无痛楚之感。抬起头,对上上方未神凝视着自己的眼,无痕微微笑了,“能够忍耐黄泉之苦,重华果然非同寻常。” 用纱布小心而迅速地包好他的双手,无痕站直了身子,“写影,叫他们住手罢。”一边向他微微一笑,“今天竟是难得的热闹,重华,随我一起去迎接客人。”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低下了头,却是毫无迟疑地站了起来。 无论是什么,历经黄泉,便是再世为人了。 第七章-流云乱,行路难 上方雅臣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径直飞到仙树村。 第46章 他不能慌,不能乱了分寸,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镇定冷静,因为,他分明地体会到,这一次,是西陵上方王族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危机。 一个半月前太子巡查南方防务归途遇袭,此刻音讯全无生死未知;半个月前出席皇家冬令祭的朝廷老臣接连病倒,连代替皇帝主持冬令祭的安王爷都因病重无法参与国事朝议;然后是四皇子、六王爷、九王爷先后遭遇暗杀,大郑宫里也是夜夜惊魂;惊恐忧思骤然成疾的皇帝暂停了朝政,将所有的朝务推给了左右丞相……但最让上方雅臣惊惧的是,连一向远离朝堂纷争、被称为“富贵闲人”、自己唯一崇敬的五皇子上方无忌都被人下了毒…… 王族和朝中重臣倒下了大半,大量的政务被搁置,被暂代监国一职的大皇子上方日宣从军中急急招回的上方雅臣敏锐地意识到淇陟大郑宫上方的风云变幻。但他只是一个贵人所生的无权无势的庶出皇子,对这些权力纷争向来是能避则避,唯一交好的五皇子也是清绝无争独善世外的人物,只觉我自无心俗世,竟是从没有认真想过沾染了天家血脉便再不得清静的道理。然而看着上方无忌在自己面前倒下,一向飞扬潇洒的骠骑将军顿时心中大乱,这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开的了。 当年是温厚纯善的五皇兄为自己撑起了大郑宫一片无雨的天空,现在,是该用自己的双手保护最重要之人的时候了。 但—— 合府的医师无奈地摇头,表示从未见过此等毒药;而自己带回的军医慕天则冷静异常地说道,千蛛丝和嫠蛇胆混合,无药可解。 “雅臣,去临瞿以南百里圣湖,找一个叫仙树村的小村子……”拼命维持着神志的上方无忌气息微弱却异常坚定地对一脸焦急的自己说,“去找无痕,拿这个给他……说无忌有事相求……” 那是一枚围棋棋子,温柔如玉触手生温的黑耀石,用一股素色的丝线穿过中心。无忌说,那是一个信物,一个知己至交的承诺——现在,它就这样安静而平稳地躺在自己怀里。 能够让一贯表现得平和澹然的无忌信任,甚至性命相托的人,上方雅臣知道,自己可以完全地信任他。 路上绝非一帆风顺。 一拨又一拨的阻截,却不是真正的一流好手,心中的焦急越发深刻:这些人只是在拖延时刻,也许,此刻的仙树村已经是一片废墟……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虽然仙树村在自己的印象记忆里其名不彰,但进入临瞿地界之后,却是妇孺老少皆知的著名村子。 “又是找无痕公子医病的么?”指路的老头笑得开怀,“放心罢,只要无痕公子答应出手,什么奇奇怪怪的病都包管治好……” 或许,真的有……回春妙手。 希望……自己能够赶得及。 ※ 殷颉。 西陵国中,四大江湖门派之一的苍燕门的第一高手。七年前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雪山派“拂云手”陶叔望约战,却在战胜之后不知所踪。战败的雪山派自然元气大伤,但折损头号大将的苍燕门也失去了吞并其他江湖势力的能力,却维持了江湖表面的数年平静。 殷颉的成名绝技“铁燕剑掌”,是一套将剑法化入的掌法,也是苍燕门武技的不传之密。苍燕门门主曾剑雄两年前洗手收山后,少主曾继菻功力尚弱,无法领会此套剑掌精义,江湖中人多感叹铁燕剑掌雄风不再。上方雅臣自幼随太子上方未神习武,十四岁出宫后便在江湖军旅历练多年,对这些武林掌故的知晓却是远较其他皇室王子为多了。虽然未曾见过铁燕剑掌真正施展,但此刻看到竹屋之前空地上激斗的两人身形,稍稍凝神,便认出那高大的黑衣男子的身份。 但真正令上方雅臣惊心的,不是销声匿迹多年的殷颉的突然现身,而是殷颉黑衣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标记。 七叶一枝,暗红的枫叶,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 那枫叶极其纤小,颜色又作暗红,夜色之中本来也不易发现,但和殷颉交手的白衣人长剑剑尖疾颤幻出一片耀眼光芒,殷颉一个闪避不及,已经刺破他袍角,剑光之下暗红色枫叶顿时清晰可见。 见袍角被划破,殷颉陡然一声长啸,右手长剑一抛,竟是空身欺上。铁燕剑掌本来就是将剑法化入掌法,左手施展剑掌与右手配合,其威力丝毫不下于双剑,而此刻弃剑双掌左右开弓,铁燕剑掌的威力顿时发挥到了极限。 上方雅臣久历江湖,自视武功高强远胜寻常武人,此刻见眼前激斗,却不禁产生望洋兴叹之感。 殷颉多年未曾现身,铁燕剑掌化掌为剑,融掌之沉厚剑之轻灵为一体,兼其内力深厚,掌风剑气卷起竹叶团团。白衣人用的,却是西云大陆最常见的、习武之人入门必修的道门“平阳剑法”。只见他身形飘洒蹁跹若蝶,一柄长剑银光闪闪,形成似疏实密的一道剑网,竟是一点一点将殷颉包笼到剑光之中。 虽然一路上心如火燎,但面对眼前的激斗,上方雅臣却渐渐冷静下来。 眼前的局势是相当清楚的……有人很清楚无痕公子的医术,并抢先自己一步意图阻止。竹屋周围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与一路而来阻碍自己之人作同样装扮的黑衣人,大约都是为此。而殷颉突然现身,衣饰上又有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显然与淇陟的大变脱不开关系。只是不知这白衣人是什么身份来历,但也只可能有两种身份:要么是和自己一样需要找无痕公子解毒救命,要么原本便是无痕公子相识之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友非敌,何况眼下情势自己武艺低微,除了耐心旁观再无更好选择。 缠斗片刻,殷颉气息渐粗,发掌渐重,而那白衣人却是灵动如初好整以暇,双方高下已是十分明显。然而,正当白衣人一剑斜行径取殷颉腋下要害之际,竹屋之门却突然打开。白衣人微微一怔,一瞬之间,殷颉已然突破剑光笼罩,双掌直袭开门出屋之人。 一切便如电光火石,上方雅臣未及惊呼,两柄长剑已然从屋门两旁探出,白衣人也是疾转长剑指向殷颉背心。不想殷颉竟舍却自身不顾,大敞周身要害,似乎立意拼死也要将出屋之人毙于掌下。 只听一声轻“咦”,火光下月色长袍的青年身子微侧,已带着身边另一个青袍纱帽的男子向旁滑出两步。 只这么一缓,三柄长剑已将殷颉钉在地上。直扑屋门的凌厉掌风,只刮落那顶纱帽。 那步法……难道是武林中早已失传的“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吃惊地看向那个男子,却在目光对上另一双紫色眼眸时如遭雷击。 “太子殿下——” ※ 竹屋之中,三人各踞一椅,相顾默然。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上方雅臣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失踪一月有余生死不知的太子上方未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武功尽失身中剧毒,为解毒不但熬得发白如雪,连眸色都因奇异的毒素变成罪恶的紫色无法复原。西陵皇家守教虔诚,笃信神明,最重血统之纯正;身在高位二十年的太子是西陵臣民百姓心目的完美神衹,突然变成了最不可容忍的恶魔的银色头发紫色眼眸,对骄傲如他来说一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遇袭、死战、重伤、获救,在上方未神的口中是如此这般轻描淡写。但上方雅臣知道,这位大劫余生的西陵太子将多少事故隐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冷静地询问淇陟现状,自己失踪后一众朝臣的反应,迅速地总结出眼前的局势——纵然武功容貌不在,他依旧是西陵的皇太子,依旧是那个令人愿意追随的西陵未来的主人。 而救起了上方未神的,正是五皇子上方无忌口中的至交,仙树村的无痕公子。 有高明精湛的医术,更有着自己未曾想到的武功卓绝的家人侍从。从怀中掏出无忌交给的那枚棋子的时刻,自己清楚地看到,白衣人和那两个黑色长袍的少年十分明显地收敛了敌意和戒备之气。 这一次,西蒙伊斯神是眷顾着西陵的。 上方未神的眼睛,却是一直停留在无痕身上。 听到雅臣那声“太子殿下”的时候,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不敢去看无痕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没有复明。然而,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却没有丝毫的震动或颤抖,只是微微紧了一紧,随即便听他语声平稳地吩咐三人收拾干净屋子和周围的竹林树丛。然后,进屋、奉茶、待客,西陵的六皇子坐在他对面,却仿佛只是在招呼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到访求医的客人。 平静的表情只在看到那枚素色丝线悬吊的棋子时有了微微的震动。 而后便是神态沉静地听雅臣讲述自己失踪以来淇陟发生的大小事件,沉如夜色的幽黑眸子里不起半点波澜。 沉寂、沉寂。 雅臣在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在等待他的回答。 “天亮,一起去淇陟。”良久,他轻轻地、却是异常肯定地说道。 上方雅臣顿时喜色流露。 自己心中久久悬吊着的一块大石也顿时落下。 ※ “二皇兄。” 猛然回头,见上方雅臣面色凝重向自己走来,上方未神不由心中一凛。“怎么?” “无痕公子……”目光瞥向正将衣物药品搬上马车的无痕,上方雅臣却没有说下去。 没有料想到会遇到失踪的上方未神,为了赶时间上方雅臣只骑了一匹马匆匆而来。上方未神剧毒初解,又是功力尽失,身子经不得纵马疾驰,上方雅臣只能往最近的小镇上雇了一辆大车来。 第47章 此刻见无痕正吩咐月写影柳残影事情,便往上方未神这边过来——自昨日重见,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完整的话上方雅臣未曾吐出,但上方未神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现在,只能依靠他。” “五哥的朋友,我自然相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略略焦急的申辩意味,上方雅臣微微侧过了脸。“他的侍从……很强。” 向无痕三人看了一眼,上方未神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他们愈强,前路就愈安全。” “不,不是说这个。二皇兄知道么……昨天那个叫纯叔的男子的武功打法,是有意逼迫殷颉将保留的实力全部施展开来的那种。他们三人手上用的是武林中最基本的‘平阳剑法’,但脚下却是早已失传‘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轻声说道,“就算是医术高明的医师,怎么会有武功这样高强的家人和侍从?” “与其费时间去想这个,还不如仔细想想殷颉的来历。那枚枫叶……的确不是假的。” “三皇兄他……”发现无痕已经转身向自己招手,上方雅臣顿时住了口。“皇兄,上车吧。” 上方未神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身月白长袍的身影上。 换了一身袍服,仍是月白的底色,角落上缀了两朵小小的白色梨花,不仔细看完全分不出来。无痕说过那是花弄影的杰作,“红丫头最喜欢在衣服上绣同色的花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那样的温柔宠溺,与自己失明时听他笑骂村中孩子的语气一无二致。 雅臣想问,无痕公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这也是此刻自己头脑中思考的最多的问题。 温和、稳重、沉静,却也有着生为人的强烈的情感;温柔、宽容、平和,对病人关怀入微的细致与体贴;敏捷、渊博、睿智,丝毫不输于自己的才智见地——这些都是印象之中清晰却无法触及的虚影。 面对欺到面前的掌风退避从容,毫不迟疑地命令纯叔将满地被点倒的袭击者解决干净,镇定自若地吩咐月写影柳残影冲洗干净染上血污的屋子好重新待客——这些都是自己目光所及却恍若梦境的事实。 看不见的时候,拼命地猜想无痕公子的形象全无结果;而当他真正站在眼前时,他的存在便似说明了一切。 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教养出无痕公子这样的人? 却不是现在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应该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无痕,不会伤害自己。 何况,他是上方无忌的朋友。 ※ 上方无忌,西陵王族的异数。 母亲明妃安氏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又有掌握刑部的母舅当朝坐镇,上方无忌算得上太子之外最接近至尊大位的皇子,偏偏对权位毫不关心,对朝廷的事务能避则避,总是一副疏懒无争的出尘姿态。不善政务的上方无忌在文学才艺上有极高造诣,每日耽于诗书琴曲,更嗜好纹秤之道,常常整日整日沉浸在黑白天地不愿稍离。 对于那些从来便生长在大郑宫的人来说,上方无忌只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放弃身为一个皇子获得最高权位的权力。虽然对于他汲汲钻营的母舅安广廉,他的放弃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然而西陵皇帝上方朔离却似乎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个总是表现得无欲无求的皇子,即使明知他不谐政务还是一次次地委以重任,并派给具有相当实力的官员乃至皇子协同处理——这样的纵容和信任都是其他皇子难以想象的。皇帝甚至因为他的要求,将六皇子上方雅臣的生母秀尚宫封为贵人,真正承认了她后宫妃子而非侍从女官的身份。 朝野内外都很清楚,上方无忌是大郑宫里地位最为特殊的皇子:纵然他自己放弃帝位,皇帝也未曾放弃,明贵妃圣眷隆厚,母家势力又相当深远,掌握着十万军权的六皇子更是对他死心塌地。在暗潮波动的嫡位之争里,朝中众臣无不努力与五皇子交好,那些不愿依附任何一方势力的臣子,更是十分谨慎而热切地与上方无忌保持良好的关系。而在朝堂之外,五皇子上方无忌更是西陵国中出名的潇洒风流的公子,文人雅士乐于结交的对象。 淇陟的逍遥公子,登高而诗临渊则赋,闻琴知意立笔成文,嗜茶如命爱棋成痴……任旁人说笑叹惋,他只自行其是,远避大郑宫的十丈软红。 但上方未神却清楚地知道,这个行事随性潇洒无拘,可与任何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的五皇弟,并不是人们可以轻易接近的。 人生如棋,旁观者的上方无忌,素来清醒而犀利。不争,是天生性格如此,更是他承认自己实力的结果——若自己行事有所差池,要取而代之在他也绝非难事。 君子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 得上方无忌性命相托的,世上能有几人? 只是,连上方无忌都被牵扯进来,甚至不得不向人求援,淇陟的局势,真的危险了…… 目光转过,落在身前月色长袍的背影之上,上方未神轻轻叹一口气。自了解眼下局势起,心中便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皇帝的病势、众朝臣的告假、宗族皇亲遭遇的刺杀毒害……还有,自己回朝后必须面对的情势:笃信爱提丝神的西陵王族如何接受银发紫眸的自己,自己如何掌握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追查暗杀和毒害众人的幕后凶手,以及,狙击谋害并侮辱自己的主使之人。身为西陵太子,早是经历了无数艰难,但眼下这样危机困难重重的局势他却是第一次遇到,而心中的恐惧惊惶也是从未有过的深刻。 但,看着那沉静的月色身影,心头的不安就莫名地减少了许多。 西蒙伊斯神……终究是眷顾着自己。 第八章-心安须是暂时事 西陵中都淇陟五皇子府 “千蛛丝和嫠蛇胆,不是无药可解,只是解药难得而已。” 相比于花弄影和云照影他们带回上方未神时他的糟糕境遇,上方无忌所中的毒要好解得多了。略诊脉象,无痕屏退左右,单独在上方无忌房里进行了半个时辰的驱毒后,上方无忌已然恢复了清醒。 只披着一件外袍的上方无忌倚着绣枕,向坐在床头的无痕低声说笑。剧毒初解的他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却是光华闪亮,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欢喜。见到最敬爱的五皇兄这样容光焕发的神情,跟着上方未神踏进屋来的上方雅臣也是异常的喜悦。 “太子殿下,恕无忌不能起身行礼。”上方无忌恭敬地向上方未神说道。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上方未神微微颔首,一边看了无痕一眼,随即在屋中一张绣椅上坐下。上方雅臣却是没有坐下,垂手立在一边,一双眼睛盯着上方无忌,但眼中的目光热切却像是便要扑过去一般。 上方无忌向他微笑颔首,“雅臣,辛苦了。” “不辛苦……是无痕公子的医术好……” 天真的弟弟啊……上方无忌忍不住低头微笑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已是一片清明。“太子,皇上龙体抱恙,朝中又众多朝臣告假,政务多有混乱。兼近日北洛战事日渐吃紧,大皇兄代为监国,已颇有左支右绌之势。” 抬头看一眼那个笑容温文的月白长袍的青年,上方未神随即转开目光。“我已命人疾诏金裟殿溪酃,再有半个时辰便到。” 西陵大郑宫金裟殿、东炎绯焰宫晟星殿、北洛擎云宫祈年殿,都是皇家供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神宫圣殿。但西陵的金裟殿祭司向来由出身宗室,地位高贵的神官担任,传承着与国名同音的祭司溪酃之名。所有的皇子都是溪酃名义上的学生,每年要在金裟殿修行七天。而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祭司溪酃有着更加重大的意义,尤其是在此刻。 “太子不必担心,溪酃大人必有安排对策。”上方无忌语声沉稳,握住被角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相比于东炎和北洛的豪迈不羁,西陵王族对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信奉和崇拜是三大国中最深厚的。神衹一般完美的太子突然变成被诅咒的恶魔的形象,即使事前无痕已经告知了自己其中原因,一时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转向坐在身边的无痕,“无痕,真的没有办法了?” “恢复先前的金色?这个样子不是很好么?”无痕凝视着上方未神幽光流动的紫色眼眸,意味深长地微笑了,“我是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以前的样子,但,眼下这个样子却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无痕公子,你不是西陵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外貌对尤其是皇子的我们有多么重要。话音消失在上方无忌警告的目光下,上方雅臣微微有些委屈地皱起了眉。 “太子。”见上方未神难得的神游表情,上方无忌不由开口唤道。 被他一语惊回心神,上方未神扯出一个笑容:“无痕公子已经尽力,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再不会多求什么了。”定了定神,“对本宫还朝之事是否暂行保密,五皇弟、六皇弟以为如何?” 上方无忌沉吟片刻,“若如往日,殿下此刻还朝实是西陵之幸,但……臣弟以为,眼下局势动荡不明,人心混乱,皇上又抱恙休朝,贸然现身只怕于殿下不利。” “五皇弟这样说,看来大皇兄目前还支撑得住。”上方未神微笑了一下,但随后低下了头,“朝中虽然混乱,宗室受到接连的伤害,尤其是皇上的皇子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幸免。 第48章 但这些对朝政的整体大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所有的布政施道还在稳定的进行之中。最大的麻烦,应该是来自于北方的战场上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无痕突然站了起来,“无忌,我累了。” 被突然打断,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上方无忌微笑起来:“确是我疏忽了。”说着高声向屋外喊自己府中总管,“丛融,云石轩收拾好了吗?” 应声而入的丛融向众人行过礼,这才对上方无忌躬身道,“按殿下以前的吩咐,无痕公子一到就将云石轩收拾起来;现在已经安排好,可以请公子洗漱安歇了。” “那么我先休息去了。无忌你体内毒性才解,须得好生调养,太过劳累对康复没有任何好处。”说着又转向上方未神,“太子殿下,您的眼睛刚刚复明,最近两天切忌用眼过度。”步出屋门,突然回头向微微一笑,“淇陟冬季历来多雨少风,而近日多风,两位殿下身子不适,这两天……还是少出门为妙。” ※ 云石轩。 这是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府中最得他喜爱,禁制也最为森严的院落。除了几个被指定了专门负责此处杂务的仆役,皇子府中旁人一概不得入内。云石轩中布置极其精巧雅致,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显示出一份别样的清静幽然的意趣——将这里作为无痕的居所,上方无忌对他格外尊待的心思不言自明,府中仆役自然深知此理,尽是用心伺候,不敢稍有打扰。所以听到几乎可以用“放肆”来形容的推门声,无痕向身边随侍的柳残影微微点头,随即站起身来。 “无痕,又在看医书了吗?” “是,六皇子。”放下手中的书卷,无痕微笑着迎向上方雅臣。“外面这么大的雨,六殿下此刻前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叫我雅臣。”大剌剌地在正中雕花椅上坐下,上方雅臣接过无痕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太子刚刚起了,五哥正在书房和他讨论,就把我给轰出来了。听五哥说无痕你下得一手好棋,这不,正好来找你下两盘。” 上方未神没有回自己的太子府,而是留在上方无忌这里方便和养伤的他时时议论。上方雅臣口中的“起了”一词流露出的再明显不过的不满让无痕淡淡一笑,“我只和无忌手谈过两局。”伸手取过棋盘棋子,“殿下棋力如何?让殿下三子可以么?” 上方雅臣顿时瞪大了眼,一只手指颤抖着点向无痕的鼻子,“你、你、你……你知不知道,就是五哥也不敢给我让子!” “那么,来者为客,殿下先行吧。”将黑子推到上方雅臣面前,无痕嘴角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叫我雅臣!”上方雅臣气鼓鼓地拍下第一粒棋子,“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 这样嚣张的气势,这样骄傲的宣告,配合上这样天真的语气神态……真的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在胤轩九年获得北洛大比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呢。相比于那时的上方雅臣,他的棋力却是大进,此刻见他斜睨着自己的挑衅眼神,无痕不由嘴角微扬,随即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 上方雅臣不同于西陵王族的黑色眸子顿时微微眯了起来。 是个机会! 拈着黑子的手便要落下,猛地抬眼,正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上方雅臣不由陡然一凛。 那个时候…… 青色长袍的少年,闪烁着异常凌厉光芒的幽深眼眸突然隐去一切慑人的锐利,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似轻描淡写的落子,内中却暗藏玄机,当自己察觉到少年的真实意图,棋盘上已经是风云变幻,大势尽落他人掌握。 那一局,真正让自己体会到什么叫无可隐藏。 那一局,真正让自己了解了什么叫神乎其技。 而眼前这个总是笑容温和的无痕公子,一贯温润沉静的眸子此刻竟是深不见底,在纠结缠斗的棋盘上使出那样的一招——不十分的强硬,也不是很糟糕的应手,对于局势的控制相对于之前的步步进逼总显得略略弱势了一些,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是他的棋力只到这里?还是有什么深远的伏笔? 但,感觉,棋盘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忍不住抬头凝视无痕微微含笑的面庞,却惊讶地发现那沉静的眉眼间竟有一种隐隐的熟悉。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心头陡然一震,手中棋子竟不知落到何处是好。 “殿下?” 强自定一定心神,上方雅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无痕身上。 抬头看了上方雅臣一眼,无痕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眉眼微垂,随即在棋盘黑子集中之处打入一粒白子。 “啊——” 上方雅臣忍不住惊叫起来,额头上顿时冷汗涔涔。 看似孤军深入,却因为自己对之前一手的应对牵制住了所有可能的变化;占据了绝佳的位置,深入敌阵的那枚白子无法提掉,而自己的大龙……已经完全被白子扼住了咽喉。 “我认输了……” 将棋子一枚枚收起,见上方雅臣还是一脸饱受打击的模样,无痕不由微微一笑。“有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步棋都有特别的用意的。虽然不应该这么说,其实我本来的用意就是混淆视线乱中取利,因为始终胶着的局势,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够打开了。” 上方雅臣陡然站起,冲出了屋子。 看着他的背影,提起精致的瓷壶,“残影,西陵的六皇子……一点都没变呢。” 从黑暗中突然现身的玄衣青年微笑着接过瓷壶为他将茶杯斟满,一边恭恭敬敬地递到无痕手里,“少主不也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在酒壶里装竹青茶么?” 第九章-漫漫夜长(上) 西陵淇陟五皇子府 四十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可以处理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足以让自己将淇陟渐渐脱轨的局势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中。 听着上方无忌平静无波的声音向自己报告连日调查的结果,上方未神绝色的面孔终于流露出三天以来第一抹喜色。 和事前料想的完全一样,朝中几员对自己始终忠心耿耿的文官老臣看到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大呼“妖孽”,但在得知自己这两个月的遭遇后无不痛哭流涕大喊“为殿下效忠万死不辞”。而掌握着京畿防务重任的上将军司徒雷却只是淡淡地用一句“下官只是一切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来回应自己的试探。 仅此一句,上方未神便已然明白他的立场。 西陵上方王族是否继续承认自己的太子地位,是一切的关键。 毕竟在那个位置上稳坐二十年,没有一点心机手段是绝对做不到的。皇子当然不可以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但学会掌握和善加运用对于朝政绝大部分实际事务的主事权,对于国储而言也是必要的修炼。身为未来的西陵国君,支持上方未神的朝臣和民众本来就占了朝野最大的比重;即使因为中毒而变成了恶魔的外貌,那些实际利益的牵绊也会让人仔细考虑自己的去留。掌握着两万禁军的司徒雷非常清楚大郑宫风云变幻的飘摇不定,选择最安全的效忠对象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虽然对他的旁观态度感到些许的失望,但至少这表明在自己正式回到朝堂之前不需要防备来自于皇城禁军和驻扎在淇陟西北栖沙校场军队的危险。同时他的态度也说明禁军尚未被幕后策乱之人所游说收买。而三日来传回的邸报,也都明确地反应了这一点。 这令上方未神大大地舒一口气:只要禁军不动,淇陟的局面再混乱也可以重新控制。 但真正令上方未神担忧的,却是皇帝上方朔离的病情。 惊恐忧思,致使龙体违和;而淇陟天气变幻无常,也使得龙体久病不愈。这是太医院给出的答复,但宫内传出的上方朔离的症状,却让上方未神大为疑惑。微热,气虚多汗,常神思不属;心悸,时有晕眩发生;食水厚味,乐舞重色;频繁临幸宫妃——半年来上方朔离作为国君的偏嗜益发严重,便是在此刻的养病中间也每隔三五日便到后宫走动,而为了迎合国君的后宫妃嫔自然笙歌相迎,竟是全然不顾静心调养的医嘱。 那个英明矍铄的西陵君主,临到老来竟会真的作出这般傻事么?上方雅臣不敢说出的疑问,上方未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纵然有着染病作为借口,但就这样放任国都的混乱,实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君王的作风。太子失踪却依然照常举行冬令祭,安王和一众老臣的染病告假便顺势停朝,命令皇长子监国却不令其他皇子辅政,除了京师禁军还在无形之间加强了对皇城禁宫的控制戒备……难道,他竟是故意造成这样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却又符合了上方朔离一贯的行事。 虽说太子乃一国之根本,但在眼下的西云大陆却没有这样的道理。强者为尊,能够在风雨中存活下来的才是西陵承认的主人。这样的一个环境天地,身处其间的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命令上方无忌暗中放出太子回京的消息,目的是打乱幕后人的阵脚;最重要的是敌暗我明,在一团乱麻的局势里率先发动掌握主导权,是和上方无忌、大祭司溪酃彻夜讨论确定下来的结论。 仔细思考推敲了九王爷、四皇子、六王爷先后遇刺中毒的情况,在联想起自己绝对不愿回首的经历,推断得到的结果却让自己心惊。 第49章 如果真如此,那么……上方凛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 “雨停了。” 白色长衫的男子温柔地笑着,上方未神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那修长的手指上竟停着一只玉色的大蝴蝶。 凝视蝴蝶彩翼的眼神,月光流水一样的温柔。 “雨停了,风却还在响。”手指上蝴蝶彩翼微微震动着,无痕的嘴角边是一抹清淡浅泊的笑,“辽阔大洋上滔天的风暴,山谷密林里一只蝴蝶拍动翅膀——我听说过这样的因果关系。我们把它叫做……‘蝴蝶效应’。” 手指轻轻一弹,蝴蝶顿时蹁跹而去。 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眸,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低下头的冲动。但随即克制住了自己,迎上了无痕平静的目光。 “无忌说,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的身份。” 长长的袖低垂着,双手妥帖地敛在身边,此刻的无痕看起来和任何时候一样温和,但上方未神却能够感觉到周围陡然变化的空气。缓缓地,幽黑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笑,“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彼此之间的联系,我都可以证明。” “溪酃大祭司传来的消息,因为有意将我中毒之事透露出去,朝中已经有人说我是传说中的‘恶魔之子’,是注定将西陵引向亡国之人。而那些坚信着上方未神的虔诚的信徒,则以为这只是一个恶魔的诅咒。金裟殿众位祭司在请求西蒙伊斯神的判决之后,认为必须经过确认王族血脉的仪式才能够定下结论——如果我血管里流动的依然是爱提丝女神的血脉,那么,金裟殿将重新赋予我神的信任和恩宠。” 无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毒药没有被诅咒的话,失去的发色会很快回来。这是祭司们的想法,也是王族和朝臣的心理。”上方未神目光灼灼,“我希望无痕能够帮我——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处理好一切。” 无痕微微笑了。“我没有见过金发蓝眸的殿下,我只见过银发紫眸的重华。” 听到“重华”这个名字,上方未神顿时呼吸一窒。凝视着无痕夜一般的沉静黑眸,他终于低下了头。“仙树村里的恩情无法报答……甚至连此刻最后的自保,都必须在恢复‘殿下’这个名位的前提下。” “我似乎早就说过,我所见到的殿下,是最真实的殿下。” 长发猛然一甩,上方未神震惊地瞪视着他。 “请保持殿下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将是您无法负担得起的代价。” ※ 压迫力。 雷礼斯非常清楚地感受到眼前无言对立的两个人产生的巨大的压迫力。 是那种无需语言,只要站在那里就自然形成的天地;平静无波的眼眸,沉静稳实的身形,纵然不出一语,单是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就足以凝窘一切空气,让所有的人忍不住惊悚臣服。 上方未神毕竟是西陵的太子啊!银发紫眸,锦衣宽袍,虽然是被称为“恶魔之子”的诅咒,绝代的风华仍然动摇世人。而比金发蓝眸的柔美更多了一分清冷的他,在重重危机前散发出来的王者的气势,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忽略的。但那位从来都是笑得清浅温文的无痕公子竟也发出与之不相上下的气魄,实在是令雷礼斯深深惊愕。 五皇子喜爱结交江湖朋友,身为他侍卫队长的自己本来就是因为见多识广而被他留在身边的。纵然身手还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境界,但普通人却是绝对不会在自己眼里。无痕公子步履轻盈行动沉稳,看不出身怀武功的样子;但身边的两个少年却是武艺高强,便是自己也无完全把握取胜。当时只以为是大家公子的排场气势,或者是为了避免“怀璧其罪”的诸多麻烦,却没想到这位看似温文和煦的年轻公子竟会拥有这样深厚的气魄。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第一次,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眼力产生怀疑。 五皇子性命相托,百里疾驰只为回报一个承诺;回春妙手,解开连医术精妙的慕天都无法化解的剧毒,笑容浅淡从容之间好像一切只如反掌;功成之际悄然退开,平静地在云石轩里读书抚琴,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之无关的超凡出尘…… 本以为无痕公子当真跳出红尘之外,却陡然发觉那双幽黑眼眸中闪亮的火焰。 不能不开口打断他们了。躬身道,“太子殿下、无痕公子,五殿下请两位过去欣竹轩。” 率先敛回目光,无痕向他微微颔首。“那么麻烦侍卫长领路了。” 踏着小径上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多日阴雨使得空气中含有厚重的水份。只是在林间穿行了一小段路,三人的肩头衣服已经有些微微的湿意。 欣竹轩,是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除了云石轩外最爱的休憩之所。 看到屋前庭园里排开的一溜各色的望月兰,还有满桌的精致酒菜,再看看满脸期待表情的上方雅臣,上方未神不由微微苦笑。 花朝节,年有四,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今天是冬花朝吧?西云大陆人都说花朝节对月祈愿,其誓必应。难得一片混乱中上方无忌竟还记得这样的节日。只是,花朝节的祈愿,真的能应验么? 四人在桌边坐下,亲自将四人的酒杯斟满,上方无忌微笑道:“无痕你说殿下和我忌烈酒,我备下的都是极淡的花酿清酒——今日花朝,我们也当放松一下不是?” 小巧的荷叶杯里盛着芬芳馥郁的酒,端起酒杯的无痕只是凝神看着眼前的杯子,却不喝。 “怎么了,痕……” 话音未落,长剑凌冽的寒气已经逼到上方无忌咽喉。 第九章-漫漫夜长(下) 变生肘腋。 上方雅臣反应奇速,一只酒杯将剑尖套了个正准。酒杯被剑气击碎的瞬间他已拉上方无忌退后三尺有余,一柄青锋剑随手抖开,径取对方门面要害。 雷礼斯则挺剑架开另一柄指向上方未神的大刀。 一派和乐融融的欣竹轩,霎那间刀光剑影。 上方无忌命人精心收集来的异种望月兰枝折花落,精雅的冰玉盆被往来呼啸的剑气刀风劈得粉碎,惊惶失措的丫鬟小奴抱着头蜷缩在墙脚,强咬着牙关却是不敢有半点声音。 黑色夜行衣的刺客,黑布蒙住的脸只能看到精光闪亮的冰冷眼睛。几声呼啸之后,上方无忌府中的侍卫顿时被突然出现的大群黑衣人压制得全无闲暇旁骛——纯粹直接的杀人手段让五皇子府内鲜少实战经验的侍卫彻底懂得了什么叫“杀手”,什么叫“见血封喉”。 混乱的欣竹轩,却有一个人沉静如常。 修长的手指拈着精巧的荷叶杯,白衣的青年用情人一般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它,杯中浅浅的清酒竟是不起半点波澜。 高大的黑衣人首领眼里顿时射出冷谲的光。 轻拢满捻抹复挑,青年一只修长白皙的左手仿佛鼓瑟抚琴,全然的漫不经心之间,手指所指之处或是同伴要害,或是同伴前后侧应进攻方向。握住酒杯的手沉稳如岳,却是最好的抛掷暗器的手势——无论什么人要偷袭他身后的上方无忌,都会将根本没有防护的身子主动放到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长剑轻震,竟是一阵龙吟。 兀自和王府侍卫缠斗的其他来袭者差不多同时身子一震,顿时急急向来时的那堵粉墙倒退。而那高大的黑衣人则是揉身而上,眨眼便欺到无痕身前。 一声淡淡的叹息。 无痕站起身子,夜一般幽深的眸子沉静地看着被月写影柳残影双剑制住的黑衣人。 “都已经闻出迷迭香,为什么还要上来送死?” 冷谲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狂狷的笑意,“蚩云崖没有不战而退的手下!只是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人请得动‘奈何天’做保镖!” 无痕微微笑了一笑:“有托国之富,有倾城之容,有泼天之势——‘奈何天’从不做亏本生意。”顿了一顿,嘴角保持着最为优雅的弧度从容说道,“我喜欢讲意气有担当的人,既然今天挑衅我的只有你,你那些同伴就不必留下来了。吩咐他们回去吧……‘奈何天’会给每个人留足半刻钟时间的。” 黑衣人身子微微颤抖,嘴唇不住地哆嗦,狠狠咬了咬牙,“蚩之令,退!” 黑衣刺客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无痕微微颔首:“想来你的主顾也做得小心谨慎不叫人见面,问你也是白费我工夫。不如这样,告诉我他的价钱,也许我会考虑换个合伙人也说不定?” “你放过我?” 见到如此惊愕的表情,无痕顿时大笑起来,“天哪!当然放过你……不放过你,谁为我传话?”笑声一收,眉眼间已满是冰冷寒冽的杀气,“告诉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最近淇陟的天气糟糕,躲在家里避雨驱寒最好——若真有哪个不小心被雷劈了风撕了的,可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 ※ 奈何天。 上方未神深深地吸一口气。 自古到今,只要有政权,就必然有一处和朝堂庙堂相对的地方,它被人们称为——“江湖”。 江湖,通常与武林联系紧密。武者尚勇,和西云大陆尚武的风气相应而生,在这个列国割据的时代,拥有独立财力的武人和门派统领着自成体系的江湖,从来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虽然武人大多只能通过军队缓步上升,看似对国家朝政的影响并不明显,但对治理着一方百姓的君主而言,地方上不时出现一些桀骜不驯的势力集团,绝对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只是西云大陆自有主君建国以来,就从未曾有过一国朝廷将江湖抓在手中的先例。 第50章 不过,巨大的江湖势力对于朝廷有利有弊,问题在于君主如何运用和掌控。乱世之中,各国君主同样需要这样的势力存在:平衡着下层百姓心态,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挑起武人之间的争斗找到彼此间用兵的理由。 西云大陆最大的江湖势力,也是大陆的第一大门派,是道门。道门弟子数量远逾十数万,在各国都广有门徒,其势力触角可以说已经延伸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本观座落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的分支山脉昊阳山中的道门,一向奉行着和它的地理位置一样的对大陆列国纷争不予干涉的原则。即使是北洛胤轩帝风胥然至交的现任掌教柳衍,当年对风胥然的夺位之举也只是以个人身份涉及其中,完全恪守了道门的规矩。道门讲求悟道知事,天理之道和武技之道的和谐,紫虚宫的武艺更是天下闻名。作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对整个江湖武林的约束力量不可小视。但也正因为其不涉入列国内政的原则,对于倚靠着列国势力的门派武人无从禁忌,一直是作为武林公义的裁断者的超然身份而存在于江湖之中的。 道门之下,有雪山剑、铁雁刀、鹤行拳等众多武林门派,有蝴蝶帮、苍燕门、水阁洞天这样的江湖帮派,也有像北洛墨云堡、东炎赤翎宫这样其实已经属于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武人势力。 西陵、东炎、北洛三国朝廷势力强大,对江湖或者还有很强的制约能力,但对于良、雍、绥这样本身便十分弱小的国家,无法控制的江湖势力掌握着实质上的命脉也是上方未神所清楚知悉的事实。 而在大陆活跃着的江湖和武林之中,总是有这样一类人的存在。 刺客,或者应该说是杀手。 列国分踞,游侠纵横的时代,朝堂宫廷之间的倾轧争斗自不待细说,而纷纷扰扰的江湖,又何尝有过一日真正的安宁?于是给了赏金杀手一个最好的生存空间。 没有黑白两道的分界,杀手只是赏金杀人而已。 西云大陆上,江湖中无人不知“蚩云崖”和“奈何天”的名号。 蚩云崖是历时百年的江湖杀手组织,其历史不比大陆任何一个所谓的名门大派短暂几分。“绝心岭上蚩云崖,神仙到此亦无家”,提及西陵境内绝心岭上的蚩云崖,江湖武林中人或是噤若寒蝉闭口不言,或是高声讨伐亟欲除之而后快。二十余年前蚩云崖更是开始明码标价地传出杀手榜,一时间震动整个江湖,甚至声达各国朝野。而那少有的手段狠辣办事绝决,更令人对这一组织深为敬畏。 相对于蚩云崖的大张旗鼓,奈何天却是在短短五年内名动江湖。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也没有人见过它的首领,人们只知道相对于蚩云崖可能存在的任务失败,奈何天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尤其奈何天的行事和承诺都非常的奇异:一旦接下任务,会提前三天通知行动的对象,并在通知写明的时间准时击杀——“塔尔神的使者”,在江湖人口中,奈何天的通知函便是死神的请柬。因为通知函上明确地写出任务动用的人物,江湖才知奈何天有四天七部,皆为世所罕见的绝顶高手。“四天”分别为花、云、柳、月;“七部”则取自霓裳七彩,为赤锦、橙衣、黄绮、绿罗、蓝衫、靛绣、紫魅。这些身手绝佳的杀手刺客同时归于奈何天下,又屡屡抢夺蚩云崖的“生意”,自然让两家成为实质上的对手。 身为一国皇子,更是太子之尊,上方未神一直以为江湖之于庙堂,纵不能为朝廷所掌控,也必须被朝堂所排除。若任凭武林势力渗透到朝政各处,对国主的统治显然非常不利;而对于各国常见的倚仗江湖势力夺取权位后的掣肘现象,更是异常惊醒和警惕。此时大郑宫内外局势晦暗不明,江湖武林势力被大肆引入朝堂,本令他十分惊心;但此刻平心考量,却已生出另一番心情。 奈何天,天之昊昊,之子于归,其当奈何。 ※ 云石轩外,银发在月华照耀下发出朦胧的光晕,将纤细修长的身影缓缓笼罩。 短短尺许距离,却似鸿沟万丈。 知道只要这一步跨出,将再不能回头。 “若是无痕公子愿意出手就好了。”明明地试探上方无忌,却得到一个对方无奈的笑容。“非是无忌不肯稍尽心力,只是无痕不主动插手的话,就是西蒙伊斯大神也说不动他。” 上方未神绝美的面孔露出深深的苦笑。 他何尝不了解上方无忌的心思?虽然明知道是自欺之举,但维持着这样一个笑容款款相对无拘,可为知交可为益友的距离,对于自幼身处大郑宫的他和自己,实在是太过重要、太过难得。一旦平衡被打破,纵能一时获利,失去的,却可能是一生之中唯一一个可以站在平等高度相知相处的人。 无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中的关键。身为奈何天主人的他,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身份?远远地旁观,以朋友身份从旁指点,在危急之时少少地施以援手,却严守着那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如果不是蚩云崖的高手枚森直接向他出手挑衅,他一定不会主动涉身到淇陟的一片混乱中来。 欣竹轩的花朝夜宴被突如其来的刺客破坏殆尽,但最重要的,却是打破了数日来那种流动在无痕周身的朦胧暧昧的气氛。轩眉一扬,完全的清冷气息散发出来,便是统御着江湖最神秘杀手组织奈何天的主人。 他说,“请殿下保持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是难以想象的代价”。 是严正的警告。 上方无忌与他煮酒而论天下,抚琴而交心声,得他引以为友而相赠信物——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人,保持那份没有利益往来的纯净无争的情谊。得他相救的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他的心。纵然有那一夜心绪激荡下的失态,有亲口相告的家人父亲的苦恼,自己之于他也不过是一个曾经得他救治的“病人”而已。当初的隐瞒,与其说是出于自保的严守秘密,还不如说是不想凭借太子的身份使一切笼罩上以权势结交的阴影。仙树村中他的才华心性强烈地吸引着自己,这样唯一一个让自己愿意并能够用最真实面孔去面对的人,即便他并没有进一步交好的意愿,自己心中也从来没有放弃这一线希望。 但此刻,却让自己如何选择? 一阵风过,才知道这个冬季,如此的寒冷。 “无痕公子。” 凝视着茶杯的目光终于抬起,夜一般幽深的黑眸静静看着眼前目光坚毅的绝美男子。无痕缓缓叹一口气,右手微微一扬,侍立他身后的月写影和柳残影顿时退出屋外。 “请用茶吧,太子殿下。”沉静的面庞上浮起温文的笑容,但笑意却未达到眼底。 上方未神心中一紧,微微扯动嘴角。“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第十章-只手翻覆,已是风云换 西陵二都,东都临瞿,中都淇陟。 国家的中心,帝王居所的大郑宫座落在淇陟北部地势高拔之处,背靠铭山,四道金水河重重围绕,显示出至高王权的威严气魄。 白玉阶、琉璃瓦,朱墙金殿,漫长的御道两侧是佩刀肃立的宫卫,除了快速行进在御道上的三人被风声淹没的脚步,整个大郑宫几乎处处沉寂无声。 沉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玉涵殿里,所有的眼睛都凝视着这大郑宫中最高权力所在的位置。高高的御座上,微显出病色的西陵君主目光沉沉,没有表情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心思。 京都混乱人心不定的时刻,太子的回归本当是最好的稳定时世的机会。但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被国人视为神子的太子上方未神竟变成了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上方未神没有回宫内的太子殿,而是在五皇子上方无忌府中养病的举动更是引来朝臣的一片错愕与惊惶。五天来西陵的朝臣几乎无人得以安枕,但等到病了月余的成治帝发出朝会的命令,一时的安心之后却又是更大的紧张无措。 银发紫眸,妖魔的形容,却比之前不可触及的清灵纯净显得更为高贵凛然——纵然是“被诅咒的王子”,众人还是被这绝代的形貌镇住了。 但,沉静自持的神情,有条不紊的答话,以及目光中不时闪出的威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依然是那个完美的西陵太子。 上方朔离目光深沉,却没有在上方未神身上做任何停留。“无忌,听说你府上两次遭遇刺客,之前还中了剧毒,现在可好?” “是,父王。” “那剧毒太医无人能解?” “是,父王。” “雅臣请到你的好友为你解毒?” “是。”上方无忌沉声答道,“正是无痕公子解去儿臣所中剧毒,也是无痕公子救回重伤又中毒的太子。” “无痕公子……是那位有‘回春手’称号的无痕公子么?朕倒是一直很想见他呢。”见殿中众人纷纷露出的惊讶的表情,上方朔离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宣无痕公子上殿。” 宣诏传出,殿门口却是全无动静,朝臣渐渐有些不安似的骚动。 今天的朝会无痕应该早在正殿门外等候的,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向来沉静如上方无忌和上方未神,都不禁有些心慌。当那白色的身影步入玉涵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无痕参见西陵皇帝陛下。” 没有更多的礼数,无痕只是微微地欠一欠身便立直了身子,一向温和含笑的眸子径直对上了上方朔离铁灰蓝色的眼眸。 第51章 “你救了朕的无忌皇儿——可想要什么赏赐?” “五皇子殿下是无痕的好友,救助好友乃是无痕分内之事。” 这样骄傲到几乎无礼的语气姿态——上方雅臣微愕地瞪视无痕,却见他笑容依然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君主。 上方朔离只是微微一笑,“整个太医院都无人能解的剧毒能够人到病除,如此手段果然不愧‘回春手’的美名!” “陛下谬奖。” “无痕公子似乎对朕有所不满?”上方朔离微笑着,笑容中透露出巨大的压力,朝臣们不由呼吸为之一窒。 无痕却似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嘴角微扯,“太子殿下为一国储君,西陵根本之延续,多日来陛下不闻不问也便罢了。当此朝堂之上,众臣皆在的场景,只问五皇子殿下之事——陛下的偏心,似乎也太过明显了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 ※ “溪酃,当此情景,身为大祭司的你应该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了。” 成治帝终于打破玉涵殿里诡异的宁静。 殿堂正中,溪酃神情肃然而恭敬。“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顿了一顿,“昨天,祁阳山大神殿的使者带来西蒙伊斯的神谕,向爱提丝的后裔发出警告。” 这哪里是神谕?简直是亡国的预言啊!众臣相顾失色。 上方未神身子微晃,但随即又站得稳稳。 成治帝表情半点不动。 “阿克森提纳。” 上朝廷首辅,西陵的宰相乔伊阿克森提纳稳稳踏上一步。 “启禀陛下,神谕说得非常清楚。昆司埃特对王族发出的诅咒将最先反应在王族最高贵的继承者上。太子殿下遭受到这样的苦难,是我王的不幸,是殿下的不幸,更是西陵百姓的不幸。”忠诚的老臣顽强地迎上成治帝凌厉的目光,“请陛下亲自为太子殿下祈祷,祈求太子殿下所遭的可怕诅咒得到尽快的解除。” 没有回答老臣的话,上方朔离反而将目光转向白衣的青年。“现在,你想说什么?” “陛下应该知道,巫、医相忌,无痕乃是医者,天命、诅咒之类全然不信!” “放肆——”成治帝尚未说话,一侧的三皇子上方凛磻已经忍不住开口厉声呵斥。 瞥了他一眼,白衣青年只是继续冷冷地笑道,“无痕在西陵行医六年,所见百姓多为小疾小病所困,不思医药反而求神问巫延误时日,使小病拖成重症药石妄治的比比皆是。西陵重视神道本无他碍,但如此任性妄为排斥他用,难怪连大神也要发出警告。”目光一凝,直直逼视着坐在最高处的上方朔离,“太子殿下只是中了剧毒又被人废了武功,使得殿下发质眸色都有所改变,为了保住殿下性命不得已而用猛药,加上之前延误了医治的最佳时日方才无法恢复旧观——这与诅咒何干?若非殿下被废去武功经脉大损,又何至于如此形容?陛下不信,尽可以让人尝试!” “好个医者不信天命!”上方朔离霍然站起,“既有如此自信,无痕,朕便命你在这朝堂上证明太子形容之变化无关诅咒!” “皇上——” “陛下——” “父王——” 在一片慌乱中,无痕只微微冷笑,随即抬高了声音,“当日救起太子,殿下所中毒药为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三种,而悲酥秋风里更被掺入少量的月见草粉末——只要陛下允许无痕在某位同样眸色发色的王族身上演示,立即便可以向陛下证明太子殿下的清白。” 此句一出,玉涵殿顿时一片死寂——无痕报出的三种都是众皆知名的剧毒之药,一种便可以轻易要人性命,何况是三种同时使用?更不用说他还提到了上方王族的禁药月见草。上方朔离目光灼灼,似乎要在那一条白色身影上烧出一个窟窿来一般。“月见草乃是我西陵明令的禁药,你竟从何处获得?” “药草无辜,只要能够救急活命的都将被无痕所用。”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无痕嘴角流露出淡淡的讥讽,“月见草的粉末是无痕从太子殿下身上引导出的毒血提炼而得,虽然只有一点,但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了。现在且请陛下指定人选,无痕好向陛下证明所谓诅咒之类纯属无稽之谈。” 上方朔离阴沉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过。 “陛下请当心,试药之人必须为王族血统方可。” 无痕淡淡地送过一句,顿时安抚了殿中大半人的心思。见到这点,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谲。沉默片刻,“无痕。” “是的,陛下。” “你心中早已定下试药之人,可是?” 无痕露出进入这玉涵殿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微微一躬。“陛下英明。” “说出来罢。” 幽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无痕微微笑了起来。 “溪酃大祭司。” ※ “不可以。” 这一次提出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上方未神。 无痕微笑地转向上方未神,却见他跪倒在成治帝面前。“皇上,不可以。金裟殿是我国同西蒙伊斯神、爱提丝女神联系的纽带,形同西陵国体,不可有半丝轻慢。金裟殿大祭司身为神与我西陵王族与臣民的联系者和传达人,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无痕公子如此提议,是对我西陵国本不尊,对我风俗不敬。请陛下千万三思,不可妄下决断。” “若大祭司果然有大神庇佑,又何惧我这小小药毒?”无痕淡淡一笑,“殿下多虑了。” “此非是多虑,而是——” 上方朔离咳嗽一声,顿时打断两人对话。“溪酃,你意下如何?” “陛下——” 溪酃向上方朔离微微一躬身,随即转向无痕,“请公子即刻用药罢。” 无痕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又一次被人打断。 是一位衣着华丽的皇子。“父王,所谓试药,一人不足以见其效,必得多方同因同果方见其用。溪酃大祭司一人试验,儿臣以为尚有所不妥。儿臣自请也成为无痕公子试药的对象,请父王允许。” “漠歌,你是皇子。”上方朔离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排行第四的儿子一向精明乃至油滑,此刻的诚心正气的表情实在很不寻常。 “这正是儿臣自请的原因。儿臣只希望为父王分忧,为太子解愁。只是儿臣素来不才,此次国家危难,儿臣也想略尽一份心意而已。”上方漠歌的表情异常诚挚,目光一转,见上方未神似要说话,“太子殿下请勿担忧。无痕公子既有‘回春手’的称号,自然就有‘回春手’的手段。” 上方未神微微皱眉,没有接话,只将目光凝在无痕身上。 四皇子上方漠歌神情安宁,仿佛自己方才提出的真的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小小请求。 负责监国的大皇子上方日宣神态紧张,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几次握紧又松开。 五皇子上方无忌面容沉静,目光在成治帝、无痕、上方漠歌身上缓缓来回。 六皇子上方雅臣眉头紧锁,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朝会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况。 而三皇子上方凛磻则是目光深沉,冰蓝色的眸子里仿佛凝结着淇陟全部的寒冷。 成治帝在沉默。此刻这位叱诧风云三十余年的西陵国主目光之中的沉重一望便知,接触到这样目光的朝臣几乎无一能够承受。上方朔离轻轻叹一口气,终于将目光停在了玉涵殿中唯一一位素袍王服的男子身上。 素袍王服,是西陵王族特殊的服色。王族尚白与红二色,王族的服色都是白底绣上红色的各种花纹。皇袍用正红;封号安王,身为族长之尊的二王爷上方蕖枫用深梅红纹。平王五王爷上方茆葛和淳王九王爷上方萏芒都是偏橙色的云霞纹。只有封号丞王的六王爷上方莜棠,素色的袍服上从来没有任何红色的花纹,是西陵朝堂最为特殊的人物。 “丞王?” 上方莜棠优雅地躬身行礼,“令溪酃大祭司试验剧毒,确是不妥。但当此情景,臣以为却是最好的办法。我西陵王族乃爱提丝子孙,历来得诸神庇佑,大祭司更是皇室血脉无比尊贵——无痕公子提议虽然大胆,但殿上众人大祭司确是最好的人选。四皇子殿下主动提出和大祭司一起成为试验对象,也是出于对我主陛下和国家社稷的一片诚心。无痕公子一代神医盛名远扬,若非绝对把握,定不会在我主陛下面前口出狂言。请陛下允许试验的进行。便在此玉涵殿,便当此满殿朝臣,证实太子殿下的血统身份和无痕公子的国手声名。” 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的上方朔离目光凛凛,“无痕,朕便给你六个时辰。” 第十一章-阳关依稀故人来 五皇子府云石轩 “公子。” 淡淡瞥了身后素衣长裙的少女一眼,无痕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四殿下是怎么说的?” “殿下说从今天起公子便是奴婢的主子。”少女一张圆圆面孔干净清秀,眼睛不大却颇有几分神采,在夜晚看来竟是十分的闪亮。“殿下说公子是西陵王族的恩人,更是殿下的恩人,能够被送来伺候公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无痕微微一笑抬步进屋,一边轻轻挥手示意写影残影留在屋外。方在屋内坐定,少女已经手脚灵快地剪了烛花剔亮灯心,随即斟了热茶递过来,“公子请用。” 第52章 将茶杯接在手里,无痕只是含笑看着少女。那少女虽是活泼爽朗之人,在四皇子府伺候时见惯达官贵人也做惯了下人之事,但几时被人这般专注地凝视过?不消半刻工夫已是红晕上脸,本来不十分出色的面容竟显出一丝淡淡的妩媚来。 “果然还是小女孩儿呢,凝。” 听无痕不带笑意的淡淡语气,少女猛然抬起了头。“公子说什么,葛姬没听明白。” “葛姬啊……居然连姓氏都知道了,还真是不能小看了那些人。”无痕慢慢地将目光转到手中的茶杯上。“葛姬,葛姬……一般的容貌一般的身形,一般激烈火热不顾一切的性情,到底是昔日的旧友,还是今朝的新朋?”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声音却是如雷霆惊心。 少女突然笑了起来,脸上的惊惶迷惑竟是瞬间一扫而光。大大方方在客座坐下,顺手斟了一杯茶呡了一口,“果然还是瞒不过无痕公子的眼睛……真不愧为运转天下的青衣太傅。” 无痕本是低垂了眉眼,闻言轩眉微扬,语声却是一贯的沉静平淡。“这种时候你不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呆着,跑到这风口浪尖上来做什么?”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我才不能在西斯大神殿呆着啊。”脸蛋圆圆的少女吟吟笑道,“不是公子您自己说要一个预言的么?” “那也不当由你来——祈年殿的徐祭司、凝雪小姐。” “那又该谁来呢?”徐凝雪微微一笑,原本平凡的面孔上顿时发出异常耀眼的光芒,“除了我,谁来保证公子的计划万无一失?大神殿里具有传谕祭司身份的,除了我还有谁公子可以完全信任?虽然制造一个传谕祭司对公子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公子一向倾向于最低风险的选择不是么?同时拥有祭司的袍服和神杖,还有无法伪造的朱雀印记,金裟殿早已证明了我的身份,对于公子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少女一连串的反问令他微微叹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按上太阳穴:这样足够聪明而知人心意的女孩子从来都是自己的克星,尤其眼前这个更是如此。“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我会答应把你送到大神殿……” “当然是因为凝雪和公子一样都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啊。”徐凝雪显得十分快乐,但随即收敛起笑容。“公子,让大神殿传出西陵王族遭受诅咒的神谕的举动,凝雪已经为公子做到。经过昨日公子的一番演示,朝廷重臣大多勉强接受了太子上方未神中毒失去原本发色眸色的事实,但金裟殿的禳福仪式依然进行表明来自朝廷和宗室双方的置疑并未消除,不过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目前的情况已经比两天前那种‘妾身未明’的状况好了许多。”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你做得很好。” 听他温和微笑徐凝雪不由扬起嘴角,随即轻轻咬了咬下唇,“不过,凝雪本来以为公子是要消弱西陵王族势力……” 无痕微笑颔首,“所以一不留神把西斯大神的神谕泄露给了一些原本没有资格知道这么多的人知道?难怪昨天朝会上感觉有些人的惊讶恐惧真挚得让人胃疼。” 徐凝雪呆了一呆,“公子的意思是——” “所谓人言可畏,不是说民众舆论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而是原本的真实在传达过程中扭曲变形的程度可以达到何种惊人的地步。曾经用‘传令兵’这个游戏来教导我风氏的两位王子,当时凝雪也在场不是吗?”微微笑着,黑色的眸子仿佛最幽深的古潭,“感受到凝结在淇陟上空的风暴的气息,真希望这样一阵冷风能够带来难得的雨水。” “公子是说……” 微微笑了一笑,“见过溪酃和上方朔离,凝雪怎么看他们玉涵殿的表现?” “惊讶,非常的惊讶。上方朔离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凝雪认为他是比任何人都更骄傲自负的那种帝王。公子在他面前刻意表现出来的无视和放肆他不但不做任何深究,而且还同意公子以大祭司为试验的过分大胆的提议,这让凝雪非常不解。”顿了一顿,见无痕没有出言打断,她继续说道,“因此凝雪只能猜测其中另有隐情,或者说,他在传达一种心意和态度:没有维护太子,就是排斥太子——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公子的处境不就危险了么?” “我应该说你非常聪明,但是凝雪,很多时候君王习惯采取的是一种万无一失的中立。你所做的事情,我所做的事情,或许都是可能带来雨水的冷风,但淇陟风云不定的情况出现的最大根源在于上方朔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真实意愿。如果凝雪还记得四年前的擎云宫,也许会更容易理解他的心意。没有维护太子,确实如此;但同样也没有真正打压,皇子们的权限没有任何变化,太子的印信也没有任何动摇。这一次当朝的验证,上方朔离在利用什么,凝雪现在还看不出来么?” 少女低头沉默片刻,再次抬起眼睛里已满是坚定的神采,“凝雪明白了!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尽快赶回大神殿,不要在淇陟多做停留。” “但是关于这个叫葛姬的女子——” “我自有安排。” 徐凝雪张了张口,接收到无痕沉静黑眸里透露出来的浅浅寒意,已经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凝雪明白。” “凝雪,要记住,你,从来没有制造过任何违背西斯大神旨意的语言,更不用说谎言和欺骗。”无痕静静地凝视着她,“身为侍奉大神的女祭司的你所传达的神谕,正是西陵王族目前最真实的写照。” 少女一怔,随即沉声答道,“是!” “作为大神殿的祭司,凝雪应该知道什么是祭司的职责吧?”凝视着少女流露出沉稳坚毅的表情,无痕微笑了。“祭司的职责,是守护国家和她的子民,而不是对一个王族一个姓氏的效忠,这是西陵的金裟殿长期以来忽视的地方。已经无法从飘渺无据的西蒙伊斯大神那里得到庇护,就要想着保证民众对国家和王朝的信仰和感激;因此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守护将权力交给他的子民、保卫他们生活的平静和满足。祭司是被人们崇拜和敬畏着的、联系凡人和神明、传达大神旨意的人,因此就更需要拥有理解神权之于王权的守卫和监督职责,绝对不能沦为某个王族宣告其权力神授的私人工具。凝雪,为了获得与男子一样参政议事权力,怀着这样的心情而走入神殿的你,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这个道理——今日西陵金裟殿的景象,我希望你能够记在心里。” “我会做到的,公子!” “去吧……我倦了。” 少女低下头行礼,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耀眼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公子,葛姬告退。” 一直低垂着眉眼的无痕静静地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看向少女离去的门口。 “葛……姬……” 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一身白衣的温文青年突然畏冷似的打了个寒战,注视门口的幽黑眸子渐渐放出凛凛寒意。 “写影,你进来。” (碎语:所谓“传令兵”游戏,就是前几年非常流行的“copy不走样”,无论传的是话语还是动作,最后的效果总是让人爆笑。传令兵必须保持所传达命令的绝对明白正确,但对于流言而言正确性是首先被排除的对象。但流言必然有其流传的事实基础,找出基础是辨别流言者的职责,而制造流言者要做的则是对真实的模糊。) 第十二章-飞盏话瑶台 西陵中都淇陟最著名的扶风楼最大最豪华的雅间,平素极少对外使用,此刻却是被人连雅间带外阁一起被包了下来。 扶风楼里的店伴活计都只将菜肴酒水送到外阁的配送小间,然后由包下雅间的客人自己带来的侍从仆役送进雅间。而看到一向少在人前露面的扶风楼二掌柜都端立在雅间外伺候着,更让几个新来的小活计顿时好奇雅间里究竟是何方神圣来。 “人都道‘杨柳舞低千帆月,一曲红绡魅倾天’,但见了眠月姑娘今天这一身的素净,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粉黛无颜花亦愧,此生难向月下眠’。” “杨柳舞低千帆月,一曲红绡魅倾天”,短短十四个字包括了淇陟乃至整个西陵无人不知的姓名:倾天阁的红绡、千帆坊的眠月,一舞倾城的绝世风姿迷乱众生;同样无人不知的是,红绡是独得四皇子上方漠歌喜欢的女子,而千帆坊花魁眠月却是清白自守,不向任何人稍假辞色。揽过一舞方罢红绡倩影的女子,一身锦袍华服的男子笑容中透出两分隐隐的魅惑,一双冰蓝色的眸子闪烁出挑衅似的笑意,含糊而锐利的目光牢牢地凝结在桌子一边素衣女子倚着的笑容温文的青年身上。 无痕只是微微一笑:“难得两句歪诗,却是劳动四少大驾记在心上了。” “‘等闲无知风月,只把群芳看遍;风流事、少年愁、名利休,不如归去,好道携得歌满袖’——醉梦阁魁首自赎其身,发誓此生远离烟花之地;千帆坊花王眠月姑娘清白守节,只为酬谢公子赠名之义。早先听得痕公子的名声,便倾慕公子的才子风流,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哪里想到当年一曲清歌赢得醉梦阁魁首青睐的痕公子,便是‘小医圣’、‘回春手’,不事权贵不屈名利的无痕公子?”上方漠歌笑容浅浅,却是凑近身来,“却意外能够见着眠月姑娘,真是托了无痕的福气呢。” “少年轻狂的肆意妄为,现在想来实在是让人惭愧。 第53章 凤菻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一时沦落实属无奈,无痕不过稍助其力,却是被人传出这么一段风流。至于眠月,却是几年的知己。”接过身边美丽女子斟满的酒杯缓缓饮尽,无痕一直温和含笑的眉眼益发地舒展开来。“但吟得出‘漠漠罗衫冷,忍见旧时月’这样的句子,四少却也算是知风识月之人呢。” 上方漠歌顿时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笑了!”放下杯子,冰蓝色的眸子光华闪亮,“只是无论如何都羡慕着公子——‘何处春藏,小楼深巷’,昨日云石轩外无意窥见那朵夜游的牡丹,踌躇再三,漠歌终是自叹福薄了。” 手中酒杯没有半点震动,无痕只淡淡挑了挑眉,“‘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我倒向来以为素净繁盛才是葛覃之为世人所贵,四少难道不是因为这样想才成全了无痕?” 上方漠歌微微一笑,向依在身边的红绡道,“听听、听听,痕公子难得透露真心啦。” 红装俏丽的女子掩唇轻笑:“任谁都知道世间无人留得住痕公子,爷倒好,只管拿我们取笑,全不顾眠月姐姐面子。” “红丫头莫要攀我,两天不见便被宠得无法无天,此刻有四少纵你,回去看打!” 两个同样妩媚艳丽的少女莺啼燕婉笑语嫣然,一时席上一派旖旎。 上方漠歌大笑,一双冰蓝色眸子却是一刻不离凝视着无痕;却见他眉眼含笑神情自若,幽黑的眼眸里全然不见任何波澜,不由眉头微微一紧,随手放下了杯子。 “眠月,”突然开口,无痕脸上仍是淡淡笑着,“听说你前日得了一坛雪梨花酒,可能取些来么?” “痕都开口了,眠月哪里会藏私?只是这里离千帆坊颇有些路程,不知四少可等得?” 垂下眉眼,无痕一个沉静温文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浅浅笑意,“四少自然等得……不如叫红绡姑娘也去,你们两个做伴,路上也热闹些不是么?” 深深看了他一眼,上方漠歌这才向红绡缓缓点头。“快去快回,两个丫头可别耽误了我和痕公子喝酒!” ※ “‘此生难向月下眠’,吐珠灿莲固然风情万端,少语少笑亦自无情动人……果然不愧是奈何天的手下,到哪里都是这般出色呢。” 看着一红一白二女离去的背影,上方漠歌呵呵笑道,但语声里却殊无笑意;锦袍华服的身子虽然仍是极尽舒适地倚靠在紫檀木雕花椅上,但冰蓝色的眸子里却是将方才的风流懒散尽数敛起。 无痕微微一笑,挑了一只荷花冻叶杯慢慢斟满。“果然不愧是暗流的四殿下,到哪里都首先注意夜游的牡丹。” “葛覃维佳,公子对小王的礼物可满意?” “殿下厚意无痕自知,只是奈何天自有奈何天的规矩,亲口允了人的事情如何推脱得了?” “原是天外飞仙潇洒自然,繁华阅尽风过无痕,公子何苦沾染着红尘俗世?” “心清静,何处不是净土?情烦乱,哪里无有红尘?何况奈何天本是立于红尘中,借着这俗世求一份生机,殿下的看重无痕十分感谢,只是殿下真以为无痕可能免俗么?”浅浅咂着杯中清酒,幽深的黑眸透露出一丝笑意,“殿下高才,难道不知‘我本离尘去,哪知月宫寒;红尘空泛泛,清影自怜怜’?” “月宫虽寒,自有其清静雅致之趣。”冰蓝色的眸子逼视着一身水色长袍的青年,却露出一个十分温文的笑脸。“不过红尘孤峰的寂寞无奈,纵然公子心如明镜,但旁人却总是不知内中深浅。” “果然有不知深浅之人,作不知深浅之事,再考量此中深浅却也并不算迟啊。” 微微眯起了眼,无痕笑得云淡风轻,看在上方漠歌眼里却是异常的阴冷。“公子如此一说,倒叫漠歌惭愧了。只不知云石主人听得公子此言却又当如何?” “所谓知交一场,不过是此生、此时、此地、此景的交融成趣,一旦时过境迁则情致尽失意趣殊异。便如天下一绝的雪梨花酿,因是当此似寒非寒之日,盛此似浅非浅之杯,对此似友非友之人,方显出其所谓绝品的难得——佳酿红颜,皆不过时光一点上的小小刻影,奈何天、天奈何,是以无痕向来只求留守得住此刻而已。”无痕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小荷叶杯,眉眼之间尽是浅浅的笑意,“四少可曾听得无痕《问月歌》?指月问青天,飞镜几时现?天水自清浅,河汉殊能辨?蟾宫望谁归?桂殿为谁建?怯怯常顾影,世事何缺圆?” 上方漠歌不由蹙眉:“如此,公子只手搅动天下局势,竟是出于无聊?” 无痕顿时哈哈大笑,“知我者四殿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顺手丢开,“当浮一大白。” 说罢,起身一躬,竟是大步而去。 ※ “痕公子不愧是痕公子。” 扶风楼的雅阁正间,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一手按住额头,嘴角边浮起一丝微微的苦笑。 上方未神……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一个怎样的麻烦! “魁首。” 一条深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男子面前。 “这次见识到了吧,暗?”上方漠歌嘴角微扬,“风流潇洒的痕公子和温厚沉静的回春手,真难得他扮一个是一个。天晓得他究竟还有多少身份——这么多年来本座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 “奈何天的主事本自不凡。” 上方漠歌微微颔首,手指屈起在上好的檀木几上轻轻扣着,“醉梦阁、千帆坊这些烟花风流之地插入眼目花魁,凤菻眠月这般身份倒还好理解,那朵夜游的牡丹……百年来第一位主持皇家神殿的主祭司,八年前拜入擎云宫祈年殿的玉版小姐,奈何天居然能够和这一位都有所交情,来头真是难以想象。点破徐凝雪的身份而不露半点动摇,言语之间滴水不漏,逮到机会就狠狠刺回来——这哪里是一个简简单单杀手的本事,倒像是和本座平起平坐对抗了多年呢。” 被称为“暗”的男子如大理石一般的脸上显出一丝隐隐的犹豫,“魁首,徐凝雪身份一事……” “傻瓜,那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筹码!”上方漠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暗心中顿时一紧,“便是闹穿了又如何?她是货真价实的大神殿祭司,而进入大神殿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抛弃国家分别。不要告诉我你不清楚大神殿祭司有多大的权力,只要用巫、医之争的名头,无论他们商讨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旁人都不能置疑,更别说是插手了!” “可是她是易容成葛姬的模样……” “这就更好解释了: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女祭司,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轻易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上方漠歌轻轻摇了摇头,“他本来便是算准我抓不到任何把柄才这般大方承认的。” 沉默片刻,上方漠歌抬起头,“你又在想什么?一脸紧张的表情。” “暗只是在思考,无痕公子已经知道魁首身份这件事,对之后的行事是否会有影响。” 上方漠歌微笑一下:“暗你还没有明白吗?点破我的身份,只是警告我不要随意拦了他的路而已。我想,只怕远在那日朝堂上血脉验证之前,他便已经发现这一局其中奥妙,一直静观其变而已。否则,任他是回春妙手也好,奈何天主事也罢,怎么可能在一国朝堂之上那般放肆恣意,甚至胆敢以溪酃大祭司为试验?暗流的身份行事不容外人发现,他点了出来,也不过是对我们的一点回礼罢了——毕竟是我们先踩了人家的地盘。”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微微带着挫败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似乎到底还是他棋高一着,感觉被比下去了啊……” “魁首……” “暗流倾力调查,也不过查到五年前奈何天突然崛起于江湖的几桩生意而已。‘塔尔的使者’,四天七色的身份竟无不成谜。若非那日无意将痕公子的行踪合上,只怕直到今日我们也料不到这么一个文采风流的富贵公子竟是奈何天的主事!他是算定了我摸不透奈何天此次举动的真意,借月抒怀,指物成诗,话里藏话山水不显,倒把我们讽刺了个彻底!”上方漠歌神色肃然,“‘歌尽繁华风月事,诗成罗绮丽人家’的痕公子,偏偏是真正的风流雅士,凭着文采踏遍两都青楼翠苑,歌儿舞伎往来无拘,却是持身端严从未曾听说过半点污糟苟且之事,也不曾见什么专宠深爱之人之举。暗流心机费尽,才得着这么一点因缘线索……却不知道这着险棋究竟有用也无呢。” “成治三十三年九月初九,痕公子于临瞿憩芳阁买下侍茶小婢小含,改其姓为葛,名含烟,携游于东都一月有余。后二年,收葛含烟为义妹,嫁与隈圻玉氏长子玉汝成为正妻,陪嫁极丰,世人为之感叹。”暗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葛含烟容貌仅中上之资,独得痕公子垂爱。而尽查青楼中与痕公子亲厚之人,形容举止皆必有与葛含烟相似之处。另,葛姓为痕公子所重,亦是馆阁中人所皆知之事;有舞女自改其名而荐枕席者,痕公子虽怒,亦怜其痴心,只责令改还原姓。” “谁让你念这个了?” “魁首问葛姬是否可能牵动无痕公子,暗只是就事回报而已。” 上方漠歌笑得有些僵硬:“暗流收集情报的能力果然非同一般,但怎么偏偏是你这么个木头坐到了首座?既然有这般好耳目,他的身世来历……” “属下一定尽力探察!” 笑容陡然一敛,冰蓝色的眸子顿时射出凌厉的光芒,“愚蠢!” 第54章 见他惶恐地跪下,上方漠歌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说道,“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了——他在命令我们放弃!” 葛覃:诗经的《葛覃》章,朱熹的《诗集传》认为是公卿女子的礼仪教养书,是妇人女子之德。而历代皇室后妃归宁,多奏《葛覃》之曲。这里引、化用《葛覃》章的句子,事实上表示了无痕的一种潜在心理。 第十三章-台上看得花无限 出得扶风楼,屏退了月写影的跟随,无痕缓步走在淇陟最热闹繁华的四平街上——独自一人逛街,一向是他最喜欢的消遣,在那二十四年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兴趣和爱好。 同是王都,淇陟和承安,感觉却非常的不同。北洛原本风气开放,君雾臣三十年的主持奠定了北洛商业的基础,而在自己和林间非几年刻意的引导下,农商并重已经成为确定下来的国策。一国首都的承安作为最重要的商业中心更是商贾云集,来自八方的行走商贩形成了承安市易包容广大而不失精明的气度,朝廷对于各国商者平等宽容的政策更促成了商业往来的繁荣,呈现出城市商业一面的勃勃生机。尽管如此,相对于西陵王都的繁华富丽,承安却还是显得稍稍逊色。不是说两者财富上的差异,而是作为都城不过一百余年的承安,不可能拥有淇陟那种千年古都文化积淀的雍容深厚的气度。因为上方王族笃信神道,王都之内放眼望去神殿式的建筑比比皆是,富丽繁饰的风格配合着西陵皇家独有的轻薄飘洒的气息,展露出一种极尽繁丽却无冗絮之感的优美。中心街道两旁的建筑也都承继了这种风格,艳丽而不失雅致,端方而不失轻盈,恰恰符合了西陵重文尚采的温雅民风。 一国之首、王权所在的城市的风貌的截然不同,反应的其实是两个国家的差异,只是——无痕忍不住暗暗叹气,那深宫之中、权力顶点处的惊风密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听到特殊的车马脖铃声响,轻缓从容的脚步微顿,转身之际顺势将方才买来的绣线荷包丢给街上玩耍的小童,那声“上车”的轻喝尚未飘散,月色长袍的身影已然在宽敞的马车内稳稳落座,习惯性似的微微皱了皱眉,“好招摇的马车。”语声之中却没有什么确实的不悦。 “半朝銮驾,便是如此。”上方未神幽然的声音传来,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痕微笑了一下,将身子在软座上靠得更加舒适一些。 “这,还要多谢公子为上方未神正名。” 没有答话,微微低头,只是不想让眼中的笑意落进马车中另一人的眼睛。 果然—— “无痕公子好文采好医术,但更难得是好大的福分!”平静稳定的声音,掩不住极力克制的痕迹,“才华眼界无双、心高气傲的眠月姑娘,旁人千金难见其面难闻其声,竟为公子步出千帆坊——不过半日,淇陟城中怕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羡了。” 听他平静中满是挖苦的语气,无痕不由轻笑出声,“无痕不知殿下对眠月亦是倾慕至此,真是罪过呢……” 上方未神微皱眉头,绝美的脸上再不掩饰,“我以为,协约达成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是在合作。” “我们确实在合作,殿下。”唇边一抹浅浅笑意,一边伸手将车窗内层的厚实毡帘放下,四角塞紧,“殿下何以怀疑?” 清秀的眉头皱起,“四皇子……” “合作,并不意味着彼此行动计划的完全袒露,如果殿下想说的是这个的话。”收敛起脸上随意的神情,唇边却仍然带着笑意,“既然都知道没有无利益的合作,就不要管各人的心思,最终目的一致,那就行了。” “互不了解,没有彼此的配合——这样也可以么?” “是奈何天配合着殿下,所以,请殿下放心。”无痕淡淡答道,“何况,若真的不了解,殿下如何会同我合作?” 上方未神那双绚丽的紫色眸子凝视他片刻,突然转了开去,“今天朝会,议的是北方战场的事情。” 无痕“唔”了一声,等他继续下去。 “茵莎将军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我军,我西陵大军进退不得,目前处境十分尴尬。大将军柯岷连续三日八百里加急,显然也无甚良方,很是为难。” 无痕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似乎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径自说道,“四年前北洛变乱,西陵东炎两国合兵进取,虽然一时夺城获地,但之后却并无多少实利,而边关自此再无宁日。偏偏此次出征,情况和已往完全不同:虽仍有东炎配合,但军事上却是第一次作为主力,纵然出动了二十万军队,其实并不占上风。何况轩辕皓一代名将,冥王又是威名显赫,从一开始就不是有利的情势对比。但是朝堂内部主张出兵的仍然占了多数。”顿了一顿,收敛起过于明显的不悦,上方未神的语气平静了两分继续说道,“东炎的扩张、北洛的改革,都已经明显地威胁到西陵作为大陆第一大国的地位。百年前大陆大战之后,西陵一直都是平和安定的雍容上国,内政外交都处于有史以来最好的状态,可是这种优势在近十年来已经消弭殆尽——胤轩帝登基以来的种种改革带给北洛的变化,东炎吞并附属小国的快速扩张,都意味着大陆平衡的即将打破,而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相比起来,北洛建国日短,军事上虽有奇才良将,到底不如东炎兵力强盛民风彪悍,不如使两国相争彼此消耗,四年前协同出兵的意图便在于此。” “殿下的考虑极是。”见他在这里停住看着自己,无痕微微一笑,“按北洛历,胤轩十三年的玉螭宫之变,确实是借此削弱北洛实力的最佳时机;两国的合力出兵,也确实给北洛造成不小的打击。而作为军事主力的东炎正面受到北洛的全力还击,损失也不算小。从结果来看,西陵在亚德蓝草原会战和野狼谷之役后确实是最大的赢家。”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先不提哪一方为主力的事情,单看目前西陵国内的局势,出兵就显得有些勉强——西陵已经连续三年因为水旱不调而减产欠收了!南巡时候亲自到乡村农家才知道平民生活的艰难,住在都城的官员是无法明白米面价格的涨落的!”上方未神的语声突然尖锐起来,“因为多年积攒的关系淇陟临瞿这样的大城感受不到物价的变动,但是在南部的相当多的城镇已经显出紧张——如果再有一年天灾的话,地区性的恐慌也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事情了。” 无痕低垂着的眉眼突然抬起,“殿下思虑并担心着的事情,今天之后,想来成治帝陛下和朝中众位大人也都有所触动了吧。” “但两军已然交锋,此刻便是想撤军都无法做到。”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呢?”嘴角上带出一抹冷淡的笑,幽黑的眸子里流转着清冷的光芒。“纵然意识到此战的种种不利和危机,但出于个人利益的心思,朝中那些主战派应该不会让殿下轻易达成心愿吧?” “是啊,赢了自然是他们的胜利,如果输了,我这‘大郑宫的妖孽’的罪名只怕就落实了吧?”上方未神冷冷地一笑,“不过,想要惩处我,前提是首先要稳得住局势,然后才是斗得倒我。” 无痕轻轻笑了,“稳住局势,殿下见识果然极妙。但殿下可知道,此刻正有人在搅乱这一池好不容易才略略放清的池水?” “什么?” “听说殿下平日少与兄弟亲近,冷淡到不近人情,却总是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严风范。”微笑的黑色眸子闪出别样的光彩,“四殿下曾经议论说到月宫冷淡清静却别有雅致,无痕深以为是;那般皎洁柔和原是其他所不能比拟的风姿,清宁温婉的气质更能得世人仰视,这才不愧是天空之主呢。” 话头急转,上方未神不由皱起了眉头,凝视着无痕的紫色眸子透露出询问之意。无痕淡淡一笑,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用两根指头拈着递给他。 见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纸,上方未神不由微微一怔,随即接过打开。匆匆浏览一遍,紫色眸子陡然瞪大,抬头看向无痕之时却见他面上一派温和自然的笑容。上方未神身子猛然一跳,向车外高声喊道,“昌宁,立即掉头,往大皇子府!” 马车中无痕微微垂下了眼,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这个西陵太子,确实值得合作啊! 第十四章-却道茫茫如烟 “京师禁卫防护图,除了皇上之外,十五天以来都有谁看过?” 踏入上方日宣皇子府大门的第一时间,还未在他兼用来处理政事的书房里的雕花长榻上坐稳,上方未神便抛出了自己的来意。 京师禁卫防护,是比单纯的内城禁卫统领和京城禁军提督肩负的责任更高一级的皇都守卫任务。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掌控和直接调动王都淇陟皇城守军和大郑宫内廷禁卫军的职务,在特殊时刻可以自行更换和任命禁卫统领和禁军提督,是握有京畿地区最高军事实权的人,因此西陵的历代帝王都会任命最亲近信任的王族成员担任这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每一任禁卫防护长官在接受这个任命的时候便自动放弃了王室的一切特权包括王位的继承权,相应的,他们将获得帝王绝对的信任——在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神像前发下绝不抛弃和叛离的誓言,是西陵国主给予他们的承诺。 第55章 这一任的禁卫防护长官,正是成治帝上方朔离的皇长子,上方日宣殿下。 上方日宣,是上方朔离的长子,成治帝登基前就已经学习协助他处理政事。母亲成妃靳氏,四皇子上方漠歌和他一母同胞,但这一对年纪相差足足十六岁的兄弟相互之间却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情谊。成妃的出身不算高贵,身后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者,是以上方日宣虽然身为长子且功勋卓越却一直不被视为具有王位继承可能的皇子;而三十三岁时被成治帝任命为京师禁卫防护长官,在获得众人无限钦羡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与帝位从此永远无缘。作为朝中唯一一位握有军事上确实的独立权力的皇子,再加上年长资深娴熟朝务,其位高权重不言自明。纵然是前皇后所出、得到所有人承认的皇位继承人的太子上方未神,面对他的时候也不能有分毫失礼。 皇子掌管的政务都是独立的,只向成治帝汇报,对成治帝负责;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即使是拥有监国理事权力的太子也不能轻易地擅自过问。何况上方日宣所负责的这一块关系到京都淇陟的军权,他又是从政资深且握有实权的年长皇子,却是第一次被上方未神用这样的态度语气质问。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沉声应道,“十五天中,除父王和九王叔以外,并无他人见过。” “京城禁军里,近日似乎时常有不十分安稳的情况发生。”上方未神语气森然,“略加追查,竟然是没有经过枢密内阁首肯的防卫调动,仅凭禁城内务司的调令就擅自变换外城的防务安排,难道是我离开的这些天内务司有了什么新的特殊权限不成?” 上方未神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怒气让上方日宣不禁一窒,“回禀太子殿下,不是禁城内务司的权限变化。近日调动禁军进入京城相应地改变一直以来的外城防务布置,因为是直接使用禁卫防护长官权力的关系,即使是以内务司发出的调令也具有同样的军队调动能力。但没有事先知会殿下,确实是上方日宣的疏忽,请太子恕罪。” 不料听了解释的上方未神脸色反而更是阴沉,“司徒雷掌管的两万禁军非非常时刻绝不能动,身为禁卫防护长官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要求才对!” “启禀殿下,外城防务布置的调令是在殿下回朝前一天夜里发出的,在储君失踪、王族宗室遭受未知攻击的危机的情况下,上方日宣认为这已经符合了非常时刻的定义。” “但是最后一次调令的发出是在两天前,你又作何解释?” 上方日宣明显地身子一震,一双满是不敢置信的湛蓝眼睛对上上方未神透露出幽暗阴沉心绪的紫眸,“这绝不可能!” 从扎紧的箭袖袖口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方未神小心地将它在上方日宣面前展开,“从接替禁城南军第一巡检大队队长马特的费殷思手里拿来的调令,上面内务司的印鉴是真的——已经确认过了。” ※ “大殿下一定非常震惊吧。”等候在马车里的无痕微笑着伸手过去,好让上方未神握住保持身体平衡。 “那是当然的……门禁森严的大皇子府居然出了内鬼,便是我这外人都无法不心寒胆战,他就更不用说了。”上方未神完全没有一丝疑虑得到解释的喜悦,而是满面的忧烦之色。“调动不可轻动的皇城禁军,虽然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防务布置都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意图的安排,但有人能够轻易改变京城布防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让人担心害怕的了。” 无痕微微一笑,“确实如此。” 上方未神蹙眉,“而且,正是因为没有产生什么确实的危害威胁,才让人忽视了这种连续的不正常的调动。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立即阻止这种调动才行。如果造成军队的混乱,那么淇陟就是毫无守卫力量的空城了。” “或者他希望的……并非真实的混乱呢。” 上方未神顿时投去凌厉的一眼,“什么意思?” 微笑,挑眉,“殿下难道不明白,像淇陟这样固若金汤的城市防卫,在防卫任务完全确定的情况下是无懈可击的?”漫不经心似的拂了拂月色长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这种防卫体系唯一的破绽,能够击破它的唯一的机会——” “换、防!”上方未神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这样的话,四皇子、六王爷还有九王爷的先后遇刺遭袭,也就可以说得通了。”无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究竟什么样的危机才可能让调兵换防顺理成章呢?一个麻烦自然是不足够的,必须形成一种王城危机的局势——这样专门针对宗室中人的行动,造成的精神冲击如果还不足以启动禁卫防护的特殊权限,那就只能说明西陵王族的最后行动能力都已经完全丧失了。” “但是做下如此多铺垫准备只为达成京师换防这一个目的,似乎也太过费力了。” 无痕却只微笑一下,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猛然一凛,紫眸透露出略略明了的惊恐,“难道……是针对整个王室,不,是针对——父王?!” 轻轻一笑,无痕挥了挥手,“不,无痕并不这么以为。”平和的声音顿时稳定了上方未神的情绪,他微笑着继续道,“殿下应该已经发现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特别、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 “殿下不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达到京师换防一个目的的话,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太过完美么?” “太过完美……” “是啊,太子失踪、皇帝抱恙、上方族长安王的染病、朝中一干元老重臣的告假、针对宗室成员的投毒和刺杀,还有……北方战场两难的局势,从事件和时间的高度集中角度上来说,制定下如此周密计划的人,真是太厉害了。”微微低垂下眉眼掩去可能的心绪,沉稳的话语中带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轻松的笑意,“设迷容易解迷难,设迷人只要专注于一点,而解迷人却得从成千上万点里挑出他扔下的那粒种子。但那千万点的本身,却未必尽是设迷人的手段,或者应该说,绝无可能尽是设迷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在这一团乱麻的局势中,企图浑水摸鱼者不在少数?”定下心神,上方未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思考,“无论是事先的连通还是事发的巧合,至少有两方的势力参与了淇陟的大变?” 无痕眼中闪出淡淡的笑意。 “是啊,想通了这一点,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话音方落,马车已经到了五皇子府门前。 第十五章-花为谁人开谢 因为习惯,所以暂时不打算从云石轩里搬出去。 对于这个明知不是理由的理由,上方未神和上方无忌都采取了接受的态度——只是一方无奈一方欣喜,其中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才踏入云石轩,就已经有仆从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简单地梳洗过后换上宽松的袍服,无痕非常愉快地看到花厅里放置好的点心茶水,以及垂手侍立在桌边的青衣婢女。 前日大郑宫玉涵殿上当中以大祭司溪酃和四皇子上方漠歌为实验,向西陵君主和朝臣证明太子上方未神发色眸色的改变只是药物缘故而无关诅咒,是在某种程度上重新稳定了朝臣心中对于上方未神以及对于整个上方王族的追随。虽然对于自己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是四皇子上方漠歌却坚持要表达自己的“谢意”而送来这个叫做葛姬的丫头作为使唤的女婢。只是她到达云石轩的头天晚上就被徐凝雪用药迷晕掉了包和自己相见,这两日因为上方未神又是一阵繁忙,竟是第一次真正仔细打量。 很像,真的很像……从面孔到身形几乎无一不像,尤其是眼睛当中一闪而过的目光神采,与那个深埋在心底的身影更是相似到二十分。可惜只是一闪而过,见她瞬间恢复了眉眼低垂神情恭顺的无可挑剔的婢女神态,心中不自觉地升起微微的失落,脸上笑容也放得更加温和起来。 “一起用吧。”随意地在桌边一张凳子上坐下,声音十分自然地说道。 “婢子不敢……” 淡淡一笑,一向温文的面容益发柔和,“那日我就说过在我面前不要以奴婢自称。虽然在几位皇子殿下面前不可失了礼数,但既然四殿下让你跟着我,就按照我的习惯来。”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无痕脸上突然露出带着惊讶的满意神情,“清甜和软,滑嫩细腻,是葛姬自己做的云罗饼吗?” 葛姬顿时露出微微激动的表情,“公子喜欢吗?” “是非常的喜欢。”微笑着拿起第二块,温和的黑眸凝视着眼前的青衣少女,“葛姬在四殿下那里是专门负责这个的么?四殿下真是好口福。” “不,不是的,公子。葛姬是照管府上衣物布料,查看针头线脑的丫头,平日倒很少在殿下面前伺候。”葛姬手脚伶俐地给无痕续上茶水,一边从容答话,“这道云罗饼是听这边云石轩门下伺候的小玉说公子爱吃的,擅自做了出来,只望公子不怪葛姬才好。” 无痕顿时微笑起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赞赏都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呢?只是葛姬过来也两天了,丛融竟没有给你安排事情?” “丛总管说葛姬是四殿下送给公子的丫头,不是这府上的下人,只听公子一人使唤。今天不知公子和两位侍从大哥一早出去,没有起来伺候,请公子责罚。”说着竟是当即跪在无痕面前。 “没有事先吩咐一声是我的疏忽,不干你的事。 第56章 起来罢。”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只是这个事情的问题,却让人有些头痛。”凝视着一脸专注神情的少女,无痕的声音像是有些叹息,“能够掌管四殿下合府上下的衣物,葛姬应该是非常能干的大丫头吧?如果不是要了你过来,只怕再两年也是仆妇总管、像丛融一样的身份地位,比做一个浪人公子的婢女不知贵重了多少。虽然说在外面行走的人看起来自由,但单论家什生计的话无论如何都是在皇子府的好;但被派出来的丫头下人回去做事的却是从来没有,纵是在这边伺候的再好也没有用——这么想的话是很正常的心思,葛姬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少女圆圆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表情,“葛姬不敢!” 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没有什么敢不敢错不错的道理。不喜欢还要勉强的事情,不是我的习惯。本来就是四殿下一个人做主、不得不接受的好意,如果葛姬更愿意回去的话,我自然会代你说明——不要担心会有责怪,人不是可以随意转送的死物,分离家人朋友是违反西斯大神道义的事情,无论是我还是殿下都不会做的。” “不,公子。”葛姬退后一步跪下,“婢子是从小被买进四皇子府的丫头,除了卖我的哥哥嫂子家里再没别人。从小待在府里学规矩做事伺候主子,一直都是婢子的本分。公子对殿下、对西陵都有大恩,能够代殿下回报公子,哪怕是一点半点都是婢子的荣幸!婢子只想伺候好公子,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如果公子不相信奴婢,只求公子赏赐一个恩典,才不违背了对西斯大神的诺言。” 听她竟发下求死的誓言来表明心意,无痕忍不住按住额角,“好啦,好啦,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啊……”顿了一顿,“既是自愿跟我,那我就没什么不欢喜的道理。现在先委屈葛姬随意做些婢女的事情,等新年回去见过了家里便将名下的成衣铺子交你打理——起来罢,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跪着,不是四皇子府里。” 温和宽厚的言语引发出少女抑制不住的泪水,用力磕一个头,葛姬这才站起。 见她眼角兀自带着泪痕,无痕轻轻笑了,“好了,不是有意要弄哭你的——今天便这样罢,晚饭等我传再送进来,去吧。” ※ “无痕。” 微微向声音来处欠一欠身,“你怎么来了,无忌?” 轻轻松松在他对面落座,一边顺手拈起桌上碟子里一块糕点,“我本是一闲人,哪里比得太子殿下操心劳神?这个似乎不是府里的口味……是四皇兄送来的丫头葛姬做的?” 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凝视了他一会儿,无痕淡淡微笑起来,“只是眼下淇陟的情景,就算五殿下本意是想求得一方清静都已经不可能了。” 微微皱起眉,上方无忌正色道:“无痕以为我是在说笑么?” “无痕从来没有怀疑过殿下的心意。”顺手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我知道你不喜欢甜味的点心,真不想吃就放下——清清口里的味道再说话,看着你现在这幅样子真叫人难过。” 上方无忌笑着将手中那块才咬了一口的糕点小心地放到一边,然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茶……云烟雾露?” “殿下好舌头。” “感觉得到周身的湿意,却不同于穿行在细雨中的清冷,而是一种柔和温润;明明眼前清明一片,其实所见不过数丈之遥;旁人不知品茶者缘何陶醉,就仿佛看那山间云雾缭绕处遍寻不到的身影……这样极品的茶叶,可以认为无痕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么?” 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无痕将他饮了一半的茶杯拿过,突然向屋外泼去。上方无忌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却错愕地发现屋外全无旁人。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上方无忌再直接不过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云烟雾露,茶如其名,殿下方才很好地说明了它的妙处。不过无痕不是专门为殿下而准备了这样的茶叶,只是因为感觉它相当应景才拿出来同殿下分享。”微微眯起眼,无痕脸上的笑容在不知不觉中消减,“无论是在云雾中的人,还是那在山脚看着云雾的人,都不会是看得最清楚通彻的那一个。只是相比起来,山脚的人很清楚自己看不到想要的,而那站在云雾中的人则会将眼前的数丈当成世界的全部。” “但有的时候,并不是看清楚的人最幸福。就像有的时候必须要接受自己不喜欢的甜点一样。不但要接受,而且要表现出非常开心非常惊喜的去接受——无痕看得出我的难过,所以才给了我这杯清心爽口的好茶不是吗?” 轻轻叹一口气,随后浮起淡淡的笑容,“殿下有这个心意,无痕就满足了。” “我说过,你我之间,只称呼彼此姓名。” “我也说过,你我之间,才称呼彼此姓名。”无痕微微笑着,重新将茶杯斟满递给他,“我认为,上方未神是个聪明的皇子。” “无痕这话可是玩笑了——二十余年的西陵太子,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人物。”上方无忌也微笑着,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坐姿,似乎努力想使自己舒服一点。 “而且这个太子非常称职。” “这是自然。” “成治帝陛下感情上虽不是最喜欢太子,但对于上方未神这个皇子本身却是很满意。这一次淇陟风云变幻,太子遇袭和你的遇刺,所有的事情都指明了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我并不知道这位三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如果从为人为臣的方面来比较,我很难想象一个比上方未神更为出色的人物。”淡淡地微笑着,仿佛说出的只是一个尽人皆知的事实,“雅臣无意间告诉我,朝堂上三皇子和太子之争由来已久,我想最近殿下还是和三殿下保持距离的比较好。” 上方无忌点一点头,“我和三皇兄本身就不是很亲近。” “那也无须表现出特意的疏远……保持现状就好。” “无痕……” “我听着呢,殿下。” 话在嘴边绕了两圈,上方无忌终于露出一个微笑,“真高兴你在这里……真高兴你是我的朋友。” “是啊……朋友。”无痕低低地应了一声,脸上缓缓漾出一个意味莫测的微笑。 第十六章-月为何事圆缺 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柳青梵这样的男子,这是月写影埋在内心最深处的疑问。 温和的眼波,清浅的笑容,执着娇嫩花枝的白衣青年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夕阳金色余晖拂照下,仿佛披着太阳羽翼误入凡尘的神子。 明明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容貌,在美丽者放眼皆是的宫廷甚至只能称得上清楚干净,尤其他的身边总是充满着各种类型的美貌男女,但就是这个外貌平凡的沉静男子,无论身在何处都是最吸引人们目光的那个人。 宽和大度优雅从容,文思敏捷才华横溢,他可以令最骄傲的花魁收起一切肆意张狂,可以让最孤僻的学者放下一切刁钻为难,可以使最自负的武人跪倒在他脚下甘心为之驱策——但他并不真的是一道来自神之天堂的光。 温和阳光的笑容,却可以瞬间凝结在清冷无情的目光里;随和宽容的性情,却不妨碍宦海商场的权谋计算斗角勾心;一个浅浅淡淡的眼神,便能够轻易地擒获人心颠倒众生—— 一世一代惟此一人的卓绝。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认主的规则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发现影阁的存在并在心理上获得影阁派出的三位测试者的臣服,便拥有了这天下江湖武林无于争锋的利器。九年前,没有人想得到那个笑容温文的青衣少年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主人,而更没有人想得到自己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阁主——初见时将无法想象的重担和不可估量的信任一起交付,便决定了这一生再无动摇的忠诚与追随;为了这个人,自己愿意付出一切。 身为影卫,意味着对主人的彻底忠诚和无条件的守卫。了解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完成主人心中的一切愿望,是比单纯的达成主人指令重要百倍的东西。 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思,唯一能做到,只是尽力地接近而已。 而从来都是最温和体贴的主人的柳青梵,却是世界上最无法接近的人。 他是道门掌教至尊柳衍的儿子柳青梵,他也是北洛前朝首辅君雾臣的儿子君无痕。 历代帝师的血统,教导着君王天下之道,居于朝廷庙堂权力的至高之处必须随时保持无懈可击的言行进退和不容侵犯的自尊自持;维系扑朔迷离纷繁杂乱的朝局中势力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在履行朝臣义务的同时保有完整的自身。而身为柳青梵的他则必须承担起守护道门的职责,在影阁基础上建立起神秘的奈何天达到对江湖力量的实质掌控;为了阻断任何可能的麻烦,巧妙地将影阁中人从奈何天中分离,整整五年全以一个人的心力调和驾驭着各有心机的属下。六年帝师的宫廷生活让原本擅长权谋的他手段益发纯熟圆润,而体内北洛君家的血脉更使得那种天生上位者的冷漠疏离发挥到极致…… 无关亲近和信任,只是对任何试图接近者的防备成为身体的本能。 保持你在我眼中的真实,这是对身边所有人的告诫和警示。 他眼中的真实,这样的要求其实并不算高,何况他从来都会给予同样的真实。但对于永远只能在低处仰望着他的人而言,真实的柳青梵、真实的君无痕,这已经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渴求。 第57章 他的真实,只能一点点地拼凑;他的世界,只能一点点地融入。 就像这样,远远凝视思索中的他的身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 “来了很久了,写影。” 淡淡的语气,不是责怪,也不是疑问,沉静的语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的平稳。 “少主。”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这是侍从的习惯,却是影卫最不应当处于的位置。但是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从权。 “大郑宫的情形怎样?” “外表看起来相当平静。上方朔离服用了少主开出的龙胆益肝汤,体虚气弱的症状得到很好的缓解,虽然在太医的建议下将每天廷报奏议的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以内,但显然已经是开始恢复对朝政的处理了。今天上午在小吉庆殿召集上方未神、上方日宣、上方凛磻以及上下朝廷首脑共同举行关于北方战事的问题,在对皇子和朝臣的话语中似乎有停战退兵的意向。” 月写影在这里停住,无痕微微垂下眼眸,“总算知道要停战了么……接着说。” “金裟殿仍然在进行禳福仪式,但这一次溪酃大祭司没有作为主持。” “那是自然,溪酃显然是最清楚上方未神秘密的人之一,他不会蠢到在这种无用功的事情上花大气力。”淡淡含笑,修长的手指执着花枝凑近鼻尖,“问题在于,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确实地知道内中实情——黄绮的回复是什么?” “没有人,这是黄绮的结论,她认为甚至连上方朔离也并不知道其中真相。” 无痕不由微微一怔,“她是这么确定的么?” “是的。” 可以理解他对于黄绮这个信息的惊讶,即使是习惯了权谋计算的自己也对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抱有着巨大的怀疑。上方未神银发紫眸的外貌与中毒受伤全然无关,是天生而成的绝代姿容——但这样的容貌却是西陵上方王族最大的禁忌。一直依靠月见草维持着表面上金发蓝眸神衹形象的上方未神,如果月见草的流出不是上方朔离有意施于的保护,那么始终站在他身后的守护者的实力……上方未神具有一种天生的完美皇子和君主的天资和气度,上方朔离对他的满意和倚重程度在西陵朝堂早是人所共知。在这样的时代,需要的是最有君主资质的皇子而不是单单具有完美外表的人;一直认为上方朔离是因为他的实际才华而隐瞒了某些隐秘,血脉的证明不过是朝臣面前一场表演真实的游戏;但是从现在的情势看来,事情的真相显然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圆满。 如果上方朔离并不知道上方未神真实容貌的秘密,那么这位西陵太子的局势……将极其的危险。 “看来是被我们自己局限了啊。再聪明睿智的人都难免会犯‘灯下黑’的失误,无论是那位号称一代人王英主的西陵皇帝还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这样的话,对于上方朔离要更留神一些才是。”沉默片刻,无痕轻轻地笑了起来。“之前传回的消息说上方朔离是笃信神道的皇帝,我原还存了三分怀疑。宗教和信仰,其实都不过是人心寻找支柱而产生的一些虚幻的东西,对于帝王而言则应该成为统治人心的最好工具……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似乎应该有所改变才对。” 听他慢语轻笑,月写影已经懂得了他的心思。“属下明白。” “写影,计划需要作一点小小的调整和修改:从今天开始,让我们的大祭司真正的忙碌起来吧。” “是!”月写影躬身答道。 “然后,让大殿下和四殿下也跟着一起活动活动:控制淇陟城防的禁卫防护,和控制京城低下势力的暗流,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演出的舞台呢。如果有人真那么喜欢浑水摸鱼的话,就索性送给他一份大大的人情好了。”摘下一朵纯白如雪的花朵用两指轻轻搓揉着,无痕一向沉静温和的声调多了两分漫不经心式的随意,“想起来好像还是凝雪那小丫头说的,我最喜欢的行事方式向来都是最省力的那一种。被拖进这团混乱不意味着我也得随声应和起舞,毕竟不插手江湖朝堂事、作壁上观是我道门准则,不是么?” 道门准则……如果影阁奉行的是置身事外的中立准则,此刻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处理正事的时候一向是冷静严肃不容半点玩笑,但作出重要决断后习惯性的加上调侃似的话语,却是身为承影令主的他对待影卫的自己与柳残影的特殊方式。“属下明白了。但……” “怎么?” “对待四皇子上方漠歌的暗流,是不是也要对那个女子……” 话没有说完就噎在了喉咙,发现无痕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自己,月写影不由有些面孔发烧。“你可以直呼她的名字,葛姬。” “属下……呃,葛……姬是四皇子送来的人。虽然并不一定是暗流的人,但是绝对不能够就此小看了她。”月写影悄悄咽一口口水,既然已经开了口,说话却是彻底地畅顺起来,“最快地了解并亲手制作少主喜爱的食物,博取园中仆役完全的信任与好感,还有方才与少主应对中表现出来的进退尺度,虽然都是一个被主人转赠的女婢可能有而且应该有的举动,但属下不能不怀疑她的身份。尤其今天她在书房超过正常时间的逗留,以及对少主那些随身用具的仔细研看,都已经超出了应有的分寸。” 修长的手指继续搓揉着花球,“很好……继续。” “听少主以前的话,还有之前很多次的事情,属下实在很想说,这个时候少主是不可以有任何弱点的。虽然少主拥有足够的实力对那些无礼的举动给予回击,就像对待上方漠歌一样,但是在淇陟眼下的局势中少主实在不能有所分心才是。”低垂的眼此刻不愿对上那双总能看透人心的幽黑眼眸,但声音却表达出内心的坚定,“上方漠歌用您治好了上方未神并确证了他身份血统这个牵强的理由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到少主身边,自然有告知他已了解少主身份兴趣并示警威吓的用意,但属下以为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用无法拒绝的方式将葛姬送到这五皇子府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埋下一颗不安定的种子。” 无痕轻叹一口气,“写影,有的时候我简直不喜欢你的聪明。”转过身子凝视着眼前堆砌得十分精致的假山池塘,“你说得很对,因为她的容貌、因为她的姓氏,我确实无法拒绝。我知道,收下这样一个女子,对于你和残影都会是极大的负累……可是,写影,这一次我很想任性:她真的,太像了。” “少主……” “这件事,需要我自己亲手解决:从现在开始,你和残影都不需要再对她进行监视。” “可是——” “这是我的命令,写影。”本来微带倦意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机械般冰冷的意味,月写影诧异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幽深黑眸。“我需要你们做一些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写影,将目光重新回到我们最主要的演员身上来——残影留下消息说今天上方雅臣照着上方无忌的意思去了三皇子府,我很想知道这一局里上方凛磻究竟转的是怎么样的心思。而且——” 话音未落,月写影只觉眼前一点淡粉红闪过,一只西陵特有的晚上才现身活动的玉色大蝴蝶已然掉落在两人脚边三尺的地方。 “很出色的引路人,不是吗?” 第十七章-曲径难得通幽处 三皇子府 殷红如血,七叶一枝——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 三皇子府几乎所有的器物上都缀满了这样的标记,似乎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它们的归属——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给自己的所属物加上标记的这种做法,正是高度自我意识的表现。 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暗红色光芒流转,无痕身上穿的,正是殷颉那件黑色夜行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只要不过分接近自早晨六皇子拜访后被三皇子严密禁制起来的小书房,在三皇子府里便可以畅通无阻。守卫四方的暗卫见到那枚枫叶标记无不躬身行礼恭敬退下,显然拥有这种服色的人在三皇子府中地位相当的尊崇。 熟门熟路地绕行到王府后院一处小小的院落,双足轻踮,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悄无声息的窜到院中一株巨大的血枫上。 目光落到小屋窗口上栖息着的玉色蝴蝶上,不由淡淡微笑起来。 “皇伯的意思是,凛磻做得不对?!” “当然不对!就算你是真正出于对无忌的关心,暗示雅臣擅自调动城防护卫就是天大的不妥。淇陟仅有两位可以调动军防的皇子,但你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雅臣和无忌之间的感情——关心则乱,雅臣还可以说是年幼无知,而你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肆意妄为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原本温文平和仿佛清风流水的嗓音,此刻却满是压抑着的惊愕和愤怒。“不要忘了,你是皇子,天家的骨血,上方王族的嫡系!最近宗室的动荡还嫌不够吗?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郑宫,盯着各府各殿的宫人皇子!平白地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简直是愚蠢之极!” “但是,父王、安王伯病重,四皇弟、九王叔、五皇弟都遇刺被遭毒,还有皇伯您自己遭到的刺杀——这些都是堪堪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如果不加强京师的守卫力度,凛磻只担心宗室不保!我是没有半点军权的皇子,但我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达不到平稳时局的目的。何况,皇伯自己也说关心则乱,如果不让六皇弟采取这样的防卫措施,只怕他会作出更加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第58章 上方凛磻的声音却是极其强硬。 上方莜棠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借着雅臣碰到无忌的事情就变得冲动的个性,在换防的守卫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势力,只是为了防止所谓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发生,真是计虑周全!你以为上方日宣这么多年禁卫防护是做假的?上方未神这么多年太子是放着好看的?一天时间,或者说不过半天时间,所以的城防布置回复如前不说,大皇子府更下来谕令从今而后所有关防布置的调动改换都必须同时通过太子府和大皇子府的双重核准。你那些‘忠实的奴才’,现在只怕都在禁卫军的大校场接受重新的‘训练’呢。” “皇伯的话里似乎很高兴看到凛磻栽的这个跟头啊?”上方凛磻的声音顿时多了两分阴戾,“您口中那些‘奴才’,不多是您告诉我的可用之材吗?” “他们已经认了你做主子,自然不再是我的奴才。而且,”上方莜棠语声一沉,“不要以为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会偏袒你!虽然都是多铎氏的血脉,但假如你敢做出半点真正伤害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皇伯不要激动。伤害西陵国体?凛磻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就算皇伯心里认定了是我,损伤自己未来财产的这种事情,我还没那么疯狂——” “住口!”只听屋内传来“啪”的一声,随即是上方凛磻的闷哼,显然上方莜棠一怒之下打了他一掌。“你给我记清楚,西陵的太子、国家未来的主人是上方未神!” “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字一顿,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满是怨毒。“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上方未神、上方未神……什么金发蓝眸的神衹,根本就是灭亡西陵的妖魔!打啊,你打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为什么不落下来?你们都认定了是我,是我下的毒,是我行的刺——是的,就是我!有本事找出证据定我的罪杀我的头啊!” “凛磻!” “不要叫我!” 听到这里,无痕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弹出一粒粉色的“花球”。 被花球撞上的树枝猛然打在厚密的窗上,虽然只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但屋里屋外的人无不顿时惊觉。一阵烟似的,院中一丛灌木后窜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顿时惊动了皇子府的护卫体系:不远处的院墙上夜间巡视的护卫和潜伏在皇子府四处的暗卫一起向这边奔赶过来。而院中小屋门也被从内踢开,“哐当”一声砸在两边墙上震颤不已。 从屋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匆匆赶到的暗卫已经是惊恐不已地跪倒在院中。 上方凛磻原本英俊的面孔左颊高高肿起,显然方才一掌挨得不轻。或许是府中被人夜闯私探的事实更让他脸色铁青,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 “人呢!” 伏在地上的暗卫长显然对自己的失职惊骇非常,竟是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那还趴在这里做什么——滚!” 暗卫长慌忙起身,但上方莜棠开口喝住,“追不上就不要强追,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上方凛磻哼了一声,拂袖进屋,竟把门砸得山响。 上方莜棠清俊的眉头紧蹙着,挥手示意其他护卫和暗卫都退下,这才慢慢转回屋里。 ※ “这样一闹,那些小老鼠小虫子也都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了。” 是上方凛磻的声音,却带上了一分轻松愉快的味道。 上方莜棠却仍是语声低郁,“但我打你那一掌,却是真心恨你不知深浅不成大器。” “怎么……” “上方未神能够在太子的位置上平平安安坐稳这么多年,头脑见识原本都是百年难见的奇才。他既然注意到防务的变动,就不可能不当心淇陟内外的军队。本来希望北方战场的纠缠能够牵引住他的心思,但现在看来,只怕他首先要着手解决的就是太子监国的职权统一,而不是其他政务和军事上的问题。” “如果放在以前他要这么做自然没什么阻力,但是现在,”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显出奇怪的得意,“凭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有多少愚蠢的百姓军士会跟着他到处跑?” “是上方未神就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你——” “凛磻的事,不用皇伯担心!” “听我说完!”陡然的怒气随即被严格地压制,“对于上方未神,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目前朝中混乱人心不定,谁能够抢先稳定下局势掌握住人心谁就能够获得皇帝的欢心。安插人手亲信的多少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必须能够通过他们传达出‘你绝对是最好的继承人选择’这个意思。从今天开始军队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趁无忌还在养病、雅臣无暇他顾的时候最打限度地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缺——如果能够把无忌身后那一帮文人士子争取过来的话就最好,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已是凌厉非常。 “皇伯曾经说过,想要获得大位的人,必须对军队具有绝对的控制。为什么现在皇伯要凛磻完全放弃这一块?” “因为你父王的身体还足够支撑相当的时间!军队是乱中取胜的法宝,但如果可以,不流血地继承总是最好的选择,之后既不会因为屠杀异己而蒙上恶名,也不会因为分封有功而掣肘受制;国家不会因此动荡,而别国也不敢借机发起攻击。军队效忠的是西陵的皇帝,所以只要是由皇帝指定的皇子都将获得他们的认可和忠诚——司徒雷的聪明就在于这一点,在皇子中从来都不偏不倚,恰恰是利用了皇帝的权威最大限度的自我保护。”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凛磻你要记住,做大事的人必须学会适时地放手。放手不表示从此对它不闻不问,而是暂时地放下,腾出空间保用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一时一刻的放手,最后的目的却还是要将它完完全全抓在手里。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明白这一点,离达成你的目标也就真的不远了。” “是,凛磻……明白了。” 上方莜棠叹一口气,“希望这一次你是真的明白。根据蚩云崖传来的消息,暂时还要放弃一些其他的事情。‘奈何天’行事诡异,一向最是难缠,能够不正面对上那是最好。反正西陵境内的江湖势力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对你来说现在已经很够用了。但以后……” “以后要将他们——”上方凛磻停住了口,大约是做了什么动作示意。 “知道就好。” 沉默良久。 “皇伯,今天那头小耗子能够溜到这里,难道……” “轻率的怀疑比轻率的相信更可怕,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 “大概只是一时碰巧吧。” “那样最好。可是以后这个院子——” “没关系。如果你做得足够好,以后我也不需要到你这里来了。” “表舅……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你到底是我们多铎氏的血脉啊……妙音只有你这么个孩子,不要让你母亲失望。” 皇伯——表舅,似乎忘记了这位素服皇袍的六王爷上方莜棠,正是郁太妃的儿子。郁太妃把自己的亲侄女送进宫,成治帝贵妃之下四妃之首的郁妃多铎妙音和上方莜棠原是嫡亲的表兄妹。支持自己的侄子和外甥,真正的天经地义——想到这里,无痕不由勾起了嘴角。 轻跃起身,身下的树枝竟似纹丝不动。精致的夜行衣和迅捷无伦的轻功让他的身形顿时融会于淇陟深沉凝重的夜空中。 难得心情好得想帮人一把,不想那位六王爷竟然就要收手,真是非常的让人不满…… 想要上方未神一方完全把握住局面的掌控权,看来还得加一副猛药才行…… 顺便要记得告诉残影,以后三皇子府的秘道可以少监视一条了…… 第十八章-相逢不识影斜斜 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自己好像是这么对上方未神说的。 远远看到云石轩自己卧房中桌边坐着的人,无痕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浮起了一贯的沉静而温文的淡淡笑容。 轻轻从窗口跃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从床头暗柜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抛过去。 “这是什么?” “伤药。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明天早上就看不出痕迹。” 上方雅臣呆了一呆,却听无痕继续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是一般的剑伤,而是被剑气波及到的吧?明天有诸皇子参加的朝会,带着伤总是说不过去,白白让旁人担心。” “难道你就是……” 脱下夜行衣丢进暗柜,无痕微笑着转身。“很凑巧地和殿下同路了。不过无痕以为当时殿下的处境太过危险,所以特意出声示警。” 上方雅臣的面色陡然一沉,但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不悦都沉到了平静的面容下——无痕凝视他的沉静黑眸渐渐多了两分满意的神采,微笑着拿过药瓶代他继续上药的工作。“一位皇子,一位王爷在小书房秘密商量重要的事情,周围满是游走不定的侍卫和守护,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江湖高手——这样的情况不是很有趣也很吸引人吗?为什么六殿下会跑到偏僻的后院去呢?当然是因为那里别有洞天了。不过殿下真的以为这就是为了保守秘密的全部布局吗?三皇子希望殿下听到的,殿下可是听得非常清楚啊。” “你说什么?!” 手下微微施力,已然将上方雅臣牢牢按住,“殿下少安毋躁,牵动了伤口一个晚上愈合不好可就麻烦了。 第59章 殿下既知道三皇子身份行事,难道还会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这般的冒失,可不像是殿下做的事情。” “六皇伯?不可能!他虽是三皇兄的舅父,但六皇伯从来都是朝中最刚正自持的首领大臣——他教训三皇兄的话明明白白,没有半点不合身份事理还有他性情的地方。” “无痕没说六王爷什么不是。六王爷说三皇子糊涂妄为,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起来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常理,但为了五皇子的中毒遇刺,殿下半月以来的所作所为,无痕却也是一一看在眼里。”棉纱薄薄包扎了两圈,随手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边浮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王族之中能够在军队里拥有足够威望、一句话一个眼色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朝廷之中事务娴熟做事灵细,得百姓喜欢朝臣悦服——做到这个分上,怎么会轻易地越权擅动,在这样的时候败坏自己声名?” 上方雅臣沉默着。 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子,一身暗色居家长袍全无文饰,跳动的烛光下因为受伤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反射出微微的光芒。黑色的眼眸里两点烛火闪动,便好似似上等的黑耀石一般。虽然面容神色带着些烦恼忧郁的黯淡,清俊的眉眼间却还依稀残留着八年前那分少年飞扬的豪爽率性,竟是难掩一身天皇贵胄的天生气度。 毕竟是出身天家的皇子,纵是习惯了远离宫禁,到底是上方王族的一脉血缘。 “无痕……可以这么叫你么?” “殿下只管随意。” “从记事起,我便知道,这一辈子,上方雅臣有五位皇兄,却只有一个哥哥。”抬起的黑眸里已是精光闪烁,“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唯一的哥哥,这是从小便立下的心愿,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微微一笑,收拾起桌上的药瓶药粉,无痕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我从来没想过……他是尘世之外的人,他天生就是站在云端上冷眼世界的人。没有人,没有事,可以让他沾惹一丝半点的泥污。” 无痕抿唇微笑,“即使有,殿下也会尽一切努力阻止,是么?” 上方雅臣黑色的眸子对上他沉静含笑的眼,“是的,但仅凭我一个人还不够——我需要你的力量,无痕,请你帮助我。”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有这样的自信无痕会帮助您?” “就算仅凭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可以相信你。何况,你已经承诺了太子成为他的助力,就不会让五哥因为一时的糊涂身陷险境。”上方雅臣的声音很平静,一双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仿佛秋天明净无风的大湖。“无痕公子,不,痕公子,或者无论是其他的什么称呼,我想得到来自您的帮助,您可以给予我这样的承诺吗?” 无痕笑了,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笑意洋溢在眉梢嘴角,让那张沉静温文的脸顿时焕发出异常的光彩。 上方雅臣,西陵的六皇子,果然一点都没有变。 在你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的时候,说真话——这是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但如果希望用最真诚最直接的方式打动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能够在第一时间判断这种方式可以起到作用的对象——判断周围人的心思性情,面对自己时心态的敌友好恶,在最快的时间理清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这是一种因为不断训练而培养出来的能力。 但这一点对于上方雅臣来说,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本能。八年前的擎云宫中,把盏欢饮,畅谈达旦,抛却彼此身份的束缚,凭借的正是“不会成为敌人”的这种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信任。 也是这份信任,让当年无论面对何人都戒心沉重的自己轻易撤下了心防。 从遥远的记忆中扯回思绪,无痕微笑着。“我答应你,上方雅臣。”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上方雅臣反而显出一丝不敢相信似的惊讶。“啊……” “我答应你,六皇子殿下。” 被着重点出了身份,上方雅臣面容神情顿时一紧。 六皇子——是的,他是西陵上方王族的六皇子,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再不可能远离记忆中阴沉森郁的宫廷。在这个地方,无论怀着怎样单纯的渴望,到最后自己的心愿和信仰都只能由自己守护。 从来都喜欢用仰望的目光凝视着那个人——大郑宫唯一的温暖,独一无二的哥哥,真正的亲人;没有权势名利的侵染,单纯地爱护着自己,教导着自己的兄长。他的文采风流清雅飘逸,挥手一切凡俗的轻松潇洒,都是自己心中最珍贵的宝物。当知道那样超凡脱俗的哥哥最终还是无法脱尽大郑宫的泥污,当知道那样温柔纯善的哥哥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当知道那样清净自持的哥哥最终还是沾染上了自己最不愿见到的血色,那一刻,痛彻心肺。 皇子,他们是皇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天家血脉。但,即便如此,在了解他心意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从此站在他身后,做一个最单纯最天真的弟弟,用自己无知的快乐,引导出他真心的笑容。 然而,打破他对时局发展的预定,只因为不希望看到大郑宫暗色的织锦染上他的鲜血。 他从来都不是出尘的人,他从来都没有真的放弃,所有的“不争”,都只是为了最后的“争”而已。 十三年的苦心经营深远谋划,藉着最出色的诗文歌赋的才华聚集起单纯重义的文士,凭着最真诚的无谓无求的声名笼络住朝野内外的人心,还有对自己最认真周到的教育指导……绝对不是假意的温善亲近,同样无法排除真心的计算利用。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但那个时候能够得他折节下交的,只有名动一时的痕公子。一段繁花簇锦的文采风流,一身妙手着春的绝世医术,若非是这样的人物,又怎能住进他府中最尊贵的居所、从不许人涉足的“云石轩”? 他一直都是……真正的皇子:雍容、高贵、沉稳、冷静、才华横溢,还有刻印在血脉里的权谋和骄傲。 只要有心,这个世界上,原没什么事会想不明白。 “殿下。” 依旧是沉静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关怀的感觉。上方雅臣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总是一身月白长衣的青年男子。“现在,我该怎么做?” 无痕微微笑了,突然拿起另一只小小木匣里一团纱布似的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缠绕上去。 “可是——” 听他用传音入密的绝顶内功讲完他的计划,上方雅臣差一点直接跳起身来,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要问为什么殿下,照着去做。记住,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幽黑深邃的眸子,闪烁出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最绚烂的光芒。 ============== 回顾: 从无痕见到四皇子漠歌,一直到这里,是一天内发生的故事。 扶风楼无痕和四皇子上方漠歌的交锋。(时间:中午) 马车上无痕和太子上方未神关于时局军事的交流。(时间:下午三点左右) 大皇子府关于京城军务调动异常的分析。(时间:紧接其上) 五皇子府无痕和葛姬、上方无忌、月写影的对话。(时间:傍晚) 三皇子府上方凛磻和上方莜棠的对话。(时间:夜晚十点左右) 五皇子府无痕和上方雅臣的交谈。(时间:第二天凌晨) 第十九章-浮光掠影空一片 大郑宫,北书房。 阴谲的目光从阶前伏跪着的素色罪服的上方雅臣身上收回,上方朔离稳步走进北书房。 “父王,六皇弟虽然有过,办事急躁失却分寸,但也是出于忧烦君父兄长的一片赤忱之心。”紧跟在他身后的上方凛磻在御书案前跪下,“所幸太子殿下英明,大皇兄果断,并未使淇陟安危有所动摇。儿臣不才,只求父王饶恕六皇弟这一次。” “日宣,你是禁卫防护,六皇子上方雅臣私调军防,你怎么说?” 上方日宣低垂了头:“是儿臣失职在先。” “无忌呢?” “六皇弟虽然胆大妄为,但究其原因实为儿臣之故。儿臣不敢求父王宽容,只望和六弟一同领罪……”中毒后身子一直虚弱的上方无忌被给予君前无须行礼的特权,此刻半坐在绣墩上的他脸色相当苍白,说话的语声也显出十分的倦怠。 上方朔离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在上方漠歌身上顿了一顿却随即掠过,直接盯住了今日进宫朝会一直都没有出过声的上方未神。 没有闪避,紫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主掌一切生死责罚的西陵君主。 平静、稳定,即使面对最严厉的逼视,那双被妖魔诅咒的眼,也一直都是最平静无波的紫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在里面引起一丝波澜。 被这样一双眼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上方朔离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昆司埃特——传说中最强大的妖魔,让人恐惧的不是他手段的残忍狠辣,也不是他性情的狡诈多变,而是那种天地之间无所禁制无所挂碍、随心所欲全无顾忌的冷漠。没有什么可以搅动他的情感心绪,即使是与西斯大神争锋,对任性到极点的妖魔而言,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 最强大的妖魔,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就不可能有情;没有请,就没有牵绊,没有弱点。 而此刻眼前的上方未神,一双紫色的眼眸,沉静无波。 完全不像是那个孩子——那个即使时刻谨记太子身份、将一国储君的一切职责做到完美,却依然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并给予着温柔善意的孩子! 第60章 “太子。” “臣在。” “传朕旨意,将六皇子上方雅臣——押入水牢。” “是。” 躬身,行礼,后退,转身出殿——所有的一切,无可挑剔。 凝视着赤衣银发的背影,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沉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 ※ 一道温文的嗓音打破北书房的沉寂。 “皇帝陛下,这个时候,不容许任何的动摇。” 素袍王服。 是上方莜棠。 上方朔离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北书房的——素袍王服代表着大郑宫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何况清明持重的丞王爷本来就是朝臣百姓最为敬重的王族之人,在京都淇陟、在整个西陵甚至比金裟殿大祭司的溪酃更得民心,在大郑宫,自然更是如此。 “朕……并没有动摇。” “但陛下心里已经萌生悔意。” “无忌他……毕竟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低低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却逃不过上方莜棠的耳朵。 “臣很清楚陛下对五殿下特殊的宠爱,作为距离太子尊位最为接近的皇子,他确实用最聪明的方法保全了自己的地位和声名。在披香殿里读书的时候,先皇便已经教导过我们:为帝为王者,必先以江山百姓为重。通过权谋手腕赢得事势时局对自己的倾斜,但同时失却了身为王者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品质;虽然为他的才华感到可惜,但是——” “不必说了!”上方朔离突然爆发出炽烈的怒火,“即使这样,朕也不想放弃——凛磻没有机会,凛磻绝对不会有机会!” 上方莜棠的脸色平和依然,“臣从来就不以为三皇子殿下是陛下可能的继位人选。” “噫——” “因为他根本通不过皇帝陛下的考验。”上方莜棠突然微微一笑。他本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虽然与上方朔离同年,但单看面容外貌上却要比国事忧烦的上方朔离年轻上许多。王族天生的优雅高贵的风采,顿时因为他的笑容显得更加迷人。“不,不该这么说。”轻轻叹一口气,上方莜棠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根本不看不出考验的人,哪里还有通过的可能?” 铁灰蓝色的眸子里精光闪动,脸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考验?” “连续数年农事产量的不足、赋税减少而不断消减的国库、地方吏治败坏引起的民怨、朝廷暗中越发激烈的派系争斗,还有……皇子们的命运……本来许多都是可以再等两年的事情,但没有料到,北方战事的不利,把所有的矛盾都推上表面了。既然如此,索性便放手将这个局面当作对皇子能力的考察试验,谁能够作出最好的回应谁就将获得最高的权力和荣耀——如果连这样明显的心意都看不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宣布放弃。” 说到这里悠然一笑,神情却是平和依然,“可惜的是,看出了局势、也明白君上心意的人却连番做出不智的举动。他忘记了自己即使拥有最多的宠爱、被给予再高贵的地位也只不过是一个贵妃的儿子,忘记了当年金裟殿是他自己选择了那枚‘爱提丝之泪’。君主的爱和温情从来都是大郑宫里最不需要的东西,陛下一定记得‘爱提丝之泪’的来历——悲伤的女神的眼泪,任何被真正当成孩子来对待和宠爱的皇子都逃不过她的诅咒……” 上方朔离已经站起身来,“上方莜棠,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提醒陛下一件事:并不是王朝的君主在选择上方一族必须奉上的献祭。就像您现在所在的位置一样,金裟殿祭司的位置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坐得上去的;而一旦确定了她的归属就绝不允许任何的推托和拒绝,无论这种拒绝是否来自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上方莜棠的表情异常平静,“王权、族权与神权三者分立是我上方一族的传统:统御帝国的皇帝、坐镇宗室的族长、主持神殿的祭司,将由上方一脉中最出色的三人承担,共同执掌决定西陵的命运和走向。上方王族的皇子从一降生便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这是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 听他语声端严,上方朔离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不,不是的——莜棠,朕的六皇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父王,皇祖最年幼、血脉也最卑贱的儿子,是怎样登上那个位置的?” “但同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忘记,为什么先皇从来不着血色以外的皇袍。” “你放肆!”上方朔离顿时抬高了嗓门,但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让最优秀也最适合的皇子成为西陵的主人,是身为君王的职责。太子很优秀,非常优秀,但一副妖魔外貌的太子无法获得大神的垂青,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而且,正像你方才所说的,对于眼前这个局势拥有事实上的确实权力的他没有采取最快捷狠决的手段,我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失望?”上方莜棠嘴角挤出一个讽刺似的笑容,“难道一定让‘奈何天’杀了你你才高兴?弑父杀兄这种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果然那么有趣么?” “朕似乎没有这么说,六、皇、兄。” 冷冷笑一声,“皇帝陛下,请容臣再多说一句,上方无忌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角逐的资格,请您一定记住!” 第二十章-斜阳宫阙 水牢。 很大,光线也很充足,四面和底部都是光滑平整的青石砖壁,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 水牢里的水,是连通宫中唯一一眼冰泉的活水。每日两次涨落。水深从只及常人足踝到恰恰地将整个人淹没,时间大约是三个时辰的样子,到达最高线一刻钟后,水位便开始自然回落。 对于具有相当武功的上方雅臣在水底闭气一刻钟自然不是难事,但冰泉凌冽的寒气却不是那样容易忍受的事情。水牢之所以是大郑宫最令人闻之色变的惩罚,当先一条原因,便是几乎从来没有人那个在那样冰寒的水中耐得过十二个时辰。 而且,冰泉中生长着一种极其纤小却极其凶残的鱼类,天性对生物的鲜血异常敏感。就算单独一条的攻击性可以忽略,但如果受伤流血而引来一大群的话,被禁锢在水中的肢体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它们一点一点啃得只剩下骨头。 所以,上方朔离的命令是,如果六皇子能够经受足足一天的惩罚,表示就连大神也有意宽恕他私调军防的罪过。 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上方无忌冲到水牢前的那一刻,心里,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我没事,哥哥……” 上方无忌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五殿下,请放开六殿下。臣等还要将殿下带到典狱司去,不能在这里久待。”语声客气却异常强硬的,是负责刑部的劭谌洛凯。洛凯出身于西陵最古老的劭谌家族,历来执掌西陵刑狱重任;二十年的刑部尚书,即使面对成治帝最心爱的皇子,也是一贯的淡漠冷硬。 给上方无忌一个虚弱却灿烂的笑容,上方雅臣在刑部侍从的搀扶下跟随劭谌洛凯离开。 ——他不会漏看,劭谌洛凯身后的那个红袍的书记,向自己做出的那个小小的、只有奈何天中人才会知道的手势。 ※ 你无法用眼睛看到任何真相——你必须用心去观察这个世界。 似乎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喜欢穿青衫的少年这样对自己说。 上方雅臣凝视着眼前一身白色长袍的青年,心上突然涌起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天,五皇子府云石轩建筑得精巧雅致的小阁楼里,这个总是带着一点习惯性微笑的温文青年,用最平静的神情语气告诉了自己他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麻烦的方法。 负荆请罪。 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分析事情发展的原因,或者说是寻找借口,都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他微笑着,烛光下看不清他眼中的神采,却可以感受到真实的心意—— 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无论有多么坚定的心愿,无论作出这样决定的过程有多少挣扎和无奈,私调军防的滔天大罪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爱护关心兄长的急迫心意众人都可以理解,但是这绝对不是可以就此轻慢国法军纪的理由。 “如果希望五殿下无恙的话,您最好照着无痕的话去做。” 即使当时无法完全明了他要求自己这么做的意图,水牢里漫长的一天一夜,也已经足够他理出所有的前因后果。 责罚,水牢和刑部大狱是对自己擅自调兵的行动必须给予的严厉惩戒,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暂时平息淇陟的这一场混乱——纵然自己在其中只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现在需要的,是给慌乱无措的朝臣一个最合理的交待。 而更重要的是,大郑宫暗潮汹涌的嫡位之争,会因为自己的被囚而波澜稍定。 谁都知道上方雅臣是五皇子最心爱的弟弟,也是五皇子最强大的力量。那个总是超然世外仿佛离尘仙人的五皇子,多年来始终得到成治帝无比明显的偏爱还能保全无虞,在西陵军中威望极高并掌握着实权的六皇子其实起到了最大的作用。这一次自己被囚禁,上方无忌便失去了最忠实坚定的支持、一切机会中最重要的基础助力:无兵无权,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争夺那个从来都是建立在鲜血和尸骨上的宝座。身为最出色上位者和权谋家的上方无忌,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退出角逐重新作回超然无争的旁观者;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一次他必须有所选择。 第61章 上方凛磻,或上方未神。 第一次私自调动淇陟军防的确实是因为担心上方无忌再次受到伤害,但,第二次调动,却是因为上方凛磻。一席不长不短的谈话,便可以尽知这位三殿下的心思,或者应该说,其实上方凛磻从未掩饰过自己意图争夺玉涵殿上那个最高位置的心情——他需要的,正是一场混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获得站到众人之前的机会,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取得比所有皇子更骄傲出色的成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君主和朝臣心中建立起一个更高更重要的地位,也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对手力量最虚弱的时候战胜那个总是完美无缺的上方未神。利用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利用了自己,但自己也同样利用了上方凛磻;而利益也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得到了他想要的淇陟混乱,自己也得以惊起上方未神的注意从而打破上方无忌完美的布局。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自己被囚禁的结果于这两位皇子并无太大关系,但上方凛磻刻意引导自己犯错的事实足够让他在成治帝面前稍事收敛,而绝对不会对事实上退出争夺的上方无忌再多加记恨。 太子上方未神,却是整件事最大的赢家:及时发现布防不正常的变化并采取最直接的措施予以纠正,但更重要的是在一贯骄傲的上方日宣面前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京师地区唯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队的王族成员有一人被囚禁失去一切权力,对于任何手握一定军事实权的人而言都是不小的威慑,朝中必然有所反应。圣怒之下满朝无人敢再行轻举妄动,威胁巨大的竞争对手又是一人退出一人受制,正是重新树立太子威望的最好时机——以上方未神的才华能力,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是绰绰有余。而如果确实是上方未神获得了最终胜利,便意味着自己和上方无忌的安全无虞:他不是上方凛磻,只要有人可以成为封住利刃的刀鞘,就不会轻易将手中利器毁去。而上方无忌的安全,原本便是自己情愿忍受一切艰苦的唯一理由。 那一天云石轩里,仅仅一霎那间,无痕,便已经算到全部的结果。 像是拥有西斯大神的神镜,他轻易便窥探到了,上方无忌的、上方凛磻的、上方未神的,还有自己的命运。 他甚至看到了西陵大郑宫里最严重的惩罚——水牢,所以临走前,他喂自己服下了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突破生理机能极限的药物——“东风一梦”。所以,现在的自己虽然体弱气虚,头脑却可以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 这样的头脑眼识,哪里可能甘愿屈居他人之下? 像是感受到他心绪的骤然波动一般,幽黑的眸子淡淡转过。 “我早就说过了。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全部基础。而且你已经答应了——所以相信我!” 第二十一章-蝴蝶不知春去,蹁跹 五皇子府云石轩 从进入五皇子府以来,她就从来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好觉。 不,不是这样,应该说,她从来就不知道,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睡一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身为下人,最重要的就是随时待命,听候主人的吩咐并做到主人要求的一切。即使是在最宁静的深夜,也必须保持最大的警醒——毕竟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深夜发生的。 而明朗的白天,主子们各有事务外出,府中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而成为最轻松的时候。 所以,当听到屋外有人轻扣门扉的声音,葛姬是大大地吓了一跳的。 “公子——柳侍卫!” 无痕一脸沉静地将双目紧闭的柳残影抱进屋,一边沉声说道,“葛姬,要借你的地方用一用。” “是,公子请吩咐!”口中应答,手上已经迅速地将绣绷针线之类从床上移开。 “先到我房里拿书架上绘着八珍的什锦盒子过来,准备热水,有烈酒的话一并带过来,再拿两床新的厚实棉被毛毯——记住,保持安静。” 说话间无痕已经把柳残影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将他随手抛下的外袍撩在屋角的火盆里,只一眼,葛姬已经看到那半解开的衣衫下是模糊的、干结的血痕。心中一凛,连忙跑出门去——却还不忘将窗子房门尽数带起。 先折到正屋书房拿过盒子,再吩咐专门伺候在云石轩院落外门上的小厮送洗澡水过来——此刻也顾不得冬日频繁的沐浴可能引起府中其他下人的不满,随即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 或许是因为关上了门窗的关系,灯光下那一向温文微笑的公子表情严肃得有些阴沉。望一眼他的神色,葛姬只把盒子递给他便退了出去。然后送进去酒和棉被——公子背对着她俯向床前,床帐里似乎吊着特制的灯笼,发出极亮的光芒。床头柜子上什锦盒子打开着,露出里面一整套金针,还有一些小巧却形状奇怪的金银器械。她不敢多看,安安静静地退出房去守在门口。 远远地见小厮抬了热水送过来,她直起身,轻轻敲了敲门上花格子,“公子,热水准备好了。” 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突然意识到房间里竟是一如往日的明亮:床帐里的灯熄了,紧闭的窗子此刻也已经打开。无痕的面色带着些微微疲倦的苍白,但唇边却依稀浮着一抹浅淡到极点的笑容。“进来吧,葛姬。” 热水很快被送进来。 “葛姬,将他扶过来。” 见无痕极其熟练地在浴桶里加入各种不知名的药粉,再看一眼床上帐幕下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 “没关系,不忌讳的。”无痕看也没看他一眼,“对了,不许尖叫——” “啊——” ※ 上方雅臣。 葛姬机械地为这位六皇子擦洗着身子,心念电转,思绪却仍是乱成一团。 一个小小女婢的房间里,现在不但有一位六皇子在浴桶中泡着,屋中桌子边上,还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在宫里水牢撑了一天一夜的他不可能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无痕微微笑着,手上不知何时捧住一只茶杯,“太子殿下希望保全的人,无痕自然应该为殿下达成心愿。” 上方未神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气:“但,你专擅得也太过头了吧?!”话一出口,随即惊觉到那个正在为上方雅臣洗浴的女婢,目光不自觉地转过一圈后牢牢定在无痕身上,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事情……” “葛姬是无痕的人,太子殿下尽管说没有关系……就算现在还不是,也可以很快将‘不是’变成‘是’。”后一句虽然说得很轻,却是丝毫没有不想让人听见的意思。 果然,听到这一句,屋里四人中有三个同时僵硬了身子。 看着三人明显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无痕不由轻笑起来,“不要担心,摄魂之术这类阴损的事情,我还没心思做。”随即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水牢在大郑宫之中,一国之君的直接掌控之下,旁人绝无机会做得任何手段,所以可以很放心地让殿下接受皇帝陛下的惩罚。但刑部大狱龙蛇混杂往来无数,纵然能够通过相应官员有所关照,但绝对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保护。此刻六殿下身份作用过于特殊关键,不能有任何损害,这云石轩五皇子早在府中下过禁令,下人无非常事宜绝不敢轻易打扰,让殿下在这里静养是无痕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做法。” “但那大狱中……” “嘘——”无痕淡淡地瞥了上方雅臣一眼,“太子殿下在景阳门外遇刺,自然震惊朝野。受伤虽不致命,但因为之前受伤中毒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此次再度受伤自然虚弱无比,再不能处理朝廷政务。原先送往太子府先行处理的廷报全部转送内务司和致密内阁,暂时停用太子印玺;皇上特命回春手无痕公子专门负责太子病体调养,太医院协调治疗不得有误。” 致密内阁首座弥亚德李恩,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授业太傅——上方未神握着杯子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语声却是异常的平静。“五皇子上方无忌在金裟殿思过,六皇子上方雅臣被囚大狱,太子遇刺受伤不起——上方凛磻真是天大的好运气啊!” “是啊,人来人往的舞台终于只留下他一个人。”上方雅臣微微冷笑着,“总算明白了无痕要冒天大风险把我换出来的原因:有我在大军就绝对不要想走出淇陟半步!” 无痕淡淡轻笑,低垂下了眉眼看着手中茶杯,“错了,殿下,有您在大军才可能走出淇陟——在这西陵朝堂,除了殿下还有谁可能担当起这镇国将军一职?增兵或收兵,是这两天朝堂争论的焦点。皇帝已经看到了战争的不利,但同样也看清了退兵的艰难:事关皇家的体面,民心的所向,怎么可以一战不胜便轻易收兵?尤其东炎鸿逵帝素来野心勃勃不受约束,正愁没有一个合情合理解除盟约的借口。这样的处境下,殿下的地位、肩上的责任可就非同一般了。” “可大军已动,增兵的话便是许胜不许败的毫无退路,父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对你下水牢这样的严惩,希望以此达到拖延时机,使主战派朝臣自动放弃。但我的遇刺,却使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动。本来主战派的声音一直被我压制,现在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将廷报转送到内务司和致密内阁,其实就是在为出兵做军情政务上的准备。”上方未神声音清冽,却似冰水滑过屋中每个人心头。“是战是退,其实他从未下过决定。 第62章 或者应该说,君王,本来就是根据时局的变动和走势不断修正着他的约定的人。” 无痕微笑一下,抬起眼凝视着那双幽光闪烁的紫眸,“正如殿下所说,君王的决定是根据时局而变化修正着的,所以才会显得不可捉摸。但只要为人,就必然心有所向意有所执。” “无痕的意思是……” 轻轻颔首微笑,“与其逆水行舟,不如顺水推船。让事实来证明……太子殿下的正确。” 第二十二章-回首几次伤流年 云石轩,是五皇子府一处独立的院落。 有精致的楼阁厢房、有素雅的花厅正堂,有秀丽明净的池塘假山,也有生机勃勃的鱼鸟花木。 傍晚夕阳的余晖中,花丛间一双玉色的大蝴蝶翩然起舞。 “很漂亮很迷人的生物吧?而且用来传递信息非常的很可靠呢。” 温雅平和的嗓音惊起花丛间静立的少女,慌忙扭转过来的身子,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惊惶。 一身月白长衫的无痕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文微笑,幽黑的眼眸里流转着夕阳金红色的光彩,负手长立的挺拔身姿仿佛从神界降临的神子。 “海昙蝶,西陵涤香谷特有的、只在夜间行动的大蝴蝶,生性喜欢追逐同类。海昙蝶翅上鳞粉和人的鲜血融合后会发出特定幽香,这种香气对于雌蝶是最好的诱饵,而雄蝶又会跟随雌蝶千里追逐——暗流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确定一些特别的人物每日行踪的吧。因为中毒的关系上方未神的血液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但先是失去了他的踪迹,而且再次使用鳞粉海昙蝶还是无法辨认出他的气息,这件事情让上方漠歌头痛了很久不是吗?” 无痕淡淡笑着伸出手,那双原本在池塘水面上方飞舞的蝴蝶突然调转了方向飞到他伸出的手掌中停住。“海昙蝶翅膀上的花纹很特别,它们会因为沾染到一种叫做霓释草的草汁改变花纹颜色,却又会在一天之内变回原样。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真是既轻松方便又安全可靠:就算确实是很漂亮的生灵,但谁会总盯着一只蝴蝶的翅膀看看上面有没有画着什么特殊的情报呢?” 葛姬静静地站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却瞪得越来越大。 “从住进云石轩的第一天,就发现这里居然种植着很珍稀的霓释草。虽然对于医者而言它们是难得的宝物,可是以园艺家的眼光这实在是一种难看到极点的杂草。然后无巧不巧地,就被这些美丽的夜行者吸引了。蚩云崖前来行刺的消息,上方无忌早就得到了吧?布置好漂亮的花朝节酒宴,顺便布置好奈何天登场的舞台,受惊的太子殿下一定会忘记西陵律法皇子不得结交江湖武林中人的规矩,将奈何天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真是很好的心思。” 顿了一顿,“然后送给奈何天主事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婢,这位女婢的外貌脾气都和他大力寻找的心上人一模一样。上方漠歌是想说,痕公子,你的弱点可是被我们掌握着呢。你是答应了上方未神,但只是答应帮他,可没说帮到什么份上不是吗?所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是啊,身在局外没有上方未神那种的先入为主,以痕公子的头脑怎么会看不出上方无忌的心思?有文人士子的崇拜,有六皇子在军队的威望,再加上原本应该只对皇帝效忠的暗流,手中的资本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雄厚,却绝对不会像三皇子上方凛磻那样咄咄逼人引起上方未神的注意——这简直称得上整盘棋中最妙的地方:一个是西陵皇室低下力量暗流的首领,一个是自动放弃了继承权力的逍遥皇子,两人都是外人眼里早就挥手告别了最高权力宝座的人——四皇子和五皇子,难怪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啊,对了,今天的消息得赶紧送出去了——我们不能让四殿下等急了不是吗?” 愉快地结束了演讲,双手一震,两只蝴蝶顿时翩飞而去。 无痕的笑容依然温和,夕阳的光辉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仿佛擦了一层金粉,陡然令她想起了金裟殿中西蒙伊斯大神像的宝相庄严。身子微震,但随即轻笑起来。“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葛姬终于明白魁首这句话的意思了。”凝视着那道被霞光染成金色的身影,“但是葛姬不明白:在最初的那一刻公子眼中确实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但为什么却可以轻松地控制心绪反过来利用葛姬呢?以暗流对公子的了解,相信这五天以来葛姬对于应该扮演的女子并没有什么错误。” 轻轻笑了一笑:“葛姬啊,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的这场戏演得很好吗?”凝视着西天绚烂的晚霞,嘴角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文笑意,“你无法让我动摇,是因为,她根本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女子啊……” “什么……” “你把一切都扮演得太过美好:聪明、能干、温柔、体贴,无论对谁都可以绽放出一张讨喜的笑脸。这确实是她的为人处事,但你、上方漠歌、上方无忌从来都不曾从我这里了解到她的内心。她不美却自信非凡,她骨子里是狂风的肆意和烈日的嚣张;她的柔顺是一张温柔的假面,她的骄傲可以把一切男子踩在脚下;她总以为感情可以尝试却不能当真,她喜欢用自己的强势吸引并征服那些被她的光芒耀花了眼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扮演出自己最不屑的娇柔怯弱,但她不知道在最了解她的人看来,眼睛最深处闪烁着心机计算的她有多么直率坦白——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世界上真会有这样的女子?公子不是在虚言?” “如果不是看透了她,我也不会就这样爱上她、记住她。她曾经说过,我是最了解她的人:没有人比我知道她的温柔体贴只是一个表相,她的身上从来没有一根真正伏软的骨头!她可以为奴为婢,但她看人的眼睛永远是锐利得像刀像火!” 看着葛姬不敢相信的目光,无痕微微笑了,但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讽刺。“所以,我从来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会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他人。所以,与她相处的时候,绝不会因为怀着超出界限的感情就毫无戒备容许自己轻易受到伤害。所以,早已习惯了和她相对时彼此感情的利用与被利用——这是无法改变的记忆。葛姬,你以为把你当作她替身的我,会放弃这样一种……特殊的乐趣?” ※ “公子。” 沉默。 “公子!” 还是沉默。 “公子——” “普通的,仅仅称得上清秀的普通外貌;但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女子能够吸引人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表相而已。她是优秀的,非常的出色,无论是在学业还是在与人往来上:一个浑身都发着光的女孩子,这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月写影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用尽手段向上爬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最难得的是决定了的道路就一直走到底的坚定不移——” “公子,夜里风凉,请回屋休息吧!”月写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哀求意味。吩咐自己处理好葛姬事情后的无痕就一直站在假山前面,整个人沉寂得仿佛一座雕塑。 无痕却突然笑了,语声里陡然充满了回忆的温暖甜蜜,“虽然有的时候会表现出非常幼稚的自负和目空一切,但是在那样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学会了让自己最好状态地生活下来的女子,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或者应该说是最好的一个。她是天生比任何人都更能在第一时间权衡出利益分配的那种人,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根据这一利益权衡作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这样的女子,又有了那样一个可以给予全力支持的丈夫,在属于她的政途上一定会走得更稳更远吧?” “公子……” “她很聪明,很美丽,非常耀眼的才华和个性,还有天生的让人追随的魅力……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她有资本骄傲。从来不看弱者,因为强者永远只承认强者!” “是的公子,写影明白……” “不,写影,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你就不可能明白那种感觉。”微微笑着,“她从来都不看我,因为我只是她跟着她的众人里最平凡最普通的一个。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当年那个为了让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甚至愿意展露全部本性的自己……” 月写影突然安静下来:那双幽黑的眸子已经不再是空洞和混乱,感受到比往日更沉静的目光凝视在自己的身上,他不由微微失神。 “写影,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她代表了我年轻时代全部的梦想,我以为我看到了那个自由飞扬的灵魂,值得自己不惜付出一切去换取。但,”嘴角轻扬勾起一个温文儒雅的微笑,“我是君无痕。” 君无痕。 一阵夜风吹过,正好掩饰了他身子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抖。 “身为君无痕,从一出生便被要求着学会看透人世间的情感,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血脉流传的家族。于是,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不求人无所求地爱我,但至少我希望那个让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人能够看到真实的我。可惜的是,我输了。” “公子!” “我输了,虽然难过,但是可以理解。感情,从来无法占有和强求。我渴求的和她希望的,相差了太远太远。她只是不爱我,没有恶意,没有欺骗,真实地告诉我,如果从最初的开始我便是君无痕——但,没有如果。” “公子。”突然抓住他的手,“对于写影来说,对于残影来说,对于影阁所有的人来说,公子就是公子。” 第63章 凝视着月写影俊美的脸,笑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温暖,“残影曾经问我,为什么总带着那只福袋?因为那是一份无关身份的单纯的善意和喜爱。我想我是要自己记住,这个世界上真心待我的人——翠烟、师父,还有……始终都跟在我身边的你们。” “写影想求公子一件事。”那些使他痛苦的人,必须给予惩罚;从暂时昏迷的葛姬开始…… 无痕微笑了,“写影,谢谢你。但这一次,是我自己愿意承受这一切:不经历这一次,就无法和早已过去的往昔真正告别。或许,这也算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束。只不过……西陵的大郑宫,已经开始让我有些厌烦。” 真的是……残影曾经说到过的,少主前世的记忆吗? 或者仅仅是因为,连日来目睹那些所谓真情里充满了的利用与算计,让真正温柔的他伤怀? 月写影轻叹一口气,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 第二十三章-无语亦似千言 痕。 无痕。 痕公子。 公子无痕。 从来就不曾了解过那个人,正如他所说的,“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他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合作者。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手的身份心情,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合作的真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能力作用,可以看破一切心机算计并从容以对的沉稳镇定,可以独自将所有的事情计虑周到安排妥帖的能力,必要时可以毫不客气地将合作者推上棋盘充分利用的锐利果断,所有的一切都决定了,他,才是引导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人。 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一句话,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并不深知之人的手上,却没有半点疑虑和后悔——这在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他确实帮助了自己。一张不知从何得来的、薄薄的调令点出了京城军防调动的真实情况,一石四鸟同时震慑住所有蠢动的皇弟,更将上方日宣的敬畏和臣服握在了手里。瞬间扭转的局势,让自己可以乐观地以为,只要尽快把使令国事疲惫的北方战事解决,一切的事情便将重新走上正轨。 但,这只是让自己感谢他出手相助,而非那种愿意交付一切信任和感激。 我眼中银发紫眸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是的,是他让自己第一次以真实的容貌站在所有人面前,是他在笃信神道的西陵君主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诅咒天命全是无稽之谈”,是他向所有人宣称,“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西陵的太子——上方未神”。 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玉涵殿那个最高的位置。 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 因为,妖魔的、禁忌的容貌。 母妃用生命向神殿大祭司交换自己存活的机会,嫡亲的姨母用美貌和权势换取巫医手中可以改变外貌的月见草,至亲至爱的亲人为了保全夜纣族人的生命宁愿牺牲自己的全部;而身为皇子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们的心愿努力地在大郑宫生存下去,走到大郑宫权力的顶峰——因为,只有将最高权力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夜纣族人、母亲、姨母、帮助他们的巫医和大祭司,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安。 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笃信着爱提丝的国度,可以再无掩饰地袒露自己的真容。 “不是那个伪装出来的神衹,而是独一无二的上方未神。”在离开仙树村的那一天晚上,他对恢复了视力的自己说,“不要再掩饰你自己,不是你的过错就绝对无须背负,你可以、你能够、你必须坚定地相信自己,面对一切。” 无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于上方未神是怎样的存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看着明镜里银发紫眸的身影,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情。 回到淇陟,习惯了每天上朝前对着镜子凝视片刻,似乎只有从那里才能获得一些勉强的真实。 所以,当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犹豫,耳边传来一声闷响,只觉头嗡的一下,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认识你自己,果然做得很好呢……” ※ 鼻中闻着的是甜软、柔腻、靡丽,脂粉的香气。 身下所触尽是柔软轻滑,应该是最上等的丝绸。 远远的传来人声,有些嘈杂,却仍然听得出女子轻俏献媚似的娇笑,和男子满足自得的轻哼。 脑中顿时“轰”的一声,明明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最可怕的噩梦。 推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脑中一片空白,轻盈的脚步一声声仿佛巨石坠落。 “重华公子若是已经醒了,就请起来更衣罢!” 轻快灵动的声音,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笑意,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眼前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身鲜艳红衣的妖娆魅惑,分明四皇子上方漠歌最宠爱的女子、倾天阁的头牌舞姬“红绡”,但眼中那种混合了纯真甜蜜的狡黠,竟是村庄小屋的丫头红儿! “弄影见过重华公子!”优雅地欠身行礼,抬起头来却是掩不住的轻快笑意,“重华公子被吓了一跳吧?请放心,我这怡红居旁人是进不来的。” 努力平复着心中滔天波澜,接过她递来的淡紫长袍披在身上。“红儿,是无痕送我到这里的?” “是。少爷只叫红儿收拾了怡红居小心伺候,没想到竟是重华公子要来呢。”花弄影甜甜笑着,一边递上一杯温茶,“少爷让红儿转告公子不要着急,在这里安心等他回来。” “他拿去了我的衣服?”只留下贴身底衣,显然是把所有的太子朝服都拿走了。眉头微微蹙起,“我以为……” “大郑宫可不是什么玩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露不得半点破绽。”接过话头的是缓步走进屋子的无痕,向花弄影微微颔首,随即坐到桌边,“想来想去还是用原来的衣服最好——不用担心,残影会把它好好的还给殿下的,当然,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似乎出意外才不是意外。上方未神看了他一眼,“是柳残影扮的我?” “确切地说现在是。”无痕微微笑着,“北书房里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 “擅调军防,上方雅臣当着满朝文武御阶前请罪,成治帝陛下下旨囚禁水牢一日以待神意——以殿下的性情必然出口求情,却违背了、或者应该说是浪费了六殿下的心意。”无痕微微笑着,但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当此非常之时,不可有任何疏漏。殿下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一步跨下床,上方未神已经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还没有出,不过——”幽黑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目光转向了窗口。 一直立在窗边在花弄影突然伸手接住一只褐色猎隼,迅速解下猎隼脚上一条紫色布条。“少爷,太子殿下……景阳门出事了!” ※ 景阳门,下朝回府的太子上方未神一行遇刺,太子重伤。 朝野震惊。 “反应迅速、发令及时,残影做得很好。”听着花弄影的报告,无痕淡淡说道。目光轻转,“殿下,残影会暂时代替你在太子府里养伤,如果再有行刺投毒的话应该可以及时传回消息。” 上方未神没有说话,低着头凝神思考所得的信息。 “你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行刺?” “就像知道今天上方雅臣会自请惩罚囚禁水牢一样确切。” “熬得过吗?” “有‘东风一梦’的效力,身体上没有问题。而且‘东风一梦’里面含的赤狸血有抑制冰泉里银针鱼的效果,只要六皇子不轻举妄动就不会引来攻击。” “雅臣自请责罚,是直接消弱上方无忌的势力,但上方凛磻之前和他的会面长谈,却更会受到皇上怀疑。加上他在调防时安插进来的人都被大皇兄尽数拔除,想来对于这样扭转的局势一定相当不满吧?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我,将一切推到蚩云崖或者奈何天这些近日在淇陟活动得过于频繁的江湖人头上,顺便把平日就时常和花街酒馆来往密切的四皇弟也一同拖下水——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实行的计划吧?” 无痕微微一笑,“三皇子啊……殿下的想法非常正确。” “但,牵扯到上方漠歌却是出乎我的意外。对于朝臣而言他是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可是父王却能够一直容忍他。虽然上方凛磻从来没有不对无威胁之人出手的习惯,可是这次……难道……无痕,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猛然抓住无痕的手,上方未神急切地道,“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轻轻挣脱上方未神的手,无痕幽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不,殿下,我不能。四殿下的身份,必须由您自己找到,否则他永远不会真正为您所用。”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慢慢地退回座位。沉默片刻,突然道,“无痕,这是你的私心吗?” 没有回答,一双幽黑的眸子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无忌的事情……我很难过。虽然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事情真的推到自己眼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目光落在桌上斜插着一枝望月兰的精致花瓶上,上方未神慢慢地说道,“除了大皇兄,从我到雅臣年纪相差都不大。 第64章 生下来就是太子,唯一的皇兄年长了我十五岁……太子和其他皇子接受的教育原本不同,还有那些礼仪规矩的约束,纵然是一父所出,却从来都没有兄弟家人的那种亲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无忌和雅臣,一个清逸脱俗,一个率直潇洒,虽然身为皇子却懂得远避朝廷纷争——他们是真正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的兄弟,他们是大郑宫的特例。我是真心喜欢着……这样的两个弟弟。” 伸手将茶杯斟满,无痕轻叹一口气,随即将茶杯递到他手里。“殿下是真心喜欢着自己的兄弟,雅臣殿下也是同样真心地待你。天家的无情有情,本来就不是什么说得清楚的事情,殿下为此多费心思大是不必。” 上方未神身子微震,随即挺直了身子。“帝王家……真的不该忘记这一点呢。”追怀式的神采已经完全消退,紫色的眸子流露出沉静从容的光芒。“不过,怡红居虽然是很好的藏身之所,又有消息灵便之利,但毕竟人来人往难免有所不周。无痕可有更好的选择?” ※ 看到上方雅臣的那一刻,说不愤怒就真的是说谎了。 明知行刺的计划却并不告知,没有预警地敲昏自己易容入宫,又让影卫乔装了自己——虽然从事情的结果来说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对合作者的自己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独断。 但,只是对于自己的话,上方未神认为保持冷静还是容易的事情。 仅仅是从大郑宫水牢到刑部大狱短短一里有余的距离,一路上都有重兵守卫,押行的更是以严肃刚正的刑部尚书劭谌洛凯,却仍然可以轻轻松松换人——无痕公子的手段,实在已经到达令人寒栗的地步。 愤怒,是因为他挑战了自己权威的极限。 “你专擅得过头了!” 用愤怒掩饰心中的恐惧,却在一瞬间恢复冷静。 每一着每一步都计划周密,所有的一切都如协约中所说为自己的前进铺平道路。极端的做法却是最大限度地避免使自己受伤,确实地知晓自己的心意并将愿望达成。天牢大狱之中的手段自己不是不了解,但有上方无忌处处关照上方雅臣并不会在身体上受到什么伤害,在这个时候把他带出却是让上方雅臣从此真正对自己立下了跟随之心——他的要求太过简单,而此刻能够为他做到的却只有自己。 臣服,君王需要的不尽是无条件的忠诚,更多的时候,是利益一致前提下的对强者的臣服与追随。 在变乱的时代,唯有真正的强者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但强者绝不仅仅是心计、手段、为人处事上的卓绝,更需要具备的是,使同样高强甚至更为出色之人为己所用的能力。在西云大陆流传着“得天命者得天下”的预言。但对于上位者而言“天命者”或许过于遥远,只有拥有足以权谋天下的贤者能臣,才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立足的根本。 这一局,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自己的胜利,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无痕公子的胜利。 他早已说得明白,“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他,仅仅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 是的,暂时的、合作者。 上方雅臣可以轻松地接受他的合作,但自己,却已然不能——如果仅仅是奈何天的主事,如何能够这样轻易地转动西陵时局? 不去细想不去深思不去追问不去探察——但多年的本能,早已作出了应有的回应。 作为合作者的无痕公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自己的真实意图过多的掩饰:“完全地确立太子无可动摇的地位,然后,成为西陵的君王”。是啊,自己从来就不曾错认,那双幽黑眼眸里闪烁的光芒。 大郑宫的嫡位之争,原本就牵扯到朝廷民生军争利益无数。朝臣支持的皇子从来都是各方利益综合后考虑的对象,江湖武人涉足其中自然出于同样的目的。神秘莫测的“奈何天”插手淇陟时局,哪里是一个“蚩云崖”就可以引得动的?利用奈何天的势力将活跃在淇陟的武林中人一点点驱逐,从容周旋于众位皇子之间,指点江山运筹自若——但,就连你自己都未曾注意过,对于北方战场的过分关注吧? 无痕、无痕……你要的,果然是我难以承受的代价! “太子殿下。” 陡然惊醒,急于掩饰自己的心绪,却发现他根本没抬起头来,倒是一边的上方雅臣颇有意味地凝视着自己。 “太子殿下,三日之内,大郑宫……必有大变。” 第二十四章-谁能度,重重深殿 “殿下,北定门已在控制。” “东晟门已在控制。” “西便门已在控制。” “南顺门已在控制。” “殿下,皇都九门,除景阳门,均在我手——请殿下进宫吧!” 看着一脸庄严的心腹老将,上方凛磻心中微微迟虑,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好,那便,进宫吧。” 十年谋划,一朝发难,为的,不过是今天的胜败。 上方日宣的景阳门,拿不下来原是正理。何况前日上方未神在景阳门遇刺,负责禁城安危的上方日宣受到了朝中极大的议论,亲自驻守在皇宫禁苑城门之上的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有所机会的。 放弃一个景阳门,换得的是其他八门极小代价的夺取,这样的事情原本非常有利。 车驾缓缓驶进广德门——这是大郑宫真正的正门,历代西陵国主惟有国家大事才会开启的禁城第一门,上方凛磻的心陡然跳动了一下。 自己……终于是走到这里了吗? 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现在的一切,是真的吗? 被囚金裟殿的上方无忌、被囚刑部大狱的上方雅臣、受伤修养在太子府的上方未神,最麻烦的对手,已经去掉了两个。四皇子府被心腹牢牢看守着,上方漠歌满不在乎的言行都被一一呈报,毫不担心他会有所动作。而只要自己从那个将被人们称为“先皇”的人那里获得王令,上方日宣自然会低头。 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这是天时。 西斯大神啊,原来您也是这样垂怜着您卑贱的奴仆。 低垂下眼,上方凛磻挤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 什么大神?!什么垂怜?!什么奴仆?!眼下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手一点点取得:艰辛、忍耐、痛苦、挣扎……神从来没有公平,否则,为什么要赋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妖魔神迹一般的外貌?为什么要让所有人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到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皇子脚下? 左腕上刺着的枫叶,从来没有这样红得刺眼。 七叶一枝,血色的枫叶,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标记。七岁那一年四个年龄相仿的小皇子被带进金裟殿,“请选择您的徽号——它将决定您的命运”,一身华丽祭服的大祭司溪酃对他们说道。被殿外一株绚烂枫树吸引而将一枚枫叶交到大祭司手里的时候,就决定了他将拥有的血色的前途……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大郑宫?”十一岁的自己揪住母妃的衣襟追问,得到的却是她满面悲伤的泪水。 “因为你只是皇子,因为你选择了血枫标记,因为你注定了鲜血淋漓的命运……” 注定了满目血色的标记——七叶红枫,注定了此生庸碌的标记——水安息香,注定了神之献祭的标记——“爱提丝之泪”,还有注定了最终的飘洒逍遥的标记——渐渐伤愈的云雀……上方王族五岁到七岁的皇子被带入金裟殿选择其间最让自己心动的东西,但那个时候的孩子如何会知道,每个人的命运在那一刻便已然决定? 陡然想起往事,“是所有的皇子都必须选择标记,决定自己的道路吗?” “傻瓜啊……西陵的太子是大神的宠儿,他以大郑宫、以淇陟、以西陵为标记!”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外貌!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标记! 既然是被神规定的命运,那么,我会按照他的心意让大郑宫开满血色的鲜花! ※ 玉涵殿。 “逆子!” “父王请暂息雷霆。”冷冷地睨视着那似乎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闪过一阵报复的快意。“禁城已在儿臣掌握,现在一切局势太平。” 上方朔离强抑怒火,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目光凛凛地瞪视着眼前这个已经换上了皇帝常服的儿子,“你,掌握不了日宣。” “所以儿臣到这里来,希望父王将可以掌握禁卫防护长官的权力一并交给我。”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人都说天家无情,但凛磻还是十分相信父王一定不希望看到血染金裟殿的场景。” 握着印信的手陡然一紧,“你把无忌怎么了?!” “父王请放心,无忌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脸上笑得温文,上方凛磻心里却是又一阵刺痛。如果说上方未神是神的儿子,那么上方无忌就完完全全是上方朔离的儿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帝对这个排行第五的皇子如此亲厚怜爱,天家绝迹的舐犊之情竟是溢于言表。相比于上方未神肩负着的太子重担,上方无忌才是真正什么都不闻不问万事无为的皇子!自己劳心劳力打理工部,但每一次有所事务都必须以皇兄身份协理五皇弟工作,而最大的功劳总是归结于什么都没有做的上方无忌!但更令人无法忍耐的是,仗着皇帝对儿子的明显偏爱,明妃安氏处处压制着母妃,若非有郁太妃和丞王时时宽慰,只怕生性柔弱的母妃便要支撑不住…… 凝视着那双隐隐燃烧着怒火的湖蓝色眼睛,上方朔离的表情却是渐渐恢复平静。 第65章 “挑动雅臣私调京城军防,借机在日宣手下安插亲信;散布关于神谕的消息,引发京城民心混乱。一边利用无忌身后那群头脑容易发热的年轻人在朝中力主与北洛对战,一边指使户部朗卿克扣延按北方粮草衣物,甚至让江湖人打劫军粮——你的本事,可真不小啊!” “任凭神谕在平民百姓中完全失真的流传而不加以理会纠正,任凭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不加影响干涉,任凭非常局势下京城中武林人士走动频繁而不加禁止控制;对与江湖中人往来愈发密切的上方漠歌不闻不问,对于私调城防犯下不赦之罪的上方雅臣只是水牢示警,上方无忌知情不报甚至全无责罚只是让他在金裟殿请罪思过——父王的心思,可也真是古怪啊。” 上方朔离冷笑一声,“朕的心思,几时轮到你揣摩了?” “父王这话相当不公呢。皇帝陛下的心思,凛磻从记事起到现在足足揣摩了三十个年头。” “粮草遭劫,冬衣不到,再加上强敌临阵,军队人心混乱,主帅急于求战——只不过为了之后彻底压制现在那帮急急拱立你的主战的文武朝臣,拿我西陵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做代价,你的手笔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呢!” 上方凛磻微微一笑,“到了这个时候父王还何苦说这些废话?与北洛的战事本来就是个只输不赢的局面,上方未神一次次阻拦发兵的时候早就说过这个话。记得当时父王还生了好大的气不是吗?但现在看起来却是他说得完全正确。战事结束,主战派自然灰头土脸,但只要不是上方未神继续主持朝政,主和派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不是吗?所谓帝王心术所在,就是平衡朝臣之间争夺,而将权力集中于上皇——这可正是父王多年来用行动教导我们的为君之道。” “我原本还以为,你不会真正了解太子的能力眼识所在。” “大神哪!父王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上方凛磻猛然大笑起来,“他是我最大的对手,怎么可能对他的心思行事无知!” “所以才挑起他和无忌的争斗而坐守渔翁之利?” 脸色倏地一沉,“他果然不是什么傻瓜,倒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如此说来,作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在日宣那里轻举妄动,也是你的计算了。” “本来以为他会就此忽视于我而极力对付上方无忌,想不到……”居然处处计算,甚至顺手将上方雅臣也一并拉拢了过去。 “确实是难以光明正大取胜的对手,是这么想的吗?”上方朔离突然微微一笑,手在皇帝书案上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印信上轻轻抚动,“太子的遇刺,也是你动的手罢!” “是!”景阳门的行动虽然比自己的计划在时间上提前了一个时辰,但效果目的却是同样的。 冷哼一声,上方朔离锐利的目光直直逼视过来,“我是说,太子从南方巡视回来的途中,是你动的手罢!” 第二十五章-影摇摇瞬息变迁 一个明亮的灯花闪过。 风从殿外倒卷进来,整个玉涵殿灯影摇曳变幻不定,透露出森森之气,引得偌大殿堂中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心中也是一阵悚然。 “是不是我动的手,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紧了吧?” 半晌,上方凛磻才缓缓开口打破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上方朔离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当然非常重要。”转过头向皇座屏风后面道,“九皇弟,你出来吧。” 上方凛磻猛然退后两步。 九王爷上方萏芒。 在满朝文武以及宗室王族的记忆里,淳王上方萏芒都是一个相当浅薄的印象。西陵的上方王族,一族之长宗室领袖的安王上方蕖枫,曾经的禁军统领平王上方茆葛,还有素服王袍的丞王上方莜棠——这些名字对于西陵乃至整个西云大陆来说都无一不是一动天下惊的人物。而相对于其他几位王爷,上方萏芒年纪极轻,手中从来不曾握有过什么实权。只是因为他和成治帝上方朔离是真正的一母同胞,才在成治帝登基二十年的庆典上受封了王爵。以身体单薄为名,上方萏芒平日一向深居简出,只参加一些大型的朝会和皇室的活动,有时成治帝会在太医院的会诊上本下允许他到东都临瞿修养将息。这样一位几乎被人们忘记的逍遥无争的王爷,却在两个月前府上突遭刺客,加上淇陟的动荡,真正引发了宗室的恐慌。 上方凛磻清楚地知道,这次行刺,正是自己派去的蚩云崖的杀手。王府侍卫的力保之下,上方萏芒还是遭受重伤,加上身子素来单薄虚弱,两个月来一直卧床不起,就连上方未神回朝引发轩然大波的朝会也全部缺席。直到今天早上,暗卫收到的消息还是九王爷病重卧床,此刻猛然在大郑宫玉涵殿见到步履稳健形容沉静的他,上方凛磻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夜行衣上有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因此第一个想到的幕后主使就是三皇子;但如果真是三皇子的人,必然不会轻易露出这样的标记,更不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做事,显然是有人意图嫁祸。但聪明的人却会这样做,故意令从人穿上绣有自己徽号的衣服以摆脱嫌疑。何况殷颉武功高强少有敌手,留下线索的可能极小;即使意外遇到高手,他也早就被人下了无臭无味的‘千日醉’,激斗之时会催发药力,一旦脱力便死于无形。” “九皇叔的意思是,凛磻果然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冰冷的语气,不驯的眼神,上方萏芒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皇侄心高气傲,更是真正的聪明人,所以这一次的行动,不是凛磻你的手笔。” “难得九皇叔夸奖,可惜,置上方未神于死地,确实是凛磻一直以来的心意。” 上方萏芒轻轻摇头,“未神这孩子处理朝务虽总是冷漠自持,但待兄弟这一块上却一向是极好的。只要不生害人之心,总是全心全意地周全,哪怕真有了害人之意,也总是尽力相助排遣。生在天家而有这样的皇兄太子,已经是身为皇子最大的幸运了。凛磻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皇叔这般说话却是什么意思?”瞥一眼一旁冷眼肃立的上方朔离,口中冷冷地吐出一句。 “你到底还是在叫我‘皇叔’,和你的父王一样,我不愿见到血染大郑宫的结局。” 听到身后夹杂着兵刃铠甲撞击声音的脚步,上方凛磻没有回头。 “臣上方未神,见过皇帝陛下、淳王殿下。”上方未神沉静的声音稳稳传来。 “臣上方漠歌参见皇上、王爷。” 目光在身着银丝软甲的上方漠歌身上扫过,然后在完全没有任何受伤迹象的上方未神身上停顿片刻,上方凛磻湖蓝色的眼睛逼视着自九王爷上方萏芒出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成治帝。 “西陵王权继承,须同时获得三者承认:在位皇帝授予印信,禁卫防护长官发誓效忠,还有……皇朝‘暗流’的臣服。”上方萏芒淡淡说道,“‘暗流’,是最高权力的帝王控制江湖武林的利器。他们负责在各个武林门派江湖帮会中的渗透,搜集和传递帝王所需要的消息,并在恰当的时机将帝王的心意传达给需要的人。每一代‘暗流’魁首都有他所效忠的君主,他们的选择将直接影响作用于王位的传承。他们可以在上一代君王指定的继承人继位之后向新君效忠,也可以在最先的开始就决定他们侍奉的主人——唯一的条件,是这位皇子能够发现它的存在并获得它的臣服。” 上方凛磻的身子微微一颤,但苍白的脸上随即浮出了一丝笑容。“原来九皇叔竟是暗流魁首,难怪这么多年都躲在暗处无法见人。”目光落在上方漠歌身上,嘴角轻挑,“四皇弟是下一任的魁首吧?果然是心思敏捷!见上方无忌失势就立刻倒在了太子脚下,这般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工夫,是在花街歌馆花了大力气练出来的么?” 听他这般刻薄狠毒的言辞,上方萏芒只淡淡一笑,上方漠歌却已是怒形于色。“上方凛磻你——” “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说得有错么?”上方凛磻浅浅笑着,湖蓝色的眸子对上上方未神的眼睛,“太子殿下,你果然技高一筹。但是,这一局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上方未神凝视着他。 “我想,你不会像别人那样,傻到以为我会真的只身一人地前来逼宫吧?” ※ 赤蛤烟。 “原来你早就知道……” 浑身无力瘫倒在地的上方漠歌艰难地说道。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痛恨草絮花粉的事情淇陟尽人皆知,偏偏这两日总有些讨厌的虫子往我窗台上撞——如果还不知道,你以为我真是傻子么?” 血液里混合了海昙蝶鳞粉的人,绝对不能碰到赤蛤烟。赤蛤是海昙蝶的天敌,取赤蛤的蟾酥制成的赤蛤烟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人筋骨酸软全身无力。平日上方朔离、上方萏芒、上方漠歌都服食一定的赤蛤粉以为锻炼,但这一次上方凛磻使用的赤蛤烟不但无臭无味,效力更是强得惊人。不过片刻工夫,殿中能够站着的只剩下两人,而上方未神也只是苦苦支撑不让自己倒下而已。 “抱歉了父王,要暂时借你的命用一用。” 见上方未神终于双膝一软滚到在地,上方凛磻嘴角不由勾起一个安心似的微笑。“溪酃大祭司虽然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但为了让事情更加简单顺畅,还是您亲自去和他说比较保险。”口中说着,脚步移到上方朔离身前,居高临下看着那个总是俯视着世间众人的君王,不由又是一个满意的笑容。 第66章 “我不想用刀指着您,相信您一定懂得体贴儿子的心意。” “上方凛磻——” “四皇弟,你果然不及太子殿下多矣!隐忍不发才是成大事者的所为,啧啧,就凭你这样冲动的性格,暗流在你手上也是一定要毁了的了。不如,”湖蓝色眸子一转,“等事情安定下来后我亲手为你废除了这个无聊无用的组织?” “你不要太得意……” “我为什么不能得意——” 话音戛然而止。 一把银光闪烁的锋利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匕首上散发的寒气几乎就要把喉管冻僵。 眼珠转动,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紫色眼眸,上方凛磻的眼中顿时反射出无法掩饰的惊愕和恐惧。 “很抱歉你确实不能得意——赤蛤烟对我没有任何效果。”无痕的“黄泉”彻底改造了自己的体质,几乎可以抵挡各种毒素——上方未神语声沉静地说道,“而且废去我的功力不表示我真的就此武功全无,基本的自保技能在我脑子里还是记得相当牢固的。” “你……” “我希望由三皇弟自己开口喝退今天擅离职守的禁城军士,并传令将放出去的江湖武人全部收回。” “上方未神你——” “今天玉涵殿里没有其他人,解决家务事不需要外人插手。我不称‘本宫’,也不命令你。只希望你仅存的一点理智良知能够让你免除死罪!” “匕首架在脖子上的‘不命令’?上方未神,你真是虚伪到极点!”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上方凛磻冷冷笑道,“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想着眼前那个最高的位置,偏还要摆出一副宽容温敦的兄长嘴脸!告诉我,上方未神,将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踩在脚下的滋味是不是非常甜美?但你一定不知道,相比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甜美胜过你那妖魔的身子——” “你住口——” 上方未神一声暴喝,上方凛磻的脖子上顿时流出一股鲜血。 “哈哈哈哈,你果然没有忘记!”湖蓝色的眸子透露出几分狂乱,“你一定很怀念吧?临瞿的醉梦阁……” 只听“哐当”一声,银匕掉落,而上方凛磻的狂笑更是肆无忌惮。 阴冷昏黯的玉涵殿中,三人身子虚软委顿在地,一个仰天张狂大笑,而最后的一个则是痛苦地蜷起身子,抽搐的面孔失去了往昔的绝代风华…… “我没有告诉过你,为人做事,不能笑得太早?” 突然发出的幽冷嗓音,陡然截断了上方凛磻的笑声。 这一刻,五双眼睛都凝视着,突然悄无声息出现在,早已屏退侍从宫人百步的玉涵殿的人。 幽暗的灯光下,洁白如雪的素服王袍发出异常耀眼的光芒。 “你终于来了,六皇伯。”上方凛磻急着向他走近两步,却被那双眼睛陡然射出的寒光骇得停住了脚步。 冷冷瞥了他一眼,上方莜棠将目光凝在已经强自坐起了身子的上方朔离身上。 “禁卫防护长官上方日宣已经控制了整个大郑宫,六皇子上方雅臣也已率部稳定了司徒雷将军栖沙校场的禁军。”突然屈膝单腿跪下,上方莜棠轻声说道,“一切如您所愿,陛下。” “很好。”伸手让他搀扶起身,上方朔离灰蓝色的眸子里流动出第一丝笑意,“辛苦皇兄了。” 上方莜棠表情依然沉静,随手向上方未神弹出一只小瓶,“让他们嗅一下。” 上方萏芒和上方漠歌也很快地站起来——虽然还显出一丝虚弱,但对他们而言,这样就已经够了。 上方凛磻大惊失色地瞪视着那个一脸从容沉静的男人,“皇伯,你……母妃……” “我说过,如果你做出有伤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了你项上人头——我说的话,从来都不只是威胁。”一边将上方萏芒奉上的小瓶放到上方朔离鼻子低下,一边凝视着兀自满面不信的上方凛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没有身为人君的气度,也缺少作为君主的手段。刚才的言辞确实让你一解心头闷气,但是那个时候你最该做的就是趁所有人失去行动能力之机确实地拿到王印,而不是在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就开始享受还不完全属于你的胜利成果。”顺手将瓶子掷出撞上他的穴道,上方莜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现在,凛磻,你的戏已经演完了,休息一下罢。” 你的戏已经演完了,休息一下罢。 上方未神心头陡然一凛,足下猛然发力,身子已经晃到殿柱之后——朱漆的柱子上,两排细密的长针闪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上方莜棠朗声长笑,“果然是大神宠爱的殿下啊——内力全失还能有这般身手!”一手挟起劲力未复的上方朔离,鬼魅一般的身形已经幽然飘出玉涵殿,“想知道一切的,就跟我到金裟殿来罢!” ◎插播一句:上方凛磻有花粉过敏所以讨厌花草,之后的情节正如大人们想象。这是暗流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典型…… 第二十六章-无道计长远 金裟殿。 西陵上方王族侍奉西蒙伊斯神的圣殿。 现在大郑宫中唯一不在上方日宣控制的地方。 西陵朝堂的柱石、世人钦慕景仰的丞王,向成治帝传递上方凛磻逆谋消息并定下计策令之自暴其行、一举擒获三皇子诸部孽贼的六王爷上方莜棠,却在众人以为功成的一刻胁持了成治帝,更以祭司溪酃和五皇子上方无忌为质,和金裟殿外团团围住的众位皇子和皇城禁军严严相抗。 所有人都知道,上方王族是爱提丝女神的后裔,他们是世界上最信奉神殿不可玷污的神圣的人;所有人也都知道,素服王袍的丞王殿下比任何宗室之人都更崇敬着西斯大神。没有人会想到,上方莜棠竟会不顾触犯神之震怒,将祭司溪酃和在金裟殿悔过的五皇子上方无忌作为绝对分量的人质加以胁持。 成治帝上方朔离和五皇子上方无忌皆在其手,而金裟殿大祭司亦是有如西陵国体,尊贵不容任何侵犯——听到上方莜棠传出的太子上方未神独自一人进入金裟殿,以保全殿中三人性命的要求,上方日宣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措:来势凶猛的上方凛磻的谋逆叛乱,脱离了预计的上方雅臣和上方未神的策谋,向来都只属于皇帝一人的王朝“暗流”浮出水面,最后那个最尊贵王族的丞王的变生肘腋……一夜之间的混乱,也许比一生加起来还要多。强自定住心神,目光越过嘴唇抿得紧紧的九王爷上方萏芒和他身后的上方漠歌,直接落到金裟殿外站在所有人之前的那道银发飘飘的身影上。 从听到上方莜棠的要求到现在不过一柱香时间,感觉却像比人之一生更为漫长。 “太子殿下,您不可以涉险——” “嗯?” 紫眸冷冷扫去,抓住他衣襟的竟是上方雅臣。 “无痕说过,有当为之事,有不当为之事;有可为之事,有不可为之事——身为一国储君,您不能一个人进去!” 上方未神猛然甩脱他的手,“你让我如何选择?!里面有我西陵国主,有祭司溪酃,有皇子无忌——君父兄弟,我怎么可以不去!” “但……” “上方莜棠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 “可是——” “上方雅臣,记住,你是皇子!放手!” 看着那个银发身影消失在金裟殿内,上方雅臣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 “雅臣……”上方日宣的手扬了几扬,终于落在了他的头上,“我知道无忌在里面你很担心,但……这是救回皇上唯一的希望。” 上方雅臣全身都在发颤,“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失去哥哥,但西陵不能失去国君——可是难道我就不会担心太子?!难道我会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究竟是谁在身后护着我?!难道因为他是太子他就不是我们的兄弟?!” “雅臣你——” “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大郑宫中没有一个太监宫人敢对我不敬?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允许我跟随皇兄一同在金裟殿学习修行?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当年我怎么可能有机会去参加北洛大比赢得自己的声望?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我怎么可能掌握足以扭转西陵时局的军事力量?”上方雅臣狠狠地瞪视着跟随上方萏芒也到金裟殿外的上方漠歌,“他为西陵国家百姓做的事情,他为上方王族宗室做的事情,他为我们这些所谓兄弟做的事情——他是我上方雅臣承认的王!再有非议他的流言传出去,我一定让那个人也和我一样彻底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可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困在这金裟殿外什么都做不了!” 听他明里暗里讽刺不断,上方漠歌顿时反唇相讥。 “安静!” 淳王一声冷冷的呼喝,顿时打断了上方雅臣想要还击的话。 “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相信太子!”火光下,上方萏芒目光清冷,视线在周围众人身上扫过,“日宣,现在开始你为众人执掌,安排调度由你下令。皇上和太子回来之前,一切异动你可全权处理。” “是!” ※ “你把无忌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用了点‘迷梦香’让他好好睡一觉罢了。” 上方莜棠轻松地将成治帝掼在金裟殿中最大的一棵凤凰木下——这是被奉为爱提丝化身的神树,金裟殿的祭司每日都要在树前祈祷;上方莜棠的做法,让一边同样受制的溪酃大祭司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第67章 “不要作出这么一副嘴脸,看着恶心。最知道这个大郑宫脏到什么程度、还要每天为这份肮脏祈祷大神青睐的人,你那分人前人后的虚伪面皮最好给我撕下来,上、方、云、诺!” 耳边同时响起两声惊愕的抽气,上方未神顿时反应了过来:上方云诺,先帝的幺子,抛弃姓名拜入西斯神殿的祭司——他便是金裟殿的溪酃。 “怎么?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吗?想抛弃过去的一切,想一切靠着祈福来赎罪,上方云诺,我可是从来没想到你会真蠢到这个地步!” 上方未神吃惊地看着一向温雅飘洒的丞王吐露恶言,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必须用血来还,这是我们受到的同样的教导不是吗?当年金裟殿读书的时候我一直认为你是所有兄弟当中最聪明的,知道你选择了神职还感叹西陵少了一位贤良的臣子!可是,当知道你是为了逃避我、逃避你自己才这么做的时候,我差不多要以为你已经被人把整个灵魂都换过……你逃不了的,上方云诺,就像上方朔离一样逃不了。你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从最小的时候开始,凡是我要做的事情,就从来都没有做不到。只是这一次我和凛磻一样没想到,这一天,竟然要等这么久。”转过头来的上方莜棠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在上方未神眼里却是一阵寒冽。“凛磻是个好孩子,他一直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事情做得很好。他的头脑很聪明,教导起来也很轻松快乐。看看他做的这么多事情,我实在是为多铎家有这样的孩子而骄傲!只是……他究竟是个孩子,一个扶不起来的孩子。” “皇伯,你……为什么要让凛磻这么做?”话在嘴边转了几转,终于吐出这么一句。 “怎么做?我让他怎么做了?我可没有让他逼宫,也没有让他私调军防;我没有让他行刺兄弟,也没有让他毒害父王;我没有让他煽动民众对你的不满,也没有让他搅动业已动摇的军心;我没有让他重金买下‘蚩云崖’的杀手,也没有让他利用名利财势笼络那帮无知的江湖武人;我没有让他在你南巡之际一路追杀,也没有让他将武功全失的你丢进醉梦阁……” 上方未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每一句,你说的每一句……都足以让你死上千百上万次!” “可是我没有死,你也无法让我就这样死了。”上方莜棠淡淡笑着,“我聪明锐利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纵然你此刻恨我入骨,你也不能让我就这样死了,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只有我才可以给你你要的真相,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根本不在乎凛磻,你将他当成随时可以丢掉的棋子!他是你多铎氏的血脉,你怎么可以这样?!”将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羞辱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上方未神紫色的眸子牢牢盯住他,“纵然你不在乎上方凛磻,你怎么可以背叛你血脉的倚托,肆意玩弄以神之西陵的命运!你怎么可以置数十万将士性命于不顾,怎么可以任无辜百姓遭受田荒之苦毫无所助?你怎么可以背弃你丞王的使命和职责,让整个国家朝廷陷入巨大的灾难!”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楚—— 四年前对北洛的发兵…… 四年前璃河河堤的修筑…… 五年前朝廷官员职位的升调…… 五年前南方十一州长官的任命…… 还有更久远的十五年前,被史官用隐晦曲笔写出的,“塍溪之变”和“蚩云崖”的种种牵连。 谋划,早已开始。 早就应该明白,仅靠上方凛磻一个人,怎么做得出这么计虑深远的布局?不是对一人一职的简单调动,不是对一时一地的暂时策划,而是将整个西陵视为棋盘翻云覆雨,是将所有的人推上祭台! 那双本该象征着上方王族尊贵血脉的蓝色眼睛,此刻燃烧的却是疯狂的毁灭一切的火焰。他不在乎权位和声名,不在乎国家的安危和百姓的生活,不在乎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和跟随者,不在乎自己嫡亲的侄儿和外甥,他更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素服王袍是最尊贵的服饰,象征着大郑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和尊荣!你怎么可以——”素服王袍,象征着仅次于皇帝的最高权力,是比太子更为尊贵的王族,是拥有最先继承权的西陵国君人选。从来没有给予过的王族的最高礼节,换得的竟是那个人对血缘、对职责、对国家的背弃吗? “到了现在你还没有忘记太子的职责吗,上方未神?”过分柔和的声音让他呆了一呆,却听那人语带讽刺地继续,“职责、地位、身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啊,是啊,我忘记了,除了这些你本来就不曾拥有过其他,没有这些你根本找不到自己,你从来就不知道,所谓的天命、所谓的神迹、所谓的职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低下头,不去与他近乎狂乱的目光相接,却突然对上上方朔离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震,却听到上方莜棠哈哈大笑。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在朝臣面前你从不叫上方朔离‘父王’,你只叫他‘皇上’、‘陛下’,难道那么细致的你会没有发现我和你同样的习惯?不过,你是出于敬畏和恐惧,而我,是出于无法抑制的憎恨!” 第二十七章-一点痴心谁怜 你知道什么是素服王袍吗? 素白,是罪人的颜色。 人们都知道,尊贵的上方王族崇尚红色和白色,因为它们象征着生命的蓬勃和灵魂的纯洁。 但人们不知道,白色是罪,而红色是血。染上了血的罪人,西陵历代上方姓氏的君主,就是用这种方式昭告了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犯下的罪孽。 是的,我们,是爱提丝的后裔,但我们,同样也是昆司埃特的传人。 爱、美、生命的女神,与恨、恶、杀戮的妖魔结合的子民。 金发蓝眸,是女神给予我们灵魂的保证。 但是,血统无法保证人的善恶,就像无法保证人的眸色发色一样。 何况我们血脉里天生就流淌着罪恶。 ※ 上方莜棠的神色凝重,而望向上方朔离的眼神,利若冰刀。 “我曾经在这金裟殿的悔心室里,度过了整整十年。 我要为我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我真心诚意地忏悔,我希望用祈祷为被妖魔引诱玷污的灵魂赎罪。 是我的罪,四十年前犯下的不可原谅的大罪。不能用酒醉来推脱责任,是我的暴行夺走了一个爱若亲弟的男孩的生命,是我的暴行毁灭了一个最古老尊贵家族的希望,是我的暴行让最心爱最怜惜的人遭受巨大的侮辱和痛苦——我希望用血来偿还所有人的眼泪,可是她拒绝了我的恳求,她要我用活着的生命为死去的灵魂祈福。 我把自己关在悔心室里,整整十年。 直到那一天,她站在我的门外,对我说,够了。 从金裟殿出来的时候,大郑宫,已经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大郑宫。 它,拥有了新的主人。 而她,也有了新的伴侣。 她说,一切不能重来,原谅我,也原谅你自己。 她不知道我只会祝福她:祝福她的丈夫,祝福她的儿子——代替她在西斯大神身边的弟弟承担起守护她所爱之人的职责。 十年的时间,我早已学会了放弃自我。 可是,神为什么要打破我的梦想!” 上方莜棠的表情可怕地扭曲起来。 “神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阴谋! 我是那样地爱她,却从来不敢有半点轻妄冒犯。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向她提亲,做一对逍遥快乐的神仙眷侣。我把她的家人视为自己的家人,我爱她的弟弟胜过爱自己的弟弟——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亲手将一切的美好斩断! 一场精心安排的花朝宴,一杯事先下了药的酒,让我将爱若亲弟的少年看作她。 不是酒后乱性,不是意乱情迷,不是妖魔引诱灵魂受污——只是一个为了铲除王位最大竞争对手的阴谋。 她是最古老最高贵家族的后裔,她的家族代表了所有元老旧臣的声音,赢得她的爱情意味着赢得整个朝廷世家显贵的支持——所以,阻挡了通往王位宝座前进脚步的我,不能留下。 可是,为什么是她爱着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策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是我最喜爱的弟弟、最亲密的朋友,策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是我最信任的人,将我推进了罪恶的深渊! 为什么,我要为那个真正害死了她心爱弟弟的凶手,背负十年沉重的罪恶! 为什么,我要为那个造成一切痛苦和不幸的人,守护他用纯洁无辜者鲜血染红的世界! 为什么,他可以没有罪恶、没有悔愧、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我要报仇。 为无辜死去的少年,为被迫嫁入后宫的她,为日日夜夜被噩梦和罪恶折磨的自己——报仇。 大神啊,这是不是就是,你让我知道这一切的目的?” 上方未神呆呆地看着已是泪流满面的上方莜棠,一时完全无法接受所听到的一切。 “是的,我最爱的女子,我唯一爱过的女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夜纣宁星!”上方莜棠凝视着他的面容,“你很像她,但更像你的舅舅,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人,夜纣家族最后的继承者,因为受辱而不愿苟活自尽在金裟殿前的——夜纣溪怡!” 第68章 ※ “夜纣……溪怡?” 上方未神,字曦颐。 多年迷局的关键被骤然点破,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母亲是选择了这样的名字,做一生一世永远的纪念! 原来,是因为越来越神似逝者的自己,让其实同样记忆深刻的父亲无法面对! 原来,是这样的纠葛,让自己背负着纠缠不尽的爱、恨与痛苦! 亲生父亲为了获得权势,用最卑劣的手段谋杀了无辜的少年,拆散了一对爱侣,将最亲近最喜爱自己的皇兄推进了深渊火海。囚禁自己十年祈求宽恕的上方莜棠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便设定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最温和宽容的风度、最成熟圆润的手腕和最真切诚恳的心情获得成治帝的信任、朝臣的推崇和百姓的敬爱,而从来没有人知道,多年来西陵王家最尊贵的素服王袍的丞王,对他所效命的西陵君主竟是怀抱着这样深切的恨意! 雍容优雅目光温文清澈的丞王……不是他的目光过于澄净,而是从来没有人看得清他眼中真正的光彩。 但,不仅如此。 “爱我,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恨我,是因为我是皇帝的骨肉……我是他的太子,他的继承人,所以无法逃脱你的恨意你的报复;我是母亲的儿子,夜纣一族最后的血脉,所以一次又一次你阻止上方凛磻的作为……” 就算无法真正看出他的言行中到底多少真情,但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那些秘报说明了太多东西,而所有令自己不解的,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令人不愿接受的答案…… “是的,我要毁去当年他不惜一切得到的东西,我要毁去他费尽心机得来并像守财奴一样保护的无用的东西,我要让他体会到失去一切的痛苦——侮辱他最骄傲满意的继承人,诱惑他最心爱怜惜的小儿子涉足危险,让他眼睁睁看着当年不惜一切抢夺到手的西陵在我亲手教导出来的孩子手里一点点毁灭……”上方莜棠的笑容满是苦涩,“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阻挡我?未神,曦颐,难道你不想为你无辜的舅父报仇?难道你不想为你可怜的母亲报仇?难道你不想为你自己……遭受到如此多年不公正对待,承担着超越年龄能力的朝务、永远得不到亲情和温暖,被剥夺作为一个人的权力而被塑造为无欲无求无心无情的神衹——进行报复?” 转向一边被点住哑穴的上方朔离,安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灰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内心情绪的激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上方未神不由踉跄地退后几步。 身为太子,接受的是君王的教导,太傅、史书上都分明地告诉自己:天家无情。那个高坐在宝座上的人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父亲,所以他透露出的每一点温情都会精心收藏。从小到大,因为懂得自己真实容貌可能带来的巨大灾难从来不敢过分接近他人,但是这个男人的关爱却是自己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得不承认年纪越大他越明显的疏离无情让自己时有伤怀,看到他对无忌的疼爱更是一种极端的羡慕。只是自己从来都没有想到,三十年的努力,不但不能让他多分给自己一丝的关爱,反而因为外形容貌的相似引起他心底的罪恶,让他甚至连自己最后的依托、王位继承人的权力也有心一并剥夺! 只有上方无忌才是得他独宠的皇子……那自己和上方凛磻的争夺,究竟又算什么? “你还在企望着什么呢?未神,曦颐,你的血液里,有夜纣溪怡的恨和诅咒——你那比紫水晶更晶莹透亮的紫色眼眸,你比任何金属都更耀眼的银色头发,不是妖魔浸染了你的心,而是你本来就是妖魔的后代啊!”毫不在意上方朔离陡然收缩的瞳孔,上方莜棠继续说道,“在这金碧辉煌的大郑宫里,能有什么秘密逃离我的眼睛?你那可怜的母亲用生命向溪酃交换你的性命的时候,我就在一边;你那可怜的姨母用美貌向巫医交换月见草的时候,我就在一边;每一次你因为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而忘记服药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小心地提醒。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用王族的丑闻威胁最端方严紧的溪酃,我杀了所有可能泄露机密的侍从宫人,我让巫医服下薜僖草一点点陷入疯狂……曦颐,我最爱的孩子,你真的愚蠢地以为,这个大郑宫真正细心周到看顾着你的,是你身边这个永远道貌岸然的大祭司溪酃?” 再也支撑不住的上方未神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站起来,曦颐!”上方莜棠突然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夜纣一族最后的血脉!你要向那个凶手讨还一族的血债!拿起你的剑!” 慢慢地站起,修长的手指慢慢搭向腰间的银剑,紫色的眸子里火光闪动,形成异常妖冶的图景。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不稳的手持着银剑,一阵阵不住颤抖的剑尖,已经点在上方朔离咽喉。 第二十八章-湮灭(上) 金裟殿生长着爱提丝化身凤凰神木的庭院,在四周烈烈燃烧的火把光耀下,显得异常明亮。 凤凰木下躺倒的大祭司溪酃和成治帝上方朔离,后者的咽喉,到笔直指着的剑身轻颤的银剑剑尖,不过一寸距离。 银剑,握在西陵太子,上方未神的手里。 站在上方未神斜后方向的,是西陵的丞王殿下,上方莜棠。 四个人,四道呼吸。 剑尖在颤抖,却也在缓缓地逼近。 一片沉寂。 “啪”—— 突然一只火把爆出一个火花,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随即在金裟殿响起,“果然是……好厉害的摄魂术啊!” 定定的紫眸猛然恢复清明,急急撤回的银剑,却还是在上方朔离身上带出浅浅的一条血丝。 “谁!” 上方莜棠双手疾挥,银针顿时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而当银光闪过,上方未神身边,已然站着一个青衣含笑的青年。 微微一笑,青年袍袖轻展,身旁脚边已是一片银光耀眼。顺势双手合起,身子跟着微微一躬,“‘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丞王爷,在下有礼了。” “你——”上方莜棠不自觉地向他迈了两步,但随即一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陡然变色,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是希望化解这一场冤孽。当年点破盘中迷局,原指望王爷不再忧烦自责,而不是为了今日的生灵涂炭——化解这场冤孽,才能使王爷不至于梦醒之后,追悔无及!” 火光中身影飘摇,青袍缓带笑容舒展,温文宽和的面容,幽黑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真诚的怜悯和同情——上方莜棠仿佛又一次看到当年摩阳山西斯神殿外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即使最漫不经心的姿态都散发出自然而然的沉静雍容。 “君、雾、臣……” 几乎是轻得听不见的三个字出口,上方莜棠陡然恢复了之前的冷静表情,“原来你的摄魂术也不过如此。” 无痕微微一笑,“初学乍用,不熟练也是自然。” “是你毁了我所有的计划?” “王爷很清楚现在的局势。” “但我的目的很简单。”突然变动身形,手已经扼在了上方朔离咽喉,“我不在乎玉石俱碎。” “无痕也同样不在乎成治帝陛下的性命。”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让四个人露出意义不同但实质一致的惊讶表情的句子,无痕淡淡地继续道,“上朝廷宰相首辅阿克森提纳大人已经应淳王和大皇子命令入宫,一旦金裟殿有变立刻请出太后懿旨,着太子上方未神立即继承大统,延续西陵上方王族血脉。” 上方莜棠爆发出一阵大笑:“‘太子上方未神继承大统,延续上方王族血脉’!真是天大的笑话!让妖魔之子继承神之西陵,祈求爱提丝的庇护吗?还是让一个身体早已被玷污、失去了侍奉神灵权力的卑贱肮脏之人登上西陵国君的宝座!” 感受到身边上方未神无法抑制的颤抖,无痕紧紧握住他的手,“西陵王族的血统不容被玷污,王族的尊严更不容人肆意侮辱!任何有损西陵国体的行为,任何伤动家国百姓的行为,任何以天下万物为粪土的行为,爱提丝神绝不允许!丞王爷乃是系出高贵的宗室贵胄,这基本的律法族规……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我、不、在、乎!” “这么说王爷就是知道了。王爷已经打定主意,冤孽无法化解……那么,请王爷就此上路吧——愿爱提丝女神宽恕你的灵魂!”说着一手揽住上方未神的腰,竟是要直接从殿宇顶上飞离! 黑色的长鞭陡然卷上足踝,尚在空中的无痕双臂猛然一振,上方未神的身子已经斜斜地被甩向殿宇瓦面之上。早已守候在彼处的月写影银色长索挥出,恰好卷住他的腰身,两人稳稳落在光滑无比的琉璃瓦殿顶上。 而金裟殿庭院之中,青色的身影仿佛化作了千条万条,“浮光掠影”的身法第一次全力施展开来,在黑色的鞭影里游走从容。 大殿顶上的上方未神不由屏住了呼吸:从来没有见过上方莜棠施展武功,想不到他于武学一道竟是精深至斯!精妙的鞭法、灵动的身形、悠长的内力,还有那份纵然身处劣势也自然保持的优雅……上方未神越看越是心惊,猛然意识到自己与他武功家数竟是如出一辙,心头顿时一片混乱五味俱呈。看着院中黑色鞭影中闪动的青衫白袍,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青影突然一顿,随即一声“接着——”,柳残影和云照影已经从两个不同方向分别接住了大祭司溪酃和被藏匿在凤凰神木树冠下的上方无忌。 第69章 “你该死——” “蓬”地一声,黑色长鞭卷起漫天银针向青色身影铺天盖地般打去。无痕应变奇快,身上青衫早已撕裂舞作盾牌,随即奋力一抖,竟是将漫天银针尽数返回了上方莜棠自己! “啊——” “啊——” 两声惨烈的惊呼,上方莜棠和上方朔离身上承受的,正是粹炼了十倍浓度的薜僖草汁。 站在殿宇屋顶的无痕,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陷入疯狂幻境的上方莜棠突然失去了进攻的目标,隐约见到一个同样狂躁的身影便猛扑过去;上方朔离身上遭受的银针虽较他少了许多,但面对疯狂的上方莜棠此刻清明的神志完全起不到任何的作用。野兽本能一般的撕咬扭打,完全没有了国君王爷的气质风度——纵是真正的神明跌落尘埃的那一刻也将狼狈不堪,何况,这是两个已经被妖魔占据了心神的……人? 一只火把因为激烈的撞击掉落,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庭院殿宇阶前装满清油的一丈红被推倒,在院中滚动、燃烧;凤凰神木在火海中展露凌云而去的优雅身姿,而站立在殿宇上被月写影紧紧扣住手腕的上方未神听到了一旁溪酃低沉而清晰的吟唱。 “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 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 第二十八章-湮灭(下) 懿德殿,西陵国母罗伦太后的居所,是大郑宫中与金裟殿正成对角分布的地方,尽管如此,站在懿德殿外还是能够看见金裟殿冲天的火光。 “有些事情,是时候说出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话,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上方未神和上方萏芒身影消失的大殿门口。 溪酃忍不住摇头苦笑,“公子想要溪酃说些什么?” “当年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还有,上方莜棠对于太子抱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些事情,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不是么?虽然真相总是会让人心痛,我相信溪酃清楚什么是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公子不相信今天自己眼睛看到的真相?” “人永远也不能用眼睛看到真相……人用心发现一切。上方莜棠或许是孤注一掷所以想表达自己的真心,可是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眼睛和心灵。太子听到的确是真相,但,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情原本应该的模样。” “他已经经受得够多了。” “如果溪酃真的这么认为,那么早在看到事情发生苗头的那一刻就应该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扼杀,而不是隐忍如此多年。金裟殿的大祭司……今天如果不是我出手的话,溪酃应该也会有重新掌握局势的应手吧?” 微微颔首,随后轻轻叹一口气:“从那日公子指明要溪酃做血脉验证的时候,溪酃就知道公子早已看破了我们的一切计划。” “没有你的默许,上方凛磻利用各地神庙散播谣言的计划不会实行得如此顺利。身为一国祭司又谨记着王族身份的你,不会随便允许任何不利于西陵上方王族的消息经过神殿这个渠道途径传递出去。国家遭到灾难,宗室受到威胁,最高神殿居然没有进行应有的祈福祷告,而是在和变成禁忌的上方未神商量后才开始进行金裟殿应当履行的职责——这样的大祭司,实在是太奇怪了。” “说是三权分立的上方王族,神权、族权最后还是要服从于最高帝王的君权,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当初我要以你为试验的时候,上方朔离才没有阻拦,因为这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个部分。”冷冷地笑了一声,“他是利用了太子和三皇子之争试图让自己最喜欢的五皇子坐收渔利,上方莜棠是将三位皇子的争夺作为他毁灭西陵的报复手段,而你则是坐在最中间,时刻调整着他们两个的局面:祭司淡泊无争但具有实际的约束权力,在上方无忌面前明确表示对太子的偏重是曲折地表达你对上方朔离做法的不赞同;用隐忍和无奈的顺从取信上方莜棠,因为你要保全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上方未神,还有上方无忌和上方凛磻。平心而论,你做得真是非常漂亮。” “做的再漂亮也不如公子的目光如炬。”溪酃突然轻轻笑起来,“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不想任何一个受到损害。就算天命注定了他们的道路鲜血淋漓,我也希望尽自己一切力量保护他们不受上一代的爱恨纠缠所苦。” “真不愧是大祭司,无论什么时候都将天命两个字挂在嘴边。”无痕冷笑道,“但是大祭司似乎忘记无痕曾经说过,我是医者,医者不信天命。” “固执地相信天命的人永远也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而愿意以自己的全部作为赌注争取一个变数到来的人,将创造历史——公子是坚定地相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可是,”溪酃淡淡看了他一眼,“若非天命,公子也不会来到这里。” 无痕陡然一凛,目光顿时锐利如刀,“溪酃此言何意?” “指引命运的青鸟秉西斯神意志降临,青阳之光劈破笼罩大陆的迷雾——摩阳山的预言发出不过十三年,二百年沉寂的西斯大神怎么可能连续两次眷顾西陵?纵然是自称神子的我们也无法相信。但,没有人可以矫造神意而不受惩罚,除非他本身就是代表着神之心意的天命者。”溪酃微微一笑,“遵从者遵从命运,创造者创造命运,在进入神殿将自己交付给西斯大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命运。我是命运的旁观者,我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发展、结局,我接受大神和天命者的一切意志,所以我看到公子的一切作为。” 指尖在忍不住地发抖,但一双深沉如夜的眸子却是古潭无波,“你看着我的一切作为……你接受这样飘渺无定的天命?” “是的,因为我相信它。我是神之西陵的传人,是侍奉爱提丝和西斯大神的金裟殿大祭司,我必须相信……不,不是这样的!”轻轻摇一摇头,溪酃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我是上方王族的血脉,我永远也无法放弃自己的私心。公子是在保全着溪酃希望保全的人,公子是在了结着溪酃希望了结的冤孽——大郑宫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不在乎,因为我要做的只是保全上方王族最后一点纯洁的血脉而已。让他们只知道现在的这些,比让他们知道一切的真相更为幸福。我不是神,一切按自己的心意去做……曾经有一位大人对溪酃如此说道。” “自己的心意,你最初的心意……只是保全上方未神?” “所有的事和人里,他最为无辜。”溪酃轻轻叹一口气,“当年夜纣溪怡的事情,我没有将自己所知的命运说破。他是我第一个看到其死亡的人,是从那个时候起,对命运沉默不再是对神的敬畏,而是对真实人事的恐惧。避走金裟殿,被上方莜棠所怨所恨所胁,都是当年对自己所以为的不可改变的命运沉默而造成的恶果。如果不是祭司的身份所阻碍,如果那个时候能有足够的勇气阻止……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自己犯下的错,只能尽一切努力弥补那个孩子;而被牵连进来的所有人,都是我希望保全的对象。” 无痕沉默了。 溪酃轻轻笑一笑,“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所以借助公子的手达成心愿。虽然这一句话现在说来有些讽刺,只要不损伤神之西陵的根基和命脉,溪酃愿意为公子达成一切愿望。” “如果我要的只是你口中心中念念在兹的神之西陵呢?如果我的愿望会损伤到西陵的根基和命脉呢?如果我的作为已经确实地威胁到西陵的安危呢?溪酃,你没有权力作出这样的允诺。”顿了一顿,无痕的目光转向正前方的懿德殿,“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 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戒备森严的殿门,又转向远处正在密密交谈的上下朝廷首辅阿克森提纳和蒙得戈尔,溪酃轻轻摇了摇头,“正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候,溪酃才可以作出这样的允诺。金裟殿祭司是神的代言,传达神的意志,是将皇冠戴到至尊君主头上的人。所以,溪酃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交换公子的一个承诺。” “如果是说让我现在放手……我做不到。” “公子心怀天下,自然不会伤到西陵百姓。我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公子能够保留上方王族的血脉。” “那么,溪酃大祭司,无痕以自己的尊严发誓,将如你所愿。” 深深一躬,抬起头来目光中一片清朗,“我、溪酃、上方云诺,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十九章-涅槃凤凰终见(上) 五皇子府,云石轩 “你要走了?” 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将最后一件茶具放进精致的竹箱里,这才站直了身子转向那个天亮以来就一直坐在云石轩,一身战甲尚未除下的西陵六皇子。 “大皇兄说,看到你和大祭司在懿德殿外谈了一夜。”上方雅臣黑眸里一道精光闪过,“他说有侍卫长听到,大祭司叫你……大人。” 微微笑了一笑,无痕随意在一张椅子坐下,“懿德殿外我没有看到大殿下,而且,以那些侍卫的武功内力,听不到我和大祭司的任何谈话——我想殿下应该知道我的为人行事,即使是在擎云宫里,我都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 上方雅臣自嘲似的笑一笑,“到底还是瞒不过你的耳目啊……青梵,还可以这么称呼你么?” 第70章 “承蒙殿下不弃。” “只是,当年的谈笑恣意挥洒自如……回不去了。”拿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豪放的动作仿佛那里装的是最辛辣的烈酒而不是天下闻名的清茶,“是你给了他最初的误导。没有人可以抓得住牵制你的丝线,因为你从来就不受任何人、物、事的羁绊。愚蠢地以为一个葛姬可以牵制你的视线,却没有人想得到那只不过是你刻意造成的印象。”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在手里,低垂下眉眼凝视着白瓷杯中清凌凌的液体,无痕淡淡地说道,“你错了,雅臣。我受约束,更有羁绊——因为我们是不可以有弱点,但也不可以没有弱点;只是,我的弱点我的约束,只有在我愿意受其约束的时候才成为弱点。她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影响或许可以因为时间消弱,但不可能真的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方无忌的想法做法并没有错误。他唯一的错误,就是试图用我给予的信任来控制和利用我,这是我所无法容忍的事情。” “皇家没有单纯的朋友。你说过,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就是合作的基础。” “以合作者的身份,我并不介意任何的彼此利用。或者应该说所谓的合作本来就是建立在彼此有可以相互利用价值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以朋友的身份,”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越雷池一步。” “青梵,你不公平。” “六年前,我以痕公子的身份第一次来到淇陟,所谓的布局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第二年遇到上方无忌、淇陟的逍遥公子,平辈相交,意气相投,我只想要一个单纯的朋友而已。并不是真的不知他的身份心事,只是并无利益相冲,我也乐得为他作个推波助澜的顺水人情。擎云宫脱身后我遍走西陵,临瞿遇上他实是意外之喜。那枚棋子原是赌赛后的利物,他既然开口讨取信物,我也愿意尽朋友之谊;人情俗世原本不过如此,我不求他免俗。”静静地对上那双黑色眼眸,“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允他,只要他开口请求,无痕亦愿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惜的是,他没有。” “无痕……可你是柳青梵,北洛的青衣太傅。” “相比于青梵,无痕才是我的真名。”淡淡一笑,随手将他的茶杯斟满,“无痕可以为朋友做的,永远只会比青梵多。因为,无痕才是这个世界上绝无约束之人。对于无痕而言,只要是真心便值得真心相待,区区的国界身份差别……上方无忌太小看我了。” 平静得毫无波澜的话语,上方雅臣却听出其中淡淡的失意,“不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怀有笼络之心?” “这样的事情,以你我的身份所见所知还少么?良禽择木而栖,利益之外为何便不可能有真情?只要双方真心相待,幕僚与主上亲如兄弟的例子原不在少数,又岂止是朋友之谊?没有尝试真心取信便试图以阴谋权利牵制掌控,这样的心机便能够成为一国之主,这样的心胸也无法包容天下——而那之前所有的风流潇洒清高脱俗,也都落得一纸空文。虽然对今日的一切早有预料,但不得不说,他……终是让我失望了。” 上方雅臣微微一笑,心中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酸意。当年擎云宫中击节纵饮、欢歌畅谈的青衣少年,当年意气飞扬、顾盼之间无尽潇洒无羁的青衣少年,虽然胸中蕴藏的是算计天下的雄才,虽然眼神透露出的是傲视人世的奇志,虽然言语行止间处处彰显卓立众人之上的自尊自信,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那一份尽邀天下嘉客、广结世间良友的真诚。 他从不隐瞒自己为北洛广纳人才的私心,也从不掩饰自己切磋群贤少年意气的好胜,更从不吝啬自己认人识友笑对天下的真心。使大比所有的才子志士,纵然身在北洛最高的擎云宫廷,亦能尽显从容自如,仿佛便真的只是一场千里相会的才学之比、武技之争,而那巍峨庄严的宫殿,真正成为了众人一展长才的舞台。 否则,岂能一夜之间折服世间奇才;否则,岂能一夜之间遍交八方之友;否则,岂能一夜之间声名惊动天下? 真正强者欣赏的,只可能是真正的强者;引起真心共鸣的,只能是真心。 能够一派坦荡地对自己,又如何不能同样坦荡地待别人?只是他要求的,是作为朋友的同样坦荡。 上方无忌、哥哥……真的小看了他。 “青梵。”沉默片刻,“五皇兄曾经告诉我,父王特别宠爱五皇兄,是因为他的亲生母亲琴妃娘娘和父王的生母慕娘娘非常的相像。而五皇兄样貌又和琴妃娘娘、皇祖母都很像。慕娘娘品阶低微而不能保护当初的父王,父王才让琴妃娘娘将五皇兄过继给无法生育的明贵妃。但琴妃娘娘思念亲子染病逝世,虽然五皇兄年幼,但父王还是非常愧疚,所以才对五皇兄另眼相待。可是皇宫里任何特别的对待,无论是特别厌恶还是特别的宠爱,对于皇子而言都可以说是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五皇兄他……已经习惯了用揣度和试探的心情对待任何人了。” 淡淡一笑,“如果不是知道你的性情,我会以为你在为他辩解。” “他是我唯一希望守护的人,可是对于太子……完全不同。”上方雅臣凝视着他,“我眼里的太子,一直都是最好的王位继承人。他很强,非常强,他是我们所有皇子当中最娴熟官场和政务的,也一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他也不需要我们为他做任何的东西。那是一个让人愿意追随、愿意臣服的人,虽然朝堂宫掖之间无法避免彼此的计算,他却仍然是真心待我。从来不因为我的眸色发色有所改变,而是在暗中护着我一路走过。没有后援的皇子要获得自保能力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为国立功出仕朝廷,当年让我参加北洛大比要求获得武试三甲看似有意为难,但我一身武艺兵法尽是他从旁指点别人又岂能得知?回到朝堂也是他支持五皇兄将我推上骁骑将军的位置——对于他,除了敬服,更有感激。” 浅浅呡一口茶,见无痕没有说话,上方雅臣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青梵,就算不是非常了解太子,我也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和五皇兄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职责,更清楚自己一语千钧的承诺的分量,他不会做没有计算有损身份的事情……他是太子。” “是的,他是太子。”凝视着上方雅臣的黑色眼眸,无痕轻轻叹息,“所谓的合作,就是彼此具有共同利益前提下的行动配合。对于自己的合作者、对于自己的对手到底知道多少,决定着最后的胜败。虽然都不想与彼此为敌,可是对于我们利益的始终一致从来就是一句空谈。可以确实地牵制对方的一个约束,雅臣,或许你知道对于柳青梵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是柳青梵,不是无痕。他也不是蠢人,他没有花力气去追查痕公子、无痕公子的身世。因为这个,就算一切都是有心接近周密计算的结果,我也可以发誓我绝不会真正伤害他。” 上方雅臣没有说话:青衣太傅,一诺千金——他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意,看透了自己烦恼担忧的根源,所以才给予这样无可置疑的承诺。呆了半晌,“你……不必这样。” 轻轻笑了两声,无痕抬起头,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他,“六皇子殿下,我们的合作还没有结束。” 听他陡然改变的语气声调,对上那双突然变得缥缈朦胧的幽黑眼睛,上方雅臣心头一凛,“在太子登基之前,我听候你的吩咐。” “那么听好,这是你我合作计划的最后一步,也将是我向你提出的最后的建议和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上方日宣和淳王那里,将西陵全部的军权收归你手。” “你要做什么,青梵?” “阻止上方无忌接任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怎么会?” “将暗流的势力转移到你的手里,真正架空上方漠歌的力量。” “为什么——” “最后,在上方未神的登基大典上,奉上这一切。” 上方雅臣惊愕地瞪视着他,却见那青衣飘洒的身影转到窗前,“这是我答应溪酃的事情,也是我对太子的承诺——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话,这些,将是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献礼。” 第二十九章-涅槃凤凰终见(下) 太子府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受太皇太后和太后懿旨继位?” “你知道的,无痕。” 一身淡紫色的缎子长袍背后银发拖曳,回过脸的一刻,紫眸光华闪动,竟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倦了。” 战战兢兢的三十年,只为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在真正触及顶端的那一刻,心头涌起的,却是完全的无力。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目标,也没有了动力。从来没有真正梦想过继承神之西陵,多年来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了保存所有爱护自己的人的性命而已。太子的身份、储君的职责,那个为了延续上方王族的统治而被塑造出来的完美的上方未神,从来就不是自己真正的梦想。君父君父,在那个威严主君陷身罪恶火海的那一刻、在那个本来应该是温暖依靠的生命威胁真正消失的那一刻、在被骤然涌起的失去父亲的悲伤淹没的那一刻、在停下疲惫到极点的脚步的那一刻、才真正知道,原来真实的自己竟是这样渴望人间的温情,哪怕只是一丝一缕。 眼前真正铺开那条曾经预定的路,平坦的、尊贵无极的前途,而那弥散在空气中的阴冷却已经让尚未真正踏上它的自己心冷如冰。 第71章 倦了,去的人去了,该离开的人也都离开了,再不用为了生存时刻担惊受怕,不用为了保住性命时刻计算着那个最高权力的位置,不用为了不要的理想去牺牲更多的自己……当那无论对谁都是过于漫长的一夜过去,望着朝臣百官投来的战战兢兢充满单纯敬畏的眼神,真的倦了。 并不是不知道上方雅臣两日来雷厉风行的动作,更清楚个中的缘由。虽然,那个总是跟随着别人的皇弟一旦张开自己的羽翼竟能够拥有那样意气风发的骄傲眼神,实在是让自己都有些始料不及的事情——或许,他才是把真实的自我压抑了太久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真正能够将一切做到最好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被所有人忽略了的,最好的选择…… “重华。” 身子陡然一震,却没有回头。 “重、华!” 凝立着,眉眼低垂,看着手掌之中及腰银发光华闪亮的发梢,轻轻一扯——钻心的痛。 为什么……还会痛? 为什么……还会有知觉? “重、华!” “你怕什么!你畏什么!你纠缠不清的又是什么!” “身子弄脏了,心也被弄脏了么!” “说不出什么‘被狗咬了’的无用的安慰话,但是你真的就这样看低你自己么!” “什么叫做骄傲?是风霜不改其节,浊世不污其质,纵有折损也不移其荣的尊贵之气!” “我说过,我认识的重华,才是最真实的殿下。” “人,是以其心性的坚韧、内在的高贵、自成一体的气度来吸引他人、折服他人的;历经艰辛困苦、倍受考验磨难而得来的浴火芳华,是比人间任何美景都更耀眼的存在。” “我说过,见到重华,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重生’的念头——重华难道还不懂么?” 一句急似一句的话,重雷一般敲击着鼓膜,以为永远也流不出来的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润湿了整个脸庞。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曾经的神衹,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西陵的太子,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虚伪和掩饰,只有几乎没有理由的信任和依靠。 但,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地,我可以认为你的急切是源自真正的关心,我可以认为你的坚定是源自真正的肯定?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可以认为,你面前这个单纯的上方重华,是被你重视的人?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会认为,我可以将你作为真正的朋友,真正的依靠?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大神允许的话……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 我只求,时间停在此刻。 但—— 君、雾、臣。 这是丞王上方莜棠在初见你的那一霎那吐出的名字,北洛传奇式的首辅,执掌朝堂三十年的君家最后一代家主的姓名。 遵从着青鸟指引的神的使者,火焰中青色的背影,或者我应该叫你——君、无、痕? 还是,那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我要的,只是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你要的代价,我给得起吗? 或许可以。 但穷尽这一生,你的心,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可怜地恳求你最后一点真切关怀的我,是否真的要抱着这一刻的微薄温暖,度过我注定了孤独寂寞的一生? ※ “无痕。” “我在。” “无痕。” “我在。” “无痕!” “重华,我在这里。”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叹息着接住他早已支撑不住的单薄身子,“这一次,我还是可以借给你肩头。” 心里是忍不住的苦笑:他是将自己当作悲伤的孩子来安慰,就像他早已习惯去做的那样?如果那微妙的平衡在这一刻打破的话……自嘲地抬起眼搜索着他的脸,却发现幽深沉静的黑色眸子满是怜惜。“无痕,你待人……太好。” 嘴角扬起温温的笑。“如果值得的话。” “如果值得的话……”低低重复一次,突然用紫色的眸凝住他的眼,“即使对你的敌人?” 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微不可察的一僵,温和怜惜的面孔随即浮起一贯温雅平和的笑容,“重华。” “不要放开——” 急切地轻斥一声,却是两个人同时的僵硬。 “当你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我们就是敌人了。”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静静依靠他的胸膛,“我不想,我不知道……你对人太好,即使是假意的温柔都可以感动铁石心肠的人。而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你一样……” “我们彼此利用,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 “在你开口警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次我输了,输的干净彻底,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 “如果……你不开口,那至少还有一个自欺的理由。只是,你的骄傲不允许,你的心不允许。” “我说过,我羡慕无忌和雅臣,羡慕他们之间即使彼此算计利用也无法真正破坏的兄弟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嫉妒——我嫉妒那个被你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人,我嫉妒他能够有你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遭受多少委屈和不公都永远为他考虑为他筹谋的人。” “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我承诺,保护他一生。” “而我什么也没有,我谁也没有——所以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无痕,我不能让你站到我身边,我不能让你留在西陵,我知道我做不到——你是自由不羁的风,你是翱翔天际的鹰,你可以对任何人露出温柔的笑脸,但是你的承诺不会给别人——但,答应我,记住我!” “你是让人无法忘记的人,重华……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 “无痕。” “我在。” “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那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 “你……我是在问,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沉默。 “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如果是你的希望,我将接受这个位置;我将从北方战场上调回军队,我将把国家的财力致力于生产,我将重新修筑堤防、开凿新的运河;我将让退伍的军士得到最妥善的对待,我将让人们回到土地奖励耕织;我将鼓励进行小本的经商,我将向北洛的商队开放城市的市场——只要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只要你告诉我!” “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以重华的名义发下的允诺,那么,我希望。” 大笑,泪,却不能自抑。 “无痕、无痕、无痕……即使不用仙树村救命之恩,上方未神也会一生谨记着认识你的这三十三天!上方未神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回味着三十三天——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可以作为关于朋友、关于真情、关于守护的记忆和错觉!”猛力推开他,上方未神已经远远退到了屋子的另一头。紫色的眸子发出强烈的光彩,傲然而立的身子因为挺得笔直的脊背而显得益发纤细颀长。 “一切,如你所愿!” 静静地凝视着他,黑色的眸子光彩沉静而幽深。 “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可能瞒过你。”绝美的面孔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笑容中却是浓浓的凄然。“我说过,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我留不住你,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你记住——天羽阁的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倏然不见了青色身影,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颓然跌坐在地,却是忍不住掩面轻笑。 你竟然走得那么急,无痕! 只是因为风司冥有危险吗? 万世之帝……那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确实会遇到危险,但你知道吗,我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去交换你那一刻的动容? 但,这一次,你是会真的记住我了,不是吗…… ※ 静静地更衣,正冠,起身。 从这里走出去,我,便是西陵唯一的主人! ◎~◎~◎ 西陵成治三十七年(北洛历胤轩十七年)十二月,成治帝上方朔离崩,金裟殿大火。 西陵承恩元年(北洛历胤轩十八年)元月,太子上方未神即西陵皇帝位,金裟殿大祭司溪酃主持继位大典,帝号念安,改元承恩,召告天下。大典终,大祭司自请遵从前代之例,三步一拜登上罗丝塔特祭坛,以身为祭,为新皇与西陵百姓祈福。 元月,绝龙谷之役,北洛惨胜,“冥王”重伤。 二月,蝴蝶谷之战。大败。撤军百里。 三月,西陵新帝下书请和。 四月,遣使团出访北洛,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上方雅臣。 七月,西陵北洛“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博览通志西陵史卷》 《帝师远别离》到此结束。 ※※ 眉毛的话:呼呼,总算结束啦!撒花撒花~~~~~~~ 应该是把一场宫廷争夺写得完整了吧?西陵的大郑宫,一共是三十三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具体数据是我们的太子殿下提供滴!可怜的数着日子过活的小家伙……)。前因后果的,交待起来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头痛啊。不过总算完了,长吁一口气^0^ 最后拖了一点小小的尾巴,是为下一部《乾龙吟》做的准备。 第72章 上方未神究竟做了什么安排,为什么无痕会心急火燎地慌忙离开,究竟为什么上方未神会说,无痕会记住他。虽然下文的开篇,大家应该已经从那个《博览》看到故事上半部大体的情节走向:上方未神登基,风司冥受伤,西陵大败,两国和谈,缔结盟约,上方无忌作为质子进入北洛。 不过,下一卷的主角,换回柳青梵和风司冥——我家最可爱的冥冥,从容貌来说绝对不输给上方未神的绝世美人…… 楔子题解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易乾卦第一》 帝师系列的第三部。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而无咎矣。” 九三是一个很好的卦相,我想。最后的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可以算是有惊无险。而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这样的品性正是身处风云变幻朝局中真正明智君子的行事。 帝师、帝师,谁为帝,谁为师,到这一节已是分明可见。 司冥为帝,青梵为师。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是司冥一路走来,也是青梵一路走来。 以风为姓,是一份熔铸在骨血里的潇洒,天地万物任我遨游的恣意。 以柳为形,是一段刻印在灵魂中的顽强,海雨天风我自青青的坚韧。 这是我要的风司冥,这是我要的柳青梵。 这一次,我不要无情,不要无痕。 第一章-茫茫,关山万里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疾驰的奔马被勒住,幽黑的眸子直视着前方,锐利的视线仿佛要穿过密林山谷。 翻过这道山梁,就是绝龙谷了。 慌乱不安的心情,似乎因为一路的疾驰而稍稍稳定下来,头脑也渐渐恢复了一贯的思考能力。 北洛和西陵的交战已有四月,战局却是一直僵持。西陵起兵二十五万,领军的是国中地位仅次于镇宁王的大将军柯岷;而北洛则是“茵莎将军”轩辕皓和“冥王”风司冥的再度配合。战争之初,因为突起刀兵,西陵大军很顺畅地占领了北洛谊邶、艨池两处边城;但自三月前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不过两个月时间西陵军队便已然显出疲态。 西陵民风温雅,远不似东炎彪悍,大型的军事用兵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情。四年前东西两国对北洛的夹击作战,其实是以东炎为绝对主力,西陵军队可以说并没有真正和北洛大军交过手。因此虽然柯岷也算是西云大陆难得的名将,但相比于久经沙场的轩辕皓和直接从战场的血雨腥风中建立起“冥王”声名的风司冥来说,正面的对局显然相当吃力。 但西陵军队之所以会陷入这般进退不得的困境,除了正面战场军事上的原因,更多的却可以说是自身的问题。从西陵两京,中都淇陟到北方边境重镇的还剑阁说起来只有四天的路程,却不是普通人十天可能走完的距离。都城东北方向的坎特拉丝山是京城的天然屏障,但对于军备供给路线来说却相当不利。从都城到西陵与北洛接壤的东北方向一线少有大型城市,一旦用兵一切物资必须从离战场极远的后方运送而来。这一路地势复杂道路不畅对行军带来的不利因素,在之前西陵配合东炎夹击作战的时候并不突显,但此刻的单线对战却显出对战场极大的制约。 而他在西陵居留的五年,本来就是出于战场之外配合的考量。掌握大量的山河地理资料,深通“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之理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两月以来不但配合着三皇子上方凛磻压减粮草军备运送的行动,更是暗中指挥“奈何天”以下苍松院的商人大量收购粮食物资囤积,哄抬物价造成西陵国内市场常规运转的混乱——纵然此刻上方未神执掌权位,要稳定市场也须得付出足够的时间。 补给不足造成西陵军心不稳,对于北洛显然是非常有利,至少柯岷连日奔走疲溺于安抚军中人心便是最直接的反应。因为粮草物资的不足而产生急于求战的心理,轩辕皓坚固的布阵轻易击退了他两次攻击也是确实的成效。而正面战场之外风司冥行动神鬼莫测的“冥王军”更引发人心的惶恐,战不得守不得退不得的事实,让这个西陵军队都显出一种疲敝的状态。 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是从总体上维持了军队的稳定,战场上北洛虽然占据上风,却也一时得不到什么确实的便宜。他不得不承认柯岷名将的称号并非幸致。如果站在柯岷的位置上,也许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纵然是心有不愿地奉命出征,他一样会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彻底。 战场战绩或许不及旁人,但三十年行伍生涯积累的经验,为人处事谨慎周到的性情,军人天性的血气和力勇,无论哪一方面都足以担当起一军之将的重责。 上方未神……从来不会将国家安危百姓命脉当成儿戏。 绝不能小看对手……能够获得人人称道的声名,并且有能力守住其地位的人,绝对不是可以轻忽的对手——这是他对心爱孩子不厌其烦的反复教导,却在这关键的时刻忘记了自己为人处事应有的准则。 天羽阁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听到他这一句的时候,如遭雷击。 天羽阁,西陵重镇安塔密斯城的防护堡垒,西陵国境事实上最后的门户,也是轩辕皓所率北洛大军两天以来连续进攻的目标。天羽阁的守军统领曼缇霏大胆起用侍从长戴迩作为副将,硬是与北洛前锋的多马、言邑生生地对峙了三日三夜不动分毫。 戴迩,戴迩……难得一个没有收录在自己字典里的名字;但,却是不过两场攻防,便已经让自己完全了解了实力的对手——作为守将,曼缇霏,或者确切来说应该是戴迩,果然做得漂亮。 作为守将…… 自己最大的失误! 从来都没有人确实地求证过,西陵天羽阁是否真的不会主动发起攻击。 善攻者必善守,使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从容图之,以期完胜。反过来也是一样,善守者亦必然善攻,时机得当的进攻,便是最完美无懈的防守。 为什么一向周到的自己会忘记这一点?! 为什么一向谨慎的自己会如此托大?! 为什么一向自以为聪明锐利的自己会这般愚蠢?! 上方未神……明明是自己确定了的对手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一切的懊悔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扭转眼下不利的时局。 希望,还来得及…… 沉静如古潭的幽黑眼眸蓦然迸射出锋锐犀利的光芒。 绝龙谷……是吗?上方未神,你似乎忘记了,“冥王”诞生的地方,正是人们眼中的绝地…… 第二章-马蹄声疾 安塔密斯城后萝林山道 “黎豫将军从这里过去多久了?” “回将军的话,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凝视着眼前幽深狭长的山道,风司冥的手在腰间长剑剑鞘上慢慢收紧——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因为人们眼中心中的冥王的手是从来不会离开那柄矫夭无影夺命无形的宝剑的;而从不摘落的银色面具早已掩去他一切表情,即使是最了解他的轩辕皓也无法从那双如夜一般深沉不动的眸子里看出任何情绪。 “从这里到绝龙谷……需要多少时间?” “如果考虑山路艰难的问题,一个时辰。” 目光沉沉让回话的斥候忍不住轻咽一口口水,额上却是止不住的冷汗涔涔。他可不是第一次参加行动的毛头小子,而是军中有名的“万里洞察”沈岩,跟随冥王时日之长军中也算少有人及。但即便如此,每次触到风司冥全无波澜的眼神,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升起带着三分恐惧的敬畏。“要放弃吗,将军?” 放弃,这是普通斥候的北洛军人职位身份之外,身为冥王军次席幕僚的沈岩此刻能够想到的最好手段,也是直觉的建议。最先发现天羽阁守军异动却没有即时回报,而是擅自率领麾下的军队追击,不是因为胜利来得过于容易,恰恰相反,是因为攻城已然付出太大代价的北洛将士需要胜利作为安慰和发泄。北洛的上将军都被赋予了战场独立指挥权,黎豫的行动没有违反任何的律法军规,却给轩辕皓和风司冥刚刚控制住的战场形势制造了一个绝大的麻烦。西陵边境气候地形的复杂几乎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初到此处的黎豫竟然能够紧随敌军一路追击,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安和疑虑。何况,谁也不知道什么是西陵真正的异动,大军退还安塔密斯,封锁萝林道口,彻底地阻断西陵军队回救天羽阁的后路显然是眼下最妥当的做法——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左将军黎豫和他手下的七千将士。 战场上,牺牲是必须的,军帐中冥王军的所有将领都很清楚这个道理和事实。不可以成为障碍,不可以成为累赘,不允许无害无益的无为,更不允许成为制约军队行动同一的负累——是胜利的要求,更是生命的要求。 第73章 “大帅,我引去三千人马去。” 轩辕皓微微皱起眉头。 柯岷调转方向与曼缇霏合兵,大军退守天羽阁,排开一副倚据高墙深壁严防死守不许再逾半步的架势,这样的动作只在短短一天以内完成,无论如何都嫌太快了一点。蝴蝶谷的强攻并非只为掩饰事实上的调军意图,而是在冥王和茵莎之子的自己面前确实地证实西陵大军早已进退维谷的窘境,这样才可以让北洛放心大胆地进行军争中最不上策的攻城。天羽阁暗中调动兵马出城,大军退后五十里的目的,不是放弃安塔密斯,而是将以萝林山道天险为倚托,对占据城池的北洛军队进行反骚扰——这正是最初西陵占据谊邶、艨池形势的再现。 安塔密斯城身后的萝林山道虽然幽深狭长形势险峻,对于北洛军来说却不是最大的危险。因为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将领都懂得这种地理攻守双方的优劣形势:攻方固然会因为战场狭小而对战艰难,但双壁悬直的山道也不是布置守军的绝好地点。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山道之后,轩辕皓自然明白绝龙谷是怎样的地方,对柯岷等人能够想出每日对战假死数百乃至上千军士暗中转移军队的方法也是十分佩服,何况,西陵军最后一批撤离天羽阁的西陵军表现出的拼死一战的顽强心态,与慌乱狼狈的战场事态显出的巨大反差,正是逗引对手追击的最佳诱饵。 连续多日的战斗,将领们似乎已经忘记出兵的最初目的,只是将西陵的敌军从北洛的国土上驱赶出去并予以还击。拿下天羽阁和安塔密斯的战略意义远大于战争本身的胜利。但战场天生能够激发起人心深处对血的渴望,面对满目淋漓鲜血而要抑制内心冲动无论何时都谨记战略大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柯岷、曼缇霏和戴迩,恰恰精巧地利用了这一点。 不是单纯的被动的退守,而是布好阵势意图全歼追击的敌军——很简单的计划,却做得如此周全,如果不是低估了冥王军绝对的控制能力,紧咬着西陵左都副将戴迩追入萝林山道的,绝对不止黎豫一个。 头脑中思绪万千,其实不过一瞬,轩辕皓转向了面具后凝视着自己的幽深眼眸,“三千不够。” 身为主帅,他不会不了解军中由来已久的争斗。 冥王军崛起太快,功绩太高,声威太盛,战场展露出来的天赋气度,加上风司冥绝不容许忽视的身份,引来将领中的嫉妒和不满从来远胜于羡慕和钦服——但,这是唯一不允许任何任性的地方,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正如一军的统帅必须对这个军队负责一样。他可以冷眼军中的争夺,只要这样的争夺不威胁到国家和战场本身。身为大将的黎豫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那些将命运交给他的将士必须懂得当初忠诚的代价。 付出万人的代价完整完全地拿下安塔密斯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北洛拥有了震慑和谈判的绝对资本。出兵的目的不是争胜而是守卫家国,作为一军统帅的他可以不在乎那已经走进绝地的七千人马,但,一向冷心只求最终胜利的风司冥竟要援救黎豫? 绝龙谷的口袋已经张开,黎豫和他的军队已经踏入死地,不救没有人会指责他的无情,而救却必须直面其中的阴谋和艰险——如果到现在还没看清西陵军队的意图,风司冥也不是短短四年便威震大陆的冥王。 “那么给我五千——不需要再多了。”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亮,“这种背后的阴魂,必须尽快解决掉。” 不需要再多,事实上是不能再多。轩辕皓眉头再次皱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转到他面前屈膝单腿跪下,“大帅,请下令吧。” 第三章-无计,谋图险境 为什么要救黎豫? 从身边副将、偏将们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疑问。 明明知道他是自己在军中最大的障碍之一:左将军黎豫是辖管着京畿禁城军务的皇长子风司文的亲信,也是北洛军中少数权限实力都能够与冥王军统帅抗衡的将领。如果抛弃今日战场局势中西陵诱敌的计策不看,黎豫的擅行冒进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一种和自己争锋的心念表现。但是,麾下最精锐的军士有着足以和冥王军一较短长的以一抵十的战斗力,这使得黎豫在战场上拥有足够自信和骄傲的资本;对还是初出茅庐的自己,黎豫的态度还远够不到尊重的标准。自己虽然每每压下因此而引来的众多冥王军将领的不满和争执,但是对军中大凡年轻的将领如多马等人而言,黎豫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平心相待的同袍。 可是,这一次的局势,对于黎豫却是不能不救。 轩辕皓同样已经看穿了西陵的计划:早已被切断了补给的安塔密斯将给北洛带来巨大的负担,那名突然站到阵前的副将戴迩显然是希望通过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式转守为攻争取主动,以扭转西陵一直处于被动的局势。萝林山道天险所在不可能长期隐匿大量军队,西陵大军主力必然已经向西南二百里外的图特堡转移,留下的军队则将以流动散击的形式成为北洛大军的芒刺。但在这一切之前,西陵军必须发泄数月以来战败积聚起来而久郁不去的怒气,绝龙谷,正是戴迩布置的战场。 为将者不可逞血气之勇,但这样堂皇的挑战,却是自己不能不接。 因为,不仅仅是冥王军一军的声名,也不仅仅是北洛的军威,而是以七千将士性命作为威胁和诱饵,赌注,是三大国无时不刻挂在嘴边的仁厚美名。哪怕抛弃的只是一人,也会因为抛弃的本身背负不义的恶名——对于三国实力相持不下的现况,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风胥然所能够允许和接受。 战略高于战术,战术高于战场;一切军事行动都只是手段,换得的是最大的国家利益——这才是政治的根本。 身为主帅,战场上最大的职责不是争夺胜利而是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军士,所以轩辕皓不愿接受引诱和挑衅。但身为副帅更身为皇子的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一场,双方都很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战争。 但,此刻,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所有的应对似乎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下,就像面对摊开的书本可以清晰无比地阅读对方的心事,并不是因此而产生什么恐惧,相反的是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震颤和兴奋—— 只是一个副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副将,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即使必须面对不利的战局,也无法改变此刻心中的兴奋,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 风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息愈发刺激着早已高度兴奋的神经,不自觉地催动胯下战马加快速度,不是为了解救而是为了单纯的战斗——看来自己冥王的名号,果然名副其实。 “殿下,绝龙谷就在前面了。”草原人深厚辽远的声音稳稳响起,一身玄色战甲的多马已经纵马上前同他齐头并进。 这个来自柴缇草原英勇善战的汉子豪爽性情中透露着天生的细致灵敏,这样的人是能够轻易取得他人信任并让人愿意依靠的类型,冥王军的稳定原本泰半是他的功劳。而同行的四年更使他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察觉自己心绪的波动,短短一句话就平复了自己全部过度的激动。目光一凝,风司冥语声沉稳地吩咐道,“进入谷中,一切按计划行事。” 所谓的按计划行事,事实上就是没有计划。 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又失去了天时之助地利之险,唯一符合兵法要义的,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条而已。这个时候战场的情势原本就不是主帅所能够控制得了的:奔袭远来的援军必然地被分解包围,所有的兵士都只能以十几到数十的小队组合面对数倍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奋勇杀敌,解救出原本就在苦战中的同伴以求战场总体天平倾斜方向的改变,这是加入这个战场后唯一能够做的事情。所谓的统观概察,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身为将领的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是风司冥直接的没有犹豫的决定,而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却是来源于对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冥王军”绝对的信心:大型的军阵不可能在绝龙谷这样的谷地地形中排出,但是对一个个小型包围圈的突破却是战场中所有军士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在单体对战和小规模组合战的方面,相信整个西云大陆也难寻冥王军的对手。 三千人马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分拆开来投入一个个微型的战场,虽然一时还不足以动摇整个战场的局势,但绝龙谷中弥散在北洛军士眼前心头的绝望气息已然消弭无形。 无关援军的多寡,而是一种早已扎根在北洛士兵心中的信念。 ——冥王,是不败的。 玄色的冥王军旗出现在绝龙谷口的那一刻起,战场的气氛便已然改变。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宣告了新的战斗的开始,驱策着胯下良驹的风司冥目光沉静地巡视早已是一片红莲血海的绝龙谷。 黎豫的军旗,还没有倒下。 第四章-血染斜阳,绝地斗兵稀 黎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般的境地。 又是一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鬼!率领着亲信的七千士兵追到绝龙谷口,看到对方迎战应敌的竟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侍从副官,黎豫很有一种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 并不是没有看见天羽阁城楼上一身副将装束的戴迩,而是身为北洛上将的黎豫很清楚对手只是曼缇霏在副手凯斯被风司冥一剑刺穿喉咙后临时提拔的侍从。 第74章 所谓侍从,原本就只是负责保卫将官府衙安全和将领个人安危的普通武官,与战场上杀伐决胜的将领显然有着天壤之别。曼缇霏这个决定已经让黎豫十分可笑,此刻见戴迩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副将战炮,他更加确定了那一种似乎总存在于人们头脑心中的西陵温弱印象。 线条柔和的五官,铁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笑意,干净得完全不似沙场上军人的仪容,只有那头火红的头发……似乎是西陵人很少拥有的热情的发色。 “黎豫。”戴迩很准确地报出他的名字,“来的只有你吗?” 黎豫皱起眉头,对方那副明显失望的表情以及眼睛里那分与战场过分不协调的笑意,让久历沙场的他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看来……我只能将就着先点点饥了。” 戴迩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左手令旗一举,黎豫手心顿时冒出冷汗。 明明令斥候探察过的没有埋伏的萝林山道道口,鬼魅一般冒出无数摇动的旌旗人影。 萝林山道,虽然形危势险,却并非兵家重视的那种可以排兵部阵的天险,一路紧追着西陵撤军赶到这里黎豫是有足够信心的——毕竟没有人会在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方布置机关。但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戴迩竟在山道道口埋伏下如此众多的军队,而且兵力超过了方才他所率西陵残部的两倍有余。 显然,这是一个陷阱。 西陵军队异常的调动不是今天一天的行为,更不是天羽阁守军发现北洛军势后妥协退避的举动,而是有计划的、有预谋的,计算着北洛无数将士鲜血和生命的陷阱。 所以,掌控了北洛此次出征一半兵力的冥王军,没有任何兵将追来。 但,这个时候,不能动摇,不能后悔。 他是北洛的左将军,景文帝亲封的军爵,胤轩帝延续重用的大将,西云大陆战史上有名的将领——兵家的实力,他不可能就此输给一个侍从出身的小鬼。只是,七千对三万,这是一个过分悬殊的绝对数字的对比。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黎豫已经不求活着逃离,尽可能地杀敌、光荣壮烈地战死沙场,也是只属于武将的荣誉。 ※ 戴迩果然没有亲自入阵。他只是在绝龙谷另一边静静看着敌人困兽一般的挣扎,天生带笑的眉眼露出微微的欣赏和叹息,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奇异的期待的光彩:他一定会来,北洛的冥王。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两个人确实的交手事先预备下的棋局,身为副帅的他比自己更清楚救和不救的厉害关系。而只要他来了,就必然是自己的胜利。 微微低垂下眼睛,戴迩凝视着自己长着薄茧的手。 城里城外周旋整整一个月,冥王的奇袭严守已经激起了自己最大的好胜心。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皇子,居然有这样惊人的军事天赋和头脑手腕,不是真正交手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出他兀自潜藏着的实力。顶着令人闻之色变的死神名号,掌握着那样一支鬼魅修罗队伍,最出其不意应变随心的攻守进退,昭示他本身卓越不凡的同时也透露出身为皇子那分无法隔绝的骄傲和恣意——在这样出色的对手面前玩弄心机,显然比对付主持着完整大军而谨慎到滴水不漏的轩辕皓更富于挑战性。 面对过于聪颖机敏的对手,有的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反而最容易奏效。这是那个拥有超乎性别的美貌的西陵太子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也是第一个让自己真心承认并由衷折服的人。正是秘报中这句话给了自己最大的启发,光明正大地摆出不得不放弃天羽阁的姿态,聪明绝顶的冥王,果然被迷惑了。 放弃边境重镇安塔密斯,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行为,因为这样一来,正和北洛作战的西陵大军将完全失去城池的倚托。占领下来的谊邶、艨池本身没有任何接继军用的能力,而图特堡的实力骤然之间也不可能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二十五万大军加上天羽阁本身的两万军队的粮草生计,这可绝对不是一个小问题;死守城深墙固的安塔密斯,虽然是最没有创意的应对,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应对——深通用兵之道的冥王,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守城自然要付出代价,也不可能一味挨打,暮夜时分的出战让北洛军队完全地紧张起来,只是单从战场实力来看西陵确实不及北洛多矣,战场上留下的尸体、战争过程中的逃兵,都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虽然放弃是西陵军中流行的心态,但是轻易的放弃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兵法常理的事情。严密监视着天羽阁一举一动的冥王自然不会空闲到去数战场上尸体的数目,也不会特意去抓捕敌方的逃兵,所以,西云大陆以来最不动声色的军队调动,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敌人眼皮底下开始了。 之后,柯岷的大军通过萝林山道直接转向图特堡,曼缇霏率领重新集中起来兵士在绝龙谷设下阵势,而自己将终于发现接手空城的北洛军引到这里—— 唯一可惜的是,追击自己而来的不是冥王,也并非冥王军直系属下。不过,左将军和七千兵马,这个诱饵也是足够了。 是的,冥王,可不仅仅是北洛冥王军的冥王,他更是胤轩帝的九皇子殿下,风司冥。军队中掌握实权的皇子,从来都代表着皇家对于军士的高度重视,皇子对于士兵的态度,就是这个皇室这个朝廷对于百姓民生的态度。 七千,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轻易丢掉的数字。 所以,他会来。 当谷口终于出现象征冥王的玄色大旗,自从站到西陵与北洛这个战场最前线以来,第一次……由衷的微笑。 ※ 虽然是人数悬殊,但带着劣势的平衡局面却是已经呈现在双方将领眼前。 冥王军的兵士无一不是经过最严酷训练和最无情战场考验出来的,每一次出征必然的出生入死让他们拥有战场上可能有的最平稳心态;平日小队组合对抗练习的经验在此刻充分发挥出来,彼此之间的高度默契达到真正的以十当百的效果。而风司冥左右突杀的同时,多马稳稳地控制住通往萝林山道的方向,为北洛军士牢牢守住回归的退路。 战场上位置不断移动和变化,将被包围的友军一一解救出来;一旦遇到冥王军本身军士,几乎是本能一般立刻组成小型阵势进行突破;当己方组合到达一定数目的时候自然服从队中最高将领的指挥,面对形成包围之势的过大规模敌军则是立即重新分散——这样的变幻自如,充分发挥了冥王军单兵作战的高超能力,以及整体配合与指挥统御的高度协调。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号令,整个冥王军便好像是思维完全统一的一个人在战场纵横往来。 一直勒马站在谷地另一端口西陵军旗下审视战场的戴迩,已经完全明白了“冥王”和“冥王军”赫赫声威的由来。 冥王军不是冥王培养的死士,却比死士更懂得在必死之境发挥人之极限;视死如归,但更懂得通过彼此配合默契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任何一个下级武官都具有相当的领导和指挥能力,而军士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服从则让他们的意志得到充分体现和发挥。显然习惯了敌众我寡作战的冥王军,从容镇定地以最小的牺牲换取着整体优势的提升,而这,是唯有经历无数血雨腥风战场洗礼方能得来的真正实力的体现。 能够带领出这样军队的将领,确实当得起“大将”之名。 和这样的人作战,是身为军人武将的最大幸运和荣耀。 看着军中风司冥毫不迟疑的动作身手,戴迩不由微微扬起了嘴角。 反手一剑刺穿后方偷袭者的咽喉,回剑之际轻轻割断前方敌手的喉颈,顺势缰绳轻提,胯下战马已经轻松地跃过倒下的尸体——鬼魅一般的行动让挡在前方的西陵士卒不由自主地后退,银色面具在略偏西斜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彩,而那双锐利的眼睛一扫之间已然锁定对手的位置。 迎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风司冥很清楚此刻自己的处境:必须抢在他之前到达谷中唯一的高地,也就是黎豫依靠其微弱地利优势支撑到现在的根基。 自己的援军和黎豫所率一旦会合,战场兵力就能够形成局部集中,这也是将战局整体形势扭转的唯一机会。 彼此都明知对方心意,会合必然极其艰难,却是必须做到。 那是……不可错认的挑战眼神。 银色面具下嘴角轻扬: 好吧,就如你所愿—— 第五章-风激铁冷雁声寒 苍峦如海,残阳如血。 几次突破终于达到会合目的,眼光略略一扫已经看清战场局势。 “翼,送黎将军离开!”一声断喝,起手削断刺来的长矛,马缰一提,藉着微弱但已然显出高低差异的地势再次冲进阵中。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即使身处实力悬殊危急之境,黎豫也有效地组织并指挥了抵抗。麾下的军士在必死的绝境下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勇武而精巧的战斗实力,对西陵军队造成的冲击和伤害确实可见。而后援的到来激发起生存的渴望,双方主动的配合更形成了难得的默契。只是,这种接继不足且对比悬殊的战局,持久抗衡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 会合,突围,退兵——有策略有组织地撤退,事实上就是计算周到的逃跑。 努力击退一次又一次的合围,尽可能消弱和毁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同时保持萝林山道的退路,将尽可能多的士兵纳入到雁阵后攻击较少而暂时安全的地带,并带动他们向多马所守护的退路方向一点点转移。 第75章 对方的将领——戴迩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意图,几次小范围的突破合拢之后,与黎豫的会合便显得异常艰难。而此刻要将尽可能的士兵平安地带出战场,几乎已经竭尽他全部心力。 不过百骑长的战袍服色,但眼前这个西陵低阶军官竟是比之前的下将军还要难缠,高强的武艺加上对战马的出色驾驭,一次次顽强地阻挠自己的前进意图。虽然必须承认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因为后援无继的关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绝不可轻易放弃手下身后任何一位士卒的生命,但寻找、发现、针对、利用对方弱点攻击本来就是战场制胜的准则。风司冥微微皱眉,反手长剑荡开对手刺向贴身侍从“护”的枪头,同时左手一扬,一枝精巧的袖箭已然结果了正纠缠着另一侍从“羽”的西陵战将的性命。两名侍从身上顿时轻松许多,“羽”更是奋起精神一阵冲杀,正护着黎豫等受伤的将领向多马所在萝林山道道口转移的冥王军士立即抓住机会加快了速度——从最高将领到最低兵卒,正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好个冥王!处尽劣势还能应对冷静照顾周全!”被军士远远拥在军旗下的戴迩心中暗暗赞道,“果然值得挑战……不过,光有这些还不够,你得有更强的实力和应手才行……” 心念既动,随手摸出怀中一面小小三角令旗,高举着摇了两摇。 一直守立戴迩身后半步不动的西陵军猛然行动起来,潮水一般在绝龙谷腹地铺开。悬殊的人数对比将风司冥和冥王军竭力造成和维持的战场均势顿时打破,而力战足足半日的北洛军士虽然依旧抵抗顽强,但那种身体疲惫至极所产生的恐惧和慌乱已然开始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北洛军中蔓延。 心中一凛,猛地勒住胯下战马。左右护卫的“护”和“羽”已经分别挡住敌将的来袭。垂下手中长剑环视战场,风司冥突然昂起头,一声龙吟一般悠远高越的长长清啸逸出,注入了强劲内力的啸声顿时在谷中回荡出一片风雷之势。多马突然也放声长啸,应着夜风中烈烈作响的旌旗,和着风司冥的长啸一起激荡着战场上所有人的耳膜。 即使身处绝境也不会轻易服输的骄傲,孤狼一般的坚忍和王者与生俱来的自信,更带着三分傲绝意味——北洛军士仿佛陡然被啸声惊醒一般,顿时恢复清明坚毅的目光。 军心暂时的稳定让风司冥略松口气,看到远处黎豫已然和多马会合,心中更是轻了三分。 现在,只要将自己身边的兵士带走就可以了…… “殿下当心——” 羽的惊呼让他反射性地挥剑,冰冷铁器刺进肩窝的一瞬间,他看清了戴迩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 雁翎军。 “雁翎箭,雁翎军,雁声无端破阵云。”这是西陵实力最强劲的一支铁军,人人练得一手弯弓射日的精准箭法,近身厮杀或许并非其所长,但远距离的攻击却是大陆难敌。 西陵将雁翎军保留到这个时候,绝不仅是因为方才谷中混战的局势。对上那双铁灰蓝色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风司冥心头猛然一沉。 居然是在这个时候才从对战了数月的敌人身上第一次确实地感受到杀意,风司冥不由暗暗苦笑。 黎豫的七千人马半数战死,剩下的绝大部分已经顺利地达到萝林山道道口,冥王军的三千人马虽有折损,但总体来说仍然保有完整的战斗能力。即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万的数量,一个下午消耗掉西陵军士不会低于自身数量的两倍,这样的结果必须由声威赫赫的冥王的战死来交换才算是有所交代吧?那弯弓劲射直奔自己心口的一箭,其中夹杂的惊、怒、恨种种情绪自己不可能体会不到,只是有些惊讶这位一直沉稳自如带着一丝微笑淡看战场厮杀的西陵将军,竟然突然动摇了。 不过也好,比起之前几乎是漠视军士性命的冷静,这样的将领倒更像是一个“人”。是人就有缺点,动摇则产生破绽,失去冷静则使指挥无力,会给绝龙谷中尚未完全脱离险境的北洛军队更多的机会。 肩窝上箭扎得极深,身在战场只能暂时削去露在外面的箭翎箭杆。点住穴道抑制血流的速度,交到左手的长剑似乎毫不影响地劈开又一个敌将的身体,风司冥头脑中却是风轮一般高速运转。 以多马的能力,应该完全能够完成最后一步的救援任务吧?而轩辕皓也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给图特堡的守将一个真正的“惊喜”。至于对方的大将军柯岷,希望他运气足够好得不要和早已埋伏在萌襄山阴的冥王军对上——从这次出征开始就被一直自己限定在那边的韩临渊一旦发起脾气来,只怕“冥王凶神”这个名号要跟他一辈子了。 不自觉地苦笑一下,“冥王”——或许今天以后,真的要改成“凶神”…… 反射性地刺穿又一个西陵士兵的喉咙,银色面具上早已溅满了鲜血。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西方赤红的天空,四合的暮色比战场充满死亡意味的绝望更快地侵袭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 激战了整整一天历经痛苦绝望的军士一定都累了,虽然速度会因为回程加快,但是尽可能争取多的时间,却是自己留下的最大目的。 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未来的景象:全军激起的同仇敌忾,“哀兵”冥王军的无坚不摧……虽然早已明白并习惯了将自己算入棋盘,只是可惜了……身边留下来的冥王军的最后一队士兵—— 用身体为自己挡箭的“护”、断了左臂却仍在激斗的“羽”、头盔掉落满头散发的“空”、弃马步行身中数箭兀自冲阵无退的“觉”,还有,引爆身上最后一根震天雷拼着和十几个敌军同归于尽的“残”…… 胯下战马一声悲鸣,疾速跃起之际已见相伴四年的爱马良驹后腿骨被重兵击断颓然倒地,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大痛。中了数箭的战马虽然行动略显迟缓,但战场上仍是神勇无比,失去这道助力,这次已是再无回旋生机。 战死,死战。 为了诛杀冥王,不惜以西陵万余将士的性命做赌么?明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刻发动大军都或有完胜可能却按兵不动,明知道绝路相逼必是惨胜却仍然投入无数兵力,明知道此一役战场胜败已于大局无关——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明明早已麻木的脑中突然闪过少时背熟的诗句,银色面具下嘴角微扬…… 又一个…… 该死,面具掉下来了…… 居然敢对着敌人发呆,真正该死…… 该死,头发散开了…… 眼前一片的红…… 身上好重…… 他说过,当一个士兵觉得身上铠甲沉重的时候,他便是要死了。 第一次知道,身上的铠甲……原来如此沉重…… 第六章-我自翻腾任来去 原来人快死的时候会看到他心里最深的东西……是真的。 雁翎军、雁翎箭阵施于战场的压力,突然减小了。 西方、落日的方向、西陵军旗的方向、那个红发将军戴迩所站立的方向,负责守卫后方退路的军士一阵混乱。兵士原本密密的阵脚开始混乱,仿佛有意应和着……绝龙谷中突然回响起的那阵阵风神之子的呼嚎。 斜阳暮色里黑云一般的身影,孤傲高绝的天空霸主用清越深远的长啸昭告了它的降临。 铁翅激起的劲风顿时改变羽箭的方向,矫夭回翔的灵动身形眩惑着人们的眼睛,锋锐无匹的钩喙利爪将身前一个士兵轻松抓起又狠狠掼下,一时间风司冥身前三丈之内已是无人敢近。 ——岩鹰本来就是西云大陆最强壮凶猛的鸟类,这一只翼展接近了两丈的成年岩鹰力量更是大得惊人,比任何国家都更信奉着神道的西陵士兵在这天生的王者面前无法不产生真诚的敬畏,而以“雁”称名的雁翎军更是纷纷停住了手中弓箭。 戴迩眉头深深皱起,刚要开口下令,却陡然掉转马头:“什么人!” 仿佛满帆迎风破浪而来,夕阳下当先闯军破阵的黑色骏马几乎是踏着人头飞驰,马背上一身青衣的骑士早已挽弓搭箭,竟是直指自己! 马鞭猛力挥去当胸一箭,戴迩几乎抑制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但对连珠而来第二箭第三箭却是再无把握地侧身让开。只听“咔”地一声,绣着白树的镶金红色大旗顿时当中断裂,而自己身后右方的侍从长也被射穿了眼窝,而紧随青衣骑士而来的数十骑早已趁此混乱杀入西陵军中。 “放——”“箭”字尚未完全出口,戴迩只觉眼前一阵银光闪烁。猛然定神,只见一个紫衣骑士伸手接住回旋自如的燕翔梭,冷冷地瞪视着最前一排突然被骤然削断了弓弦大惊失色的雁翎军,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容。 而那个青衣骑士已经催马奔到风司冥所在的小丘上。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冰冷狠决的语气让脑中顿时一阵清明,毫无顾忌直接提起丢到身后的粗鲁动作激起又一阵剧烈的痛楚,但风司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这种痛苦的降临。陡然回复的力气让他用双臂死死禁锢住身前总是青衣飘洒的身影,感受到那最真实确切的体温,一颗早已死寂的心顿时重新活了过来。 急如暴雨的马蹄,轻巧灵活的转折,突如其来的颠簸——已经转入萝林山道了吗? “紫魅自会带他们回来。” 第76章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不过一点点心思异动他便感受到了…… “醒着——不许开口!” 耳旁凌冽的风中是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晰和严厉。 他说过,保护你—— ※ 自己,真的安全了…… “烧酒、炭盆、干净的水和布、足够的灯!” 紧跟进来的轩辕皓脸上满是惊恐和担忧,“九殿下他——” “除了医官其他的通通给我滚出去思过领罪——” 很想笑,擎云宫内外谁都知道盛名卓著的青衣太傅最是儒雅温文沉静平和,脸上从不落下的笑容仿佛清风宜人令人见之忘俗。总是教训着众位皇子宫人要自持内敛不可失却风度,这样喜怒皆尽形露于色的太傅,大概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吧……只是,现在的自己似乎连笑的力气都完全没有了…… 衣服被撕开……似乎不是很痛,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拉下皮肉来。最后徒步激斗的时候自己都已经麻木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候自己确实用上了最狠辣的杀敌招数,因为“护”和“羽”都伤得重了,一波波围攻上来的敌人必须用最快的方法解决…… 蘸着酒的布巾擦过身体的部分火一样炽烈的灼烧感,却不像是痛……或者是痛,只是感觉上已经分辩不出来。要处理干净才可以上药包扎,否则感染起来会非常严重,记得以前练剑不小心伤到手臂他为自己包扎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不过相比起来今天的伤口却是多得多也深得多。 腿、腹、腰……感觉全身都被他一点点处理过来,自己真的受了那么多伤吗?今天真是太惨了,也许这一天所受的伤比之前四年加起来的全部还要多。第一次在战场上受这样重的伤就被他逮到,他会不会很失望?应该会吧,不然为什么手下动作那样巨大,而脸上的表情又是那样凶狠? 猛然对上那双黑得全不见底的眸子,风司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记得路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吧?”一向温和沉静的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沙哑。突然发现他眼睛里密密的血丝……那是疲劳到达极限的表示,他究竟赶了多少路过来救援自己? “你记得吗?!” 声音透出少有的急躁不耐。 不由又是一呆。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记得。”多年隐忍的酸、痛、苦、涩突然一齐涌上心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以此威胁。 闷闷地憋出口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却显出一丝淡淡的满意。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浮上嘴角,顿时柔和了那张脸全部的表情,心中一暖,感觉仿佛全身麻木紧绷的肌肉都随之自动开始放松。 虽然看不见,但风司冥感觉却像是亲眼看着青梵怎样用盐水和烈酒擦拭掉肩窝的血迹,怎样将薄如蝉翼的小刀剖开自己的皮肉,怎样一点点挑出带着倒刺的箭头——被那双黑色眸子全神贯注凝视着,心头竟冒出就这样直到永远就好了的念头…… 突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看来果然是发烧了…… 可是—— “好了,安心地睡吧,司冥殿下。” 正要站起身却发现衣角被牢牢握住,少年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透露出满满的失望和受伤,呆了一呆,随即向他俯下了身子。暖暖的气息喷上少年清洗干净的光洁面庞,幽深的黑眸露出安抚的温柔笑意,“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的冥儿……” ◎~◎~◎~◎~◎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燕歌行》 第七章-漫点拨,觅觅寻寻 “殿下醒了?” 望着那个孩子急急寻找另一个青衣身影,却在扫视军帐一周后垂下眉眼掩饰无法抑制流出的黯然,轩辕皓不由轻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他在前面中军大帐里。” 猛然翻身坐起,顺手扯过床前衣架上的外袍,身子却无法控制地向床下栽倒—— “殿下莫急,柳太傅说过您必须静养三天。”轩辕皓有些无奈地抓住风司冥,一边还要小心不触碰到他满身的伤口,“而且现在您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夜一般的眸子闪过锐利的光芒,“怎么?” 苦笑一下,替他重新系好内衣睡袍,轩辕皓这才道,“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柳太傅脾气。多马一句‘领罪’下来,冥王军高阶将领没有一个逃了开去……”顿了一顿,“连我这个主帅都被发配过来做侍从,殿下若出去了只怕会比我们所有人更惨吧?” 侍从……风司冥呆了一呆,怔怔地看着轩辕皓。只见这位茵莎将军苦笑摇头,“曼缇霏和戴迩带走了柯岷手下的十万军队,加上天羽阁本身的守军恰是西陵一半的兵力——早知如此,当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出去。到达图特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不对,没有道理实力相当的军队会如此不堪一击,就算途中曾经受到埋伏也不至于如此。” “绝龙谷回来多少?” “黎豫的七千士卒回来两千一百零七,冥王军下三千两百士兵回来一千九百三十。” 见轩辕皓迟疑一下,欲言又止。风司冥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大帅?” “‘羽’在回来的途中就……还有‘觉’也……‘空’重伤到现在还没有醒。” 风司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冥王九骑,护、卫、羽、翼、佑、持、觉、空、残,都是他四年来最亲密的伙伴最信任的同袍,他们的武艺兵法是孟安、轩辕皓等北洛大将亲传亲授,冥王军建立后更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是他们习惯性地以自己的护卫自居而不愿同多马、言邑、韩临渊等人同列,并各自选了名中一字作为自己的代号,所以才在军中得了“冥王九骑”的声名。而绝龙谷一战,“羽”、“觉”、“残”陨命,“护”、“空”重伤,冥王九骑……已是一去不返。 “殿下,请节哀。”虽然知道残忍,但轩辕皓还是打破了帐中沉寂。 重新睁开眼睛,脸上已是一片平静,风司冥静静点一点头,“太傅带来的人安置在哪里?” “柳太傅带来的四十九骑,目前暂时在冥王军主军帐外,和其他兵士相隔一段距离。”顿了一顿,“他们也带回了其他几位将领的尸体。” “太傅一向周到。”风司冥淡淡一笑,“他答应了将他们带回来,而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是的殿下。” 沉默片刻,“太傅现在在做什么?” “在和多马说话。昨天他问我拿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的防卫图纸,大约是有什么想法。” 风司冥猛然惊起:“我睡了多久?” 知他担心什么,轩辕皓立即答道,“殿下莫慌,柳太傅将殿下从绝龙谷带回来,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而已。” 呆了一呆,随后慢慢低下了头,“他……一直没有休息?” “他说,不能放过戴迩。”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勃勃暖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大帅去请太傅来吧,我有话和他说。” ※ 看到跟在那袭青衣飘洒之后一串鱼贯而入的身影,风司冥心头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不悦。 但—— “轩辕、多马、乔非,你们三个站着;临渊、言邑、沈岩、楚才、雷岸,自己找地方坐。”看也不多看身后人一眼,他已经向自己径自走来,微微俯下身子,“我似乎说过你应该好好躺着?” 风司冥呆一呆,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在床边坐下来,青色修长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子完全笼罩住。 “太傅……”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翼、佑、持的真名?”青梵冷哼一声,“乔非、王楚才且先不说,皇甫雷岸,你自己说你该叫我什么?” 站在大帐最靠门边的青年将领顿时向他跪倒,“请少主治靛绣守护不利之罪。” 身子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不好动弹,脑子却转的飞快:“靛绣”、“少主”,难道“九骑”竟是他特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不,不会,他们都是自己亲自选出来的人…… “还有沈岩——林间非没有将我的话传到么?就算战场变化无端,但连对方真正作战伤亡的人数都完全没有弄清楚,你这‘万里洞察’的名号是白叫的?!” 虽然看不见青梵的脸,风司冥却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的表情,因为从帐中众人青青白白的脸色便可以轻松地推测出那双慑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光彩;只是听在他背影中自己的耳里,那语声的严厉、气势的压迫,却显得令人安慰。风司冥轻嘤一声,“太傅,是司冥自己要去的。” “所以我并没有拿他们怎样。”冷冷瞥了众人一眼,“现在你们也看到他的样子了——有我在就算塔尔想要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手段。” 第77章 “青梵!”轩辕皓叹息似的叫了一声,“没人怀疑你的医术。” “既然这样,就给我通通出去。” “可是……” “太傅。”如果真的要轰人,一开始就不会让人坐下了。“经昨日一战,我北洛损伤虽是惨重,但相比于西陵而言却仍算是整体的胜利。丢失天羽阁、安塔密斯、图特堡数处城池,西陵大军此刻已无可依托之地,必生集结大军与我一绝胜负之心。如此,则蝴蝶谷口,闾川、缌城两地压力必重,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对策?” 轩辕皓顿时正色,“司冥认为应该如何?” “柯岷、曼缇霏擅长守城不善野战,原本无须多忧,但那副将戴迩却是高深难测。若没有想错,他早已看到双方此一战的必然,否则不至于调令大军弃城。二十万大军游动在外,虽然他已从安塔密斯城中带出相当粮草,但急于求战的心理却是不会有太大变化。”只是唯一无法想通的是,他决心击杀自己的举动……完全像是在他计划之外。那一时骤盛的杀气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但作为一个和自己对战多日的西陵将领,突然产生这样的心态实在太过奇怪。 轩辕皓微微皱了皱眉头,却见一边言邑站起身来,“大帅,卑职以为冥王殿下的思考完全正确。从战略上而言,西陵已经失去真正战胜我北洛的可能,所以对方才向蝴蝶谷方向施压,试图以大军一战来达到师出有实的效果。二十万大军的游动作战,最重要的便是军需的补给配合。放弃安塔密斯,又失去图特堡的西陵大军无法在边境百里之内得到充分的补给,势必以强势求战。”顿了一顿,“陈宓将军在闾川、张葛将军在缌城,两地虽可以彼此呼应,但是并无纵深可退可守。先西陵大军以城池为依托而不能动两城之固,但此刻跳转出身,若他分兵两路,一路牵制其一,而以大军强攻另一地,单独一城而论支撑绝无可能超过三天。一旦犄角之势为西陵破去,我北洛大军势必与之正面交手。如此一来,双方损伤必大。” 和多马、韩临渊同是胤轩九年武试殿生的言邑,是以参赞而非普通军人的身份进入军队,平日重视的便是军争谋划。虽然知道帐中如轩辕皓、风司冥等此刻均是心如明镜,但是听取整理所获情报、为那些更擅长军争实战的将领分析说明战争局势却是他的职责。听他点破,韩临渊顿时咬牙切齿,“早知道——遇到柯岷那老小子的时候就杀他个尽绝!看他还用什么去分兵……” 从大战之初就被风司冥限制在萌襄山阴的韩临渊,是直到前日夜晚柯岷率领西陵大军取道于彼之际才第一次施展出他之所以被称为“冥王凶神”的严酷手段的。有着一身惊人武功的韩临渊本来是霁雪山庄的少主,当年参加大比不过是为了和墨云堡少主墨扬争胜,但一入军旅却渐渐展露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战场杀伐的潜才。只是他言语行动中始终不减逍遥无羁的江湖人口吻意气,实质的火爆性情让轩辕皓和风司冥对于这位年轻而单纯的猛将不得不多方予以压制。 “大帅,请允许末将前去闾川增援。”闾川周围地势平坦又多山林树丛混淆视野,不比缌城易守难攻,显然立即将成为西陵大军的目标。目光一凛,多马顿时在轩辕皓面前跪下。 轩辕皓眉头一拧,随即放开,刚要点头却被一道冷冷的声音僵住了身形—— “你们现在谁都不许动——我倒要看看戴迩究竟有多大本事。” “青梵,你不可以这样!”放开闾川缌城,是让西陵大军直接到蝴蝶谷口,两军正面的交战伤亡和消耗都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如果只是因为一时的怒气,作为大帅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行为。 成为众人目光焦点,青梵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如果陈宓张葛够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时候放弃最好。如果没有算错雁翎军的速度,那么任何的援军去了都是白白耗费更大的牺牲——让任何一个副将去接应两城驻军来此合并,无须考虑更多。”长袖拂出,“现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殿下需要休息。” 第八章-难堪别时意 大帐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灯花闪动,光影摇摇,映得人心头也是忽明忽暗,心事难定。见那双幽深的眼静静凝视着自己,倚靠在厚实而柔软靠枕上的风司冥定一定神,闭上眼长长吸一口气,然后重新对上那袖着手畏寒似的青衣男子,“太傅。” “嗯?” “陈宓和张葛那边……” “会有适合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们应该放弃和如何放弃。” “暂时的放弃是为了有一天重新将它们拿回来。” “是的,殿下。” “只要在战场上击败西陵大军便可以。而且,一旦在正面对战中获得完全的胜利,安塔密斯、图特堡两处要地也将真正纳入北洛的版图。” “是的。而这样西陵之于我北洛边境便再无要塞,是解决日后对战东炎的后顾之忧。” “正面战场对战的话,如果不能压制住西陵的雁翎军,战局将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风司冥语声沉稳,“两军交锋以来雁翎军一直没有真正发动,或者正是为了这最后的一战考虑。” “要压制弓箭类的远程攻击,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西陵军队虽是三国之中最弱的一个,但是雁翎军的强劲却是天下少有。” “我知道。”突然抬起头凝视着他,“我似乎看到……可以划断弓弦的武器?” 青梵微微一笑,“燕翔梭虽然回旋自如,但毕竟还只能算是个人使用的暗器。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紫魅那样的眼力手劲的。” “但是只要阻拦一波攻击,就足以让我们的死士到达阵前。” “不是十全的打算。” 风司冥静静地看着他。 “首先,到达阵前并不意味着什么。虽然失去弓箭远程攻击的优势,但是雁翎军是配备着近身刀兵的铁军;如果不能解决这一部分的刀兵,兵士的战斗力将白白地消耗。其次,就算兵士的实力完全足以应付刀兵的攻击,但经过这样的拖延雁翎军的第二波攻击早已发出,也就完全失去了阻拦第一波攻击的作用,而我们的兵士则将被困在西陵大军之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雁翎军箭阵的本意就是连续的潮水式的攻击,一批或是几批死士事实上根本不足以动摇其阵法的根基。”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虽然曾经教过你战场上好将军的标准就是懂得用最少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承认压制箭阵的最好方法就是消耗战。当然,前提是不能让我们的兵士简单的以血肉之躯对抗锋利的箭头。”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欧阳川现在也在冥王军中?” 风司冥微微惊讶地抬起头:他以为从昨天到今天晚上这短短十二个时辰惊讶不可能再多了,但是眼前这个人的言语举动就是每每让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欧阳川是铁匠出身,但先前只是一名在军中做一些武器军备维修的普通随军铁匠而已,这一技之长却被皇甫雷岸看中,力主揽到冥王军旗下。“我记得他曾经造过一种六角圆盾,只是当时被孟铭天老将军拒绝了。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来得及做简单的改造——太傅已经找过他?” 摇了摇头,青梵径自接下去问道,“现在冥王军下最常用的不是这一种盾牌?” “不是,但军中曾经和西陵雁翎军作战过的简顿之将军属下配备了相当数量的六角圆盾。” “这样便好。”低头沉吟片刻,突然轻喝一声,“写影!” 一身月色劲装的月写影顿时伏跪在大帐门口。 “让轩辕皓、简顿之、欧阳川、皇甫雷岸立即过来。” 看着那道身影倏然逸去,风司冥静静张口说道,“简顿之手下,多是跟着他从北方港口过来的亲兵。” “无论是谁的手下,他们都是北洛的士兵。”幽深如夜的黑色眸子流转过一抹淡淡光彩,“训练有素的六人作为一组的核心,配合三十兵士,利用六角盾组成具有独立战斗能力的小队——三天的时间足够让几辈子的仇家都默契到生死相托。或者,你不相信自己带领出来的士兵?” “太、傅!”最后一句问得太重,风司冥有些气息不稳地沉声喊道,一边撑着半倚半躺的身子想要坐起来。 青梵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看着他动作,口中却是不停。“陈宓和张葛应该可以为我们争取到两天的时间,双方在蝴蝶谷口的布阵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既然要的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对战,就无法使用冥王军最擅长的奇袭。或者说,这一次对方并没有留给我们奇袭的机会,因为流动中的西陵大军虽然可以计算出它的行军路线,却无法保证小规模的军队在袭击后的全身而退。你自己说过如果无法压制雁翎军,北洛完胜的希望将相当渺茫。”顿了一顿,青梵语气竟是异常的严厉,“我知道他属于承安京里谁的势力,但这里是战场——如果你可以为了皇族之于普通军士的最高承诺援救黎豫,你就可以为了北洛希望的胜利起用他。” 苦笑一声,风司冥低下头,“太傅以为司冥还是当年只会和三皇兄争胜斗气的孩子么?” 青梵微微一怔。 “三年前亚德蓝会战,简顿之对战西陵名将左承翼统帅的雁翎军。在平原地区采用抢滩登陆的方法一直冲破到对方阵前,最大限度地压制了雁翎军的攻击。 第78章 但亚德蓝一战之后,跟随他上阵的六千亲兵所余不过九百,而这也是他自己全力援救之后才保存下来的数字。简顿之对于自己率领出来的亲兵的爱护北洛全军将士无人不知,司冥希望能够为北洛保留下这样一位声名卓著的将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同样不希望北洛损失任何一位优秀的军人。” “所以,我去。” 帐中一枝燃到尽头的大蜡骤然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亮光一闪之后,营帐里顿时更暗了三分。 ※ “司冥……你在怨我?” “司冥怎么会?太傅成就司冥的一番心意,司冥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误解。只是站到战场的最前线是司冥身为北洛军人的职责,我必须正面迎接我的对手。” “你肩窝的伤足以让你两个月右手提不起重物,就算左手完好无损,也没有第三只手来操控马匹——这样的你上阵只可能成为军士们的拖累,而侮辱了希望和你面对面较量的对手的心意。” 两双透露出同样坚定光芒的幽黑眼睛直直对上,大帐中空气顿时为之凝滞。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突然发现眼中这个少年已经不再是当初聪明伶俐却仍然透露出天真的孩童,一双传达出顽强意志的黑色眼睛足以给任何与之对视的人带来足够的压力,青梵心中陡然一凛,一贯平静无波的面孔,竟是全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风司冥终于转过了眼,“太傅,即使是受伤也必须上阵的理由,您心里比我更清楚。” “我要我最骄傲的学生用最无可挑剔的战法,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胜利,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他送死。” 夜一般的清泠眸子陡然光彩闪过。 “让他早早地开始动荡不安的独立生活,是因为我希望他真正看到擎云宫以外的天空。就算时间上有所提前,但是计划早已确定,也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相应的安排。”在床前的虎皮墩上坐下,笼起双手,青梵静静地看着他,“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我不喜欢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事情发生,我不会放任重视的人脱离自己视线涉足危险——无论是朝堂、江湖、武林、商界,还是军队和战场。” “所以皇甫雷岸他们……” “他是你的同袍,北洛的军人,冥王军的高级将领;但他也是我的属下,影阁‘承影七色’中地位身手都仅次于紫魅的靛绣。我很清楚他的能力才华,他可以代替你站到指挥铁甲圆盾军冲破雁翎军这个战场上至关重要的位置。‘冥王九骑’遭受重创,他的内心悲伤不会比你更少,让他发泄心中悔恨、自责以及负罪凝结起来的一股杀气,对他而言是最好也是最仁慈的处罚。”淡淡地看一眼忍不住露出哀痛表情的风司冥,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而你,试图负担起全部责任的你,必须把所有的伤痛和怒火留到最后——最后你面对他的那一刻。” “戴迩……” “那个时候,我绝不会阻拦你。” “不阻拦……难道太傅你要和我一起……”猛然闪过的念头让他忍不住惊呼起来,清泠的眸子清楚不过地反应出毫不掩饰的愕然,“可是你——” “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声名比冥王更早在西云大陆为人们所知。” “可是……” “但不经历战场的文武兼资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只想向所有人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而已。” “太傅——” “四年前我离宫的时候,曾经从你的父王那里拿来一张空白的任令诏书。明天早上,全体将士都将知道,这一次和他们站在一起究竟都有些什么人。”听到帐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嘴角微微扬起,“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司冥殿下。” ※ “去休息,司冥!” “可是轩辕说你已经……” “如果想要三天后自己和他对战,就照我说的去做!” 听出他微显沙哑的语声里的不耐,风司冥只得重新躺回床上。 商讨完应对雁翎军的事情已是寅时过半,即使是习惯了夜间随时议事作战的轩辕皓,也无法掩饰地显出微微的疲态。青梵再次吩咐了众人一遍便让人留下蝴蝶谷的精细地图回去军帐休息,自己却没有一点歇下的意思。大帐的一点灯光,将一边凝视着案上地图、一边推出沙盘的那个青衣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如果不是轩辕皓临走时的一句,自己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目光永远沉静清明的太傅,已经整整六天六夜没有合眼。 紫魅、靛绣、冥王九骑和胤轩帝的任令;淇陟、绝龙谷、安塔密斯、闾川和缌城;对方无法接继粮草的确切的军情秘报和从遥远的承安传来的关于西陵朝中的混乱……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 一颗颗散落的珠子,因为他的到来而缜密完美地穿在了一起。 突然明白了一切。 心中顿时满满的酸涩。 青梵、青梵,我的太傅,你是用怎样的心情问出,“你在怨我”?!你又是以怎么的心情说出,“不会让你一个人”?! 即使隐藏得再深再沉的怨气,你也可以轻易发现;我以为自己在你面前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足够的欢喜,但是你淡淡一个眼神就看破我全部伪装。 真的……有过恨意。 如果不曾真正感受过被接纳被包容的温暖,就不会在被抛弃的那一刻彻骨冰寒。本以为四年的时间早已让我体会到你成就我的一番心意,但如此的成就所带来的深切怨愤却从未因为理解而消弭。苦苦独立支撑的四年,谨记着皇子身份,应对来自所有人的目光和怀疑,忍受军队非人之苦,把自己浸染在令人恐惧的冥王的血腥之中——为了生存而进行自己最厌恶的杀戮,每每午夜惊梦都会看到银色面具下隐匿着的竟是塔尔没有五官的黑色面孔……作为将军的我从不畏惧死亡,但独自陷在在梦境深渊的我却会发现自己心中最强烈的恨——我恨那个一手将自己推入孤独与恐惧黑夜的人,我恨那个许诺了守护一生却远逸不回的人! 但不仅仅是对你,更是对我自己。我恨无法将自己从你身影下独立出来的自己,我恨一切思想行事都被深深烙上你印记的自己,我恨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急于寻找你身影的自己,而我更恨明知道你习惯沉静淡漠却还试图从你的眼神声音寻找任何一丝动摇的自己! 而当我将无理的恨意全部加诸于你,你却对一切默然接受。冷静地提点战场的局势、分析思索应对的方法,配合着我的思考周全着我的谋划,像你一贯所做的那样在众人面前成就“冥王”的威名。即使我提出的是最不理智的想法和要求,也用你从来都周密无隙的预计给予了一个使之得以完全合理成立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你赌上了自己。 青衣太傅,是比冥王更为世人所知的赫赫声名。正如身份高贵的皇子在军中绝对的精神号召力量,北洛朝堂的重臣、皇帝亲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文武双全技压天下才子的青衣男子,一旦出现在战场、出现在军营,代表便是整个国家之于战争不可转移的胜利决心。 就像你说的,你不喜欢事情脱出自己的控制,你同样不喜欢没有退路的棋局。对于真实的战场你习惯远离,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军争不过是政治的一种手段——而你为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做了太多。 可是现在,从未确实踏入战场的你给了所有人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起因却只是我一时放任不制的愤恨。 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素来的冷静才是对我无礼自弃的最好处置。 青梵,我的太傅,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耳畔突然传来那淡淡的声音,“只是你在这个战场上,我也会在。” 第九章-点兵沙场,青衫迢迢卓立 风司冥并没有睡很久。 他本就是一个警醒的人,擎云宫里暗潮汹涌,青梵住进秋肃殿前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一夜好眠;十二岁起四年的军旅生涯,更是习惯了浅睡。这次受伤颇重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脑中却一直盘算着几日后的战局,黎明时分早已没什么睡意;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是精神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甚至亢奋。 因此,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青梵用刻意压制了的声音在和人说话,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从床上直接跳起来。 “如果认为不勉强的话……紫魅,为殿下更衣。” 目光扫过他包缠着药布的小腿,随后对上那双漆黑如星深沉如夜的眸子,青梵只是淡淡叹一口气,将面孔转向帐帘外。 “太傅,这——”发现淡紫衣衫的男子手上捧着的是一件极轻软的黑色外袍而非战袍,风司冥不由微微发怔。 青梵只是负着手静静看着帐外天色,“换上就走罢,校场点兵应该已经开始了。” 无言地任紫魅为自己整理好袍襟,“太傅。” 轻轻点一下头,青梵举步向帐外走去,风司冥随即跟上,步伐竟是稳健异常。 一行三人在军营中穿过。 从冥王军帐到营前校场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对于激战重伤休整不过一天的风司冥却仍然有些吃,只是习惯性的责任和心性的骄傲让身子保持着挺直。微微侧过目光,却见青梵的脚步一如记忆中的稳健,一身青衣走在他身边不过微微翻动,身后月写影面容沉静目不斜视,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影卫真容竟是无法想象的潇洒出尘。 第79章 如果不是对那个人的沉稳步频太过熟悉,几乎会产生他是在放慢脚步配合自己的错觉——风司冥淡淡地笑了一笑,现在这个身子真让自己感觉到十足无力,一身轻软的外袍异常明显地提醒着自己重伤的事实:那件几乎从不离身的战甲对于此刻的自己是负担不起的沉重,他用这样的方式在提醒自己勉强支撑的毫无用处。只是,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可以不和他站在一起? 到达营前校场的时候,恰恰是点兵结束。风司冥向轩辕皓只微微点一点头,便坐到中军大旗下最高的位置;而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一袭青衣的身影,则稳稳立在高台最前方。 肃立的万众将士,万马军阵形成的大海开始漾起微微波澜。 ※ 纵然是站在最远处的末将和兵卒,也可以感受到来自中央大旗下那股异乎寻常的压力。 接替前日战死的九骑之一的“残”留下的冥王军右翼偏将职位,洛文霆是第一次站到中军大旗下的高台俯瞰旌旗严整的整个校场。 战场上的升迁并不是一件让人无条件高兴的事情,因为军职的提升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即使深知“一将成功万骨枯”,深知弃身锋刃的“百死不一回”,面对上将战死而留空的职位,心中还是难以抑制的哀痛。绝龙谷一战,虽救回左将军黎豫,杀伤敌军三万有余,而且在并非刻意的时间巧合下完全牵制了对方注意使得北洛大军轻易取下图特堡,但冥王军受到重创的事实仍然不容抹杀。“冥王九骑”,核心的将领一役折损过半已是对冥王军异常沉重的打击,而更令冥王军乃至整个北洛大军惊心的,是冥王重伤的消息。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冥王军中,以副帅的多马纳其恪哲陈为首的全部高阶将领集体自将三级,并向全军的最高统帅轩辕皓请求出战的权力。但这个要求,却被轩辕皓以最坚定的语气驳回。 陈兵备战,严守方位,不得妄动。 从冥王军帐出来的轩辕皓,向全军将领发出了这样的命令。然后,单独召集冥王军的高阶将官,宣布了接替此役死伤将领的人员继任和调配名单。 洛文霆是唯一一个直接从中阶将官提升到之前九骑将军位置的人。右翼偏将,是仅次于右翼将军、能够协同调动整个右翼军队的重要职位,但对于以一个最基础士兵一步步走上来的洛文霆,这个任命在冥王军以及全体北洛军中都得到相当的拥护。只是,并非由冥王亲自下令的军职调动,总是让人有些内心不安;尤其是在这样的大战之下,任何高阶将领的任命都可能决定这未来战场的生死存亡。 洛文霆从未对自己的能力和任命有所怀疑,但亲手从冥王手中接过象征着军队调动大权的印信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一日时间,绝龙谷一役战局因果便已在全军流传;对于这位虽然总是以银色面具掩住真实容颜,却从来不掩饰自己之于将士的真心,真正以士兵为骨肉亲朋的将军,洛文霆丝毫不奇怪心中陡然升起的、融合着誓死追随决心的炽烈火焰。 大战之前最后一次全军的大规模点兵,即使是重伤冥王也一定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但,看到朝阳金光下那道缓步到达大校场的黑色身影,洛文霆还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是主掌死亡的塔尔大神背后可以吞噬一切的虚空之色,也是整个北洛军队中实力最为强劲、声名最是卓著的冥王军战袍战甲的服色。但北洛军中,却无一人真正敢用那世界上最纯粹的颜色,即使是冥王军统领核心的高阶将领,也会在他们的黑色战袍上缀上其他颜色的战甲和护铠——玄色战袍战甲、银色面具,凝结碧血而发出幽红光芒的长剑,组成了人们眼中所见、心中所知的冥王。 但此刻,冥王,第一次在全军将士面前取下了几乎是他标志的银色面具,一身流水行云的轻软黑袍衬托得那张绝美面孔益发清逸高华,让所有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他皇子的高贵血脉。 除去了战甲,与军营格格不入的轻软袍服,却是比战场上万人难敌的雄姿更震服人心的威仪。一双清冷威严的眸子在会聚在军前的一众高阶将领身上缓缓扫过,纵然是习惯了面对死生的人也无法承受住那巨大的压力下与之对视。 袍袖一展,他已在烈风旗下的尊位上坐下。 洛文霆心中顿时一震。 怎么可能忽视……那一道青色。 能够和皇子并行、甚至走在皇子之前的人,在整个北洛只有那唯一的一人而已;但他怎么可能……来到这里?! 陡然与那清冷目光相接,却被那道目光中透出的毫不掩饰的锐利骇住。 真的是那位,即使是在整个北洛的帝王面前也从来不低头的,青衣太傅…… “……特命太子太傅柳青梵为随军督司,钦此。” 大军之前,监军严维文高声宣读着来自擎云宫胤轩帝的任令特旨。虽然是没有武艺的文臣,但是严整军纪下的寂静让全军清楚无比地听到特旨中的每一个字。 “臣、轩辕皓领旨谢恩。” 接过黄色丝绢的圣旨,轩辕皓稳稳起身,随后转身面向风司冥跪下。 “请起。”示意轩辕皓起身,风司冥随即从帅位上站起,步履沉稳地走到高台前方。“太傅。” 目光沉静地看着少年皇子,眼底闪过一丝快得抓不住的欣慰满意的笑意,青梵站到他右手前三尺的位置,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视着台下队列齐整的二十万大军。 静默。 突然仰天一声长啸,穿云破空。 天空的霸主,勇武者崇拜的图腾,体型巨大无朋的岩鹰骤然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仿佛一朵黑云冉冉飘落,停在他高高伸出的右臂上。 “士兵们!” “我北洛的勇士们!” “从此时、此刻起,我将和你们,站在一起!” “任何来犯,一概击溃!” 第十章-指点江山,不过掌中局 战场上的弓箭攻击,通常是站在阵营最前方的三排弓箭手完成的。第一排跪立射箭,第二排搭弓瞄准,第三排取箭准备;及时的递补和默契的配合,三排弓箭手足以构成和发动不间断的攻击。 但箭阵却并非如此。虽然保留着最基础弓箭攻击的阵型,但箭阵强调的不仅仅是攻击时间的连续,更是攻击范围的广泛辐射和攻击方向的变转灵活。强弓硬弩,令旗所指处万箭齐放,便是坚若磐石的阵型也会被冲击溃散,更造成先声夺人的心理优势。排列得当、训练有素的箭阵,足以消耗十倍乃至数十倍于自身的对手。 因此,对于远程攻击杀伤力巨大的箭阵,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以最小的消耗迅速突破到阵前,用高效的近身攻击刺杀弓箭手,从而瓦解箭阵的基础。 “六角圆盾,盾面圆拱,六角边缘锋利胜于刀刃,可作防御,更可以进攻。”欧阳川站在校场中央,身边是精选出来的简顿之帐下一百五十名亲兵和冥王军九百名军士。“六角之形,比普通方盾圆盾更容易和战场同伴组合,形成可以阻挡各方面攻击的防御圆丘;而钢制盾面后蒙以硬木和六层熟牛皮,足以抵御西陵铁箭穿透之力。” 简顿之手下原都是熟悉水上作战的兵士,对于抢滩登陆一节毫不陌生;欧阳川稍稍两句,便已经明白各自的责任。因而此刻最重要急迫的便是教导提点冥王军的军士如何熟练结阵联盾,以及结成稳定阵型之后的快速推进。双方大战即在眉睫,时间并不充裕,所以进攻方式一决定轩辕皓便立刻下令挑出最强壮机敏的士兵组成前锋突破的盾阵。清晨的点兵之后各营各部自行操练备战,唯有这一部分是被带领到大校场山冈之后另一块秘密校场进行训练。 坐在高处静静看着校场中兵士的操练,风司冥的目光不时在身前那道青色身影上掠过。 习惯似的负手而立,一身标志性的青袍襟摆被北方的劲风扯得发出列列声响。从来都一丝不乱的发在头顶绾成紧紧的髻,现出线条刚硬的下颌,更显出益发宽阔坚实的肩膀和背脊。修长的身形因为站立的笔直而愈显高大。虽然是并不符合军队战场的文士袍服,此刻却显出一种静观事态变化的沉稳和潇洒。 柳青梵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接近一个时辰。 而之前他和洛文霆的对话,此刻在风司冥脑子里一遍遍回响: “请恕文霆无礼,按北洛军法,督司没有战场决策和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 “确是,但,吾要的只是一个足以说服众人并可鼓励军心的身份。” “如果是这样,太傅站在军前就足够了。” “诚心可嘉。如此,则请将军为北洛大军监督柳青梵军中行止。” 通明世事,他不会不知道军队的规矩,但是,这个即使在北洛君王面前也从无顾忌的人,却在此刻低头。 目光冷冷扫过,风司冥眉头微微皱起,“皇甫雷岸。” 声音不高,但话音未落,本在校场中引军操练的皇甫雷岸已经跃到面前跪下。 “此战,关系重大。本王予你三日时间将盾阵操练纯熟,三日之后,为我冥王军前锋出阵迎敌。” “末将必不负王之所命!” 点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风司冥缓缓站起。“大帅、督司,请回中军大帐,本王有话要说。” ※ “殿下,调军备战的事情交给轩辕即可,殿下安心调养身体才是上策。” “留下大帅并非为了此事。” 第80章 目光移到那道青色身影上,“本宫希望授予太傅军中令行禁止之最高实权,可否?” 轩辕皓微微一怔,顿时将目光看向青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督司、监军等用以节制将领、监督军士的职位在军中虽然地位超然,但在战场上通常并无多少功绩可言。对于普通的将士,执掌着生死予夺之军令重权的督司确是一个不可轻易接近的角色。但是,由于督司通常由皇帝委派心腹之臣担任,为了使这些极少真正了解战争的文臣谨守职责不越权行事造成战场号令的混乱,军法中也明令限止其直接决策战场和调遣军队的权力。身为冥王军最高统帅的风司冥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仍然向自己发问,显然今天洛文霆对柳青梵的当众质问深深刺伤了这位皇子殿下。 “轩辕,你先出去罢。” 一贯温雅平和的声音响起,轩辕皓顿时大大松一口气。“是。” 看着轩辕皓退出大帐,帐帘重新合拢,柳青梵轻叹一声,随即缓步走到风司冥身边,“司冥,今天……你做得很好。” “太傅……”风司冥怔怔望着他。 手轻轻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司冥,坐下。”说着也一撩下摆在榻边坐墩上坐好,“解开衣服,我看看你伤。” 检查过他右肩窝伤处,重新换好伤药和纱布,再用绷带紧紧缠好;然后是左腿,风司冥很清楚地看到青梵面色凝重起来:今天的强行支撑对于伤势的好转并无任何好处,虽然青梵的伤药灵验非常,但这种情况下恢复显然不尽如人意。看着青梵眉头微皱地将重新沾上鲜血的纱布丢进火盆,风司冥不由低下头。 “司冥,我说过,在战场上好的将领绝不能拖累他的士兵。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全军将士面前,发号施令稳定军心,成为全军绝对的支柱。今天你的表现得非常出色。”手上动作,青梵的声音非常平稳,“明天、后天,一直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你都要和今天一样。” “我会的。” 凝视他片刻,青梵微微一笑,随手将药箱收好。让风司冥在床上躺好,又在床边静坐半刻,方才缓缓开口。 “蝴蝶谷口的地形,其实是古代河川留下的扇形冲积平原。我北洛大军背靠山谷面向谷外平地,以单纯地形来看虽然有险可守,但以地势来看却无高下之别。一旦我大军发动,则如洪水决堤,可进而不可退:此为优势,亦是劣势。因此,会战之日,当以严守后阵为根基,左右两军依照扇形地势两侧如翼展排开阵型。中央先锋以铁甲圆盾之军突破西陵雁翎军箭阵远程打击,续以冥王军轻骑两翼骚乱对方阵型,将其拖入近身短兵混战。一旦形成混战局势,我左右两军将从两翼包插,断其先头灭其锋芒。再将三军合作一处,依托地形之利向西陵大军发起强势冲击。” 说话之时,青梵眉目低垂,双手畏寒似的拢在一起,对风司冥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这是最惯常的对战阵势,却也是最有效的对战阵势。双方各引二十万大军的正面对战,是能用而且只能用这样的阵势。我们这样想,对方戴迩也是这么计算的战场变化。因此,这一仗,不在于用怎样的奇阵怎样的奇兵,而是每一个环节如何取得我方最大的优势,最终形成我军对于西陵军的强势冲击,并一举击溃对方。” “是,此战的关键便是三军领军之将。中央先锋必须克制住雁翎军攻击,反客为主后发制人,使我北洛大军无前进之忧;冥王轻骑从两翼突刺,时机的把握对于圆盾前锋的接应至关重要,而要起到引兵之效,阵型收缩张驰的控制要求也是极高;形成混战局势,左右两军包插,隔断其前队与后队的联系,这里将是一场硬战;最后,中央大军在何时全军投入完全参与战局,是此役成败最终关键。”夜一般的眸子闪出明星的光彩,平静沉稳的口气点出战场的关节要点,“兵家之必争,而我军,一定要胜。” 青梵抬起头,轩眉一扬,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点不错。” 微微坐起身子,“先锋皇甫雷岸和简顿之:两人皆是猛将,而皇甫素性沉稳,一旦激发当有开山破玉之势。中军以轩辕皓为尊,则万事无咎。但冥王轻骑与左右两军统帅人选,此战关键之至,司冥想……” 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一双精光闪亮的眼睛凝视着青梵,似是有意待他接续。 青梵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在大帐里踱了两圈,停下。“你知道自己的身体。” “是,司冥绝不使自身为我大军负累。” “我明白了……”轻叹一声,青梵缓缓摇一摇头:这个孩子原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他的心思考量如何瞒得过自己?何况,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试图隐瞒。轩辕皓虽然一时不解,但以其人之精明只怕稍后便会有所行动。有些事情,或许还是此刻先同他讲明为好。心念电转,却是轻轻一笑,“作为一军的统帅,司冥,与西陵的会战,只能是你的战场。我不会以任何形式向军队发出直接的命令,更不会代替你统领和指挥冥王军的一兵一卒。” 平和沉静的声音,万钧磐石般坚定。 倏然垂下眼,风司冥重新躺好,“太傅。”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军队,司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青梵重新坐到床榻边,“虽然我个人更喜欢站在战场最前线的将军,但是运筹帷幄同样是身为将领必须拥有的能力。” 风司冥也露出微笑,“我明白太傅的做法。但是……仅凭多马将军一人,不能承担指挥轻骑突刺的大任。” “听听将领们自己的意见吧。”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制止住他的动作,“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休息。” ※ 看着风司冥依言入睡,青梵微微一笑,起身走出军帐。 等在帐外多时的轩辕皓立刻迎上来。 “身为一军统帅,又是这样的时候,轩辕,你似乎太空闲了。” “是你为双方制造出这样的空闲,不是吗,青梵?”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脸上竟是与战场毫不吻合的轻松。“利用粮草军备逼迫戴迩从固若金汤的安塔密斯跳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场大战吧?” “唔?”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的?” “脱离了城池壁垒,虽然是让固守的军队灵活起来,可以在移动过程中寻求新的战机,但是整体的战场却并不因此而改变。绝龙谷一役,冥王不败的盛名继续,最重要的是在士气上给予对方极大打击;而其后图特堡和萌襄山道的胜利更断绝了其回复守城作战方式的可能。柯岷和曼缇霏合兵一处,二十五万大军没有相应的军备补给,急于求战的心理不难想象。” “不仅仅如此。” “闾川和缌城兵力的收回,与其说是为了大战收拢兵力,还不如说是为了取消被西陵大军一点攻击的可能而主动让出的空白。今天卯时、午时,陈宓和张葛先后撤军,目前传来的消息都没有受到什么追击:检查过什么都没留下的空城,西陵军应该很清楚我们的意图吧?”随意地向一边敬礼的将领挥一挥手,轩辕皓微微笑着继续道,“西陵朝局的动荡,主战派的三皇子没有获得权力……不,就算他继位也是一样,西陵无法支撑更长时间的战争,结束这场无利益的战争是必须的。上方未神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尽快地收回军队。” “上方未神登基……林间非的秘报到了?” 轩辕皓肯定地点一点头,“就是刚才。你在淇陟做的事情,很快就会在战场上体现出效果来的。如果我所料的没有错误,这次大战无论结果如何,战后的和谈都是必然的。林间非书信上非常清楚地提到了这一点,当然,还有初步和谈的人选和预期方案。”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 轩辕皓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两国的基本情况。” 青梵停下脚步,凝视着轩辕皓的眼睛,轻声地,却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西陵确实急于求战,但,我们同样没有多少时间了,轩辕。” “你是指……东方边境,陌城发生的小骚动?” “以现在的国力兵力,北洛经不起两线作战。再给我五年的准备时间,或许可以,但现在不行。”青梵微微一笑,“间非是这样说的,是么?” 轩辕皓闻言顿时朗声大笑,“你果然最了解他!在我面前出语嚣张如此,你以外唯他一人而已。不错,是这个意思。这次对战本就是西陵在东炎蓄意挑起下的出战,要破坏两者并无预约的同盟并不困难。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有任何的机会,战场之外的失利,毕竟不是我们可以承担得起的。戴迩不会让我们轻松地取得胜利,至少,不会让我们取得完整的胜利。最后的一战不是破釜沉舟,而是争取双方势力的再次转变。”说到最后,声音早是转低。“你说得对,我们同样没时间了。” 青梵却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看向远处山峦。从轩辕皓的位置只能见他眉头拧起,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东炎……五年……真的可以吗?” 轩辕皓也沉默了。 “轩辕。” “什么?” “一个时辰后,召集冥王军所有中阶以上将领到冥王军帐议事,召集全军高阶将领到中军大帐议事。轩辕,关于此战具体的人事部署,你的建议是?” “到中军大帐仔细说……九殿下那边,可以吗?” “一点安神香,残影和紫魅轮流看着,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一齐快步向大帐走去。 第81章 第十一章-可笑纷争扰扰 西陵中军 侧帐。 看着手上的军报,沉默良久,戴迩才长长吐一口气。 柳青梵。 北洛风氏第九代帝王胤轩帝,当今北洛的天子风胥然亲口御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 胤轩九年北洛大比后便扬名天下,整个西云大陆各国朝堂无人不知的——十三岁便跻身北洛最高权力中心的一代名臣、青衣太傅。 主持两届北洛大比,考较天下英杰,当年大胆选点提拔青年士子武人此时多已成为帝君倚重的朝臣,更为胤轩帝布局深远的改革奠定下人才的基础;胤轩十三年,震惊西云大陆的“玉螭宫之变”,运筹帷幄暗定时局,不但保全胤轩帝、三皇子的性命,更在最快的时间拿到全部逆谋证据,将尚未完全展开的动乱火星熄灭扼杀。也正是在那场政变中,柳青梵第一次展现其天命者不凡的力量,盛名更是远传大陆诸国。虽然在那之后他便离开擎云宫不知所踪,但无人能够小视柳青梵之于北洛朝野上下民心士气的巨大影响。 何况,此刻自己的对手,北洛的九皇子、冥王风司冥,正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子。 在绝龙谷一役之前自己还可以认为,冥王的声名,或许更多是因为其皇子的身份而为北洛军队特意制造出来。但亲眼见到他在战场的表现,自己却不得不承认他作为确实对手的身份:虽然风司冥年纪尚轻,但对他任何的轻视都只可能导致惨烈的失败——绝龙谷一役正是最好的例子,竟然能够在最危险无援的情况下顽强支撑,杀伤十倍于自己的敌军,除了冥王军军士的实力,主帅那种临危不乱的总管全局指挥镇定实在起到异常巨大的作用。正是这样的风司冥让本来还好整以暇察看战场的自己骤然起了杀念…… “真是见鬼!”忍不住低声咒骂,却引来帐外一声“将军?”的轻问。 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副官赵坚,戴迩淡淡笑一笑,随手指着案上的军报,“你看看吧,大麻烦!” 迅速地浏览过军报,赵坚随即垂手肃立,“天命者的传言,两日来在军中也多有流传。军人天性崇拜勇武者,绝龙谷一役最后岩鹰的出现,应该是传言盛行的主要原因。” 懒懒地挥一挥手,戴迩几乎是不耐烦地道,“用不着安慰我,我很清楚军中有多少北洛的眼线——谍报方面的礼尚往来,从有战争开始就是这样。” “将军!” “现在将军……呃,曼缇霏将军在哪里?” “在大帐,和大帅在商讨大战事宜。应该很快就会召集众将领升帐议事。” “这样说来,想和冥王面对面一战都是不得的了。”见副官不解地皱眉,戴迩顿时微笑起来,“传来的消息上冥王表现得并无大碍,但是我很清楚绝龙谷一役他所受的损伤绝对不是一天就可以恢复的;虽然很期待和他的对战,但那到底是在获胜基础上……现在有柳青梵,轩辕皓被缚上的手脚又一下子自由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风格……” 赵坚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将军,现在不是表示兴趣的时候。而且柳青梵是道门掌教柳衍的弟子,有奇门密药也未可知。” “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赵坚。我以为你应该很了解我看上的对手水平至少要超过什么样的底线。奇门密药?确实会有,但就算真的有,他也绝对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的事情。”戴迩轻轻搓着双手,“是的,他不会让风司冥上阵的,或者说,不会让他出战迎敌。我们直接对上的冥王军大将只可能有三个人:韩临渊、薄少涵、皇甫雷岸。” 赵坚目光一沉,“对上冥王‘凶神’的话会很难缠。萌襄山道柯帅引的军队被伏击,回来的兵士们至今心有余悸。” 戴迩看着他,只是冷冷的一笑。“没有战死疆场的准备就不要来这个地方。” 赵坚身子微微一缩,但随即问道,“将军认为此次冥王军将会如何动作?雁翎军……” “风司冥也好,柳青梵也好,不会笨到忘记雁翎军存在的。虽然绝龙谷一役是迫不得已的死战,但是谁说送死的这种事情一定是冥王军来做的?”戴迩很有一种敲昏眼前这个自己最贴心副官的强烈冲动,“箭阵的攻击一旦被压制,就是北洛军冲击西陵大阵的最好机会,正面冲击加上两翼包插,利用地形的优势,那才是最大的危险。” “但是今早将军提交给柯帅的用兵方案,不是肯定了地势之于我方的优势吗?” “前提是西陵必须经得起北洛第一轮冲击。”戴迩淡淡叹一口气,“蓄势待发如洪水直泄,但同时也是一个覆水难收的地形。只要阵型发动,想要回收就千难万难。因此才说只要经得起第一轮冲击,打散北洛基本阵型,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地形之于我方确是优势。但这一点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想得到,何况是风司冥和轩辕皓?他们一定会利用地势在最先时刻发动冲击,全体大军压上的势头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抵挡得了的。” 赵坚沉默片刻,“这样的话,将军很可能就要……” “就要直接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洛大军,很可能还会因为是前锋而被截断包围。”戴迩微微一笑,完全不在意地挥挥手。“放心,虽然我自己上战场的次数不算很多,但自保总还是可以做到的。” 忠心的副官顿时迈上一步,“赵坚一定会保护将军不受任何损伤的!” 听到这样忠心耿耿的话,戴迩却是露出一脸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微微扯动嘴角,“赵坚啊赵坚,我真的很想把你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战场上不受任何损伤?骗孩子吗?”顿了一顿,凝视着帐中沙盘的目光却转为深沉,“赵坚,很多时候,苦肉计是逃命的唯一方法,虽然大部分情况下看来并不光彩,但它确实有效——别忘了我们是怎样从安塔密斯出来的。” “可是这一次的战场不一样……” 戴迩笑了一笑,“所以用的时候方式也有不同……我好像听到将领集合的号子了,一起到大帐去吧。” 第十二章-尚得行礼如仪 虽然是阵前的副帅,但在中军大帐里戴迩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坐位。所以,迈进大帐看到柯岷和曼缇霏一起站起身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后日的这场大战中将要担任的角色。 习惯性地微笑着,伸手束一下脑后因为没带头盔而自由飞扬的一头红发,然后抢上两步,规规矩矩在两人面前跪下,“戴迩拜见大帅、将军。” “免。坐。”柯岷的声音很平静,随着他简洁之极的句子,手指所指的是曼缇霏坐下第一的位置。 虽然早有预料,戴迩此刻心中还是免不了突突的跳。脸上却什么也没显出来,只是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坐下,然后静静地打量着帐中西陵大军的高阶将领。微微有些惊讶于众人的平静,但随即想到自己来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一路上都在有意的拖拉,这点时间足够柯岷和曼缇霏向众人交待战局说明情况了。 嘴角微微扯动,戴迩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孔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眼睛眨动两下,目光随即落在帐中央站着的男子身上。 西陵崇尚红白二色,东炎以杏红为尊,而北洛的皇室正色为明黄和正紫。男子一身极普通的青蓝色上将袍服,腰间佩剑上却是明黄与正紫二色丝线结成的缨络。一脸沉静淡定而带着三分笑意的表情,与整个大帐气氛格格不入。戴迩心头一惊,顿时明白此人身份。 “北洛的战书,已经到了。”环视一下帐内,柯岷平静地说道。 这想必是柳青梵的主意,戴迩忍不住觉得有一点好笑。从四年前开始,西陵、北洛、东炎之间的大小战事就没有哪一天真正停止过,对战双方集结十万以上大军的大型会战也不下十次,但还是第一次按照百余年前在北洛宰辅君离尘主持下三国共同定下“战争协议”里的规则来行事:“凡大战之前必以战书相通,宣而后战,为大国之礼”。西陵一向以立国悠久礼仪周全傲视大陆,但此次两国交战本是西陵偷袭北洛边境挑起,柳青梵的这一举动效果实在不啻于当面一个响亮的巴掌。 后日,蝴蝶谷。 淡黄色帛绢的战书上只有这么五个大字。字体沉稳,笔力刚健,毫不招摇却是十分的威慑。 帐内西陵众将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柯岷却是淡淡一笑,轻轻一拂,战书顿时落入脚边供暖的火盆。火苗陡然窜起,迅速将战书湮没吞噬。 使者微微躬身,“已经明白柯岷元帅心意。” “请。”柯岷向大帐帐门摊开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再鞠一躬,北洛使者这才转身稳步走出帐外。 看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和过于沉稳的脚步,戴迩忍不住嘴角微扬,不过很快就被柯岷的话破坏了他一向自以为完美的笑容。 “后日蝴蝶谷的会战,戴将军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因为是从侍卫长的位置直接升作了军阶仅次于元帅和左右两军统领将军的副将,戴迩很清楚自己在这座军帐之中的身份地位。柯岷和曼缇霏对他向来非常温和,不过其他将领的态度可就没有那样友好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而方才姗姗来迟的事实更加深了众人对自己的不满。虽然说军队和战场是崇尚绝对实力的地方,但超乎常规的升迁还是很容易招来他人的侧目;西陵并非没有出色的将领,但是面对轩辕皓和风司冥统领的大军,普通的“名将”表现得局促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自己的表现却是过分抢眼。 第82章 看一眼坐在自己下手的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心中暗叹一口气,戴迩站起身来,“请大帅指示。” 柯岷微微一笑,侧过身,指向一边随侍展开的地图:“大家看到了,蝴蝶谷的地形。会战开始后,左承翼左将军的雁翎军只能对北洛进行第一波的打击,真正的大战关键,仍是在箭阵之后我军能否守住阵型获得反击机会上面。擅长轻骑攻击的冥王军必然会利用地形优势对我军两翼进行骚扰和突刺,而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顶住这一阵攻击,并抓住其兵力回收的时机反击回去。” 戴迩向柯岷投去微微惊讶的一眼:并不是惊讶他对战局的分析,毕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堂堂正正的会战必然遵循的模式规律,他惊讶的是柯岷竟然会和众将分析战局这个事件本身的事实。虽然是富有盛名的将军,但是在自己看来柯岷治军之能显然远胜于战场制胜之才。此刻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此一战至为关键之处的艰难,倒像是…… “……因此,负责正面抵挡北洛第一波冲击的上将,将是此战我军能否取胜的关键。帐中诸位皆是我西陵的忠臣重将,谁愿为本帅分忧、为皇上分忧?” 走神似乎并让他没有错过重点啊!戴迩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一声,一边向坐在对面的曼缇霏丢过去一个“果然是这样”的眼神。 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曼缇霏只是转了转眼珠便垂下眉眼。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心思算计能被轻易瞒过:从四年前三国交兵以来,大规模的会战北洛就从来没有输过,战场上不容置疑的强大实力使得所谓的胜机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种战前分析的自我安慰而已。何况这一次绝龙谷之役冥王重伤,虽然给冥王军以重大的打击,但用兵家也都知道哀兵必胜这个道理。抱着强烈复仇心理的冥王军绝对不是什么易与的对象,何况萌襄山道韩临渊的伏击给西陵士兵造成的恐惧感尚未消失,又有天命者的消息让全军士气益发低弥。这种时候西陵获胜的可能实在太低,那么此刻主帅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手下的将领:对于战败将领的惩罚三国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战场中切实起到主要指挥作用的将领绝对不会被君主轻易放过。无论是柯岷还是曼缇霏自己都不会让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手下去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眼下的人选…… 何况,兵法素来奉“以正道迎敌,以奇兵取胜”为要义,如果自己的出战可以起到奇兵效果的话,保荐人才的功劳甚至不下于亲身上场杀敌……戴迩眼珠子转动着,脸上却一点点地露出笑容来,看着眼前帐中群情激愤众人请战的热闹场景,一双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起佩剑的剑穗来。 呃,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吧……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站起身来,随后稳稳地走到柯岷座前,跪下。 “末将戴迩,请为此战中军前锋大将,为西陵破敌!” 第十三章-铁马金戈孰有假(上) 这是洛文霆第一次以前锋的身份走上战场。 听到轩辕皓军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撇开了冥王军仅次于九皇子风司冥的大将多马而任命刚刚成为右翼偏将的自己担当起轻骑突刺的重要责任,在这样的大战中作出这样的任命,其间的胆识和信任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虽然从来没有充任过前锋,但是对于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能力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像是刻意解释给柳青梵听的言语,洛文霆却知道这是风司冥给予自己的理由。这一次战场对于自己的要求不是简单的争胜,自己同前锋盾阵以及后部中军的衔接配合才是整个会战胜利的关键。所谓对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就是要求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快更准确地把握进退的时机,尽一切可能按照战前统帅的计划调动军队,哪怕为此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降下红狮子旗!”向身后旗手低沉而有力地喝一声,洛文霆一勒马缰,掉转了马头再次冲向西陵大军右翼。 去路很快被那个有着一头红发的青年将军拦住。 上将和上将直接面对面的厮杀,在这样大型的会战中虽然并不少见,但也绝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洛文霆对于自己的身手实力当然有足够的信心,事实上,他非常期待和这个不过短短三月就扬名战场的西陵年轻将领交手。北洛军中早已确知戴迩出身侍卫长,武功战技显然不会差到哪里,此刻双剑相交,洛文霆已经肯定了对方的实力。 戴迩使用的长剑比寻常剑器宽长了两分,不似普通长剑的轻灵迅捷,却有一种大刀的沉厚雄猛;而配合着使用者过人的臂力,更是显得气势雄浑。虽然通常侍卫多不擅长马背作战,但戴迩对座下马匹的控制能力竟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出色,进退趋避随心自如,根本不曾因为身在马上而减少了一分攻击实力。洛文霆几次变招都被他一一挡下,脸上不由渐渐变色。 但洛文霆却不知,此刻戴迩心中也是叫苦连连。他的剑术虽然高明,但却是针对着战场上最多的擅使刀枪的对手刻意训练的。冥王军大将之中多马一口金月马刀斩人无数,“凶神”韩临渊一条雪缨长枪傲视沙场,一直以为自己遇到的必定是这两位骁勇善战的著名将领之一,却万没料到对手不但不使刀枪,一手剑术竟是如此出众,连连的攻击变招压得自己一手向来引以为豪的破云剑威力大打折扣。眼角余光瞥见冥王军部分兵士已然突破右翼阵前防线,深吸一口气,一声清啸手上剑招陡然加快,片刻之间逼得洛文霆退开一个马身——空档一露,戴迩顿时提缰策马,瞬间跳出同洛文霆的战局,长剑一挥,回兵直取突破西陵阵线的北洛士兵。 好判断!洛文霆心中暗赞一声,双腿早是夹紧催动胯下战马急急追上。 主将一动,身后自然形成军士的跟随流动,大量的北洛士兵随着洛文霆的冲进潮水一般涌向西陵阵前,顿时造成西陵中军的一阵混乱。已经被撕开一条裂缝的右翼更是动摇,冥王军强劲坚硬的个人技战实力为其他北洛士兵指出了最好的前进道路与攻击重点,一时间西陵大军已然面临右军被击破全军阵型崩溃的危机。 但是,想要真正击破西陵右军,就不能不首先解决迅速组织起小规模阵形积极抵挡和援救的戴迩。 摆脱了和洛文霆缠斗的戴迩带领着自己的精兵小队在战场中奔驰砍杀,快速地援救出被北洛士兵冲散了的西陵军士,带领其回到可以依托的大军之前重组阵线。从背后强有力的冲击让已经突破了西陵右翼防线的北洛士兵不得不分身回头抵挡,而让西陵士兵抓住了阻止溃退重整防御的宝贵时间。 这个时候,战场中的双方士兵都是竭尽全力的苦战。谁都知道此刻谁能撑过这一刻的艰难,谁就获得更多活命的希望。靠着先锋盾阵士兵的拼死前进突破了雁翎军箭阵而到达这里的北洛士兵,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代价巨大的冲击换得的任何一点点优势;而并无退路的西陵士兵更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只有抵住此刻北洛发起的第一波攻击,保住基本的阵型才可能继续支撑战斗而最终留住自己的性命——短兵相接处的一片混战考验的早已不是个人的技战水平,而是完全的对于生存的渴望。所以,虽然双方战斗实力其实有着相当的差别,但是此刻战场的天平,完全看不出对于哪一方的倾斜。 这个时候,要努力维持己方优势达到战斗目的的将领,身上背负的责任是异常沉重而巨大的。 激烈的战斗让洛文霆几乎无暇思考,但是,身处战斗中心的思考,却是主帅将统领责任交给他的唯一原因。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让他不由微微苦笑,顺手挥出长剑劈开身前的敌军士兵,他将目光投向百步前混乱地重新组成防御线的西陵阵营。 兵士们非常自动地向唯一的缺口和薄弱地发起进攻,这也是双方争夺的重点。大战之初皇甫雷岸和简顿之率领的盾阵先锋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推进到西陵雁翎军箭阵攻击无法到达的近身处,这些战前经过了特别训练的军士给予雁翎军沉重的打击,但是本身的消耗也是极其巨大,不可能在后继无援的情况下进行更多的战斗。洛文霆指挥的冥王军轻骑及时地投入战场,对西陵大军两翼发起的攻击很好地接济了盾阵的军士,而最重要的却是解放了擅长马上作战的皇甫雷岸。跨上战马的皇甫雷岸展现出身为“冥王九骑”之“持”的绝对战斗实力,率领着本来就是自己营下士兵的他很自然地组织领导起对于西陵大军军阵的攻击,并最先打开右翼的缺口。但是,由于戴迩以及他所率领的将士在战场上的积极应对,皇甫雷岸此刻的处境并不十分有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局部腹背受敌的令人担忧的境地。而北洛兵士对于一点的集中攻击和整个战场阵线的收缩,也都是在这个情况下自然发生的。任何一个有足够头脑的眼光的将领,都绝对清楚在这样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应对方式。 但战场上,撤退的本身就是比进攻更考验将领和军士实力的事情。没有准备的仓惶撤退只会给对方造成追击的良机,何况此刻的后退只是一种暂时的收缩,目的是接续上北洛军的大部队发动第二波真正一鼓作气的冲击作战,因此在后退的同时压制住对方的气势、保持战场上的整体优势才是最重要的。远远射来的戴迩眼中的光芒让他不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狠狠咬一咬下唇,洛文霆大喝一声“冲啊!” 第83章 ,挥着长剑冲向皇甫雷岸正在努力攻坚的西陵军右翼。 由于对方主将戴迩的努力,北洛军士已经异常明显地感受到战场求胜的迫切。收缩的阵线和集中的阵型让早已习惯了担负突刺袭破任务的冥王军士兵更加容易地发挥出他们的所长,听得自己主帅的呼喝,战场的压迫感更促使他们向西陵军发起比之前任何一次进攻都更为强烈的冲击。 西陵刚刚有所修复的右翼阵线瞬间崩溃! 一直立在中军大旗下观看着战场战局的大元帅柯岷瞳孔骤然收缩,手一挥,西陵中央王军终于动作起来! 西陵大军一动,战场局势顿时变化,面对着骤然压上的西陵大军即使善战如皇甫雷岸、简顿之也只能选择暂时的后退,突入西陵右翼阵营的冥王军极快地汇拢收缩,以求避免形成孤军深入的险境。 不过短短一刻,北洛兵士便被西陵重军压制着向后百步,完全退回到战斗之初的局势。而戴迩已经带领着他的军队转到了北洛军士的侧面,竟是和西陵大军一起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阵型。只是因为大军齐动,阵型形成和掉转的速度无法达到应有的水平,这个包围尚显松散。 机会!洛文霆微微一笑——他苦苦支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举起红狮子旗!” 红狮子旗,是此战北洛大军约定的号令。 没有人料想得到,久战的冥王军竟然还能够有这样迅捷无比的动作,“动若脱兔”这个词,似乎天生就是为他们造的一般。 红狮子旗被高高举起的一刹那,所有北洛士兵都像骤然接到了指令,一齐掉转过头向戴迩和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尚未能够合拢的包围圈接口处快速突破。本来就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西陵军士顿时被冲开一道宽阔的开口,片刻之间洛文霆便带领着大半北洛士兵冲出,随即掉转马头,重新向被骤然冲乱还没缓过气的西陵军发起又一轮攻击。 到这个时候,再不奋起迎战就只会落人耻笑了。 开阔的河谷平原上两军开始新一轮的厮杀,此刻双方都摆脱阵营的约束,而显然地,洛文霆所率领的轻骑倚仗着马匹的优势硬是和奋起进攻的西陵军士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样的战斗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戴迩微微眯起眼:双方人数相当,消耗战根本就是下下之选,聪明如风司冥柳青梵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抬头望去,只见北洛中央大军仍然按兵不动,烈风大旗下主帅位置上三人静观战局,整个北洛中军竟是一派异样的安静。心中一动,目光向河谷两侧一扫,戴迩顿时勒住胯下前冲的战马—— 不知何时,北洛军左右两翼竟是悄然延展,多马和郗锋率领的两路军队仿佛神兵天降,如骤然张开的大口,将一路前冲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切断! 第十三章-铁马金戈孰有假(下) 真是见鬼…… 戴迩忍不住微微苦笑。 虽然事先早已预想到北洛会引诱前锋深入阵营进行包夹击破,也和柯岷、曼缇霏强调过这一节的危险并制定下反向突围的战策,但是看到眼前此刻的战局,他却只能选择和罗伦秀民一齐向北洛阵营中央大旗冲去。 分别率领着北洛左右两军的多马和郗锋已经截断了前部和西陵中军后军的联系。以多马所率冥王军为攻击核心的北洛军士面对西陵大军,而宁国公世子、右都将军的郗锋则率领人马面向包围圈内部的西陵士兵形成合围夹击的态势。一直被自己统帅约束着静观战场上冥王军为主的将士与敌军的激斗,北洛大军的士气和求战的迫切心理都已经提到了最高的状态;这样的迫切心情一旦被释放,对于西陵大军造成的冲击无疑是异常巨大的。而被方才洛文霆的回兵厮杀消磨了锐气和冲劲的西陵前军士兵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已经落到了完全下风的危险境地。 当此时刻,唯一可以重新调动起军士、寻找到突围间隙的方法,就是最快地发动对北洛中军的进攻迫使包围圈的收缩,在两军的混战中撕开对方的裂口从而突破。 与罗伦秀民对望一眼,两人已经达成了一致。虽然并非亲密的同袍,但戴迩绝对相信这位青年将军“名将”盛名下的实力和判断。 长剑架住前方突来的画戟,戴迩已经认出这就是前日到西陵军中下战书的青年将领。一身精干的青色战袍上银色战甲闪闪发亮,意味着他在北洛军中事实上中阶将领的军阶地位;而自己手上传来的开山破石的巨大力量,和矫夭灵动的画戟招式,却都说明了其不俗的战斗实力。戴迩很清楚这只是北洛中军阵前的第一重拦截,但是对手的实力却让他不禁惊心。目光一瞥,看到一边的罗伦秀民也遭到了同样坚强的阻碍,心中顿时一紧,旋即长剑连刺,竟是充满同归于尽意味的疯狂架势。 见到戴迩这般架势,严晏不由微微吃惊。正式对战之前他也没有想到戴迩的武技高强如此,而且一手长剑竟隐隐是普通长兵器的克星。想到会战之前柳青梵的吩咐,手上画戟也是一阵紧舞,随后倏然虚晃一戟,已经拉开马头,竟是主动放开一个空档让戴迩冲过,任他向斜前方正和梅韦耶缠斗的罗伦秀民冲去。 像是完全不在乎随着自己前进的北洛包围圈的立时缩小,也不去顾忌前方越来越众的北洛将士,戴迩此刻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一路冲杀直取对方中军。而因为他的驰援暂时疏解了对阵压力的罗伦秀民,也及时重组了身边士兵形成小型战阵,竟是以一人之力同时架开来自梅韦耶及其两名副将的攻击,并且直接击毙其中一员冲驰过度的副将,顿时让戴迩面前道路为之一清。 时间,此刻的时间就是一切。 戴迩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抢在轩辕皓和风司冥发动全军之前对北洛的中军造成确实的冲击,才有可能阻拦和延缓其大军推进的速度,给西陵将士争取到足够时间。只要能够延缓北洛大军的发动,就可以阻隔其中军大军对多马、郗锋的后续接应,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削减多马及其手下兵士的战力,甚至可能直接将其吞没在西陵大军的攻击里。而自己此刻尽可能地阻拦北洛中央大军,也是大大消弱其快速前进的冲击气势,迫使之后的战争变成完全的混战和消耗战。只要能够把握住时间,战场的胜败,其实根本难料! 纵马、劈刺、冲杀,一路血光。 凭着一股冲劲对方难以抵挡,基本上都是武器相交后同时荡开,但戴迩却指挥着坐骑借助兵刃传来的力量顺势斜冲前进。几次转向下来,不过片刻已连过北洛七名上前阻截的大将,戴迩和手下大约三十兵士已然冲到北洛中军阵中腹地。 耳中听到贴身副官赵坚的大声呼喊,就势后仰避开身侧来袭的一刀,右手长剑递出直刺对方胸腹,顿时连人带马被再一次染满鲜血。知道赵坚已然赶到身边护卫,得到瞬间空隙的戴迩顺手在脸上一抹,神情之间却不见半分惊乱疑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此刻已转作深沉暗蓝,目光锐利直射北洛烈风大旗。 距离中军大旗,不过……十数丈遥,尚不足一射之地。 只是这个时候,对方不会给他任何搭弓射箭的机会。何况,前日绝龙谷中流星赶月的连珠三箭令他记忆深刻,那个一身青衫静静站在军旗之下的男子绝不会留给他出手的胜机。 而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戴迩知道,自己已无胜算。 ※ 但,无胜算,并不意味着必然的失利;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之地,只能放手一博。 ——毕竟战场之上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精神陡然一振,手上长剑抖出连续的剑花,分毫不差地架住韩临渊的银枪——戴迩再一次庆幸自己剑法超强的针对性,若非如此,在韩临渊银光万点的强攻之下只怕连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号称“冥王凶神”的韩临渊善使一杆银枪,他是真正的江湖武人出身,枪法既繁且快,偏又极其美观,在战场上使出来不但威力强劲更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华丽。此次两国正式交兵后他一直被风司冥拘束在萌襄山道准备伏击,体力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消耗。而戴迩劳心费神,虽然亲身上阵杀敌也是两国交兵以来的第一次,但是经过和洛文霆等一系列北洛大将的激斗,此刻体力已经渐渐有所不支;虽然靠着剑法和韩临渊斗得旗鼓相当,但是韩临渊长枪进攻的力道却是一次大于一次,时间再长一些戴迩必然显露败像。 因此,韩临渊只是努力攻击缠斗消耗他的气力,并不是一味的抢攻争胜。虽然被围在北洛大军中那些忠实的西陵士兵不断努力试图给自己的主帅打开血路缺口,但是韩临渊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冥王军士兵也很尽责地将敌兵一一挡下。顿时战场激斗的中心呈现出一种暂时相持不下的平衡,不过对于戴迩来说,形势显然是相当不利的。 戴迩当然很清楚韩临渊的心意目的:自己调军布阵重伤了冥王,北洛大军上下同仇,自然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轻松松死在战场上。之前多位北洛将领皆未全力迎敌,就是想要让自己孤身深入好一点点拖垮自己罢了。只是,虽然一路闯阵到此确是自己的心意预谋,但以自己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个战场上,更不能被人活捉了去。心念电转,长剑疾挥疾刺,竟是一阵猛攻。 之前戴迩和洛文霆还有他人的对战之时利用快攻逼退对手闪露空档,韩临渊在北洛中军大旗下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长枪连连晃动挡住他每一刺进攻,牢牢守住自己战线硬是不退半步。 第84章 两人都是武道好手,都知道疾不可久、力不能长的道理。戴迩一阵疾攻无甚效果,韩临渊也渐渐感觉对方速度开始放缓,心下顿时略略一定。但,便是这瞬间的放松,戴迩已经抓住机会,长剑顿时穿透枪头点出的一片严密防护网,疾刺韩临渊小腹。韩临渊大惊之下双腿自然在战马腹下一紧——韩临渊的坐骑五花连钱确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良驹,极通人性更知战场进退分寸,主人稍有动作立即向旁趋步,戴迩剑锋擦着韩临渊战袍险险掠空而过,而戴迩本人也趁着这个空隙乘势前进。 韩临渊猛地“啊”了一声,回枪便是一刺。他万没有想到戴迩居然在气力明显开始不济的状态下还有胆量疾攻抢进,不但不乘势后退反而踏上一步。虽然战场上如此急智让人十分佩服,但若是让这样一个敌将再欺入中军就是自己身为武将的耻辱了。顿时策马回身,银枪连晃,招招直取戴迩要害。 但是此刻戴迩已经得到一丝喘息余地,更有了足够的腾挪空间。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继续前进,旁人是以退为进,他却是以进为退:韩临渊枪法虽快,但人在马上,要掉转身子回头来攻击自己,速度必然受到影响,而这一点时间就是他图谋的本意。长剑连挥挡住韩临渊疾攻,伸手一提马缰,身子顺势向前一伏避过韩临渊一枪,顿时连人带马一起冲了回去! 见戴迩坐骑足下发力冲回阵前乱军混战之中,韩临渊勒住马,也不追赶,只是回头望向烈风大旗下那道青衫飘洒的身影。 隐约见他嘴角微扬,跟大旗下帅位上静坐的轩辕皓和风司冥分别说了两句。轩辕皓站起,取过一边一排九支各色令旗当中杏黄色的一枚向着军阵前沿的传令官连挥两挥。 蝴蝶谷地平原战场上情势顿时发生会战的第三次巨大变化。 第十四章-一瞬死生岂是戏 作为西陵最年轻的将领而被众人传为“名将”,罗伦秀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重量。 身为前锋,战场冲杀突破敌军防线是最重要的使命,但作为将领,却是要在无论什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必须成为统领士兵的核心。站在安全处军旗下的运筹帷幄,和身处一片杀声血海中的指挥调度完全不同。万马军中不但要迎敌对战还要保持冷静的头脑思考,绝对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承担得起的重任;而纵观全局带领自己的兵士突围谋取胜势,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年纪轻轻便屡建战功,靠着自身实力而不是一味家族荫庇获得了西陵军队中地位的罗伦秀民,一开始的时候对出身侍卫的戴迩实在不会有太好的观感和印象。 但是今日蝴蝶谷一战,罗伦秀民却不得不承认,戴迩,实在当得起大将之称。并不是将军一定就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是真正的名将却必须经得起战场厮杀的严酷考验。 关键在于抵抗住北洛的第一波冲击,这是大战开始前主帅和众将都心知肚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抵御突破雁翎军箭阵后的北洛轻骑,戴迩统领的西陵士兵无论在技战水平还是在应变能力上都是西陵军中首屈一指的精锐,而自己率领的左军主要是构建和稳固阵线,并随时准备着反击突进时的协从作战。 右军防线被击破的时候,中央大军一起发动,逼迫北洛前锋的轻骑战线压后;但是西陵众将都没有想到的是,北洛会干脆地将冥王军八千精锐骑兵作为诱饵,循着河谷地势排布的大军分兵两路,把一路追击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截断!向外,由冥王军大将多马抵住西陵大军,向内,则是北洛宁国公世子郗锋大将进行合围消灭。而作为前锋和戴迩一起一路迅猛前进的自己,此刻面对的正是领军突围重新与大军会合的艰难任务。 目光远远地与戴迩相接,罗伦秀民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双剑荡开面前梅韦耶的大刀而不是与之缠斗,驱动着胯下战马快速地移动着方位,在每一个刹那的间歇带出被困的西陵士兵。他必须尽可能地组合起步兵的军士形成可以御敌的小规模阵型,尽可能地吸引敌方将领——而给试图单兵深入冲击北洛中军争取时间的戴迩创造足够的进攻时间和后援条件。 突然感觉到压力骤然一松,抬头发现戴迩已经突破了方才缠斗的将领率领着一小队骑兵向自己的方向冲杀过来,罗伦秀民顿时精神大振。左手长剑挡住梅韦耶和一员副将的攻击,右手卖个破绽,身子半侧避过对方进攻,抬手一剑立时刺穿那名副将的喉咙。而见到包围着己方主将的三名敌将去其一,被围的西陵士兵士气陡涨,一阵冲杀竟是逼得北洛的包围圈顿时松了一松。抬眼一望,戴迩已经直扑北洛中军烈风大旗而去。 时间,这是双方必须坚持的时间……西陵大军已动而北洛中军森然,蝴蝶谷底平原渐渐形成的混战局势事实上意味着战争天平越来越明显的倾斜。多马面对西陵大军全力扑上的压力打得固然艰苦,但是被切断包围的那一部分西陵士兵的消耗却更为巨大。发现郗锋所率的军队将包围圈越收越紧,而另一边戴迩冲击北洛中军的兵力明显不足,罗伦秀民不由焦急起来,手上双剑舞得更紧了。 劈死一名试图偷袭自己侍卫的北洛士兵,罗伦秀民突然听得一阵哗然,猛地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藉着地势一路突围奔向自己的戴迩,身后,是北洛骤然发动的大军! 忍耐许久的北洛中军,终于开始他的攻势了! ※ 死战。 罗伦秀民不知道,眼下除了死战,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其他想法。 死战,不然就只有死。 战场的规律本来就是非常简单,势力对比悬殊的局部战场已经用不到任何组织,每个人只是疯狂地冲杀、疯狂地追求一个暂时活着的机会和权力。 战斗力本来就弱于北洛的西陵士兵,在无法克制的疲惫而绝望的双重打击下更加抵抗不住养精蓄锐良久的北洛大军。此刻的一时疯狂反抗,只能归结为顽强求生意志的瞬间爆发。罗伦秀民很清楚地知道,两军相持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一旦此处被围在腹地的前锋被完全歼灭,战场的最后结局就将定下。 而自己的结局,也将定下。 身边只留下一小队士兵,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满是血污。西陵军士配备的剑器长矛形制大多略偏狭长,可是这些士兵手中武器多是北洛的宽阔沉厚,显然都是从敌军手里抢夺过来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疯狂冲杀,每个人都是毫不迟疑地趋避进退,每个人的动作都仿佛一架单纯的机器,而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一样的表情,明知必死却不甘心就此放弃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自己的士兵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罗伦秀民不由扬起嘴角:保持这个表情直到最后一刻,一点也不会难看! 坐在马上,远远的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兵士,因为每个人的袍服都是同样的血色。罗伦秀民只能勉强分辨出十丈处那个正和一身暗青重甲战袍的梅韦耶激斗的人便是戴迩。努力地想和他会合靠拢,却被身前陡然伸来的一条长矛挡住了去路。 是宁国公世子、北洛的上将军郗锋! 打起全部的精神,罗伦秀民猛然挡住对方的长矛,顿觉双臂一沉,竟是异常的酸痛难当。昔日北洛宁国公郗铮以一条铁萏长矛纵横疆场令西云大陆诸国不敢轻犯北洛国土,他的世子郗锋显然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铁矛使出力道沉重无比,动作速度却是迅捷异常。罗伦秀民奋力支撑,却仍是渐渐不敌显出败相。 “不愧是名将。”郗锋突然开口,语声沉稳平和,竟是丝毫不显激斗会有的喘息。 罗伦秀民一怔,手上略松,郗锋却也没有趁隙紧击,只是继续将他双剑逼住。“英雄出少年,于西陵,难得!” 在战场激斗中夸奖自己的对手,通常是一种攻心的策略,无论内容是劝降还是休战,起到分心的作用是关键。罗伦秀民当然清楚其中道理,但此刻听到郗锋的话却感觉不出半分不诚。但是,感觉到对方攻击有意的减弱,少年心气顿时火起,咬紧牙关奋起全力,手上双剑顿时一阵急攻。 郗锋却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长矛荡开轮出一个大圈,将双剑攻击一一挡下。“战,必死;降,或生。” 像是配合着郗锋这句话,不远处陡然传来一片喧哗,罗伦秀民顿时心头大震,却因为郗锋滴水不漏的攻击一时无法旁顾。他身后是数名激斗中的西陵士兵,此刻便想要退后也是不能,眉头一皱,双剑齐攻郗锋右肩;郗锋也不硬挡,胯下战马向左一步,高大魁梧的身躯不再挡住他的视线—— 乱军阵中,马蹄践踏下是那头鲜明的红色长发,一个校尉服色的北洛士兵将黑色的长矛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戴迩,战死了…… 茫然地挥动着手中的剑,罗伦秀民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像是有自动意识地驱动着坐骑向戴迩倒下的方向驶去:无论如何,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要将这位在此次大战中为西陵建功无数的青年将领带回去!无论如何,西陵都必须给予他,一个侍卫出身却建立如此战功的将军配得上他天赋和功业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 郗锋并没有过分相逼,只是指挥着身边士兵将包围圈收得更紧。和罗伦秀民交手之前,眼角的余光曾看到那个西陵前锋的主将在打退了梅韦耶的又一轮进攻后趋马后退,也许正是那个时候被涌挤的混战兵士逼下了马。 第85章 两国交战以来戴迩在两军阵中的表现他一直看得非常清楚,作为军人对于坚强敌手那份自然而然的尊重,让他同样不想看到对手的尸身就这样被乱军践踏。因此他只是趋马小步前进,和打散了身前西陵士兵重新上前的梅韦耶会合。 “罗伦将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将片刻便显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在鞍前,罗伦秀民抬起了头。 其实,不用抬头也可以知道,正如戴迩在战前所说的那样,无法在北洛第一波攻击后对其中央大军形成反冲击的话,一旦北洛蓄势发起第二波攻击,在大军强势的冲击之下,西陵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刻,蝴蝶谷中的两军混战已经显出明显的优势对比,这一次,是北洛彻底地胜了…… ※ 与此同时,烈风旗下。 “大局……定了。”轩辕皓喃喃道,一边随手将一个铁筒似的小玩意丢还给站在身边的柳青梵。 接住自己制作的简易望远镜,青梵微微皱一下眉,“你不上去?” “不,我从来都不会和我的将军们争夺军功。”轩辕皓微微一笑,“可惜,真是可惜。” “什么可惜?” 看了帅座上风司冥一眼,轩辕皓淡淡说道,“或许我应该为他庆幸,一死百了,你不会拿别人的尸身撒气。” “你忘记我说过的,轩辕,我不会再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同样淡淡的语气,却是透出十分的冰冷,“敢乱我计划伤我要人,就得有足够的胆量和寿命来承担我的怒气接受我的惩罚。” 轩辕皓顿时一呆,却见柳青梵已经转向了风司冥。“能坚持两个时辰的山路吗?” “司冥可以,太傅。” “轩辕,之后的战事就交给你了!” 轩辕皓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那道青色身影挟住一身黑色软袍的风司冥后陡然窜出,一道青烟般瞬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呆了一呆,轩辕皓随即摇头苦笑:柳青梵的性子,没有人可以预料和掌握,他心里想要做什么自己猜不到也拦不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心里时时有一条不可逾越的警戒线让他控制着自己言行的分寸罢了。此刻战事大局已定,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的事情似乎他从来都是丢给自己这些所谓信任的朋友和朝臣。何况,风司冥向来是他最疼爱的学生,带着伤重未愈的风司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以身涉险。 看向远处呈现出无法改变的胜败局势的战场,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招来贴身副官其格塔,“传我军令:全军推进,彻底击溃敌军!” 第十五章-遥目,坎坷崎岖 这是一条幽僻深险的山道。 虽然还不至于“一线天”的险峻,但是山道两侧山势陡峭怪石穿天林木森然,在渐渐变深变沉的暮色中仍是显出一种带着危险的深邃而凝重的气息。完全自然形成的通道,荆棘野草和低矮灌木几乎完全塞闭了那条勉强可以穿行的道路。偶然一两只野生的獐鹿之类轻捷地跳过,林间风声夹几声栖鸟凄厉的啼鸣,就是山道全部的生机。 这样的山道,甚至不会出现在最精细的军事地图里,因为道路的条件完全不足以通过任何队伍,哪怕是最小的也不能。 但是,也许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未有人烟的沉静,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 山道上出现三人三骑。 马是好马,骑手的骑术也极其高明,驾驭着坐骑在路况艰难的山路上兀自能够奋蹄如飞。直到渐渐可以望见山道另一端的出口,当先一人才慢慢放缓了奔驰的速度,开始四周观望,像是在查看地形。 “少爷?”“将军?” 后面两骑的骑手也跟着勒住了马,脱口而出的问题,却是两个不一样的称呼。 “前面都安排好了,贺四叔派了人在陈渡古道口十一里处接应,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是。”说话的是年纪看起来比较轻的一个,“少爷吩咐过不要离古道太近,但是太远了万一出什么事情怕接应不过来,这才折衷了距离的。” “我不是担心的这个……我只是在想,这一次真的可以瞒过所有人逃脱么?真的没有人看破刚才的掉换?” “将军不必多虑。赵坚已经看着他们练习多次,今天战场之上也是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刺穿了他胸膛的,加上乱军的践踏面目一定会有相当损坏。北洛极少有人近看细看过将军容貌,而西陵虽然有人见过,但即使有看出破绽的人也不会将这个消息轻易透露出去。将军只要过了这陈渡古道就安全了,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赵坚沉稳地说道,目光中透露出绝对的自信和肯定。“将军的计划从来不会有错,赵坚深信这一点。” 被称为少爷和将军的男子顿时微微一笑,伸手覆额,“赵坚你对我的信心,好像总是远胜于我对自己的呢。”轻轻搔一搔被山风吹得蓬乱的深暗黄色头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里面闪出带着笑意的精亮光芒。“虽然战场上是离得远了一点,但到底是当着柳青梵的面弄鬼,我可不敢大意了——如果跑到这里还被人活捉,你主子我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是的,这个笑容带着三分戏谑自嘲的男子,正是日间蝴蝶谷口平原带领西陵大军与北洛恶战的前锋大将戴迩。但是此时此刻,他既没有穿战袍,一头显眼无比的火热红发颜色也变成了深沉的暗黄,只有一双深邃沉静的冰冷眼睛,显露出他作为沙场大将的威严和坚忍。 早就知道这一战的结果:本身战斗实力和后方的接续问题从战争开始一刻起便始终困扰着西陵大军,国内对于战事的进行又是争论不断人心不齐,这样的战争本来就没有多少胜利的机率,唯一的结果只是同时消耗双方的力量罢了。而此次皇权帝位的更替,一贯主张慎战不战的太子上方未神登上皇位,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可以非常确定,无论战场结果如何,西陵都会在最快时间尽一切努力停下这场于国无益的战事。 是啊,那个睿智机敏冷静果决的西陵新皇、金发蓝眸的“爱提丝神子”,不会允许这场战事的继续进行而使国力空耗。他应该已经看穿了隐藏在迷局下的一切,定然会不惜一切尽快结束战争。而两国一旦停战,自己的处境……就将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断然抽身离开,因为继续停留下去也不能再多做什么,甚至无法保护自己。 虽然离开是早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走得这么狼狈。 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北洛的用兵,太漂亮,也太狠心! 前锋盾阵突破的千名敢死勇士,加上八千冥王骑军,为了顺利调动西陵大军的动作,冥王军差不多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锐。对西陵大军阵线发起强有力的冲击,甚至形成尖兵突破的局势,为的就是逼使西陵大军提前发动全军的攻击,然后使左右两军拦腰切断西陵大军。这样,一是可是集中兵力消灭被包围起来的前锋部队,二是有效地阻碍西陵大军整体推进,消磨士兵战意,三者可以约束己方中军士兵,积蓄并提升其斗志,以选择最佳时机发起无法抵挡的最后冲击。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冥王军不惜以自身精锐战力的高度消耗为代价,换取战事的整体胜利。 这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事实。 其实,这场战争的所有关节点自己已经全部想到,针对着轩辕皓和风司冥可能的军力战术部署一一做出的对策,在真正战场上几乎也全部落到了实处。然而轩辕皓、风司冥终究不愧为大陆盛名卓著的出色将领,竟硬是把每个关节都考虑得无比周详细密无懈可击,每一个局部战场和阶段战场的战法也都是堂堂正正,却不留半点余地和可供攻击的罅隙。 没有奇兵、没有突击、没有偷袭,没有冥王军被世人熟知的那些非常策略,完全是最正统最堂皇的作战,强硬而严密。在这样的战场上,军队自身的真实实力决定一切。虽然自己战略战法和决策指挥都没有任何错误,但就像是一场示范战争,胜败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确定。 但对自己来说,最终失策失利的原因,是风司冥要这场胜利的决心,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若是取胜的决心稍有不坚,就不会将冥王军的精锐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北洛第一波冲击也不会直接造成西陵右军阵线被撕破,不会造成西陵大军发动北洛战术收拢后西陵军的高度消耗,而多马和郗锋所率领的左右两军就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保证对西陵军前后部队的切断和局部歼灭……因为一定要取得这场胜利,所以不惜投入自己亲自教导和统领出来的全部精锐之师,不惜用冥王军的鲜血和生命为北洛大军铺开前进的道路,争取战场上一切胜利的机会。 能为王者之仁,甘冒奇险援救被困绝谷的士兵;也能为国家之利,牺牲如自己手足的亲信之军——对于战场、对于士卒、对于军队、对于国家朝廷,风司冥的强硬坚忍,都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深深叹服。 也许,这才是绝龙谷里那一刹那产生杀机的根源:这样的对手,太危险;这样的对手,再得到任何成长的空间就是自己再也无法也无力剪除的威胁。 也许,这才是那位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在此刻来到战场的真正目的:那是他成就的人,他最大的成功,他真正的声望所归。 却让所有人一时转移了视线,错失了最后一线生机。 这样的对手…… 如果能够,如果能够真正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平起平坐地和他对战,那将会是一场怎样激动人心的盛会! 第86章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说这样一句罢了。 对危险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误,此刻头脑中紧紧绷住的神经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低垂眉眼微微苦笑,抬起头时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锐利,“赵坚,到前面探路;亚罗,这个你收好。”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鞘的匕首,“如果路上出什么事情,把这个带给主上,知道吗?” “是的,少爷。”将匕首揣进怀中,少年露出自信的笑容,“亚罗一定会做到的。但是少爷……” 摇一摇头并不答话,只是看一眼前面赵坚的背影,缓缓策动胯下马匹,“即使只差最后的一步,也是没有成功。何况这次的对手……小心谨慎一万次都不会损害什么,疏忽大意一次就足以送命了。” 亚罗刚想答话,幽静的山谷里突然回响起一阵狂放恣意的大笑,随即一个清泠从容的声音朗朗传来。 “说得好——不愧为常胜不败的东炎军神!” 第十六章-何人解我,华容纵虎深意 “有破解《璇玑谱》中所有残局的青衣柳太傅,西云大陆谁人敢称军神?” 看到前方山道上缓缓转出的骏马背上的两人,他忍不住微微苦笑:不好的预感总是容易成真,在不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常胜不败”四个字只能当成是对自己的嘲笑。目光转向被那一身青衣的男子轻松提着后心的人,“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你这位忠心的副官放松心情睡一觉而已。” 青梵淡淡一笑,随手轻轻将赵坚掷到一边,然后将坐在他身前的风司冥手中的马缰重新握到手里。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面带苦笑却神情从容的敌手将领,嘴角渐渐扯出一抹清冷的笑容。 “北洛太子太傅,柳青梵。”沉默半晌,青梵率先打破充满着压抑气氛的寂静。 “北洛第九皇子,风司冥。”风司冥紧接着报出自己的身份姓名。 “东炎镇国大将军,定北侯贺蓝考斯岱尔。”戴迩,或者应该说是贺蓝,按照武将的习惯,在马上举一举随身的佩剑以示礼节。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目光一沉,“定北侯……于西陵取利无数,更想一举拿下北洛,御华焰真是好大胃口!” “柳太傅心思算计,实在不输与我主陛下。”东炎王族御华一脉,御华焰正是东炎青年君主鸿逵帝的真名。听到柳青梵直呼其名,贺蓝也不十分气恼,只是一径微笑,但心里却已经惊如擂鼓。他潜入西陵五年,原是为寻隙挑起西陵北洛争端,使两国边境战事连续不断以消耗双方兵力国力;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东炎在西北边境上对北洛的用兵做准备。此刻被一语道破,若说不惊恐就真是假话了。 “只可惜,西陵军士太过柔弱,又有一众高阶贵胄的将领和死板无比的军队规矩阻拦,不能让考斯岱尔将军真正一展长才。” “不能与冥王平起平坐地作战,也是贺蓝心中憾事。” “确是如此——东炎世家的考斯岱尔家族,自莫西考斯岱尔入朝官拜上朝廷户部丞,至今三百七十七年中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簪缨贵胄豪门世家。然而,以军功得列朝堂、为君主倚重的,近四百年来,仅有贺蓝考斯岱尔一人。十四入军营,十五为校尉,十七破群寇,十九登将台,二十六岁平定东南藩属诸国,为东炎第一将军,统帅百万将兵,西云大陆皆知东炎战神威名。”一字一句皆以深厚内劲吐出,在山道渐急的晚风中益发深沉。 贺蓝目光一紧,面容却丝毫不动,“江山代有才人出,与冥王相比,贺蓝实在是惭愧。只是,柳太傅和冥王殿下孤身来此,不是为了考校贺蓝生平,好为《博览》增加足够材料的吧?” “乱敌方边境,传军政信息,谋一国大事,原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青梵佩服将军胆色,更敬仰将军对鸿逵帝的一片忠心。今日见将军沙场中英姿,越加不愿轻易与将军为敌。因此,”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将军留下一样东西,青梵便立即让开道路,为将军放行。” “不知柳太傅要贺蓝留下什么?” 青梵却不立即答话,仰天一声长啸。谷中山道上四人顿时抬头,只见巨大的岩鹰仿佛一朵黑云冉冉而降,停在青梵伸出的左臂上一声长鸣,随即歪过头打量众人,一双浑圆精亮的黑色眼睛中满是傲睨之色。 将安抚的目光从岩鹰苍羽身上收回,青梵凝视着贺蓝的眼睛,“青梵要考斯岱尔将军留下的,就是安塔密斯最后一片城防地图。” 贺蓝顿时大笑出声,随手从怀中掏出一节封住两头的细致竹管抛到青梵马前。“真不愧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不想我五年经营,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但,柳青梵,冥王虽有你为辅弼,到底年纪有限根基不稳;东炎兵力雄厚人马彪悍,我主陛下天纵雄才英明果决,绝非西陵王族可用可欺——未来天下之大势,远未可知,你……明白么?” 左手一振,任岩鹰飞去,青梵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这个,青梵自然明白。若非如此,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能与将军交手的机会。”说着,拉动马缰,让开拦住的山道。 “柳太傅果然信人。” “青梵还请考斯岱尔将军为我给鸿逵帝御华焰带一句话。” 已经快到他身前的贺蓝顿时勒住马,静静凝视着他。 “战必两败,和或双赢;但凡于国有利,承安都绝不闭门而拒。” 铁灰蓝色的眼睛受惊一般地眯起,半晌,贺蓝才猛然一提马缰,顺手抄起被掷在地上的副官赵坚,和家臣亚罗一起从柳青梵坐骑身边急速掠过。 看着转过头来的风司冥黑眸中满满的惊愕疑虑和不敢置信,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发问了,司冥殿下。” ※ 风司冥眼珠转了数转,终是低下了头,未受伤的左手握住缰绳稍稍使力,训练有素且极通人心的青鬃骏马顿时调转了马头,循着来时的山路缓缓前行。 良久,坐在他身后的青梵才轻叹一声。“司冥。” “为什么带我来……太傅的心里,还是信不过司冥么?”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风司冥才静静地开口。“虽然占尽优势先机,却截不下飞往兕宁绯焰宫的羽报。若不放过他,不放过东炎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岱尔,只怕顷刻之间陌城所属东平郡十三城七十七县便是红莲地狱。大军不及回调,就算可以长途奔袭御敌国门之外,不过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惨局,却使我大军不得修整、国力不得恢复、百姓不得安生。何况此战虽然大胜,损伤……却是四年来最为惨重的一次,牵连战局国势,司冥……责无旁贷。” 感觉到身下山道崎岖马背上突来的颠簸,青梵伸手揽住风司冥稳住他的身子,“不,不是你的错,司冥。” “对战场估计不足,连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出战,致令绝龙谷一役冥王军死伤惨重;正面战场上无法用计策谋略保护自己的士兵,只能用数不清将士的鲜血换取胜利;因为力量薄弱无法自保,导致朝廷诸事遭受牵制,改革和用兵的计划一再变更推延——太傅,对不起,司冥真的辜负您的期望了……” 摇摇头,下颌轻轻擦过风司冥柔顺却被绾得紧紧的发,青梵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满满的怜惜和歉疚。“不,司冥,你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多。” “从对战的最初就应该有所感觉,柯岷和曼缇霏的用兵不是那样。军队的指挥,战术的运用,进退的时机把握……城下交战了三天,还一味认为只是对方一个拥有极好军事天赋的侍从长,不是为了稳定将官之心,而是给自己没有根据的自信。这是司冥的错,那个时候内心的软弱,无论太傅怎么开解辨说都不会改变。” 心中骤然一紧,刚要开口,却听风司冥继续说道,“东炎扰我东南边境,就是看准了我们没有分兵两路同时开战的实力。鸿逵帝派遣贺蓝考斯岱尔潜伏在西陵军中,除了牵制我军消耗战力之外,更重要的应该还有查看北洛军队真正实力的目的吧?发动会战的损耗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弥补恢复得过来的,在明知道东炎对我国威胁的时候,身为将领却做好事先的准备,也没有努力去想解决战争的更好办法……太傅,你说过的,心里只有战争胜利的将军是最糟糕的将军,可是司冥却……” “司冥殿下。”心里重重叹一口气,青梵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这样说,是在用自责的方式指责青梵的失职。”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 “没有能够教导皇子使其尽可能少犯错误,是柳青梵身为太傅的失职。身在西陵五年,探察各种信息,自以为对其了如指掌,却没有发现一直处在两国战争前沿、最重要边塞城池潜伏着这样的敌人;发现可能的变化异动,却无法及时通知相关的战将官员,是柳青梵作为间谍的失职。如果说殿下有战场之失造成国家兵士的损伤,那青梵的过错造成的损伤更是难以估计。”放松了马缰,任座下爱马在山道上缓步而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会战是为了弥补青梵过错而提出来的决策,如果殿下一定要说责任,那些战死的冤孽青梵一力承担,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太傅……司冥不是为了这个……”深深吸气,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上微微的哽咽。 第87章 “放过考斯岱尔,虽然看起来失去了一个除掉最麻烦对手的最佳机会,可是现在杀掉他,对于北洛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就像你说的,截得住考斯岱尔的快马,却截不住飞往兕宁的羽报,北洛大军的实力、冥王军的实力、西陵北洛两国边境的信息,鸿逵帝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因此索性放过他,让他将北洛大军的情况和天命者的传说完整地传达回去,加上他的劝谏,即使是好战喜武的御华焰也会识时后退。身为第一将军又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过北洛大军实力,他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东炎朝中极力主战一派的声音,会给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抚上风司冥的额头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担心你反对我的主张。你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将,追求战争的胜利才是天性。司冥殿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太傅……无论太傅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为了北洛打算,司冥无论如何也不会反对的。”感觉到记忆深处那股久违的温暖,风司冥努力放松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慢慢靠进他的胸怀。“太傅,我很难过……总是无法跟上太傅的思考,无法追上太傅的脚步;虽然知道太傅都是在为司冥考虑打算,可总是感觉太傅离司冥越来越远——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 说到最后两句,风司冥语声已是极轻,听在柳青梵耳里却是震如惊雷。 越行越远……司冥,终于是把这句连自己都不愿认真去想的话说出来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刻意在他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不允许跨越的距离。 重逢与解救的惊喜恐怒交加,军中大帐分析战局的故作沉静,校场宣旨点兵的思考计量,蝴蝶谷中大战排兵布阵的设计,还有方才放行考斯岱尔的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破绽没有缺漏,从绝龙谷达到北洛军中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映证着青衣太傅和天命者的传奇,却是一点点将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从记忆里完全驱除,取代以需要贤臣良将辅佐建立不世伟业的帝王。 君、臣、师、生,谨守着身份不迈错一步,因为知道,这才是身为上位者的准则,这才是当初自己选择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情意深厚亲密无间,但也尊卑有别泾渭分明。就像早已习惯了做的那样,无论是从前的君无痕,还是现在的柳青梵,面对着必然涉足权力漩涡的命运时,最本能地用精心计算过的距离保护着自己——从那次决然地离去,到林间非、多马、靛绣、冥王九骑……多少事情、多少心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他的成长,不如说是努力安排下一道道屏障努力将他与自己隔离。因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一天安静从容地退场。 他不是孩子,无论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都不是。思虑周全,精密计算安排一切,为自己筹划好进退的空间,在有条件的前提下选择对于自己最有利的一切方式手段——是血脉里的天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却因此必然地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一句话,包含了多少恐惧和无奈。 无论他是否未来的帝王,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他终究是自己一手培养教导出来的孩子啊!明知道亲手将他从身边推开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自己竟然真的忍心至此?六年相处无间,培养出彼此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也真的要就这样毁去么?为了塑造所谓完美的上位者,已经彻底打碎孩子充满了依恋孺慕的天真快乐,还要用最残忍痛苦的方式取走他最后少年敏感的感性,自己……真的做得到么? 重复了十年的梦境在一瞬间回到脑海,梦中那个化成青鸟终日哭泣的孩子陡然显出初见时小小皇子的面容。青梵长叹一声,终于伸手将风司冥紧紧搂住。 “司冥、司冥,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在的战场,我也会在。” 第十七章-寸心终望边声寂 “这个东西,有空你就看一看吧。” 突然掀帘而入的身影带进一股冷风,轩辕皓顿时从堆满各种文档资料的案上抬起了头。拿起像是被随意丢到案上的竹管,很熟练地用防身匕首挑破一头的胶漆,然后从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卷薄薄的绢纱来。 将绢纱展开在案上铺平,轩辕皓快速地扫过一眼,却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是……东炎在安塔密斯各类间谍的名单?” “没有看过,我不清楚,”青梵淡淡回答,“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包括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在内的五座城池。” “这……果然不错。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个的?”轩辕皓立刻将绢纱重新收好,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紧了眼前人的黑眸。“可靠么?” 淡淡看他一眼,青梵径自在一张交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方才他在看的地图,“现在安塔密斯情况如何?” “情况很好。大军进入安塔密斯后发现城市本身并没有受到战争的什么影响和破坏,接管的工作也很顺利,安抚百姓整顿城务的时候也得到百姓很好的支持;虽然有一些闹事者,但局势总是很快就可以控制下来——”说到这里,轩辕皓猛然一怔,“你是说,这种反常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反常即妖,到哪里都是一样。紫魅他们不方便长时间现身,顶多只能在出乱子之前暂时地控制好局面;至于后面的事情,还是尽快交给官府来做比较好。” “是啊,军队终究是军队,就算是军事要塞也还是城市,管理起来实在很头痛。”轩辕皓微微一笑,“奏表已经加急递上去了,大约十天的时间就会有委任令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前闾川太守高泰生应该会接手安塔密斯的政务。他久在边关,也算是最熟悉这方面事务的能臣了。” “十天……西陵的请和书也该到了。” 轩辕皓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请和?今天这样的战局,你还是这样认为吗,青梵?戴迩、柯岷阵亡,大将和主帅都已战死,二十万大军死伤十万,被俘和投降的士卒七万,三处边关重镇失守——没有哪个皇帝忍受得了这样的惨败,这种结果还要请和,上方未神一定是疯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惨败,他才一定会请和,而且不仅仅是承认西陵战败的请和,之后更会派遣使节团到承安议和!”幽深如夜的眸子陡然闪出熠熠光彩,“不要小看上方未神。北洛暂时还没有吞掉西陵的胃口,就算只是一条腿也未必消化得干净。不说别的,单是七万降卒和俘虏对于现在的安塔密斯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数目,所以和谈第一件事情,把这一部分人打发回去。当然,具体的事情程序你比我熟悉,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轻轻摇了摇头,轩辕皓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青梵。” “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有什么地方变了。”轩辕皓双手十指交叉稳稳地平放在条案上,“以前的你,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情。”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不是这个意思。”眉头微微一拧又旋即松开,轩辕皓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一脸沉静的青衫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变、了。” 温和沉静的神情,一身青衣给人一种淡淡的宁静而清冷的感觉,正如他骨子里的淡漠。虽然四年前玉螭宫之变让人见识到同样隐藏在他血液里的那种疯狂和激烈;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擎云宫中夕阳金光下拈花微笑的温文少年,依然是人们之于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最深刻的记忆。然而,这只是对于旁人,绝非对于与他四年深交的自己。 头脑、心机、权谋、手段,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无法不想起那个五十岁壮年而逝的前朝首辅,赫赫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 不过弱冠之龄便即登上宰相高位权掌北洛的君雾臣,三十年的宰辅人生里,将上位者的冷静和冷漠发挥到极致。被承安的百姓称为“像云一样的男子”的君雾臣,其无心淡漠也正如漂移无定的浮云,仿佛任何的人、物、事、情都无法触动他的感情,那张清俊秀美的面孔上永远都是温文而清冷的优雅微笑。初立战功的自己曾经大胆地凝视过君雾臣的眼睛,却惊讶地发现那双黑眸正如他名字一样,总是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出淡漠之外的任何情绪。而当二十年后自己在少年的柳青梵眼里再次发现这种万事无心的淡漠,那种震撼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多年前第一次走进那间杨柳婆娑清凉院落,只见手握书卷的漂亮孩子坐在轻柔妩媚的柳树下读得目不转睛,身后两个青年完全不知身外之事地为棋盘争执不休,而那个总是一身青衣的温雅少年则嘴角噙笑,幽黑的眸子凝视着眼前的三人……明明应该是最宁静而温馨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种独立远方遥望此际的感觉,就仿佛是神明隔着神镜俯看浮生百态的超然。在那一刻,轩辕皓知道,这个被赋予了“天命者”使命的少年,淡漠无心。 因为唯有如此,才可能无牵无挂无碍地计算世人、谋定时局、颠倒众生。 正如胤轩十三年那场震动整个大陆的玉螭宫之变,算定了一切的人乘白虎、引玄鹰,在遍地的血光中毫不迟疑绝情而去的背影,成为当年所有参与此事的御林军头脑中永远无法挥去的血色记忆。 也许,对父子师徒之谊的柳衍、对朝夕相处的九皇子风司冥、对好友知交的林间非蓝子枚宗熙……他确然有情。 第88章 但,只要需要,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利用任何人,甚至将自己推上棋盘。究竟什么才是他心中最重最不可动摇的部分,却是无人能够触及,无人能够知晓。 真正的上位者,他和君雾臣何其相似! 但是现在,自己眼前的柳青梵,沉静的眸子深处闪动着的,竟是一丝疑虑、一丝歉疚、一丝茫然。 是为了……冥王吗? 青梵抬起头看着他,短短地笑一笑,“怎么,变成这样不好么?” 对上他立刻掩起了一切心绪,仿佛迷雾笼罩的平静眼眸,轩辕皓微微一窒。知道此刻已经再没有探究他内心的可能,这位战场上指挥若定挥斥自如的茵莎将军脸上缓缓浮出一个极富深意的微笑,“青梵,陪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如何?” 第十八章-尺书但求干戈息 很普通的军帐,在北洛二十万大军的营地里看不出任何的不同,只是,这一顶军帐周围,守卫的森严无隙几乎让空气也凝固起来。 军帐前一身普通中阶将领服侍的军官见到轩辕皓和柳青梵相携而来,立即跪下行礼。 “可还安静?” “是,都不曾吵闹,也没有做无为的挣扎。” 轩辕皓眉头微挑,“便是刚刚进来的时候也没有?” “回禀大帅,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人表现出不服的样子,但是被西陵上将军罗伦秀民制止。” “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轩辕皓顿时露出淡淡微笑,一边看青梵一眼,“你看这个罗伦秀民如何?” “少年名将当然是好的,又是罗伦太皇太后的曾外孙,罗伦家到此一代的独苗,身份上面尽可以说得过去。”青梵也是淡淡笑着,“少年人折些锐气,经历了磨难才能得出圆润自如来,不过,此刻的安静只怕还是被情势压着的吧?” 轩辕皓笑着点一点头,“战场上的勇武看得出是个血性的孩子。” 淡淡瞥他一眼,青梵却没有接话,只是吩咐负责看守的军士多带两盏油灯,一边亲手掀起帐帘走了进去。后面的轩辕皓见状笑笑,也跟了进去。 帐篷里面只有门帘处一点极暗的灯光,但在青梵眼里看来却是如白昼一般分明。随意挥挥手示意身后两个军士将油灯按照地方挂起,青梵只是负着双手静静打量着军帐里因为轩辕皓和自己的到来一下子立起的众人。 沾满了血污的战袍军衣,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西陵上方王族崇尚的红色和白色;虽然激斗死战之后袍服褴褛,但人的脸上却并不见什么委顿神情;纵然是伤了手脚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也没有一个肯就此坐倒在地——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或许形容狼狈,但竟是没有一个显出战败被俘的失意和败军之将的颓唐。 嘴角逸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青梵将目光停在分开了众人站到最前面的青年身上。 “罗伦秀民。” “柳太傅,轩辕元帅。” 虽然是一路死战,但是罗伦秀民却没有受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一者他本身武功高强,二来战场最后北洛采取的是收缩包挤的战术,将拥有统领能力的对方将领一一分离包围,除了少数几名西陵将领死战不得最后自尽,大部分都是被生擒或是情势所迫只能投降做了俘虏。罗伦秀民面对的是宁国公世子、大将军郗锋,最后力竭实在不敌被郗锋擒住。战场初定后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便被集中送到此处军帐,还送了基本的疗伤止血的药物和饭食。罗伦秀民伤势本来就轻,他面孔表现出来的虚弱与其说是因为失血还不如说是死战脱水脱力的结果。此刻身为帐中位阶最高的西陵将领,他自然之极地走到众人之前,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显得熠熠有神。 虽然是对战多日,罗伦秀民却并不知道对方主将的真实面目——风司冥先前多戴银色面具,轩辕皓虽是战场猛将,但作为大帅通常只在军中调度压阵,近几年来极少亲身下场对战。但他武功既高,耳音自然极好,轩辕皓和柳青梵在外面的说话又没有压低声音,一听之下自然知道两人身份。 柳青梵入帐在先,轩辕皓进帐之后虽然和他并肩站立,但稍稍侧了身子,从一众西陵将领的角度看却是站在他身后。罗伦秀民自然知道这微妙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听到柳青梵开口,他回答之时用的不是两人军中职位的称呼,引来青梵一声极轻的哼笑。由于油灯位置的关系,此刻罗伦秀民根本看不清柳青梵的面容,只感觉对方一双幽深精亮的眼睛盯住自己,像是在一瞬间便将自己里里外外看了个分明,心中不由一凛,顿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罗伦将军。”半晌,青梵才静静开口,“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青年目光顿时一沉,“不知柳太傅所言何事?” “战败之将,国民耻辱,承罪受刑,有因不赦。按照西陵律法,凡战败的将领,使国家和百姓蒙受耻辱,承受刑罚和骂名,就算有所谓非战之罪的原因也不能赦免战败本身的罪过。战死沙场的人可以因为其勇武而得到追封和抚恤,但是战败了活着回到国内的兵将尤其是高阶的将领都会受到严厉的军事审判和惩罚;如果居于高位的主帅战死,那么将由其属下按照军衔位阶的高低进行递补,然后追究其战败的责任。如今,柯岷战死,曼缇霏虽然侥幸逃生,但作为原本安塔密斯的守城将领,他无须负担起整个战事失利的责任。因此,此时此刻,西陵军存活着的位阶最高的将领,便是你,上将军罗伦秀民。” 罗伦秀民眉头紧起,却没有开口打断。这些是战争的常识,身为统领一军的上将本来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只是,以自己俘虏的身份,他并没有对战争之后的战事责任承担做更多的思考。但是此刻听柳青梵提起,他却不得不细细推敲此中利害。北洛对被俘将领的态度称得上非常的有礼,没有锁链加身也不进行人身的折磨和虐待,甚至没有对个别将领的间隔分离。所有被俘和投降的西陵将领都集中一处,还送来基本的饭食和药物,种种做法的用意已是不言自明。一双骤然放射出决然而坚定光芒的眸子静静看着青梵夜色深沉的眼眸,但被牙齿紧紧咬住、失去了血色不住轻颤的嘴唇,却泄露出他此刻心中的滔天波澜。 “如果青梵没有记错的话,罗伦将军,乃是西陵昭宜公主殿下之子,当今国母罗伦太皇太后的嫡亲曾孙。罗伦一族向来与夜纣氏亲近,同时身为将军舅父和叔父的西陵国主上方未神,也一向对将军寄予了厚望。将军少年成名,战场上英勇神武众所皆知,上将军的地位着实衬得起罗伦世家的赫赫声威,也对得起众人的期望。” “败军之将……柳太傅所言,罗伦实在愧不敢当。” 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青梵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武者,无不爱惜利器;贤君,岂可错失人才。若因非战之失折损社稷重臣,实是自毁长城。” 罗伦秀民心中大震,一双眼睛对上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再也无法掩饰其中的惊讶和疑问。 青梵却是微微侧转过身子,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从帐中缓缓扫过,最终停落在门帘边一点小小的微弱灯光上。“我与上方未神虽然从未真正见面,却也算是神交已久。有心相交,可惜并无机会。如今,两军战事暂时告停,将军亦卸下统领之重责,可否为青梵做一信使,拜上淇陟?” 话说到此,罗伦秀民心中已是风月霁明,顿时深深躬身,“罗伦定不负柳太傅之所托。” ※ “果然是个聪明孩子。难得他竟能放下胜负之争,自动担起骂名。” 淡淡看轩辕皓一眼,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甚至任何迟疑的痕迹,“既然是聪明人,就知道只有这样做才不会担负骂名:并非战之不力,而是主君有命,和谈起而战事息;作为唯一了解真实战场的主将,又是对方所承认的使者,便是回到淇陟也不会有人为难与他。扣留在这边的那些将领便是人质,回去之后更不会多说什么。而两国协约一旦定下,人们目光的焦点根本不可能再集中在这么一场胜败上面,所谓的污点诟名自然也就不成为污点诟名了。” “我不过一句,你便解释了这么一大箩筐。虽说为人师者,为人解惑乃是职责所在,但我记得你说过传道才是上上之选,解惑不过末节,不是么?” 青梵眉头微皱,又旋即放开。“轩辕,有事情就说,不必试探。” 轩辕皓顿时笑出声来,“难得你心防稍解,便是这样刺人么?” “风胥然那边又有什么话传过来,即使你不说我也只不过晚一个半个时辰便可知道。他令谁做阵前和谈的主持?” 轩辕皓微微笑了一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个锦囊,“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一个是林间非的。” “战斗结束不过三个时辰有余,风胥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在信的末尾沉吟片刻,青梵斟酌着措辞又添了两句,这才放下笔来看向轩辕皓。“阵前的和谈只不过双方停战、接收城池、交换俘虏的一些简单问题,便是不特意派人过来也是这样解决。除非……” 轩辕皓目光炯炯,“除非怎样?” 笑一笑,无力似的摇摇头,青梵重重地靠向身后矮榻靠背,“除非是对我的安全保障有所不安,希望我早早离开战场险地。” 轩辕皓脸上露出赞赏似的微笑,“真不愧是柳青梵。虽然语句有所差异,意思却是同一个。高泰生接管安塔密斯、天羽阁、贝车三处城池要塞,同时负责主持阵前两军和谈事宜。 第89章 太傅柳青梵督军一职事务既毕,即刻启程返回承安,接掌三司要务。”说到这里,轩辕皓顿了一顿,看向青梵的目光意味深长,“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合归一人,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是要我尽心为他卖命罢了,算不得什么荣耀恩宠。”青梵苦笑着摇一摇头,一边动手将写好的书信漆好封入锦囊绣袋,“三省六部权归宰相,督点三司本当权利三分却署命一人,这不是明明地向今科的士子指路么?回去便是一场天大风波。但除了我,他又有谁可以随心合意地推到风口浪尖上?” 轩辕皓轻叹一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他是武将,权利所属必须和朝廷文职官员相分离,在朝廷政务、人员安排上没有置喙的余地。胤轩帝风胥然的改革推行至今,最大一条举措便是将御史监察一块从朝廷政务整体中分离出去,抽调了各部相应部丞改编成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分别负责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的督点监察工作。三司各行职权,穿透上下朝廷直通民间百态,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直接对皇帝负责,成为胤轩帝改革吏治推行新政最重要的耳目督察和推行保障;三司的主事职位品阶虽然不高,但权位之重也是朝臣所共知。此刻风胥然将三人之职位全数委托柳青梵一人,其用心实在深不可测。 沉默半晌,“青梵,你……这便回去么?” 将封好的锦囊交到轩辕皓手里,青梵微微笑了一笑,“轩辕,既然能够记得我讲《师说》,自然也会记得我讲《孙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我。” “但,你用了那道任命诏书,此刻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你身份。” “审时度势,便宜行事。八个字的口谕,我一人知道便可以。”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站起向帐外走去,“一场大战让我殚精竭虑,此刻再不休息,只怕走不出百步人已经昏倒。轩辕,你可派两名随军医官到冥王帐中听用?” 会意地点头,轩辕皓走到中军大帐门口停下脚步,“既无他事,柳督司请快去休息——本帅还有军务节略要整理上奏,便不送了。” 第十九章-夜阑寂,心潮起,顾无语 自绝龙谷救出风司冥回到营中,青梵便一直住在冥王军中军帐内。 走进军帐,听到后帐传出微显急促的细细呼吸,青梵心中顿时一紧。快步绕到帐后,却见风司冥只披了一件轻软外袍斜斜侧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的羊毛厚毡有一半滑落在地,身下垫着的整块熊皮也向外移动了两分,纯黑的毛皮衬得搁在上面的一只手越发苍白。青梵心中轻叹一声,将毡子给他重新盖好,随后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卷文书。瞥到上面“安塔密斯”的字样,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手将它放回榻前的案几上,一边在榻边坐下,望着案上一点灯光静静出神。 几日来悬心战场,整日整夜地分析地利天时军情、制定战争进退大计、讨论排兵布阵点将各种细碎关节,劳心费力之处,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得精疲力竭,更不用说身受重伤根本未得调养的人了。自己住在风司冥帐内,本是不放心他人经手药物,这才亲自料理所用汤药;却没多想自己既然在旁,风司冥便绝无休息静养的可能,加上轩辕皓和冥王军高阶将领的会议讨论,对战场前前后后的思考计量比正常军争岂止多了一倍。他当然知道这孩子的性情,此刻大战初定,看似轻松其实留下事情无数,若在平日绝对不会轻易放松。现在睡得这般深沉,体力精神的负荷显然已经是到达极限。 虽然有灵药相佐控制着伤势,但休息的不足对人体的损耗实在不能小视。可是,明知道医理药性却任凭他与自己一起强撑,甚至带着未愈的重伤乘马奔驰来回数十里……青梵深深埋下头:为什么,自己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明明……他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最亲近的兄弟,是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啊。 五年不到的时间,当年那个聪颖过人的孩子已经是统领数万军马的赫赫冥王。虽然几年之间自己从未与承安断过联系,但面对面的时候还是无法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惊喜: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二而通百千,短短几日相处,风司冥让自己惊讶的次数比自己远行西陵五年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对战场整体战局的把握,军争谋略和自身实力的考较运用,身处战场之高的调度指挥,无不体现出一代名将应有的气度风范,更将皇族天生的威仪之于军心强烈的鼓舞作用完美地发挥出来;身为皇子,战场之外能够考虑三国大局,不争功夺利好胜逞强,而是处处以北洛国家大利为根基,使王室朝廷收尽民心——这样的思考周全,这样的行事谦谨,这样的气度沉静,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眼前做到如此一起的真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或许应该说,过了今天晚上,他便正式进入了十七岁。 北洛胤轩十八年二月二日,风司冥十六岁的生日,和十四、十五岁生日一样,是在战场上度过。 而之前三年,则是在军营和校场进行艰苦的训练。 还很清楚地记着,胤轩八年的这一天,自己第一次陪他生日的情景:擎云宫从来没有为这个九皇子的生辰准备朝拜贺礼的习惯,甚至连比平日更丰盛一些的菜肴都没有。如果不是和苏有心无意的提醒,也许自己便把这一天生生地错过。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课业问答和武技考较结束后,自己拿出亲手做的简易蛋糕时,那个坚忍而倔犟的孩子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对着火苗许愿的一刻,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温暖记忆瞬间复活,于是之后的五年,每年的二月二日便成惯例。 但自己,却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为了追寻回忆中的温暖才点亮蜡烛。 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怜惜的孩子,为了他真心的快乐,为了他再不独自落泪,为了他能够绽放出幸福满足的笑容——而不是以成全、以磨砺的名义,让他早早地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让他早早地看透尘俗中的繁复纷杂。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都还是需要保护,需要引导,需要强有力支持扶助的年龄。即使是当年那个于无知觉中主掌着众人命运的强大的自己,在这个年纪,依然渴求着并毫不迟疑地向一向纵容宠爱着自己的父母努力索取着一切——无关是否真正需要外力的相助,只是生性多疑的孩子习惯性地向爱着自己的人确定,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可以依赖可以倚靠。 感觉到衣衫被扯动,回眸,发现风司冥未受伤的左手不知何时紧紧拽住了长袍的一角,青梵脸上不觉露出深深歉疚和怜惜的微笑。 闭上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当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夜一般幽深沉静的眸子陡然放出比剑锋更锐利的光芒。 有些事情……确实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 疲劳不会使身体的本能完全丧失,无时不在的戒备以及浅眠的习惯,加上重伤未愈对身体的损耗,风司冥虽然睡得很沉,却仍然处于十分警醒的状态。 因此,感受到身边熟悉的目光和温度,虽然费力,他仍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模糊糊,却安宁沉静的青。 青,是从一种名叫“蓝草”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颜色。蓝草的生命力极强,在西云大陆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这种花呈淡蓝、茎作暗紫的柔弱蔓草。女孩子们将这种随处可见的蓝草带回家捣烂后丢入染锅,倒入碱水,再将自家织的土布放入一起用大火煮,只要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染成一幅幅靛青色的布。只是,这样的布很容易褪色染得人身上斑斑块块,如果要做成常穿的衣物,就必须到专门的布行染坊重新去洗染加工,洗得几十遍直到布匹呈现出颜色柔和的青色,才晾干了好做裁制衣物的原料。 所以,青,是西云大陆最普通、最贫贱的颜色,却也是最平易、最为人们所接受的色彩。相比于那些被各国皇室独占着的纯正色彩,青色给予人的,始终是一种朴素自然而安宁的感觉。所以,青衣太傅,那一身在擎云宫里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浅淡青色,在繁华热闹的承安街头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融和得悄无声息。 然而,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衫,最寻常不过的文士装束,衬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总是多了一分飘洒悠然但又沉静平和的意味。微显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线条坚毅却不失三分柔和的侧影,眉、眼、嘴角之间尽是人们最熟悉的、属于青衣太傅的温和笑意。 但,那目光里让人心安的温度,眼底笑意中蕴含的深深关切……是只有秋肃殿空寂无人处,才会流露出的真心真情。 惊得急急便要坐起,却忘记了自己的伤势身体实在经不起任何大的动作。眨眼之间已经被那份久违的温暖包围,风司冥嘴角忍不住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傻孩子,急什么!”挪动一下身子索性靠上矮榻上厚实的靠垫,一边调整他的身体让风司冥在自己胸前靠好,青梵的语气颇有两分宠溺的无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醒了?脉象还是很虚弱……我真不该带着你走那一趟的。” “连对手是谁都不能认清,就绝对没有赢的可能。”风司冥露出干净的笑容,“隐瞒或者事后再告知,那就不是太傅的为人了。” 青梵微微一笑,幽黑深沉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欢喜,“那在司冥殿下看来,谁是您最大的对手?” 第90章 “东炎鸿逵帝,御华焰。” “嗯?” “三大国鼎足而立相持不下,但是此刻大陆的局势,真正有眼力的人都清楚无比。我北洛近年来确实益发强盛繁荣,但到底风氏一族享国日短,虽然励精图治,许多经营一时仍然不能完备。西陵是千年根基的传统强国,但军事武力方面实在无法与东炎相提并论。而东炎百余年来朝野稳定境内平安,国力积累其实毫不在我北洛之下。而鸿逵帝少年登基便积极扩张收服四境数个游牧部族,国运民心正是积极向上的时候。东炎素性好勇、民风彪悍,加上鸿逵帝野心勃勃,时时存着侵吞他国一统天下的心思。这一次派戴迩,不,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岱尔暗中潜入西陵,整整五年竟然都没有被外界察觉,想到兕宁皇城之中鸿逵帝御华焰的运筹帷幄,司冥便不得不赞叹他的计算高妙。” 说话之间,风司冥一直侧转过头凝视青梵,见他颔首,脸上表情顿时放松,“东炎好武尚勇,皇族更是必须接受军队训练、娴熟弓马用武之技。御华焰数次亲征都是坐镇前线排兵布局,虽然考斯岱尔号称东炎军神,但是在东炎士兵眼中,他们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神吧?司火的正神遇到冥王一争高下,无论对于大陆上哪个国家而言,结果都足以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和自身国家命运。以御华焰的脾气性格,他不会按兵不动,而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抢先发起挑战的。所以司冥必须将他作为最大的对手才行。”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风司冥的头发。“是啊,三大国无论哪一方都有统一大陆的可能,各国的国君也都保存着这个心思。而御华焰,确实可以说是最有实力的一位。如果是这个人登上大一统国家的皇位,历史和后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惊奇。” 风司冥心中陡然一凛,“太傅的意思是说……” “少年得意而不骄,施政有方而不乱,最重要的是能够大胆任用官员,给予足够的施展空间;御华焰在驾驭人才和管理施政上的才华确实极高,处理朝中各方的关系也很有手段,对征服的边境部落的安抚接纳也处理地非常恰当。因此,在他登基的最初几年,东炎各部的兴盛是有目共睹的。而这十几年下来,御华焰权位愈稳,施政行事也愈发顺畅,整个东炎朝野民心已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一旦发出号令,万人齐心一往无畏的景象,完全可以想象。” 看着那双怡然含笑的黑眸,风司冥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未受伤的左手将青梵的衣角越拽越紧。 “面对这样的对手,司冥,你准备怎样做?” 沉默片刻,风司冥努力支撑着坐起,慢慢转过身正面面对青梵,夜一般的清亮眸子紧紧盯住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孔。“我比他小十六岁。”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深处发出愉快非常的欣慰笑声。“司冥、司冥,好孩子,好徒弟!”伸手揽住他微显不稳的身子将他重新纳入自己怀中,“是的,时间决定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应该知道的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成长成为比他更强大的王者,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彻底地打败——司冥,我保证!” 风司冥却是无声地凝视着他,然后将身子一点点抽离。 没有约束他强撑的动作,青梵只是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看着的少年皇子。 “太傅。” 半晌,风司冥轻轻地打破帐中不一般的沉默。 “太傅,司冥保证,司冥会尽一切努力——任何敌手来犯,一概击溃!” 第二十章-凌虚蹑空,方是我天地 看到从冥王军帐掀帘而出的青色身影,轩辕皓不由浮起一脸苦笑。 “青梵。” 见他不情不愿却快速迎上来的脚步,青梵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轩辕,我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八天五道八百里加急催你回京的旨意——青梵,你若再不理会,大军回师之后皇上第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我了。”急赶两步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无奈地苦笑着,“你是所行诸事皆有计较的柳太傅,但我只是一个奉旨出征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高泰生到军前已经两天,到处寻找求见你的时间倒比处理安塔密斯城务以及两军阵前和谈事情的时候还多。我是知道你的心思,但是青梵,他是皇帝,容不得旁人任性超过他的底线。” “不见高泰生,就是不想从他手里接下回京的明旨。”随意倚在一顶军帐的梁柱上,青梵交叠起双肘,语声低沉地说道。“他是看准了高泰生的脾气眼光才让他来宣旨,换了别人早就专心处理手下一堆军政要务去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一力回避?”轩辕皓也抱起双肘,一双褐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你放心不下什么?或者说,你放心不下谁?”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苦笑摇头。“轩辕,不是那么简单。” “在我眼里便是这么简单。接手三司督察之职,就意味着皇子之争再不能插手半分。虽然你是九殿下的太傅,但是从你在藏书殿为所有皇子授课、同皇帝陛下共同决定大比考题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整个北洛朝廷的青衣太傅。天命者,只有你选择的皇子才是天下的主人,但是对于皇上来说他更希望看到天下是被真正强有力的人自己握到手里。青梵,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会动摇?” “轩辕,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你太聪明了。”左手负额,半晌,青梵才淡淡说道。 “只有聪明人才会有烦恼,傻子的快乐原本就不是你我可以渴望的。” 闻言不觉一笑,青梵重新立直了身子。“轩辕,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只是这件事情,你再给我半天时间。” 轩辕皓顿时皱起了眉,“半天时间?青梵,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蝴蝶谷会战结束到现在的九天时间都没决定的事情,你竟然向我要半天来思考?是你自己说过大事决策只在一瞬之间,踟躇犹豫从来不是你的个性——难道五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么多?” 青梵却只是微笑着摇头,绕过他径自走开。只是在经过轩辕皓的时候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是你要我快下决定的,所以,无论如何……知道我决定的时候不要后悔。” 看着夕阳金光下青衫远去的身影,轩辕皓不由微微向上扯动嘴角。 柳青梵,从来都是柳青梵。纵然沉静淡漠之人一旦付出情感便无比深挚,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妨碍国之大计。机敏的头脑、深沉的心机、完美的手段,还有,和君雾臣相象到极点的性情与为人,对于从未放下青衣太傅这个身份的柳青梵,理智永远驾驭着一切,根本不需要旁人半点担忧。他是那种生来就应当属于宫廷、属于朝堂的人,所作所为就像有着天生的尺度准则,否则,胤轩十三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他不会容许庇佑之人受到伤害,但是,他同样不会毫无选择地为人承担起必须面对的一切。 其实,自己心里并没有丝毫不信任他决定判断的意思:相交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沉稳成熟远超了年龄的孩子到底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和柳衍的父子之情、师徒之义,他和九皇子风司冥的师生之谊、兄弟之情,他和林间非等人的朋友之交,自己从来就看得清清楚楚。柳青梵,沉静淡漠,却有心有情。 有情,但绝不因情废公,绝不因情生蔽,只有这样,他才当得起堂堂帝师,才是那个为大陆推崇的青衣太傅。 身为他朋友的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刻,给予一点小小的助力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是时间回到军帐,准备大军回师的事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两国便要同时撤军百里;后天这个时候,征战在外整整六个月的北洛大军就踏上凯旋的回京之路了。虽然回到承安又要面对京都朝堂的风风雨雨,但是至少在大军回京和犒赏劳师的这一个半月里,自己,终于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 毕竟,一旦离开战场,需要面对各地百姓和官员的军中最高首领,是九皇子风司冥而不是自己。至于回京路线的选定、沿途行军速度和整修的预计,以及一路上要向各州各府发出的大军回师的公文以及每日上呈皇帝的军情奏报,这些东西自然有相应的将官和军中文书予以专门处理,更不是自己所要担心的事情。 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这场战争下来的奖惩赏罚了。不过,有风司冥在,这些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看着远处缓缓西落的夕阳,轩辕皓脸上流露出了大战结束以来第一个由衷的喜悦微笑。 ※ “柳、青、梵——” 咬牙切齿地瞪着手上短短的信笺,轩辕皓一双狂怒的眸子几乎放出火来。 面对这样的怒气,呈上短信的人脸上表情却是分毫不动。一张清朗俊秀却冰冷淡漠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柳残影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位战场上杀伐决断的茵莎将军背着双手在军帐中快速地来回走动。 绕到第四个圈子,轩辕皓猛然止步,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刺这个突然现身在自己中军打帐的清俊男子。“他的意思是让你留下帮我处理军务?” “不,少主的确切意思是,殿下不在的这一段时间,由残影扮成九皇子殿下的样子,处理沿途官府的各种事宜。” 轩辕皓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第91章 回到中央帅位上静静坐着,半晌,他才抬起头,“你也是他的影卫?” “是,残影和月写影一样,都是少主的贴身影卫。” 平淡稳定的语气没有半分恭敬,只有在说到柳青梵的时候才微微显出一丝波澜。轩辕皓不由伸手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你擅长易容之术?” “略通一二。” 柳残影话音未落,轩辕皓便感觉一股强烈的清冷气息向自己袭来,抬头一看,却见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冷冷打量着自己,心中顿时一凛,竟是不由自主从帅位上站起。一步迈出,轩辕皓陡然惊觉,看向帐中静立的柳残影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戒备和信服。 垂下眼帘,同时也敛去了一身骇人的冷冽之气,重新抬起眼的时候柳残影已然回复到之前沉静无波的神态表情。“大帅可信了?” 易容之术,对于假扮风司冥的人来说,外貌上的相似其实非常次要。毕竟他常年带着面具,沿途州府官员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容,何况以他皇子之尊,就是一路上必要的接见,普通地方官员又哪里敢抬头看看“冥王”的容貌?但是,声名赫赫的“冥王”那种威慑万马千军的冷冽而傲然气度,以及一身玄色战袍和清冷眼眸无形中施加给众人的压力,却是人们对于他最深刻而且切实的印象。柳残影能够自由释放出这种几乎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压力,要装扮成风司冥确实不会露出破绽。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褐色眸子里已是一片平静。“既然他已安排妥当,那么除了照着他的剧本演下去,我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 “少主说,轩辕大帅请勿要生气,他如此作为也是出于对九皇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累及大帅之处请多多原谅。回到京城承安之后,少主一定亲自登门赔罪道谢。” 轩辕皓一时只觉啼笑皆非,看着柳残影的目光也顿时少了两分压力,“有那样任性的少主,对影卫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 “虽然少主有时行事确实出人意表,但是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证明,少主的决定是正确的。” 仍然是平淡无波的语气声调,轩辕皓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警告意味?面对这样忠心的下仆他也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顺手拿起案上一张地图,“你说,他们两个……现在会走到哪里?” 第二十一章-风雪紧,相交何妨争相议 北洛胤轩十八年,也就是西陵承恩元年,时值二月初春,沧澜江北岸的北回津渡头扰攘一片。车马拥挤,人声吵嚷,显出十分的热闹,却是因为这几日乍暖乍寒天气的缘故,沧澜江先是解冻,这日寒风一起又下雪凝冰。水面不能渡船,而冰上又不能行走,许多要北上取旱道走通衢大路的客人都被阻在了这北回津渡口。 所谓北回津,其实名来有自。西云大陆的地形是中央高,周围低,四面环海,虽然具体地域气候因山地与海洋等地理差异而各有不同,但总体来说,越逼近中央断云雪山地势高处,气候就越显寒冷。沧澜江发源大陆中央断云雪山,流经西陵、北洛全境,在东炎北角处入海,是西云大陆最重要的河流,在处于中游的北洛境内本是不当出现冰结现象。但是北洛此处山地结构颇为奇异,虽然地势不是很高,气候却几尽严寒,又有两条极大的雪山融水的支流汇进江水主河道,整个沧澜江除了源头常年水温最低处便在这里。而地区整体的气候严寒,使得各种敏感于温度的侯鸟都不再往江南迁徙,而是到此则掉头北回,因此才得了“北回津”这个极其形象的名字。 然而,北回津却是北洛国内一处要津渡口。一者,大江自西陵流入到此不过二百余里,此后往下河道收窄进入山谷深涧难以行船,水运必须转为陆运,几乎都是在这里停船转运,而逆流而上往西陵去的也是在这里装船起航,北洛提倡农商并重,北回津自然成为北洛西南最重要的渡口和商贸中心。二者,北回津距离北洛与西陵的边境实在太近,既兼交通之重,又是一等一的商贸富庶之地,边境数座边城要塞无论人员军备都有赖其供给补充,几乎可以称得上北洛在西南地区的第二颗心脏。 只是纵然运输密集周转灵便、要津渡口功能齐全,遇到变幻无定的天时人们也只能望天兴叹。冷暖天气不定使得交通受阻,北回津上客店虽然不少,但南来行旅源源不绝,一天下来也住得满满。许多后来的客商只好各自去和先到者协调,努力拼挤试图腾出些空房,更有不少只能在客店大堂中央点起了火堆围坐,只求勉强挨过一夜。至于明日能否渡河成行,此刻也顾不及挂在心上了。 镇上最大的客栈是一家叫做“水安渡”的老店,取的自然是河水平稳、安全渡河的意思。虽然老店客舍宽敞,但此刻也是拥挤不堪,大堂上也如其他客店,挪开了桌椅在中央生了一堆大火让实在无法安置的客人烤火驱寒。店门外寒风呼啸,不时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夹带着卷入门来,耀得火堆也是忽旺忽暗。人们想到外面天气和后几日行程,脸上不免露出一些阴郁之气。但老店店主热情店伙卖力,来回地送酒添菜,火堆也及时加柴,加上往来商客有同乡旧识的坐到一处彼此闲谈劝酒,大堂里面的气氛倒还算是十分轻松热闹。 但,风雪夜寒,与陌生之人共坐把酒论言,在读书人眼里或许是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在普通的行脚客商那里也是平常之极无甚意外,但对于行走于江湖之上的武人豪客来说,则通常是事端的开始。 所以,当发现大堂一角已经失去了初时和平,显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水安渡老店的店主人平安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贪财多事:并不是每个客人喝了酒之后都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语风度,这种天气闹事简直是糟糕之极。 不过,到底是多少年的掌柜,平安此刻也不十分慌张,只是努力寻找双方此刻争吵的焦点。 “……带着冥王军的士兵上阵杀敌,本来就是冥王脾气,这次大战如果不是冥王亲身领战哪里可能赢得这么顺利?!”说话的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结结实实的镶皮棉袄却用了紧身的裁剪,显然是江湖武人为了行走方便的标准式样。汉子的声气甚豪,一手按着腰中单刀,一只脚踏上桌脚,整个人身体前倾,加上说话的语气声调,一副架势倒像是想要直接用气势将说话的对方压倒。 “只有真正的蠢材才场场身先士卒,拿人肉包去喂对方兵器的事情哪里是常人会做的?若我北洛的冥王都只能亲身做肉盾,那么这场大战一定是兄台做的前锋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其清秀俊朗的青年,接着汉子话音站起,一身领口镶着貂皮的淡绿色缎子棉袄在大堂众人之中顿时显眼异常。不过随即人们目光的焦点便转到他手中握着的长剑上:单是黄金的剑鞘就极其引人注目,剑柄上更镶着大块的珍珠宝石,火光照耀下闪烁生辉,确实体现了“珠光宝气”四个字的真意。 绿衣青年说话刻薄语气轻蔑,汉子早是听得火起,但见对方衣饰武器皆是华贵,又一脸的轻慢自傲表情,一时倒也不敢动手。只听那青年继续说道,“何况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会战前三天冥王就为了救人中了对方诡计埋伏,受了极重的伤,会战之时哪里可能再亲身上场。” “如果是重伤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的三天就指挥着军队和西陵决战,所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汉子说话声音放得更大。 “所以我说只有蠢材才必须次次亲自上场身先士卒。”绿衣男子轻“哼”一声,“不过也是,就凭兄台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只怕连运筹帷幄四个字都写不全,更别说知道意思了!” 虽然自胤轩十年胤轩帝风胥然改革开始就在各地各府广办了官学,招收平民子弟入学读书学工,但是断文识字的人还算不上普遍。而大部分武人更是醉心武技,读的书本来就少,那些繁难成语确实是为难人了。青年看来出身富贵,显然颇习书文,这句话出口完全可以算的上有意贬低讽刺。汉子闻言顿时大怒,“刷啦”一声,单刀已然出鞘。 绿衣青年微微一笑,随手提起长剑,也不取下剑鞘就这么斜斜指着,“说不过就动武么?我倒是很有兴致看看阁下准备拿到战场去杀鸡宰狗的高明本领呢!” “哈!不错,我是只会一点杀鸡宰狗的刀法,这次没赶上投军效力,倒正好用来对付你小子!” 平安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摇头再摇头。北回津离边境蝴蝶谷战场不远,战场战况消息传递本来就是极快;半年来北洛西陵战斗持续,客店往来之人但凡开口三句倒有两句说的是两国战事。今日离蝴蝶谷会战的大捷足足十天,早是传遍了整个北洛,国中人人振奋,对于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元帅轩辕皓和冥王军统帅风司冥更是无数的赞美和传奇。那武人的汉子性情耿直,想是极崇拜冥王,因此言语之间处处强调;那绿衣青年却是看出他参军未成却在这里滔滔不绝,有心刺激于他,便说冥王并不处处争先甚至重视根本无法出战,挑拨得对方一个克制不住便想出手。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在客人集聚的大堂里面便要大打出手,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一定要设法圆场阻止。 但还没等平安想出办法,两人刀剑已然相交。青年还是未去剑鞘,点、刺、抹、挑,轻巧迅捷;那汉子一手单刀也使得虎虎生风,颇有威严。两人刀剑你来我往,嘴上相斗却还没停止。 第92章 只是那青年剑法上胜得太多,好整以暇一句句说出来刺人无比,那汉子也不答话,涨红了脸只管把单刀使得更紧。 “喂,那位……绿衣服的公子,你这样做是大大的不对!” 一个怯怯的、简直可以说是像是被人逼着喊出来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因为两人确实地动上手的关系,大堂里的客人都自发自觉挪动座位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一方面是防止误伤了自己,一方面也方便免费的看戏。北洛律法并不严禁武人私斗,但绝对不容许伤人性命,一旦违犯被抓住定是重惩不怠,因此众人倒也不甚担心会出什么大事至于波及无辜。但武人毕竟以武为尊,旁人顶多旁观闲看,真正劝架制止的实在不多。因此一片刀剑相交的静寂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便是正在交手的两人也不由一时分神查看声音来源。 “本朝……本朝律法,非官员要、要务,不得于公众处携器相斗……刻意挑起械斗者,处、处刑枷、囚禁之罚。这里是客栈,又有这么多躲风雪的人,你……你故意激怒别人……大大的不对。” 说话的是一个粗衣旧衫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张脸黑黑瘦瘦看来年纪当有二十出头,但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十足一个发育不良的十五六岁少年。或许是被两人目光中的狠意还有刀剑的寒光吓到,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气的过分寒冷,总之声音和身子一齐颤抖,一番话只说得结结巴巴。不过,以一个文士身份当着两个激斗的武人能够说出这样的内容,而且用的还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他的胆量和此刻的勇气却是不小。 绿衫青年目光一凝,手上随意两下撞开那汉子的单刀,身子已经凌空跃起,竟是直扑那发话的黑瘦青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挑起械斗?” 虽然被突然杵到身前逼问的身影吓了一跳,但是黑瘦青年却很快倔强地昂起头——他比对方矮了足足半个脑袋——硬声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故意气这位大叔,说他不懂兵法……逼、逼他上火动怒跟你动手……” “你就是为了这个说我大大不对的么?那我倒是要问你,依着本朝律法,什么是械斗?”见青年顿时呆住,绿衣青年不屑地撇撇嘴,“三人及以上持械相斗者为械斗。若是两人私斗,杀人者偿命,伤无辜者流放千里。现在哪个死了、哪个伤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被波及了?书呆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可是,可是你在这里动手,本身就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被“书呆子”三个字刺激到了,黑瘦青年嗓门竟也一下子响了起来。“本朝以国法律令治理天下,对武人禁制虽然不严,但是也绝对不容许搅扰公众安宁的武斗发生。刺激别人挑起事端本来就是你的错,是武人的话就应该更加约束自己的行为……” “我确实很好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没有导致死伤更没有伤及无辜。说到挑起事端的话,不是专门官员却随意质问他人有关律法之事,本身也是违犯律令的行为吧?” 原本打斗的双方已经结束了对战,但是为什么火药味不淡反浓啊!平安无可奈何地按着额角,一边想着要不要以店主的身份前去拉开高声理论的两人。毕竟文斗不同于武打,口舌之争虽然不见血,但是对人的伤害却可能更为严重。商家哪个不懂得“和气生财”,让所有进门的客人都开开心心就是维护了老店的招牌。 “……正是因为常恃武力之勇而无视国法律令,凡事自以为是任心而行,所以柳太傅才会有‘侠以武犯禁’之说。”不过盏茶功夫,黑瘦青年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的惊惶和胆怯,侃侃而谈之间竟是神采飞扬。 绿衣青年也毫不退缩,“但是书呆子也不会忘记前面一句‘儒以文乱法’吧?” “是,所以才要秉承公义,依照律法,不能以武力也不能以文词任性妄为。柳太傅所强调的,是律法的绝对权威和公正,以律法为国家根本,而要改变国家的根本,区区两个文人的笔锋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要使一个国家一个地方动荡,所谓的侠客本身就是带来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书呆子气十足的对话,已经让旁观的众人从那场因为一语不合便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武斗中放松了精神。连方才和绿衣青年争执的汉子也因为对手的倏然抽身而冷静了头脑,实力的落差让他深知事情能够这样了结便好。只是,虽然文士之间的争论无关生死,但是眼前这两人的辩论激烈程度似乎完全不下于方才一战。看到绿衣青年眼睛里那不时闪过的兴趣昂扬的光芒,他竟不由产生一丝无法言喻的庆幸之感来。 “哼,柳青梵本身为朝廷大员,哪里知道真正的江湖之事!虽然侠以武犯禁,但是犯禁而不能止,本身就是因为江湖一直存在,妄想通过几条律法全部禁绝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放眼大陆之中是列国陈立,诸小国纷乱扰扰,江湖豪客自有其行走空间,即使强禁也不能绝,此是大势所在。因此我胤轩帝陛下才不禁配刃之客行走于国中,虽然律法森严,却有可通融之处。江湖之大,原是国法予以武人容身之所,岂有明知其理而妄为?” 稍稍顿了一顿,“再者,本朝境内平和,兴农重商既是国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更为四方有识之士称道。但是士人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有武功,不因势利导而是一味排斥,教导着一众士子却灌输这样的想法——所谓的青衣太傅在此一道竟然不过尔尔,真是让人无法信服!” 绿衣青年一字一句说得又快又响,黑瘦青年被他气势所压,一时竟是悄然无声。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猛然跳起,“居然敢这样说柳太傅!”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也是他的原话。既然他也知道他会有错会有不如人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就此指正就此超过?” “你……也是准备参考的士子?” 绿衣青年顿时高高扬起了头,“是,本公子文若暄,正是预备参加今年大比!” 第二十二章-片语随心,岂是去意急 “想什么呢,司冥?” 水安渡客店一间上等客房里,一身青衣的男子拨着火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问话的对象是正斜倚在床上的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脸色却极其苍白,形状完美的唇也不见什么血色。少年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清雅高贵不容接近的气息,但是此刻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很好地柔和了整体冰冷的感觉。 “想到九年前,第一次跟你出宫的情景。”微微动一动仍然使不上力气的右臂,风司冥笑容充满了回忆的快乐,“感觉很像当年林相和蓝子枚大人争论的样子……嗯,连议题都有些相似。”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坐到他身边,一边检查他右肩的伤势恢复情况,一边含笑道,“相似,确实是啊。” “不过文若暄完全主导了今天的局面,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叫苏逸的士子,虽然被喊做书呆子,可脑子并不笨,看到情况不对就立刻确定对方身份,其实很聪明呢。”风司冥静静地坐着让他给自己换药,“虽然被连续两次偷换了议题,回答却很迅速,答案看起来很平常很没有新意,但是如果真的出事别人就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而且,一开始的时候能够坚持自己的见解心意,以一介文士站起来阻止文若暄有意挑衅的行为,这份勇气本身就很值得人佩服了。” “那么司冥知道为什么文若暄要故意挑起和那个汉子的争斗呢?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因为那个汉子在最近一个月里碰过蔸铃兰,又和人动手伤到内脏。蔸铃兰让淤血郁积不容易化解,但是效果却不表现出来,对一个武人来说这是对身体的很大损伤。文若暄故意激怒他和他动手,其实是有意用散发出来的内力逼他血脉行走,本意是好的,但是方法……” “但是方法很特别,你是这个意思吧?”青梵轻声笑起来,手上动作轻快将绷带扎好,随手替风司冥披好衣服,“这世上有的人便是这样,心里明明是好意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或者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文若暄顶着文笔山庄大公子的名头,又是文武双全,要做一个江湖知名的青年侠客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偏偏就是要在人前表现出一些坏脾气,好让人家说‘文大公子确实不坏,就是有的时候任性一点’。” “这是为了避免朝廷将怀疑的目光放到文笔山庄吗?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参加大比?而且还要……那样说太傅?” “大约是少年人的血性吧?总觉得我这个太傅来得很容易,总觉得如果自己获得机会一定会做得更好。通常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表露出来。能够这么大方地说要指正和超越,一方面是他刻意造成的印象,另外一方面他确实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参加大比变成了荣誉问题。而且以他的实力和名声,不参加大比才会比较奇怪不是吗?”青梵微笑着递给风司冥一杯水,“至于苏逸,对基本的律令倒是背得很熟,虽然死板了一些,但人总是可以造就的——希望九月份的时候在承安可以再次见到他,而且我感觉,会比文若暄更早在京城碰到。” 风司冥就着茶杯呡了一口,“文若暄自己说已经从家里出发半月有余了。但是现在才二月中旬而已,就算大部分参加大比的士子会提前两三个月到京城,现在就启程的话,时间还是太早了……当然,这是在他不惹是生非的基础上。” 第93章 听到少年最后明显是意有所指故意添加上去的一句,青梵不禁轻笑,“从这里以游历的形式到达京城,五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算很多。有武艺又有足够的资本解决吃住问题,少年人有这种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虽然他是文笔山庄的大公子大少爷,但是到底只在这西南蓉城一带知道他的声名。想要在这五个月内做出点事情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这种心思是完全可以猜到的不是吗?” “那就可以将太傅当成攻击的靶子吗?官学里面发放下去的通考策只涉及到太傅很少一部分的治国思考和方略,和藏书殿里太傅所教导我们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胤轩九年青梵主持第一次大比后,就将文试殿生的策论连同自己的部分书籍整理成卷,由朝廷统一印出,发放到各地官学让士子们学习参考。此后每年内务署和学部都会在他的监察下,依据朝廷政务重点的调整变化而整理出一定的策论时议和一些律法经济的文章,印刷成书发放到官学——这就是北洛大比的“通考策”。士子都不可能错过这些最重要的资料,对于推动胤轩帝的改革施政无疑制造了极好的文人士子的舆论环境。只是,正是因为目的在此,所以选择文章策论时自然有所偏重。风司冥非常清楚那些通考策不过青梵所思所学极小一块,虽然知道前后因果,但对文若暄的张扬还是十分不满。 见他脸上神情,青梵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文若暄武功也好,策论国事也罢,都很可以和天下士子比试一番。” “那个苏逸也可以!” 青梵微微笑着,伸手握住风司冥运动不便的右手,“是啊,那个苏逸应该也可以。不过今天赶路累了一天,带你回房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考虑今年大比的问题——我说过这一路那些责任啊职权啊要全部丢开的,冥儿忘记了么?” 风司冥顿时红一红脸,慢慢将身子全部缩上床去。青梵笑一笑,伸手扶他在床内侧躺好,又扯过被子毛毯裹得严实,这才取过铜烛帽灭了屋中烛火,只留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太傅不睡么?”因为风雪的关系,他们本来的两间上房匀出去一间。风司冥知道青梵性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却是不想他就此熬过一晚。“太傅持缰比司冥劳累数倍,明日还要赶路,太傅早些休息的好。” 目光相接,见少年眼中殷切盼望,青梵心头顿时一暖。取过被褥在床外侧铺开,“上次同寝,似乎……已有八年?” “八年零七个月。”为了不压伤右臂,风司冥几日都是侧身向左躺着,此刻目光恰与躺下的青梵对个正着,不由连忙避开,一边讷讷地说道,“那时……是司冥不懂事。”不懂事,所以处处与三皇兄风司廷争强,使青梵一怒之下出走擎云宫;两日水牢之刑让八岁的自己重病昏迷,却终究是他的声音把自己从黑暗中唤醒。身体虚弱的那几日,本来在秋肃殿归鸿阁住的青梵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同食同寝不曾稍离。虽然纠缠着身体的痛苦,回忆起来却只有被人关怀宠爱的满足和甜蜜。 不料青梵却是身体一僵,半晌才轻声道,“冥儿,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弄得每次回来……你都是一身的伤。” 感觉青梵一只手将自己轻轻圈住,风司冥不由挪动身子向他怀里靠去。“是司冥自己不懂事。” “你若是不懂事,天下就再没有聪明的学生了。”微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脸颊,青梵的目光益发温柔。“一直没有和你说,冥儿,这些年,我真的为你骄傲。” 身体蜷起又慢慢放开,风司冥紧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明白他此刻心中激荡,青梵只是笑了一笑,伸手替他把微微有些松开的棉被重新掖好。 “安心睡吧冥儿,做个好梦……” ※ 第二日风司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深沉,风司冥还是迅速地下床收拾,将自己打理整齐。虽然受伤的右肩让整个右臂全然无力,但是各种灵药加上十多天修养下来,身上其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基本的穿衣动作速度已经不逊于往日。 刚刚漱好口,青梵已经端着装得满满的食盘走进房间。见他一领大小合身的月白长衫,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写影,看来你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 风司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和他的影卫说话。虽然军营里月写影几乎是随侍青梵左右形影不离,这一路上却是并未露面,但是前后安排周到,就是此刻水安渡客店的上房也是他提前订下的。影卫本来只是保卫主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月写影武艺高超,却为两人打理这些旅途之中的琐碎小事,风司冥实在不免有些讶异。 同样一身月色长袍,跟在青梵身后进入房间的月写影只是站在门口静静说道,“这是写影的本分。”随即躬身呈上一张短笺。“昊阳山传来的消息。” 青梵脸上微微一动,将食盘放到桌上后伸手接过,略略扫过一眼,随手将短笺收起。一边转向风司冥,“过来吃东西吧……吃完了好上路。” “是什么事情,太傅?”见他坐到桌边却不动筷,只是低着头沉吟,风司冥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梵顿时抬头,看着少年的眸子里是淡淡征询的温和笑意,“司冥,跟我去昊阳山可好?” 昊阳山是大陆中央断云雪山一条支脉,也是最著名的一条支脉,因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便座落于此。昊阳山脚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是作为秉持武林公心的道门见证高手之间切磋的地方,也是江湖高手正式对决最常选用的场所。只是道门虽然为大陆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数万,昊阳山中紫虚宫也接待上门求医习武的客人,但紫虚宫后的道门重地却不是随便一名门下弟子就可以进入的。但是以青梵道门少主的身份,风司冥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去昊阳山”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风司冥还是努力抑制住心中激动,小心地问道,“可以吗,太傅?” “我很少回山,也是时候和门中弟子见见面了。”青梵微微一笑,“当然,最重要的是拜见我的师父——司冥,我记得你的字就是他亲自教导的。” “柳御医对司冥很好,司冥心里一直很感激。这次能够上山拜见太师父,司冥非常高兴。” “太师父……”青梵笑容微僵,“司冥,到时候喊掌教就好。” 被他一声“太师父”提醒了辈分问题,青梵猛然意识到,到了道门中大部分门徒弟子都要喊自己“师叔祖”、“太师叔祖”。虽然早已习惯了辈分高下之差而被众人尊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一群年纪比自己大了足足两三倍的老人对自己行礼跪拜。 “写影,你先去安排一下。”转身看到动作优雅开始吃早餐的少年,青梵嘴角微微上扬,“这里到昊阳山大约要三天半时间,虽然走山路捷径可以提前一天,你身上伤势未愈,我们还是继续走大路为好……司冥?” “没什么。”放下手上碗筷,风司冥脸上有些微微的红,“司冥只是不想再坐马车而已。” 青梵微微一呆,随即露出明了的笑容。那日带走风司冥他自是乘马快跑,但奔出百里后便有写影安排下的马车从人,此后一路上风司冥都是坐在马车里,而他自骑了马在车边随行。想是这两天只顾着赶路,纵然身上有伤未愈,但少年难得出行,这一路上经过市集城镇不少,确是憋到他了。“也罢,但要戴了雪笠。” 少年嘴角顿时翘起,“是,太傅!” “记得出了门要喊‘兄长’。”顺手揉一揉他的头发,青梵笑一笑,取过一边箱子上的包袱解开,随手抖开一件青色大氅,“只带了这一件替换的,一会儿出去时穿上,别冻着了。” 门上传来两下轻敲,月写影随后进来,“主上,马车备好了。” 看一眼身边少年,青梵微微一笑,“写影,把玉花骢换了鞍子,你带了东西先走,我与九……少爷骑马前去。” 月色紧身长袍的少年欠身,“是。” “司冥,走吧。” 裹紧了大氅,风司冥紧紧跟着青梵走出客房。 第二十三章-数年苦心功历历 西云大陆共同的历史书册上,从主神西蒙伊斯创世造人,到众多神祗与人类往来、繁续子孙,再到诸神回归断云雪山由人类完全主导自身行动,这漫长的千万年只不过是短短一个开头;而后的人类自身命运,史册丹青精描细写记载繁详,上下计时不过千年有余。而占据了半数以上文字的三大国鼎立格局下的列国风貌,其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事情。 三国鼎立,可以称得上是西云大陆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陆格局变动。 在三国格局形成之前,大陆一直是列国林立的局面。大陆诸国皆是众神与人类的后代子孙创立,以其始祖神为各国护国神祗。诸国建立时间或有早晚,但大陆史册有过记载的国家大约在八百年前东炎御华一族建国前后五十年间便都已经确定下来。虽然各国始祖有别,但是源出一脉的信仰大同小异,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的牵制下,彼此之间虽是摩擦嫌隙无数,却始终不曾真正打破大陆总体之上的表面和平。 直到两百年前,沉寂许久的西云大陆终于爆发出酝酿许久的变革之火。 北方小国宓洛国主盛年无子,狩猎之时猝死,留下王位无人继承。宓洛王室乃是执法之神斯托瓦姆后裔,而与王室同属斯托瓦姆嫡系的风氏一脉人才兴盛势力强大,其首领风靖宇精明强干,为国民所爱戴推崇。 第94章 国中元老高士于是协商约定,共推风氏继承王族正位,并派遣使者前往摩阳山大神殿禀告主神,祈求西斯大神的允许和垂青。不料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第一强国西陵却趁使者未回之机,联合宓洛周边众国,试图以强大武力逼迫宓洛朝廷改立原洛氏王族极远一支的幼子为继承人,从而左右宓洛国政。风靖宇集结国中甲兵,在同窗好友君氏家主君非凡的辅佐协助下大破诸国联军。风靖宇随后告天即位,改宓洛国号为北洛,亲率大军连灭周边十一个曾经参与联军的小国,武德皇帝威名震撼大陆。而在风靖宇征战四方之时,主持国内政务的君非凡显示出绝顶才华,迅速抚平内政修齐国家,短短数年北洛便已然成为大陆北方霸主,并从此揭开了东炎、西陵、北洛三国鼎立局面的序幕。 但是,同拥有千年积淀的西陵和五百年积聚的东炎相比,享国日浅的北洛风氏王族显然不能稍有放松。西云大陆北方小国极多,北洛前身宓洛虽是其中最强一国,比起周边邻国毕竟只是略胜一筹。武德帝风靖宇以武力吞并周边小国,开拓疆土奠定北洛基本版图,但随后而来的就是各国各族的融合统一问题。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包容为本”的国策,无论对直接并入北洛的民族还是对表示臣服的藩属国都给予安抚接纳,北洛境内子民一视同仁绝无偏私。风氏王族和君家后人皆谨遵此国策,因此北洛虽然民族众多,各族信仰的始祖神各异,但北洛总体却是平稳且团结无比。 因此,相比于西陵和东炎以国法强加的对于王族唯一始祖神的崇拜,北洛显然是宽容开放得多。各族共处之下的民风开放,也成为百余年来人们之于风氏王族统治之下的北洛的第一印象。但,北洛真正以宽容开放而闻名大陆,却是从三十年前宰相首辅君雾臣决定兴盛商业开始的。 西云大陆三大国之外,保持着自身独立的大小国家三十有余,如果计算上三大国的属国和城邦,共有一百二十一国。大陆物产丰富,各国多能自足,在三国鼎立格局形成之前,除去一些战事同盟的物资协调,各国之间少有民间商业往来。北洛风氏立国之后,历任宰相首辅的君家家主无不重视国内人才与物资的协调,对于商贸也都持鼓励的态度,但涉及他国尤其是与西陵、东炎的商业往来却仍是极少。真正彻底打开北洛国门,将北洛商人的足迹遍布到整个大陆,正是三十余年前北洛宰辅君雾臣的决断。 只是,君雾臣虽然打开了北洛国门,却还没有从律法国策上完全确立商业的地位。直到十年前胤轩帝定下农商并重为北洛国策,青年宰相林间非主持朝政推动一系列的改革,北洛的商业才真正获得了如现在这般得以长足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开放门户、减少关卡、统一税率、修整官道、畅通漕运,遍布各地由国家作保的钱庄银楼,以及对各国商旅一视同仁的律法条约加以规范和保护,这些举措,无不使得十年间北洛商业之盛为大陆所共识。而这其中,又以便利无比的水陆运输为各国所罕有。 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疆土一直延伸到陆地边界,北方海域尽在掌控之下,海上运输极其发达。在北洛国内,大陆最大的两条河流之一的沧澜江流经全境,发源于北洛境内贝伦山的醴江则是沟通北洛东南部平原和东方诸国的黄金水道。而经过君雾臣多年治理,又有林间非的大力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和三十二段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漕运体系。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网,便像是人全身的血管,将各种物资商品输送到北洛全国各地。 然而,相比于水路对于天然河网的依赖和利用,旱路畅达却真正显示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因为商旅行走的需要,北洛境内的官道通衢都修得平坦整齐非常。根据各地土石结构,大凡官道都铺有细石沙土,路面略高于平地,道路两旁间隔种植着适宜当地环境的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平坦而硬度适中的沙石路面适宜大型车马的行走,也很少会因为雨雪等天气造成路面积水之类的不便。而按照“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的规则,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商旅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 因此,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行走各国的商人而言,进入北洛简直就意味最舒适旅程的开始。 而西云大陆的人们也都知道,这项大处庞冗、细处繁琐、却给商旅之人极大方便的提案设计者,正是北洛那位十三岁入朝、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直到此刻,柳青梵才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自己精心设计规划的土地,一寸寸查看他数年心血凝结出的成果。 第二十四章-行装未解意徐徐 “司冥,感觉还好么?身子吃得住?” 一阵疾驰后青梵控住缰绳让胯下坐骑将速度放缓,一边低头问坐在身前的少年。 “还好。”也许是因为体弱,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风司冥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轻咳一声,拉了拉方才疾驰中被风吹乱了的雪笠的厚纱,这才笑一笑道,“太傅的骑术真好,虽然速度这般快,却感不到十分颠簸。” 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不是骑术好不好,而是前面那段路修得确实平整,马儿跑起来不吃力,乘马的人自然也不颠簸——现在就比刚才要吃力些不是吗?不过和那些真正山路相比,总是舒坦多了。”顿一顿,举头看向前路,“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应该便是昊阳山脚,只是今晚决计赶不过去……早知道便在方才白河镇歇下,可惜现在回转过去又来不及了。” 风司冥微微缩了缩身子:他知道青梵不肯赶路的原因,也不多做无果的坚持(一路上已经反复许多次了)。转动目光四下查看,“那……周围可有过夜的地方?” “过夜哪里不能过夜?只是……”见他脸上表情,青梵轻笑一声,“也罢,看天气今晚或许会有风雪,找处地方歇了也好。这里虽不是官道大路,却也算不得十分偏僻,就算没有客舍驿站,山林近处神社之类的总该有的。只留心看着便是。” 说罢一提马缰,胯下玉花骢顿时奋蹄沿小路向前方一片模糊的树林而去。 正如青梵所料,在道路进入树林的转角处,果然有一座神社。 西云大陆人们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但真正的神殿却只有各国王族才能修建侍奉,普通百姓的各种教宗活动都是在神社里举行的,可以说是和百姓联系最紧密的场所之一。在北洛神社更是百姓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一些大型的市集、竞赛都是同神社的各种活动联合着举行的。因此,即使相比于他国淡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在北洛,神社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丝毫不下于信仰至深的西陵。 大约是因为附近的人烟稀少,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神社,只有一个广场祭台和一间供奉西斯神像的正殿,甚至连一个负责教宗的主持都没有。这种离居民聚集区较远,建立在山林附近的神社通常是为了替进山入林的猎户祈求平安而设的,当然也可以让路过的旅人歇脚过夜避免夜路的危险艰难。在神社前后转了一圈确定并无他人,青梵勒马停在神社正殿门口,下了马将风司冥也接下来,随手将玉花骢在殿外石柱上拴好,两人这才一起向正殿走去。 “虽然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无论地面还是神龛都很干净,想是有住得近的村民猎户常来打扫。殿角落有柴禾清水,后殿有稻草,应该本来就是为过路人提供方便才备下的——看来在这里过一夜也不会太糟糕。”在殿内转了一圈,青梵很满意地说道。一抬眼却见风司冥隐隐忍住的笑意,不由有些微微的奇怪,“司冥你笑什么?” “记得以前在秋肃殿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太傅便给司冥讲在山谷的事情。那个时候就常想,要过这样自由自在的山野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听他这么说青梵顿时失笑,“我说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原来是想这个。”抓过身边的长笤帚随手将正殿中央一块清扫干净,然后抱了柴禾过来,从怀里摸出火刀火石,刚要打火,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身旁早已取下雪笠斗篷,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青梵嘴角顿时扬起扯出一个十分有趣的笑容,“想自己来?” 虽然久在军旅,也经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但风司冥到底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这些基本的野外生活技巧就算学过也少有练习的机会。见他火刀火石打得火星四溅,偏偏就是点不着做引火的稻草叶,青梵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忍着半点不动。像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风司冥回头看了青梵一眼,血色不显的嘴唇抿紧,重新回转到手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深沉,侧面看去脸上神色竟丝毫不下于大战时的严肃。 “嘶”地一声,火星终于跳到干燥的草叶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风司冥忙伸右手护住,左手取过一把草叶小心翼翼一点点加入,火苗跳得稳定了再拿一条柴棒凑上去点着。看到少年的表情随着火堆的形成渐渐放松,青梵不由嘴角微扬。 见风司冥带着兴奋的表情努力地扩大着火堆,青梵低下头掩饰再也无法抑制的笑意。半晌才轻咳一声走到殿后抱出两捆稻草,随手扎了两个坐墩,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厚实羊皮铺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才开口道,“司冥,你先坐着,我到外面猎些野物回来。” 风司冥点点头,撩衣在坐墩上坐下,左手习惯性地搭一搭插在靴筒里的匕首。 第95章 青梵想一想,又将腰间佩剑解下放在他手边,这才纵身跃了出去。 此刻已是傍晚,二月的冬日外面天色早是昏暗一片。抬头见那到青色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风司冥心头微微一紧但旋即放开,随手在火堆里又加进两根劈柴,然后静静地看着眼前欢快跳动的火苗。 北洛的冬天历来很冷,而地势越高越靠近中央山脉的地方越显严寒。二月算是早春,国都承安到这时冰雪渐渐开始消融,在这里却正当寒冷的时候。但只要眼前有一堆火燃得热烈,便会让人从身子到心口都感到温暖畅快。小心地向火堆凑近一些,伸出的手指感觉到微微的炽热气流,风司冥不由缩了一缩,随即记起青梵曾经和自己讲过天冷御寒需要注意的事情,顿时微微坐直身子,一边搓手一边有节奏地轻轻跺脚。 虽然身子虚弱,但一路上青梵护得极好,又不刻意赶路,休息的时间倒比路上的时间多了许多。本来从北回津到昊阳山有三天路程,却没想到那匹玉花骢脚力旺健非常,虽然驮了两人速度竟是没有减去半分,不过两天便已经接近昊阳山脚。若非青梵顾念自己身体不肯赶夜路,只怕明日清晨自己便已经达到向往许久的道门总坛紫虚宫了吧。 想到这里,恰听到殿外传来低低一声马嘶,风司冥嘴角微扬,幽深如夜的清冷眸子顿时柔和起来。 玉花骢,泛着淡淡青光的白底上面一道道天然的玉色花纹,脖颈上青色长鬃顺滑如水,身量修长体态矫健,青玉一般的杏眼光泽水润,盼顾之间流露一股自然而然的高贵气度,让人一见便生出爱意——这样的好马,也只有如青梵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吧? “想什么这么入神?”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风司冥忙不迭地抬头,青梵已然提着两只雪鸡和一只野兔进来。见他肩头薄薄一层白色,“下雪了吗?” “刚下。”将雪鸡野兔丢到他身边,青梵随手拍一拍肩头落雪,“我去牵马进来,这里你收拾一下。” 等青梵将玉花骢牵到正殿侧边一根殿柱上拴好又抱了一大抱稻草到它面前放好,风司冥也处理好了雪鸡和野兔。因为多马出身草原的关系,冥王军的高阶将领平日极好骑射狩猎,打到野物也多是直接烤了众人来吃。风司冥武技精深,射猎之术较之多马也不遑多让,每次猎获的野物也比旁人多了许多。第一次发现比起生火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猎物剥皮去脏,少年不由轻轻摇头苦笑。 拿几条柴棒架好,再挑两根长的削去外面一层将鸡兔串上,青梵微笑道,“司冥,你看着火。” 见他随手抽了神龛下一块薄板出去,风司冥不由一呆。但片刻之后见到青梵手中薄板上一堆晶莹洁白,少年心中顿时了然。伸出手抓一把雪粉轻轻揉搓,再垂下手让雪水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到脚下,“用这个来聚拢雪花洗净双手,太师父知道了一定气个半死。” 青梵微微一笑,“这功夫本来就叫‘回风流雪’,用起来方便就行。至于你太师父掌教大人,道门武功被我滥用的事情从来都看得惯了,现在要惹他生气着实不易呢。” 风司冥忍不住也笑起来,“是。当初在清心苑里,太师父也常说道门武功到了太傅手里便不是武功了。” “傻话!什么叫不是武功?”青梵笑着敲一下他的头,语声里却没有半点不悦之意,“学武功用来做什么?不过就是强身健体,还有如眼前解决一餐温饱问题。这两件在我手里都用得好好,怎么就不是武功了?” 整个西云大陆大约也只有这位道门少主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吧?看着一脸一本正经严肃表情,似乎只专注于如何转动长枝让鸡兔均匀受热的青梵,静默中,风司冥幽黑眸子里光华闪动两下,“太傅。” “什么?” “司冥明白了。” “明白就好……嗯,这鸡好像也快好了。” 冬日鸡兔原本肥硕,加上青梵手段高妙,还未完全烤好诱人香气已是让人垂涎欲滴,等到完全烤熟,更是色香具佳味美绝伦。风司冥正当少年生长发育的时期,又是受伤之后体虚需要能量补充,一日赶路劳累后胃口极好,一只肥大的雪鸡片刻便吃得干净。青梵见他吃得香甜,随手撕下自己手中雪鸡那只未动的鸡腿递过去。风司冥看也不看地接过,一口咬下之后方才觉察,抬头看向青梵的面孔顿时一点点爬满红晕。青梵却是面色如常,吃掉鸡骨架上最后一点肉便随手丢开,转了转还在火上烤着的野兔,随即用匕首解开一条兔腿拿在手上。一双眼睛这才笑吟吟看着埋下头吃鸡的少年,“别着急,慢慢吃,这只兔子不小,够你吃的。” “太傅……”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急着说话,噎到了不好。”腾出一只手翻动包袱,青梵拎过一只精巧的犀牛皮酒袋,“喝点酒暖暖身子。” “是青麦酒?!”只呡了一口风司冥就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青梵含笑着轻轻点头,这是多马按照他们草原人习惯自己酿的酒,入口极烈,味道也极香醇,正适宜如此风雪严寒的天气饮用。风司冥和多马四年来相处日久,对青麦酒滋味自然熟悉。此刻烈酒入喉只觉一条热线直通腹内,两眼也顿时热辣流泪,周身寒气瞬间消失无踪。用手背揉了揉眼,“太傅这酒……是五年前的陈酒?” “哪里的事……只是临行时从他帐里顺手牵羊来的罢了!” 见少年闻言呆住,青梵不禁朗声大笑。风司冥也随即笑出声来,不料一口冷风呛入,顿时咳嗽连连,加上眼中被烈酒辣出的泪水,一时竟是狼狈无比,青梵看着他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风司冥也丢开了手上酒袋和兔腿,索性倒在他身上大笑起来。 两人笑声越来越大,笑声透过神社殿门,透过漫天风雪,远远传递出去。 =========== 终于杀掉了木马,兴奋地冲上来更新…… 第二十五章-夜话围炉知炭暖(上) “……有火光,是神社——太好了!” 突然传来的欢呼和着马蹄踏雪的声音打断两人的笑声。快捷无伦地按住风司冥的左肩,青梵轻轻笑道,“是有意发出的信号,并无恶意的意思。”随手在火堆里加进两根劈柴,一边伸手捞起挂在神龛的大氅围住少年——正好挡住殿门打开那一瞬扑袭而来的寒气。青梵眉眼不抬,只是淡淡笑道,“麻烦兄台随手关门。” “叨扰了!”和刺骨冷风一齐侵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严寒天气的青年男子的声音,但脚步声却是两个人的。随着“嘎吱”一声殿门重新将风雪阻隔在外。“远远看到火光就知道这边有人,这样的风雪夜晚可以碰到人真是太好了。苏,我跟你说过山林附近一定有神社你还不信,这次可是你输了吧?” “急着关门做什么!你冻不得那马便冻得?”也许是因为风雪的关系,沙哑的语声削解了问题的尖锐。被称为“苏”的青年男子显是因为同伴方才最后一句的问题十分不甘,开口便转移了话题。 “那……若两位不介意的话,在下去牵坐骑进来。” 听到这一句青梵终于抬起头,一双带着两分客套笑意的眼睛静静打量着这位文笔山庄的大少爷,“文公子请便就是。” 文若暄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顿时射出锐利的光芒,却在看到风司冥映在火光下的面容之时呆了一呆,“原来是两位。” 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水安渡’见到文公子和这位苏公子的辩论,真是十分精彩。” 跟在文若暄身后一身长大披风直拖到地的正是那日指责文若暄挑衅行为的青年文士苏逸。听到青梵的话微微一呆,随即抬手作揖,“苏逸不才,又做不量力之举,让人见笑了。” 忽略推开了殿门出去前文若暄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青梵只是淡淡一笑,随手一指,“后殿有稻草,右手角落有柴草清水。” 见苏逸闻言微愣之后举步向后殿去,风司冥凑近青梵小声道,“太……兄长,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还在这般天气夜里赶路?难道……” “不是。”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不过士子结伴游学本来就是美谈,如果是实力相当能够彼此切磋争鸣的人,对大比尤其是策论一块更是有益无害。” 文若暄正牵了马进来,听到青梵所说顿时笑着接话道,“公子说的是,游学之风古来而有,若暄虽然不才,也想附庸风雅。” “文公子自是附庸风雅,可惜苏逸却只能说是借光幸甚——毕竟像我现在这个身份处境,游学幌子打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听到话音,青梵和风司冥都是一呆,回头见苏逸抱着稻草从后殿走过来。将稻草往地上一扔,随意拂一拂身上沾染到的草叶,“请坐吧,文公子——苏逸还要去拿草喂马。” 文若暄脸色顿时一沉,看着他转向后殿,却一言不发坐到那堆稻草上。 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风司冥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梵。青梵脸上淡淡笑着,随手拎起尚未吃完的兔子,用匕首割下一块兔腿,削去外皮的部分后递给风司冥,“再吃一点,冥儿。” 微微一怔,风司冥随即笑着接过,一边道,“哥哥也吃。” 青梵和风司冥说过两句便安静吃东西不再说话,文若暄和苏逸也是各自烤火取暖。一时殿内只有火堆劈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有偶尔一两声马嘶和马蹄踏动地面的声音。殿外夹着雪的风打在窗棂窗纸上发出细沙一样簌簌的轻轻碰撞声,并不严密合紧的门缝里透过的丝丝寒气惹得火堆火焰时不时窜起,逗得殿内光影摇摇。 第96章 “呃,上次在水安渡,两位很早就离开大堂,没有来得及和两位公子结识。”文若暄终于打破殿中渐渐显出压抑的寂静。“在下文若暄。” 感到身边风司冥微不可查的凑近自己的小动作,青梵抬起头向对面青年微微一笑,“君姓,名无痕。这是家弟。” “君……真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呢。” 文若暄话音未落,隔了火堆和他相对而坐的苏逸已然开口,“有何少见?绍南君氏、河西君氏、柏色君家村,都是君姓大族,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君姓同门。文公子久住西南,却是少见多怪了。” “若暄确是久住西南,所以才更要借此机会游历以增长见识,免得到国都人才聚集之地出乖丢丑,贻笑大方。” 听到两人言辞之中一如当时客栈中的针锋相对,风司冥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埋向青梵怀里。青梵伸手将他搂近自己,嘴角却是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两位能够结伴游学,倒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 苏逸讽刺似的一笑,“结伴……苏逸哪里有那个身份能和文大公子结伴?苏逸一介寒儒,贫困如洗,不过是为人仆役罢了。” 见文若暄脸色顿转阴沉,青梵心下了然,只是轻轻抚弄风司冥柔软的额发。“出门在外,原是互帮互助。何况大比不问门第出身,一朝得中便是位列人臣伴游天子——苏逸公子多心了。” 苏逸脸色微缓,不自觉地将身子向青梵挪了一挪,口中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苏逸虽然愚笨,也是自幼读书。平日仗着胸中略有点墨,自以为行走在外亦无他求;有时所见不平,便自插手多言,相争落败之后却又是心怀不甘。就算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偏偏天生一副固执脾气,便明知旁人的好意也不愿受人恩惠。那日客栈之中公子先行离开,想是以君公子心怀,实在看不上苏逸这等天性刻薄争强的酸儒之流吧。” 感到怀中风司冥闻言身子轻震,青梵手下微微用力,脸上却是舒眉浅笑,“哪里。前日苏文两位的争论十分有趣,君某本不该早早离去。奈何这几日来幼弟身上一直不舒爽,也是怕耽误了他休息,没有其他的意思。” “记得那日我和苏逸辩论说到本朝柳太傅时,君公子对我的话似乎十分专注,可是有异议么?”文若暄身子略略凑向火堆,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异议!你所妄谈的儒法之论暂且不提,单是你那句‘弟子不必不如师’便足够你受的!”青梵尚未来得及答话,一边苏逸已经抢过话头,“居然自以为比青衣太傅更高明,文若暄,你可知道我北洛改革尽是他的规划安排?作为文笔山庄的大公子,你是半个江湖中人,怎么看待儒法之说原是你的自由。但胤轩十年改革以来,我朝便始终强调着国法至尊,国人当严守律令不得违抗,才有眼下这昌隆国运平和盛世——以法治世,农商并重,强兵富国,柳太傅的提案人所皆知。你胡乱议论他人我可以不管,但你说到柳太傅的不敬,只怕你这一路走不到京城便被士子们打回蓉城!” “苏逸,我是在问君公子!” 和被揽在臂腕中的风司冥对望一眼,青梵顿时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凝视火堆神情肃然的文若暄。“对于文公子的说法,我确是有异议。” “请君公子赐教。” “当日,公子指责柳青梵浅薄,不知士子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当熟知武功,对于大陆上江湖游侠之风不问根由一味以排斥。君某所异议的地方,便是这里。”随手向火堆里加进两根硬柴,看着骤然炽烈窜起的火苗,青梵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当时公子说得很清楚,列国分立,彼此抗争相持,因此有武人行走江湖,此为游侠存在的根本,轻易之间不能消除。因此胤轩帝推行新法新政之时,对因武犯禁之人宽容相待。君某想问文公子,以太傅权位之尊,帝君亲近之利,柳青梵可曾对胤轩帝如此判决有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政务之中,柳青梵可曾刻意对武人区别排斥?” “但文章词句中,对于武者的排斥态度一望可知。从胤轩九年大比之后开始流通全国的《通考策》中策论,凡是议论到律法之弊,地方政务处理的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对武人游侠大加鞭挞。而朝野上下文士对于武者的态度越来越不屑,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京城等地文士聚集,立坛开场,谈论国事气派逍遥,直将江湖人视为‘取人薪酬做犬马事’者。若暄不得不承认,柳太傅确实精明无比,不过几篇短短文章便握住天下士子心意,所谓的倾向原是在这里体现——君公子以为如何呢?” “听言观行,应该是《通考策处人事篇》开篇第一要义吧?所谓听其言,对于文士便是立身的文章。但是,通考策里真正源自柳青梵的文字,只有前面冠以儒法道墨四方纵论的四篇。其他的文章都是历届参考的试子根据当年考题,针对时政施政所发的议论。何况通考策并非柳青梵所定,而是由太学、礼部、学政司全体官员和上下朝廷宰辅共同议定篇目,又怎么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倾向?至于柳青梵本人行事,文公子不会忘记了,柳青梵的父亲柳衍正是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掌教吧?” 见文若暄顿时哑然,青梵不由淡淡一笑。“其实,文公子对柳青梵诸多不满和指责,应该不是针对最近两年朝廷命官蓄养门客、文士夸谈之风盛行而来的吧?新政效果渐彰,文官地位提升,虽然将士战事之功不可没,但是朝廷中武人出身的官吏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都较胤轩初年下降许多,新到任的地方官吏对有着江湖背景的地方势力态度也越来越强硬。身为文笔山庄的少主,文公子当然感受得到此中变化,偏又知道关节利害不能多言。可惜苏公子处境相异,无法体会文公子心意,因此才有水安渡一番辩论吧?” 听到这一句,文若暄顿时凌然而起,一双锐利的眼紧紧盯住青梵。“君公子言语从容,对柳太傅称名不拘;随身佩剑,虽然气度自显,却不脱潇洒……方才是若暄失礼了。” 顺着他的目光,将之前留给风司冥防身的佩剑收起,青梵玩味似的笑一笑,“文公子过奖了。不过出门在外,防身壮胆罢了。所谓‘书生何不配吴钩’,当此列国分立之时局,君某虽然不济,但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一点不少。” “君公子果然才学高妙,见识深远——君公子也是往承安参与今秋的大比吗?” 微笑颔首,随即转头看向怀中少年,青梵脸上渐渐流露出温柔笑意,“啊……冥儿累了么?” 第二十五章-夜话围炉知炭暖(下) “你们兄弟真是亲厚。” 看着青梵将身上大氅仔细地给熟睡的少年盖好,文若暄忍不住开口说道。 瞥一眼裹着文若暄棉皮披风睡在风司冥近侧的苏逸,青梵嘴角扯起一个弧度,“文公子和苏公子虽然表现得势同水火,其实也是十分的同伴情谊。” 文若暄苦笑一下,“只怕人家根本不稀罕这点所谓的情谊吧?他根本没将我视为同伴呢。” “我以为方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生的固执脾气,即使知道对方是好心也不愿意接收。”拿起一条长枝硬柴搂火,青梵语声平和地说道,“他一介寒儒,纵有地方官学发给上京的路费,一路的吃用还是大费心思的。水安渡里之所以出头,读书人一时意气之外,只怕也是因为那客栈是他暂时的衣食之源的缘故吧。” 文若暄顿时轻轻笑起来,“君公子当真仔细。” “不是仔细,而是我兄弟二人很早就在那里。虽然订下房间,但是长日无聊,与其窝在客房里默默相对还不如在大堂里看看同住的客人听听人家的说话。虽只是匆匆两眼,但看到他代人书信,加上衣着行止,自然很容易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就着火堆轻轻搓手,青梵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读书人本来就最是傲气,你以辩论输赢的约定拘束住他逼得他随你同行,这原是省去他为一路花费担忧烦恼的一番好意,但之前客栈辩论之时显出的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到底是折辱了他,才弄得现在这般态度僵硬。” “唉……但若不以输赢约定加以约束,只怕他言辞不和便直接拂袖而去,让大比少了一个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就大大的可惜了。”自胤轩九年大比后,北洛文士论战之风大盛,士子之间就一事一题在公众场合议论驳辩,胜者可以向败者提出任意一个要求。只要不辱及尊严斯文,败者必当应允达成。文若暄言论之意苏逸无法彻底辩驳,只能应允他一同游学上京的要求。只是苏逸生性固执,自居童仆,偏又处处以言辞刺激,让文若暄大为头痛。“败者为胜者仆,本是武人比斗胜负的惯例,因为我江湖人的身份便故意以此相称,但言语态度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道苏公子语气态度也皆如童仆,文公子便高兴了吗?” “自然不是!”文若暄脱口而出,随即看到了青梵嘴角边悠然自得的笑容,不由面皮微微扯动,“此次上京原是游学的打算,故此才提前了这许多。本以为路上有人相伴比一人独行有趣得多,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一贯的江湖子弟作风让习惯了文词章句的文士如此反感而无法彼此谅解。”青梵笑吟吟地看他一眼,“既然是心怀歉意,不如索性坦诚相告。” “只是,来路上也曾有意修好,但……” “虽然是见解相左态度不同,却都是针对着一人一事而发的个人认知和感受;纵然争议如柳青梵的策论文章,也不过是将要参加大比的士子各持一端各抒己见,论说有据便是道理所在。 第97章 说到底,不过是个人见解不同,本来便不能强求。苏逸性情单纯,与人为难其实也是与他自己为难;言语神情虽带讥讽,但到底不是什么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又何必让同行的两人尴尬至此呢?” 文若暄顿时微笑拱手,“多谢公子指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君兄教训,若暄一定牢记心怀。”顿了一顿,脸上笑容加深,“看君公子一派世家子弟气度,想不到看人虑事竟是这般老道。” 青梵微微一笑,“不过是在外行走了几年,实在不敢当文公子夸奖。” “本次大比,有君公子这样的对手,是若暄之幸。”文若暄也是微笑,一边将身上衣服裹紧,“不知道公子眼下行程安排如何?” “怕要让文公子失望了,我兄弟二人要先往昊阳山一行。” 淡淡看一眼熟睡的俊美少年,文若暄道,“小公子看来身体虚弱气血亏损,难道竟是不足之症么?” 青梵眉头微皱,但旋即放开,“文公子果然好眼力。” “昊阳山‘濯垢’、‘涤尘’两处泉水,温养体气条理血脉极是有效。”看青梵脸色并无不愉之色,文若暄继续道,“只是隆冬之际原是温泉效果最佳之时,昊阳山为天下武人之所望,山中泉水虽然有道门弟子看管,但还是不能尽管武人争夺。此时只有公子和小公子一同前往,怕是会有不便。” “虽然不善武斗,但果然有人生事,君无痕也自当护得他周全。” 听他语声坚定,转向少年之时脸上神情极是温柔,文若暄不由轻叹一声,“同是为人兄长,若暄真是不胜惭愧。” 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青梵微微笑道,“文公子这样说实在是让我羞愧无比。无痕只有这一个弟弟,自幼带在身边,同食同寝,比起其他兄弟自然亲爱许多。后来遵照父命外出行走数年不见,而甫一回还便见他染疴难愈,心里愧疚实是难当。曾听人说昊阳山温泉功效,这才带了他出来。今天风雪又错过宿头,只能委屈他在这神社过夜,说到为人兄长,我才是十分的惭愧。” 文若暄笑一笑没有答话。看着眼前这对兄弟爱护亲密,脑中思绪瞬间飞到文笔山庄家中三个弟妹身上。他是正出的嫡子,继母对他也是极好,但面对弟妹总是有些隔膜尴尬。虽然血脉至亲,却常常要借故山庄事务避开平日相处,在外也是每常任性妄为,以安定继母弟妹之心。眼前兄弟形容差异显非一母同胞,却是相处自然爱护备至,文若暄一时感慨,不由又是一声轻叹。 青梵只是静静坐着,唯一的动作便是往火堆里加些劈柴;偶然抬起的眼中目光里光彩锐利,却是一闪即逝。 冬夜漫漫,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第二十六章-朝来凭窗看雪霁 风司冥醒来的时候,一夜的落雪已经停了。 “太……哥哥,你没睡么?”感觉到为自己拦住窗口光线的身影,少年用沉睡初醒微显沙哑的声音轻轻问道。 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屋外雪景的人回眸,微笑,“睡醒了就起身吧。天气寒冷,莫再着了凉。” 这时殿门被推开,文若暄抱了一堆树枝枯杆进来,见他醒了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一边抖了抖脚上的雪粉一边说道,“雪把林间的路全掩住了,君公子你真不打算换条路线么?” “不用。”不去理会文若暄脸上表情,青梵只是径自走到风司冥身边替他扎紧领口袖口,随后散开少年一觉之后略显松散的头发,打散、理顺、绾髻,手指上下飞扬,一如多年前两人在秋肃殿时每日晨起。 等他将发髻用玉簪固定好,风司冥也是习惯性地回头向他一笑,“好了。” 看到少年熟悉的笑颜,青梵心头顿时一暖,脸上也露出温柔的笑容来。“冥儿,你先去喂马,再过来梳洗。” 殿中火堆尚未熄灭,看一看文若暄拿进来的树枝,青梵摇了摇头,“原来文公子也是少有在外过夜经历的,这些树枝沾了雪水全是湿气,燃不着还会弄得一屋子烟……你还是叫苏公子起来比较好。”拿佩剑拨动未烧尽的柴棒将之聚拢到一起,一边用目光搜索着殿中其他可以生火的燃料,却听文若暄“啊”的一声满是诧异。青梵顿住动作,随后慢慢举起手中未开刃的佩剑,微笑道,“所以我才说这只是壮胆用的。” 文若暄笑着摇一下头,也不接话,走到苏逸身边将他摇醒。等风司冥给两匹马抱了足够的稻草回到殿中,青梵已经将神龛上祭祀用的小铜鼎洗干净,捧了雪融化烧开。见鼎腹冒起串串气泡,青梵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随身用的银制提耳扁方杯,舀了满满一杯水,伸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对风司冥道,“可以了……小心烫。” 看着两人配合娴熟的动作,文若暄只是微笑,但等风司冥洗好了脸抬起头来,他却是瞬间呆住,手脚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地转过头,见一旁苏逸也是目光凝滞,嘴巴微张,黑瘦的脸上竟然升起一片淡淡的红。 昨夜风疾雪紧,二人又急于寻找过夜的对方,到神社之时天色早是漆黑;殿中火光虽旺,但光影摇动实在看不清风司冥面孔细节,因此两人虽觉少年容貌秀美,却也并无其他惊讶之处。此刻雪霁天晴,早晨天光虽不算特别明朗,开了殿门的神社正殿映着殿外雪地反射的光线却也是十分明亮,但,两人只觉便是这遍地的晶莹白雪也不及眼前少年容色耀眼的万分之一。 ——洁若冰雪,皎胜冰雪。 青梵一声轻咳打破殿中不自然的平静,文若暄和苏逸顿时回过神来,一时皆是尴尬无比,竟一齐向后殿跑去。等两人回来,风司冥已经披上那件青色大氅,坐到火堆边就着烧开的雪水吃干粮点心,而青梵则是拿了点心倚在门边,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里笑意盈然。 见两人殊无恼意,文若暄和苏逸都是大大地松一口气。文若暄也解开包袱拿了干粮,分给坐在火堆边的苏逸一点,自己却远远地坐到神龛近处。 “稻草无须补充,那些树枝枯柴便请都堆放到殿角。铜鼎也请放回原位。离开的时候用雪熄了火堆便可以。”见风司冥开始收拾包袱,青梵便去牵了马过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文若暄一眼,青梵慢慢地说道。 “这个自然。君公子急着赶路么?” 伸手拉住风司冥,青梵颔首微笑,“文公子,苏公子,君某就此告别——后会有期了。” 说着翻身上来,握住风司冥左手微微使劲,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身前,缰绳一提,玉花骢已然如箭离弦一般踏雪飞驰而去。 ※ “司冥,刚才……不生气吧?” “他们没有恶意。” “我让残影假扮你和轩辕一路回京,但不要求容貌十分的相像。这样的话想必轩辕的麻烦操心事情也会少一点吧。” “我想是的,太傅。” “过了这片树林便是昊阳山。山上有天然的硫磺矿脉,气候景色都与山下不同,你会喜欢的。” 风司冥微微一笑,适逢坐下玉花骢为闪避树梢脚步移动,少年的身子顿时撞进青梵怀里。青梵伸手环住他腰身,右手一提缰绳,“司冥,坐稳了!”说着双腿在马腹一夹,玉花骢速度陡然加快,竟是在树林里飞奔起来。 冬日树林,虽然因为树杈阻拦的缘故,地上积雪不似别处深厚,“树根绊马脚,树梢打马眼”却总是树林给策马疾驰造成的天然困难。但青梵座下的这匹玉花骢却实在是难得的好马,虽然载着两个人,身躯步法仍是极其轻盈灵活,在疏疏密密的林间奔跑速度不慢反快。只是奔跑转折之间的颠簸却是无可避免地增加了,风司冥下意识地握紧了鞍前方的铜环把手。感觉到他的动作,青梵收紧了环住身前少年的手,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还记得你八岁那年骑马么?我记得那次之后整整两年你骑马的时候从来不敢松开扶手。” 风司冥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白玉一般的面孔顿时红得彻底:胤轩九年大比结识了来自草原的大汉多马,被他言语刺激自己下定决心苦练骑射,每日藏书殿授课完毕之后便缠着青梵挽弓射箭,或是到马场练习骑术。当时年纪幼小身量所限,只能驾驶未成年的小马;看着多马每日在马场策马奔驰,心中羡慕无比,终于一天趁青梵不注意偷偷牵了一匹高大煽马出来骑了。先是在场中小跑,然后速度便越来越快;那马虽是训练有素,但奈何自己人小力弱,越到后来越是无法驾驭……最后马匹发狂一般冲刺之际自己再握不住缰绳,本是认命着便要跌得重伤难治,却跌进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事后青梵并未多言,倒是多马将自己狠狠训骂一顿,然后每次见自己骑马不握缰绳而是紧握马鞍把手便一个劲取笑。这是孩童时代自己最大一件丢脸丑事,原本以为年纪渐长可以渐渐忘却,此刻突然被青梵提起,羞涩之心顿起,握着马鞍把手的手却是慢慢地松开。 “是这样,放轻松……司冥和我在一起还会担心么?” “不,不会。” “那么就安心地坐在马上,不要紧张害怕,太傅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被甩出去。” 青梵口中轻声说着,足尖精巧地点刺着马腹,驾驭着坐下良驹轻巧灵活无比地在树林的间隙里快速穿越而过。曾经,与父亲十分亲厚的伯父是马术爱好者,他六十整寿时君无痕亲自挑选了骏马和一应挽具鞍鞯以及骑装马靴作为生辰贺礼送上。此刻脚上虽未配有马刺,但是这些坐骑都是影阁按照他所交代的方法精心训练,点、踢、夹、刺,任何动作下去反应都极其灵活精确,配合着一身高明武功,纵然是在不便策马奔跑的树林之间奔驰速度也没有丝毫的减缓降低。 第98章 青梵素来十分享受速度带给人的那种兴奋和快感,但如此这般的疾行却还是这一路以来的第一次。 风司冥则是尽力放松了自己靠在青梵身前。身子被他环住,不需要花力气便可以平稳地坐在马上,放松的身体可以更好地感受到马匹奔驰之时规律的起伏波动。此刻没有雪笠面纱,他却顾不上去看周围银装素裹的烂漫雪景,一双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玉花骢脖颈上飘洒纤长的青色鬃毛在空中飞扬起伏。靠着青梵胸膛,耳边传来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少年心中只觉一片平安喜乐。而之前下意识握紧马鞍把手的双手也已然放开,十指交叉静静放在身前。 眼前渐渐开阔,树林稀疏处道路隐约,而马匹毫不犹豫踏上的,正是通往昊阳山前山的大道。 风司冥不自觉地抬头,却见青梵也正低头向自己微笑,心中暖意流动,口中却只是轻轻喊一声,“太傅。” “是的,我们就要到了,冥儿。” 第二十七章-且纵马,看水复山重 断云十八岭,昊阳第一山。 西云大陆中央的断云雪山,放射状延伸出的主要支脉一十八条。十八条山脉大小有别,景色风物各擅其场,但昊阳山却是大陆公认的第一名山,甚至连西蒙伊斯大神殿所在的摩阳山排名也在其下。其中原因虽然众说不定,但昊阳山风景绝佳,峰奇林秀水温泉暖,容天地四时气象于一山一体,确实美不胜收恍若仙境,当得起“天下第一名山”的称号。 然而,真正让昊阳山区别于断云雪山的其他支脉,成为人所共知的“第一山”的,却是山中终年涌动、四季长春的温泉,以及建立在昊阳山主峰之上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总坛“紫虚宫”。 昊阳山中水温泉暖,即是泉上大雪飘飞也是雾霭盈盈,热气腾散从不结冰。其中名为“濯垢”、“涤尘”的两眼泉水,更是水质洁净清澈澄明,人皆传说以此温泉水洗漱沐浴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引得人们好奇无比。而以包容广大闻名武林江湖的道门,自第十三代掌教无虚子在昊阳山建立总坛,百年来基业拓展繁荣兴旺,门下弟子人才辈出,则是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七个字刻印人心。因此,每年往昊阳山的人络绎不绝,而“天下第一山”的声名也是远远地传了出去。 踏上上山的大道,正是辰时方过,天色清明的时候,看着宽阔山道上赶集一般热闹的进山景象,风司冥不由有些微微的发呆:看到路上行色匆忙的武人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但人群之中扶老携幼、满面风尘却同样满是期待的百姓占了大半,却让他一时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是二月十六,道门的规矩,每月的这一天是门下学医会武的弟子免费替人看病的日子。”青梵在他身后微笑着解释道,“道门武艺之外正传弟子多学医术,倒也出了不少有名的大夫。穷人家求诊不易,所以这一天无论总坛分坛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记起当年柳衍在承安之时也是顶了御医的虚名拿了宫中药物免费替人看病治病,风司冥嘴角微扬,“掌教和太傅的医术,都是非常高明呢。” 青梵微微一笑,双腿轻夹马腹,手上微微使力控制了胯下玉花骢的速度,“你见我医过几个人了便说我医术高明?你柳掌教太师父仁心仁术自是不假,我所知的却不过是一些草药矿物,哪里就称得上医术了?” 风司冥低头笑一笑,没有说话。当年他在清心苑就常见青梵和柳衍两人就某种病症的施治用药争论不休,平日撞见青梵翻看药典医书也常在旁边听他给自己讲解各种药材特性,更听柳衍说过青梵未满十岁便时常一人进山采药补贴生活的事情。此刻听他话语之中的否认,风司冥也不多做争论:那日自己从绝龙谷回来之时,一身的伤与痛尽是他一人治疗处理,到此时不过半月时间便恢复至此,青梵医术如何早是亲身确认,又何必多言。 昊阳山景前山秀美后山雄奇,此处正是前山大道。这一条上山大路被道门弟子整修得甚是开阔,行人虽多,但要纵马疾驰也不十分困难。青梵却只按住了马沿路缓缓而行,任由身前少年左顾右盼。 因为地下矿脉热源,山中树木都已经显出茸茸绿意,寒意不显的风中捎来一声声春鸟啼鸣,只有林地间的点点白雪提醒着人们此时乃是大雪初过的早春时节。看着眼前越往山中高处便越发错乱了季节的景致,风司冥瞪大了眼睛,一手竟是不自觉地扶上雪笠。 “冥儿,雪笠还是等等再脱。”青梵低低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足尖在马腹轻轻一点,玉花骢一个优雅的斜迈步,正好让开身前突然停步的担柴老者;随即缰绳一提,玉花骢脚步一起,顿时超过数名佩剑而行的男子。 山路顺着山势微微一转。 见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气势恢弘的三层高楼,风司冥心中一震,顿时“啊”地一声轻轻叫了出来。 浮云轩。 和西陵醉梦阁、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合称“西云四大名楼”的浮云轩! “以武会友,兵解冤仇”,道门虽然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却始终秉持着武林公心。因此浮云轩是武林会盟的所在,也是诸多江湖恩怨纷扰终结的地方——江湖本是江湖的规矩,武人自有武人的准则,而浮云轩就是江湖规矩、武林准则的代名词!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浮云轩大名之所以如雷贯耳,却是因为浮云轩中的宣武台。只有在宣武台公开对战,实力才会最快被人们所了解和接受;约定了的高手之间的切磋比斗,也总是在宣武台浮云轩主人的见证下进行。所以,任何初出江湖想要了解自身实力的青年,离开师门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必定是昊阳山浮云轩。 “这……就是浮云轩啊!” 沉稳坚实的建筑,恢弘大度的气势,没有任何的浮华与雕琢,只有檐角飞翘处悬挂下来的对串铁风铃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潇洒无忌。楼前四位身着道门正传弟子袍服的青年从容有序地接待着来到此处的武人,而楼右侧辟出的空地上数条两两交手的身影激战正酣。 “不够资格进轩中宣武台的,在楼边演武场对打也是可以的……当初师祖一句戏言,让经理浮云轩的麻烦多了足足三倍。”青梵嘴角噙笑,目光跟着风司冥看向那个飞身下场分开一对斗得兴起收不住手的剑客的道门弟子,“那是李力,路云路师弟的再传弟子,辈分上是你师侄。” “师……侄?” “先入门者为大,路云带艺投在我莫崖子师伯门下的时候,我已经跟了师父三年有余。李力是他徒儿李伯宪的儿子,当然要喊你做师叔。”青梵微微笑着拍一拍身体有些僵硬的风司冥,“所以那时客栈里我才和你说,一会儿到了紫虚宫里千万不要喊太师父,叫掌教就好。” 风司冥刚要应答,却见楼前一人突然飞快地向这边奔来,顿时收住了口。不过眨眼工夫那人便到了两人马前,风司冥回转过头,只见青梵看着对方笑得一脸无奈。“那个,郝师侄,上次的信上,我好像忘记写明什么时候回山了……” ※ 一本正经地在马前引路,郝哙努力抑制住心中波澜起伏。 身为道门第三代首席大弟子,郝哙无疑是江湖武林人人称道的青年侠客——武功高强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为人圆润处事灵活,既要使门中子弟信服,更得江湖上众人嘉许。道门弟子遍及诸国,单是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中正传弟子便逾三千,整个道门人数更是十万有余;而每一代的首席,都是在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上的武斗优胜者。试炼大会只论辈分,不分性别不论年龄不问师承,只有武功最强者才能担当其一代弟子之首;而首席大弟子的职责除了指点同辈和教导下代,还要负责众多门下事务。郝哙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位置上坐了已经整整九个年头,无论是武技内功还是处事能力都是门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养气功夫自然练得极好。但此刻,他却是一路稳步前进连头也不敢稍回,只怕一个大气,身后玉花骢背上的人物便会像梦醒一般突然消失。 掌教唯一的亲传弟子,十六岁便击败了号称不世出武学天才的二代弟子首席钟卿,并和仅略输于掌教的莫崖子斗得难分伯仲,从此稳居二代弟子之首,再无人敢置疑其武功实力……这个在紫虚宫的时间极少,却赢得总坛上下所有人真心臣服的道门少主,在漫游了两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而且,他还带着他的徒儿——建立下无数战功,赫赫威名的冥王。 天命者、冥王,明知道同出一门,大部分道门弟子虽是与有荣焉,但从来都无法想象这两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情景。若非认出了掌教不容许错认的坐骑爱马玉花骢,郝哙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自五天前接到掌教和师伯师叔的密令他便每日守在浮云轩门口。浮云轩是进山必经之路,只要守在这里便不会错过,但是直到认出他的前一刻,郝哙心里还是存留着许多疑问:新年已过,花朝未至,非年非节不早不晚,又刚刚传来蝴蝶谷会战大胜的消息,柳青梵在这个时候上山拜见掌教,会是为了哪般? 毕竟,他每次出现在昊阳山上,道门总是会有一番巨大变动:八年前第一次正式出现在道门正传弟子面前,就是试炼大会成为最年轻的首席;五年前带着重伤的掌教回山后总理门中事务,将门下所有产业调整重修,把这些产业的江湖气息大大降低;两年前他自分坛开始,将主持各种事务的集权分散下拨,并将有关江湖武林的产业全部分离,门中正传弟子除非才、德、技、能四者兼备不得插手包括酒楼、医馆、镖局在内的任何产业。 第99章 郝哙不会看不出,柳青梵的一切动作,都是在将原本就始终保持着武林超然地位的道门与武林一点点彻底分离;但是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猜透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师叔真正的用意。 柳青梵,从来就是一个看不透的谜:行事潇洒随心,但细细想来似乎任何细微的行动都蕴涵深意;手段冷漠无情,但真正接近却总让人感觉温暖关怀。对于门中弟子,他从不吝啬笑容,也从不缺乏耐心,那种态度真诚的爱护和期望让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弟子无不期盼能够得他一言片语的指导。就连自己,一手落霜剑也是在他看似无心的点拨下突破瓶颈的。 只是,他在昊阳山上的时间真的太少:少得让门中弟子几乎无法记住他的真容,少得让众人爱戴敬若神明的掌教日日悬心,时时记挂。当然,道门掌教柳衍,那个澄静如神子,清和温雅却威严自成的男子对于唯一爱子的感情,只有在很少几人的面前会流露出来。而负责着紫虚宫大半常务的他,便是其中一个。 长长吸一口气,郝哙抬起头。 紫虚宫,已在眼前。 第二十八章-道山中四时风景异(上) “一夜东风来,千树万头,玉梨花开。” 望着眼前香雪如海,青梵不由轻声吟道。 紫虚宫后的梅林雪海,原是昊阳山胜景之首。山中地气温暖,此刻正当花期,空气中香气弥散,放眼尽是烂漫一片;一阵风过,落英缤纷如雪落,缓步林中便如踏在遍地琼瑶碎玉之上,让人凡尘尽忘,只觉身在仙境。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是否,都只为眼前那一人存在? 心中轻叹,风司冥微微低下头,却听身前脚步突然停住。觉察到林间风声气息突显异常,猛然抬头,却见一只硕大的白虎从林中窜出,“噢唔”一声直扑青梵。 “御风!”青梵满是欢喜的声音顿时止住了他的动作,一双黑亮的眼睛愣愣地瞪着眼前早已滚成一团的一人一虎。透露出无比兴奋的虎啸震动着山林,身边梅花在卷带起的风中纷纷而落,不过片刻,风司冥肩头已经落了一层玉雪般的莹白花瓣。 静立半晌,风司冥这才伸手拂去肩头落花,却在抬眼的那一瞬停住了。 漫天香雪飞舞中,一道水蓝色身影悠然而立,含笑的眉梢眼角透露出十分喜悦,清雅出尘的面容因为表情的舒展显得益发柔和温文—— “不肖徒青梵拜见掌教,师父万安。” 他嘴角扬起的一刻,风司冥只觉满山香雪都为之失色。蓝色袍袖拂动,柳衍已然拉起青梵,“虽然晚了一个月又十五天,但……终究是回来了。” “孩儿不孝,任凭父亲大人责罚。”口中说着,青梵已再次跪下,行的却是子女叩拜父母的大礼。风司冥顿时心头一震,“太傅是因为司冥的缘故才耽搁了归期,请掌教明察,不要怪罪太傅。” 看着也跪在一边的少年,柳衍轻轻叹一口气,“殿下身上有伤,请起来说话。”顿一顿,目光转向青梵的时候已是十分柔和,“梵儿也起来。” 见青梵闻言起身,风司冥这才跟着站起。 “殿下大战过后便一路远来,必是十分辛苦劳累。郝哙,你先带殿下到房中休息。”柳衍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暂放下一切事务,照顾殿下起居。” “是,掌教。”远远立在林边的郝哙听到柳衍呼唤,几个纵身起落便到三人身边。向柳衍行过礼后便转向风司冥,“殿下请随弟子来。” 一眼瞥见风司冥脸上表情,青梵微笑道,“既然是在山上就用门派称呼,师兄弟相称便是。” “是,师叔。”郝哙会意,“风师兄请跟我来。” 两人同是含笑目送风司冥随郝哙离开。那只巨大的白虎在青梵腿上身上挨挨蹭蹭,兴奋中显得亲热无比。青梵随手拍拍那硕大的虎头,“肉球,安静点!”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柳衍不禁莞尔,而看到白虎乖顺无比地停下不断磨蹭着的动作,更是顿时失笑,“到底是听你的话,从小带大的人果然不同……”说到这里却顿住了口,然后一声轻轻叹息。 他言语未尽之意,青梵如何听不出来?走到柳衍身边将头靠在他肩上,“师父……父亲,梵儿回来了。” 柳衍伸手将他肩搂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即松开手,转身当先而行,“跟我来吧。” 青梵应了一声,“浮光掠影”身法展开,眨眼间已赶上柳衍,在他身后半步紧紧跟随。两人轻功均是绝佳,不过片刻出了梅林,随后缘山间石径一路向上。而两人身后三丈处,巨大的白虎不曾稍离。 “清华池是山中唯一一眼冷泉,九殿下的身体……暂时还经受不住。” 古藤缠绕的八角亭中,一蓝一青两道身影静静站立,下方一潭水色幽碧,清澈见底。与山中其他山泉形成的水潭不同,此处泉水不但没有散发腾腾热气,反是流露出森森凉意——这就是昊阳山中唯一的冷泉,清华池。而这座凌波亭原是这块翘出山体的巨石上凸起的一块,不知为何当中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前代掌教便让门中擅长石匠手艺的弟子依着原本的形状将这块凸起凿刻成一座八角石亭;远远看去,石亭正好立在山泉形成的深水清潭之上,因此得了“凌波亭”这个名字。 青梵微微眯起眼,感受面上带着泉水凉意的山风,“是我太过急躁了。” “不过,殿下虽然外伤沉重,经你这些天照顾已好了大半;若想用这冷泉调养身体提升功力,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柳衍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一切表情,“影阁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是他逼你逼得太紧。不过我却还是感谢他,若非如此,只怕你归期还遥遥未知。” “师父……” “让九殿下先在‘濯垢’三天,然后再决定是否用这里。”柳衍轻轻叹一口气,举步走出凌波亭。“郝哙直接带你们过来梅林,还没见过几位师伯师叔吧?” 青梵急忙跟上,“师父,我——” 柳衍回眸微微一笑,“我知道,梵儿。跟我来吧。” ※ 紫虚宫的正殿,除了每年一次新年祭典会外,只有历代掌教的接任仪式才会开启。 因此,当看到柳衍毫不犹豫地穿过重重殿宇直向紫虚宫中心方向而去,青梵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道门掌教的接任不同于其他武林门派,虽然正式的接任大典都是在上代掌门人离去之后举行,但道门掌教的接任仪式最重要的部分却并非江湖人所共见的大典,而是掌教信物的交付和传承。只有拥有掌教信物才算真正拥有了掌教的权力,才可能指挥武林第一大派——道门的一切力量。在新掌教接任大典上,新任掌教主持祭告祝天的仪式并出示掌教信物,其实只是对门下最普通弟子以及武林其他门派的告知。而掌教信物的交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掌教接任仪式。 但道门掌教信物——“承影令”,却并非单纯的上辈指定便可以获得:只有得到道门影阁的承认,才有继承道门的资格;要想成为道门掌教至尊,首先便要得到道门影阁的臣服。而影阁的存在,却是身为道门掌教最大的秘密。 正殿便在眼前,青梵终于忍耐不住,“师父……” “怎么?” “我已有承影令了。”青梵非常清楚,那一方小小的金牌,不仅仅是唯一可以号令影阁的信物,更是道门掌教至尊权力的象征。 “是的,梵儿。但你在紫虚宫的时间实在太少,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细说过。”柳衍语声温文平和,脚下步子却没有半点减缓。“道门掌教的信物,不仅仅只有承影令一件。” 跟着他快速步入正殿,看到殿中正装肃然,显是早已准备完全的两排道门弟子,青梵顿时眉头微皱,轻声却是十分坚定地喊道,“师父!” 柳衍回头淡淡看他一眼,却没有答话。袍袖一拂,只是径自走到西斯大神神像前,焚香、叩拜,随后起身,拉开大神像左右两侧重章叠影的淡黄帷幔,露出后面一尊尊一尺余高、全做道门掌教正装的塑像来。 重新站到大神像前,柳衍再一次跪下叩拜,然后站起,转身,目光在殿中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最后停在面前青梵身上。 “柳青梵,你跪下吧。” 静静凝视着柳衍平静无波的双眼,青梵一双幽深如夜的黑眸里闪过震惊和了然。沉默半晌,深深吸一口气,青梵在柳衍身前跪下,然后抬起头。 柳衍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托胸前,一字一顿道,“道门掌教信物,承影、青冥缺一不可。承影主事、青冥主名——柳青梵,你已取得承影令,掌号令门下、主持诸事之正权。现在,我便在西蒙伊斯神像和历代掌教灵位之前,当着我一代、二代二十七位列席的正传弟子,将此青冥宝剑传你,正汝令行禁止之掌教主事之名。” “柳青梵……谨遵掌教所命。” 接过青冥剑,青梵稳稳站起,转身。殿中弟子早已伏跪在地,齐声道,“弟子参见掌教!” 感到身后柳衍目光,沉默片刻,才语声平稳地吐出两个字,“免礼。” ============ 本周更新基本到此,轻叹一声,溜开 第二十八章-道山中四时风景异(中) “为什么,师父。”凌波亭上,沉默良久,青梵轻声道。 注意到他语气并非疑问,柳衍微微一笑,随即叹一口气,“你知道的,梵儿——柳青梵,需要力量。” 第100章 “我并没有决定。” “你已经决定了。” “我没有。” “如果没有,你不会反驳。”淡淡地笑着,柳衍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开,“青梵,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真的还没有决定,你不会带着九殿下来这里,正殿之中也不会接下青冥剑。” “我是师父的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梵不会做任何让父亲难堪的事情——那样的场合,我不可能拒绝。” “真的么?”悠然吐出一句,柳衍轻笑着将双手负到身后,“君雾臣的血脉,会任凭他人左右心意?” 青梵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震,“师父待青梵恩重如山。” 柳衍微微一哂,随即摇头轻叹一声,“青梵,你我之间,何必隔阂如此?” 沉默良久,青梵才缓缓开口,“师父,对青梵来说,天命不过是一种可能。并非是我选择了谁,而是时机、局势选择了谁。被选择的那一个,也必须具有把握时机、抓住机会的能力和手段,以及与理想和野心相符合的品性与才华。教养皇子,立法革新,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之后的一切事情不再是我的责任,更不会因为我的意志就轻易改变方向。” “梵儿,很多次,很多时候,我都在后悔,用那样的方法手段将你从擎云宫带离。”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早已脱却了少年模样,一身磊落青衣,表情沉静而淡漠的青年。“我真的做错了。” 低垂下眉眼,手指慢慢抚上腰间青冥剑剑鞘上青铜丝镶嵌编结的精细花纹。“那是最好的选择……那没有错。” “但那一切留给你的伤痕,却是一辈子也无法消除——经历过那样的事情,那样的血色,无论是你还是我,对擎云宫的恐惧,都已经根深蒂固。” 握着青冥剑的手慢慢收紧,“不,不会。” 轻轻摇一摇头,柳衍收回落在他右手上的目光,在石桌边石凳上坐下。顿了一顿,才慢慢开口道,“他是一个很好、很称职的皇帝。北洛风氏至今九代帝王,他的文治武功已经远远超过其父其祖,无论是治国用人,还是对战用兵,放眼整个西云大陆都是难得的贤明君主。而一个好皇帝的首要条件,就是帝王无情,忍人所不能忍,以天下为我用。” “这些……我都知道。”苦笑着摇摇头,感觉腿上有白虎毛茸茸的大头磨蹭,青梵伸手挠一挠御风的耳朵,抬起头看向柳衍的目光已是平和沉静。“逐鹿问鼎,力强者得。没有那个手段能力,就算一时登上皇位也不能守得持久;而有心机有实力的,旁人设下再多陷阱麻烦也不能阻挡其脚步。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己的命运前途,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决定——师父,青梵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柳衍怔了怔,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震,“他的强制,便让你这般讨厌么?” “或许。” “那……九殿下,皇家子弟多出色,但如他这般却是少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这些年你待他如何朝堂上下也是人人看在眼里。若是此时袖手作壁上观,司冥殿下在承安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嘴角挤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哪里是我要袖手旁观,正是胤轩帝陛下逼着要我置身事外呢!三司收归一体,督点职权只在朝堂一人,看似宠命优渥,却是拿我做靶,职权尽在我一人,荣辱也尽在我一人,将来要赏罚诛留也只不过我一人。他知我性情,不会甘心做人手中棋子,有力量更有胆量打翻整个棋盘,却还是这般逼我,师父,你说他倒是什么意思?” “梵儿……”猛然惊醒,柳衍瞪住青梵,一时再不能言语。青梵性情潇洒,风行云动无拘无束,但根底之中却是沉厚深远重义尽责,一旦责任在肩绝不会轻易放弃。若非如此,这五年来也不会奔波远走来去匆匆。接到承安消息自己便担忧十分,唯恐一个不慎便有闪失。青梵身边虽有影阁随侍,但不接青冥剑便并非掌教正名,调动门人弟子仍是不便。道门作为第一大门派,门人遍及大陆诸国,一门之主的掌教势力更是为各国君主所重,身份尊贵,便是一国之主的风胥然也难以撼动。虽然掌教之位责任重大,当此列国纷乱之际立身处事更是艰难,但思前想后,自己还是决定将青冥剑交付。却没有料想到,风胥然正是要青梵接下重任,以道门十数万门人弟子性命、掌教职责为牵制,令他自动自觉为帝业一统用心尽力。 青梵微微苦笑,“即便不如此,我也会有一番决定……为我竟费他如此多心思,动这般多手脚,真难为他了。” 柳衍颓然以手支额,“是我的错。” “师父何错之有。是青梵自找了这一切。”取过石桌上茶壶斟了一杯递给柳衍,青梵淡淡笑一笑,“这个身体、这身血肉,便是想避身世外也是不能,师父为保我性命已做了太多,也抛弃太多,青梵如何不体会师父心意?此去承安,青梵自当处处小心,不负师父期望。” 伸手轻轻落在青梵肩头,柳衍嘴角渐渐流露出一丝温柔笑容。“梵儿、梵儿……这十年,难为了你。” 听他语气温柔,一如当年迷雾森林山谷两人同住那些岁月里的温言亲和,眉眼之中更是满满的慈爱和不忍,青梵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起身,襟袍一掀已是跪倒在地。“师父,我……是我没有好好孝顺你,这些年抛了你一个人在这昊阳山上,过年也不回转,份内的门中事务也没有尽心处理,逼着你去做那些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 伸手将他托起,柳衍轻轻摇头,凝视着他幽深黑亮的眼,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梵儿,你的性子……真是大大变了。告诉我,为什么。”看着那张戴惯了的成熟沉稳面具上出现的裂痕,柳衍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因为……九殿下?” “大郑宫里,生死沉浮尽在掌中任凭玩弄,没有丝毫犹豫怀疑。可是绝龙谷一役,我真的害怕了。五年前承安天牢之外,那种万事不在掌握、随时可能失去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我曾经发誓绝不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恐惧,可是我没有做到。因为我的失误,让司冥陷入危险——他才满十六岁,这一次是和塔尔擦肩而过,下一次是不是还会这么幸运?师父,我输不起。” 伸手安慰似的抚一抚他绾得紧紧的发,“梵儿,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说过,宁愿你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将自己的脾气全部发泄出来——压抑得太久,心藏得太深,其实伤人也伤己。”看他脸上微微变动的表情,柳衍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不,这句话同是难为了你……擎云宫、道门,无论哪里都容不得那样的浅显单纯。” “所以我只是不甘,气恼,不想轻易如了他的意。承安,当然要回去,但怎么回去,何时回去,回去后究竟如何处置三司,都只是我一人之事情。” 心头突地一紧,柳衍猛然抓住青梵的手,“梵儿你……”不是,不是这样,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天性难移,纵是有承安天牢之前鉴,绝龙谷救援之惊险,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会轻易改变了自己的计算和脚步。见青梵眉眼低垂不与自己相对,柳衍知他此刻心意并非自己可以探知改变,心下微叹,抓住他的手慢慢放开,缓缓说道,“梵儿,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 青梵一震,顿时抬头。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嘴角慢慢上扬,扯起一道优雅从容的弧度,黑亮幽深的眼眸静静看着眼前衬着山水益发显得清雅出尘的身影。“师父曾经问过青梵,如果最重要的人会给自己带来灾难,我会怎么办;我说,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一言之诺,重于泰山;言犹在耳,青梵岂能相背?纵是要自入瓠中,此刻也顾不得了。” 凝视着眼前笑容中陡然显出傲气的温雅青年,柳衍轻轻一叹,“道门交到你手里,我……再无担心。” 第二十八章-道山中四时风景异(下) “林木挺秀,岩壑幽深,山溪清泠,真不愧天下第一名山!” “这‘林泉胜景’,在山中溪泉汇聚之处,此刻日光照耀水雾氤氲,又是春日时节重林翠染,正是一年之中最好时景。昨日这溪上琼花翠盖一齐荣发,更是胜景之最,风师兄可是来得巧了。”郝哙笑容满面,一路当先引导,“风师兄,请这边走。” 风司冥面含微笑,跟着郝哙沿山道石阶漫步而行,随心赏看昊阳山景。 花田闻香、清溪戏鱼、竹林观碧、松海听涛、岩崖望险……放眼遥目,只见千山抱翠,绿意溶溶展现勃勃生机,与山下风雪恍若隔世;远望主峰绵延直上,峰顶白雪皑皑映着碧蓝天色,更显沉静庄严。脚下一溜石阶顺山势曲折蜿蜒,石条中央落脚处光滑平整,两端却是苍苔俨然,显然时日悠久而人迹往来频繁。两人并肩齐步,沿阶而上,一路上不时遇到身背药筐、手提鱼篓的山民向两人招呼,更有许多挑柴荷担的道门弟子停步行礼。 此刻风司冥早已除去了棉袍大氅,换了一身与山中天气相符的道门正传弟子的服色。所谓正传弟子,是指同时研习道门武艺医术,记入门派宗谱,并被允许进入紫虚宫内宫学武论道的弟子。道门门人众多,但惟有正传弟子才有凭借门派名号参与江湖武林事务的权力;其他门人虽也修习道门武艺,却不入江湖,不问武林,生活行止也不见武人气息,和寻常百姓无异。昊阳山为道门总坛,门人弟子聚集,众人皆以服色区别各人身份辈分。 第101章 风司冥身份特殊,但他既是少掌教柳青梵之徒,郝哙还是取了三代正传弟子的淡黄色外袍给他。因此路上同门虽然不认得他面孔,却各自以礼相称,丝毫不乱。 “两位师兄有礼。”抱着满怀山花药草的少女向两人盈盈行礼,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是盯在风司冥脸上。“好面生啊,是苗师伯座下的师兄吗?还是我该叫你师弟?” 郝哙微微一笑,“是风师兄,小师妹不要无礼。”一边向风司冥道,“金铃师妹是金无焕金师伯的女儿,平时随意惯了,师兄不要介意。” “什么不要介意!”风司冥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经瞪大了眼睛嚷了起来,“平日你们都说我不能以入门先后称呼,结果无论谁见了我都是小师妹小师妹地乱喊。看他年纪比我还小上几分,我偏要问一个清楚!喂,我正月初三生日,今年满的十六,你呢?” 郝哙无奈地苦笑一声,“小师妹你……”却见身边风司冥向金铃欠身行礼,“原来是师姐。” 没想到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竟真的给自己行礼,金铃顿时一呆,又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脸上不觉飞红,“啊……那个……” 真不愧是天家血脉、皇子的气度礼节,只是对从小就娇纵随性惯了的女孩子而言,这样的温文优雅实在有些浪费。郝哙心中暗暗叹气,扬声道,“好了小师妹,别发傻了。手上那些都是金师伯急着要的吧?赶快送回去是正经。” 被郝哙一言提醒,金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更红,咬了咬嘴唇,跺跺脚一个扭身便跑了开去。淡黄色衫子擦着风司冥而过,风里随即扬起一阵淡淡馨香。 见风司冥嘴角微扬,眼睛里尽是有趣的笑意,郝哙更是苦笑,“让师兄见笑了,但愿她不会在掌教和少掌教面前贸贸然胡乱称呼。” “没有关系。是活泼的女孩子,这样很好。”抬手一指前方,“我们继续走吧。” “是。”郝哙应了一声,随即迈步前行;口中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大大的惊讶。当年柳衍不过三十便接任掌教,年轻而当大位,为树立威信收服众人,道门门规戒律修订得十分严格,在长幼辈分、尊卑上下这一块更是要求严守礼仪。柳青梵虽然年纪更轻,武艺、能力、手段都令众人十分信服,又是盛名远播的青衣太傅,门中弟子见了他也总是自然而然地敬畏。但与风司冥半日相处下来,衣食穿用言谈行止,都丝毫不觉战场上“冥王”的威严冷冽,也没有皇子王孙富贵傲人之气;笑容随和,温雅有礼,虽不同于掌教柳衍的超凡出尘,却是另一种脱俗气度。 注意到郝哙表情,风司冥微微一笑,“方才似乎听金师姐提到‘苗师伯’?” “是苗怀安苗师伯。钟卿钟师叔、苗怀安苗师伯、金无焕金师伯、还有郝哙的师父路云,是二代弟子中最强的四位。但是钟师叔、金师伯和师父平时多在山上,只有苗师伯喜欢在外行走。所以宫内弟子中不认识苗师伯门下的师兄师弟也是最正常不过。今年正是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节举行,最近两天山上来了许多门人弟子,所以小师妹才会弄错了。”郝哙微笑道,“青梵师伯平时不在山上,在门人面前显露身手也只是八年前的试炼大会上。小师妹年纪小,想是记不得了。” 记起胤轩十年春天,青梵和宗熙奉旨出巡督办河工的三个月,风司冥顿时了然地点头。“师父的武功当世一流。” “岂止是一流,说是武功卓绝当世难寻敌手也没什么不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会是钟师叔继续首席的位置,没想到不过百招就被师伯击败。莫崖子师叔祖不服,一场激斗下来却是旗鼓相当。直到最后青梵师伯施出道门绝学‘万岳朝宗’和掌教对战,大家才知道他的修为究竟高出了我们多少。可惜那次试炼大会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师伯使出全力。”郝哙顿了一顿,微笑着看向他,“但是以师兄不败冥王之声威,想来定是尽得柳师伯真传。” 风司冥闻言顿时呆了一呆。他自幼跟随青梵读书,但于武技一道学得很少。青梵一身高超武功,教自己武学用力发招之理,具体传授的却只有一套太极剑、一套太极拳,并以此由外而内自然修炼内功。而自己在战场上纵横往来所仰仗的武技骑射,却是他带着自己和多马、韩临渊等人一同练习打下的基础。记得那时青梵常常告诫,武功只为强身健体,骑射军争才是男儿本色;道门武学渊深,便是专心向武之人毕生也未必窥得奥秘,更何况自己在擎云宫内旁骛无数——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为青梵教导自己的一片用心深深感叹。 他心里思虑,脸上表情却是半点不动。郝哙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含笑不答只当作是谦虚,只管继续说道,“师兄盛名卓著,郝哙佩服非常。本想下山从伍,也建立一番功业;只是门中规矩森严,郝哙资质愚笨,至今不得掌教首肯。”言语之中,懊丧之意自然流露。 风司冥微微一笑,“你是三代弟子首席,如何会资质愚顿?” “师兄过誉了。郝哙首席之位,原是侥幸而来,只当作激励每日勤勉练功,唯恐名不副实坏了道门声名。”郝哙笑着说道,“其实也知道战场之上万马军中与江湖厮杀不同,但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本是男儿志气。习武之人更是希望武以致用建立功业,才不负了生平志向。” 停下脚步立在山道石阶之上,风司冥静静地看着身前一脸肃然的青年。见他眉宇之间尽是坚毅诚恳,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想随我下山?” “自绝龙谷消息传来,郝哙时时思量,便是此事。” 眉头微蹙又旋即放开,风司冥的语声平稳深沉,“无论何人,入冥王军者皆须从最低兵士而起,凭战功逐步升迁。军中号令森严,生活训练之艰苦都远胜常人想象。你是三代弟子首席,经管门中许多事务,在江湖之上也是声名良好前途无忧。一旦入到军中,这些便要全部放弃,一切从头开始——你,想好了吗?” 郝哙双膝一屈,已然跪倒在他面前,“请殿下成全。” “我从不成全什么人。”轩眉一扬,周身威严气势瞬间散出。郝哙身子一震,顿时深深低下头。“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我自然承认你是冥王军中一员。” ※ “你来了,司冥。” 见风司冥和郝哙到来,凌波亭中相对品茶的两人一齐放下茶杯,青梵更是抢先开口招呼。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微笑,“是,太傅。”然后向柳衍行礼,“掌教。” 柳衍颔首微笑,“坐下吧,司冥殿下。”顺手斟一杯茶递给他。“山中无甚贵重之物,四时的花果却是不缺。这软藤丝花瓣泡的茶水温和养气,几日后你要在这清华池里沐浴浸泡,喝这个很有好处。” 心念一转风司冥已然明白他言中之意,双手接过茶杯,“是,司冥明白。” 看一眼垂手站在亭外的郝哙,再看风司冥足尖青苔痕迹,青梵微微一笑,“是从前山上绕过来的?” “是。久闻天下第一山大名,司冥一时忍耐不住,便让郝师兄带着一路游赏。”脸上露出微微的赧颜,风司冥垂下眼睛避开青梵视线。“贪看山景,这才来得晚了,请太傅原谅……” 青梵顿时轻笑出声,“这是人之常情,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若我是你,只怕此刻还在山中流连,不知身在何处呢!带你来此本来就是为疗养休息。山色怡人,陶养身心最好不过。你掌握分寸,不要累到自己就好。”看一眼柳衍,青梵微笑道,“你刚刚走动一番,倒省去了活络血脉的工夫。” 风司冥会意,随即绾起袖子将手伸到柳衍面前。 三根手指轻轻搭上风司冥脉搏,柳衍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司冥殿下,你重伤之后未能好好休息调养,虽有青梵内力和灵药辅佐,但身体虚亏却是一时难以补全,于今后不利。从明日起,你每天到山腰濯垢泉浸泡三个时辰,浸泡五天;五天后到涤尘泉,每天浸泡两个时辰,也是五天;之后再到这亭下清华池,每天浸泡两个时辰,浸泡七天。清华池是山中唯一的冰泉,所以前面十天你要好好练功养气,我和青梵也会以内力助你运行气脉。”收回手,柳衍淡淡微笑,“好在殿下年纪尚轻,气血旺健,又当此生长之节,只要调养得当,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多谢柳御医……多谢掌教。”不自觉带出从前清心苑里的称呼,风司冥身子微僵,却见柳衍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郝哙。” “是,掌教。” “这几日你且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便跟在少掌教和殿下身边吧。”柳衍眉目舒展,嘴角边一抹清浅笑意,“司冥殿下,你是初次上山,方才虽然沿山看景,但想来也是十分匆忙。梵儿,你虽不是第一次上山,也在山中住过一段时日,但也没有好好看过这昊阳山景。我不能时时陪在你们身边,有什么需要便向郝哙开口。三代弟子中他稳重能干,让他照顾你们这一段生活起居,为师比较放心。” “郝哙多谢掌教信任。” 见风司冥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向柳衍笑道,“师父,寻奇探险是徒儿兴致所在,若有人一路引导,却是十分无趣了。” 想起从前二人共居山谷的那些岁月,柳衍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温柔的笑容,“梵儿说的是。年轻人天性好奇,是为师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也罢,郝哙,你只听少掌教与殿下吩咐就是。” 第102章 见郝哙依言称是,青梵嘴角扬起一道优雅的弧度。回眸瞥见风司冥端起茶杯送往口中,伸手将茶杯夺下,握在掌中直接用内力催热,这才放到他面前,“趁热喝,才得效果。” 默默看着眼前风司冥一口一口慢慢喝下,柳衍这才轻笑道,“好了,茶喝完了,看这天色也当回去了。一起来吧。” 第二十九章-素心朗月为鉴 月明如昼,清阶如洗。 春日的夜晚风轻林静,无萤飞虫鸣,也没有人声杂响;跨院中清辉遍地,青玉般的方砖上投下树影稀疏,只有树梢叶芽微不可查的轻颤,更显山中静谧幽寂。风司冥披散了头发坐在屋前,身上只随意罩了一件长衫;手边托盘上一只酒壶一只酒杯,举杯邀月自饮自斟,一身月华清辉加上幽寂山林古朴殿宇,直如神仙画卷。 青梵端着药进入风司冥所居客房“清平居”跨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眉头微皱但随即放开,停下脚步,嗅一嗅空中气味,青梵忍不住露出微笑。“这种天气,还是喝山泉水酿的野山莓酒比较好。” 风司冥懒懒转过微醺的目光,随意举一举杯,“只有一个杯子,太傅不介意的话也来一杯吧。” 走到他身旁,青梵随手放下托着药碗的木盘,看一看风司冥手边杯盘,却是但笑不语。看着青梵,风司冥轻叹一声,随即丢开酒杯,拿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拎起酒壶直接向嘴里倒去。 青梵笑一笑,双手轻拍,“写影。” “请主上吩咐。”庭院中突然出现一道修长身影,向青梵躬身行礼。 “取些野山莓清酒来,顺便配些蜜饯果品。” “是。” 在他身边坐下,侧头看到风司冥惊讶的眼神,青梵淡淡笑道,“回到承安,可不会允许你在酒壶里装茶。” 脸上微微一红,“太傅知道?” “你素性稳重自持,到昊阳山更是生平首次,人、地皆不熟悉,何况你在军中四年酒量早练得极佳,如何便会饮酒至醉?”拎了酒壶在手轻轻摇晃,青梵笑容更深,“一点酒味也无,纵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总得有酒才说得通啊。” “回到承安后,只怕一场又一场酒是半点也推脱不得了。那些宴席会饮,不能真醉,也不能不醉,以前总以年龄幼小推脱逃酒,此次,此次……”随手抓一把长长黑发,风司冥笑容里竟是许多无奈。“十四绾礼、十六簪礼、十八冠礼,绾发戴簪,便是知人识礼,可担当人事处理家务,准备十八加冠成人之礼。北洛皇子,十四岁便要正式参与政务,列朝论政。这两年战事紧急我久在边关,算是特例。此番战事停息,若无意外,三五年内西陵、东炎不会妄起刀兵……却是要在承安久住了。” 听到“绾礼”两字,青梵已是微怔。目光移动,身旁少年眉目低垂,被散发半遮的面孔衬着月光仿佛皓玉生晕,只是神情之中一股淡淡忧郁,与韶华正茂的年纪殊为不符。绾礼、簪礼、冠礼,是西云大陆男子成年的三重大礼:十四岁前为天真孩童未知世事,有违犯礼仪法度的言行,也只由尊长亲师管教约束;年满十四则改变童子发式,留发绾髻,入学读书,要开始承担身为男子的责任。十六岁的簪礼,“簪”特指玉簪,玉质贵重,戴簪意味着男子要洁身持重、温润言行,为十八岁标志着正式成年的冠礼、担当成人职责做完全的准备。绾礼、簪礼、冠礼是男子一生之中最重大的关节事件,三大礼都必须由父亲、或是身份地位极为高贵尊崇之人主持行礼。绾礼、簪礼的执礼人必须对行礼人在达到正式成年的这段时间担负起教诲、引导、保护等职责,所以绝不可有半点轻忽。北洛兴武重文,朝堂世家对礼教都极其注重,皇族天家更是如此。风司冥身为皇子,血脉高贵身份尊崇之极,三礼之中的绾礼、簪礼却都因为边境战事错过。虽然风胥然为他补过绾礼,但簪礼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下于十八成年的冠礼,错过簪礼无疑是极大的失礼。 轻叹一声,青梵微微抬头。 白色身影闪动,月写影端着食盘走进来。“主上。”青梵挥一挥手,青年将食盘放下,随即身形晃动瞬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拎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递一杯给风司冥,青梵也端起一杯凑到嘴边。 看了看他沉静无波的眼,少年随手接过凑到眼前的杯子一饮而尽,静静看着夜空。 夜良风轻,月上一抹微云虚掩,东南方紫白帝星边两颗原本若隐若现的星子突然光芒大盛,随即一道白光直扑帝星,然后,满天星辉,流光如雨—— 怔怔望着这天气奇景,两人一时无语。 “很多年前……我曾独自一人夜半登上极高的山顶,只是为了看一眼流星雨。我……素来顾念身份自重言行,凡事不能任性,纵是天性喜欢探险猎奇,也只能强自忍耐。唯有那一次……”淡淡看身边少年一眼,青梵随手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也是春天的夜晚、也是这样亮的月光,只是不像昊阳山这么温暖,那山上风很大很冷。那座山我上去过很多次,但夜里登上却还是头一回,平时并不觉得山路难走,可那天晚上才知道夜路艰难。等我登上山顶,流星雨已是错过。” 风司冥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但是,当看到东方红日就在眼前升起,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太傅会为我行冠礼吗?” “冠礼由父亲主持这是常礼,而皇子的冠礼由皇帝亲自完成,更表示了皇子在朝廷中将要承担的身份地位。”转过目光,见少年瞬间恢复了肃然表情、一双眸子幽深沉静,青梵淡淡笑起来,“司冥,你过来跪下。” 喜悦的光芒在少年夜一般的眼眸中闪过,风司冥快速站起身,在青梵面前跪下。 半跪起身,伸手将少年长及腰间的头发拢起,一缕缕理顺、收紧、束起、绾髻;发现少年始终努力仰头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嘴角微扬,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头低下一些,我……给你加簪。” 低垂下眉眼,少年的嘴角却是无法抑制地上扬。 “坚韧无摧,石之玉润; 剔透无染,水之精华。 至坚宜柔,至清宜涵; 拳拳我愿,玉精为簪: 温雅宛转,君子如玉; 智慧信达,上善若水。” “三礼”仪式中最重要的,就是加礼时的祝辞,绾礼加发带、簪礼加发簪、冠礼加头冠时都要由执礼人念颂祝辞,表示对行礼人的期望和祝福。三礼的祝辞,都是主持仪式的执礼人在西蒙伊斯神像前用专门的帛符沾了自己的血书写,在西斯大神面前供奉并助祷七天到十四天,然后在仪式上由加礼后的行礼人将帛符焚化,整个加礼仪式才算正式完成。青梵临时为自己行礼当然不会准备帛符,但这一番祝辞情致恳切意味深长,却是让风司冥无法不动容。 “太傅……” 亮得如同白昼的月光下,一身青衣的青年静静站在庭院,乌黑顺直的头发静静披散下来,遮住半边温雅带笑的面孔,微微扬起的嘴角,波澜不动的深眸,衬着身后尚未圆满的明月,感觉……异常的遥远。 青梵扯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心中仿佛一块久悬的巨石陡然落下,风司冥顿时大大吐出一口气,脸上浮起带着笑的微红。 忍不住更加加深脸上笑容,青梵随即拍了拍手。片刻后,月写影轻轻跃入庭中,走到青梵面前双手奉上。见月写影手中三枚玉簪,风司冥不禁深深惊讶影卫的动作迅速,一边伸手抚上绾好的发髻,手指一点点感受着玉精簪头无比细腻精巧的花纹。 玉精是石中珍宝,原石生长在山溪激流处,玉精是石心凝结的一块,晶莹润泽至坚至韧,极难打造琢磨。但此刻指腹抚过处只觉纹饰繁复,虽然不知雕饰的具体花样,却也可以知道定是无数心血凝结。 “是龙。” “什么……”一句话未完,风司冥已然知道青梵是在解释玉精发簪的纹饰造型。随意取过月写影手中一枚发簪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束起,青梵淡淡笑着,“马面、虾目、鹿角、蛇身、鹰爪、遍体鱼鳞,是龙之外形;乘云、弄风、化雨,水火雷电肆意游戏,天地之间任其往来,变幻无方,鬼神莫测,是龙之精神。” 见少年凝视着自己的眼分毫不动,青梵心头顿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这是一个人所不知的古老民族的图腾,就像北洛尊崇着斯托瓦姆为始祖一样,那个民族的子民崇拜着这种称为‘龙’的神物,将自己称为‘龙的子孙’。龙有通天彻地之能,俯察宇宙之妙,所以,‘龙’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圣灵,龙的形象是皇族专有的图腾,而统御万民的帝王也被称为‘真龙天子’。” 风司冥垂在身边的手渐渐握紧:从来不曾听说的民族,从来不曾知晓的传说,就像擎云宫秋肃殿里任何一个宁静的夜晚,青梵的故事从来都只是为传达内心的智慧和意志—— “但‘龙’之为物,却有更深刻的含义:这个民族原非天然一统的单一神祗子孙,当最强大的部落吞并其他的时候,胜利者将被征服者的图腾加到了自己部落图腾上面,使两个部落的人们真正合成一个。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图腾,也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人们,当龙的形象最终确定,所有的人也集合成同一个民族,这个民族,便是龙之华夏。” 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仰头望月,青梵负着手在庭中一步一步踏出八方之形。 第103章 “龙,拥有着所有人类所不能掌控的天地之力,风、雨、雷、电、水、火、云、雾;龙,可以达到所有人类所不能达到的地方,高山、深海、地下、天外;龙,至刚至猛,威严不可侵犯;龙,至情至性,护佑一切生灵——以龙为宇宙洪荒之正神,以龙为开天辟地之始祖,以龙为威仪堂皇之君王……司冥,你可明白?” 既然你已选定未来的道路,既然你已明了面对的命运,既然你的思考已经到达千里之外的皇都承安,既然你的计算已经到达坎坷艰难的数年之后……那么,我也会做出我的决定和选择。 司冥,这一次我不会离开,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淡淡笑着,一点点地、缓慢而坚定地掰开风司冥握紧的手指,“记住,运转天下的手,是张开的。” 第三十章-始知激澜无痕 “主上。” “写影……这个时候来,是为那枚簪子么?” 懒懒翻翻身,便如在任何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一般,完全不在乎此刻自己身在紫虚宫最高正殿的殿顶之上。月写影也是单腿屈膝,跪在光滑如油的琉璃瓦上如同平地。 “乾龙簪是柳衍柳掌教所赠,主上亲手琢磨成形,佩戴七年不曾离身,此次为九皇子殿下加簪……请恕写影放肆,窃以为九皇子虽灵巧聪慧,心计思虑也不失周到,但精明历练仍然不够,尚不能佩戴此簪。” 七年前,接到玉精的少年欢喜无限,亲手制图雕成乾龙簪。形体奇异却高贵非常的生物,蜿蜒盘旋在拇指大小簪头上的修长身体玲珑精巧却蓄势待发,龙首盼顾之间神态俨然帝王坐拥天下。执着簪子的少年笑容温雅,“请许我自行簪礼”,淡淡一句使擎云宫上下震惊;也正是在那个夜晚,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清浅笑容下另一种表情——对着传谟阁深深下拜的……君无痕。 总以为,与那淡定的、温雅的、潇洒从容一代风流的宰相首辅,云一般男子如出一辙的表情和眼神,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起任何的波澜。 却在那一刻,惊见那双幽深如海的黑眸中,滔天的巨浪。 如同着了魔一般,从影卫应处的位置上走出,走到早已认定为主的少年身边跪下,献上比忠诚、比生命更珍贵的完全情感和记忆——让自己的心成为他所有秘密的容器,让自己成为分担他一切理想和情感的半身。 影卫,只为主人而存在。 深深埋下头去,“主上,以写影所见,乾龙簪不可轻与。” “写影,很多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们对于我的意义,比如‘龙’,比如‘华夏’,比如那些人所不知的遥远。因为你是我的影卫,贴身影卫。虽然第一年你为收服影阁一直待在山上,但之后到现在的七年多时间,你几乎一直都跟在我的身边。相比起来,同是贴身影卫的残影却总是被派出去做这样那样的事情,跟着我的时间反而要少了许多。”青梵淡淡笑着,示意月色袍服的清俊青年起身坐到自己身边。“你是一个好的影卫。”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请主上原谅写影的自作主张。” “没什么,你监视清平居原是身为影卫份内之事——承影令给你,就是允诺你职责之内一切自由。”微笑一下,青梵也坐起身子,“守着影卫的规矩,尽着影卫的职责,写影,你的为人行事是我一直都喜欢的,胜过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心中大震,月写影忍不住声音微微颤抖,“多谢主上。” 青梵笑一笑,伸手虚抓,瓦棱间一只精致酒壶顿时飞出落到掌中,“写影,陪我喝酒。”说着凑近壶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月色袍服的青年。 接住宽肚细颈长嘴的酒壶,月写影随手提起,一仰头,酒水成一线倒入口中。青梵顿时呵呵轻笑,“架势不错,就是喝得太少,再来!” 月写影微微苦笑,“纵是写影不好饮酒,主上也不必以此惩罚吧?” “惩罚?也许是吧。”青梵淡淡瞥他一眼,目光中透露出微微自嘲,“是我心里不痛快……你说司冥殿下的话,让我不痛快。”伸手抓过月写影手上酒壶大大灌了一口,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开口道,“我心里清楚,是我不该要求太多。十六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心机计算已经是十分出色。” “郝哙是三代弟子首席,人品学识、武功见识都是武林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殿下希望通过他结交江湖武人,这个选择其实没有错;但……选错了时机。” 青梵轻叹一声,“三年大比在即,动则生乱。” “殿下……应该已经听到了收掌三司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做出如此决定的。自胤轩九年大比之后,胤轩帝改革推行新政,北洛境内江湖势力渐为官家分解蚕食,部分武人已经有所不安;虽然并未有真正骚动,也未有武林世家有所反应,但是……” “但是文若暄显然已经看到了一些因由,你想说的是这个?” “是。司冥殿下为文若暄言语提醒,想来很快便会看破盘中暗谜。以殿下的性情为人,对于武林中人定会大加笼络收买。”月写影面色平和,语气声调丝毫不变,“殿下风华卓绝,又慧眼善识,在军中能以实力得全军上下拥戴爱敬,这份雍容高贵中的亲和气质和磊落风度确是常人难及,若入到江湖之上,当有泰半所谓豪侠英杰轻易折服,而年轻人尤以为甚。” “问题是,北洛风氏王族历史之上,没有哪个皇子可以不建立自己的江湖势力便轻易保住自己。无论是不是能够坐上崇安殿上的那个位置,想要活下来没有一点背景依靠是根本不可能的。司冥久在军中,此次还朝自然要多做些准备。”青梵微微笑着,神情之间显出完全不符话语内容的轻松。顿一顿,脸上笑容渐渐变得柔和,“能够想到这些,能够布置到这些,能够在短短两三个时辰便从决意到行动……孩子总是会变成大人,匆忙急躁思虑不周全的阶段,也总是要经历的。加簪加冠,祝辞原本就是期望和祝愿,只要他努力做到了,便配得上乾龙簪。”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多谢主上开解——是写影拘泥了。” “写影,你身为影阁阁主,道门暗中的支撑,掌握大陆江湖武林势力平衡。如此顾虑原是自然之理。只是,当年我让‘承影七色’跟在他左右时时看顾,你便已知我心意。只要不伤及北洛社会安定的根基,他想要怎么做便由他去做吧。而且,”拎着酒壶,青梵轻轻笑道,“你也想看一看他一个人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不是吗?” 月写影顿时怔住,随即便是急忙的分辨,“主上,写影只是……” “你只是将‘影卫’这个词阐释到了完美,写影。”淡淡笑着,转过头,目光投向无尽的深邃夜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一个真正的帝王,究竟应该达到怎样的程度……” 第三十一章-云到水穷难穷技(上) “濯垢消愁,涤尘忘忧”。 这是人们形容昊阳山最富盛名的两眼温泉的话。 但,对于武林中人来说,濯垢消愁,其实应该是濯垢消“仇”。 昊阳山上,不得动武,这是江湖之上人所共知的规矩,除非是在山脚的浮云轩;踏入浮云轩高楼之后昊阳山山门牌坊还擅自动武,便意味着与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作对,将遭到道门全体弟子的敌视和“惩罚”。 很霸道,但是,第一大派道门的实力决定了它有这样的权力和能力,用这样的方式维护总坛所在地昊阳山紫虚宫的清静和平。每年被温泉神奇功效吸引来的人数逾万,其中武人倒占了大半,若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怕不出三天昊阳山便是林木血染。 除了不得动武的禁条,进入泉区要遵守的规矩还有许多。浮云轩是通往泉区的必经之路,但凡是要上山用温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必须在浮云轩中、道门名下最大的医馆金石堂领取号牌,凭号牌进入泉区。守在泉区入口的道门弟子会仔细核对,这才一个一个地放入——露天温泉形成一个个天然的池塘,各个池塘的水温水情不同,号牌上注明了各人允许进入的泉区池塘,便是为了尽可能不因为水情与体质相冲而发生危险;同时也可以将用温泉强身提高修为的武人和为求治病养身而上山的普通百姓分隔开来。但也有许多武人和平常百姓一样,先在金石堂看脉问诊,然后才安心上山泡浴。 既称为泉区,自然是因为此处泉眼众多且十分集中。其实昊阳山中泉水丰富,前山后山大大小小,常年不断的泉眼便有上千,但前山半腰以下这一处尤其集中,其中又以濯垢、涤尘两眼水量最大、水质最好、温度也最为适宜。而濯垢泉更是水量丰富常年恒温,泉眼往下一路形成大大小小八十多个温泉池塘,便如天然的浴盆一般,是人们公认的泉水舒适效果特佳,无论对武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极有好处。道门弟子给山中每个对外开放的池塘都编了号码,濯垢泉便占了其中一半。 温泉都是活水,昊阳山前山两条山溪都是温泉水汇成,此处算是发源之地,也就没有了上下游之分。各人只在号牌指定的池塘浸泡洗浴,彼此相安不生事端。池塘旁边搭建了简易的木屋小舍,供人小憩和存放衣物;若是泡得时间长久身体困乏腹内饥渴,也可以到泉区内的水风别院里休息用饭——浸泡温泉道门不收取任何钱财,但水风别院的菜肴精致果酒淳美,却是凭此招揽了回头客无数。 郝哙仔细地和风司冥讲解着道门对濯垢泉的利用经营,说到水风别院的时候也忍不住嘴角上扬面露笑意。 第104章 江湖人钱财来得容易,性情又多潇洒豪爽,何况温泉养身健体,酒菜取材山野果蔬也有开胃利食的功效,因此水分别院的收益竟是相当可观。道门门下诸多产业盈利无数,但到了昊阳山上倒是它获利最多,支撑了紫虚宫里大半开销。 风司冥一路静静听着,嘴角含笑,心底却对那总是青衣飘洒的男子钦服到了极处。 “师兄,是这里。”郝哙在临近泉眼处长两丈有余、不规则的椭圆形池塘边停下。风司冥身份特殊,青梵和柳衍自然不会让他和普通武人百姓混到一起。这个池塘距离泉眼最近,虽然最深处只有三尺,但水温却是濯垢泉一脉泉水中最高的;地势高于泉水生成的其他池塘,周围又有林木山石阻隔视线,不容易被旁人打扰,正好静心用功。 风司冥对这个山岩巨石上的天然水洼也是十分满意,试了试温度便脱了外衫下水。郝哙将干燥衣物压在他手边一块青石下面,行了礼安静退去,只留他一人静静浸泡与思考。 感觉到空气流转稍变,刚要起身应敌,目光已然抓住一抹耀眼的白,风司冥顿时松了口气。体长接近两丈的巨大白虎轻巧无比地从泉眼上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跳下,绕着水池转了一圈,突然伸起前爪猛然往水面一拍—— 知道白虎通灵绝不会伤害自己,却完全没有料到它会来这么一手,被淋得满头满脸的风司冥一时有些呆滞。白虎嗓子眼里一声轻吼,巨大肉爪左一下右一下拍着水面,就连粗长的虎尾也来回甩动水花,直往风司冥脸上身上泼去。 看来今日是用不成功了——发觉白虎玩兴正浓,风司冥只能苦笑一下,跳起身将池边已经半湿的衣服挪到高处岩石之上,然后跳回水中,双手掬起温水就往白虎身上回击。 像是见对方开始认真,白虎也来了劲头,巨大的身躯闪转腾挪迅捷如电,避过风司冥泼来之水还能用四爪激水反击。少年骄傲心起,手上暗运内劲,将白虎激到身前的水花化作无数水箭,四面八方一起反射回去。见无论向何方闪避都躲避不开,白虎一声轻吼,四爪往地下一摁,巨大的身子凌空拔起,在空中一个扭转,竟是直接向风司冥扑去。风司冥连忙跳起,只听哗啦一声巨大水响,自己已经被从头到脚淋个透湿,而落在温泉水池中的白虎则是歪头看着自己,碧蓝的两眼清澈透亮,透露出的神情竟是十分欢喜有趣。一人一虎对视半晌,风司冥终于忍耐不住,也不管是否会引来他人,一手抱腹,一手指着白虎哈哈大笑起来。 喉头逸出一声轻呜,白虎从水中缓缓走出,在被水流冲刷得干净平滑的岩石上站稳,像是故意瞥了眼一边忙不迭闪开的少年,这才不慌不忙抖落浑身水滴。见它如此,重新回到水里的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闷笑。 半晌,风司冥才止住笑声,静静凝视眼前巨大而美丽的生物。白虎像是知他心意,也不再玩水,在池边悠然躺倒,只有一条长尾来回甩动扬起点点水花,在阳光下划出无比耀眼的一道道亮线。 见它神态悠闲自若,风司冥又是轻笑,转眼目光落到一边搁置衣物的岩石,再想到自己此刻情态,少年不由心中好笑。感觉头上发髻略松,连忙伸手去扶。手指触碰到髻上玉簪一瞬,少年动作顿时一顿,嘴角微微扬起,但随即敛起笑容,目光在身前白虎上停了良久,终于吐出一声轻轻叹息。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之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却从不在自己面前说破的预言。 一个关于柳青梵的预言。 来自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两百年来第一道声音。恰是在,自己三岁的生日那天。 必须承认,预言发出之后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 曾经对那个给了自己最多最真切温暖的人说,我会听从你的心意,做一个你要的最好的君王。虽然那个时候,自己还未满八岁,甚至连“君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完全弄清。 艰难苦困,玉汝于成——这是秋肃殿归鸿阁他书斋里的字幅,八个字,点钩撇捺剑走龙飞,笔力沉厚气势雄浑,那从来都高高在上的君王在字幅前驻足良久才说,司冥,你也要练到这样的字。当时的自己却不知道,所谓的艰难苦困,是用血和生命作为代价。 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威名赫赫的冥王不会畏惧鲜血,但自己,绝不愿惨淡一生。 不仅仅因为他的希望。 获得了的,就决然不愿轻易失去;拥有了的,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而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太多太多。 但最先必须保全的,却是自己。 所以才在第一时间接受郝哙的效忠。 承安,藏龙卧虎,暗潮涌动处自己绝不能没有一支可供自由调动充分掌握的力量。冥王军虽然号令严格忠心无二,但京城之中任何的军事实权都只在皇帝一人手中,容不得旁人半点分享。自己常年不在国都,朝中众臣除宰相林间非外几乎并无往来,就算蓝子枚、宗熙都是交情深厚,但严格说来都只能算是故友旧识,与其他皇子的“势力”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胤轩帝皇子九人,除了第八子风司退因为当年惊心动魄的“玉螭宫之变”而被永生圈禁剥夺一切权力外,自己之上的七位皇子在朝中都各有势力,而自己除了青梵朝中竟是无一可依靠之人。此次得胜还师,冥王声名更盛,胤轩帝大加封赏也是必然,定会招来无数“关切照顾”;若不能早做准备,不仅仅是辜负青梵一片心血,便是自己的性命也将有悬丝之虞。 但是,京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虽然胤轩十年以来改制革新,玉螭宫之变后前朝留下的元老旧臣势力也被完全破除,但几年来以各部衙司为特点的新的势力已经填补了之前一时的空白。加上除自己以外的皇子全部成年,承安京中此刻朝中暗流汹涌只怕更胜于前。只是以前胤轩帝行事为朝中势力掣肘,此刻却是任何一派势力都必须向胤轩帝祈求青睐眷顾。而他冷眼静观,协调平稳,不置可否不显偏重的态度,显然是皇子朝臣都不敢轻动的根本。 是一路拼抢着、挣扎着走上帝位的人,就绝不会轻易将这个位置交给只想坐享其成的碌碌庸才。擎云宫朝上堂下激烈的暗夺,因为他的默许而愈演愈烈。 而自己,是从一开始就被所有人盯住,必然要参与到这一切中的人。 朝堂、擎云宫,不会比绝龙谷的战场更安全。 所以需要更多的、只属于自己的力量。 感觉到脸上茸茸的触感,风司冥深吸一口气放松了身体,这才睁开眼睛。却见白虎水蓝色的大眼凝视着自己,硕大的虎爪拎起缓缓向自己脸颊靠近。沾着温水的皮毛在脸上一沾而走,白虎喉咙里“呜呜”有声,风司冥一呆,只觉眼前光影一闪,那道熟悉无比的青色身影已然立在自己面前。 “你忘了午饭。”随手拍拍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的白虎的大头,见它随即转到风司冥身边磨蹭,再看一眼被放到高处溅湿了水的衣物,青梵的表情带上些许无奈,“看来它找到你很久了。” 风司冥微微一笑,顺手取过外衫披在身上。“是我叫郝哙到日落再来喊我的。” “用温泉养气练功和平日不一样,所谓的过犹不及绝不是一句空话。” 虽然语气并不温和,但青梵的表情却没有显出太大的不快。风司冥顿时露出笑容,“是司冥无知了。” “既然知道无知还说得如此大方自在,你啊……”青梵笑着摇一摇头,转身在前引路,“今天是头一天,一个上午也足够了。下午有二代、三代弟子为试炼大会做准备用的小试炼会,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喜,“真的?” 青梵叹气,语声却透露出隐隐的笑意,“是啊,三代的正传弟子都要出场,热闹着呢。” 听到他刻意加重的“正传弟子”四个字,风司冥顿时怔住,“太傅,难道我……” “是随意挑选对手挑战。”青梵不再忍住笑容,十分轻快地说道,“如果你运气足够好,小试炼会结束也不会被点到。但是如果运气不好……按照道门规矩,小试炼会是不允许拒绝旁人挑战的。” 两人一虎三转两转,已经到了上山的正道边。拍了拍白虎额头示意它自行由山路返回紫虚宫后梅林,青梵这才转过身对兀自苦思如果被人挑战当如何对策的风司冥笑道,“不必烦恼,如果真的有人挑战,我替你接下便是。” 知道青梵有意戏弄,风司冥懊恼似的低下头,“司冥……司冥不济,让太傅为难了。” 青梵微微一笑,手放在他肩头,“用太极剑吧——以你现在的实力,不求胜,就不会败。” 猛然抬起头,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他,“不求胜,便不会败么?” 微笑凝视了他片刻,却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收回手径自往通向紫虚宫的大路上走去。直到峰回路转出挑出一抹紫虚宫檐角,青梵才淡淡道,“至少,这是眼下最好的藏拙之法,不是吗?” 被“藏拙”两字骤然惊醒了的少年猛地停下脚步,无法掩饰心中惊讶的目光牢牢钉在那张平和笑脸上,却只看见那抹悠然自若的笑容一点点漾开,直到余波完全消失在那一片擎云宫中熟悉到了极点的沉静从容之中。 第105章 第三十一章-云到水穷难穷技(下) 道门的试炼大会历来是在紫虚宫正殿前的演武广场上举行,小试炼会除了不排出名次和挑战自由之外,其他和试炼大会也没什么差异。 身为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在江湖武林中走动的人数不少,但是正传弟子却是不多。这是因为道门虽然门禁宽松广收门徒,但要成为正传弟子极其艰难。只有品性、资质、根基都属上乘者,才会被收为正传弟子记入门派宗谱;而凡是正传弟子都须在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专心修行,只有通过紫虚宫十方阵考验或是在试炼大会上得到一代二代全部弟子肯定才能获许下山。 因此,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对于道门弟子,重要自然非比寻常:普通的门人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引起注意、成为正传弟子,正传弟子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得到自由进入宫内藏经阁和下山行走的资格,每代弟子的首席希望证明自己的武功根基和处事能力一样令人信服……选拔道门优秀人才,促进门徒相互交流,激励弟子潜心用功,是试炼大会的本来目的。 只是道门弟子既多,一代、二代正传弟子又多有亲传的门徒,虽然武功源自一脉,但各人体悟不同,门中派系由此自然生成。试炼大会上彼此切磋,往往体现为门下武功派系之间的比斗较量。此时门中身份最高功力也最为深厚的一代弟子莫崖子、云期子、沙迹子、季淳子,连上青阳子的掌教柳衍一共五人,都已不再收徒传艺,而是让亲授的二代正传弟子代传武艺。二代正传弟子也只不过二十余人,钟卿、苗怀安、金无焕、路云是其中为首的四大弟子,各人代其师收授门徒,便是一些年纪较轻的二代弟子也都是他们教导指点的。四人武艺各有侧重,行事风格差异也大,试炼大会上四人所教的弟子武艺特征明显表现突出。因此此刻大演武场上,自然呈现出四个路数流派的分峙。 青梵带着风司冥等人走进演武广场的时候,正是小试炼第一次高潮。场中央两名三代弟子斗得正激,剑影刀光耀得人眼花缭乱,场边众人皆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师兄当心了!”其中一人一声断喝,声音未落身子陡然拔起,衣袖展动处激射出白光一片。 另一人早是应声后仰,手中长剑抡成光盾,将数十支袖箭尽数挡下;足下用力,身子如箭般向后射出,一边倒退一边挥去直扑面来的暗器,迅捷竟与对方前进速度一般无二。 两人一退一追,瞬间绕着场子转了一个大圈。见二人将到面前,青梵微微一笑,脚下轻轻用力,四枚石子激飞而出,分取两人后脑、前胸要穴。 这两人武功见识都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见暗器袭到竟都是不救自己,反抢先将袭向对方的暗器击落。啪啪啪啪四声拍下石子,两人同时稳稳落地,相视一笑,然后才一起转向暗器袭来的方向。但这一看之下,却是呆在原地,一时不能作声。 道门弟子,除一代不限服装之外,各代门徒无论男女是否正传都有专门的服色:二代弟子着白衣,三代淡黄,四代浅蓝,其后墨绿。昊阳山上,试炼会间,服色更是不可有任何错误混乱。但此刻广场边站着的三人,虽然袍服都是正传弟子的式样,但颜色却是与众人全然不同。 月写影的白衣泛着淡淡银蓝光辉的月色,风司冥的淡黄袍服颜色则比旁人深了三分,而站在最前的青梵一身淡淡青衫,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看着两人。 “青梵,你且过来。”演武场另一端柳衍早已看到三人,见场中一时人人皆摆出下意识的应敌之态,心里暗暗好笑,随即站起身来向他三人喊道。 不去理会场内场外顿时集中投射来的惊愕目光和耳边响起的一片私语,青梵微微一笑,向愣在场中的两人左首使剑的弟子朱正迈上一步,“出剑。” 朱正原是三代弟子中好手,虽然不及首席的郝哙,但武功根基极是扎实,为人头脑也算灵便。青梵一声“出剑”惊回他神思,当下长剑一提便向青梵当胸刺去。这一招开门见山毫无花巧,在对师长的比斗中用作开场原是十分合适。他方才接挡暗器,剑招极是迅速,不料青梵身形晃动,他长剑方起青色身影已然逼到他面前,长剑完全落在外围分毫不能使力。朱正大惊之下急忙后退,青梵却如影随形飘然跟上,足尖更是不时挑起石子打在他后退落脚之处。朱正左闪右避连退十丈,突然一个猛力后跃,青梵微微一笑,收住脚步不再追赶。却见朱正落地后立即撇开长剑,在他面前跪倒,朗声说道,“朱正多谢师叔教导。” 青梵微笑颔首,一边转头看向之前和朱正对打的年轻弟子。见他目光转来,那少年也丢开了手上弯刀跪下,“吕宁谢师叔指点。” 点一点头,青梵挥手示意两人起身,随即径直向柳衍等一代弟子所在一排主座走去。走到近前,对主座上另外四人欠身行礼,“诸位师伯,青梵打扰了比武,请恕罪。” 柳衍虽是道门掌教,在同辈弟子中年纪却是最轻,因此座上四位一代弟子都是青梵师伯。见他如此说,年纪最大的莫崖子顿时呵呵而笑,“只要青梵每次都如此点拨,门中弟子无一人不想比武被你打断。” 青梵微微一笑,向站在场边主持比武会场的钟卿点头示礼——朱正和吕宁都是他教授的弟子、莫崖子再传的徒孙,见他颔首回礼,然后向场中弟子号令继续开始下面的比武,青梵这才走到柳衍身边坐下,风司冥和月写影依着服色立在他身后。 ※ 虽然不是正式的试炼大会,但门人弟子们却是十分用心。看着场中比斗,青梵不时开口点出比武双方优势不足,说到兴起时还和月写影小试两招。风司冥知道他是在指点自己武功,当下凝神静观。而柳衍静默不语危坐正位,但瞥到一边两名三代弟子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却是不自觉地露出淡淡微笑。 小试炼会和试炼大会不同,除了掌教一辈的座位固定的之外,其他弟子只散在场边随意观看,只是三代弟子多不太敢靠近柳衍等人,此处虽然视野良好,却是空空荡荡只有两人站立。 周宇和白竟都是苗怀安的得意弟子,苗怀安为人宽和不拘礼法,门人当中他二人最是胆大无忌;又是初次上昊阳山,处处新鲜好奇,即使师祖在侧也毫无胆怯收敛。柳青梵大名道门弟子无人不知,但真正见过这位青衣太傅的却着实不多,此次试炼大会周宇白竟原本也没指望能见到他一面。此刻见他带了两人现身,注意力自然完全转到他的身上;加上青梵虽然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说话,习武之人站在左近听得清清楚楚。听他讲解词句浅显,道理却十分明白,两人初时只觉奇异,但越到后来越觉字字深刻。等看到青梵和月写影比划招数,两人更是惊愕难当,一招一式来往应对看似匪夷所思,却无不精妙非常。 “用力不用强,这里用‘推窗望月’,不如‘分花拂柳’。” “或者用‘轻罗小扇’的前半式也可以。”看一眼月写影,青梵微微笑道,“或者索性不去化解对方来式,直接同一招‘截云式’也可以。” 同式相对是道门武功少数的大忌,青梵此言一出白竟和周宇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却听月写影应道,“速度要求太高,只怕他还做不到。两剑相交,力量不足是要吃亏的。” 青梵呵呵轻笑,“不错。” 月写影继续道,“但截云式的话,左手可以顺势去弹对方兵器,只要看准了用力,这场比试就算结束。” 青梵微笑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云期子已然开口,“青梵,你身边这一位师侄是——” “月写影,我代师父收的师弟。” 云期子闻言一怔,随即呵呵而笑,手抚长髯,“那,月贤侄是否愿意同老夫过过手?” 写影一呆,转向青梵的目光里满是惊愕和疑问。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既然是师伯有意,写影,你便好好比试一场。” 向青梵微微一躬,也不看云期子,月写影径自轻轻跃入演武场中央。场中原来的两名弟子早已停止了比斗,所有人目光一致看向这身着着二代正传弟子袍服,眉目清俊的陌生青年。云期子地位尊崇武功深厚,招式以变幻莫测为长,年纪虽大,却是最好与人比武过招。见月写影面对他的主动邀战依然神情淡定,众人心下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叹。 “好好比试一场”,青梵的意思是尽可以发挥全力——道门影阁强者为尊,月写影十六岁被选为影卫,武艺资质自然极其出色;而跟随青梵八年武功更是精进,虽然功力精纯还略逊于青梵,但招式的应变机敏甚至还在他之上。此刻青梵一语解除禁制,自然全力进取,招招快式式狠,和云期子斗得旗鼓相当。 不过片刻,武功见识较高的弟子已然看出门道:这些都是方才两场比试中拆解不到位或处理不得当的招数应对。两人斗得虽急虽狠,一章一节却是干净分明,不交一语,却是配合默契地指点众人武功。但见到月写影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武功竟已有如此造诣,不仅是场边的二代三代弟子,便是莫崖子等人也惊讶非常,目光不时由场中向柳青梵转去。 青梵却是眉眼低垂,仿佛眼前全无这场激斗。 瞥一眼凝神观战的风司冥,再望一眼站在路云身后双拳紧握的郝哙,柳衍心中轻叹一声,随即站起。“好了,师兄、写影,可以了。” 话音未落,月写影长剑已在云期子剑上一击,身体借力后跃,顿时滑出十数丈到青梵身前站定。 第106章 收剑向云期子躬身一礼,随即站到青梵身后。 “真不愧是柳青梵的师弟!”云期子大笑道,“这四年来,属这场打得最是过瘾!” 青梵微微一笑。对这位性情单纯的师伯他原是十分的好感,月写影行事处处以影卫职责为先,但若追究起道门弟子的身份,方才的做法却有些失礼,不过,“师伯若是还有余力,青梵愿意试试您的新招。” 云期子顿时大喜,“你看出来了?” 颔首微笑,“师伯可愿传授青梵?”一边说一边接过写影递上来的佩剑,青梵径自走到场中,身子一躬,“请师伯赐教。”借着这一躬之势,整个人已疾速向前探出,长剑直指云期子咽喉。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大胆!”见青梵将自己所创招数随意发挥,云期子一边笑,一边挥格青梵剑招,手下不停,口上也是不停,“这招平起快落最好……我慢收紧放,你紧收慢放也可……这里虚实随心,意属圆转……” 听他一路大呼小叫,便是再迟钝之人也都知道云期子是在向场中所有弟子传授自己新创的剑法。风司冥惊讶地看着这位白发飘飘的矍铄老者满场乱走,剑上妙招迭出,心中越来越是惊叹,手上也不断比划着两人招数。突然肩上一沉,却是柳衍按住自己肩膀,“青梵应该教过你,招死人活,所以看剑不看招,学招不学剑。严守根基,随机应变,才是这一路剑法的精义,也是青梵要亲身下场展现给你的道理——记住了。” 风司冥心头一凛,脸上顿时火烫。“是,司冥知错了。” “既然知错,晚上到清华池担十八担水。”不去理会听到“司冥”二字的莫崖子、周宇、白竟等人脸上骤变的神色,凝视着场中的柳衍表情丝毫不动,“现在,继续看吧。” 第三十二章-月上天心月见明 “挑完了?” 风司冥刚将最后一桶水倒入巨大的水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急忙转身,却见柳衍随手抄起一把清水,然后让水沿着双手缓缓流下。“烧水。” “啊”了一声,风司冥猛然回过神,急忙拎了水桶走到内间,掀开灶上大釜的包铁木盖倒满清水。俯身见灶堂里尚有未烬的木炭,随手在旁边柴堆边掠了两把引火的稻草点燃了丢进去;随后转身到外间抱了劈柴,一根根架空了塞进灶堂里生起火来,转眼瞥见灶台上一把蒲扇,顺手拿起来一下一下往灶堂扇着。 虽然是皇子之尊,这些事情风司冥做来却极是熟练,柳衍也不说话,只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有风助火力,水开得极快,不多时釜中已是沸水翻腾。 柳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布囊,解开囊口细绳,随手将囊中粉末抖入大釜中;顿了一顿,又取出两只瓷瓶,分别倒了几点在水里。见沸腾的水面一下子变得平静无比,随即慢慢结起一层薄薄冰雾,风司冥不由一呆,目光转处却见柳衍凝视釜中神情肃穆。等回过头,釜中冰雾已然散去,显得清澄无比,此时恰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格斜照过来,风司冥只觉水色似有微微变化,心中疑惑,“掌教,这水……” “这水,是给青梵用的。”柳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袖中又是一只瓷瓶取出,在水上轻轻点了三点,水面顿时恢复了初时的沸腾。 风司冥呆了一呆,他素知柳衍医术超群用药如神,但此刻却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掌教!” “这两月来他心事交悴劳神劳力,一直未得休息,身体早已熬到极点。偏他不管不顾一味强撑,又数次强用内力。”淡淡瞥了少年一眼,柳衍随即收回目光,凝视着沸腾的热水,“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演武场上故作轻松,只好瞒别人,哪里瞒得了我?” “太傅他……”紧抓着柳衍衣袖的手慢慢放开,风司冥怔怔看着沸腾的水面,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逸出微不可闻的一声,“我以为,我的身体……是因为有诸多良药所以才好得如此迅速。” 柳衍轻“嗯”一声,看向风司冥的目光渐转柔和,“你不习医术药理,不知道……也没有什么错。他素性不愿向人示弱,当此时刻更不会授人把柄,所以,”顿了一顿,凝视着风司冥的眼睛光华流转,沉默半晌才叹息似的说道,“所以这几天你要尽量用功,每天晚上得了空便到梅林,我会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还有一些拳脚暗器功夫。你身份特殊,身边不可以有影卫相随,学些自保应变的武功,想来无论是青梵还是他都不会反对也不能反对。” 听出那个“他”字上微微的停顿,风司冥手心里顿时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随即深深伏下身去,“司冥谢过柳掌教。” 柳衍笑一笑,随后摇一摇头。“殿下不用多礼。现在的柳衍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不得不多做考量。至于道门前路如何,相信殿下自有判断,多行无益,也用不着柳衍费心。对于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柳掌教说明。” 看着稳稳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炯炯的少年,柳衍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渐渐浮出一抹清浅的笑容。“凡人皆有私心,概莫能外。事若无碍大局,殿下……且请宽恕则个。” ※ 看着两个小童过来将满满一桶药水抬走,风司冥这才从灶间暗处慢慢走出。 是柳衍的安排,所以不言不问,只是到了规定的时间都到规定的地点将烧好的水送到吩咐送去的地方——柳衍治下的道门规矩森严,虽然只是一两处细节也可以看出其中心机。想到自己也算与他相处多年,竟是第一次触及这个看起来总是脱俗出尘的男子温和淡雅外貌下真正的心情,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紧缩。 举手、抬足、扬眉、垂目,每一声、每一句,都是将别人轻易地握在手里,导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看似冷目遥看俯察百态,空有感慨而不动半点心潮,一双手却尽握着天下棋盘翻云覆雨的玄机,在人所不知处,引导着一切掌控着一切。旁敲侧击的提醒,漫不经心的点破,轻易间,便是洞察一切。 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心怀胸襟才有最后一句要求。“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万事把握分寸,能用人心之弊,也能容人心之弊——身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掌教至尊,柳衍的眼界见识、心胸气度,又岂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这才是柳衍,这才是道门掌教的柳衍,这才是西云大陆武林第一人的柳衍!轻轻松松,一句“自有判断”就将整个道门命运交付到别人手里,挥一挥衣袖不染片尘的柳衍! 擎云宫崇安殿上永远庄严威仪的君主,可知如此的柳衍? 轻叹一声,缓缓步出灶间。 月华清辉一泻如洗,整个紫虚宫皆如披了一层银纱,夜风轻和,显出一片安详静谧。 没有目的地的漫游,双脚,却是不自觉地迈向那个人在紫虚宫的居所。 梵音堂。 月白色的人影悄无声息落在身前,定睛细看,却不是他身边见惯了的影卫月写影。 “天色已晚,殿下请回。”听声音是和青梵差不多大的男子,看面貌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融融一团和气的面孔,像是天生便带着笑靥,冲淡了语气之中的清冷无礼。风司冥微微皱眉,“我有事与太傅相商。” “主上已沐浴更衣,若非十万火急,请勿打扰主上休息。” 休息……“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想起柳衍说过的话陡然一悚,风司冥顿时后退一步。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眼前男子,沉默片刻,才慢慢转了目光,看向兀自亮着一点灯火的卧房。 “照影,你在这里守着。”又一道月色身影翩然落下,月写影对云照影静静吩咐一句,随后转向一脸沉静表情的风司冥。“殿下请跟我来。” 又向那点灯光投去深深一眼,风司冥这才跟上月写影脚步。行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在一处浓密的修竹处站定,面前是一条贯通紫虚宫前后的山泉,清凌凌的水面映着月色,静得更胜明镜。沉默片刻,月写影随手摘下一片竹叶夹在指间,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三声,然后指上劲气一吐,竹叶顿时化为尘灰随风而散。见屋宇檐角几道人影快速闪过,月写影这才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凝视身前少年。“殿下可知写影身份?” 虽然诧异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风司冥还是点一点头。 “殿下可知主上身份?” 夜一般幽黑深沉的眼眸紧紧盯住月白色长袍的俊秀青年,半晌,才慢慢点一下头。 “那殿下可知……殿下身份?” 心下一惊,风司冥迅速抬头凝视对方眼睛。月写影没有说话,只是从扎紧的箭袖夹缝里挑出一幅薄薄绢帛,两指轻轻拈住,递到风司冥面前。不用他再多言,风司冥已然知道那是何物,伸手接过放在怀里,一双眼睛盯住那张清冷淡漠的面孔,像是要从上面生生看出花纹来一般。 “昊阳山道门总坛不比其他所在,寻常鸟雀根本飞不到紫虚宫上方。便是偶然有两只突破宫禁,也会被羽之部专门训练的鸟儿啄下来。”月写影的声音非常平静,“身在事外则当传讯知音保持联络,原是自然之理。但联络之时察看周围情形,确保机要之密,也是必须遵循守则的第一要务。殿下身份特殊,又当此非常之际,虽有必为之事,也务请三思而后行,以免给主上也给殿下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风司冥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那……若定要向山下传讯,当如何?” 第107章 “此殿下私事,请自行思考寻找良方。” 知道他再不会多言,风司冥无奈地扬一扬嘴角,随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太傅身体如何?” 月写影凝视他片刻,“无碍。” “真的……无碍么?” “主上素来爱惜自己身体,又通医术药理,殿下不必太过担忧。”月写影微微一笑,“夜已深沉,殿下明日还要继续到濯垢泉浸泡沐浴,请早些回清平居安心休息,莫要增加主上烦心。” 风司冥点一下头,转身沿小径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步回头,“月写影。” “殿下还有何事?” “谢谢。” 两个字语声虽轻,听在月写影耳里却是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微微一怔,看着少年离去背影的双眸渐渐浮起由衷的淡淡笑意,随即循来路缓步向梵音堂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将随手摘来的竹叶凑到嘴边,短促急切的三声后,几道黑影迅速由紫虚宫东南西北四角窜过来;随即双手轻拍两下,黑影顿时低伏殿宇宫墙花木之间,快得似乎他们的出现全是错觉。 唇边逸出一丝满意微笑,月写影猛然窜起,身形展动仿佛一只大鸟,几个纵落便到梵音堂前。 刚刚落定站稳,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平和沉静的声音,“写影,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第三十三章-翻掌风云聚(上) 金石堂。 浮云轩后,水风院前,三间竹木的宽敞大厅,便是整个西云大陆人所皆知的最著名的医馆,金石堂。 金石堂原本不叫做金石堂,最初它只是道门弟子养病疗伤之用。紫虚宫在昊阳山半腰之上,虽然山中矿脉使得气候温暖,但空气之中的潮湿水汽却也是蒸腾不散,对病人的身体恢复不是十分有利,金石堂在泉区下方,正好供人修养。后来浮云轩擂台比武较量的江湖人受了伤也常被带进金石堂救治,加上道门正传弟子习武之外皆要学医,久而久之“金石堂”三个字便成了江湖之中无人不知的金字招牌。道门又将分布在大陆各地的名下所有医馆都统一改了“金石堂”的名字,医治对象也不再局限于江湖武人,每月十六更有免费的义诊,在道门弟子共同努力下,几年时间便成为西云大陆第一的医馆,而与金石堂相匹配的药行千金堂也渐渐成为行内举足轻重的药材大户。 “……但凡武林中人,少有不招惹是非的,受伤、中毒原是家常便饭。只是普通的医馆药行多怕惹上麻烦,对江湖武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金石堂便钻了这么个空子,借着道门的名头势力只管救治伤者,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也都知道金石堂的规矩,踏入了金石堂的大门便不许再生争端,至于伤好了出了门如何报复寻仇那就不是区区医者所能管的事情。”郝哙一边说着,一边为风司冥掀起金石堂后堂的门帘。 风司冥按着柳衍的吩咐,每天晨起便到温泉沐浴浸泡,中午就在水风别院用饭。青梵说过温泉养气疗伤需得限制时间不能太久,他每天在水中修炼也控制好了分寸绝不贪多。这几日青梵忙于处理门中事务,只有晚上和柳衍一起用饭时才能匆匆见到一面,而晚上又要跟柳衍在梅林学习内功暗器,七天下来两人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一个时辰。因此听到郝哙过来说柳师伯要他午饭后到浮云轩金石堂去,风司冥竟是一反平时惜食重礼的用餐习惯,风卷残云的速度让跟在他身边几日的郝哙都咋舌不已。 金石堂三间大屋,一间用于看诊,最大的一间作为病房,最靠后的一间则是制药的药房。风司冥和郝哙进入时看到的便是选材、捣药、研磨、熬煮、滤汁一片繁忙的景象。 “郝师兄怎么到这里来了?”相对的门门帘掀起处,走进来一个同样一身三代正传弟子服色的矮胖男子,乐呵呵的一张脸上露出些微的惊讶。 “德宽的意思是,我不能到这里来喽?”郝哙玩笑似的答道,一边抱起肘来。 那矮胖青年笑脸微微一僵,但随即舒展了眉眼,“我只觉得以郝师兄的身手不至于跑到小弟这里来。”一边上下打量着,“噫……看不出外伤的样子,难道是受了谁的掌风内劲伤不在外么?” 郝哙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就是一掌劈过去,“陶德宽,你少和我玩这套!” “啊啊啊啊,三代首席、正传弟子中的第一高手,我可不敢和你挑战——要打也到外面去,闹翻了这里柳师叔非劈了我不可!”一边鬼叫鬼嚷,陶德宽身法却是极快,左闪右躲,在药炉药价之间晃来溜去轻松自若毫不费力。郝哙也不含糊,拍向他的双掌力道越来越大,带起的劲风清晰可闻。 看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逃,所经之处药房中弟子无不各施身法轻功避闪开去,丝丝入扣直如是商量妥当的表演,风司冥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 像是第一次发现还有生人在场,陶德宽略一分神,后领已然被郝哙拎在手里。“总算抓住了——逃得这么滑溜,也不怕风师兄笑话!” 陶德宽却是毫不在意似的嘻嘻一笑,“我本来就叫做‘逃得快’,父母给的名字当然要对得起老人家的用心。” 听他这么一说,风司冥更是忍不住好笑。陶德宽也是咧嘴微笑,轻轻拍掉郝哙抓在他肩头的手,一边整整衣服向风司冥行礼。“陶德宽见过风师兄。” 演武场上小试炼会每天都在进行,风司冥虽只第一天随青梵一起去看过,但那日无论青梵还是月写影表现都太引人注意,门人弟子大都记得青梵身边这个身着三代正传弟子袍服的少年。又有人传说他便是蝴蝶谷大破西陵大军的“冥王”九殿下风司冥,虽然众人都觉他容色过于清眷秀美,但神情举止间自然的一股高贵骄傲却是让人不由低头,因此紫虚宫中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都是关注的目光,若非众人碍于柳青梵少掌教和冥王的特殊身份关系,只怕便要扑上来看个清楚问个明白。此时见陶德宽言笑自若,举止之中一副落落大方,风司冥对他顿时添了三分好感,拱一拱手,“师弟。” 冲风司冥笑一笑,陶德宽随即向身边一名正在碾药的弟子道,“上午送过来的那些竹芥子磨好没有?” “回师兄的话,早弄好了,都在那边架子上搁着。” 话音未落,陶德宽已经伸手在回话人脑袋上打了一下,“既然好了怎么不送过来?就忙到腾不出这点工夫——外头可都等着这个用呢!”说着走过去取下架子上一个半尺高的瓮罐,揭开了盖子嗅一嗅,“是了。”将罐子抱在怀里,向风司冥和郝哙两人一努嘴,“柳师叔就在外面,一起过去?” 三人一跨入金石堂正厅,便看见青梵坐在一名老者身边搭脉,一个学徒打扮的少年抱了药箱立在他身后,骨碌碌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他脸上表情。 “脉诊得不错。”顿一顿,瞥了身边欣喜若狂的少年一眼,青梵淡淡接着说道,“方子下狠了。去重新拟一个来。” 见少年顿时如霜打了般的颓然表情,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陶德宽忙向他道,“莫要笑!在这金石堂里谁都知道柳师叔是最严厉的,稍有点轻忽都会被骂——” 话没说完,青梵冷电一般的目光已然扫过来,陶德宽一个寒战,连忙跑过去将瓮罐呈上,“师叔。” 嗅一嗅罐中竹芥子和松油的味道,青梵点点头,“好了,去吧。”随后站起身来,“司冥,过来。” “是,师傅。”低低应一声,风司冥跟着他走到用屋子角落屏风之后。在仅有的一张竹榻上坐下,少年随即伸出手腕。青梵微微一笑,两指搭上脉搏,半晌后放开,脸上已是淡淡喜容。“濯垢、涤尘泉水的效果已经出来,看来可以提前两天,明天就去那清华冷泉了。” 风司冥“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啊,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想去看浮云轩的擂台,让郝哙或是其他正传弟子带着去便是。这几日前山后山的景致想来你也看得差不多了,浮云轩里宣武擂台多有高手,对战不乏精彩。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和门中弟子交手,只是要小心些,点到为止即可。” “师傅……” “我两年不在山上,积下一堆事情。难得来一趟,却不能陪你到处赏玩山景……呃,再等三两天,试炼大会准备工作理顺了我便同你到山顶雪峰去探那些冰岩石洞,如何?” 凝视着他温和含笑的面孔,半晌,风司冥才摇一摇头,“师傅,司冥不想打扰你的事情安排。” 沉默片刻,青梵轻轻吐一口气,微微笑道,“那……你就跟着掌教好好用功,调养身体,等三月三日试炼大会一过我们就下山回京。”见风司冥点一点头,青梵微微一笑,突然直直望进少年夜一般的黑眸,“司冥!” 发觉那眼神里的探究玩味,风司冥顿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子向后靠一靠,“呃,什么事?” 像是觉得少年的反应十分有趣,青梵抿嘴微笑,“没什么,只是,昨天金玲、萧蝶儿还有刘海虹几个都跑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你参不参加试炼大会,我没回答……司冥,你要不要参加?” 呆了一呆,风司冥随即低垂了眉眼,“司冥不知道。” “那样啊……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偶然任着性子玩玩也没什么不好。”青梵微微笑着,随即站起身向屏风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都是年轻人,趁着相聚彼此结识结识,以后也有个你往我来,别弄得遇到生人就不知所措才好。” 第108章 风司冥顿时会意,“司冥知道了。” “我这里病人不少,你身体不算全好,还是早早回到宫里。顺便和掌教说一声,我今天晚些回去,晚饭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口中说着,青梵已经坐到另一个满面病容的妇人身边,替过那名脸露难色的道门弟子继续把脉。 静静看着那神色沉静的青色身影,半晌,风司冥才轻轻一躬,随后迈步向门外走去。 所以,他没有看到那双沉静眼眸凝视着他背影时候流露出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第三十三章-翻掌风云聚(下) “风师弟!” 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顿住了脚步,转身之间,风司冥已然记起这个活泼声音的主人。微微一躬,“金师姐。” 呆了一呆,金玲随即咯咯娇笑,一边向身边两个清秀少女道,“说了你们还不信,看看,到底是有人叫我师姐呢!” 风司冥微微一笑,向那两个同样是三代弟子服色的少女拱一拱手,“有礼了。” 两个少女都是同样的淡黄色衫子,只是腰间束带一个浅绿一个桃红。浅绿腰带的少女年纪略长,神色之间也更为端庄稳重,随着一声“风师兄”行的竟是一个极完美的躬身礼。而那桃红色腰带的少女和金玲都是十六七岁模样,(奇*书*网*.*整*理*提*供)笑容也是一般的天真活泼,跟着那浅绿腰带的少女行礼到一半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那个,刚刚你真的叫玲玲‘师姐’?” 风司冥顿时微笑,“是。”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叫她,如果可以的话也叫我师姐好不好……”一语未毕,头上已经被金玲和那绿腰带的少女一边敲了一下。那浅绿腰带的少女微微欠身,“闵珞顽皮,请风师兄不要怪罪。” “宛蓉师姐——”束着桃红腰带的闵珞委屈地瞪向赵宛蓉,“明明你也很好奇的……” 微笑一下,看一眼金玲,风司冥静静说道,“因为金师姐是金师伯的千金,而按照年纪排行,司冥比师姐小了一个月。” 闵珞顿时撅起嘴巴,“原来你真的比我小!唉,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师傅的女儿!这样我也有人叫师姐了!” 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赵宛蓉已然开口解释,“苗师伯座下弟子,闵珞是年纪最小的。” 风司冥点头笑一笑,“嗯”了一声。闵珞见他表情,顿时嚷了起来,“怎么,你年纪比我还小,这副表情是看不起我吗?” “如果是这样,就演武场上见高下!让你小看我们女孩子!”闵珞话音未落,金玲已经高声喊道,只是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实在不符合说话的内容。 “风师兄……” 看一眼赵宛蓉表情,风司冥暗暗叹一口气,知道离开浮云轩金石堂后便让郝哙自行其便、没有让他一路跟着绝对是最大的失策。“那么,就一起去演武场吧。” 话才出口闵珞和金玲顿时欢呼起来,金玲更是抓住他右手,“快啊,快点!”一边说一边就向演武场跑去。几次没有甩脱,风司冥索性运起才学不久的轻功,脚下使力,片刻竟是反带着金玲一路疾行,让跟在他们身后的赵宛蓉不由心中暗暗赞叹。 小试炼会原本没有其他特别的规定,试炼大会之前每一天下午都是道门弟子门徒会聚大演武场切磋技艺的时间,柳衍等门中尊长也多会在旁观看点拨。此刻演武场上白竟和朱正恰好斗完一场,莫崖子和沙迹子分别指点了两句后两人刚要再行比过,忽见风司冥和金玲以轻功携手而来,众人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 “师祖,我要和风师弟比一场,您给我做评判!”冲着沙迹子喊了一句,金玲已然落到演武场中央,手上一柄佩剑明亮如雪。风司冥向场边柳衍一辈师祖行了礼,然后稳稳站到场中央金玲的对面。“请师姐赐教。” 沙迹子微微一怔,目光在风司冥身上一顿随即转向柳衍,见他轻轻颔首,这才轻吐一口气。“好,你们便比一场。” 原本热闹的演武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中少年身上。风司冥一身三代正传弟子的服色,又是柳青梵唯一的弟子,更是赫赫威名的“冥王”、身份高贵之极的九皇子殿下,若说众人不好奇他的武功实力那实在是说谎。只是这些天他都和三代弟子的首席郝哙形影不离,又不到演武场试炼会上,普通弟子随随便便哪里就能上前邀他动手比武过招?此刻见金玲拉了他下场,又听那个娇纵活泼的小师妹被叫做“师姐”,众人又是好笑又是期待,紧张激动的心情竟远胜自己亲自下场。 金玲年纪虽小,却是自幼习武。她在昊阳山上长大,除了得父亲金无焕亲传武艺,更有一众师叔师伯甚至师祖时时点拨。就算众人看她一个小小女孩手下无不留了余地,但日日处于武功好手之间,她一身道门正宗武功到底学得扎实,比起普通门人弟子来丝毫不堕“正传弟子”的名头。前几日小试炼会上她也和数名三代弟子交了手,武技实力如何场上众人都是知道的。见她出手便是一套“流光剑法”,剑式轻灵矫夭,进退迅捷如电,都是暗暗点头。 但看向风司冥之时,众人心中却只有“震惊”二字:正传弟子大都见柳青梵使过这套剑法,二代弟子更是向他学过。只是“进退随心,圆转如意”八个字却从没有体会得如此深刻。虽然招招后发,却式式先制,挡住金玲剑招,却不急于顺势抢攻而是回剑严守门户;剑式绵绵密密流转不尽,从容挥洒间更显得气定神闲。 其实,道门武功素来提倡弟子自悟新道自创新招,太极剑和门中的柔云绵剑意蕴相通,众人只当他自柔云绵剑中领悟得出,因此少有人能跳开绵剑樊篱领会太极精义。而风司冥数年只练这一套剑法,之前又得青梵吩咐不争胜抢攻,纵是激斗之中也保持着沉稳自敛,偶然一个借劲推招就显出巨大威力。 站在柳衍身边的云期子抚着长髥面带微笑,“好剑法,真是好剑法!这样下去小小玲儿根本不是对手——掌教师弟,让他们就此停下如何?” 柳衍微微一笑,“这个不急。” 云期子一怔,却见场中两人双剑相交,“当”地一声,金玲手中长剑已然脱手,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站定身子。风司冥身形展动,接住被击飞的长剑轻轻落到金玲面前,双手奉上,同时身子微躬,“谢师姐指点。” 金玲一张俏脸顿时胀得通红,黑色大眼却是闪闪发光,接了剑一声不响,直接钻到父亲金无焕身后。金无焕身边他的大弟子陈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便拔身跃入场中,长剑一提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式,“风师兄,请!” 柳青梵十三为太傅,陈敏拜在金无焕门下成为正传弟子却只有九年,算来入门还在风司冥之后,所以反要叫他“师兄”。虽然不知道他名字身份,但看他之前注目金玲,此刻见他对着自己的目光眼神,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只得抱剑还礼,“请多指教。” 陈敏既是金无焕第一个正传弟子,武功资质自然都是极好的。何况他成为正传弟子之前已在门中习武六年,单是功力一项也比就算身体完全恢复的风司冥深厚数年。同样的流光剑法在他使出来竟是招招迅捷狠辣,比金玲的轻盈灵动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知道不能力敌,风司冥只能展开轻功一路周旋,一柄长剑严守门户,舞得滴水不漏。他十二岁便进入军营,真正的久经战场出生入死,临敌经验却是远比少在江湖走动的陈敏丰富,此刻只一味的坚守自保,在他自然绰绰有余。时间一久,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坚韧毅力更是显现无遗,陈敏虽然功力深厚,但风司冥同样丝毫不显气力不济之象,斗得正是旗鼓相当。场边自莫崖子以下,二代弟子的钟卿、苗怀安、路云、金无焕都纷纷向身边弟子解说两人武功高下应对得失,一时竟是热闹十分。 陈敏久战不下,心中渐渐浮躁,耳中更听指点议论中多是自己之失,手上剑招顿显繁乱之相。风司冥战场上素来身先士卒,交战之时最善感知和发觉对手破绽,才觉陈敏心绪动摇,长剑已然点向他右腋下身体要害。 感觉剑上阻力,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撤剑,但微侧的剑尖已经划开衣衫刺入皮肉。见陈敏腋下鲜血渗出,风司冥心下大骇,抢上前去查看。场边监督的沙迹子还有金无焕等也都忙忙过来查看,见陈敏只是最轻的皮肉伤,众人顿时心中一安。回头看向众人围上时便退开的风司冥,却见他脸色煞白,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拳头握得紧紧,被细密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竟流出血来。 见众人目光,风司冥默立片刻,突然猛地转身向来到身边的柳衍重重跪下。“司冥学艺不精,伤害同门,请掌教惩罚!” 轻叹一声,伸手将少年扶起,又抚一抚他的头,见他抬眼看向自己,柳衍这才温和地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转向四周围拢过来的门人弟子,落到陈敏身上的目光已是严厉非常。“陈敏,你知错吗?” 简单包扎了伤口的陈敏顿时跪下。“请掌教惩罚。” “同门切磋,何致苦苦相逼?点到为止,你却是全力相搏。那一剑若非你心存伤人之意,如何会露出如此破绽?伤是你自找,武德一道更是有亏。从今日起到静室思过三个月,若能悔悟则好,若不能,我道门少一位正传弟子也罢。” 取消正传弟子的资格——这可以说是道门中最重的惩罚,虽然留了余地,但对入门近十年的大弟子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惩罚。 第109章 众人看向陈敏的目光怜悯顿生,却无人敢开口求情。接到沙迹子躲躲闪闪的求恳目光,柳衍只是轻“哼”一声,携着风司冥的手回到自己座位,随即向沙迹子说道,“继续比试。” 经过方才一场,之后下场的吕宁和赵宛蓉都是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斗得虽然激烈,但都是招式上的较量,比的是见识、应对、机变,倒也十分精彩。风司冥偷偷看一眼柳衍,却见他神情平和,一双深眸沉静无波,惊恐繁乱的心头竟也随之渐渐安宁。等到郝哙和李力下场过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贯镇定,平静地看起场中两人的武艺招式来。 柳衍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分寸的把握,武道权谋都是一理;少年自幼身当重任,看似老成自信,其实内心多有不安。面对陈敏紧逼的怯意让他无法如前控制好剑上力度,随后的恐惧和自责也都是对自己原本实力的极度怀疑。少年早已习惯处处以青梵为模范,却从未见过青梵的恐惧和不安,如此心理原是再正常不过。自己方才严惩陈敏,一来是他确实犯到门规禁忌,二来也是为少年树立信心,只要行事正确便当正大无惧坚持而为。擎云宫不比军旅边城,在紫虚宫他能学到的越多,回京受益自然也越深厚——这样,也算自己为唯一的爱子多少做了些事情。 抬起眼来,见身边少年临风而立英姿勃发,柳衍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淡淡微笑:天命者的选择,终归不会有错…… 第三十四章-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上) “风师弟,风师弟!” 听到金玲急急的喊声,风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转身,脸上已是温文平和的笑容。“师姐,什么事?” “听说柳师叔到静室去了,是真的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道门中人素来和睦,但若说全无矛盾却是绝无可能。何况门中各有系派,试炼大会期间借着机会下些绊子使些暗手给些苦头原是正常之极,只要不做得太过出格,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惩罚;但一旦犯忌,则绝无宽待。此次柳衍严惩陈敏,只怕是在众人面前立威、强调试炼大会比武规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场上发怒将陈敏罚去静室思过使得整个道门上下惊惶,这两日门中弟子比武演练无不小心谨慎严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对于陈敏的处罚确是严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顾忌自己身份,因此无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个道门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说话的人,这三天来却是全无动静。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这件事情闹得道门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来只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让给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节,对自己的皇子身份终是忌惮三分,若要相交极是困难。道门到底一脉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门派容易亲近,在山上十天住下来,二代、三代中年纪较轻性情较爽直的弟子结识了许多,如郝哙这般谋图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于军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对于大凡同辈的三代弟子“风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两个印象,而“风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处的。青梵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带上昊阳山,除了用温泉为自己疗伤,更是要自己趁着道门试炼大会弟子聚集这个时机,以昊阳山为起点,真正地踏入这个所谓的“武林”——更通过道门弟子之口,将人们心中自己单纯的“冥王”印象彻底地协调和丰满。 青梵,是在等着自己迈出这一步。 柳衍也在等。 但金玲、赵宛蓉、白竟、吕宁这些同辈弟子,已经等不及了——毕竟,比起“风司冥”来,陈敏是他们熟知的人,是他们的同门大师兄,是他们的好朋友好兄长。 “这个,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静室的话,师傅应该会告知司冥。”温雅地行礼答话,风司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师傅近日事务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厅和四象舍。” “哦……”金玲脸上满是失望,身后周宇轻拍她肩,这才抬起头看向身前少年,“师弟……” “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宁居。”一语既出,见面前数人脸上皆是又惊又喜,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轻咳一声,“众位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我们本来也是约了要一起去替陈师兄求情的!”金玲欢喜地跳过来,一把抓住风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话就太好了!郝师兄你也帮我们向掌教说说吧!” 跟在风司冥身后的郝哙苦笑一下,“风师兄,掌教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 “真是婆婆妈妈的首席!陈师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师门哪!”金玲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一边转头向风司冥笑道,“算了,咱们不理他。反正,有风师弟在就一定可以的!” 见风司冥向自己微微点头,郝哙顿时会意,随即大声说道,“是小师妹你自己说的,到时候碰了钉子回来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一边转向金玲身后的一群,“掌教对陈敏的处置是正确的奇qisuu.书,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拉着风师兄过去像什么话?赶快各回各位加紧练习,准备下午的小试炼会才是正事。还是,信不过他,想跟过去添麻烦吗?” 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语提醒众人顿时恍然,一齐向风司冥行了礼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着风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宁居。风司冥见她坚决,笑笑便允了。 看到风司冥临去时满意的一瞥,郝哙心中一喜,但随即敛起笑容。望着紫虚宫西面翘角风楼,他知道,这一趟九章厅是非走不可了。 柳青梵,一定也在等着这个消息吧…… ※ 依旧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 但步行其间的心情,与十日前初上山时,却是大大不同。 “道门下的产业,除医馆、药行外,还有客栈、神社、茶楼、饭铺,以及田庄果园,每年收益千万,只有这样才支撑得起偌大一个门派。”青梵拈着一枝花苞满满的梅花,脸上清浅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不走镖、不护道,本本分分经营,老老实实生计,武功不为外人所用——道门在这上头的严格规矩,在整个大陆武林,都是独一无二。” 风司冥自开始用温泉疗养,就极少和青梵相处。每天都是上午在温泉浸泡,下午练习剑法或同众人在演武场比试,要到这梅林寻柳衍学习武功暗器,细数下来一天不过是晚餐桌边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问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诊”、“在九章厅查账”、“在四象舍议事”这样的答案。青梵曾允诺陪他赏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华池冷泉的最后一天,青梵上午处理完九章厅的事务便过来同他一起用了午饭,两人也不往山顶雪峰这些险处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游。时而交谈两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放眼尽是香雪流舞,身边白虎亦步亦趋,望着身前一袭青衫飘洒,风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满足,此刻突然听青梵主动提起道门事务,心下顿时大大惊讶。 “太傅这些天,都在处理……打理道门的产业?”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独行于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者多傲气,不肯为他人奴仆;又恃强,刀剑快意,招惹无穷麻烦而不自知。等发觉囊中羞涩,处身艰难,不得已谋求生计之时,则极易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恶不问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尽堕下流。” “是。” “所以道门才定下规矩,凡允许行走江湖的正传弟子皆须学医,纵武功不济,也能凭医术养活自己。我又将道门武、商分开,武不同他人交恶,商不与武道相干,习武强身,经商养室——”说到这里回眸一笑,“这便是我曾经告诉你的,企业的集团化多元化经营。” 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隐约记得青梵确实讲过经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间非讨论如何制定律法兴盛商业。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在旁听了只言片语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于这其中与江湖武林的关系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点,心中隐隐一动,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门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学深渊行事端正众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门下产业兴隆,自给自足财力雄厚之故?”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所谓急公好义、慷慨潇洒,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谁能真正挥手千金?道门虽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却不很多,近年更是约束严格极少参与武林之事。保持声名不堕,在我看来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顿了一顿,凝视少年的眸子光华隐隐,“商业与武道不同:凡经商者,必与百姓交、与官府交,开市纳税,出入记名,便是村头小贩,看似不问朝堂无关时局,其实千丝万绪都在一体;可以引导、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当,便可为国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国家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了百姓生机。” 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陡然一凛,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司冥明白。” “不,你没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边缓缓摇头。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经历了才有体会。道理上的‘明白’,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已,至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桩事情。 第110章 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风司冥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被青梵截住,“司冥,重农兴商,是我北洛国策,你可知道为何农在商前?农商为本,为何不说商农为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兴;农,产百谷、生百物。无农而商,是无源之水。太傅,当年你讲《韩非子》说耕战之法……” “不错,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顿一顿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后,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藏书殿里历代历国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览》的农事篇,也要细细看过,我要考的。” “是,司冥记住了。” “现在来讲讲你今天上午的行动。”随手将指尖的花瓣小球弹开,青梵转向少年微微笑道,“时间、地点,还有见证人,选得很好。” 风司冥顿时低下头,“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而毁掉全部的前途……” “没有别人能毁掉一个人的前途,能毁掉前途的只有那个人自己。”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头,“我以为,经过这件事,你起码会更自信一点。” 风司冥猛然抬起头。 “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教导你这些,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像人希望的那样简单。暴力不会成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说服理由。面对无法避免的对战和挑衅,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急境况,除了击溃来犯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军队、战场,在进入这个特殊环境的时候就决定了你要面对的敌人,战场上个人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整体的胜利,保家卫国,仁者大义,你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云宫,就不是这样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声音却仿佛从极其遥远处传来。“对必须要击溃的对手,也许会同情、也许会怜悯、也许会惋惜,但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不能后悔,更不可以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壮大自己,最终达成目的,哪怕这个过程……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上位者,或者说想要成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这个觉悟。” 心中突突地跳着,风司冥不自觉地抓住了青梵拂过肩头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但是感情往往会怀疑理智的决定、背叛她的选择。必须有最坚定的心志才能让我们继续心中正确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轻轻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说头脑,司冥,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但是光有头脑是不够的,一点也不够;如果心志无法与头脑协调配合,越聪明也就越危险,而对于生在天家的皇子,则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我……没有错。”沉默片刻,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没有错!陈敏的挑衅我必须反击,我没有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我没有使用卑劣或是半点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胜利;他的受伤、受罚都是自讨的,为他的行动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些,我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为可怜他的受罚而产生后悔,产生动摇。”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过于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根本。一个人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确的、天性注定的,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而求生自保意识,与是不是身在战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掌教才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因为任凭你姑息和放纵他人错误,违逆内心正确判断的行为,会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双手翻动,青梵轻轻抓住风司冥的双手,“司冥,战场没有让你冷酷无心,我很高兴,只有对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赢得生命之于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将会掌握许多人的生死,你的选择将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内心的正确而踟躇茫然……会流很多的血,而且,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太傅,我知错了,真的!” “我没有说你是假的啊……”温和地笑起来,笑容顿时冲淡了脸上的严肃深沉,“司冥,独立自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难,不在自主分析情况,自主判断选择,自主承担后果;难,是难在自信,思考时的自信,决断时的自信,还有面对任何可能意外情况,无论结果和影响如何都绝不动摇和后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没有担心,但是一旦事情开始,过程中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掌握情势主动。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设法弥补;哪怕一开始是错,也想尽办法扭转方向。因为时光不能倒流,世事无法重来,而现在正在发生进行着的事情,却可以因为我们的心愿而改变。” “太傅,太傅是说,你不怪我利用陈敏的事情收服人心,还有利用郝哙和浮云轩的权利联络江湖消息……” “嘘——”青梵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这种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于我的,我不会有任何反对。”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不利于太傅的!” 看着少年赌咒发誓的坚决,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认定了正确的事情,就尽量去做吧。在山上还有两天的时间,要抓紧了。” 第三十四章-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下) “掌教,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间分堂全部药材收益的细目,请查点。” “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诊金的帐目。” “这是浮云轩和水风别院收支的细目。” “这是紫虚宫一年各种收支用度的记录。” “这是道门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栈、神社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七十九间茶楼、食铺、饭庄去年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二十一处田庄的收支帐目。” “这是各分堂呈上来的年度收支报告。” “这是去年一年合并产业以及新增产业的名单,相应的人员调配名单也附在后面。” “这一份,是所有产业主要负责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记录。” “这些,我都和相应的主管讨论审核过,其中有几处发现不对发还,现在也都重新报了实帐上来。现在这里的,应该就是道门去年全部的经济用度。” 恭恭敬敬将整理审核好的帐册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铺开,青梵说完后随即垂手退开。 “承影令、青冥剑都在你手里,你已经是道门名正言顺的掌教,这些事情,以后不需要再向我回报。” “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门的掌教都只是师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职权,但,请师父依然保留掌教名号,直到不得不传给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坚定。 柳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展开眉眼,随手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这个,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顿了一顿,“青梵,在我记忆里我教过你不少东西,但唯独没有经营商务一项。” “记得在山谷中,每次为买取米盐布匹出谷之前,师父都要清点草药皮毛一算再算,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为经济,就是想隐世独居维持基本生计也自不得,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大到一个门派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师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时时用心刻刻学习。” 明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柳衍却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时光,嘴角微扬逸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是在指责师父当年处处苛待?” “青梵不敢。” “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细细想来,你六岁起便夺了我持家养家的权利,胆子当真不小。”虽然语气近乎严厉,但眉眼间的轻松笑意却是毫不掩饰,目光越过握着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满是温柔。 青梵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随手在身边椅上一拂后坐下,“师父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门才有今日产业兴隆的景象啊。” 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还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过是五年来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开也是你一力主张,就连这昊阳山上温泉浴场和水风别院也都是你一手设计——青梵,虽说家国一理,但真正既能经国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哪一样都不容易;而让两者结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闻。” “君非凡以家为本、以商为业,积累钱财、买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后主持国政,发展生产顾励商贸,使北洛昌盛繁荣,成就武德帝一世帝业——家国一理而经营得当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 柳衍顿时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从同居山谷起我便时常感觉,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太聪明,太早慧,看人见事也太冷静犀利,哪怕是最细末微小之处也能发现于己有用的不同来。但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你是那一脉的后代,你身上流着那一脉的血液,你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无论哪一个,都是才华风采倾绝天下!经营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辅佐风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说家国一体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 第111章 柳衍向前倾一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们再像——你和君雾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他。” “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绪波澜。半晌,又重复一遍,“我从来不想做君雾臣。” 身前青年只是静静坐着,但片刻之间整个房间都像骤然缩小了一般异常压抑。柳衍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顿一顿,将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重新续了一杯,这才稳稳端起。“青梵。” “弟子在,师父。” “我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 青梵猛然抬起眼睛。 “命中当遇三人,三人决定一生命运: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则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遇第一人,改我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我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我全部心情。”柳衍语声平静,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极是平和,“没有人知道,我并非到了承安,才第一次见到他。” 默默为他杯中续满茶水,青梵轻叹一声,避开他过分锐利的目光。 “我七岁起在这昊阳山上学医习武,十四岁时自以为学艺已成,拜别师父下山历练。一年之中,江湖上未遇敌手。却在子初江头,看到一个人。寻常文士打扮,全无半点武功,便这么立在船头,刀光剑影之中,冷眼看桅杆帆索间性命相搏。胜负分明,胜者拜服在他脚下,他一个点头便让那人欣喜若狂似乎此生无憾。我看得出,胜的那人武功绝不弱于我,目光行动之中更是骄傲无尘,但在那人面前,却不过一介谦卑童仆。少年气盛,又凡事好奇,于是贸然上前探问。不料他身子一转,目光相对之时,我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当时我以为,只有坐拥天下的帝王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淡淡呡一口茶水,柳衍缓缓继续说道,“直到他的坐船在江天相接处完全消失,我都无法移动双脚。他那一眼,便让我之前所有骄傲、豪气和自负全部化为泡影灰烬;那一眼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会让你一望便谦卑得只想跪在他面前;那一眼让我明白,一年的游历仍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浅陋;那一眼让我决定,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最基本的修炼。” “师父口中的那人,是君雾臣。” “是,是他。让我于狂妄无知的顶峰上猝然摔下,让我收敛了全部骄傲自负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君雾臣。” 半晌,青梵才微微一笑打破室中异常的沉默,“所以师父才让影阁收集了君家众多资料,而不是为了‘他’。” 凝视着那双幽深黑亮的眼,柳衍轻轻一笑,“青梵,你确实是他的儿子,你和他……有同样的眼神。但是你年轻,你的凌厉太过形于外在,你有和他一样的风流才华,却没有和他一样的势力依靠——对这样的你,擎云宫太危险。从前你还可以借着年纪幼小置身幕后,现在却要面对所有必须面对之人。就像你当初教导九皇子殿下所说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种眼神。” “我以为……我有所收敛。” 柳衍轻笑着摇头,“太过自信的苦果,青梵,你并不是第一次品尝。风胥然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和君雾臣斗了整整二十年,分辨君雾臣最微小的一切,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看着柳衍脸上苦笑,青梵不由深吸一口气,“师父,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九殿下身体已恢复十之八九,以后只饮食注意、不要过度劳累就不会有任何损碍。你不愿待到后天试炼大会,我也不强留你。青冥剑既然在你手,道门门下弟子皆尽由你调遣,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伸手抚上青梵额发,脸上笑容显得异常温柔而坚定,“青梵,记着,这个名字是我为你取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你的父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站起身,在柳衍面前跪下,“青梵知道,柳青梵的父亲,只是柳衍、只有柳衍。” 微微一笑,柳衍将他轻轻拉起,“好了,去准备吧,明天好早起赶路。” 青梵点头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刚要抬脚却猛然转回身子,目光直直撞见柳衍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痛,双膝一屈,“父亲,孩儿去了……请保重。” 挥一挥手,看那青色背影消失在门前,柳衍笑着掩住自己的双眼:逃不脱的,终归逃不脱;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那个孩子,从来都是属于宫廷、属于朝堂、属于那纷繁复杂的尘世激流的;他不是被卷入漩涡,他是重新走回既定的轨道……那是他选定的道路,从他转身的那一刻起,他将开始只属于他的道路,飞翔于只属于他的天地。 君雾臣,作为他生身父亲的你,见到此刻的情景,会和我是同样的心情么…… 第三十五章-江清洗尽风尘 平原邑。 子初江边的小县,距离北洛国都承安不过一百一十六里之遥,虽是弹丸小地,却是承安都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除了子初江的水路之外,东西南北星芒般放射出去的十一条官道在此交会,因此一个小小平原邑,驿馆客舍占到了县中房舍的一半还多。大军回师必经之路上的平原邑,县丞罗家成自然早早接到通报,率领了衙役舍人清扫了驿舍,安顿了大军在县城外驻扎过夜,轩辕皓一众高级将领则在驿馆歇下。而全军上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冥王”风司冥,自然是被安排在全平原邑最好的官家驿馆,最好的房间。 驿馆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桌椅案床朴素干净,屋中纹饰毫无花哨,对于习惯了一身征尘的将领而言却是十分的亲切。轩辕皓丢开手中的笔,从堆满文书的案前直起身来伸一伸腰,环顾室内,脸上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笑容。 按着眼下大军行进的速度,三天之后便可到达承安。当然,二十万大军的绝大部分是到承安城外奚山校场,集结点卯,发饷论功,然后各归各队返回原籍。而大战中建立功绩需要呈报天子奖赏的将士则会重新编队,跟随自己进入京城,当着百姓和群臣之面大加封赏,这样才能体现胤轩帝恩德深广。看着面前核准审批下来的立功将士名单的密旨,轩辕皓不由轻轻微笑,但随即敛起笑容深深叹一口气。 战事结束后的封赏,本来就是最能体现君主之于臣子恩德深意的。蝴蝶谷一战众人用心合力,击溃西陵二十五万大军,夺取五座城池要塞,可谓战果赫赫,而战场上立功人数之众也是数年来所罕见。胤轩帝对呈报上去的名单并未做太大的反对或是调整,但在各人的奖赏上却是偏重明显:财帛金银上按功论赏一视同仁并无特异,但凡是实职实权重要关节处,提拔的皆是冥王军中将领。蝴蝶谷战场代替风司冥出任先锋的皇甫雷岸,更是由偏将一跃成为上将军。北洛建军以来,中阶将领为军队主要统领指挥力量——战时出谋划策,战场统帅厮杀,属于决策中枢,但军衔上却只到中阶将领而已;拥有上将军衔,就意味着拥有独立的统兵作战权力,可以以元帅的身份对战他国。这样的高阶将领一朝一时通常不超过五人,而此时北洛军中的上将军,除了护国大将军孟安、宁国公世子郗锋、轩辕皓本人,就只有以皇子身份投身军队,建立无数奇功的“冥王”风司冥。皇甫雷岸职衔不过偏将,却是冥王军中地位非常的高阶将领,胤轩帝将这样一位年轻将官提到如此重要的上将军衔上,其用意影响之深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 轩辕皓叹一口气,将密旨凑到烛火上烧得干净,随后负着手在屋中慢慢地踱步。 和只负责治理军队和战场征伐的孟安、郗锋不一样,从胤轩十三年前任护国大将军孟铭天自请去职,他肩上承担的就不仅仅是北洛的军事大权。轩辕皓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胤轩帝特意选择的,考察和决定皇位继承人选的重要参与人。 不知军者、不治军者不能理国,而军队的支持,对于皇位继承来说太过重要。战事既休,返回京都,自己势必要面对承安京的各方势力,这一番周旋,不会比战场上更省心力。 何况,胤轩帝还在这片暗流汹涌的海域,不断地投下一块又一块惊天巨石。 轩辕皓忍不住苦笑。 当时年纪太小,所以看不清那一场争斗的惊心动魄;不料二十年一个轮转,胤轩帝依然不甘寂寞。 不能责怪谁或谁的不是,因为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惊叹,难得世上竟会有一个……那么像他的人。自己所见过、所结交、所从学之人不能算少,或许道门掌教的柳衍确实称得上惊才绝艳,但真正能够让人从心底臣服的,至今也唯有那一人而已……赫赫君家,若他仍在,只怕此刻威严卓著的胤轩帝也不过一任闲王吧? 用力拍击自己双颊,轩辕皓为自己心中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顿时苦笑连连。而恰在此刻,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扣门。“大帅。” 轩辕皓一惊,随即凝神静气,沉声道,“何事?” “大帅,冥王请大帅过去,说是边境有紧急军报来。” 轩辕皓眉头微微一皱:西陵在大军启程三日之前便已全数退去,安塔密斯等五城军政要务也都交由高泰生统管,料得诸事无碍。 第112章 若此刻有军报,定是东南边境为东炎急攻,因见西陵战败大军回师,想是东炎国主御华焰催逼极紧。那边负责统帅抵挡的是飞羽将军慕容子归,也是北洛有名的青年将军,但若是对上号称“东炎军神”的考斯岱尔,只怕还是十分为难。一边想着,脚下顿时加急,转过两道回廊到达特意为冥王安排的房间门口。恰见皇甫雷岸从房中退出,轩辕皓微微一怔,却听屋内一个清冷声音道,“是轩辕大帅么?请进来。” 进屋,反手掩住门,轩辕皓目光直接向书案看去。 “不是东炎。” 轩辕皓猛然抬起头,却见屋中一身玄衣的少年垂手静立。“北方沿海,冰川封冻比往年时间长了半月,至今未见解冻,造成许多船只积滞港口不得通行。渤海郡守上表请旨,使库存炸药炸开冰凌疏浚通航——这是刚到的公文。” 北洛顾励商贸,聚集了大陆众多新奇事物,当然也集合了许多民间的秘方特制。这炸药原是烟火游戏之用,当年柳青梵见新年宫中燃放爆竹种类甚多,烟火却只有红蓝绿几种颜色,当下集合了一群匠人花一月工夫配制出许多色彩纷呈绚烂无比的烟花,初次燃放让整个承安为之惊叹。而自己却在那个烟花璀璨的夜晚被胤轩帝召到密殿,交付了数种火药调配和炮弹制作的秘方,安排了军中专门司掌火器的煌部连夜开工赶制。强大威力的炸药,配方和制作都属于军方的最高机密,地方官员只有郡守以上才有权利使用,但也必须先上表军部和丞相处,经传谟阁发旨核允才能调配使用。北方海运关系到国中五分之一的商货运输,渤海郡守上奏朝廷启用炸药,从北方一路急赶过来的传讯官将公文直接交到风司冥手里再正常不过。若是风司冥本人在此,以他权限,便是直接批了文回去也不妨。只是…… “大帅,与我到这平原邑县城中一游。” 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轩辕皓眼神中的愕然,柳残影静静说道。“有诗说‘纤纤弄残影,子初江头月’。到平原邑,错过了这诗中美景,十分可惜。”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微笑道,“说的也是……这诗句倒是极合了当下时景。” “换了衣服,我们便走吧。” ※ 平原邑是小县,却是一个十分热闹十分繁华的小县。此刻已是戌时过半,夜色深沉,街道两旁店铺兀自灯火明亮,门前各种小食货摊摆得满满,吵嚷热闹丝毫不下白日。从驿馆出来正是县中大道,柳残影和轩辕皓两人都换了布衫布履,只作常人打扮,悠悠然一路闲看过去。 看着身前一身青色长衫的背影,轩辕皓忍不住暗暗感叹。 大军回师一路同行三十一天,柳残影竟是将风司冥扮演得分毫不差。无论是容貌声音、形容体态、言行气度,还是沿途六郡十一州官员迎送的举止应对,都做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自己若非早知他是柳残影而非风司冥,定也丝毫不会怀疑这个威严沉稳的少年便是自己相处日久的“冥王”九皇子殿下。 有这样的影卫,柳青梵真不愧是柳青梵。 见他一路曲折弯转,从辉煌大道穿到幽暗小巷,却是始终向着子初江码头的方向,轩辕皓微微笑道,“你真是去看月?” “不是。” “那就是连日辛苦,残影也要稍事放松?” “主上到平原邑便在今明两日。” 一板一眼平稳无波的回答令轩辕皓有些微微的气恼,“刚才还能吟两句诗句,现在便这般严肃?哪有游人如你这般的?” “驿馆之中,恐隔墙有耳。九皇子殿下虽是清冷淡漠,到底少年情怀,吟诗慕景乃是人之常情。既然出了馆舍,残影自无需拘束。而且,”柳残影脚下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向轩辕皓,“主上素以箫声传讯,馆舍之中听得不甚分明,请大帅一同出来只是为了确证一二,并非为了游玩。” 轩辕皓顿时哭笑不得,“柳残影,我可不是你!柳青梵那些手段我完全不知,如何确证?” 柳残影微微一笑,突然侧耳,“嗯,应该是了!”话音未落左手已然扣住轩辕皓手腕,身形一起顿时带着他向前滑出。知道影卫武功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挣脱,轩辕皓只能苦笑,放松了精神任由他带着自己向码头方向急掠而去。 平原邑是子初江上最大的码头之一,码头上两家酒楼灯火明亮彻夜不息,而浅滩处紧排着的客船船头高高挑起的灯笼,更照得码头明亮如昼。码头石阶靠着两三条小船,四五个艄公脚夫打扮的汉子聚在一处喝酒掷骰子游戏,酒楼前招客的小厮懒懒地靠着门楼石鼓打盹。想是这时早过了入港的高峰,日间繁忙的码头才显现出如此一派安闲景象。 轩辕皓将码头景致细细看过一遍,随后将目光投向倒映着星空钩月的粼粼水光。“果然好风景啊。” “听。” 轩辕皓扯扯嘴角,凝神倾听。果然水波拍击声中隐隐似有乐声传来,由远及近,清幽宛转,悠远中却有一种缠绵繁丽,吞吐舒放如水波江潮连绵不绝。轩辕皓虽是武将,但出身书香世家雅善音律,那箫声越来越清晰明朗,他心中越是赞美惊叹。抬头循着箫声望去,果然见江上飘来一只客船,船尾艄公把舵,船头立着一人正持箫吹奏,映着天边斜月江上清波,直如画中情景。 深深吸一口气,轩辕皓微笑了。 顺水顺风,小船很快靠岸。轩辕皓将手伸给从踏板上跳过来的少年,眼睛却看向之后从容步上岸的一身青衫的青年。“好曲,好箫。” 柳青梵笑得异常从容,“《春江花月夜》,应景罢了。轩辕善弹筝,等一会儿录了谱子给你,奏出来才是真正动人。” 摇一摇头,轩辕皓转向面含微笑的少年,“九公子身子可大好了?” 风司冥颔首微笑,“多谢挂心,已经无碍了——都是师父的功劳。”顿了一顿,“听说渤海郡守递了紧急公文要发允火令?” 轩辕皓顿时微微一怔,眼角余光瞥见柳残影却见他神情丝毫不动,心里不由轻叹一声,随即向风司冥道,“是,半个时辰前才到的驿馆。” “那样的话,”风司冥略一沉吟随即转向青梵,“我们直接回驿馆。” 青梵微微一笑,“你便先回去罢。我还要走一走。”抬头看一眼柳残影,再看一眼正将竹箱扣上驿马马背的月写影,再转向柳残影又是微微一笑,“残影,这些天辛劳你了。你先送公子和轩辕回驿馆,我还要走一走。” 最后一句明显是说给风司冥和轩辕皓听的,两人虽然呆了一呆,却都没有说话。柳残影向他躬一躬身,从月写影手中接过缰绳,“主上赶路辛劳,也请早些回转。” 青梵微微惊诧地挑一挑眉,随即明了地看了轩辕皓一眼,却是不禁呵呵笑起来。“虽然想来他也不会不知道……轩辕,密信上就跟他说我即日到京。林间非那里我已经送过消息,入城和封赏的一应司礼,很快明文就会送过来。” 轩辕皓顿时也笑起来,“有上头的人在真是好,我的苦命总算是到头了。” 青梵微微一笑,在目光灼灼凝视着自己的风司冥肩头轻轻拍一下,“好了,去吧。” 见三人一马消失在视线里,青梵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子初江开阔的水面。“写影。” “主上。” “陪我走一走吧。” 第三十六章-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上) 旌旗蔽日连天宇,龙马欢腾干云霄。 鲜花着锦繁华无伦的承安京,从一个月前蝴蝶谷大胜消息传来便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及等大军还朝,到京之日天子亲引百官出城一十六里迎接三军将士,并同此次西征主帅轩辕皓同车入城还宫。大军一入承安城,京城百姓夹道相拥欢呼震天,满天遍地的花絮彩线,以及结着各种福袋的明媚锦缎,衬得一众将士益发雄壮英武。而最后进入京城的冥王军,则更是将欢庆胜利的热潮推向了最高峰。 “北洛万岁!胜利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冥王殿下千岁!” “胜利万岁!” “愿斯托瓦姆大神永佑我国土!” “愿我北洛万代平安,盛隆无疆!!” 一身玄色战袍战甲,风司冥稳稳握住手中缰绳策马紧跟在御辇旁边。第一次在京城百姓面前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显示着胜利者的雍容气度,盼顾之间高贵尊荣自然流露。明媚的阳光映照在他头顶金冠玉簪之上,折射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将他身子整个笼罩住,远远观去直如神子,更衬得英姿挺拔容光焕发,让所见之人无不由衷拜倒。 黑袍、黑甲,可以吸纳一切的黑,主掌寂灭的色彩,却也是比一切都更为稳固执着的深沉;不容怀疑的纯粹,不容改变的坚定,那是天底下最尊贵威严的色彩! 黑色,因为这样的主人而显现出无比明亮无比耀目的光彩! 是这样一位英勇无畏的皇子,率领着战无不胜的铁骑,为北洛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是这样一位高贵仁慈的皇子,体恤着每一位参战士兵,为北洛争取回无数条普通性命! 是这样一位奇迹般的皇子,以天家的尊贵、少年的身躯,为北洛的百姓带来安宁太平! 从敬畏到崇拜,从欢呼到热泪,从感动羞惭到骄傲无比,从激动振奋到誓愿追随……人们衷心地叩拜着,祈愿着,为自己的皇子献上真诚的感激和祝福。 御辇上风胥然淡淡地笑着:这场大胜重创西陵元气,五年内绝无再次进犯可能;立下如此功劳,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将士还朝,实在可谓当之无愧。 第113章 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更是应有之义;而给予最年幼却立功最伟的皇子能够给予的最高奖励,则是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利。 “……皇九子风司冥,自任军职以来夙夜勤勉,保家卫国,屡建奇功,英勇冠绝三军而仁名播于走卒……此祖宗社稷大幸,百姓生民大幸!朕心甚慰之。特嘉皇九子风司冥一等信勇公之爵,晋靖宁亲王位,食亲王俸禄,采邑三百……” 城外旨意一下,不意外众朝臣惊愕骇然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盼顾私语,那个孩子却很沉着地上前、拜谢、答礼,一举一动尽是天家风范,让自己忍不住满意微笑,更追加了随侍御驾跨官巡游的恩旨——本来身在军籍的皇子必须按照大军回师进京的次序,率领本部人马按序入城,但有此特旨,承安百姓便可在第一时间得见“冥王”真容。 承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庆的节日了。 嘴角微扬,吩咐身边和苏向各部传下旨意:开市十日,免收捐税;放灯举火,百姓同乐。 虽然花朝节已过,但是放河灯、扎花楼、开夜市的活动从来不受节令约束;而十日内京中东南西北四大集市免去一切赋税,众人的欢喜拥护定然不在大军得胜之下吧?国家有幸,当与百姓共之,贤明君主更应该把握这一点,不是吗? 微微抬起眼,风胥然并不意外接到六合居二楼上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目光。 所有将官各自修整,三日后同朝廷百官一齐参加一月一次的大朝。这不用上朝的三日,你定会好好利用吧,青梵? 而且朕很想知道,三天,你究竟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朕的面前;而你出现的时候,又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 你可知道,擎云宫,等你很久了呢…… ※ 澹宁宫。 胤轩帝最喜爱的一处宫殿,也是唯一一座在擎云宫后宫之外的皇帝寝宫。澹宁宫同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相连,很多时候皇帝会将每日的小朝会挪移到这里举行,大部分的奏折政事也都是在这里披阅处理。遇到必须六部协理的政务,直接穿过一道回廊便是议事殿;内宫必须经过皇帝决定的事情,则由负责内务的将人所直接呈报过来。而澹宁居所有发放下来的奏折批示,经过两重小殿便可到达传谟阁,由丞相林间非具体负责一一处理。所以,澹宁居,可谓整个擎云宫戒备警卫最森严、最核心的所在。 但,对柳青梵,又有哪里的守卫能称得上紧密无隙? “你总算肯回来了,梵儿。”看着眼前青衫玉立的青年,换了皇帝便服的风胥然微微笑着,挥手示意和苏将骇了一大跳的两个小太监带出殿去,然后才稳稳地坐回雕花宝榻。 一向沉静的青年露出微微的苦笑,“陛下叫我青梵便可。” 风胥然笑一下,见和苏掩了殿门端了茶水进来,脸上表情更是温和。随手端起一盏,抬头看向青梵的目光突然显出两分常人绝难觉察但青梵一望便知的微微惊讶,“梵儿不过来用些茶水么?朕记得,你是最喜欢这云烟雾露的。” 嘴角带着苦笑,青梵微微躬身接过和苏递来的茶盏,两口快速喝完,随即将茶盏还给和苏。“谢陛下赐茶。” 风胥然顿时挑起眉,但眼中盎然的趣意却是无法逃过青梵眼睛,“梵儿,你与朕之间,几时如此拘礼?” “陛下神武英明,青梵是为陛下威仪所撼,不敢不以礼而行。” “梵儿这话……是在怨朕吗?” “青梵不敢。陛下这般急迫催促青梵回朝面圣,可是有用青梵之处?” “朕果然表现得太过急迫了……毕竟是五年时间过去,朕竟然忘了,梵儿原本就是最知朕心意之人啊。” “青梵愚顿,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 “如果是别人,说到‘不敢妄测天心’这样的话的时候,应该要跪地磕头以表心意才是。”手指屈起在堆了一小叠奏折的案上轻轻敲着,风胥然歪着头,眼睛微微眯起,“梵儿,朕其实并不希望看到你行礼如仪的样子。或者应该说,朕也从没有真正看到你对朕像别人对待一个国君皇帝那样又敬又畏。不是你的宫廷礼仪有什么疏漏不周,只是眼睛里的神采总是让朕这个一国之君感觉不到帝王理应拥有的无上威严。而每次当你毕恭毕敬向朕说着些什么的时候,那样的你又总是让朕无法不将你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青梵,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这样那样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小到可以忽略的细节而发生的。” “所以,陛下才并不希望看到青梵忽略。” “所以才说你确实像你的父亲……骨子里的相似,血缘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这是朕招你回京的原因。” “青梵的父亲……皇帝陛下为什么不直呼他的姓名?” “学生是不能直呼老师姓名的,他在最后一刻承认了我——或者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承认我的。是啊,你的父亲……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一个将江山社稷真正完全地纳入胸怀的人,一个确实地主掌了王朝命运并规定了她的走向的人。青梵,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面对君家家主,风氏的帝王似乎从来就没有占到上风过。” 注意到风胥然改变的自称,青梵不由心中一惊。但听到最后一句,青梵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跪下,“青梵只想说,这一次,陛下多虑了。” “不,没有多虑,从来没有。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认出朕的影卫?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记得他的相貌身形?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回京?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向朕如此举动行礼?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抢先说破自己的身世?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晓,历代风氏君主的影卫都是君家家主亲手挑选和训练?” 张了张口,一时却没有说话:轩辕皓与胤轩帝的联系无论何时都未曾间断,但有苍羽所在的天空如何容得任何一只鸟儿逃脱?那个时候便知道大军之中有胤轩帝影卫藏身。只是战事紧急,他才让写影约束了影阁行动不去探察分明。前线战场自己时刻控制言行,只在冥王军帐和轩辕的中军大帐走动,这都是守卫森严寻常兵士无法靠近之所,往来人物既少,记认起来也比较清楚。但自己与那经常跟在轩辕皓身边随侍从未交过一言片语,他的身形背影却让自己熟悉莫名而又模糊非常。几日思考,恍然顿悟,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当望着蝴蝶谷战场一片红莲血海,自己的眼睛,竟也被那不断跳跃着的、耀目的红所充盈。 十八年,十八年前京郊君氏山庄雪夜里那惨烈无比的红;十八年,十八年来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红…… 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风胥然的眼睛已是一片沉静幽冷的黑。“因为,青梵知道,以陛下的天纵雄才,根本不会忽略青梵的存在。” 剪草本须除根,何况安佩儿是自己跑回山庄?风胥然精心挑选委以如此重任的手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哑巴的五公子纵然被君雾臣冷落在别苑的最深处,与他周旋激斗的风胥然也不会因此便遗忘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幸免于难,是真的、单纯的“幸运”:那样的距离,纵有熊熊烈火木石爆裂屋宇倒塌之声,习武之人也不可能忽略一个没有丝毫武功内力的小小孩子。 为什么——清楚地确定这不是风胥然本意的时候,这成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而柳衍和影阁对君雾臣以及赫赫君家相关一切的收集探查,恰让自己得知一个惊天的秘密:自风氏立国始,历代帝王的影卫,皆由君氏家主训练养成! 这,便有了唯一的解释。身为影卫的任务首领在对一朝首辅的恩德感念和对主上命令绝对服从的准则之间,找到了一个小得几乎无法辨别的交点:被君氏主母赶走的那对母子已与君家无关。只是安佩儿莽撞现身,当着他人无法饶过。而始终隐忍不发的自己,则在他有意的放纵之下,保全了一条性命。 而那个将女子尸身丢回火海,随后纵马率领着一干黑衣手下决然离去的背影,也早已深刻在自己的记忆。 抬头,见风胥然紧握着腰间蓝玉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青梵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将只属于帝王的影卫给予命运注定的皇子,本来就是君氏帝师的职责,他不过将时间稍稍提前;当发现最信任的手下与君氏关联时,风胥然已经无法寻找其他人将之取代——他是用这样的方法给予君王最后的挫败和教训:算无遗策,原就是君雾臣一贯的准则。 或许,当他以整个君家为献祭的时候,并没有算到自己的脱离,没有算到安佩儿和自己母子恰在那时被赶出山庄。但影卫的安排,本身就是预先埋伏下的一着可能的棋子;种因得果,所以才有了自己八年的安然成长。 而风胥然得知一切亦是必然,否则他便不是君雾臣都会承认并欣赏的皇子和君主;君氏一族对于风氏的帝王原本就太过特殊,何况君雾臣之于北洛的影响无处不在?接手他所给予的影卫的风胥然,从来就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信任。 所以,被柳衍带入山谷是自己最大的幸运,因为,真正地为自己争取了时间:风胥然心情渐渐平复的时间,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生存筹码的时间——擎云宫,不接受任何弱者。 而强者,便是如风胥然手握倾国势力,也无法轻易夺取其生存的权利。 第114章 这一场争斗,生者、死者、父子、师徒,一步步走来……太苦。但自己却不能不感谢,那个终究留下了一线生机的生身之人。 思及至此,青梵不自觉低垂了眼,却不知风胥然……也在仔细看着眼前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下跪的青年。 无痕,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柳青梵,纵是入朝为官身当太傅,也绝不会向人屈一屈膝盖。擎云宫中青衫磊落的少年,六合居上高谈阔论的名士,鸿图殿里一夜之间名传天下的青衣风流,正是为那一份帝君之前依然挥洒的从容。 ——柳青梵,骄傲得不屑于向任何人下跪,无论那是否生杀予夺的君王。 而君无痕,却会在任何应当屈膝的时候屈膝。君无痕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不会辜负任何先人的心意,被他抢先点破这一层,自己手上遗留的筹码,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头脑中思绪电转,风胥然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青梵。” “陛下。” “你为司冥行了簪礼。” “是。” “朕要你再行一次。” 青梵猛然抬起了头,“陛下不是在说笑?” “当着朝臣百官,当着西陵和东炎的使臣,再为司冥行一次簪礼——以天命者的身份。” 笑一笑,再笑一笑,青梵缓缓站起身来,“胤轩帝陛下,生日宴会可以补过,生辰礼物可以补送,但簪礼不能再行。如果陛下感觉可惜,那冠礼由青梵来执礼也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生辰宴会,不错,朕已经吩咐宫中内礼司去准备了,但朝廷尚礼司尚无主管,只怕到时林间非一人会十分忙碌……” 嘴角扯出微微的冷笑:尚礼司,虽然当中有一个“礼”字,但和六部中主管礼仪学术的礼部或是内廷中负责各种礼仪规范的内礼司都毫无关系。由御史台转化过来的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负责的是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督点监察工作。胤轩帝连续多道诏书要自己接管三司,此刻也是必须表明态度的时间了。“朝廷五品以上正职,需得大朝群议通过。陛下有心垂爱,青梵愧领,但朝廷制度礼法不可偏废有违,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风胥然顿时微笑,“青梵是朕的爱卿,又是朝中偶像,自然一议便过。”顿一顿,“青梵,这些年你一直在外为朕考察他国情势,十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宫中暂留一夜。秋肃殿那边已经打扫清静,你与九皇儿多日不见,应有许多话说。但凡吃用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向朕提出来——我们君臣二人,只如从前相处,如何?” “陛下厚爱,青梵拜谢。”微微躬一躬身子,青梵转身便向殿外走去,却听胤轩帝笑着道,“和苏,你跟着到秋肃殿去,看有什么需要的,回来报我。” “是,皇上。”和苏小心地退出殿来,掩上门,这才向等在一边的青梵躬身行礼,“太傅大人,请随奴才来吧。” 第三十六章-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中) 日影西斜。 踏着砖缝中顽强渗透出来绿意,青梵与和苏慢慢地走在擎云宫一条相对清静的小道上。 春日的白昼在慢慢变长,但相比起炎炎盛夏来,夜还是来得比较早些。离开澹宁宫大约是申时过半,出来的时候望见西方天边的云霞,青梵只觉心情顿时为之一畅。 落日之美,在于明知湮灭却依然从容,雍容大度,展现出之后的光热与辉煌。人多爱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之景,他却素来偏好夕阳晚霞,喜欢在夕阳辉光下独自漫步思索。这个脾气一直延续至今未曾改变。瞥一眼身边始终落开半步,安静从容的和苏,青梵不由暗暗点头。 “和苏,这些年在宫中可好?” “谢公子惦记,和苏很好。” 青梵十三岁起随柳衍在擎云宫常住,虽然顶着太子太傅的头衔,但到底只能算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和苏知他父子喜好,在人前称呼青梵为“太傅”,平时都只叫一声“公子”。青梵闻言微微一笑,“那时,辛苦你们了。” 和苏微微一怔,随即低垂了眉眼,“皇帝陛下不是没脾气的人,但到底性情宽和,便是当时怒极了也很少拿下人出气为难。那阵气头过去,也就没什么了。” 知道他轻描淡写两句里面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青梵只是微微挑一挑眉。和苏虽是内廷总管大权在握,在宫内各处却都相处得极好,无论后宫妃嫔王子皇孙,还是宫女下人太监侍卫,见到这位沉稳安静的和总管都是十分的恭顺敬重。其中的第一条,就是为的他说话极有分寸,拿捏之精圆如规画方胜矩量。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胤轩帝的冰封三月自己早有所知,和苏也并不忌讳,“脾气”、“怒极”、“气头”几个词便向自己道出当时擎云宫众人如履薄冰的艰辛。 “这些年秋肃殿也多亏你费心照顾着,和苏,我总得谢谢你。” “公子这般说,和苏实在当不起。当时总是三皇子殿下前后张罗安排着,和苏不过听了吩咐尽些心意。至于各殿各处的供给,那是宫中应有的规矩,督点到位是和苏的本分。虽然这四年九殿下多在宫外,但一日不建府出宫,秋肃殿的财配花用就不能减了半分。这不但是和苏的职责,也是遵照了皇上的意思。” 敏锐地抓到他语中含义,青梵停下了脚步,“皇帝陛下已经为九皇子建了府?” “是,靖王府是胤轩十六年殿下第一次大捷回来,皇上便吩咐开始动工修建的。就在禁城南门外长安街上,和三殿下的郡王府分占了东西两头,隔一家挨着的是宁国公府,对门是毓王爷府上。”和苏很平稳和安静地继续说道,“今天公子到澹宁宫前,皇上正好亲笔写了‘靖王府’三个字交给内工司,匾额明天便可以送到王府上去。皇上还说,后日要亲到靖王府上为殿下主持迁居之礼呢。”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如此明确无误的回答,青梵还是忍不住微微苦笑。 北洛皇室惯例,皇子十八岁成年建府,搬出宫外居住,使皇子尽早独立,参与朝政,也保证后宫清静森严。为到达年龄的皇子建造府邸的规模制式,本身便表明了皇子在宗族朝廷的地位。风胥然素来宠爱皇三子风司廷,很早便为他建造府邸,风司廷出宫之日更亲自主持迁居之礼,一时引得朝中人心倾向尽归三皇子。而九皇子风司冥幼年之时不为胤轩帝和朝廷百官看重,然而自幼与王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相随相处,近年更是战功赫赫圣眷日隆,帝心归属引得猜测纷纷。只是风司冥虽然因为军职协理着诸多军部兵部事务,毕竟尚未成年,无法直接参与百官议事的大朝。现在他未满十八成年便已有了自己的府邸并被允许在宫外居住,胤轩帝此举之意,无疑是表示他和其他皇子拥有完全同等的参政议事权利。 但单纯的建府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扣住百官心神的,是风司冥的府邸并非郡王府而是亲王府。北洛朝中王爵分开,“亲王”是血脉尊荣仅次于皇帝的存在,通常只有先王之子今上兄弟才有如此名号。赐给自己王子皇儿“亲王”王位,胤轩帝乃是风氏历代帝王中第一人!风胥然登基之路并不平坦顺利,宗室亲族之中至今只留下一位母系出身寒微,自幼不问世事、养花制曲为乐的毓亲王,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皇族嫡系。因此,十六岁的九皇子风司冥晋位亲王本来就足以引起朝野轰动,更何况,风胥然竟选了“靖”字作为亲王铭号——有意不避北洛风氏第一代帝王武德帝风靖宇的帝讳,其心思实在是用到了深处。 “公子在西华门外的府上,皇上也一直留心照顾着,等公子接掌了新职再开新衙。”和苏顿了一会儿,又慢慢地、稳稳地说道。 听到这一句,青梵却是猛然呆了一呆。他十三岁为太傅,在这擎云宫住了六年,前三年多在秋肃殿,后三年则同柳衍住在清心苑。西华门外交曳巷的太学士府是太学例行配给,他也只到那所宅子看过一次。此刻突然听和苏说起,心中竟是猛然涌起一股难言之情。停了片刻才说,“清心苑……封了?” “若是公子习惯了清心苑起居,和苏这便去禀告皇上解了禁制。” “罢了,罢了!别一回来就闹得不安宁。”青梵笑了一笑,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沉静。 秋肃殿在擎云宫西北角,与御花园十分靠近,青梵与和苏是从前廷往后宫走,虽然循的是御花园边的小路,但几处重要的殿宇却是绕不过去的。抬头见前面殿宇连廊上结队而行的宫女,心中一动,“九殿下现在是在皇后宫中?” “是。今日九殿下随皇上回宫,与轩辕将军向陛下述职完毕已是午时,皇上便在澹宁宫传了膳,与殿下、将军一同用了膳。然后凤仪宫长史过来,皇上便让殿下去拜见皇后以叙母子之情。皇后娘娘还召大殿下和三殿下一起进了宫,应该还都在凤仪宫里,现在,”和苏看一看宫人的队伍服色,“应该是传晚膳了。” 青梵微一挑眉,随即淡淡一笑,“母子兄弟,相聚也是应当的。” “皇后娘娘……为三殿下的婚事十分为难,这个月已经第二次请三殿下进宫了。” “啊……三皇子妃过身也有三年了。”风司廷的元配正妃是宁国公郗铮唯一的女儿琼华郡主,十八岁与风司廷大婚,婚后两人十分恩爱,第二年一对龙凤胎的儿女更是让整个王族为之欣喜不已。皇子之中风司廷与柳青梵素来相厚,这桩婚事本是在青梵助力下促成;琼华郡主分娩之刻,也是青梵和柳衍及时赶到使母子三人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第115章 但这位贤德淑良的郡主王妃却在三年前因为难产不幸故去,留下一位天生不足的小王子。青梵深知风司廷爱重妻子,但身在皇家,他的婚事原本不能由他决定;徐皇后精明强干,自然更不会放任他一意为逝者伤悲。选在此刻请亲生的三位皇子进宫叙情……“和苏,谢谢你。” “公子言重了。” 青梵微微笑一笑,负手身后,看着擎云宫天上一片绚烂云霞,沉默片刻,随后绽放出难得明亮的笑容,“和苏,带我去祈年殿吧。” 第三十六章-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下) “公子真是好闲情,才回京就到凝雪这里,凝雪果然是好面子呢!” 徐凝雪一边笑着一边端来茶盘茶海,亲手洗了碗盏煮了雪水,然后才给青梵细细地斟上茶。“凝雪没有云烟雾露,但这梅花春雪总算可以款待嘉客——公子可不要嫌弃。”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茶杯。“凝雪的茶,似乎从来都不很好喝。” “三司一体,公子肩上的责任……可是很重呢。” “凝雪有意帮我?” “公子愿意让我帮?” 青梵顿时哈哈大笑,“凝雪真是直率。”端起茶杯喝酒一般一饮而尽,“既然凝雪有意,青梵求之不得。” “公子想说的是却之不恭吧?”美丽的眼睛眨动两下,凑近青梵,一边将他的茶杯重新斟满,“公子的脾气,向来是直截了当说要凝雪相帮,结果每次都是白白便宜了凝雪。说到底,我可无法想象公子求人的样子。” 欣赏地微笑一下,青梵随手将腰间一枚精巧玉佩取下丢在桌上,“千金堂的信物——药品钱帛,需要的时候尽管拿去用。” 没有伸手去拿,徐凝雪一双妙目凝视着青梵,随后轻轻笑起来,“公子好大方!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千金一掷博一粲,这份豪爽只怕便是繁荣如承安也不能见呢。” “我只知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况钱财交到凝雪手上自然是利滚利财招财,我有什么不能大方的?” “公子说得好市侩,凝雪明明是拿这些钱去施贫舍苦救助百姓,又不是聚财放债牟取暴利。”看着那张故作小儿女娇气的秀美面容,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徐凝雪继续娇笑道,“公子是精明人,把人心都看透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说话最容易被听进去。两三文的药钱,两三句的开解,就可以劝一个人守住良心,所收回来何止百万千万?”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其实,人但凡有一份依靠保障,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便能生计过活,又有几个有那么多闲情往神像前空耗光阴?” 将手上茶杯轻轻放回茶盘之中,青梵黑色的眸子里沉静无澜。“你在外面这两年,真的历练出来了,凝雪。” 听他语声深沉,徐凝雪顿时一怔,随即也敛容轻笑,“是公子教导得好。”顿了一顿,才字斟句酌般的慢慢说道,“都是西蒙伊斯大神的信徒,西蒙伊斯大神的子孙,祭司,其实不过是将整个身心献给西斯大神的人而已。每日只会单纯地对着大神像祈祷的人,并不比任何人高贵;而借着西斯大神的名义为自己聚敛钱财谋取权利,那是比普通贪婪欲念更可耻的败类。在摩阳山的两年,随着到各地见习的祭司走过许多地方,看到许多神殿神社可怕的景象,让身为一国最高祭司的我非常的恐惧。但是除了将微薄的钱财分发给饥寒贫病的百姓,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不能让我的祖国也蒙受这样的灾难,我必须为北洛做些什么——当初我怀着强烈的心愿进入祈年殿,却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其中行事的艰难。” “我听说了你的一些想法,也收到了你做法的报告。一个人支撑得很苦,对不对?”伸出手去,慢慢地扶上徐凝雪的肩头,“三个月……真是为难你了。” 徐凝雪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薄薄雾气。“那些成日关在神殿里的祭司根本不知道西斯大神子民真正的生活,他们坚持只有祈祷才是祭司唯一该做的事情;他们反对开办义务的医馆学校,反对将神殿神社的私产分给贫苦百姓;一味地花费巨资建造恢宏的神殿,塑造各种神像金身——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女人只能看到眼前而无法见识真正的未来,他们不信任我,不听从我,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青梵微微笑着,扶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加了一点力气,“利用神社开办义学和医馆的想法,其实很好。北洛这几年虽是官学大兴,但许多偏远山区村庄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离开了土地到县学读书,让国人多能读写文字,任重而道远。那些官署的医馆是为各地官府了解民情所配置,平时完全是闲职,也很难招到好的医师大夫,十有八九都是形同虚设。而神社则遍及各地,无力村庄聚落多小都一定会有存在。让神社来承担这些真正关系百姓社会的职责,是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虽然起步艰难,却是利国利民的大计——凝雪,你心性灵巧见事分明,莫说是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没一个及得上你。让合适的人才站到合适的位置,我很高兴当年选择了你。” 徐凝雪凝视着他,嘴唇轻轻颤动,半晌才启齿道,“为了这个,凝雪会感激公子一辈子。凝雪记得公子说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身为女子的事实我无法改变,但是我可以凭借祭司的身份为我爱的土地做许多连男子也未必敢做、未必能做的事情。有公子这句话支持,便是再艰难凝雪也要支撑过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成凝雪的心愿,达成公子的心愿。” “是啊,我的心愿,若没有了凝雪的帮助确实是决计无法达成。”呡一口茶水,青梵淡淡笑道,“说起来,你入祈年殿前,我确是极少关注神殿教宗之事。柳青梵不信天命不敬鬼神,神祗之说从来都只当成世间万象中普通一种。只是经过大郑宫那一场争夺,我才知道所谓宗教竟真有那般巨大的力量。凝雪,我是明知教宗可能力量而不以为意,与你的身为祭司而不为献身神明,都是这西云大陆的异端呢。” 徐凝雪执着茶壶的手不可觉察地抖了一抖,但随即微笑答道,“异端又如何?若能让百姓信服,异端也会变成神明。何况,公子本就不是常人,引导天下风气之新变,不正是公子应当所为么?”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不介意以柳青梵的身份名号开了这个先河——凝雪,你先告诉我,你有胆量站到泰安大殿之上,在百官群臣面前诉说你心中所愿吗?” “堂堂正正站到朝堂之上,与百官共同参与国家政事,这是凝雪藏在心里从来不敢说出口的美梦。” “如果,如果我给予你这样的机会呢?” “我会尽一切努力,没有人可以比我做得更好而取代我的位置。”咬一咬下唇,徐凝雪高傲地扬起了头,“我会让北洛成为所有信徒心中的圣地!让教宗所有的机构和规章得到净化和精简,让神殿的大门打开,让神社服务百姓,让我所侍奉的国家因为教宗的助力而强大,让西斯大神真正成为北洛每一个平凡百姓的守护神!” 青梵猛然站起。 “那么,凝雪——记住你今天的誓言!” 第三十七章-阁上归鸿今在 戌时三刻。 听到宫里定时的梆子,青梵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原是因为不习惯不能随时知道时间,才借了胤轩帝调整宫内机构、重编内廷侍卫规矩的机会建议让宫中每隔半刻就报一次时辰。不想风胥然就此定下规矩,宫中事务处理不得拖延过两次梆子声响,逼得内廷大小主管在最初的三个月每听到梆子声响便肉跳心惊。不过,内宫之中虽然事务繁杂,但到底多是衣食穿用之类的“小事”,被风胥然旨意一逼,后宫女官妃嫔要领用所需物品、各处主管首领要调度人手,比起从前确实是快捷效率得多;只是苦了传谟阁的大小官员,被林间非以同样的速度指标要求,也成就了传谟阁一流的办事效率…… 扯回飞远的思绪,青梵微微苦笑着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本只想将千金堂信物交给徐凝雪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想到两人会谈了这么许久。北洛前身宓洛本只是大陆北方多民族地区小国政权中较为强大的一个,风氏一统后拓展疆土,北方民族尽数在国境之中,而各族各姓始祖神各自不同,因此虽然风氏王族信奉公正之神斯托瓦姆,北洛唯一的正神只有也只能有西蒙伊斯神一个。也是因为如此,教宗的力量在北洛远不如西陵东炎那般强大,更不可能形成足以影响王朝君主的独立势力。历代风氏君主和朝廷宰辅的君家家主虽然都尊重神殿教宗,但对于其在国家生活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却都忽略或者说有意抑制和淡化。自己在西陵五年,收集西陵风物人情,分析两国不同;两国之间这一最大差异,无疑与朝堂国主的态度密不可分。风氏君主固然天纵英才,辅佐他们的君家家主更是无不卓绝,为何如此行事自然引起他最大的思索和怀疑——北洛虽然不比西陵,但对于神明的信仰在民众心中却同样是坚定不可转移;而在君雾臣当政的三十年中,教宗的组织和机构力量都被刻意压制到了最低…… 忍不住伸手按上不住轻跳的太阳穴,青梵苦笑着轻轻摇头:数千年的封建历史让自己清楚地知道,宗教只有为独裁的帝王所用,在唯一大权的控制和掌握下,才不会让信仰成为左右政权甚至颠覆王朝统治的力量。不得不承认,君雾臣,确实给他选择的君王创造了一个将教宗力量完全抓到掌中的机会。 第116章 也许,血脉的力量真是无法阻隔,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君无痕……又岂能放过。 轻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熟悉的殿宇,青梵脸上渐渐升起清浅笑容:秋肃殿,擎云宫中清心苑外唯一一处清静安宁之所,自己素性恋旧念故,在秋肃殿居住数年,此刻重见旧时殿宇,竟是一股回家的亲切欣喜由心底升起。 而当看到秋肃正殿前那张清秀安静的面孔,青梵更是忍不住加深了笑容。“水涵。” “公子……”少年张了张口,突然拔脚直奔到青梵面前,“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公子,你……回来了!” 伸手将激动不已的少年拉起,注视那双泪水充盈却满是喜悦的眸子片刻,青梵轻轻笑起来,“好了水涵,你也是一宫的侍从首领,这般模样不是让人笑话吗?”抬头看一下正殿,“九殿下还在凤仪宫吧?” 两把抹了将要掉落的泪,水涵露出最斯文守礼的笑容,“是,殿下还没有回来。凤仪宫的人传话过来说皇后娘娘召了三位殿下一起谈心,会待得晚些。”跟上青梵的脚步进入殿内,“殿下寝宫和归鸿阁都收拾整齐了,和总管亲自督促,饭菜点心也是和总管让到御膳房传过来的。因不知公子是不是回来用饭,都隔水温在那里——公子现在要用一点么?” 青梵微微笑着点点头。“和苏倒是细心。”祈年殿是王族侍奉始祖正神的庄严所在,属于皇宫禁地,只有一国的皇帝可以进入,其余人便是如和苏这般在内廷中位高权重也不能轻易踏入祈年殿半步,至于青梵自己,身负着“天命者”之名进入祈年殿乃是唯一的例外。他是暗中回宫,虽然胤轩帝催他回京的诏书连发了多少道,但都是暗谕而非明诏。因此此刻擎云宫中也没几人知道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已经回宫。和苏没有先回澹宁宫而是到秋肃殿来吩咐打点,实在是非常聪明的举动。 秋肃殿用饭极少排场。草菇菜心、蒜蓉豆腐、酥烤茄子、麻油拌的鸡肉丝四个菜装在精巧的小白瓷碟子里,大的汤盘里盛了牛肉羹,在桌上摆得十分整齐。水涵细细盛了一碗精白米饭放到青梵面前,这才说道,“公子用饭吧。”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水涵已经用过了。” 微笑颔首,青梵这才开始动箸。皇宫里历来讲究惜食养生,便是最普通的菜肴也做得精致异常。青梵初到擎云宫时颇为挑嘴,也常和御厨一处讨论烹调技法,因此送到秋肃殿的菜色总与别处不同。此刻见了眼前几道最喜欢的菜肴,细品之下滋味竟是一如昔日,青梵不由深深感叹和苏细致周全。 用完饭,简单地漱洗了一下,青梵刚要往侧殿休息,便听殿外传来一片喧哗。青梵才微一皱眉,水涵已经走出去高声道,“是安总管么?” 两人走到殿外阶上,正好见众人簇着一顶暖轿进入秋肃殿的宫墙。当先一个首领服色的大太监上前向青梵行了礼,又向水涵颔首示意,这才说道,“九殿下酒喝得浓了,皇后娘娘让奴才们护着过来。” 认得他是皇后徐韵芳凤仪宫里的太监首领安平,青梵只点一点头。旁边早有秋肃殿的宫人将风司冥从暖轿上搀扶下来送到寝殿里去。安平向着青梵又是躬身一礼,“安平请太傅大人安。娘娘说听说太傅大人回宫了,十分欢喜;又说太傅大人在宫里住了多年,回来了也不要拘束。娘娘这两日得空了,也会过来问候。” 北洛尊师重教,师长的地位极高。柳青梵作为北洛朝堂唯一一位太子太傅,藏书殿教导众位皇子数年,无论宫廷朝堂根基都极是稳固。徐韵芳虽为一国之母,以母亲的身份面对儿子的老师,用“问候”这个词其实并非屈尊降贵。只是徐皇后对这个最小的儿子素来厌恶不喜,就是面上都只是冷冷淡淡的礼仪,丝毫没有母亲的亲情。青梵在擎云宫中居住六年,风司冥或有风寒伤病,她都从未派人过问一声,此时竟说要亲自到秋肃殿来……青梵心中暗暗叹气,脸上却是不带出半分,“回来得匆忙,没有到皇后娘娘那里行礼是青梵的不是。请安公公代青梵向皇后娘娘问安。” 安平躬身行礼,然后才带着众人慢慢退下。 看着宫人将宫门关上,青梵这才负了手慢慢踱回殿内。见风司冥半敞了宫服坐在床沿,手上拿着一盏早备好的醒酒茶,旁边水涵正将绞干了的手巾递给他,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是六合居的‘小楼春雨’?” “小楼春雨”是六合居最著名的佳酿,四十年的陈酒劲道醇厚之极,而一年只产二十小瓶。物以稀为贵,寻常人便是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买得一口。“今日大皇兄特意带了两瓶来孝敬母后的。” “天底下多少好酒,偏这一种你喝不醉……真难为装得那么像,这醒酒的茶也免了吧。”青梵笑着顺手拿过毛巾又绞了一把给他。小楼春雨本是药酒,当中最珍贵的两味药材都有极强的安神定气之用,但风司冥的体质经过昊阳山上一番调养,小楼春雨酒中药性对他不能再起什么作用。“折腾了这一天,赶紧睡吧。明天你还要一早赶去军部和兵部,澹宁宫的小朝会皇帝允了你不去,但宫里各处总要走一走,传谟阁官署那边也该去看看……” “太傅。” “什么,司冥?” “明天我就要搬出擎云宫了。”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起来,“开衙建府,是喜事啊。” “太傅……” 凝视他一会儿,青梵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现在你要做的是休息,司冥。” 第三十八章-新燕蹁跹新梁厅(上) 迁居之礼。 擎云宫特有的礼节,只有皇帝的皇子十八岁成年迁出擎云宫外,正式搬进皇子府里的那天由皇帝亲自主持执行的礼节。作为皇子成年礼的重要部分,迁居之礼和加冠礼、常服礼合称为天家的“成年三礼”。只有三礼礼毕,宣布正式成年,皇子才真正拥有出入朝堂议论政事以及出任和巡视地方的权利。 但是,今天的迁居之礼却格外的不同。原因很简单,因为乔迁新居的主人、搬入王府的皇子,刚刚满十六岁。 为了做到符合基本的皇家礼仪规范,礼部的众臣都是好一阵忙碌。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商飞白果然是处理此类事务的好手,虽然胤轩帝只给了四个时辰,当皇帝车驾到达新落成的靖宁王府门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秩序井然。 站在早已等候多时的朝臣最前方的商飞白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下禀报。御辇中风胥然轻“嗯”了一声,然后才轻轻笑道,“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么便开始吧。司冥。” “儿臣在。” “去后面车上请你柳太傅一起过来。” 听到御辇内少年清亮明朗的声音,朝臣们这才反应过来:九皇子竟是同胤轩帝坐同一辆辇车过来!而原以为是九皇子车驾的马车上坐的竟是离开承安朝堂五年有余的青衣太傅柳青梵!绝龙谷之役和蝴蝶谷大捷的战报上都提到青衣太傅奉了暗旨军前激励士气的事情,但是对承安的文武群臣而言到底是未曾眼见无法轻信。见一声玄色皇子正袍的风司冥从御辇上敏捷地跳下,三步两步到后面马车前,亲手恭恭敬敬放置了踏脚的板凳然后才躬身相请,众人心中都是忍不住感叹。 那一道青衣潇洒的身影,映着背后满天的夕阳金光,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从未有半点流逝。 目光扫过王府门前侍立的那一大群,风胥然嘴角微扬,见青梵跟在风司冥身后慢慢走到近前,眼底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竟是踏上一步携住了他的手,“青梵,今日迁居之礼,你与朕一同执礼。” “臣,遵旨。”不行礼,不拘束,平静沉稳的应答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句在众人心中引起的滔天波澜。“时辰已到,陛下开始吧。” 风胥然微微笑着,携着青梵当先向王府内走去。风司冥紧紧跟在两人身后,随后才是一大群从震惊中恍然回神的各部朝臣官员。 王府正堂之上早已摆好一切礼器祭祀,一身最高祭司白色礼服的徐凝雪稳稳地站在正堂中央。身后两个同样祭司袍服的年轻男子各托一个金银错托盘,托盘上面分别是一尊三寸高用最上等白玉雕成的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神像和一把镶金嵌宝光彩夺目的华丽金刀。 风胥然稳步上前,先向正堂上主神西蒙伊斯大神像叩拜行礼,然后站起身来稳稳走向徐凝雪。两名男性祭司立刻在他面前跪下,高高托起托盘。风胥然伸手取过金刀,拔刀出鞘,刀刃一翻,左腕上已然划开一条;随后将左腕悬到神像上,让鲜血一点点浸润过整个神像。目光凝视着落到神像上的鲜红的血液被玉石一点点吸入,众人的神情都是异常庄严。 “殿下,请取出您的皇子玉堞。” 跪在风胥然身后的风司冥立即从怀中将镌刻着自己生辰名姓的玉佩取出,恭恭敬敬交到徐凝雪手中。 神像已经被风胥然的鲜血完全浸染一遍,表面发出一种异常的光泽。徐凝雪伸手将神像翻过,将玉堞嵌入座底一个凹槽。只听“嗒”地一声,玉堞已然和神像完全咬合,严丝合缝再不能分开。而那神像本是洁白玉色,吸收了鲜血而显出一丝淡淡的润红,与那块同样显出微微红色的玉堞颜色浑成一体无法分辨。徐凝雪捧着神像,在西斯大神像前连续跪拜三次,这才缓缓起身,将神像递到青梵面前。 接过带着温度的玉雕神像,青梵心中暗叹一声,但旋即展眉,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窜上正堂最大的横梁;将神像轻轻放置在横梁上掏空的神位上,一个纵身,又轻轻落回风胥然面前,望向他的黑色眼眸平静无波。 第117章 护佑家宅人生的主神归到正位,意味迁居之礼最重要一步的完成——这个送神归位的步骤,通常是由执礼人亲自完成的。 但,风司冥尚未成年。 所以,是由为他执行簪礼的青梵来做,表示着……允诺,护佑他平安成年。 谁都知道天命者的选择将意味着什么,青衣太傅和九皇子殿下之间的牵绊承安朝堂无人不知。只是这一次,是胤轩帝陛下明确地向众人宣告,靖宁亲王的身后,是朝堂唯一的太子太傅。 ※ 离开了承安五年有余的柳青梵,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九皇子殿下完成迁居之礼。 其中的利害关系,明眼人一望便知。 所以,之后的晚宴上,众朝臣无论高谈私语,目光都始终在上席的胤轩帝、柳青梵还有立在席侧随侍的四位皇子身上打转。 自从胤轩十三年擎云宫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后,皇子之间所有的争斗都不再显露人前。但是皇子在朝廷政务上各显神通展露才华,彼此之间的争夺只有比之前更为激烈,其中又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尤其出色。风司宁今年二十有九,虽然性情略显优柔,但为人细致行事稳重,协理工部极是稳妥周到。而刚过了二十二岁的风司磊性急喜动,少年时跳脱不羁,十八岁成年后便请旨出宫行走,尤其精擅北部沿海各族各地方言人情,胤轩帝几趟北海的巡游对他也是大加赞赏。 但是对大部分在朝十年以上的臣子而言,三皇子风司廷始终是胤轩帝最疼爱的儿子。且不说他是皇后嫡出,单是胤轩九年大比他以绝佳文采眼界赢得所有文试殿生对他由衷钦服的那份气度风采,就足以让士人心折。十八岁甫一成年的他便进入胤轩帝最看重的六部中的户部,在理事经济上更是一把长才。就是曾经九岁以一篇《随都赋》而被称为“神童”,十三岁协助父亲管理一郡事务的才子宗熙,也每每在人前人后盛赞其经营才能。“玉螭宫之变”,他是祸首螭贵妃与八皇子风司退第一个要谋害的对象,胤轩帝和柳青梵都是抢先救护。这几年来,他虽不是太子,但胤轩帝给予他批复奏折公文的权利几乎与太子无二。加上他处事正直,为人却不失谦和,宽容温雅,更得到朝廷上下一致好评,而胤轩帝对于他的宠爱也是始终没有消退过。 可是,胤轩十六年风司冥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并击退东炎大军,九月回京述职时胤轩帝一道“比照太子还朝一切礼仪”的明旨,让许多观望中的官员从此紧盯住这位一向不得皇帝爱重更不得皇后欢心的九皇子殿下。人们纷纷记起他是青衣太傅最早教导的皇子,他是军队中声望拥护最高的“不败冥王”,他是北洛百姓乃至整个西云大陆人们口中的“战神”和“奇迹”……同样嫡系皇子的高贵出身,比起早早接触军政兵事的大皇子风司文,在军中九皇子明显比他拥有更高的威望,在百姓中也拥有更多的民心。而这一次胤轩帝再明显不过的示意,更是让所有人看到,这位少年皇子得到了皇帝多少特殊关爱,简直称得上是恩宠无边。 胤轩帝已过半百,虽然精神旺健身体强壮,但后嗣继承作为国家根本,自然是君臣瞩目的焦点。胤轩帝本人精明强干,此刻的四位皇子也都是人才出众各有优势,皇帝似乎常有偏重的表示,太子之位究竟属意何人却是从未点明。朝中暗潮无数,局势走向实在难以预料。九皇子晋位亲王举行迁居之礼,各部官员一例到场,看的不是皇家礼仪而是帝心归属。对于眼前案上美食佳酿,众人只能是辜负了。 风胥然又坐了一会,见风司冥敬了一圈酒过来,又换了大杯要向自己祝寿,顿时呵呵笑道,“皇儿的心意朕知道了。你虽身体强健,但到底年幼,这么一圈下来,酒可是用得多了——这一杯你只随意便可。听说你昨日在皇后那里已经小醉一场,此刻身上可还有不适?”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身体无碍。” 见他不自觉目光瞟向一旁的青衣青年,风胥然微微一笑,随口喝干了风司冥的敬酒。然后说道,“天色渐晚,朕也乏了,先起驾回宫。诸臣公近日也多辛苦,不妨借此酒宴欢饮,今日便尽了兴。朕也不在这里扰了你们,你们也只管无拘。只一条,不能多少人一起闹着逼靖王爷的酒,知道了吗?” 说完站起,一边和苏上前扶住他手,风胥然又看了柳青梵一眼,随即微笑而去。 第三十八章-新燕蹁跹新梁厅(中) “这么堂皇正大地逃席,青梵真好架子啊!” 听到身后熟悉的笑语,青梵微笑着回转过身子,“这不正好给了林相一个追拿逃兵的借口么?” 林间非笑吟吟赶上来和他并肩而行,一边摘了头冠松了官服,“青衣太傅海量,朝堂内外哪个不知?间非素来量窄,三杯便倒一醉十天,有谁敢误了我公事?”伸手将袖子拎到鼻子下面,“何况,就算按着礼数上只喝了两杯,这一身酒味也能让我昏昏沉沉。里里外外都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我是到极限了……” 青梵笑一笑,又笑一笑。“间非兄的酒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当初在清心苑调酒试味,你可是一次都没落下过。” 林间非顿时哈哈大笑,“但哪一次不是喝得大醉如泥,在清心苑一睡一天?” 柳衍精通医药之术,住在清心苑的时候总是忙着研究药理救治百姓,但未脱少年飞扬跳脱性情、欢喜玩闹的青梵却总将医术药理用于食用之道。同御膳房的御厨研究药膳制作且不用说,平日更喜欢自己做些花茶之类的点心饮品;甚至还每每让宫女们用药草编结了各种福袋香囊,出去换了新鲜的胭脂水粉或是其他民间的小玩意儿给众人玩耍。而酿酒称得上是青梵众多稀奇才能中最难得的一项,虽然都是现酿的清酒,但是滋味香醇酒劲沉厚,绝对当得起“美酒”二字。那时每逢新酒酿成,清心苑都会热闹非凡:青梵、风司冥、风司廷、宗熙、蓝子枚、多马、言邑……还有自己,在苑中当着杨柳晓月欢言畅饮,有时就连轩辕皓也会跑来凑个热闹。自己量窄不能多饮,当着挚友良朋却是毫无顾忌,击节而歌,舞箸而谈,真正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见青梵脸上表情柔和带笑,显然也是回想起往事,目光相接不由莞尔;片刻,两人同时哈哈大笑,数年不见的隔阂顿时云散烟消。 “青梵,你回来了,真好。” 笑了一会儿,林间非低垂下眼睛,轻轻叹道。 “间非,这些年你一个人在承安支撑着,也辛苦了。”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我在传谟阁里再苦再累,总是好吃好睡地养着,哪里比得上你在西陵奔波往来的风尘劳累?”他是五年间唯一一个和青梵保持着联系的人,也是始终保持青梵行踪隐秘的人,自然知道他为北洛朝廷究竟做了多少。“看你身形长高长大了些,看着居然比我还单薄,这次回到京城,一定要好好歇着修养才是。” 青梵不由苦笑:在承安数年,宫内朝中交往无数,但称得上挚友深交的却只有林间非一个。两人难得的相知相投全无顾忌,自己就连身为君雾臣之子的身世隐秘都可以坦然相告,彼此之间自然是信任到了十分。只是林间非因为年纪上大了九岁就时时流露出关爱照顾的兄长姿态,却总让青梵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此刻听他说得坚决不容反驳,只能拱一拱手,“青梵知道了。” 林间非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差不多。青梵,刚才看你在宴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定是饿了。走,跟我吃羊肉饺子去。” 青梵微微一愕间,已经被林间非拖着大步向前走去。 风司冥的靖王府在京城中央大道的长安街西首,林间非一路向北,穿过两条大道后拐进一条小小巷子。青梵正要说话,却见林间非已经大踏步向紧挨着巷口的一家小铺子走了进入。 “老宋,两份羊肉馅的饺子,要快一点。” “好嘞——”拖长了声调,兜着油腻腻围裙的店老板乐颠颠地迎出来,“今天相爷来得可有点晚,饺子早备好了,就等着下锅呢。啊,这位大人是相爷的朋友?第一次见,面生。不过吃了老宋的羊汤和饺子,您下次一准还往这里来!” 青梵走过地方多了,但像这样爽快不拘束的人物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林间非在朝堂上虽然是有个温雅和气的印象,但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首辅当朝一品,性情再温和也终使常人敬畏三分。以一个小小店老板的身份能和林间非这般熟稔随意,青梵不由佩服起他来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端上来了。林间非笑着向那店老板道,“我们自己用就好,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管这里了。” 店老板干脆地应了一声,立即就回到里间厨房去了。林间非见青梵脸上表情神色,顿时轻轻笑起来,“这时间晚了,外间没什么客人,让他蹲在这边一声不吭听我们说话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比较痛快。” 青梵微微一笑,举箸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里,“味道确实不错。” “我每天从传谟阁下来,总是在这边吃他一份饺子再回去的。”林间非笑眯眯地吞进第二个饺子,“冬天吃起来尤其香。我回府没个定准时间,他这边饺子面条下起来方便,我又爱吃,也就省得回去再让人忙活。” “都说间非兄体贴嫂子,原来果然是真的。” 林间非顿时呵呵一笑,“我记得我们传讯时可从来不提彼此私事,不知道你竟然也喜欢听这些。” 第118章 青梵也不答话,只是将饺子一个一个吃进肚里,然后端着碗慢慢地喝汤。那汤是多年不熄火的老汤膏子,味道纯正浓香,在这春日风凉的夜晚,喝着也是十分的舒畅。林间非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主人式的满足。 等青梵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林间非这才叫店主出来收拾了碗筷,送一壶茶两个茶杯过来。满满斟了两杯,推一杯给青梵,林间非自己握住杯子,看向青梵的目光已经收敛起所有的轻松随意。“今天皇上的举动,很不平常。” “既然他想把火炭团的三司推给我,当然要有点表示才行。”青梵却是一副懒散随意的表情,将茶杯凑到嘴边咂一口,“今天小朝会上他没有说么?” 林间非沉吟一下,“三司归一的意思皇上是一直存着的。只是你一直不在朝中,我竟一时没有想到……旨意下了么?” “暗旨前后九道催我回京,明诏的话,大约是后日大朝的时候宣布吧。”青梵微微一笑,“看来他是打算不给你们时间反应了……可怜我才回来就得开始找地方躲,那帮子老臣我还真不想面对。” “谁让他们在年纪上占了优势?”林间非轻笑着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如你到我府上住两天?” “然后坐在一边看你听他们从武德帝建立基业的功绩讲起?还是算了罢。”轻轻放下茶杯,青梵微笑着看向林间非,“何况你以为他会给你机会去听人唠叨?明天你要是能从擎云宫脱身回来,我青梵两个字可以倒着写了。” 林间非顿时呵呵而笑。“说得也是。那,青梵你打算怎么做。” “君命不可违,除了领旨谢恩,间非兄认为我还会有什么其他选择?” 见他脸上神情自若,林间非苦笑一下,“是,君命不可违。今日的举动想来也是为你接掌三司铺路,毕竟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崇,到底是有名无权。你身份特殊,还是实职实权的好,也省得行动做事处处掣肘,招一帮无聊朝臣议论。”顿了一顿,“只是青梵,你昨日便已到京,怎么今天澹宁宫小朝会不来?按理……” “按理我应当出席,但问题是当时我被皇后娘娘召见,还留了午膳。”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林间非顿时呆住,一时作声不得。见他神情青梵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间非兄不要太过担心。” 林间非皱起的眉头慢慢放开,然后便是一声深深叹息:担心……青梵将事情轻描淡写的工夫,果然丝毫不逊于他一纵跃上房梁的身手。他自胤轩九年大比入朝,担任朝堂首辅也已三年有余,虽然年纪不过而立,经历的风雨却着实不少。至于见过结交的人物,且不说侍奉的胤轩帝英明神武,面前柳青梵的风采卓绝,便是每日上朝议政理事的百官同僚,也都各有各的过人之处。然而,若说有什么人能够让他闻名而色变,却只有胤轩帝的正宫、北洛的国母徐皇后了。 林间非很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位擎云宫乃至整个北洛地位最为尊贵的女性,是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对谋逆的一干罪人宣旨发落的大朝会上。徐皇后一身素白罪服,一步一跪拜入泰安殿,请求胤轩帝将谋逆首脑、自己的亲生父亲徐密按律处以极刑;又道,自己身为后宫之主,不能教导皇子约束宫妃,使得螭贵妃与八皇子造下滔天巨祸,是皇后失职失德,请胤轩帝按内廷宫法废后。一番话清清楚楚有礼有节,其中言语举止中流露出来的高贵尊严令殿上百官屏息伏拜不敢抬头。胤轩帝果然重办徐密及其一族,但驳回废后之请,亲笔写了“睿敏恭德”四个字给她,又赏了无数珍宝安抚。徐皇后坚决不受,更在徐密处刑后自入神殿静思一年,为父亲赎罪,也为父亲亡魂祷告。这番作为,使得朝野上下对于皇后的贤德更是交相赞誉有口皆碑。 对于林间非,这位一直以贤德闻世的皇后徐韵芳实在是一位极难应付的人物。徐皇后身为胤轩帝的元配正妻,数十年来皇帝对她始终敬重爱护,皇后地位稳如泰山分毫不动。她育有皇子公主四人,其中三位皇子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和实力。历来为皇帝宠爱的三皇子和目前圣眷日隆的九皇子且不说,单是大皇子风司文,就顶着“嫡长子”这一尊贵非常的身份!她唯一的女儿安乐公主风若琳,驸马是北洛最出色的青年将领、飞羽将军慕容子归。虽然她从不对朝廷之事发一言一语,但林间非如何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在承安纷乱繁杂的朝堂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想到她曾经为风司廷张罗婚事的举动,想到她当年泰安殿震慑群臣的言语,想到她昨日将三位皇子一起召进宫聚会并透露出对风司冥婚事关注的动作,林间非就只觉心头一阵阵悚然。 但,她竟会在柳青梵回宫的第二天就直接召他觐见,这种干脆果决却是连林间非都无法想象。 睿敏皇后不喜欢九皇子,这是擎云宫内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北洛风氏王族的规矩,皇后为国母,首要的职责便是抚育和教导所有的皇子皇女。徐韵芳在为皇子妃时就亲自教导胤轩帝所有子女,她亲生的风司文和风司廷更是聪明机智,在一众皇子王孙中出类拔萃而使先帝宠爱有加,就连胤轩帝本人也因此深得其惠。但是,胤轩二年出生的风司冥却是从出生起就被她抛弃,虽然皇子基本的生活供给一样给予,但是从来没有给予母亲乃至皇后应有的关怀。其他的皇子以欺负幼弟为乐,宫人对小皇子傲慢无礼,这些事情主掌后宫的皇后如何不知?她却是一味的放任不管;除了一些特别重大所有皇子必须出席的场合会有太监奉了皇后旨意宣他到场,平日她的表现就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一样。这种毫无掩饰的厌恶和冰冷,就连柳青梵成为太子太傅,专门教导九皇子风司冥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林间非并不知道为什么一位众人皆称贤德的皇后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无意知道——天家的事情,不是一个外臣可以轻易插手的。他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徐皇后此刻召集皇子营造一派天伦共享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给儿子娶两房得意的媳妇,顺便看一下胤轩帝陛下的真实属意。” 听到耳边骤然想起的声音,林间非不由愕然,但随即想到定是自己方才不自觉地就将问题问出了口。苦笑了一下,“九殿下才十六岁。” “但已经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亲王了。比之于其他皇子,明显的地位要高过一节,以后就算行家礼也不需要任何低头伏拜。这样的恩宠有加看似心思明显,其实根本就是有意制造麻烦。地位尊贵的嫡系王族从出生就被赐予了郡王爵位,但亲王不同。亲王王爵要么是新皇登基赐给他同母的嫡亲兄弟,要么就是……” 就是皇帝赐给得宠却早夭的皇子——这句话就算不出口林间非也知道,脸上颜色顿时变了数变。 青梵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这差不多是一个王族能够期望最高爵位,也可以说是王族个人权力的顶峰,皇帝可以给予的最大恩宠——他提前支取了未来皇帝的这项权力,间非兄,这里面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也就是说,现在九殿下就算不想争也得争,别人就算想等等时机再争也被逼得尽快下手争了?”林间非叹一口气,“但皇后娘娘对三殿下的婚事,又当怎么说?” “司廷殿下本来就是帝后最宠爱的皇子,若换了我是皇帝,选这个儿子做个平平安安的太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去理会他绝对大逆不道的话语,林间非只是思考他话中的含义,“青梵的意思是……” “间非,三皇子的这件事情,无论作为朋友还是臣子我们都要去说的。劝解开导也好,称述利害也好,或者,双管齐下。”抬头微微笑一笑,青梵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天家之礼不可废,琼华郡主过世已满三年,留下的王子和郡主年纪都小,自然要续弦再娶。” “三殿下对琼华郡主的心意朝廷上下无人不知……作为朋友的话,我做不出来。” “既然间非兄这样说,青梵也不强你,明天你就同我过去做个陪客吧。” “明天?那么急吗?” “后日是大朝,大朝之后必有大宴,那之后再说就晚了。”青梵笑一笑站起身,“我们该走了——太晚回府的话,嫂子一定会惦记着急的。” 林间非也站起来,脸色却远不如青梵那般轻松自在,随手在桌上丢下两粒碎银,“后日大朝……督点三司虽都是另立,但三司提调、典狱、尚礼确是自建立以来一贯的职权分明。若是统归一人辖制,大朝之上议论想必难免,不过……青梵,这一次你可是真的要和我分庭抗礼了。”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自己也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们从来都没有站到过对立的位置上,间非。”淡淡笑一下,抬头看向月光下昏暗幽深的街道,沉默半晌,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除非万不得已,我不去动上下朝廷。” 林间非脚下顿时一个踉跄,连连冲出去几步才站稳了身子,急急回转过头看向青梵,却见淡淡月光均匀涂撒的温文面容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倦意。“青梵!” “我没事。”知道自己一时思绪千万让他担心,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脸上又是一贯的沉静从容,伸手携住了他的手,“走吧,天已经太晚了。” 第119章 ========= 如约的五千字更新,累死……下一章节,嗯,会出现一个让我都郁闷到现在的镜头(眉毛:儿子,为什么人家色诱你会不成功呢……) 第三十八章-新燕蹁跹新梁厅(下) 承安的布局,一如都城应有的威严整齐。皇宫禁城整体在北,除了宰相的传谟阁总理台和三司前身的御史台在西华门外,各部与司监的官衙也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相对的,城市南部是百姓集中的居所和集市,除了五城巡检司之外不设置其他官衙。 长安街西首向北,经过三条大道,巷口水井边长着巨大枞榕树的便是交曳巷。交曳巷是京城之中文官居住得最为集中的地方,泰半的太学学士都住在这里;而当朝唯一一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府邸,就坐落在巷口第二户。 从门户形制上来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就是北洛赫赫有名的青衣太傅的府邸:不设照壁,不建门楼,本色的粉墙青瓦,看不见一点飞檐翘角的雕饰。门上简简单单本色的木匾上“柳府”两个字,字体清隽挺秀,没有这一条巷子里各府各门上匾额上特意突显的落款,也不用描金绘彩——这样的宅子,放到城南自然被人轻轻一眼便即忽略,但在这里却是异常的醒目,便是此刻的夜色深沉,也不能将它的夺人注目消减了半分。 林间非停了脚步,侧着头看向身边青年。“我早说过,你这边虽然有人看顾,但总要收拾些。这般的鹤立鸡群,还嫌不招人注意么?” 青梵淡淡一笑,“我也就来过一趟,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怕这边的管家仆役都不认得我。” “再笨再呆,当朝宰相总是认得的。” 林间非笑着走上去,抓住门环扣了两下。门房立即亮了一个小窗,里面的人端了油灯凑到窗前,“谁啊?啊——林相大人!您稍等,我就来开门!”说着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门枢响动,灯光照亮处一个灰色衣服的门房小厮已经迎了出来。“小人问林大人安。大人有什么吩咐?” 看一眼端端正正下跪行礼的小厮,忍不住和青梵相视而笑,林间非跺一跺脚,“快去叫府上管家出来,柳青梵柳太傅回府啦!” 那小厮顿时惊得抬起了头,像是这才发现林间非身后的青梵并非他原本想象中的仆人随从,呆了一呆,然后才拔腿飞一般地向屋里冲去。 听到里面传来一迭声的呼喊叫人、半夜惊起的人在门槛走廊上磕磕碰碰的声音,青梵忍不住好气好笑摇一摇头,“就是到擎云宫也没有这么大动静排场……”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规规矩矩官家服色的中年男子已经快步迎了出来。到门口顿了一顿,随即赶上前两步在两人面前跪下,“小人全方维给大人见礼!请林相大人安。” 林间非笑着向他摆一摆手,“罢了罢了,赶快起来将你家主子迎进去。青梵,我可是将你安全送到府上了,明日卯正二刻我过来同你上传谟阁。” 青梵笑道,“好。要收拾车马送你么?”顿一顿,“或者让小厮往你府里传个话,就在这边歇一晚?” 林间非微笑不语:他的相府离此其实并不遥远,碧玉苑在城西北的畅柳湖边,与交曳巷只隔了一条宽街。虽然天晚,但月光明亮,行走在街道上也是十分舒服。片刻,见有机灵的小厮牵了马过来,林间非笑容顿时加深,“真不负了你青衣太傅的见事灵便,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真是一点不错。” 见他稳稳地坐上马背,青梵笑着伸手握住缰绳,“是胤轩帝陛下的好心好意,间非兄需要的话,青梵自然去求了天恩也给兄长配上这么一批。” 林间非顿时摇头苦笑,“若我也落到这个份上,宰相不当也罢。”说着一提缰绳,纵马直奔而去。 看着他背影在巷口消失,青梵这才敛起了笑容,转身向垂手侍立的全方维,“进府去吧。” “是!” ※ 夜已深沉。所以,全方维领着青梵直接向卧房走去。 主家的卧房是一个套间,用四面绣锦的屏风隔开内间的卧室和休憩用的外间,但不完全隔断。室内很明亮,床前的一丈红错落有致地点着十来支淡红色蜡烛——这种蜡烛是宫中的特制,虽然细,却极耐点熬,历来供深夜使用。外间的书桌上两盏极大的纱灯,灯罩用极细薄几乎透明的绢丝制成,当中点着白色的大蜡,发出十分柔和的光芒。 空气里没有半点油烟味道,青梵不由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环视室内陈设。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很舒适。每一样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从床铺上的被褥到书架上成套的《博览提要》,放眼所及都是自己在秋肃殿时用惯了的什物。书桌边花架上是青葱的望月兰,虽然过了花期,但碧绿纤长的枝叶却是柔美可爱。窗前案几一只青玉雕的小巧香炉上轻烟袅袅,清幽恬淡,衬得整个屋子益发宁静舒畅。 “很好。” 全方维训练有素的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只是躬身道,“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汤水,大人现在洗漱么?” 青梵微笑颔首,“好。” “请大人稍待。” 浴桶很快就抬进了屋子,两个直衣短打扮的小厮在桶里注满热水,再抬了一大桶热水放在浴桶旁边,然后垂着手退了出去。随即两个侍女进来,手上分别抱着浴巾、肥皂、皂角提炼的浴液一类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看着她们两个将东西放在浴桶边随手可及处,青梵随即向她们挥手示意可以退出房去。 试一下水温,青梵刚刚解了衣服入了水,突然听房门一响,两个侍女又走了进来——不像方才的衣着整齐,薄薄的轻纱几乎遮不住任何女性的柔美。微微怔愣间,两个侍女已经走到浴桶边,伸手拿起浴巾,沾了水便往他身上擦去。 青梵虽然凡事独立,但在擎云宫的时候洗漱擦澡这一类的事情还多是由小太监服侍。毕竟背心一块不是一个人便可以擦洗干净的,他也没有完全容不得人近身的习惯。当即放松了身体,任两个侍女为自己擦洗身体。 只是……看着两个女子越来越亲近暧昧的动作,青梵不由微微皱起了眉。那一层薄纱早已被水打湿,贴在女子柔软丰满的身体上,勾勒出极诱人的曲线;探手到水里,擦洗他前胸时低头俯身的姿势,更是将大半个饱满的胸脯直接凑到他眼前。一时鼻子里充盈着女性妩媚轻柔的气息,混合了屋中熏香更是令人骨销魂飏。 青梵低头默然,一根柔软纤细的手指却已经大胆地触到他的小腹,抬起眼,顿时与一双柔媚如水的眸子相接—— “出去!”厉声一喝,那侍女顿时吓得跌倒在地,青梵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扬声道,“全方维!” 精干整齐的管家立时出现在卧房门口,“大人有什么吩咐?” “带这两个女子出去。” “是,大人。”全方维抬起的眼睛里透出些微的惊讶,却没有多嘴,只是躬一躬身道,“请大人稍待。” 看着全方维领两个显然被吓到了的侍女走出房去,青梵随手加了一些热水,重新将身体埋入水中。水温有些稍稍的偏高,但对于春天的夜晚这样的温度却是正好。青梵轻轻舒一口气,将浴巾叠了几叠枕在脑后,随即闭上眼睛,放松了感受水温水流。 这一次服侍的人显然吸取了前面两个的教训,擦洗的手算是十分规矩也十分卖力。青梵闭着眼睛任其动作。感觉到擦洗的手微微的停顿迟疑,青梵不由暗暗叹气:女子毕竟是女子,和宫里的小太监到底是不同的。“好了,做到这里便行了,到外面伺候吧。”不料话音未落,那只抓着浴巾的手像是骤然下定了决心,径直往自己小腹以下而去。青梵眉头一皱,左手疾伸顿时将其扣住;一拖一拽,已经将人反手按在浴桶边上,“大胆你——” 话音在看清那人面孔的时候戛然而止,青梵眉头皱紧,但扣着对方的手却轻轻放开。 咬一咬唇,和方才侍女一样只披着薄纱的男子退后一步跪下,也不声响,只是安安静静垂着头。 “写影!” 轻轻一声,月白色的身影从窗口跃入。月写影随即拿起一块干燥的浴巾递给跨出浴桶面色阴沉的青梵,一边极其顺手地用另一块将他满头湿淋淋的黑发擦干,然后再拿起一边圆凳上干净的衣物抖开,一件件穿到青梵身上。 一边任写影从上到下将衣服整理妥帖,一边盯着面前跪着的一声不响的男子,青梵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咬着牙一字一顿喊道,“全、方、维!” “公子。”察觉青梵神情大异寻常,月写影顿时开口。 青梵却是不应,趿了鞋子大步走到屋外阶上站住。全方维已经伏跪在地,原本的精明强干镇定从容一扫而空,月光下身子竟似有些微微的颤抖。看到这样的情景,青梵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吐出话来。感觉到月写影慢慢走到自己身后,周身都是抑制不住流露出来的紧张,本来波澜滔天的幽深眸子渐渐恢复沉静。再定一定神,出口的话已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平稳,“叫人过来把屋里收拾了吧。以后,只准备热水衣物就好。”顿了一顿,见小厮急急地往屋里去,才又开口问道,“府里的这些人,有契吗?” “回大人,府上所用之人都有契——死契。” 死契,终身为奴的契约,即使主家愿意放了奴隶解了契约,签了死契的奴婢仆役还是不能拥有身为普通“人”的资格,北洛的户籍律法也不承认他们同其他百姓一样的地位。 第120章 这样剥夺了人之权利的契约,通常只有宫监、罪人、死士才会签订。青梵微微皱一皱眉头,沉吟片刻,“今天的这三个,就罢了,别为难了。以后不要再出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 “是,大人。” “天晚了,让大家都睡下吧。早上再起来伺候。” “是,大人。” “去吧。” 回过头,见那一身薄纱的男子站在屋门口,身子颤抖得仿佛风中残叶,青梵不由又皱起眉。“进屋里去!” 男子顿时呆住。 “否则,染风寒死了,也是选择。”转开目光,青梵深深吸一口气,身形顿时展开,便如一只大鸟直冲而去。月写影看了那男子一眼,丢下一句“主上叫你进屋!”,也是急急展开身形,向着月下那道身影急赶而去。 ※ “说吧,写影。” 负手站在畅柳湖边,望着月下盈盈波光,青梵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主上要不要去一趟霓裳阁?” 听到小心翼翼的探问,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写影,你可真是出息了!功夫没精进多少,问东答西故作糊涂的本事倒是一天比一天见长!”冷笑一声,“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回京第一天便眠宿青楼,成何体统?!” “但是……” “不过是一点点‘天萝酥’而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 天萝酥是上品的助情药物,药性温和,于人体损伤极小,药效作用却十分长久;但既然是温和舒缓,和熏香混用在一起使用便不易觉察。天萝酥价格不斐,普通的青楼楚馆都极少使用,就连月写影也只在青梵配制各类药品时见识过一次,怎料承安的学士府里居然也会有这一味药物?只是看到青梵此刻脸色,月写影不敢多言,只是躬身道,“是写影照顾不周。” “你要是能把胤轩帝的心思全部料到,这北洛的天下岂不是要换你来坐了?” 虽然说的尖刻,但到底不是针对自己,月写影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被反复搓揉的柳枝从青梵手里一点点解放出来。见他缓缓松开了手,月写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轻叫一声,“主上。” “是我的错,不该发作你。”顿了一顿,“回去吧——今夜不回去,总得一府的人睡不安生。” 签了死契替主子卖命,都是可怜的人——写影清楚青梵言下未尽的意思,默默点一点头,然后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慢慢地向交曳巷的学士府走回去。 “写影。” “属下在。”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被你承认为主母?” 月写影顿时一怔,脚下顿了一顿这才急急赶上两步,“主人选择的女子,自然是属下的主母。” 微微侧过头,青梵轻轻笑了起来,“当年君离尘不顾众人议论劝阻,迎娶大神殿名声被污的神女,传下我君氏一脉……启明夫人巫卜曜,才智绝代艳冠天下,与离尘公结褵五十七载,最后同一日登仙而去。去的时候盛装宛若新婚,一句‘生生世世,夫妻一体’让后来人多少感叹!写影,若我说,我只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你以为上天会为我再创造一个启明夫人么?” “主上的妻子,只会是主上的妻子,不是启明夫人——主上必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生挚爱,便如当年离尘公找到启明夫人一样。” 青梵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月写影的眸子里竟是笑意闪动,“写影,你果然聪明。”慢慢伸出手,看着掌心里流动的月光,“被夹在东炎、西陵、北洛三大国的漩涡里不得脱身,任何轻微的举动都可能会引来三国激烈的动荡乃至兵戎杀伐——对比今日此身所处的情境,真是不得不佩服先人的举重若轻履险如夷。当着两三个试探之人便失去了一贯的镇定,君无痕……果然是不如其祖多矣!” “主上只是重情而已。”突然想到数月前在西陵国都淇陟,五皇子府云石轩中的那个令人长叹的月夜,月写影深深地吸一口气。“主上重情,所以对任何试图以情为诱饵取利者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还请主上万事小心,能屈能伸,方为智者处事之道。” “啊?”发觉月写影想得远比自己复杂深远,青梵愕然之下不由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写影。” “嗯……写影有一事禀告主上。” 虽然对他突然明显地岔开话题感到微微的怪异,但难得月写影会有这般迟疑不绝的表情,青梵倒是有了兴趣。“什么?” “刚才属下说到……霓裳阁。”虽然一直低垂了眉眼,此刻却偷偷望一眼青梵的表情,月写影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属下提议主上去那里,是因为收到花阁报告,弄影……已经到承安了。” 青梵呆了一呆,“红丫头她……把淇陟那边都丢给照影一个了?影阁花云柳月四天,倒有三个做主的跑来承安,这算是看戏凑热闹?怎么红儿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还有照影——他不是素来拘束着丫头不让她乱跑,怎么这次倒肯替她接下那一大摊子事情了?”顿一顿,轻轻喘口气,这才又向月写影问道,“在霓裳阁,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 见成功转移了青梵的注意力,月写影不由微微一笑,“是头牌的舞姬——主上何不如以前那样,将计就计顺水推船?” 青梵微笑着,轻轻摇一摇头,“写影,知道吗?假戏做了太多次,终究会有人当真的。”负手迈步,有意无意数着脚下一块又一块青石街板,“红儿虽然伶俐,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再说,要当着老客演戏,有的时候,还是换一个新角儿更能取信观众。” “那主上的意思是……” “就像你说的那样——偶然,顺着他的意,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青梵笑一笑,抬起头,“柳府”两个字已正悬在眼前。 ============ 笑盈盈地溜达上来,想看色诱的大人们,咳咳咳咳,满意吗?不满意吧?咕噜噜咕噜噜,相亲大宴还请再等一小会儿,嗯,我发誓一定不会亏待我家宝贝儿子的(叹气,儿子咧,不要娘一个一个往你屋里塞,你一个一个丢出来哟……) 第三十九章-朝自由他舞风景 辰时一刻,传谟阁。 澹宁宫小朝,在辰时三刻开始,总在上午结束。所谓小朝,是各部每天早上递来的急报在辰时二刻前汇总交到传谟阁当日的值日官那里,轻重缓急地整理了节录递进擎云宫去;然后澹宁宫便按着节录传相应的官员入朝,随胤轩帝议论朝局处理一天的政事。也有紧要关键的政务命令,胤轩帝另外宣了官员到澹宁宫和议事殿商议的。但总的来说,除了总掌朝政大局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参与小朝的官员少有两日相同。因此,当林间非和青梵两人达到传谟阁的时候,大部分在朝的官员都聚集在传谟阁西厢暖阁里,另一些递上奏报的则散坐在值日官沈岳遥桌前,等待他整理分析出今天的奏报节录。 两人并肩跨入传谟阁正堂,堂中众人早是急急站起行礼,一迭声的“大人”、“林相大人”、“太傅大人”,招呼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林间非只向其中两个淡淡点一点头,拉着青梵到正中央上座坐下,自己却坐了陪座,随手拿过案上一本奏折翻开,竟是径自看了起来。青梵微微一笑,接了侍官递来的茶水,端到唇边慢慢品着,一边光明正大接受所有人投来的或好奇或仰慕或敬畏或猜度的目光。 在传谟阁,素来讲究仪容修整的林间非自然是整齐肃然的宰相朝服,但柳青梵却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布履,在满眼靛青底色的朝服当中显得异常刺眼。阁中等候旨意的朝臣在昨日九皇子的迁居之礼上都见到了胤轩帝对这位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刻意的恩宠。再看到皇子之间汹涌将奔的暗潮,但凡有些头脑的都在想着如何和柳太傅说上两句。只是皇帝离席后很快他也逃席,就连宰相林间非都借着“追拿”的名义跟随而去,害得多少朝臣乃至几位皇子都对自己一时的犹豫忐忑后悔不迭。因此今日传谟阁里聚得极齐全,倒像是将明日的大朝提前搬到今天举行一般。只是,柳青梵人确在眼前,但招呼打过,又找不到其他话因由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也不能上前。一时传谟阁中寂静一片,只听得到林间非翻看奏折和沈岳遥下笔成文的声音。 “林大人,这是今天的奏报节录,您请过目。” 林间非接过,扫了一眼然后递给青梵,“你也看看。” 青梵接了节录拿在手里,嘴角扬起一道颇为有趣的微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间非是嫌我不够心烦?”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伸手从他手里抽走节录还递给沈岳遥,“你先送上去吧。”然后站起身,抖一抖身上朝服,在正堂里踱了几步随即站定,“蓝子枚大人、宗熙大人、商飞白大人、成源大人,都请过来。” 听到这四个名字,青梵顿时微笑起来。由御史转任吏部侍郎的蓝子枚、主管财帛的户部侍郎宗熙、礼部尚书商飞白,再加上工部侍郎成源,再加上必然今日入朝的轩辕皓、郗锋以及自己,兵刑工户吏礼六部倒是聚了个齐全。今日小朝原是为明日大朝做最后的提前准备,将各部主管具体实务的朝臣召集了朝见是再正常不过。只是看到应着林间非话音聚到身前的四个人,青梵忍不住心中轻轻感叹:除成源以外,其他的三个包括林间非都是胤轩九年大比之后上来的青年朝臣,而放眼此刻的传谟阁,也是四十岁以下的官员占了大半,胤轩帝的改革也都是仗着朝堂中这些新鲜活泼的力量而推行顺利。 第121章 但少年人血气足胆量大,诸事凭着一时意气无所顾忌,又仗着胤轩帝对年轻人的偏重,对朝中元老旧臣尊敬多有不够。此刻各种新政朝务渐上轨道,胤轩帝想要收拢权利、严整规矩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放下手中茶杯,青梵向走过来行礼的四人微笑颔首,眼底却无半丝笑意。 青梵并未掩饰表情神色中刻意的距离,宗熙只淡淡笑着,脸上表情不变,蓝子枚却是皱起眉头转过脸去。见堂中众人一阵尴尬沉默,林间非轻咳一声,“差不多是时间入朝了。” 话音未落,外面定时梆子已然响起,正是辰正二刻。随即一串靴音,澹宁宫伺候的大太监程微已经站到了传谟阁正堂阶前。 “旨意,宣傅柳青梵、林间非、商飞白、成源、宇文昊云、宗熙、白羽、蓝子枚、王楷、李承蠡入朝晋见。” 所有人都注意到旨意将柳青梵的名字放在林间非之前,彼此相视,众人神色都是微微的异样:皇帝旨意向来的规矩,所列人物姓名都是依照官位品阶的高低依次排列,同阶官员则是按着兵刑工户吏礼六部的顺序。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贵,却只是官衔而不是官职,柳青梵真正的官职只有正四品的太学学士,位次排列不但超过了二品的尚书,更在当朝宰相首辅之前。众人都知朝廷风传三司一统的消息,此刻听到旨意上人名排次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 “今天提前了半刻钟的时间……轩辕将军那边应该都已经到了。”林间非笑一笑,顺手拍一下青梵的肩头,“我们也快些走吧。” ※ 辰时三刻开始的小朝,等从澹宁宫出来,已是未时三刻。 整整三个时辰,看到宫外青天明晃晃的日头,青梵不由伸手揉一揉眼睛。身后捧着托盘紧随着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大人可是倦了?议事殿那边有专门供大人们休息的暖阁,柳大人可以到那里歇一歇再走。” 能够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凡都是机灵便宜的主儿。看着那双透露出十分真诚的眼睛,青梵微微地笑了一笑。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道,“太傅,且等一等。” 擎云宫里规矩森严,此处是胤轩帝每日办公的所在,这般高声呼喊,除了最得帝君宠爱的三皇子殿下不会有其他人。青梵慢悠悠转过身子,脸上已是一贯温和沉静的笑容,“司廷殿下。” 风司廷快步赶上来,“太傅,且慢些走,等司廷一等。” 青梵看着他微微笑道,“啊……原来不是皇帝陛下有其他旨意。” 风司廷顿时一窘,随即露出一张最完美的笑脸,“多谢太傅教导,司廷知错了。”随即同他并肩向议事殿走去。一边说道,“今日澹宁宫中,太傅怎么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百官各有所司,旁人不得越权代办,方才有朝廷的秩序井然——在藏书殿的时候,青梵已经给众位皇子讲过这个道理。”见他张口欲言,青梵摆一摆手,“朝堂之事,礼不可废律不可违,身在官场,里面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殿下平素最通此中道理,怎么几年不见倒变得如蓝子枚般随性起来?啊……想是近朱者赤吧。” 风司廷眉头微微一皱又旋即放开,笑道,“子枚坦荡磊落,是赤诚君子。” 青梵不答话,只是笑着点一点头。之前澹宁宫中小朝议事,对胤轩帝的旨意提出最多异议的就是蓝子枚,其中更不乏针对三司一统的强烈反对。蓝子枚自殿生出身,甫入仕途走的便是御史言官一支,正直顽强和书生意气的铮铮风骨让许多年轻人为之感叹崇拜,更引以为楷模;就连胤轩帝对他的为人行事也是大加褒奖——青梵当然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属于刻意的成分,但朝廷需要不同的声音,蓝子枚的纯正倔犟原是他所欣赏,既然有一国君主的偏重护佑,也就不担心蓝子枚的宦场前途。不过放在此刻,尤其是看到他对于自己刻意划出的距离产生的强烈反应,青梵却只能轻叹一声。 风司廷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默默进了议事殿偏殿暖阁,小太监送了茶水上来,风司廷目光转动,落在一直跟着的那个小太监托盘上,轻笑着道,“是太傅的朝服冠带?” 青梵点一点头,“是。”他虽是太傅,但并未真正入朝为官,平时在擎云宫也总是一身青衣。此次回京,胤轩帝却是早早做下了朝服,显然是准备完善了。顿了一顿,看着风司廷,“你往传谟阁去?” “西陵求和的国书是早就到承安的,昨日使者也到了驿馆。明日大朝,就会将念安帝的亲笔国书当着朝廷百官呈上来。”风司廷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而刚到的廷报上说,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率领的使节团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国境边上。” 青梵微笑着看向风司廷,“接待西陵使节团的这件事情,自然是你去做了。” “旨意还没有发下来。” “明天大朝之后就会有明旨的。今天特意宣了祈年殿徐凝雪过来也是为了这个——西陵重视神道,许多事情由神殿祭司出面比较说得上话。虽然北洛在此方面不比西陵,但殿下多用些心也就是了。”吹一吹浮在水面的两片茶叶,抬眼看着风司廷目光神色,青梵微微笑道,“上方无忌是个有分寸有风度的人,不难相处,司廷殿下尽管放心。” “太傅这样说,司廷果然安心许多。”沉默片刻,风司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眼正对青梵,“太傅。” “殿下请讲。” “关于三司一统,太傅究竟是怎样想的?” 忍不住笑一笑,青梵又呡了一口茶水,“三司本就是从御史台监察转化而来,虽然分立了各有职权的三司,但本就是一体,其实根本说不上统不统一的问题。殿下也是早早地接触朝廷政务的人,这一点应该是知道的。” 风司廷闻言皱一皱眉,“可是……” “朝中对三司一统的反弹,多半是从官吏职权上考虑的。原本将对朝廷命官督点刑赏的权力从刑部吏部剥离,是为了限制六部职权膨胀,刷新吏治推行改革,使朝堂清明政令畅通。这些年下来,确实收到了实效,百官各守本分为君主效力,与三司的政绩考察刑赏分明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三司权力逐渐积累,而对君主影响力的巨大,同样是让朝臣百官十分忧心的问题。三司分立各行职权的时候,众人以为还可以容忍,但现在要将三司职权完全地收归一人掌控,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一时半刻接受的事情。” 青梵的声音温和平静,风司廷却只觉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胤轩帝推行新政之时,对于一路阻挠的元老旧臣柳青梵是用怎样的手段将其一一解决铲除的。虽然极少见血,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查处各人陈年旧弊、毫不迟疑地进行人员调度、大胆起用新人担当重要职位……朝廷上下都只当是胤轩帝锐意改革、坚定不容反对,但身在擎云宫帝座最近处的自己却完全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出自那位潇洒风流的青衣太傅的主张。那深深烙印在自己头脑里的平和沉静、镇定从容的风采气度,让此刻的风司廷不由站起了身。“太傅,许多事,许多人不在其中,实在看不分明。” 淡淡扫了他一眼,青梵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我知道。” 猛然听出这淡淡三个字中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风司廷一惊,顿时一股懊悔直冲心头;一时不知如何辩说,只能低下了头。 见他神情尴尬,青梵倒是微微笑起来,“殿下的心意,柳青梵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殿下可以放心同青梵去传谟阁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看着风司廷淡淡笑道,“体贴下情是身为上位者当有的品行,殿下何必为此懊丧?时间不早了,传谟阁那边林间非他们也当是等得着急了,我们赶快过去才好。” 风司廷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沉着,“是,太傅。” ※ “这‘传谟阁’三个字,是宗容帝的手迹御笔吧?” 见青梵仔仔细细研究着传谟阁里每一处,顺便将身边往来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尽数惊起,坐在最上首的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柳、青、梵!” 转过身,微微笑着从容迎上林间非带了三分火气的目光,“什么事,林大人?” “这是宰相的令牌,拿去!”随手丢过来一块镂着云纹的黑色木牌,林间非的语气十分无奈,“文图监里六部的宗卷,今日之内,凭此由你调阅查看。” 抚着木牌,青梵满意地笑了,随即叫过一个侍官,“去国史馆文图监,将胤轩十三年的卷册全部调来。” 听到“胤轩十三年”这几个字,传谟阁里众臣无不为之一惊。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胤轩十三年乃是胤轩帝最大的忌讳,“玉螭宫之变”卷入了近百名朝臣命官,青衣太傅柳青梵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天命者”不凡力量;北洛朝堂的人事大换血在那一场惊风密雨的宫变后彻底展开,九皇子风司冥离开擎云宫进入军队;西陵东炎趁机联合发动对北洛的攻击,战事一直到此次蝴蝶谷大捷才告一段落……对于北洛,胤轩十三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只是因为胤轩帝的忌讳,众人平时不敢稍提,国史馆的史官在记录之时也都是胆战心惊语焉不详。此刻在其中扮演了至为关键角色的柳青梵竟堂而皇之调出胤轩十三年的卷册,众人都是心惊疑惑不已。 望着埋首宗卷的青梵,林间非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自然是知道青梵此举只是为了即将接管的三司做最后的准备。 第122章 督点三司地位的真正确立便是在胤轩十三年之后,而此刻各部在任的直属官员也多是从胤轩十三年之后稳定了职位然后根据各自政绩按部就班升迁上来。青梵是北洛吏治改革最重要的策划者,但他之前所做的只是协助胤轩帝扫清障碍做好铺垫,具体推进的过程他身在国境之外没有参与。虽然五年来自己和他议论朝政分析时局联系从未中断,但此刻的三司一统却必然要涉及到具体的官员和职位。只是柳青梵向来为人行事都是沉静内敛,心中计算绝不泄露外人,此刻却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调阅卷宗文案,显然是特意做给有心人看的了。 ——有心人……君氏一脉,最擅长的就是对人心的把握。但愿传谟阁中能有一个两个领会他的一番苦心并传达开去,而不要轻易和那个最高位置上的君主作对。 轻轻叹一口气,目光和一边的风司廷相接,林间非顿时明白青梵这一番作为由何而来。再顺着他的目光转到正堂西首蓝子枚的座处,林间非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身为宰相首辅,虽然权势倾朝,但身上约束也比常人多了许多。职权所限,自己不能向蓝子枚分辩胤轩帝要求三司一统的真正用意,而青梵更不会自己向他说明。蓝子枚性情直率单纯,明日大朝只怕真要不解君心闹出一场风波…… “林相,林相大人!” 猛然回神,林间非向风司廷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殿下。” “申时将尽,林相可愿赏光往小王府里一行,共进晚膳?”风司廷声音不高,但是周围之人尽可以听见,“蒙柳太傅不弃,已经答应了小王的邀请。” 想到昨日与青梵的对话,林间非顿时一个激灵,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目光平静一如常日。稍稍定一定心神,“殿下有请,间非自当效劳。” “如此甚好。小王马车便在外伺候,林相,太傅,我们这便动身?” 虽然显得过分急切,但对传谟阁沉闷气氛的缓解却是大大有利。林间非微微一笑,见青梵站起了身向这边走过来,也放下了手中廷报奏折,含笑应道,“遵命,殿下。” ========== 更新的时候突然发现字数不对——剩下的部分居然没到2000字,大失策!!!现在把这一章补全了上来,大家先看了这一章再接着独下去,这样今天还是更新差不多五千字,咕噜噜咕噜噜…… 第四十章-归随我去看晚晴(上) 传谟阁在皇宫禁城的西华门外,而三皇子府在皇城正门外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东首,从传谟阁到三皇子府,需要穿越大半个京城。 身为胤轩帝最宠爱的儿子,三皇子风司廷的座车自然极其华贵,飞檐挡壁描金绘彩,车身更雕着精致无比的千凰张羽的花纹。虽然等青梵和林间非坐上车后风司廷便命人下了飞檐,但这样一辆马车从长安街上走过,路上行人车马还是纷纷让道绕行。 懒懒地靠在柔软却厚实的靠垫上,看着风司廷对一路畅行的事实流露出的微微懊恼的表情,青梵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个能够在十八岁便看透了朝局毅然放弃近在咫尺的权利而选择跳出争夺圈的皇子,风司廷当然不会是天真单纯的傻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聪明得完全了解他和他面对之人的能力心志,风司廷才会丝毫不忌惮地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实的情感:既要充分利用自己给他造成足够声势,又因为深知他无法真正利用自己而给他自己处处留足余地;他流露出的所有的为难、矛盾、冲动、懊恼都是真实自然的,却又不掩饰将这些情绪刻意表现在自己面前的意图——相比于风氏王族的其他皇子,他无疑是深沉老练得多;而对于这样的风司廷,要不欣赏,很难。 不过,也只限于欣赏。青梵慢慢地敛起笑容,一贯沉静的眼眸显得益发幽深。 “……到五月亦璋就满七岁了。前日母后召见我兄弟,晚膳的时候偶然说到璋儿入藏书殿读书的事情。责怪我因怜惜他幼年丧母便一味娇宠,反倒疏忽了对孩子的教育。至于琛儿,虽然是先天的不足,但头脑却半点不下于他哥哥,每每跟我说要多多读书识字,才不愧对了众人对他的服侍爱护……” 风司廷倚着下了纱帘的车窗,低垂的面孔没有刻意对着谁,但车里三个人都知道这一席话是说给谁听的。风氏王族极重子孙的教养,王族嫡系子孙年满五岁则必须进入藏书殿读书,直到十六岁簪礼完成才离开擎云宫。王族子弟在藏书殿读书的这十一年,除了每年新年和四季的花朝节允许回各自府上与父母家人相聚之外,其他就只有生母每月三天的入宫晋见。因此风氏王族的子孙于父母亲情多淡薄,但与一同读书的宗族兄弟则较为亲厚,而负责教导其礼仪课目的太傅更成为重要的引导者和依靠者。尤其是当朝皇帝的皇子,藏书殿里亲近的兄弟伴读、教导功课指点时政策论的太傅,最后都会成为支持其处理政务立足朝堂的力量中坚。风司廷身份高贵又极得胤轩帝爱重,他的嫡系王子一旦进入藏书殿自然会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王子的太傅人选,则将有力地说明胤轩帝和他本人对于太子名位的态度。 但是风司廷在此刻说出这件足以牵动所有人目光的事情,却又再自然不过。他深爱仙逝的皇子妃琼华郡主,三年守丧,甚至溺爱王子不愿他们离开身边。徐皇后身为人母,自然不会放任自己心爱的儿子沉溺于丧偶之痛,更要对皇孙的未来负责。为风司廷再选正妃,为三皇子世子选择太傅,都是一个母亲一个祖母的良好心意…… 天家无情,并非真的无情,只是真挚天伦之中总是掺杂了太多其他的考量。 微微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青梵淡淡笑道,“亦璋和亦琪还是我与师父一同接到这个世上的,多年不见,青梵倒是很想念世子。” “是啊,还记得当时情势危急,是你不顾所谓的礼仪大防直接冲入产房,将他母子三人硬生生从塔尔手里抢了回来。”风司廷也微微笑起来,眯起眼睛像是回忆当初情景,“王族之中从未出现一胞双生的,你却那般肯定地说若云儿怀的是双胎,在亦琪之后接下亦璋,还止住了云儿的血崩……” 说到这里,风司廷眼眶红了一红,青梵也轻轻叹一口气,“真希望当时我在这里,也许郡主就不会走得那样匆忙了。” “若云儿喜欢孩子……我总说一个世子一个郡主已经足够了,她却偏偏不听,硬是瞒着我偷偷怀上琛儿。”擦一擦眼角,风司廷扯出一丝微笑,“琛儿极聪明,懂事,虽然身子弱些,却从来不需要人多烦心,照顾他的人也没一个不说好的。” “二世子能够如此,也是三殿下的福分了。” “琪儿也伶俐,像极了她母亲。我想,便是一辈子做个安安分分的闲王,看着三个孩子平安长大,我也可以安心去西斯大神那里和若云儿相会。”轻轻叹一口气,风司廷继续道,“但母后却说,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做父亲的再怜惜疼爱都是不够的。若我一意孤行,就连若云也不能放心不得安生……” 感觉到林间非投过来的充满惊愕和疑问的灼烈目光,青梵回过去一个极淡极清浅的笑容。一边转向风司廷,“其实,殿下原是想得通道理的人。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父母亲情任何一方的缺失都会给世子郡主们带来难以补救的伤害。为了世子郡主着想,为了琼华郡主留下的最后一点想念着想,也为了殿下自己着想,确实也该考虑殿下的婚事。” 风司廷微微笑了一下,“青梵总是这样思考周全。” “殿下毋怪青梵不通人情。殿下爱重琼华郡主深情可嘉,但百善孝为先,殿下的婚事总是帝后心头大事,也是天家礼仪必然要求。”青梵语声平静,幽深黑眸波澜不显,“家国天下,殿下是知道其中道理的。” “天家……本多拘束。”轻叹一声,风司廷转眸看向林间非,“林相大人,您看呢?” 林间非怔了一怔,随即微微欠身,“天子无私事,天家子弟……也无私事。” “无私事,不意味着便无私情。”风司廷伸手抚着袍服衣角,“青梵、间非,你们不同外人,司廷对于若云的心事感情朝中也无人比你们更清楚。虽然当初是为了表明心迹才选了她,但夫妻五年相敬相爱,彼此扶持担当,我是真的以为人生有此可以再无所求。此情此心,这一生一世也不能稍有改变。就算依了母后心愿再娶,只怕司廷也给不了同样的温情;若是由此引发其他的烦恼,却也是司廷无法控制的了。”顿了一顿,风司廷一字一句地说道,“青梵,你少年高才聪明绝顶,凡见过你之人人都赞你青衣风流潇洒不拘。可你未有家室,也不曾见你亲近爱慕女色,而情之一事,原本便是再聪慧睿智也未必能够真正了解确切——你所思所虑所言,我如何不知?但我虽深知身份责任,却仍如此任性不改……青梵,其实我并不愿是你来劝我。间非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向我开口原是为难,你强求了他来我也不能怪你什么,可是作为朋友,青梵,若说我心中不怨也是说谎。” 听出他言语中的真情实意,青梵和林间非相视之下都是震惊,林间非更是露出十分感叹的神色。正如风司廷所说,他自四年前娶妻成家,家庭之中是难得的和美恩爱,对于风司廷之于琼华郡主的爱恋深情自然同情感动。青梵脸上表情渐渐柔和,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殿下责备的是。 第123章 只是……青梵既在朝堂,则身不由己。” “若真的不由己,为什么青梵不去为九皇弟安排考虑,反而先来劝我?”风司廷淡淡一笑,“柳太傅是九皇弟的太子太傅,更亲自为九皇弟完成簪礼和迁居之礼,是父皇亲口认准的九皇弟的保护与引导之人。他的成年大婚之礼,应该才是柳太傅此刻最需要考虑的事情吧?” 虽然风司廷说的确是事实,但那种充满了自我保护意味的语气还让青梵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息。“九殿下才行过簪礼,距离大婚还有两年时间,与殿下自然不同。” 风司廷微微一笑,随即坐直了身子,“但九皇弟尚未知人事,两年时间也不过匆匆……太傅竟不以为紧急么?” 青梵闻言顿时呆了一呆,“殿下此言何意?” “啊,柳太傅与林相大人早早逃席而去,自然不知昨夜靖王府热闹。”风司廷眨一眨眼,笑容中带了三分轻微讽刺,“将好好的温香软玉,当作战场的恶煞凶神,也只有九皇弟这样未知人事不解风情的孩子才会做的事情。若是大婚之夜也闹出这种事情,岂不要演出‘亲家变冤家,新房变灵堂’的人间惨剧?” 青梵眉头顿时深深拧起,疑问的目光转向林间非,却见他一脸茫然不知的表情。风司廷微微一笑,“今早小朝前,父皇问九皇弟王府新居如何,结果九皇弟当着父皇的面就要撤换掉皇上亲点的靖王府总管伍茅,原因是毫无防备戒心任凭刺客摸入卧房。” 林间非插口道,“可是昨夜京畿平安,今早也未收到京城禁卫的奏报……” “是啊,侍寝的婢女误被看成刺客,一剑下去没有半点留情。但既然是靖王府的私事,承安府尹又哪里管得?自然是没有奏报了。” 青梵眉头锁得更紧。想到昨夜自己经历,略一思索已然明白事情大致,心头顿时一股怒气冲荡;刚要开口,但觉手上一紧,转过目光却是林间非缓缓摇头。头脑猛然清明,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多谢三殿下告知,柳青梵知道该怎么做了。” 风司廷嘴角微微扯了一扯,随即低下头,“有太傅护佑,真是九皇弟之幸。” 幽深的眼底渐渐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是啊,有柳青梵在,就绝不容许有人算计他分毫——无论是谁。” 第四十章-归随我去看晚晴(下) 步下风司廷马车的时候,青梵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异样,但林间非却可以想象他此刻心中的不快。 虽然言语中没有露出丝毫,但是青梵习惯在自己面前放松真实的神态颜色,让林间非在风司廷提及靖王府所谓刺客之事的时候,迅速地猜想到昨夜青梵在他学士府可能的遭遇。 ——都是胤轩帝亲自布置准备、时时过问的府邸,大概的心意自然相通。 对于九皇子的安排,身为臣子林间非当然不能有任何的异议,事实上在擎云宫里皇子年满十二便要配上四个侍婢。九皇子风司冥已经年满十六,其他皇子在这个年纪基本上都有在宗室玉堞上记录姓名的姬妾,王子郡主往往也有数名。就是胤轩帝皇子当中身体最弱的二皇子风司宁,在十六岁的时候也有了两位侍妾,而胤轩帝的大皇子风司文在十八岁成年大婚之时膝下王子都有六人。风司冥十二岁投身军营久在战场,军旅之中自然不可能有侍妾婢女,更不用说孕育子嗣了。可是,但凡天家便无不重视血脉传承,作为一国一朝的君主,胤轩帝此举就连“操之过急”四个字也算不上。 而柳青梵,西蒙伊斯大神殿神谕注定的“天命者”,西云大陆赫赫声名无人不知的青衣太傅,十三入朝为太傅,十九岁由“玉螭宫之变”脱离朝堂翩然远去,但五年之中时刻关注北洛朝局,遍搜西陵山川地理人情风物,更为此次蝴蝶谷大胜奠定下至关重要的后援基础。这样的臣子,凡是帝王便无不希望将其留用身边,何况是雄心勃勃的胤轩帝?而功名利禄之贿,自然是远不如家室亲情之羁绊。柳青梵少年风流潇洒不拘,但对女子却无论高低贵贱都是温文守礼不染半丝情欲,一言之诺不肯轻许;虽然性情沉静淡漠,对身边久处之人却是自然而然的揽入关怀牵挂的范畴。这样的青梵,若果然成婚立业,必然对妻子负责护佑到底,绝不容许家人遭受半点委屈伤害。此次大军得胜回京,胤轩帝前后几次三番的明敲暗示,徐皇后为皇子选妃更是声势浩大,虽然打着三皇子的名号,只怕其中有不少落在柳青梵身上吧? 侧过头打量青梵脸上神色,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后清一清嗓子,“青梵,白琦说你文采绝顶,这孩子的姓名定要你来起。你可千万答应我这件事才好。” 本来是风司廷邀请两人过府,但劝婚的目的正事都已完成,又见青梵心绪不佳,林间非自然见机拉了他一齐告辞。虽然风司廷命马车相送,林间非也只让车子在西华门外停下便打发了人回去,自己携了青梵的手与他一路赏看承安的街景市容,议论百姓生活,也借此排遣青梵心中不畅。青梵自然会意感激,两人并肩而行随口交谈,除去青梵不时的神游倒也其趣融融,显出一派难得的悠闲自在。 听到林间非说话,青梵顿时微微一笑,“什么文采绝顶?胤轩九年大比的文试第一可是间非兄你!嫂子真是太抬举青梵了。” “她不过实话实说,哪里是有意抬举?”林间非含笑说道,“通考策上你的那些文章她可是倒背如流,总是点了本子在我面前感叹是真正的文质皆美;还每每和士子书生议论,说恨不得身为男子好投拜到你的门下……我这所谓的文试第一,早就不在她眼下了。” 青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嫂子的想法果然有趣——恰好我正无门人弟子,嫂子若是愿意,不当师傅当个师兄总是可以的。” 林间非“啪”地一下狠狠拍上青梵额头,“想得美!就知道你不甘心叫我一声兄长时时想着要讨回来,我才不让你如愿呢!” 青梵一边用力憋着笑,一边使劲握住林间非手臂,“一直听说,北洛的当朝宰相敬妻如母,总觉得是谣传不可信。这次回来看了间非兄情景,才知道原来所谓闺房之趣作小伏低都是真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林间非顿时脸红到耳根。“不就是要你给孩子取个名字!犯得着得意成这个样子……” “好好好!是青梵的错。”青梵强忍住笑意,“我只是听说,当年为迎娶这位白夫人进门,间非兄可是推掉了毓亲王家的公主,还有刑部尚书廖仲廖大人的小姐、王百川王老将军的千金……多少桩有权有势门当户对人财两得的好亲事被辞得干干净净,间非兄成婚的那天承安京里京外多少小姐千金泪流成河哟!” 林间非一张脸已经胀得仿佛天边绚烂如火烧的晚霞。“什么泪流成河,青梵你不要乱讲……” “我肯定不会在嫂子面前乱说的,间非兄放心。”知道林间非忍耐就要达到极限,青梵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望着他的目光幽深沉静。“间非,我只是很高兴,你能找到嫂子,爱她、娶她,而她也爱你,嫁你。” 林间非举起要往他背上拍打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轻轻落下搭到青梵肩上。回想到当年自己成婚引来的巨大波浪,林间非心中不由唏嘘。 他的妻子白琦,并非初出阁的闺女,而是带着孩子的寡妇。前任丈夫原是上京参加大比的读书人,第一年落选之后留在承安,寄居在书商白墨的铺子里,平时也帮书铺做些零碎事情,半年后就娶了白墨的长女白琦。白墨膝下无子,对这个女婿便如亲子一般,书铺生意也一点点交给他;他也计算着回乡将家中老人接来京里,以后就算不能考上殿生,继承了书铺也足以养家糊口衣食无忧。不料在他接父母来京的路上,子初江突如其来一场风浪使船毁人亡,留下白琦和她腹中胎儿。白墨丧失继承人悲痛非常,安慰女儿和强撑身体,很快也一病不起。接连的打击没有让白琦崩溃,性格坚毅的她接下了家里家外全部事务,一边照顾病中的老父、初生的儿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一边以寡妇之身站台立柜地打理书铺经营生意。 白家书铺在西华门外“学士路”上,因为是住在交曳巷里、畅柳湖边的文臣回府必经之路,位置却是正好。文官自多情怀,怜她一个弱质女子独撑家业,平时多有照顾,也付印一些私人的文集章句,几年下来白家书铺的名气反而越来越大。而林间非自己又素来不喜车辇,搬到碧玉苑的宰相府后每日回府都是一路踱步,经过书铺门前常常便顺路进去瞧瞧看看,也慢慢和书铺里众人混熟。当时林间非被朝臣提亲正当热闹,白家两个小女儿又恰是青春,林间非亲自上门向求亲之时就连白墨都一时无法相信他求婚的对象竟是带着孩子的白琦。 拒绝豪门贵族提亲,迎娶一介平民商贾之女,而且对方还是再嫁之身,更带了一个五岁的男孩,身为宰相首辅百官之首的林间非要面对朝野上下的压力之大不言而喻。所幸白琦对自己情意深厚,性格又无比坚毅,虽然面对众人异样目光也能言行沉稳自如,贤淑持家理事有度,两人终是齐心合力度过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几年来两人情爱不曾稍减,而有此贤内助自己更无家室后顾之忧,协助君王处理政务更加如鱼得水——两人早已是承安京中无论百姓士子都羡慕称道的佳偶楷模。想到深爱着的妻子,还有新得的未满周岁的麟儿,林间非嘴角渐渐升起温柔笑容,沉默良久,才向青梵轻轻道一声,“谢谢……对不起。” 第124章 青梵苦笑一声,随即转头迈步向前走去。林间非急急赶上两步,“青梵,我只是希望你……”希望什么,一时却骾在咽喉吐不出来。 微微笑着,青梵回转过头看向林间非,“间非兄的心意,我全都了解。是青梵该向间非兄说‘谢谢’和‘对不起’——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跑,将擎云宫所有事情都任性地丢给你一个人,就连间非兄的成婚大礼都没赶回来庆贺——这份礼,青梵一定会补上的。” “别忙着说补,还是先随我到家里,给宝宝取个好名字。” 见林间非望着自己满面温厚笑容,青梵顿时也舒展了眉眼。“这个自然!我还要好好尝尝嫂子的好手艺——间非兄国务繁忙,可是却一点也没见清减,定是嫂子的功劳了……” 夕阳下两人说说笑笑,一齐向畅柳湖边碧玉苑的宰相府走去。 第四十一章-争知暖照斜阳里 青梵不是第一次到碧玉苑。 胤轩十一年,上任宰相黄无溪做六十大寿,他曾经领着一群年轻的朝臣到碧玉苑向他祝寿。暮春时节的碧玉苑修竹苍翠碧柳如丝,漫天风絮映着点点红杏粉桃,中间士子文臣举杯祝唱,歌咏怡然,盛况当真可以用“群贤俱至,少长咸集”来形容。 只是,虽然景致风光令人流连,但朝臣之间彼此的立场见解多有不同,尤其当时恰在改革初始最艰难之日,身为策划总掌的柳青梵也只有像祝寿这样的场合才可能出现在元老重臣的府上。等到胤轩十四年黄无溪辞官归乡,碧玉苑被胤轩帝赐给了年轻宰相林间非作为府邸,那时青梵却又不在承安京中了。 再次看到碧玉苑碧柳如烟的美景,青梵脸上的笑容竟是在全然的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加深。 林间非微微笑着,将青梵一路引到后院的假山石亭里。碧玉苑中池塘之水与苑外畅柳湖相通,从石亭可以看得碧玉苑全部景致,也可一窥苑外湖上风光。此刻夕阳斜照,水面如金银遍撒,风过之处波光粼粼,水气中更显湖边碧柳间如云如烟。对着如此美景,青梵长长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转向林间非的脸上笑容亦如阳光灿烂。 “平日只要回来得早,我都是在这里用的饭。”林间非笑着点向亭中石桌上四碟点心,“家里也都知道这个脾气——刚刚白琦说要亲自下厨显一显身手,青梵先点点饥?” “不,我要留着肚子,绝不辜负嫂子的手艺。” 林间非无奈似的摇摇头,抬起眼看见苑中小径上一个男孩在向这边张望,顿时露出笑容,“子长,过来!” 见男孩应声一溜小跑赶到假山亭前,青梵不由轻笑。林间非手臂一伸,已将孩子揽到身前,“青梵,这是子长。”顿一顿,语气之中增了三分强调,“我的大儿子,袁子长。” 这就是林间非的妻子白琦带过门来的那个男孩了!林间非是一朝宰相首辅,婚姻大事影响众多。但他娶了平民不说,还将妻子先夫留下的男孩定为自己的长子;既然将他定为长子,却又让他保留了生父的姓氏,林间非如此作为,轰动朝野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了。青梵虽然身在西陵,但北洛朝中大小事情都有属下一一记录禀报,对林间非这个“大儿子”一直都十分好奇,此刻看到本人,也顾不得小孩子初次见面容易认生畏惧,当时便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眨眼之间孩子脸上从胆怯紧张到欢喜骄傲的神情没有丝毫逃过青梵的眼睛。见他随即挣开了林间非怀抱的双手,镇定从容地走到自己面前稳稳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说道,“子长见过叔父!”青梵心中更是十分喜欢。“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嗯,我可不能白白受你这么个大礼,”一边抬头看向林间非,“间非兄,可舍得让这孩子跟我吃些苦头?” 林间非顿时喜出望外,“若是青梵有意,那可真是子长的福气了——子长!” 孩子已经机灵灵地跪下,“子长拜见师傅,请师傅多多教诲、多多指导!” 青梵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拉起,“好孩子,真机灵!几岁了?读了什么书?有没有学武?” “回师傅,子长今年九岁了。”袁子长已经完全抛开了初时的怯意朗声回答。“跟母亲学了《通考策》第一卷的头十篇,父亲大人教了《国史》里艺文志和地理志,现在在读《四家纵论》的序志篇。子长没有学武。” 《四家纵论》是青梵按着儒墨道法四家的学术旨意,融合了诸子思想,重新编了章节加了批注,和太学众人议论了最后整理出来编成的一本册子。前有序志,再是四家分章详细的论述,然后是一个诸子精要的合著,最后列出他所知的历代学者比较重要的结论评注,当中还添加了许多柳衍和青梵自己讨论的内容。西云大陆本来自有学术流传,但既然有周天神明以血脉子孙的各国君主统治世界,专精的帝王治世之术所传不多也不兴盛。柳衍学究天人藏书无数,对青梵提出的各家思想也是惊叹不已,更不用说志在天下的胤轩帝风胥然了。因此这本来是专给藏书殿读书的皇子们讲学用的课本,书编成时交给胤轩帝审核,皇帝大笔一挥,于是《四家纵论》从此成为北洛学子入门必读。 至于《通考策》则是北洛历次大比策论文章和太学士与朝臣评议的总汇。三年一修一印,但头两卷基本的学术取士思想却是从来不动,详细述说了四家的政见主张,太学士的评议之外更有胤轩帝的御批。因为是通考之策,所以青梵处理这一部分时力求文字简明畅达,结果民间的先生拿此教授孩子语言文字顺带读书考试之用的极多,倒也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意外。 听他答的有条有理清清楚楚,青梵不由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向林间非,“四家学术太难太烦,还是先读些基本明德的文章比较好。嗯,听他读的这些,似乎完全没有诗词歌赋这种养性谊情的文字?虽然间非是一朝宰相经济天下,但文士到底是文士,风花雪月才显生活雅趣。孩子虽然小,《承京落华辞》和《京都歌赋合集》还是可以教读的嘛!” “青梵是太傅,自然比间非清楚。”林间非狡黠地笑一笑,“反正我这儿子已经交给你了,怎么教导是你的问题,间非完全不需要操心。” 青梵顿时大笑,“真是用人如神的林相大人,能利用的半个也不放过!就这么脱了干系,嫂子那边通得过?” “怎么通不过?!你可是柳青梵啊——琦,你说是不是?” “柳太傅肯教导子长,白琦在这里拜谢了!”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淡粉色长裙的少妇,身后领了两个端了大托盘的仆人,站在山石小径上向二人笑盈盈行礼。青梵顿时站起,双手抱住,躬身行礼,“柳青梵见过嫂夫人!” ※ 宰相夫人,就算再贤惠淑良,能够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的不多。 北洛堂堂的宰相首辅,家里偌大一座碧玉苑,上上下下屋里苑内的仆役奴婢不下五十,身为当家主母每日查点府用过问油盐都嫌忙碌。何况还要伺候丈夫教养幼子,就算初时出身寒微,几年下来也是食移气、居养颐,女红针黹虽不至于放下,但家常菜色的咸淡把握比起每日瞪着锅铲的厨子总是要差了一些的。 所以,在第一口尝到白琦手制的鱼蓉豆腐的时候,青梵脸上的惊讶根本没来得及收回就落入等候已久的宰相夫妇眼里。 虽然一直以白琦的厨艺打趣林间非,自幼便精于饮食的青梵其实并未对白琦的菜肴做太大的期待:主母亲自下厨,奉菜肴待客,表达的更多只是一种心意,或者说是一种相待相交的礼节。林间非与他私交深厚,本来并不拘泥于此,但此刻白琦按照常人所见的至交之礼一一行来,却让人只觉自然之极。 菜肴精美,汤水清爽,配上香米煮的糯糯的饭,青梵一边夸,一边与林间非争菜——白琦看得眉开眼笑,旁边的袁子长则是瞪大了眼睛:林间非待他极好,为人又宽容温和,但这样不拘行迹在他面前却还是第一次。而京城里的孩子,青衣太傅柳青梵的事情从小就是当故事听当神人供,虽然今日见到真人更得他收为门徒且有父亲在场明证,但孩子的心里还是觉得晕晕然做梦一般。此刻见他吃饭说话,席间谈笑风生,只觉得眼前之人距离故事当中那个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青衣太傅越来越远。 林间非自然知道男孩心意,心下暗暗好笑,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更多了两分亲厚温和:青梵每每称自己为兄,但自己却不敢随随便便以他为弟。只因初交之时深觉青梵心思太过缜密周到,行事为人又是一味的老成持重,与他的年纪十分不符;只有在柳衍面前极偶尔流露出的天真稚气,才会勉强提醒自己其实柳青梵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擎云宫中的柳青梵性情沉静淡漠,万事计算于心,远离了擎云宫行走西陵的这五年虽然听到他“痕公子”风流潇洒之名,但所谓的面具伪装也便不过如此。自己与他相交深厚,才知道柳青梵唯有在至亲至信之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无拘的一面。此刻见他夸得真心吃得香甜,一贯沉静的面具被抛得彻底,林间非竟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对长兄对幼弟的深深宠溺来。 “嫂子的手艺……真是没说的。”接过白琦含笑递来的手巾抹一抹嘴,青梵一双幽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就是间非兄的文采盖世,只怕也找不到足够的词句来形容这一餐的美妙!” “把盘子吃空就是最好的赞美——青梵难道会不知道?” 第125章 林间非笑着看向白琦,“夫人可再帮为夫添一碗饭来?” “青梵不拽文是谦虚,你在这里酸唧唧地说什么?又不是花朝节唱大戏。”瞪了林间非一眼,手上却是接过瓷碗来少少地添了半碗,“晚上还是少些,别一时高兴便吃多了积食,对身体不好。” “是是是,夫人所言最是!”林间非开开心心接过碗,随即又看看一边袁子长碗里,“别总贪着肉食,小孩子要多吃些菜蔬才行!”一边说着一边挟了筷菜心送到他碗里,“哪,把这些吃掉,不许挑食。” 青梵含笑看着眼前一幕天伦共乐的图景,心思却早已飞到千万里之外。 头脑中一夫一妻一子三口之家围着饭桌争争抢抢玩玩闹闹其乐融融的场景缓缓浮现,越来越是明朗清晰。 世家大族的礼仪,饭桌上原本最能体现:各人的座次、动筷的先后、选食的次序……就连咀嚼品味的时间长短都有一定的规矩;食则不言,吐音放筷,分菜布食,起坐告诉……所谓“为官三代方知吃饭穿衣”,许多东西唯有时间才能积淀到骨子里。但对一个孩子而言,衣食言行的规矩讲究更像是孩童天性的残忍桎梏,能够逃避世家规范如寻常百姓的吃饭玩乐,曾经是自己内心最深的渴望和记忆最快乐美好的片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被规范礼仪约束,也没有沉甸甸的家族职责义务,只有至亲家人的宠爱纵容—— 为了那一刻的言笑晏晏平安喜乐,无论面对多少艰难苦困,都可以咬紧了牙关苦苦坚持;哪怕那一刻的欢乐幸福其实短暂,也可以动用全部的心力,去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铸造一个风雨无摧、自由从容的天堂。 无论自由的代价是否高昂,都是一念执着顽强支撑着,让自己可以在梦想的同时,背负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一路稳稳走过。 为家族而生、拥有最纯粹浓厚君氏血脉,天生便注定要为领导君氏家族走向辉煌竭尽心血生命的君无痕,在对家族、对血脉的坚持之外,其实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一个因为真正爱他之人所拥有的、关于自由无拘的美梦。 曾经的少年,在风的原野里,在海的激浪中,在正望日出的孤峰上,张开了双臂,梦想凌空飞翔。 那一刻,天纵宽,海纵深,身如疾风,飞越长空。 无需回头,无需怀疑,更无需迷茫,无论身在何处,无论飞往何方,天地间总有一个地方会宽容地包含自己,总有无条件爱着的人等待着自己的回归。 那是……血脉所系、心情所依的家,梦想的起点和彼方。 为“家”而负担起一族兴荣,接受注定艰辛、注定孤寂、注定为家族奉献全部的命运。并非无所怨无所求,身体的拘束换取的是心灵的自由;为心中所珍视的一角温暖亲情,从不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青梵,你变了”——不是一个人对自己这么说,更不是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心绪的波动,当强调着心意的决定一个又一个做下的时候,当过分强烈的坚定一次又一次展现的时候,当习惯于隐藏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叫嚣着欲图宣泄的时候……终于知道,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原来,那个君无痕……从未消逝,无论在彼时还是在此刻。 原来,记忆,不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而是沉睡在心底,纠缠在血脉深处。 第四十二章-风柳乱琴心 茫茫然从碧玉苑走出,没有喝酒,却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 十八年,到达此境,已有十八年矣! 十八年的记忆,柳衍、风胥然、风司冥、林间非轩辕皓宗熙蓝子枚……还有那早早消逝的一缕翠烟,无数的面孔身影在眼前闪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伸出手,却一个也抓不住。 而那二十四年里的事情,一分一毫都是那样清晰:抬眼,但见垂手挺立笑意盈盈,凝目,似下一秒就能吐出言语。 两世为人,却只有一世的心情。表面的沉静镇定和随遇而安,内心里压下多少初到陌生的惊惶、对全然无知的恐惧,知道万事不由自主不可逆转而在最快时间强迫自己接受一切并努力求生——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寻求一切的答案,活着……是人生而为人的本能。 遭遇灭门,偶然逃生,随柳衍入山谷又出世间,擎云宫里周旋于君王皇子,行走西陵查看尽风物人情;从山野到庙堂,从朝廷到民间,从一国到另一国——心机用尽谋算深远,帝王之侧兀自从容,规范朝局主导变革于股掌,看似万事掌控由我挥洒,但所有的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却只有“求生”二字可以概括。 天命之人,禁忌之子,不如此,如何能活? 不能去问自己之于君雾臣意味着什么,之于风胥然又意味着什么,却不能不背负起这个身体继承的血脉。不是出于习惯,而是出于自保求生的本能。面前铺开的唯一生路,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而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不能后悔再不能回头,借着“柳青梵”这个名字,让“君无痕”尽可能安全长久地活下去。 面对专制帝王无常的喜怒爱憎,冲天烈火中第一次发现原来习惯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人命好似柳絮轻薄无依,不去看列国林立的乱世,单是身下勉强立足的方寸之地也不能靠自己力量保全,生死悬于他人一念而全不由己的忧患无力,数年来如影随形从未脱离。才要想尽了办法学一切可学之能,备一切可备之物,算一切可算之事,用一切可用之人,为自己积攒最多的筹码,换取一个与所谓“天命者”相当的可以平等面对任何一国君主的独立地位,而不是沦为某个野心家问鼎天下随心使用的工具。 十八年终日忐忑忙忙计算,终至于……对此世,有情,却无爱。 仓廪足而知礼仪,人饱暖方思情欲。当性命尚不能保全,素性淡漠冷情的自己不愿爱人。虽然情之所发并非全然由己,但一向的自制自持总是有的。谋算时必无情狠绝,必要时不惜一己之身,无论身在何方,只要坚持了这样原则的为人行事,这世间其实很少有可留情之处——与柳衍,与风司冥,与天下士子,与西陵王族……最初接近的那一刻,自己何曾有过真心? 是身不由己,也是习惯使然。 风司廷说到他深爱的亡妻而对自己表情怨怼的一刻,心上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无人能知;而林间非与白琦举案齐眉又亲怜密爱的情景,更像锐利的钢针直刺心窝。 所谓“爱”,不仅情爱,更有天伦——夫妻相伴,长幼相亲,贵贱不弃,祸福同当;纵然分别天各一方,心头亦有婵娟千里共明。有爱,则相知、相信,可相望、相守,任他风雨如晦霜雪载途,我自步履沉稳,心存天地而不动不移。 可此刻的自己,如飞的脚步,却不知奔往何方。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十八年为求生存疯狂努力,最后却落得,不知为何而如此努力求生。 曾经坚持着认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纵然只得一二人记忆,终是风过而有痕。而有此一二人,便是一生有所知有所值。所以那二十四年,以至爱家人的幸福为目标,投身纷繁家族事务,担当艰难职责无悔无回。但此刻放眼,却无可寄托之事,可寄托之人,可寄托之物,可寄托之情—— 十八年,自己终究是异世之人,于此世的真正过客,就连最后一丝血缘牵碍都被彻底斩断。纵然在擎云宫看似尊荣无比宠命优渥,教皇子、辅帝君、革弊政、修律法、攥史册……凡有所求呼喝自来,但手中却从无半分可由自己掌握之物—— 北洛,不是我之故土。 擎云宫,不是我之所属。 柳府,不是我之家园。 柳青梵,不是我之真名。 就连这个身体,都不属于君无痕。 生活在别处,失落于异乡——在这个从未真正认同的世界独自飘零,是以自欺欺人的平静接纳强迫自己抛弃内心的坚持,只求静默独处时一刻的心安。然而,在君权皇权一次次紧逼之时,所有的不安和积郁真正地爆发:无情、无爱、无所寄托,自己如何能坚定地抬起头,直面威严迫人的君王?不能面对,只怕就连这最后的自我也一起失去,从此随波逐流,以单纯的柳青梵的身份,浑噩一生。 但,真的失去又能如何?无人所知,就无人悲伤——此世,终只有我一人而已。 ※ 一双紧张担忧的眸子凝视着一路踉跄的青年。 跟在他身边多年,月写影从未见过这样的柳青梵:平日见惯了他冥想思索,沉静的面孔嘴角微扬,笑意中或是算计或是满意或是讥讽或是感叹,无论深沉还是清浅,都只有嘴角微微扯动,眸底光影流连,从未有大喜大悲,更不曾见过如此刻迷茫惶惑后总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 “主上!”心里一阵巨大的惊恐,忍不住出声喊道。 “写影?”像是从梦中惊醒,一向幽深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是你啊……” 急忙伸手扶住他摇晃不稳的身子,月写影眸中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惊惶,“主上,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抬手掩住自己的眼睛,青梵心底涌起深深的苦涩。沉默片刻,“写影,在我身边多久了?” “从成为主上的影卫那天起,九年七个月零十六天。”顿了一顿,看向天边半轮斜月,“很快就是零十七天了。” “记得这么清楚啊……”心口的不适让青梵微微弓起身子,胸膛里发出闷闷的笑,“不会是数着日子在过吧,写影? 第126章 真的那么无聊吗,还是……度日如年?” 不同于往日轻松玩笑的善意讽刺,语气中强烈的自嘲和空虚让月写影顿时大惊。感觉到手上扶着的身体放弃似的无力,写影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臂,“是日月如飞,让写影只觉光阴不过一瞬。跟随着主上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牢牢记忆,从主上将承影令交付到写影手中的那一刻起,您就是写影唯一的主人。” “九年七个月,三千五百个日夜,在我身边,不累么?” “主上累了?附近便有阁里的园子,主上走累了去歇一歇?” 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青梵叹息着扶上月写影的肩,“写影,你故作迷糊转移话题的本事真的是越来越大,一阁之主的能力,我果然没看错人——不过不喜欢听你喊主上,感觉生生地老了多少;还是像以前那样,只有你我两个的时候就叫公子吧。” 月写影静静地笑一下,稳稳扶住青梵,“是,公子。”顿了一顿,看着他脸色道,“公子是真的累了——那园子就在北定门内,从前头下斜街过去只有两三百步的距离。园子总有人在收拾,东西也都齐全,公子今夜不妨就歇在那里,明日早上再回府里跟宫中车马入朝,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不等青梵答话,月写影已带着他飞快向前逸去,浮光掠影身法展动开来,不到片刻两人便到达北定门边的草亭街口,街口西首便是承安城中最主要的北方货物交易区大排木场。不过京城有“日集夜市”的规定:过未时不许货物运入,过申时不许货物运出,酉时一刻日集结束,所以此刻的草亭街十分安静,大凡酒楼茶馆也都关门歇业,只有零星几家小铺还亮着灯火。 带着青梵在一座茶楼前站定,月写影轻轻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上前在合着的门板上轻敲三下,立时有一个声音应道,“今天生意已经歇了,客官请明早来吧。” “是从远方山上来的客人,请店主过来说话。” 月写影话音未落,店门已然打开。灰蓝色长裙做寡妇打扮的店主人亲自打了灯笼,一个小厮忙跑出来和月写影一左一右搀住青梵,“既是客人酒醉,就在店堂里歇一歇,醒了酒再走。”一边说,一边却是引着月写影和青梵一路往后堂走。 沿街的铺面通常都是前店后院,前面两三层的高楼做酒楼茶馆的店面,后头则是厨房灶间、小厮下人住的通铺,和主人家的住宅用花墙树木之类隔开。青梵任月写影和那小厮扶着,但见那店主婆过了花墙还只是一路往里,心下不由有些奇怪。瞥一眼身边月写影,却见他平静脸色下一丝隐隐的忐忑,青梵微微扬起嘴角,刚要开口安抚两句,前面领路的女子已经在又一道花墙前停下脚步,半转过身子行礼道,“属下淼影拜见主上、阁主。” “园中可安排好?”月写影颔首,淡淡问道。 “依着阁主的吩咐,自主上到京之日便将所辖之园重新收拾整齐,请主上放心歇息。”淼影恭恭敬敬答道。 写影点点头,挥手示意她和另一个扶着青梵的小厮退下,随后自己扶着他穿过花墙上小门进入又一重园中,轻声道,“公子,此处还合心意?” 虽然是夜晚,月也未到圆满,月色却是十分明亮,照得园子里花木隔墙斜影如画。房屋形制是承安京里最常见的高广稳重,但屋顶一溜水色的清凉瓦却给建筑平添了几分安闲怡然;窗前花树错落,草坪石径过去一洼清浅池塘,方寸之地搭配得宜,不显丝毫局促拥挤。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点头道,“很好——幽深清静,不闻杂音,也难为你找着了。” 月写影表情不动,青梵却可见到他眼底深藏的波澜,心中越发狐疑。轻轻挣开他扶着自己的手,抢先一步踏入正堂,却在抬头看见中堂的一刻猛然怔住。 中堂的纸墨显然都是上了年纪的古物,画卷上山林河岸均是重色深沉,淡墨水泽渲染出远处群山林间淡淡云烟;近前清江上沉沉雾霭中一棹扁舟虽然只用寥寥两笔勾出,却将舟行水上出入风波时若隐若现的动态展现无疑;“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十个字风流飘洒,清隽之中却透露出一股刚健之气,与画卷上一派悠远深沉呈现鲜明对比,却又令整幅画卷显出异常的协调—— 喉头颤了两颤,青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眼睛。 退后一步,月写影无声地跪下。 ※ 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 思隐,雾臣。 君思隐,君雾臣。 笔力刚健,挥洒自如中勃勃一股英气逼人,且能任用两人姓名,只有纵横沙场难遇敌手的……君清遥。 一副中堂,字画间聚集了三代文武兼姿、风流卓绝的君家家主。 青梵捂住心口,忍不住大笑、大笑、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 挥手示意月写影自己并无他碍,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堂上宽背雕花太师椅上坐下,将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压上早已被磨得光滑的宽厚扶手;狂放的笑声渐渐止住,转而为深深的喘息。 我命由我不由天——原来,人,终究是命运的玩偶。 就连这个身体不属于君无痕,但,这个确实地活着的身体,却是君雾臣的血脉! 赫赫君家的最后血脉! “爱尔索隆”的最后血脉。 在西云大陆最古老的神之语言中,爱尔索隆,意味着——“守护”。 擎云宫祈年殿里,只有最古老的王族和神殿的祭司才通晓的语言写成的卷册中,记录着历代风氏帝王与他们的守护者在神前签定的契约。当七年前徐凝雪以庄重而缓慢的语调念出镂刻在石壁上的誓言,那一刻的震动至今记忆犹新——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以追随太阳的月亮发誓,以昭示光辉的白昼发誓,以包容万物的黑夜发誓……当穹苍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坠的时候,以无尽的穹苍和启明星盟誓……” 与那久远的《古兰经》依稀相仿的句子,自己却清楚地记得,在那经文的记载中后面还有一段话:“——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么?那是灿烂的明星。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异行的时空,异界的人们却有着同样的信仰和追求。守护者的“爱尔索隆”,这个庄严、尊贵甚至神圣的名字,作为北洛唯一世袭罔替的最高爵位与封号,风氏帝王给予君氏家主的最高荣耀也是最深信任,用无可改变的神的语言镌刻在皇家神殿无可毁坏的石碑上。而君氏一族的命运,在誓言订立的最初便已然确定。 所以,纵然“有隐不为臣”,那山间飘渺自然的淡烟雾霭,终究只是画卷中的梦境。 北洛,不是我之北洛,却是君氏一族世代守护之北洛;是这个“君无痕”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刻印在血脉中、将以生命守护的北洛;是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推脱,无论内心有多少不甘多少彷徨,都无法挣脱的誓言。 习惯了为守护心中那小小一角的幸福而付出全部,习惯了从无法改变的血脉亲缘中寻找寄托和温暖,习惯了坚定地保护那个没有隐藏的完整的自己……所以,在这个失去一切确实血缘联系的孤寂世界中深深迷失。却不知道,当自己承认了君雾臣为生身之父,当自己承认了这个君无痕身上流淌着的君氏血脉,就已经承认“守护者”之于北洛的誓言。 并非无所寄托,并非无所守护,更不是没有梦和追求。 那场冲天的大火埋葬了父母子女天伦亲谊之乐,君氏一族历代守护的理想却没有损毁半分——那个如云一般的男子从容地安排下一切,让经历风氏王朝建立以来一场最惨烈的火与血洗礼的北洛,走上更平坦、更宽阔、更无所阻拦的大道;而他身后的任何继承者,也都只能沿着他以鲜血泼洒使尘埃落定的道路,一步步稳稳前行。算无遗策的君雾臣从不会以过分高昂的代价只换取一个前途未能确定的结局:传谟阁宰相书案的深处暗格藏着他针砭时弊、改革北洛政治的草案,虽然一桩桩一条条未经完全整理,但任何凭着自身能力坐到这张书案前的人都可以由此清晰而准确地一展雄才—— 守护者……也许只有数年身在擎云宫,周旋于帝王皇子之侧、放眼朝野政局民生的自己,才能看到“爱尔索隆——守护者”这个名字真正的涵义。而无意识中,或者说是下意识地跟随他的脚步,追随他的梦想,完善他的所思,解决他的所虑……君雾臣,早已用刻写在北洛史卷中的所言所行给予了自己最强力的指引。 何况,还有对风司冥的承诺。 守护一生的承诺。 第一次,对一个没有任何血脉亲缘的人许下如此深重的诺言。纵然是少年时代之于深情恋慕的女子,自己都从未有过一生一世的思考;却在初见的一刻,怀着怜惜和抚慰,轻易给予一个孩子一生的誓约—— 人,必须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原来,自己早有所坚持,只是十八年来究竟一直坚持什么,自己竟未能完全地得知。 守护的本能、对血脉传承的认同、比一己情爱更重的骄傲和责任,是君无痕存在的意义,是君无痕冷静自信的基础,是君无痕无论身在何处都绝不改变的信仰,是君无痕之所以为君无痕的唯一根源。 手按在额上,嘴角轻扬,逸出淡淡苦涩却又是淡淡欣喜的笑。 目光慢慢转动,落在静静跪在身前的月白色身影上,眼底渐渐流露出温柔的感激。 那双看似止水无波的眼眸,平静水面下深处交织着的紧张、忧虑、担心、惶恐、忐忑,却又无悔的坚定,在夜之静默中显得如此明朗而清晰。 第127章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是一时的迷失让自己忘记,自己,从来就不仅仅属于自己。 为主人而存在的“影”,赐予了名字就意味着赋予希望和灵魂。写影,无痕之人却有心写影,是自己有意要留下些什么,追念些什么,更是将最脆弱的自己安全地保存在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空间。而从决意将曾经的记忆与情感交付给他保存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分享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 所以,他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来到这个堂堂正正逃过胤轩帝眼睛、只属于君家的小小院落。 慢慢站起身,一步、两步、三步……庭院里月光流泻如洗,花木扶疏依稀,抬起头,正堂上一块匾额用自己最熟悉的流畅字体镌着四个字—— 无、雨、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君雾臣不会知道这样的词句,但月写影却会将自己吟过所有诗词记在脑中。 “写影。”声音,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微微沙哑。 “公子。” “明日,将这里全部收拾起来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微的黯然,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继续,“以后,作为我在承安唯一的宅院。” ◎~◎~◎~◎~◎ 《古兰经》原文(马坚译文):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 以追随太阳时的月亮发誓, 以揭示太阳时的白昼发誓, 以笼罩太阳时的黑夜发誓, 以苍穹及其建筑者发誓, 以大地及其铺展者发誓, 以灵魂及使它均衡, 并启示他善恶者发誓, ※ 以苍穹和启明星盟誓, 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麽? 是那灿烂的明星。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 第四十三章-大潮无音 三月十四。 擎云宫泰安殿大朝——上下朝廷各部在京正职官员,卯正齐聚东华门外,辰时奉旨入宫,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朝上议论律法、国政、军情、职官、邦交等国之大事,君王发布政令、封赏功爵、朝觐使臣、处决不赦之罪人。 晨曦微露。 候见长亭里,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静静地坐着,手边是冥王的银心剑。皇甫雷岸和洛文霆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冥王军高阶将领的黑袍银甲衬托出青年将军的英姿。 看到三人如大战之前的沉静肃穆,长亭中其他早早到来的朝臣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景象,从坐骑上跃下的轩辕皓一边向三人走近,一边忍不住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冥王,殿下少年英姿真是让轩辕羡慕。” 风司冥并不起身,只是颔首示礼,“将军晨安。” 轩辕皓心中顿时一凛,立即上前恭恭敬敬行武将参拜上官的大礼,“轩辕皓见过靖王殿下,王爷晨安。” “将军免礼。”风司冥嘴角微扬,随手向身旁坐席上一指,“将军请坐。” 轩辕皓再行一礼,然后才侧身在坐席上坐了。注意到稍远处三五结群的朝臣向自己这边不住地偷眼探看,指点议论的动作声音虽然不大,却根本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轩辕皓心中不由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平和从容,“听说,这一次西陵的使臣,是劭谌洛凯。” 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轩辕皓。 “成治帝倚重的劭谌家族最幼子,一出仕就接掌的刑部,做了四年的刑部尚书。念安帝登基后升为副相,上任的第一件任务却是传递求和的议表——真不知道上方未神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轩辕皓顿一顿,淡淡瞟了一眼长亭外驶来的皇长子风司文的马车,“今天大朝把西陵国书接下来,后日安塔密斯那边就要开关放行。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亲自率领使节团前来,这一路上的保驾工作,却还不知要落到哪一个人头上呢。”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旨意下来各人领旨便是,将军不必多操心思。” 见风司冥答得淡淡仿佛漠不关心,轩辕皓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回答道,“王爷说的是,轩辕明白。”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一身绛色皇子正装袍服的风司文已经笑吟吟走上来,“还是九皇弟来得早!”一边向轩辕皓点头打个招呼,随后依旧转向风司冥,“从人来报说林间非早上出了府便直接往驿馆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便到——听说这劭谌洛凯极年轻且极有手腕,更有眼光见识,一路追随上方未神助他登基称帝。上方未神让他来,心意是很明显的呢!” “皇兄见过劭谌大人?”风司冥语声平和地问道。 风司文“啊”了两声,随即干笑道,“禁城军务繁忙,他到的那日父皇也没招为兄一同觐见……” “能够得西陵念安帝赏识,劭谌洛凯人才想是十分出色,皇兄所见应当极是。”见风司文面色顿时平和,风司冥也是微微一笑,“那边过来的是三皇兄的轿子吧?记得三皇兄是到过西陵,也见过劭谌洛凯的。” 和马车一样雕绘着千凰张羽的轿子,承安城里只有一家。在长亭前落了轿,风司廷慢慢地走出来,一身淡黄绣锦的皇子袍服衬得他益发飘洒俊雅,腰间玉佩缀着的明黄绣紫的流苏光彩夺目。踏上长亭台阶时脚步微微顿一顿,整整衣冠的时间目光已经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见风司文笑容可掬眼底却流露出针对着自己的淡淡敌意,心中一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从容上前和风司文见过了礼,转向风司冥轩辕皓等人时目光眼神之中已带了三分探询。见表情始终沉静无波的风司冥在看到林间非那辆毫无夸张炫耀的马车时眸中微微的波澜,风司廷已然明白风司文方才目光中敌意的由来,抬头看向马车来的方向,微微笑道,“贤相、能臣……林间非果然是好风度好周到。” 因为两国大战方休,此次相交为使,虽然胤轩帝已经在澹宁宫召见过他一次,但是在正式入朝觐见之前劭谌洛凯的身份地位其实相当尴尬。今日大朝虽然明面上是劭谌洛凯以使臣身份入朝觐见,代念安帝向胤轩帝正式递交国书,但北洛是否接受西陵的求和、如何处理之后两国的关系,这个基本的意向态度却是胤轩帝早已决定、今日便要当着上下朝廷百官的面表达的。身为一朝宰辅,林间非当然清楚胤轩帝议和谈判的心思,今日早上亲自到驿馆用自己的马车载了劭谌洛凯一同上朝,本身就是向东华门外长亭等候的朝臣表明君王在此事上的态度;同时也是以他宰相身份说明,此为当下第一大事要务,百官需得齐心协力共同辅佐君王处理好两国议和,必先压下各人心中对西陵的种种见解和私心。 目光在长亭中扫过,林间非很满意地看到原本三五聚集的朝臣纷纷散开按照各自上朝站立的位置排好次序。看到同是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呈鼎分三足之势站在一起,却又是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气不已。发觉七皇子风司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林间非只是淡淡转开眼,却又和一边正听商飞白说话的二皇子风司宁视线撞个正着—— 若说自己不喜欢大朝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人多眼众口杂,而不能有丝毫放松吧?林间非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在长亭里环视一周,随即引着一身白衣的劭谌洛凯向风司冥的方向走去。 稳稳走到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面前,短暂的、近乎无礼放肆的端详凝视后,劭谌洛凯竟双手交叉按住胸口,向风司冥连拜两拜,然后单膝跪下,说道,“外臣、劭谌洛凯拜见靖宁王爷,殿下万福金安。” 双手交叉扣拜、屈膝行礼问安,这是神之西陵特有的礼仪礼节,是西陵人对至尊至贵的王族,或是生杀予夺的主上才行使的大礼。身为使臣,尤其是战败求和一方国家的使臣,在正式朝见出使国君主之前,不应该和对方任何的朝臣王族有所往来,就算是最基本的行礼拜访都不可以——这是使臣必须遵循的准则。但此刻劭谌洛凯却当着北洛众臣的面向风司冥行外臣的大礼,而且还是由当朝首辅的林间非亲自为他引见,一时长亭之中众人相顾愕然,私语声顿时一片。 风司冥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嘴角微扬,“使臣远来辛苦——请起。” “念安帝陛下致谢殿下,蝴蝶谷一役艰苦,殿下秉仁爱之心宽待西陵降卒将士并允以交换战俘,成全无数西陵百姓天伦,我主陛下代百姓感激殿下恩德。” “战事起而百姓衰,国安定则民富足。民为国之根本,换俘是为成全我北洛百姓,惠利便及西陵,也是双荣共利——念安帝陛下多礼了。” “靖王殿下功而不骄,所谓赫赫冥王,当真不同凡响。” “使臣过誉,小王愧不敢当。” 虽然对劭谌洛凯词锋之中的步步紧逼感到微微诧异,风司冥只是兵来将挡地一句句平稳接过。从踏上返回承安的道路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今日满朝瞩目的景象:前日大军回京时的加封亲王、与君主同辇入城,靖王府上的迁居之礼,昨日澹宁宫里的小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无数窥探、审视、评价的目光,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些视线是否经过了重重伪装和掩饰。而此刻劭谌洛凯的举动,正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将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最好理由。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他是此次大战北洛军中的最高领袖,但按着北洛律令,军队回京三日内主帅要向君王交回兵符,并到兵部述职交令——将领只负责军事统领之职,战后事宜与战事将领完全无关,这正是青梵素来教导的战场之外的为将之道。 第128章 此刻既然劭谌洛凯首先提起战场,那么风司冥就是“冥王”的身份;每一句都只落到战场之上,刻意绕过了战场后事的处置。数句话说过,竟是滴水不漏。 见劭谌洛凯与风司冥终于停下了彼此的试探而相对微笑,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上前,“靖王殿下,劭谌贵使。” “林相大人。”微笑一下,劭谌洛凯目光在长亭内转过,“怎么不见柳青梵柳太傅?” 这一句说得太响,众人脸上神色顿显异样:此刻已将近辰时二刻,备受朝臣瞩目的柳青梵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东华门长亭之内。三司一统的消息早已传遍各部,胤轩帝毫不掩饰的意图让众人心中无不惴惴,而一人之力便足以左右北洛朝堂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却始终没有表露过自己任何的意见…… 发觉风司冥下意识似的转开目光,林间非轻咳一声,“殿下、贵使、众位大人,该上朝了。” 第四十四章-地动神摇方为信(上)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殉国将士追封为国之志士,即日辑录名姓,刻于北山皇陵前英灵台。双倍抚恤亲属,免三年徭役赋税,家中长老年过半百、子女不足冲龄者,由各地官府抚养周全。”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将官军阶上升一级,军士赐三月饷,允归家一月。” “旨意:‘冥王军’右翼偏将皇甫雷岸晋升上将军衔,领承平将军职,即日上任。飞羽将军多马晋广安将军职,右翼副将韩临渊晋位普宁将军,洛文霆晋补左翼偏将。” “旨意:‘冥王军’所有将官军衔上升两级,食双份月俸。军士赐双饷。” “旨意:皇九子风司冥治军护国有功,赐清河冻玉玲琅配一块,并御书‘惟靖宜宁’匾额一幅。” 大朝主国事大礼,虽然兵部早已收到认令旨意,但明诏向来是在大朝上宣布的。轩辕皓身为此次战役军中最高统帅,自然要在大朝上为全体将士接受帝王的封赏;多马、韩临渊是冥王军中风司冥以下最高统领,代表冥王军将士入朝谢恩;而皇甫雷岸、洛文霆则是作为因战功卓著而越级提拔的青年将领,第一次拜见天颜。看到轩辕皓并风司冥率领一班战甲闪闪英气勃勃的武将在御阶前行礼谢恩,风胥然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退还朝班行列。 很清楚地看到对风司冥再一次的嘉奖引来众人眼中神采变化,风胥然心中暗笑,示意和苏继续宣读旨意。 “……非仅前线将士用命,更有各部协力之功。尤有兵部给事乔俊,协助上官调遣军需,谋划周到取用有度,更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确保军粮运输无断,于此役得胜功不可没。特旨,乔俊转任户部,为仓场总督,统筹天下粮用之重。望承职克勤、尽心用命,不负朕之所望。” 六部的给事中丞,是最基本的从事人员,也是直接负责各部最具体政务的官员,可谓京官之中最为微末之人。由给事而为皇家仓场总督,当中品阶的跳跃何止三级?一时泰安大殿鸦雀无声,就连事先被通知了参与大朝的当事者乔俊都被这道旨意惊得张口瞪眼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前,“臣、臣……臣乔、乔俊领旨谢恩!” 风胥然宽和地一笑,“仓场是国之粮库命脉,朕把它交给你,你要如在兵部时一般用心从事。” “是!臣领旨!”重重扣一个头,乔俊这才起身返回朝班末位。无法掩饰的跌跌撞撞的步子,朝堂之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嘻笑出声—— “苗舒望。”淡淡扫了脚边微微踉跄的原仓场总督一眼,胤轩帝语声平静,“陵园律寺巍年迈辞休,你便继他职位罢。” 皇陵督卫虽然与仓场总督平级,但对朝廷的重要性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胤轩帝税政改革,大大削减各层官员可能之利,对于那些钻透原先律法空子却无法以明法处置的官员稍有机会便绝不轻易放过。苗舒望表面平调其实暗降的职位变动,内中原因大殿众朝臣无不心知肚明,一时心中多有几分怜悯与恍惚;但感受到大殿上最高宝座上传来的深沉压力,众人立时凛然,望向捧着圣旨的和苏的目光更多了两分紧张与忐忑。 果然,接下来的几道职位变动的旨意,均与乔俊、苗舒望的例子相仿,都是将盘踞实利之位多年而与新政无所建树的官员调往与大局相对无关的闲职。拔擢的则多是众所承认的能臣干吏:由各郡府衙直接进入朝廷六部,或是六部的侍官部丞外放任职;但调任的职官基本平稳常规,没有再如乔俊这般越级擢升。听到两名功绩出众的京官被点了郡守,殿上众臣都知道这一番官职升降调动已达到最后关键时刻,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在御阶上下来回—— 风司冥静静地站在朝班左手第一的位置,脸上沉静无波。身为皇子,又是拥有最高爵位的亲王,领先于所有宗亲和朝臣的地位在大朝之际毕露无遗——如果说之前众人对胤轩帝心意还有所怀疑,此刻这位刚刚行过簪礼的少年皇子在至尊君王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已是无不了然。 兵权为国之至重,只能掌握在至尊帝王手中。北洛风氏王朝自建立以来,君王都是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国境平安时军中政务由六部之中的兵部统理;一旦战事起,则聚集相应主事官员组成军部负责战事整体的统筹调度。纵然是具有独立统兵作战权利的上将军,也只有对战场的决策之权,战事结束统帅权力必须立刻回缴君上;京畿之中唯一允许掌握实际军权的,只有护国大将军兼京城禁卫统领一人而已——君家第四代家主、西云大陆赫赫盛名的“清风将军”君清遥建立起的战事各部职权分立的制度,让北洛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的各个环节都有极其明确的负责之人,同时也将统兵将领战场之外的权力限制到最低,而使帝王在最大限度上掌握和控制国家军队。 风氏王族历来重视帝权集中,兵权自是其中最不可轻忽的一节:王族职责保护北洛平安昌盛,因此宗室之子年满十四必须从军三年承继风氏传统,但皇室宗族从军是为表现君王爱重军士的心意,皇子在军队之中并无多少发号施令的权力。至于协理兵部的皇子,虽然掌管军籍发配钱粮,本身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军权之重,使真正将兵统帅的皇族必是君主至为信任倚重。而风司冥以嫡系皇子之尊,投身前线经历战火,并以军功得国人爱重信服,武功一道已隐隐有与武德帝风靖宇比肩之势。此次大胜西陵还朝,胤轩帝不但没有削减其在军政一块的权力,反而加封王爵——唯有卓著军功才能分封的一等信勇公和靖宁亲王爵位,使他虽然没有上将军的军衔,但在军中实际的权力真正凌驾于孟安、轩辕皓、郗锋以及皇甫雷岸之上;而双重王爵更让他可以以亲王身份参与六部议政,是在无形间削弱了协理六部政务的其他皇子权力。胤轩帝原是极善权谋的帝王,但便是对最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在六部的职权也多方限制,此刻却给予“冥王”超乎寻常皇族的大权,对朝臣的迁谪也都是于其十分有利,其间的偏重实在是不容众人忽视。 感觉到身上灼灼的目光,风司冥只是微微地垂下眼帘:泰安大殿最高宝座上那个人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表面化明朗化的争夺,已经不是通过一桩两桩皇子婚姻便可以轻易安抚了众臣心中波澜的平和阶段,更不是可以利用太子之位的争夺、朝臣的态度选择而达到清除朝廷派系势力的时候。胤轩八年到胤轩十三年,胤轩十三年到胤轩十八年——从他踏进擎云宫的那刻起,北洛朝堂享有了十年的表面的平和无争,将在此刻彻底打破。 并非刻意拘泥这擎云宫的归属,但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绝不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更不允许被轻易夺取。 亲王之位,是给了自己聚集更大力量的名正言顺的权力;而督点三司收归一统势必引来的议论动荡,则将是在这个暗潮纷乱的承安京里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的最佳时机。 三天未交一语,澹宁宫小朝也只能相视和颔首,但,那双沉静黑眸中的深意,自己不会看错。 抬起眼,与高高在上的君王静静地对视,却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淡淡微笑。 第四十四章-地动神摇方为信(下) 胤轩帝嘴角微扬,从宝座上站起身,然后,缓缓抬起左手。 和苏迈上一步,双手执定淡紫御版,朗声诵读道: “朕闻,国之大事,惟民而已;百官之司,非效君命,是与民休戚一体。主君旨意,非朝臣不能达;国事政令,非官吏不能行,故上下沟通、君民畅达,特在乎用命之臣,是朕独以刷新吏治为政之根本,自胤轩十年起改制职官,惩酷吏、除恶弊,官场肃清。至今八年,以为成效可观。政之初行,或有不确不当,急功近利与图谋私利者固在,是以纳太傅柳青梵之议,立提调、典狱、尚礼之督点三司考验百官。三司督点者,类言官御史而任远较之为重。言官事主,得事而请上决,风闻可奏越级能报,故无关其确。三司非之:旁观而辨是非,秉公以判正误,是代君上察朝臣职官之就任,断宦才之高下,使能者彰而不能者去。” 念到这里,和苏素来平静沉稳的声音顿了一顿,“今政见行,利弊互现,三司之利弊亦现矣。督点三司,在乎职官;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以此为据而论迁谪,误矣。且三司超脱朝堂六部制外,事多重叠,相累而不能简,是行政之冗也。 第129章 故,今改其制,三司由各司分立改一统,归于宰相之下,并同六部统管协调。然三司督点之职不变,督点职权贯通上下朝廷,不受宰相拘束。” 听到这里,满朝文武脸色已是变了数变:对于独立于朝廷主事六部之外,连宰相首辅都不能干涉其职权行事的督点三司,众人的感情其实复杂。自胤轩十一年建立三司,朝廷上下百官受其督察考较,虽是为胤轩帝新政荡平道路,但官员升迁贬谪的根据确实一望分明。三司权力超然的特殊存在,使锐意改革的君王对朝政职事的直接干涉减少,而真正用心执事为官者可循此从容升迁晋阶。而且三司虽然地位超然权力特殊,但终究各司其职,三司之内互不交涉。因此众人虽对三司或有芥蒂,小朝之上真正反对的却不是三司而是三司的一统。此刻胤轩帝将统合的三司归于宰相之下与六部并列,一如对三司特权异议者之意,但是又不改其督点无拘的职官权利,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措手不及。 但林间非心中已是雪亮,刚要侧过头去望身后的蓝子枚,突然身上一凛,猛然回头竟是胤轩帝带着微微不悦的眼神。暗叹一声,只能收回目光,却又和朝阶对面的风司冥视线撞个正着,林间非一时心跳如鼓,半晌才静下心来听下面的旨意。 “……合司统归之后,督点三司仍依前称,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分立不变。用事官员除主事统称司丞,充正职四品,有职权分理而无位阶高下。设主事一人,统筹协理三司事务,位同于宰相,是为大司正。” “正”字余音兀自在泰安大殿中回响,和苏收起御版,后退一步,展开最后一卷明黄绢帛的圣旨。 “旨意:太子太傅、藏书殿一品学士柳青梵,性情端方,人品贵重,言行堪为教范,职司可当大用。着、柳青梵继督点三司大司正一职,即日任职主事、随朝侍驾。” “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 宣旨之音,穿过一重又一重殿宇、一道又一道宫门远远传出。泰安殿里众人屏息凝神,虽然大殿之上不得旁观斜顾,但所有人的目光皆是不由自主向殿门望去—— 素白的雪涛锦牵坠着挺直而不失柔和的线条,自然下垂的长袍下摆轻轻盖在乌云亮缎的靴面上;冰蚕丝织就的极淡的水色外袍散发出最上等青玉的柔和光泽,与腰间玉带正中一块羊脂色的温润白玉相映生辉;紫色云纹环绕的袖口、领口紧紧地扎起,并用极细的金色丝线勾勒出每一道缥缈的云影。金丝编结成的发冠将黑发紧紧绾住,并着横插其间精巧莹润的玉精发簪,在大殿藻井透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共同形成一片朦胧光晕,笼罩住那个颀长玉立的从容身影。 一步、两步、三步……沉着平稳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在所有人心上重重地落下。在大殿相对柔和光线中渐渐显露出光晕下清隽平和的面容,幽深如夜的黑眸一如往日人所熟知的沉静无波,只是嘴角边没有惯常噙着的淡淡笑意,而是擎云宫中众人从未见过的震慑心魄的凛冽森然。 那身袍服、那顶金冠,那身装束是……北洛最高公爵、比一切宗室王族都更尊贵的“爱尔索隆”的“天水无岫”!站在朝班前列的轩辕皓已是忍不住按住张大的口,强力抑制几乎无法控制脱口而出的惊呼——三十年戎马倥偬,便是面对风云变幻无常的战场也从未如此失态。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漫不经意般从自己面上缓缓扫过,身体如被一股清寒彻骨的冰泉瞬间浸漫而过。心头一凛,轩辕皓顿时将目光转向大殿最高之处—— 缓缓地,胤轩帝从宝座上站起。 “臣,柳青梵参见陛下。”轻撩长袍下摆,单膝跪地,上身微微前倾,“皇帝陛下万岁。” “柳青梵。”静静凝视着这个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向自己下跪的青年片刻,风胥然缓缓步下御阶,走到青梵面前。“朕命你为大司正,主掌督点三司,你——可愿接旨?” “臣,愿为陛下效力。” 风胥然微微一笑,亲手将青梵扶起,“如此,朕无忧矣。” 顺着他一托之势起身,在阶前稳稳站直,青梵再次躬身行礼,“感谢陛下信任,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 说完,青梵斜向后两步——没有退入朝班,而是站在了唯有年节与大朝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祈年殿祭司徐凝雪身边。侍奉王族的最高祭司站立的是整个朝堂最靠近帝王御阶的位置,代表了西斯大神对北洛的声音和意志的聆听——此刻青梵在她下首稳稳站立,正在宗室之首的风司冥之前,而目光则恰与统领上下朝廷百官朝臣的林间非相对。感到身后不远处少年骤然变乱了节奏的呼吸,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负到身后的手随即比了一个手势;面上神情目光却是平稳不动,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只是静静地扫视着泰安大殿中面容扭动、表情各异的众人,只有最后扫过林间非的时候才收敛了目光中刻意的震慑。 回到至高宝座上的胤轩帝同样也是目光冷冷:虽然之前对此刻情景早有预料,但自己还是小看了天命者绝对的影响力——正是因为料及了所有可能的反对,他才刻意选择了这样一个足以提点任何人他特殊身份的位置。那身寓意非凡的袍服,从来都只有真正的“爱尔索隆”才能穿着,正如多年前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算无遗策的君氏主人,总是可以轻易地将所有人纳入他的棋盘和掌握—— 深色的眸中光芒一闪,风胥然已然收敛起全部多余的表情,缓缓向和苏抬起了手。 和苏深吸一口气,朗声打破殿中沉寂。 “皇帝有旨:宣西陵使臣劭谌洛凯,上殿觐见。” =================== 终于把这一章码完了!!!!明天回家重装系统,十一争取把大朝之后的百花大宴全部码出来,决不空言!!!!!! 第四十五章-大宴有仪 今天这一章,为我的好友,把我从晋江拐到起点的《妖魔异界录》的作者白蝶庆生,请大家也点击一下亲爱的小蝴蝶的作品,谢谢! ============= 从日升到月落,从泰安大殿到御花园,从紧张朝议到君臣欢宴,是北洛每月一次的大朝向来的惯例。 重大政令决策、官员的升降任免、国事大计的商讨,作为参与朝议官员人数最多覆盖面最广的大朝,辰时二刻正式开始的朝会通常都会拖到未时过半。朝会一结束,除了几个被胤轩帝点名留下随驾的(通常都是入京觐见或是将要外放的官员),上下朝廷各部职司的主事都要往宰相台也就是传谟阁向上朝廷宰辅述职,接受大朝政令以下的各种具体政务工作的调派吩咐。因此从朝会下来到酉时宫中正式传宴的这一个多时辰,传谟阁总是人员奔跑穿梭往来如织,而暂时不轮到自己说话接令的朝臣则是抓紧这片刻空闲更衣换服喝水吃点心——随侍君主必须谨慎小心时刻奉承,皇宫之中规矩尤其森严,朝臣既不敢积多了食水君前失仪,又不能强熬饥饿导致精神委靡犯下大错,这一天之中唯一不在驾前的一个时辰自然是要充分解决了各种体力精力问题。再者,虽然大朝之后大宴乃是惯例传统,但在皇帝面前又有几个敢真正放开了肚量饱餐?而今日既为款待西陵使臣,又有徐皇后寿辰在即,更是此次蝴蝶谷会战大胜的庆功大宴,定是要持续到极晚且不能提前退席。是以此刻传谟阁偏房暖阁中糕点茶水香气四溢,将庄严整齐的政务要地,变成不带丝毫悠闲气氛的饭堂茶馆。 “今天的朝会……真是兵荒马乱。” 听到耳边好友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的话语,青梵顿时将目光从暖阁门帘的花纹上收回,一边慢悠悠转过身来。林间非已然打发掉最后一个等着命令的给事中,正站在他身边笑吟吟整理一身宰相正装朝服。捕捉到他目光神采之间难得的无力,青梵不由微微扬起嘴角,“我却觉得今日大朝平稳至极,至少,没有人反对我当这个位同宰相的大司正。” 狠狠一眼剐过去,林间非喘一口气,“我又不是官当腻了不想活了!你们两个把戏做得那么足,还有别人反对的余地么?” “这些话真该放大了给那边一帮子听听,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公正沉稳的林相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忍不住呵呵笑出声,青梵挥一挥手示意传谟阁外的和苏自己已经看到了他的手势,一边拍一拍林间非的肩,目光渐渐带上了一些试探的意味,“间非?” “是你的手笔。” “什么?” “那道圣旨……除了你,还有谁能写出来?三司与六部并列受宰相权制,但督典之职独行不受干扰,大司正权位更在百官之上——谁不知道你为北洛立下的监察司法独立的规则,谁不知道天命者受神明垂青引领帝君的身份,要你入朝为官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能够进得了六部上得了大朝的哪个是傻瓜?仔细想想竟是一个字也驳不出。轻轻松松堵了天下人的口,除了你又有谁能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滴水不漏且理所当然?” 大朝之前众人对于三司一统议论纷纷闹得沸沸扬扬,其实多是出于三司的“不制”,超然的地位、巨大的权力让朝臣对一统的三司心存恐惧。此刻胤轩帝将三司置于宰相台之下,从形式上限制了三司的权力,虽然督点职权不受拘束,但三司本身不再超然六部。 第130章 旨意中明确提出“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是根本地否定了三司提调职官的权力根源,从而进一步便可以将其自行任免六品以下职官、提调从四品以下朝臣的权力全部返还至尊君主,只保留它作为“耳目”和“旁观者”的职权身份。大司正的地位虽然特殊,但是柳青梵身为天命者使一切安排成为合理;而三司部丞统一调整到四品正职这个不高不低不动不摇的位阶,也可以很好地冷却一下那些试图通过三司晋职的过分热切的年轻朝臣——胤轩帝素来强硬决断,对于那些对三司一统反应异常强烈的朝臣来说,这个结果实在已是意料之外,自然不会再去纠缠大司正的职权问题。 “圣旨确是我写的,只是……滴水不漏我可以接受,但什么叫做理所当然?” 对面前青年的故作轻松林间非苦笑一下,随即便拉着他一路往传谟阁外走去。青梵心中微微叹气,只能急急两步跟上,却听他静静说道,“当初你建议皇上立下三司是为考察官员督点朝臣:提调主审核迁谪,典狱主审察刑考,而尚礼一司则重官员个人私用。为官一任究竟政绩如何,提调司按着你说的计算方法,折合了数字上报胤轩帝作为评估基础。案件惊动郡以上的,判决都有典狱司复审量刑,官员因此少敢枉法徇私。朝廷支应给官吏的俸禄,与其人实际的收入家财明白的对比,尚礼司几年来挖出的蛀虫少说也有百十。青梵,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三司督察百官的绝对权力并没有动摇——你真的想好了?” “就是因为三司必须承担考评朝臣的责任,所以这个大司正才不会落到任何别的人头上。”青梵淡淡笑一笑,“重病而用虎狼药,是因为本身体质足够强健;剜疮之时势必刮下好肉,但那一点点的牺牲是为了整体大局。司法也好督察也罢,为王朝而订立的法律从来就没有单纯的公正。三司的职责决定了大司正必须拥有完整的独立权限,不容许任何人从旁插手;当然,也决定了我不能够再直接插手朝廷的其他政务,在任何场合都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中立——而这就是他的目的,也是他将你我置于同等地位的根本。” 青梵笑容平和,林间非心里却是五味俱全:青梵一句话说到了连他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关键。大司正位同宰相,看似给予了绝对的地位权力,但放在柳青梵的身上却是一道实际的限制——西斯大神垂青的“天命者”不受任何拘束,可身为人臣岂能凌驾君主之上?泰安大殿御阶前那一跪,其中的深意岂是语言能够表达穷尽? “三司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年轻人近乎盲目的热情让很多事情走得太快。既然是我放出的野马,那就该是我来套上笼头拉紧缰绳……间非,你不会与我对立也不会限制我做任何事,对么?” 见他突然轻笑扬眉,林间非不由心头一惊,“青梵,你要做什么……” 青梵含笑不语。 顺着他目光看去,林间非身子猛然一震:远远的,风司冥正带着两个小太监向传谟阁走来。看到阁外的两人,少年的脚步顿时加快,转眼之间已到两人身前。 “大宴开始了,司冥殿下?”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示意他免礼。 “是。”此刻风司冥已经脱了战甲换以一身轻软皇子袍服。宫中精细的剪裁勾勒出少年修长挺拔的身材,比普通皇子正装减少了三分繁复装饰,深沉素静的服色衬托得少年益发如玉温润;只是那双幽深如夜的眸子里光芒过于犀利,不时泄露出两分极浅淡隐约的逼人气势——林间非在心底微微叹一口气:到底是离开宫廷数年之久,这符合真实年龄的青稚却与擎云宫历来的氛围格格不入呢。 像是发现一旁林间非目光中异样的审视,风司冥微微低垂下眉眼,“林相,请率领诸位大人进入御苑。” “是的,殿下。”林间非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靖王殿下,大司正大人,间非先告退。” 风司冥微倾一下身子表示回礼,随后转向青梵,“太傅,请容许我。” 青梵微笑颔首,随即跟在他身后,“烦劳殿下了。” ※ 一如常例,大宴设在御花园中。 通往御花园的一条清静小道上,黑袍少年与水色外袍的青年并肩而行。 “父皇和西陵使臣相谈甚欢——劭谌洛凯果然人才非凡。” “相谈甚欢是因为即将正式开始的和谈,与其他的关系并不很大。听说和苏去乐舞监传了旨意?” 风司冥脚步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是,父皇吩咐加演西陵乐舞……太傅可知西陵风俗?” 青梵点一点头,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一为庆功,一为迎宾,一为庆生,若要三者兼备,只有‘舞月飞天’这一曲最为合适。有剑舞也有女舞,有独歌也有清乐,合奏部分更是西陵乐曲中少见的恢宏刚正——只是这样大型的套曲,不知平素乐舞监有无练习。” “既是款待使臣的国宴,想来不会失了国体。” 望一眼风司冥,青梵微微一笑道,“是我多心了。所谓客随主便,劭谌洛凯也不是什么笨人。” 近日大朝之上胤轩帝已然发出圣旨,八百里加急发给西陵使节团通关之牒,明日早晨安塔密斯边境便会收到旨意,打开国门迎接上方无忌率领的西陵使节团进入北洛,并由暂时留驻安塔密斯协助高泰生整顿边城军政的冥王军将领王楚才一路护送直到承安京城。从边境到国都的这十天中必然是劭谌洛凯负责初步的和谈交涉,就算北洛君臣持胜利者姿态无意间刁难失礼,他也不可能因而冲动做出有损国家的举动。风司冥一语双关,青梵自然知他言下之意,不由微笑以示赞许。 “太傅。” “什么事?” “上方无忌……是一个怎样的人?”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见风司冥认真地看着自己,不由放柔和了脸上表情。“抛开身份上的考虑,从相像的角度来说,三殿下作为接待西陵使团的负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和谈内容的本身将是念安帝的意志,作为使臣上方无忌的权限其实并不宽大。当然,他会为西陵争取尽可能多的权益,只要在允许范围内,相信胤轩帝陛下不会轻易拒绝他们的要求。” “以两国通商的和谈作为战事的最终解决……这在西运大陆还是第一次。”沉默半晌,风司冥字斟句酌地说道,“虽然西陵是败了,但是基本实力并没有被削弱,作为大陆上最悠久也最富裕的强国,就算军事实力不佳,它也有足够的能力和任何侵犯者拼个鱼死网破。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样的大战会战结果,通常只是边境上几座城池的易手,因为北洛到现在也还没那个实力进攻西陵直袭内部。但是念安帝不但送上了边城的文印,还派遣了使节团来专门商洽和谈的事情,就算大战开始是他的先帝成治帝的决策,可是用这样的方法来作为结尾,上方未神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青梵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静静等着少年将话说完。 “劭谌洛凯递上的念安帝的国书,对蝴蝶谷会战根本只是轻轻带过,对打开沧澜江和两国边境上关卡的设想提议却占了大半的篇幅,让人感觉战败只是他请求两国通商恰巧碰上的借口一般。西陵从来就是大陆最古老也最骄傲的国家,土地广大物产富足,自称为神之西陵的他们向来只是接受他国的朝贺进贡,从来没有西陵向其他国家请求开启商路互通有无的先例。虽然这些年因为战争还有上方王族本身统治的疏漏,西陵的朝政显露出颓势,但是整个西陵并没有真正衰弱,王族依然是百姓的信仰。此刻上方未神以近乎服软的姿态提出通商的要求,虽然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战败而被迫接受北洛对西陵的扩张,但是仔细想一想,司冥实在感觉有些担心。” 青梵又是极淡的一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身前少年未加掩饰的强烈不安,虽然这种不安是与对时局的精细分析和冷静把握并存共生的,但敏锐的直觉还是让风司冥对从未见过面的上方未神怀有自然的戒备和怀疑。他当然很清楚这些话并不仅仅是风司冥一人的心思,更是胤轩帝心意的有效传达,不过相比起来自己果然还是更愿意为教导多年的小皇子解忧析难。“司冥。” “是,太傅。”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一切的关键,都只在‘利’一个字而已。政治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战争也好、和谈也好,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分析了行为会给彼此带来的利益影响,还仍然感到担心的话,不妨试着从另一方面重新思考;上方未神想要什么,如果你是他的话将会如何作为,西陵最大的利益、上方未神最大的利益如何取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模拟对方的思考,是和了解对方所要目的一样重要的事情,也是身为上位者必须具有的素质和才能。司冥,你在战场上表现得很好,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氛围一样也可以做到。” 风司冥静静凝视着他,半晌才微微扬起嘴角,“太傅,我明白了。”顿了一顿,“父皇与劭谌洛凯会谈时,两次提到西陵吉昌公主上方妤婧。” “成治帝的幼女,虽然母亲身份卑微但是……”青梵轻叹一口气,“这未必是上方未神的本意。” “却是两国交战后和谈的惯例——北洛不需要遵循这样的旧例。” 并不在意风司冥打断他说话时微显失礼的急迫,青梵淡淡笑着伸手扶上他的肩膀,“就算是在商业极端发达的时代,人们也习惯于信任血脉的亲缘。 第131章 所谓一荣俱荣,为了安抚朝廷和百姓,联姻是必须的。只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按住额角轻轻揉动,“慕容子归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风司冥顿时一怔,“太傅的意思是说……” “不错,西陵使节团进入承安的一个月内,东炎必然有使节到访。戴迩,嗯,贺蓝考斯岱尔会把我的话带到绯焰宫鸿逵帝那里,御华焰不会让和谈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进行的。” “东炎前帝子女众多,但御华焰登基之时大肆荡清异己,此刻只留下同胞的一个皇子,据说那位身体还极其虚弱不能理事。至于公主,无论是前帝的公主还是御华焰自己的女儿,年龄适当的大约有七八位……”见青梵笑容中带着一些隐隐的好笑,风司冥猛然噎住,一时脸胀得通红。 青梵笑着点点头,“不错,司冥也到成家的年龄了。” “太、傅!”背过身定一定神,风司冥这才重新对上青梵那双含笑的眸,“三皇兄丧期已过,无论如何他都将是父皇最优先考虑的对象。可是三皇兄他……琼华郡主、三皇嫂……” “纵然是曾经沧海,斜阳之外仍有芳草依稀。三皇子殿下不是孩子,司冥不需要为他太过担心。”青梵笑着,随手为风司冥调整一下发冠玉簪,再退后一步端详片刻,这才满意地点一点头。“好了。已经耽搁足够久了,这个时候那些例行公事的朝觐拜见也差不多结束了——宫里的规矩到底繁琐,也真亏轩辕这些武将忍耐得下来。不过既然有为皇后娘娘祝寿这一层意思在里面,大宴应该有不少女眷命妇出席,对于经历了战场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风司冥微微一笑,紧紧跟在青梵身旁,“今日父皇会给皇甫雷岸指婚,是么?” “洞房花烛,当然是对将军载誉归来的最好贺礼,也是对三军将士的最大鼓舞。无论他看上了哪家小姐都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或者,干脆如慕容子归一般,娶一位公主,做北洛第一位拥有上将军衔的当朝驸马。不过司冥,我很担心今日你会抢走将军们所有的风头,那些年轻的小姐们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而且我交曳巷的府第上已经有好几位大人提交了见面的预约申请……”暼一眼少年的表情,青梵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啊,我好像看到和苏往这边来了。” 很少会被这样玩笑呢,就算随和如轩辕皓多马他们也不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风司冥只能低垂了眉眼。听到青梵不带任何技巧地转移话题,心中顿时松一口气抬起头来,“是,我们快走吧。” 青梵暗暗笑一笑,拍一拍少年的肩膀,“好,走吧。” 第四十六章-天宜人和总关情(上) 劭谌洛凯跟随一身淡金色皇袍的胤轩帝走在通往御花园的宫道上。 北洛以明黄和正紫为尊,因此官员朝服主色靛蓝,宫中大小侍从仆役服色则是极深的藏青,仅用腰带和领口袖口的装饰纹样区别等级;宫女的服色虽然鲜艳,但不经允许不得出后宫,因此整个皇宫禁城都显出一份极度的深沉庄严。而遵循着西陵出使他国一向的规则,劭谌洛凯身上是装饰着白色葡萄叶花纹的深红长袍,在以青灰素白为主色调的擎云宫中显得十分醒目,一路之上得到无数关注目光。 劭谌洛凯微微笑着,静静地听风胥然以极其温和平易的口吻介绍一路之上擎云宫中景致。虽然一时实在不清楚胤轩帝勃勃兴致从何而来,其中又有多少深意,他只是安静聆听并适时答话,心里念头却早是转过万千。 作为使臣,他受到的无疑是国之上宾的礼遇。两国交战的结果比战报更早地到达淇陟,而他也比罗伦秀民回到淇陟更早地从都城出发——不惜任何代价换取两国的和平,这是念安帝明确无误的旨意;只要不损及国本辱及君父,西陵已经做好应允北洛一切可能条件的准备。对蝴蝶谷会战大败的西陵而言,战胜者的矜持和高傲反将是一种良好的讯号:相对实力积淀最为浅薄的北洛不会率先试图改变三大国彼此制衡的局势,则势必追求从胜利中获取战场之外更大的利益,而这将是被持续四年的零落战事以及大战拖累异常的西陵得以缓冲并休养生息的唯一机会。劭谌洛凯很清楚自己北洛此行肩负的使命,只是从进入承安的第一天起,入朝、澹宁宫小觐、偏殿的两次私谈以及北洛百官聚齐的大朝,朝上廷下,胤轩帝异乎寻常的宽和有礼让他不禁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 出身西陵贵胄世家,自幼娴熟官场君臣应对的劭谌洛凯当然不会由此认定胤轩帝是一位宽容平和的君主:一个初继大位便能以铁血手腕稳定失去重臣支柱的朝廷的皇帝,一个凭着无可转移的意志开疆拓土、在五年时间将大陆北疆沿海彻底纳入自己掌中的皇帝,一个精擅收拢民心调和百官,从容除去各种世家派系力量掣肘,进行朝廷自上而下的改革而使北洛民富国强的皇帝,其如钢铁般的意志绝不是自己一个使臣便可以轻易动摇的。遵循着三国曾经约定的礼节,胤轩帝的宽和有礼本身并没有给西陵任何实质的保障。虽然出发前念安帝早已吩咐妥当,劭谌洛凯还是忍不住对胤轩帝如此礼遇的用意猜测万端。 “儿臣拜见父皇。” 沉静平稳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剪裁精工的袍服柔和了带着隐隐血腥与煞气的锐利。劭谌洛凯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名震大陆的少年名将,却在接触到那双幽深如夜的黑眸时猛然转开了自己的目光。 绝异于普通朝服的水色长袍随着从容步伐款款轻摆,柳青梵一如大陆所有关于天命者的传言中那般笑得云淡风轻。仅仅向胤轩帝欠一欠身,“皇帝陛下,劭谌贵使。” 劭谌洛凯连忙还礼,嘴上却只是张一张没有出声。旁边胤轩帝自然知道他是在为行礼招呼的先后踌躇,微微一笑道,“司冥,你且带劭谌大人入席。青梵,朕有话与你说。” 听到“大人”二字,劭谌洛凯心头顿时一喜:胤轩帝这个称呼承认了自己外臣的身份,第一次明确地表达了对西陵的态度。立即躬身道,“外臣遵命——谢陛下。” “儿臣领命。”风司冥稳稳行礼,随后挺直身子转向劭谌洛凯,“贵使请随我来。” 装作没有看到劭谌洛凯经过青梵身边时那个极微小的动作,胤轩帝只是一径笑吟吟地看向青梵,“司冥这孩子,确实让人放心。”见青年微笑不语,风胥然随即轻叹一声,“司廷虽然精明周到,接待西陵使团的责任还是太重了,只怕免不得要多费些心思。青梵你是太傅,若见到有什么可提点可教导的只管说,也算是为朕分忧了。” “臣,遵命。” “司廷的事情朕听皇后说了几次。朕一向知道这个孩子最懂家国一体的道理,但为人父的哪个希望儿子受委屈?朝会之前念安帝的国书你也看了,上方未神的意思很明确,联姻和质子二者必选其一,西陵当以质子为先……看来对于这个失了势的上方朔离最宠爱的五皇子,上方未神还是很忌惮的。” 眼神中不带半点波澜,青梵语声平稳地道,“上方无忌潇洒飘逸文采风流,虽是皇子宗亲之尊,其实堪称西陵文士领袖。而西陵又素来自命是大陆文道正宗,单看近几次大比文试西陵士子得中的绝对数量便可知一二。念安帝以上方无忌为使团领导,也是容不得北洛有半点轻慢。至于和谈后事,若果然是上方无忌留在承安以为质子,单是一个职位的处置安排就足以动摇三国局势——这一步棋坐一望十,陛下的诸位皇子便无一人可与之争锋。鸿逵帝御华焰的见机收手,想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 风胥然顿时呵呵而笑,“御华焰和上方未神同龄,心思自然相差不多——身在高位的人原本就不同,没有经历过的人不明白其中的分寸缘由才是世之正理。御华焰也好,上方未神也好,哪一个不是一路大风大雨才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便是当年朕也是如此……青梵。” 见他陡然敛去笑容,青梵心中顿时一凛,脸上却不动半点声色,“陛下请吩咐。” “朕希望你考虑的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么?” “不得与风姓通婚,是君家子孙在北洛立身的第一条根本——臣纵然素来放肆大胆,到底顾惜性命。” “但青梵姓柳。” “无痕一生只承认‘君’这一个姓氏。” “柳青梵赫赫声名,二十有三而不婚,不合北洛的体统人伦。” “君无痕默默无闻,一生渺然如孤鸿,方是风氏的安宁太平。” 听出最后四个字的刻意加重,风胥然顿时微微蹙起眉头,“青梵真的这么认为?” 青梵却是舒展开眉眼,“相信在父亲大人心中,一定也赞同无痕的见解。” 沉默片刻,胤轩帝缓缓摇头,“柳衍必不会乐见你一生孤寂。”见青梵眸中目光陡然一黯,风胥然继续说道,“青梵正当意气蓬勃,原是不容易懂得饴儿弄孙之乐;但是身为师范,青梵自然很清楚见到后继有人的欢欣。柳衍之子即是朕之子,而子女婚姻从来便是为人父母心上至关重要的大事,无论百姓白丁还是世族天家。若无痕执意要遵循旧规,朕也不好特特勉强为难;但今日大宴群芳毕至,青梵不可如往常一般随意敷衍——这是朕的旨意,青梵明白了么?” 后退一步,青梵躬身行了一个全礼,“臣,领旨。” 胤轩帝凝视他片刻,这才轻轻挥一挥手,淡淡道,“既然接旨……大宴,可以开始了。” 第132章 第四十六章-天宜人和总关情(中) 擎云宫,御花园,堕星湖。 皇宫禁城里的这一片湖,原本的名字只有“大湖”两个字。在胤轩九年大比新进殿生的夜宴上,那个喜着青衣的少年太傅一首繁华然而清丽的“青玉案”,让映着满天星辉的大湖由此得名“堕星”。虽然有老臣认为星子坠落为国之不祥,但胤轩帝一句“愿天上神明亦落入人间帝王家”便将所有的异议尽数驳回。 堕星湖居于御花园中心,周围景致优美自然,背后一带人工的山景映衬水色湖光,湖前更有碧草如茵,各种珍奇花木配合着曲径点缀出勃勃生机。一直延伸入湖中的形制开阔的水榭歌台如轻巧荷叶浮于水上,站在其中整个湖上风光尽收眼底,正是胤轩帝最喜欢的与朝臣聚宴常乐之所——此刻水榭里早已安排妥当,宫人各归其位侍立井然,虽然人数极众,湖上往来的微风之中却是连一丝稍显沉重的呼吸之声都听不到。 跟在风司冥身后向等候在水榭外的北洛朝臣一一行礼,劭谌洛凯强自按捺心中被众人过分露骨的惊愕审视挑起的不快:虽然很清楚这些目光并非针对自己,但是身为战败国使臣他无法不如此敏感…… “劭谌贵使,”风司冥的声音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思,“这是我北洛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小姐。” ——西陵笃信神道,一国祭司原是皇帝以下最高贵不可轻慢之人。劭谌洛凯毫不犹豫行以大礼,同时用流畅的古语说道:“阿拜昆德布,爱尔比斯特索隆。” 一身祭司袍服的秀雅女子顿时颔首微笑,“西斯大神保佑他的子民。”随后向风司冥点一点头,“林相那边,烦劳靖王殿下了。” 劭谌洛凯微微一呆,却见风司冥稳稳行过一礼,随即迎向结束了与内廷总管和苏的对话,急急向这边走来的林间非。两人没有说话,只是相识一眼,随即分领了朝臣与宗亲列队鱼贯进入水榭,在早已安排好的席次上分左右依位而坐——偌大一个水榭只留下最上首帝后的宝座。劭谌洛凯正自忡愣不解,却听耳边猛然传来一声轻咳,这才急忙跟上徐凝雪的脚步。感到身前女子淡淡扫来、如剑一般锐利的目光,劭谌洛凯心中顿时一凛,徐凝雪却已然在众人之前、祭司专属的坐席上安然落座,并示意自己坐在她身边侧席。略略迟疑一下,劭谌洛凯脸上渐渐露出微笑,随即侧身坐下,同时双手在胸前交叉按住欠身道,“感谢大祭司厚爱。” “使节远来,北洛虽非如西陵,但也绝不至怠慢贵客。”徐凝雪淡淡笑一笑,“今日大宴为庆两国重得相安,使节请勿拘束。” “皇后陛下生辰而未能及时致贺,是劭谌之失……我主念安帝陛下已将西陵国花玉槿凌霄十二支向西斯大神请福,不日便送上承安——大祭司辛劳了。”玉槿凌霄是传说中爱提丝女神作为发簪的神之花朵,西陵大郑宫用最上等的凌霄软玉雕琢成的玉槿花向来是祈祷神明护佑的最高献礼之一,也只有最尊贵的女性才可以佩戴经过祭司请福的玉槿凌霄发簪。水榭之中众人寂静无声,劭谌洛凯这句话又刻意说得清晰响亮,北洛朝臣脸上顿时都显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 徐凝雪也加深了笑容,“请使节放心,此是两国大事,凝雪必不敢称劳。” 劭谌洛凯站起再欠一欠身,“埃特,西里斯特林多,罗斯安特林,爱尔比斯特索隆。” “西斯大神保佑两国人民——劭谌贵使,神明的语言虽然端庄尊贵,却必须通过祭司之口才能宣告于他的子民。北洛是一个年轻的国家,会集了众多的民族和声音,大陆的通语是他们喜欢的也是唯一的语言。”徐凝雪也站起身来,口中说话,目光却已经落到水榭外宽阔大道之上。“胤轩帝陛下也更喜欢大家用一种语言说话——这是消除彼此隔阂和减少可能误会的第一步,不是么?” 劭谌洛凯心中顿时一凛,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目光一瞥,见水榭里众人已一齐起立恭候,到达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极快地理一下袍服,随即按着礼仪垂手站稳。 走进水榭的胤轩帝心情显然很好。不待登上宝座便挥手示意众人平身,“众卿免礼。” 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静立阶前没有入座的青梵身上,和苏机敏地踏上一步,“旨意:宣,皇后娘娘入见!” 徐皇后生辰大喜,所有命妇、官眷都要进宫朝觐,同享大宴以示天恩福泽加及群民。宫禁之中男女有别,女眷自然不能和朝廷官员共聚宴乐,逢到大宴都是在偏殿由皇后主持宴会。今日尤其特殊,胤轩帝将庆功、庆交、庆生三件大事合在一起,有家事更有国事,徐皇后自然要与君主共同犒奖得胜归来的将士和招待来自西陵的使臣。此刻皇后徐韵芳早已领着一众命妇官眷等候在水榭的清凉殿,旨意一出,即时率众人分做两排鱼贯而入。 相较于胤轩帝穿着的随和,徐皇后一身庄严朝服正装最大程度地昭示了国母的权力与威严。头冠上金制的火翎鸟长尾羽随着她伏拜的动作上下起伏震动,闪烁出耀眼的光彩;脖颈上一圈指头大小的珍珠发出莹润光辉,更为那张虽有岁月痕迹却端丽依旧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臣妾拜见我皇陛下,愿以臣妾微薄之福祉心力,祈陛下金安万福,北洛百姓安康、山河永固。” “皇后吉言。愿大神恩泽北洛,赐福我生民。”胤轩帝眼里笑意盈盈,一边说着一边从宝座上起身,亲手将徐皇后搀起,携着她的手一同回宝座之上。 林间非和青梵对视一眼,两人随即走到阶前,水榭中宗亲朝臣也顿时起身,并着命妇官眷一起向帝后服拜行礼。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后陛下千秋大喜,福祉绵长!” 胤轩帝微微笑着接受众臣以及劭谌洛凯的拜贺,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青梵身上。见他退到御阶一边,其他朝臣各回各位,命妇官眷依礼退出水榭,胤轩帝这才转向身边徐皇后,“皇后随朕多年,今日大喜,可有所求?” “臣妾只求陛下继续发奋振作,领贤臣良将,永固北洛。” 风胥然点一点头,“还有么?” 徐韵芳顿住,随即展眉微笑,凝目青梵,“臣妾心中确实还有一愿,只是此愿与柳太傅有关,臣妾不敢妄言。” 风胥然扬眉,“青梵。” 青梵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请皇后陛下吩咐。” “青梵,你自幼入擎云宫,虽是太傅,其实年纪与诸位皇子公主相差无几,令我总觉得宫中又添一份生气。只是你身份不同,你父又是皇上潜邸时的知交,你在宫中许多年竟是难得亲近。”一边说着一边看了风胥然一眼,徐韵芳继续道,“此次大军得胜回还承安,我心中自是十分欢喜。而当此大宴,你可愿居坐上位,为我执壶?” 此言一出,不仅是青梵闻言微惊,满座朝臣无人不脸上变色:大宴必有司酒之仪,执壶者为酒宴号令之主,但对于尊位上的主人却必须是童仆或子女。柳青梵天命者身份特殊,徐皇后如此之说显然是有招婿之意。见胤轩帝笑容宽和而意味深长,坐在右手武将首席的风司冥已是忍不住微微立起身子,目光紧紧盯住脸上也渐渐流露出笑容的青梵。 “国母有命,青梵荣幸之至。” 徐韵芳顿时笑起来,“既然青梵答应了……坐到我身边来,孩子。” 目光在风胥然身上转了一转,青梵微微笑着,脚下却是毫不犹豫地登上御阶,在徐韵芳下手宫人及时递补上的坐席上坐下。接过和苏亲手递来的酒壶满满斟上两杯分别递给帝后,再斟一杯端在自己手里,然后站起身面向水榭中群臣,“大神恩泽北洛,赐福生民!” 胤轩帝笑着站起,“大神恩泽北洛!”说罢一口饮尽,随手抛下酒杯,“宴启!” 第四十六章-天宜人和总关情(下) 舞月飞天。 在诸神离开人世的最后一次宴会上,由掌握着生命、爱与美的女神爱提丝,奉献给主神西蒙伊斯和其他众臣的华彩献礼。是对创世主神的歌颂,对诸神与人类情谊的赞美,对人间烟火繁荣盛世的感叹,同时,也是引导世人追随神明的飞升之舞——主管着生命、决定着成熟与丰裕的神灵,也是最柔软、最慈悲、最怜爱世人的女神,“舞月飞天”寄托了她对于人世间一切美好的祝愿和企盼。 古老的套曲、深远的音律、空灵的乐声交织出一片庄严宏大的神圣,剑舞的刚劲和带舞的柔软是力与美结合到极致的和谐,竹肉相发的清远中透露出隐隐的迷蒙,让人们凭着那一曲轻盈缥缈的仙乐和一那段且歌且舞的优美身影,在头脑中幻想女神端庄圣洁的面容,并在那神圣的光辉下向赐福人世的众神衷心地感谢和服拜。 所以,西云大陆诸国皇室王族无不将“舞月飞天”作为最崇高最隆重的庆典之舞,只有在国之祭祀大典或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时候才会使用:用最诚心正意的舞蹈向永远俯看着众生的神明祈求福祉,保佑一方土地风水协调、万物丰登,保佑一国百姓无灾少病,喜乐平安。此刻,以大胜结束旷日持久的战事,敌对的双方重新缔结友谊,对于渴望和平安定的两国百姓这是比年节祭祀更值得庆贺的盛事。而以爱提丝最堂皇庄重的乐舞招待来自神之西陵的女神后裔,这样的礼节无论如何不能说不隆重庄严。 但,身为女神的后裔,自幼生长在神之西陵,劭谌洛凯当然明白爱提丝“飞天”的真意。 第133章 目光紧紧盯着水榭中央纱丽飞扬、歌舞婆娑的俏丽身影,握在手中的酒杯始终不曾靠近嘴角半分。 劭谌洛凯从来不知道,西陵北洛两国国花并列一处竟会展现出这样的风姿。少女纯色的宽袖白袍下摆上层层叠叠的红色,那是缀满了的大朵的玉槿凌霄与红萝锦;鲜亮的正红与沉静的绛红两色花朵层层晕染,深暗色枝叶交缠连接成一片绚烂花海,随着少女优雅的步伐仿佛凌着阵阵清风起伏摇曳款款生姿。 雍容艳丽的花朵衬得少女益发素雅纯净,端庄沉静的面容带着北方海域特有的清冷,在一片繁华浮彩的乐舞背景中宛若神山仙子超凡脱俗。冰绡轻纱是她脚畔缥缈虚幻的浮雾,素洁无华的雪练如流云环绕身周,而一举手一抬足,红云翻腾间端严圣洁的形象清丽中又透露出几分隐隐的妩媚妖娆,竟是无比的魅人—— “劭谌爱卿?” 胤轩帝含着笑意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劭谌洛凯这才发现轻舞远扬的仙子神女已经到了自己身前。风若璃手执玉盘金盏盈盈俏立,虽然面色平和不动一丝半毫,淡漠神情更与满堂的歌舞欢宴格格不入,但满身的清华气度却如天边月色,令人见之忘尘而再不能将目光移开半分…… 御阶上突然一道锐利目光射来,劭谌洛凯陡然一个激灵,忙不迭站起施礼,“拜见公主殿下!” 完美秀丽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弧度,玉臂轻舒,冰腕随之翻转,“劭谌贵使,请。” 劭谌洛凯连忙躬身接过,一口饮尽,“劭谌洛凯谢公主赐酒!” 风若璃微微颔首,随手接过酒杯收在玉盘之上,退后一步行一个半礼,然后走向御阶高处帝后宝座。等一边小太监为她取过盘盏,风若璃这才向帝后跪下深深服拜,“儿臣拜见父皇母后,万岁万万岁。” 胤轩帝顿时露出微笑,向风若璃轻轻招手,“若璃过来,坐到朕这里。” 风若璃再拜起身,走到风胥然身边小太监刚刚添上的绣墩上坐下,抬眼望一眼胤轩帝身边的徐皇后,目光却与正为徐凝雪斟酒的柳青梵触个正着,顿时转开,螓首微垂,红晕却从羊脂般的脖颈上一点点直直上升。 见众人眼珠子忍不住在风若璃和柳青梵两人身上乱转,胤轩帝眼中笑意加深,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一边转向劭谌洛凯,“劭谌爱卿。” “请陛下吩咐。” 胤轩帝矜持地笑一下,这才淡淡含笑道,“方才劭谌爱卿对此歌舞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不妥不周?” “舞月飞天”是爱提丝向西斯大神的献舞,虽然大陆各国都将之列为国之盛礼,但身为爱提丝得后裔西陵自然是将这最盛大的庆典之舞敷演到极致。风胥然向他如此之说众人只觉胤轩帝今日格外的平和,却不知劭谌洛凯心中此刻直如霹雳惊雷:被胤轩帝一言提醒,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观看乐舞时心中隐隐怪异和不安的根本由来——虽然只有在年节盛典时才演出,但身为西陵贵胄世家,自己对“舞月飞天”的歌舞音乐造型排演早是熟悉无比。方才水榭中的乐舞竟与自己在淇陟大郑宫所见的丝毫不差,就连最新加入的箫管之音都未有半点区别,让他如何不震惊!目光上移,只见御阶上方那道清冷目光泠泠注视自己,劭谌洛凯嘴角顿时浮起一丝深深苦笑。 “陛下文治武功,卓越凌然于大陆诸国,令下臣不得不感慨佩服。见眼前之盛大乐舞,想承安之兴隆盛景,感北洛之繁荣国势,良辰美景而逸兴抟飞,劭谌洛凯因此神思飞远浮想翩然,由是失态令陛下见笑了。” “此文士风雅心态,如何见笑!”胤轩帝顿时呵呵大笑,“朕久闻西陵文采风流文人辈出,大比之中西陵学子亦是风采夺人。劭谌爱卿既出西陵公卿世家,更是念安帝倚重之得力臂膀,此刻兴致之下必有佳作——劭谌爱卿,可愿与我堂前众臣共享心意?” 宴乐唱和是使臣必备之能,大陆诸国林立,大国之间交往素不频繁,因此符合身份礼节而文采优美的唱和应对往往成为出使过程的关键。进入承安之前劭谌洛凯便按着可能情景一一准备,更有念安帝备下的御制文词,却不料胤轩帝在此刻兀然提出。望一眼胤轩帝身边神情淡漠的公主风若璃,劭谌洛凯深吸一口气,随即向胤轩帝欠身行礼,“下臣献丑了。” 水榭庭前舞女歌者一齐散开,管弦清乐顿时响起。 “巍巍北辰,浩浩长风。 有彼神女,在云之巅。 手若柔荑,肤如凝脂。 螓首蛾眉,皓齿眀眸。 浅顾宜人,仙步凌波。 叹我妄人,在水一侧。 蒙蒙烟雨,将掩容则。 怨我妄人,在水一侧。 渺渺仙踪,舍我非乐。 河水洋洋,北海活活。 高山靡靡,难尽我说。” 胤轩帝眼中顿时透露出深沉光芒,执着金盏的手缓缓放下,右手扶上宝座扶手,手指屈起轻轻敲打着,“这是……念安帝的诗作吧?” “上有意,下适言之,是为信义之臣。劭谌洛凯不敢妄言君上心意,此一时感慨系之;陛下圣明所见,广大眼界心胸,自是体察秋毫。”劭谌洛凯凝视着风若璃,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俯首再拜一拜,“北洛有嘉辞,西陵多传诵,窈窕有淑女,君子自好逑。” 胤轩帝呵呵而笑,“这二十个字才是你的诗作——念安帝年轻有为,更兼飞扬文采,真是后生可畏啊!劭谌爱卿起来吧。”一边说着,目光在水榭中朝臣以及众皇子身上转过,最后却是回到风若璃,“皇儿?” 风若璃微微抬目,随即垂下眉眼,但那经意不经意之间向那道水色身影的目光却逃不过任何有心人的眼睛。 胤轩帝笑一笑,又笑一笑,“青梵。” 放下酒壶,青梵从皇后身边站起走到胤轩帝面前,“请陛下吩咐。” “念安帝既有佳作,你……代朕回复吧。和苏,”见他已经转到身前,胤轩帝心情更是大好,“为柳太傅伺候笔墨!” “怀、伊、人。”一字一顿,话音未落乐队已然奏起平和典雅而带着三分缠绵的清乐。青梵淡淡颔首轻笑,伸手将和苏捧着的托盘里紫竹狼毫取过执在手里,嘴角噙笑,一步一步缓缓步下御阶,一步便是一句高声吟哦。 “北方有佳人, 优容立绝世。 宜然明月影, 冷淡常颜色。 但使动容开, 一顾倾人城。 倾城尚云可,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 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念到最后一个“得”字,人已到御阶之下,两个小太监机灵灵拉开黄绢跪在他身前,和苏亲自捧了宝砚立在一旁。伸笔饱润浓墨,青梵微微一笑,手腕轻轻一翻顿时墨泼淋漓,五十三个大字一气贯之,龙飞蛇走仿佛惊鸿凌跃,稳稳收完最后一笔,青梵这才轻舒一口气,将狼毫搁回托盘,随后转向完全呆住了的劭谌洛凯。 “劭谌贵使,请代我倾城公主,将此国书……呈上念安帝。” ==============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卫风硕人》 ※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李夫人歌》 第四十七章-婵娟不解共明意(上) “青梵,大宴前你答应朕的事情,忘了么?” 风胥然嘴角含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却透露出深深不满;逼视着身前稳稳执壶为自己斟满酒杯的青梵,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在他身上射出两个洞来。 淡淡笑一笑,青梵毫不闪避地回视胤轩帝,“陛下之言青梵不敢违背——方才已经到偏殿向众位夫人敬酒问安,现在也是禀明了皇后娘娘这才回到陛下身边伺候的。” “朕要你不可敷衍,你倒躲得轻松自在!”风胥然声音里有着一丝隐隐的咬牙切齿,“你擅自将若璃许配他人朕且不追究,但我北洛佳丽便这般不入你眼,竟是情愿同朕及一班垂暮老人空耗如此良宵?” “皇帝陛下圣明卓著,青梵得伴御驾之侧,正是备受教导深得其益,故此不愿擅离。若陛下以为青梵碍了圣上眼目,青梵自当告退还家。” “青梵,不要以为入了朝朕便会一味纵容于你……” “臣不敢!” 看着眼前青年一本正经行礼告罪,风胥然几乎压制不住眼中将喷之火。此刻水榭正殿之中乐舞酒宴已毕,按着大朝大宴历来的规矩,正是朝臣与官眷相会相识相交之时。御苑灯火辉煌,一处处亭台花阁都备下了点心茶水,除了各处要紧门户有侍卫宫人看守护卫,整个御花园都留给了难得入宫入园的朝臣官眷们游乐赏玩。当然,说是游乐赏玩,不如说是给予朝臣彼此最堂皇正大的结交机会。任何乾纲独断的君主都不会容忍朝臣相交过密连结成党,但官员往来本是朝堂的必然,而彼此的联姻更是利益联系的纽带。 第134章 胤轩帝允许官眷参加每月大宴并畅游御苑,许多朝臣命妇子女藉此相识相交乃至倾心相对,却让胤轩帝轻松地掌握了官员彼此的姻亲联络,并收拢了无数青年男女感恩朝拜之心——承安京中传有美名的良子佳人,多是因大宴而盛名朝野;温雅随和成全佳偶,更是一改胤轩帝朝堂上坚刚狠绝的形象。柳青梵茂龄未婚,风采声名既广播于朝野,又是太子太傅、大司正的尊贵身份,自然引来无数芳心爱恋倾慕,朝中百官但凡有适龄女儿也无不心怀期冀。这次大宴虽然名上是徐皇后为三皇子风司廷再选王妃,但皇子配偶乃是帝后钦定,风司廷又深爱仙逝的琼华郡主对一众女子不屑一顾,因而众人莫不将目光心力集中在柳青梵身上。胤轩帝原本知道青梵因着君氏血脉绝不会答应娶风姓女子为妻,之前以此诘难本就是为了使他将目光转向朝中大臣的闺秀。不料他到偏殿一转便回,然后牢牢粘在自己身边同着两位国公说话——那些养在深闺的娇怯少女哪里敢上前?却是把自己当作活生生的挡箭牌、避风港了。 确实逼得太紧了……风胥然心中终于暗叹一声,轻轻摇头,“朕有些乏了,在这边榻上歪一会儿,和苏在这边伺候,你们几个在朕跟前也差不多要乏了,去外边松泛松泛。青梵,你且代朕向皇后再祝寿诞,传朕的话说天色既晚若困乏就早些休息,今日是她的喜日,不必死守着到朕跟前立规矩。另外,传朕的旨意,今日游园时禁定于子时初正,令大家放心玩乐。” “青梵遵旨。” 躬一躬身,青梵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时禁定在子时,也就是说大宴游园将在子时结束,众臣及所有官眷都要在子时回到水榭向皇帝拜谢然后出宫。风胥然特意令自己去传旨,其实是要自己前去察看此刻朝臣相交情形,届时才好为皇甫雷岸等青年将领和新拔擢的朝臣指婚,当然这其中自然也不乏对自己的计算考虑。看来方才当着劭谌洛凯的那番刻意举动和突然决定确实震动了高高在上的帝王——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即叹息一声,这才稳稳抬头起身向着水榭之外走去。 望着水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风胥然这才长长叹一口气,“和苏。” “陛下。” “去传司冥过来吧。” ※ 走进朝臣聚集的碧涛馆,微笑着点头回应一路大小官员的行礼,青梵径直走到正陪着劭谌洛凯与风司廷及其他朝臣说话的林间非面前,“林相,请移步,有事相商。” 林间非眼中惊愕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颔首,一边向劭谌洛凯行礼致歉,“林某失陪了。” 见劭谌洛凯和风司廷一起行礼,青梵也微微倾一下身子,随后伸手握住林间非的小臂,半拉半带着快速离开。 一出碧涛馆,青梵立即使出浮光掠影的步法,带着林间非直掠到御苑一处幽静池塘石桥之上。林间非笑吟吟看他放开手背转了身,这才慢条斯理打理起并不零乱的衣衫袍服,“怎么,皇上皇后继续逼婚么?” “如果你再多说半句,我立刻请旨为你与映萝公主赐婚!” 五年前毓亲王的映萝公主看中青年拜相的林间非而有意下嫁,被林间非再三婉拒,甚至到他娶妻白琦也不改痴心,至今还是云英未嫁。听青梵如此一说,林间非顿时收敛起脸上全部故意而为的笑容,“青梵,你真的要把玉璃……倾城公主嫁到西陵么?” “她是璃贵妃的女儿,虽然自降生便一直由皇后抚养,又极得帝后宠爱,身份到底尴尬。” 林间非默然:嫁到北洛的离国公主,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的核心人物璃贵妃,风司退和风若璃是她同胞双胎的一对儿女。风若璃产下之时极其虚弱,若非当时的王妃今日的徐皇后坚持不懈亲力照顾只怕根本不能存活。徐韵芳既为王府主母,风胥然自然默认了她抱养公主的行为,只是在公主封号上取“玉璃”二字,以兼顾璃贵妃心情。风若璃自幼长在皇后宫中,便是平素也与生母极少交谈,“玉螭宫之变”自然不曾波及到她的身上,风胥然对这个女儿的喜爱也未曾受到宫变的影响,只是众人心志一同地不再称呼她的公主封号而直接以名冠之。 风若璃天性带着北方海域的清冷之气,在皇后的教导下养成端庄自持的皇家气度,宫变之后随徐皇后禁闭祈年殿的一年下来更是不苟言笑,青梵“冷淡常颜色”一句丝毫不错。只是清明如柳青梵不可能不知道,能够让这位“一顾倾人城”的冷淡公主“动容开”的正是他自己。就这样被他当面拒绝甚至被亲口许诺他人,林间非实在忍不住为风若璃深深叹息。 “不过是懵懂少女的梦想寄托,就此断了她妄念也是好的。” “青梵可知你是多少少女的梦想寄托?能决断一个两个,却不能决断百个千个。”林间非低声轻笑,“你不知方才碧涛馆中热闹,连念安帝都有意将亲妹许你,这可是连几位皇子王孙都没有得来的天大福份!青衣柳太傅之名在西云大陆的盛隆可见一斑。” “吉昌公主上方妤婧……夜纣皇后早逝,上方未神并无同胞,哪里来的亲妹?” 林间非淡淡摇头,“若非帝君看重的公主皇子,哪里会在此刻议论婚事?便是皇上也不容许。西陵势力强大,无论是哪一位皇子得与吉昌公主联姻都是天大好事也是天大难事,不如你名位尊荣举足轻重又凌然邦国朝堂之上。为帝后执壶行礼必是亲小,但柳衍柳先生既为皇上至交,以此计算辈份礼节也并无差错——青梵,你可要考虑周到了。”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但随即又轻轻放开,“间非,青梵尚不想成婚。” “未得倾心之人,不使半点委屈。我虽知你,也只能在朝廷之外为你周旋;若是皇上一意强求……当然,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很小。”林间非笑一笑,伸手拍一拍青梵肩头,“好了,别想这些烦心的了——想得人都老了许多。嗯,皇甫似乎同护国公的明瑞郡主看对了眼……” 知道林间非是努力开解自己,青梵也报以微笑,“皇甫雷岸的眼界确实不低,但是最年轻的上将军,他可以要求更多。” “已经是郡马爷了,难道还真的做驸马不成?”见他笑容真诚,林间非语气也放松下来,“若他选了映萝公主,我倒是要大礼相谢。可惜啊……” “可惜什么?”青梵意味深长地笑睨着林间非,“间非兄,若你信得过青梵,就从现在开始考虑谢礼吧。” 林间非顿时呆了一呆,怔怔地看向青梵,“你是说真的?” “相闻仿佛曾相见,相识恨不早相逢。”青梵低低笑着,一边伸手掐了一朵晚玉香在指间轻轻揉搓,“有毓亲王、宁国公两条老狐狸在其中穿针引线,这两个彼此也算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现在,间非兄还要怀疑么?” “原来如此!”林间非恍然大悟,伸手按住额头,“毓亲王的王妃正是宁国公姨妹,我原本还以为……”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忍不住连连叹气,“毓亲王身份尊贵,不管事的闲职亲王自然比盘根错节的朝臣官员要清楚明白地多,而有靖王殿下在他上面压着更出不了什么事来——皇甫果然聪明,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青梵微微一笑:林间非并不知道皇甫雷岸“承影七色”的这重身份,不过自己原意也不想干涉下属的个人家事与情感生活。方才掠过御苑时扫向湖畔花径的淡淡一瞥让自己对他的选择彻底放下了心,想来七色之“靛绣”未来的生活也会如林间非夫妇一般美满和乐吧。 “……皇上会很高兴的,这是喜事,大大的喜事!” 林间非终于给他一番长长的分析最终作结。望着那双充满期待的深色眼眸,青梵心上只觉一阵阵暖意包裹,脸上却是神色不动,“确是喜事。但三皇子那里……” “三皇子那里的事情皇上自有安排,倒是青梵你应该到扫花居那边去结识结识朝中新进的青年才俊。不是入朝为官不足三年,就是刚刚从地方调至京城,一个个头角峥嵘满身倒刺,正是你最喜欢的那种……” 青梵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听听你说的,我哪里就喜欢那些!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我又不是天生给人当保姆的命……” “事情已经可以上手,但还没有被官场和这繁华的承安京磨去了棱角锐气——我知道你喜欢的。”林间非露出平和笑容,眼中却是光彩闪烁,“三司重理职司事务急需人手,也是那些孩子难得的运数了。” “很好,间非兄……谢谢。” “好了好了,你为我做的远比这些多得多了!”林间非眼中满是温和笑意,“想听我说说么?” “求之不得!” “我最看准的一个,是胤轩十五年的殿生,参加大比年纪最小的孩子。平素寡言少语不声不响,遇到事情冷静周到得简直比官场老手还强;手法虽然嫩了一些,可一次胜过一次的见识和潜力实是我这些年仅见。有心历练,但我事务琐碎繁忙,跟在我身边进益不大;偏那孩子资质不是单专一事的,又不敢轻易放开他到六部。” 望着林间非的眼色神情,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能让门生满天下的林相这般烦恼,如此人物我是定要见识见识的——是在扫花居吧?什么名字?” “镜叶——那孩子的名字是,秋原镜叶。” 第四十七章-婵娟不解共明意(中) 扫花居。 看着室内醉得东倒西歪躺成横七竖八的景象,青梵和林间非先是相顾愕然,随后都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第135章 随手招过一个小太监,林间非吩咐立刻准备醒酒汤之类送过来。擎云宫虽然规矩森严,但大宴的游园开始之后只要不是借酒撒疯杀人放火,普通的酒醉忘形都不算失仪。不过参加大朝大宴的朝臣都是久历宦场精明老练,就算不跟在皇帝身前,在这擎云宫之内还是时刻保持着小心谨慎,加上大宴允许宫中后妃和官眷出席,人们更是不敢乱了礼节。但对于眼前这几个初见天颜、第一次参与大朝大宴的年轻人,一旦驾前的规矩束缚一去自然是压力骤散心情舒展,又有佳肴美酒当前,果然是乐而忘形了。 林间非微笑着摇摇头。宫里佳酿酒香醇厚,清甜畅口但后劲极大,不善饮者往往喝到酩酊大醉而不知其因,所以每当大宴都会早早备下醒酒之物。胤轩帝虽然宽容,但大宴结束时众臣的朝拜告退还是必须的礼节,身为宰相首辅林间非还是要看顾着这些年轻人的。见其中一个醉得较浅的喝了醒酒汤目光渐渐恢复清晰然后忙不迭地行礼,林间非笑着点一点头,“罢了。”目光在扫花居里转一圈,“秋原呢?又逃席了?” 听出这位“酒量狭窄、三杯必倒”出了名的青年宰相言语中感同身受同病相怜的意味,那官员忍笑答道,“回林相大人的话,是。” 林间非对他强忍的笑意视而不见,只是转向青梵,“秋原镜叶是眼下朝中最年轻的从事官,十四岁考上的殿生,今年也不过十七岁而已。少年人一点酒量也无,偏偏同事的几个又是喜欢热闹的……三天两头逃席,脚底抹油的本事确实练得极精——只是今天可惜不能给青梵引见了。” 青梵笑一笑,“有其师必有其徒,倒也不难想象。” 林间非正要反驳,却见门外和苏匆匆走进来,“林相大人,皇上宣您立刻过去。” 林间非一怔,一边青梵却笑起来,“可是皇甫将军去见了皇上?” “正如柳太傅所言。”和苏向他欠一欠身,随后转向林间非,“皇后娘娘、毓亲王、王妃都已经到了水榭偏殿的烟波致爽斋,商飞白商大人也赶到驾前去了。” 青梵重重拍两下林间非的肩膀,“你看,这份大礼你可是根本逃不掉!皇甫既然点了映萝公主做毓亲王驸马,帝后亲自赐婚,这主婚人的位置非你莫属——赶紧去吧!” “你不一起过去?”见他言语动作没有丝毫要赶到胤轩帝驾前的意思,林间非不由有些奇怪。 青梵笑一笑,“和总管。” “请柳太傅吩咐。” “若是皇帝陛下问起,就说我一会儿过去。”顿了一顿,“司冥殿下也在烟波致爽斋?” “是,靖王殿下一直都在陛下身边。” 青梵点点头,“好,我知道了。间非兄你赶快同和总管过去……我在苑里再走走,清静一会儿。” 说着,便抬步向扫花居外走去。 ※ 婚事、联姻、结亲,回到承安后似乎以这几个词接触的频率最高。 国家的、个人的,别人的、自己的……一桩桩一件件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却是全部都在考虑着关系,计算着利益。大到两个国家的结盟,小到两个人的契合,最先考虑的是彼此利益的高低得失,是个人对于家族对于朝廷对于国家当尽的义务,而不是青年男女的爱慕心情。而所有关系到自己的,和从前经历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确实必须为一生计划考虑了。记忆里遥远的时光已经变得浅淡模糊,但是脑海中那一种炽热强烈的渴望却从未真正消失。刻骨铭心的不是曾经的偶像而是曾经的青春,一生一次的放纵和执着让那个二十四年其实并无遗憾——爱过,被爱过,努力过,也追求过。风司廷的喊叫质问似乎依然在耳边萦绕,身在其位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滋味没有人会比自己体会得更深刻。所以才会被那一次喝问迷乱了心情,才会因为目睹那一份应有的完美完满而自伤自苦。 婚姻,家,归属。 苦笑一下,青梵缓缓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手,静静看着掌心上仿佛流动的月光。 不是不明白风胥然步步紧逼的真实用意,只是正如自己告诉林间非的那样,心无所属,因此不愿让任何好女子为自己而委屈。因为曾经爱过,纵然只是初恋的酸涩,纵然只是单方面付出的执着,纵然只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的情感赌局,那种牵肠挂肚、那种坐卧不安、那种瞬息喜怒,还有那种因为心有所慕的青涩和幸福,都是记忆的铭心刻骨。两世为人加起来四十三遍寒暑,要让遇事习惯了沉静相对的自己再次动心乃至燃烧,真的很难。 无关静心冷情,只是自己的心境,远非身体二十三岁的年轻。就像扫花居里那些年轻人的恣意欢乐乃至大醉忘形,绝不是自己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浮起温和的笑意。抬眼向水榭方向望去,却见面前倒映了漫天星光的湖面,心中更是开阔。青梵脸上微笑越发加深,从湖畔正坐着的石上站起,也不去循御花园中的大路,只顺着湖畔负了手慢慢踱步。夜风中传来花草的气息,也混合了一些淡淡的宫女官眷身上头上脂粉香气,清甜温软让人只觉十分的安闲舒适;加上头顶星光、身畔湖水,虽然身处繁华富贵极致的人间高处,青梵却感觉有一种十丈软红中的超然出尘,心情越发平静祥和,只盼这份宁静能如此一直长久下去。 但,好景难长好梦易醒,看着突然扑到自己面前大吐特吐的少年,青梵只有无奈地感叹。 出手如风地点了他两处穴道,见他迷蒙的目光顿时清明随后露出极度尴尬慌张直到恐惧的神情,青梵苦笑一下,“什么话都不用说,先找个地方换了这身衣服才是。”放眼四周,随即带着少年向最近的一处建筑掠去。 御花园中建筑出湖畔的水榭歌台一处外,其他的亭台楼阁规模都极小,最多也只容十数人同时起坐,却是正好应了大宴后游园的需要,三三两两分散苑内各处的建筑也不至于一大群人都聚到一起。苑中各处都有老练的宫监伺候,那流水坞的管事宫人见青梵带着一个步态踉跄的少年进来,连忙赶上去扶了少年,一边向青梵道,“太傅请安坐,奴婢立刻派人到传谟阁取衣服过来。” 青梵笑着点一点头,“取了从事官的官袍来就好,我的衣服么……”抬头向外喊一声,“写影!” 月色紧身袍服的月写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身青蓝宫监服色的青年男子。青梵向写影微笑颔首,随即转向他身后捧着托盘的宫监,“蓝衫,你穿这一身倒是很好。” “主上取笑了。”身为“承影七色”,蓝衫自然知道青梵言下之意,“下午听着调令从交曳巷赶进宫来伺候,还未来得及换下府中衣物。” “宫里伺候我的人可不少,写影,太小心了。” “主上久居在外,兀然回宫,写影怕多有不习惯不周到之处。”恭恭敬敬再行一个礼,月写影从蓝衫托着的盘子里取过“天水无岫”,“请主上更衣吧。” 青梵笑着点一点头,一边看了身边坐着的少年一眼。见他方才见到突然出现的写影和蓝衫时那份惊疑之色已经转为了然,青梵心中暗笑一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虽然天命者的身份以及道门种种的特殊关系让胤轩帝默认了自己在擎云宫出入布置自由的行事特权,但当着旁人身为朝臣基本的礼仪还是一定要遵守的。交曳巷的柳府是胤轩帝特意赐予他的住宅,他不在承安时都有胤轩帝派了宫人照顾并时时亲自过问情况,柳府伺候的下人穿了一身宫监服色完全合乎常理,少年想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疑惑尽去。只是,暼眼间突然发现少年半侧了脸且脸上满是晕红,青梵心中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了起来。 等写影和蓝衫替他换好袍服,传谟阁的小太监也赶了进来。向青梵行过礼,小太监这才走到少年面前道,“秋原大人,容奴婢为您更衣。” 见秋原镜叶急急站起身来接过衣服,刚要脱了脏衣却猛然打住,然后向自己看了一眼,少年清秀斯文的面孔上带着微微的赧然,青梵了然地一笑,“一会儿在水榭见吧,秋原镜叶大人。” 不等少年答话,青梵径自负着手步出流水坞,一出大门,已是忍不住的嘴角上翘。 “主上的心情似乎非常好。” 看着亦步亦趋的月写影,青梵又笑了一笑,随即顿住脚步,“怎么,写影觉得奇怪?” 写影沉吟一下,静静地答道,“写影不明白……这是违反北洛朝廷国法律令的事情,也不合乎惯常的礼仪礼节,主上何以会如此欣喜?” 青梵笑着,也不回头,“这就该问蓝衫了——蓝衫,我曾说过承安京中事务委你主管,凡有异事奇事无论大小都要了解熟悉,分类归档熟记在心,你可还记得这一句话?” “主上吩咐,蓝衫不敢有误。” “那么关于胤轩十五年最年轻的殿生,此刻承安京中最年轻的六部从事官员,宰相台传谟阁的得力人儿秋原镜叶,他的事情的全部记载,今天午夜我要在我的书案上看到。当然,这几年他做的诗文、写的策论、起草的奏议,一份也不能少。” ================== 话到此处,我想很多东西应该让大家犯迷糊,或者有些暗示不清不楚……但是发现章节实在比较难分,姑且如此,秋原姐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且看下章分解 第四十七章-婵娟不解共明意(下) “太傅很看重秋原镜叶?” 第136章 看了马车厢内对面的少年皇子一眼,青梵静静地笑了。“不错,我对秋原镜叶很感兴趣。” 敏感地发觉他用词的微妙,风司冥夜一般的黑色眸子倏然光彩闪动,但随即低垂双目掩去其间全部光华。“他是胤轩十五年年纪最小的殿生,当时十五岁未满却能通过严格的大比文试。记得当年是以三国战和为题,他的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冷静而有见解,可惜许多地方因为不知实况而未免纸上谈兵,有些对方又过于优柔温软……” 发现对面青梵靠着车厢壁板,闭起眼睛仿佛养神一般,风司冥猛然顿住,歇了片刻才轻轻喊道,“太傅!太傅!” “我听着呢——胤轩十五年大比,萨科敕会战四月结束,九月的时候你正好在京对不对?” “是,当时正是战事暂歇的那几个月,所以父皇才用了三国战和这么敏感尖锐的问题作为文试策论的试题。虽然三国战事不绝,但父皇坚持大比不能因此而停,更不能为了防范奸细间谍而拒绝他国学子进入承安,所以那一年参加大比的试子数量反而比往年更多了三成,竞争极是激烈,却也选到最多的实用人才。此刻想来,却是不得不佩服皇帝陛下的胸襟胆魄。” “亚德兰草原会战、野狼谷之役、萨科敕会战……胤轩十四年到胤轩十五年四月,正是三国交战最热闹的时候,皇帝陛下本来确实是打算大比暂停一次而改为北洛国内每年的年试推荐的。”青梵依然闭着双眼,淡淡笑道,“结果一轮大比下来,皇帝影部收获无数,就是连带着影阁也忙得人仰马翻。” 风司冥闻言一惊,心底顿时明白:这场在三国战事间隙举行的北洛大比,被胤轩帝当成愿者上钩的陷阱,既除蠹虫又收人心,并昭示北洛的堂皇大度,竟是被利用得完全彻底。“太傅指点,司冥牢记在心。” “殿生的琼林御宴你也参加了吧?那时感觉秋原为人如何?” “虽然是殿生的最末一名,并且是因为他国试子不能在北洛为官才递补进入朝廷候用,但心气却极为平和,没有半点的怨怼不满和恃才傲物。那时就觉得这个最后一名的殿生确实有一副好的性情。”风司冥沉吟一下,然后才继续道,“秋原入官后就直接分配到了宰相台、承六部司监做事。六部的一些老臣对那些事务不熟练又少年骄傲轻狂的从事官员素来不满,见他年纪幼小往往不自觉严求苛待,直把一个朝廷的从六品从事官当成奴婢小厮使唤。他也不生气不顶撞,只是努力做那些甚至根本不在他份内的事情。后来还是一次到林相面前交待事情,被林相看中了收在手下才不必再受那些冤枉气。传谟阁一处往来的到底是年轻朝臣居多,听说自那之后秋原就一直很得众人欣赏。” 睁开眼睛,青梵幽深的眸里漾出深深的笑意,“司冥,你的功课确实做得不错。记得以前教过你,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身在战场还能时时关注承安动静,非常好。” 少年脸红了一红:言者无心,他原本不想如此迅速就将自己五年来的种种布置安排全部告诉青梵。虽然满心希望他发现自己的细密周全时对自己有所赞扬,但此刻被青梵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迫不及待炫耀并要求他夸奖似的。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重新开口道,“秋原镜叶虽然很好,但到底是太年轻了。如果骤然便让他担当大任,只怕别人不服,必然经历一番曲折——而这,很可能会折损了锋芒锐气,浪费了美质良才。” 青梵点一点头,脸上笑容慢慢收起:少年所言果然无心,却是一字一句打在自己心里。以历练成全为名而撇下他一人在暗潮激流的擎云宫里,任他在艰苦危机的军营战场中挣扎求生,自己竟是从未有过一丝半点对大鹏折翼、苍龙断角可能的担忧。或许是自己对他期许太高,或许是自己对他信心太强,亦或许是自己对自己的安排布置太过自负,但无论如何,此刻想来当初的这种托大实在是让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动魄惊心阵阵寒战。唯一可以让自己庆幸的是,尽管危难重重,眼前的少年还是冲过了一道又一道生死关卡,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 不过,这些……与秋原镜叶丝毫无关。 “你想得很对,司冥。”将身子向车厢座椅上柔软舒适的垫子靠去,青梵微微眯起眼,“所以我在思考,如何将他最合情合理地带到众人眼前。不过首先,他必须通过考验……如果连最基本的测试都无法通过,我只能对林间非说抱歉了。” 风司冥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虽然是最放松最安闲的休憩姿态,少年变幻迅速的表情神色却没有一丝半点逃过他的眼睛。青梵心中深深地笑了,脸上却不表现出半点异样,只是越加放松了身体,任凭马车带着自己向靖王府驶去。 ※ 在风司冥的靖王府又喝了茶坐了片刻,等青梵回到交曳巷柳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将过。 府上的总管全方维早已吩咐下人准备了汤水,亲自引了青梵一直到主居室,这再一次才躬身行礼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替换衣服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吩咐,也不要其他人服侍。”想到前夜第一次回府入浴时的那场“热闹”,青梵忍不住添了两句,“记着我的规矩,起居洗漱自有我惯用了的人服侍,府中仆从婢女非传唤不得入主屋内室、书房、练武厅三处。” 极快地抬眼瞄了一眼静立在旁的月写影,全方维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小人遵命,大人。” “另,府中不当外客,一律称呼‘公子’。” “是的,公子。” “暂时没其他的事了,若无事,你可以下去了。” 全方维退后一步行一个礼,“小人还有一事请公子示下,那两名侍婢和官人,公子意下当如何处置?” “既然府中奴仆签的都是死契,那便让他们在府里寻一份事做。能写能算的就让进帐房、外书房或是待客门厅,这些都是你管家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就好。” “小人明白了,公子。”再次躬一躬身,全方维这才退出屋去,顺势将门掩上。 青梵这才长长松一口气,随即脱了衣服丢给写影,将整个身子埋入又深又大的浴桶。 “蓝衫已经把东西按着要求送来,主上现在就要过目么?”确定周围除了府上巡夜家丁再无人胡乱走动,写影静静问道。 “你是说秋原镜叶的资料?如果蓝衫已经送来了,那就拿过来看看吧。” 习惯了影阁中人自阁主写影起到属下诸部每每跳窗而入,此刻目光暼见到主屋大门应声而开青梵心中忍不住一阵怪异。蓝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从胸口掏出一本薄薄的蓝皮卷册递给写影,然后静静退到门边垂手侍立。 影阁写录文书的纸张都是特制,因此浴中的青梵可以毫无顾忌伸手将写影递来的卷册抓在手里一页页迅速翻看。站在一边的写影见青梵越看脸色越是怪异,说欢喜不像欢喜,说恼怒不像恼怒,无可奈何又透露出果然如此不出我料的浅笑感叹,心上只觉一阵阵透着诡异的不安。 果然,翻完最后一页将卷册“啪”地合起,青梵脸上流露出极其难得的兴奋表情;“哗啦”一声从浴桶中一站而起,一边伸手去取搭在架子上的大浴巾一边道,“写影,我们马上出发!” 暼了一眼低眉垂眼沉默不语的蓝衫,月写影无奈地上前帮助青梵擦干头发,“主上想去秋原府上拜望,现在的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不早不早,再过一会儿就真的晚了。”接过青色长衫披在身上,青梵随手将头发绾起用发簪别住,“居然住在城南……地方好认么,蓝衫?” “若主上不嫌属下动作迟缓,蓝衫愿为主上引路。” ※ 承安京,四方平;中高墙,皇城禁; 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 这是承安小儿的民谣,唱的正是北洛国都承安的布局。中央皇城,皇城西北为宰相台传谟阁,并有在京官员府邸聚居的交曳巷、畅柳湖;皇城东面则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官员处置具体政务并按时按节入朝回报,取“紫气东来”之意。相对于北部的朝堂威严,承安京南部则是京城百姓最主要的聚居区,其中又以东南一片聚居密度最高。而西南城区则以市集酒楼闻名,大陆“四大名楼”之一的六合居就座落在西南区主街道百汇街和京城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交叉道口。西南城区有承安乃至北洛最大的丝、绸、茶、麻、香料、金银器以及书籍印刷品交易市场,靠近南门则是整个大陆最富盛名的“无遮集”。在“无遮集”上聚集了来自大陆各国的货商,各国的商品特产几乎无所不有:西陵的宝石、东炎的骏马、北海离国的珍珠大贝、南方颖国的犀角象牙和珍奇花木……当然,各种百姓寻常生活使用的床榻坐具、凉席毛毡、锅碗瓢盆也是应有尽有。专有交易市场、“无遮集”加上每年冬季开放的粮食交易市场、冬春交际的种粮、幼苗交易市场,夏天的果蔬交易市场,承安不仅仅以北洛国都,更以最早、最大同时最活跃的商品交流集散地而闻名整个西云大陆。 承安的南城集市,是胤轩帝按着柳青梵规划、在前代宰辅君雾臣一系列繁荣市贸措施的基础上,花费十年时间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入市自由,买卖规矩,明码实价,公平竞争”的市场规范基本在常驻承安的商人心中确立,商家、百姓、北洛朝廷三方受惠得益,自然是良性循环越做越大。 第137章 承安京向南的城区扩张几年中也是因此不断,连带着与之相接的东部居民区交接处相比于规划严整的承安京变得十分曲折复杂。此时已过午夜,南城区远处兀自有夜市灯火辉煌,青梵一行周身所处却是幽暗漆黑。望着身前步履轻捷的蓝衫,青梵不由感叹在陌生地界领路人的重要。 蓝衫在小巷尽头一户低矮门檐的人家门口站定,低声道,“主上,是这里了。” 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训练有加的目力早已清楚地看出这看似平常无奇的门户与周遭人家的不同。虽然是陋居贫巷,门前却清洁不染,石板用水冲得干干净净,门边两排野生的天然花草也有精心照顾的痕迹;门上的年画颜色已褪得几近于无,却依稀看得出山恬水静的怡然,而非寻常人家的喜庆求福。“‘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秋原家风看来不错呢。”顿了一顿,“蓝衫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你阁主就好。” 望着蓝色身影子月下兀然消失,青梵这才向写影微微一笑道,“今天又要委屈你同我做一回沿壁虫了。” 月写影不答话,只是率先纵跃上墙。 这是承安最常见的平民住家:类似四合院的建筑,三间瓦房围着不大的清凉庭院。院中一棵枞榕树枝叶茂盛亭亭如盖,如洗的月光投下斑驳影晕,显出一派自然安详。庭院大门朝南,西首厢房兀自亮着灯光,窗台映出两人侧身剪影。青梵和月写影对视一眼,“浮光掠影”身形展动,两人轻轻巧巧伏上最大的两根树枝,屏住呼吸静听。 “……三司一统,是胤轩帝将为清除新政阻力而分离出去的大权重新纳入掌心,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削去了三司凌驾六部、不受宰相制约的特权。宰相受命帝王统领六部百官,比之于上可以直斥皇帝任免行事缺失,下可以自行罢黜官员调整政令的三司自然是要容易掌控得多。我总以为胤轩帝之前对三司的放权有很大的转移注意焦点的用意,此刻新政见行朝廷平稳,三司的职能自然应当随之有所变化。再加上柳青梵适时回到朝堂,自然是调整三司职权最好的时机。”尚不能分辨性别的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清脆响亮。 回答的声音略带了一些微微的沙哑,显得十分温和沉稳。“我没想到那么多……也许是因为柳太傅的缘故,三司的变动还有大司正的任命没有任何阻碍。之后的大朝就更加顺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众宣读了西陵使臣劭谌洛凯递上的国书,允许西陵使团进入国境。西陵使团主持是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随行的有镇国大将军、六王爷上方雅臣,还有上将军罗伦秀民等等。” “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罗伦秀民是这次蝴蝶谷会战之后西陵的最高主帅,难道不是和谈而是受降仪式?可是那应该是在边境就举行了的啊……第一大国的西陵不可能向我北洛称臣,念安帝刚刚登基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疑惑,越说越转焦急,“西陵军事固然不强,经过这一战又是元气大伤,把国内少数的两个领军之将全部作为使臣派遣过来,这不是明摆着向东炎挑衅么?借刀杀人也不是这么做的啊……” “挑衅?什么借刀杀人?” “你怎么突然糊涂了?蝴蝶谷大战北洛大获全胜,夺地取城占尽了上风。西陵又做出这么一副伏低姿态,三国均势眼看就要打破,东炎可能坐视不理么?西陵东炎并无国土接壤,就算是颖国等几个属国相连,两百年前风氏建立王朝这些属国与西陵的关系也疏远而独立,反是同我北洛更为亲近。东炎若发动攻击,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西陵有任何损伤,可是居中的我国却不能不反击还手。胤轩十四年开始至今四年的战事拖得西陵无比负累,我国情况虽好一些但国库也极是吃重,而东炎隔岸观火蓄势待发,这个实力对比太强烈了!”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清脆得仿佛鸟噪,“西陵做出这么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其实也是把和谈的条件一提再提,这次会战大胜倒显得无关轻重了。” 窗外月写影闻言一凛,下意识转向青梵,却见他沉静的表情像是若有所思。感觉到写影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向他轻轻点一点头,随后继续凝视那点灯光,眼中兴味却是越发浓厚了。 “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但是皇帝陛下不会任由西陵如此计算。大宴之上劭谌洛凯代念安帝道出求亲之意,柳太傅也循着陛下的授意给予回答。一首《佳人曲》‘倾国倾城’的赞语让陛下直接赐号风若璃‘倾城公主’,那一刻笔摇山河的风采……西陵不会忘记天命者存在的。” “柳青梵再卓绝,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音调陡然拔高,屋外的青梵和月写影都禁不住吓了一大跳,更不用说直面少年的人了。“若是我,若是我,若是我……”连续三个“若是我”,终于没有说得下去,声调中的郁闷气苦却是由此完全地流露出来。 少年的苦闷引来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也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我们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真的如果,你又何苦隐身事外,我又何须涉身局内?如果西斯大神真的怜悯我姐弟二人,又怎么将我们丢到如此境地?可是镜叶,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分希望,这是进入承安京时你对我说的话——你该记得那时我们的窘境,面对国家大比的威严堂皇又是多么惶恐,可是你的话让我坚持下来。我知道你心中不甘,若是秋原佩兰可以将这个完好的无灾无病的身子换给你,我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屋内沉默半晌,少年才带着隐隐的鼻音轻声道,“可是姐姐我真的害怕——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那样幸运,无论林间非还是柳青梵,精明都是人所共知。若是因为我,因为我而让你遭受损害……” “不要说了!”坚定的制止住少年不自觉的臆想,“你是我弟弟,一母同胞骨肉相连的亲弟弟。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有任何伤害。胤轩帝陛下虽然不能算是最宽厚仁和的君主,林相也不能说是最护短爱才的座师,但是镜叶你是最优秀的,只要他们知道你就绝不会错过……” “但是姐姐……” “相信我!” “可是……” 屋中姐弟兀自争论说服不休,屋外突然一声高声喝问让两人心胆剧震欲裂—— “秋原镜叶自然可以凭借才能入仕抵罪,可是秋原佩兰你想用什么说辞开脱你女扮男装参与北洛大比乃至朝政大局的欺君之罪呢?” 第四十八章-修竹当晓风露余(上) 真正的惊恐不是六神无主慌张失措。 秋原镜叶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刻心跳的停顿,鼻翼里气流骤然凝滞,耳膜轰响的同时听得清最细微的声音。张着口,瞪着眼,看一道青色身影慢慢进入视线,右手不由自主去抓自己的左手,却被触及皮肤那一刻指尖上的冰凉吓得猛然甩开。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说辞:所有的迫不得已,从出生到此刻的无奈遭遇,相依为命的姐弟亲情,为家国效力的坚定信念……总之,自最初的开始就为今天的情景不断准备的,一切可能博得同情、理解、宽容的故事和理由都在眼前飞闪而过。只是,明明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明明将这一刻应有的说辞都准备在心,可是真的事到临头,面对那双幽深沉静不见半丝波澜的眼睛,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主上。”月写影轻轻喊了一声。 感到那两道锐利无匹的目光从自己脸上身上移开,秋原佩兰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从来不知道有人的目光可以蕴含如此深厚的压力,甚至比泰安大殿最高处射来的光芒更震慑心魄——急急抛开这个有些不敬的念头,强自定一定心神,随即转头去看身后的弟弟,却见半倚着床榻的少年一手按住胸口,脸色吓人的惨白。 “主上。”月写影又轻喊了一声,一边拉过屋中唯一一张扶手靠椅放在青梵身后,“主上请坐。” 淡淡扫过写影一眼,青梵幽深的眸子光芒一闪随即隐没,静静在那张靠椅上坐下,目光重新回到秋原佩兰身上,但这一次却收敛了其中刻意而为的冷冽威严。 御苑水榭中的灯火辉煌自然比此刻小屋一灯如豆明亮得多,但许多时候过分的光明只会耀花了人的眼睛。除去了一身朝服冠带,青梵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布衣裙衫的少女有半分的男儿体貌。如姓名一般端庄周正的面容没有少女妙龄的娇憨明艳,却也不见丝毫男子的轩昂气宇;清秀眉目间流露着温和的书卷清气,淡然表情掩不住轮廓的精致——明明是个美丽的女子,扮装参试、入朝为官至今三年,满朝文武无一识破,一个个都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么?虽然宰相台从事官众多未必能一一把握根底,但旁人还可能因为接触不多而不明事实,怎么老练如林间非也会走了眼? 北洛官制严格,无论地方还是朝廷职位任用,历选官员时身体状况都是其中极重要的一项;尤其边境重镇和宰相台两块,非身心俱佳、精力经验兼备者不得重用,这是朝廷历来的规矩。定期汇集在朝官员健康状况为帝王参考,本是太医院职责之一。想到这里,青梵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盯住正挣扎着想要开口的秋原佩兰。 “大、人,柳、柳……柳太傅。”终于完整地吐出一个称谓,秋原佩兰心下反而镇定下来。两步走到青梵跪下,“民女秋原佩兰拜见太傅大人。” 第138章 青梵点一点头,不答话,也不叫她起身。 强按住心中忐忑,秋原佩兰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听闻太傅大人圣医国手,秋原佩兰斗胆请大人为家弟一展仁术。” 虽然早知秋原姐弟处境遭遇,也知道两人如此冒险的根源,但听到秋原佩兰开口第一句就是为胞弟诊治先天之疾,青梵还是忍不住心中惊了一惊。见旁边床榻上斜倚着的少年脸上分明流露出的震惊和慌张,对比眼前少女平静而坚定的表情,青梵沉默半晌,这才不为人察觉地点一点头。 精神高度紧绷的秋原佩兰顿时大喜,跪着的身子晃了两晃,这才重新稳住深深拜了一拜,随即抬头死死盯住青梵的眼睛。 心中暗暗叹一口气,青梵站起身走到床边,“躺好,伸右手。” 见秋原镜叶兀自呆呆看着自己,青梵轻轻摇一摇头,直接探上他手腕脉搏。先天体弱加上类似小儿麻痹的病症,让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比同胞的姐姐小了许多,久居内室不见阳光的苍白脸色更让人无法将他与方才那个侃侃而谈的清脆声音联系起来。心中暗叹一声,诊完脉象又用内家真气探查了一遍,青梵放开了他的手,回头向秋原佩兰道,“无药可医,有法能治——但,我有条件。” “什么——” “请太傅大人吩咐。”不等秋原镜叶任何表示,少女已然在青梵面前再次跪下,“只要医治好镜叶,秋原佩兰愿为大人尽一切所能。” “姐姐不要!” 淡淡笑一下,青梵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月华流洒室内,将面孔迎向清薄浅淡的月光,青梵负了手背对着姐弟二人,“女扮男装参考得中,在朝为官三载甚至称得上略有建树,对于庄严皇朝而言这绝不是美谈佳话。以严格肃然闻名大陆的北洛大比不允许出现任何弊事,而胤轩帝也不会允许英名沾染任何污点——你们,太胆大妄为了!” 听到身后两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青梵顿了一顿,“想要一个人消失,在任何一个皇帝看来,都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容易。只是,让一个人消失容易,但要同时掩没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存的一切痕迹却是大大的不易。没有动作不表示对你们行为的纵容,秋原镜叶,只要你用心想一想,就该知道你是最没有权力说‘不’的人。” “太傅大人!”秋原佩兰带着颤抖却不失坚定的声音急急响起,“不是镜叶!不是镜叶的错!当初是我太急躁太轻率,以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机会接触最好的医师给镜叶诊病……” “不是的姐姐!” 听到身后少年发急的声音,青梵不为人察觉地微笑了,但笑容随即敛起。也不回头,“既然不能按着最简单的方法纠正,那么这个错误就要继续下去——这就是我的条件,秋原佩兰,你听清楚了么?” 姐弟两人顿时怔住了。 “今天的秋原镜叶还是宰相台的从事官,明天的秋原镜叶就将成为一统后的三司最年轻的执事司,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最喜爱最看重的门生。春夏相交风雨湿热不定之时,福祸悲喜起落未定之际,少年忐忑难免一场大病。但所谓病去泰来正是脱胎换骨,一扫以往缄默谨慎之风,以新锐之姿跻身朝堂大事要务,确证林间非、柳青梵识人不俗。”青梵淡淡笑着,语声却不含半分笑意,“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九皇子成年礼之时,秋原镜叶之胞姐秋原佩兰,以人品家世入选宫闱,为九皇子风司冥之皇子正妃。” 第四十八章-修竹当晓风露余(中) “这是惩罚?” 收到月写影离开时那一暼带着怜悯和警告的眼神,秋原镜叶凝视秋原佩兰出去的屋门良久,才轻轻问道。只是,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肯定。 青梵看了他一眼,随手从怀中掏出薄薄的蓝皮卷册,“打开,念出来。” “靳西秋原氏,本风姓王族血脉,武德帝子孙,娶平民之女,自愿削去王籍隐身民间。宗容七年迁居秋望原,故以秋原为姓。秋原佩兰、秋原镜叶,胤轩元年十月生人。父秋原嫡系秋原平德,母秋原平德原配正妻、洛川王氏。王氏久无出,登四十生子,产后多病,四年而丧。秋原平德有宠妾杨氏,正妻丧而扶正,冷落嫡子,爱庶出儿女并委家业。胤轩五年,秋原镜叶大病三月,唯两长婢老奴伺候照应,病后再不能自然行走。胤轩十五年春,秋原平德庶长子谡平,因赌债,欲将秋原佩兰与同乡恶党为妾。秋原佩兰、镜叶姐弟于是逃家。七月,到承安,秋原佩兰假弟镜叶之名参与大比,得中殿生,入宰相台从事至今。” 秋原镜叶越读脸色越是苍白得吓人,青梵却是微微冷笑,“还有后面的,读出来,大声。” “自入宰相台,行走六部司监。初抄卷宗、录方志,功不在大而极尽审慎细微之能。素少言寡语,凡有事不为人先。每逢部议,必以私折奏对,言辞蕴意皆合公道天心。为人性似温缓,遇事从容笃然,仿佛应对之策早已在胸。宰相林间非因见其能,胤轩十六年冬发宰相书调入传谟阁为六品从事。入阁后每有高明议论,而常怯,不善与人谈;公事一毕立归家庭,京中无结交,少从众游。故虽少年高第,并得宰相青睐,亦能不为人妒、不使人怒。”秋原镜叶顿了一顿,像是积聚起全身力气念出最后一句,“以上种种,知姐为弟,弟为姐。” 只听“啪”的轻轻一声,秋原镜叶手中卷册已然跌落在地。 “私折奏对、应对之策早已在胸、每有高明议论——这些都是出自于你吧,秋原镜叶?借着抄录卷宗方志的机会,尽可能地了解朝局大政,别人视为磨砺打压的书记之职却是你求之不得。有秋原佩兰将朝中所见所闻、各部朝臣官员意向行事陈述于你,又能综观大局体察天意民心,纵有空想之嫌别人也只会当是少年一时的无知轻浮。”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让秋原镜叶忍不住微微发抖,“虽然明知道危险无比还是要一意而行,或者说不断欺骗秋原佩兰也欺骗自己只要万事小心就不会有马脚破绽,甚至对被识破身份怀抱期待——秋原镜叶,胆大妄为还不足以说明你的行为,你根本是在玩弄塔尔的黑羽!” 主掌着死亡和虚空的塔尔虚幻无形,却会在人之将死时派出食腐的鸱鸟作为警告。任何对塔尔使者不敬的人都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更不用说将它们的翎羽作为戏耍的玩具。听到秋原镜叶呼吸愈发急促,少年惨白的面色似乎已经听到噬魂御鸟的长鸣,青梵缓了缓语气,“不要说什么惩罚。以你的聪明,不需要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可是姐姐不知道!你让她以为你欣赏我们,你会保护我们,你会让我们平安度过这一切!”秋原镜叶突然爆发出来,“你治好我,让我成为朝堂的新宠,让最年轻有为的殿生的故事从谎言变为彻底的事实,你甚至可以让姐姐成为所有人羡慕嫉妒的九皇子正妃——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在朝廷建立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你根本只是因为通过我们可以让你的目的最快达到才选上了我……” “一、点、不、错!” 干脆剪绝的回答让少年顿时一呆,青梵冷笑一声,“但是秋原佩兰的想法同样一点不错。我欣赏你们姐弟两个,甚至可以说我喜欢你们姐弟两个,非常喜欢。不过,那是在我见到你——秋原镜叶之前。现在我庆幸的是只有一半期待变成了失望,而另一半则是让我超乎预计的满意。”逼近两步,见少年不自觉地缩了一缩,青梵嘴角顿时扬起一丝轻蔑的微笑,“你知道吗,秋原镜叶?头脑心机和手中实际能力不相符合的人总是死得最快。和秋原佩兰相比你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向家人发脾气耍无赖的小孩子,虽然不能说一无是处,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些聪明的想法,但是真正做起事来只会给人拖后腿添乱。” “我……” “不服气么?你且问问自己,自三年前决定参加大比之日起,你向秋原佩兰说了几次害怕,几回后悔?!”见少年顿时惊悚,随即黯淡了脸色,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平日处世谋生固然多有限制,但大比却从没有哪一条规则声明如此之人不得参考。想我北洛大比自前代君氏宰辅改革规程闻名大陆,到你已举办一十五届,大比第一条公平诚信的原则远不仅仅只是大比的规则而已。铤而走险,有多少是情势所逼,有多少是自卑作祟,我想你心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秋原佩兰是个好姐姐,对你一味的宽纵包容,危难时不顾累赘带着你出逃,情急下顶替你的名字参考。女扮男装为官三载,一边小心从事一边寻医问药,把两个人的恐惧一肩担起,还不断设想准备一旦事发如何保全你的种种。你们两个一母同胞,其实不分长幼先后,为什么是女子的佩兰来保护你?难道只是因为那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先后差别?难道是姐姐就该为弟弟做到这样的一切?” “我、我、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又不能走路,连最开头几本书都是佩兰在家塾里听熟了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我、教给我。没有母亲,她便是母亲;没有父亲,她便是父亲——她从来就不止是我姐姐。” “不止是姐姐……便可以任意依靠么?” “我没有!我没有……”少年强烈的情绪在脱口而出的一句后便瞬间消退,头一直低垂到胸口,“是我在依靠她,是我在告诉自己我比她聪明比她有见识,是我在告诉自己她今日传谟阁中成就全是我每日分析指点的功劳——只有这样想我才会觉得根本无法行动的自己还有点用处,不是她的累赘不是她的包袱……” 沉默片刻,青梵摇头轻声道,“秋原镜叶你还没有明白吗? 第139章 且不说你的自卑不是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你比不上秋原佩兰的地方,根本就不在这里。” 秋原镜叶猛然抬起头。 “三思而后行,行则必坚,方能有所达。”青梵淡淡地说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为穷窘所惑,不因富贵而迷。一旦决定就无悔无惑的信念,面对超出承担能力的重压时绝不放弃的坚忍,你不及她太多。朝堂,对于心性与头脑、野心与实力恰成反比的你来说远比秋原佩兰更为危险,而你,知道这个事实。” 屋中一片寂静。 “既然您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您还愿意……” 良久,秋原镜叶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迟疑不定的声音打破一屋压抑的死寂。 “心性,可以磨砺培养;而天才,可遇不可求。”见少年眼中怀疑神色,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林间非对你期望甚厚,我也不想轻易毁去好友可能的良辅。” “那姐姐……秋原镜叶可以发誓为您做能做的一切,请大人千万放过姐姐!” 凝视着少年满怀期望和请求的眼眸,青梵半晌才静静开口,“我从来不轻易决定什么,镜叶。” 少年身子一震,顿时无力地垂下头。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柳青梵正式承认了自己作为他门下弟子、前途安危紧密相连的身份,但同样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是自己的长辈,自己必须侍奉如父、对其决定不得轻易违背之人。“是……但后宫之中……” “现在只是靖王府而已。” 秋原镜叶忍不住抬起头,却见青梵淡淡笑着,“‘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这早已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镜叶,从现在开始,你无需对我隐瞒自己的野心——你成功的那天,野心,将被称为雄心壮志。” “可是我不能……” “我说过,现在我只对佩兰超乎预计的满意。只是,虽然从个人的个性才能上她完全当得起这样的要求……如果你真的为这个唯一的姐姐着想,为了她的安危,为了她的将来,你会达成你的野心或者说是理想的。话不要我说得更明白,不是么?” “……是,镜叶明白了。” “好。按着这个方子抓药调养,五天后我来为你打通双腿封闭的经脉。再半个月后你要完成和佩兰的交换,好时时跟在我身边。”顿一顿,青梵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你只有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确实不负林间非所望,否则,我会毫不留情除去任何对北洛声名不利的因素——你,懂了么?” 第四十八章-修竹当晓风露余(下) “为什么?” 微微掀了掀眼皮,青梵继续手下金针不停遍刺秋原镜叶周身大穴。“什么为什么?” “念安帝的心意……说是要两国重订通商协议,但和谈尚未开始便对北洛开放边境;使节团距离承安还有足足十天路程,西陵常在北洛的巨商都会集到了京城。如果说以上将出使的人员安排有重利相诱借刀杀人之嫌,但如此刻这般一来若是北洛再起刀兵西陵也将受到牵连,反而是将西陵也放到了东炎的对立面。” “佩兰的信息果然十分灵通哪。”不对少年的议论作任何评价,青梵只是淡淡笑着,“所谓‘心思如发’便当是佩兰这个样子。因为处处小心不敢有半丝懈怠,才能审慎知微不露丝毫破绽。若是心有他物,只放眼云天之外,眼前一叶飘零的早秋讯息便不会注意到了。” 秋原镜叶身子微微一僵,“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西陵北洛两国君王既是以公主许嫁,自然郑重庄严不能有半点儿戏。虽然当年君离尘为三国百姓争取了五十年暂息刀兵的和平,但三大国自并立以来两百余年未曾有过真正的深入往来,更不用说联姻结亲了。”将最后一枚金针起出,青梵缓缓舒一口气,将药箱丢给写影收拾,这才在扶手靠椅上坐倒,“大宴上那两首曲子你也听佩兰念过,怎么就犯了糊涂?” “因为……因为镜叶感觉,念安帝那首《慕离歌》,并非为他自己所制。” 幽深黑眸里光华闪动两下,“何以见得?” “纵是倾慕爱恋至深,一国之主也不会用‘妄人’自称。擎云宫中幽居帝子,虽同是大神子孙,但北洛风氏到底享国日短,同漫漫千年的神之西陵相比起来在这一点上的高低无人不知。一篇短歌用了数处古语,虽然神之语言知者甚少,但他刻意选用了音形义都极为接近的词语,就算没有经过神殿祭司的学习也可以懂得其中的含义。因而歌曲字面尽是自谦自贬,其实内中深藏倨傲——西陵素来以历史悠久自傲于大陆,念安帝既继大统,虽战败,大国风度、人君矜持半点不失……他以爱提丝嫡系子孙之尊,又是西陵全部世家贵胄所推崇,若是迎娶北洛公主为后,其间的滔天波澜只怕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能幸免吧?” “那在镜叶看来,念安帝此举是为谁求亲?”青梵淡淡笑着,似乎全然的漫不经心。 “必是为此次使节团的主持,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少年说着说着开始有些忍不住的兴奋,“两国朝堂皆知,在争夺中失败的西陵前帝五皇子上方无忌当为和谈会盟之质子。但,上方无忌不仅仅是西陵成治帝最宠爱的皇子,更是念安帝稳定朝局的关键人物、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最诚心守护的兄长。无论出身、地位、利害,上方无忌都是最好的联姻人选。尤其倾城公主为我北洛年纪最幼也最得宠爱的公主,帝后必然不舍她远嫁他国——念安帝歌中‘在水一侧’之句,想必也有此一层含义。” “嗯”了一声,青梵顺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几张纸片,也不看,只是拿在手里不住把玩。 “西陵吉昌公主,虽有尊号,到底是普通嫔妃的女儿。但此刻按着大陆惯例作为战败方的献礼呈上,却同样是牵动到两国结盟的关键。念安帝国书中所言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桩,通婚涉及到的范围最广、人数最众,影响也必最为强烈。各国门户不开,按旧例他国女子不能为正妻,他国男子不能入户籍,极伤人情天伦,念安帝此举必得两国百姓欢心。在此下条件下提出许嫁公主,则公主必然为皇子正妃,如此方能显两国诚意,安定并引导百姓之心。” 直到这里,守在一边等候青梵回话的月写影这才听出秋原镜叶拐弯抹角迂吁曲折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听青梵冷笑了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移风易俗岂一夕之功?念安帝真想要这个空头名声,北洛自是给他不妨;但单凭通婚之法便想以此混乱我宗族血脉传统、动摇我政令大计,你也未必把上方未神看得太简单了!为质北洛,上方无忌的后代自然与大郑宫绝缘;吉昌远嫁,她的子孙也不会登上崇安殿的宝座——北洛短时自然经不起任何风波,但西陵,比北洛更脆弱。没有这样的认知,上方未神岂能轻易将皇子公主送来?些许个人的私心,在国家大业前又能有什么力量?” 秋原镜叶心中大寒,本来看着青梵的眼睛也早已转到别处,双手下意识地握拳、抠紧。 “但,九殿下是我唯一尽心传授的学生,更是我视如骨血同胞之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生在天家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纵衡时局同时周全一己私爱。镜叶,我知你心中为何不满,但你可曾注意到佩兰的心情?” 飘移游散的目光陡然聚起,秋原镜叶不敢相信地瞪视青梵。 若非柳青梵再三警告打通经脉三日之内不得有半分移动,若非为了尽快完全彻底地恢复而将下身固定在软榻,自己定会直冲出屋抓住在正小院里煎药的秋原佩兰狠命地摇—— 那是赫赫军威的“冥王”,那是举朝唯一的“靖宁亲王”,那是“天命者”认定的万世之帝啊!无论哪一个身份,都代表了无边的危险和恐怖;那用鲜血沉淀的一身玄色,是连灵魂都可以吞噬的虚空之色啊! 几日苦思,终于想到西陵北洛两国联姻的人选关键——除了风司冥,胤轩帝已无其他未曾大婚的皇子。本是欣喜若狂急于将唯一的姐姐拖离皇权争夺的激流漩涡,将她同那个高高在上绝不能给她平安幸福的皇子永远隔离,但此刻眼前青衣男子淡淡一声问,却仿佛晴天霹雳。 这真的是真的吗? 姐姐真的爱上那个人了? 那真的是她选定的幸福吗? 而我,现在到底又该怎么办呢…… 望着少年脸上错愕、惊疑、迷惘、无措……等等等等变幻异常快速的丰富表情,青梵第一次在少年面前流露出自然舒展的宽和笑容。短短数天,已经看惯了那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孔纵然紧张畏惧也强自掩饰支撑的表情,这一刻完全的天然纯真让自己倍感愉快和轻松。再聪明天才、具备惊人政治头脑和眼光,秋原镜叶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多一点的少年,对男女微妙情感更无任何接触感受,此刻的懵懂无知实在是自然之极。想到日前靖王府上旁敲侧击,少年绝色的面庞上骤然流露出的青涩无措,青梵忍不住又是一抹微笑。 也许,在感情这一方面,少女确实要敏感且早熟得多。 沉稳自持如秋原佩兰,情窦初开之际的那份甜蜜和羞涩虽然死死藏在矜持守礼的外表之下,但大宴最后看向风司冥目光中蕴含的朦胧情意却是根本无法瞒过自己。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贸贸然向秋原姐弟提出那般条件要求。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真要为心爱的孩子选妃的话,秋原佩兰将是最好的选择。 第140章 只是其中多少曲折缘由,此刻尚不能对眼前爱姐护姐的少年一一明说。 “你……不,您,连这都考虑了么?” “一开始就已经说了,佩兰是我欣赏的人、我喜欢的人。而对于我喜欢我欣赏的人物……”青梵笑着,幽深的眸子里闪出令秋原镜叶忍不住屏息凝神的眩目光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害!” 第四十九章-主雅客来勤(上) “太傅对秋原镜叶……似乎太严厉了。” 云烟雾露特有的香气弥漫书房,风司冥透过茶杯轻袅的雾气静静凝视着书案后搁笔沉吟的青衣男子,沉默良久,才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在交曳巷柳府的客厅同一行朝臣官员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有管家跑出来道一声“大人才从传谟阁下来,传话说今日不见客”,那个时候就知道其中必有古怪。率先同众人告辞了出来,果然见青梵影卫之一的柳残影静静等在街角。 “梵影之柳残影。主上在草亭街,殿下请随我来。” 青梵的影卫,或许比胤轩帝的影卫更强劲——被柳残影带得如风疾行,风司冥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如此一来,就算胤轩帝派了再多的影卫暗使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见得能轻易赶上。见惯了常在青梵身边的月写影等影卫的谨慎周全,只当是柳残影刻意威慑众人;他可不知柳残影生性好强又桀傲不羁,仗着一身傲人武艺,便是大白天也敢在人流热闹的京城踏着他人屋顶一路窜行。 “自扰居”,和自己内室条幅一般字体的三个大字,让风司冥瞬间确定了这座深藏不显的内院是何人所居。见柳残影在院门前仔细整了整衣冠这才轻扣门环,风司冥不由微微好笑,却也立即检查了自己的服饰仪容。两人刚刚收拾整齐,月写影已从内里打开院门。看到风司冥时像是微微怔了一怔,随即颔首行礼,“公子在书斋里与秋原公子说话,九公子还请在客厅稍等。” 秋原公子……是秋原镜叶吧。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自从十日前柳青梵在澹宁宫当着众皇子、重臣的面要求胤轩帝允许秋原镜叶参与所有内外朝议,这个十五岁未满就得中殿生入朝为官的少年俨然成为京师上下所有人眼中的朝廷新宠、街头巷尾交相议论的对象。毕竟身为太傅、更主持过北洛大比的柳青梵,还是第一次正式收纳门生——对于这个行动隐藏的信息,朝堂上下有心之人自然是多方揣测,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时时乱猜。但青梵安之若素,几日从宰相台传谟阁下来就闭门谢客,完全不给众人任何的提示,却是让众人更加好奇。此刻听到秋原镜叶也在这里,风司冥虽不感意外,心头却有些微微的异样。 只是方走到无雨无晴斋的门口—— “我跟你说过几遍了?!乱世固用重典,太平之世又岂能随意宽纵?此例关键是矫前朝宽放之弊,振作国法朝纲,因此非暴雨疾风之势不能奏效。夺权、夺利,削官绅之权利以惠百姓,富国家——此一人负当朝铁笔之攻讦而振天下,怎能以‘暴君’二字轻易评论?秋原镜叶,所谓帝王心术绝非你所想那般只是权谋计算制衡百官,不在其位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以一人担负天下的重压!记住我的话,面对一个真正知晓自己君主身份的帝王,永远不要自作聪明!” “先生,镜叶知错了……” “回去将《异国史录》从头到尾细细看三遍,然后回来跟我说话!” 第一次知道在承安永远温雅平和的柳太傅居然会对一个同朝的正式官员、一个入了门的弱质学生这般声色俱厉,风司冥对那个虽然垂着头掩饰苍白脸色,身板却依然挺得笔直的少年投去深深一瞥,随即举步踏入书房。青梵正站在书案之后,见他进来只是掀了掀眼帘,随即便收回目光。风司冥也不多话,只是在窗前一张宽背扶手短榻上坐下,自然地顺着青梵的目光看向书案一角。只见案角由浅到深的红皮书册累叠了一尺多高,最上一本深红色的掀开了两张书页,在被清风轻轻拂动。 和《四家纵论》一样,《异国史录》也是当年藏书殿里青梵亲自教导皇子们学习的内容。但与《四家纵论》内容侧重治国思想和手段不同的是,《异国史录》是一个又一个具体故事——完整、周全、连续自然,前后七千年的漫延发展,仿佛真有那样一个异国存在于世人不知的异界。最初青梵只是挑拣些零碎片段举例引导,却被常常到藏书殿旁听讲学的胤轩帝发现其中多有关联,青梵这才将数年整理出的部分手稿上呈;从此藏书殿和国史馆的执事官员便多了一份工作,便是将青梵教导皇子的所有手稿和讲授内容一一录出。《异国史录》洋洋洒洒将近百卷,直到胤轩十三年青梵离宫之前才完工,仅有的完整两套便在擎云宫藏书殿里,一直没有向外流传。青梵书案上的《异国史录》显然是他最初的手稿,却是一样当作了指点学生的教材。 月写影亲自端了茶水进来,给风司冥奉上茶,行了一礼便退出屋去。风司冥端了茶杯,直等到茶香弥散了整个书斋仍然不见青梵说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玉不琢不成器,以他那种张扬不知收敛的性子,在朝廷上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青梵扯一扯嘴角,“太聪明,就免不了太自信。处处自以为是,看了两本史书读了两章御制就觉得揣摩透了皇帝的性子——骄傲,骄傲,古往今来为少年轻狂自以为是的骄傲丧命的有多少!” 风司冥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了头不答话:几年来身在战场,和秋原镜叶接触不多,但这位承安京中最年轻的从事官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虽然称不上“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忠实信奉者,秋原镜叶行走宰相台的谨慎谦恭却是朝中人所共知;就算这几日针对着三司事务在御前多有惊人言语,但在平日依然是小心安静,丝毫未显半分“新贵”的骄持特性。此刻听青梵口中低声咒骂,心中实在是忍不住一阵阵惊讶和怪异。 记忆中藏书殿里青梵对皇子和侍读素来宽和,读书议事一向以引导为主,除了秋肃殿里对自己或可能声色稍疾,温雅平和的青衣太傅形象早在所有人心目中不可动摇。青梵身负上乘武艺却不喜动武,也不多教自己武功,唯有养气功夫是时时督促着自己锻炼的。此刻这般喜怒外露的神情……风司冥淡淡叹一口气,将茶杯搁在几上,“太傅近日如此急躁,是为西陵使团将到承安么?” 像是猛然被惊醒,青梵目光一下子盯到风司冥身上,“你来了……说什么?” 风司冥闻言也呆了一呆,这才意识到方才青梵竟是在出神。“西陵使团已到子初江头,太傅是在为此事担心吗?” 回过神来的青梵轻轻摇一摇头,凝视了案上书卷片刻,伸手将翻开的两页合起,然后才转向少年微微一笑,“西陵使团那边有三皇子全权负责,我很放心——你来了正好,我这里有些东西,你要在他们未到的这几日记熟。”从书案后走出一直到风司冥面前,修长的手指拈着薄薄的几页纸递给他,“上方无忌是大陆知名的才子,也是西陵最高祭司的正统继承人,身份极是特殊。不想在文才以外的地方被你三皇兄比下去,这几日你要花的功夫可是不少。” 风司冥接过纸片,拿在手里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一双如夜的眸子只是盯住青梵,“太傅,有什么事情是司冥不能知道……或不方便让司冥知道的么?” 青梵身子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一震,随即脸上渐渐流露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司冥,我没有什么事,是你不能知道的。”顿了一顿,脸上笑容愈发加深,“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确实为西陵使团的到来忧心——北洛的新政进行得太快,许多地方、许多疏漏都急需弥补。” “但是现在的西陵……没有这个实力针对那些发起攻击。” “可是司冥,同样不要忘记,你所说过的……最大的对手。”青梵笑了一笑,随意地在他身边坐下,“念安帝不需要亲自动手,他只要把消息传递到兕宁的绯焰宫就可以作壁上观静待结果了。西陵王族内部虽多有压轧,但对于确立权威的帝王宗族都是无条件臣服支持的;上方无忌也好,上方雅臣也好,对于西陵的忠心不需要怀疑……而我,不想再给上方未神制造背后混乱的任何机会。” 心念闪过,风司冥点一点头,“太傅对秋原镜叶的调教,也是为了这个?” “‘三司一统,是胤轩帝将为清除新政阻力而分离出去的大权重新纳入掌心’——那一天在秋原府上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当时我就知道满朝上下,年轻一代中惟有他一人将来可能担当大任。藉着新政太多寒门出身的士子进入官场,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固然敢作敢为,为人处事到底失之沉稳;加上新政下帝心的一味推动,早是造成老臣旧吏的不满,立到了他们的攻击范围内。若再不加调整纠正,朝堂内部先起倾轧,得利的绝不是王朝和百姓。秋原镜叶对权力有着天生的敏感,更能清楚地看到左右朝政大局的真正力量;而年轻朝气、未经历打击磨难、性情骄傲而极尽自尊,这些都让他具备了一种特殊的能力——领导源出六部执事从事的青年朝臣,彻底扭转那种放肆无忌的风气。只是他对官场、对帝王心术所知太少,惟恐他自恃聪明乱言乱行,才不得不时时严辞相对。”青梵微笑了一下,“若是司冥觉得我太过严厉,那我便缓和一些吧。” 听到这里,风司冥早是面红过耳。 第141章 低垂了头,手上两张薄纸反复搓揉,良久才嗫声道,“司冥不知太傅用心深远,方才真是……” “其实,收秋原镜叶为门徒,是我回承安以前就有的决定。”见风司冥脸上惊愕表情,青梵淡淡笑着,伸手将风司冥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泼去,重新斟了一杯递在他手里。“我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弟子,知识的本身没有限制。任何的独占……对其他人来都说太不公平。” 是不想让我的处境变得更危险吧……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抿一口茶水。 “今年又是大比之年,会有许多的年轻人进入朝堂。对于他们这只是梦想的开始,而这一路上他们必然需要足够的指导和帮助。司冥,作为我最出色的学生,你会自然成为他们瞩目并追随的对象——做好准备,这很重要。” “是。” “战后和谈的结果必然是两国会盟,东炎便想要从中破坏一时也无法插手;但北洛与西陵联姻,东炎不会坐视不理。但再送一位公主过来,我不以为那会是御华焰的风格。”青梵沉吟一下,“北洛大比一向不禁别国学子参试。今年文试西陵士子一定非常多,而武试的部分……武试的部分由你主持,我想要说服胤轩帝这不会很困难。” 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顿时闪出一道光彩,“我可以?” “你可以——你是大陆声威赫赫的‘冥王’,你是所有武者战士心目中不败的神。司冥,只有你可以。”轻轻拍一拍少年的肩头,青梵露出由衷的微笑,“我知道、我相信,没有人会做得比你更好。” 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何况来自于虽然宽容却很少出言赞扬的柳青梵?风司冥微微扬起头,只见那平和温雅的眉眼间尽是笑意,映着斜入窗棂的阳光焕发出异常的光彩。澹宁宫中言辞如锋的犀利不复存在,传谟阁里指挥号令的威严一扫而空——褪下了面具一般清淡自持的笑容,那份无拘无束的挥洒让柳青梵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尽显生动。猛然意识到那双光彩流转的含笑眸子一直凝视着自己,少年顿时慌乱地转开眼睛,却直直撞上另一双笑意盈然的眼睛—— “呀,公子有客在哪!是凝雪来得不巧了。” ================== 开始无聊的发泄式的碎碎念: 眉毛以后都不会再熬夜了,身体受不了了…… 老啦老啦,看看自己的心态,怎么越来越像老妈子呢?希望自家宝贝娶个漂亮娃娃回家,或者嫁个顺眼的孩子,好让自己早早抱上软软绵绵的小不点儿,放在手心里好好疼爱……冥冥,娘真的好想你三岁时候的模样!比某个故意装成天真幼齿的家伙可爱多了,结果一眨眼工夫你就长这么大…… 梵梵啊,娘的亲生宝贝,怎么你越大就越像你爹爹呢?虽说父子连心,但是你犯不着连那家伙的死心眼都学上吧?明明根本就不赞成孩子早婚早恋的,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为冥冥宝宝操办大礼呢?啊,这份别扭性格,倒像是你娘我的真传…… 你们两个宝贝啊,让我操了多少心!一边还要顶住一群因为委屈了重华非要我给个说法的大人的压力……娘知道梵梵你是不会反对多照顾一只两只的,但是我们对于最重要的那一个或是几个的,领域性从来就比任何人都强——千万不要忘了,你一个人在西陵逍遥的时候,冥冥宝贝可是一直由你娘我照顾的!!! 还有啊,我的重华宝贝,有位亲亲阿姨说“重华重华,天高九重,日月光华”,说你是“九重天上的太阳”,可是把我给惊着了!我黄泉重生的亲亲宝贝,我锦华灼灼的漂亮乖乖,你真是光彩无法掩盖的太阳么?你真的是浴火重生、涅槃清净的凤凰么?娘很期待呢…… 最后,雾臣啊,君雾臣啊,无痕真正的父亲啊,梵梵真正的爹亲啊(喊得眉毛自己大寒中)——如果你再不出场,你儿子不安分,你儿子的亲娘我先要红杏出墙啦!(那个……最多最多只是从屋里溜达到屋外……) 碎念结束 以上 =============== 以下是正事: 11月20日票选截止,期待大家在讨论区、简评区或者作者博克踊跃留言……如果有更好建议的,欢迎提出。有意见的,也欢迎大家和眉毛交流。 谢谢。 第四十九章-主雅客来勤(下) 一身粉色长裙的徐凝雪笑吟吟地踏入无雨无晴斋,一双精亮锐利的眼睛在屋中两人身上打一个转,随即掩口娇笑,“凝雪真是来得不巧了。这么温暖舒适的下午只合适读书闲谈,我来了可真是大煞这自扰居的风景。” 风司冥呆怔之间,青梵已然笑着站起相迎,“常言‘他乡遇故知’为人生大喜,这么说的人定是从未有过故知乃是债主的经历。” “‘他乡遇故知’——公子心中何处才是故乡呢?”见青梵脸上变色,徐凝雪却是笑容依然,侧身向风司冥行个半礼,“九公子,前日您托三殿下转交的东西已经收到,凝雪在这里拜谢了。” 虽然不是西陵的神道至尊,身为北洛皇子也不能对王朝祭司失却半点礼数。风司冥连忙起身还礼,“此为份内之事,举手之劳,大祭司多礼了。” 青梵已经坐到书案之后,脸上恢复了一贯清浅微笑的表情,向徐凝雪淡淡笑道,“凝雪小姐,千金堂的药物财力周转……有问题么?” 乍听到“千金堂”三个字,风司冥不由顿时一呆:在昊阳山上的一个月,他早知千金堂是道门名下产业,一向由青梵主持经营,却不知几时和祈年殿大祭司扯上了关系。转头看向青梵,嘴张一张刚想说话,青梵已然抢先开口,“司冥你且坐着,别着急走。”随即转向徐凝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依言重新坐回短榻的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徐凝雪收敛起满脸的笑意,正色道,“有千金堂的背后支持,各处的神社医馆倒是无需担心。只是学堂一块,为的少有学人士子愿到那些穷乡僻壤做一小小塾师,正是十分的为难。凝雪来问公子主意,是不是要多付课金,引那些读书人去神社的学堂?” “真正贫寒之乡,为求生计总是有人愿意做的,不需提高课金。凝雪自己也知道此事关乎长远大计,万不可操之太急,尤其起步之初总要耐心一些才是。”青梵微微一笑,随手抽出案头一册书卷,“短时间内能有几个学堂办起来就办几个吧,顺便让那些因为家境生计而舍身入神社的修行僧也跟着读书,这样三四年后便有足够的可以各处调任的教师了。” “公子的意思是……” “按着规定,未获得神社主持资格的末级修行僧必须服从上一级神殿的调任要求。这些修行僧平时多是读的神道典籍,现在便把《通考策》、《四家纵论》之类的也适当地加一些进去。神殿从未有过这一方面的规定,那些普通的神社祭司也不能有任何反对。这样就算是神社的学堂也不一定都只收希望成为修行僧的学生,想来人们也会因此而更乐意将孩子送到学堂去吧。” 徐凝雪微微一笑,“公子考虑得周全,是凝雪没有想到的。” “另外,只有千金堂一家供应各处神社,未免吃力。等基本的形制确定下来后可以尝试与其他的商会联络,具体的关节部分由千金堂出面交涉也是可以的。” 北洛推行重农兴商富国强兵政策多年,又是门户开放,境内商会行会自然极是发达,单是承安京内便由各行业的数家大型商会。被青梵一言提醒,徐凝雪顿时肃然,“是,凝雪明白了。” “神殿大祭司之职,主要探看王朝的国运天时。凝雪既然时时观看星辰天宇,不妨常与天文台、钦天监走动。”见女子美丽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青梵微笑缓缓加深,“丰足之年于丰足之地,以神社名义、民仓形式收购农家余粮。三年内可用陈粮,以平价货贷商贩,亦可与周边附属小国神殿神社做通关交往之凭证。” “就算年岁不佳,仓储陈粮之外也可利用商会之力从他国买入足够粮食,确保我北洛百姓无人受冻饿饥馁之苦。”徐凝雪目光灼灼,“粮食之外,药物、布匹、石炭之类皆可酌情储备,以在非常之时协调物价,抑制私人商会投机而危害百姓的行为。”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天时之外,尚有地利、水文、海事等等,这些朝廷官方不能一一照顾周全的地方细节,各地的神社要留心查看——大神的光辉要照耀到他的每一位子民身上,这是身为祭司应尽的职责,也是同为大神子民的我们必须要履行的对同胞手足的承诺。” 身为女子,徐凝雪对神殿传统的任何改变都要付出更多的心力。用最光明堂皇无法辩驳的理由说服那些头脑死板的神殿神社祭司主持,往往是最令她感到艰难的事情。青梵自然了解她的辛苦,轻轻淡淡的两句顿时让徐凝雪喜动颜色。“公子此言正是令旁人无话可说,凝雪拜谢了。”说着向青梵深深一礼。 听到这里,风司冥早是心如明镜,看向徐凝雪的目光由陌生敬畏更多了两分钦服。他初见徐凝雪是在胤轩十一年正式拜入祈年殿的祭典上,那时年纪幼小只觉得一身祭司袍服的女子分外庄严;之后所有的交集都是带兵出征,徐凝雪以祈年殿北洛最高祭司的身份为国家祈福,为兵士祈福;而这次回到承安,先是迁居礼再是大朝,每一次见徐凝雪也都是极度威严庄重的场合。今日乍见徐凝雪一身粉色裙装便服,巧笑宜然风姿妩媚,少年心中大惊大骇,随后便被她同青梵一席讨论彻底震动了心神。 第142章 北洛并非一个神道至尊的国家,除了风氏王族信奉的始祖神斯托瓦姆,各地各族尚有各自信奉的始祖神。因为风氏王朝在信仰上宽容自由不求同一,北洛唯一的共神就只有创世大神西蒙伊斯。而西斯大神在人世间只有祈国摩阳山大神殿一处确实的行在,因此北洛祈年殿只能以皇族祭司的身份传达神谕,而不能像西陵金裟殿祭司那样直接代表爱提丝神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来说,北洛的教宗势力相对就显得异常的分散而衰弱。而以女子身份继位最高祭司,凭一个人的努力试图绾结起民众信仰的力量,确实地关心并改变着北洛百姓生活……风司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祭典上青梵会指着她对自己说:“仔细看好了,这将是一个站在众人之上的女子,一个彻底改变北洛教宗命运的女子。”因为,这不仅仅是青梵有意的襄助,更是这个女子从未改变的理想。 “……安排在大牌楼街的神宫别院。对于上方无忌,公子还有什么其他吩咐么?” “暂时没有了。西陵使节团中两位亲王身份特殊,普通的驿馆自然不适合,由你安排在神宫别院那是再好不过。”青梵淡淡答道,风司冥顿时感觉到他的目光,随即迎了过去。只见青梵微微一笑,“另外的,就是凝雪要派一个合适的孩子跟在九殿下身边。” “为什么……”风司冥话还未完全出口,徐凝雪已躬身应道,“请公子放心。殿下的随侍宫人水涵,这几年时常到祈年殿礼拜祈福,祭司所用的神之语言已经基本掌握。水涵既是宫人出身,只需两天时间凝雪可以教导他学会各种教宗礼仪——此后只要殿下将他带在身边,西陵使团不会有任何人在这一方面为难殿下。” 青梵微笑颔首,“那么,劳烦凝雪了。” “是凝雪份内之事。”说着,向风司冥微微一笑,“殿下有一位极好的随侍——不比和苏和总管相差几分呢。” 接收到她言下含义,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立即站起深深一礼,“司冥多谢大祭司。” “啊,殿下的大礼我可受不起!打扰了公子和殿下这么久,凝雪真是该死了——公子既无他事,凝雪这就告辞了。”轻笑着行礼,粉色俏影便如出现时一般翩然而去。 静静看着徐凝雪身影消失,青梵这才张口唤回兀自出神的少年,微微笑着,“好了,现在我们来细细说一说,祈年神殿和即将到来的西陵使节团的关系。” 第五十章-且把金樽玉馔(上) 胤轩十八年四月初二。 春景仲暮相交,北洛国都承安正当草长莺飞,暖风和煦的好天气。前夜刚下过一阵透雨,早晨的空气尚带着温润湿意,被新起的朝阳一晒,水汽全部蒸腾凝结在京城大道两旁的枞榕树枝叶上,阳光下几近眩目的青翠显出一派异常生动蓬勃的活力与生机。 这一日承安京的百姓早早就聚集到永丰大路两侧——皇城在长安街以北,一条永丰路由城门起一路向北贯穿南城,与长安街丁字交汇,是为承安最重要的中枢干道。不同于他国京师都城三十三丈主轴干道宏大却不容百姓行动的威严气势,三驾四驱的中央车道两侧本身便是承安最著名老字号店铺的聚集地,也是承安京中居民最熟悉的大道通市。 自二月蝴蝶谷大胜消息传到承安,满城百姓便开始自发地结彩张灯;大军回师之后更是放眼一片欢庆景象,再加上胤轩帝允下的十天无禁的自由集市,此刻的永丰大路鲜花彩旗处处可见。和西蒙伊斯大神像共同高置在每一家店铺门楣,风氏王族尊崇的始祖斯托瓦姆神像被人们用花枝彩绸精心装点,主司法则的威严沉稳的形象在这一刻也透露出十分的亲切,与大路两边聚满的百姓脸上愉悦而骄傲的神情恰恰构成一种近乎完美的统一与和谐。 愉悦而骄傲——因为胜利而骄傲、因为愉快而宽容的百姓,让这座本来就落落大方的城市显得更加慷慨大度。上方无忌将目光从街道两侧的人群身上缓缓收回,辇车上轻薄羽纱掩去的,是眼底抑制不住的震惊。 从进入北洛国境的那一刻起,北洛给予西陵使节团就是两国相交可能获得的最高礼节。但身为国君可以下令战和,却不能控制国中每一个子民的心情,上方无忌和使节团的所有成员在出发前就已经准备着接受曾经敌对的恨意以及战败带来的耻辱。然而一路走来,北洛百姓的目光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友好与真诚,尽管也有许多过分好奇而显得无礼,却不带丝毫的羞辱和恶意,更没有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嘲弄和轻视。人们脸上自然绽放的笑容,仿佛两国累代相交,其乐融融全无罅隙,此刻正当好友久别归来的欢迎盛会;而两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似乎只是自己的一时梦幻,从未真正发生。 然而,胤轩帝的旨意、使团到京后的行程安排,却是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坚定的行动,强调了胜败分明的事实。 “安王殿下,辇车已到太阿神宫神道。请殿下于此下辇。” 辇车外传来北洛三皇子风司廷温雅平静的声音,上方无忌闻声身子却是微不可见的一震。 承安的太阿神宫,和西陵淇陟的罗丝塔特祭坛一样,是举行国家各种大典、祭典的最高神宫。信奉着西蒙伊斯的西云大陆,以西斯大神为国家护佑正神的神宫,和皇宫中侍奉王族始祖的神殿共同构成国家的神权顶峰,也是摩阳山大神殿以外各国百姓朝拜神明的最高圣地。对于笃信神道的西陵来说,将无所不在的神明的居所作为使节团进入承安京后的首站、觐见和朝拜的第一对象,胤轩帝给予的实在是最大的平等和尊重。 但是,大陆各国朝廷无人不知,北洛承安京太阿神宫的广场上,耸立着三座用纯黑色贝林特岗岩雕成的方尖石碑。巍然高耸的石碑肃穆无华,甚至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只有四方底座的每一面上,用指甲大小的端正字体刻写下从北洛风氏王朝建国之日起,所有在为保卫国家的战场上牺牲的战士的姓名。北洛每年的皇家祭典都是由祭奠这些为北洛献身的英灵开始,平日前往神宫朝拜的百姓也都会自动地向石碑礼拜感恩——最高神宫前的方尖碑和北山皇陵前的英灵台,为风氏王朝收拢了多少为国为民矢志不渝的忠诚,也许,连那位提议修建第一座方尖碑的君氏家主君非凡自己都没有想到。 要进入太阿神宫,必先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就必先以战败国和谈使节的身份,向战场上的亡灵屈膝下跪,为西陵挑起两国战火、殃及两国百姓、制造无数死亡和悲痛的罪孽忏悔。 这是两国和谈的前提,没有余地,无可回旋——风司廷传来的胤轩帝斩钉截铁的回答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在神宫前下跪不表示任何的臣服和高下,但向他国战士亡灵的纪念碑屈膝,却是将西陵的最后一丝颜面骄傲彻底剥去。而这一次,“神之西陵”甚至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力。 脸上不由浮起一丝苦笑,定一定神,上方无忌这才向辇侧等待回音的风司廷平稳无比地说道,“是。” “请安王殿下辇。” 虽然回答等待的时间略略长了一点,辇车外青年皇子的声音依然温雅不变;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随即迅速地审视自己的装束仪容。 视线最后落到膝上自然交叠着的双手上,年轻的亲王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意味含糊的微笑。右手食指在那枚镶嵌在黄金底座、流光溢彩的硕大宝石上轻轻抚过,上方无忌终于稳稳地站起身。 爱提丝,我们最尊贵的母神啊,请赐予西陵子孙足够的勇气走过这太过漫长的道路吧…… ※ “……安王殿下、定王殿下,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 “感谢大祭司的安排,没有什么其他要求了,您非常周到。”从太阿神宫朝觐开始就一直紧紧站在上方无忌身后的上方雅臣踏上一步,代替已经微微显露出疲态的兄长回答道。 凝视着这位黑发黑眸的西陵镇国大将军、年轻的亲王一会儿,徐凝雪这才微笑还礼,“定王殿下过奖了,凝雪只是履行职责而已。两位亲王殿下一路远来风尘劳顿,希望二位能够在这别院中得到暂时的休息与安宁。”说着欠一欠身,“晚上还有国宴,就不打扰两位的休息了。凝雪告辞了。” 上方雅臣连忙回礼,徐凝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随即翩然而去。 “锋芒毕露,不是上方雅臣的为人。” 望着徐凝雪离去的方向,上方无忌静静说道。 “但,雅臣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容不得半点的谦虚退让。”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出口的语气却很平淡。“和谈,只是和谈而已,不需要卑躬屈膝。自贬身份只会让北洛看低了西陵,白白折辱了王族和朝廷。” 上方无忌沉默一下,“今天神宫前一跪,其实算不得折辱。若是我西陵王族也能有如此气度胸襟,看重每一位为国效死的将士……以二十万大军的性命争夺一个太子的虚位,这不是他可以付得起的代价,却给我们留下难了的负债——爱提丝会驱逐他的。” 知道他是在说与念安帝争夺皇位失败的上方凛磻,上方雅臣轻轻摇了摇头:西陵和北洛四年大小战事连绵不绝,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意见相争也是一日未休。为了争取朝中主战一派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念安帝、力请停战的上方未神一较短长,上方凛磻甚至不惜用克扣粮草供给、令人伪扮路费强抢军需这些手段打压朝中主和一派。 第143章 蝴蝶谷会战的巨大失利,与其说是败在冥王和茵沙将军手中,还不如说从最初一刻战争的天平就已经被西陵人为地推向了自己的敌手。 “我为主帅,绝不以一己私利,令我兄弟士卒枉送性命。” 听到他坚定无比的语气,上方无忌不由微微一笑,“是雅臣,自然爱护兵士犹如手足。” 上方雅臣也笑起来,但随即敛容,看一看上方无忌脸色,“院里风大,皇兄还是到屋里说话。” 上方无忌颔首:或许是水土不服的关系,他这几日精神颇为委顿。虽然在人前一味强自支撑,即便是对那平和优容的三皇子风司廷都不肯显出一丝半点的不适,但此刻面对手足同胞,松懈倦怠的神情却是再也掩饰不住。被毫不迟疑地拉入室内按上软榻,他只是静静看着上方雅臣一叠声地呼唤命令神宫别院的仆役取水泡茶调理汤剂,嘴角边缓缓流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不愧是大陆第一位女子之身担任的最高祭司——单这些下仆便看得出手段,这一份知心合意只怕就连皇宫里资历最深的奴才都做不到——胤轩帝识人果然英明。”看到仆役们片刻之间将自己所要之物一一准备齐全陈列面前,随即不用吩咐便悄无声息退出内院,上方雅臣忍不住轻声赞叹。 身为皇子,尤其是西陵的皇子,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神殿的力量。北洛教宗势力原不及西陵十分之一二,擎云宫祈年殿也只是因为三国鼎立的平衡局面而被视为重要的神殿,但短短几年就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得不对北洛教宗另眼相看,其中徐凝雪的手段实力自然起了绝对作用。此次她既以最高祭司尊贵身份亲自接待,所有安排极尽细致周到,显然无论是胤轩帝还是她本人都运用了十分的心思。感到女子柔和天性中那份坚韧,更有不输于男子的刚强和锐利,上方雅臣不由对敢打破大陆常理、以女子为一国最高祭司的胤轩帝钦服不已。 “在识人善任上,胤轩帝确实比此刻任何一国国君做得更好。”端了茶杯在手,上方无忌望着听他开口立即盯住自己的上方雅臣淡淡笑着,“怎么,我说错了?看看今天的迎宾庆典上,年轻朝臣占了一半,其中多少大陆闻名的才子能臣,就不得不感叹他的眼光。虽说君臣际会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但敢于任用提拔新人,而去能够将这么一大群为己所用的确实不多。” “新人,年轻朝臣,顺应着一场改革死心塌地一跟到底倒也不算稀奇,难得的是几年下来一一平稳转向。林间非也好、宗熙也好、商飞白也好,有这些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支撑着朝堂,便是保守一派再大的反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由着他一项一项改革下来,几年就把朝廷清理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语声中的感叹和自然而然的羡慕,上方无忌微微一笑道,“西陵北洛两国国情相差悬殊,你……原不必多想。何况胤轩帝渐有春秋,手上的事情也开始一件件交给底下的皇子。单从年龄来看,这个比对还是有意义的。” 过于生硬的转折让上方雅臣不由一怔,但随即露出满脸笑容,“说的是……皇兄以为冥王如何?” “赫赫冥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上方无忌感叹一声,随手端起茶杯在嘴边浅浅抿一口。见上方雅臣依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沉吟片刻,突然轻笑出声,“不过,到底是只有十六岁,看人的目光太过锐利了。” 回想神宫朝觐时风司冥的表情眼神,上方雅臣摇一摇头,“或许,是因为这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吧。”说着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赫赫冥王,北洛真正的最年轻的上将军,少年便统领大军征战杀伐,凭借着铁血沙场上亲手取得的战功赢得全军上下的追随尊崇和无可动摇的地位。虽然战事必有凶险血腥,但西云大陆任何一位稍有声名的武将都以能够与北洛冥王交手为荣。身为西陵镇国大将军,又是胤轩九年大比武试第一的殿生,二十七岁年轻亲王和武将天生的好胜心理自然不会瞒过敏锐入微的冥王。当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不带任何心绪地对上自己,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冷冽肃杀形成巨大压力,甚至就连胤轩帝的威严气势都被他一并盖过。有些对手,一定要面对面挑战才能确切感受到对方真正实力的——回想起那一瞬身心俱动的震慑与随之升起的与之争锋的强烈意念,他不能不承认,上方无忌“百闻不如一见”的评价实在是精当到了极点。 “但风司冥不是那种只会恃强挑衅的一猛之将——十七岁未满,便能把气势控制收放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柳青梵是如何调教这位九皇子的。” “柳青梵”三个字一出,屋中空气顿时凝滞。 比起在战场上给予西陵重创的冥王,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名字对于此刻的西陵王族更像是一把不能触动的锁:以无痕公子之名行走西陵,遍察西陵百姓民生,更涉入甚至引导了大郑宫的风云变幻——深谋远虑的思考,翻云覆雨的手段,风行潇洒的气度,“百闻不如一见”,只有真正接触,才能够体会一夜名震西云大陆的青衣太傅运转天下的力量;但是真正面对了他,才会了解在那掌控一切的强大压力下内心无法抑制的畏惧。而这,没有哪一国的君主和王族会比西陵了解得更清楚。 “统领三司,号大司正,位同宰相”——站在百官之前平静得近乎淡漠的青年,让曾经歌舞言欢、挥洒飞扬的友谊恍若白日一梦。 听到上方无忌沉默良久后的一声深深感叹,上方雅臣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已经满是沉稳与坚定:“无忌皇兄。” “什么?” “今天的迎宾国宴上,我将向冥王提出挑战。” 第五十章-且把金樽玉馔(下) “定王爷,歌舞有不妥么?” 鸿图殿宝座之上,胤轩帝握着酒杯,向上方雅臣微笑问道。 和前日大朝后大宴不同,此次对西陵的迎宾国宴设在了三大殿中之末的鸿图殿也就是文安殿——泰安殿为国礼大朝之用,崇安殿是胤轩帝素日朝会之地、北洛自身朝政根基。只有文安殿既在三大殿之列,又因是历届大比殿试之所,恢宏大度而无半分矜贵傲人之气,用来招待以文辞自傲的西陵使团自然极是稳妥周到。殿中按着西陵王都的富丽风格布置得繁花胜锦,国宴上菜肴酒水也全部采用西陵习惯的口味特色,让一路远来的西陵使团大为惊讶而欣喜。 宾至如归——北洛近乎是刻意的大度,却并不让人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压力。从神宫别院的安排到朝见宴会的座次,从朝会大典到生活琐屑,无不显示出上位者难得的包容胸怀和细致心思,让人几乎忘怀两国的战事而以为确是久别好友的欢聚。 然而殿前一曲《天舞霓裳》,却让一直保持完美表情的上方雅臣终于敛起礼节式的笑容,深深皱起眉头。 “陛下,歌舞并无不妥。”听得风胥然开口,上方雅臣顿时舒展开眉眼,站起向胤轩帝欠一欠身,“雅臣只是有些惊讶。” “嗯?惊讶什么?”风胥然嘴角上翘,微微眯起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兴味的有趣笑意。 “轻纱广绸,襟带当风,目光所及一切皆是妩媚秀丽,温婉中透露出十分的亲切。然而,雅臣犹自记得胤轩九年鸿图大殿中景象……” “定王的意思是,飨客以诚,而无须拘于各人的口味习性?” “雅臣不敢。”恭恭敬敬再行一礼,上方雅臣抬头望向胤轩帝的眼中却是光芒锐利,“西陵文采天下绝,东炎武备世间最,却有宓洛承南北,风行云动八方会。北洛兼容并收广纳天下不同,能得其形制,更能得其精髓,使北洛之西陵乐舞神采更胜西陵,实在不由上方雅臣不感慨叹服。” 看一眼上方雅臣身边极快收敛起紧张神色的上方无忌,风胥然哈哈大笑,“年轻人有胆有识敢言敢为,胤轩九年大比之行便可见一二,今日见殿下英姿更胜当年,正是万里鹏程不可限量。当日朕点定王殿下为大比武士兵法第一,此刻看来竟是寡人眼拙屈才——雅臣殿下锦心绣口文武兼资,念安帝有殿下倾力相助,西陵果然得大神垂青!” “陛下谬奖,雅臣愧不敢当。” 风胥然摇一摇头,挥手示意他免礼安坐。目光在右手席上一干皇子身上缓缓扫过,自大皇子风司文以下无不凛然;又凝视上方无忌片刻,这才向上方雅臣笑道,“雅臣殿下辅佐念安帝登基定国功勋卓著,有目共睹世人皆知,何必谦虚?既然提及当年景象,殿下可放眼此刻鸿图殿内,看可还认得同年故旧,倾盖之交?” 上方雅臣在座上欠身,“虽身份差异,数年各有际遇,但鸿图殿内面容依稀,令雅臣恍惚又回当年。” 风胥然闻言颔首,嘴角边笑意中更多了两分自傲:林间非、宗熙、蓝子枚、多马、韩临渊、墨扬……胤轩九年大比得入殿试的八十名殿生有半数在场,文武三甲更是居坐帝侧——虽然武试第一的上方雅臣是以外国使者身份觐见。北洛大比原是为风氏朝堂广选天下英才,上方雅臣一语极合他心意,脸上不由流露出自然不过的酬躇满志来。但随即敛起傲气,目光转向宴会开始后便一直寡有言语的上方无忌,笑道,“听说当年雅臣殿下出行北洛,是由安王殿下一力促成?朕久闻无忌公子秉皇胄天胤文采风流,见雅臣殿下便不禁遥想安王风采。可惜两国之间颇有山川,数度大比安王殿下均未能来,直至今日方能得见……而能与殿下相见,却也是寡人一生难得幸事了。” 第144章 “小王惭愧。”虽然胤轩帝与西陵先王成治帝上方朔离同辈,作为使节团主持上方无忌身份自然与曾以“司徒雅臣”之名参加北洛大比而与北洛君臣有所故交的上方雅臣不同。见风胥然含笑温言,他只在座上微微侧身颔首,“六皇弟天性聪颖,才资兼备,与天下英豪同堂竞技而不输,自显我西陵文武落落之风采。而无忌不过一书画诗文闲散自娱之人,虽妄有薄名其实根底自知,因而羞惭不敢参与大比。此刻听陛下言,实在是令上方无忌惶恐不胜、汗透重衣。” “腹有诗书气自华,雏鸾清于老凤声。江山代有才人,安王殿下风华正当,是过谦了。”风胥然满意地笑一笑,突然看向帝座右手,“青梵,今日两国盛事如此宴乐,又当满堂青年俊秀,你怎一味闲坐,不出一声?” 淡淡扫了大殿中众人一眼,目光只在客席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身上暂顿一顿,青梵轻轻抚一抚系在“天水无岫”腰间的盘龙玉佩,这才向风胥然微笑道,“皇帝陛下——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我武德皇帝曾言‘男儿何不配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青梵此言反说直斥,真真大胆之极!然而,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此二句可谓是在座诸位之刻画——卿等当同勉共贺,满饮此杯!” 殿上众人立刻站起一同举杯,“谢陛下!” “男子豪情原是天纵,‘粪土当年万户侯’,当年万户,今朝或许不过尘土。心怀广大志存高远,惟有时时勤勉自励方能自能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众卿谨记。” 听得殿上一片例行公事的赞颂感叹,青梵只是淡淡看了风胥然一眼:虽然转折颇为生硬,但言下的意思确实十分清楚;在西陵使团面前特意地说这两句自然不是为了表现胤轩帝的宽大平和,北洛上下畅达君臣一心的朝堂氛围才是这一番并不出色的表演的关键。三司一统后的北洛朝堂究竟是如何气象,朝中各部臣工是否协力齐心,最重要的是,胤轩十年开始的改革与新政将如何继续进行……目光掠过座下显出沉吟神情的风司冥,还有主宾席上若有所思的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青梵嘴角不由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春和景明,正是游赏时节,更难得两国和平万象更新。有朋自远方来,自当欢乐一聚以应今日之喜。” “陛下圣明卓越。”见风胥然有意地顿住,上方无忌扯一扯嘴角,随即站起欠身说道。“按三国旧例,小王自当亲上太阿神宫,再行庄严献祭。” “安王殿下此言自是合情合理。”口中虽是回答上方无忌,胤轩帝的目光却一直凝固在上方雅臣身上。见黑发黑眸的年轻亲王在目光逼视下脸上渐渐变色,风胥然突然加深了笑容,“西云风俗,四时会猎,以配合天地万物滋荣萧瑟,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知两位亲王殿下可有兴致,同我北洛君臣西山会猎,祭祀山川林社,共求两国太平?” 第五十一章-珥弓雕鞍绣锦(上) “……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是月之末,择吉日,大合乐,天子乃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亲往视之。是月也,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牺牲驹犊,举书其数。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是月也,驱兽毋害五谷,毋大田猎。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先荐寝庙。是月也,聚畜百药。靡草死,麦秋至。断薄刑,决小罪,出轻系。蚕事毕,后妃献茧。乃收茧税,以桑为均,贵贱长幼如一,以给郊庙之服。是月也,天子饮酎,用礼乐……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天子诸侯祭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 自出北定门后身边少年便一路嘀咕不休,青梵终于按捺不住,“从《尔雅》到《月令》到《王制》……镜叶,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秋原镜叶顿时露出笑脸,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坐下马匹便打了个小小的趔趄。手忙脚乱稳住坐骑,秋原镜叶苦笑着看向一脸沉静平和的青衣男子,“老师,镜叶只是不明白,当春交夏的时令行田猎祭礼,似乎与书本所言略有出入……” “那镜叶你先回答我,方才你念了一路的这些,是什么出典?” “《异国史录》,《礼运王制附卷》。其中王制、月令在《四家纵论》的儒家部分有相当重复。”拍一拍马靠近青梵,秋原镜叶极快地答道。“是老师所著,镜叶正在仔细阅读努力领会的部分。” 青梵笑了一下,“我说过那不是我所著——没有人有那样的天才。《四家纵论》也好,《异国史录》也好,都只是依着我自己所见进行的整理,镜叶不要高估了我才是。”见少年满脸不信的固执表情,不由又是微微失笑,“也罢也罢,随你怎么想去——但镜叶应当知道这两部书虽然包罗万象,记录的毕竟是‘异国’之事。可作行为处事的借鉴,却不能处处以之为法,否则就是弃本舍源,只能为日常之害了。” “镜叶记下了。” “西云大陆,四时会猎乃是千年流传的风俗:器物之神雷阿斯特制角弓长号驱动兽群,四季奏鸣于山川林原,因此神明后裔的各国君主当定时祭祀,狩猎放马,以告神明接收其四节不同之厚赠。此刻暮春天暖,将入夏日,大凡兽群已过发情交配季节,有蹄类动物的幼崽也多能随族群奔跑迁徙,又配合了草木生长茂盛食物充足,即便是老弱之类也能得以存活,正是一年之中兽群数量激增的时间。此刻行狩猎之事,不害母兽婴儿,不伤族群总数,无不仁不慈,也可去除羸弱优化兽群。‘天生万物,适者生存’,天地间繁茂生长的草木兽群皆是神明恩赐,尽民生取用,不为不足……镜叶,这么说你可满意?” 秋原镜叶微微红了红脸,“老师思考远胜于镜叶。”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曾经暗示,所谓‘异国’,或真有其事,或不过影射托辞。镜叶看其中许多山川地理与北洛相同,因而每每涉及于此便生疑虑。自入传谟阁,各地宗卷方志虽多,可惜不能遍游各地,亲眼考证其实——对比老师数年游历,镜叶心中确是忍不住的羡慕嫉妒。” 青梵顿时微笑起来,“能够想到这里,镜叶便不愧我一番教导。北洛地处北方,虽广有耕田,然而北方临海、南面高山,中原丘陵河网交混,如此地形复杂生物丰富,各地之民自然并非独以农耕为生。因地制宜,当渔则渔能猎则猎,十分贫瘠处则商贾为先,这才有了我北洛包容广博的百姓民生。四时会猎,其实不过先民历代体会经验积累,而君主应时亲为主导提倡,是向所有辛苦生活的百姓表示赞誉、支持与祝福——礼运王制,并非独独天家排场气度,生耗钱粮而行虚缈巫觋故事;养民惠民,助民安民,礼节并行,朝廷才能稳固,王朝才能久长。” “因此今日会猎之礼,与西陵使团到来不过恰逢其时?”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两位亲王才能够没有任何芥蒂犹豫地接受邀约。毕竟各国风俗王族共知,而邀请他国王族贵胄参与祭礼既是极高的礼遇,又说明了彼此的信任,是两国亲密和平的最好表现。惟有如此,鸿逵帝才无机可乘,两国和谈才能平安达成。” 秋原镜叶顿时一凛,“老师的意思是……” “时局如此,既然我们敞开了门户,就必须做好扑打蚊蝇、驱逐社鼠的准备。不过,”青梵嘴角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与其应付层出不穷的暗箭,不如大大方方走出来做个明白箭靶,看他明枪如何前来。” 听到这里,秋原镜叶如梦方醒,“所以今日守卫圣驾护佑贵使,调用的不是京城禁卫,而是冥王的铁衣亲卫!” “一当十,十则当百,百人可当千万——若非如此,怎么当得起‘铁衣’二字?这突然调集的三千铁衣,我倒想看看鸿逵帝的手下如何应对。” “只是……”只是以圣驾并西陵使臣为诱饵,实在是过于胆大。但青梵话已经说到这般明白,显然胤轩帝和冥王都早已知晓并同意如此行事。秋原镜叶话在嘴边打了两个转,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察觉到少年脸色,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随即温言道,“镜叶也不必过于担心。若鸿逵帝手下确有能人,自然懂得分析利害谨慎行事。今日会猎在你也是生平首次,无论是否参与骑射狩猎都有相当趣味,镜叶还是安心享受山林自然之乐。至于其他的事情,自有职责所在之人操心。” 看着那双温和平静的眸子,秋原镜叶激转的头脑顿时清明,心下也立时安宁许多。不知不觉点一点头,“是。” 青梵微笑颔首,目光随即转向队伍前方。 “冥王”幽静深沉的玄色大旗,与绣着斯托瓦姆圣像的金色皇旗并在风中猎猎飘扬。 第五十一章-珥弓雕鞍绣锦(中) “……天地神明厚赐,不敢不取,特行祭礼以告敬谢之意。风氏当凭神明厚爱,尽心竭力、抚慰生民,再求北洛福祉绵延。再拜以告。” 诵读完祭礼之文,胤轩帝亲手将祭文投入西斯神像前焚烧着木兰香的火盆。随后转到早已铸起的高台之上,接过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递过的经过祝福的七宝雕弓,引弓扣弦,满满拉开—— 箭如流星,两百步外巨大无朋的枞榕树上悬下的红色彩球顿时炸开,牵动联系着树下兽圈栅栏机关的彩绸,所有栏圈一齐伏倒,数万头麋鹿、香麝、角马、羚牛、大尾斑羊顿时如潮水四散奔流。 第145章 胤轩帝微笑着挥一挥手,远处执着令旗的掌旗官立即摇动巨大红旗,高台下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的围场侍从同时扬声大喝,兽群惊惧之下益发四处奔窜,并着震天的人喊马嘶之声气势更是惊人。 “皇上有旨,请西陵两位王爷与众位皇子到围场马栏挑选马匹。”见胤轩帝颔首,和苏高声说道,随即当先引路。 驯马历来是会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正式的狩猎由驯服马匹取得坐骑开始,参与者必须与自己选择并驯服的坐骑并肩作战直到全部狩猎活动结束。承安京北的奚山既是京师禁军校场也是皇家围场御苑,养着无数优质军马,更有为帝王皇族专门饲养的御马——对于参与会猎的武士将领而言,这些尚未驯服的骏马本身便是会猎最贵重也最诱人的奖品和荣誉。此刻有西陵使团在侧,负责官员早将最优良的骏马集中到驯马场中央,阳光下一匹匹毛色油滑膘肥体壮的马儿昂首信步,众人脸上都是不由自主露出喜爱并跃跃欲试之色。 目光在一众皇子身上转了两转,胤轩帝微微一笑,随即向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道:“两位殿下乃是贵客,自当先行挑选——请!” “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小王素来文词自娱而不善弓马骑射,实在不敢卖弄人前。这驯马会猎,还是雅臣皇弟更为出色。” “朕虽寡陋无知,大陆诸国王室皇子教养之事却也略晓一二。安王自言不善弓马,然而四年以来代成治帝祭祀山林者非殿下莫属,并时有安抚监军等事……安王殿下确是过谦了。” 上方无忌苦笑一下:三国各有暗使往来他国探查讯息原是彼此皆知之事,但毕竟事关机密,各国也都是心照不宣。自己本不认为刻意造成的风流雅士文人公子的形象可以瞒过精明睿智的胤轩帝,但此刻听他这般直陈其事说得光明正大无比,却是让自己一时无他辞可推托。心中正自年头飞转,目光移动突见一道青衣拂动,上方无忌不由顿时松了一口气。果然青梵转到胤轩帝身旁,含笑说道:“皇帝陛下,栏中马匹皆未经驯服,性野且烈,安王殿下不善骑射,贸然入场恐有危险。若闪失一二,却坏了陛下好意。安王爷既然另有推荐,定王殿下又是曾经武试第一,不妨就按照安王殿下之意也是美事。” 胤轩帝顿时微笑:“说得也是……是朕过于急切,还望安王毋怪。” 上方无忌行了一礼,随即向青梵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视线凝在上方雅臣身上,嘴角一抹笑容意味深长。心中微震,上方雅臣已然向前踏上两步,右手按肩向胤轩帝躬身行礼:“上方雅臣不才,愿代兄长为胤轩帝陛下开启会猎盛事。” 胤轩帝凝目片刻,这才颔首微笑。“是朕的荣幸。” “陛下心存宽厚信人以诚,邀我使节共同参与会猎盛事。雅臣虽然大胆,却也不敢独自尊先——还请陛下再行宏德,与上方雅臣同下马场,以应两国从此交好之情。” 风胥然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朕果然没有看错:锦心绣口、文武兼资,江山代有才人,朕真的不能不服老了——司冥!” 风司冥立刻从皇子中跃众而出,在风胥然面前拜倒:“臣在!” 胤轩帝幽深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上方雅臣,嘴角却是扬起极愉快且自信的笑容,“定王爷既是西陵镇国大将军,那便由朕的九皇子代朕……与上方雅臣殿下,共开会猎之始!” 向胤轩帝再次行礼,风司冥和上方雅臣又互行一礼,随后并肩走向圈住群马的栅栏。 “不知冥王选择哪一方入口?” 两人一起进入栅栏,自然要彼此分开以利驱动马群选择马匹。望着那双隐藏不住兴奋之色的明亮黑眸,风司冥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不由陡然振奋起精神,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来者是客。” “冥王殿下如胤轩帝陛下一般谦让大度,真是北洛之福,西陵之福。” “定王殿下英姿勃发远胜昔日,才令风司冥佩服万分——殿下是选择西面进入了?” “其实北面进入也无不妥……关键在于马匹,不是么?”上方雅臣说着微微一笑,随即转向牵着两匹骏马缓缓走近的青梵。 将两匹一模一样、连挽具马鞍都毫无差别的玉花骢的缰绳分别交到两人手里,见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青梵淡淡笑道,“定王殿下所言极是,关键在于马匹——竞赛是公平为先的好,不是么?”说完退开一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无论如何,小心了!” 风司冥闻言顿时笑起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在空中虚击一击,随即向上方雅臣朗声说道:“当年是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同殿下一较高低,遗憾至今。幸而今日得与殿下会猎奚山,司冥定当竭尽全力,以示钦慕之情。” 西陵黑发亲王同样漂亮地上马,含笑着在马背上欠身还礼,“上方雅臣定不负冥王所望!” ※ 胯下纯黑骏马终于停止了反抗挣扎,风司冥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全部被抽离而去;努力定住神志,双腿在马腹上微微使力,驱策马儿一路小跑回到早已等候在栅栏旁边的皇甫雷岸。将笼头嚼子全部套好,风司冥这才长长吐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暂时地放松下来,抓住缰绳的双手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恭喜殿下获得宝马良驹。” 按照会猎惯例,驯服的马匹将直接作为奖励赐予参赛者。场中上百匹骏马均是御马司精心培养,无论哪一匹都是好马难得。风司冥选中的这匹黑色骏马身长体健,气势非凡,原是马群中的首领。军人战场纵横全仗坐骑脚力,一匹好马能让将领如虎添翼,一旦获得甚至爱逾性命。见喘息未定的风司冥手抚骏马脖颈,脸上忍不住喜色洋溢,皇甫雷岸含笑着递上弓箭,一边轻声恭喜。 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风司冥的目光已然恢复锐利,立即转头凝视着场中兀自缠斗的一人一马。 相比起自己以强劲力量制服坐骑的征服方式,上方雅臣显然要耐心得多。无论那匹强健分毫不输于自己坐下黑马的红鬃骏马怎么奔跑急停,怎么跳跃转折,上方雅臣抓住马鬃的双手似乎全不使力,身子随着坐下马身曲折调整,整个人仿佛是像被看不见的绳带稳稳系在马上。任凭红马发疯一般满场奔窜,或是突然人立而起、原地打转纵跳,就是无法将他从身上甩脱。 驯马其实并没有太多技巧,烈马烈性,只服从强者也只追随强者,因此或是以绝对强大的力量征服,或是以无法动摇的决心征服。以上方雅臣大比武试第一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武艺高低;只是他与自己同时下场,众人早存比对挑剔之心,倘若结果分出高低胜败则对两国和谈颇有不利。此刻见他武艺全部用来确保己身安危,完全以绝佳耐心、决心征服野性不驯的烈马,风司冥不由深深感叹:“大局已定,上方雅臣确实不愧大比武试第一。这个镇国大将军,果然不是单纯的拥立之功便可以换来的……念安帝当真眼识非凡。” 话音未落,上方雅臣跨下红鬃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正当众人不禁惊呼、高台上观看的胤轩帝与上方无忌一齐霍然站起,上方雅臣已然纵马向马场边疾驰而来。 红鬃骏马奔到风司冥近处猛然止步,马头甩了两甩,随即与他胯下那匹黑色骏马同时长声嘶鸣—— 敏捷熟练地安抚住坐骑,这才伸手抹去额上密密涔涔的汗水,旋即率性地随手一甩,上方雅臣看着风司冥朗声大笑。 风司冥微微一怔,也是长笑出声;顺手将握在手中的雕弓丢给上方雅臣,一边伸手去解方才背到身后的羽箭箭筒。皇甫雷岸急忙抢上一步,双手奉上满满的箭筒,“定王殿下,请借一步,更换挽具、服色。” 上方雅臣脸上兀自含笑,注视着一身靛袍银甲的皇甫雷岸,半晌才慢悠悠说道,“皇甫将军,久仰了。” 皇甫雷岸欠一欠身,下意识地回避他的视线:那两道目光过于明亮,明亮得甚至几乎可以掩去其中饱含审视的锐利。忍不住回想起“承影七色”里众人熟知的大陆各国王族成员的评价,这位在西陵上方王族中属于“异类”的皇子被列为必须以全部心力应对的人物。王族天生的骄傲和军人好胜而自制的气度,性情中天然一份豪爽坦荡加上久在朝堂磨砺出的细致精明,矛盾然而和谐的特性,使得上方雅臣的心思考量比精工心计的上方无忌更难把握—— 西陵战败,虽然胤轩帝表现出一派宽容平等的姿态,但是作为使团主持的上方无忌必须处处小心、克制忍让。而与北洛到底有所牵连的上方雅臣却完全没有顾虑,面对胤轩帝的步步紧逼毫不退让,每一道还击都迅速有力,甚至屡屡抢到上风——这一隐忍一主动的配合,与念安帝国书中冷静平和不卑不亢的气度恰成呼应,在气势上竟是不弱北洛半分。 若非蝴蝶谷那场大战乃是自己亲身经历,若非今日一切早有主上料察先机,自己定然不相信这是胜败分明的双方的相会。但,也惟有如此,才不愧为千年古国神之西陵,才不愧为主上花费心思无数、亲自布置安排的上方王族! 看到皇甫雷岸先是回避自己视线,但随即坦然直视,目光中毫不掩饰欣赏与钦服,上方雅臣只是微微一笑。跳下马来,两边自有随侍急急递上描金绘彩的精致辔头鞍鞯,上方雅臣接过,亲手为马儿一一佩好,这才重新一跃上马。 第146章 目光在身边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随后转向皇甫雷岸,“有劳将军前方引路。” 三人三骑快速奔到高台王旗之下,风胥然和上方无忌早已迎到台前。 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齐在马上行礼,朗声道,“谢皇上赐此宝马。”“谢陛下赐马。” 风胥然微微一笑挥一挥手,“谢青梵吧——是他送与朕的好马,朕不过拿来做个顺水人情。” 站在胤轩帝右侧的青梵含笑欠身,“两位殿下不必多礼——真要道谢,猎场上倾心参与,尽显两位殿下风姿便是最大谢礼了。”说罢抬头看向马场之后茂密山林。 风司冥顿时回首,却见风司文等宗室皇子以及韩临渊等一众将领已然进入马场,开始他们会猎第一项——驯马。 第五十一章-珥弓雕鞍绣锦(下) 日方过午。 胤轩帝坐在高台宝座之上,不时向近前林间非、和苏说些什么,偶尔望一望端坐客席的上方无忌,脸上笑容便加深一分;手指在描金扶手上轻轻敲打,显得十分轻松愉快。 围场中众人每猎获一件猎物,无论大小,消息都会由遍布林场各处的侍卫快马呈报到胤轩帝阶前。会猎开始至此刻,上方雅臣和胤轩帝的皇七子风司磊猎获野物的件数最多,两人各以十四头猎物的数目遥遥领先,而众人焦急看好的九皇子风司冥却至今没有半点斩获。此时下午会猎之赛已然开始,上方无忌时时留意风胥然脸色表情,却不见胤轩帝显出丝毫异样,心下不由更是狐疑。有心下得高台由从人随侍与上方雅臣传递消息询问情况,但胤轩帝目光不时扫来,他也只能正色肃容耐心应对。 “……青梵陪安王殿下四处走走可好?”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只见一身青衣的温文男子对着自己笑容亲切平和,上方无忌随即听风胥然呵呵而笑,“青梵说得是。拘了大家一个上午,连午膳都陪着朕用不得放松,确是为难你们一帮子年轻人了。林爱卿,你便陪着使团众人往宗熙蓝子枚他们那边议论议论文辞章句,今天晚上朕可要看到你们的佳作。”摆手示意林间非免礼,风胥然已然转向上方无忌,“朕听说青梵同安王殿下颇有故交,此次重逢定有许多话说,那便去吧——只是青梵……人不风流枉少年。” 原本眉目含笑向自己行来的青年脚下猛然一个趔趄,但习武娴熟的身子立时弹起,回头望向风胥然的眼睛已经瞪得滚圆。然而胤轩帝却是一脸若无其事,随意摆一摆手,“投壶射箭、飞板毽球,宫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专等你去教呢。” 得到这个不算注解的注解,注意到其中那个被刻意强调的“专”字,青梵忍不住挑挑眉梢,扯扯嘴角,随即向风胥然躬一躬身:“青梵遵命。”说罢大大方方携住上方无忌的手,只是动作快得让包括林间非、上方无忌在内高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听到背后风胥然忍不住的轻声嘻笑,青梵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过人的耳力来,脚下飞快,竟是半拖着他离开高台。 “胤轩帝方才所言……” 一语未毕,身边一道锐利目光已然扫过,上方无忌顿时闭上了嘴,任着青衣的青年带着自己向高台后一片鲜花锦绣的平地。“会猎的规矩向来是君臣同乐,不拘文武不问长幼不分贵贱高低,但允宫妃女眷同行北洛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自然是为了西陵特使、显赫尊贵的安王上方无忌殿下。” “无痕……” “柳青梵、柳大人,或者柳太傅。” “柳大人……青梵。” 冷静得不带半分情绪的黑色眸子凝视了上方无忌片刻,“相信安王殿下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念安帝陛下的心意胤轩帝非常了解,但很多事情并非单纯利益就可以成为合作的唯一基础。和约需要一个比利益更稳固、更亲密的承诺,而这个承诺的关键在殿下身上。” 上方无忌沉默半晌,这才抬起头平视眼前青年,嘴角微扬,“是的,上方无忌很清楚自己此行的身份和目的。” “那么青梵不得不说,殿下这两日的表现……太冷淡了。” 上方无忌不由冷笑一声:“相信柳青梵大人比上方无忌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主导权不在上方无忌手中。” “身为西陵使团的主持、念安帝亲自委任的持节使,如果殿下都没有把握主导权,那么西陵使节团里还有其他人可以做主吗?”回以一个比他更没有温度的微笑,青梵黑色的眸子闪出危险的光芒。 终究是低估了这个人的强大能够对周围一切造成的压力……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柳青梵——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强自压制住心中抑制不住想要转身逃开的冲动,青蓝色的眸子努力迎上那双幽暗深沉的眼睛,“那么太傅大人希望上方无忌怎么做?” 对视半晌,青梵猛然转过身子,语声冷静无波,“倾城公主德容俱佳,聪慧敏睿,堪为君子良配。” “柳太傅好会说话!倾城公主堪为良配,吉昌公主难道便是上不得堂的蒲柳糟糠?就算国家战败不得不为质求全,到底还是皇子公主的身份!”上方无忌手臂下垂贴在身侧,双拳紧握,却掩饰不住身子的微微颤抖。 “吉昌公主果与我北洛联姻,自然会有与她尊贵公主身份相配的正妃地位——” “但绝不会是靖宁王妃,是不是?!” 青梵浑身一震,“不错!” 静默片刻,上方无忌突然放声大笑:“不错不错,自然不错!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万世之帝如何会要一个出身卑微无权无势、反而会在各种国事决策上处处掣肘的他国公主为皇后!但是柳青梵,难道你便真的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留情分地算计周全,甚至连你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子都算计到十二万分?你要用吉昌去毁掉风司廷最后一丝争夺帝位的机会,你便不担心被你设计了杀掉亲生母亲和兄长的风若璃被我说动了联合风司廷与你的靖宁王爷为敌?” 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冷酷的微笑,青梵的声音突然变得丝一般柔滑:“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是璃贵妃和八皇子风司退自寻死路,怎是被柳青梵设计?便算是真的被引诱被设计,以自身为诱饵的也不是柳青梵,而是柳青梵的父亲、胤轩帝最亲近信任的御医柳衍。” 上方无忌不由退后一步。 “西陵的探子暗哨确实非常优秀非常出色,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可惜再出色的探子又如何?以雍容高贵上国自居的千年神之西陵哪里适合做这些阴谋诡计?还是让君雾臣接手了西陵大大小小的事务比较好。”看到上方无忌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青梵冷冷笑一声,“继承金裟殿大祭司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当政的三十年间在西陵秘密出入了多少次吧?可叹溪酃被一个所谓的命运缚住了手脚心智,明知道是敌人还要处处为他掩去痕迹,就连西陵王朝的暗流都被他糊弄过去……否则,你以为一个风花雪月的痕公子、一个妙手着春的无痕公子就能够轻轻松松动摇了西陵上方氏的千年基业?” “柳青梵,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上方未神选了你做两国和约的质子,那你就安安分分做个质子,做我倾城公主的好丈夫、胤轩帝陛下的好女婿、众位风姓皇子的好兄弟好朋友——你的祖国再不是西陵,你的命运从此与西陵无干。” “你……” “上方无忌的脾气,我就算不完全了解,也了解了小半;上方雅臣的脾气,就算是第一次认识的人也可以轻松了解大半。而上方未神的脾气,”青梵淡淡笑了一笑,也不去看上方无忌,负着手缓步而行,“高洁性傲、坚刚不可夺志,偏又能忍辱负重,做最好的选择和决定。西陵之于北洛战场上必败无疑,但他绝不会让我在其他方面也轻易赢了去——要让他拱手天下,怕是海枯石烂都没有可能,身为西陵皇子又对他深含歉疚感激之心的你,自然就是他此刻最好的棋子。” 上方无忌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重新有了血色,“以区区一介质子的身份……柳太傅未免高估小王的能力手段了。” 青梵一个转身,定定凝视上方无忌双眼,“高估安王殿下没有什么坏处,但低估了念安帝陛下柳青梵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把这句话带给他,我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这句话他已经知道的——罗伦秀民带回来的书信,他亲自当朝宣读,‘如天之怒则有万钧雷霆,百万伏尸血流飘杵而在所不惜’。大郑宫中上方王族、淇陟朝堂上上下下,无人会以为这只是一句简单的威胁。”上方无忌突然露出一个极迷魅的惑人微笑,声音也带了三分不羁而随意的笑意,“柳青梵、柳太傅、柳大人,你的警告我已经收到并且牢牢记住,所以我们可以动身去取悦胤轩帝所说的擎云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了么?” “无忌公子风流潇洒天下皆知……殿下的表情应该更加生动一些。”眉眼瞬间舒展开来,露出一个人们所熟知的青衣太傅的温雅宽和的笑容,青梵如高台上胤轩帝面前一般笑吟吟携住上方无忌的手,“我想公主他们应该已经等急了。” ※ 投壶、射箭,这是为不善弓马而又必须参与会猎的文臣专门设下的项目。大肚方口的箭壶,三十五步远两尺直径的箭靶,特制的牛角弓,只消一般以上的眼力、腕力,加上一定的技巧,便是普通女子也可以玩得尽兴,何况是素日习惯了文人雅士玩笑自嘲的一众文臣。 第147章 离开了威严压制的胤轩帝,众人皆是放松了心情玩乐,偶然一人一语引起相互的玩笑戏谑也是充满了文辞机锋,面对如此上方无忌自然是如鱼得水,连带着西陵使团的其他下官也渐渐放开了矜持谨慎,开始了真正的“两国同乐”。 虽然是没有多少竞技性的活动,但随着观众越来越多,尤其是当一群衣衫华美的少女出现在射箭场边,场中气氛便悄然转变。 “原来林相也热衷这些……” 听到少年凑到身边并以刚好足够让自己听到的声音嘀咕,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镜叶,去吩咐大宫监魏伦魏公公,准备两副给宫内女眷用的新弓,马上送到这边来。” “是!”秋原镜叶条件反射地挺身直立回答,但随即问道,“老师这是做什么?” “再准备两副新的飞板,并着绳网、毽球送来;还有,挑十五个会踢足球的小太监,一起到这边待命。”秋原镜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继续说道,“顺便去那边幼马场把凡是藏书殿读书的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皇子和侍读都叫过来。” 秋原镜叶呆了一呆,随即飞奔而去。 望着他背影青梵微微笑一笑站起身,拂一拂衣衫上实际不存在的灰尘,随后缓步向射箭场走去。 “太傅!”“柳太傅!”一个十来岁大做皇族打扮的孩子牵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正努力向人群前挤,被青梵一手一个抓起来拎到人群外边。两个孩子极是灵秀,脆生生两句“太傅”加上乖巧讨好的笑脸,青梵顿时只能笑着摇摇头,“亦瑾,想要看得清楚待在那边彩帐下就是,带着亦琪这般乱跑,就不怕挤坏了?” 十一岁的风亦瑾露出与其父二皇子风司宁一般无二的稳重笑容,“回太傅的话,彩帐锦幔之下是倾城、映萝两位皇姑母并着几位郡主,亦瑾考虑着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这才带了亦琪皇妹出来。” 看着女孩儿眼珠骨碌碌乱转,之后又是用力点头附和,青梵忍不住嘴角抽动两下:“那怎么不见亦璋、亦琛?” “亦琛身子弱,一到围场就被皇祖母派人带过去了。”不等风亦琪开口,风亦瑾抢着回答道,“亦璋喜欢习武喜欢射猎,缠了大将军一路,孟将军最后只得允了他随行就近观看父王他们驯马会猎。” 风司廷的皇子公主,除了病弱的亦琛之外,亦璋亦琪这对双胞胎就没有一个性子相像父母的……青梵伸手按住额角,“这么说了,亦琪是为了不打扰你皇姑母观看未来姑丈,这才央求了你亦瑾皇兄特意带了你出来,顺便就近帮你父王观看西陵安王爷好猜测未来母妃模样品性的?” “父王说那才不是母妃……”风亦琪一语未毕,惊觉自己吐出实话,双手一下子按住嘴巴,一双瞪着青梵的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旁边风亦瑾一边忍笑一边抬起头,和风亦琪一起用十分恳求的目光看着青梵。 深深吸一口气,青梵无可奈何摇摇头,“亦琪,这是国事……别胡闹。” “亦璋说,如果她敢对我们有半点不好,他就要像九皇叔那样,当大将军率兵踏平西陵。” 童言无忌,却往往说出残酷的事实;但孩童需要引导,尤其是在一个习惯以周围人意志见解为自己意志见解并自以为高明的年纪。琼华郡主去世时亦璋亦琪虽已能记事,但四岁未满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七岁的孩子到达如此“爱憎分明”的地步。眉头一紧旋即放开,青梵微微俯下身,伸手抚上风亦琪的头,“亦琪觉得亦璋说得对?” “……我不知道。”双手拧着衣角,小公主显出一副为难表情,“父王说他会有一位新的王妃,但不是我们的新母妃,我们也不需要叫她母妃。亦璋说绝对不可以喜欢她,亦琛却说如果是父王的王妃我们一定要像对待母亲那样敬重她爱戴她……” “那亦琪的想法呢?” “如果她人好、对父王也好的话……” “从一个人的亲人朋友身上可以看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性情。亦琪从吉昌公主的兄长安王爷上方无忌身上看到什么?我听说她是一位仁慈温雅的公主。” 风亦琪犹豫一下,抓住青梵衣襟,“太傅,是不是父王一定要娶新的王妃?” “是的。不是吉昌公主也会是其他的女子,亦琪有特别喜欢的郡主或是其他大人家里的小姐么?” “那亦琪宁可是陌生的公主……我不喜欢她们对亦琛笑的表情,特别假特别难看。” 孩子果然是敏锐的!青梵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深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前王妃留下两位王子,但小王子风亦琛先天不足自幼疾病缠身,对那些觊觎三皇子妃宝座的女子以及她们身后家族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便宜。揉一揉风亦琪的头发,青梵原本温和的笑容更多了两分怜惜,“想看得清楚一些就跟着我吧——亦瑾,你去把彩帐锦幔那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叫过来,顺便把这个给映萝公主。”说着将一枚小小的镂着花纹牙圭样的木板递给男孩。 等风亦瑾带着四五个孩子过来,秋原镜叶也急冲冲奔回来复命。青梵向两人含笑点一点头,一边握住风亦琪的手,“亦琪,喜欢飞板毽球么?” “喜欢……父王说等我和亦琛都再大一些拿得动飞板的时候帮我们做一副最好的毽球。” “那现在要好好观看别人的比赛,因为‘看’也是学习各种运动技能重要的一环,知道吗?”不去理会秋原镜叶因为过分诧异而近乎诡异的目光,青梵只是站直身向一众王子公主含笑道,“你们也要记住,要学会‘看’,那将是你们以后最常用的一种学习技巧——现在,都跟我来吧。” ※ 飞板毽球,网球、羽毛球、毽子板球的混合体。一副拍子,一颗毽球,两个人三五丈空间就可玩得尽兴;或者拉起特制的格子绳网,两人一组,打牛皮塞裹的小圆皮球或是羽毛编扎胶制的飞球。擎云宫里向来没什么宫人的游戏娱乐,自青梵当年足球风靡宫廷内外后,这种更适合女性的体力要求远较为低的游戏逐渐成为后宫最盛行的游戏,连带着朝中官员并内眷一起沦为这种组合自如的球类游戏的俘虏。这种结果却是连因为条件限制只能靠这种“混合式球”聊胜于无的青梵都始料未及的。 因为擎云宫尤其是后妃们的青睐推崇,推广到官眷朝臣,此刻聚集在射箭场边的一众文臣无不对飞板毽球熟悉之极。因此当众人看到倾城公主风若璃一身紧练裤装,手持专用的金丝球拍走出彩帐时,整个场地顿时鸦雀无声。 “太傅。” 看着身前端丽秀美的少女,青梵微微一笑,“能为殿下做指导,是柳青梵的荣幸——是飞球么?” 弓箭、箭靶、箭壶早已撤下,训练有素的从人侍官极其熟练迅速地安好绳网然后退到场边。青梵随手从宫监魏伦手中托盘里拿起一颗羽毛制的“飞球”,向上方无忌微笑说道:“飞球轻且飘洒,因此只用单手执拍力量便足够控制;这种牛皮小球相对沉重,用双手握紧球拍击打力量更大速度也更快。至于剩下的毽球则太轻,适合在比较狭窄接近的距离两人游戏。倾城公主平素最擅长飞球,希望今日安王殿下能玩得愉快。” 看一眼风若璃,上方无忌含笑行礼,“全靠柳太傅指教了。” 介绍了最基本的规则,做了几个动作示范,再和上方无忌打了几个回合算是热身,青梵很自然地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倾城绝世的公主自己退到一边。听到风亦琪对上方无忌“他看起来确实不笨”的评价,青梵忍不住好笑,随后踏入秋原镜叶急急让出的坐席,一边向少年轻笑道,“看来镜叶很有孩子缘啊……也许以后你该常去藏书殿行走。”见秋原镜叶顿时呆住,青梵挑一挑眉,“怎么?你的志愿难道是一辈子就局限在三司里么?” 秋原镜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藏书殿是皇子读书之所,每年都要从满朝文武子弟中挑选出的佼佼者作为侍读,但青梵方才所说显然不是这一重意思—— 藏书殿不是太学。太学是朝廷开办的最高学堂,自胤轩九年太子太傅柳青梵遵循宗容帝旧旨恢复太学选员规则,选天下资质优良者入学学习,免一切食宿费用;学成参与大比,成为殿生者自然身当官职为朝廷效力,不中者可继续留下参加下一次大比,再不中者则退出太学由选拔推荐者负责交纳几年间的学费食宿。太学有最优秀的师傅,平素课业教授学士皆是学问精深,更有国史馆编修讨论历史,文书阁主持讲解诗文,六部官员指点策论,并有定期的藏书殿听皇子太傅讲授课业,加上同学者皆尽各地细心选拔推荐,水涨船高,在历届大比中太学生可谓占尽先机出尽风头。便是此刻上朝廷宰相林间非,虽属寒门,也是明白无疑的太学生出身。但,牵动天下士子心情的太学终究不能同擎云宫藏书殿相提并论,太学学士也不能且不敢与藏书殿行走职官比肩——能够在藏书殿自由行走,意味着的是皇帝亲自委任、任何人都不可动摇的皇子太傅身份! 而皇子太傅,“朝中至重,三班之中位同宰辅”。 秋原镜叶用力摇一摇头,再摇一摇头。 “你没有听错,秋原镜叶。这是我为你治疗痼疾的唯一目的……不要让我后悔。” 耳边传来平静语声中透出的冷冽意味让秋原镜叶瞬间冷静。“镜叶定然不会让老师失望。”顿了一顿,“老师,今日安排,是为了促使两国尽快达成约定?” 第148章 “男女恋慕,到底需要媒介。从纯粹的陌生人到无话不谈的好友,时间之外共同的兴趣爱好、共同的经历都是彼此情感最好的催发剂。”尤其是对两个都很了解自己身份责任的年轻男女,就算不是志同道合也能同病相怜不至于相向成仇。婚姻人生大事,原本与单纯的爱恋情痴不同,对于皇室中人情感考量更是少得可怜,不过联姻毕竟还是希望佳偶天成而非缔结怨侣。只是虽然明知道事情永远不会像自己对他人所说那般简单,但一旦事关情感……轻轻摇一摇头,青梵向身边面现恍然但随即流露怀疑之色的少年微微一笑,“如果佩兰完全无意,我必不至于勉强。” 秋原镜叶顿时面红过耳,“是镜叶自私了。” “这一点是柳青梵自私,与你无干。”青梵心平气和地说道,“皇子正妃必取世家,或三品以上出身。非是天家重富贵轻贫贱,而是没有足够教养眼识、心胸气度,如何驾御下仆管理府院,进而统领后宫协助帝王?然而贵族千金大臣闺秀必娇生惯养羞怯拘束,或是不知百姓民生的富贵骄纵、盛气凌人,放眼朝中竟是无一个得入我眼。” 秋原镜叶怔住:并非为他所言的理由,也不是为柳青梵在这种人声嘈杂旁听众多的地方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而是为他的解释、特意的解释。“老师……” “反过来,驸马也是一样。驸马地位与所娶公主的地位紧紧关联。夫凭妻贵,而既入天家,法规律令便容易因上意浮动而处处掣肘,因此绝不能与那些轻狂浮躁一朝腾达之辈。然而公主教养深宫性情娇贵,吃穿用度皆有分寸,若非门当户对必出事故,是以驸马之位可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当年林间非坚辞映萝公主,其中也包含此意。” 感觉开始跟不上青梵思绪,秋原镜叶目光中闪出一点茫然。“老师的意思是……” “从今日起三年之内凡有上门向你提亲者一概回绝,若是后宫中人或者皇帝陛下亲自提及,你就用这一番话回答。”青梵淡淡笑一笑,望着少年怔愣的眼,一字一顿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不等秋原镜叶回答,青梵已然站立起身,大步走向场中。 “两位殿下的球技非常出色;然而体力耗费,还是休息片刻继续方是。顺便,藏书殿一众也只看得跃跃欲试,想要在人前一展身手,不知两位殿下意下……” “自然是准的。”剧烈运动后的风若璃容色中少了清冷,神采更是焕发,直视着青梵的双眼光彩熠熠。 青梵微微一笑,向她欠一欠身,又向上方无忌行了半礼,随即双手高举过头顶连击三掌—— 如茵碧草上白色皮球旋转如飞,八人一组服色整齐,在春夏之交的和风下奔跑舒展,尽显少年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 “皇上那边……今日会猎结果已经统计出来了。” 目光始终凝结在场中奔跑追逐的孩童身影上,青梵头也不回,“说。” “优胜者是西陵定王爷上方雅臣,共猎获三十二件,其中包括一头鹿王、一头斑豹。准胜者是七皇子风司磊,三十件。” 听他“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青梵?” 依然无声。 就在林间非感觉自己要忍不住的时候,突然听青梵轻笑一声,随后淡淡道,“司冥殿下……” “殿下只猎获了一件猎物……一只玄天狐的幼狐,活捉。” ============== 分量十足的一章,后文的话……不要吵,不要急,等眉毛慢慢写来。 顺便,眉毛重要的日子即将到来——生日即是母难日,虽然老妈说眉毛是乖乖的小孩,没太折腾她(因为某个性急的家伙在眉毛还没打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人拖出来了,汗……),但是还是要万分感激赐予生命的人。然后,比老妈更充满母性的眉毛(被老妈鄙视,pia飞),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宝贝更加疼爱怜惜,所以生日正辰的时候也好好照顾你们一下(冥冥,你可以提一个要求哟,下一回亲妈这么大方可是要等到明年的12月4日喽……),所以,那个,眉毛要溜回去准备章节了,呵呵呵呵……(想象礼物满天飞的眉毛傻笑着退场……) (话外音无限循环播放:送我礼物送我礼物送我礼物送我礼物礼物礼物礼物礼物礼物……) 第五十二章-升平好景何恃,沉吟(上) 西蒙伊斯大神。 这是一尊西斯大神的站立像:通体无瑕的白玉石雕刻著力与美的精致,纵衡的璎珞垂悬在身上,圆形的连串珠链系垂至腿部,头上可见概略的宝冠垂饰,束著的发垂立臂间。与周身华贵繁饰的细腻精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像面庞超乎想象的素净,雕塑者惟恐亵渎神明一般,竭力用最简洁的刀法将大神的容颜展示到众人面前:端庄柔和的五官线条流畅自如,超脱飘逸的动人神态却又充满了庄严肃穆之美,微微低敛的眉目之间更有一种洞悉万物包容广大的慈悲怜悯,让人忍不住向无所不能的神明伏身叩拜…… “无忌殿下果然虔诚哪!” 听到淡淡笑语,上方无忌心下微微一震,却是不动声色继续向神像拜倒,连拜三拜这才站起。随后从容转身,对上风司廷的面孔已是一片温文笑容:“司廷殿下来得真早……无忌刚刚做完规定的早课。” 既然风司廷没有使用各人的封号而是直呼名字,上方无忌也就随着他称呼。望一望他身后,果然一个从人也无,上方无忌不由微微勾起嘴角:作为此次西陵使节团的全程接待者,这近一个月来他与风司廷的交往不可谓不频繁深厚,因为各自身份而彼此自然产生的默契更是令他十分满意。不用王爵尊位称呼,自然就是以纯粹个人身份的往来——异常重视身份礼节、无论何时都力求完美无缺的风司廷不会在任何关系两国事务的公众场合直呼他姓名,哪怕是在西陵使节居住的神宫别院仅有自己与他两人相处的境况。向上方无忌淡淡一笑,上方无忌转身从条案供桌上取了清香点起供在神像前,然后静静望着香烟缭绕中的西斯神像。 顺着他的目光,风司廷凝视了精致的玉雕神像片刻,突然轻声笑道:“殿下瞩目神像,可是有所感触?” “感触……确实有的。”上方无忌语音抑了一抑,随即顿住。 风司廷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只是望着说话人半侧的背影。 沉默良久,上方无忌才轻轻笑了一声:“感触确实有的——昔年君家宰辅、惊才绝艳的离尘公,竟然能以一人之力化解三国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势,六合居上舞剑击琴挥洒自若,谈笑风生间从容定下三国五十年绝不轻举妄动的和平契约!遥想离尘公当日风采,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身为后辈望尘难及万一,怎能不志摇神曳、心想往之?”抬头望向座上真人大小的神像,上方无忌深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转身向风司廷露出一个微笑。“只是,无忌从没有想到,能够在异国他乡的承安京、北洛的最高神宫太阿神宫的正殿,看到这尊西陵百五十年前最优秀匠人最杰出的作品。” “神之西陵,自然受大神垂青;神道教宗,北洛不及西陵多矣。”风司廷微微一笑,也走近供桌拈香祝祷之后奉上。“这尊西斯大神像是当年西陵北洛两国友好的见证,庄严神圣清贵高华,是我北洛国宝,理当立于太阿神宫正殿受万众朝拜——无忌殿下难道不这么以为么?” 上方无忌也回以微微一笑:“神惠众生,天嘉大人。司廷殿下诚心礼拜,大神会保佑你的。” 风司廷上香之后习惯性地向左侧退后两步,而上方无忌上香之后一直没有移动脚步,恰恰站在神像之前,他又是西陵大祭司的身份(他是自幼便决定了奉献神殿的皇子,早在少年时期就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取得了祭司资格),这一句话语气庄严说得雍容宽厚,竟是完全的居高临下姿态,神殿之中顿时陷入沉默。 但两人对视一会儿,突然一起呵呵笑出声来。 “大神无所不至无所不知,只怕定是要为我这个小小凡人如此大胆说话暂发雷霆了。” 风司廷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忌莫要多想——若是你果然就此侍奉大神,司廷就要为倾城一大哭了。” 上方无忌笑容一黯但随即恢复,与风司廷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并肩向神殿后走去。他和风司廷两个彼此都听出了对方言语词锋:风司廷刻意询问自己这尊神像来历,根本就是有心当面炫耀。三国局势不比百年之前,赫赫西陵早已失去昔日雄霸光彩。当年君离尘以弱克强、凭着一己筹谋牵制了大陆局势,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令三国君主签下五十年不动刀兵的和约,这固然是君离尘传奇一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三国之中最弱的北洛以此为契机休养生息强盛国力、进而最终获得足以同西陵东炎抗衡的实力更是不争的事实。此刻西陵北洛两国战事既结胜败分明,西陵遣使北洛议事求和,送上的玉槿凌霄等物无不蕴含一种自敛伏低的意味,对比当年充满神之上国自傲意气的大神像显然是天壤之别。然而,西陵到底是血脉流传千年古国,教宗的巨大势力在崇奉神道的西云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国中大祭司更是身份尊贵崇高,便是摩阳山大神殿主祭司都不能对之半点轻慢,更不用说言行无礼了。上方无忌倚靠特殊身份针锋相对,一句话逼得风司廷没有讨到半点好去,同时也是暗示了神之西陵在大陆神道教宗以及所有崇拜着西蒙伊斯大神的民众百姓心中无可匹敌的地位。 第149章 他与风司廷都是母贵亲尊的皇子,又都自幼便得皇帝宠爱众人推捧,人世往来早是熟悉无比,一言一行无不谨遵礼仪规范,国事交往更将各人的身份与国家的气度完美的结合,这种暗藏机锋的对话在两人可说是家常便饭。只是……看一看风司廷过分平静的面容,上方无忌一时倒有些吃不准他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无忌殿下在想司廷今日为何而来?” 走到神宫庭院中央巨大的玉璃石喷泉边,两人倚着玲珑白玉一般的石栏一齐注目飞珠碎玉的喷泉,风司廷突然轻笑着打破两人之间异样的沉默。“无忌此来目的十分简单:皇妹聘定,身为兄长自然是要来行亲善之职。” 上方无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这几日使节团由劭谌洛凯率领着罗伦秀民、步嶟介、毕立方一众和北洛上朝廷宰辅林间非所率朝臣,按着两国主君提出的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事顺序逐一议论。这些涉及到具体操作细节、需要逐字逐句逐条逐项的讨论协商并非“风花雪月诗歌辞赋”的上方无忌的专长,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位协理六部中特定部署的北洛皇子的专长,因此深受胤轩帝青睐倚重的风司廷才可能有闲情走出他的郡王府。想到这里,上方无忌微笑着转向风司廷:“皇兄有心了,无忌这里谢过。” 听到上方无忌骤然改变的称呼,风司廷不由全身一震。注视了眼前笑容诚挚的俊秀面孔片刻,这才慢慢笑起来。“司廷年纪幼小,殿下忒多礼了——若殿下不介意,你我名字相称如何?” 风司廷今年不过二十有七,上方无忌已过而立,但是以倾城公主风若璃夫婿的身份算来,他称风司廷一声“皇兄”再自然不过。见风司廷初来时刻意的张狂尽数收敛,注目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掩饰其中谨慎而略带试探的亲近,上方无忌心中忌惮戒备,脸上笑容却越发温和平易。“既然司廷这么说,无忌有僭了。” 风司廷握着石栏的手微微紧了一紧,目光从上方无忌脸上转向晶莹剔透的水柱。“无忌可知,倾城公主……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女儿?” “无忌自然知道。胤轩帝陛下愿意以公主下嫁,足见与西陵交好之诚意。” “那无忌可知,倾城公主,乃是胤轩朝唯一一位获许在藏书殿行走读书的公主?” “这……无忌寡闻,却是未曾听说。” “宜然明月影,冷淡常颜色;但使动容开,一顾倾人城——柳太傅妙笔生华,勾勒的本不尽是颜色形容。若非腹有锦绣言吐珠玑,怎得青衣太傅倾城之叹?” 上方无忌低垂了眉眼:“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能得妻如公主,实在是无忌此生唯有之大幸了。”说着抬头微微一笑,“无忌定然不负公主厚爱、胤轩帝陛下期许、司廷亲善美意。” 风司廷眉头一展:“如此自然最好。”顿了一顿,“无忌来承安多日,除去朝觐、议会每日只在神宫祝祷。虽然清修淡定,然而终日长坐是否有些沉闷?承安胜景众多,无忌何不趁此访问时机略作观游?” 听风司廷所言,上方无忌青蓝色的眸子中忍不住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西陵使节团自进入北洛境内,胤轩帝便对使团进行了紧密周全的安全保护,到达承安以后使团中人更是上到皇子下到随行仆役都有专人时刻保护——上方无忌心里自然清楚这种所谓行动尽在保护其实便是胤轩帝的全程监控,身为使节团主持他更是处处谨慎小心,每日待在神宫祈祷祝福,更约束着从众不得有半点放肆恣意。承安作为北洛国都,更是大陆闻名的繁华都市,无论景致风物都令人向往,然而身份所限上方无忌纵然有心也不能任性。此刻听风司廷主动提及承安美景,他不由又是讶异又是欣喜,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将上方无忌的神色表情看在眼里,风司廷忍不住笑起来:“和风煦日,朗朗晴空,畅柳湖当是柳烟袅袅水波浩浩。无忌可有兴致同我湖上一游?” “无忌……求之不得。” ※ “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此刻又见这畅柳烟波,承安胜景果然名不虚传。” 承安京西北畅柳湖上水天一色,波光粼粼倒映着碧柳如烟,正是一年之中最佳景致。岸上绿杨荫里游人往来如织,水面之上点点帆影如浮云浅淡,桨声船歌之中不时有鸳鹭惊起,日光下横斜飘逸,当真是画图难足。 忍不住发出感叹的上方无忌,正与风司廷并肩立在湖上最多也最普通的乌木游船其中一只的船头。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风司廷刚要答话,船尾摇桨的老艄公突然高声唱了起来,惹得两人一齐转身注目。只见那老人高高挽起了袖管,露出臂上结实的黑亮肌肉;歌声和着摇桨的动作,虽然嗓音略显沙哑,音律却是铿锵之中自然一份转折优美,引来周围船只上游人一片叫好。 上方无忌连连鼓掌:“好、好、好!好歌好曲更好词!只是此刻正当暮春,天气方朗,老人家何不因时改制?” 老艄公呵呵一笑答道:“说小老儿的歌儿词好,这位公子是好学问的。只是教了小老儿这首歌儿的先生说,词曲都是配合成套的,按着曲韵歌词唱才能转得自然不费气力,又符合了手上身上用力使劲,因是不方便修改。” 风司廷顿时轻笑:“一首歌儿还有这等说法?” “公子是富贵好人家,不知道这手上活计的诀窍。使的动作对了,三分力气十分进度;若是不着窍门,便是累死了也划不出两里水路,如何讨得生活?这歌儿恰是配合了动作,解了闷又合了节拍速率,十分的便宜呢!”一张紫棠色的脸上露出十分的喜悦快慰,老艄公扳了扳船桨继续道,“其实不改歌词还有个缘故。” 见他顿住,上方无忌更是好奇,急急催道:“什么缘故?” 老艄公顿时哈哈大笑:“公子是外乡人初来京里的是不是?京里的人家,且不说这湖上百来游船桨手,便是井栏边随便两个洗衣淘米的妇人都能随口唱这些歌儿,且是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改——这是我们太傅大人做的歌儿,公子你说又有哪个去改它?” 望着老人亲切中带着油然自傲的爽朗笑容,上方无忌不由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柳青梵柳太傅的大作。” 见他点头微笑,老艄公更是来了精神:“这太傅大人啊就住在湖边上,和宰相大人的府邸半隔水地对着,我们这些湖上摇船打桨的哪个不是隔三岔五地见着?但凡见着的,听我们说闲事的也有,诉苦讨主意的也有,总是没有拒绝的!有时候大人归家,心情轻闲了有兴致了,便教我们唱个歌什么的……多少好人家的公子少爷就巴巴地赶来听我们唱,唱了几遍,还要用纸笔录下来,这么一来必是一二日之间京里的酒楼啊茶馆啊杂用铺子啊就都唱开了。还有那些读书的、太学生之类,按着大人的歌儿也编出许多来,在各处教着唱——不是我冲着外乡来的人自夸,你看这水上百来船上艄公,哪个都是一肚子的歌儿,绝不比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强!” “老丈说得果然有趣。”这一番言语之中有多少不尽不实上方无忌暂且不论,正如无忌公子当年在淇陟、在临瞿的任何一首诗文都会被文人雅士传遍,赫赫大名的青衣太傅自然是承安百姓崇拜的对象。只是,转向风司廷,“柳太傅住在这畅柳湖畔?那我二人……” “自然是要前往拜访的。”风司廷会意,点着头含笑答道。 “如此麻烦老丈了。”向老艄公微微颔首,上方无忌表情十分快活。“老丈,方才的歌儿叫做什么?还有别的歌儿么?” “公子喜欢听,小老儿自然唱给公子。方才那支曲子叫做《桂枝香》,本来就是秋景的曲子,看着湖上云影乱走,日头里禽鸟被惊得四处乱飞才顺嘴唱出来。大人还教了一套《西湖采桑子》的曲子,公子有兴趣听听么?” 上方无忌兴致正高:“好、好、好!你一首一首唱来——也不让你白白受累,司廷兄?” 风司廷心中忍不住暗暗叹气,脸上却堆出满满的笑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老丈,船钱之外,二十个钱一支曲子。我们玩得开心,也不生受了你的好歌儿。” “既然两位公子这般说,小老儿只把压箱底的歌儿都唱起来了!” 老人爽快,上方无忌脸上表情更是舒畅,风司廷却是腹诽连连:若非当年柳青梵主意,也不会将这畅柳湖划分了区域又特别召租了船家,弄得如今畅柳湖上艄公舵手个个精明如鬼,不但要让人掏钱还要让人掏钱掏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虽然有五城巡检司负责承安京中治安和市场秩序,京城民风也未因为胤轩帝重农兴商的政策而失去基本的淳朴,却处处被柳青梵有意无意调教得极具头脑。而艄公的歌曲、脚夫的号子、商铺卖家吆喝的小令……有无数自诩文人雅士的读书人,以及崇拜青衣太傅的学子,却是无一人知晓这番市井民生其乐融融的景象竟皆是柳青梵刻意安排。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行云却在行舟下,湖中别有天……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人在舟中便是仙……”见上方无忌口中随着老艄公歌曲轻声吟咏不绝,风司廷也只能轻轻摇头。世人眼中风花雪月的无忌公子本当是这般形态,太阿神宫与擎云宫中过分小心谨慎的西陵安亲王反而让自己感觉难以应对;心上既然轻松,言语说话更为流畅自然,倒减去了自己字斟句酌拿腔作势近乎演戏的虚伪感觉。 第150章 看着上方无忌毫无做作的神情,风司廷脸上渐渐露出淡淡笑意,思绪也随着轻扬的歌声渐渐飘远。 直到船到湖心,上方无忌突如其来一句发问,风司廷才猛然发现自己松懈得太早—— “今日司廷兄与九公子分别约开了我兄弟二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桂枝香 ※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欧阳修采桑子 ※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欧阳修采桑子 ※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欧阳修采桑子 ※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欧阳修采桑子 第五十二章-升平好景何恃,沉吟(下) “今日殿下约了雅臣出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跟着风司冥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上方雅臣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扣住兀自前行的少年肩头低声问道。 回头,对上那双幽深不输于自己的黑色眼眸,风司冥静静地笑了。“司冥只是想让殿下看一看承安京的人情风物。” 不去理会上方雅臣眼中不可思议的神色,清俊秀丽的少年微笑转身,继续迈步前行。“司徒兄不是饿了么?承安六合居,大陆四大名楼之首,到承安不到六合居可是大大失算的!” 上方雅臣呆愣半晌,随即将头转向一边青衣小帽做随从打扮的秋原镜叶。“冥……九公子行事一向如此?” 秋原镜叶微显茫然地摇一摇头:“小人跟着九公子的时间不长……” “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呢?!六合居声名远扬,我们这不订座的去晚了只怕到太阳落山都未必有座,难道你们真想饿死在外面不成?还不快走!” 上方雅臣和秋原镜叶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很用力地点一点头。“我确是饿了,秋原。”说罢快走两步赶到风司冥身边。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的秋原镜叶,“啊”了一声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已被永丰大路上热闹的人群挤在道路中央。望着风司冥与上方雅臣毫无等待之意的背影,少年只能一边哀嚎一边努力分开人群向前冲去。 气喘吁吁赶到六合居门前,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驻足凝视门上对联,秋原镜叶这才喘一口气定一定神,慢慢走近两人身边。 “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八个字,道尽庖人所求极致。”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八个字则道尽世人养生良方。” “九公子果然讲究。” “司徒兄果然精细。” “哈哈。” “呵呵。” 秋原镜叶听得暗暗咬牙:六合居门上楹联自君离尘题词以来百五十年未曾更换,与西云大陆四大名楼一样被世人广知,几乎就是六合居的招牌和标志。而这家百年老店也确实没有辜负赫赫君家传奇宰辅的题词,站在六合居门口浓郁香气已然扑鼻,混合着各种菜肴的气息不但不杂不腻,反而有一股别样的味道,甚至连止步垂涎都无法说明其诱人。他今日天色未亮便跟了风司冥到太阿神宫邀了上方雅臣,先是由神宫出西门到奚山围场附近的飞来峰看朝阳东升承安,然后随城外澄江一路向东南由到京城南面,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中最高一座上居高临下望承安全貌,体会承安十景中“南山望绣”的独特韵味。三人自南门进城之时已过辰时,南城的各类集贸市场皆尽开市,风司冥拉着上方雅臣穿街走巷,跟在后面的他一路只看得眼花缭乱,还要抓紧了随身钱袋随时注意两人脸色变化。好不容易挨到日上中天,早是脚酸腿软腹中空空,偏一路上言谈话语都毫不客气、颇有军人豪爽无拘风范的两人竟然就站在六合居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起文辞人品来,全不顾身后闻到饭菜香味快要失态的自己。 “……如此,确实要进去?” “当然要进去了!” 听到风司冥这一句,秋原镜叶大大松一口气,但随即突然一个激灵,连忙赶上一步。“两位公子,容秋原多嘴,六合居里学子人物众多,万一有一两个眼熟的……” “那自然是他们避我们的份儿,哪有我们怕了他们而不进去的道理?”风司冥淡淡一笑,携住上方雅臣的手。“六合居第一名酿‘小楼春雨’,今日我可要同司徒兄好好醉一场!” 上方雅臣忍不住急急低头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素来只听说冥王天赋奇才,小小年纪便能在战场纵横肆意,人们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冥王还有演戏的天分!“小楼春雨”是六合居最富盛名的第一名酿,极其稀少珍贵,不说此刻他们打扮的寻常书生文士,便是达官显贵也万金难求。他一句“用‘小楼春雨’醉一场”便让所有注意到他们一行三人古怪的客人一齐放下了心思,竟是把少年无知、追逐风雅且年轻气盛的富家公子扮演到十二分真实,就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反应的敏捷和考量的周密。 想到这里,上方雅臣脸上笑容渐渐敛起。 拉着他走在前面的风司冥却完全不知道上方雅臣的脸色变化,只是一径笑着高声说道:“醉河虾、糟鹅掌、清蒸白鱼、红烧方肉、素什锦……老师说过六合居最是实在,从不在菜色的名字上乱翻花样,越是普普通通越是难得的滋味十足。今日司徒兄远来是客,可要一样一样好好尝个遍!” 秋原镜叶伸手按上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九少爷……”尝个遍……早晨临走时风司冥随手塞来的一包银子就是全部换成了金子也未必能将六合居九尺菜谱上菜色尝个六七分,更别说六合居物、价相符,凭他们三人的肚量究竟能吃掉多少还是问题。若非早上与自己说话吩咐神色气度正是赫赫冥王的威严深沉,只怕连自己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潇洒随性的少年人到底是不是当朝唯一的靖宁亲王。 坐落在永丰大路与长安街交叉路口的六合居是一座极具北洛恢宏大气的高大建筑,一楼二楼都是大众客人的堂座,三楼则用花格彩幔半隔了一个个独立的雅座,另有靠内侧几个精致包厢。不过二楼堂座比起一楼桌位更为宽敞,临街靠窗的座位一览楼下市集景色,稍有身份喜好风雅的客人多挑选了二楼吃饭谈天。进了六合居,风司冥也不迟疑径自往楼上走,早有跑堂的伙计赶过来弯腰打千:“三位爷楼上?” “楼上!有临窗的位子?” “三位爷好运道,临窗桌子才空出了一张——爷,这边请!” 上方雅臣不是第一次到六合居。胤轩九年大比六合居里试子论战,太学生与寒门学子纵论国事,他参加的虽是武试,但少年心性大胆好奇更喜欢与人往来,大比开始时的论战一场未落。只是当时六合居人满为患,他也只能在一楼找一处空位勉强站立,竟是真的从未到过二楼凭窗一览。此刻见楼上桌椅整齐客人欢乐,上方雅臣不由暗暗点头。目光一转,只见正对着永丰大路窗口空着两张清漆方桌,微微一怔,“这不是有两张空着?” 那伙计顿时陪起了大大的笑脸:“公子第一次来咱们承安?” 上方雅臣一呆,下意识看向风司冥,却见他与秋原镜叶脸上同样没有掩饰的怔愣。话在口边转了两转,吐出时却带了迟疑的笑意,“九公子?” 风司冥猛然惊醒,向他扯一扯嘴角没有回答,眼睛却是盯着那张桌子,露出微微疑惑的神色来。 店伙目光在三人脸上极快地扫过,随即笑起来:“三位爷一定少出门,不知道咱们这六合居的惯例——这张桌子原是当年离尘公与三位皇帝陛下定下同盟时坐的,一般的客人哪个敢和君相比肩并坐?历来都是空着的。六合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今日您三位坐这旁边的桌子沾染沾染君相气度,也算是难得的好运了。” 闻言恍然。风司冥顿时扬眉一笑道:“坐在旁边也能沾染君相运转天下的气度?司徒兄以为呢?” “宰相首辅,人臣之极,对学子士人难道还不够么?”说着拂袖在身旁桌边坐下,含笑看向风司冥,“还是说,九公子有这个志气意向凌驾君相并三国先君之上?” 听出他言语中有意的刺激,风司冥哈哈大笑,大步走向窗边方桌。“江山代有才人,”不去理会身边店伙惊讶的大声抽气,风司冥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随即挑衅似的向上方雅臣挑一挑眉,“后浪自推前浪。” 上方雅臣站起身,一边走向风司冥一边拊掌大笑:“九公子不愧是九公子!”在桌边坐下,随即转向呆愣的店伙,“六合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还不拿菜谱点菜么?” 看着拍着桌子相对大笑的年轻主上,秋原镜叶不由深深叹一口气:眼前这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他们本身是多么抢眼的人物,俊朗潇洒的青年与清秀精致的少年,无须特立不拘的言行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第151章 六合居声名远扬,又正当客人众多的中午用餐时间,一眼过去倒有许多面孔颇有几分熟悉。想到方才风司冥进入六合居前所言,秋原镜叶更是忍不住一声叹息:红尘居里议论国事说起眼前两人,从来都道是大陆首屈一指的青年俊秀,论到上方雅臣更是并着隐约忌惮的十分推崇,而当着眼前情景,真不知柳青梵见到两人如此嚣张无忌又会说什么…… 感到身上灼灼目光,猛然回神,见原本言笑欢乐的两人都笑吟吟看着自己,秋原镜叶连忙调整脸上表情,“九少爷点什么菜?” 风司冥又是一阵大笑:“秋原,菜早吩咐下去了!” 见青衣小帽的秋原一脸尴尬表情,上方雅臣一边忍笑一边拍拍兀自僵立的他的肩头道:“放轻松些,让你坐便坐了——你主子都不在乎,你慌张什么?” 斜插着身子半坐在方凳上,秋原镜叶陪笑道:“秋原到底不比主子……” “但秋原也不是寻常下人不是么?柳太傅高足,便是坐了宰辅相位又有什么不当的?”端起茶杯浅浅呡了一口,上方雅臣淡淡笑着,目光却暼向风司冥。“名师出高徒,能得尊师赏识秋原又何须自谦,你让九公子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原年轻面皮薄,司徒兄可莫要再取笑了。”风司冥笑着替上方雅臣将茶杯斟满,又倒了一杯推给秋原镜叶。“定定神——局促不安的,就不怕给老师丢脸?” 上方雅臣握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透过细白瓷杯上方的轻烟静静凝视笑容自若的少年。“九公子。” “司徒兄?” “尊师……近日可安好?” “每日忙碌,便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也不能与老师说上一句两句。” 这些天与西陵使团讨论和约细节,柳青梵几乎是整日在传谟阁、澹宁宫两处。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浅眠之用,除非朝中大事绝不与人交言,更不用说北洛朝臣或是西陵使节的上门拜访了。风司冥与上方雅臣都知道作出如此姿态是青梵为了杜绝因为自己行走西陵五年、与西陵国中上下多有往来而传出任何不利于两国和约的臆想传言。不过听风司冥撇清得如此彻底,上方雅臣心中一动,语声随即转沉:“此次两家结亲,全赖尊师一力促成。身为晚生后辈,司徒自当登门拜谢。但先生如此忙碌,贸然前往只恐搅扰了正事,不知九公子……” 见上方雅臣有意在这里停住而后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一笑:“老师最是体贴,定会谅解司徒兄的难处。” 明明两人笑容皆是极尽温和,秋原镜叶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空气骤然凝滞带来的强烈压力。他自知这大半日两人面上相处甚欢,但风司冥既未掩饰敌意,上方雅臣也没有卸下戒备。不过对上方雅臣宛转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如此明确无疑地拒绝,风司冥毫不犹豫且不留半分余地的坚决却还是让秋原镜叶十分惊讶。 沉默半晌,上方雅臣身子往后坐了一坐,微微眯起眼轻声道:“若并非是以司徒雅臣的身份呢?” “那自当在家尊主持宴会上会面相见。” 望着少年幽深沉静的黑眸,上方雅臣嘴角缓缓上扬到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此说来,九公子竟也有不能为了?” “司冥不过小小学生,岂能左右师尊意志?” “学生确实不能左右师尊意志……其实也不能妄自揣测师尊意志呢!”上方雅臣微微笑着,不去理会风司冥脸上骤然变色,径自向捧了托盘上菜的伙计道,“上一壶‘小楼春雨’。” 店伙熟练地打着千陪笑道:“万分抱歉了爷,本月的‘小楼春雨’已经被人买去。爷尝尝滋味相仿又不同的‘杏花巷’如何?” 上方雅臣顿时笑了:“既然昨夜春雨毕,今日自当寻杏花——九公子,雅臣不谦,便点这个了。” 青年眼中的光芒迫得将将平复的风司冥不由又是一窒,但这一次少年却极快地笑起来。“司徒兄喜欢就好。不过杏花酒性温而带炽,柔婉之中包含热闹春意……司徒兄点这个,倒是当时应景了。”说着起身拿过店伙急急送来的精致酒壶,亲手将细瓷酒杯斟满,然后递与上方雅臣。 “两家联姻原是美事,又能与九公子亲近许多,实在是收获之外更多收获了。”见风司冥举杯,上方雅臣会意地也笑着站起。 两人酒杯一碰,顿时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秋原镜叶半悬着的心也终于回复原位。长长舒一口气,这才拿过酒壶将两人酒杯斟满,一边笑道,“既是美事,不妨再干一杯。” 望了望酒杯中盈满的玉液,上方雅臣与风司冥相对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好,说得是!干!” ※ “……司徒兄可知道,这一条永丰大路上有多少店铺?” “路上那么多家,哪里记得!不过如果不论杂货铺的话,差不多有……一车行,一钱庄,一银楼,一药堂,二书肆二文房,四绣坊五衣店六布庄七茶馆八酒楼九饭铺……”一本正经扳着手指,上方雅臣微显醺意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目光不再犀利,倒是多了许多带笑的含糊。 “厉害!”风司冥忍不住大喊一声,随即和上方雅臣用力地撞一撞杯子然后一饮而尽。随意抹一抹顺着下巴滑落的液体,风司冥笑道:“只怕就连五城巡检司都没司徒兄记得这么齐全!” “过奖过奖……司徒不过是看过记得,哪里比得上九公子全部的走过认得——我说得可有错?” “呵呵,呵呵,不错,不错。” “猜得出来,但看着不像,想着更加稀罕……九公子真能与民同乐,难得,难得!”顿了一顿,“怎么会有时间?怎么肯花时间?” “……司徒兄真想知道?” “想!” “请再尽一杯!” 还没等坐在一边的秋原镜叶说话,上方雅臣已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即亮了亮杯底。 风司冥呵呵大笑拊掌:“司徒兄果然痛快!” “痛快就快说——少废话!” “好!”将手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顿,风司冥扬眉笑道,“因为是老师说的啊!” “柳青梵?”上方雅臣一个激灵,酒似乎略醒了两分,对上风司冥的目光顿时显出灵动的光芒。 “幼时第一次随老师出门的时候他曾教导我说,从一个国家最繁荣城市的市场,可以看出这个国家究竟被治理得如何、是否真的富裕。卖吃食的店铺,与卖鞋袜衣帽的店铺的数量比例,成衣店铺和绸缎布庄数目多少的差别……无论家贫家富,只有当吃食的需求已经满足了人才会想着穿用,而街上店铺的比例正反应了最大多数人生活如何。”见上方雅臣凝视着自己,风司冥更凑近了一点。“一个被治理得不错的国家,集市上普通物品的价格不会昂贵,粮食的价格也要相对低廉,维持在一个即使是穷人也能承受的水平。要有各种档次等级的商品甚至奢侈品,异国的、稀少的、珍贵的商品只要有钱就可以在市场上买到……”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有钱就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当然是要合乎法规律令的。”风司冥笑着将杯中的酒一口喝掉,“经常到市场走动,可以听到平时朝堂上听不到的各种声音,知道百姓对于商品价格的接受程度、衣食住用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和缺乏……对朝廷和国家的信心如何,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听到抱怨的声音——治理有方的国家一定会有各种不满的声音传播于市集,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听到。” 一手扶住额头,一直安静聆听的上方雅臣突然低笑起来:“抱怨的声音?这也能说明治理有方?” 风司冥再次将手中酒杯斟满。“再优秀的君主也不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敢把不满大声说出来而不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说明朝廷真正得到了百姓的信任。而这绝对不仅仅是‘防民之口’的问题……” “九少爷醉了!”秋原镜叶再也忍不住,极快地拎走酒壶,一边伸手去夺风司冥手上酒杯。 “我哪里便醉了!”一出手就是精妙之极的小擒拿手,风司冥轻轻松松拿住秋原镜叶的手,顺便丢一个挑衅的眼神给似笑非笑的上方雅臣。“要醉也是司徒兄醉了——醉到一想便明的浅显道理都要人仔细讲解。” 上方雅臣呵呵而笑:“我确是有些醉了……国以农立,无农则无本;以百工兴,无工而不富……‘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多好的见解,多精辟的论断!一部《四家纵论》,文皆尽浅显,字不足十万,而乾纲大义为王者天下师,士人无不悦服而以为修身齐家兼济天下之教范,更何况于你我!偏偏,我烂熟于胸,不及你糙行于市……天地不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风司冥,你可知道所谓上天垂爱是个多么令人痛恨入骨的东西!” 秋原镜叶大惊失色,也不管众目睽睽,一把捂住上方雅臣的嘴。“司徒公子醉得狠了!” 望着那双略带醺然却分毫不掩饰其中锐利狠切的幽深黑眸,风司冥冷冷笑起来,“秋原,放开司徒公子。” 秋原镜叶闻声一凛,呆了半晌终于松手。一双眼睛焦急紧张地在两人身上来回,嘴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重获自由得上方雅臣轻嗤一声,略整一整衣冠,然后伸手拿过桌上酒壶斟满了酒杯。也不饮,凝视杯中琼浆半刻,轻轻吟唱道:“自古繁华地,无非烟柳画桥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总相竞,谁知虚话……”突然抬头望向风司冥,“承安风物,司徒已看在心。 第152章 而当此酒足饭饱,九公子何不带路让在下一并领略京都人情?七情居、霓裳阁、舞夜无云场……如何?” 斜睨了一眼顿时涨红了脸的秋原镜叶,望着上方雅臣风司冥一脸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白日朗朗,又当这六合居上,司徒兄便这般直白,要往那声色地去?” “食色性也。保暖思淫欲,君子坦荡荡,我又如何不能言?”敏捷地捕捉到对面少年黑眸中一闪而过的狼狈,上方雅臣笑得更加大方。“还是九公子年纪太小,又有森严家教,实在不认得地方?” 这次风司冥也无法抑制面上飞红:“你是我嫂子并姐夫的兄长,也算我兄长……” “错!是他们的兄弟……九公子果然醉得糊涂了。”上方雅臣笑着起身,按住风司冥肩膀,“不过年纪倒确确实实大了你一倍。所以,若是担心家里老爷先生不许你往那些地方胡闹,到时候只管把责任推给我扛着……” “两位爷……”见两人突然一改方才唇枪舌剑剑拔弩张的阵仗,不但言语上兄友弟恭,更如寻常百姓一般勾肩扶背就往楼下走去,秋原镜叶不由张口结舌。 半晌才猛然惊醒,抓了一把碎银就丢在桌上,连数目都来不及看清计算便向两人背影飞奔过去。 一个是威名赫赫北洛独一的靖宁亲王九皇子风司冥,一个是西陵镇国大将军念安帝深爱的皇弟定王上方雅臣,两个人结伴游玩北洛国都承安,一路招摇过市,此刻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结伴往歌舞风月之地而去—— ※ “两位爷,你们可千万想仔细了……别让奴才难做人啊……” “秋原素来缄默,怎么今日这般多嘴!” “都自称奴才了还一路废话,着实该打!” 不敢回头去看远远跟随的一众年轻文人士子,秋原镜叶额上大汗涔涔。“九公子……” “还要多说!” “与他罗嗦什么,让他前面带路去算了……” “司徒兄高见——前面带路!” “醉了!是秋原前面带路,不是我,不是我!” “你才醉了!秋原平时乖乖的哪里知道这些地方……” “我可是客人!第一次来承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装的,承安的模样布置在你心里早烂熟了……” “你对我的淇陟不也是?” “果然是司徒醉不是我醉!淇陟什么时候都是念安帝的,除非上方雅臣篡位。” “醉话无忌,醉话无忌——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无忌?无忌应该呆在宫里跟姐姐唱诗念曲……” “是念诗唱曲吧……” “这无所谓……” “有所谓……” 两人半醉不醉似醒非醒一路有意无意针锋相对,也不去管身边青衣随从打扮的少年惊恐慌乱的脸色表情,更不去理会身后仅仅跟随的一大群——自六合居跟随而来的人群因为一路上旁人的好奇聚集得越来越多,却因为两人身上服饰用料花纹的极尽考究而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两人酒醺下无意掩饰而自然散发出的气势,人群中早有不少稍具头脑眼光的文人士子私语窃窃。 这时已过未时,正是街道市集上人群开始密集的时刻,和风煦日的暮春好景更让永丰大路行人如潮。作为京城主干道,又是店铺老字号云集的商业中心,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路走过自是满眼繁华。两人依旧并行,口中交锋不绝,高谈阔论随意评点风物,目标却极是明确。转眼之间,已然到达一幢结彩飞绣的精美楼阁之前。 “霓、裳、阁。” “呵呵,不错,是霓裳阁。” “歌舞场、风月地、温柔乡的霓裳阁。” “万里王图千秋霸业,浮生如梦不如一场大醉的霓裳阁。” “既知如此,司徒兄当真还要进去?” “既至如此,九公子果然不敢进去?” “呵呵。” “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似有意似无意地暼一眼身后秋原镜叶以及远远跟着的众人,随即凝视对方,片刻,同时携手大笑。“进去,进去!” 虽过未时,天色尚早,霓裳阁门外虽然彩绣飞环,但踏入阁内的一派安闲清静却是与街道上人潮如织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候在玄关处的小厮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人进来,连忙赶上一步,并作了个肃声的手势。两人同时一呆,脚步顿住,只见纱幔绣锦的屏风之后隐隐人影往来纱丽曼舞,绰约仿佛仙子。配合的曲韵婉转清丽,其中更有声音唱得丝绵悠扬:“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两位爷头次来?未申两时原是姑娘们排舞练曲的钟点,旁人素知规矩……爷既然赶早了进来,不如索性给您安排个舒心座儿,并壶茶一直到夜?” 和上方雅臣目光一交随即错开,两人都是无比庆幸此刻阁中光线较暗正好掩住脸上发烧。风司冥轻咳一声,目光在身侧锦屏上一转,“莫扰了姐姐们……在这里便好。” 扫一扫两人面色,小厮也不多话,一笑退下。上方雅臣轻轻一扯风司冥袖口:“姐姐们?” 风司冥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也不答话,只是凝神贯注听那女子和着曲调继续唱道,“……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香尽满城风,呵呵,呵呵……果然柳媚桃红。”上方雅臣忍不住掩口轻笑,“这是越调吧?陶写冷笑的曲子写得这般妩媚风流,真是好手笔。” 风司冥尚未来得及答话,那女子已然转调:“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双调……最后两句出尘,当真不失此调健捷激袅之本色。” 上方雅臣话音之间却换了一个女子,拨弦铮铮,朗声唱道:“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听到“谁伴云屏”一句刻意的吹吐悠扬,并传来女子低声浅笑,上方雅臣和风司冥同时一惊,知道屏风里面已然知晓两人行迹。只是此刻走出更显方才窃听之失礼,相顾一眼,一时均是踌躇难定。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屏中那女子似知两人迟疑,弦声挑动,竟转了中吕宫喜春来。听得“人病酒,料自下帘钩”一句,风司冥不由伸手扶上自己面颊,一时竟不知脸上发烫是为酒意还是其他。 乐伶曲韵随着中吕宫调转尽,随即马头琵琶优美流畅的乐声响起,只听又一个女子清浅温致的嗓音响起,“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一曲缠绵悠扬,但细品曲韵歌词的两人却都是微微忡怔。果然屏后方才那借问“云屏”的女子开口道:“无射,伤切了。” “红姐姐,无射知错。” “盛世好景合当醉,转调吧。” 叫做无射的女子轻应一声,拨指调弦,恰合宫调,正是一首《醉太平》,乐伶随即一起和声。“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歌声袅绕,曲韵悠扬,风司冥与上方雅臣竟也不觉心摇神拽。突然牙板一响,万籁俱歇,女子柔媚却包含三分清越的声音直贯入耳:“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明日落红应满径”,歌声未落,微显幽暗的霓裳阁中突然灯火齐明。两人未及回神,身前锦屏骤然向侧面滑开,张扬热烈的红顿时盈满两人视野。 “小女子花弄影,拜见两位公子!” 花、弄、影…… 望着眼前红衣艳美的女子,上方雅臣终于抑制不住冲口而出—— “是你!” =================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乔吉《越调天净沙》 ※ 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杨果《越调小桃红》 ※ 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卫立中《双调殿前欢》 ※ 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乔吉《双调折桂令七夕赠歌者》 ※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 第153章 沙岸好,草色上罗袍。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徐再思《中吕喜春来》 ※ 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元无名氏《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四换头叹四美》 ※ 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王元鼎《正宫醉太平寒食》 ※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天仙子 第五十三章-小院深巷(上)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公子笔致真是越来越清秀了呢!” 望着眼前三尺高美人攒花图,徐凝雪忍不住赞叹道。 青梵闻言微微一笑,随手搁下笔,也不说话,含笑袖手凝视着一身娇艳桃红的大祭司。旁边早有月写影带着一个蓝衣童子过来收拾了笔墨纸张,又给两人奉上茶水。嗅着云烟雾露特有的香气,徐凝雪秀眉一展,笑道:“凝雪一次次来也不怕公子嫌叨扰,似乎都是为了这一杯茶呢。” 青梵顿时轻笑出声:“凝雪若是喜欢,我让写影将余下的茶叶送到祈年殿便是。” “那可不敢——若三殿下九殿下知道了,可不是要大大的生气?我一个小小的祭司可万万承受不起啊。” 青梵还未说话,见方才退出去的月写影又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站到青梵身后,徐凝雪突然轻轻笑道,“公子今日还有事?” 笑了一笑,青梵侧头向写影道:“那副图好生装裱了,连同我上次抄的《太阿宫赋并序》送到林相府上去。顺便回交曳巷府上一趟,让全方维自己斟酌了置办好道贺的物事,开了礼单送过去。” “当朝首辅林相三十五的寿辰,又是他嫡生儿子周岁,公子就送些字画,也不怕寒碜么?” 淡淡暼了她一眼,青梵挥手示意月写影退下。“袁子长聪明伶俐且懂分寸进退,我倒是喜欢。至于新生无知的周岁婴儿,看不出资质,也无特异之处,未来或许能得人亲爱,但要我分心看顾却只能说是父母一心的期待了。”随手端了茶杯咂了一口,“金锞子、平安锁、长寿桃儿无忧袄,小孩子周岁吉庆热闹一下,应个景尽份心便是。间非与我相厚,哪里就嫌弃寒酸了?” 徐凝雪低垂了眉眼浅浅一笑:“不让虚名宠坏了孩子,柳太傅从来就是这般行事,倒是凝雪放肆了。”说着又是微微一笑,“不过给夫人的这副喜容,定能叫林相和夫人欢喜到心里去。” “这还不是你的功劳?白琦也真是好脾气好性情好人缘的,竟能让你费心思替她周全打点。谁不知道柳青梵最难落下笔墨?朝堂高位千金易得,太傅字画半幅难求,以后看那帮子恃宠骄纵的命妇官眷还敢在人前背后数短论长——凝雪啊,我让你动动朝臣官眷的脑筋,可不是要你在一群女人中拉帮结派,那可违了西斯大神对待众生一视同仁的原则本意。” 徐凝雪脸上顿时一红:“公子取笑了。” 青梵轻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凝雪,你这大祭司做了八年,经验、历练都足够,人情世故看得分明,心思手段也没什么让人担心的地方。但,这世上许多事情原本不能急功近利,有心作为,必须伺时而动。我所谓的以教宗神社为根源,建基金、筹学堂、开义诊、行慈善,这些没有一样是可以在十年建成的,见效更多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情。鼓动了一群闲居无趣的官眷贵妇参与,算是个人脉并着金钱的起头,也算是在朝野的宣传。女人家面慈心软,容易被百姓疾苦感动,做些慈善援助的事情旁人也乐意相信接受。毕竟男子最重所谓尊严不食嗟来之食,但贫困的孩子从母姨姑婶手里拿一点衣食总没什么可指责的。” 说到青梵这里轻叹一声,见徐凝雪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不由微微笑了一笑。“许多事情不能由男子出面,那么女子自然要负起周全之责。贤内助贤内助,当年我说,成功男子身后必有成功女子,此句可不是玩笑。” 徐凝雪抿嘴微笑道:“公子总有许多新鲜话语。” “你直说我爱出新鲜花样罢!在我面前能够放肆大胆的也没几个,犯不上跟我装样。”笑着替她续满了杯,青梵眉目十分的舒展。“也只有你,任凭我多么出格的想法主意都敢不问一声地逐个尝试——亏是个女人,要是男人这般脾气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有公子在上面主持着,凝雪便是将天捅个窟窿公子都能有办法把它补齐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公子也知道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有朝廷新规旧制各种律法行事程序习俗限定着,有碍绊着重重的官僚从属,多体贴下情的想法真落到要处的实惠多半分毫没有,所以才借着凝雪的手将新政漏洞一一堵了去。便是这次西陵使团到承安后大小安生至今没出什么乱子,也全仗了公子事先交待安排妥当。宫里宫外都说是大祭司用教宗教义劝勉约束安抚得好,又有谁知道凝雪听到这些心里是什么滋味……世人无知至于如此,公子却从来不肯多言。”一双精亮的眸子凝视着青梵,“公子,不论身份,您的才华心性便当真彻彻底底坐稳了宰辅的位置又如何?旁人不知,凝雪会不晓得碧玉苑与这红尘居日日往来的文书?这些年来那些朝政大事又有哪一项不是经过了您的手?” 静静看着一改平素在自己面前刻意表现的娇柔妩媚,显出属于祈年殿大祭司冷静深沉的女子,青梵忍不住在心中一声感慨。随即敛容正色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既已进入朝廷,就不能不按照朝廷的制度来行事。虽然大司正位同于宰相,但到底不是宰相;正如太傅身负着教导皇子辅助皇帝选择储君的职责,却不能以太傅的身份指教皇子直接涉足朝政一样——这其中的利害你不会不懂,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我夺了相位,那又置林间非及朝廷诸臣于何地?毕竟,不是单纯有能力有手段就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的。” 徐凝雪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吐出话来。青梵微微一笑,顺手倒一杯茶握在自己手里。“间非是我好友,更是我亲自认准的宰相人选,不然我也不会建议皇帝陛下让他早早登上那个位置。这些年朝局各方势力初定,新政推行之中无数艰难,又是不断的战事、无数的间谍暗探,一切全靠他一人居中处置,其中辛苦我自比任何人都清楚,就是换了我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那公子也不需要就此隐身人后。看看朝廷上,这些年真正做事情的哪个不是您调理教导出来的人?您自不介意‘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只怕那些受了恩惠的人把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朝堂上还要同公子作对……”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要和我作对,蓝子枚还不够资格。” 徐凝雪狠狠刮了他一眼,喘口气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他是文士,是清流,是不依不傍为臣尽忠一心为公的大好人才——但他面上同您交好背后却处处同您较劲,想公子一统三司时独属他反对声音最大,全不顾公子对他一路提携护佑,真是不知好歹……” “凝雪,哪,你刚刚说错了两点。一,蓝子枚从不背后和我较劲。你也说了他是最有胆子的,当众反对三司一统逼得胤轩帝陛下差点下不来台,这是天生的光明磊落。第二点,蓝子枚很知道好歹。他晓得与我到底做不到完全的志同道合,所以干干脆脆背起个忘恩的名头专心同我挑碴子打擂台,不给任何人在这上面做文章说闲话的机会。”清浅笑着,青梵眉眼之间流露出一丝淡淡感慨。“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朝堂上相处,针锋相对总比众口一词强。毕竟最终还是为了北洛这一个目的,和而不同就好。唯一不好的是,林间非硬生生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也白白累了许多。” “他哪里白白受累了?公子不是正在为他训练调教副手?”徐凝雪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向窗外院落暼去。“还有那个孩子,佩兰。公子的心思难道凝雪领会错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转了两个小圈,然后才在自己的宽背扶手椅中稳稳落座。“镜叶天资极高,聪明机敏,眼界心志都是难得的材料。但我看上他,关键是为着年纪小、可塑性强,正是锻练的时候,等到林间非这个年纪定能担当大任。”顿了一顿,目光也转向窗外,“至于佩兰……我实在是喜欢这孩子。” 徐凝雪嘴角微微扬起,脸上似笑非笑:“所以我才嫉妒九殿下——公子可以将认定了是好的、自己心里喜欢的全部给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先是亲手琢磨的玉精簪子,再是连自己都舍不得的宝马绝尘,现在连女孩子都要亲自挑选并让凝雪教导训练完美了送给他……公子就不担心凝雪为着人才难得,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得力助手,从此将秋原佩兰强留在祈年殿?” 第154章 “凝雪,你实在,实在是……”终于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青梵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们姐弟两人的事情。收镜叶为徒,虽有各种原因,但身份的变化最能让一个人性情上比之从前的稍许不同合乎情理。而佩兰,她是在这样一个年纪改装。三年,不单是心理的压力,身体上的压抑和负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更是艰难。但此刻骤然放松了,再不用去担心弟弟身体,也不用去担心同事的朝臣,心情却又必然有所失落。我让她跟了你,原就是为了让她学着同更多的朝臣女眷接触,用一种既非朝廷命官又非普通百姓的眼光见识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同时又可以好好的调理身体整理心情。否则,让她遵循了自己报答的心愿,在我这红尘自扰居安安分分做个书房侍女又有什么不好?” 徐凝雪听着听着不由掩口轻笑,一双妙目凝视青梵:“公子总是这般口不从心、言不由衷么?” “凝雪怀疑青梵的诚实,但凝雪的敏锐青梵却是非常了解的。”微微一笑,青梵随手端起茶杯,如饮酒般一饮而尽。“你我都了解自己的目的心意,所以,不用多问,凝雪继续按着心意做就是了。” 将话在心中回味了两遍,长长叹息一声,徐凝雪这才笑着抬起头。“凝雪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但,公子要允许凝雪自作主张,将此中的前因后果用自己的方式告诉那个孩子。”徐凝雪眸子闪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其中是让青梵都忍不住感到微微惊讶的坚定。“既然是要当大任、做大事的人,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西斯大神的垂青不会轻易给任何人,想要利用与神殿的特殊联系就必须对大神意志唯一的执行者献上绝不动摇的忠诚——最高神宫侍奉女官的身份将是秋原佩兰一生的荣耀,但这一份荣耀需要付出绝对的代价。” “如果凝雪坚持的话……只是,不要过分逼迫那个孩子。”沉默片刻,青梵这才展眉一笑说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但公子的宽容大度才是这份权力得以存在的基础。她既然敢做了,就必须面对之后可能的任何后果。公子已经给了她最好的选择。”徐凝雪寸步不让地说道。 青梵笑了一笑,随手将空了的杯子搁回案上。“你啊你啊……凝雪,我该说你什么好!她到底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做到这个份上够难得的了。不要总是拿你自己作为衡量别人的标准,要知道如凝雪这般天才的姑娘可是百年一出的。” 徐凝雪顿时飞红了面孔,连忙垂下眉眼盯着手中茶杯,口里喃喃两句:“公子就会取笑人……” 青梵心下忍不住好笑:眼前这般扭捏羞涩的小女儿形容,哪里还有半点端严威仪的大祭司模样?却不多言,只是静静道:“严师出高徒,身为师尊,对深寄厚望的弟子更苛刻几分也是常情。秋原佩兰资质其实上佳,心性根底也都极好,为着她姐弟二人这一番特殊经历,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成全了她也就是体贴了我的心意,凝雪,你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的。” 徐凝雪猛然抬头,脸上绯红,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亮。“是,公子!凝雪一定做到!” “凝雪,你到底不是我的下属……”不需要这般语气说话。但看着美丽女子的眼光神采,青梵还是将后面的半句咽了回去。 徐凝雪微微一笑:“若凝雪是公子的下属,那才是真正的好……嗯,外面有公子的下属来了。” 话音未落,一阵香风已然卷着一个红衣艳美的俏丽女子跃入房间。也不看是否有旁人在,红衣女子如一团红云一头直扑进青梵怀里—— “少爷,红儿回来了!” 第五十三章-小院深巷(下) 红儿。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泛着点点红光,一身艳丽的红色衬得白玉无瑕的肌肤透出莹莹粉色,同样粉墩墩的笑靥更让人一见便生欢喜。形状完美的杏眼,虹膜透露隐隐的烟灰蓝,天生魅人的气质全部掩藏在自然天真的单纯眸光里。 原本浮艳的颜色在这个少女身上只显出那份纯粹的绚丽和热烈,充满活力而又优雅天成。徐凝雪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异看着这个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美丽少女:青梵待人温文平和,性子却极清冷,素来不喜与人身体上的接近,这种直扑入怀的亲昵放肆…… “丫头,又做坏事了?”轻轻抚一抚花弄影的长发,青梵温言微笑道。 “没有——” 过于强烈的反应恰是事实的最好说明,徐凝雪忍不住伸手掩住嘴角无法抑制的微笑。 青梵含笑的眉眼更是舒展。轻轻推开半趴在身上的艳丽少女,“没有就没有……‘十步倒’的解药也没有。” 一双美丽杏眼顿时瞪得滚圆,无辜地眨巴眨巴两下,突然雾气氤氲。“无痕少爷——” 刻意拉长的撒娇似的柔媚声音让青梵忍不住按住眉头,一边的徐凝雪已是转过头去,双肩却可疑地微微耸动。 “好了好了,你就跟云儿说,是我说的,全部解药都给你一份。”青梵双手双指按在左右太阳穴上,“四人当中就属你最不通药理,偏又最是贪玩……直把我的话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青梵这么说知道他已然默许了自己的行为,花弄影嘻嘻一笑,随即拿了茶壶就要给他倒水。青梵连忙开口道:“那水都温了——去泡壶新的来。” 花弄影回眸娇笑,腰肢一扭转出门去,恰是一阵风过,屋中香气顿时大盛。 徐凝雪这才看向青梵:“公子?” “无妨。”青梵微笑颔首。虽然身负秘密众多,又牵扯到影阁道门,但绝大部分事情都有意不需避开徐凝雪。自己身边花云柳月四大影卫,与这位祈年殿大祭司也都颇有往来,所以花弄影在她面前才能这般毫无忌讳。只是,看着徐凝雪探询目光中深处含意……“不是什么毒药,一种药酒罢了。” “十步倒”,混合了数味特殊药材浸泡酿制的药酒——酿成之初酒香流逸突破土封,诱得好酒的月影纯不禁偷喝了一杯,结果还没走出酒窖就醉到在地。其效用之强让惊诧异常的自己和柳衍都一时忘记对云照影提的“十步倒”这个名字提出反对意见,结果就任着这个名字用到今天。青梵不止一次对自己这个好药成痴、取名又极尽实用的影卫暗暗叹气,但终究没有修正这个虽说十分贴切、却实在像极了杀虫灭鼠药物名称的酒名。 徐凝雪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呆,随即轻笑出声:“难怪今早朝会九皇子与定王两位殿下一齐缺席。” 青梵无奈地笑着摇一摇头:“所幸两国会谈具体事宜不在乎到他们两个到不到场,否则……”但就算如此,两位身份贵重的天皇贵胄醉卧楚馆青楼而错过重要朝会,这种事情无论哪个皇帝都会无法忍受吧?但一个是身份重要的外国使臣,一个是行动无拘的皇子亲王,想到今日朝上胤轩帝隐忍的怒气,青梵还是忍不住有些恶作剧似的好笑。不过听朝会间隙官员并着使臣的窃窃谈论,对两人风流潇洒的妒羡倒是远胜于对其任性忘情的指责,想必普通百姓士子也多是此番念头心情,青梵一时也不为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而更多担忧了。 “红姑娘……我是说花弄影小姐,是霓裳阁的鸨母……呃,我是说作主之人?” “弄影是头牌的舞姬,实际上的主子。”青梵微微笑了一笑,慢慢说道,“霓裳阁其实还不算青楼,虽然同是卖笑,倒到底与七情居纯粹的男欢女爱不同。” “有什么不同?都是靠的皮肉天赋吃饭,顶多姑娘们有选择买家的权力,卖不卖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说的是极尖刻的话语,花弄影脸上却是满满的天真笑容。见徐凝雪大吃一惊地瞪着她,杏眼里转过一丝纯洁的妩媚,花弄影随手将茶盘点心搁在案上,直接将身子揉进青梵怀里。“主上还是不许红儿杀了那个一脸白粉的恶心婆娘么?红儿看她可是越来越讨厌了呢!” “红儿听话——许妈妈还算聪明,被生活逼得贪财如命,到底护着她手下的姑娘,再恶也恶不到哪里去。习武之人最忌滥杀无辜,她虽有错,但罪不致死。何况你杀了她出气容易,如何周全了后事可是一堆麻烦。之前你和照影两个在淇陟,前前后后做了多少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里是承安、是胤轩帝脚下。安分些吧。” 见她欲言又止,青梵微笑着轻轻拍一拍那张天真无邪的俏丽面庞,“当年你不听我话,硬是要往这些风月场里钻。这些年见过的市面也不算少,怎么性子还是这么躁?还好真的做下什么事情还懂得到我这里讨主意,不算弄到自己无法处置的绝境才回来避难……但这次酒用下去,你事前就一点前因后果都没想过?” 花弄影委屈地皱了小脸:“那两个看着清醒,其实根本就是喝得差不多了。斗口斗气,还非拉蕤宾和无射陪着一起斗酒。蕤宾和无射都是从来没应付过这种情境的,红儿想着如果酒醉后真有了什么就出了大事,也没法和少爷交待,这才送了‘十步倒’进去的——哪想到那两个早就喝得根本就不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便是一杯掺水的陈酒都可以把他们放倒……” 青梵听得忍不住有些嘴角抽搐,便是一边的徐凝雪也忍笑忍得辛苦异常。“两人都……失态了?” “少爷倒是担心,那两个精神可都是用精钢铸的呢!醉到那个份上,说话都是滴水不漏,若非红儿早知道了他们身份,任凭第一次见的人都只当哪里的世家大少爷相互逗趣呢!” 第155章 花弄影一边说着一边斟了茶,并着小茶果点心一齐送到青梵面前。“蕤宾和无射虽然聪明,但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慌张还来不及,根本没时间没心思去探测他们身份。不过现在外面满城风雨地都传开了,再笨的人也该知道昨天冥王殿下和西陵的定王殿下确是在霓裳阁歇下啦!” 青梵笑了一下,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现在才过午时,想那两位爷应该还犯着酒。不过昨天又是六合居又是霓裳阁,又是跑马望山又是唱曲谈诗,又是杏花巷又是十步倒的,大概一时还迷糊着,根本想不起事情来……” 说到这里倏然收口,花弄影眼珠骨碌碌地望着青梵,脸上渐渐显出十分惊讶的表情。青梵静静地抚着手上茶杯,唇边缓缓逸出一丝笑意,“不错。” “可是少爷怎么知道……” “因为窗下那个小东西。”青梵笑着站起来,随手拈一块糕点塞进花弄影张大的嘴巴里,然后拍一拍手上沾到的点心粉末。“好了,去做你的正事吧——手脚干净点,别被在神宫四处逛的影卫当坏蛋奸细拿了。”对被点心噎得辛苦的红衣少女叹一口气,随即暼一眼旁边一本正经表情的徐凝雪,青梵突然笑起来。“看来有个更好的办法——红儿,你这就跟着大祭司,去探看探看偶感风寒的定王殿下。” 果然……徐凝雪苦笑一下站起身。“公子逐客,竟连茶都舍不得端一杯么?” “红儿,顺便把点心打包一份给大祭司带上。” 一句话出,三人同时大笑出声,方才久忍的笑意一齐爆发,整间屋子顿时更显明媚。 住了笑声,徐凝雪敛衽躬身行礼:“公子,请放心吧。” “少爷,红儿新编了舞蹈,晚上回来跳给少爷看!” 青梵微微颔首,含笑目送两人相携离去。 沉吟片刻,抬头道:“写影。” 月白色身影顿时掀帘而入。“主上有何吩咐?” “吩咐门口,让九殿下进来罢。” 此章与上章,涉及许多音韵尤其是元曲曲律知识。包括调名、音名、曲牌名以及人名并相关内容。因为钟无射、吕蕤宾将是《帝师》后文的重要角色,所以特别在这里说明一二。 古代的音乐把调称为宫调,只要是乐曲,均是由若干音所组成,五音或七音,归纳其音列就叫调式,在古代乐律总共有十二律吕,乐音有五音二变,律吕的名称于周朝就有了,而十二律吕均为半音阶,六个单数半音称为律,六个双数半音称为吕,合称六律、六吕,统称律吕,亦称十二律。而这十二律吕是古时候定音律时所用吹管的名称,也因为其短不一,故产生的音也就高低不同了,依唐《杜佑通典》第一百四十三卷乐部三载,比例是以黄钟的长九寸为准,用“三分损一,三分益一”和“隔八相生”计算。十二律吕以黄钟声最低,黄钟以上递高半音阶。至应钟止这相当于西洋音乐的十二调。对照如下: 黄钟=c 大吕=#c或降c 太簇=d 夹钟=#d或降e 姑洗(显音)=e 中吕=f 蕤宾=#f或d 林钟=g 夷则=#g或降a 南吕=a 无射=#a或降b 应钟=b 以上十二律管再配合七音阶(平常所说“五音”的宫商角徵羽及变徵变宫两个变音): 宫=(简谱1)(古名:上) 商=2(尺) 角=3(工) 变徵=#3(凡) 徵=5(六) 羽=6(五) 变(闰)宫=#6(乙) 互相(旋宫)亦是以某一律管为宫声依次而推,共可得八十四调。但这已超出人类耳朵的极限。故到了唐代只剩苏歧婆的二十八调。又到至今的南北曲其通行的只剩下六宫十二调。六宫为:仙吕、南吕、黄钟、中吕、正宫、道宫。十二调为:羽调、大石、小石、般涉、商角、高平、揭指、商调、角调、越调、双调、宫调。其中常用的宫调仅仙吕、南吕、黄钟、中吕、正宫、大石、商调、越调、双调九种,即是所谓的“九宫”。元曲的宫调各具声情,音乐韵律皆可从其宫调中显现,按元人芝庵《唱论》所分述十七宫调声情,有仙吕宫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伤悲等等。上章末处霓裳阁中歌姬所唱词曲均按此推演,故而有上方雅臣“双调不失其健捷激袅特色”的评语。 钟无射和吕蕤宾,是霓裳阁两个歌姬的名字。“无射”为阳韵第六,“射”发音为“亦”,“蕤宾”为阳韵第四,“蕤”音如“瑞”。钟、吕分别为阳韵阴韵之首,作为姓氏与两音配合,形成姓名以符合两人乐坊歌姬的身份。至于两人具体的故事,大约会在第四卷前半部分详细展开。敬请关注。 第五十四章-子衿青青(上) “什么都不用说。”见少年红着面孔匆匆走进无雨无晴斋,不等气息喘定便张口欲言,青梵连忙摆手止住,另一手则极自然地递了茶水上去。 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风司冥随手将杯子丢到桌上,一双清亮的幽黑眸子定定看着青梵,嘴唇动了两动,却终于没有说话。 微微笑一笑,青梵袖了手静静打量着少年。宿醉没有在少年脸上留下任何不佳的痕迹,就是“十步倒”影响下那不自然的潮红也在喝下加了解药的茶水之后缓缓褪下,反而越发衬出少年那张白璧无瑕、朗月清晖的完美面容。没有像平日一贯的通身玄色打扮,湖水一般明净的蓝色让风司冥显出一种符合年龄的明朗活泼,却又不过分活泼而显得轻浮—— 看来徐韵芳徐皇后很会在这方面用心啊!知道靖宁王府仆从婢女的组成,自风司冥入住第一夜那场混乱之后,所有需要近身服侍的婢女全部换上了凤仪宫亲选的有身份、识大体、专门伺候帝后的大宫女。由这些人来照顾唯一的亲王皇子的衣食穿用,就是胤轩帝也没什么可以放心不下的。但难得是身为母亲的细心精致能够切实用到儿子的每一针每一线上,眼前这一身与少年相得益彰,就连挑剔如自己都不能不感叹上天造物的偏爱。 “太傅……” 猛然意识到自己长久凝视的专注眼神让少年开始局促不安,青梵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目光扫过宽大书桌,“司冥,上次会猎有件东西你忘记带走。” 风司冥一呆,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桌上一个木匣一般的物件。青梵微笑着将那匣子拎到自己面前,仔细一看,却发现与其说是个匣子,不如说一侧抽门,通气良好的精致笼子。见里面似有生物拨动声音,风司冥忍不住抬头望向青梵,却见他眉眼弯弯,伸手打开了侧门。 玄色油滑的毛皮,大大软软的耳壳,短短团团看不出尖的嘴巴,一双圆滚滚、滴溜溜、惊惶惶的琥珀色大眼,加上死死扒住木板的小小爪子——正是自己当日捕获的唯一的猎物,小玄天狐。 玄天狐,天地间的灵物,百万生灵之中最是稀少难见。成年狐只在深山之中,捕食灵兽采用草药,年岁能达两三百载。民间更有神狐拜月、观世通灵之说,许多地方的神社甚至为它设下专门的神位四时献祭。人们偶然发现了玄天狐的踪迹,不敢损伤,还要除去可能之处所有的兽夹落网与陷阱。千百年来世人所见的数只玄天狐都是攀登雪山者带回来封冻在寒冰中的尸体,而且一旦发现立刻有各国最高神宫将其迎回奉养。因此这次会猎众人不但亲眼见到玄天狐,风司冥更将这只幼狐带回,其意义重大深远自不待言。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风司冥实在无法将它与传说中的灵兽联系到一起。 青梵笑一笑,口里轻轻哄了两声。那小狐狸眼珠滴溜溜猛转两圈,安静半晌突然纵身一窜,顺着青梵手臂极快地爬到他胸前,一双前爪死死抓住前襟,大尾巴一晃一晃努力保持平衡,竟是半吊在他身上。 “司冥?”发觉少年瞪着被小狐狸吊住的自己一动不动地发呆,青梵好气之中不由又有些好笑。“把这小东西抓过去。” 风司冥一怔,随即伸手。但也不知是当日被活捉的阴影过重,还是少年神经深处毕竟受到昨夜酒精的影响,小狐狸在青梵手臂肩膀间奔窜如飞,看着伸手可及,但风司冥就是摸不到半根狐狸毛。见少年秀丽面孔涨得通红,青梵忍不住轻笑摇头,伸手抓住一只狐狸爪子将小东西拎起,随后一把塞回小木笼。关上笼门,这才回头看向不到片刻又是一头大汗喘息不定的风司冥,心中暗叹一声,重新倒了杯茶递过去。“好了好了,不玩了。坐下,喝口茶定定神。” 低垂了眉眼,风司冥努力平复着心情,脸上却是止不住热辣辣的烫。猛然抬头,“太傅!” “行了行了,真不知道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不过是与朋友喝了点酒外加一夜不归,就是普通人家男子过了十六也没那么森严的规矩门禁,更何况是你?”微笑着摇了摇头,青梵也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还是,你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这般气短心虚?” 风司冥脸上更红:“可是我……我是在……” “你在霓裳阁,喝酒、听歌、看舞蹈,做一个太平世界这个年纪的少爷公子寻常会做的事情。喝得狠了就痛痛快快睡觉,既没有酒醉忘形,也没有做其他不符身份有损家国声誉之事。” “可是、可是……可是臣工夜宿青楼歌馆,按着律条就算不问其罪,至少也是行止有亏……” 青梵心中更是好笑,脸上却是颜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太傅、当朝的大司正连国法律令都记忆不清、分辨不明么?” 第156章 风司冥顿时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死死瞪着青梵,双手开始不自觉蹂躏起袍服衣角。 “你啊……”叹息一声,青梵缓缓走近,将那片袍角从少年手里解救出来。轻轻扶住风司冥的肩,黑色的眼眸露出十分温柔的神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少年轻狂谁都会有,也都该有这么一个过程。任性恣意原是少年人的特权,你不过是随着自己心意玩闹了一回,没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何况,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对的又是什么人。司冥,你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好。” “但是,但他……”将头靠在他的身边,风司冥只觉得心情重新向一贯的平和沉静回复,但此刻却忍不住抬头。只见青梵笑容平静,“他的事情,是他的事情,我们在说的是你昨天所做的一切。司冥,你做得很好。” “我不觉得……昨天我很糟糕。”将面孔埋向青梵,风司冥闷闷地说道。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扶在少年肩头,任凭他拽住自己的衣襟反复搓揉。 “控制不住情绪……他太危险,不能留下……他的眼神告诉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主导一切,哪怕现在的他完全处于弱势。我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努力地想要表明真正掌控住局势的人是我,可是对上他的眼睛我的自信立刻就会动摇。但我不能示弱,一点点都不能,因为我知道这时候的退缩意味着两个月前那场战斗再没有任何意义……” 扶着少年肩膀的右手微微用力,感到激动的少年不再轻颤,青梵这才安抚式的拢上他的额发,却被风司冥一把抓住了左手。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甚至连一点伤害都不可以!我们都没有参与洽谈,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场不公平嘚谈判——北洛逼着西陵打开国门打开市场,但这么做的同时也是主动将自己的国门向西陵打开。战争是一个机会,一种手段,是让两国可以放下各自坚持坐到一起协商谈判的最快最简捷的办法。因为这么做受惠的将是两国百姓,所以没有君主也没有哪个皇族有权力破坏!西陵是屈尊前来了,但北洛要完全保障他们的安全!谁都知道和谈下面各有心机各有奥妙,可是就算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无法动手,何况现在的我根本没法动他半分!” 沉默,一室沉默,两人耳边只留少年略显急切粗重的喘息。 沉默半晌,青梵才静静地道:“司冥,你是在害怕吗?” 没有回答,风司冥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青梵的左手。 “司冥,你是在害怕。” 少年依然没有回答。 轻轻地叹一口气,青梵伸出右手覆上他紧抓住自己的手。手指缓缓地在少年手上抚过,感觉到丝毫的放松立刻将手指嵌入两人皮肤的空隙之中,跟着一点点用力,将少年的手与自己手腕分离。 “太傅,不要……” 看到少年望着自己的眼中近乎哀求的目光,青梵突然心头一软,随即翻手将他的手握住。“司冥,你在害怕,很害怕。” 一手被青梵紧紧握着,风司冥忍不住将另一只手也环上他,就如幼时惊惶无助时寻求他安慰一般。再不掩饰身体的颤抖,风司冥将整个面孔埋进他俯近的胸口。“太傅,我害怕,很害怕,比战场上任何生死一线的情景都更害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老练、精密、谨慎、狡猾、深沉……面对他才知道原来之前的胜利都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可怕。虽然记得太傅说过士气是战胜的前提,可是面对他真的无法如平时镇定,一贯的自信也变得脆弱不足为靠。他可以轻易拨动我的情绪,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在他面前我像是没有穿铠甲就跑上战场的士兵,藏不住任何可供攻击的弱点。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伪装,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要依靠别人的孩子……” “傻瓜——从年龄上相比,你本来就是孩子!”盯着少年听到自己严厉话语而骤然瞪大抬起的眼,青梵语声异常平静。“你自己也曾说过,十六岁的年龄差异,既是大弊也是大利。时间决定一切,既让你与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但同样也给了你足够的空间成长和成熟。勇者无畏,但面对真正强大对手的恐惧并非就不是勇者的证明。能否将这种恐惧转化为迎接任何将来的挑战、不顾一切前进的动力,才是勇者真正的分水岭试金石。害怕,每个人都会害怕,你会我也会——人,不是神,即使神也并非无所不能。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的恐惧感到丢脸,因为这是正常的,这是人之常情。” 风司冥深深地吸一口气,“是,太傅。” “不要用‘是,太傅’这种简单回答。司冥,我说你做得很好,因为你自己也说,虽然极端的害怕也没有退缩。你知道能与不能,该与不该;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算没有把握或者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做,依然没有逃避而是竭尽所能去面对尝试。”将少年的两只手一起抓在自己手里轻轻合拢,青梵凝视着那双夜一般的清澈眼眸。“司冥,勇者无畏,不是说必须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事,一个人背负起所有人的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你依靠、可以让你无条件的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成为你的守护者你的庇护地,那是我们勇气最珍贵的、永不干涸永不竭尽的源泉。” 夜一般的眸子闪亮着:“我们勇气的来源……太傅的,是谁?” “我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司冥愿意,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守护者。”屈起一条腿,按着记忆中的礼节引着风司冥将自己的右手按在胸口。“这是第三次盟誓:不是柳青梵对北洛的九皇子,不是爱尔索隆对风氏王族——是我、君无痕,君氏帝青之子,以无法磨灭的时间记忆、以生命之父唯一真名的名义给你、风司冥的誓约。只要你需要,我将陪伴你,帮助你,保护你,将我所知道、所擅长、所理解、所掌握的一切实现这个诺言——oneday,youwillbetheking,myprince。” 见风司冥眸光中全然激动中混合的一丝不解,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稳稳站起身。“那是我所知道的语言,在这个世界里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的语言。从不忘记,从不抛弃,因为只有那样才是真实的、完整的君无痕——君无痕最大的恐惧是遗忘,因为遗忘曾经的记忆而彻底迷失在这个其实陌生的世界,所以可以不顾一切抓住任何实质有形痕迹。殿下,司冥,很多时候,我们因为害怕而坚强。” “太傅……太傅真的不会忘记我,忘记司冥?!” “以真正的名字发誓,一生还没有过第三次。就算比你大,但我的记性也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作势在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却不料风司冥不避不闪。青梵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道:“司冥,相信自己——你对我,非常重要。” 风司冥凝视着青梵,目不转睛,似乎要将此一刻眼前之人所有的神态细节都在心中彻底记忆描摹。 “太傅。” “嗯。” “我很快活。我非常快活。我想笑。我想大笑!”口中说着笑,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眼泪。见青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风司冥连忙举起袖子在脸上随意擦抹,“太傅,我很快活,我真的很快活!我不会再害怕,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快活!”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躲避青梵伸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风司冥一把拖过桌上木笼打开侧面,抱出里面惊吓过度的小玄天狐狠狠搂在怀里,还将湿湿的面孔凑上去用力蹭着。“太傅,我喜欢它,我真的喜欢它!” “喜欢就带回去养着——本来跟皇帝陛下从神宫要回来就是要给你的。”青梵微笑着看少年在屋中又是跳又是笑又是抱着狐狸打转,眼神不由更是温柔,但思绪却飘到少年不知的远方。 那个故事里,王子驯养了他的狐狸——唯一的、仅有的,只对一个人意味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狐狸,同时也被驯养。说出了世间最简单道理即真理的童话,给了自己一个最纯粹的理由:麦田的颜色,记忆中因为真正无求的给予而永不褪色的快乐。拥有记忆就是快乐的,因为知道真的、确实地拥有过,而那是时间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大承诺。 “太傅!” 猛然回神,却被少年怀里小东西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司冥,搂得太紧了。” “可是……”松开了会跑。看一眼努力挣扎的幼狐,再看一眼笑得眉眼弯弯的青梵,风司冥开始犹豫。 “驯养是一个需要非常耐心的过程,首先你可以……”突然住了嘴,望着风司冥亮晶晶且充满期待的眸子青梵轻轻摇了摇头。“如何驯养它你自有你的方式。啊,这不是功课,当成一个放松心神的游戏——当然,如果最后它被驯养而成为你的伴侣,我会非常高兴的。” 风司冥露出一个笑容,只属于少年人的那种阳光灿烂的纯粹笑容。小心翼翼将小狐狸放回笼子,风司冥这才重新抬头看向青梵。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同时引起两人注意。 少年先是惊愕随即尴尬羞涩的表情惹得青梵哈哈大笑,连忙大声呼喊月写影。一边将桌上点心碟子递给他,一边忍不住摇头,“果然是醒过来后什么都没用就这么跑过来了?司冥你啊……” 风司冥红了脸不敢看人,伸手便往碟子抓去;不料捞了一个空,正自怀疑间,青梵已经拿竹签叉了一块糕点送到自己口边。 第157章 风司冥看一眼自己兀自沾着两根狐狸毛的双手,再看一眼强自忍笑的青梵,自己也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捧着食盘的月写影走到门外,透过竹帘缝隙看了屋里两人一眼,又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难得主上笑得这么无忧快活,暂时还是不要有人打扰…… ===================== oneday,youwillbetheking,myprince. ——有一天你会成为王,我的王子殿下。 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这句中文不如英文有味道,加上之后青梵的情感需要,还是决心让梵梵偶尔也感性一回…… 至于小王子和那只狐狸,眉毛只是顺着情节拿过来用一下。麦田的颜色,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眉毛理解的是记忆、是曾经拥有,是一个人心中独有的与众不同。 《子衿青青》是很感性的一章,若有感觉文风乍变和前文不符而想杀人的大人,千万不要打我——懒惰滴眉毛虽然不会用tj威胁人,但是绝对擅长用虐文来折磨人,比如深受众人喜爱的重华宝宝等等等等…… 第五十四章-子衿青青(中) 风司冥没有想到,刚刚决意放纵自己一日,就有人寻上门来。 瞪着亲自捧了朝服冠带来的林间非,风司冥难得地不给这位对自己颇有恩惠的当朝宰辅好脸色,但到底没有失了礼数。可当看到袁子长、秋原镜叶在无雨无晴斋外书房安然落座,各自拿出纸笔开始做策论题目,风司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西陵使团明日结束会谈后日才正式启程回国,我现在到传谟阁去做什么?!” 林间非脸上抽得紧紧:“殿下,您已经不是以前的殿下。” “林间非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殿下您的身份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单纯的皇子殿下。您是北洛唯一的掌握实权的亲王,也是军队的统帅将士的主宰。您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朝廷上下所有目光的关注,所以请殿下在众人之前千万要注意自己言行举止,也就是说无论您要做什么都先请考虑您的身份。” 林间非一板一眼一字一顿的回答让少年忍不住更是冒火。“林间非,我说过我只有一个太傅!” “藏书殿任何一位皇子太傅都有指正皇子学业以及行为举止上缺失的权力和职责。而且林间非身为宰相首辅,更是要担当起教领百官、规范朝臣的责任,任何朝臣的言行失当都是林间非的失职……” 风司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衣着整齐丝毫不乱的青年宰相,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他素来知道这位青年宰辅在朝中出了名的冷静平和处事秉正,最擅长的就是分条析理排忧解烦,却不想他端出宰辅太傅身份教训人起来竟也是半点不输青梵。回头看一眼那个倚门微笑的青衣身影,风司冥暗暗咬一咬牙,随后向林间非伸出手,“给、我、朝、服!” 迅速穿戴整齐——和其他朝臣皇子不同,他久在沙场,所有朝服的式样都是按照军人的习惯特意改做的,穿戴方便迅速,更不需要几个侍女仆从协助帮忙。扣上脖颈上最后一粒钮扣,风司冥也抽紧了下巴,显出冥王一贯沉静威严的表情。“林相。” “臣在。” “有何旨意?” 林间非极快地暼了青梵一眼,随即朗声道:“皇帝陛下口谕:靖亲王偶然风寒,着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即刻前往医治。免今日澹宁宫小宴、免明早朝会。钦此。” 见风司冥顿时怔住,呆呆望着林间非,青梵忍不住笑出声来。“间非兄,你可真是……有你这么戏弄皇子殿下的吗?” 林间非也舒展了面容微笑起来:“传完旨意就无关朝事——这是我素来习惯,可不是有意捉弄。”说着转向风司冥,“殿下若觉朝服拘束得难受,请脱下来便是。” 风司冥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恢复了人们熟知的冷静淡定。“谢林相指点。” 看着两人彼此眼光交锋,青梵忍不住好笑:“你们两个这算是怎么回事?间非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宰相首辅,怎么就没半点‘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不就是早上被皇帝发作了两句么?还有司冥,林相是你的长辈更是当朝的重臣、藏书殿的太傅,就算你是皇子也要尊重有礼,这般凶神恶煞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成什么礼数!” 见风司冥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回屋更衣,林间非嘴角扯了两扯,走近青梵道:“你是安安心心躲在这里万事不问,哪里晓得今天朝上热闹!也不知道皇上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或者说到底是真的临上朝了才知道,朝会上发现两个一齐缺席,那脸色阴沉得真是几年没见过。然后就问了军务、发作了大殿下,问了水利、发作了二殿下,问了农事、发作了七殿下,总算问到河运的时候三殿下答上了一些,但还是受了两句挑剔。偏问的许多事情都关系到西陵那边,安王站在那里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结果两刻钟早朝下来,没一个脸色是好看的。” “两刻钟?”这个速度……想来胤轩帝是存心不给人舒服,硬生生将人逼在死角。青梵忍不住叹一口气,“他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古怪,捉摸不定,捉摸不定啊!” 林间非冷笑一下:“什么捉摸不定?若非这些天你躲得干净,哪里会有这许多麻烦?接了大司正,谁都以为你新官上任必要大肆整顿改革,哪知你除了将秋原镜叶提到身边就凡事不管,害得一班朝臣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当年宫变都没见过这么谨慎小心的!你冷眼旁观,你高高在上,你不动声色,多少之前非得借你的手做成的事情被你一样一样一件一件肢解到轻描淡写,偌大的朝廷你随便点两个给事丞的名字都能人尽其用,你说他脾气还能不古怪?!” 望一眼外书房那听得津津有味的两个,青梵忍不住拍上林间非的肩。“间非,间非兄!你冷静一点,有孩子在……” 林间非一呆,随即见窗台边两个骤然缩回去的人头,不由顿时哭笑不得。“青梵,你说我怎么冷静!眼看着两国谈判就要平安圆满地结束,当着号称上方天国的千年神之西陵,我北洛泱泱大国的恢宏雍容气度昭示无限,结果今天这么一来——” 青梵也是一呆,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青梵万万想不到间非兄气恼是为的这个……” “这个很重要好不好!”见青梵还是嘴角带笑,重新换回蓝色衣衫的风司冥眸中笑意更是直入眼底,还有外书房传来的窃窃笑声,林间非忍不住大声嚷道。“四夷宾服,四夷宾服——来远人就是要居安之、业乐之、礼教化之、心悦服之……” 发觉林间非渐渐开始急促的语调,青梵敛起了笑容,轻咳一声正色道:“间非兄所虑甚是,方才是小弟无知,失礼了。” “啊,那个,青梵……”骤然安静严肃起来的空气让林间非也有些不适应,略略活动一下肩头,“嗯,下午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眸子里闪出纯然笑意,“好。” 青梵围棋一道造诣卓绝,秋原镜叶和袁子长都是早已听说。当年解开大陆传世的兵书宝典《璇玑谱》上最后三十六局珍珑残局,两次以围棋决出大比武试兵法第一,柳青梵在黑白世界的纵横无敌比之其他才华似乎更让人无庸置疑的信服。京中青衣太傅传说无数,于此方面说法更是众多不一:有柳衍围棋天才而使青出于蓝的,有少年深山得大神亲自指点的,有梦游仙境记阅仙家棋谱的……但柳青梵布局简练精巧、思维灵活随意,从不拘泥定式的棋路棋风确实不是大陆人所熟知。作为读书人基本的素养,秋原镜叶和袁子长在围棋上都早已入门,此刻听到林间非邀战,两人心里都是欢喜雀跃不已。也不管手边尚有青梵布置下的功课,搬了棋盘棋子就到院中石桌上放好。 见风司冥垂了手静静站在自己身边,再望一望棋盘对面同样含笑的林间非,青梵不由也扬起了嘴角。知道此刻自己三人都想起当年清心苑中温馨情景,青梵心中暗暗感慨。但极快收敛起心神,随即在棋盘右角下方拍下一枚黑子。 虽然数年不曾交手,但对方的棋风棋路两人都是纯熟之极,落子快得让旁边观局的秋原镜叶和袁子长根本都来不及反应。难得的浮生半日,面对的又是数年不曾交战的对手,林间非落子布局之间不由大感快慰。而青梵自知林间非素性温和恬退,唯独在弈道一块寸土必争,自然全力应对。棋盘之上黑白交错此消彼涨你进我退,斗得针锋相对旗鼓相当;棋盘之外对局者尚自面带微笑,观棋者倒已经有两个冷汗涔涔。 “此局已了。” “半目胜败。” “间非兄果然进步神速。” “青梵却是百尺竿头……间非惭愧啊!”不等秋原镜叶和袁子长回神便伸手拂去棋局,林间非长长叹一口气。“虽然布下机关无数,还是被你一一化解,甚至有些反而被你利用了作为圈套。青梵,如此手段如此心思,败在你手里的人真的不该叫屈了。” 微微一笑,看一眼身边少年夜一般的黑眸,青梵淡淡笑道:“结局虽然早定,但过程还是颇有艰难,更有两处极险。间非兄棋路高明,更有细腻心思在内,青梵实在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真的感激就赶快每日按部就班上朝,安安分分在传谟阁同我一齐理政。”手里把玩着白玉棋子,林间非笑着向风司冥和秋原镜叶努一努嘴,“那样也省得你每日浪费口舌气力——言传和身教两项的比对选择,你可是九年前就教我做过。” 第158章 青梵顿时笑着摇头:“若不知你脾气,我真以为你是为做皇帝的说客而来——有宰相如间非兄,胤轩帝大幸,北洛大幸!” “也是柳青梵你的大幸吧?正好把一堆麻烦事情推到我头上,就因为算准了我的性子决计不会撒手不管……” 看着林间非和青梵两人随意玩笑,秋原镜叶与袁子长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有风司冥安静平和,目光牢牢盯在那一身青衣之上,直到月写影亲自送来五人晚餐都兀自不觉自己笑容始终未歇。 “司冥,回神,吃晚餐了!” 又是一抹笑容漾起,风司冥急急跟在青梵身后走向屋中。却不料身前身影突然停住脚步,习武之人本能的反应,风司冥立刻向旁一步踏出,随即敛了笑容垂手站在青梵身侧。 “今天高兴了?快活了?” 青梵的声音很温和,但少年知道他没有直接表达出的意思。“是,太傅。晚饭之后司冥自到澹宁宫请罪。”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太担心的,进来吃饭吧。” 望着暮春傍晚夕阳柔和的光撒在身前那道熟悉之极的背影上,风司冥心头突然生出一丝带着隐隐凉意、近乎哀伤却连自己也无法彻底明了其感受的淡淡迷惘。 第五十四章-子衿青青(下) “公子,有故人来访。” 刚刚送林间非父子出门的月写影,声音从竹帘外稳稳传来。 但,通报的声音分明有着极细微的震动——青梵顿时一怔,“故人,哪个故人?” 今日这无雨无晴斋的访客还真多,从早上徐凝雪到来起就没有断过,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是给别人看的摆设……心中微笑一下,说话之间兀自包含方才待客的笑意,青梵心下却是暗自沉吟: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写影流露出这般语音神色? 两个人的脚步,一个是月写影——“浮光掠影”的身法练得再高妙,这世上终究不存在什么踏雪无痕。另一个是习惯性的步伐轻盈,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从容,却掩不去其中微带忐忑的轻浮——不是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却也不像是普通的学子文士。能够进入这红尘自扰居的人不多,每个人的脚步他都听得清楚、也依着各人的性子记得牢固,但这一个,却不在记忆之中。 想了许多,在头脑中却不过是转瞬之事,青梵只对自己的性子微微发笑:不过送走最让自己耗费心神、需要全力关照的那两个,便要这般疑神疑鬼了么?想到这里,青梵定一定神,嘴角浮起微笑,随即朗声道,“既是故人,便带进来吧!” 一阵脚步唏嗦,两人显是已经走进无雨无晴斋正堂。 竹枝细纱的门帘悄无声息地掀起,跟在月写影身后进来的,正是那个在胤轩帝大宴、会猎上言笑爽朗、举止豪迈张扬的青年。只是此刻换了一身儒雅秀致的淡紫色长衫,一张俊朗的脸上却兀自带着几日朝堂和谈会议上笑容的余韵。好奇顾盼之间自然而然的神采飞扬,丝毫不显初来乍到的陌生与局促。只是过分灵动活泼的目光在屋中四处流转,就是固执地不看屋中主人渐渐深沉的幽黑眼眸。 月写影躬一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如此举动似乎很合青年心意,微微侧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青梵轻叹一声站起。 “果然是你——重华!” 果然是你,重华。 六个字落,满室寂静。 来人静静地站着,半晌,嘴角缓缓扬起,那丝微笑不断扩展、加深;低头,伸手到面上轻轻一合,随后猛然抬头。 灯光下,一双紫眸如最珍贵的宝石耀眼璀璨。 青梵摇一摇头,慢慢坐回榻上,顺手拿起案几上青玉荷叶的小巧茶杯——手在空中顿一顿,缓缓将茶杯放下,然后抬起头。“国主大驾光临,柳青梵失礼了。” 一道光芒在紫色眸子中极快地闪过。“你我……乃是故人,无过门前而不入的道理。” “日间会友,酒已尽兴。夜谈,还是清茶为佳。”青梵静静地笑了,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向榻上对座一指。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便在榻上坐下了,隔着案几凝视主人。却见青梵重新拿起茶杯,满满斟上一杯推到自己面前,随后从案头连制的八珍小盒里取出另一只小荷叶杯斟上。“请。” 上方未神半欠一欠身,端起茶杯凝视茶水片刻,这才双手扶住茶杯凑到面前;深深吸一缕云雾清香,然后浅浅咂一口,又回味一轮,再小小抿一口,“云烟雾露,名不虚传。” 同样一直凝视他举止动作的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为无痕之时,未曾见重华有如此讲究。” “为重华之时,未曾想无痕有如此风流。”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将茶杯轻轻放回案几之上。“‘北方有佳人’,因是如此?” 将茶杯也放回几上,青梵放松了身子向榻上靠枕软垫靠去,幽黑的眸子斜斜看着黑发紫眸的上方未神,“‘叹我妄人,在水一侧’。无痕没有想到,重华竟会有这个性情,为采芙蓉而亲身涉江。”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一字一顿,意蕴深含,优美的声音在寂静夜晚显得益发宛转空灵。紫色眸子对上那双古潭般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上方未神静静说道,“痕公子佳作,字字珠玑,让人无法不孜孜在念,日夜向往。”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紧旋即放开:“重华?”见他凝目不答,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半侧的身子重新坐直,“北洛,是柳青梵旧居;北洛,更是君无痕故国。” 上方未神低垂下眉眼,“我……并非此意。”顿一顿,“重华此来,别无他意,只是……故人相见、相叙足矣。” 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青梵第一次感觉这个暮春的夜晚已经带上了夏日的燥热之意。沉默半晌,这才长舒一口气,轻轻叹息一声,“重华,在淇陟、在西陵,便是在大郑宫内,你我还可以平和相见。然而在北洛、在承安,在擎云宫脚下,我不得不如此——天子居九重之中,威严高华不得擅离,你此来……想必是万全安排。” 抬起的紫眸闪出隐隐光华,“这个自然。” “国主而兼祭司之职,西陵立国千年前所未有。如此夺去上方无忌在大郑宫一切权力,是干脆剪绝之极,但史书上却会有伤声名;另外还有那些恪守规范传统的人,虽然夜纣一族得世家推崇但是……” “银发紫眸,妖魔之态而身登大宝,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比这个更动人心魄吧?因此什么都不必多想,且做了便是;仔细算来,倒是省去许多麻烦,更免了众多口舌。”上方未神微微笑着,“无痕曾说,百姓无所谓皇帝是否妖魔转世,只要无战乱无灾荒无苛政能苟全温饱,便是恶魔在他眼中也胜过神明——好的皇帝,原是让百姓满意便足够了;朝廷上一切不堪听之言,不识相之人,都让他消失了、还我清静就好。” 青梵张了张嘴,话到舌尖终是又转了回去,抿一抿嘴,随后露出温和笑意,“不错。” “上将在外,国门看似大敞,其实并无真正烦恼。东南小国虽多,哪个真敢犯我疆土?强势的几个原是在西陵北洛之间观望,此刻我两国和谈,一旦达成协约,岂会容得那些小丑跳梁?自然无有落井下石之忧。东炎蠢蠢欲动,可惜与我山水相隔。西陵之忧患,向来不在国门边境——”上方未神突然一顿,但转瞬之间脸色已然恢复从容,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随即继续道,“镇国大将军远离国都,协伴安亲王出使北洛,新帝为求权位稳固而自行孤立,正是好事不安者的良机;一众倚门观望之臣,到此怕也是按捺不住。正好由大皇兄和雅臣一并收拾干净了……这,对和谈也有好处。” “你……很放心。”肯定的语气,青梵却知道对面之人听得出自己隐含的怀疑。 “因为已经无可失去,所以,我很安心。”上方未神笑了,绝美无双的紫眸顿时流转出异常生动的光彩,但光彩很快消失无踪,留下的是一片幽深沉静的紫色。“君无痕,我感谢你为我西陵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和谈协定的内容,还是你对我此行的沉默。” 半垂下眼,青梵淡淡一笑:“‘上方雅臣’在承安的所作所为对北洛没有任何不利,我又何必自寻麻烦?” “在无痕眼中,重华此来竟是麻烦么?” “西陵国主微服而来,若有半点损伤怎不是天大麻烦?”轻笑着摇一摇头,为两人续满茶杯,“能探听到这里,西陵暗流也算是无孔不入。自然也知道昨日冥王动了几次杀机。所谓千钧一发不过如此,青梵又怎能不担心?” “冥王年纪虽小,却识大体,便是我几次有意逗引都能强自控制心神,真是英雄出少年,让人羡慕不已。” “‘黄泉’虽然改造了你的体质,让你可以骤然聚集起真气暂时恢复武功,但强行的提气运功对身体总是有损。会猎之时未曾出什么大事是你控制得好,但如此也将到极限。所幸明日便是和谈内容细节部分结束,剩下的仪式程序也无须如此操心繁琐,自有两国礼官史官检对大陆礼制并着历史一一安排周到。你用过药物的残渣我自会命人收拾干净,胤轩帝那边他既不说就是默认,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安分度过了这两天就好。”感到脸上目光灼灼,青梵叹一口气,抬起头面对那双幽静绝美的紫色眼眸。“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毕竟你昨日的连番逗引,其中也有真实动心。” 第159章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他要杀我,和我要杀他一样。我怕他,就和他怕我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我们注定了彼此为敌,就算暂时的合作也不能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但你会为你的百姓考虑,就像他会为北洛的利益安危考虑一样。真正的上位者是最擅长自制和抉择的人,也是最冷静最无私的人——我并不担心你们的理智,但人,总会有一时冲动的时候。” “你没有……君无痕没有。”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方未神苦笑一下,“至少,我见过的君无痕从来没有为外事动容。” 同样苦笑一声:“重华,我答应过你……如果说君无痕还有什么弱点被人把握的话,你让我确实的为难了。” “所以我感谢你,感谢你为西陵、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双手并排平放在案几上,上身伏拜直到额头扣及手背。上方未神静静地说道:“第一拜,感谢你向危难中的我伸出援手,如果没有你,便没有此刻的重华。”再扣一下,“第二拜,感谢你在所有的人中最终选择了我,如果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西陵念安帝。”再拜一拜,“第三拜,感谢你在所有的身份权势外,承认我,承认上方重华作为你的朋友、你欣赏并喜爱的人。从上次分别的那一天起,你的肯定同样是我面对一切的勇气的来源——因为你的欣赏和喜爱,不会随着上方未神作为西陵国君的身份而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两国长久的对立、因为各自利益所作出必须的选择而改变。” 凝视着面前紫眸的绝美男子,青梵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真的可惜了,重华。” “没有什么可惜……大神是公平的,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他输了十六年,但他早我十二年遇到你。”上方未神微微垂下眼眸,“不会再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西陵输了,很彻底。” 沉默,又是一室的寂静。 “我的心思……没什么是你猜不到的。和亲也好,开市也好,通婚也好,每一条都有我自己的理由在。西陵根基坚固,但腐烂朽坏的地方也埋得深刻,不能一把火烧掉、一道雷劈死,只能借着修剪侧枝一点点疏清主干。我,要的是一个稳定的西陵、一个真正百姓生活富裕安康的西陵,而不是一具外表锦绣内中空朽的神之西陵腐烂发臭的尸体。如果能够给我时间,如果能够让我心无旁骛地去做……无痕,你说过我是你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太子和皇位继承人。” “是的,我说过。你是。” “可是这一次你错了,我不是……真正优秀的太子、皇位继承人,一国的国君,应该有分析时局最重要是观察和评估人才的天赋眼识,更应该有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的实力和放弃的勇气。”凝视着青梵,上方未神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明知道你会准备好一切,还是要将计划一个个施行,眼睁睁看你将自己全部的计算打破。如果不是风司冥的‘一时兴起’,我真的连转一点轻举妄动念头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冲动着去做。胤轩帝的影部将暗流在承安的暗哨全部拔起,顺带着将东炎的探子一网打尽;朝中那些臣子倾向西陵并与西陵有直接联系,那些臣子本身是西陵之人此刻却完全倾向了北洛……是胤轩帝的胜利,但其实,是柳青梵、是爱尔索隆君无痕的胜利。” 深深吸一口气,青梵坐在榻上的身子前倾,伸手扣住上方未神的手腕将他直拖到自己身前,逼着那双紫色眼睛与自己直视。“上方重华、上方未神,你给我听好!不许你再这样胡说,更不许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我一个人头上!你很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你的头脑你的心机又到达怎样的程度——把那些再不会设的暗流暗哨送给北洛,将东炎和西陵在北洛的所有联系一齐切断,让朝中朝臣的倾向身份在胤轩帝面前毕露无遗,这些全部都是你做这一切之前便早已在胸的计划!你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休养生息,你要北洛签订和约更对你放下戒心,你知道帝王的心思总是爱猜忌怀疑,所以你要把一切做得完全像他自己发现的一样天衣无缝。你和他斗心机,这很好,这是你们的生活方式,这根本无所谓——但不要牵扯到我!你说我看得清你的心思,重华,上方重华,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领你这份情!” 双手被猛然放开,上方未神惯性地跌向身后靠垫,一双紫色的眸子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盈然。“原来柳青梵……到底与君无痕不同。” 嘴角扯动,出口的却是低声的咒骂:“上方未神……无论如何,亲身到承安,你都太大胆!” “但值得的——无论以后我是不是还会来,无论来的时候以何种身份,甚至可能会长住……我都不会忘记这一次的所见所闻所感了。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畅柳烟波……还有六合居、霓裳阁、繁华的南北市,如果生长于斯,每一方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精心铸造的印记,我同样会愿意为这一方平安付出自己一切吧。就算只是暂时的合作,暂时的盟约,我也愿意在太阿神宫西斯神像前为北洛的黎民百姓虔诚祈祷。” 骤然透出庄严而安详神情的紫眸让青梵抑制不住惊讶,却见眸子的主人露出真正“神子”的纯净笑容—— “无痕,我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 ※ 承安京西北百六十里,平原邑,子初江头。 望着江上一片白帆映日而去消逝天边,伫立在码头许久的两人两骑突然一起斥马扬鞭,在所有人的目不转瞬间绝尘而去。 那马上的骑士一青衣,一月白,干练俐落的高超骑术,与座下两匹神骏非凡的玉花骢相得益彰,飒爽英姿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主上。” “前方自有上方雅臣安排接应。” “属下的意思是说,胤轩帝和九皇子那边——” “无妨。” “主上不会承安?” “西方已定,东方事起——写影!” “随主上同行!” “很好!” 长鞭在空中击出清脆的一大响,两人两骑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林烟雾霭之中。 ◎~◎~◎~◎~◎~◎ 胤轩十八年三月,念安帝遣副相劭谌洛凯上书求和。 四月,念安帝遣使团来访,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安亲王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镇国大将军、定亲王上方雅臣。居留承安太阿神宫二十一日,详细商定和约细节。 五月,两国常驻使臣各到其位。 七月,北洛西陵会盟于北洛边境重镇太宁,史称“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九月,北洛再开大比。参试诸生西陵士子占十之有三,中殿生者十八,为大比历年来之最。 十月,倾城公主风若璃招遂宁君为驸马。大喜,两国各致嘉礼。 十二月,胤轩帝为皇三子风司廷请西陵吉昌公主,念安帝允。胤轩十九年三月,吉昌公主到京。成婚。大赦天下。 ——《博览通史北洛史卷》 楔子题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最爱的从来便是这一句。青青子衿,本是女子思慕之人,却因为这一首短歌行而从此作为才士的代称流传下来。一道温文款雅的身影,却引劲风变幻天下——当此景,我心悠悠。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天下归心,最豪气的是这一句。夺人之地易,夺人之心难,一点率性真情的流露,便能使千军辟易,方为真正豪杰——当此境,我心向往。 这是一个臣下、一个为国家竭尽心力的臣子的心境:豪迈、细腻、宽广、深沉,雅量高致。有此一人一心,则为社稷之心、百姓之幸;由此一人一心,则使江山得保,天下得兴。 相对于《短歌行》的诚朴古雅,“朝天子”,其实只能算是俚曲小调。清闲浅淡,轻松从容之间自然一种文质温婉,甚至带着三分妩媚;颇有世事早定,得闲暇漫看门外流水窗前落花的平静雅趣。可惜,骨子里却是不然。再清淡文婉的词句,也遮掩不住道济天下的渴望;再雅致细腻的曲调,也改变不了指点江山的英豪。 雄纠纠男儿气宇,坦荡荡英雄本色。或者,此刻实在应当谱一曲《破阵子》,当风而立,向天长歌,方不愧历史一刻的风云壮阔。 但—— 是谁说,天下惟德者居之? 是谁说,天下逐鹿,力强者得? 是谁说,王将本无种,布衣登九重? 是谁说,堂皇之阵以奇兵胜,仁义之主以诡道成? 一部《史记》,真正令人醉心的,或尽在鸿门豪宴上一曲剑舞。 谋无分阴阳,歌非关雅俗——英雄气,儿女情,凡事无不能对人说,方才是朗朗风流真本色。 朝天子,是谁人为天子,使四夷宾服,八方来朝? 第160章 ======= 第四卷本该更晚一点上传。无奈,心情过分糟糕。 借着开虐调整心情,请大家准备好。 心情和这个楔子、题解无关。 题解是朝天子的题解,也是这一卷的主题。天下篇,天下——虽然有些俗,可是这两个字确实将是这一卷的主题词。 成家、立业。 齐家、治国、平天下。 梅花苦寒,宝剑锋从磨砺出。 艰难苦困,玉汝于成。 反正……都是我的理由。 第一章-红香翠盖京华(上) 碧潮自卷来天地,浮云无谓变古今。何叹斜阳风情晚,月聆花都正好音。 这是君清遥《六道酒令二道令》中最著名的两句。北洛赫赫君家第四代家主的君清遥久在沙场、大略雄才,乃是君家唯一一位以武功军事独步朝堂的家主。然而资兼文武,最善歌咏诗赋,酒酣怀畅之际必有佳作,六道酒令正是君清遥最擅长、传世作品也最多的一种文词样式——六道酒令以雄浑、清健、激畅、雍和、妩媚、轻逸为词曲“六道”,不限词曲本身的题材内容,只要求配词、作曲遵守每一道各自的风格情调规则,形式最是灵动活泼,深受文人雅士喜爱;《承京落华辞》和《京都歌赋合集》收录历代诗赋曲词,六道酒令属类的作品占了十分有三。君清遥以武人的不拘,或写边关冷月沙场浴血,或写皇都烟柳盛世太平,便是富贵逍遥的依红偎翠,也带着三分长剑甲衣来去天地的潇洒。这一篇书写北洛承安嘉景的二道令本当以清健为令韵,笔锋所向却是气势开阔吞吐六合,然而结句“风情”陡转,带人直入一片月下承京花好人欢的柔媚雅丽,巍巍皇都更显气象万千使人心想往之。 这日正是三月三日,胤轩二十年的第一个花朝节。西云大陆习俗四时四季各有花朝,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当花朝对月祈愿,其誓必能应验。加上春花朝正是播耕时节,长苗抽芽的时节,因此每年这第一个花朝意义的重大、庆贺仪式的隆重丰富以及人们的欢悦程度堪比新年。 但是,这一个花朝节却又比寻常不同——这是赫赫声威的冥王、北洛唯一的靖宁亲王、胤轩帝的九皇子风司冥成年大婚之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依着风氏皇族的规矩和北洛习俗,皇子新婚的一个月为国庆,不但大赦天下,更有数重减赋减征以及政事开禁,百姓多是趁此喜庆时机开市通商、迁居会友、问安行礼,以求同沐天恩。风司冥的生辰在二月二日,一月国庆之后紧接着便是春花朝。这一年开春至今雨水丰调,农情欣喜,加上大赦、减赋、节日喜庆不断,举国上下无不人心愉悦,隐隐便是一派昌盛升平的盛世景象。 当这花朝正日,承安京早是沉浸在一片烟柳烂漫,鲜花着锦的繁华节庆气象之中。胤轩帝旨意再开京城十日夜禁,灯火通明的夜市到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洋溢沸腾,便是天边那道新眉一般的弯月也染上了人间欢乐气氛,朗朗光辉更衬得长空如洗。 风司冥静静坐在六合居上,暗色长袍上用银线刺着无数精致的卷云纹,随着手上拈转着杯子的动作微微舒展起伏,摇曳成光影流连的一片。沉静的面容,庄严的气度,笔直挺拔的身影映着窗外一片灯火辉煌的京都夜景,仿佛一副静默画卷,却与六合居楼内楼外那份热闹喧嚣全不相干。 望着那张全然褪去稚气的柔和、渐渐抽显出成年男子刚毅、坚强线条,却依然不显露任何心思情绪的俊美面孔,秋原镜叶微微低垂下眉眼,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 自己真是提出了一个一生之中最糟糕的提议:让冥王在花朝节与众同欢,这一年多来靖王府、宁平轩众人为塑造“冷静但不冷漠的靖宁亲王”形象付出的努力几乎已经彻底付之东流。文若暄的局促,苏逸的紧张,狄成化的忐忑,裴征的不安,加上冥王的沉默、自己的尴尬……与这满街满楼满目满耳的欢欣热闹恰是对比鲜明。 六合居上日日宾客满座,何况这花朝佳节,风司冥一行自然坐的是旁人决计不敢坐上的“君离尘”的专座。想起当初陪同两位“亲王”在此大谈大啖的景象秋原镜叶心中兀自唏嘘:风司冥刻意显露的张扬随性固然让自己肉跳心惊,但此刻桌上的过分安静同样使人如坐针毡。而耳朵里不断传来的邻座的对话,更令秋原镜叶心中叫苦不迭。 “……怎么,应兄不肯接我的酒令?” “赵兄珠玉,小弟我不敢……” “定是我起的句子太差,应状元嫌弃了……” “哪里哪里!‘襟怀潇洒满腔春’,小弟实在不知道该续上什么好,只好强自转上一转……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 “果然不愧是柳太傅亲点的文试第一,状元果然就是状元!” “哈哈,哈哈,赵兄过奖,过奖了……喝酒,喝酒!” ——偷偷看风司冥一如常日的沉静脸色,秋原镜叶又是深深叹一口气:虽然一月之前的大婚自己与他已经真正成为名义上的至亲,可是对于这个已经跟随了整整一年的“主子”自己还是摸不透他的性情。“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当着靖亲王和自己的面还敢如此炫耀与柳青梵的亲密,简直就是刻意而为的挑衅了。谁都知道胤轩十八年大比的文试状元、现任的吏部侍丞应未东与他父亲内阁执事应向奕是七皇子风司磊的左膀右臂,谁也都知道七皇子风司磊和九皇子风司冥是此刻胤轩帝最倚重的两位皇子。偏偏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自接任督点三司大司正之后,对二人在朝中一切言行保持完全的冷眼观望的态度,不仅让瞩目于其的朝野上下难测心意,更让原本就并不亲近的天家兄弟暗斗日益变化为明争。而包括了皇子以及一众幕僚的双方全力争夺的焦点重点,便是柳太傅的青睐。 柳青梵是九皇子的太傅,也是朝中唯一的太子太傅,与风司冥自幼同居于秋肃殿,为其加簮、执行迁居之礼,更打破传统为九皇子风司冥执行了本当由胤轩帝为其执行的冠礼——心思所向,原本无可争议。然而自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回朝并接任大司正以来,就从未主动在人前表露过一丝一毫偏倾之意,无论皇子之间如何争夺都是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朝局时事提调迁谪也全不管各人私心。判断殿生、考察新进、结交文士,种种言行看似不带半分倾向,却有机灵的朝臣士子猜出了皇帝与太傅随时居中制衡的意思。一时朝野人心大动,为着胤轩帝至今空置的太子宝座,俨然分成了两派对峙。 看到原本正与赵达一唱一和喝酒对诗正欢的应未东突然站起身拎着酒壶向自己这边过来,半醉的眼神中全是挑衅,秋原镜叶微微皱一皱眉,看一眼风司冥表情,随即站起身来。 “果然是你,未东方才一直没有看清,真是失礼了,秋原……学长。” 听到应未东这个称呼,再看到端到自己面前的酒杯,秋原镜叶不由暗暗松一口气。朝廷之中同届得中为官的殿生为同年,不同届但是同一位主考的门生,彼此之间则按着登第先后互称同学。胤轩十五年大比虽然由林间非一人主持,但胤轩二十年大比他与柳青梵同为主考,应未东称一声“学长”倒是定下了此刻二人身份——无论是否同门,文士之间的论战之风在北洛极为盛行,六合居更是最常论战之地。扫一眼突然安静下来的二楼,秋原镜叶微微一笑,随手接过酒杯,也不顾身边苏逸紧张的一声抽气,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 “应殿生有何指教?” “未东愚钝,对秋原学长岂敢言指教?只为方才与赵达饮酒对诗,一支五道令突然接续不下,只得强行转了词调,心中十分不畅……” “曲词不过微末小道,秋原竟不知应殿生如此上心。”眉头微扬,秋原镜叶淡淡说道。 应未东也是一笑,像是毫不在意地望了望桌上风司冥的方向:“文词虽是小道,然而娱心娱情亦是修身养气,未东素来不敢看轻了。今日花朝佳节,与良朋小聚为欢,酒令不行当为人生大憾……然而学长既在,必当能消除此憾。未东久慕柳太傅洪雅,歌诗卓绝,想秋原学长定不会推辞后学晚辈这个小小请求。”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文若暄定要当场笑出声来。应未东虽也是大名广播的一届状元、北洛朝廷难得的青年俊才,但这个“青年”和年仅十九岁的秋原镜叶相比起来无论如何都过于成熟。与应未东、赵达同届殿生的他自然知道在这个排序只论拜师入门先后的文坛官场,各人口中的“兄弟”通常不代表实际年龄;只是看着年过而立的应未东口称“后学晚辈”,与秋原镜叶共事一年有余的文若暄还是忍不住心中好笑。但据自己所知,秋原在柳青梵门下素来只议论史实人物、讨论朝廷政事,诗文辞赋之类从不刻意研习。此刻当着六合居上无数士子名流,应未东以此为题,既不能推拒又不许失败,更要赢得漂亮。心思转动,文若暄眼中顿时闪过两分忧色。习惯性地回头去看风司冥,却见他神情沉静淡漠依旧,似乎全然不见眼前有人咄咄相逼。 秋原镜叶将手上酒杯轻轻搁回桌上,目光注视应未东,下巴微微扬起,“五道令?应殿生所起?” 既然以酒令为名,六道酒令自然有唱和对答的规则。酒令若全部由一人填写完成则不必说,若是两人以上联句而成,结句必须由起句者终篇,不然不能完令。方才应未东的结句秋原镜叶听得清清楚楚,何人起句不问自知。 第161章 “是,我起的五道令——月霰花都辉光澄,谁携把酒共黄昏。俏曲浮歌轻飞色,一道酒令一分醇。罗绮未展镜屏沉,”顿了一顿,应未东看着秋原镜叶,眼中全无半分醉意。“在这里赵兄对,襟怀潇洒满腔春。” “而状元兄则以‘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作结。” 看一眼应声附和的赵达,秋原镜叶微微一笑。“果然不愧是两位殿生佳作。斜阳风情,月在花都,饮酒会朋之乐无穷。‘俏曲浮歌轻飞色’一句,正扣五道令令韵妩媚之本色。而一道酒令增一分醇厚深沉情意,又令人不由思及‘劝君更进一杯酒’的佳句,使饮酒会朋之意,在此令妖娆中显出真诚。二月方尽三月初来,新丝尚未上市,织不出如碧如青的南屏山色,然而心中潇洒却自有千山抱翠碧潮万顷,未见繁花争艳已是春色无边。‘襟怀潇洒满腔春’,赵兄雅量,秋原也是不胜佩服钦慕,难怪状元公推崇至此。”轻轻感叹一声,这才又继续道,“词句到此,人、事、景、境以及心中之情皆尽描绘,意蕴本是穷尽。秋原自思也无他句可续,却不料状元公在此转调,由初春之景直入柳絮漫天的暮春风情——春花可以落尽,却有碧柳成荫;韶华固然易逝,心绪却得常乐长青。如此妙才,如此情思,如此深远豁达之心意,秋原如何能不感慨?所谓接续之妙,皆尽在此。正羞惭尚自不能及,更可愧小人心态,状元公竟是专程羞愧秋原来了!” 秋原镜叶一句一句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细细解说下来,应未东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中间便是秋原有意停顿也不打断。听到最后一句,应未东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时张口结舌,真正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见秋原镜叶面色真诚,神情之间更是磊落大方绝无半丝作伪。再环视周围,六合居上原本好事旁观的士子文人此刻倒有大半面露叹服,看向秋原镜叶的目光也多是感慨钦佩,倒比方才自己五道令念出更为深刻强烈。一时心中气结,脸上却是强自堆满笑容:“秋原兄真是过誉了!未东与赵达随口两句,实在当不起如此一番解说……果然是柳太傅的弟子,名师门下,名师门下啊!” 说着伸手取过秋原镜叶方才搁在桌子上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双手捧杯,躬身奉给秋原镜叶。 应未东这一番动作便是当众表示心悦诚服,“杯酒泯争”,是文士最简洁也最诚挚的结束彼此争斗的方式。对接过酒杯应未东自然抬头那一刻目光中的光芒秋原镜叶只装作没看见,随即高举酒杯向六合居内遥遥相敬。“花朝佳节,与众位同欢!” 在一片“与众同欢”的应答附和声中,文若暄和秋原镜叶同时暗暗在桌下轻踢一下仿佛神游天外的风司冥示意他站起与众人同饮。 夜一般深沉无际的眸子流动出光彩,目光在众人脸上身上缓缓扫过,视线所及竟是鸦雀无声。 目光落在应未东身后赵达身上,见他强自支撑了数秒终于低头,风司冥嘴角微扬,随即含笑起身。“佳节佳景,与众位共——百无拘束,请饮此杯。” 一杯饮尽,六合居中又是欢声笑语一片——虽然其中颇有刻意,但比之之前那种近乎戒备的故作欢乐却要自然了许多;当然,靖宁亲王、九皇子的气度在众人尤其是文人士子心中的印象无疑也是向着希望的方向加宽加深。只是,秋原镜叶凝视着风司冥望向应未东和赵达之时浅浅带笑的眉眼,心里忍不住有些微微发寒:虽然被自己强做他解,但那一曲五道令是否依然是催命符,自己实在是没有把握。 “镜叶。” 猛地惊了一跳,秋原镜叶连忙转向风司冥。“殿下?!” “‘一川飞絮岂待我,无妨坐看柳荫深’——去告诉应未东吧。” 秋原镜叶闻言顿时身子一震,竟是第一次忘记礼节身份与他瞪视;片刻,才挤出一个笑容,“是”了一声急急往应未东身边行去。 “殿下?”见应未东听到秋原镜叶在耳边说话后脸色顿时大变,灯光下额头迅速泛起一片晶莹,苏逸不由微微发怔。 “虽说是乐而忘形,但有些文字上的规矩总是要守的。” 看到三人骤然收缩的瞳孔,风司冥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端起面前酒杯轻轻咂了一口。微微抬起头,映着灯光的绝世面孔如同上等的白玉一般笼罩一层轻雾,让人看不分明颜色神情。 风絮——改字而忘借音,触犯帝讳的罪名,就是十个殿生状元也担当不起吧…… ====== 这章被诗啊词啊曲啊令啊,弄得看到懵刹刹的大人不要着急,下章会青梵出来给大家解释那首见鬼的酒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另外,这一章里所有诗词都是眉毛自己拟的。因为是酒令而不是律诗的格式就无所谓黏对,平仄也只是宽松的对上。韵脚也算不上严格的平水韵十三元,不过眉毛一时实在是凑不过来了……大家姑且这么看看,要批要骂意思一下就是,千万不要深究…… 第一章-红香翠盖京华(中) 霓裳阁,歌舞场、温柔乡,承安京中最富盛名的声色地、销金窟,当然也是所有以名流雅士自诩之人千方百计也要在其内占据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的交际圈。严正声明只有歌舞娱乐表演为宗、阁中男女绝不自降身份为奴为婢的霓裳阁,立身之初在承安京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然而,凭借着阁中男女风流的文采样貌,倾绝的歌喉舞姿,加上承安京中权贵的一力支持,这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青楼硬是在短短三年中挣得了几乎足以与“四大名楼”之一的西陵醉梦阁的声名。 霓裳阁大厅中是神剧剧场一般的内部舞台设计,二层四面分隔出一个个精致的看台,彼此以花枝分隔,似连还断。另外四面中央各有一个独立的雅座厢房,却是为那些身份特异、不愿随意显露的客人设置。不过,承安京中凡略有身份的人都非常清楚霓裳阁二层面南的雅座究竟属于何人。 “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这个应未东还真是大胆啊!”将目光从舞台上收回并顺手关窗,面南的雅座厢房里一名紫衫俊逸的男子向对面的青年丢过意味深长的一眼,随即端起手中酒杯笑吟吟一饮而尽。 “大胆吗?我看未必。”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柳青梵淡淡答道。“倒是你,身为质子尚且这般肆无忌惮,不怕牵连了倾城?” “倾城……你是说若璃,她自幼在皇后身前,现在又得祈年殿庇护,我不过一个驸马又能牵连到她什么?何况她的心思手段,别人不知,你又怎么会不懂?若不得她助力,我空身一人来到北洛,又岂能在这北洛的国都安排人手暗哨四处探听察看?”随手拿过青梵手中杯子,上方无忌满满斟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我便是不懂,胤轩帝到底要做什么;拿太子位当香饵,又想钓上那条大鱼?” “天心向来难测,你还是看准了的好。”低低笑了一声,青梵端起酒杯凑到唇边。 上方无忌无力似的伸手覆上额头:“我原不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质子,居然还要掺合到这些纷纷扰扰里去。” “谁让你别人不娶,偏偏娶了风胥然最疼爱的女儿。爱屋及乌,让他连所谓的国别身份都可以不管,一桩一件地委以重任。”屈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青梵脸上尽是似笑非笑的神气。“不能在西陵一展才华,但北洛原可以是你的另一番天下——这个似乎不仅仅是念安帝一个人的心思。” 嘴角抽了一抽,上方无忌随即回以一个看不出意味的笑容。“是啊,所以凡是涉及两国间事务便‘名正言顺’地全部砸到我头上,这一年的宠命优渥真是让人不得不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啊。” 西陵北洛“太宁会盟”后,西陵定王上方无忌自请为质,身在承安原本不过质子闲居。但他正式被倾城公主风若璃招为驸马之后,胤轩帝便以“和善宗亲”的名义对他频频召见,每日随朝侍驾,更屡屡委以职责。风若璃本是帝后最宠爱的幼女,未婚之时又长期侍奉太阿神宫,与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相交甚厚。因而她虽只是公主,擎云宫中其实颇具势力。如此,即便深知爱屋及乌乃是人之常情,对驸马上方无忌得到胤轩帝信任宠爱北洛朝臣还是难免议论纷纷。为绝攸攸众口,他也只能加倍尽心用命。然而毕竟身份特殊,内亲、外臣、驸马、质子,上方无忌在其间周旋往来看似长袖善舞举重若轻,内中的艰难却是惟有自己心知了。 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驸马爷怨愤之深果然到达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过,今日承安朝堂之中局面,您的一番苦心真是令人感叹。” “我能有什么苦心?最多不过是想在北洛的朝堂上立足,费尽心思刚刚勉强能够自保而已……苦心,其实就是一肚子苦水。但青梵——无痕,说到苦心谋划布局设计,我实在不能不说你的养气功夫真真无人能及:明明是你亲自教导并一路力保的冥王殿下,这一年来看着他被风司磊那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步步紧逼,居然真的可以在你那所谓的红尘自扰居全然不动地高坐。” “上方驸马、上方无忌殿下,虽然你我私交颇佳,对你的素性嚣张青梵也熟知熟识,但不表示你就可以在我的面前随意诋毁当朝皇子。” “诋毁?去年的衡河水患,那道堤防前后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设计,前保后杀新建重修,人脉钱财一齐到手,通吃两头的事情做得干干净净,这般手段那是只会沙场征战厮杀的小小冥王耍得出的? 第162章 是保是杀都在他一念之间,难得的一条忠犬,明明他抬一抬手就能过去,偏偏为了永绝后患当场斩杀——那潼郡郡守李耀也是倒霉,遇上这么一个阴损刁钻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的主子。”说到这里,上方无忌冷笑一声,“原还想着胤轩帝委我一个河政司监一路随行参赞,不是有心挑他毛病,便是干脆帮着收拾尾巴,谁想到一点点事情都不要我操心——柳大人,柳太傅,柳大司正!天心难测,皇帝陛下的心思我是猜不着,但那可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做的手脚……还是说,你想杀李耀很久了?” 青梵端着杯子凑往口边的手停在空中,良久才轻叹一口气:“李耀也算是一方人才,北洛六郡四十一州,五十岁前便做到郡守的人原本不多。可惜他好好的封疆大吏不安安稳稳地做,偏要削尖了脑袋往皇子中间凑;若是单纯存着贪财好利的心思凑过来也便罢了,偏偏他想的是崇安殿上、澹宁宫中最前列的位置。你以为我有多心胸宽大,人家都快欺上门来了还不动不作?就算我不动不作,林间非这些年宰相首辅又是白做的?风司磊能下手是最好,若不动手连着他自己一齐落到我们手上,事情非闹翻天不可。” 上方无忌冷冷笑一笑:“你自己对皇子相争历来摆出一副超然中立,又怎能怪李耀之流打着算盘各寻其主?尤其那些应承着胤轩帝的新政熬上来的地方州牧郡守,除了才从中央外放出去知道厉害的,谁不是一门心思想要挤进这皇城里来?而这里,天子脚下,权力中心,谁都不敢明目张胆拉帮结派,但一群皇子们哪个不是各成派系各有势力?一里一外一拍一合,李耀这次算是拿捏错了分寸越了雷池,其他人呢?杀鸡儆猴,兔死狐悲,你倒是清闲无争不问朝堂外琐事,可知道这承安京的名流士子已经乱成一团麻了?明朝坐看柳荫深,应未东按着风司磊的意思摆明了要试探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回答?”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青梵沉默片刻却不答话。 上方无忌话音未落,心中已生悔意。知道自己问得过分急切尖锐,尤其是对他超然事外作壁上观的态度做法,言语之中大有职责斥问之意。自己虽与他相交彼此无忌,但是针对政事如此说话显然是造次了。凝视半晌见他仍不回答,刚要开口说话,却听青梵静静说道:“怎么回答?‘一川风絮岂待我’,柳絮落到何方只有天上刮的风才能知道,柳树本身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 四角四盏大宫灯,房顶中央垂下层叠玲珑的枝状烛台上烛光摇曳,照得一丈见方的厢房异常明亮。看着那张习惯了三分带笑的平和面孔上浮起一丝讥讽,上方无忌心上突然一阵寒意,“青梵,难道……你是……?” “上方无忌,我的性子,越对着聪明人越是不喜欢把话说明。风司磊手段高妙心思狠绝原是我欣赏的类型,只要他不做得太过分而伤及大局,我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多说一个字。”顿了一顿,青梵嘴角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至于应未东和赵达两个……月霰花都辉光澄,谁携把酒共黄昏。俏曲浮歌轻飞色,一道酒令一分醇——京里谁不知道柳青梵在霓裳阁花下多少心思,我的每一首诗每一曲词都可以传遍承安的街头巷尾,还有什么动作是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自照自省也好,满腔豪情也好,或者万象更新春心荡漾也好,风司宁风司磊不过是要借着底下人的口表达自己心意罢了。” 上方无忌顿时一怔:“二皇子风司宁?” “赵达是什么人?他的堂兄赵翼又是什么人?虽说七皇子妃是他同母亲妹,但自幼随着昌郡的伯父读书生活,回京后又多是风司宁与赵翼处处携带。赵翼是风司宁在藏书殿的侍读,当年一句‘笔落潇洒等闲事,文庭风流满目春’得胤轩帝当场称赞。这一句‘襟怀潇洒满腔春’,他的语句所指,只怕真正的后学晚辈应未东是半点都听不出来吧?” “你的意思是风司宁也……这份思虑用心,所以你宁愿给所有人机会也不多说一句?” “无论是太子太傅还是大司正,我坐的这些位置原本就不允许轻易表露个人的心意倾向。当年在藏书殿里也是如此。若非风司冥实在年纪幼小又无所依傍,区区一个柳青梵如何敢人前人后这般明显地处处维护?风司宁不愧是年长知事,无论风司磊还是风司冥都没有明白的大司正一职的真意,他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赵达能够光明正大把话说出来就说明了这一点。”淡淡笑一笑,青梵拎起酒壶为上方无忌将酒杯斟满。“说到底,对他们我都只有一句话:想要那个位置,得凭各自本事来。” “风家的这些皇子,真是一个个都小看不得……想起当年淇陟的情景,今日的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用力摇头,举杯一口喝干,上方无忌长长叹一口气。“风司廷的早早退开,不会和当初的我一般心思吧?” 青梵微微一笑:“第一次,是。现在是第二次退开,他很清楚不会有第三次抽身的机会,所以这一点上我从不怀疑。” “也对——他娶了婧妤便是与帝位无缘,郗锋继承宁国公爵位后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助力。” “前提是西陵不会煽动风司廷,趁隙取利。” 被他眼中杀意一凛,上方无忌顿时一呆,“这是警告?” “柳青梵从来不敢小看上方未神,只望念安帝也不要小看了柳青梵。两国和谈结盟,通商往来,于两国百姓皆是有利。只是战败结盟,神之西陵的名声大大不佳,念安帝登基之初如此作为国内压力恐怕不小。不过西陵朝中头脑清楚的也不少,事既如此自然不甘让北洛占尽便宜。当日我与上方未神约定互不相干国事,不过凡事思考周全总是不错的。”青梵静静凝视着上方无忌脸色变化,“胤轩帝的皇子确实个个出色,便是当年妄图宫变的八皇子风司退也极有才智,刚刚经历了大郑宫一场风云的念安帝轻易不会为一个私人的口头约定放过了机会。无忌,我素来不愿与你为敌,也不愿与上方未神为敌,这番心意还需要你再次转上念安帝。” “这……我明白。” “明白就好。夺嫡之争历来是国家动乱之源,然而眼下局势,这一番争夺偏偏势在必行;既然如此,就容不得西陵任何插手——我想这其中的道理无忌是能够体谅的。” 上方无忌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本来是拿了酒令看看状元探花文采辞藻的,居然一路讲到这里来了,当着这花朝佳节真是大煞风景!” 暼了自顾自推开窗子、并斜倚窗棂看向楼下大厅舞台的上方无忌一眼,青梵微微笑着搁下杯子,伸手从圆桌中心小花瓶里抽出一枝应景的玉梨花来。 厢房房门立刻从外推开,穿着统一皂色短袍的小厮垂手站在门口。“请公子吩咐。” “上些精致酒菜,请红姑娘带马头琵琶上来。” 上方无忌闻言转回头来微笑:“弄影姑娘又不好红装,平日也极少见她穿红,怎么无痕总是一口一个‘红姑娘’?” “这个么……” “这是因为,弄影的小名便是红儿啊!” 清脆娇俏的声音方在两人耳边响起,艳光逼人的女子已经笑盈盈向两人蹲身行礼。乌黑灵动的大眼向上方无忌活泼泼刮了一眼算是招呼,柔若无骨的身子自然之极地偎进青梵怀里。“红儿看见这边开了窗子,立刻就上来了呢!” 青梵微笑着伸手拦住她的腰身,另一手随意挑一挑微显紊乱的发丝。“真是啊——跑得这么急,连头发都散了哪!” 虽然对面前景象已成习惯,上方无忌还是忍不住抽抽嘴角:“弄影,你的厚此薄彼就这么不加掩饰?” “无忌公子是公子的好朋友,最知道公子心情喜好的不是么?再说公子家中娇妻美眷,红儿哪敢造次?”花弄影笑得一脸天真,眉间点染的一朵紫罗兰随着点头的动作仿佛微风轻颤,娇媚的容颜在一身淡紫色的舞衣衬托下更显柔美魅惑。 上方无忌呼吸不由一窒,随即清醒苦笑:“算我怕了你!”一边向青梵瞪一眼,“都是你,宠得这丫头有恃无恐,据说上次连工部丰步雍风大人的公子都敢踢!” “那个什么丰大公子敢对我动手动脚,真当霓裳阁是他嚣张惯了的青楼妓馆么?”花弄影不屑地哼一声,“不想做男人,自己跑到十缁巷就是!” 十缁巷是擎云宫禁城北偏门,内务府和宫人的审查录用都在那里。上方无忌一边指着花弄影一边忍笑道:“看看看看,这话要是被爱子如命的丰步雍听到了还不立刻就是一番风波?她还笑得这般肆无忌惮,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么?” “若是真有什么,无忌公子又怎么这般开怀?”花弄影眀眸流转,笑盈盈对上青梵。“公子你说,红儿说得有没有道理,对丰大公子又做得对不对?” “做得对做得到,当然做得对——承安谁不知道霓裳阁花弄影是什么人,居然有人这么没眼色没头脑,真活得不耐烦了?” “谁不知道霓裳阁花弄影是什么人——青梵说得轻巧,但在职官员不得上青楼妓院可是北洛铁律!你这边风花雪月是不关紧,一举一动可是被一帮子自诩名流雅士的家伙奉为行止模范呢。” 张嘴喝干花弄影送到唇边的一杯酒,青梵笑得异常儒雅温文。“霓裳阁是青楼么?” “不是青楼,是你青衣太傅文采风流的发布地!” 迅速回想自己所知道的霓裳阁在北洛奇迹般兴旺发达的“历史”,上方无忌忍不住轻声叹气。 第163章 诗、文、歌、赋、词、曲、乐、舞……也许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痕公子”的风流潇洒,但是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惊讶这两年来他在霓裳阁投入并保持的巨大热情——“凡有井水处,便得闻柳词”,如果这是柳青梵众多梦想与目标中的一个,那么他在霓裳阁闻名之前便已经做到了:新声新变的词曲唱遍承安大街小巷,随便一个脚夫艄公、老幼妇孺都能念上两句“无晴有情”、“水绿如蓝”,更不用说最好文辞为戏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然而谁都知道霓裳阁异常迅速的发展,其中绝对不乏对面青年推波助澜的巨大力量和功效。单是自己到达承安之后的经验,每次相携玩乐最后都会回到这霓裳阁,看他与歌儿舞姬谈笑无拘,甚至每每亲自动手为他们填词谱曲调乐校音。承安最不缺少的就是青衣太傅的追随和崇拜者,“青衣风流”之名由此远远传播开去。 “今个儿花朝,听说六合居上又做了一堆歌儿酒令出来,公子何不也做上两首,红儿给您伴个曲子?” 身为霓裳阁中头牌舞姬,花弄影自然最善观察神情投人所好。一句话出,顿时赢得两人鼓掌大笑,“好!好!好!” 人如其名俏影翩跹地从小厮手里抱过马头琵琶,花弄影在一张小圆墩上如神像般盘坐,紫纱撩动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和裹着绣花锻子鞋的纤纤弱足。见她眸光在两人面上极尽妩媚的一扫,上方无忌嘴角顿时上扬,随手斟满酒杯端在手中,微眯双眼笑道:“来个六道酒令套曲——《春夜长庆谢花朝》如何?” “无忌公子好会挑剔,竟选了这么繁难的一套酒令——成心考较弄影是不是?”六道酒令虽然风格令韵要求严格,却有几套特定的曲词限定了格律,《春夜长庆谢花朝》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六道酒令每一道都是吟春贺景欢快繁荣,无论器乐技艺还是文采词藻要求都是极高。听上方无忌点出这套曲子,花弄影一边口中娇笑,马头琵琶四弦上十指已是飞扬。 上方无忌倒一杯酒,双手奉给青梵:“一道令:庆春来!” 端过酒杯一饮而尽:“梅梢已有,春来音信,风意犹寒。南楼暮雪,无人共赏,闲却玉阑干。殷勤今夜,凉月还似眉弯。尊前为把,桃根丽曲,重倚四弦看。” 含笑着看一眼花弄影,上方无忌随即斟满。“二道令:倚玉楼!”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酒杯凑到唇边浅咂一口,随即喝干,“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三道令:子夜歌!”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四道令:灯夜晴!” 听上方无忌逼得越来越急,青梵不由失笑,自己拿过酒壶斟满。“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 调弄琵琶的花弄影也笑起来:“五道令:佳期迅!” “好丫头,连你也玩起来了?!真真是恃宠而骄——听着: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奇书网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上方无忌一怔,花弄影的琵琶也是音韵乍哀。青梵淡淡一笑,伸手抓了琵琶在手自行调弄两声。“六道令:春且住——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霓裳阁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花朝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好个‘诗酒趁年华’——当浮一大白!” 见花弄影机灵地拿了未用过的茶碗满满斟了分送到两人手上,两人同时失笑。一齐接过,碰了杯子刚送到嘴边,却突然被楼下一声尖叫吓得顿住。 却是霓裳阁老板许妈妈在大喊:“我的无射姑奶奶你一晚上跑哪儿去了?怎么劳动靖王爷大驾送回来——” =========== 梅梢已有,春来音信,风意犹寒。南楼暮雪,无人共赏,闲却玉阑干。殷勤今夜,凉月还似眉弯。尊前为把,桃根丽曲,重倚四弦看。 ——晏几道庆春时 ※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玉楼春 ※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李煜子夜歌 ※ 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 ——吴文英《点绛唇试灯夜初晴》 ※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朱淑真元夜 ※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第一章-红香翠盖京华(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一次望见那双眸子,心中突的便浮起这首词来。 擎云宫堕星湖,因为那人风雅清越到极致的一曲清歌从此更名。只是当时年纪便听他细细讲解词意也仍是不解,心中却牢牢记下了那一刻目光神情,清浅笑容中蕴含着温柔与期待的平和淡定—— 不一样的眼睛,遥遥望来,一切都黯然失色,仿佛世间只有那一双眼中的光辉。 动魄惊心,却……隐隐的欢欣快慰。 “殿下?” 被秋原镜叶的声音猛然惊醒,风司冥定一定神,用力眨了眨眼睛。重新凝视窗外片刻,这才从六合居楼下一片灯火辉煌中收回视线。“何事,秋原?” 听他语调略显生硬,秋原镜叶微微一呆,随即微微笑道:“殿下酒若是多了,便到外面走走、散一散也好。” 风司冥心中一动,顿时抬头看向秋原镜叶,脸上却是带着两分浅浅笑意轻声说道:“六合居上文士名流满座,更有应未东、张鹏举两位状元公在,秋原今日倒舍得?” “正是因为如此,秋原才要早早离开。”秋原镜叶微笑了一下,随即敛容道,“望殿下成全。” 秋原镜叶是朝中官员之中唯一被太傅柳青梵收入门下的门生,十四岁得中殿生,在朝中为官已有五年,历练得行事精明手段圆滑。自秋原佩兰被选为风司冥正妃,秋原镜叶在朝中地位更是不凡,然而他朝堂上处置政务平稳秉正,下朝后又总是在胤轩帝驾前或者柳青梵身侧。旁人尤其是大比位列在前殿生出身的朝臣,纵然有心为难不得机会也无法与之相争。但是六合居历来是文人雅士汇集论战的场所,不在公务之中朝臣来此必须抛开官员身份,秋原镜叶自然逃不开众人挑战比试。何况方才他与应未东、赵达论解诗词,应未东虽然承认一遭小败,却是顺势激起了楼上他人一争高下之心。秋原镜叶也知方才出头已是将众人目光一齐引来,此刻只有风司冥才能为自己解围。 目光随意地在众人脸上扫过,风司冥淡淡一哂,点点头道,“明日宁平轩暂停公务——大家尽欢吧。”秋原镜叶一呆,刚要说话风司冥已然站起身来。“镜叶,你便代我做个东道,好好招待这六合居上朝廷同僚、文章同好。” 宁平轩是靖宁亲王每日在宰相台传谟阁处置属下政务之所。秋原镜叶等虽分属各部,平日也自有公事,但相关政务既为风司冥所辖,出入宁平轩的机会次数自然远比旁人为多。此刻风司冥要宁平轩暂停一日公务,言下之意分明不过。但风司冥人前素来一副雍容端严沉稳镇定的模样,突然也如此任性,再看应未东等人目光,秋原镜叶顿时头皮发麻。“殿下这……” “难得花朝佳节,小王也颇想与民同乐一番呢。”见一众属下脸上集体变色,文若暄与裴征更是急急站起,风司冥顿时轻笑一声,随即摆一摆手。“京师重地,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安心喝酒玩耍,后日记得还到宁平轩办公便是。”不等秋原镜叶再说什么,身影晃动,片刻便转下楼梯。 “秋原大人?”武将出身的裴征猛然回神,急急踏上一步。 望着那道出了六合居大门转眼便消失在人流中的暗色身影,站在窗前的秋原镜叶叹一口气这才慢慢坐下。“殿下说得对,京师重地不必担心。明日宁平轩公务暂停,我等可不能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扫一眼六合居上众人目光神色,秋原镜叶突然微微一笑,随手斟一杯酒,起身两步迈到正牢牢瞪住自己的应未东面前。“应兄,可愿赐教?” 六合居上秋原镜叶尽力周旋,永丰大路上风司冥顺着人流缓步前行。琳琅满目的新奇花灯,并着精心装饰的道旁大树渲染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花朝佳节景象;耳边满是欢声笑语,道旁趁着花朝夜市生意商贩的叫卖声显得热闹异常。应不住小贩的热情,风司冥丢几个铜子随手指了一盏,花灯拿到手上这才猛然发觉竟是一双燕子戏云——这种灯中间的云丝原是活动的,一双燕子肚里都可点灯,拆开便是两盏。 第164章 看看街市之上手执这种花灯的都是俪影成双,突然想到此刻若是没有甩开秋原镜叶、两人分执一盏燕子灯的情景,风司冥忍不住微微好笑,但随即对自己的无聊想法摇了摇头,提着花灯一路漫步寻觅。 对自己将心腹手下集体抛弃在“虎狼群”里的举动,风司冥心中没有任何愧疚或是歉意。他少年从军原本就不喜欢所谓士子文人之间那种劳心费神拐弯抹角的言辞机锋,虽然平日也顺应秋原镜叶、苏逸等幕僚的提议结交些文士,但言谈神色之间总不免敷衍之意,便如今日这般的屡屡神游一众手下也早是见惯不惊——声威赫赫的冥王本来就属于军队属于战场,无论胤轩帝垂爱还是柳太傅青睐,这承安京的朝堂显然不是靖宁亲王最应付自如的地方——对两年来自己给朝廷众臣留下的印象,风司冥心里异常清楚;而众人对待自己的心思态度,两年来他也看得分明。尤其上月成年并大婚礼仪完成,此刻的承安京局势只能用“暗潮汹涌”来形容。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要从六合居上走出的原因。 那双眸子。 他不知道那双眸子看的是何人,却可以非常肯定那目光注视之人必然在六合居上高坐。从灯火辉煌的永丰大路上远远望来的那一眼,清冷、平和、温柔,淡去了周围所有的光彩,世间仿佛只有那双眼闪亮生辉——深情里满是期盼,笑意中却藏着苦涩,遥远的凝望和祝福,是明知道不可能却不敢、更不愿割舍,然而这一刻却下定心意要放弃的决然。 不是熟悉的眼神,却是他无法忘怀的记忆:少时的清心苑里,那个风华卓绝的道门掌教,在用那样的眼神凝望自己之后,亲手主导了一场胤轩朝至今无人能忘的宫变。 但这一次,这一刻,那抹眼神,那双眼睛……究竟是谁? 众里寻他千百度……看看手中的花灯,风司冥突然淡淡笑了:为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神如此努力寻觅,实在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也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放河灯啦!金水桥的金莲花灯点起来啦!大家快去啊!” 一群提着小巧手灯的孩子一边欢乐呼喊着一边从身边风一般跑过,引得熙熙攘攘的街市一片小小的混乱。其中那些小个儿的、腿脚短的孩子显是跟随不上,只跑得一路跌跌撞撞。一把抓住身边一个不慎扑倒的孩子,风司冥忍不住好奇。“金莲花灯?” “对啊对啊,再晚一点金莲花灯就漂得远啦!大哥哥你也提着手灯,不赶快去许愿吗?” 风司冥猛然想起曾经听柳青梵细细讲过的北洛民俗:花朝节对月许愿其誓必应,但如承安一般的大城名都同样要办起灯会,在流经内城的江河上流选一处水流平稳开阔的水面造起巨大的玲珑九层金莲花灯。金莲花灯将会随着河流一路漂流而下,岸上灯会夜市的游人将写有心愿的拳头大小的手灯投入巨灯便能祈福如愿。这些金莲花灯都是用特殊的材质并由专门匠人特定制作,莲座底部设有机关,当巨大花灯被小手灯装满便会自动燃烧,因此凡是许愿之人必须尽早将手灯投入。又因为金莲花是西云大陆神道传说中庇佑孩童的麦特神手持的灵物,神明对孩童青睐有加,所以民俗大多让家中幼儿投灯许愿,而“童子抢金莲”也成为花朝灯会最繁华热闹的高潮。见身边人流移动速度已然加快起来,风司冥忍不住微微一笑,顺着人流加快了脚步向牌楼大街金水桥赶去。 承安有沧澜江的支流澄江贯穿南城,流经之处皆是百姓聚居民生热闹。澄江入承安城的第一座桥便是京城西门牌楼大街的金水桥。此刻的牌楼大街早是人山人海,沿河两岸人潮更是接踵磨肩,挤得偌大一个牌楼大街的广场几乎再无人立足之处,但是真正靠近河岸的一排却都是不过十岁的孩童,一个个手提彩灯,在灯火星光辉映下笑容灿烂无比。 金水桥下,一座巨大的金莲花灯光辉璀璨。花瓣层叠繁复逼真,小指般大小的燃油脂的“玲珑灯”被巧妙地嵌在其中,精妙的光影设计让玲珑九层的花瓣每一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托着巨灯的莲叶上连缀着众多小巧的菡萏蓓蕾,数盏小巧的金莲河灯簇拥着这一朵巨大的金莲,照得整个河边明亮如昼。 “童子拜莲喽!”金水桥上负责放下金莲花灯的五城巡检司长官墨扬一声高喊,沿岸孩童同时动作:吹熄蜡烛,拆下提杆,然后将手灯高高举起向金莲花灯抛去。被无数落点不定的小手灯砸到,巨大的金莲花灯只是在水中轻轻晃动两下,随即顺着河水开始缓慢地漂动。 河面并不狭窄,水面上又带了一点微风,轻巧的手灯极难准确地落到金莲花灯中间;往往看着准确,出手时风向稍稍偏动手灯便落到金莲周围的荷叶上或是直接落进水中。一群孩子纷纷追逐着金莲花灯沿河而下,一路嬉闹着,欢笑着,有的手上提的几盏灯都抛出去了,甚至直接从身后大人手中随意夺过手灯向金莲花灯掷去。这种时刻人们也抛开了你我之见,纵容着孩子甚至少年、青年尽情玩耍。 巨大的金莲花灯沿河缓缓而下,河面越见开阔,而水面上河灯也是越来越多,其中又以各色莲花为多——这是那些家中尚无幼儿、期盼人丁兴旺的人们向麦特神许愿。风司冥随着人流沿河岸一路向前,看男女老少或玩闹或赌赛地投灯许愿,一张素来沉静的脸上也忍不住绽放开笑容。 “小伙子怎么单独一个人?还不赶快上去投灯许愿求个好媳妇儿!” 耳朵毫无预备地被震得嗡嗡直响,但一转头对上一张皱纹间充满爽朗真诚笑意的面孔,风司冥心中却是没有半分不悦。对老人笑了一笑,风司冥反而侧开身子让扶着老妇的老人更方便地走向河岸。 一次一次侧身谦让,慢慢退到街边,风司冥这才定一定神深深喘一口气。伸手额上,已是一层薄汗。忍不住嘴角微扬:虽然听说过花朝灯会“童子抢金莲”的盛况,但真正如今天这般身临其境却还是第一次。金莲花灯从金水桥已经漂出三里有余,眼前这人潮前赴后继欢嚣热闹的劲头丝毫不减,而且开始之时人们还约定俗成按着规矩谦让孩童,此刻根本是大喊狂奔百无禁忌。眼见那巨大的花灯一晃三摇穿过了文亨桥二丈八尺的高拱桥洞,漂入城中最宽阔的一段半月形河道,人们的气氛一下子升到最高—— “哇哇哇哇,要抢福星了!” “投出最后一颗花灯的是神明保佑的福星,一年健旺多子多孙哪!” “每次都是在这一段河道金莲飞升,不知道今年的福星是什么人呢!” “上年好像是城西头成衣铺的打杂伙计,真的一年就娶了媳妇添了口……” “那傻小子绝对傻人傻福……” “老哥儿你搬了花灯铺子来,是打定主意要抢这个福星了?” “谁知道是不是今年就偏有这么一个巧劲儿哪?” “老哥儿要是好运可要记得请兄弟喝酒!” 耳边听着人们喜洋洋闹哄哄的谈笑议论,风司冥静静地站在府院牌楼广场沿街一溜铺面阁楼的滴水檐下面:天上朗月,水上金莲,星辉灯光,交相照映,并着这天水之间熙熙攘攘欢乐人群,便是心中再多烦恼也在此刻一扫而尽。“与民同乐”,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唇边荡漾出一分由衷笑意,执着手灯刚要迈步上前,随意扫视的目光却猛然顿住—— 一道素色身影。 一抹清泠眼神。 应对着这一方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流水月华灯火阑珊的背景下,执着花灯的素衣女子悄然站立。 ——何妨觅觅寻寻,光阴空耗千百度,那人原在灯火阑珊处。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贸贸然冲到对方身前近乎无礼地凝视,片刻的沉默间“是你!”、“你是?”在舌尖转了数转,最后吐出的,竟是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温文话语。 淡淡的笑容在女子清丽秀致的眉眼间漾开,瞬间冲淡了眼底隐忍的清浅愁绪。微笑着抬手,缓缓递过一盏精巧手灯。 接过手灯,两人这才惊讶地发现竟是一模一样的双飞燕子戏云灯;不待她说话,风司冥将两盏手灯合在一处随即纵身跃出。跃出两步突然一个回头,那一刻少年脸上绽开的充满自信的笑容直令星月失色。 素衣女子急急伸手按住了几乎惊呼出声的口,一双星眸紧紧盯在风司冥身上。 暗色的袍服在夜风中展开,无数银丝刺绣的卷云纹在一片灯火辉煌中折射出异常明亮夺目的光彩,少年仿佛一只羽翼光辉的大鸟翩然滑过人们头顶。一手在文亨桥畔酒家旗竿上微一借力,另一只手上一双刻意没有熄灭灯烛的双飞燕子的手灯顺势飞出,便如真正燕子般前坠后逐地在九层玲珑金莲花灯顶端稳稳降落。人们还未来得及为这一招投灯大声喝彩,只听河面中央“轰——”的一声,巨大的金莲花灯冲出一片炽烈,火光中那双燕子竟在热气蒸腾下翻飞而起,嬉戏舞动栩栩如生。人们一时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奇景震慑惊叹,寂静半晌才是轰然一声,叫好声震天。 一步一步稳稳向素衣女子走去,风司冥脸上笑容兀自未歇。 “……多谢公子。” 见她突然急急低头垂目掩去脸上清浅笑容,风司冥不觉心上微微一紧,随即微笑。“在下姓风,小姐……请容效劳。” 女子闻言顿时微微一怔:北洛民风宽和开放,提倡男女自由恋慕结合;花朝节的市集、灯会、夜市,本是国中青年男女相互结识配合的佳期,而春花朝更是如此。 第165章 她与风司冥均是无伴无朋,在灯会上极是少见。而花朝抢金莲、抢福星的高潮过去,灯会人潮也将渐渐散去,夜色深沉女子独身行走街市其实不妥。此刻风司冥温温和和一句,可以说再是温雅有礼不过。但见少年清俊脱俗的面庞上满是诚恳,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更透露出近乎稚气的热切,她不由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少年。 “我姓钟。”顿了一顿,钟无射凝视着眼前少年,一双星眸光芒闪动。“请公子送我到霓裳阁。”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亲亲无射啊,眉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帝师绝对不是bl啦!!!!!我家的傻冥冥暂时丢给你……不对,只要你拿捏得住他就是你的。终于把我家冥冥宝宝打包丢出去了,眉毛努力拘一把伤心泪中……顺便,再次提醒一句,钟无射的“射”,念“yi”而不是“she”,无射是古代乐钟的名字,诸位大人千万要记住哟,ok? 第二章-俏影芳踪谁家(上) “我同六妹妹去换换衣裳,妈妈领王爷上去好么?” 花弄影娇俏地向风司冥丢一个媚眼,随手拖了钟无射就往里间行去。风司冥呆了一呆,抬头已然看到斜倚着雅座厢房靠栏向自己望过来的青衫男子,心中猛然一跳但随即掩饰了眼神,略定一定神,跟着那一身宝气珠光的许妈妈稳步向楼上走去。 他不是第一次到这霓裳阁,却是第一次真正亲身体会霓裳阁名动京师的根源。辉煌明亮的灯光下,雅致厢房里装扮秀美的妙龄少女口中唱着清新脱俗的词句,一边笑盈盈向四方抛去荡人心魄的魅人眼波;青衫男子半眯了双眼,慵懒地斜靠着椅背,双手随着马头琵琶舒缓婉转的曲调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 “许妈妈真是吓得都没章法了……赶快去加了碗筷来啊!” 一边随便借口支使开鸨母,上方无忌一边强忍住心中好笑:人都道冥王少年领军老成威严,无论何时都是镇定自若指挥有方。但对于这依红偎翠的风流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靖宁亲王显然没有任何经验更不懂如何处置行事。毕竟,就算已经加冠大婚,风司冥到底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再者,虽说他身为皇子,但自小投身军旅,根本没有系统完整地接受过皇家对男女情事的严格教育…… “原来倾城皇姐的驸马也在这里,司冥有礼了。”风司冥微微一笑,脸上随即现出一丝疑惑。“怎么花朝佳节驸马不在皇姐身边,却跑到这里来喝酒?” 上方无忌一愕,几乎当场就要喷出口中的酒来。花朝节本是有情人的团圆节,各国天家更是注重于此。风司冥大婚国庆一月期满又恰逢花朝,擎云宫中由此欢庆,国母徐皇后更是亲下懿旨要儿女入宫同胤轩帝共度佳节同享天伦。上方无忌虽是倾城公主驸马,一年来颇受帝后青睐,但作为两国盟约西陵质子,遇到此事也只能称病不去。这本是常人共知的道理,偏偏被此刻原该在擎云宫中帝后驾前的风司冥一口问出,而且脸上表情如此真诚无欺,上方无忌一边狠狠瞪向风司冥一边努力吸气,半晌才恢复了他一贯挥洒无拘的笑容。“这个啊,下官正是在这里恭候王爷大驾呢!” “哦?”忽略掉上方无忌狠狠的眼神,风司冥自行转向青衫男子。“太傅。” 微微一笑,柳青梵随意向那少女抬手示意,“田田。”这才看向风司冥,“既然来了,就不要错过这里的好酒好菜好歌舞。” “公子要看歌舞?”叫做“田田”的少女顿时满面惊喜,连正在为风司冥斟酒的动作都停在了半空。“公子说真的?” “不错。”含笑示意少女出去,青梵扬声道,“许妈妈,叫下面撤了场子,今天晚上我来点霓裳阁的歌舞。” “大人只管吩咐,老身这就给姑娘并着楼下的一众客官们带个好消息去。” 惊讶地看到许妈妈又惊又喜地退出去,上方无忌闻青梵之言后脸上骤然显出、至今不散的错愕表情,再看看一脸若无其事的青梵,风司冥不想掩饰自己任何的表情神色。看了他一眼,青梵抿唇轻笑,直起身子坐好,随手将他面前的杯子斟满而后塞进风司冥手里。“霓裳羽衣舞,惊动仙人来——他只是不满除了我谁都点不动这支曲子的事实罢了。”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风司冥只是凝视青梵。“太傅?” “我知道你特意讨了旨意微服出行与士子文人同欢,方才六合居上镜叶他们的表现相当不错呢。”青梵微微笑着,也给上方无忌还有自己的酒杯斟满。“虽比不上六合居百年招牌,霓裳阁也算是名流雅士聚会之地。记得你上次来时有心饮酒却无心歌舞,这一次可不要错过……当然,你今已大婚,以后时来走走也是不妨。” 风司冥脸上顿时升起红晕:“让太傅取笑了。”记起当年与假扮上方雅臣的念安帝上方未神一场明争暗斗,心中兀自潮流激荡,下意识看向上方无忌,却见他笑得极是愉快明朗。风司冥突然嘴角上扬:“记得当时定王殿下醉酒之际兀能吟歌舞剑,如今有人称‘无忌公子’的上方驸马在此,想来今日一番歌舞定不会被平庸人轻易辜负。” “哪里哪里,靖王爷少年风流,才是真正的磊落无忌。”上方无忌微笑道,嘴角却掩不住微微的抽搐。“无射在这霓裳阁可是出了名的端严冰冷,王爷居然能使佳人嘴角噙笑并一路相携,无忌真是忍不住要感叹‘后生可畏’呢!” “无忌,够了,少说两句,否则真的会让人以为你是在吃醋拈酸!”青梵笑着扶上自己额角,“对我也就罢了,怎么对靖王爷都……” “人不风流枉少年,对比着靖王殿下,我是不得不自叹年华老去——红颜已逝风韵不在啊!” 上方无忌半真半假唱作俱佳的说话,逗得自从进入霓裳阁就始终放不开拘谨的风司冥也忍不住真心笑起来。“驸马言重了。您可是正当风华正茂,否则皇姐也不会同意父皇选你为婿。” 风司冥嘴上说得一本正经,一双幽黑的眸子却是闪动笑意,上方无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亏你一口一个皇姐一个驸马,这是宫外,你就不能喊声‘姐夫’?”一边说着一边端着酒杯走近风司冥身前,一只手顺势极快地揽上他的肩头。“来来来,叫一声,姐夫我就免费教你两招,包管你在这歌舞风流烟花地轻轻松松便勾引得芳心归……” 眼角余光瞥见青梵对自己的行为一副不问不闻,上方无忌搂着闪避不得的风司冥的肩头说得越发暧昧。不想厢房门“哗”的一声打开,随即叶田田笑盈盈的小脸硬生生夹到两人之间:“无忌公子,微雨姐姐请您今儿赏脸,亲自为她捧钟持鼓!” “啊?!”上方无忌一呆,顿时瞪向一旁若无其事的青梵。“你真要我回去无法和若璃交待?” 悠悠然端起杯子咂一口,青梵轻声笑道:“种因得果,谁让你上方驸马风流无忌,惹来众多芳心纠缠?”顿了一顿,“霓裳羽衣舞有你一半编排之力,今日算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正式演出,她们自然是要找你压住场面……所以,上方驸马,请吧!” 望一眼楼下已经变换了模样的中央舞台,上方无忌咬一咬牙,“好!我去!” 看着叶田田娇笑着退出去,包厢门重新合上,风司冥随手整理一下领口肩头,这才静静地将目光转向青梵。 “不要看我,无射是阳韵之末,霓裳羽衣女子十二乐律,她的位置便是你看到的那样。” “太傅?”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司冥,今天的事情佩兰不会介意。” “我不是——太傅!” 这一声叫得又急又响,青梵这才抬起头来,凝视着那双满是憋屈倔犟的夜一般的眸子,半晌,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怎么,大婚了,反而连是不是打趣都听不出来?” 风司冥心神顿时一懈,随即凝视青梵,却是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看完歌舞再说。”见他眸子里猛然光华闪烁,青梵更是忍不住轻笑摇头。“我知道你心里有话,但现在弄影、无射她们的歌舞是最不该辜负的……今天是花朝佳节,良辰美景,都不要错过。”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风司冥坐到靠近窗口靠栏的位置。 紧挨着青梵坐下,感觉到他周身平和欢喜的气息,风司冥这才放松了脸上表情,开始打量起布置华美而朦胧的舞台。 “那些光是……” “镜子。不同的油脂蜡烛,配合着固定在可转动的支架上、打磨程度不一的铜镜,从各个特定的角度制造出你看到的舞台效果。”青梵微微笑着向他解释道。“乐队乐手的位置在舞台上都是特定的,因为舞台下面中空的部位形状、深度以及木板的材质都不相同,配合着相应的乐器才能有最好的效果;而中间真正舞蹈用的舞台部分,也都是为了最大限度提升舞者的技艺而设计的——所以,霓裳阁虽然还是你曾经到来的位置,但已经完全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明天也不会有什么来自无聊老臣的品行操守的指责,安心欣赏歌舞吧。” 风司冥“嗯”了一声,脸上忍不住又红了一红。 第166章 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带着红晕的如玉面庞,青梵心中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浮起微笑。若说许妈妈一声大叫后见他出现在霓裳阁自己没有两分惊吓,那绝对是在说谎。作为承安京中最富盛名的文人雅士聚集地之一的霓裳阁,只怕不出一日,冥王心仪阁中歌姬之类的消息便传遍承安的大街小巷。但上方无忌一番调笑刺探,并有自己两句对答,对于他为何会从六合居来到霓裳阁,得出的答案显然只能是“巧合”二字。想到近一年来宁平轩一众年轻人想方设法希图改变冥王威严深沉不容亲近的形象,再对比此刻身旁少年腼腆羞涩忐忑无措的面容神情,青梵心中颇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不风流枉少年,也许,偶然闯闯祸出出格,反而更能得到民众支持和喜爱。 不过,一切都必须循序渐进。除了那一次与上方未神争斗忘形,从来不涉足民间娱乐的靖宁亲王,战场杀伐之外,需要慢慢熟悉并习成擅长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感觉到身边少年骤然急促的呼吸和激动难抑的情绪,青梵猛然回神看向舞台中央骤然突出飞旋的一抹艳红,平和含笑的目光里也禁不住升起激赏。 这个红儿,总是知道怎样最能讨自己欢心啊! 就算这一刻,硬生生将雍容浮华的霓裳羽衣舞成天魔…… 第二章-俏影芳踪谁家(中) “无射给公子献茶。” 瞥一眼规规矩矩捧杯行礼的钟无射,青梵微笑着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来。示意小厮给钟无射、燕微雨两人加了绣墩座位,这才伸手接过茶杯。方才轻轻咂了一口,身边红影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然将茶杯从他手中夺下。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张开左臂,花弄影毫不客气地坐到他腿上,一边顺势伏进青梵怀里一边捏着杯子娇笑道:“公子可只许喝这一点点!” 青梵微微笑着点一点头,抬目见钟无射秀美的面上飞红一片,心中顿时不觉失笑。霓裳阁的规矩,每次逢到自己这种完全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的包场,歌舞琴曲的伶人献艺完毕后须得向包场的客人表达谢意。钟无射虽然在阁中也算小有名气,但单从出演霓裳羽衣舞的角色她不过一个小小琴师,若非花弄影和许妈妈有意,平日演出包场绝对轮不到她来献茶答谢。钟无射性情宁静,自己留连霓裳阁与一众歌儿舞女相处无拘,与她却是少有言语往来,见她此刻对自己与花弄影的调笑反应颇为生涩,青梵心中倒是颇有两分歉意。 “青梵便是好艳福,看着人心里痒痒啊!”上方无忌懒洋洋笑着,一边向钟无射丢给媚眼,“喂,青梵是给红丫头霸住了,我这边倒是空着等姑娘敬茶呢!” “驸马!”“无忌公子!”上方无忌话音未落,厢房里已然响起两声呼喝。 看一眼风司冥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呼喝吓到了的表情,目光又极快地在红着脸的钟无射身上一转,燕微雨颇为惊讶又若有所悟地点一点头,随即浅笑着从钟无射手上取下斟满茶水的杯子随手搁到桌上,一边风姿绰约地转到上方无忌身边。“无忌公子啊,你薄情的名声早从西陵的东西二都传到承安,姐妹们也都知道公子无忌百无顾忌,可是就这么当着微雨的面,”伸出一只纤细秀美的手指戳向上方无忌胸口,一双媚眼顿时现出水润光华,“您这里到底还有没有心啊?!” 见燕微雨深情款款地走近上方无忌心中便暗觉不妙,等她这一番似嗔还怨的话说完,看到厢房中另外几人表情上方无忌顿时头痛难当:风司冥和钟无射显然都是初次见识这般场面,而碍着自己质子驸马的身份地位以及“无忌公子”一贯的名声,看两人的眼色神情就知道此刻心中已经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偏偏唯一知道自己心思的青梵一脸似笑非笑作壁上观的表情,上方无忌再一次感叹自己是真的交友不淑。 不过相交数年,青梵护短的脾气也不是不知道。再暗叹一口气,上方无忌笑着摇一摇头,一手揽住燕微雨的腰拉她在自己身边绣墩上坐下。“我这不就是逗逗六姑娘么?虽然名叫无忌,我到底还是君子,绝不掠人之美。”故意顿住,一双蓝色眼睛笑吟吟看向风司冥,“闻弦歌而知雅意,又怎么会不知道六姑娘是为谁而来呢?” 一句话说得燕微雨和花弄影两个同时娇笑,而钟无射和风司冥则是涨得面孔通红。青梵微微叹一口气,忍不住摇头轻笑。“无忌,莫仗着年纪便欺负人。”一边说着一边放开花弄影,从伺候的小厮端的茶盘里取过最后的一杯茶放到钟无射手里。“敬过第三杯茶,今天就可以了。” 钟无射身子一怔,顿时抬起眼定定看向青梵。见他眉眼舒展,笑容温文和煦,绯红的面孔突然微微白了一白,钟无射随即低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一个“是”字,这才双手捧杯转向风司冥。 上方无忌惊讶地发现这一瞬间钟无射的变化:方才还娇媚羞涩的女子突然敛去了惶恐无措,周身像是笼罩了一层月光般淡定清冷。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眉眼之间已然浮上了波澜不惊的自若从容。“无射给殿下敬茶,谢殿下一路护行之恩。”清泠如滚珠碎玉的声音在一片妩媚笙歌的霓裳阁显得异常与众不同,“殿下光临,满堂生辉。” 凝视着眼前清泠宁静的女子,风司冥也迅速摆脱了一时的羞涩尴尬。稳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少年俊逸秀美的面孔露出宜人的微笑。“好茶。” “谢殿下夸赞。”优雅地行一个礼,钟无射动作轻快地将三只茶杯收起,随后退到门边。“客人还有吩咐么?” 目光在风司冥面上扫过,青梵淡淡一笑:“好了,你去罢。” 见厢房门被轻巧地合上,上方无忌顿时瞪大了眼睛。“无痕!” “无忌有微雨陪着还不够么?”清浅地笑着,青梵自顾自转向风司冥,“这个花朝真算是玩得疯了,明天卯时还能到宁平轩?” “司冥擅自作主,停一日公务。” “原本就是你作主,哪里有什么擅自不擅自?”顿了一顿,幽深眸子凝视面容沉静的少年片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宫里宴会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了,是时候回去了。” 风司冥立刻起身:“听太傅吩咐。” 瞥一眼上方无忌近乎“怨毒”的表情,青梵笑一笑也站起身来,一边向花弄影和燕微雨点一点头道:“你们两个好好伺候着无忌公子——微雨,记着,薄情郎也怕痴缠女,今天天时地利,机会不要放过了。” 燕微雨闻言喜笑颜开,上方无忌顿时大叫起来:“无痕你真要我回去没法和若璃交待?!” “这个就是你的问题了。”青梵淡淡笑着,只是眼底透露出一抹深藏的戏谑。“司冥,我们走。” 风司冥匆匆看了满脸不敢置信表情的上方无忌一眼,嘴唇动了一动,但随即一扭头紧紧跟上青梵。厢房门一合,将上方无忌几乎可以用“绝望”形容的“你们——”两字牢牢关在房内。 ※ 时到午夜,放河灯逛夜市的人群已经基本散去。承安的大道上虽然道路两旁兀自有不少蜡烛花灯,地上更是无数彩纸花屑显出灯市热闹的余韵,但此刻空旷无人的街道衬着清朗如水的月光,却让人心中越发的清冷沉静。 风司冥微微皱了下早已蹙起的眉,终于停下了脚步。 方才人声鼎沸喧闹如腾的文亨桥下水波盈盈,星辉与远处水流上缓缓飘摇的点点河灯辉映。半步之外,一身惯常青色长袍的柳青梵在桥中央静静站立,明朗月光照出他脸上比桥下河水更平静的表情。 半步之遥……深吸一口气,风司冥缓缓放开长袍宽袖下紧握的拳头,脸上慢慢浮出不带任何含意的淡淡笑容。“方才,便是在这里,拜金莲、抢福星,也是在这里遇到钟姑娘的。” 青梵微微一笑:“所以,福星抢到了?” “我只想帮她把手灯投到金莲花灯里面。”顿了一顿,风司冥移开目光,看向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澄江河水。“抢福星之后花朝灯会差不多就结束了,这样我才送她回霓裳阁——就算是京城,夜里也不是完全不会出事的,我想。” “京师的治安一向是大殿下负责,你是第一次协理这项事务,已经很用心了。” “今天灯会过去之后,下面十天只是普通的夜市。但为保市集秩序安全,还是下令让巡检司加强巡逻警戒,增加出来的六个班次人数不够的直接从皇城禁卫军当日轮空的值守军士抽调。因为禁卫军的薪俸是按总数而非班次放给,所以这一次所需的士薪还由禁卫军发出。但是下午户部的回文,却说大皇兄已经从九门督司那边批出一千三百两供花朝节安全守卫的额外用度。” 凝视着风司冥只是陈述事实的平静从容的侧脸,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殿下是如何处理的?” “连着所有关于花朝事务的调整和建议公文直接呈阅上去,对这件事没有特殊处理。”见青梵沉吟不语,风司冥低垂了双眼继续静静说道。“皇城禁卫薪俸之弊由来已久,且牵扯众多,暂时还不能随意动作,是恐稍有不慎便起干戈。” 青梵微微点一点头,默然不语:以禁卫军人数而非具体班次来计算审核并发放薪酬,就和八旗兵丁将领“吃空额”一样。但事关皇城禁卫军却是不比其他军队,禁卫军士身份尊荣又无须上阵迎敌,因而多有宗亲权贵子孙;加之此制自风氏立国行到如今,历代行事几成惯例,若要改制,关连实在太过复杂,故而明知为弊一时却无法入手处理。 第167章 风司冥久在军中深知此事关系利害,因此这番抽调禁卫军军士,其中种种处理思考已经十分周全合理;而此刻建议既被大皇子风司文驳回,文书上呈胤轩帝便是一个剖白自身的手段。 只是两人心中皆知如此做法虽然最合乎个人地位身份,但对这件事情的本身却是没有任何作用和影响。青梵一直协助胤轩帝风胥然致力于各项改革,千头万绪也条理分明,但到底还是不能面面俱到绝无遗漏。此刻被风司冥一语提醒,又联想到风司文九门督司在钱粮上种种非常权限,心中猛然一动,脸上顿时显露出十分的严肃表情。一时桥上两人陷入沉默。 小心查看一下他的脸色,风司冥心中有些微微懊恼,但随即轻轻摇一下头挥去心头情绪,淡淡笑一下道:“今日花朝正日,夜市灯会,巡检司到现在的报告还是很好,百姓应该算是过了一个好节。” 听出他语气中真正的轻松欣慰,青梵不由也是微笑颔首:“确实不错。虽然殿下因为担着责任没有入宫参与皇后娘娘的家宴有些可惜,但百姓的实惠得宜才是最重要的。殿下为国为民尽责,想来王妃也会体谅殿下,并为百姓心怀感激的。” 花朝节尤其春花朝,是西云大陆民俗民风之中重要的团圆节日。本来今日徐皇后在宫中设下家宴,请胤轩帝所有的皇子并王妃皇孙出席。但风司冥既然领旨同大皇子风司文共同负责此次节日京师治安,这是他成年大礼之后被委派的第一桩正式政务,当着最为热闹的花朝正日自然不能擅离职守,因此今日皇后的宴会只有与风司冥大婚刚刚一个月的秋原佩兰独自出席。秋原佩兰确是名门之后——靳西秋原氏本是风姓王族分出的一脉,而弟弟秋原镜叶也是前途光明的青年朝臣,但到底只是生长在普通富庶人家的孩子。就算婚前她在太阿神宫以及祈年殿接受了皇子正妃的一系列皇室教育,刚刚新婚就要求独自一人出席如此庄严隆重的正式场合,确实是十分的为难了。听青梵此刻话语提及,想起妻子言行举止间近乎天性的温雅贤淑,风司冥不由浮出隐约笑意。但目光转动,见青梵正对着空中朗月的面容,清明畅澈的眼底像是流露出一丝淡淡感怀,风司冥突觉喉头一窒,随即泄气似的狠狠扭过头。“太傅。” “什么事?” 憋了多时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为什么您和上方驸马会在那里?今日是家宴,倾城皇姐还有身孕,就算只是一场和亲他上方无忌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思绪兀自在秋原佩兰身上的青梵闻言顿时一怔。无言地看着难得露出激动情绪的风司冥,青梵下意识地伸手捉摩起腰间一块团龙玉佩。沉默片刻,这才轻轻摇一摇头:“这里不是说话处,司冥殿下。” 听到这四个字,风司冥浑身一凛,颜色神情顿时流露出隐隐的兴奋。捕捉到他每一个表情变化,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一看周围,“这里……去你的靖王府吧。” 第二章-俏影芳踪谁家(下) 虽然已经过了二更,靖宁王府却是灯火通明,离着小半条街都可看见王府门口照壁前提着灯笼四下张望的小厮。见风司冥同柳青梵一齐回来,久候的王府仆从顿时忙碌成一片,更有王府长史苏清急急赶过来伺候。 苏清是太学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的次子,原本同他异母兄长苏远一同在太学读书。但胤轩九年苏远得中殿生后,苏清竟是一改寻常用功,坚决不愿参试入朝为官,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其中原因。苏辰民性情古板端方,痛打庶子,又将其禁闭在家。太学一众学士教师知闻后苦苦劝解,苏辰民却一意不听,直到胤轩帝插手事情才算勉强解决。但经过这一场风波,苏清却意外得到胤轩帝赏识,他立志不肯为官,胤轩帝便前后委任了两处皇庄总管之职。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战事结束,九皇子风司冥得胜回京封为靖宁亲王,胤轩帝特旨为尚未行过成年冠礼的他建立独立的王府。但迁居不到一月,王府原本的总管伍茅就大意失职,风司冥一本奏上当即被胤轩帝罢免。其后胤轩帝反复挑选,最后才选中苏清继任靖王府总管。苏清头脑精明为人谨慎,果然很得风司冥喜爱,又见他长于笔墨,竟是干脆免了他总管职务,重新委任了王府长史一职。 苏清虽然百般不愿涉身官场,但事到临头也只能谢恩就任,为风司冥处理各类文书,安排每日的日程细节,有时甚至要代为接见酬答访客。胤轩帝的赏识加上靖亲王对他毫不掩饰的倚重,让苏清虽不为官、不入朝,但大名无人不知,竟是比普通的京官更有身份。苏清却是更加谨慎小心注重言行,当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又极有分寸气度。此刻看到他急忙忙地迎上来,柳青梵不由微微一笑,侧头向风司冥低声道:“府里有这么一个人,皇帝这次倒真是有心了。” 风司冥却只是淡淡回了一眼,溜出一句“不如交曳巷柳府兰卿。”见他微微一愕,也不等青梵答话,脚下加快两步,一边提步进府一边向王府总管郭绣道,“王妃从宫里下来了?” “是。初更的时候凤仪宫安公公奉了皇后娘娘懿旨、用宫里的车子送王妃回来的。王妃一直在堂上等着王爷。” 听风司冥语气平淡中颇有些不愉,郭绣连忙恭恭敬敬回答,一边偷眼看向他身后的柳青梵。却被风司冥看个正着,顿时狠狠瞪他一眼,一边苏清已然开口:“郭总管,还不赶快通告了王妃,再传了茶果点心并醒酒之物?!” 见风司冥脸色略有霁和,苏清随即转向青梵,长长一礼:“柳太傅初到王府,请容许小人苏清代为引路。” 青梵颔首微笑,缓缓跟在他身后,心中对苏清好感又增一分:当初是自己为风司冥行的迁居之礼,但这两年他却是第一次真正进入这靖宁王府,用“初到”一词倒极是妥贴。身为大司正他政务颇多,每日不在宫禁便是传谟阁,出了宫则自在交曳巷的柳府和畅柳湖畔的红尘自扰居,逢到有事风司冥自然会去寻他,竟没有一次要他亲自赶上门来。相比之下,胤轩帝赐给他的交曳巷的府邸风司冥倒是三天两头便要光顾一次……猛然明白了风司冥心中纠缠绕结,青梵不由暗自摇头苦笑。 柳府是当初按着自己太学学士官阶派下的府邸,但当时他随柳衍居住清心苑,柳府便一直闲置。胤轩十八年他与风司冥一同回京后,胤轩帝特旨为他翻修了府邸并赐下一众仆从,其中更有两女一男三名侍寝。他素来知道胤轩帝心思手段,将三名侍寝分别派了府中其他职位,另选了畅柳湖畔红尘自扰居做每日的休息之地,两年来从不在交曳巷留宿过夜。而平日下朝或是从传谟阁下来却会有意识将未完事务带到那里,需要拜会求见他的官员也都要先在这里投递拜贴。在他刻意安排布置培养下,座落在交曳巷的柳府彻底变成只作公事处置和朝中人情往来的“大司正府”。此刻见风司冥不去考虑自己脱离胤轩帝眼线窥视的苦心,也不想着平日在红尘居中的教导,却突然对自己是不是主动过府上门执着起来,青梵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一路大步前行的背影,张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心中叹息,耳边却传来一声耳语般的问话:“太傅大人,方才造次,听到王爷之说。却不知在柳太傅眼中,苏清与兰卿相比,如何?” 青梵眉头微蹙看向身边低眉垂目的苏清,但心中更多的却是惊讶。他虽不在府中生活,对府中状况以及一众仆从却无不了如指掌。兰卿原是男侍,得知他识文断字便教总管全方维让他在帐房做些计算的工作。为着他为人细致做事认真,很快就提为副总管。到大司正府上拜访求见的朝臣官员和各方人士颇多,兰卿常帮着全方维待客应答,自己见他性情柔和谈吐识礼,便索性任他做了府中长史。他在柳府时间越少,兰卿出面待客就越多,朝野无人不知柳府长史兰卿之名,京城众人更将他并与靖王府苏清并称“长史二清(卿)”。兰卿既是自己看中的长史,评价自然不低;苏清虽是初识,心中却已有好感——两人都是胤轩帝特意选出放在自己与风司冥身边,苏清此刻这一问却是彻底给他提了醒。当下微微一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擅其场,或能切磋兼美则是大佳。” 苏清尚未答话,前面的风司冥却是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苏清你嘀嘀咕咕什么?这些事情原是不妨大声问出来,难道堂堂靖宁王府长史,也如坊间仆妇碎嘴小气么?” “司冥殿下。”见苏清被一句话逼得僵在当场,青梵暗暗叹一口气,走上两步,目光在那张略显生硬的倔犟面孔上停了片刻。风司冥先是昂然对视,但很快泄气低头,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好了,赶快到堂上吧,别让佩兰久等了。” 垂着手跟在青梵身后,低垂了眉眼的风司冥极好地掩饰了心中波动。步入王府正堂,一身宫装的秋原佩兰早已迎了上来。“佩兰见过太傅大人,王爷……”嗅见隐隐的酒气,秋原佩兰连忙吩咐随侍丫鬟,“茉莉,快送茶水和醒酒汤来!” 青梵站在一旁,也不入座,看秋原佩兰替风司冥褪了沾染微微酒醺之气的正装袍服再披上居家的轻薄长衫。郭绣捧了醒酒汤上来,秋原佩兰亲自端了碗盏奉给风司冥,然后才转身向青梵敛衽行礼,一边接过侍女捧上来的茶盘。“太傅大人,请用茶。” 第168章 笑着点一点头,青梵接过杯子坐下。 “佩兰,我有些事情同太傅商议,你先回屋去吧……不要等我了。” “是的王爷。”佩兰微微一笑,又向青梵行了一礼这才领着侍女丫鬟退往后堂,同时撤走了伺候在正堂外的普通仆役。苏清和郭绣两人分别给青梵与风司冥斟满茶杯,再剔亮了堂上灯烛,随后悄然退下。 见青梵凝视堂上灯火辉煌的一丈红,风司冥沉默片刻,突然轻叹一声。“此刻堂中,共有一百一十七点灯火。” “司冥殿下看得很分明。”青梵淡淡笑着,端起茶杯撇过薄薄的茶沫,随后才凑到唇边小咂一口。 “灯火均在眼前,虽有跳跃然而终归固定有形,只要清心凝神自然数得分明。”抬起眼凝视那道青色身影,风司冥静静说道。“许多事情,因为不在眼前便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 青梵微微一笑:“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何不问王妃宫中筵席景况?” “倾城皇姐为帝后深爱,景况如何又岂需风司冥操心?宫中家宴必是奉承如潮。若是驸马在侧,众人心中存有芥蒂,却是不能成欢,拂逆了皇后娘娘和乐家庭的一番美意。”微微低垂下头,风司冥语声不带任何波澜,“上方驸马称病,帝后特许在府休养,外和两国邦交之谊,内尊王族名位之分。此事原是心照不宣,然而驸马却在霓裳阁堂而皇之与歌儿舞女饮酒欢乐——便不说藐视帝后旨意有损天家威仪,单是倾城皇姐身怀六甲,于亲情上便是极大损害。经此一夜,五城巡检司必然上报,若再有其他情事沾染,岂非……岂非……” 说到这里,风司冥抬头看一眼青梵,住口不言。 “司冥殿下。”缓缓放下茶杯,青梵看着风司冥表情,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上方无忌身份特殊……或者直说尴尬,因此逢到宫中家宴必以病恙推辞,所谓心照不宣,不过是为了大家便宜。殿下既知如此,为何还有疑问?” 风司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自然,青梵并非不知殿下疑问为谁而出。殿下虽然幼时未得完全天伦安乐,于天家却是自然亲情。殿下心怀仁厚宽广,青梵心中十分欣慰。”见风司冥脸上微微一红,下意识转开目光,青梵不由更是微微一笑,随即正色敛容。“然而殿下可知道,正是因为倾城公主身重,上方无忌才不得不更加流连声色,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这是为何?” “听说殿下最近与三皇子交流来往颇多,王妃大婚礼服的霞帔也由三皇子妃也就是西陵吉昌公主亲手缝制。司冥殿下常过郡王府,三殿下与吉昌公主婚姻生活如何,殿下认为如何?” 风司冥一怔,脸上显出若有所悟的表情。“三皇子妃性情安娴柔和,很得王府上下敬爱。父皇也很喜爱皇子妃,凤仪宫的各种小宴和聚会也定然邀请皇子妃,甚至还从凤仪宫调了专侍的太医定期到郡王府……” “便是如此——同是与西陵和亲的皇子与公主,三皇子夫妇虽还未得子,胤轩帝已经在给孙儿女准备名字,而一向得帝后宠爱的倾城公主却只有普通制度上的关注问询。若是没有对比也并无其他引人注目之处,但上方无忌又是什么人,岂能看不出各种关连?”青梵淡淡笑着摇一摇头,“司冥,我问你,上方无忌除了是西陵质子、倾城驸马,到底还是什么人?” “西陵质子、倾城驸马,西陵先帝的儿子、现在念安帝的五皇弟,安王殿下。” 缓缓将自己的茶杯注满:“还有呢?” 风司冥一呆,“还有?” 微笑着看向风司冥,静默片刻,青梵这才静静道:“念安帝已经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这个消息还没到传谟阁吧?” 风司冥顿时站了起来,夜一般的眸子倏然闪出锐利光芒。“太傅?!” “所以,上方无忌不仅仅是两国盟的质子,也不仅仅是公主的和亲驸马,他更是西陵太子的生父。”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像喝酒一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样,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必须流连声色之所了吗?” “不仅将上方无忌的两位王子继为皇嗣子,更将嗣子立为一国储君?念安帝究竟在干什么想什么?!”在堂上快速转了两个小圈子,风司冥猛然停住脚步定定看向青梵。“这是,这是上方无忌所以答应成为质子的条件?念安帝无出所以过继王子,更立嗣子为太子,这样哪怕上方无忌在太子争位中落败,他的子嗣血脉一样会在西陵王族中流传下去,甚至取代上方未神而成为下一代西陵君王的上王!可是,可是上方未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安抚上方无忌,这么做的代价……上方未神明明是所有元老世家寄予厚望的帝王,上方王族和夜纣世家的唯一正统皇子,现在这么做他要花多大的力气平息朝堂的争议?” 微笑了一下,青梵只是重新斟满杯子,淡淡咂了一口水,依然没有说话。 “断绝了王族的一切关系来到北洛,以质子的身份成为驸马,没有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而是得到帝后的喜爱甚至参与北洛朝政。在承安京中一如名字肆行无忌,交朋识友饮酒宴乐丝毫不顾忌质子与驸马的身份,将一个‘无忌公子’的名头远远传扬出去。倾城公主不以为忤,反而还赞叹为‘真性情’,就连皇上都不加多言,朝中事务反而更加器重。众人都以为这是皇上爱屋及乌,或者帝王宽仁而怀收服之心。”风司冥顿了一顿,眉头紧紧蹙起。“太傅,我从来都以为这一切并非皇上真心,只为西陵事务关系重大,而许多商政谈判有上方无忌当着两国双重身份才能顺成其事。而上方无忌也知此中道理,也知道因为皇上毫不掩饰的倚重朝中众臣多有意见,为了平衡朝野意见才有了种种嚣张举动。可是现在……太傅,我的意思是说,倾城皇姐会怎样?” 挑一挑眉头,青梵搁下茶杯,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若璃不会怎样。” “但是上方敏淳是——” “这就是上方无忌的处境,司冥殿下。”淡淡笑一笑,青梵示意风司冥回到座位上,“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却是从另一种方面彻底割断上方无忌和整个上方王族的联系。如果风若璃诞下男嗣,以公主采邑封地加上上方无忌的爵位封地……你知道这对于北洛宗室意味着什么。” “我有六千采邑,倾城皇姐只有三百。” “这没有关系。上方无忌想的只是平安地活下去,绝不轻易陷入宗室权位之争。但风若璃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婚前又长期侍奉祈年殿和太阿神宫。虽然北洛并不如西陵一般注重神权,但是神殿对于皇位的正统继承具有的影响力依然是毫无疑问。而来自最古老、最笃奉神道信仰的神之西陵,从小侍奉皇家神殿金裟殿的上方无忌,他是得到摩阳山大神殿承认的正规身份的祭司。”望着那双凝视着自己夜一般的幽深眸子,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必须承认,到承安之后,上方无忌一直都做得很好。” 风司冥也微微笑了起来,但很快便收敛了笑容:“便是如此,上方无忌也不该当着我还和霓裳阁的女子……而且太傅也在场。” 见他脸上微显红晕,青梵淡淡笑一笑,随手将风司冥的茶杯斟满。“正是因为我也在场,朝臣以及谏官才不会随意言语。太宁会盟两国开市通商,涉及事务庞大繁杂,没有上方无忌许多事情实在不好入手。何况我与上方无忌交好,也与念安帝有约……”见风司冥便要开口,青梵伸手摇一摇,见他紧抿了嘴唇这才微笑继续道,“再说霓裳阁与别处不同。北洛虽然开放,号称农商并重,然而‘士农工商’四位的等级次序早在人心,就算有心抬用庶民中出众之士,关系到朝廷之事也必须循序渐进。六合居历来为文人士子所好,而此刻的霓裳阁会集文雅风流,却对商贾末流一视同仁,自然的,里面也有许多来自西陵的商队统领。上方无忌可以做任何需要的事情,见任何想见的人,只要我在场——这就是胤轩帝和上方无忌的心照不宣。” “太傅,我不知道……”风司冥双手紧紧交握,深深吸一口气才抬头道,“今日在霓裳阁,是司冥冲动了。”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他最近和风司磊走得近才故意发作他,司冥。”青梵终于露出微笑,眼中也闪现出一抹温和神采。“为君者,必须纵观全局,统筹制衡;无论事态发展如何,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一个人只有一双眼,一双眼永远看得不够宽不够远,或者能看得足够深远,却不能看得足够周到细致,有的时候冲动才是正常的。但他在霓裳阁那些半真半假、似有心似无意的话,司冥殿下,不要随便拒绝可能的助力。” “即使我知道上方无忌只是在利用皇子间争夺尽可能保存自己,甚至为几乎没有可能的太上皇生活做准备?”见青梵无奈般的笑容,风司冥摇一摇头,夜一般的眸子闪出锐利的光芒。“太傅,我不会让上方无忌归国的,无论他打算为我、或是真的为我做了什么。我也不会让他在北洛谋得他想要的东西,特别是在擎云宫的朝堂。” “事实上,我从来不反对你对上方无忌的任何处置预想。”见风司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青梵轻笑一声:“上方未神同样不会给斗了二十年的强敌机会……所以上方无忌只能是北洛的驸马。” “我——”风司冥脸上顿时再现懊恼之色。 青梵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明日暂停宁平轩公务,那么就同佩兰一起去拜望一下倾城公主和驸马吧。” 第169章 “是,司冥明白了。”避开那带着笑意的目光,风司冥一把端过茶杯大大喝了一口,抬起头来脸上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从容。“还有六合居与霓裳阁,以后司冥也会时时过去的。” 微笑着点一点头,搁下茶杯,青梵站起身来。 “太傅,请容司冥相送。” “不了——”随手拍一拍风司冥肩膀,“佩兰定然没睡,你早些回屋去。” “不在这一刻。” 看到黑眸中的坚持,青梵摇了摇头,轻笑一下,“就到府门罢。” 风司冥亲手打了灯笼,直到那道青色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慢慢回转。坐在方才两人说话的燕来堂上,沉默良久风司冥才静静开口。“苏清,去准备拜帖吧。” 第三章-梁间双双新燕子(上) 疾行的青梵倏然顿下脚步,回眸见远处已望不见靖宁王府的灯火,微微一笑,突然抬头:“月影纯,出来!” 淡淡的月色身影从一条小巷转出,月光下渐渐显出一张刚毅俊朗的男子面容。月影纯微笑着向青梵行一个半礼:“月影纯见过少爷,少爷万福金安。” “什么‘万福金安’?哪里拣来的无聊废话!”青梵笑着挥一挥手示意他跟在身边。“太久跟在父亲大人身边,身手都差了?虽没有惊动靖王府上下,但那般大意,就不怕周围胤轩帝的耳目探看到?” 月影纯轻笑一声:“少爷果然心细,掌教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青梵顿时拧起眉头:“你说什么?” “掌教让月影带给您一句话。” “什么话?” “万事皆备。” 忍不住伸手按上额头,青梵狠狠瞪向月影纯:“我并不打算对任何人出手,至少现在、在承安不想。” 月影纯静静道:“虽然月影已非影阁执掌,但阁中事务阁主并没有刻意绕过我。少主在西陵的一番布置,月影虽然不敢胡乱猜测主上用意,但是多多少少也是能够体会到一点的。” 深吸一口气,青梵淡淡微笑起来。月影纯也轻轻一笑:“残影也好照影也好,终究都只是少爷的影卫;阁主又常在少爷身边,所以才委托了月影一些事情。少爷现在坐镇一方运筹帷幄,正是用人之时,掌教心中十分挂念。正好月影久在山上闲居无事,惟恐身手有所生疏,掌教特意派了这个职责跟在少爷身边,也是磨练成就月影的意思。” 月影纯一番言语说得青梵只想翻个白眼,但想到动作不雅只能强行忍住。“都是影卫,也都是阁主,我只希望写影以后绝对不要像你这般装腔作势的天生油滑!” “天生油滑,又何须装腔作势?既然少爷还以为月影造作,就说明月影到底还是……到底还不是油滑到底的主儿。” 青梵忍俊不禁:“果然姜是老的辣,如此伶俐,只在我府上做一个总管岂不屈才?若是机缘巧合被向来游戏民间又慧眼识才的胤轩帝看中了,你又打算用什么理由推辞?” 月影纯急忙欠身行礼:“月影的命是老爷给的、少爷续的,这辈子剩下的不多一点点时间只求这把老骨头能为少爷做些事情……” “那我再问你,既然是家父救的你教导的你,那之前怎么没有好好打探,直到这会子才寻到我府上?”青梵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问道。 “自然是因为老爷仁心仁术,救治百姓不肯留名,小的也一直不敢相信救我的兄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居然就是名垂天下三十多年的道门掌教和青衣太傅。”抬起头来,月影纯脸上满是真诚,“直到上个月十六,到昊阳山紫虚宫祝福拜香,这才见到了掌教真容,再三的求恳才得到指点,一路赶进京来投奔少爷。就算人老又常犯糊涂,不过为少爷值个更扫个园之类的总是做得来的。” “真是滴水不漏……路上都安排好了?” “只要宫中影卫那边勉强可以交待得过去,胤轩帝自然就如对上方无忌的作为一般心照不宣。” 扯一扯嘴角,青梵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月影,我真不知道你这究竟是帮了谁的忙。难道你不明白胤轩帝有多希望我住回他钦赐的府邸里去?” “君子坦荡荡,少爷如何就不能住回属于自己的府宅?少爷吃不惯那些饭食,老奴就亲手为少爷伺弄锅灶;少爷喜欢清静悠闲琴棋书画,老奴就给少爷磨墨焚香;少爷怕官眷媒婆之类麻烦,老奴就帮少爷全部挡回去……至于那些上门的朝臣官员,自然有府上的长史书记前去对付,老奴就当个前后传递消息的耳报目线。总归一句话,以后少爷的柳府就安心地全部交给老奴,我保证将少爷日常起居伺候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就连胤轩帝陛下,也挑不出更找不到比我更称职的总管。” 青梵眼中闪出深深的笑意:“月影,你这是摆明了要跟他打擂台呢!” “就算一直让人耍着当枪使,少爷也该有点自己的脾气,将来开国立朝做天下的决断掌握才有足够的威望声气不是么?” “开国立朝?决断掌握?月影你好大的胆子啊!”青梵斜了月影一眼,却见他只是跟在身后微笑,一时不由泄气。“我知道你清扫干净了周围,但是有些话就算只当着我说出来也是要命的。再说”抬头望向空中斜月,青梵笑着缓缓摇头,“已经晚了,晚了十三年。无论上方未神是什么态度,北洛改革万事均已入正规,要我亲手毁掉自己十年心血,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的事情。” 月影静静道:“若少爷真是如此想的,就不该留有任何后路。” “笼络,是需要实际行动的。柳青梵就是两国和谈盟约的保证,柳青梵就是西陵同意合作的保证,柳青梵就是西陵宗室安宁的保证——月影,从公平交易的基本原则看,上方未神要得不多。”微微笑一笑,青梵将双手背在身后。“何况,为君主执掌天下并非柳青梵的理想,更非君无痕之心愿——退路,能够留出一条便是一条。” 听到最后,月影笑了一下:“是月影的错,拉着少爷一下子说得太远了。” “确实说远了。择日不如撞日,一个大司正府的总管就任应该不需要在查历书问神明,现在就随我一同回府……”说着凝视月影纯。 月影纯连忙凑近欠身:“老奴尹纯,听候少爷吩咐。” 青梵忍不住轻笑一声,连连摆手。“纯叔免礼,这就随本少爷回府!” ※ 最后一次核对了花朝后要一早分送到宗亲府上的礼单,兰卿这才搁下笔,伸手按上隐隐跳动发痛的太阳穴。 坐了片刻,缓缓起身,见小厮已经熬不住地倚在软榻上睡熟,兰卿不由微微一笑,随手扯过一条毯子给小厮披上,这才轻手轻脚走出书房去。 “兰爷又弄到这更天?”巡夜的院丁看见他打了灯笼过来,连忙上前行个礼。“司正大人说了,他不在府里,您就是这府上的半个主子。都知道兰爷勤勉,兰爷可要注意身子才好。” 兰卿微笑着点一点头:除了全方维,府中本无多少人知道他原本确切身份。他谨守了本分小心言行,就算青梵令他一步一步直到任了长史,平日对待府中仆役奴婢也极是平易宽和,众人对他观感也都不坏。此刻听院丁这般说话,兰卿心中不由感激,脸上却只是淡淡微笑。突然心中一动,“确切的,几更了?” “三更已过,再有小半刻钟该交四更了。兰爷有什么吩咐?” “没有,只是……”话未说完,忽听前院一阵喧哗。兰卿一怔,立即快步向前赶去。穿过两重垂花门廊,绕过正堂北侧一趟夏屋,踏入正堂的兰卿只觉眼前倏然一片刺眼的明亮。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勉强适应强烈的光线,兰卿正要抬头细看,堂上正中站立的一道身影已然到了眼前,同时听到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这么晚了,兰卿居然还没有休息么?” 听出这个声音兰卿急忙下跪:“大人回府,兰卿不能早早迎接真是该死。” 青梵微微一笑,随意摆一摆手。“是我回来的晚了。”示意他起身,一边看向这时才匆匆奔进正堂的全方维,“去准备热水——正屋都是收拾好的吧?让人点上香一会儿好睡觉。还有,收拾一间房出来,位置么……就在你的屋子对过好了——以后他就是你的同事搭挡,尹纯。明天,不,今天早上你召集全府的仆役奴婢说明一声,再将各处钥匙还有帐房账目分十日逐次地交割给纯叔。” 包括兰卿在内的堂上众人几乎无一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方维却是表情丝毫不动,欠身行一个礼道:“是的公子,小人这就去办。另外请问公子房内的香是用水安息香么?” “可以。” 全方维再行一个礼然后稳稳退出去,兰卿这才小心迈上一步。“大人?”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指向月影纯:“兰卿,这是尹纯,从我父亲那里过来的,到这府里伺候我。以后你们会经常遇到,许多事情也要彼此商议相互协助。” 兰卿心里一惊,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一个礼,“尹管家。” “叫他纯叔就好。” “是的大人。”兰卿转向青梵,一双眼睛透露出询问,一时却是不敢开口。目光一转,见小厮端了茶盘过来,连忙两步赶过去亲手捧过来奉给青梵。“大人请用茶。” 青梵端了茶杯在手却不就饮,幽深眼眸盯住兰卿:“不错,从今儿开始我要常住府里。”见兰卿端着茶盘的手猛然一个哆嗦,青梵微微一笑,随手将茶杯搁在几上,“怎么,兰卿不高兴么?” 第170章 闻言大惊,急忙下跪:“兰卿不敢!” “起来!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人动不动就下跪。以后我常在府里,你也这么天天碍我的眼么?”见他顿时一脸惶恐随即面色转成惨白,青梵心中微微叹一口气,脸上却是依然淡淡道,“为什么这么晚都没睡?” “兰卿只是睡得浅……” “嗯?” 咬一咬牙,兀自跪着的兰卿将头扣到地上。“花朝回赠宗亲的礼物单子,还有给外省各部的公式回文,因为今年多了宁平轩、治郡王府、倾城公主与驸马府、外贸外务专司以及六郡的承旨转运司,所以比往日耗费了更多时间。” 青梵微微蹙着眉听他说完,沉吟片刻:“去对全方维说,多支半个月月钱算是你这一次节日的额外薪酬,还有,今日准一天假。” 兰卿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谢大人……” “府里没有外客就叫‘公子’,早早改了口我听着也舒服。好了,去吧,去睡觉——我也要歇息去了。” 看着青年缓缓走出正堂的身影,月影纯忍不住轻笑出声。“少爷真是雷厉风行,几句话就把几个能做主的唬得一跳一跳。” 青梵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浅浅咂一口:“他们是还没从我要真正住回这儿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若说做主的人,你看全方维不还是镇静从容得很么?这几日的事情多着呢,奇*shu$网收集整理你这把‘老骨头’可是真的要好好松动松动了。” “为少爷做事,老奴绝没有一个‘苦’字‘累’字。” 青梵忍不住一掌拍向月影纯。“少耍嘴——做你该做的事情去!” “老奴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伺候少爷洗澡然后睡觉去。少爷,这就请吧!” 看着十分“入戏”的月影纯,青梵突然明白,从小在影阁长大的花弄影,是从哪里学来的做戏本事了…… 第三章-梁间双双新燕子(中) 北洛花朝节的规矩,花朝正日皇帝寅时三刻起,在一国最高祭司引导下于日出之时向最高神宫举行祭祀,取回神宫供奉的泉水,赐福朝臣百官;百官领泉水出宫后,自宫门向各自政务处所沿途以花朝所在的花枝沾水一路播撒,以神明有鉴,必将净涤诚心,恩惠百姓,称为“善生济”。皇后则在宫内最高神殿举行祭祀,收集京畿地区《农时谱例》上所有当令的作物和花卉枝叶向农神明萝女神祭拜,并行“成全礼”允准到达年限的宫人出宫;每个被放出宫的宫人必须当日离开京城,在出城门后将离宫时带走的祭祀用的花叶抛在大路边,表示神明慷慨,是以取用民间,滋养生灵,称为“惠慈济”。而到花朝后第一日酉时,百官大朝献表,向皇帝拜谢花朝福报;后宫中新一批宫人行“入宫式”,宗亲命妇同朝臣官眷携自家种植的花叶向皇后行礼献福。其后帝后在擎云宫中举行大宴,君臣同欢,方是一个完整的花朝节盛况。 看一眼远处堕星湖畔一片笙歌,青梵微微摇一摇头。“写影,回去罢。” 前一晚徐皇后主持的家宴,胤轩帝兴致极高多饮了两杯,虽然大朝是在这一日下午且取消了早上例行的议政,但大宴上胤轩帝显然已是不胜酒力,只稍稍过一遍基本的礼数便回宫休息,留下众臣自行饮乐。青梵名高位尊,众人虽皆知他善饮海量,不得胤轩帝默许到底不敢联合了向他灌酒,于是被他轻轻松松再次逃席出来。循着走熟的道路转出禁城,并顺路巡视了各处宫卫岗哨,最后看到西华门外飞檐挡壁的华贵马车,青梵不由微微挑一挑眉。 果然,风司廷笑吟吟地从车上跳下来。“司廷见过太傅,太傅万安。” 静静看向从风司廷身后转出来的风司宁与风司磊,青梵微微一笑。“三位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年长沉静的风司宁只是恭恭敬敬行一个礼称一声“柳太傅”,风司磊却是一边行礼一边笑着凑上前来。“宫中这些天连日的宴会闹得厉害,实在无趣!听说昨日太傅在霓裳阁点了一出风流歌舞与上方驸马并九皇弟同乐,我兄弟几个实在羡慕得紧。有心附庸风雅,偏偏那霓裳阁只认太傅的面子。说不得,今日只好掭着脸来,要沾太傅的光呢!” “殿下如此诚心请求,柳青梵岂有回绝之理?”青梵微微笑着,一边转头向写影道,“回去告诉纯叔并兰卿,今天门上谢辞了孙壹仟,让他辞京那日再到府上。” “孙壹仟?那个由邰州牧升阶,被父皇放了北海郡郡守的孙壹仟?”常在吏部、熟悉各处官员的风司廷忍不住小小一声惊呼,风司宁与风司磊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只见到同样的惊愕。 北洛京畿之外,国中六郡四十一州,隗郡、潼郡、陈郡、东平郡、渤海郡、北海郡六郡各占地理、拥民养国关系深远,郡守一职作为“封疆大吏”可谓名副其实。六郡郡守向来由皇帝直接任命,京中官员与这些郡守往来之间无不小心,协同各部处理政事的皇子们则更是倍加谨慎。北海郡是六郡之中最大的一个,又直接关连着北方三分之二的海运,之前胤轩帝对刚刚做了三年州牧的孙壹仟的这项任命,在朝中反响不可谓不大——京中虽也听闻孙壹仟“能臣”之名,但他自府丞到州牧两次上京述职谢恩众人也未见其十分特殊之处,而他也从不与京中朝臣往来。这次他升阶郡守再到京中,众人或有心也同样未得其门拜会。此刻突然从青梵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三人一时都是怔住。 见三人表情,青梵笑着摇一摇头。“或者,便由青梵做东,索性请孙大人一起过来欣赏京中繁华歌舞?” “啊,今日这般邀请太傅确是我等冒昧了。”风司磊脑子转得极快,脸上迅速堆起笑容道,“太傅正事,不能因为我们几个偏废了……” “不算什么正事,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拜望,随便找时间见个面罢了。花朝大宴他也算逃了席,便让他等等也无什么不妥。”玩味着风司宁脸上表情,青梵淡淡笑一笑道。“只是柳青梵不喜欢玩乐尽兴之后紧接着便是无聊公事,白白浪费了花朝好景。如果殿下们不请这一请,青梵也该想其他推托了去的。” 风司廷顿时微笑起来:“太傅这么说司廷便放心了。”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车帘,“太傅,请!” 青梵笑一笑,随手一挥示意写影不必跟随便登上马车。等三人坐定马车驰动,这才向身边风司廷轻声道:“勒索了多少才肯帮七殿下这一出的?” 虽然城内大道宽阔平坦,马车还是有些微微的颠簸。感觉到风司廷身子跳了一跳,青梵又是微微一笑。“二殿下那边,殿下又得了多少好处?” 他虽然说得轻声,却没有刻意压到不可听闻,车厢对面的风司磊顿时笑起来:“到底是柳太傅——为了借出他这辆车子逃席,我把今年份内的‘金针银线’都送出去啦!” 垂下眉眼,青梵脸上带着淡淡笑容:风司廷一直都是胤轩帝最宠爱的皇子,承安京中除了拥有亲王爵位的风司冥,也只有他的马车可以自由出入擎云宫禁,三人这次集体逃席显然是他一手安排。抬头,目光扫过,只见风司廷微微涨红了脸,一边大声道:“老七你又不好饮茶,送给我有什么不好?!” “可以直接送上太傅府里啊!”风司磊笑着向青梵行个礼,“学生知道柳太傅喜欢茶叶,前日得了一味用石澜雪的花蕊配的花茶,十分特别,明日便送上太傅那里。” “老七你真有一手啊!”风司廷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模样,随即转向青梵,“太傅,二哥,你们这可是听见了,老七最擅长的果然便是藏私!” “我哪里藏私了——”风司磊顿时站起,伸手便向风司廷抓去。 “七弟,小心撞着顶篷!”风司宁连忙扯住风司磊衣袖,一边笑着骂道,“不过两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司廷是你三哥不是?当着柳太傅还这般没规矩,藏书殿里礼仪白学了?还不赔礼!”又转向风司廷,“老三又不是不知道七弟脾气,怎么说话还跟外人一般转着弯子?这倒有七分不是了!” “二哥就是护着老七,才惯出了这副臭脾气,成天瞎琢磨还爱着急——” “谁是谁护着的?再说你才是阴阳怪气,一句话都九转十八弯,我能不着急……” “老三老七你们两个——太傅,我这做兄长的又让您看笑话了……” 含笑看三兄弟一路半开玩笑有意无心的玩闹,青梵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闭目养神。他从十三岁便进了藏书殿,擎云宫里整整六年,胤轩帝的这些皇子他原是再熟悉不过。都说二皇子风司宁温怯懦弱,最惯宠纵兄弟,只要开口随便那个皇子公主都能让这个“哥哥”软了心肠恣意纵容;便是对帝后不喜的风司冥,风司宁也从来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也正是这温吞水一般的优柔个性,风司宁才始终不得胤轩帝欢心。不过再次回到承安,这位二皇子却当真让人刮目相看。青梵饶有兴趣地回想着这一年多来风司宁的种种举动言谈,一边将风司磊有意无意说给自己听的话全部收进脑子。 “这儿便是霓裳阁——二哥还从来没进来见识一下吧?”几乎是半拖拽地拉着风司宁,风司磊一踏进霓裳阁的大门就兴奋地嚷嚷道。“都说这里是比西陵醉梦阁更风雅更浮艳的地方,二哥你快过来看看这舞台这彩绘……” 见风司廷一脸悔不当初,青梵心中暗暗好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随手拍拍他肩头示意安抚,青梵安然自若地站在门口静看两人表演。 第171章 不过风司宁显然没料到风司磊一进门便会嚷得众人侧目,竟是一副手脚无措的尴尬模样,幸而眼尖的许妈妈快步上前才解了围。 “废话,当然是最好的雅间!”风司磊大声嚷道。“要最好的酒菜……还有茶!然后把你这里最红的姑娘给我们带过来!” “如果这就是老七在外面闲逛四年的结果,我觉得他最好根本不要回来!” 听到霓裳阁的一片哗然中风司廷几乎诅咒的恨恨自语,青梵更是笑意倍生。风司磊的目光表情以及动作里都满是年轻人独有的热切,初次尝试的兴奋期待但又坚持不肯承认自己事实上的生涩。承安京中、霓裳阁遇到的这种初出茅庐的富家公子比比皆是,许妈妈一呆之下立刻恢复了镇静。“几位公子这一身贵气……霓裳阁自然不会怠慢了公子,二楼上请!”目光一转对上青梵,“啊,痕公子今儿也来了?!” “跟着这几位过来凑凑热闹,便是这位二公子做东,妈妈可要伺候好了。”随手一指风司宁,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 许妈妈顿时堆起满脸的笑,一把挽住风司宁:“公子爷第一次来,又是痕公子的朋友,真是霓裳阁的大喜!爷有什么特别喜好的只管说出来,千万别跟老婆子客气!”口中一边说着一边便挟着风司宁往楼上走去。风司廷和青梵紧跟在后,只有突然被撇下的风司磊忍不住大喊,“喂喂,你这婆子——还有你们……” 四人在一间雅座包厢坐定,小厮送上几个清淡素菜两瓶果酒。许妈妈将一壶竹青茶移到青梵面前,然后才向四人笑道:“几位爷是喜欢自己说说话再看看节目,还是叫两个姑娘过来清弹清唱一段?还是新鲜些,听些鼓词,看看戏法,或者索性讲两段书取个乐子玩儿?” 风司磊刚要张口,风司宁已然开口:“主家费心,我们自己说话顺便看看场上节目便好。” 看一眼青梵,许妈妈会意一笑:“如此,公子爷可吃好玩好——小厮便在外面候着,桌上玉梨花拨动一下就知道伺候了。”说着轻轻退出房间去。 屋中沉默片刻,风司磊终于长叹一口气,笑道:“这霓裳阁果然不同一般!” “我不信你没借着巡察溜进来过!” “那是几年前,根本还不是这个样子的时候!”风司磊立刻反驳道,“没易容便这般大摇大摆进这些地方来我还是第一次。” 风司廷挑一挑眉:“所以便表现得跟傻瓜一样,防止有人联想到七皇子殿下的尊贵身份?” “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青梵这才主动开口阻止了任何可能的争吵,“霓裳阁认得出朝中任何一位权贵,哪怕是皇子。” “什么?” 对三人的异口同声毫不惊讶,青梵只是静静微笑一下,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因为这儿是承安京里,除了皇宫和府院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所以几位殿下有什么话想要问柳青梵的,请尽管开口吧。” 第三章-梁间双双新燕子(下) “主上,今日回交曳巷还是……” 见青梵一眼扫过,月写影小退半步随即低头。“写影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青梵笑着凝视这个自十六岁起便日日跟在身边的影卫,“那你便说说,我为何要从草亭街搬回到交曳巷?” “红尘无事,烦恼自扰,然而此时却是无数事情、人情接连不断地撞上门来。主上本意不避红尘,却不喜欢尘俗沾染了一方清地。”月写影对视青梵目光,静静说道。“交曳巷府邸,西华门外学士巷头,车马往来之地、人情热闹之所,便是前来拜望的官绅士子也得从容自然,不至于因为环境的太过不同而生出不必要的忐忑慌张。” 青梵不由轻轻笑了起来:交曳巷的柳府虽然按着自己一贯的喜好布置得清淡朴素,但府院阀阅的本旨气度却是没有丝毫改变。常言说“居移气养移体”,又有“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有资格进京述职的官员朝臣哪个不是习惯了玉堂金马,真到了“寒舍”只怕会连客套寒暄都不能正常张口,更不用说议论其他政务民情。“却不知这半天过去,全方维和月影会怎么挖空心思讨主人欢喜呢。” “有纯叔在,自然是一切都贴合了主上心意的做法。”月写影眼中闪过一丝有趣的微笑,但瞟一眼青梵神色随即敛容垂目。“主上请两位皇子近日过府,是为了渤海、北海两郡河道归海一事的钱粮调配吗?” “写影,不涉朝政是影阁历来的规矩。” “根据会盟条约,两国为开市通商,以国境为分解共修河道。此事关系到‘灵台’在两国边境的多重生意,又与将来‘灵台’在北洛北方沿海的设点布局有重大影响……”直视那双骤然闪出精光的幽深黑眸,月写影声音平静如恒,“写影只想着为主上分忧。” 月光下那张清俊面庞纹丝不动,月写影却能看出青梵表情的缓和。静默半刻,只听青梵微微一哂:“写影,你向来最明白我的心意。靖王已然大婚,皇子争夺从此激烈,此刻此地不久即为风暴中心。身当其中我必然再无法多拨用心于灵台的运营,就连你也不能如现在这般分心旁骛。奈何天与‘灵台’诸事繁杂,只有弄影一人居中主持实在强人所难。月影熟悉我处事习性,心思细腻却个性张扬,有他到京中主持大局确实让我安心不少。不过——” “惊扰了掌教清修,是写影不慎,请主上责罚。” 凝视他片刻,伸手抚上随身的佩剑,青梵终于无奈地摇一摇头。“风胥然已经将我彻底逼进了承安这个最大的是非漩涡,以武道公心立世的道门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卷进什么人来。门庭终日不得闭,车如流水马如龙,清静了两年终究还是要随波逐流……也罢,用孙壹仟做个示范也算对得起他一番苦心了。” 月写影默然不语,只是静静跟在柳青梵身后。自十六岁被委以影阁阁主,他亲眼看着身前之人将道门上下,以及历代只作道门附属幽灵存在的影阁重整并调教到今天这个地步。世人皆知道门弟子门徒之众为大陆武林之首,然而道门产业之丰、门徒营生之广却并非寻常人可了解。将武技与道门其他产业分离,金石堂、千金堂、轻云坊等门下产业在他一力支持下也渐渐确立了独立行事能力,通过影阁居中调度照应,利用着北洛农商并重的国策在几年间便成为独立于道门之外、自循商场规律的力量。这个不知不觉中渗透到大陆各个角落积累了数不清财富的商业机构,青梵将之命名为“灵台”。这两年来两国休战会盟,开市通商,青梵居于朝堂,心思却大半放在“灵台”的扩大之上。身为贴身影卫并主持灵台运作的影阁阁主,月写影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青梵这般急切的原因。 两百年来三国零星战事从未有一天停止,雄心壮志的君王不会放弃大陆一统的荣耀,但是为了最后的胜利任何一个怀有抱负的君主都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胤轩帝野心勃勃,自然更加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利用的力量;作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道门处境如何不言自知。柳衍将掌教之位传给柳青梵,原是为了背负着“天命者”之名,他必需道门这股强大势力作为生存活命乃至与诸国君主分庭抗礼的倚靠根本。 但既然身当掌教便有掌教护教之责。青梵将道门武、商分开,对门下弟子习武者严加约束,名下产业归入普通的百姓营生远离武林,更将暗处的影阁分化“奈何天”、“灵台”等分治武林、商场的机构组织,这些举措都是要在乱世之中为道门谋得自保,而不轻易沦为某国君王朝廷恣意使用的工具。以太宁会盟作为契机大肆发展“灵台”,不但是为将来北洛帝位之争中将要支持的皇子积累财富疏通关系培植势力,更是为道门从此以后的前途生机打下轻易不可动摇的基础。 正是因为如此,曾经亲手为胤轩帝策划了新政改革无数项政策事宜,在北洛朝中拥有甚至凌驾于宰相林间非之上的最高声望的青衣太傅柳青梵,才会在众人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中接下大司正之位后整整两年谨言慎语声色不动,只维持朝中一个平和稳定的表象,丝毫不以行动深究海面下的暗潮。 沉默总有界限: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斋本无雨晴,红尘自扰来——清心、遥逸、思退、隐没,大约只能是君家一脉怀抱的无法实现的愿望,任何身在局中之人都无法逃避:风司冥加冠成礼,胤轩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一个月已经是君臣朝野耐心的最后期限。从上方无忌到风司廷,从宁平轩群僚到风司宁风司磊,或明言或暗示,时间上偏又凑准了外郡地方司长提调变动入京述职,就连青梵也不得不承认胤轩帝这一番动作确实高明。只是唯一出乎风胥然意料计算的,却是上方未神突然册立太子的举动。 有大陆最长历史的神之西陵,太子的选择和册立与别国皆是不同:神权王权族权分立的西陵,只有被上方王族侍奉的爱提丝女神选择的皇子才能获得王族乃至整个朝廷的承认。换句话说,地位仅次于君王的金裟殿大祭司在太子登位的过程中起到最大的作用。然而上方未神以特异之容身兼国君与大祭司西陵国中本多有争论,加上念安帝登基之后便向北洛服软请和订立会盟,并将预定的大祭司人选上方无忌送到北洛充当质子,种种动摇千年成规的政举无不显示出其统治集权意图的坚决和强烈。北洛战胜西陵,太宁会盟两国通婚和亲,西陵更送质子到承安,处处皆是示弱。然而此刻上方未神一反传统以君主旨意册立太子,显然是向胤轩帝表示:自己已经对千年神道特权有了完全的控制能力,西陵国中已然尽在念安帝收服之下。 第172章 而西陵太子的册立,也使上方敏淳生身之父的上方无忌在北洛处于一个更为特殊的地位。众人眼中深受胤轩帝爱重的上方驸马,固然是风胥然为协调西陵事务,平衡朝野势力,顺势察看诸皇子心智、能力甚至胸襟气度而刻意给予了难得的恩宠;但同样不可否认,老谋深算的胤轩帝始终没有放弃利用这位西陵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制衡念安帝上方未神的计划。然而上方敏淳以嗣子过继承祧,此刻更立为储君,身份名位一时彻底改变,从此尊念安帝为父为君。上方敏淳生母已发誓终身侍奉神殿,在北洛为质的上方无忌倘若回国,父子相见必然尴尬;但同时上方无忌身份更加贵重特殊,会盟之友的北洛对他也必须更加礼遇尊崇——上方未神以这种手段,在此时刻切断风胥然刻意加诸西陵的牵制,更以册立的方法刺激胤轩帝众皇子,分明是给北洛早已拉开帷幕的嫡位之争投下一块巨石。 想到大宴之上风胥然投向自己的目光,青梵就忍不住摇头苦笑:生性骄傲的胤轩帝不会轻易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措手不及的尴尬和恼怒必然要加倍返还,但盟约在前却是不敢擅动。天威迁怒之下,深处夹缝之中的上方无忌越发表现得轻狂肆意,连自己都不得不从红尘自扰居走出,回到他希望自己所在的交曳巷柳府;而那一众人前小心谨慎内心却深藏大志的皇子,早是被逗得蠢蠢谋动跃跃欲试,让这一次本在便胤轩帝计划之中的官员提调陡然风生水起涌动波澜…… 不过,这个有着能臣之名,一路平稳升迁的孙壹仟,真的担得起这份根本不在他预想范围之内的重责吗? 抬目已见交曳巷口枝叶繁茂的枞榕树,深吸一口气,青梵脸上缓缓露出一贯清淡平和的笑容。“写影。” “请主上吩咐。” “他们等了多久了?” “主上亥时离宫,那时靖王已巡查完五城并六大道结束了今日任务。属下到府时殿下正与孙壹仟交谈,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半时辰。”月写影顿了一顿,看了青梵一眼这才继续道,“见殿下与他交谈甚欢,写影便自做主张让纯叔事先安排了孙大人今日的房间。” 青梵微带惊讶地看了月写影一眼,随即微微笑了起来。“我方才说过,你做事总是最合我心意的,确是一点不错。”伸手抚上额头,月光下一双黑眸精光闪亮,“被七皇子多灌了两杯,只怕今夜要被人看见柳青梵醉后的失态失言了。” 话音未落,月写影已然伸手扶住青梵软软倒来的身体,随即快步走向交曳巷内。 灯火明亮处,正是等候已久的全方维和月影纯。 第四章-陌柳巷口夕阳斜(上) 风司冥静静看着一众朝臣、宫人按序退出澹宁宫,最后,时刻随侍胤轩帝身旁的内廷总管和苏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巨大的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方才还明亮摄人的澹宁宫里顿时显出一片含糊的昏黄。 “起来坐吧。” 胤轩帝身上是一件淡黄绣祥兽的皇袍:北洛风氏以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为始祖神,因此祥兽多以此为图案。但此刻风胥然袍上绣的祥兽却是九尾飘洒翩然起舞的三头鹤,被西陵奉为仅次于西蒙伊斯大神座前青鸟的神鸟。细细的金银丝线在窗格透进的阳光照射下耀出无数道淡淡金光,随着风胥然的每一个动作悠然流转。感觉到自己脸上光线耀动,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风司冥立刻将目光从殿门口收回,微微垂下眼,恭恭敬敬再次向前倾一倾身子这才站起,却只站在原地没有其他的动作。 风胥然微微一笑,随手将奏折搁到榻上案几之上。“司冥,朕是让你坐到榻上。” “是。”再行一礼,风司冥迅速走近两步,一撩衣摆侧坐在塌边,眉眼依然低垂。“请陛下吩咐。” 看着他一气呵成无可指摘的流畅动作,以及虽然低垂却显出安静平和的目光神情,风胥然嘴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他随即敛去脸上表情:“西陵的国书还没有到,但这件事情,他已经告诉你了吧?” 风司冥眉头一蹙旋即放开:“是,念安帝已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 “你看此事如何?” “储君,国之根本,立储乃新皇登基之外第一大事。西陵北洛,盟约之国、兄弟之邦、比邻之地,如此大事,当于西陵国书到来日便遣使前往淇陟向念安帝并新太子道贺,更结我两国之世代友谊。” 风胥然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凝目案几上淡黄奏折,沉默不语。 夕阳的光辉金色在加深,斜斜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得澹宁宫里一片寂静。 风胥然不言不语,风司冥也低垂了头不去理会那缓缓转到自己身上的过分锐利的目光,心里暗暗数着脚下青砖上微小到几不可见的裂纹。 “西陵立储,我北洛遣使道贺原是礼仪所在。”风胥然终于微微笑着开口道,“那么在司冥看来,何人代朕出使道贺最佳?” 一句话出,风司冥顿时惊得抬起头来。只见原本正坐在榻上的风胥然换了一个姿势,放松了身体懒懒靠在靠垫上,一双漂浮着淡淡笑意的眼睛投向自己的光芒却是锐利异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风司冥连忙调开目光,低头沉吟片刻,这才道:“臣以为,此行以三皇兄、诚郡王为主使,率团前往淇陟最为合适。” “司廷……说说你的理由。” “两国已是至亲,三皇兄身份贵重,又为吉昌公主夫婿,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见他语词斟酌,风胥然轻轻笑了两声:“或许朕该问你,其他皇子不得出使的理由。” “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北洛必当以嫡出皇子前往道贺,如此方能表我北洛尊重之心意,并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和名位上的争议。然而大皇兄身当皇城禁卫要职,且嫡长子不离国都是大陆历来的规矩。”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了一顿,微微抬眼,恰好触到风胥然蕴涵深意的目光,身子不由自主一怔,顿时将背挺得更直,头却是深深低垂下去。“昔日蝴蝶谷一战,西陵死伤十万有余,是有大恨深仇,纵然两国议和会盟也不能化解。立储为国之大礼,当此吉庆时机不应有煞气冲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笑意,脸上却是分毫不动:“煞气?朕的皇子身带煞气,此事朕怎不知?” 风司冥忍不住皱一皱眉,立即翻身下榻,单膝跪在地上:“是臣失言。” “这次便罢了,以后宫中言语可得更小心一点。”风胥然语声淡淡,同时随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他回到座位,“朕的嫡亲皇子、西陵的公主驸马,确实是既亲且贵的身份;至于举止风度能力见识,也都不至于损伤了国体丢了颜面。”一边说着一边暼风司冥一眼,“不过,若朕说此行责任重大,单司廷一人尚不足以胜任,你当如何?” 风司冥闻言顿时一呆,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怀疑地看向风胥然。与他沉默对视片刻,胤轩帝微微一笑,随手取过一幅卷轴在案几上铺开。“认得么?” “太傅绘的北海疆域图?” “北三郡及沿海地区的水利总图。”手指顺着细白羊皮上两道鲜明的红线划过,“这是北海郡浫沟,这是渤海郡溥水。” 风司冥恍然:“陛下是有意巡查前年并去年北方水道的疏导与运河工程发挥功用的状况?” 随手卷起卷轴,风胥然静静看着显出微微兴奋之色的风司冥:“不。”风司冥一呆之间,胤轩帝已然继续道,“此二条河道都是会盟之后为履行和约,给两国通商之便而特意开通。但朕对西陵历来的心意如何,所谓沟通运输之利,交往惠及彼此……身为上将军,此中关键靖王不会不知。” 心中陡然一沉,但抬起头来的一刻,夜一般的眸子发出星子似的光彩。“臣愿请副使之职。” 风胥然淡淡一哂:“不过探测观察的些许小事,何必你亲自赶去?宁平轩这便没人了么?随便指一个主簿跟过去就是。” “主簿裴征,参将出身,心思周密,通文墨礼仪,略知水利工事。”风胥然晃过来一眼,风司冥此刻已然完全明白胤轩帝心意,立刻接下去说道,“不妨便以裴征为三皇子殿下贴身护卫,随行护驾,取北方主流水道直入西陵?” “这是六部协同调配准备的事情,你看着办就是。”风胥然微微颔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温在一边保温提盒里的茶壶。风司冥连忙起身,取了早已备下的干净杯子斟满,这才恭恭敬敬奉给风胥然。胤轩帝接了茶杯在手,却不急着喝,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果然是人大了,做事手脚都伶俐。” 风司冥心中一凛,脸上却露出谦恭的笑容。“儿臣不敢。” “不过,朕还要再问一句:那裴征到底是将领出身,当真细致周密堪当重用么?” “臣平日只将宁平轩文书账册都交与裴征处置。若能当陛下之用,自然是他天大的福分。” 风胥然顿时呵呵笑了起来:“这话……朕给了你一个苏清还嫌不够么?等使节离京便准你在六部任意挑选一个补上裴征的缺,或者,你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报上名来直接录用也可以。” 风司冥立刻拜了一拜:“臣谢过皇上。” “今日也无他事了,跪安吧。” 纵然不特意去看也知道风司冥一步一步退出去的稳定脚步,接过和苏重新续上的茶杯,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端着茶杯沉默良久,直到夕阳金光尽数消散,宫人们小心翼翼点上油灯蜡烛,胤轩帝这才站起了身子。 第173章 “和苏,宣柳青梵进宫……陪朕用膳。” ※ 胤轩帝每一次私下宣召柳青梵,旨意都是和苏亲传的。 这是一种满朝皆知的默契:对于旁人,包括加官晋爵封赏赐予在内的一切例行旨意,是否由胤轩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和苏宣旨直接表现了天恩的深厚程度。但对于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只有在胤轩帝有特别紧要国事政务,必须与他详细周密商议的时候,才会派出始终随侍皇帝身边的和苏前去传旨。 远远地看见马车上皇家的装饰,全方维立刻打发小厮前往书房通报,一边急急迎上去给和苏行礼随后引路。早已将交曳巷走得烂熟的和苏也不多话,跟着全方维一路快步走过正堂和垂花穿廊,径直走向青梵的书房。 “……兰卿,准备拜帖和请柬。后日府上小宴,请林间非、商飞白、吕安、孙壹仟、姚嵩五人过府用晚饭。”合起手中书卷,青梵放松了身体倚在书房内间的软榻上,语声平静地说道。 坐在小案边上整理文书的兰卿顿时一惊,一双看向青梵的眼睛丝毫不掩未曾料到的惊讶。但见青梵目光深沉,心中不由顿时一凛,“是,公子。”说罢立刻坐下,取过小案上专门置放大司正府各类文书多宝屉里制作精美的红封请柬开始填写。 见他下笔成句文不加点,青梵微笑一下,随即向侍立在内外书房的雕花宝屏边的月影纯道:“那一天的晚饭布置在看云轩外,要把那一架古藤收拾起来,然后配上相应的桌椅器具。”沉吟一下又道,“花朝七日回头,民间或有风俗忌用荤腥。你跟全方维两个看着准备合适的菜色,明天早上开出来给兰卿过目后再发下置办。” “少爷放心,尹纯理会得。”月写影微微欠身,笑吟吟地答道。 青梵点一点头,随即抬头看向屋外:“外面谁来了?” 和苏从屏风后转出,欠身行礼:“柳大人,皇上宣您进宫见驾。” “这个时辰进宫……”看一眼屋角立着的水钟,青梵嘴角扯出一丝淡淡微笑。向和苏进来时便站起侍立的兰卿点一点头,随即站起身当先向外走去。“小朝后皇帝与靖王议论了什么?” 和苏赶了两步紧紧跟上。“皇上屏退了宫监侍人……以奴才的见解,约是与西陵有关。”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西陵国书预计什么时候到?” “听说使者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兼程赶路的话十四日应该到达承安。念安帝将太子入殿拜祭的吉日定在四月初二,时间上并无太大问题。” “出使西陵的人选组成还没有定下来?” “或者这便是皇上宣召大人进宫的目的。” 两人走得极快,说话之间便到了府门,和苏紧赶一步上前掀起马车车帘。青梵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扬一扬,随即迈步上车。两人在车厢内坐稳,青梵这才静静开口:“他还要你传什么话?使节归途上河工的巡查安排?” 纵然早已习惯了柳青梵的言行处事,和苏才是忍不住惊讶地抬眼直视那双异常沉静幽深的眸子,静默片刻后才字斟句酌地说道:“皇上大概的意思是,三皇子诚郡王殿下为正使,而副使的重职大任八五八书房,希望由大人您或者您信任的官员来担当。” 青梵眯起眼睛倚靠向车窗边,手指轻扣车厢内壁的雕花纹饰。“这就是他小朝后特意将人留下的缘故吗?这么说,三皇子担任正使也是由九殿下首先提出的人选?”见和苏颔首,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这件事情原本不需要任何讨论商议,风司廷从任何一方面考虑都是正使的最佳人选。至于使节团其他的人员组成……有时候皇子太过精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尤其精明能干并有心胸抱负的皇子不止一个的时候。总觉得这一次浫沟溥水有什么问题,希望是我多心了。” “靖王殿下向皇上举荐了参将裴征为正使护卫一路随行。”和苏眼眸中突然一道精光闪过,但随即低垂了眉眼。“而使团的随行护卫皇上也已经属意靖王殿下负责,并允许殿下便宜行事。” “借这样机会察看沿途民情,对皇子来说是好的经验和历练,胤轩帝陛下考虑得十分周到。” 擎云宫规矩内监、后宫不得妄议朝政,侍奉胤轩帝四十载,一直稳居内廷总管之职的和苏自然懂得分寸。何况柳青梵十三岁起居于擎云宫中整整六年,宫中长日与他接触频繁,和苏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言辞神气是他获得足够信息、需要安静思考而停止谈话的信号标志。垂下目光,和苏静静听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块铺路石板的声音,一时车厢内一片沉默。 马车在擎云宫西华门外停下来,验过通行腰牌,两人极快穿过两重小殿到达澹宁宫侧御书房。和苏还未通报,先一步接到内监传报的胤轩帝已经走出御书房来。青梵急忙上前行礼,不等身子伏低风胥然已经一把将他拉起,一边笑吟吟携起他的手。“扰了爱卿的晚饭是朕的错误,不过今日宫里送来两件新奇海鲜——朕素知爱卿行走大陆见多识广,且品味之妙、食用之精天下少有,这才宣爱卿来与朕共同品评。” 青梵心里暗暗发笑,脸上却是笑容谦恭温雅。“陛下过奖了。有陛下在前,青梵岂敢称精善饮食?” “朕记得爱卿《四家纵论·儒经》中有细论饮食之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爱卿批注言‘养生者善用此一条则终生受益’,御膳厨房现在还有爱卿题写的匾额在墙。而《道经》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藏书殿朕时时与众卿议论此题,愈论愈深觉其中含意深远高妙。”停下脚步,风胥然含笑着静静凝视那双幽黑眼眸。“虽然有些性子古怪又偏执文字的士子也会以‘君子远庖厨’为由拒绝亲手调制美味的乐趣,但是朕向来不认为青梵也是其中的一员。” 嘴角微微抽搐,青梵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陛下的意思,青梵明白了。” 风胥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玩笑而已……今日青梵是朕的客人,安心与朕一齐用膳吧。” =====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篇》 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道德经六十一章》 第四章-陌柳巷口夕阳斜(中) “青梵可识得此物?” “烂石岛招潮蟹?……” 看一眼色彩配得异常精致美观的菜肴,胤轩帝愉快地点一点头随后说道:“早上才从北海郡进贡来的,今年是第一次。若非青梵,别人许是便吃了这一锅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御厨房里初时还说这东西模样怪异,不知调理整治的方法;亏是渤海郡郡守唐子仪想得周全,连厨子都一块儿进贡过来,否则今日朕与青梵爱卿都没这般口服。” “青梵斗胆猜测,这刚刚上呈的两道是激浪鱼并竹节海虾?” 风胥然顿时拊掌笑起来:“不愧是青衣太傅,果然见识广博望一知十!” “激浪鱼、招潮蟹、竹节海虾,此三物合称‘烂石岛三鲜’,正是当地百姓最常食用的菜食和赖以为生计的海产。陛下俯爱众生,恩加海内,自然不会有所遗漏。”微笑一下,青梵随即端起酒杯起身离座,向胤轩帝道:“此杯青梵谨代沿海百姓敬谢天恩,并祝陛下寿。” 风胥然微微笑了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示意青梵也回座。“今日品鲜之宴,澹宁宫也只有你我君臣二人,爱卿尽可不必拘礼。” 青梵轻笑一声,随即欠一欠身。“如此,青梵便不客气了。” 见他果然将每一道菜肴都用过两口尝一个遍,再饮两杯酒,又用了半盅鱼汤,风胥然脸上不由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方才爱卿言道烂石岛三鲜为当地百姓每日家常菜肴,朕心中其实颇有感慨……若北洛国土之上每一人都能如青梵这般愉快用膳,朕这一生当是无憾。” “若寻常百姓人家每日做饭也如今日宫中这般,将五谷花瓣并着各类贵重药材的精华来配一道鱼汤,便是天上神宫的西蒙伊斯大神也该抛弃了至尊的位子,留恋人间不肯归还。”放下细柄银质的汤匙,青梵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情异常真挚的胤轩帝。“唐子仪果然是难得的封疆大吏一方要员,单以这饮食一道的精善程度而论,青梵也要甘拜下风。” “大司正似乎对渤海郡守能够如此享受生活中的一切有所妒羡……或者不满?” “皇帝陛下明察秋毫——请恕青梵大胆,调节沧澜江支流顿河水情才是这两条水道修建和改造的首要功用。”看一眼盘中只略略动了一些的鱼虾,青梵轻轻扯一扯嘴角,“这个,应该还在其次吧?” 风胥然脸色顿时一沉,随即舒缓了面容。“浫沟、溥水改造扩流,沟通京城到北方海上交通,这桩功劳朝廷不能视而不见。” “决议、流程、钱粮、善后诸事皆在朝廷;唐子仪不过当其时,在其位,遵其令,谋其政,行其事,然后得其禄,赢其名。在朝官员所谓称职不过如此。没有超出职权和能力范围的河工工程,只能称之为份内之事;而在功效没有验收之前……”瞥一眼风胥然的脸色,青梵停住了口。 “历年水利案卷,每年四五月中,春夏相交之际顿河必有不良水情,或旱或涝难有一年风雨调和。去年朝廷大力整修北方河道水网,今正当三月仲春,不即便是功效验收之日——青梵想说的便是这个,不错吧?” “三司职责原在考定官吏政绩,何况此事关系重大,臣不敢不言。” 第174章 胤轩帝微微笑一笑,端起酒杯轻轻咂了一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黑双眸牢牢鄙视着青梵。“朝廷的银子自然不能白花,否则朕也不会打算让司冥走这一趟。” 身子微不可察地跳了一跳,青梵随即垂下目光。“直接由靖王殿下出面,不妥。” “这个自然不妥。”风胥然舒展了身子靠向身后靠垫,“工部是司宁在管着,司廷又在吏部直接负责这一块的钱粮调配;北海渤海两郡交界处的颖曲又是乐音长公主和驸马的封地,司磊出宫游历六年,倒有一半时间都在那里。区区一个唐子仪自然不值得朕多费头脑,但看看眼前这些,可都是朕那群好儿子们的一番心意哪!”向青梵微微笑一笑,“但柳爱卿可知,靖王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要为朕敷演一场‘为百姓换了人间’的大戏?” 青梵心中一震:因为都是计算深远的性情,风胥然极少在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时候还特意说明或是强调情况,而一旦如此作为,帝王心中必然有关系重大的计划打算——皇子之间的争斗虽然在两人本来的作壁上观中愈演愈烈,但是西陵的储君册立推动北洛的太子嫡位之争将由此彻底转向明朗,这对于正在进行国内政治调整改革的胤轩帝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这几日朝野中弥漫的低压气氛也完全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不过,风胥然此刻言辞看似玩笑,语气却是严厉毫不造作,熟悉性情的自己自然知道胤轩帝接下来的言语说话当是坦率直白。想到这里青梵脸上不由浮起淡淡笑容:“皇上要靖王殿下负责宁平轩事务之外同时分心关注工部,又有意考较殿下部属的实力,靖王这般如临深渊也是为朝廷效命,为皇上分忧。” 风胥然“哼”了一声,重重搁下手中酒杯。“裴征那个人有多大本事朕难道会不知?冥王军中任何一个中阶将领战场上都足以独当一面,偏只有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参谋。这一去,不但是要让唐子仪大大活动一番筋骨,只怕连念安帝都要对他另眼相看了吧?” “裴征只是一个参将,此去更是专为三皇子殿下随行护卫。何况两国结盟建交,国事平和,一路上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安全方面的问题,陛下尽可以放心。” 风胥然微微冷笑:“青梵,朕知你素来精明缜密,凡事从大局考量出发。不过也正是因此,才容易让那些心智完全不及的孩子误会了一些事情——两年前念安帝玩的把戏破绽太过,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模范。” 抬头与那双锐利黑眸相对,青梵猛然意识到风胥然心中所想,不由惊得微微一怔,但随即便是轻笑出声。“若是七皇子殿下有意模仿而来向臣讨教其中诀窍,青梵必定不负皇帝陛下所望倾囊相授。” “柳、青、梵!” 直视显出隐隐怒气的胤轩帝,青梵只是安定自若地微微一笑:“皇上对自己的皇子还不够了解么?有这个头脑更有这个胆量的,除了七皇子殿下承安京里绝对不会有第二个。” 见他神情自若,伸手抚上腰间从不离身的蓝玉,风胥然定一定神这才淡淡开口。“柳太傅对自己教导出来的靖王果然很有信心。” “靖王殿下与念安帝曾经直接交手,自然知道其中厉害。” “但是唐子仪和老七的关系,才是他必然想方设法走这一趟的关键。”微微扯一扯嘴角,风胥然凝视青梵。“所以,爱卿可明白朕所说打算让靖王替朕走一趟北海、渤海两郡的意思?” 果然如此……青梵在心中暗暗长叹一口气。无论去年北方河工情况如何,有着统一大志的胤轩帝都会继续加紧国内交通网络的建设,并选择合适的地点建立仓廪大量囤积物资以备将来之用。这对于直接负责各项建设实务的地方州牧郡守都将是极大但也极难得的肥差。而太宁会盟两国通商,北方的水道交通必然涉及到西陵商人的利益,甚至不排除两国合力筑修道路水利的可能。国家朝廷之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西陵立储一事上失却先机的胤轩帝显然是要在这些方面将北洛的主导权讨回来,因此这次前往西陵国都淇陟的使节团身负的职责绝非仅仅向西陵新太子道贺这么简单。只是胤轩帝想得深远,各在其位的诸皇子却未必能见全部时局,加上各种利益心思牵绊,承安朝野的气息实在只能用“千头万绪扑朔迷离”来形容了。 “臣还是以为,此事由靖王直接出面,不妥。” “朕知道爱卿的顾虑……但还是要再问一句,为什么?” “皇帝陛下宽仁,给予众皇子并北方各地官员平等的表现自身的机会。但是,”毫不犹豫对上胤轩帝的双眼,青梵一双幽深眸子瞬间射出异常锐利的光芒,“皇上难免构陷之嫌。” 虽然早已习惯了柳青梵的特异,目光相对的一刻风胥然还是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窒息感。握着蓝玉沉默良久,胤轩帝这才静静开口:“朕只能为儿子做到这么多……剩下怎么做,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的选择。” 第四章-陌柳巷口夕阳斜(下) 当青梵从澹宁宫中出来,已是群星满天。 看一眼夜色中灯影幢幢的擎云宫,青梵侧头对跟在身边的和苏说:“皇上那边尚有不少奏册,和苏尽管留步便是。” 和苏顿时抬目,眼底流露出微微的惊讶。“柳大人不即刻出宫?” “有些事情须到祈年殿一行。” 和苏一怔,突然听到宫中定时的梆子声响,分辨了声音随即抬头向青梵道:“戌时过半宫禁已下,请大人容许和苏为您领路。” 擎云宫规矩森严,青梵虽因身份特殊不受宫廷拘禁,但行事分寸却是无论如何都轻忽不得。见和苏率先前行,不由微微一笑,随即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祈年殿为皇家最高神殿,主持北洛一切神道事务,除了一国之主便是皇后也只能在特定的年节进入拜祭祈祷。西云大陆共尊西蒙伊斯大神,祭司是沟通神明与人间的通道,传达神明旨意和百姓心声,而各国最高神殿的主祭司更是尊荣无上,地位崇高不可侵犯。而北洛这一任的大祭司是大陆数百年来各国主祭司中唯一的一位女性,神殿侍奉礼仪规范的严肃森然不言自明。座落在擎云宫东北角的祈年殿其实是一组独立的宫殿群落,殿外有御林军环绕肃然守卫,和苏和青梵距离正门还有十丈,便有在神殿终身侍奉的侍女迎出殿来。 “大祭司有旨,请柳青梵公子入殿。和总管便请留步。” “有劳了。”两人同时躬身还礼。见和苏躬着身慢慢退下,青梵微微一笑,随即跟随神殿侍女迈入祈年殿正门。 “大祭司大人在后殿因思壁等候公子。”一路引导青梵穿过祈年殿正殿后长长的风雨廊,侍女轻声说道。 擎云宫祈年殿的因思壁是记录镌刻着北洛历朝历代神授君权的帝王,在神殿主祭司支持下向至尊神明所有宣言许诺誓词的圆弧长壁,建立在规模丝毫不逊于祈年殿正殿的后大殿中。因思壁主壁长九丈九尺,宽九尺九寸,四丈五尺高的壁顶飞角直逼后大殿穹顶,四面浮云连绵纠结成垂花雕檐,浮云垂花间镶嵌的无数珠宝璎珞的柔和光芒映照着纯白色贝列特岗岩的主壁,显出令人肃然的宝象庄严。主壁正面镌刻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的文字,是在诸神选择人类同伴流传下子孙建立起大陆列国时代的“神的语言”,如今这种古语的念诵和文字的书写只有发誓终生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祭司才有权利学习和掌握。 圆弧形因思长壁伫立在水中,水深九寸九分,水面则是三尺三寸阔:这既是西蒙伊斯大神诞生于“圣湖”的表示,又符合了西云大陆四面环海的地形。水面中央升起一座多宝莲座,莲座大半在水中,但层叠的花瓣已经铺展到了水面之外的白玉地面上:这是大神诞生后休憩的多宝莲花,更展现了神明离开神明之国踏足人世的包容广大。后大殿内部呈现与因思壁相同的圆形形制,殿中四壁镶嵌了无数夜明珠,与殿中在固定位置的通明的灯火将所有光线都集中到莲座上。 而此刻,西云大陆唯一一位女性主祭司,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便端端正正坐在因思壁前方的多宝莲座上。 神殿侍女轻轻通报一声随即躬身退出,青梵目光在殿中扫过,随即走向低首垂目盘坐在莲座上的徐凝雪,在她面前三尺处铺着兽纹鸟羽织锦绣垫的蒲团上坐下。 “很久没有见到公子了。”良久,徐凝雪才打破沉默。 “大祭司本不能轻易离开神殿,也不能在凡人面前轻易显露了尊贵的容貌。”青梵微微一笑,“何况,这是宫廷。” “今日公子来,因思壁前沉默如此之久——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莫看舞风拂云手,一番心事几人知。明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但,心中还是有许多对自己的不满。” “如果公子面对的是这样的情况,那么即便是静观四方全知全能的西蒙伊斯大神,也无法改变人心针对自己的情感。”徐凝雪脸上带着一点浅淡的微笑,抬起头对上青梵的眼睛静静地说道。 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仰头看向恢宏壮丽的因思壁:“所以此刻青梵需要不是神明的教诲,而是先人的引导,希望从他们曾经的决断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顿了一顿,目光注视面前年轻美丽的女子,“大祭司为什么也坐在这里?”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徐凝雪脸上却是缓缓放松了神情。“因为凝雪同样为身在的这一切迷失,在历代先行者的注视下思索,为了最终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175章 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但随即垂下眉眼,静静看着自己交叉的十指。 “西陵这一次册立太子没有事先告知大神殿,而是在通告各国的同时遣使到摩阳山传达消息。对于这一不合常规的做法大神殿伊万沙大祭司非常生气。但是因为大陆诸国中只有西陵一直遵循‘太子地位经大神殿首肯方能确认’的神道规则,其他国家包括东炎在内都早已抛弃了这条规矩,摩阳山大神殿也不能因为念安帝的做法而责备西陵。只是经过这一件事,西陵和摩阳山大神殿的关系可以说已经彻底分割断裂。失去了神之西陵的大神殿在寻求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护,而国力日隆的北洛,将是他们首选目标——凝雪此刻考虑的,便是这件事情对于北洛的各种影响。” “但是我听说,东炎鸿逵帝的亲侄,御华焰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就在摩阳山。” 听到青梵云淡风轻的口气,徐凝雪猛然抬起头,语气之中也隐隐现出表白自己的激烈情绪。“御华真明虽然是东炎王族嫡系,但是其父谨亲王在御华焰登基前十年,他未及周岁之时便已经过世。而九年后御华焰登基之前将这样一名孤儿送上摩阳山,其中的用意更是非常明显。他从十岁便一直在大神殿生活直到今天,与东炎以及御华王族的联系都淡薄到极点。伊万沙大祭司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御华焰登基的时候也不过十二岁,单从时间上考虑比胤轩帝登上皇位还早了两年。虽然鸿逵帝天纵英才少年便即闻名大陆,但是在他十七岁亲政之前手上确实没有握有什么实际权力;没有猜错的话,当年御华真明离国应该是他的母亲、东炎皇太后一手布置。皇太后三年前去世,如果这个时候鸿逵帝向御华真明伸出手,这对年纪相差仅有两岁的叔侄并不是没有重新和好的可能和机会。” 青梵说得平静无奇,听在徐凝雪耳中却是如同雷霆万钧。大陆有着对西蒙伊斯大神的统一信仰,代表着信仰根本、掌握着巨大宗教力量的大神殿之所以能够超脱于列国独立存在,正是因为大陆诸国在千年流传中形成的信仰和礼教,使得大神殿成为决断大陆事务“是非”,给予各国行事一个共同标准的存在。而身为诸神子孙的各国王室,千年来因为王位继承的等等王室问题必须利用各种手段解决争端之时,也必然打着大神殿的旗号,其中千年神之西陵更是与大神殿保持了严格的一致。这一次念安帝抛弃大神殿自行其是的做法必然引起极大的不满,但是西陵既为大陆三强之一,又与北洛和约会盟,大神殿也不能将西陵如何。只是西陵退出神道侍奉,大神殿选择上方王族之外的世俗保护,却是立刻将东炎和北洛置于对立的位置,而一旦大神殿选择了东炎…… 想到这里,又联系近日承安京中大大小小的动静,徐凝雪不禁悚然。“所以念安帝这一次竟是一箭三雕了?” 青梵缓缓点头:“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 “无怪胤轩帝陛下如此愤怒。”徐凝雪忍不住喃喃道,“念安帝果然雄才大略,不愧为千年神之西陵的一国之主。” “所以他才是成治帝唯一的太子、西陵无可争议的王位继承人,无论上方无忌还是上方雅臣都不会有这番卓识远见,也不会有这份胆略和手段。” 看着那双光芒闪烁的精亮黑眸,徐凝雪不由微微笑一笑:“公子对念安帝的评价一向极高。” “因为那是永远都不能小看的对手。”青梵表情也缓和下来,嘴角微微扬起,“如果不是因为念安帝登基以来的一连串动作让御华焰深为忌惮,只怕这两年北洛东方边境便不是现在的这一番安宁景象了。” 思绪重新回到东炎,徐凝雪不由脸色微沉。沉吟片刻,开口道:“御华真明的事情,是否凝雪应该即刻动身回到大神殿去?” 青梵摇一摇头:“应该还不需要的样子。何况就算现在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毕竟血脉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无论御华真明对东炎王室以及鸿逵帝怀抱怎样的感情,都不是外人能够了解并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凝雪明白了,我会立刻加强对摩阳山那边的注意,尤其是来自东南方向的使节和供奉。”顿了一顿,徐凝雪抬头望向青梵的双眼。“公子,还需要凝雪做什么,请您尽管吩咐。” 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一笑:“难道凝雪真以为我会比你更早地得知了大神殿的动静?”见女祭司清净圣洁的秀美面容上毫不掩饰的表情,青梵不由轻轻笑出声来,但随即正色道:“虽然我影阁关注大陆群生万象,但是因为我个人所限毕竟有所侧重。神道宗教一块我向来知道得不多,许多事情都是通过你才有所了解。念安帝此番举动后大神殿的反应只是我的一时联想,而听到你方才的说法这才证实了我的猜测。至于御华真明,我也只是因为对东炎王族简单的了解而有所记忆。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些都只是我个人的联想与猜测,或者更确切地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的考虑——柳青梵不是神明言出必应,也不是皇帝金口玉言,凝雪不要太过紧张。” 徐凝雪脸上红一红,低垂了眉眼轻声道:“公子一向深思远虑,何况这次确实是凝雪对自己份内的事情没有全面考虑照顾周到。”顿了一顿,“因为凝雪是个女人,生怕因为这重身份影响了大神殿在各种思考和抉择时候的判断,心中始终忐忑不安。又在担心如果这件大使这副重担真的落到凝雪肩上,我要如何处理自己与大神殿的关系,又该怎样去履行自己对国家的职责……竟然因此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事实,还在您面前说迷失和思索,真是让公子大大见笑了。” “没有什么可见笑的,每个人都会因为自身的局限而看不到近在身边的事情。”微笑一下,青梵随即站起身来。徐凝雪也随即起身,与他并肩抬头看向镌刻着一条条火红誓言的因思壁。“我最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这身血脉继承了‘爱尔索隆’的称号,必然要远远离开这些纷繁搅扰。” 心头猛然一跳,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不同,女祭司只是站在他身边静静道:“凝雪一直没有问过,公子真正的志向是什么?”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公子《四家纵论儒经》里的句子?”见青梵微微显出惊讶随即颔首以示肯定,徐凝雪轻轻叹一口气道,“公子志向,果然不在国境疆界之内……是陛下强求了。” 淡淡笑一笑,青梵摇一摇头,负手凝视眼前因思壁上红得耀眼的异国古语文字:“不,没有人强求,是我自己承认了君无痕必须承担的一切。可惜,到底不是在他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一旦遇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人或事……也许真的应该经常到这里看看,才能逼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冷静。” 发觉他言语流露出的异样,徐凝雪顿时皱起眉头:“胤轩帝陛下又要九殿下做什么了?” 见身边女子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担忧,青梵却是慢慢放松了表情,微微扬一扬嘴角:“不,不用担心。九殿下已经成年了,他会有自己的决定和选择。”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头,“好了,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该出宫了——毕竟擎云宫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留宿的地方啊。” “凝雪送您到殿外。”徐凝雪急急赶上两步,与青梵并肩而行。“我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无论摩阳山发生什么事情,凝雪会将消息第一个告诉公子。” “嗯。另外,很快春夏交替,北方水情需时刻注意,虽有浫沟溥水的工程,到底是竣工后第一年不知效果。所以渤海北海两郡的义诊义塾……” “凝雪会命人小心经营,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倾城公主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妃最近也听说口味有些改变,还有其他一些宗亲眷属——当此朝堂纷繁多事之日,她们的心情和愉快,要大祭司更多关心照顾了。” “凝雪每日都会为公主和皇子妃们祈福。”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祈年殿正殿之前。青梵停住脚步,回转身静静看向徐凝雪,脸上露出一丝温柔微笑,随即深深一躬:“那么,就拜托大祭司了。” 徐凝雪优雅地欠身还礼:“请柳大人放心。”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随即挺直了身子,突然长声清啸,一道青烟般的身影在祈年殿外御林军众目睽睽之下倏然消失在浓重夜色之中。 而澹宁宫中听到啸声的胤轩帝也搁下了奏折和饱浸朱砂的毛笔,静静地看着案上一盏明亮的宫灯,威严深沉的帝王嘴角边缓缓溢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第五章-黄莺不惊深梦(上) 终于事情都做完了! 放下纸笔,秋原镜叶轻轻揉动酸痛到有些麻木的肩膀,连续半个月夜夜未得安睡的困倦一时一齐袭上身来,看着落到桌上的金黄色阳光,眼睛忍不住地慢慢眯起合上。 耳边隐隐传来定时的梆子声:传谟阁和擎云宫行的是一样的时刻规矩,平日里凡有事务奏报处理滞留时间不得超过两刻。在当朝首辅林间非的严肃勤勉带动之下,传谟阁宰相台的全体官员无不对宫中梆子报时声敏感之极。不过这正交酉时的时刻却是一日事毕的标志,对于自己能够在今日之内将各项事务处理完毕而不需要再夜以续日地辛苦,秋原镜叶还是很感骄傲与兴奋的;而在其他同事官“下朝”还家后在自己辛苦大半日的官署桌案上伏拜小憩片刻,应该也是朝臣允许享受的一时安宁…… 但后脑勺上突然一痛,顿时打散他全部的瞌睡虫。 第176章 秋原镜叶一下子跳起来,怒气冲冲一心要抓住那个肆意打扰他难得安稳小睡的罪魁祸首狠狠报复,不料耳边随即传来一声温雅平和的“镜叶”,让他伸出去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老……老师?” 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那个在擎云宫官场自如行走了五年的年轻朝臣显出少有的不知所措的尴尬模样,柳青梵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不过二十有六,暂时还当不起两个‘老’字。”见秋原镜叶依然有些回不过神,青梵摇一摇头,随即上前伸手在他肩头、背心还有手肘几处推拿两下。“虽然进入宁平轩的多是年轻力强,正当有所建树的年纪,但这般拼命却是有些过分了。况你自幼体虚力弱,更不该不知保养让自己如此劳累——身体固然是你自己的,但花费了我那一番心血便是给你这般肆意浪费透支的么?” 感觉青梵手到之处身上顿时大为舒爽,连精神也骤然饱满焕发,秋原镜叶心中不禁一阵由衷惊叹。但听到他最后一句温和责备,却是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老师,不是学生抱怨,实在这一次为西陵太子祝贺、三皇子奉旨出使,皇上一句话就把所有准备事宜都压在宁平轩我们六个身上,镜叶不敢不竭尽所能啊!” 青梵微微一笑:“今日早上使节团已经出了京城,再加上你这一日的核算校对,这份差使也算是暂时做完了。” “暂时……老师用词精妙,在使节团离开国境踏入西陵疆土之前,镜叶这一颗心半点都不敢放下。”秋原镜叶苦笑着对上青梵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眸,“镜叶今日才知,为何老师说规划统筹为宰相职责之最重。” 见身前弱冠青年收敛了抱怨感叹之色,脸上露出平和沉静的表情,青梵不由颔首微笑。“使节之事的准备历来由礼部熟手操办,你能做到这个样子已是相当不错。你自然知道三皇子的这一趟出使意义并不单纯,所以皇帝陛下才特意调用了你们几个来统筹安排这些事情。责任所在,为官自当尽职,但面对完全没有先例旧案可循的朝务竭尽自己最大所能妥善处置,却是普通朝臣哪怕是一些老臣都难以做到的了。”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镜叶,你做得很好,你们做得都很好。” 秋原镜叶微显羞涩地低头笑一笑,随即抬起头来看向青梵:“其实我们几个都还不算什么,靖王殿下处处留神事事在心,为我们在各部圆转周全,才是做了许多事情。” “这个,我自然也是知道的。”青梵微微一笑,随意扫一眼他的桌子。“这些是从户部调来的账册?如果用完了就赶快送回去。酉正二刻各部司库落锁封门,迟了可是要担大干系的。” 秋原镜叶笑着欠一欠身:“多谢老师提点。不过这些是镜叶这些天为了筹措使团的事情自己做的记录册子。记得前些天老师跟林相闲来议论的时候提过前朝君相的案头政务节略,镜叶觉得很是实用便也做了这么一本……让老师见笑了。” 青梵静静看着他,幽黑的眸子里渐渐漾出深深的笑意:“很好呀,镜叶!”君雾臣为人心细如发,三十年宰辅生涯每日的政务节略几乎比帝王日志起居注更为详尽,朝廷大小事务人情安排统筹加上他独到见解针对极强的评注,这些被妥善保存的文案对于后辈的朝臣原本就是一笔巨大财富。只是林间非为人处事自有习惯,青梵自己也不耐烦做这些细致工作,因此两人虽然赞叹却并不打算确切地付之实践。此刻见秋原镜叶竟然有心模仿学习,青梵惊讶之外倒是更有三分难以言喻的喜悦,脸上的表情笑容更是从眼底由衷地流露舒展开来。 秋原镜叶与他目光一触,立刻被其中深意惊得浑身僵直不能移动,半晌才艰难地别过眼:“老师,镜叶的心思……其实对于靖王殿下我……” 拿过桌上的一册随手翻了翻,而后将册子塞进秋原镜叶手里,随手一翻按住他的手,逼得年轻人重新与自己对视,青梵这才静气沉声说道:“镜叶,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要有与野心配合适应的才能和努力。我从来就知道你超出常人的志向,身为你的老师我除了欣慰喜悦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感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朝堂最高处指点江山,我没有发现其他比你更合适也更有可能成功的人。” 秋原镜叶深吸一口气:“老师,您真的不怪我?” “镜叶,你从来就不是九皇子的附庸,也不是任何人的幕僚随从——你是堂堂正四品的三司监察史,北洛的官员,胤轩帝器重的朝臣。而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淡淡微笑一下,青梵静静看着秋原镜叶。“所以我才说,你,真的做得很好。” “如果一定要说镜叶是为了什么人在努力,那就只能是老师了。”秋原镜叶低低说一句,随即抬起了头。“姐姐做了皇子妃当然很好,她很高兴也很盼望;靖王殿下是个很好的人,只要他有心就能够给姐姐幸福。镜叶也会为姐姐的幸福感到快乐。可是我却不想因为这层关系被那些只会说嘴的人说三道四,也不想被别人一下子划归到某某皇子的人、某某皇子的亲信或者势力范围当中。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有很多地方都做得有些过分,也许会让殿下或者其他忠于殿下的人不快,甚至指责镜叶在这种时局下摇摆旁观,可是我不想改变自己现在的做法。” “所以你才会一个人忙碌到日落?” 青梵问得有些尖锐,秋原镜叶却是表情平静从容:“老师说过,朝堂之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镜叶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而已。而且镜叶并非孤独一人——有老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而且支持并鼓励我继续下去。比起其他人来,这是我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地方。” 青梵暗暗叹一口气:看到秋原镜叶一个人迟迟还待在宁平轩就明白他近来的处境。再怎么聪明强干,到底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年;因为幼年病弱,入朝年纪小而每每显得人微言轻,秋原镜叶渴望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众人认同在朝堂稳稳立足的心理比任何人都更为强烈。与九皇子风司冥的姻亲关系固然让他在朝上地位大大改进,但骄傲的他同样拒绝由此带来的其他轻视小觑。身为师长,扶助门生独立原是基本的责任和义务,只是秋原镜叶努力按捺隐忍下的急切,终究让自己在欣慰肯定之余也颇感到一丝心痛。 毕竟,无论从什么方面,自己关注着的这些孩子的处境,其实原本就都是差不多的…… “镜叶说得为师心中戚戚啊!看来今日是必须要实质性地鼓励和奖赏一番了。”心思转了几转,青梵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忙了这许多天,今日事务暂完,也该好好放松一下。” “镜叶不敢。”连忙欠身行礼,秋原镜叶脸上却漾满了笑容。 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罢了罢了,在我面前便免去这一套罢——六合居和霓裳阁,选一个吧!” ※ “今生今世,再不踏入六合居一步!” 见秋原镜叶指着巍峨宏丽的楼阁咬牙切齿指天发誓的模样,青梵忍不住扬声大笑。 听到身后毫不掩饰的畅快笑声,年轻朝臣顿时回过头来,脸上兀自带着恶狠狠的狰狞表情,口气却是羞恼中带着懊丧甚至哀怨:“老师!” 青梵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以文士论争畅谈天下之风闻名大陆的六合居,自然是承安京文士学子最集中的所在。北洛原本民风开放,因为三年一度大比的关系,国都的学术争鸣之风更是兴盛:承安京文风昌盛,便是街头顽童、厮侍仆妇、艄公走卒都能记诵词曲。要在这样的地方出人头地,除了将诗文集子投送京中知名文士,最快的方法就是当众“文战”,而文雅汇聚冠盖如云的六合居当仁不让地成为所有有志文人学子一展自身风采的最佳舞台。 所以,当传谟阁宁平轩中秋原镜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六合居”三个字时,青梵便已经预计到了方才的情景。 大比三年一度,应届的试子通常提前三个月到京备考。但是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却会选择提前整整一年到承安,既是留足充分的准备时间,期间又可以与京中名流学者大儒往来,彼此切磋之外更能扬一己声名,好让主考官在大比之前便对自己有所了解。因此盛名久负的六合居里从来不缺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年轻学子文人。京中消息灵便,六合居侍者又极周到,京中稍有声名之人直是无所不知。秋原镜叶十四岁参试得中殿生,十七岁拜入青衣太傅门下,此刻身为三司监察史官当四品,原本就是满朝皆知的风云人物,青年朝臣羡慕而作为追及目标的对象;更兼他几次在六合居当众论文,与胤轩十八年大比三甲中应未东、赵达以文会战,政见学识文章诗赋无不令京中文人学子感叹钦服。而最近为祝贺西陵册立太子,秋原镜叶被胤轩帝钦点了协调六部、主持使节团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虽然入朝已有五年,但如此年轻便承担如此重大政务,实在不能不说是宠命优渥爱重异常;而从旨令到达到今日三月十六日使节团离京,秋原镜叶将所有事务安排得细致周到条理分明,一切仪式程序无不彰显北洛的严肃大气—— 这样的秋原镜叶一踏入六合居的正门,便必然逃脱不了立刻倍受瞩目,被众人包围,或奉承或亲近或指摘或挑衅的命运了。 有圣眷正隆的秋原镜叶夺去众人目光,青梵很愉快地享受了公众场合下难得的安静清闲;何况秋原镜叶极尊师道,在他头脑中维护柳青梵安全周到的思想决定了他对老师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只能完全接受,还要尽力配合着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第177章 不过这样一来秋原镜叶原本放松身心的计划彻底搁浅,被一众兴致高涨的学子文士逼得狼狈不堪,最后还是终于看不过去的青梵将他从层层包围圈里解救出来。只是经此一番“摧残”,秋原镜叶禁不住心中郁闷,竟是当街发誓再不入此门,引得周围众人或惊或笑,倒是另一种热闹。 “是你自己选的六合居,这可怨不得别人。”青梵忍笑扶上他的肩头,“看来有时候风头太健也不是好事。” “跟着殿下也好,老师也好,每次都是这样……看来镜叶果然没福,只能白白辜负了好酒好菜。”秋原镜叶半真半假抱怨一句,跟在柳青梵身边往霓裳阁方向走去。“但愿霓裳阁的点心足够美味,好稍微弥补一下心情。” 青梵似笑非笑撇他一眼:“这个你尽管放心,到时候便是叫全部多做一份打包带回去我也不拦着你。” 秋原镜叶顿时扬起符合十九岁年龄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独有的天真笑脸:“方才已经让老师破费了,这个……” “方才你又没吃到什么,白白辜负了酒菜。”见秋原镜叶顿时脸上扭成一片,青梵这才轻轻笑一笑道,“霓裳阁不以正餐菜肴为主要经营,但阁中饮食也是足够精致的;你没怎么到过霓裳阁,阁里点心的美名也已经传到耳朵里便可见一斑。不过你多是为了各种应酬往来才出入这些地方,想来也没什么心思好好感受这食中三味。而在平时,无论六合居还是霓裳阁,你的俸禄都不足够放开怀抱地……所以我说会带着你好好品尝,这一条不是玩笑。” 看着身畔那道身影青衫飘洒,耳中听他笑语温和,秋原镜叶不由深深吸一口气:“老师的关怀体贴,镜叶真的不知该怎样感谢才是。” 青梵不由莞尔,停步看向身后的年轻人。“镜叶,放轻松些——这不是宫里,朝堂外的私谊之交用不着那么严肃。” 秋原镜叶顿时一赧:“毕竟和老师这般相处,在镜叶是很少的经历。” “不仅仅是你,在柳青梵自己同样也是很少的经历。”青梵淡淡一笑,负手身后,微微扬起头看向空中一轮满月,“红尘俗世烦扰心神,看着明月也会觉得其中似乎有阴暗隐约,这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所以,每逢此时,便需一二知心合意之人,寻一处从容忘忧之地,或谈笑风生,或默言观察,扫除心尘,还我一轮皎洁无瑕。” “镜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个荣幸与老师一起清心涤尘。” “清心涤尘?或者该说放浪形骸更为确切。”青梵轻笑一声,随手拍一拍秋原镜叶,“再说一遍,放轻松——偶然做学着一回纨绔子弟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害,你才十九岁,镜叶。” 青衫闪动,飘然向前;秋原镜叶微微笑着,快步跟上。 第五章-黄莺不惊深梦(下) 青梵与秋原镜叶甫一踏入霓裳阁,便被满目深深浅浅的红迷乱了眼睛。 春花朝方过,霓裳阁上下装饰的图案已经尽数换上了与夏花朝相对应的绯樱;鲜红绚烂的花朵在阁内满目尽是的淡粉色轻纱上飘摇盛放,配合如神坛设计的中央舞台上软玉温香的优雅乐舞,瞬间营造出一片散花天女的缥缈仙境。 两人稍稍回神,霓裳阁的老板许妈妈这才笑吟吟迎上前来。不待她开口,青梵已经欢然笑道:“不过几日不来,又是一番崭新景象啊!” “痕公子说得是呢!做开门生意的,总得想着法子时常换些新鲜花样,公子们这才常来常往不是?” “只是这一番用心布置,妈妈和众位姑娘官人都该辛苦了,想到这里感觉可是有些心疼。” 看青梵脸上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许妈妈顿时笑起来:“有痕公子这一句疼惜,便是再辛苦我们也都认了。”一边说着,一边向秋原镜叶欠一欠身,随后转向青梵道,“今儿有新排的乐舞,公子与这位小公子或者也试试在楼下池座听曲看舞?” “然后让别人瞪着我们么?妈妈真是打的好精明算盘。”瞥一眼身旁秋原镜叶如释重负的表情,青梵微微笑起来,“雅座酒菜,便按往常的惯例好了。” “明白,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许妈妈笑着欠一欠身,随即转身当先带路。 从一层大厅中央舞台边的螺旋状楼梯登上,霓裳阁二层都是间隔开来的雅座包厢,适应喜欢清净小聚的客人的需求。每个雅间门外都有专门的小厮伺候,走道上靛蓝外袍的店伴引导着应邀到各个包厢做歌舞表演的姑娘轻快地行走;白色外褂的厨师监督小厮在楼道口特意辟出的料理台处再一次准备好食盘,然后才遵循着阁中规矩到客人那里亲自上菜——第一次真正见识霓裳阁行事风采的秋原镜叶越看越觉新奇,跟随着青梵一路左顾右盼。 “啊!”听到身后秋原镜叶又是一声忍不住的惊呼,青梵心中对自己摇头轻笑,随即转身顺着年轻门生的目光看去。 银质的大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着四只白瓷碗碟,绵菜心、蒸鳇鱼、菊花蛋白羹、糖藕,一只饰着桂花图案的白瓷酒瓶里显然是桂花酿——时当春景,这一桌竟全是秋令菜色,配得却是十分的清淡雅致。青梵暗暗点头,瞥见秋原镜叶注目鳇鱼,脸上不由露出微笑:鳇鱼是北洛特产,成年大鱼生活在北方海洋,每年秋天回游淡水江中产卵。回游的鳇鱼腮作绯红,体色艳丽肉质鲜美,历来都是沿江渔汛之地必然进贡的贡品,而秋原镜叶祖居的秋叶原也正在其中。但鳇鱼只在秋季一季之鲜,此刻盘中鳇鱼腮盖鲜红,显然是冰窖之类手段冷藏保鲜至今。秋原镜叶认得此鱼,自然惊叹如此一道菜肴代价。霓裳阁本不以菜肴见长,但鱼鲜一类当家主厨却极是拿手;这一道鱼配合着菜、羹、点心与酒,虽然时令相反却不显半分随意,更没有投机者、暴富一流的刻意炫耀,点菜者显是食中常客,品味不俗。青梵心中不觉一动,向侍立在旁一身白褂的主厨道:“这些酒菜送到哪里?” 柳青梵原是霓裳阁中常客,那主厨张福自然认得,立即欠身行礼:“是亲王殿下点的酒菜。” 胤轩帝唯一的兄弟毓亲王风邈然生性柔和,最好调琴对弈、养花弄草,诗酒风雅在京中极是有名。秋原镜叶刚想顺口赞一声“好品味好口福”,张福已经笑着迈上一步,“难得靖宁王爷大驾,又点了小人最端得出手的鳇鱼……说起来,这还是小人第一次给这么大身份的主顾上菜,心中实在惶恐呢。” 青梵和秋原镜叶相对一眼,眉头微微皱一皱旋即舒展开来,轻笑一声道:“张师傅平时怎么给柳青梵上菜的,今天便怎么伺候靖王殿下,又有什么可惶恐的?”随手挥一挥示意他自去上菜,青梵随即转过头看向许妈妈。“九少爷也在这里?” “自花朝那日之后,九少爷也经常过来看看坐坐了呢。”见青梵颜色和悦,一直小心翼翼静观两人神情的许妈妈笑起来,“可惜来的时候都和公子错开了,啊,今日九少爷来也先问了公子在不在哪。” 青梵微微一笑:“是么?” “是啊!公子这么一来可是巧了!不如公子与这位秋原少爷便往九少爷雅座里去?” “倒是不急。”抬目看一眼方才张福进入的包厢,“九少爷会的是哪里来的朋友?” “这个,和痕公子还有无忌公子不一样,九少爷每次来都是一个儿安安静静待着,只点无射过去弹个曲唱个歌之类的。”许妈妈说着向包厢那边努一努嘴,“就连这些酒菜,也是头一次在阁里用呢。” 青梵心中顿觉诧异,看向秋原镜叶,只见他的脸上表情古怪。不由微微皱一皱眉:“无射?钟无射?只有她一个伺候?” 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许妈妈顿时也紧张起来:“公子是担心阁里伺候得不好?但这无射也是老婆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再有红儿姑娘指点着,歌舞乐器都是熟的。再说她好歹也算是大家出身的女孩子,虽然早些年家里遭了牵连弄得最后流落到这里,但识文断字,基本的礼仪更是不会差……公子您最知道我们霓裳阁的规矩,若非如此,便是杀了老婆子也不敢让她去伺候王爷啊!” 青梵闻言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好笑。抬眼见又有店伴引着客人上来,于是向许妈妈随意摆一摆手:“罢了,怎么便在这里说起话来?还是领我们到雅间,叫弄影过来伺候。” 许妈妈立刻扬起笑脸,引着两人到青梵固定的包厢坐下,小厮不待吩咐便送上了茶水,顷刻之间两人周身所在便是茶香缭绕。 看着仆从一番忙碌殷勤,青梵只静静倚坐在临向中央舞台的靠栏边,微微眯起眼睛,曲起手指在栏上轻轻敲打。 霓裳阁不是青楼淫艳之所,阁中伶人自有一份尊严不容放肆,但作为承安最著名的寻欢作乐的风月地交际场,霓裳阁本来便是商界士绅与文人官员往来之地。这两年北洛西陵会盟通商,又有质子和亲,霓裳阁里自然少不了西陵商人的身影。上方无忌时时流连霓裳阁,用意显然有一层在诗歌曲赋的文词唱和之外——这原是胤轩帝默许而京中敏锐者共知的事情。近日上方无忌因为西陵新太子之事正当避嫌,又逢倾城公主有孕,他由此闭门谢客不出,专心在驸马府中陪伴妻子,连素来流连的霓裳阁等地也再不踏入半步,当真是一反往日嚣张而显出十分安稳。但此次为贺西陵新太子册立北洛遣使西行,又关系到回程之时河工的巡查,霓裳阁在其中的联系可谓千丝万缕。风司冥手下宁平轩通盘主持此次出使事务,方才得知他也在此,青梵头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为此事而来。 第178章 但是此刻,青梵却是有些微微的迷惑了。 目光转过,见秋原镜叶在一旁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全是府衙之中的规规矩矩一丝不苟,青梵只觉心中突然一阵泄气。“镜叶?” “老师……” “啊,我来迟了!”秋原镜叶话音未落,包厢门已然打开,红衣俏丽的女子笑盈盈跨进门来。“红儿拜见公子!早知道公子今日过来,就该推掉下面的演出专心等着伺候……都是许妈妈的错,说是逢到十六便要上新节目,可新节目哪有公子重要?” 青梵微笑颔首,花弄影随即将目光转向秋原镜叶。“这位是……秋原公子吧?两年未见,公子风采可是远胜昔日,一下子竟是让人都反应不过来了!公子大人大量,不会怪罪红儿这么半天才认出来吧?”说着按照伶人舞女初次见到贵客的礼节向秋原镜叶深深一拜,一双大眼却是直直看向十九岁的少年。“拜见秋原公子,小女子花弄影这厢有礼了!” 听到最后一句充满笑意的见礼,秋原镜叶顿时涨红了面孔:他这时才猛然想起两年前那场“热闹”,正是眼前这位俏丽女子对半醉不醉闯入霓裳阁的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位亲王处处挑逗调笑,更将自己拖入两人的赌赛斗酒之中;但同样也是她在自己的酒里动了手脚换了醒酒之物,打发了闲杂人等,最后同自己一齐伺候这两位令人无奈的主子平安过夜——因为那场两位亲王意气之争的“拖累”,自己足有一年不敢碰酒水之物,而霓裳阁也成为除非必要连下朝还家都要尽可能绕道远离的所在。此刻耳边笑语盈盈,一抬头便见一双大眼波光潋滟,秋原镜叶只觉脸上发烧,竟连耳根子都红了个彻底。 据说冥王在那一次之后,也是远离酒色之类,更不用说烟花风流之地……脑子里一时都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秋原镜叶急急端起眼前茶杯一口灌下,顿时呛得咳嗽连连。 “红儿!”轻咳一声,青梵掩饰住笑意沉声道。“给镜叶把杯子斟满。” 花弄影笑着行过一礼,这才上前拈过秋原镜叶手中酒杯斟满。却不递与镜叶,转手端在自己面前,凝视着秋原镜叶的眉眼之间尽是笑意盈盈。“镜叶小公子许久不来,红儿心中无日无夜不在想着,今儿见到竟然一时失态了……红儿这便自罚一杯,公子可不许再跟红儿生气,又将红儿撇下这般久。”说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亮一亮杯底然后才重新斟满送到秋原镜叶手里。 下意识地接过酒杯,望见那双水漾眸子里透露出来的妩媚笑意秋原镜叶顿时大窘,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眼睛急急转过目光,盯住青梵拼命求助示意。 青梵笑着叹一口气,随即抬手示意;花弄影这才转回到青梵身边,娇笑着偎进他怀里。“好几天没见到公子,红儿都没精神应付客人,只编了新节目出来,算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一边说着一边按住青梵心口,“公子这里是不是也感觉到了,所以才过来的呢?” “红儿那样聪明,当然知道是与不是。”瞥一眼秋原镜叶瞠目结舌、惊讶又尴尬羞涩的表情,青梵笑一笑继续容忍着花弄影十指在自己胸前的挑弄,“既然编了新节目就该拿出来,知道这位秋原公子身份还需要这么磨蹭吗?” “老师,不要啊!今日我可再不能作诗论文了——” 听到秋原镜叶直觉反应地惊呼,花弄影顿时抿嘴一笑:“小公子别紧张,霓裳阁可不是鸿图殿,红儿也不是公子的主考官呢!”一边笑着一边翩然起身,走到门外自行吩咐小厮送乐器,并点伴奏的伶人过来。 “老师!”一见红色身影消失在门口,秋原镜叶立刻跳起来,“我……” “霓裳阁以娱乐顾客为宗旨,但与客人议论诗词曲赋也是陪侍姑娘或者官人的特长,镜叶若是砸了这儿的招牌可是要遭人恨的哟!”青梵笑着端起酒杯向他敬一敬,“没关系,最多就是罚酒而已,难道镜叶怕醉了没人送你回家?” 目光瞄一下房间门,秋原镜叶话在嘴边转了两圈这才吐出:“可是靖王殿下也在这里……” “镜叶,即使身为臣子也允许有放松的时间,头脑时时处在工作的紧张状态只会太快磨损了锋芒。”微微皱起眉头但旋即放开,青梵微笑着舒展开眉眼:“没有听方才许妈妈说么,他只点了一位姑娘陪着唱曲说话?这里是霓裳阁,殿下恰好选择这里来放松而已——毕竟,他才十八岁。” 微微抬头凝视那张笑容平和的面孔,秋原镜叶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若说心里全无古怪并不现实,但确实是在被提醒之后才猛然想到靖宁亲王出现在此有何不妥。不过此刻自己心中所想,却是与此全然无关。 他才十八岁——镜叶,你才十九岁。老师,你才二十六岁,可是与你距离之远,从来不是亦步亦趋的我们想追便能够追得上的。就连当着青楼花魁这份自在从容又不失风度的潇洒,都不是轻易能够企及的…… 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头,却猛然对上一双笑意温文的幽深双眸:“镜叶。” “老师?” “今天带你来这里就一个字,玩——所以,再轻松一点吧!” 第六章-鸿雁自掠长空(上) “九少爷不喜欢刚才的曲子吗?” 耳边清清亮亮一句,风司冥这才从失神中惊醒,“不……我很喜欢。” “这一支《梅花引》加入了思念家乡的曲调,其实有些哀伤的意味,这个时候弹起来确实不太适宜,”放下马头琵琶,钟无射静静看向风司冥,“没经公子同意便随意窜改词谱,是无射造次了。”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言语中的意思:霓裳阁的表演训练时极为严格,无论歌舞音乐都有规定的曲谱,配词和动作也是统一固定的,便是单独为客人表演的伶人舞伎也不能脱离了谱子随意变更;固定的曲目若是要自由发挥,必须首先经过客人的同意。《梅花引》在坊间流传广泛,月下梅花团团绽放的场景展现出生命蓬勃的活力,本是一首热闹愉悦的曲子,但钟无射指下弹来却是清冷悠怨,在这一片繁华的霓裳阁的确让自己深深失神了。 见钟无射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没有听出思乡的意味,是我耳拙了,可惜不是无射姑娘的知音。只是曲调虽然有些哀伤,听着却是很舒畅豁达,与一般的《梅花引》不同,有天地一片清朗的感觉……无射姑娘的家乡在草原吗?” “不,无射从未见过东方广袤一片的草原牧场。”轻轻摇一摇头,钟无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微笑。“是三江交汇的荆川平原。月夜星空下一望无际的浩渺水面,一阵风过水浪翻打出点点幽暗光芒。水边有成片的芦苇荡,高岗上是独一无二的四季梅林,一年到头都开满了雪一样的花朵。从小住在三江平原上、因为各种原因远行的人们,看到梅花就像回到了故乡一样。九少爷听出了天莽水阔的状景,无射感觉很高兴。” “就算只听姑娘这一番描述,眼前似乎便已经能看到那般景象。”风司冥赞叹似的看着钟无射,“天莽水阔的状景……曾经听过‘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句子,无射说的就是那样的景象吗?” 钟无射微笑一下,随手拿起马头琵琶调弄一下,随即轻声唱起来:“羁旅远,寂静夜抒怀:默然登小楼,忆乡人空瘦。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京华居何易,无奈舞春秋。梦坠流年去,身与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一首短短的《夜抒怀》嗓音幽婉,曲声绕梁,风司冥沉默良久才轻轻道:“钟姑娘正当青春韶华,如此忧伤叹惋的曲词诗句,未免有伤心绪。” “是九少爷温和体贴,纵容了无射。”放下琵琶,钟无射重新给风司冥将酒杯斟满。“饮寡酒伤身,虽然桂花酿醇厚温和,公子也再配些菜肴才好。” 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以伤心劝伤身,钟姑娘说话很有意思。” “无非是九少爷虽然面带喜容,内心却有些怅然若失,并非旁人眼见的得意。果然能够因为无射的曲子发泄出一二来,也就是对无射最大的好处和奖赏了。” 风司冥猛然扬起眉头:“我以为钟姑娘知道我的身份。” “无射不敢放肆。” 闻言微微一震,风司冥顿时抬起头对上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钟无射坐在披着绣锦坐垫的圆凳上,一身纯白长裙更衬托出周身安宁平和的气氛,比大多数北洛人黑色眼睛颜色略浅的褐色眼眸静静望着自己,清雅秀美的面庞上带着一抹温柔清浅的笑容——望着那坦然直视的明亮双眸,心中突然有某处像是被轻轻触动,风司冥缓缓撤下习惯性的警觉与戒备,“不……你的曲子我都很喜欢——你自己演奏的那些,与别人不同的那些,我很喜欢。” 钟无射笑容不由一震,随即站起身来,向风司冥深深行礼。“九少爷这两个‘很喜欢’,无射会一直记在心里。” “姑娘误会了,风司冥实在当不起如此大礼。”风司冥轻轻摆一摆手,见钟无射投来询问的目光,沉默片刻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只是单纯地喜欢听曲子,而做不到聆听者应有的欣赏和品评。有时候会苦恼自己愚笨:闻弦歌而知雅意,纵然刻意训练,却始终都无法做到;心里虽然似有所触动,可是所思所想却很少切合奏乐者的本意。只有在这里,姑娘的曲子不拘乐谱,也不是惯常听到的愉悦之音,无须为熟悉情调的音乐刻意调节心绪,也不需要努力去揣摩奏乐者的心情,倒是有一种因此而放松的感觉——”说着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这样说,或者是对钟姑娘很大的不敬。” 第179章 见那目光中真诚坦率毫无扭捏掩饰,钟无射顿时一怔:“九少爷真是……太过谦虚了。当年与那位亲王殿下共赏歌舞曲乐,品评之际字字句句皆在人心。若说九少爷不能欣赏歌词乐舞,只怕世间再无知音之人。” “当时真是无知年少……不过一时赌气翻出了书本上的成语,难道当真便说中了阁中众位姐姐姑娘们的心思?” 钟无射轻声笑起来:“所谓知音识意,不过彼此心同情合互为共鸣;但人各有异,曲各有别,世间又岂有心思完全同调的二人?然而九少爷心思细腻,体贴深沉,便是一味自谦不识音韵,但乐曲中寄托的情致终于是体会的。”说着微微俯一俯身子,“其实无射也时常为无法传达出某些曲目特定的感情而苦恼,这一点,与九少爷的苦恼竟然是一样的呢。” “姑娘是说真的吗?”风司冥忍不住微笑起来,“不过有时确实如此。子非鱼不知鱼之乐,子非我亦不知我心中所见渊鱼之乐。音乐本来就不像言语那般直接传情达意,除非是像无射刚才那般连曲词一并唱出来,否则,听不出细微心意才是正常。” “那无射便给九少爷再来一段无所寄托,随心所欲的曲子如何?” 风司冥深深笑起来,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定定凝视钟无射:“正是……求之不得。” ※ 《梅花引》、《跑崖船》、《山行歌调》、《渌水谣》……钟无射悄悄抬起眼看向对面凝目沉思的青年,年轻女子秀美面孔上习惯性的清淡笑容渐渐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温柔,手下曲调也越来越舒缓清悠。 她心中很清楚,眼前这个口中说着不通音韵不善聆听的俊美少年,并非不解琴心。 两年前的初遇,十六岁俊俏少年带着羞涩赧然的飞扬神采犹在眼前;半月来的相见,虽然如今日这般对话还是首遭,但乐曲之外的默然无声中年轻亲王脸上偶然流露的神情变化,便足以说明对面之人的心情。 纵然是在最温柔浮艳的场所,当着美酒佳肴,耳畔更有轻歌妙曲围绕怡人,青年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素来凛人的眉眼微微低垂,收敛起赫赫冥王银心宝剑的锐利目光,却脱不去天家王族天生的高傲与疏离,更掩不住周身因长年沙场征伐形成的敏锐和警惕。无可挑剔的俊朗而精致面庞上,带着一点似乎是因为乐曲而显露出的淡淡笑容,但那看起来分明全然放松的神情却令人只觉得那是一只假寐小憩的黑豹——这个刚刚行过成年礼的年轻男子,只有在全然陌生的乐声曲调中才会稍稍卸下过分沉静平和的面具,露出自然的表情和真正的微笑。 风司冥从不指定歌曲,对音乐的喜好全靠自己从旁揣摩。他只在一旁静静安坐沉思,清茶淡酒慢慢品酌,若非乐曲间断时他抬目投来淡淡的笑容,钟无射有些时候甚至会以为自己早被视作无物。 ——冥王,原是不适合做温柔乡中温柔客的。 霓裳阁开门经营,曲乐歌舞款待四方,只要不触犯了规矩,踏入大门的、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走卒仆妇皆是霓裳阁的贵客。几年间霓裳阁在承安盛名大噪,各界名流往来,便是皇族中人霓裳阁里优伶乐师也是常见常识;如何招待身份不凡性情特异的客人本是霓裳阁严格训练中的一部分,阁中从伶人到小厮对无论什么身份的客人都能从容自然的得体应对正是它赢得承安京交口称赞的关键。但是对于这位声名赫赫的靖宁亲王,霓裳阁上下却是无人敢不小心翼翼。 即便是一生在风月场中,圆滑老练阅人无数的许妈妈,也没有勇气直对年轻亲王的双眼。舞姿卓绝,面对任何人都能言笑自若的花弄影,在胤轩帝的九皇子殿下面前表现出的那份常人难及的潇洒无拘,也刻意压制了原本性情的飞扬嚣张——无可争议更无可取代的头牌舞姬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但是钟无射知道,这位切实把握着霓裳阁权势的骄傲女子在亲王身上动用了多少心思。 舞台上的每一段歌舞,每一首曲调,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腔调、每一个动作,更不用说负责斟酒上菜伺候的主厨、仆从、小厮,展现在年轻亲王眼前的一切无不经过精心准备;就连此刻自己手下这首《静夜思》,也是阁中乐师反复斟酌专门为他新作。 只有自己,那一身红衣眩目的俏丽女子盈盈笑语:人生最美如初见,刻意的准备对你是丝毫不需要的。 而从来都只在舞台上与众人共同演出的自己,对指名要自己演奏的年轻亲王那种几乎冷淡的沉静却是异常感激而适应:乐曲之外的沉默无语减少了单独面对陌生客人的不知所措,而驱赶了包括讨好在内一切情绪的纯粹演奏,让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音乐中缓缓消逝。 行云流水般的音乐从指尖滑出,书写天空大地风物人情的乐曲抛却了浮华的修饰,技巧娴熟的演奏渐渐渲染上温婉平和的心绪,马头琵琶素来繁丽华美的音色此刻却规画出一片奇异的澄净清澈……便如演奏者此刻脸上的神态表情。 淡淡微笑一下,风司冥缓缓将目光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演奏中的钟无射身上移开。 并非真的不通音律——皇子的教育复杂而周全,音乐不仅仅为个人的修身养性,更是一国重大礼仪与风度的展现。和谐优美的音乐为天地自然声音之合,蕴含天地自然之真理,真正感触和体悟需要修养和积累,藏书殿中皇子无不以更早开始礼乐课程的教导为彼此竞争的目标。柳青梵深通音律雅善曲韵,时岁更替景致变换之际,心情舒畅闲适之时,兴之所致每每抚琴吹箫,与他时时相处的自己自然深得其道。就算青梵从未教导过自己演奏器乐,对于音律所能传达的声情感知体味也较他人更多。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宫闱朝堂从来不缺以声色曲词打动人心的心机手段,就是在六合居与人言诗谈曲也不能不处处留心时时谨慎。从长年征伐厮杀的战场到承安京中风云变幻的朝堂,两年下来面对任何人察言观色体情知意已成习惯,但在这歌舞风月之所,自己实在再不愿花费更多的力气。 没有讨好,没有示意,乐曲只为演奏者自己而弹奏,这份熟悉的模式让自己得以安心聆听或思虑沉吟。偶然贯注音乐,放纵心情随音乐起伏转折,则在那一瞬间眼前便铺展开那淡雅温婉的年轻女子心中一片清净深远的天地。 繁华浮艳的霓裳阁,或许只有这一曲清音能入自己耳中。 风云变幻的承安京,或许也只有这一曲清音能给自己一个无关外物的清静世界。 耳畔乐声柔和,端起酒杯浅浅抿一口,桂花酒特有的馥郁而清淡的香气顿时沁满口鼻,风司冥脸上露出淡淡的满意的微笑。但目光一转,无意间扫到腕上一串珊瑚珠链,笑容顿时敛起,随即轻轻叹一口气:金线穿起的莹润鲜艳的红色珠子,北海郡历朝指定的贡品、皇族偏爱的饰物,作为这次周全地主持了三皇子出使西陵种种准备事宜的赏赐,小朝后刚刚从胤轩帝腕上褪下,并由他亲手系到自己手上。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珠串,珠子上似乎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而那比往日更温和平易的嘉许言语和欣慰笑容,也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做的很好,果然是加冠的大人了。”清晨使团送离京城后回到澹宁宫缴旨述职,胤轩帝接过奏册,甚至不等自己说话便首先开口。随后只简单问了几句使团沿途守卫安排便吩咐到御花园共用午膳,席间却抛开了眼下朝廷政务,细细询问起数次会战的经历见闻。每当说到战胜大捷时胤轩帝便抚掌大笑,丝毫不掩畅快得意—— 天心难测,然而这一次,自己分明感受到那目光笑容中无须怀疑的肯定和愉悦。 从午后到夕阳西斜,走出擎云宫的那一刻风司冥兀自不敢相信:胤轩帝竟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听自己毫无技巧地讲述投身军队后全部的经历和生活。 纵然是父子血亲,如此相处却还是十八年生命中的第一次。 走出擎云宫,回眸斜阳余晖下威严壮丽的殿宇飞檐,渐渐平静而可以道明的心绪,惊疑不定之外是无法抑制的深深茫然。 从西华门步出,直觉地走到传谟阁外,却在看到宰相台前石壁上“秉心执事,天下为公”八个笔力遒劲,清健刚毅的大字时骤然转开了身体。 经过六合居望见门前一如常日的车马如流冠盖如云,站在热闹繁华的永丰大道路口都听得到楼上文人士子的吟诗作咏高谈阔论。眼角余光隐约瞥到风司宁车驾特有的旗帜徽号,但也只是在心中微微笑一笑,随即便催马径直向霓裳阁奔来。 华美浮艳的霓裳阁,殷勤周到的许妈妈,幽静安宁的包厢雅间,精美爽致的酒水菜肴……直到手执马头琵琶的年轻女子行完礼抬起头,视线相接的一刻,风司冥才猛然惊讶于自己又一次来到这里的事实。而当耳畔传来清冷然而悠远的《梅花引》,惊疑茫然的情绪在乐声中逐渐冷静并缓缓散去,再次与那双星子一般闪亮的眼眸视线相接,风司冥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钟姑娘。” 十指在弦上划过一串俏丽的音符,钟无射微笑着凝目眼前年轻俊美的亲王。 “夜已深沉,行路之前不如一段激昂音乐振奋精神——姑娘便为本王奏一曲《将军行》吧。” =======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第180章 ——杜甫《旅夜书怀》 第六章-鸿雁自掠长空(下) 从霓裳阁出来,风司冥回到靖宁王府之时已是午夜。 看到站在照壁前等候的水涵、苏清和郭绣,风司冥微微一笑:他从澹宁宫下来、离开皇宫后的行踪自有一直跟随身边的侍从水涵传回府中,只是看到门前灯笼照亮的身影心头自然而然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一路疾驰之下身上沾染的春日夜间的清冷。 风司冥敏捷地跃下马背,顺手将缰绳丢给急急跑上来的小厮,抬步间一眼瞥见苏清身后跟着的挽髻丫鬟:“王妃有事?” 秋原佩兰的贴身大丫鬟茉莉连忙跟上两步:“王妃一直在内书房等着殿下回来。” 风司冥微微一怔:内书房掌管府中内务,处置各类人员财务事宜和严肃日常行事规则,正是王妃每日料理事务之所。风司冥大婚之后总管郭绣便按着皇家的规矩,将王府内务的事情全部交由秋原佩兰主持,身为总管只负责协助靖王妃管理府内以及处理王府外务。虽然两人大婚至今只有短短两月未到,秋原佩兰却已将府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不需他多操半点心,风司冥也习惯了将王府托付给妻子而极少过问府中事务。他近日为准备三皇子风司廷出使西陵各项事宜在传谟阁宁平轩忙得焦头烂额,就算每日都必定回府过夜,但也只是匆匆梳洗便就寝,有时候甚至连饭菜宵夜都顾不上用,自然更不用说关心府中内务了。此刻突然听茉莉说秋原佩兰在内书房等候,风司冥惊讶之外不由微微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会有什么紧急事情佩兰无法独自解决,甚至要一直等自己到午夜。 “不用多礼了。” 风司冥还未踏进房门声音已经抢先达到,秋原佩兰微微一怔,脸上随即浮起笑容。起身上前接过风司冥解下的外衫:“殿下回来了。” 风司冥“嗯”了一声,在宽大书桌后座椅上坐下,秋原佩兰端过茶杯。“殿下。” 掀开杯盖,一股梨花清香直扑鼻翼,在深沉的春夜中令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风司冥不由深深吸气:“好香!”随即浅浅抿一口,赞道,“好茶……是府后那些玉梨花吧?王妃真是费心了。” “殿下喜欢就好。” 风司冥微微颔首,又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茶杯。伸手接过秋原佩兰随后递来的红色请柬,淡淡瞥一眼上面姓名,风司冥轻笑道:“王元的五十五寿辰?这该是外书房苏清递过来才是,怎么是你拿给我?就算他亲自上门,也不能劳动你啊。”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是。只是这封请柬也不是王大人送来,却是由二皇子妃亲自交到臣妾手里的。” 礼部侍郎王元正是二皇子妃的父亲,风司宁的岳父。风司冥闻言顿时想起,一呆之后随即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寿筵上见到二皇兄二皇嫂倒是要好好道一声辛苦。”身子向椅背靠一靠,直接翻开制作精美言辞恰当得体的请柬到宾客名单,“王元的生辰果然是个好日子,看看邀请的这些宾客,却不知没有三皇兄在,到时候该由谁来居中结交调停?应该不会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来吧?那样倒是勇气可嘉呢。” “殿下慎言。”秋原佩兰皱一下眉头,嘴角边却浮起一丝淡淡微笑。“臣妾年幼,不敢僭越了皇嫂的位置。” “啊?难道他们真的便是这样的心思……看来又是一场鸿门宴。”风司冥笑着摇一下头随即坐直了身子,接过递来的早已舔好的毛笔,抬起头望向正专心研墨的秋原佩兰,“大婚后就没一天清闲安定,这几天更是累你每天等我到半夜,脸似乎也显瘦了——委屈了,佩兰。” “殿下说哪里的话?殿下为朝廷效命尽力,才是真正辛苦。”抬目望一眼那年轻俊朗的面容,秋原佩兰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意。“皇上又赐下许多东西,但臣妾却觉得还是减了殿下身上过多政务才好。” 风司冥闻言顿时抑制不住地身子一震,手上一笔也扭曲成团。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紧紧盯住像是猛然觉察到自己失言,手上动作也瞬间定住的秋原佩兰。 “是……前日到太阿神宫祈祷的时候,大祭司提及皇上和太傅大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秋原佩兰才继续手中动作。“佩兰原本不敢随意揣度。但今日赏赐下来的物件中有皇上喜爱的雕翎弓射日箭,也有装饰船头的司风琴鸟和平安水塔,夏令将至,田猎开山和游湖开水都是春夏交替时节重要的祭礼和庆典呢。” “这些都是常例,圣体康健,万事无什不妥的。”田猎、湖祭皆为关系百姓民生的国之大典,历来由皇帝亲自主持,只有太子才能代行其礼——但脑中这个念头只是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瞬间秉住的呼吸迅速恢复正常。轻轻舒一口气,风司冥换过一张素笺重新书写回帖,低垂的眉眼瞬间掩去一切心思波动。“今日小朝下来,镜叶来过么?” 见他神情平和,秋原佩兰也微微一笑,轻轻摇一摇头:“没有。” 使团出行准备暂告段落,一向谨慎周到的秋原镜叶却没有找自己商议之后的事务,风司冥心中微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略略思索一下他平日的行事习惯,突然想起一事,“他多久没有向你问安了?我记得他以前就算事情再忙也要告假的。” “与殿下成婚后,只在花朝的谢恩宴上远远看过一眼。”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秋原佩兰不由微微一笑,“以前是因为臣妾在祈年殿和太阿神宫,外臣男子固然不得进入祈年殿,神宫侍女每旬也只有半天可以离开侍奉的殿阁。镜叶与臣妾自幼相依为命,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对彼此坦诚倾诉,乍然分开不见,那时的不沉稳让殿下见笑了。” 风司冥“啊”了一声,想到朝夕相处的臣属当时的模样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随即明白秋原佩兰言语中未直接说明的婚后身份尊卑内外有别的意思,“这一阵实在忙碌,你们姐弟这么久不见却是我考虑不周了。”沉吟片刻抬头微笑道,“挑时间开个家宴,你安排一下吧。” “臣妾多谢殿下。” 见秋原佩兰顿时容光焕发,风司冥心中也忍不住欢喜:“如果镜叶愿意,不妨更搬到这边府上住下——他一人独住城南,每日只是一心扑在政务上,回家没个人照顾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风司冥将写好的给王元的贺寿帖递给佩兰,含笑凝视她的幽黑双眸流露出一抹温柔,“而且镜叶住得近的话,你也会更安心,也能把心思多用在顾及自己身体上一点吧?”伸手点一点她微施薄粉的面颊颧骨,“眼底下都黑了,快去睡觉。” 红晕顿时飞满雪白花容,秋原佩兰捏着请柬回帖退开一小步,低垂下眉眼:“那殿下……” “还有两件事情要郭绣过来处理一下,很快就好。”重新坐回椅上,顺手抽出多宝格一只木匣打开取出两张薄纸,风司冥又抬头向她微微一笑,“去吧,我的王妃殿下。” 郭绣踏入内书房与秋原佩兰错身而过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年轻却威严沉稳的靖王妃,飞红的秀美面庞上一双明亮眸子里满溢的羞涩笑意。 ※ 看到书桌后风司冥握着毛笔,脸上笑容兀自蕴含温柔,郭绣微微笑一笑,也不急着说话奏事,只是将花架上素心兰纤绿长枝上开败的花朵掐掉两朵,再觅一支大蜡点起屋角大宫灯,然后才走到书桌前将案头一点灯光剔亮。 被略略明亮的灯光晃了晃眼,风司冥这才猛然回神。嘴角边残留的笑意瞬间尽数收敛,抬起头面对这位看上去满目皱纹,其实年纪不过四旬的一府总管的时候,一双黑色眼睛已经如夜一般幽深难测。案头灯光映在那双幽黑眸子里,微红发亮的光点不住轻轻摇曳,仿佛宇宙深处星子在炽烈地燃烧。而在毫无心绪显露的目光衬托下,风司冥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也变得冷静深沉。 “王爷,郝侍卫那边第一道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嘴角微微上扬,目光表情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风司冥只是静静伸手接过郭绣递上的两头封漆的小竹筒,剥去漆印,轻轻挑出里面传讯专用的只有头发丝厚的轻软丝帛状的纸片。迅速浏览一遍随后丢进贮水的铜盆里,纸片入水的瞬间便消融不见。将两寸长一指粗的光滑竹筒握在手中不住把玩,风司冥一双幽黑眸子闪出精亮锐利的光芒。 “郝侍卫还让捎带一句口信。”见风司冥沉吟良久始终没有发话,郭绣微微低下眉眼轻声说道。 “嗯?” “使团方出承安,便有东风随行。” 风司冥闻言霍然站起:“他真的……真的那么做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显出又惊、又喜同时又异常矛盾复杂的心情。 郭绣点一点头:“郝哙是道门三代正传弟子中第一高手,由他确认应当不错。” “那十日后王元的寿辰筵席……” “七皇子殿下必然提前告病推辞不去。” “太医院是否传来消息?” “尚未有消息传来,但是属下会尽快为王爷从太医院确认这一消息。” “西边风司廷那里……消息上暂时还没有说明郝哙和裴征对接上了没有。” “裴主簿仔细,郝侍卫精明,而且临行之前王爷对他们都有嘱咐,想来此刻已经明白如何配合七皇子了吧。” 风司冥这才轻吁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抚上额头,嘴角却是缓缓扬起一个真实的微笑:“十日,便是他动作再快且诸事顺利,日夜不停也赶不过这一个来回——二皇子的岳父、礼部侍郎王元的生辰,协管礼部、任职主事的七皇子却不到场,那日的情况便是此刻想来也觉得十分有趣。” 第181章 “王爷明见。” “他前日请旨到城北外行宫察看工程,这两日自然是不在府中。等两天该是回来的时候恰恰感染风寒,只要将行宫之事递了上表便可在府安心修养——这一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手段只怕满朝再没有人比他耍得纯熟。可惜世上的事可一可二绝不可三,上年衡河堤防他就靠这个生生逼死了李耀,这一回他若是还能够在北海、渤海两郡重演一次当日情景,我风司冥头顶上这个靖宁亲王的封号只怕就该换个真正本事的主子了。” 风司冥语声平静,淡淡的笑容中也不带半点阴狠之色,站在书桌对面的郭绣却只觉身上突然袭来一阵凛冽寒气。 胤轩帝登基二十余年始终未立太子,成年皇子协管朝廷六部手中多有实职实权,只是始终在皇帝控制之下。胤轩帝皇子众多,皇室严格的教导下可谓个个出色,此刻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自然是在皇帝面前各显神通,争夺得激烈异常。而胤轩十八年九皇子风司冥大胜西陵,还朝受封并以十六岁少年亲王身份参政议事,同时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也还朝接任三司大司正,承安京中顿时暗潮汹涌。只是柳青梵两年蛰伏一味超脱,对皇子之事作壁上观平日不问不闻,让众人只敢小心行事,将一切动作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但风司冥今年二月加冠大婚,胤轩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北洛朝堂的皇子夺嫡之争再不能维持之前的表面平静。随着柳青梵由畅柳湖畔私宅的红尘自扰居重新搬回交曳巷柳府,并开始逐次逐批宴请朝臣,朝堂中针对储位而形成的各个派系也正式显露出壁垒分明的阵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九皇子风司冥各有其支持者,而支持三皇子风司廷以及谨慎旁观置身事外的朝臣也占了不小的比例。 只是,相比于二皇子风司宁素性温和谦忍,风司磊却是争强好胜,言谈举止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风司冥还朝后一直与胤轩帝皇长子、他的同母兄长风司文共事协理兵部和京城禁军事宜,和主持的礼部的风司磊并无直接往来冲突。但是无论是擎云宫中“家宴”还是在朝廷内外的各种事务,只要稍有相关,风司磊一旦对上这位年纪最小但军功最多风头最健的皇弟,言辞行事都会刻意抬出“兄长”身份处处压制。因此在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独立掌控力量系统之后,风司冥最先注意的就是这位皇兄的一切言语动静。 西陵册立新太子,胤轩帝派迎娶了西陵吉昌公主的三皇子风司廷为持节使,率领使团前往西陵道贺。这件事情本身便关系到结盟的两国利益,主司各种国家大典、外交关系的礼部自然会因此十分忙碌。但是这一次胤轩帝却没有按着平时处事的惯例直接由礼部和协理主事的风司磊负责出使的准备事宜,而是点了风司冥治下、传谟阁宁平轩中秋原镜叶等六人总体负责。虽然都是年轻臣子、初次接手这类事务,秋原镜叶等人不负圣望,将一切打理得周全细致、慷慨威仪,与风司冥一齐得到皇帝的亲口嘉奖。胤轩帝这种用意明显的做法自然让朝中人心大为浮动,而风司磊过分平静的反应则让风司冥顿时提高了警惕—— 因为,胤轩帝交给自己的任务,远不仅仅是出使西陵一件。使团回程途中正当浫沟、溥水两条水道汛期,以巡按御史监察身份巡视河工水情,尤其是前年经由风司磊处置的衡河水段工程情况,这才是澹宁宫中屏退众人密切吩咐的关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果说承安京中有人比风司磊更擅长这种手段,那么必胤轩帝风胥然莫属。 “知子莫若父”,但时时刻刻都揣摩着父亲心思的皇子对胤轩帝的了解也不可谓不深。风司磊精明强干,成年之后便出宫游学,踏遍北洛全国各地,并与胤轩帝唯一敬重的皇姐、乐音长公主驸马夫妇交情非凡。长公主驸马与风司磊的母妃同样出身颖国皇室,当年以质子身份入赘北洛,婚后夫妻和睦很得先帝景文帝欢心。风司磊与他有一脉血亲,游学六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长公主夫妇位于北海、渤海两郡交界处的封地颖曲生活。乐音长公主在北方经营多年,势力扎根极深,之前风司磊在衡河事务上的处理便得了很大的帮助,对同时兼有姑、舅双重亲缘的长公主夫妇自然也有所回报。然而如此恰恰犯了极重集权的帝王大忌,被惊动了的胤轩帝将实权向风司冥转移便是有意敲山震虎。风司磊自然再不能安坐京师,竟趁着这次使团出行的机会也悄然离开,试图在胤轩帝掌握完全主动之前抢得先机安排策划弥补疏漏。 虽然成年皇子未奉诏不得离京,但是风司磊对自己的出行却并不担心:风司冥得胜回京后受封亲王,协理兵部、与皇长子风司文同掌禁军,被委以实职实权,但同样调兵之权却是被帝王牢牢控制住。虽然冥王军声威赫赫,京中皇子朝臣几乎皆不以为是靖宁亲王势力。经过了无数风风雨雨、历来以强者为尊的北洛风氏王朝,就算此刻皇子之间争斗激烈,只要没有将领与军队的介入,朝堂局势也还是保持了相对平静。 只是风司磊还没有想到,除了一手调教出来的冥王军,风司冥手上还另有一股可以自由动用的力量。 江湖、武林、道门——昊阳山上,那个执着出仕、对少年冥王永誓忠诚、坚定恳切的英豪男子,此刻已经为靖宁亲王不可缺少的臂膀。 只有道门正传弟子才可以在行走江湖之时使用道门名号,身为道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郝哙,无论是武功见识还是为人处事,都足以让任何一个获得他忠诚效命的主人最大的信任。 道门谦和、超脱,不涉大陆国事、朝堂政治,却从来不禁止门下弟子出仕。离开昊阳山的郝哙按着道门规矩脱去正传弟子身份,以普通武人参加武试,最后才进入靖王府成为一名普通侍卫。只是,在昊阳山到承安的一路上,还未与风司冥真正取得联系的郝哙便已经为发誓效命的主人做下了各种可能的准备安排。 而这,正是任何一位长久生活在擎云宫、生活在京城的皇子,即使经过亲身游历都无法获得的巨大助力——道门那遍及市井江湖各个深处的关系网络和绝非朝夕之日便可建立起来、随时听候调度使用的人脉。只是在下决心彻底利用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非同寻常的江湖出身时,风司冥无法否认自己真的有过那一瞬间的犹豫。 郝哙的投奔归服,或许经过了道门掌教、江湖武林威名卓著的青阳子柳衍柳真人的默许,也经过了道门少主、柳衍唯一爱子、拥有“天命者”身份的柳青梵的默许。但是,面对道门柳姓父子两代之于自己乃至整个风氏王朝这份沉重的恩义,风司冥无法不犹豫这迈出的第一步。 道门,是“天命者”柳青梵站在胤轩帝风胥然面前,身后最大的势力倚靠。秉心公正,超脱政治,不问列国朝堂之事的守则,却是道门百年来立足大陆武林、居中制衡江湖各方势力的根本。 道门唯一的未来掌教,背负着道门数十万门人弟子命运的道门少主,也是胤轩帝爱重倚靠的督点三司大司正,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 一个人,朝廷庙堂与武林江湖微妙的制衡点。 合上眼睛,无须多想头脑中便可以轻易描绘出那双幽深沉静的眸子的模样形状,只是那双眼睛会闪烁什么样的光芒,却是从来都没有人可以猜想预料。 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整整两年那个人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静静旁观,看着自己在六部安置冥王军将领,看着自己由朝中挑选幕僚组成宁平轩,看着自己在承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是非漩涡中寻找和建立可以立足的基础。身为君主在朝廷最高制衡的太子太傅和大司正,“天命者”的柳青梵,原本就不应该直接参与到皇子的争夺中去。 所以这一次,是从未有过的、艰难的决断。 而真正的决定出口,却只是轻轻巧巧一纸调令:将王府侍卫郝哙,调入冥王亲卫。 亲卫如影,随侍听命,凡有作,一切配合,便宜行事。 ——言既出,如离弦之箭,绝无回头。 心上突然微微一滞,风司冥随即垂下眉眼。“郭绣。” “王爷?” “选合适的三等侍卫补上郝哙的缺。另外,在外书房伺候,跟着苏清的那几个仆从小厮也时不时给他们挪动挪动地方——这么晚回来,居然让主子一个人在门口等着,这可不是我靖王府的规矩。” 郭绣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风司冥是在说苏清的贴身小厮不曾尽到职责,“苏长史素来体恤下人,那叫乐平的小厮是长史自己打发先回去休息的。” 风司冥淡淡暼他一眼,郭绣急忙躬身行礼道:“王爷的意思,郭绣已经明白了。郭绣以后会更加尽力协助王妃管理好府中男女仆妇的。” “这里不关王妃什么事情——她管理王府大小事务仆妇已经够伤神了,这些幕僚随从的小厮安排之类你自行处理就好,犯不着拿这些小事去打扰王妃。还有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这些天府中如此忙碌,王妃每日都强要等到我回府才肯歇息。今日使团事情结束刚刚可以轻松一下,就算请柬是二皇子妃亲自拿过来的,你们做下人的也该劝她早些休息才是。” 见风司冥说到秋原佩兰原本幽深沉静的颜色顿转柔和,郭绣不由也是微微一笑:“郭绣明白了,是小人没想周到。”看着风司冥亲手封好竹筒,“郝侍卫那边,王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风司冥微笑着伸出手指,在竹筒上轻轻弹了两下,竹筒顿时发出清亮的响声。 第182章 “其实,我不太喜欢用鸟,尤其是鸽子一类的——有那小东西在的地方总是不适合那些小鸟。” 郭绣一怔,突觉脚边一道黑色闪电溜过,随即抬头,只见风司冥书桌上多了一团黑影,黑影里两点亮光仿佛夜晚鬼火幽幽。郭绣急忙定一定神,这才看清那是两年前田猎中被风司冥活捉,并受到年轻亲王特殊宠爱的玄天狐。见那玄天狐将一只脖颈被咬断的灰色鸽子丢在桌上,正伸了头蹭在风司冥掌心里撒娇,想到风司冥刚才所说,郭绣嘴角不由微微扬起。“是的王爷,所以府中用的多是枭。” “很好……剩下的事情该是你的了。” 风司冥笑一笑站起身来,也不去管那只尚在滴血的鸽子,怀抱着玄天狐径自离开。 第七章-渌水春波谁翻动(上) 承安京中布局,皇城西北方向,西华门外太平里是在京官员朝臣聚居之所,尤其畅柳湖一带更有宰相林间非的府邸“碧玉苑”。而太平里东侧、俗称“学士街”的交曳巷和早科坊,则是太学学士、国史馆编修等文官府邸宅院集中分布的地方。承安民谣“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其中“西北府”正是源出于此。 承安中央是皇帝所在的擎云宫,皇城东面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而皇城西华门外为宰相台传谟阁。宰相台权掌六部,平日在宰相台行走的六部朝臣多住在承安西北,可从处置具体政务的传谟阁直接还家,自然符合了一日公务后归家心切的人情常理。掌握朝廷主要政务的六部向来是有志朝臣进身的目标,而居住在城西北、尤其是畅柳湖畔对于朝臣而言则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能够在太平里拥有府邸本身便说明了在北洛朝堂上不一般的身份地位。 因为多是朝廷要臣居所,太平里素来平静安宁,车马往来却不显丝毫纷繁喧哗。但这一日的太平里北街却是热闹异常,从清晨起便是人来车往,衣着光鲜的仆从侍奉着豪华的车马,流水一样涌向礼部侍郎王元的府上。侍郎府前并不狭窄的街道被装扮新巧的马车和川流不息的贺客挤得慢慢当当。 五十五岁对效命于北洛风氏王朝的臣子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龄。并不是北洛对朝臣的年龄有什么特殊的律法规定,只是因为历代宰辅的君家家主无一例外地都在五十五岁的生辰选择并指定了自己的继位者和接班人,只有最后一位家主君雾臣在这个岁数之前逝去没有继续传统。但是因为赫赫君家之于北洛无所不在的巨大影响,五十五岁虽然不是整寿,却是比普通整寿更为重要的日子。王元官任礼部侍郎,平时便很得胤轩帝看重,加之身为二皇子岳父,五十五岁的寿辰自然受到朝廷上下瞩目。而早早发出的请柬,更是将一位又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宾引到太平里北街侍郎府门前。 王元身为皇亲,寿辰之日不但有胤轩帝遣使祝寿,皇后也要派出一定品阶的命妇官眷代为祝贺。宫中命妇和随着朝臣同来道贺的官眷都在二重门下轿厅落轿入府,王元和他的夫人也在那里迎客。其他前来祝贺的文武朝臣则按着朝臣同僚间重大拜会的习惯,先在第一重大门上由总管王孝迎接,随后再随府上仆从小厮前往正堂;宾客贺寿的礼单都递在第一重门上,其中例行的寿桃福饼则是直接送往后院家祠。 王孝已经在侍郎府中做了二十年的总管,却是今日最感荣耀:主人将站在府前唱名迎客的重责交给他,其中器重不言而喻。身上担着如此责任,他努力抖擞了精神,一边指挥着奔走如风的仆从,一边眼观六路,殷勤迎接骆绎而来的大小朝臣。 刚刚将吏部侍丞应未东送入府中,耳边已经听到小厮低低惊呼,王孝急忙回转了身子,远远望见巷口两骑并肩而来。还不及看清马上人物,阳光下锃亮的黄金挽具已经耀花了众人的视线。王孝心中一震,连忙指挥小厮上前伺候,一边紧赶两步高声道:“王孝见过两位将军!郡马爷金安,飞羽将军吉祥!” 难得将铠甲换成锦绣华服的皇甫雷岸和多马相对一笑,两人同时在侍郎府门前勒住马。 “问侍郎大人安。王大人大寿,添喜加禄,福泽绵长。”皇甫雷岸脸上笑容明朗,一边示意身后随从侍郎府侍人一起与将寿礼抬进去。“宫中天使就要到了,你家大人是在二重门上吧?” 王孝躬身行礼:“郡马爷说得是。今日郡马爷与飞羽将军下降,老爷必然高兴。” 皇甫雷岸是毓亲王驸马、映萝公主的夫婿,也是北洛历朝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就连两百年前风氏开国君主风靖宇的皇弟、号称大陆不败“军神”的风亦文和君家第四代家主、设下“北洛十阵”的君清遥,授予上将军衔也都是在三十五岁之后,皇甫雷岸三十一岁便得北洛最高军衔,累累功勋之外胤轩帝的爱重有目共睹。加上胤轩帝金口赐婚,毓亲王驸马的显赫身份更是让这位“冥王军”实际统领的年轻将军在朝中显出举足轻重的分量。而胤轩九年大比获得武试三甲的多马,也是“冥王军”声名最盛的青年将军之一。多马雄壮威猛,战场一人纵横万人难敌,性情豪爽热烈,用兵却深有其道。他与皇甫雷岸在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蝴蝶谷会战最后一战中绝妙的战场配合早是兵家必谈的经典,而他从草原一族壮士到当朝一代大将的经历,更是成为军旅士卒口的传奇。 王元是二皇子风司宁的岳父,寿辰之日,军中威重声隆的皇甫雷岸和多马两人并肩联袂而来,意义显然远远大过了祝寿本身。王孝不敢怠慢,亲自将两人引入府中。 见王孝极度恭敬郑重的模样,皇甫雷岸只是微笑,多马却朗声笑起来:“虽然只是第二次来,这门宇大开仆从穿行的还怕认不得二重门廊?来时路上看到秋原的轿子,还与他说了两句,再有兵部的陆明陆侍郎,只怕也立刻就到了——今日贺客无数哪个都不能偏待,王管家还怕我带跑了郡马爷不成?” 听到秋原镜叶的名字王孝身子忍不住跳了一跳,但随即躬身笑着答道:“将军这话真真体贴我们做下人的,难怪都说将军爱兵如子,道理果然是一样。既然将军这般说,小人这里可就先失陪了。”说着再行一个礼,然后才回转身往大门上去。 “王元果然调教得好伶俐奴才!”看着王孝背影,皇甫雷岸轻声笑道,“说得我都有点不服气了。” “你明知道我最不习惯那副乖顺模样。”多马耸一耸肩,“礼貌周全到死气沉沉的文官脾气,连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但你开出来的贺礼单子可是比我还整齐。” 多马顿时微笑起来:“哪里是我开出来的!前日往交曳巷去便是为了这件事——若不是太傅大人指名了要我多跟文臣往来,才没心思折腾这些虚礼。”顿一顿,看着同袍好友,“哪里比得上你圆滑自如,郡马爷?” 两人久在冥王军中,平时玩笑惯了。多马虽然故意在“郡马爷”三个字上落了重音,皇甫雷岸只是挑一挑眉:“不服气?下次我往什么地方应酬,你也在旁边跟着就是——谁不知道你草原多马千杯不醉的名头,倒是便宜了我。啊,对了,今日王大人寿宴定要闹酒,你可帮我挡着点儿。” “郡马爷饶了我罢!还说我千杯不醉,你皇甫将军的海量可是全军都闻名的。”多马朗声大笑,一边推着皇甫雷岸快走两步,迎向二重门下笑容满面迎过来的王元。不等王元开口多马已抢先道:“给王大人道喜,大福大寿,今天多马特地跟您讨寿酒喝来了。” “王大人大喜,平安康健,福寿绵长。”皇甫雷岸也笑着行礼。 王元脸上喜得红光焕发,连连欠身还礼:“郡马爷、飞羽将军,王元这厢有礼了!贱辰劳动两位将军到来,真是蓬筚生辉,王某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郡马爷一向事务繁忙,难得亲近,今日见到尊颜,王某心中实在是十分的欢喜。”又向多马道:“知道将军好饮海量,早早备下六合居的好酒,只等将军移步入席呢!” 见多马脸上闻言顿时流露出的欣喜表情,皇甫雷岸忍不住心中好笑:与其说是“六合居”三个字一下子勾起了多马肚中酒虫,不如说是他想趁机从这人来人往一片热闹贺喜处溜走罢了。 果然多马欢然道:“虽然是三月末,而且还是早上,但天气居然便这般炎热,一路走来果然有些口渴了。” 王元脸上笑容更深:“将军豪爽!王某也是好酒之人,之前没有与将军多多亲近真是失误!今日趁着喜庆,必定与将军举杯畅饮。”说罢转头对随侍身边的次子王伦道,“这就带郡马爷和将军过去侧厅,好好伺候!” 目光瞥见后面兵部侍郎陆明正走过来,皇甫雷岸向王元点一点头,“那我们就不客气地先饮为快了。” 王伦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是文官世家的子弟,言语举动倒是爽直坦率不含虚礼。加上或醇香或激烈的各种好酒,多马很快便与他相谈甚欢。不过皇甫雷岸并无日间饮酒的习惯,从军多年也不会像多马那般将酒浆当作解渴的白水,稍稍抿了两口便即放下酒杯。看向正厅,只见客人渐多,离宴席开始却还颇有时辰,皇甫雷岸脸上颜色方动,王伦已经招过一个长史,吩咐他引皇甫雷岸往府中各处并花园里走走逛逛。与开怀畅饮的多马交换一个眼神,皇甫雷岸向王伦道一声谢,随即笑吟吟负着手,随那长史一路直往后花园去。 穿花拂柳,两人尚在园外小径,还未踏入园中已是满目春色。 第183章 耳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皇甫雷岸心中一动:“是请来的戏班?” “郡马爷这次可猜错了。不是戏班,是为晚上的庆寿宴会特地请来霓裳阁的羽衣十二律。” 皇甫雷岸微微一惊:“霓裳阁……王大人好大面子啊!” 那长史答道:“是二皇子殿下出面,亲自登门邀请过来的。” “二皇子殿下对皇子妃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般情意深厚。”皇甫雷岸笑着点一点头,抬头看一看粉墙后红花绿树掩映的湖水波光,“看来这花园倒是不能乱走了。” “姑娘们只在后面一带水榭里练习,与这边隔着水,郡马爷尽可以随心赏玩。” 见长史脸上带一点笑意,皇甫雷岸心中微微一怔,刚要说话,目光突然瞥见花红柳绿间转出一抹天水蓝色的身影—— “皇甫将军。” 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淡蓝长袍的苏清,换下了暗色袍服的风司冥,带着一如服色般明朗的温和笑容向两人走来。 ※ 与风司冥一起沿着湖畔卵石砌成的小路缓缓而行,皇甫雷岸微带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亲王毫无作伪的轻松闲适表情。“殿下,难得好闲情。” “听说侍郎府花园极尽东南水乡温柔雅致,这才转了过来。” “这一带藤花回廊颇有古意,不过似乎十分眼熟……难道是和殿下府上的那架锦云萝相似?”顺着风司冥目光看去,皇甫雷岸道。但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皇甫雷岸顿时恍然,双手轻轻一击,“啊,是了,是柳太傅府上那架古藤!” “王府也是仿照的柳太傅府上设计。”苏清从旁插入一句。 苏清旁边那长史躬身笑道:“将军好眼光。上次柳太傅请老爷过府游玩,老爷爱极了太傅大人看云轩的布置,回来心心念念惦记不忘。这次为老爷寿辰将园子新收拾起来,工匠也都是特地请了原来给太傅大人修整府宅的那一批。” 皇甫雷岸闻言颔首微笑。 “所谓引一时风气,承安京里便是太傅了。”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抬头望向一片水域。 侍郎府的后花园并不很大,水域面积也不能与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那片直通畅柳湖的水面相比,只是假山、花树、石桥、水榭建筑与整个湖面布置得错落有致、自然精巧,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优美和谐。当此春色融融之际,水面上清风徐来,并伴有悠扬丝竹,声声入耳,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虽然知道风司冥冷漠深沉,不喜与人亲近的脾气在回到承安的这两年有了极大转变,但是看见眼前年轻亲王沉浸在赏心好景中怡然自乐的温和神情,皇甫雷岸还是十分不习惯:总觉得征战杀伐中成长起来、如银心剑一般锐利无匹的“冥王”,与这般太平安闲的优雅景致有些格格不入。一身明净蓝色的袍服,衬托得嘴角含笑的年轻亲王越发如冠玉温雅,周身气息亦如水上和风带着淡淡的暖意,站在这生机盎然的花园中再是自然和谐不过。但在时时关注他的自己眼里看来,心中却总有两分隐隐的不安…… “皇甫,听见了么?” 风司冥突然开口,皇甫雷岸一怔,随即明白他言语之意,细细分辨耳畔音乐。“似乎有边角之声?是思乡之情,却非寻常哀怨之音……霓裳阁乐律果然非同一般。” “是新谱的《关山月》。”顿一顿,风司冥道,“马头琵琶的音色尤其好。” 见年轻亲王注视自己,目光带着隐隐期待,皇甫雷岸随口附和一声,风司冥这才含笑回过头去。望着那道负手站立湖边的修长身影,倒映在水中宛如画卷温雅平和,皇甫雷岸心下不禁暗暗点头。回京后风司冥主要在传谟阁宁平轩处置政务,虽然冥王军中铁骑亲卫与京城禁军同在奚山校场练兵,作为一军统帅的风司冥却不可能天天往军营察看训练。比起自己统领禁军每日操练军马,冥王显然已经脱离了纯粹的军人将领身份。得到胤轩帝和朝廷上下尊重、赞誉又不失亲近的靖宁亲王,这些诗书曲乐、意趣风雅之事的娴熟,也是这位战场上英勇无畏的皇子在京师朝野体现出的足以令众人折服的天家气度吧?想到交曳巷那一位主上的青衣潇洒,文采风流,以他对风司冥爱重之深必然不吝相授,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风司冥伫步不行,皇甫雷岸等人也只能垂手立在他身后。听湖那边水榭上音乐一阵阵传来,突然意象一变,从辽远广阔的冷月边关直入好花似锦的繁荣京华,更有一个悠扬婉转的清亮嗓音唱起来: “青丝顷刻白满头,人生几度逞风流?金缕玉衣何足贵,不妨便做少年游。少年游,少年游,多歧路,人道休。少年心事岂怀愁,歧路虽远敢回头。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村老不闻家国事,秋津浦上弄扁舟。” 女子的声音婉转清朗,一字一句如吐珠玉,词曲之间更有掩不住的一股豪气。皇甫雷岸听得清楚,不由轻笑起来:“‘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真是好大口气啊。” 风司冥一怔,顿时扬起嘴角:“轻骑纵马……经皇甫这么一说,这两句倒真像是特意针对皇甫的了。” 皇甫雷岸闻言一呆,急忙回味一遍,自己也笑了出来:“殿下取笑了。”顿一顿,“但这曲子清爽自然,听来确是十分舒服。闻其声知其人,唱出如此曲词必有胸襟,出身霓裳阁中……想来是一位难得女子。”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谓恰如眼前之景——只是本王当真不知皇甫也是风雅之人!” 见风司冥拊掌大笑,皇甫雷岸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不用心之处:他本是出于自然的赞美,但被风司冥这么一说倒似有了其他意义。皇甫雷岸是道门影阁出身,“承影七色”之靛绣,地位仅次于阁主、四天殿主并七色之首的“紫魅”。“七色”作为影阁之主的亲卫,各有所长,所率各部也是职务分明。靛绣以军事武功见长,当初柳青梵离开承安、风司冥以皇子之尊投身军营,得到命令时时关注风司冥动向遭遇的“承影七色”便由皇甫雷岸一直暗中跟随他身边。风司冥建立冥王军后,皇甫雷岸显露出之前刻意掩饰的军事长才,逐步成为冥王军中仅次于风司冥的最高将领。他自授命离开影阁,除了少有的两次任务奔波便始终呆在军中,虽然公文奏对条理分明,但不善诗词文墨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两年居于承安,因着上将军和郡马爷的身份,原本擅长察看人心、相交往来的他也渐渐熟悉了文官士人的言语方式,平日应对也是自然得体。只是当真论起诗文曲赋,他纯粹的一介武将绝对不能与寒窗苦读的文士相比,而自幼在藏书殿接受皇子正统教育的风司冥在此一方面也是胜出他许多。此刻风司冥一句半是调侃的话语,倒让素性严谨沉稳的他颇有些承受不住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固然极妙,到底相阻相碍,难闻好音,难以亲近。不如‘出自深谷,迁于乔木’,‘凌波而来,往还自如’。” 银铃一般的笑声惊得几人一起回头,却见一叶小舟于波光粼粼间荡来,船头红衫娇媚的女子当风而立,一杆碧绿幽亮的长篙握在白玉般的手中,一戳一点划开绣锻似的湖面,一眼望去恍然如画,却比画卷更增生机灵动,令人不忍转睛。 小舟停在湖边一丈之处,花弄影一张笑脸灿若朝霞,立在船头向着两人盈盈一拜:“两位爷真是好雅兴!弄影这边有礼了!” 见方才被自己一言逼出窘态的皇甫雷岸急忙欠身还礼,风司冥忍不住嘴角微扬。微微颔首向花弄影还礼示意,目光顺势一扫,在抱着马头琵琶敛衣行礼的钟无射身上一顿随即收回,然后才向花弄影轻笑道:“姑娘也是好兴致,弄船戏水,果然不辜负了这满园的春光。” “有些曲子,正是在水波上声色最佳。可惜有人不识货,硬要所有节目都在厅堂之中,真是让人扫兴呢!”花弄影娇嗔地笑道。波光盈盈的眸子眼光在风司冥身后、陪同他的侍郎府长史身上一溜,见他面色陡然变化,花弄影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到风司冥身上。 风司冥笑一笑:“若是弄影姑娘有意,便由本王去与王大人说好了。” “如此最好——只是怕以后别人不说殿下精通音律,倒要说弄影仗着太傅大人宠爱,连殿下的主意都敢打呢!” 听到“精通音律”几个字,风司冥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她身后的钟无射,脸上却是放出越发温雅柔和的笑容。“姑娘不必担心,试问这承安京里,有谁敢拿霓裳阁胡说八道?” 花弄影顿时鼓起掌来,娇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弄影可是要真正的恃宠而骄了!”一边转向钟无射,“无射,你可都听见了,以后霓裳阁要仰仗殿下,可再不愁名不正言不顺了!” 钟无射静静凝目风司冥片刻,随即低下头去:“无射不才,敢代霓裳阁上下拜谢殿下恩典。” 风司冥淡淡一笑,微微点一点头。花弄影却是朗声大笑:“大恩不言谢——晚上殿下可要待到弄影的独舞哟!”话音未落,碧绿长篙在湖岸上一点,小舟顿时向湖心远远荡开。“无射,先为殿下来一曲《庆春阳》!” 花弄影银铃般的笑声,配合着钟无射清朗悠扬的歌声,一时水面盈盈波光里尽是婉转温柔。 而被花弄影的大胆惊得一时手足无措的皇甫雷岸等人,则是瞬间迷失在年轻俊美的亲王难得放松纵情的愉悦笑容中。 第七章-渌水春波谁翻动(下) 踏入设下寿宴筵席的正厅,风司冥脸上兀自带着花园湖畔的怡人笑意。 第184章 只是视线与正厅中央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青衣男子相接的一刻,年轻亲王倏然收敛了脸上笑容。眉眼一垂随即抬起,已经是众人熟悉的沉静从容、威严自持的冥王气度。 纷纷觉察到正厅里骤然凝重起来的空气,围在柳青梵身边争着与他说话的朝臣慢慢地向四座散开。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笑意,青梵向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几步跨到同样觉察到气氛变化而急匆匆走近的王元身前。 身后和苏脸上笑容也是一闪而过,同时低垂了眉眼,两步跟上青梵。 看着王元,青梵微微笑道:“王大人,青梵有僭了。请上座,开始大礼吧。” 王元连忙欠身行礼,拱手道:“柳大人是代皇上问候下臣,‘有僭’二字,卑职怎么敢当?” “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王大人是皇帝陛下倚重的大臣,又是宗亲之属,五五寿辰无论如何不能简慢。柳青梵年轻幸进,德行浅薄,虽然是奉了旨意问候大人,又如何敢为大人主持典礼?” 青梵微微笑着,言语之中虽尽是自谦,神情却不失半点潇洒傲然。王元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场面话语,但是自柳青梵口中说出“君王倚重”、“宗室至亲”这些意思,却是丝毫不输于胤轩帝亲临、金口慰勉嘉誉。目光瞥见四座宾客朝臣神情悚动,王元心中更增三分得意,眼底笑意也愈发加深,面容表情却是谦卑恭敬。“太傅大人谦和温雅,下官不胜钦佩感怀。”顿一顿再道,“今日典礼,下官有幸请到苏辰民苏大人作为主持。” 苏辰民在先帝景文帝年间便以文章卓著见称于世,不参加朝廷三年一届的大比而破格直接点为学士进入太学;及到胤轩帝一朝,又进入藏书殿任皇子太傅。不仅文章,论及学术、文化、修养,苏辰民在太学以及藏书殿辈份资历也都是极高,是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极有声望的当世大儒。苏辰民在太学生中极受推崇,就连胤轩帝都对他十分敬重,王元请他为自己五十五岁的寿辰主持仪式再妥贴合理不过。 只是因为胤轩九年大比柳青梵“青衣太傅”声名陡起,远扬而盛,又是北洛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所以当着柳青梵在场,北洛朝臣对太学其他学士、藏书殿太傅都只称“大人”以示地位声名高低区别。见皓发满头然而精神矍铄的苏辰民自侧席上应声站起,向自己欠身行礼,青梵微微一笑,点头以示还礼,顺势将手伸向上座首席。 “既然是苏大人主持,请入主席。” 苏辰民再向柳青梵欠一欠身,然后与他身后的和苏颔首行礼,这才进入上座主持的位置。青梵嘴角微扬,暼一眼低眉垂目的和苏,目光在厅中极快地扫过,随后才慢慢走到次于主席首座、但远远高出众人的席位上坐下。 同样从一众簇拥的朝臣中脱身的宰相林间非也笑一笑,随即坐到青梵下手——虽然三司大司正与上朝廷宰相位阶相同,但这一次柳青梵是从擎云宫领了胤轩帝圣旨而来,代表天子慰问臣下,纵是一朝宰辅的林间非也不能僭越其位。 朝臣的五十五寿辰具有特殊意义,寿宴的仪式礼节都有极大规矩讲究,要求恭谨肃静,容不得半点怠慢。虽然之前谈笑风生坦然自若,但当寿宴主持、天子使者、朝臣首领三位在正厅分别坐定,厅中一众到贺的朝臣顿时都收敛了言语嘻笑。待主人王元、风司宁,宗室王族如风司冥等都逐次入席,众人也到各自的席位上坐下。稍稍坐定,席位相近的朝臣这才重新开始小声交谈。正厅气氛虽略有活跃,但整体的严肃庄重却是不容怀疑。 虽然柳青梵只在入席前说了寥寥几句,坐下之后便拈一杯清茶微笑不语,偶然与林间非对视点头,脸上表情也是恬淡自如。但看王元并二皇子风司宁掩不住喜悦的脸色表情,以及众人瞩目二人以及一众皇子席位时的眼神,风司冥心下还是不禁生出微微的异样:今日七皇子风司磊果然如自己所料想得那样告病不到,少了一个习惯的对手,却多了一个比较的对象,众人的目光集中而长久在自己与风司宁之间打量徘徊——青梵的几句话虽然简单,但是分量显然不轻,传达的意思更是深远丰富。比起风司磊无时不刻有意针对般的咄咄逼人,风司宁温和恭孝的为人向来更得朝中老臣一辈的喜欢;胤轩帝虽然至坚至毅,意志不为旁人转移,对这些忠诚老臣的意见却素来尊重。胤轩帝特特让柳青梵在风司宁岳父王元五十五岁寿辰上表露这一点心意,天平的偏移不言自明。 不过,胤轩帝和往常一样,没有给出任何确切的话语。被委以了北方水利检察重责大任的自己丝毫不认为帝心已经有所默定,但还是习惯性地希望从那个最接近并知晓天子心事的人那里求取一个肯定。朝中略有城府心机的官员更是将目光对准了与王元没有任何私交的太子太傅,像是盯着那张温和带笑的面孔就可以直直看到那个人心里。 “九皇弟?” 被耳边轻轻一声惊回神思,风司冥极快收拾心绪,一边在座上半跪起身,双手端起只斟半满的酒杯。口中随苏辰民的祝词轻声附和,心里却如陀螺飞转。 见风司冥表情分明神思不属,口中却念得异常轻快顺口,座位便在他旁边的风司琪忍不住微微好笑。 风司琪是胤轩帝第五皇子,与风司宁俱是良贵妃所出。他幼时好骑射游乐,贪玩不堪教导,是藏书殿中最令太傅头痛的皇子。及到成年,却又懒散成性,每日赖居在自己的郡王府中,过午方起日落即歇,衣食起居尚且无一上心,更不用说分担朝廷政务。胤轩帝风胥然是大陆有名的勤奋君主,膝下皇子也各有作为皆非等闲,独独这位五皇子懒散懈怠累教不改,磨得就连最是坚刚狠绝的胤轩帝本人都再没了心思。风司琪却悠闲自若,甚至深得其趣,在北洛朝一众用心上进的皇子中倒也称得上“特异非凡”。 只是身为皇子,基本的规矩礼仪不可偏废,遇到包括这些寿辰贺礼在内的礼节仪式,便是心中感觉再乏味无聊也必须出席坚持。何况这是他同母兄长岳家的大事,风司宁又深知他性情,逼得他非到场不可。此刻正是寿宴仪式中最重要的祝词部分,听着苏辰民冗长而无特异的祈愿祝告,耳边众人一片嗡嗡附和,风司琪几乎便要睡去,只能靠察看身边这个最年幼且最陌生的亲王皇弟脸上表情神色作为提神的唯一手段。 按朝廷礼制,宗亲长辈寿诞大礼,身为晚辈的皇子非特殊状况不得缺席。风司琪排行第五,风司冥第九,两人原本不该邻座。但皇八子风司退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就被圈禁永不能出,七皇子风司磊告病缺席,而风司磊的孪生兄长风司伽又奉命到太阿神宫举行小祭礼,此刻风司琪和风司冥的座位竟是紧紧相靠。风司琪比风司冥大了八岁有余,在藏书殿时原本就很少往来,等他成年出宫建府,又懒散而居不问他事。加上风司冥十二岁出宫入伍之后习惯戴银色面具掩住容貌,战事停歇回京、协理政务后则多是一副冷漠威严的面孔,对于这个最小的皇弟风司琪实在陌生之极。难得相隔如此之近,风司琪忍不住开始研究起风司冥的五官相貌和面容神情来。发觉他走神立即出口提醒,之后风司冥投向自己一瞥中包含的感谢并隐隐亲近意味,顿时令他又是惊讶又是得意…… 不过,似乎是感觉到身边目光过于热切,风司冥周身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森严寒意。风司琪虽然懒散,却非迟钝愚蠢,立刻识趣地收回视线,心下却是一阵失落无聊。伸手以袖掩口打个呵欠,目光开始在厅上无目的地乱转。突然与对面一道锐利目光相接,风司琪心中陡然一凛,急忙掉转视线;但等他重新抬头,柳青梵脸上却全是温和含笑,一时心中惴惴,不知他方才目光到底是何用意。 只是风司琪的这些不安很快就被抛到脑后。 主持苏辰民的祝词之后,当是宾客中为首几位致祝寿辞。胤轩帝特命使臣的柳青梵非极快极平稳地道贺祝愿后,便轮到宗室亲族一方的代表。作为皇子中爵位地位最高的靖宁亲王,无须君王特意指定,只要风司冥在场便是他履行责任。吉利喜庆、恭敬谦和的“福如江水不竭,寿比松石更高”两句出口,正厅中顿时响起一片伴着“啊呀”之类惊讶声的啧啧赞叹。王元一怔之后笑容再不能掩饰,而风司宁直接握住年轻亲王双手表示感激,两人的笑声让正厅中随着庄严仪式进入尾声、逐渐显出宴乐固有轻松喜庆的气氛顿时更增两分热闹亲近。 王元的寿宴,便在这一片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融洽氛围中愉快开场。 ※ “九皇弟不喜欢‘小楼春雨’么?”以女婿身份坐在主位王元身边的风司宁微微踮起身,一手端住酒杯,一边笑吟吟地向停杯住箸、凝视白玉瓷杯中澄红色酒浆的风司冥说道。 “小楼春雨”是承安六合居最富盛名的美酒,一年不过才得两坛合成二十小瓶,极是珍贵难得。便是京中富贵望族、官宦人家也未必尝过此酒,此刻宴席之上竟有十余瓶,手笔不可谓不大。 风司冥随手放下酒杯,向风司宁微微欠身,含笑道:“只为太过珍贵,惟恐糟蹋了好酒,所以不敢畅怀。” 风司宁哈哈一笑:“不过一杯水酒而已,皇弟如此看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夜一般的黑色眸子闪过一道异样光华。“水酒一杯也是情谊,何况确是佳酿?这满堂的酒香便能醉人。” 未待风司宁答话,多马已经用力嗅一嗅空中气息:“好酒好酒,果然好酒! 第185章 侍郎府上有好酒,会须一饮三百杯——只是小杯当真不能过瘾,可惜可惜!” 多马声气宏亮,纵然不故意提高嗓门,话语也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王元顿时呵呵笑起来,一边高声吩咐府上侍从:“给将军换大碗!”一边亲手提着酒壶起身离座,走到多马席前为他倒酒,“将军好酒,王某也好酒,难得今日与将军亲近,便干了这一碗如何?” 多马也不客气,端过碗便往口中灌去,随即丢开酒碗,抹一抹髭须上沾染的酒水,一边大声道:“王大人请我喝酒,我也请王大人喝酒。不过不是这软绵绵的春雨,而是草原人自家酿的青麦酒——拿上来啊!”手一挥,便有从人拎了巨大的牛皮酒袋上来。 王元闻言顿时一惊,厅中知道柴缇草原青麦酒的人脸上也纷纷变色。青麦酒用青麦为料,草原牧民家家皆酿,口味既粗又烈,寻常不在草原生活的人极难习惯。酒作为牧民度过草原严寒冬日的生活必需,在牧民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以自家酿的青麦酒待客,是将客人真正当作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朋友,因此草原人一旦提出请人喝酒便是乐意相交,通常绝对不能拒绝。不但不能拒绝,酒水有一滴没有喝干喝尽都是对牧民极大的侮辱。多马来自草原,习惯始终未变,此言一出,王元固然又惊又喜,但又颇有担忧。而厅上众人羡慕之外更有惊诧:多马是风司冥手下最忠实得力的大将,一向冷淡沉静的靖宁亲王竟然会主动出手,在天时地利皆不占优的情势下强取人和?一时目光纷纷在多马、风司冥、风司宁之间转来转去。 多马却是毫不在意,随手取过两只大碗注满酒水,一手递到王元面前。“王大人好酒,为这个多马就该敬你!”说着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顺手亮一亮碗底,沾了酒水的髭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虽然“小楼春雨”酒香极醇极厚,香气溢散厅上,但是多马牛皮酒袋塞盖拧开,青麦酒强烈的气息便即直冲众人鼻翼。王元接过大碗,脸上笑容依旧可掬,心中却着实叫苦。但既到此刻既不能让人代饮更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去。水酒入肚只觉翻江倒海,一碗喝干已经连话都不能成句,王元努力稳稳站立,同时也像多马一样亮一亮碗底。 “大人果然豪爽!是多马酒中知己!”多马哈哈大笑,再次拎起酒袋倒了满碗。“王大人,不如——” 看王元表情,风司冥嘴角微扬,心下不由却生出两分佩服。从座席上站起身来:“多马,青麦酒酒性太烈,初饮不宜太过。而且今日是王大人的好日子,你忍心此刻便灌醉了他,令大人错过晚上祝寿宴会?”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元与多马身边,伸手取过多马手上酒袋,身子一转向众人道,“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多马将军特意送上青麦酒作贺。本王只在这里借花献佛,愿与众位大人同饮此酒,共沾王大人寿禄福泽!” 风司冥说话之间,早有苏清领着多马、皇甫几人的侍从,提了酒袋给每一位宾客斟满酒杯——风司冥亲手斟了小半杯递给王元,自己却是用大碗倒得满满,这才朗声道:“为我北洛荣光万世,共饮此杯!” 王元这次寿辰做得极大,遍邀文武百官,朝臣几乎无一遗漏。素来威严冷漠的风司冥以青麦酒向众敬酒,众人已是倍感惊宠;祝酒祝寿更祝王朝长盛,众人心中芥蒂一去,齐口祝贺,声音异常整齐,而多马、皇甫雷岸等军人武将更是声气豪壮。烈酒入口如火,烧得人心沸腾,而风司冥畅饮自若,众人看向一身明亮蓝色袍服的年轻亲王的目光顿时更多了几分崇拜、几分热切。 等苏清给自己换过小杯,风司冥再次举杯,与王元手中酒杯轻轻一碰。见后者近乎迷离的呆愣目光猛然清醒,风司冥这才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缓步回座。夜一般的黑眸目光顾盼之间,俊美无俦的面庞再不刻意遮掩那带着皇族天生傲然的喜色。 “太过了……虽然,前者逼人也甚,而油滑者须有小惩。” “间非素来厚道,今日怎么……”听到林间非意带无奈的喃喃低语,始终静默旁观的青梵忍不住嘴角微扬。王元为风司宁岳父,这次寿辰遍邀文武朝臣,用意其实相当明显。宴起之后王元安然高坐,只与主持苏辰民偶然小声交谈,而风司宁以女婿身份下到席间向宾客一轮轮敬酒,侍郎的五十五寿宴大礼俨然成了二皇子广交朝臣的舞台。当着风司文以下一众皇子,风司宁此举显然是刻意炫耀。但现在被多马这么一闹,草原人以酒为敬的豪爽以及一朝名将坦荡自然的性情顿时引得宾客注目,风司宁气势立时衰减。风司冥随后周全场面,言语适时得体,态度一改平日冷漠威严的温雅从容,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心思全部抓到自己身上。一举手一投足,言笑之际席间气氛已然改变,之前风司宁的所作所为倒像是专门为他做的衬托和铺垫了。 能够与飞羽将军并冥王结交,王元作为寿宴主人自然极有脸面。虽然是风司宁的岳父,但面对当朝唯一被封亲王、沙场威名声震大陆的年轻皇子,任何一位有头脑眼见的朝臣都不会为了单纯的亲谊身份轻易投注。自宴起以来风司冥始终温和守礼,又及时为王元解围,言行举止气度从容,处处显露出天家血脉的尊贵以及年轻亲王的不凡风范。王元在朝多年,如何不知时机局势、分寸应对?主人心思一动,众人顿时感受到宴席上气氛微妙变化。冷眼望着纷纷起身向王元敬酒祝贺的宾客,青梵嘴角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林间非浅浅抿一口酒,借低头垂目的动作顺势收回盯在王元和风司宁身上的视线。“但今日毕竟是伦郡王的地利天时,青梵打算何时从中调停?” “调停?不必。”见林间非满脸愕然地瞪视自己,青梵静静笑一笑,随即转过目光,看向那双虽然状做无意,其实始终注目自己的深沉眼眸。“间非兄可听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林间非一呆:“你说什么?” 见青梵眼底笑意流露,林间非目光立即随着他视线转去。只见风司琪一边在食案上挑挑拣拣,一边努力续满酒杯往嘴里猛灌,将身前围着的一众目标原本只在风司冥的朝臣彻底视若无物——风司琪生性懒散,最不耐烦与人交情的往来应酬,每逢宴会都只专心吃喝。朝臣无不知他性情,但君臣尊卑礼不可废,何况皇子席位同列,按着长幼之序风司冥还坐在风司琪下手,更不能单单跳过了他去。风司冥今日表现出着意的温和平易,在场朝臣惊讶之外心中更多欢喜,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与“冥王”亲近的绝佳机会。众人纷纷借着向宴会主人敬酒道贺的机会,按照寿宴礼节与王元应答之后便向皇子席上逐次敬酒。众人心思各自明白,虽说外表上并不显出特意的亲疏偏废,但与风司冥敬酒祝词的时间却都不自觉地延长。当着宴会朝臣彼此不能乱了次序,敬酒之时更只能一对一答,因此风司琪面前顿时显得格外热闹。 林间非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说五皇子,池郡王?可是他明明……而且皇上……” 见林间非眼底明明白白的“绝不可能”四个大字,青梵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是啊,所以我刚刚才想到,相比‘池鱼久安安,无心知海阔’,也许这一个……才是池郡王‘池’字的真正由来。” 第八章-檐头自在风(上) “怎么?在担心什么?” 耳边一声询问,秋原佩兰急忙收回视线,微微前倾的身子瞬间重新坐正,这才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宰相林间非的夫人白琦一双褐色眼睛正凝视自己,成熟女子的目光透露出温和关切,秋原佩兰微微低垂下头。“多谢夫人关怀,佩兰并无担心。” 宰相夫人的目光在年轻的靖王妃脸上转了两转,发觉她虽然面孔低垂,目光却是下意识往中间正厅上溜去。王元的寿宴全部设在侍郎府主宅堂屋之中:正厅是主宾分座的席位,款待名高位尊的宗亲和熟习礼仪的文臣;西厢陈列好酒佳肴,便似民间喜事常办的流水席,武将可以不受拘束地自取自饮;而款待朝廷命妇、官员女眷的宴席则集中在一起,饭食桌位全部设在东厢。此刻正堂这一进屋宇,左右厢房之间的壁板都被撤去,换上半透明的沙缦间隔三方;正厅之中听得见女眷们盈盈笑语,东厢的官眷命妇也可看见正厅里人影往来。 看秋原佩兰神情举止,白琦忍不住微微好笑:“担心亲王殿下?他可是从战场上过来的,再烈的酒都是千杯不醉,哪里就怕承安这些甜丝丝、软绵绵,连女人都喝不醉的温和陈酒?” “酒多到底伤身。”秋原佩兰只觉脸上微微发烧,急忙端起杯子喝一口。酒浆入口极其清甜,唇齿之间尽是醇香,佩兰不由顿时抬眼看向白琦。 “我说对了吧?这样的酒就是下去几缸,也不过带着酒香的甜水罢了。”白琦嘻嘻一笑,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动作竟是十分豪爽。 “林夫人好气魄。”听到鼓掌,白琦和秋原佩兰一齐转头,只见二皇子妃王莹持着酒壶笑盈盈走到两人身边。王莹是王元正妻唯一的女儿,自幼便得父母宠爱。虽然十八岁便嫁给风司宁为皇子正妃,但当此寿宴之际她仍然承担着府中主母款待女客的职责。取过白琦手中酒杯斟满后还递给她,王莹微笑着坐到秋原佩兰身旁。“妹妹不要担心。别说九殿下海量,单是知道旁边有我们姐妹看着堂上便不会恣意忘形,别人也不好意思灌酒嬉闹——父亲便是考虑到这个,才特意将宴席做如此安排的。” 第186章 王莹态度一如常日的亲热和善,只是眼里同样掩不住隐隐笑意。东厢里宴请的是宗亲女子并着命妇官眷,按身份品阶一桌桌围坐堂中。王莹身为主人,秋原佩兰和白琦所在之处更是众人注目。眼见秋原佩兰显出新婚燕尔甜蜜娇羞的小女儿态,女眷们脸上都不由流露出温柔宽和的笑容。 感觉到众人目光,秋原佩兰脸上微红,微微侧头避开面前王莹笑盈盈的双眼,口中轻轻应一声:“是。” 见她如此,王莹脸上笑容更深。伸手取过筷子,在席上随意拣了两样夹到秋原佩兰碗里,又将面前酒杯斟满塞到她手里,这才柔声含笑道:“我自然知道妹妹是挂心殿下,可是如果因此不安心饮食,到时候只怕亲王殿下要怪罪说招待不周呢。”一边笑着一边向旁边白琦道,“林夫人你说是不是?” 白琦却不看王莹,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正厅。 听到多马向林间非劝酒的爽朗笑声传来,秋原佩兰顿时明白白琦此刻表情何来。林间非酒量狭窄,朝臣当中素有“三杯倒”之说;只是平日注意控制酒量,又有宰相身份压制,旁人不敢造次。但今日遇到飞羽将军多马,两人同是胤轩九年的殿生,因青梵之故交情远比旁人深厚;何况多马豪爽不拘,即便是面对身当宰相首辅的林间非也毫无顾忌。虽然隔着沙缦看不清林间非脸上表情,但见他与多马举杯相碰,显然是没有推辞。 林间非连饮两杯,第三杯方举到嘴边,身旁柳青梵已经站起。秋原佩兰只见他向多马说了两句,随即拿过林间非酒杯,换了大碗斟满后举到自己口边一饮而尽。高大威武的飞羽将军顿时扬声大笑,举起手中酒杯也是一口喝完,三人相对大笑,引得正厅上众人纷纷注目。 直到看见多马转向同样是胤轩九年殿生出身的宗熙、蓝子枚,林间非和青梵重新落座,白琦这才轻轻舒一口气。坐在一边的王莹忍不住掩口轻笑:“看来对上飞羽将军,还是柳大人有办法呢。只是太傅大人尚未娶妻,不然……” “不然定然也如我与靖王妃一般无二。”白琦收回了心思,转过目光看向王莹,大大方方笑着答道。“诚郡王出行在外,诚王妃夜夜思念,每日书信相通。治郡王不慎染病,治王妃遣开仆从亲自照料。今日饮酒欢宴,难道殿下就不担心伦郡王?不过是人同此心,事同此理罢了。” 诚郡王风司廷率团出使西陵,今日王元寿辰,只有王妃吉昌公主出席宴会,恰与白琦、秋原佩兰同桌。上方妤婧素性沉静不善言谈,此刻听到白琦说话,顿时抬头微微一笑。 王莹也是微微一笑:“‘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这句说得透彻!姐姐果然不愧宰相夫人。”顿一顿又道,“说到柳太傅,听说姐姐曾经应顾柯城顾大人的意思,为太傅大人和蓝子枚蓝侍郎幼妹牵线?可惜此事未成。不过蓝小姐最后嫁入墨家堡,与墨将军长子墨昆倒也是夫妻合宜呢。” 蓝子枚、林间非、墨扬都是胤轩九年的殿生,真正的同期同僚,与太傅柳青梵私交皆是十分密切。但与别人不同的是,蓝子枚在朝上政见与柳青梵颇有不合,每每有针锋相对的局面出现。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回朝之后情势依旧,太傅顾柯城有意为两人调和,这才委托了门生林间非夫妇周旋两家婚事。不想青梵稍用心思,更请到徐皇后亲自出面,促成了墨扬长子墨昆与蓝小姐的姻缘。林间非夫妇与柳青梵相交最深,白琦又极得柳青梵尊重,朝中多有托她传达联姻之意的,只是在这一点上青梵的态度似乎十分坚决。此刻听王莹提起,白琦不由轻叹一声:“这种事情,原本只在‘缘分’二字。青衣风流,寻常女子又如何入得他眼?”凝视王莹,突然莞尔一笑,“听说伦王妃殿下最小的妹妹已到摽梅之年?” 感到东厢之中众人目光骤然聚集,王莹心中顿时暗暗叫苦,脸上却是微笑依然。“正是林夫人方才所言,柳太傅青衣风流,小妹不过寻常女子,哪里入得他眼?” “王大人忠厚谦恭,伦王妃贤淑温良,王小姐知书识理,怎么便是寻常女子?” 白琦笑得真诚大方,熟知她脾气性情的秋原佩兰却是忍不住暗自好笑。尤其见原本与其他相熟的命妇官眷散坐他处的其他几位皇子妃纷纷起身往这边桌上聚来,王莹脸上表情更是连连变化。风氏王族的规矩,皇子正妃必须是三品以上朝臣或贵族世家的出身,皇子妃身后的亲族都是极有势力。柳青梵身份非凡,又是青年未婚,白琦两句话顿时将众人兴趣高高吊起。天家竞争无处不在,秋原佩兰一边心中暗暗感叹,一边起身给年长妯娌让座行礼。 一阵忙乱之后秋原佩兰刚要入座,左手突然被人从后方携住,急忙回头,却是倾城公主风若璃静静站在身后。见她目光清冷,如冰如雪的面庞上看不出半点表情,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风若璃是帝后最为宠爱的女儿,自幼便是徐皇后亲自抚养教导,与西陵安王上方无忌成婚之前更在祈年殿和太阿神宫侍奉。帝后爱女和神殿侍奉,双重的尊贵身份养成倾城公主的冷淡性情。她身怀六甲,不喜人声繁杂,侍郎府便特意在东厢以沙缦屏风隔出一块。到达侍郎府向王元祝寿之后风若璃便一直呆在那里,所用菜肴饮品也都是专门准备。此刻见她突然走出屏风,神情又是与寿宴轻松热闹气氛完全不符的清冷幽然,虽然明知她素来都是如此,众人心上还是难免一阵异样。 “佩兰,我觉得有些气闷——陪我到外面走走。” 风若璃嗓音清脆悦耳,仿佛冰晶碎玉相敲击。 下意识看一眼白琦,见她目光中透露出淡淡笑意,秋原佩兰不由微微扬起嘴角。随即向风若璃欠身行礼:“是,皇姐。” 风若璃点一点头,目光在白琦和上方妤婧身上极快一瞥,伸手让秋原佩兰扶住,一边转向王莹淡淡道:“倾城失礼了,二皇嫂。” 被那双清冷眼眸盯住,王莹只觉周身一阵寒气笼罩,直到风若璃与秋原佩兰从侧门迈出呼吸才渐渐恢复正常。重新回到座位,顺手接过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发现竟是白琦笑容温和地看着自己。“林夫人……” “倾城公主脾气确实有些古怪,不过靖王妃却是很好相处……别管她们。倒是令尊大人的好日,我们居然一直没有特意祝寿,真是有些失礼呢。”白琦语声轻快,一边站起身向众人举杯道,“为王大人长寿康宁,请同饮此杯!” 王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站在白琦身边:“同饮此杯!” 第八章-檐头自在风(中) 呃,还是女孩子们的主场,眉毛说到做到!不过看了这一章郁闷的话,大家不妨去看看新更新的白日,调节一下心情……眉毛顶锅盖窜逃ing…… == == 一出正堂,风若璃的侍女侍从便急急跟上来。 “回去。”冷冷两个字,所有仆从毫无迟疑地一齐退开。风若璃随即向秋原佩兰道:“我们去后花园。” 秋原佩兰点一点头,小心翼翼扶着风若璃,随她一路径直往侍郎府后花园走去。 “王莹太得意了,她让我很不舒服。”在花园湖边站住,面对粼粼水波,风若璃长舒一口气,这才开口道。“不过今天,至少到现在为止,靖王才是最大的赢家。” “佩兰只担心王爷的身体。”秋原佩兰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风若璃皱起眉头:“你是靖王妃。” 见那双清冷眸子透出异常锐利的光芒,秋原佩兰心中一震,低垂下眉眼,语气却是加强:“所以佩兰只担心王爷的身体。” 风若璃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言语中含意。轻叹一声,又凝视她片刻,风若璃才轻轻开口:“对靖王这样信任……是因为有柳太傅在么?” “不是,与太傅大人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相信亲王殿下。”见风若璃目光闪动,秋原佩兰微微低下头,红晕却是止不住飞满雪白面容。“殿下的才华能力,佩兰一直非常清楚的。” “啊……我忘了你曾经跟了林间非三年。” 秋原佩兰点一点头,掏出随身绣帕铺在湖畔一块平整青石上。“殿下是有身子的人,这石头太阳晒得暖了,不妨在这里先坐一坐。” 风若璃略略颔首,嘴角缓缓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你还是一样细心,佩兰。”在石上坐下,随手拂一拂垂落肩头的柳丝,“看着眼前的景色,就想起我们两个还在神宫的时候。” “是,那时每日与殿下相伴,才知道人言有多不可信。” “也许王莹这个时候还在想,如果我要她相陪散心,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经历。当然,如果真是她的话,绝对会比她所能想象的遭遇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若璃笑容多了温度,周身气息顿时如春风宜人。眉梢眼角随着话语流露出活泼生机,驱散了众人熟知的清冷凛然,显出双十女子的青春风华。轻轻握住秋原佩兰的手,“佩兰,我说过我会帮你,只要你开口。”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也许只有自己知道,这位北洛当朝最尊贵的公主内心藏着怎样热烈的感情。两年前在太阿神宫初次相遇,无意间听到她对西蒙伊斯大神虔诚祷告,连自己都被这位清冷无双的倾城公主的心愿吓了一大跳。也是从那个时候,自己才知道女子一旦动心动情,为了心中之人可以做到怎样的极致境地。同样由朦胧恋慕变成真切热爱,心头充满的惊惶、恐惧、迷茫种种情感,在彼此安慰支持下最终转化为冷静坚强的过程,让两人不但结下深厚友谊,更达成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第187章 “王元是个很聪明的人,比他女儿聪明得多。而且,他并不是只有王莹一个女儿,也不会只有风司宁一个女婿。” 知道风若璃言语未尽之意,秋原佩兰只是静静摇一摇头:“纵然王元提出,太傅也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风若璃苦笑一下:“是啊,他连你的心意幸福都不会忽略牺牲,怎么会随随便便决定自己的婚事?那不是柳青梵的为人。但他终究会选择一个人……亲耳听到林夫人的话,这里,还是非常难过。”轻轻点一点自己心口,风若璃强做含笑的秀美容颜流露出淡淡痛楚。“难过,并不是觉得自己输给了什么人,也不是什么强求不得的不甘——白琦说‘缘分’两个字,今生能够相识就是西斯神对风若璃最大的恩典。可以在沙缦帘幕之后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声音,我已经不想要求更多。” “殿下……” 秋原佩兰皱一皱眉头,刚要开口,风若璃已经舒展开眉眼。“佩兰,其实我要你陪我来,就是想亲眼看一看他真正喜欢的人的模样。” 秋原佩兰顿时一怔:“太傅真正喜欢的人?” “是的。也许旁人会觉得她身份卑微,会以为这样出身的女子根本就不堪良配。可是对于柳青梵,公主和舞女从来就没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子,能够为了他从淇陟千里迢迢来到承安。而对任何人都是一样温和一样疏离的他,能够允许一个女子长久陪伴身边,给她真正的宽纵,任她在他面前放肆无忌。都说‘人同此心’,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因为彼此喜欢……”风若璃声音渐渐低下去,“佩兰,我真的不嫉妒。我已经有自己的驸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已经有一个女人可以有的一切。我只是,我只是想认识她,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好,我只是想能够像喜欢真正的朋友那样去喜欢她……” 秋原佩兰紧紧握一握风若璃的手:“殿下,您的心意我都知道。”凝视着风若璃脸上清冷苍白的笑容,话在舌尖上转了几个转,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但是殿下,那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风若璃嘴角微微扬起:“我让人传了话,她很快就会到这里来的。”说着抬目看向水面,突然身子一震,“是她,她来了!” 秋原佩兰也是身子一震,缓缓将目光转向湖面,却被朗日下一片碎银似的粼粼波光骤然晃花了双眼。急急低头,只见风若璃紧紧抓住了长裙。用力眨一眨眼,再次将目光转向水面,秋原佩兰终于看清水上一叶小舟正悠然荡来。 “霓裳阁舞姬花弄影,见过倾城公主殿下,见过靖王妃殿下。”长篙一点,小舟顿时在湖岸边稳稳停住。红衣女子从船头轻盈跃下,随即笑吟吟地欠身行礼。 原来她便是盛名传遍承安的霓裳阁头牌舞姬花弄影……确实是非常美丽耀眼的女子啊!秋原佩兰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声,但目光随即凝在好友身上。 极慢极慢地扯出一个笑容,风若璃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着。“你就是花弄影姑娘。” 点一点头,花弄影心中不由满是疑惑:虽然身为道门影阁阁主之下地位最高的四天殿主之一,掌握着影阁全部的情报往来,对承安京中大小人物事情清晰无比,但这一次突然接到倾城公主风若璃的吩咐到侍郎府后花园相见,却是完全不在她预料之中。她对外身份只是霓裳阁的舞姬,虽然享有盛名,又得到柳青梵超出常人的青睐而远非普通舞姬可比,世俗身份地位的尊卑高下依然不能突破。风若璃以公主之尊召见,虽然来人言辞客气有礼,却是不容她不依令而来。风若璃原非普通公主,既得帝后宠爱,手下实际把握的势力也是极大。花弄影本以为她私下相邀是要询问上方无忌在霓裳阁的行事,于是早早定下腹稿。不料此刻相见,秋原佩兰也在她身边,而且两人一齐凝视自己,神情之间极是古怪,一时心中思绪纷繁,从来无所畏惧的她竟难得地生出退怯之意。 “你……喜欢柳青梵么?” 花弄影顿时瞪大了眼睛。 凝视着眼前红衣翩翩、妩媚却不妖冶的俏丽女子,见她神情很快由惊骇转为坦然,风若璃心中轻轻一声叹息。不等花弄影开口,“我知道了……那个人,原是没有女子会不喜爱的。” 听到风若璃叹息似的语调,陡然明白她的心意,花弄影一时只觉眼前杂花乱飞。饶是她素来镇定从容,此刻却是惊得连脸上表情都来不及做任何掩饰。风若璃苦笑一声:“不过,你莫害怕,也不要担心。这件事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我也不会让自己增加他的烦恼。”顿了一顿,见花弄影无意打断,“他对女子向来温和包容,守礼却是疏离,从来不会让哪个女子真正靠近。所以我才想认识你,见到你……不是以公主的身份。” “公主殿下,公子他——” “他素来喜欢公子这个称呼。在宫里的时候是,在交曳巷没有外人的时候府中也都是这么叫。”风若璃微微笑着,看向花弄影的眼神温和中带着隐隐的羡慕。“这是让他愉快的称呼,因为无论太傅还是大人,都只会用重重的无聊朝堂、政务束缚了他。” 将手伸给秋原佩兰,风若璃缓缓站起身来。 被那双原该清冷淡然的双眸异常温柔地凝视着,花弄影硬生生将已经冲到嘴边的话重新咽回肚里。 “弄影姑娘,请尽你一切所能让他快乐,让他幸福。” 再次被吓了一大跳的花弄影拼命摆脱头脑中的一片混乱,急忙将欠身行礼的风若璃一把扶起。直直对上那双清亮然而坚定的眸子,猛然浮上心间的念头竟是直觉地脱口而出:“殿下当年……是因为公子的希望,所以才愿意嫁给上方无忌的是吗?” 感觉到秋原佩兰扶住自己的手猛然一紧,手臂上传来的痛感让风若璃笑得坦然。“是。虽然公主本来就比寻常女子更有为国效力的义务,但如果不是知道这样他的希望能够更好更快地达成,无法达成心愿的我宁可像大祭司一样终身侍奉西蒙伊斯大神。”顿一顿,风若璃脸上笑容缓缓加深,一边伸手抚上秋原佩兰微微颤抖的手,“而且,与上方无忌成婚,我可以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像协助靖王这样的事情……只要我能够做到,只有我能够做到。” 温柔恋慕在一刹那尽数敛起,风若璃脸上流露出骄傲的表情,清冷的眸子射出异常威严的锐利光芒:“答应我,花弄影,你能做到我不能为他做到的!” 沉默良久,花弄影深吸一口气,在风若璃面前跪下:“请殿下放心——弄影的身心都属于公子,弄影只为公子而活。” 第八章-檐头自在风(下) “姑娘是累了么?有些地方节拍乱了。” 淡淡看一眼低垂着眉眼,表情平静安宁的钟无射,花弄影随手将伴舞用的三丈长绸丢到梳妆用的镜台上。“无射,第四节的时候,你看着哪里?” “我……”钟无射猛然顿住,抬起一双光芒明亮的眼睛,不闪不避直直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微微皱一皱眉头又很快放开,“无射,我们都只是舞台上的戏子,而戏子的本分,是把该表演好的曲子、该表演好的舞蹈、该表演好的所有悲欢离合的感情全部展现到观众面前……脱离了自己的舞台,任何分心都是不该。” 眉眼间闪过一瞬的惊诧和了然,钟无射低下头:“原来姑娘……无射知道了。” “原来我怎么了?”眼前人面容神情似乎又和下午花园湖畔那道身影有所重合,花弄影顿时忍不住心头恼火,第一次不是出于刻意表演地提高了嗓门。 “啊哟哟,这是怎么了?弄影姐姐怎么火了?无射妹妹又是哪里惹姐姐生气?隔着帘子都能听到姐姐的声音。” 随着轻快含笑的声音,一身白衣白裙,只有髻子上插着一只纯金燕子发簪的燕微雨掀帘而入。走近两人,燕微雨极老练地把花弄影按进椅子,一边顺手拎过桌上茶壶,将杯子斟满了茶水递到她手里。“姐姐先消消气。无射妹妹年纪小,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慢慢教导着就好。下面还有一个舞,姐姐无论如何也不能乱了情绪才是。”说着转向钟无射,“怎么傻站着不动?还不赶快给弄影姐姐道歉?” 钟无射眉头轻蹙,却是立即欠身行礼。“无射知错了,还请姑娘不要生气。” “啊,无射妹妹已经知错了,姐姐看在微雨的面子上,就饶过她这一回吧!” 花弄影深深吸一口气,向满面笑容的燕微雨摆一摆手:“微雨你……算了,你们去准备吧。” 燕微雨微微一笑:“姐姐也好好休息——压轴一场要没了姐姐,单靠我们可保不住霓裳阁的名头呢。”说着一把携住钟无射的手,将她带到外间去——花弄影是霓裳阁的头牌舞姬,就算是应邀到官员府宅上演出也有单独一个房间梳洗更衣。见燕微雨急急忙忙将钟无射拖离自己的“风暴圈”,花弄影苦笑一声,伸手按住自己太阳穴片刻,突然喝道:“什么人?出来!” “你的警觉性降低了,弄影。” 月白色的身影缓缓从屋角橱柜边走出,月写影静静凝视猛然松一口气的红衣女子。“你的节拍连续错了两次,公子让我过来看一看,若有异状就帮你解决。” 花弄影单膝跪下:“请阁主回禀主上,弄影此处并无异常。” 看着女子脸上的坚决表情,沉默片刻,月写影静静点一点头:“弄影,你是公子亲口指定的贴身影卫。 第188章 公子信你,我也信你。” “多谢阁主。” “今天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节目,宴会上客人都十分满意,也要表演好最后一个。” “是,弄影明白。” “明白了就起来吧。”月写影微微笑一笑,“红儿,公子说,虽然节拍错了,但并不显得怪异突兀,圆转得很好。” 花弄影一怔,月白色的身影已从眼前悄然消失。 呆怔片刻,红衣女子终于伸手捂住面孔,轻轻笑起来。半晌,花弄影猛然停住笑声,起身走到门口。“微雨、田田、玉笙、蕤宾、无射、严蕊,你们六个进来!” ※ 虽是夜晚,侍郎府后花园的水榭歌台却是灯火通明。王元与众宾到歌台高处依次坐下,将布置精雅的花园景致尽收眼底。只见一片宁静水面倒映着月光星辉,日间过分的繁华热闹尽数消弭,众人心中都不由生出安详沉静之感。夜晚清风徐来,拂动出粼粼波光,更吹散筵席之间萦绕周身乃至心头的酒气醺意,众人只觉神气顿时为之清爽振作,看向做出如此精巧安排的主人的目光也都充满了赞叹和喜悦之情。 而王元却是将目光投向风司冥:正是这位年轻亲王提议将最后的节目直接安排在花园之中,自己只是顺着他想法要求的有意讨好,却不想效果如此之佳。看向年轻亲王的目光更多了三分感激,三分赞叹。 感觉到王元目光,风司冥只是回以淡淡一笑。倒是他身边秋原佩兰见两人目光交流不禁有些微微的好奇。伸手将风司冥面前酒杯斟满,一边轻声问道:“是殿下要王大人做如此安排?” 风司冥微笑颔首,接过酒杯浅浅抿一口:“一个提议而已。” “眼前的场景,倒有些像宫里的大宴了。” 秋原佩兰无心一句,风司冥脸上笑容顿时收起,沉默片刻,这才轻轻道一声,“是么?” 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造次,所幸声量不高,众人又专心园林景致,相互品评议论不曾留意。秋原佩兰微微低下头:“殿下……” “佩兰说得不错,眼前的情景,确实很像擎云宫堕星湖大宴的景象呢!”风司冥突然朗声笑起来,一边转向身边的风司琪,“五皇兄你说是不是?” “啊,确实像……除了父皇母后不在,其他的根本就是一样嘛!”风司琪点头答道,伸手接过风司冥递来的茶果点心,“不过宫里更宽敞也更精致,侍郎府虽然好,可是完全不能和皇宫相比。” “两位殿下说笑了,下臣哪里敢逾矩造次?”一直留心注意两位皇子,被两人说话吓出了一身冷汗的王元立刻附和道。 风司冥微微一笑:“而且王大人的园子是仿照柳太傅的宅子造的,五皇兄你看是不是有很多地方都非常眼熟?” “对,确实都非常眼熟。” 虽然园中确有仿照柳青梵府邸花园建造的景致,但也不过是一处最多两处而已。不过身为皇亲国戚,私宅花园当中有些过分的华丽精致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王元自然知道风司冥这般说是给了自己一个最好的台阶,风司琪的附和更是让他心中一安。刚刚想要附和,不料风司琪继续说道:“其实我是没去过柳太傅府上……不过柳太傅是九皇弟的太傅,九皇弟这么说一定不会错。” 水榭歌台上的众人指点景致交谈议论,音量都被刻意控制在礼仪规定的范围内,绝不破坏所在环境整体的宁静安详。风司冥风司琪两人都没有降低声音,加上众人虽然各自交谈,心思多半还在关注几位皇子,风司冥刻意放出音量的说话听得清清楚楚,风司琪老实坦率不加修饰的回答更是惹得众人纷纷埋头闷笑。坐在两人上首的风司宁也轻笑起来:“柳太傅是北洛的朝堂柱石,更是我兄弟的太傅。五皇弟居然一次都没有到老师府上拜望,真是大大的不该。”一边向微笑注目这边的柳青梵笑道,“柳太傅您说个惩罚的法子,可不能让五皇弟再这么懒散下去。” 青梵哂然:“既然二殿下如此说……那青梵明日便请五皇子到我交曳巷府中书房坐坐。” 风司琪少时便不喜读书,成年之后更是懒散成性,青梵此言一出,风司琪脸上顿时显出异常哀怨的表情。长幼尊卑有序,风司冥只能强忍笑意,风司宁却是立即大笑出声。一时气氛轻松活泼,就连王元也完全抛开了心上担忧,向青梵半开玩笑地道:“柳太傅可不要太过辛苦才好。” 青梵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却不立刻便饮。一双沉静平和的眸子凝视神情沮丧的风司琪片刻:“青梵只是想请池郡王过府尝尝今年的新茶,若是殿下不愿,也是不妨。” “如果只是茶叶的话,太傅带到郡王府也是很方便的……”风司琪一句话还未说完,风司宁已经狠狠一眼剐过去,随即大笑出声。一众宾客尤其是女眷,也都再也忍耐不住,纷纷笑出声来。 便在这一派欢乐和谐的气氛中,丝竹之音悠然响起—— 马头琵琶荡开水波层层,五十弦筝撒下月光轻柔,两只轻快的竹笛勾勒出月下花树烂漫,一管平和的洞箫引来一叶轻舟自远方悠然而来…… 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自五个方向荡来五只小舟,船头女子演奏乐器,船尾女子划桨荡舟,一齐向水榭歌台驶来。音乐由远及近,四种乐器不同的音色完美地交织融和,共同绘画出最优雅迷人的图卷。 五只小舟轻轻荡漾,极快地聚到一起。五名负责驾驶小舟的女子动作轻捷地操纵,使船尾相接形成五星形状,然后五人一齐伏低身子。众人耳边只听得“啪”地一声,随即一朵鲜艳明亮的烟花高悬水面之上。待众人收回目光,这才猛然发现湖上小舟相接之处五名女子拉开了一幅宽大的皎白雪绸,雪绸之上一抹亮色身影如旋风急舞。 用至轻至软的雪绸作为舞台,女子舞得激烈却不显丝毫急促凌乱。一头乌云松松绾着,淡金色的绸缎紧紧裹住娇妖玲珑的身子,轻柔飘舞的金色纱丽下女子白玉般的手臂自由舒展。双手双足上各有四个响金镯子随着急舞相互振荡敲击,发出清脆如鸟噪一般的悦耳声音,与小舟船头五名女子风清水远的合奏配合呼应,仿佛江水激荡起层层细碎浪花,顿时令乐声在悠扬之外更透出一份别样的活泼灵动。 花园到处扎着明亮火把,湖边水榭歌台更是灯火辉煌,女子一身淡金衣衫在火光辉映之下闪耀出微微红光。每一次足尖在雪绸上轻点借力,之后便是一阵急旋劲舞。舞到最为热烈处,便似一团激剧跳动的火苗。映着柔软雪绸荡起的层层波涛,更映着身后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冰宫水府最鲜艳的珊瑚仙子凌波而出,在世人面前骤然绽放出火焰一样的光彩。 众人只看得目眩神摇,连大气都不能出。 五名女子合奏的乐声渐轻渐远,女子的舞姿也渐渐放慢了速度,人们这才看清那白玉似的足尖滑过之处,雪绸上竟泛出闪闪的金色。四周明亮的火把灯光下,人们清清楚楚看到那飘逸而出的优美字体—— 春。 江。 花。 月。 夜。 足尖划出最后一捺,执着雪绸的五名女子手臂猛然一振,女子的身子顿时随着两者的合力被轻盈地抛出,漫长的纱丽在水面上方舞出飘逸优美的线条—— 歌台上众人惊呼声中青色身影如箭离弦,月光下一道琉璃光辉瞬间挥出,准确无比地缠住女子手中同样挥出的金色绸带;一提一拽,女子轻盈的身子已在空中借势从容转折,随即稳稳落在歌台之上。向主位上王元深深拜倒,清脆响亮地道:“霓裳阁花弄影,代阁中上下向大人大寿贺喜!愿大人福寿如江水绵长不绝,恩德荣耀荫蔽子孙!”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眀若春波的眸子若无心似有意地在众人脸上扫过,众人只觉眼前被一团金色火焰瞬间耀亮。 手上倏然一痛,风司冥猛然从一时目眩神摇的惊艳中收回心思。看向身旁的妻子,却见秋原佩兰目光闪动,视线却越过周身淡金光彩流动的花弄影,直直落到歌台边那道青衣潇洒的身影之上。 琉璃色的长索在脚下盘成一汪柔和水色,柳青梵双手负在背后,一双沉静的眸子如夜色幽深,静静迎上转身向自己本来的艳丽女子。 而展露在众人印象中那永远温文儒雅、平和淡定的青衣太傅脸上的,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充满了纵容和宠溺的温柔笑容。 第九章-天水无徵 按着约定,第四卷的上卷全部更新完后,每月都会解禁一定的vip章节。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眉毛。 == == 雨已经连续下了十七天。 从进入四月开始,承安的居民就没有看到过不带水汽的明朗天空,更不用说平常生活最熟悉的日月星辰。无论何时抬头,放眼看去,天地之间尽被雨水充塞,到处都是一片阴沉潮湿的灰白。 连续半个多月雨水连绵,京城里大小河道沟渠都满了。节节攀高的水位差不多可以用“危险”来形容。久居京城的人们非常清楚城市北高南低的自然地势以及贯穿城市的河水由西北向东南的走势,知道京城不可能真正发生危及基本生活的水灾。但是看着没过层层码头、浪头拍击堤岸的河水,人们心中总是难免有些不安:虽然北洛气候春夏相交之际多有雨水,但这一次的雨势之大却是多少年都没有见过。 在北洛人的常识里,春夏之交向来都是一阵风,一场雨,风停雨落,雨止风行,如此反复三四个来回,便真正进入炎炎夏季。 第189章 但是今年的风雨却是相伴相随绝不分离:一阵风刚刚将雨水卷得稀疏,另一阵风立刻用从别处带来的雨水补足,似乎决意将这座古老皇城彻底浸泡在雨水之中。 望着窗外伴着突然刮起的大风再次密集起来的雨帘,风司冥轻轻叹一口气。 天空的阴霾始终不曾散去,积聚翻滚的雨云乌沉沉压在头顶,愈发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不过刚交申时,天色已经暗得如同傍晚时分。一阵凶猛暴烈的急雨之下,檐头垂下的密密水帘令人视线更加模糊,几乎都辨认不清两丈之外的植物花叶种类。目光所能及之处,庭院里一切植物都因多日连绵不绝的风雨纷纷显露出娇弱不堪倍受摧残的情态,就连素来喜欢阴湿环境的青苔墙藓都失去了生机——这些苔藓地衣类植物寄生必需的石阶墙壁,此刻都已经被淫靡雨水将外部的石灰和土层冲得干干净净,显出如玉石般光洁平滑的青石原料来。 举目四望,视线中唯一还能够稍稍体现时节特征的,便是搁在窗台上如雀尾屏开的天藻藤。绿叶间稀疏的米黄色小花点明了花期所在的初夏。只是过分湿润的空气令这原本恋水的植物也有些微微不适,平日用来吸收水汽的触手卷成一条条卷须在青翠的枝条间藏起,显出一副懒懒洋洋的姿态。 风司冥下意识地伸出手,捏住一片细柔叶片在指间反复搓揉。饱含水分的叶片迸裂出淡绿色的汁液,但是在潮湿的空气中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风司冥微微皱起眉,将搓成圆球的叶片随手弹出,目光再一次透过雨帘,投入到低郁阴沉的天空中去。 连续半个多月的雨落不停,然而北洛遭受到数十年未遇雨水的,不仅仅限于京城承安。 北海、渤海、潼郡三郡都有紧急公文递到承安,报告聿江、长川、巴溪、谭水等河流这一次换季众人始料未及的危急水情。其中最严重的,便是澄江上游暴雨积水的问题。 澄江是沧澜江的二十余条主要支流其中之一,河水贯穿京城,与同为澜沧江支流的子初江共同构成北洛京都的天然屏障。两条大河主河道都在承安西北,但子初江与沧澜江同为发源于大陆中央断云雪山山系支脉的河流,而澄江却是发源于北洛西北方向唯一的高大山岭——碗子岭上。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碗子岭已近沿海一带,海风湿润的气候和连绵的丘陵孕育出数条水量不小的河流,但除了澄江取道向南最后汇入沧澜江,其他河流都一路向北入海。澄江在承安京东南百五十里外与沧澜江交汇。作为碗子岭水系中水量最大的河流,正是它将其上游西北水情呈现在京城天子脚下的最直接物证。 承安已在澄江下游,此刻京城之外看到那本因河水明净澄澈得名的大河浊浪滔滔已极其惊人,上游暴雨不止的河段水情将是怎样危急的景象其实不难想象。而澄江仅是碗子岭水系中一条河流,澄江上游也是其他碗子岭水系河流发源之地与上游河段。连水量最大的澄江都有积水难泻的危机,如此推测,西北地区水情已是危急非常。 而且,国土全境连绵不断的雨水给各地信息的及时传达带来极大的困难。虽然柳青梵当年辅佐胤轩帝推行新政,重整河川水利,大修官道通衢,北洛全境的旱路交通系统有了极大的提高和改善。但各地毕竟地理环境千差万别,经济状况贫富不均,加上西北民族众多信仰殊已,从沿海到内陆的旱路交通远不及河工建设完善,此刻水路因天气见阻,其中不足便鲜明地显现出来。朝廷已经连续三次派出官员前往碗子岭地区实地察看,但信息回报的速度和当地具体的情况完全不容乐观。 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头。想到今日澹宁宫中匆匆结束的小朝,胤轩帝似是随口提到一句前往西陵的使节团时淡淡的神气,年轻亲王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显出忧虑之色来。 郝哙那边,已经整整十天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了。 这其实是早已料到的情况:通讯的鸟儿不善于在这种天气飞行,强行传递信息反而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而改走旱路传讯人员同样会因天气阻于路途。虽然道门出身之人远比普通传信兵丁善于应付各种恶劣天气和沿途状况,然而面对真正强大的自然天灾人力总是有所不能及。何况郝哙已经离开昊阳山紫虚宫,脱离首席弟子身份,对道门势力只能暂借同门支援,其下确实的体系不能真正为他指挥动用。从其他渠道传来的消息证实京城向北方渤海、北海两郡的水旱道路都被大雨阻碍,风司冥虽然心中焦虑,一时却也别无他计。 但与郝哙暂时失去联系,也就意味着此刻完全不知自西陵回归的风司廷与使节团一行的动向遭遇。西陵念安帝册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作为会盟之友、姻亲之属的北洛自然要遣使道贺并以王族皇亲身份参与太子册立大典,因此胤轩帝风胥然特意选择迎娶了西陵吉昌公主的三皇子风司廷带领使节团亲往淇陟。四月二日太子册立大典结束后,风司廷拜辞念安帝启程回国。使节团取水路由沧澜江主河道顺流而下,不过五日便进入北洛境内。本以为使节团此行一切顺利,不料刚到北回津口便遭遇百年不见的大雨。风司廷于是选择沿炳川北上,循官道越过沿海丘陵,在碗子岭下再由澄江返还国都。 北洛春夏之际的雨水原是由西北向东南带状推移,风司廷选择这条路线的原意便是避开雨水高峰。不想今年风雨有异,使节团一路疾行,还是在碗子岭下、潼郡地界被暴雨恰恰困住。潼郡在六大郡中可称富庶,郡制官衙职能相符,使节团纵然被困有郡衙官署照应也无须担心。郝哙的密信传讯中也说明了风司廷暂居郡府留待路途情况好转的打算。只是十日前郝哙传紧急密信说碗子岭骤降暴雨水情危急,风司廷已经亲自前往察看;随后一天风司廷加急直上胤轩帝的奏则廷报更是令承安朝廷上下顿时震动。各地关于今年水情的报告不少,但因此一来全国气候变幻带来的巨大后果正式成为朝廷关注的最重大问题。而大雨阻塞路途导致信息不畅,风司廷急报之后便再无消息传来,承安京中众人担忧西北水情益发惶惶不安,而对身在实地的三皇子的安危也是日日悬心。 伸手揉一揉太阳穴,手臂放下之时无意间掠过窗台,发出“嘎达”一声轻响。风司冥顿时转过视线,目光落在手腕艳红的珊瑚珠链上。脑中瞬时回想起使节团离开京城之前胤轩帝在澹宁宫和御花园的两次召见,风司冥不由皱紧了眉头,脸上忧色顿时加深。 前年潼郡郡守李耀贪权渎职,倦怠河工,导致无灾之年百姓却因洪水流离,被胤轩帝派往彻查此事的七皇子风司磊就地格杀正法。胤轩帝任命了新的郡守并委任风司磊为督察,重新整治顿河水利,而毗邻潼郡的渤海郡也同时疏通与顿河相联系的溥水、浫沟。这次北方水网的整体重修,是胤轩十九年整整一年中国家投入最大人力物力财力的工程,朝廷自然要检验其功效。令裴征为风司廷护卫,使团归途之上暗中察看顿河水利,便是胤轩帝风胥然在使团离京之前向统筹安排此次出使工作的风司冥特意交代下的任务。但工程方完便遭遇今年这般雨水,却是连早有检视之意的胤轩帝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如此天灾当前,水利河工是否有差已经不是目光所瞩的关键,如何统率指挥当地官员携同百姓抵御洪水保卫家园、并尽可能减少百年难遇的灾害造成的损失才是当务之急。 而讯息不畅,无法知晓当地详情,却是此刻最令人无奈而为难之处。 天色益发阴沉,雨势却是毫不见缓。抬头望向淫雨无歇的灰蒙蒙的天空,风司冥幽黑深沉的眸子精光闪动,锐利的目光像是要硬生生划破雨帘云幕。 院中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雨落之音的水声激响,顿时惊动沉思中的年轻亲王。循声望去,一道黑影已经由他所站的窗台窜入书房。低头瞥一眼被溅上一串水迹的淡色衣袖,风司冥眉头皱起,目光转向书桌,脸上渐渐显出阴沉不悦的表情来。 浑身湿透,毛皮紧贴身体,体型原本就只有猫大的小玄天狐显得比平日更小。同往日一样,小狐狸习惯性地直接窜上书桌,将一只咬断了脖颈的鸟儿丢在一边,随后卧在正中一张薄羊皮垫上开始整理皮毛,全不理会一身雨水淋漓早已将书桌上纸张书籍糟蹋个透彻。 身体被阴影笼罩,小狐狸似是感觉到什么身体猛然一僵,随即停下舔毛的动作,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瞪住风司冥。 风司冥静静看着玄天狐身下那份写了一半的奏章:厚实的纸张水迹斑斑,奏章上的文字被晕开成一片不知所云的墨团,含糊混乱得就像此刻头脑思绪……“秋原佩兰!” 听到书房中一阵物体碰撞的声音和风司冥的大声呼唤,原本在书房外间跟府中几个分理总管商议事情的秋原佩兰急急奔进房来。一脚才踏入门槛,怀中已经多了湿乎乎的一团。诧异地抬头,却对上年轻亲王掩不住烦躁和恼怒的眼。 “你怎么管教这东西的!宠得连这里都敢乱闯!” 目光在笔架倾倒、纸张散乱潮湿的书桌上极快扫过,秋原佩兰扣住怀中骤然受到惊吓而努力挣扎的玄天狐,略略后退一步欠身低头,轻声道:“是臣妾没有管教周到——这里王爷这就叫人进来收拾么?” “不用!” 眉头紧拧,风司冥的语气显出少有的粗鲁不耐。瞥一眼秋原佩兰略显惊愕但随即恢复平和的双眼,一阵窒闷再次迅速掠过心头。 第190章 身子下意识躲闪过风司冥的行步路线,看到在府中一向温和守礼的风司冥丝毫不顾外间几个总管手忙脚乱的行礼,更不理会一旁仆从侍女急急忙忙跑近身前伺候雨具,就这么冒着雨大踏步穿过庭院向王府前院走去,秋原佩兰一声“王爷您……”的呼声顿时噎在咽喉。 心中微一呆怔随即恢复镇定,秋原佩兰脸色一沉,目光在一众总管仆役脸上缓缓扫过:“方才跟你们说的话,都记在心里了么?” “是,王妃殿下!”被那威严目光一扫,众人纷纷低头。 “知道了便起去——张乐!” 被点名的总管张乐顿时抬头:“在,娘娘!” “去前院看看殿下是否要出门……” 一句话还未说完,秋原佩兰已经听到一阵人声喧哗。急急抬头,只见秋原镜叶半披着蓑衣直奔过来,身后府中长史苏清手中抓着雨伞却不张开,跟着秋原镜叶直接冒雨冲到自己面前。 “姐姐,冥王是怎么了?这么大雨什么都不穿戴,骑了马就冲出去……难道宫里出事了?” 秋原佩兰顿时急抽一口气:“殿下已经出府去了?这么大雨,他是去哪里?” 秋原镜叶闻言一呆:“殿下没说?”扫一扫周围众人,秋原镜叶眉头陡然皱起,看一眼旁边脸色同样顿显忧色的苏清,“不是宫里宣召……难道是太傅那里?也对,这鬼天气除了太傅没人知道更多信息——那我立刻赶到交曳巷去!”随手将蓑衣领口带子系紧,“姐姐,钦天监说这雨还得有四五日,传谟阁那边发了宰相令,叫宗亲王族并朝臣官员府上准备好钱粮杂物应对承安周边受灾进城的百姓——林大人叫我先到这里说了,殿下既然……我这就往太傅大人那里去!” 话音尚未落尽,秋原镜叶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同胞手足的背影,秋原佩兰深吸一口气:“你们没听到秋原大人刚才的话么?各人该做什么还不快去?”低头看一眼还在怀里的小玄天狐,秋原佩兰定一定神,这才再次抬头对上苏清。“今日情势,王爷许是要留宿太傅府上。” “苏清明白。苏清这就带人过去伺候。” “不,你一个人带个驾车的小厮过去就够了。”随手解下腰间一块玉制令牌,“先往宁平轩取了要用的东西——王爷走得急,图册之类你知道都在什么地方。” 苏清略退一步欠身行礼:“是,王妃殿下。苏清这就去办。” 秋原佩兰略略颔首。待书房周围众人各自领命散去,秋原佩兰这才将目光缓缓转向雨落如注的阴沉天空。 今年的这场雨,对北洛的百姓实在不是幸事啊…… 第十章-万里风云惊雷动(上) 生日生日,解禁一章以示普天同庆之意!顺便在此感谢为眉毛熬夜写评的小安,更感谢所有支持眉毛的读者们,眉毛在这里向大家鞠躬了!顺便,关于长评有奖,眉毛会把计算时间放到本周五,所以,大家继续努力写评吧!眉毛会努力更新回报大家的! == ==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吕、蕤、宾!” 花弄影一字一顿狠狠喝道,霓裳阁中央大厅顿时丝竹俱寂,鸦雀无声。 “一个音两个音不准也就罢了,平平正正的宫调竟然能够窜到商调——你当霓裳阁的招牌是池塘里的蛇虫蛤蟆、肉案上的死鱼烂虾,想打就打、想砸就砸的么?!” 按着五十弦筝的手不住地颤抖,突然“嘭乓”一声大响,五十弦筝翻下琴桌,年轻女孩的身子也随之软软倒下。 见吕蕤宾昏倒,众人忍不住一声低低惊呼。正在排练的歌舞完全停顿下来,演奏乐器的其他年轻女孩子脸色转为煞白,神情之间掩饰不住深深的畏惧。阁中几个歌舞出众,年纪也略长的姑娘,偶然扫过吕蕤宾的目光或有透露出两分同情,只是当着盛怒之下的花弄影却是没有一个敢起身过去相扶。就连站在一边监督阁中歌舞排练的霓裳阁老板许妈妈此刻也噤若寒蝉,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视线直直盯在了自己的绣花鞋尖上,再不像方才那般在舞台上转来转去。 “六儿、四喜,将这丫头丢回她房里,从今天起三天除了水什么都不许送给她吃,也不许离开房间一步——商寅娘,吕蕤宾的位置暂时由你补上!” 花弄影一边随口吩咐,锐利如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冷冷扫过:“别以为下雨天客人稀少便可以凡事悠闲放松了精神,更别想着有张漂亮面孔招人喜欢就可以把练习当儿戏!霓裳阁不是‘夜来香’、‘媚娃馆’那种买笑卖笑的地方,想靠那些手段吃饭的,趁早给我滚出去!” 花弄影身为霓裳阁头牌舞姬,也是阁中实际上的当家作主之人——虽然霓裳阁明面上的老板鸨母是许妈妈,但是生性机灵又最善察言观色的歌儿舞女却是一眼便能分辨谁才是真正的老板主子。花弄影在霓裳阁中时日并非最长,但舞蹈绝技、热烈性情、灵活手腕乃至结交的官商士子显贵程度都是阁中其他人无可比拟。而平日在阁中发号施令指挥施为,许妈妈每每听命用事,这些众人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霓裳阁以歌舞百戏称绝承安,尤其歌舞一块新、奇、精、巧诸般特色引得每日顾客盈门。近日京城雨水连绵客人稀少,阁中因是趁机排演新创节目,正是花弄影全局主持。此刻见她对吕蕤宾惩罚如此严重,众人心中惊惧之外不由纷纷暗生不满不平。 然而听到她最后一句,众人却又顿时默然:霓裳阁以纯粹歌舞娱乐之所能够在承安京立足,阁中登台献艺的女子乐师不受顾客轻视玩弄,没有绝对的演出水平根本不可能实现。对排练、演出要求极为严苛,甚至到达惟表演是问、其他一概不认的地步,舞台上每一个动作每一段唱腔都力求完美无瑕,这原是霓裳阁保全阁中艺人自尊的最有力手段。花弄影豪爽潇洒,待阁中一同演出献艺的姑娘姐妹素来极好,只有“轻慢演艺自降身份”这一项是她的大忌。吕蕤宾样貌出众,颇有些贪懒爱娇,花弄影最近对排演看得较往常更为严格,她偏偏在这种时候走神犯错,引来严辞厉责实是难免。只是她年纪不满十七,一时受惊竟至于晕厥,众人心中难免有些怜悯感叹。 环视一眼舞台上下众人目光神气,花弄影眉头微皱,轻“哼”一声,随手将伴舞的长绸掼在地上,一转身径直往后台而去。 那淡水红色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随后听到通往庭院的小门重重的撞击声,众人心中犹是阵阵余悸未及反应。直到听到那一路穿过霓裳阁主楼到后院各人居所的庭院、不顾天上下雨踩得水花阵阵溅起的脚步声,这才纷纷如梦初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整个霓裳阁主楼中央舞台笼罩在一片阴郁沉默之中。 “好啦好啦,都把心思收回来吧!一个个都发呆浪费时间,我们可是还有很多段要排练呢!” 轻柔婉转的声音打破不自然的沉默,众人顿时抬头,注视那个从容站起的头插燕簮、一身俏白的温雅女子。 燕微雨微微笑着:“方才那段《雨铃霖》算是演得差不多,不过寅娘妹子新换上音位怕是不熟,不如大家再练一段?重新练好了,也好叫弄影姑娘喜欢。” 燕微雨是霓裳阁中最出色的歌伎,名头、地位都仅次于花弄影,又是一向温柔娴雅与人为善的脾性,这句话一出,众人纷纷重新拿起乐曲,舞姬们也各自站好位置,随即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发号施令做主之人。燕微雨环视众人,脸上微微一笑,突然转向舞台一角:“无射妹妹,你去看看弄影姑娘。这《驿路花雨》全是由她编的舞蹈,排练还是请她过来监督着才好。” 突然听得燕微雨点名,抱着马头琵琶的钟无射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行礼:“是,姑娘,无射知道了。” “知道了就赶快过去呀。” 燕微雨语声温柔自然,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钟无射暗暗皱一皱眉,只得立刻放下琵琶起身向后院走去。 霓裳阁原是承安京中一所官员私宅,官员病故之后其家人扶灵返乡,于是将宅第出卖给京中富商。因临近繁华街市,那商人又盘下周围几户人家,并重新整修,最后才形成临街的店面。但那商人投入过大,不能短期取利,又将宅院卖出;经几任倒手转卖,终于落到霓裳阁前一任鸨母手中。因此前方做经营之用的主楼从外观形制到内部装饰都极尽浮艳繁华,后方阁中歌儿舞女乐师艺人的居所却是简朴中透出素雅。有小厮一路打着雨伞穿过两个天井,转过一道侧门,看到满院青竹掩映下的二层小楼,钟无射不由深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吐出。阁中规矩森严,小厮不能进入阁中女子所居住所。钟无射接过雨伞,吩咐小厮候在院门外角屋,这才缓步踏入院中。 连日雨落不绝,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原本暴露在天日之下的石板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而上方有竹林遮蔽的那些却是苔痕苍茸湿滑无比。钟无射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慢慢走过,一边却是趁此时机尽可能平静心思。 自上回王元侍郎府生辰晚宴表演,自己和花弄影一向和睦亲密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甚至时有尴尬。除非歌舞排演必须相互配合,花弄影不会多说一句话;原本每隔两三天就会专门指导自己音乐、言语、举止、神情变化等各种技巧,自那日之后也完全停止。身为头牌的歌伎,又是和花弄影隔壁而居,燕微雨原本最该清楚两人近日的情况。她是阁中少数能够主事行权的女子,虽然不如花弄影那般气势逼人,但自己深知这位与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调笑自若的姑娘绝非阁中普通歌伎能比。 第191章 温柔婉转,调和众人不动声色举重若轻,就连上次在侍郎府花弄影恼怒失态,也是她几句话便转回了局面。此刻点了自己再请花弄影,也许便是存了同样一番调和心思吧? 只是,花弄影近日不同寻常的焦躁易怒的脾气,无论自己还是阁中其他人,都非常分明地感受并察觉到了。今日这般的激烈只是一个最终爆发,之前排演时纠正众人出错的不耐、比平日要求更为严苛的训练和表演、对阁中从登台表演的艺人到行走伺候的小厮的挑剔指责……也许,所有人在今日的惊吓之余,心中都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至少,那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总算有所减弱消除了。 “要进来便进来!站在门口淋雨算什么?不心疼你的人我还心疼那身衣服鞋子!”花弄影声音满是不耐,“还有这见鬼的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猛然回神,钟无射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小楼门前发呆。急忙踏进门槛,恰好听到后面一句,钟无射不由微微一笑:或许所有的不同平常,只是因为这久雨不晴的天气罢了。 “姑娘……” “燕微雨让你来叫我回去是不是?”不等钟无射说完,花弄影一口便将她想说的话尽数堵住。 钟无射心中一怔,随即颔首:“是。这套《驿路花雨》是姑娘提议的本子编的舞,没姑娘在旁看着我们实在心中不安。还有乐曲唱词,这些也得姑娘把关。蕤宾出了纰漏犯了错误,姑娘惩罚了她便是了。但这套歌舞却是要在五月初五初熟节上为向神明献礼用的,时间着实紧张,无论如何不敢轻忽怠慢了。” 低头坐在窗边的花弄影微微抬起眼:“这鬼天气,大半个月不见天日,再来一路的雨岂不是让人痛恨?时间紧张便停下不演,初熟节谁也没说非要上新歌新舞不可,霓裳阁又何必做那些自讨没趣而且不识时务的举动?” 钟无射闻言顿时一惊,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花弄影:“姑娘是说真的?” “你几时见我拿这些来消遣?”轻哼一声,花弄影语声顿时显出三分严厉。 钟无射心头一惊,急忙欠身行礼:“是,无射明白了。”顿了一顿,眉头微微皱起,“可是若按着姑娘方才的说法,严厉惩罚了蕤宾也就是了,为什么又要寅娘顶上她的位置?节目不急着排演完善后登台演出,蕤宾便被禁闭三日,以她五十弦筝的精擅程度参与演出也并无困难。姑娘让寅娘顶替了她的位置,可是不许蕤宾再……再……” “不许她再居身十二乐律,这你又有什么不愿意猜、不敢说出口的?不过,不错,无射你说得很准,一个字都不差——在吕蕤宾认清情势,重新把心思收回来之前,她休想再登台一次!”见钟无射脸上无法抑制流露出的惊愕表情,花弄影冷笑一声,随手指一指书桌上多宝格。“左手第二个抽屉,自己拿出来看!” 钟无射两步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见是一封阁中女子通用的梅花笺,下面数张当票还有赌坊的欠条借据。钟无射心中突然一寒,缓缓望向花弄影,却见她目视窗外风雨摇曳的竹林,脸上表情不见任何波澜。钟无射心头不由又是一阵寒风掠过,急急细看那笺纸,“妾将拟身嫁与”的诗词末尾,正是吕蕤宾娇媚柔软的笔迹。心中如巨石撞击,沉默半晌,钟无射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花弄影。 “你以为我是罚她排练心神不属?哪里便是这般简单!”轻轻摇一摇头,凝视着窗外青竹,花弄影静静道。“你们是霓裳阁里的女人,比那些单纯出卖身体的妓女远远不同。琴棋书画,歌舞杂戏,在霓裳阁起码可以安安静静专注表演,不担心会有不守规矩的客人骚扰,也没有人当着面说什么歌伎乐师下贱的话。但戏子永远是戏子,风月地只会是风月地,想在欢场找什么真情真爱从来都是妄想。何况,男人可以不好色,但未必不贪财。一个一个被阁里娇惯着就忘记了身份,不懂自尊自重,稍稍有人示好就想托付终身,还天真地去幻想什么风尘歌女与落魄书生喜结连理最后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等会儿你就把这些给她送过去,让她看看自己选的男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这对蕤宾会不会太……” “长痛不如短痛,对她来说这许倒是一件好事。”花弄影冷冷笑一声,“至少好让她知道,攒下两个脂粉钱不容易,就算打水漂也得听个响声!无射你也给我记着——女人为男人可以倾家荡产连身带心地付出一切,不过首先得是个男人,不是一条连叫都吭不出声的狗!” 钟无射手上动作一顿,沉默片刻,这才取了一只匣子将梅花笺、当票、借据之类全部装起来。“姑娘,我这就去看看蕤宾。您今日累了,还是歇息片刻的好。” “无射。” 等了半晌才听见花弄影开口,钟无射微微垂下眼帘。“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凝视着眼前低眉垂目,神情温顺恭雅的女子,花弄影心头突然袭上一种莫名的感觉。“无射,许妈妈说,你是好人家的出身?祖籍哪里?” 钟无射身子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震,抬头淡淡看一眼花弄影的面容表情,随手将匣子搁在身边方几之上,这才略略欠身答道:“无射是江州人,幼时家中别院便在三江交汇处的高岗之上。” “荆川平原三江交汇之景确实令人难忘,无怪无射唱的歌、弹的曲子都有水天茫茫之感。”花弄影微微一笑,“无射小时候念了不少书吧?我知道阁里常有艺人托你读写家书。其实霓裳阁里读书识字原是不少,但不怪别人随时打扰帮忙做这些琐碎事情的却是不多。而且你的诗词也极好,柳太傅那些诗文改成曲词唱的也只有你一个。” 钟无射低垂了眉眼,目光凝视自己交叉身前的双手。“小时是读了几天书识了些字,但大部分还是到承安进了阁里之后才由老师一点点教起来的。”见花弄影只是静静点一点头,一双精光锐利的眸子凝视自己,钟无射轻舒一口气,微微挺直身子说道:“许妈妈说无射出身大户,实在不敢这么说,只是稍有浮财积蓄的清白人家而已。母亲酷爱高岗花景,便带着陪嫁过来的姆妈和我在那里的别院长住。后来家道衰落,母亲也因病故去,父兄不便照顾幼女。因母亲原是承安郊外福陵村人,便让姆妈带着我上京投亲。可是……” “可是……?” “可是未及京郊,家中再生变故,父亲暴病不治。同时外家也遭逢凶事,血脉割断。姆妈求了外家一位舅父寄居在京城里,但不过年余舅父又丧,舅母将我与姆妈赶出。姆妈忧心操劳,疾病一身;然而贫困无医,无射最后甚至不能为她治丧……恰好那时霓裳阁里逃了一对丫头小厮,许妈妈查访之时经过门前,见我可怜便帮我收葬了姆妈,更收容我进霓裳阁。” “原来如此。许妈妈一直称赞无射平和老成我原还有些怀疑,只当你与她有什么其他关系才得如此照顾……只是这两三年间我们时常相处,无射竟一个字也不说。” “霓裳阁里从歌舞艺人到仆从小厮,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若都时时挂在嘴边,岂不扰了别人心情。姑娘不问,无射不愿想、也不愿说。” 花弄影微微笑一笑:“只是无射磨难坎坷,更与至亲生离死别,到底没有经历过情爱之苦……不过这样也未见得不好。一会儿见到蕤宾,无射便以自身经历开解她些。毕竟她虽然有错,到底没有酿成大祸,你宽慰她两句,若有心悔改,便提前放她出来。” 见她表情柔和,钟无射不由也露出笑容:“是,姑娘。无射知道了。” “还有燕姑娘那里也代我说一声。去吧。” 走出小楼,屋外雨势不减。只是钟无射心事减除,虽然急雨如注,看青竹摇曳风雨,却像是比进屋之前有序了许多。 缓缓走到院门口,刚要开口唤那等候在角屋里的小厮,突然一道人影自雨帘中急奔而来。隐约见那人服饰不是阁中之人,大雨之中更不带任何雨具。霓裳阁后院不许外客出入,钟无射正自惊诧,那人却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抬眼望向那人面容,钟无射“啊呀”一声,手中雨伞顿时跌落。 “靖王殿下!” 第十章-万里风雷惊云动(下) 春节将到,vip照常更新外,预计解禁3个章节,新年大家多多支持啊!呵呵…… 另外,眉毛呼唤长评(1000字以上)。每收到一篇当月加更一章,大家努力写评吧!!! == == 雨,似乎是变小了。 站在窗口细细分辨雨声,沉默良久的钟无射终于伸手推开花窗,一阵风顿时卷着雨点扑进屋来。钟无射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轻轻擦过面颊沾上的水滴,感觉到那沁凉之下抑制不住的热意,秀丽蛾眉顿时微微蹙起。深深吸一口气,伸手重新将花窗掩上,钟无射这才侧身在窗边雕花靠椅上坐下,眉眼低垂,静静凝视着被方才举动润湿了指甲的纤长手指。 窗外雨势不曾减弱,但打在屋顶清凉瓦,院中青竹、海棠、芭蕉上的原本急促纷乱的雨声,却似乎在渐渐变低而显得遥远。雨水落入池塘溅动的阵阵水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韵律一般的和谐。 映着窗外漫天的雨,耳中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楼庭院的一切动静:只在外屋伺候的小丫头轻手轻脚登上楼梯,将阁中主事特意挑选的茶盘器具搁在楼梯转角处的圆台上。两个大丫鬟将整理好的茶盘送进屋来随即便退了出去,猫儿一般轻盈的脚步,只有绢纱的裙角在地上拖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第192章 外屋的使女们正在烘熏衣物。丝绸锦缎的料子被铺展在熏衣杆子上,拉扯滑动时发出水湿后微微凝滞的低低涩音。 楼下传来女子模糊然而温婉轻柔的声音,像是在吩咐着什么,随后一串或轻或重、但无一不小心恭谨的脚步踏入庭院的雨中。 人声在院门口角屋的距离终于和雨声溶到一起,再也辨不分明。 不过半刻功夫,便收拾出独立的小楼庭院。霓裳阁原有许多闲置院落,平日也有人照顾打扫随时以供阁中所需,但如此短短时间便将一切布置得精巧周全不着半丝痕迹,便是久在霓裳阁的自己一时也难以想象。目光在悬满了吸水用的精致花包的屋中缓缓扫过,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一尘不染的光洁窗棂,钟无射心中忍不住轻轻叹息。 沉默片刻,钟无射正待起身,却听屏风后那一阵阵有节奏的轻轻水声突然顿了一顿,然后便是“哗啦”一声大响。伺候的小厮恭恭敬敬喊道:“爷,小的给您更衣”,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传来一连串唏唏嗦嗦穿戴整理的轻响。 听到云靴在木制地板上轻轻顿了两顿,随后稳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转出,钟无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比寻常衣物多了三分宽广的袍袖襟衽是霓裳阁艺人服饰特有的裁制,穿在颀长玉立的年轻亲王身上却不见丝毫轻浮。白绸制成的素袍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饰,只在领口以及袖口各滚了一圈淡青色的云纹,与同作淡青的腰带勾勒出少年亲王在战场杀伐中锻炼出的完美身材。沐浴后未曾束起的长发如乌黑瀑布一般直泻而下披在背后,虽然兀自带着水湿却没有一丝一毫凌乱,衬得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夜一般的黑眸越发幽深难测。 淡淡扫了钟无射一眼,见她迅速避开目光,风司冥微微闭一闭眼随即重新睁开,目光在布置得异常精巧素雅的房间屋墙桌椅各处极快地扫过一遍,身子却在原地站着不动。听得小厮仆从将浴桶之类全部搬出,并着两个伺候沐浴的使女一齐退出屋外,风司冥这才走到镜台前坐下,一边静静道:“倒些茶来。” 钟无射微微一惊急忙起身。阁里的茶盘原是由大丫鬟收拾准备好的,应着眼下阴沉湿冷的天气和此刻待客情景,泡茶用的泉水不是煮沸了用大水壶送上来,而是在一只精巧的红泥炭炉上用小火温煮着。钟无射随手用净了茶具,点上茶叶用一沸的滚水涤荡一轮然后泼去,再用二沸的泉水重新斟满茶盅,这才送到风司冥手边。 风司冥淡淡抬起眼,见清亮茶水中碧绿柔叶一片片悠然舒展,衬着玉一般的白瓷杯身显得盈盈可爱,面容表情顿时一缓。随即闻得鼻间茶香清薄飘逸,瞬间盖去空气之中弥散的水湿之汽,年轻亲王不由微微颔首。待浅酌一口,眉眼之间更是舒展开淡淡的愉悦欢喜,幽深黑眸中也透露出赞许的神色来。 “很有一番滋味,茶香也佳……是好茶呢。” 见他神情平和,钟无射心中一安,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风司冥也不多言,将茶杯托在手中把玩片刻,这才分两口喝掉剩下的茶水。随手将茶杯搁下,目光转向镜台上精致明亮的水晶玻璃镜子。 顺着风司冥目光,视线由镜中俊美男子的形象缓缓移到他正自凝视的右手。只见一支碧绿发簪静静躺在年轻亲王掌上,通体青翠,水润光泽;簮头雕饰细腻繁缛,依稀是体有鳞羽的祥兽模样,却又与神殿神宫中壁画上那些神明座下生有双翼的羽蛇不尽相同。钟无射心思一动,方要张口,风司冥已经熟练地绾发成髻。玉簪在简单的发髻上轻轻松松插过,年轻亲王站起身,同时看一眼镜中景象,俊美面容上浮出一抹浅浅笑意。但那笑意还未及眼底便已然收去,取而代之的是冥王一贯威严自持的沉静表情。 将视线从那把角梳上收回,钟无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跟随风司冥的脚步走回桌边。重新斟上一杯茶水奉到风司冥手中,见他端着茶杯只是沉默无声。微一沉吟,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马头琵琶,钟无射轻舒一口气,随即上前将它取下,这才回到桌边与风司冥对面坐下。 调一调弦,轻轻拨弄两声,感觉对面目光望来,钟无射微微一笑,起手按曲拨弦。 《雨打芭蕉》。 这一首本是古代琴曲,原为雨夜宜情之作,曲韵轻快流畅,情致生动活泼,在大陆流传极广。后代艺人以琴曲为本,配以各种乐器演奏;其中琵琶曲尤以灵动跳跃为著,指法繁复,因是最见功力。此刻雨势由密转疏,天光也微微显露,芭蕉青竹上风声舒舒水声溅溅,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钟无射随手和音,弹奏此曲似是只为应景,声韵节律却一改原曲的纷繁跌宕,代之以错落疏朗,应和着窗外风雨之声,顿时显出一派闲适从容的意态来。 霓裳阁的规矩,原不许乐伎伶人随意更改曲谱自创新声,钟无射却是少有的例外。每逢风司冥单点她一人奏曲,往往随时应景调和曲韵演唱新词,不受乐谱曲谱限制。虽是为人演奏,但自由无拘一如独自一人琢磨音乐曲词,几乎可以用“随心所欲”四个字来形容。今日情境虽然大不同于往日,但当怀抱琵琶十指拨动,心中杂念顿时扫去,钟无射心绪神思如常日一般尽数凝结在那六脉丝弦之上。 所以,听到风司冥一句近乎粗暴的“别弹了”厉声喝来,钟无射直觉心惊欲碎。流泻如水的音乐戛然而止,骤然挑断的琴弦沾染上丝丝鲜红。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年轻亲王素来沉静平和的脸上是无意掩饰的不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风司冥随即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花窗,风雨之声顿时充满屋中。 在窗前凝立片刻,任凭风夹着雨丝袭上面孔,风司冥这才静静开口:“本王的情绪,难道就如此明显,这般需人抚慰么?” 听到年轻亲王似乎并无真正恼怒之意的低沉声音,又见他缓缓转过来的依旧沉静无波的面容,钟无射顿时一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钟无射轻轻摇一摇头,起身将断了弦的马头琵琶搁到桌上,垂手立在桌边默默无语。 见她低头垂目默然不语,风司冥顿时皱起眉头。“抬起头来。” 听出他语声中奋力克制的烦躁,钟无射惊惶之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微微的惊奇。深吸一口气,随即抬起眼,静静望向这位十四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争得“冥王”称号的皇子。 ——是那双眼。 清澈,澄净,温和中透露出微微的冷,但那份近乎淡漠的清冷却折射着沉静人心的安定与柔和;不言、不语,不问成因结果,不道是非对错,只是静静凝视,仿佛平湖无波。 下意识地伸手抚一抚髻上玉簪,微微闭起眼,指腹一点一点清楚地描过簮头熟悉已极的繁复花纹。沉默相对站立良久,风司冥才缓缓放下手,一字一句像是反复斟酌着慢慢说道:“无射姑娘,你……坐下吧。” 见她依言坐下,目光随即在桌上断弦的马头琵琶上掠过,眼底隐隐有光芒闪动,风司冥眉头顿时微微皱起:“无射姑娘。” 钟无射顿时抬头。 凝视那双深褐色眸子片刻,风司冥不为人觉察地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见那双眸子猛然闪出讶异光芒,年轻亲王眉头再次皱起,“像刚才抬头时候那样,看着我。” 虽然闻言心中惊讶更甚,钟无射还是迅速敛起心绪。目光在布置雅致的屋中转过一圈,重新对上风司冥的时候已是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宁静平澹。 风司冥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这样就好。”顿一顿,又重复一遍,“这样就好。” 被风司冥毫无掩饰地直直凝视,钟无射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但视线一触到搁在桌边的马头琵琶,钟无射立即转回了目光。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殿下,方才的曲子……是无射造次了。” 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取过茶壶将茶杯斟满,端在手中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静静说道:“《雨打芭蕉》没有什么不好,应时应景,并作了变音修饰,十分别致动听。何况你的乐律向来如此,根本说不上什么造次……但我心情不好。”钟无射一惊,却听他继续道:“连续大半个月的雨,北方受灾严重,却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出使西陵的使节团被困回京路上,诚郡王已经十日消息全无,朝廷上下惊慌忙乱——如此种种,是我听不得那些逸致闲情。” “殿下如此说,还是无射——” “不要说话!”风司冥突然提高了声音,钟无射一惊之下顿时住了口。见她目光中顿时显出仓惶畏惧之色,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随即掉转开目光,“你看着我就好,无射姑娘……看着我,听我说话,不要插嘴。” 风司冥到霓裳阁数次,虽然态度平和,但规矩分寸却守得极严。连续几个“我”而非“本王”的自称,以及命令式的语调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恳切,让钟无射顿时压住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靖王殿下……无射明白了,殿下请说吧。” 风司冥凝视她片刻,脸上微微浮起一点笑容。沉默片刻,却是轻轻地摇一摇头,“不,不用了……用不着说什么,根本不需要。”转过头看向那扇打开的花窗,听着窗格被风吹动一次次碰撞窗棂的声响,风司冥出神似的凝望着窗外微显天光却抵不住暮色渐起的阴沉天空。“听见了吗?风声、雨声,还有雷声……很低很沉的不断的雷声,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传来的一样。 第193章 这么多天阴雨连绵,承安却是连一声真正的雷声都没听到,很奇怪呢。” 钟无射微微一怔:进入四月以来承安阴雨不断,更有几日暴雨倾盆。但正如风司冥所言,大雨却不曾听到一声响雷。便有闷雷阵阵,也是极远极轻,几乎便被风雨之声完全遮盖。只是风司冥突然提及于此,她心中一时全然不明所以,只能轻轻“嗯”一声以示赞同附和。风司冥也并不真正需要她回答,回头静静望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头注视窗外。 屋中两人沉默不语,屋外雨声缓缓急急,钟无射上下起伏的心思随着渐渐笼罩过来的静谧气氛缓缓释放了恐惧和惊疑。轻轻咬一咬嘴唇,凝视着风司冥静默的侧影,清秀婉丽的面容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带着些许无奈与自嘲似的温柔微笑。 她不知道这位尊荣威严的皇子为何冒雨而来,也不知道素来平和沉静的靖王心绪为何如此烦躁不定。但她无意猜想其中原因,也无法揣度风司冥心思。风司冥数次到霓裳阁都是一人独自品茶饮酒静听曲乐,就连指点曲目议论音乐都只不过浅浅数语。年轻俊美的面容仿佛最上等的玉雕佳作,平和温润却极少显露表情,只有眉眼间淡淡的容色浮动才隐约透露出对自己演奏曲乐的喜怒好恶——广阔的天地,奔腾的江河,月下静寂的山林,平整如镜的安详湖面,少年行走四方的意气投注,父母幼儿的相乐天伦,苍郁浓荫衬着繁花灼灼,一朵粉白梨花悄然绽放……威严沉静的年轻亲王只有在那些与坊间流传多时、锤炼精深的陈曲全然不同的音乐中才会稍稍放松精神。身为乐伎伶人,又是久在霓裳阁,钟无射如何不知道风司冥专注沉静形容之下的神思飞逸?然而看似漫不经心将一切视若无物,却又真的用心聆听曲词,不时投来的眼神微笑让自己有一份因技艺而得肯定的满足…… 与那日侍郎府花园水榭之上青衣飘洒之人同出一源的、若有若无的温柔,正如清风朗月宜人,而我与世人共得。 扯断的琵琶弦在手指上刮扯出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一跳一跳,由指尖慢慢刺入心里。 注视风司冥的眼有些微微的恍惚:年轻男子映在窗前的挺拔身影,俊美但刚毅坚决的线条似乎因为如晦风雨朦胧了轮廓而显出一份柔和。素净无华的宽大袍服、温和莹润的青玉发簪加深了环绕在他周围的宁静气息,玉雕一般优美精致的面庞同样柔和了表情,幽深的黑眸深处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一道强光。 钟无射只觉眼前一片白光乱耀,随即一声巨响,雨水、小楼、庭院……天地间一切都在为之震动。 风司冥猛然站起,回头直直一眼望来,目光如出鞘利剑精光闪烁。 “殿下……” 一句话尚未出口,风司冥已然大步踏向屋外。钟无射兀自呆怔,外屋风司冥冷静威严声音已稳稳传来:“更衣!立刻备马!” 急忙走出房间,见外屋两个使女慌乱地扯下早已熏干的衣物外袍,钟无射眉头微微一皱,向一个使女高声道,“拿雨笠蓑衣——还不快去!”回头转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已经极快地换了袍服。“殿下,外面雨大……”一语未毕,见风司冥冷冷望来,钟无射语声一窒,随即低下眉眼,“是。” 目光在她不自觉攥紧的手上扫过,风司冥黑眸深处闪过一丝暗色光芒,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动。快步走到楼下堂屋,伸手接过使女送来的雨笠蓑衣穿戴整齐;穿过庭院,早有小厮牵了风司冥坐骑“绝尘”等候在小院门口。 “这边是角门出口,直通三元街上——风急雨骤,殿下慢行。” 听到花弄影清亮的声音,抬眼一抹火一般艳丽的红色顿时跃入眼帘,风司冥嘴角不由扯起微微的弧度。略略点一点头,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扯,冒雨疾驰而去。 从年轻亲王背影上收回视线,花弄影挥手示意伺候一旁的众人散去,这才转向手持雨伞静静站立的钟无射。 云上雷声轰然不绝,钟无射脸色渐显苍白。 花弄影突然微微一笑:“好大的雷啊……记得你一向怕雷的,到我屋里去吧。” 第十一章-润物有情(上) “总算吃到了十二天来第一餐饱饭!” 搁下碗筷,白肇兴顺势往椅背上一靠,心满意足地大声感叹道。 坐在主位上的柳青梵闻声从茶杯上抬起头来,见他一脸餍足表情,不由也是微微一笑。挥一挥手,月影纯立刻带着两个使女端了茶水点心进入厅来;伺候在堂下的粗使下人跟随其后,进入厅中收拾桌子并撤去碗碟残羹。 给白肇兴奉上茶水,使女及下人向堂上两人行礼后便即退下,月影纯则是走到青梵身后垂手侍立。注意到他掩在袖下的左手姿势,低头抿着茶水的青梵不由嘴角微扬。缓缓抬头,看向正努力赞叹好茶难得、京城果然繁华富庶的白肇兴:“白大人远来辛苦。青梵已经命人准备好客房,若是大人疲倦,不妨这便去歇息。” 白肇兴闻言一呆,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大人……” “请不用顾忌。明日晨起还要入宫朝见皇帝陛下,白大人连日劳累,若以如此委顿精神形容只怕难以周全应对。一时圣意评判还是小事,若因精神不济而使思虑不周,耽误了西北灾情大事……那便不仅仅是神宫、朝廷的罪人,更无颜面对碗子岭下西斯大神的百万子民了。” 青梵语声平和,脸上兀自带着笑意,白肇兴却只觉周身空气一时尽数凝滞——猛然回想起祈年殿那位以女子之身统领北洛神道的最高祭司每次说到“柳青梵”三个字时的绝对敬意,白肇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外表温和平易的男人绝不是自己可以轻易试探甚至当面放肆的对象。急忙撇开茶杯,起身向青梵躬身行礼:“是下臣错了。蒙大人款待下臣已经恢复精力,这便向大人汇报下臣自十二日前离开潼郡府城潼州一路以来,所见各地的水情受灾情况及各州各府处置应对措施。” “白大人既然已经恢复精力,那么先说与青梵听一听也是好的。”青梵淡淡笑一笑,挥手示意他重新坐下。“大人先请整理思路,然后再慢慢说来。” 白肇兴微微一怔,抬头只见柳青梵向身后月影纯轻轻说了两句,月影纯随即走出厅外。不过片刻,月影纯同一个蓝色长衫的青年文士一齐走进厅来。蓝衫文士在厅门口向青梵躬身行礼:“兰卿见过大人。”这才几步走到青梵身前。一边将怀中所抱几幅卷轴放在青梵手边案几之上,一边欠身问道:“碗子岭北方入海十二河的地图,是现在就挂起来么?” 青梵点一点头。兰卿与月影纯随即移开了客厅西面一侧座椅,在板壁上挂好地图。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惊呼,扫一眼面露讶色的白肇兴,兰卿随即将目光转向坐上的青梵。见他嘴角含笑神情怡然,兰卿心中不觉微微一喜,脸上却是越发恭敬。再向青梵欠一欠身,这才与月影纯一起退往他身后。 目光在兰卿身上淡淡一扫,当他后退之际经过自己身旁,青梵微笑开口道:“兰卿,这一位是潼郡天凝神殿的主祭司白肇兴大人,你且见过。”两人同时一惊。目光与青梵视线一触,兰卿立刻反应过来,向白肇兴欠身行礼。青梵又向白肇兴道:“白大人,这是我府上长史兰卿,在宗教政事上都还算有些见识。” 青梵话音未落,白肇兴已急忙起身。向兰卿还了一礼,这才向青梵笑道:“承安‘长史二卿’,下臣虽然在潼郡却也听说过。是白某有幸了。” 承安“长史二卿”,指的是大司正府长史兰卿和靖宁王府长史苏清。北洛官制,三品以上朝臣府中设有长史一职,负责起草文书、代主人接待访客、处理与各处府衙的往来等等事务。兰卿、苏清同是长史,见识清明行止有度,在京城官场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赞,将他二人合称“长史二卿(清)”。白肇兴身为潼郡西斯神殿主祭司,到承安大司正府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称赞,兰卿急忙低首欠身以示谦虚。主位上的柳青梵却是微笑颔首,一边挥手示意白肇兴还座。见兰卿也在白肇兴下首坐下,青梵这才开口问道:“白大人十二日前启程从潼州来,可曾见到诚郡王一行?” “回大人的话,诚郡王是在四月九日到的潼州,第一日正是下榻在天凝神殿。”见青梵闻言挑眉,目光中显出询问之意,白肇兴急忙继续道,“诚郡王一行是临时改道,郡府只提前半日接到消息。又因水情紧急,郡守范筹范大人在前一日已下令召集了治下各州县主管官员商议对策。各位官员都聚集在官驿,一时无法为诚郡王一行准备好足够房间,这才安排殿下在神殿下榻。但殿下听说水情紧急,各州县主管官员都在官驿,第二日一早便与郡守范大人一齐商议防水救灾对策。当时郡府收到各地报告以邹县情况最为危急,临近县城的韩河有决堤危险。而韩河与澄江并行不过三十里之遥,两河之间尽是滩涂低地,一旦韩河决堤水流泛滥必将灌入水量已到极限的澄江,直接威胁碗子岭下百万生命。殿下决议亲往邹县察看,具表遣使飞报朝廷。而下臣也受范大人委托,从潼州沿巴溪向北,经北海郡到鹿儿港,再由海路赶往京城。” 青梵低头略一沉吟:“巴溪河深且阔,一路直行并无曲折,纵然雨量超出常年警戒,也极少会出真正险情。巴溪从鸭嘴口入海,到鹿儿港当中须得再转一趟蒋渠,你取道于此,是贯穿北海郡全境。历年北方水情都是北海郡最为紧张严重,但传谟阁半个月前收到郡府转递的萧县县丞邸报上只说了巴溪水势危急,其后就一直没有更多消息……孙壹仟也算有胆有识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具表上陈,非要由你当面奏报皇帝?” 第194章 猛然抬眼,锐利目光直射白肇兴:“衡河水利,浫沟、溥水工程果然有所漏洞?或者……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殿下在月初秘密离京,赶到颖曲与乐音长公主会面?” 像是头顶骤然炸开一个焦雷,白肇兴只觉呼吸顿时凝滞:无论衡河水利工程发生问题,还是皇子私自离京会见宗亲,事情关系都太过重大。受孙壹仟再三叮咛只能直报胤轩帝,因此这件事连方才在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与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面前都没有片语提及。不料此刻柳青梵只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直接道破。 “虽然上任不过一月,但衡河工程关系重大,之前有李耀失事落马,这一年来朝廷又全力投入建设。孙壹仟素来精明,纵是工程确实有所疏漏也必然有所补救。不然北方三郡独北海郡地处低洼,此刻早成汪洋泽国,你也不会在这里与我说话。”青梵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走到地图边,抬头凝视自己亲手所绘地图上红线标记的运河水道。“不,孙壹仟为人必不会在职责之内有所为难——只有七皇子不合时宜的突然出现才会让他感觉棘手。” 白肇兴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孙大人确是为此事所困,并请下臣奏报皇上。然而下臣不解,大人身在京师,多日不得北方消息,二事相权,如何便能确定孙大人难解之事是与治郡王相关?毕竟以下臣一路所见,北海郡水情确实十分危急。与孙大人相谈不过一刻,便有数次为下属从事官员奏报各州县水情打断。” 青梵淡淡一笑,随意挥一挥手:“兰卿,你来给白大人解释。” 兰卿急忙站起,向白肇兴欠一欠身然后说道:“北海郡地势为三郡中最低,一旦灾情显露必然最先遭祸。所以北方水利工程主旨关键,便是通过运河分流的方式解决积水运送的问题。以衡河为主脉,白渠、蒋渠、贝渠三条原有运河为支脉,再加开凿浫沟、贯通溥水,联系起巴溪、澄江为主脉的水系,彼此沟通、相互分流,从而彻底消除北方水患。而为了因时制宜调节水量,所有人工开凿的运河每隔十里设一水关,每处水关都可落闸断流,河道本身也设计有暗渠可以疏引河水。因此就算工程局部出现问题,只要雨势不足以在四个时辰内突破主河道堤防就可以解决。孙壹仟大人由州牧升迁郡守,上京入朝接受授命,赴任之前曾到大司正府上拜见大人,并与工部侍郎伏明大人、技嗣承司主持张华大人会谈,仔细询问其间的道理,遇事如何处置应对的方法和措施。” 兰卿说到此处,白肇兴已是恍然大悟:“太傅大人早交与孙大人相知,所以才不疑虑此事?” 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白大人身在此处,所以有如此推断罢了。” “大人既然已经知道治郡王之事,不知……” “此事先放一放。”见白肇兴因自己断然口吻而显出微微疑惑,青梵淡淡一笑:“皇子私自离京原是大事,但当此天灾降临之际,如何救灾以及处置灾后事宜才是当务之急——白大人已拜见过大祭司大人并神宫主持乌伦贝林阁下,不知那两位大人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第十一章-润物有情(下) 今天3月6日,亲爱的堂妹琦琦生日,解禁一章,祝生日快乐!!! == == 白肇兴闻言顿时一怔,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容。却不答话,只是坐在座位上轻声叹一口气后便即低头,像是是思考什么。 柳青梵无论在朝堂还是神殿身份都极为不凡,寻常朝臣官员以及侍奉神殿的神职人员在他面前无不谨慎恭敬。白肇兴身为潼郡神殿主持,之前对他也是没有任何不敬。此刻见他竟不顾青梵问话独自出神思索,如此举动当着青梵之面自然极是失礼,兰卿不觉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下意识看向青梵,却见他神情平和,没有丝毫不耐之意。 白肇兴又沉思片刻,这才起身走到青梵面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躬身交给青梵。“这是乌伦贝林大人让下臣转交给青梵大人的。” 见他神情恭敬之中再无疑虑或是挑衅之意,又听到身后月影纯一声低低的嗤笑,青梵心中不由暗笑摇头:盛名所在,常人敬畏之余,略有心气者往往有意考察其实。何况西云大陆各国皆信奉西斯神道,神职人员地位既尊,又多清高自傲,平素不愿与寻常达官显贵相交。白肇兴身为一郡神殿主持,对最高祭司和神宫主持心怀景仰敬畏,行事不会违反其言语旨意,却也不会因此就将同样的心思尊重完全交付给“朝廷中人”的自己。徐凝雪与乌伦贝林原本令白肇兴一到自己府上就将写有神道教宗一方所有措施的书信呈上,并令他讨取自己意见建议,准备奏章明日具体上奏。但白肇兴却不愿以神职身份听命于人:进入府中先道路途艰难,又言在神宫之中禀奏诸事的辛苦;明知事情紧急,接受府中沐浴用膳之时却毫无紧急之态。他久与徐凝雪相交,两人时常论及教宗事务,如何不知道这些神职祭司的心态思维、行事模式?只是当着北方水涝灾情如此紧急要事,他此刻也没有更多心思慢慢收服。凭借着月影纯事先传来的消息,言语上处处占住白肇兴先机,却是难得地单纯以气势骇人压人。此刻见他服软,青梵也不点破,只是淡淡一笑从他手里接过信封,随手抽出内里信纸。 略略看两眼,青梵心中便已有了大概。随即向白肇兴道:“为防水患,今年神殿似乎比往年做下了更多准备?” “北方历年水情不稳困扰百姓,虽然三年来朝廷花费大代价修筑水利工程,州郡府衙皆尽用事,神殿方面也从旁协助许多。但今年毕竟是衡河、顿河水系水利竣工后的第一年,各处河堤水库、明道暗渠都未真正经历考验。为防竣工之后众人便生倦怠松懈,神殿几次发出了警语告诫,令各地神殿主持严密观察天象,并以文书各种形式提醒郡府官员。” 白肇兴在座位上半侧了身,面对青梵恭恭敬敬答道。“今年二月初,北海、渤海、潼郡三郡各级神殿主持都收到大祭司钧旨。钧旨令各地神殿神社酌情留取、收购部分粮食种子,并将储备的棉麻织物、各类应急药材盘算清点,随时准备调出使用。虽然这件事情自大祭司入主祈年殿后便一直都在执行,但是今年的钧旨却强调须得尽可能收购往年水患受灾之地百姓余粮——这其中的不同,再对比与钧旨一齐发下的钦天监对今年北方雨水和时节的预计测算,以及大祭司发给东南方各地神殿收买种粮的命令,据下臣所知,北方各地神殿都是了解体会并依令行事的。” 皇家神殿与神宫既是一国教宗首领,同时也要负责为百姓民生祈祷祝福。大陆各国均以农业为立身之本,而农业必需仰赖天时,为执行神职使命,地位、等级较高的祭司和主持多半精通天文地理、气象物候之理。虽然徐凝雪以少女之身拜入祈年殿时对此原无所知,但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却是精研历法、善观天象的大师。加上钦天监对每年雨水时节的预测,神殿神社分布各地的教宗确实比朝廷官府更能以天气物候指导农事农时。而经徐凝雪数年努力,由神殿神社出面开设义务的学堂、医署,逢到天灾事故则联络官商名士筹措资金协调救助,发起“公义祠”为战争造成的遗孀遗孤安排生计,加上对农事农时确实有效的指导,这些都使北洛教宗在民间获得极大拥护。而处处协同辅助官府行政安民,朝廷对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领导的教宗也给与了相当支持和足够行事自由——北洛各级神殿主持都有直接参与平级朝廷官员议政的权力,并可以在其神职职权范围内先行其事,之后再向官府报告。为防大水成灾,最高神殿提前命令各地做好准备,但只在神殿神社主持职权之内,以教宗支脉末梢在民间的广泛深入分布而积聚起可能需要的应急物资,却绝不以尚未到来、也未必当真到来的灾患隐忧惊扰官府民众。只是这一年北方雨水来势之猛、水量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影响范围之广都远超众人预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宫这一番动作倒是真正的“先知先觉、未雨绸缪”了。 听了白肇兴言语,青梵微微点一点头:“收取保存种粮、民间余粮这件事情做得很好——毕竟此事不能由官府出面,否则民心最易动荡。”顿了一顿又问道,“这些粮食的储存可有妥善措施?” “西北各郡神殿所储三年以上陈粮,三月下旬都已依照大祭司与神宫主持的钧旨调出,由海路运往东平郡慕容子归将军治下军营以作次等军粮和各类饲料;棉麻之类,则分别以普通商货和军用物资由承旨转运司主持派往各级织造司。因此北方三郡各地粮仓以及储备其他物资的石室在雨水降临之前基本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妥善储存收集来的种粮和民间余粮。” 青梵微一颔首:“如此便是最好。” 仔细察看青梵平淡无波的表情,白肇兴眉头不自觉皱起:“听大人言语,对于此事大人心中似乎还有忧烦?” 接过月影纯适时递来的茶杯浅浅抿一口,青梵注目板壁上地图良久这才慢慢说道:“京城皇家仓场昨日向宰相台奏报,因天气过分潮湿,京师附近十二座仓场所储谷物均有不同程度霉变迹象,京西仓场更有三仓稻米发生霉变再不可用。传谟阁已经向各地仓场发下公文,务必小心保管,尽可能减少损失不至于动摇国本。所幸东南各郡府州县天气尚合常情……”青梵指尖轻轻捻着方才白肇兴递来的信封信纸,“白大人,你是潼郡神殿主持,这次到京与其说是受范筹、孙壹仟等委托将西北水灾情况奏报朝廷,不如说是收到祈年殿旨令,将要负责神殿救灾用的一切粮食和物资调运,以东南连年充裕之下的积蓄解救西北今年难免的灾荒。 第195章 但这件事,奔走之劳尚在其次——各地贫富差距既是悬殊,当年当地的气候变化也是各异,所以调运之时最大的问题便是因事而异取用有度……” 说到这里,青梵停住了口,凝视着白肇兴的一双黑眸平静深沉、波澜不惊,却像是酝酿着力量随时可以掀起风暴的海洋。白肇兴一凛之下张嘴喊一声“大人……”,然而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完全出口,青梵已经露出平和从容的淡淡微笑:“不过,大祭司和神宫主持两位大人既然将这件事交给白大人,自然是完全信任大人能力。只是近日传谟阁事务繁忙,平日负责协调并传达祈年殿意旨的三皇子、诚郡王殿下此刻又在潼郡,林相也恐有照顾不周全、各项旨意命令一时传达不利的地方。若柳青梵有什么帮得上忙,或是白大人有需要差遣的地方,请大人尽管开口。” “下臣实在当不起太傅大人这句话。”白肇兴急忙站起行礼。但见青梵表情温和,凝视自己的黑眸却是精光闪亮,锐利目光之中透露出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绝的坚定,白肇兴心下一凛,努力定一定神这才说道:“既然大人如此说,下臣但请大司正大人与以下臣一位乃至两位三司执事,协助下臣处置如此大宗粮食物资调运涉及朝廷官署府衙的各项事宜,并为下臣随行监督。” 青梵顿时颔首微笑:“白大人心思周到……这原是青梵份内之事,白大人尽请放心。” 一语未毕,突然听得厅外雨声中传来一阵脚步急促。青梵微微一怔随后抬头,看到身后府中总管全方维一路追赶着快步奔进来的年轻男子,脸上顿时露出意外然而愉快的笑容。转向被不经通报就闯进厅来的秋原镜叶吓了一跳的白肇兴:“白大人,接下来协助您进行各项事务的三司执事,到了。” 原以为全方维口中“客人”是指风司冥,因此一路毫无顾忌直冲进来,此刻看到堂上情景,秋原镜叶也是一时呆怔在原处。及至耳中听到青梵报出自己的职位,秋原镜叶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也不顾身上雨水淋漓,向白肇兴躬身一礼,朗声说道:“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见过大人。” 静静待两人见礼完毕各自归座,青梵这才微微一笑:“好了,现在来讨论白大人明日大朝的奏报,以及朝后与皇帝陛下单独的奏对吧。” 第十二章-百年筹谋故虑深(上) “老师的意思是,皇上那里,大祭司和神宫主持大人已经禀报过了?”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嗓音与轻快的脚步声一齐传来。闻声抬头,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只见换了一身干净袍服的秋原镜叶神清气爽地走进书房,青梵微微笑一笑道:“应该说是正在禀报吧……白大人的事情说好了?” “是。”秋原镜叶点一点头,随即在书桌右侧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是柳青梵门生,登堂入室早是习惯自然。略略调整一下姿势,秋原镜叶随即抬头向青梵道:“但是老师,朝廷官员不得直接涉入教宗行事,三司虽因监察上下朝廷所有政府职司不在此列,作为督察也不能干涉各部府衙。老师令镜叶以三司监察史身份协助白肇兴大人,不知……” 微一沉吟,青梵已然明白秋原镜叶心中忧虑,搁下手中毛笔坐回座位,这才微笑道:“事急则从权。既然是为朝廷排忧解患,朝廷给与助力也是应当的。何况如此大宗物资调运沿途各部府衙必然多有手续关卡,不但延误时日,更不利于各地统筹协调。但正如你方才所说,涉及钱粮物资,又关系到教宗神殿,一向主持朝廷与教宗事务的三皇子风司廷此刻不在朝中,则除三司外朝廷各部皆不能插手。救灾如救火,大祭司与乌伦贝林便是想到这里,才会希望获得三司督察之下的朝廷特准,使调运路途无阻而能救灾及时。” “救灾如救火,三司督察下的朝廷特准……”秋原镜叶低头沉思片刻,猛然抬起头,“老师,如此说,镜叶此行既是协助白肇兴白大人一路救灾所用钱粮物资的顺利调运,也要同时监察其运转过程中有无违乱之事。以三司身份介入并监控教宗行事,在解除西北水患的最大目的下,令朝廷和各州郡府衙服从统一的指挥调配?” “以三司身份监控教宗、协调各部,这句话也只能在我这里说过。”凝视眼前年轻学生片刻,青梵轻轻叹一口气。“镜叶,这件事情并不好做。不过,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去而不是别人。” 呼吸微微一窒,秋原镜叶低下头,拳头在身边狠狠握紧,半晌才慢慢松开。“老师,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 青梵皱起眉头:“为什么不想,镜叶?到地方上去观察历练,为百姓做更多的实事,难道不是你一直都有的愿望?” “可是不是在这个时候!” 忍不住大喊一声,见书房外间的兰卿和月影纯一惊之下一齐奔进屋来,秋原镜叶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是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青梵,目光中满是坚决之色。 沉默片刻,青梵向月影纯和兰卿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先行退出。坐回书桌后太师椅上,青梵这才向秋原镜叶挥一挥手:“坐下说吧。” 秋原镜叶依言坐下。努力定一定神随即开口,声音却依然有些抑制不住的紧张和焦虑:“裴征随诚郡王出发后,宁平轩气氛就一直有所古怪。靖王殿下抛开其他政务,全力整顿禁城军务,几乎有将大皇子、端郡王殿下事务一并包揽的意思。因为换季换防,兵部连续召唤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各军各营统领,其中不乏冥王军的中阶乃至高阶将领。文若暄、苏逸负责处理兵部相关政事,殿下却下令对此事不加过问,被传召的将领退还驻地前也无须到殿下处告礼。五城巡检司周斌周大人,内禁卫统领于杰于大人,近日却频频到宁平轩……如此种种动作,虽然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镜叶不能不认为确实有事将要发生。大司正大人,这个时候请允许我呆在京城!” 静静听秋原镜叶说完,及至最后一句以三司下属身份的迫切恳求,青梵眉头一拧随即放开。缓缓舒一口气,幽深黑眸对上那张紧张忧虑又满是恳切期待的年轻面容,青梵不由又是轻轻一声叹息。“镜叶,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决定了专心以朝廷民生作为人臣行事的唯一准则,就该彻底抛开个人私利私情。” “可是老师……” 淡淡看他一眼,见秋原镜叶立刻住口,青梵继续静静说道:“镜叶,你自入朝起便在宰相台传谟阁六部之间行走,两年前靖王在宰相台设立宁平轩后,又负责宁平轩与传谟阁各部的协调联络。平时多与宰相林间非、副相谢誉琳、姚嵩,还有六部尚书中工部吕安、户部宗熙等人从事行政,加上职在三司,朝廷上下皆知秋原镜叶绝不仅仅是‘靖宁亲王的人’而已。这既是因为你两年来在朝廷政事上尽心用命,但同样也是这两个月来你格外努力划清与靖王界限的结果。”挥一挥手示意他不必着急开口分辨,青梵脸上露出异常严肃的神情,“镜叶,那日在传谟阁宁平轩我便告诉过你,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之前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现在也能够继续下去。” “是的老师,镜叶明白老师对我的期待,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秋原镜叶抬头注目青梵,“只是靖王殿下久在战场,回京不过短短两年时间。虽然有宁平轩一众幕僚,但主簿裴征随三皇子风司廷在潼郡,留在京中的狄成化武将出身只擅长军队管理,文若暄苏逸处置兵部诸事。若镜叶此刻离开,宁平轩与六部联系的责任将全部压在靖王殿下身上。若是因此造成不利,身为臣下镜叶必然难辞其咎。” 见秋原镜叶目光表情,青梵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宁平轩主持协理的只有禁城军务和兵部两块,寻常时节原不需与六部联系。西北水患,灾情牵动天心,为解救受灾百姓朝廷必须全力以赴。若连此中轻重缓急一时都分辨不清,那已不是身为臣下能否辞其咎的问题,而是连身为臣下的资格都没有了。” 秋原镜叶心中陡然一凛:青梵语声温和,这番言语却是说得极重。凝视着那双幽黑深邃看不见底的眼眸,虽然明知他是在刻意回避自己最初的问题,一时却再也不敢坚持追问,书房内顿时一片沉寂。 沉默片刻,青梵微微垂下眉眼,淡淡开口道:“西北水患天灾历年困扰,朝廷虽然有所准备,只是由京中宰相台发令各地救援,时间上终究有所延迟。所幸神殿教宗早有预备,白肇兴又到达京城,只要各部协调,关防调运之事能尽快处理,按着钦天监四五日雨停之后立刻分水旱两路运往潼郡,便能及时安抚好受灾百姓——这一段时间是往年朝廷所不曾有过,而我不能放心尽数交由各地州郡府衙应变配合的。百姓所求所向,常年不过温饱,大凶之年免于饥寒苦痛。雷霆雨露均是天恩,然而天恩所及能使百姓心有感激,却只在于所施时机‘恰到好处’四个字罢了。危难之际最易见证人心,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镜叶,这其中的意思,我想不需要我再加明说。” 说到最后一句,青梵嘴角微扬,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眼前年轻朝臣。 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猛然意识到青梵言语之下的真实意图,秋原镜叶抬起眼,不敢相信似的看向青梵。却发觉那双幽深黑眸此刻已从自己脸上转开视线,平静无波的目光静静投注向窗外兀自雨落不止的天空。 第196章 从靖宁王府赶到交曳巷时一路瓢泼的大雨,此刻依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推迟越显凝重阴沉的天色,令原本便是处处浓荫掩蔽的大司正府越发清冷幽森。书房内明亮但不失柔和的光线,将窗前那株经年的古藤在檐头垂下蜿蜒枝蔓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射映照在庭院对面的屋墙上。雪白粉墙上宽大叶片的阴影在风雨中动荡飘摇,映衬着墙壁上留下的团团淡色水印,仿佛神明驾前的祥兽在云雾间显露出威严形态;风急雨过之时,叶片翻卷裹住枝条,又似一条条腾蛇探出趾爪矫夭盘旋,若隐若现。 一阵阵远远的闷雷从云层之上传来,泼天盖地的急雨声中却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长时间凝视窗外墙上影像摇动的双眼开始生出酸痛,秋原镜叶下意识地想要转开目光,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乱炫。双眼尚未从闪电强光导致的晕眩中恢复过来,只听轰隆隆一阵连续不断的震天巨响,耳边只觉万马奔腾,一时仿佛再也听不到他物。 秋原镜叶目光转动,只见随着雷声豁然站起的青梵快步走到窗边。窗外风雨大作,那幽冷平静的语声却似是不受半点阻扰,从漫天的大雨和滚滚的雷声中直直穿透而来—— “终于下来了……今年的第一声雷。” 第十二章-百年筹谋顾虑深(中) “一个、两个、三个……全部不经通报就往里面闯,一个个都把这大司正府当成什么了?!”靠住厅柱,全方维好不容易稳住差点被撞飞出去的身体。狠狠瞪着那个旋风一般毫不迟疑直卷入内堂的身影,训练有素的总管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王爷又怎么了?!当初先帝爷在时还好好听我说过话呢!现在的人,现在的人……”突然转向从另一边侧厢走出来的兰卿,“还有你!做个长史眼里就没人了,都忘记自己什么出身了吗?在那里想什么,等着看热闹?还不过来扶一把?!” 方才眼角余光早已看清楚来者何人,知道全方维此刻完全是在迁怒,兰卿苦笑一下上前扶住这位年近花甲的老总管。手上微微用力,便听全方维一声抑制不住的抽气,兰卿心中一惊:“全总管,您年纪大了,还是当心着先不动的好。” “你小子少废话!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只是脚崴了一下而已。”全方维皱起眉头低声喝道,随即便要强行起身。兰卿急忙伸手扶住,一边大声叫过两个伺候在堂下的小厮——府中规矩森严,正堂之类粗使仆从不经召唤不得擅入——三人合力,这才将全方维暂时搀扶坐到椅子上。 全方维伏在茶几上喘两口粗气,随即抬眼看一下兰卿夹在腋下的卷轴。“算了……你赶快去吧!别让大人跟靖王爷在书房久等着。”见兰卿闻言微微皱一皱眉,张一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全方维顿时拉下脸来,“怎么?难道这些东西你还要我赶着送去不成?!” “可是全总管您……” “府里除了你就全是死人,这里难道没人伺候?”习惯性地挥手动作,身子一转牵动痛处,全方维五官立刻扭曲起来,但瞪向兰卿的目光却是不减半点威风严厉。“敢让主子等着……还不快去?!” 兰卿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微微躬身:“是,兰卿这就去——叫尹管家过来看看。” 不等全方维动怒,兰卿快步转向内堂。穿过一道垂花门廊,见月影纯迎面而来,兰卿急忙抢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张开便听月影纯道:“兰卿你怎么磨蹭到这会子?公子都要等急了。”说着伸手便要拿过卷轴。兰卿急忙道:“纯叔……尹管家,全总管方才被冲撞到扭伤了脚,您是不是去看一下——” 月影纯一怔之后随即明白,皱一皱眉头:“我知道了。”向兰卿挥一挥手,“快去书房!” 见月影纯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前厅的厅廊上,兰卿这才一路小跑奔向后堂书房。刚刚到距离书房外的待客花厅看云轩上,便见一身月白长衫的月写影静静站立。“让厨房送晚膳过来。” 兰卿微微一怔,月写影淡淡看他一眼,伸手抽走他手上卷轴。随即转向堂下,对垂手侍立的小厮仆役道:“公子与九殿下、秋原少爷一同用晚膳。这里由我看顾着,晚膳送来后你们就都退下吧。”见一众仆从称“是”退下,又向兰卿点一点头,“兰长史也可以早些去休息,今夜这边不用你伺候。” 欠身行礼,心中却是微微好奇,兰卿下意识地向花厅后看去。却见月白身影晃动,耳边传来月写影平静无波的声音:“兰长史,这边暂时没有您的事情了,请回去休息,或者做您其他的事务。还有,”月写影顿了一顿,“长史身上衣衫沾染了泥水。雨天路滑,纵然事有紧急也不要随意奔跑——欲速则不达。” 见兰卿闻言顿时低头垂目,慢慢退出厅外,月写影沉默片刻,这才转身向厅后书房走去。穿过庭院,一只脚方才踏入书房外间,便听青梵喊道:“写影,吩咐厨房立刻准备点心食物,套了马车准备在门口。” 两步走进内间,将兰卿取来的卷轴放在书桌上,月写影这才向青梵欠身行礼:“公子要出门?” “不,是秋原要立刻赶到传谟阁去。”站在窗前背着双手的年轻亲王闻言顿时转过身来,一双夜一般的眸子光芒锐利地在月写影身上扫过一遍,随即将目光转向书桌方向。但视线只在安然坐在书桌后的柳青梵身上顿了一顿,风司冥便即转开双眼,对侍立在一旁的秋原镜叶沉声道:“正如太傅方才所言,白肇兴这件事情拖延不得,办得越快越好。秋原,你这便到传谟阁见过林间非禀告此事,再从宁平轩传我的谕令给三江水师提督魏长雄——夏至日未过,他和他的水兵亲卫现在应该还驻在子初江头,明日卯时……最迟午时之前准备好全部护卫调运的船只兵士。”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小的金印,“这是本王的关防印鉴,调动魏长雄手下绰绰有余。” 风司冥一番话语速略显急切,但神情之间却是平静从容,一双深不见底的沉静黑眸闪动出幽幽光芒。月写影心头突然掠过一阵微微的异样,尚不及思索,秋原镜叶已然踏上一步躬身领命,双手接过金印,同时沉声道:“是,殿下。通报林相、调动水师,此外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 “若大祭司或乌伦贝林主持到传谟阁,务必为本王请时觐见。” 猛然意识到风司冥自称所用“本王”二字,月写影心中突地一惊,目光在威严自持的年轻亲王身上顿一顿,随即微微低垂下眼眸,悄声退出外间。 注意到自己影卫的行动,坐在书桌后的青梵嘴角微扬,抬头向秋原镜叶道:“镜叶,这几个字你带过去。若是一时不见大祭司,直接递到祈年殿。”说着提起笔来在一方素笺上简单写了两笔。写毕却不递给秋原镜叶,而是转向一直凝视自己的风司冥。 风司冥会意接过素笺,极快地浏览一遍,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讶色;直觉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风司冥心中一动:“秋原,这件事做完之前,关防印鉴暂时就收在你身边。” 秋原镜叶闻言顿时惊愣抬头,却听风司冥继续道:“除了魏长雄,冥王军在京畿部众、铁衣亲卫,自多马以下,任你随机调用,便宜行事。” 皇城所在,军权至重,乾纲独断的专制帝王对领兵实权的把握至为森严,宗亲皇族所能配有的卫队侍从都被严格限制,便是统领禁军的皇长子风司文在京城之中调动军队的权力也极其有限。而靖宁亲王风司冥独得胤轩帝宠爱,三千铁衣亲卫与御林军共同训练,且只需听从皇帝与靖宁亲王旨令调度。作为京城之中唯一拥有实质意义上军权的皇子,风司冥此刻将铁衣亲卫指挥调动权力分予的举动,分明意味着京城难见未来动向的紧张情势,巨大责任之外更是绝对的信任。秋原镜叶呼吸微微一窒,只觉身边空气似乎骤然凝滞,握住金印的手紧紧成拳。“是,秋原明白!” “公子,靖王殿下、秋原少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月写影快步入内,朗声禀报道。 风司冥倏然抬头,夜一般的眸子闪出锐利光彩。 习惯性地向青梵看一眼,见他目光沉着如水,秋原镜叶心中一定。随即从风司冥手里接过那张素笺,向两人行一个礼,跟着月写影一齐走出书房。 目送两人背影离开,淡淡瞥风司冥一眼,青梵嘴角微扬,随意收拾起桌上纸笔,拿过之前月写影放在书桌上的卷轴轻轻一抖,一副异常细密精致的地图顿时铺展开来。 “从东平郡郡府肃州分水旱两路:水路向北,由小汾河往黑沙口,在那里换海船从海上直接到鹿儿港,再由巴溪逆流而上可达潼州。旱路走南季州道,沿红叶山梁在紫桦岭下西折,由官道一路到京,然后再取北衢州道最后到达潼郡。”两步走到书桌前与青梵并肩凝视羊皮地图,风司冥沉吟着,修长手指在地图用红点标出的各个关节隘口一一指过。“如果各处转运口调度灵便周转及时,沿途没有更多人为阻碍,便是从最远的肃州,到达潼州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五天。承安居中,从京城往北方各郡共设有一十九处官仓……是这图上的蓝点?”见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风司冥继续道,“朝廷调粮救灾旨令发出,扣除准备时日,官府第一批粮食物资应该能在五月夏至前到达。如此,便能与秋原、白肇兴接继配合,则民心可以稍安。” 青梵微笑颔首,见风司冥似是骤然放松地长长舒一口气,不由也缓缓柔和了目光神情。 第197章 沉默片刻,风司冥张口刚要说话,却听外屋脚步稳健,月白色身影随即出现在门口:“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看一眼窗外雨水天色,青梵向风司冥微微一笑:“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现在,吃饭最重要。” 第十二章-百年筹谋顾虑深(下) 大司正府的晚膳非常简单。 两道时新蔬菜,一道溜肉片,一道清汤,再加上米饭和一小瓶饭后用的甜酒,完全看不出有为府上来客而特意准备了什么。但菜肴做得极是用心精致,清淡中自有一份鲜香爽口,却完全遵循了柳青梵的一贯喜好。忆起从前在秋肃殿、清心苑柳青梵偶然的一展身手每每令皇家御厨都惊叹不已,风司冥不由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恬淡平和的微笑。 见对面之人突然停筷不食,青梵随手搁下碗筷:“司冥?”见风司冥闻言猛地一惊抬头,青梵不由莞尔,一边温言道:“怎么?饭菜不合口味?也难怪……今日这一餐,太过随意了。” “没有随意!”像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激烈,见青梵微微忡怔,风司冥急忙继续道:“只是很久和太傅一起用膳……太傅素来如此,这样的口味便是最好。”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轻轻摇一摇头,伸手取过酒壶斟一杯酒端到唇边,眼角余光瞥到依然抬头凝视自己的风司冥,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知道我素日习惯,就别显出一副惊讶模样——你自己用好了是正经。” 皇家讲究养生之道,少食多餐细嚼慢咽。风司冥虽然在军中五年有余,但自孩提养成的习惯却始终保持,只要并非遇到军情紧急之类的特殊状况,举止行动绝不会有半分失礼失格。秋肃殿相处六年,他自然知道青梵精于饮食之道但食量平平,每餐都较自己用得为快。只是此刻见他就此放筷饮酒,一餐吃的数量其实极少,风司冥心中突然生起一股莫名感觉,眉头微微一皱道:“太傅乃国之柱石,每餐只用这么一点,不免太过……而且菜色也过于清寡了。” “我又非茹素,荤腥油脂皆有取用,如何便是清寡了?”闻言青梵不禁失笑,顺手拈起筷子点一点盛有肉片的白瓷菜盘。“至于今日,只是午后白肇兴白大人与镜叶接连闯到府上,一日用了两次午膳加上下午的茶果点心罢了。倒是殿下正在风华茂盛之年,又当国家多事之时,现在还是尽量多用一些的好。” 抬眼只见那双幽黑眸子神气淡然间闪出笑意盈盈,想到自己之前“擅闯入府”的失礼举动,风司冥不由微微气馁。但随即被他言语之中潜藏深意吸引了注意力,略略点一点头,风司冥道:“按着钦天监所测结果,四五日后京城一带雨止。如大雨果然能在五日内停息,通往西北诸州郡的官道得以畅行,那粮食物资调集的工作便是非常紧急。这一二日传谟阁多半要昼夜不歇了。” 青梵微笑颔首,浅浅咂一口杯中甜酒随后道:“不止是宰相台传谟阁,六部官员都得紧张起来。雨带移动是由西北向京城而来,大约不出两三天便有西北各郡灾情奏报传来。统计灾情,核算数字,以及派往各地调查协助的部曹官员安排……加上今年第一次有教宗神殿协助,虽然多出准备与各方周转的时日,但居中统筹协调的工作却是不可轻忽——大祭司与乌伦贝林主持的一片好意,无论如何不能因为部分图谋私利的小人而遭毁坏。何况皇帝陛下对国中各方势力素来关注密切,若能在天灾之际进一步化教宗力量为朝廷己用、运转如意,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所以秋原此行责任十分重大。”风司冥放下碗筷,静静看向青梵。“太傅以此重任委托,除了秋原职在三司,朝中对其能力行事又有一定评价,可还有其他考虑?” 青梵一怔,见那双夜一般的沉静黑眸极尽幽深之处隐隐光芒闪烁,俊美面庞透露出异常认真严肃的专注神情,青梵原本嘴角微扬带笑的平和面容上笑意缓缓敛起。沉默片刻,青梵轻轻搁下手中白瓷酒杯,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秋原佩兰,曾在太阿神宫侍奉整整十一个月。”见年轻亲王闻言微微一怔,青梵淡淡笑一笑,随手取过另一只酒杯斟满然后推到风司冥面前。“虽然不是发誓终身侍奉西斯神的神殿侍女,但是同胞姐姐的这一重身份会让他行事比旁人更多三分方便。最重要的是,很多涉及教宗内部的事情,秋原镜叶因此也有权利过问。” 在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的西云大陆,双胞胎历来被视为“神的恩赐”;尤其是男女同胞而生,更是大神“孕育天地”的神迹在人间的体现。普通人家都会将初生婴儿抱到神殿神社接受神明祝福。而神道教宗地位仅次于天家皇胄,神职人员与“士农工商”中“士”平级,很多平民的父母甘愿让幼儿从小接受教宗庇佑,最后投身神殿侍奉神明。加上神道信仰中的种种,教宗对双胞胎历来有“二人如一”的对待习惯。秋原镜叶与秋原佩兰为双生姐弟,秋原佩兰既然曾在神殿侍奉,此刻秋原镜叶若有意过问,同样有权得知各种教宗事务。而这对于他协调各地府衙与白肇兴一齐主持教宗钱粮物资调运的职责显然有极大利处。 想到此处,风司冥心中猛然触起一事:隐约记得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曾经向柳青梵提及秋原佩兰作为皇子妃的地位身份问题,并以此令秋原佩兰在学习天家规则与接受皇子妃各种礼仪训练的同时,与将与西陵联姻的倾城公主风若璃以神殿侍女身份侍奉太阿神宫直到两人分别成婚。婚后秋原佩兰也每旬按时入祈年殿与太阿神宫进行朝拜。当时自己只是以为秋原虽为风氏王族之后,毕竟久离朝廷庙堂,更无权贵势力倚靠,因此青梵与徐凝雪才以神殿势力另加庇护。不料今日之事,秋原镜叶以此身份介入神殿教宗,恰是严丝合缝缜密无隙。下意识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神情从容平和,一双沉静黑眸全无半点波澜。风司冥一时只觉心头如大潮涌动,而及至巨浪破堤、神魂飞散一刻,却是骤然浪消烟灭,天地间万事皆空。一颗心荡在空处,竟没有半点可以依附。 “……镜叶为人谨慎,数字钱粮一道上又精明,如何协调府衙与神殿分担救灾职责,应该能够因时利导随机应变。”猛然觉察到风司冥神思似有不属,青梵不由微微惊诧地看了年轻亲王一眼,却听风司冥应声接口道:“而以朝廷特派官员的身份协助,或者说是主持物资调运,救济灾民的工作,不至于使神殿教宗独占其功,这其间的分寸,以他的头脑也不难妥善把握。” 见风司冥说完后一双精亮黑眸静静凝视自己,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方才心中疑虑随即扫开。“不错。虽然镜叶在我与白肇兴商谈之际恰恰闯过府来纯属偶然,但这件事,细数朝中却也只有他去最为合适。” “可是……太傅为何只令他去救助灾后?”见青梵闻言一怔随即紧紧盯住自己,风司冥低声道,“赶往交曳巷的路上便已经想过……不,这几天我头脑里一直都是这些事情。若官道、水路不畅而使救灾情势紧急,便旨令教宗以神殿历年储备物资救一时之急。再由当地神职主持协调安抚百姓,调用煌部储备火药炸开顿河白峡口、鸭川两处原有堤防泄洪,解除澄江上游水情危机。太傅,您曾经教给我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水情紧急,唯有因势利导,鸭川白峡口以下仅有两处村落,移民泄洪其实为保全上下解除危机最好办法。然而刚才,刚才与秋原议论之时太傅却分毫不提救水治本之事,而只是一味强调如何利用与收归教宗力量——本王心中实在疑惑,请太傅大人为本王解惑。” “调动煌部使用火药……那确是只有靖王殿下才有的权力。”凝视风司冥,见他先是犹豫迟疑、但随即显露出坚定决然的目光,尤其最后一句称呼带来气势的骤然改变,青梵不由暗暗叹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轻轻摇头,沉吟半晌这才慢慢开口打破一室紧张的静默。“虽然如殿下所言只有两处村落,泄洪终归是万不得已的被迫之举,其善后事宜——” “这些本王已经周全考虑过了。” 清冷沉静的语声显示着意志的坚决,也证明了年轻亲王确是经过完备思虑后做出最佳决策。感觉到从暗色袍服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坚定而威严的气息,青梵闭一闭眼睛随即睁开,凝视那张如玉雕一般的俊美面容,深吸一口气,语声极淡地道:“殿下,如您所言,这是最好的办法。” “那么……” “如果可以不在乎诚郡王、三皇子殿下所在的话。” 风司冥脸上陡然变色,尚未及答话,便听屋外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奔来。相顾一眼,两人豁然站起。 几乎是被月写影和苏清左右架着,一身衣衫褴褛不堪的裴征一进屋便扑倒在两人脚下。 “诚郡王……诚郡王殿下从邹县返还之时遭遇山洪,与属下失散,生死不知!” 第十三章-老怀迟迟空慰叹(上) 澹宁宫,擎云宫中形制规模仅次于三大殿的建筑,后宫之外唯一一处皇帝寝殿;靠近西华门,与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紧密相连,而传谟阁宰相台同样在西华门外,因此被胤轩帝择定作为日常生活起居和处理政务的处所。因在擎云宫西首,宫殿建筑设计尤其着重采光,虽然形制宏利,内部却不显丝毫晦暗阴森。纵然是在如此久雨初收,天空雨云犹自聚集未散的阴沉天气,敞开了窗格殿门也不觉光线幽暗。地面一块块金砖平整光滑,映着从门窗投射进来的天光发出朦胧的微微光亮。 第198章 吕安静静地跪着。长时间的低头凝视,面前两块金砖上最细致的纹路都已经分辨得一清二楚。整个澹宁宫寂静无声,从前方十步处榻上缓缓释放出来的气势和压力,重得连殿外一丝轻风进入这里都会立刻凝滞。只有身后传来丰步雍、伏明两人刻意压制住的低低的呼吸声,让他觉得身边总算还有一两分活气。 一阵干脆利落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便听擎云宫内廷总管、胤轩帝风胥然的随身宫侍和苏平缓沉静的嗓音稳稳响起:“皇上,靖宁亲王求见。” “宣。”胤轩帝语声未落,一身暗色正装朝服的年轻亲王已经快步踏入殿来。恭恭敬敬伏跪行礼,见风胥然抬手示意,风司冥随即站起身来。目光在兀自跪着的三员朝臣身上极快地扫过,风司冥心中一顿,下意识地将原本严肃沉静的面容抽得更紧。 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微微抬起眼,淡淡道:“你们三个……先出去吧。” 伸手扶一把因为久跪麻痹,一时站立不稳的老尚书,接触到吕安满是感激的目光,风司冥心中也是叹息一声:自春入夏,北洛境内普遍遭逢罕见的大雨,西北雨量尤其巨大。北洛西北方向多条河流的发源地碗子岭地区水情严重异常,碗子岭下潼郡灾情严峻。奉旨出使西陵向念安帝新立太子祝贺的诚郡王风司廷一行,归途正遇潼郡治下灾情。风司廷亲往灾情最为紧急的邹县察看,却不料遭遇山洪与随行失散,至今生死不知。三日前夜间消息传到承安,顿时震惊京城朝野,胤轩帝更是天颜大动——胤轩帝未立太子,但皇帝对这位三皇子的偏宠爱重朝中无人不知。风司廷因水灾山洪遇险失踪,主持北方水患治理、负责数条河网水利工程的工部首先难逃其责。工部尚书吕安已经向上朝廷首辅林间非提出辞呈,今日又率着两名侍郎主事在澹宁宫驾前跪拜请罪。看着吕安白发苍苍的身影一阵阵颤抖,风司冥心下默然,轻轻向侧方后退半步,目送三人慢慢退出澹宁宫去。 “潼州依然没有消息过来,是么?” 听到风胥然问话,风司冥急忙将视线收回。“八百里加急赶往潼州的使臣传回来消息,北海郡分界处、进入潼郡的两条官道皆因山洪所携泥石淤塞而被阻断。正加紧疏通,预计今日傍晚能够通行。” “今日傍晚?”风胥然意味不明地笑一声,抬目瞥一眼窗外天色随即转回目光。伸手端过几案上的茶杯凑到嘴边却不就饮,悬停了片刻,将茶杯重重搁回原处。 心随着茶杯撞击几案的巨大声音猛地跳了一跳,风司冥嘴角挤出一抹无奈的苦笑,随即撩衣下跪。“诚郡王吉人天相,请皇上勿要过于担心。” 鹰隼一般锐利的眸子定定凝视风司冥,见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上表情丝毫不动,胤轩帝这才微微点一点头:“罢了……这原不干你什么事情——起来吧。” 风司冥却跪着不动:“请皇上也勿要苛责吕大人等工部朝臣。”风胥然脸色陡变,尚未开口,风司冥已经继续道,“天伦一理,人同此心。诚郡王被困,皇上焦躁忧烦,正如受灾郡县百姓亲朋必然为其骨肉亲谊惊恐忧思。然而事从紧处来,请皇上以百姓为念,朝廷用人之际不要轻易动摇臣心。” 胤轩帝锐利眼眸顿时眯起:“这话是谁说的?柳青梵?” “是微臣自己的。”毫不闪避地抬起头,年轻亲王沉静的话语在寂静的澹宁宫中隐隐回响。 风胥然呆了一呆,左手下意识地扶上额头,同时挥一挥右手示意风司冥站起。内廷总管和苏悄无声息走过来将几案上胤轩帝手边的茶水换过,看一眼风胥然伏案沉思的动作神态,轻轻放下皇帝背后窗格前一重薄纱。 像是被和苏这个悄然无声的小动作陡然惊醒,风胥然猛然抬头,目光直落到依令起身,静静站在榻前三步远处风司冥的身上。久雨初晴,依然有些阴沉的天光从窗格透入,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光线透过极淡的水红色薄纱照在年轻亲王端整俊秀的面容上,淡淡的阴影柔和了原本过分严肃自制的刚冷表情,显露出十八岁年纪的少年人应有的锐利和胆气来。 望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风胥然突然有些微微的恍惚:很多年以前,在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尚未透露出内心默认帝位人选的时候,这样的表情神气自己似乎总是在镜中见到。但是此刻眼前的年轻人眼中没有缘于对命途不甘的反抗,却更多了一份全局纵览、沉着在握的冷静—— 心中陡然一凛,习惯性地伸手握住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蓝玉,风胥然微微皱一皱眉头:“司冥,那是你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 “此刻责备各部朝臣执事没有任何益处……待接回皇兄,”风司冥霍然跪下,“请父皇允许儿臣往潼郡一行!” 心头一震,然而耳边听到将一叠批阅过的奏折送外殿外的和苏脚步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顿,风胥然立刻敛去眼中光芒波动。微微抬起眼,见风司冥跪在面前,脸上表情平静之间透露出异常坚决,风胥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起身。 “起来吧。”风司冥听到胤轩帝沉静平稳的声音响起,“跟朕去一个地方。” ※ 看到祈年殿高大宏丽的建筑在眼前露出整个形容,一直静静跟随在风胥然身后的风司冥终于抑制不住地轻轻惊呼一声。 祈年殿,北洛皇家最高神殿,擎云宫中平日仅有皇帝可以进入,便是皇后也只能在新年、中元、冬至、除夕、四季花朝以及皇帝生辰的万寿节这九天中入内按着礼仪举行祭司拜祭神明祈福百姓,许多皇族宗亲终其一生都无法在获得祈年殿前十丈拜祭祈福的荣耀。而这一任大祭司徐凝雪身为西云大陆千年来唯一一位担任一国最高神职的女性,祈年殿规矩更是森严不容侵犯,殿前三十丈便有御林军环绕护卫森严,寻常朝臣宫人根本不能靠近百步。 与和苏一齐在殿前十丈处站住,风司冥刚想舒一口气,便听胤轩帝语声威严。“司冥,跟朕进来。” 不仅是迎出门来的神殿侍女顿时瞪圆了双眼,风司冥与和苏闻声同时僵住,一时祈年殿前鸦雀无声。 “跟朕进来!” 风胥然的声音带上了隐隐的不耐,那神殿侍女急忙上前一步,但“陛下”二字尚未出口,被胤轩帝锐利无匹的目光一扫,顿时僵在原地,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跟上两步,风司冥不安地喊一声,却被同样威严的目光狠狠瞪一眼,到嘴边的话在舌尖转了两转终于没有出口。然而迈上神殿第一层台阶之时,风司冥心中直觉不妥,正要开口,目光一转,却瞥见一道白色身影从祈年殿内缓缓迎出。 一身最高祭司正装袍服,徐凝雪端庄秀美的面庞上一双眸子平静无波。目光在风司冥脸上淡淡转过,随即迎上胤轩帝的双眼。沉默对视片刻,徐凝雪这才微微低垂下眼眸,退后一步欠身行礼道:“若这是陛下的意愿……徐凝雪恭请陛下与靖王殿下入殿。” 听到徐凝雪这句话,年轻亲王只觉心口一块大石骤然落下。努力按捺住激动,风司冥略略正一正衣冠,这才抬腿迈入神殿正门。 与太阿神宫正殿如出一辙的建筑布置——极快地扫一眼正殿中景象,第一次进入这座皇家最高神殿的风司冥迅速得出这个结论。虽然外形是与擎云宫宫殿形制统一的式样,但是偌大的殿内没有支撑的厅柱,顶部也并非藻井而是神宫制式的圆拱穹顶。整块白玉雕成、周身饰满宝石的西蒙伊斯大神坐像供奉在大殿正中,而风氏王族的始祖神,狮身鹰翼、司掌律法与公正的斯托瓦姆侍立在大神右手——西云大陆神道教宗认为,西斯大神左手挥洒和风细雨,代表生命的恩荣赐予;右手紧握住雷霆霹雳,代表惩罚的绝对权力。神像前供奉着太阿神宫取来的清净泉水,紫金香炉上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神定气和的淡淡香气。 接过徐凝雪递来的供香,胤轩帝口中祝祷着,恭恭敬敬在西斯大神面前跪拜三次,这才起身将供香插入香炉,侧身转到一旁,静静凝视风司冥。 看到徐凝雪向自己递来供香,风司冥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下意识看一眼风胥然,却见那一双锐利眼眸显出异常的深沉。然而突地精光一闪,风司冥心中一凛,急忙上前一步接过供香祝祷跪拜。一时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几人略有不稳的呼吸声。 “大祭司。”凝视神像片刻,风胥然静静开口。 “西斯大神庇佑,司廷殿下定能安然返回国都。”徐凝雪语声温和轻柔,“三皇子吉人天相,皇上请勿过于担忧。” 目光转向风司冥,见他与自己视线一触立刻转开,风胥然短短笑一声:“吉人天相,请勿过于担忧……凝雪,若朕十年前驳回你的请求,也许现在就不会说这些让人安慰的话了。” 徐凝雪原是胤轩帝皇后徐韵芳的亲侄女,十年前风司廷行成年礼,她本是所有人看好的皇子妃人选。然而这位出身高贵的小姐却坚决拒绝这桩婚事,拜入神殿发誓终身侍奉西斯大神。此刻陡然听到风胥然提起,徐凝雪呼吸猛然一紧:“陛下——” “但是,听到大祭司这么说,朕心中却当真觉得平静不少。”微微一笑,风胥然脸上神情渐渐柔和,随即看向一边静静侍立的风司冥,“听到你祝祷司廷平安、百姓得救、水患根除,这样的心思和诚意,也让朕很觉宽慰。” “大神庇佑北洛,庇佑我风氏王族。” 听到风司冥回答风胥然点一点头,重复一遍:“大神庇佑北洛,庇佑风氏王族。” 第199章 顿了一顿,风胥然轻声道:“但是司冥,你可知道北洛为何得到庇佑?你可知道大神何以垂青我风氏?你可知道王族之于神明信念何来?” 风司冥一怔,一边的徐凝雪闻言却是一惊,一双清亮眼眸顿时看向风胥然,眼底满是不敢置信。而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她眼神中的震惊,胤轩帝只是静静地说道:“大祭司,带我们到因思壁。” 穿过漫长的风雨廊,徐凝雪迟疑片刻,终于咬一咬牙,推开后大殿殿门。 看似沉重无比的殿门向两侧轻轻滑去,大殿穹顶一圈窗格随之打开,天光泻入,殿中顿时满室生辉,眩目的光华让人一时睁不开双眼。 “这,是风氏历代帝王,在神明面前许下的承诺——给王朝的守护者,‘爱尔索隆’的誓言。” 见风司冥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头来,风胥然这才语声平和地说道。 长长吸一口气,风司冥一时兀自无法将震动的心绪从眼前辉煌壮丽的圆弧长壁上收回。纯白色贝列特岗岩上,用红色宝石嵌出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的文字发出神明澄净的光芒,其下黄金与紫晶的通语文字却昭示着帝国王权的无上尊严—— 在这象征着至高君权与至高神权绝对统一的建筑前,风司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那一道来自血脉深处的激荡声音。 第十三章-老怀迟迟空慰叹(下) 然而,极快地收敛心神,年轻亲王后退一步伏跪在地:“此举已逾皇室与朝廷法度规矩,请皇上允许微臣立刻告退。” 淡淡看他一眼,风胥然只是负手抬头凝视第一行红色文字:“‘使河如带,云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断云山山脉不崩,沧澜江江水永济,我风氏与君氏世代共享北洛。君非凡一代人杰,扶雄主而成霸业,武德靖宇皇帝传下此誓令代代相传,风氏子孙不遵此誓者视为忘祖背德,永失神明护佑,生前无入宗庙,身后不归故陵。” 顿了片刻,胤轩帝看一眼依然伏跪的风司冥,随即看向第二行文字。“‘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这是君非凡对武德帝的承诺:只要百姓康乐,风氏王朝将如日月光华永在,君氏一族亦将世代守卫北洛国土。” “民以康乐,浩荡长风”,细细咀嚼这八字含意,与“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一比对,风司冥只觉心头猛然一沉。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胤轩帝,却见那双威严锐利的深沉眼眸正向自己静静看来。 “君非凡与武德皇帝总角相交,同窗为学,情谊至深至厚。天爱北洛,西斯大神垂青,武德帝雄风大展,开创我风氏基业。然而各国君主懵顿不明,不知顺应神明之意,反而群起刀兵犯我疆界。其时朝廷初立百废待兴,武德帝御驾亲征,君非凡坐镇承安,主持国事尽心调度,更倾一家数代积累补充军饷不足——正如武德帝其后所言,‘非君之能,必无军争之胜’。君非凡当朝主政二十二年,立朝规、定法典、治军政、抚百姓、兴农工、通各族、和教宗,为我风氏王朝万世之业奠定基础……赫赫君相,当真不愧赫赫之名!”风胥然语声平静,殿中二人却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从威严帝王身上发散出来的骄傲,以及对先祖功业无法抑制的向往和感叹。 “然而国史馆不曾记录、世人也从未有知,当年风氏家主武德靖宇虽然贤良英伟声名播于乡野,在国都朝廷却少有人脉经营。宓洛旧主初丧,虽无直系子孙,但宗族之亲岂能真无一可继大位之人?若非历代经商、久与旧朝权贵往来的君氏一力周旋,岂有国中元老高士同推风氏入主神殿宗庙?北方各族争斗不休,虽有宓洛居中调和,但因始祖、信仰、习性各异,数百年中从未有一日真正安宁。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之国策连通各族,甚至亲往各族各部驻地主持融会之事。北方山野贫瘠,百姓多未开化,连通融会之时各族纷纷要求朝廷给与财帛物资支援。对外战事对内整修,朝廷负累沉重,对此朝臣多有异议;君非凡强行压缩三品以上朝臣薪俸,一切依所做承诺予以各族支撑。各族感服恩德,一年之间聚拢北方三十三族民心。北方各族称武德帝为‘斯伦尔克大皇帝’,‘天赐恩德的大皇帝’,却称君非凡为‘埃斯科尔苏’、‘科尔苏百伦’,‘带来福音的圣人’和‘与父亲一样尊贵的父亲’。君非凡在北方的绝对威望令朝廷一切政令终于畅行,才有我风氏王朝今日各族和睦景象——‘国以永宁’,风氏历代帝王重复这项誓言时有几人真正得知,武德帝道出此句情景绝非夸张虚饰?” 喉头颤动两下,风司冥静静跪着,头却伏得更低。 “君非凡四十五岁盛年而逝,年仅十六岁的君离尘进入朝堂,自七品刑部行走执事直至上朝廷宰相。武德帝后承远帝不幸早逝,君离尘以宰相与太傅双重身份辅政监国。君离尘十六岁入朝、二十四岁身当宰辅,三十九岁承远帝驾前重复其父誓言受命托孤,八十岁离开朝堂直到九十岁回归神明身前,太子太傅之职始终不解。身在北洛朝廷六十四年,先后辅佐三代帝王,家族盛隆达到世所能知的极点——君离尘一生传奇,膝下却只有一子存活得行冠礼。君怀璧成年之日即进入藏书殿担任太傅,及至君离尘致休离朝继任宰辅。” 风胥然语声沉稳,风司冥心头最初惊惶渐渐散去,微微直起身,抬眸看向始终负手凝视因思壁的胤轩帝。只见素来威严尊贵的帝王面上神色平和,衬着因思壁各处珠宝光芒显得更加端严。 像是感受到年轻亲王的视线,风胥然微微侧转头,沉默片刻,嘴角微微扬起:“君氏历代帝师宰辅,每当位登人臣之极则往祈年殿与太阿神宫重复君非凡当年誓言,而每一代风氏帝王也都会在登基之时与君氏家主重复武德帝的誓言——司冥,这些誓言便铭刻在你的眼前。” 觉察到风胥然语气中意味不明的笑意,风司冥心头一惊,随即低下头:君家历代家主辅佐风氏帝王,主持北洛政务,影响至为深远,史书记载凿凿。然而这些自己早已从国史上读过、柳青梵与藏书殿太傅详细讲解过的历史,纵然不用刻意提醒,他也能够体会胤轩帝从容道来的语句中显露出的细微差别。 凝视年轻亲王若有所思的面孔,风胥然淡淡一笑,随即继续道:“君怀璧政务娴熟之外兼有英姿潇洒,文采风流更胜其父其祖,时人称其如‘水行天上’。北洛朝臣服色由靛蓝直到深紫,唯有最高公爵‘爱尔索隆’的正装朝服颜色素淡如水,‘天水无岫’便是因他而来。而这一身朝服也为君氏一族代代相传,直到君家第六代家主,君雾臣手中。” 听出风胥然在说到“君雾臣”三个字时声音的不自然,风司冥微微低垂下眉眼:这位执掌先王景文帝一朝的君家家主,其功勋业绩至今为人们时时提起;国史馆的史册详细记录了他自入朝到景文三十七年除夕病逝的全部经历,《博览》中北洛卷更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提及他的姓名;他在传谟阁中宰辅的位置始终不曾撤去,就连此刻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也只使用一间侧厅……然而,景文三十八年到胤轩元年那片渲染着血色的历史,却是所有人绝不触动的禁忌——就连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都可以平静讲述的柳青梵对此都讳莫如深,而对这位宰辅名臣一生事迹熟背如流的他,关于这位君家传奇家主的死亡和赫赫君家的一夕消亡也是从来闭口不谈。 曾经以为那只是因为自己,因为关系到自己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出生,所以心细如发的太傅总会刻意跳过,自己也不需要想得更多。然而,面对着眼前刻满誓言的长壁,耳畔帝王沉静威严的语声一句句传来,赫赫君家与风氏王族不在国史馆史官记录的事迹一点点展开……却再也容不得自己不去思考那些早已留存心中的疑问。 “君氏一门自北洛风氏立国之日起便帝眷盛隆。然而相对于倾朝的势力,君家子息却是始终不盛。到君雾臣之父君思隐时,因族人仗势欺人而行清理门户,君氏只留京中嫡系一脉。君雾臣一代只有两位姐妹,且身后皆无所出,而挚爱的长子君念安又英年早逝……君雾臣临去之时,将‘天水无岫’留在了这里——就在这因思壁前。” 淡淡看一眼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的徐凝雪,胤轩帝静静点一点因思壁前的莲台。“十八年后,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朕将它还给了原本的主人,赫赫君家最后的继承者。” 风司冥身子顿时惊跳而起,一双夜一般的沉静眸子终于再也无法自制地染上惶恐的色彩:“君家最后的……继承者?” “‘爱尔索隆’,王朝的守护者——北洛立国以来,便一直是风氏王族与君氏家主在彼此的誓言下共同守护这片国土、守护王朝的平稳安宁。历代君家家主无一不是才华卓绝,经国济世,将天下自由运转于掌中。而风氏王族对君氏一族的信任支持,也如这因思壁上的誓言代代相传。大神庇佑我北洛,也许应该说神明眷顾北洛,因此降下君氏为我风氏掌国辅政。是风氏王族信任倚重的君氏家主,让大神对风氏一族的恩赐,变成了世人皆知、万民同仰的现实。血浓于水,纵然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赫赫君家的荣耀,但君雾臣的儿子怎么会当不起‘爱尔索隆’这个称号?‘天水无岫’很适合君无痕——虽然它向来适合爱尔索隆·君非凡的后裔,只是,朕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合适。” “君无痕,是前朝宰相君雾臣的另一个儿子么? 第200章 景文三十七年除夕京城北郊君家山庄深夜大火,当时国史馆记录君氏主家亲眷未有一人幸免赤炎之灾,君氏因是消亡,为国史之大恨大憾。若果然有遗孤尚在,当是我北洛大幸。”强自按捺住心中激荡,风司冥尽力将每一个字说得平稳清晰。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风胥然,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确实是行过冠礼的大人了,司冥。”静静看着风司冥渐渐平复,重新显露出沉静坚毅的面容,风胥然微微笑一笑,转身凝视壮丽恢宏的长壁。“君无痕为人风度,与他的父亲君雾臣极其相像,而睿智英明直追当年君非凡行事,国事政务可悉数委托,绝无忧患顾虑。” 风司冥低下头,一时只觉心头纷乱如麻,口中却是异常清晰灵便。“诚如父皇所言,君氏存此一脉,当真可谓大不幸之中的大幸。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此刻国家灾难危急之际,正是用人之时。儿臣愿为父皇亲往迎请,请其与林相、太傅等朝臣同心协力,解北方灾区百姓之苦。” “司冥素来耳目聪明,方才是没有听清楚么?两年前,他便已经到朕的朝廷上来了。” 风司冥咬一咬牙:“儿臣愚昧。” 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回转过身:“那便说眼下——三日,三日来满朝文武凡亲近重臣皆有本章奏折安抚宽慰于朕,你与大祭司也将‘神明庇佑,勿要过于担忧’挂在嘴边。却只有他一个什么都没有说,便是一句宽慰都没有;每日只是守在传谟阁处理各地急报,连小朝都不行觐见。为何他不能给朕宽解?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便是朕也会抛弃其他的心思,一意等待司廷平安归来。”顿一顿,目光凝视眼前低头伏跪的年轻皇子。“神明庇佑北洛……入殿之前朕曾经问你,对神明信念从何而来。” 风司冥心头猛然一颤,眼前似乎也突然变得有些微微的模糊:三日前大司正府那道青衫潇洒的身影猛然从面前镌满了誓言文字的长壁上跳出,自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张平和淡然的面容。那双幽深眸底透露出来的光芒一如常日所知的冷静,自己却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份翻云覆雨、运转天下的潇洒外衣下潜藏的冷漠无情。曾经清凉院落中的言笑晏晏顿时异常遥远,还有那句语音奇怪却异常柔和悦耳的誓言,也因为根本无法牢记句词而变得恍然如梦—— 努力眨一眨眼,风司冥深吸一口气,艰难然而语声平稳地说道:“父皇的意思是……爱尔索隆,永远只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 “这是‘爱尔索隆’存在的真正意义,也是唯一意义。”风胥然微微笑一笑,眼角余光瞥一眼一边紧紧抿住双唇、扭过头不愿再看年轻亲王的徐凝雪,再转向伏跪在的风司冥,见他双手十指扣住白玉地砖的地方显出隐隐红色,胤轩帝笑容之中顿时流露出些微的苦涩和淡淡的怜悯。但开口的语气却是平稳沉静如常:“司冥,等司廷平安回来之后,你若仍想去西北一行朕绝不拦你。金牌、玉印、尚方宝剑,只要你开口朕也都会给你;随行人员,哪怕带走半个朝廷也没有关系——只有一条,一旦真的接下来,就必须将这次河工弊案彻查到底。” “臣风司冥遵旨。”稳稳扣下头去,重新挺直身时年轻亲王脸上表情已是沉静如常。 风胥然点一点头,迈上前一步伸手拉起风司冥,顺势替他拂一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上风司冥惊愕的双眼,风胥然微微一笑:“这两天朕脾气大了时时罚人跪着,虽然你年纪轻经得起打熬,但遇事不谏可不是靖宁亲王应有的行事。再说你与吕安他们不同,是朕的臣子也是朕的皇子。这几日你在宁平轩操劳,又协调各部在宫里宫外奔走,辛苦劳累只怕更甚于林间非几个。亲莫过于父子,朕自知素来偏爱司廷远胜他人,对其他皇子公主未免淡漠,有时甚至当众显出不公。但见你行事如此开阔,朕欣慰之余,心中也会有不忍不舍。” 一边躬身行礼,风司冥同时在心底苦笑一声:自那日大司正府晚膳之后,自己几日为白肇兴、秋原镜叶协调调运之事忧心忙碌尚且不及,又岂会因为所谓的芥蒂耽误了正事?而之前在澹宁宫中自己也早已为吕安等工部诸臣分辨说项,却因不近人情的过分冷静而被胤轩帝严厉逼问。此刻胤轩帝却是言温颜和,天心难测可见一端。不过,虽然明知胤轩帝并非真性温和慈爱,这几句话却还是让自己心头升起两分暖意。 “三皇兄与司冥骨肉至亲,皇兄遇险失踪,司冥心头也是纷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若当真方寸全失,既不能为父皇分忧,也不能于世有补。几日宁平轩下加紧处置政务,只是为了尽快解救灾情,令当地从事官员能够腾出手来专心寻找三皇兄。”看一眼徐凝雪,风司冥继续道,“何况教宗神社遍及各个村落,得此支持,希望很快就会有好的消息传来。” “还有对诚郡王府上的关照,靖王妃亲往照料吉昌公主,并从藏书殿接回几位皇孙,这件事情也做得很好。诚郡王妃出身西陵王族,吉昌性子温怯,平日便不怎么说话,这种时候除了曾经侍奉神殿的佩兰,换了其他人只怕什么都做不成。能够很快思考到这些事情,佩兰确实是让朕可以十分放心的孩子。”风胥然点一点头说道。随即又微微皱起眉头转向徐凝雪,“听说诚郡王妃已经身怀有孕?她远嫁过来,不到两年就遇上这种事情……” 徐凝雪躬身行礼:“祈年殿和太医院都派了医官到诚郡王府随时伺候。就在陛下与靖王殿下来到祈年殿之前,皇后娘娘也带着女官御驾前往诚郡王府探望吉昌公主。” 风胥然微微颔首:“皇后那里,这两日也是朕慢待了……司冥。” “儿臣在。” “代朕向吉昌公主问候,还有你的母亲。朕便不往那府去了,也省得一府人礼数规矩折腾。” “是。” “这边去吧。” 看着年轻亲王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胤轩帝这才慢慢走出大殿,徐凝雪一路默默跟随。直到两人走出祈年殿,和苏远远应上来,风胥然这才静静道:“今天因思壁前的事情,凝雪便不用一一通告大司正大人了。” 徐凝雪一呆,随即便听胤轩帝道:“和苏,即刻安排车辇,朕要往交曳巷一行。” 第十四章-琴心默默徒消魂(上) “皇婶,父王到底怎么了?”一踏进侧厢,秋原佩兰就被两个十岁的孩子扑了满怀。 秋原佩兰颜色微微一黯:诚郡王风司廷三月中旬奉旨出使西陵向新太子道贺。使节团归途上遭逢大雨成灾,三皇子亲往水情紧急的灾区察看,却遭逢山洪遇险。诚郡王妃是西陵和亲的吉昌公主上方妤婧,两人成婚还不到两年,消息传到承安素性柔弱的上方妤婧顿时病倒。秋原佩兰平日便与上方妤婧交好,闻信赶往郡王府亲自照料,又将风司廷在藏书殿读书的三位世子郡主从宫中接回郡王府——风司廷的两儿一女都是五年前病逝的前王妃琼华郡主所出,但吉昌公主柔和温雅,母子相处十分和睦。果然上方妤婧见到三个孩子精神大震,身体立刻有了几分起色,令今日亲来探望的徐韵芳皇后也十分欢喜。 徐韵芳既是胤轩帝的元配正妻、北洛的国母,也是三皇子风司廷和九皇子风司冥的亲生母亲。这位贤德之名闻于天下的皇后待宗亲子女素来慈爱宽容。吉昌公主和亲远嫁,性子谦和温雅极得徐皇后喜爱,更何况风司廷是她爱子,对上方妤婧直是视若己出。风司廷遇险消息传来,身为母亲自然惊惶忧虑;听闻上方妤婧病倒,一向安守深宫的徐皇后竟鸾驾亲到诚郡王府,其中亲爱之意不言自明。及到府中,见秋原佩兰已在上方妤婧身边照顾,又见上方妤婧身虽病弱精神却好,徐韵芳顿时安心,对秋原佩兰的安排举动大加赞许。三人议论说笑几句,心中惊恐忧思倒是解开许多。 然而徐皇后鸾驾亲临,让秋原佩兰着实紧张。一番应答之下见徐韵芳颜色和悦,而上方妤婧倚坐在床榻之上,言谈话语条理分明心境平和,秋原佩兰与府中伺候的侍者仆从才慢慢放下心来。但正在她暗暗松口气的时候,却见在侧厢伺候几位世子郡主的侍女奶娘面色紧张地在屋外招呼手势。急急起身到外间询问,却是大世子和大郡主吵嚷着要进宫,询问胤轩帝关于他们父王的事情。 从藏书殿接出三位世子郡主,原本就是为了不令他们受到不尽不实的言语影响而使惊惶失措。不想宫中消息流传极快,风司廷的事情已经传到几个孩子耳里。秋原佩兰立刻赶到侧厢。此刻见风司廷一对孪生儿女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秋原佩兰心中一酸,脸上却扬起温柔笑容。伸手轻轻揽住两人:“没什么,只是北方大雨道路受阻,你们父王回京的时间要推迟几天。” 风亦璋顿时展开了笑脸:“我知道!父王一定是路上遇到水灾,所以去察看灾情了!”一边向孪生姐姐风亦琪道,“我就说了!父王常说男儿以天下百姓为重,遇到事情自然也要这样做了——不过晚回来两三天而已,女孩子就喜欢胡思乱想!” 风亦琪撇一撇嘴,转头对上秋原佩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只是定定凝视着她。“皇婶?” 被那双清亮澄澈的眸子注视,秋原佩兰心中微微一震,伸手抚一抚风亦琪:“亦璋说得不错。你父王谋政为国,忧心百姓,是令人十分钦佩的。” “那父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京城的雨都已经停了。”看一眼秋原佩兰,风亦琪点着头认真地说道。 第201章 “藏书殿里秋原先生说过,雨带是从北边往京城移动的,京城的雨停了,父王那边一定好几天前就不下雨了。处理灾情一个月时间够了吗?” 秋原佩兰一呆,一边风亦璋已经叫起来:“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准?各地灾情状况肯定都不一样,父王要一处一处解决过来,也许很快就回来,也许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还要皇祖再派人去一起协助父王做事呢!如果不是因为年纪太小无论怎么向皇祖请求都不会被允许出京,我一定会马上就赶到潼郡去帮助父王!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恨不得什么时候都要父王在身边才好。”一边说着,小王子脸上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 “亦璋你……”听到孪生弟弟明明白白的讽刺风亦琪不由气结,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反击,狠狠瞪着风亦璋,小嘴撇一撇几乎就要哭出来。突然猛地扑向秋原佩兰,“皇婶!” 看两个孩子斗气,秋原佩兰心中忍不住好笑,但想到风司廷的生死未卜,心下不禁黯然。轻轻拍一拍因为斗气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的小公主,秋原佩兰转头向风亦璋道:“好了,既然知道现在还不能帮助你父王做事,也知道最近几天朝廷都为水灾担忧,那就不该在府中大吵大闹说要入宫搅扰你皇祖还有其他朝臣大人们啊。现在正是读书增长知识培养提升能力的时间,殿下今天要背《四家纵论》的章节已经读起来了吗?” 北洛崇文尚武,风氏王族的教养极其严格,何况是胤轩帝素来爱重的皇子王孙?只是诚郡王风司廷博学儒雅,文采风流,他的大世子、九岁的风亦璋却偏偏不爱读书,从小只喜欢舞枪弄棒弓马骑射。风司冥十二岁入军营,十四岁建冥王军,十六岁赫赫冥王声威震动天下,更成为北洛唯一一位皇子之身而得最高爵位的靖宁亲王,正是小小王子心中偶像。此刻被秋原佩兰温言笑语的一声询问,风亦璋顿时面孔一红转过头去。但视线转移之间,风亦璋的身子却突然顿住,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来。 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窗前书桌前端坐着一个小小身影。屋中少了风亦琪风亦璋两人的吵嚷,孩童嗓音兀自带着稚气的读书声传来,清清朗朗极是悦耳。望着风亦璋心思明明白白写满的面孔,秋原佩兰心中轻叹,嘴角随即扬起。 像是注意到他人目光视线,五岁的风亦琛静静从书卷上抬起头来,年纪幼小然而酷似其母的秀美面容上沉静表情与年纪殊不相符。向秋原佩兰微微欠身行礼,“皇婶。” 秋原佩兰微微点头,含笑道:“亦琛,奶娘说你一个早上都在读书,时间可是有些长了。虽然勤奋上进是好事,但你身体弱,要注意休息才好。” “亦琛知道。谢皇婶关心。”风亦琛也露出笑容,“亦琛只是不想让太傅失望。” “殿下如此用心,太傅大人怎么可能失望?但太傅大人素来强调循序渐进劳逸结合,不顾忌身体地读书可是会令他生气的啊。”风亦琛甫一出生其母琼华郡主就与世长辞,先天不足的病弱让他自降生以来便日日餐餐不离汤药,整个郡王府和太医院都为他操足了心。这位小王子生性也是乖巧伶俐,对长辈和下人心意十分体贴,从来不刻意令人为难。但到底天家一脉,风亦琛骨子里极是要强,天资又高,继承了其父读书爱文的脾气,小小年纪已读了千余篇文章,言谈话语见地远超同龄孩童。而体弱多病和心高气傲两项相加,正与当初的秋原镜叶如出一辙,对风司廷的这位小王子,秋原佩兰心中喜爱尤其不同。见他闻言露出微微赧色,顺从地从垫高了的座椅上下来走到自己身边,秋原佩兰含笑伸手揽住他头颈。“这般用心努力,难怪柳太傅会如此喜爱亦琛殿下,还收殿下做弟子呢。” “是谁收亦琛做弟子?” 秋原佩兰话音未落,一个清亮有力的声音已经传进屋来。徐韵芳扶着侍女走近急急跪下迎接的秋原佩兰,先伸手拉起风亦琛,随后一边示意众人平身一边向秋原佩兰笑道:“刚才似乎听佩兰说了‘太傅’……是哪位太傅收了亦琛做弟子啊?” 秋原佩兰急急欠身答道:“回母后的话,是柳太傅。” 徐韵芳抚着风亦琛的手顿时一顿,缓缓抬起头凝视秋原佩兰双眼,一字一句极慢地说道:“柳青梵柳太傅?他说他收亦琛做弟子?” “是的,母后。昨日太傅大人到郡王府上看望王妃,也顺便过来这里问了两位世子的功课。亦琛殿下答得很好,太傅大人当时便说收殿下做弟子,还说这两日便要告知皇上还有母后呢。” “这是大喜的事情啊!”徐韵芳脸上顿时展开笑容,俯身亲手将风亦琛抱起。“真是好孩子!你皇祖父知道了一定欢喜得不得了!等你父王回来我们便举行拜师礼——琛儿可是孙儿辈里最早正式拜师的,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才行!佩兰,这件事情你可要多多上心,为本宫打理好了。” 见徐韵芳满面喜色,秋原佩兰微笑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遵命。” 听她回答,徐韵芳笑容更加舒展:“不过这样说起来,你家镜叶可要从先生降到同门师兄了。还有林间非家的袁子长,那孩子今年该有十二了吧?给琛儿做侍读却是正好——从小喜欢读书,琛儿就这点最像他父亲、祖父。”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回答,却听身边风亦璋不服气的小声嘟囔:“上次围猎,皇祖父还说我喜欢习武田猎这点最像他呢!皇祖母就是偏心……” “不过莫明其妙射到一只兔子,皇祖父随便夸夸你就当什么大事情了!”小公主风亦琪毫不客气地说道,一边跑到徐韵芳身边,“皇祖母才不偏心,亦琛就是比你强!” “你说什么啊……” “亦琛三岁就能写字读书,写的文章连柳太傅都说好。柳太傅是最公正的太傅,从来不随便夸人。他说亦琛写的好就一定是写的好。如果你非要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习武强身骑马射箭的,那就学九皇叔也到战场上面去杀死敌人,只在围场里面射一只两只兔子算什么?但只怕你吃不了军队里面的苦,一天训练下来就像女孩子一样大哭着跑回来呢!”风亦琪伶牙俐齿,一篇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清脆得好似鸟噪,口齿远不及同胞姐姐灵便的风亦璋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见他被逼得满头大汗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徐韵芳、秋原佩兰以及屋里屋外一众都是忍不住暗暗好笑。 “谁说我吃不了苦?!我明天就去,看你到时候怎么说!” “那我马上就叫奶娘帮你准备好手帕!” “亦琪,怎么这么说你弟弟?”见风亦璋耳朵脖子全红了,徐韵芳轻咳一声,故作严肃的面容,语声里却带着笑意。“不过亦璋,习武是为了保家卫国,战场和打猎的围场大不一样。军队里面可不是你们在藏书殿后面习武场的玩闹,光凭喜欢练武还有一时斗气可是绝对不够的呢!”徐韵芳说着放下怀抱的风亦琛,伸手扶住风亦璋肩头,“而且,亦璋今年才九岁。皇家的规矩是宗亲子弟年满十四后必须参军三年,亦璋等到那时再去也不迟啊。” “可是九皇叔十二岁入军营,十三岁就上战场了!”风亦璋大声嚷道,“九皇叔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整个大陆都有名的将军了!亦璋也要和九皇叔一样!” 徐韵芳和秋原佩兰相视微笑一下。但注意到孩子眼中绝对认真的神色,两人笑容顿时敛起。秋原佩兰微微蹙一蹙眉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外面下人高声传报: “靖王殿下驾到,倾城公主驾到!” 听到传报秋原佩兰顿时一呆:倾城公主风若璃到来并没有什么希奇,但是此刻风司廷不在府中,郡王妃上方妤婧忧思染病,就算身为皇子至亲的探问,按照礼仪风司冥也只需手书一封令人送到郡王府便可,自己无须登门,礼过则容易有串连之嫌。心中念头电转,一时却想不出风司冥亲自过府的理由。望一眼同样显露出微微惊讶的徐皇后,秋原佩兰低垂下眉眼,跟着坐到屋中上座的徐韵芳静静退到她身侧侍立。 “儿臣拜见母后,皇后陛下千岁。”一身暗色正装朝服的风司冥快步走进屋来,在徐韵芳面前跪拜行礼。倾城公主风若璃也在他身后行礼。 “免礼平身吧。”徐韵芳微笑颔首,抬手示意两人落座。 风若璃向秋原佩兰微微一笑,随即转到左手座上。风司冥却是不急着起身,向徐韵芳再行一个礼道:“儿臣从澹宁宫来,父皇令儿臣探问诚郡王妃病情。知道母后也在郡王府,父皇命儿臣也向母后问候致意。大神庇佑北洛,必定不令皇兄以及我北洛子民长久遭受水患之苦。” 徐韵芳眼圈微微红一红:“起来吧……你父皇这两日辛苦了。听说今日朝上气色也不好,可是?” “父皇忧心北方灾情……不能尽力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失职。令母后忧心不解,儿臣愿受母后责罚。” 徐韵芳微微一笑,轻轻摇一摇头:“哪里有这样的话?这几日你在宁平轩也是没日没夜的忙,全力协调各地各部救助灾区的事情,佩兰都说了呢。”说着向秋原佩兰看一眼,见她微微低头,徐韵芳道,“可怜你们两个成婚才三个月,便有这许多政务烦劳。这边也多亏了佩兰照顾,郡王妃身体暂无大碍,细心调养着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风司冥再拜一拜:“身为皇子,国事家事便是一体一理。佩兰贤淑灵慧,多方相助儿臣,儿臣心中也十分感激。” “夫妻之间再说这个话可就生分了——赶快起来吧!” 第202章 徐韵芳微笑着点一点头,示意风司冥起身。“佩兰将郡王妃照顾得很好,还有世子和郡主……对了,方才你们来之前正和佩兰说到一桩喜事,想来你们两个应该都还不知道。” 风司廷遇险失踪,原本是为探望和安慰上方妤婧而来,但此刻见徐皇后笑容款款,感觉颇有两分怪异的风若璃仍是微笑着欠一欠身:“不知母后所言是何喜事?” “柳青梵看中了琛儿这孩子,要收作弟子呢!” 风若璃闻言一呆,随即见对面座上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瞬间精光闪烁又迅速敛起。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风若璃微微垂下眉眼轻笑道:“果然是天大的喜事。柳太傅眼光甚高,要求又极严格,亦琛能够得柳太傅垂青真是十分荣幸呢!”一边挥手招过倚靠在徐皇后身前的风亦琛,“跟了柳太傅可要好好的努力,若不珍惜机会,姑母可要狠狠地罚你。” 风亦琛认认真真答应,一边徐皇后闻言却是笑起来:“琛儿这孩子你还不知道?最是和顺乖巧不过。哪里就轮得到你来罚他?”转向风司冥,“方才还正和佩兰说笑,秋原镜叶那孩子由先生降等做了师兄。直到这会子才想起来,这次还有你们叔侄两个做了同门呢。” “太傅常言‘闻道有先后,学问无差别’。得到太傅的教导是儿臣等的福份,相信父皇还有皇兄也会为此十分欢喜的。” 徐皇后笑着点一点头:“便是这么说。柳青梵才高有识,为我风氏王族教导皇子王孙,将来必然大兴北洛。” “母后说得是。”瞥见风司冥脸上容色和眼底神情,风若璃不等他开口便首先抢下话头,“母后,九皇弟是奉父皇的命令前来探望问候郡王妃,见过吉昌后便要回禀的。” “啊,是啊。那司冥赶快去探望她,然后把消息回禀给你父皇,不要让他担心了。” 感激地看了风若璃一眼,风司冥随即起身向徐皇后行礼,然后慢慢退出屋去。秋原佩兰急忙几步赶到他身边,低低道一声“殿下请随我来”,便在前方当先引路。 虽不似交曳巷大司正府到处浓荫遮蔽,诚郡王府也是花木幽森。风司冥静静跟在秋原佩兰身后走向后院上方妤婧的处所。久雨初晴的苍白日光照射着她清淡素雅的裙摆上银丝细线,随着她脚步轻移款款发出点点光彩。感觉一日间数次跌荡起伏、方才又大大震荡的心思渐渐平复,风司冥这才开口问道:“太傅什么时候来过?” “昨日下午。太傅大人过来看望诚郡王妃,并替她把脉。王妃身子柔弱,御医不敢妄断,但太傅确定脉象已显双身之像,令太医院随时伺候,又与几位御医商议修改了汤药处方。宫里内务府那边,也已经将此事奏报上去。只是三皇子殿下尚未回还,不能行庆贺之礼。”秋原佩兰说着轻轻概叹一声,随即敛容正色。“殿下,潼郡那边至今还没有更多消息传来吗?” 听到上方妤婧已经怀孕,幽黑深邃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一下。随即微微颔首:“传谟阁随时等待北方奏报,一旦有消息会立刻知道。算起来,也就在这两天了。” “但愿三皇子殿下吉人天相,平安归来。” 见秋原佩兰凝视自己,风司冥静静点一点头:“皇兄不会有事。” 秋原佩兰轻吁一口气,随即微微笑起来:“其实昨日太傅大人也是这么说。但是听到殿下这么说,心里感觉更安定了。” 秋原佩兰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风司冥,笑容中带了女子甜蜜的羞涩。不料风司冥闻言脸色却是陡然变化,夜一般的眸子顿时变得如蕴育着暴风雨的辽远海洋般阴沉幽深。微微一惊,手腕已经被风司冥扣住。 “殿下……”轻呼一声,风司冥已然放开。抬头只见他直直凝视自己,眼里光彩闪动,秋原佩兰不由低下头,脸上红晕渐渐漾开:“佩兰相信殿下,诚郡王一定会平安归来,北方的水患灾区一定可以妥善处理,殿下一定可以做到的。如果有需要佩兰做的事情,请殿下吩咐。” 凝视着眼前全心信赖着自己的女子,风司冥只觉眼前一阵阵光芒耀晃,自祈年殿步出后那一道稀薄却势道强烈的苍白阳光造成的晕眩似乎又一次袭来—— “殿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佩兰,好照顾诚郡王妃,我不进去打扰了。” “殿下,您要去哪里?您看上去很累……苏清呢?在不在外面伺候?!” 不去理会微带惊惶的声音,风司冥只是扯出一个淡淡微笑,挥一挥手,随即转身大步向郡王府外走去。 第十四章-琴心默默徒消魂(中) 策马徐徐走在街道之上,风司冥茫然注视着道路两旁的人群景象。 连续两旬的大雨终于停止,但阴霾密布的天空还未真正放晴,空气之中依然充满了潮湿的气息。久雨之后苍白的天光下远远望去,京城以青石铺底的大道上都是一片水亮。居民宅院的墙壁上挂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线,映得重获日光后初生的青苔墙衣显出益发浓重的苍郁颜色。然而即便如此,因为大雨连绵被迫久居室内的人们,此刻也再控制不住到户外一释心头多日压抑的急切,纷纷走上街头。人群聚集涌动,热闹得丝毫不下于普通的节日集市。一些少男少女甚至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光彩绚烂的颜色让阴沉的天气都染上了三分明媚。 而重开市集的喜悦显然也远远大过物价普遍上浮所造成的内心波动,一条商业繁华的街道走下来几乎没有听到任何稍带火气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是经过一场近乎恶梦的大雨之后,终于重新获得日光的明亮愉快的表情。带着长舒一口气的宽慰笑意,便是彼此素不相识的两人也是笑脸相向,温和亲近得好像多年的老友故交。 每个人……都是发自真心的喜悦,以及风雨过去,生活重新恢复正常,再不用担忧发愁的轻松。 除各路传讯驿使,京城之中不得打马奔驰。身处人群闹市,经受过良好训练的坐骑,两年前田猎上驯服获得的黑色骏马“绝尘”无需骑手更多指令,优雅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在人流中从容前行。马蹄敲击在青石条铺就的平整路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蹄声混合进周围集市人群一片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之间,在耳中听来显出一种毫不突兀的和谐。分辨着这清晰明确的声响,心情似乎也随之平复,交杂错乱的思绪在并不刻意间一点点松散和重新梳理—— 为何不能给朕宽解?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便是朕也会抛弃其他的心思…… 有这份心思的,又岂是胤轩帝一人?那道青衫从容的身影出现在传谟阁,自己便是在宁平轩内都能听到宰相台上下大松一口气的由衷安慰。就连数日来忙得昏天黑地,劳累到连一贯宽和笑脸都无力维持的宰相林间非,在闻听一声“大司正大人到”的传报后都重重投下笔,明显消瘦的面孔上露出无法抑制的轻松笑容来。 不过寥寥几句,笼罩在众人心头多日的惊惶忧恐便消除大半;甚至即使没有听到任何肯定的承诺,也都因为他的心平气和重新镇定了心情。随后一个接一个清楚准确的指令调派,宰相台穿梭游走各处的从事官员几乎全部奔跑起来,传谟阁越发忙碌中反而更显出一片井然有序和从容不迫。 回想当日情景,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从交曳巷大司正府分别,自己先一步达到宰相台传谟阁处置调派,原本以为吩咐指令的下达已是完备。却不料仅仅片刻功夫,他做下一手的安排布置竟是自己远不能及的缜密周到。而宁平轩前那个似乎带着赞许的清浅笑容,也快得就像是自己的错觉。 静静退回到宁平轩,指使苏逸和文若暄沟通兵部,为秋原镜叶与白肇兴一行协调周旋。温言安抚认为自己不曾尽到保护责任而自责不已的裴征,仔细询问西北地区尤其是潼郡、邹县的水情状况,并调来之前各地的奏报,将两者对比、总结的记录送往林间非处。批下兵部和京城禁军发来的驻防调动安排,从轮休的部分禁军中拨出兵丁人手,协助五城巡检司和京城防务署共同整顿清理被大雨浸泡两旬的京城街道与河流水道。接到祈年殿和太阿神宫传来大祭司和乌伦贝林主持的手书谕令,向来由风司廷掌管的神殿教宗的事宜宁平轩尽数接管过来。而一连串指令下达,涉及到官员职司与事务的委派,吏部的相关执事官员自然而然地到宁平轩一一回话…… 三天,短短三十六个时辰,宁平轩已经成为传谟阁中宰相林间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所在西花厅之外第二个发号施令的中心,文武朝臣自觉自动聚集、受命和回报的地方。 每一道命令的要求都清晰明确。 每一道命令的发出都毫不迟疑。 每一道命令的执行都有效迅捷。 不着意去思考,更不刻意去配合,摈弃一切私情杂念,以战场上赫赫冥王的刚毅果决迅速判断呈现到面前的局势情形,做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处置并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冥王一贯的冷静沉着,宁平轩事务处置的高效迅捷,以及与西花厅传出旨令的高度默契,令传谟阁上下一齐打起了精神认真应对宁平轩传出的每一道命令。相较于一月前准备使团出行的不时掣肘,面对巨大考验的朝廷这一次运转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异常平滑。 三天,漫漫三十六个时辰,自己绷紧的神经不得任何放松。雨带飘移,西北渐止的雨水和重新得以通行的道路意味着随时可能传来的讯息,无论好噩都必须准备周全严阵以待。 第203章 宰相台如一座巨大而精密的机器,当每一个职司局部都被充分调动起来,身为核心更不可能允许有半点松懈。胤轩帝的震动令满朝上下倍感压力,指挥命令着各部官员的同时还要协调从事朝臣心态——或责难、或抚慰、或催促、或宽限,切合着靖宁亲王和胤轩帝九皇子的身份,对每一个接受旨令的臣下给予相应的言语嘱咐,竟是比战场临阵时的点兵用将更显紧张艰难。然而,想到西花厅里那人永远沉静从容的神情,平和面容上令所有人安然镇定的清浅笑意,自己便不能不紧咬牙关,奋力将眼前手中的一切做到尽善尽美。 “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然而无论如何的亦步亦趋,那个人在自己眼前留下的,似乎永远是一个青衫潇洒的背影。 不过三天时间,朝臣望见自己时的眼神已经有所不同,言谈话语的态度中那丝微妙差别模糊隐约,但分明已经可以分辨——就像十三岁绝谷的红莲大火,轩辕皓等一众沙场老将率领援军赶到,看到支撑不倒的自己时混合着震动、惊喜、难以置信以及恐惧敬畏种种心绪的表情之外,瞳孔里骤然迸发出的情不自禁的战栗和臣服。 无关血统,无关身份,无关年岁,单纯的对强者的认同、对上位者的臣服。 像是重新回到了杀伐决断,挥斥自若的战场,纵然身体劳累略觉疲乏,但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和反应敏捷。从内心发出的平安镇定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过分严肃紧绷的面容神情渐渐放松,嘴角甚至在不自觉间浮起自信的笑意。一道道命令指示的发出越发从容自如,受命者的凛然谨遵更显示出军令如山的威严。面对着宁平轩里那些明明陌生,却充满熟悉的兴奋、信服和期待等等神情的眼睛,一夕之间朝堂仿佛已经是自己纯熟无比的战场。 但所有的信心和喜悦,却在西花厅外那淡到几乎不见的一瞥中消失殆尽。 冷静,从容,不带任何情感的指点评价,轻轻巧巧的一拨一点,便将那些自己以为无关当前大局而待事后处理的漏洞弥补。看似简单无奇的协调安排,便将林间非的老成谋国与自己的事急从权相揉合。不急不缓的语声语调带着与常日平和全然不同的凛冽森然,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目光静静扫来,直将所有的激昂、热切,还有内心并不自知的盼望和期待尽数冻结。 一阵悸痛猛然袭上心头,风司冥不自觉地放松了缰绳,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那是……爱尔索隆——风氏王朝的守护者的目光和眼神。 冷静地察看着北洛的一切,与风氏历代君主交换彼此誓言,用如神明恩赐的智慧庇佑着王朝的,是百年来始终不变的守护者。 北洛最高公爵。 爱尔索隆。 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不是蝴蝶谷战场及时救援的神兵天降。 不是秋肃殿里同宿同食悉心教导的青衣太傅。 不是御花园满树粉桃玉梨下折花劝慰的温和少年。 不是…… 像是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混乱心绪,黑色骏马停下脚步,一只马蹄不安地踢踏着地面。 从一时迷乱中猛然惊醒,望着眼前飞檐眺脚、华美繁饰的高大建筑,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又一次……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什么牵引着自己来到这里一样。 ——纵然闭起眼,都能细细描摹出的清冷平和的双眸。 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伺候在门口的马童,风司冥向三天前一样直直撞入霓裳阁中。 “许妈妈,带本王到……钟无射姑娘那里。”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四章-琴心默默徒消魂(下) 请殿下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姑娘马上就过来。”淡丫头将风司冥引到当日的小院阁楼坐下,一边拿杯子斟茶一边笑盈盈地说道。“奴婢就在楼下伺候,殿下有事扯扯桌上的摇铃就好。”指一指桌上斜插了一枝绯樱的细颈白玉花瓶。 风司冥知道这是霓裳阁独有的设计:桌上装饰用的花瓶底部连有摇铃,拔出花瓶里插着的花枝随时守在摇铃边的侍从便会吩咐奴婢小厮过来伺候。那小丫头看一看他脸上神情眼色,将茶杯搁到风司冥面前,又说道:“或者在窗口吩咐一声,奴婢便即上来。”见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敛衣退下。 虽然已过未时,但天空的阴霾比之前却稍有消散。天光从敞开的雕花窗户透入,照得玉一样的白瓷杯子里茶汤越发清亮。茶杯里淡淡的白色热气袅袅上升,微风下轻丝飘摇颤动,纠结萦绕出变幻不定的图案。风司冥静静凝视着烟雾,玉雕一样的俊美面庞沉静无波。 衣裙在楼梯上扫过发出析析簌簌的声音,从沉思惊动的风司冥微微垂下眼帘。听到声音在上到阁楼二层便即停止,静静等待片刻,风司冥这才轻轻开口道:“为什么站在那里,无射姑娘?” 靖宁亲王每到霓裳阁里必然指名要自己弹曲作陪,阁中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三日前风司冥冒着大雨赶到阁中,一路闯至后院。令霓裳阁里上上下下忙做一团,许妈妈更指定收拾起的那处闲置院落从此专门为自己居住。虽然霓裳阁出入地多是京中名流,达官贵人更有朝臣宗亲,阁中也见惯了各种场面,但如此种种举动安排还是引得上下一时议论纷纷。自己素来不喜热闹,除了演出排练很少与阁中旁人有更多往来;即便并非己愿地成为众人目光与议论的焦点,心中也只是平淡相待。但这位年轻亲王言语行动一向温雅有礼,唯有三日前来得突兀又走得断然。其中意味不明的举止令自己颇有几分混乱。而之后花弄影的一番言语更是自己深为思虑。听闻朝中忧患国事繁忙。一时倒是感觉微微松了口气。此刻听到许妈妈派人急急传告,内心实在大为惊疑。一路之上心思百转步步沉虑,回到小院阁楼看到年轻亲王静坐的挺拔背影,心中更是层层波澜。 听到风司冥问话,钟无射迟疑一下,这才慢慢走到他身边,提起茶壶将他手中只浅浅抿了一口的杯子重新斟满。“无射见过殿下。”习惯性地走到墙边摘下斜挂的马头琵琶。突然触起上次的事情,钟无射动作略略顿一顿,回头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正目光灼灼凝视自己。心中一惊,手不自觉地在琵琶弦上划过,发出“铮”地一声大响。 “无射……”风司冥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无射姑娘会抚琴么?” “是地。殿下。无射会一点。” “只是一点?”风司冥嘴角轻扬,微微笑一笑随即点一点头,“去拿琴来吧。” 钟无射欠身行礼道:“请殿下稍待。”转进内厢琴房。取过一把形制轻巧地古琴来。 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女子用地琴来,轻盈纤细的感觉就如温婉少女般令人不敢轻易触碰。风司冥忍不住回想起秋肃殿归鸿阁里的那把琴:长大而不显臃拙的古朴形制,简洁的焦尾端庄而不失轻盈;侧身较普通古琴为高,却因整体的宏大气势而与琴身浑然天成。金徽玉柱圆润粲然,在阳光轻拂下发出莹润光辉,使得不带任何多余装饰的清漆琴身显得益发流畅。凤式古琴优雅高贵地完美造型,纵使不触其弦不闻其音其非凡之质已然可知,而一旦被善抚者触发潜质,琴声动于天地之间直是荡气回肠…… 耳中传来一串清雅幽静的音符逗引回思绪,略一凝神便觉鼻息之间似有兰花香气浮动。风司冥抬头看一眼低头抚琴的钟无射,只见一头乌云间攒金簪头一朵兰花微微震颤。风司冥垂下眼眸,静静道:“这首《幽兰.石调》虽然动人,弹得也算用心。然而琴音失于清淡,有幽谷兰韵却不见空山深林。情境、心境亦是不符,弹到这里……就罢了。” 钟无射一惊之下双手凝在空中:被顾客指出歌曲乐技的缺失乃是艺人大忌,更何况是在这以歌舞曲乐闻名京都的霓裳阁?而靖宁亲王也非普通顾客。虽然自己知道他心思原不在这些歌舞曲乐之上,平素也只不过将霓裳阁做一个可以不受打扰思虑沉吟的清闲去处。但既到阁中就是贵客,况且他确实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知音之人。此刻一句分明带着遗憾、不满的“罢了”意味着什么,自己连想都不敢细想…… 钟无射心头千回百转,风司冥却似完全不知。凝视杯中深沉幽碧地茶水,“换一首吧。” “请殿下吩咐。”随着语声缓缓吐出心口积郁之气,钟无射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点微笑。慢慢抬眼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只是一味把玩着杯子。一张玉雕一般地俊美面孔上表情似悲、似喜、似怀忧、似追忆,仿佛透露出心绪万千;但终归一体,却依然是如秋湖般的平静。 沉默半晌,风司冥才轻轻道:“《幽涧泉》……” 钟无射心中猛然一颤:与流传大陆数百年、知琴之人几乎必然得知的《幽兰.碣石调》不同,《幽涧泉》传音于世尚不过十载。短短一首琴曲贯通百般指法,拟声摹态写景入情,于极繁杂中见从容;极尽凄清幽淡地曲调,声色冷峻中描绘出山林夜色的幽僻深沉。教坊琴师艺伎凡得此曲,无不以之为压箱绝胜之宝;但真正能够以此曲技压四座地却是少而有少——除却技法本身的难度之外。此曲对琴师心境要求极高。若非胸中广有丘壑,强抚此曲琴声必然嘶哑难听。霓裳阁琴师虽众,能抚动此曲者却也是寥寥。 然而钟无射却不是为风司冥点出此曲之难而心中震颤。 第204章 仁心圣手的道门掌教青阳真人,虽然行走人世心神却出于世间。天灾疾患过去,胤轩帝亲自主持的庆功宴上一首《有所 托回归山林之意。其子柳青梵察其心意,以《幽涧曲之下满座寂然,万木秋声。寓意抒怀于指尖。写声发情而造幽森境界。令青阳掌教长叹一声“由此。是无须归”而罢去意。青衣太傅潇洒风流,文辞歌赋或弘丽或温雅,独有这一首冷峻幽森自成情致,曲中三味尤其难得。而自己深思苦练,原是为了一段明知无果的心意,此刻势必要尽数呈现他人眼前,钟无射一时也不禁由衷惶恐起来。 敛一敛心神。钟无射微微低垂下眉眼,指尖轻轻挑动,清幽琴曲顿时流泻而出。 却是经柳衍改动的《有所思》。 风司冥一怔抬头,张一张口,话在舌上转了两圈,终于咽了回去。 有所思,所思为山林,林泉仍在。子宁不归? 宁静曲调写出林泉深深。然而琴音陡然一转,仿佛天空疾风掠过,顿时投下一片阴影幢幢。随即一片快拨疾奏。只听风凄雨苦,鸟悲猿哀。及至骤雨徐收,月华重明,一脉清溪粼粼而来。溪上夜风冷冷,溪水寒意森森,山林之间尽是一片晦暗幽冥。 双手轻轻从弦上抬起,余韵未歇,钟无射清冷轻柔的声音已然响起:“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缓缓抬起眼,见面前女子秀美面庞上无法抑制的愕然神情,风司冥微微扯一扯嘴角,随即继续接下去轻声唱道:“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涧泉,鸣深林。” 这是……柳青梵当日所唱地,《幽涧泉》。 然而,“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心中猛然一荡,钟无射深深吐一口气:“殿下……” “别说话……别转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就好。”双目紧紧闭起随后睁开,凝视着面前女子地夜一般地双眸发出星子一样的光彩。一抹淡淡的微笑和着红晕在悄然无知间升起,喉头轻轻抖动两下,年轻亲王清雅俊美的面庞渐渐流露出异常温柔的表情。 温柔而珍重。 就像是对待生命中最神秘、最美妙但又最脆弱的奇迹一般的温柔和珍重。 钟无射心头大震,不自觉间一声“殿下”已然溜出了口。 好似露华一闪,那抹温柔迅速消失在幽黑深邃地眼眸里。重新带上一贯沉静从容的面具,年轻亲王目光一动便是凛然生威。 “今晚本王……” 深吸一口气,不待风司冥说完钟无射便静静站起身。“殿下今晚既然另有事务,无射……不敢再留殿下。” 风司冥闻言顿时惊讶抬头,定定看向钟无射,却见女子笑容温柔,眉眼之间盈盈万语。骤然明白对方心意,风司冥心头巨震,然而再次对上那双清亮澄澈的安详眼眸,心中只觉一阵清风柔和抚过。沉默片刻,风司冥嘴角微微扬起,叹息似的说道:“无射姑娘,你今天弹得真的很好,本王……我非常喜欢。” 微微笑一笑,钟无射略略后退一步欠身行礼:“雨后街道湿滑,殿下请千万小心。” “雨后湿滑,姑娘也留步吧。” 看着那道暗色身影在小院门前消失,一直含笑站在窗边凝视风司冥背影的钟无射终于颓然坐倒。伸手抚上案边古琴,猛然一个用力,琴弦顿时崩断;怔怔看着指上沁红,早已朦胧的双眼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 无射不敢再留殿下——只有自己才知道,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时情迷地温柔,却因那样地神似几乎被魅惑了心智。惊醒的一刻,理智疯狂地庆幸着最终的回归,内心却是无法抑制地哀伤和失落—— 原来一直都在期盼着那双眼,那个微笑。一次不经意的凝视、一个若有情若无情的回眸,在心中落下的烙印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深。 淡淡一抹微笑,便仿佛被温柔和甜蜜包围。 深深一眼凝望,就像被给予了一生全部的幸福。 不敢贪求,从不奢望,但严守自持的内心,终于在一曲《幽涧泉》中失却了素日的自制与平衡。 相似的侧影身形,一脉相承的温雅沉静,纵然如穿透幽谷深林的疾风般锐利冷峻,却同样有月华溪流的清澈澄明。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一双纯然沉迷于一己思绪中的眼眸,找不到那一抹终将跳脱世间的潇洒与出尘。 那是只能从山谷林泉深处孕育的,清、冷、幽、绝。 楼梯上传来轻盈但有意令人听见的脚步,钟无射顿时惊醒。猛然抬头,却见花弄影静静立在眼前,身后燕微雨正一步步登上楼来。 “弄影姑娘……” “我听说靖王殿下又来过了。”花弄影容色之间显出少有的疲惫和无奈,“你没有伺候他到院门口。” “是无射的过失……”一句话尚未说完,右手已经被轻轻握住。微微叹一口气,花弄影摇一摇头:“又伤到手了?痛得连眼泪都下来了。也许真的有那种容易令女子受伤的男人,但经过蕤宾的事情……在霓裳阁,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护着你。”凝视钟无射双眼,花弄影一字一句地道,“无射,搬回我的院子吧——这里不适合你。” 心中又是一痛,唇边却扬起淡淡的微笑,微微垂下眼眸,钟无射轻而坚定地答道:“多谢姑娘安排,无射……十分欢喜。” 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 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 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 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 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 幽涧泉,鸣深林。 ——李白《幽涧泉》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五章-漫泻天光无觅处(上) 诚郡王已经找到了?!” 霍然站起,强自镇定的语声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惊喜,胤轩帝双眼熠熠闪亮,脸上表情更是顿时明亮起来。 闯入澹宁宫打断上朝廷众臣小朝,风司冥脸上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此刻只是再拜一下,用异常沉静平稳的声音说道:“是的,皇上。随行侍卫在洪区寻到与村民被困水中的诚郡王,现在诚郡王和受困百姓都已经由邹县县令护送到潼郡郡府。经医师诊断,诚郡王殿下身体无恙,一切平安。这是诚郡王的手书奏册,还有郡守范筹的廷报。”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份文书呈上。 风胥然急急挥一挥手,和苏快步上前从风司冥手中接过奏册廷报随即转递到胤轩帝手中。 伸手抚上奏册,手指竟有些禁不住的颤抖。微微垂下眼眸,风胥然努力稳定心神。抬眼环视宁宫中分两列侍立左右的上朝廷众臣,再瞥一眼依然稳稳跪伏在身前的风司冥,风胥然缓缓长舒一口气,一抬手,却将奏册轻轻搁到御案之上。 “如此,出使西陵的使团一行皆尽平安?” 听到胤轩帝恢复了一贯平稳深沉的声音问话,风司冥心中也是微微一定:“虽然有两名随行侍从略有伤动,但所幸并不严重,除此使团一行上下俱已平安。诚郡王吉人天相,遇险而无恙,全身平安归来。臣为诚郡王殿下高兴,更为皇上感到十分欢喜——大神庇佑我北洛。皇上洪福齐天。”一边口中说着,一边再次重重叩下头去。 殿上朝臣此刻也反应过来,一起伏拜叩首:“诚郡王殿下吉人天相,皇上洪福齐天!” 胤轩帝顿时微微一笑:“大神庇佑我北洛,也是众卿齐心为国,才有此一番幸事。”抬手示意风司冥起身,“邹县既在山地,又是洪区。大水围困下寻觅救人当是非常艰难……那最先寻到诚郡王的侍卫叫做什么?当好好封赏。” “回禀皇上。最先寻到诚郡王地是使节团的随行武官。将人所属下三等侍卫郝哙。” “将人所?”风胥然微微一怔:将人所统领擎云宫中御前侍卫事务。将人所属下侍卫品阶虽然不高,但最靠近御驾的位置代表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地位荣耀远非普通武官将领所能比。军中凡有过人功勋、受到皇帝倚重的高阶将领通常都会领上一二御前侍卫的头衔,而普通侍卫被提拔进入将人所也是众所公认的飞黄腾达的标志。寻到遇险失踪地诚郡王自然是莫大功劳,皇帝有意提拔进入将人所也是遵循惯例,顺理成章。不想他已是将人所属下三等侍卫,若是就此拔擢超升二等却又与将人所“非大功不得升阶”以及“除殉职不能连续越级提升”地礼制规范不合。但建立大功不予以奖赏表彰。同样绝非北洛朝堂地行事惯例。宁宫中众人一时窃窃私语纷纷议论,形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声。 风司廷率领使节团出使西陵,随行侍从当是从自己王府侍卫亲随和京城禁卫军属下御人寮中挑选。扫一眼面色平静自若的风司冥,胤轩帝幽黑深沉的双眸顿时闪过一丝异样光彩。 “既然已在将人所……等回京之后朕见过,若为人果然堪为大用就调到驾前随时伺候吧。”见群臣脸上各各不同的表情,风胥然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渐渐威严锐利起来。“关于此人便议论到此。诚郡王既已平安脱险,神宫与钦天监也皆预测北方雨水暂收。北方各地灾情解决救助乃是朝廷当务之急。 第205章 这两日众卿齐心用命。传谟阁统筹调度日夜不休,指令之下东南各地救灾物资均已筹集准备妥当,此于救助灾区灾民燃眉之急当有莫大好处。然而其后转运分派、安抚民生直到重新生产。种种事务繁杂细碎,众卿肩头责任依然艰巨。国事当头,望众卿再行努力,为我百姓共度此难关。” 朝臣一齐跪拜行礼:“臣等必当尽心用命,为我皇分忧,为百姓度此难关!” 胤轩帝微笑颔首:“官者,民之主持仰赖。有众卿如此,我北洛百姓定能康乐平安。”说着挥一挥手,“林间非留下,其他人各归各位——务须以北方灾情为当前之重,尽职效命。” 众人再次行礼,这才起身慢慢退出澹宁宫去。 “司冥。” 身为朝堂之中爵位最高的靖宁亲王、传谟阁宁平轩的理事皇子,风司冥自然应该率领着众臣首先退出殿去。然而方到大殿门口便被胤轩帝叫住,而且直接称名而非封号官职,众人听在耳里心中都是不自觉地一震。风司冥顿时停住,迈上一步向胤轩帝躬身道:“微臣听候皇上吩咐。” 风胥然微微笑一笑:“回传谟阁前先去一趟凤仪宫,也告诉你母亲这个好消息。” 母亲……注意到胤轩帝在这两个字上刻意地重音,风司冥身子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僵,但随即躬身行礼答道:“儿臣遵旨。” “去吧。”挥手令风司冥退去,胤轩帝从御座上走下,向侧身侍立的林间非点一点头示意他随自己到厢房中单独议论政务。见跟随其后的和苏在两人走进厢房后放下门帘,澹宁宫正殿中一众朝臣这才随着风司冥慢慢退出殿外。 “这一手耍得可真漂亮啊,九皇弟!” 既然皇帝命令自己先往凤仪宫中一行,风司冥走出澹宁宫后只是站在殿前,目送其他朝臣皆尽离开之后,这才抬步欲往擎云宫后宫方向走去。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阴谲的讥讽笑声,风司冥脚步顿时停住;缓缓回头,只见胤轩帝第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正大步赶上来。 “七皇兄。”规规矩矩行一个礼,风司冥随即抬头。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笑容阴沉的兄长。 “当着尊贵地靖宁亲王殿下,这声‘皇兄’的份量还真是重啊。”风司磊脸上轻轻笑着,口中却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真不愧是战场上面出来的……手脚动作就是快,调动两个小卒子不费吹灰之力,连将人所都能轻轻松松安插进去,皇兄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风 微扯一扯嘴角:“将人所是御前护卫力量关键,属下擢晋升。绝无私情可循。这一点皇兄若是有所怀疑。便是对我宫禁安危维护地力量也不信任了。” “啊哈。我不过小小一个闲王,哪里敢说这种话?”风司磊冷笑一声,随即逼近风司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就算你握着禁军兵权控制着兵部,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动不了你。但你可别忘了,朝中大大小小地升谪奖惩记录可都是在礼部存着档呢!郝哙是个什么东西?彻彻底底江湖武夫一个,被你弄进自家靖王府里我不能管,随便一纸调令归入你的铁衣亲卫也轮不上我来说什么。但那项选入将人所的军功……就算那确是他自己地功绩,可那时间却是两年之前。从王府侍从到铁衣亲卫,再到将人所属下御前三等,前后不过两天时间品阶居然抬升了七级……这种手段放在平时,除了‘做得漂亮’一句再不能多说什么。但现在,你拿他当枪使出来,还以为依旧能够瞒得过别人么?” “郝哙确是江湖出身,但师从道门武艺人品自不待言。两年前潼郡、北海两郡交界处流寇作乱。他剪除祸源为民除害之功更值得朝廷嘉奖。当时朝廷因事务繁忙。所属部衙未曾及时呈报天听已是有失,皇弟我此举只是弥补朝廷先前失误罢了,却不知皇兄为何如此责难?” 见风司磊顿时一噎。张一张口似要说话,年轻亲王毫不客气抢在他之前开口道:“若是七皇兄以为风司冥在宁平轩只当负责禁军和兵部事宜,插手处置礼部地积压政务乃是越权行事有违朝廷法制,必须通报三司彻查臣弟过失,那么请容许臣弟也说一句:使臣弟不得不插手礼部事务而越俎代庖,这首先也是礼部主持地失职。若要奏请三司彻查,请先从礼部历年从事查起——如此臣弟当诚心悦服,否则,请皇兄莫怪臣弟失礼,将以如此小事惊动天听!”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地威胁!风司磊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风司冥言语处处指向前年自己在北方三郡顿河、衡河水利工程上的施为。当年潼郡郡守李耀贪权渎职,倦怠河工,导致无灾之年百姓却因洪水流离,自己被胤轩帝派往彻查此事。但与其说是派遣,其实不如说是自己主动请缨——李耀虽未曾明确投主,但利益联系早是千丝万缕,自己原本有心维护。然而一查事实,发现事情实在闹得太大,根本无法敷衍收拾,利弊权衡之后当即将李耀就地格杀正法。将结果报上京城,胤轩帝任命了新的郡守范筹并委任自己为督察再修衡河堤防、重整顿河水利。加上毗邻的渤海郡也同时疏通与两河相联系的水、浫沟,北方水网的整体重修成为胤轩十九年国家投入最大的工程。而为了解决李耀留下地各种问题麻烦,身为督察的自己整整八个月都全心扑在北方三郡事务处置上。自己既不在京中,原本负责主持的礼部自然不可能事事照顾周全。何况这郝哙的“功勋”正是李耀“渎职”所成就,流寇趁灾荒之际作乱,追查本源就是郡守不能养护生民而使百姓流离失所,被迫聚啸为寇。风司冥对自己指责其擅用职权调动郝哙职位品阶一事不避不讳,反而抓住此事倒过来直指自己失职。虽然按着长幼尊卑自称一句“臣弟”,但声音平静不急不缓,充满威胁意味的话语内容却可谓句句诛心。 “此事若上达自有公断,不劳亲王殿下操心!”强自按捺心中激荡,风司磊努力吐一口气平复心情。“然而皇兄想要提醒九皇弟的事情是,凡事须有分寸,不可擅自待人处事,更不可逼人太甚!宁平轩乃是靖宁亲王处置京城禁军与兵部事务之所,并非冥王统辖六部发号施令的地方!” “皇兄此言更令司冥惊讶!宰相台传谟阁为处理国事政务的朝廷中枢,居中发号施令地只能有当朝宰辅而已。朝廷各部职责早有明确论断,各司其职,彼此配合协作乃是朝廷行政治国地根本。宁平轩在传谟阁治下,凡事均是领命行事,绝无僭越之举!若定要说近日旨令有所跨越,也只是各部配合下的随机处事,怎么当得起‘统辖六部’一句?所谓‘逼人太甚’,这可是皇兄自己首先言语过分了。”一边说着,风司冥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容,“不过臣弟也知道因为这见鬼地天气,皇兄近日来身体一直不甚舒爽,神智往往有短时的蒙蔽,言谈话语也不能控制心情脾气……司冥不会误会皇兄对臣弟教导指引的一番心意。皇兄虽在病痛之中依然对臣弟所作所为一直如此关注,司冥真是感动而感激不尽。” 情况不对啊!被风司冥连讥带讽的言语激得几乎当时就要动手泄愤的风司磊突然一个激灵。风司冥虽然自幼统帅大军养成一股凛然威仪,但自胤轩十六年回到朝中后待人处事一贯威严沉静,无论何时身处何地,当着朝臣宗亲都是平和守礼,喜怒不形于颜色。然而此刻却是出口如刀剑锐利,气势更咄咄逼人,细细回想分明是刻意而为…… “啊,两位皇弟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呢?”温文的声音传来,一身淡黄色袍服的二皇子风司宁向两人走来。“九皇弟怎么不去凤仪宫,在这里跟司磊磨蹭什么?” 见风司宁从自己背后走来,风司磊心念电转顿时恍然。看他笑容款款走近,风司磊抢先一步伸手搭上风司冥肩头:“二皇兄说得不错,司磊便是想同九皇弟一起去拜见母后。” 目光转向风司冥,见他不言不语默认此语,风司宁顿时微微一笑。“那可巧了——我刚从内宫过来,听说母妃和莹妃娘娘此刻都到了凤仪宫里,正好与两位皇弟一齐前往拜见。” 从后宫良妃的淑桦殿到凤仪宫,应该不需要特意从澹宁宫绕过这一圈吧?看一眼沉默的风司冥,风司磊笑一笑退后一步,“既如此,二皇兄请领步先行。”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五章-漫泻天光无觅处(中) 皇后正宫缓缓退出,抬手挥退了凤仪宫的太监首领安甫一转身,便见和苏静静站在阶前。 见风司冥略略一怔之后立刻显出若有所悟的了然神色,和苏微微笑一笑,随即欠身行礼道:“靖王殿下,皇上在澹宁宫等您。” 风司冥眼中光彩闪动,颔首说道:“有劳和总管了。”抬手示意他领路先行。 眼前红色一动,和苏目光在风司冥手腕上扫过,一贯平稳从容的面容表情竟透露出微微的惊讶。风司冥顿时惊觉,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手腕——只见两串同样红亮莹润的珊瑚珠链相映生辉,衬着腕上肤色在日光下格外鲜艳夺目。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淡淡说道:“是方才皇后赐下的。”顿一顿又道,“皇后旨意,将珠链带给靖王妃。” 和苏点一点头:身为内廷总管,他怎么会不认得这是何物?北洛皇室对海中珍宝极是喜爱,珍珠、玛瑙、车琚、宝贝之类皆是沿海诸郡县惯例的贡物。其中尤以珊瑚为皇室中人最爱,而正红色的珊瑚饰物更是仅有天子帝后才能享有、使用的物品。 第206章 风司冥手上两串红色珊瑚珠链原是进贡的一对饰物,胤轩帝与徐皇后见之心喜,各取一件,每日佩戴不离身边,可见喜爱之深。当日在御花园中胤轩帝解下腕上珠链赐予风司冥并亲手为其佩戴腕上,如此举动内中含意令长久侍奉在他身边的自己都有些不解地颤栗。此刻见到风司冥手上又多了皇后徐韵芳所有的一串珠链,更说是皇后赐予靖王妃秋原佩兰之物。想到此刻凤仪宫中聚集的几位贵妃皇子,和苏心下不由微微感叹,下意识地抬眼侧目看向身边的年轻亲王。 风司冥却是一如常日的面容沉静,表情不显任何波澜;只是微微舒展一下手臂,让落下的袍袖轻轻覆住手腕。年轻亲王行进间的身体在擎云宫中多年礼仪教导下保持着自然的挺拔,纵使脚步略急也不失沉稳之气;皇子正装袍服周身佩戴地铃琅饰物在轻盈稳定地动作下寂然无声,只有腕上珠链会随着手臂自然摆动而发出极其轻微地声响。 习惯了腕上环有饰物,此刻多加一条珠链似乎也不会感觉到更多份量——风司冥静静垂下眉眼。感觉着珠链随着步伐行动在腕上碰击震荡发出的轻响。头脑中却缓缓浮现起方才凤仪宫中皇后将珠链扣到自己腕上时候众人的面容神态来。 凤仪宫是皇后正宫。皇后徐韵芳虽然素性贤淑温和。但既是胤轩帝元配正妻,又深受风胥然爱重信任,多年来执掌后宫权威极重。她性虽合群但不喜过分热闹,胤轩十三年宫变之后更是在宫中长日安居不动,后宫妃嫔女官、朝廷官眷命妇除却年节大事和每旬一次的觐见平时甚至不敢轻易踏上凤仪宫大门。但这次诚郡王遇险,风司廷是她挚爱亲子,母子亲情天性牵动。竟鸾驾出宫亲到诚郡王府探视儿妇皇孙。擎云宫中各人耳目无数,今日良贵妃、莹贵妃不约而同到凤仪宫朝拜。徐皇后依礼接待,三个女人闲话家常,或叹息或微笑或忧郁或安抚,凤仪宫素日安宁肃静一时皆尽打破。而等自己与风司宁、风司磊三人一同进入,凤仪宫的热闹程度几乎不下于新年后宫各处相互拜年问候的景况—— 虽然长幼有序,但名位尊卑却与年龄无关。风司冥是胤轩帝所封靖宁亲王,一等信勇公爵位在宗亲之中仅次于帝后。地位远高于后宫妃嫔贵人。因此见风司冥向徐皇后行过礼后按徐韵芳示意在她右手边坐下。见三人到来便急忙起身离座的良贵妃、莹贵妃各依礼节到风司冥面前向他行礼问安。礼毕之后两人并不归座,却是垂手立在一边;而风司宁、风司磊分别向皇后、生母、庶母行过礼后,也各自跟随母亲侍立。 一坐一站。顿时显出高下——瞥一眼垂手立在莹贵妃身后地风司磊深沉幽暗的眼光,风司冥静静低下头。徐韵芳却似一时忘记开口赐座,只是含笑向风司冥说话,问遍了靖王府上下寒暖这才道:“司冥一向公务繁忙,平日少到凤仪宫走动……这次可是佩兰有什么话要司冥带给母亲我么?” 风司冥急忙起身告罪行礼:“母后这么说却是责怪儿臣了……但儿臣此来却是有要事告诉母后:潼郡传来的消息,三皇兄——平安脱险了!” 徐韵芳原本脸上含笑,闻言笑容顿时凝住。一双眼睛缓缓瞪大,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抓向风司冥,手指却抑制不住一阵阵颤抖。“司冥……司冥你,你说的是真的?”一手扣住跪伏身前的风司冥肩头,徐韵芳双唇都在哆嗦,“你三皇兄真的得救了?没事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皇后陛下。诚郡王已经脱险,现在潼郡府衙,即日便可启程回京了!”风司 扶住神情激动地徐韵芳,用极缓慢但是极稳定地语声臣方才将这个消息禀报了皇上,父皇特地命儿臣将此佳音带给母后。三皇兄吉人天相,一切平安。” 徐韵芳跌回座上,左手按住胸口,脸上又悲又喜表情变幻不定。风司冥知她之前不但需在众人面前强忍心忧,还要以平和镇定神态安抚胤轩帝与诚郡王妃等人,此刻乍闻好音心中顾忌尽去,骤然松懈之下根本无力控制心绪表情,先前的忧恐悲伤一时尽数流露,之后才缓缓露出喜容来。见她抬手拭去眼角泪珠,嘴角却是抑制不住扬起,眉眼间欣喜盈盈地凝视着自己,风司冥心中不由自主突地一暖。但随即低垂眼帘,将依然扶住的她地右手轻轻推到座椅扶手上,轻声喊一句:“母后。” 被他一声惊回心神。徐韵芳猛然从风司冥面上转开视线,这才发觉良贵妃、莹贵妃及两位皇子一起跪在自己身前,口中一齐说着“恭喜”。目光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沉,瞥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的风司冥,徐韵芳定一定神,这才缓缓露出雍容大度的温和笑容:“两位妹妹起来吧……司宁司磊,快快扶你们母妃起来。”见两人扶起各自母亲,徐韵芳顿一顿向两位妃子笑道。“实在是大喜的事情。我这个做娘的竟是当着孩子失态。让妹妹们见笑了。” 其实徐韵芳素性冷静沉着,少有失态失仪,如此情绪波动确是宫内少见。但良贵妃、莹贵妃两人原本便是为安慰皇后而来,听她这么说自然急急陪笑分说。风司宁、风司磊也跟着附和,又夸赞风司廷两句,说他不畏艰险以百姓为重、为朝廷君父分忧解愁。徐韵芳闻言顿时心喜,转头向风司冥笑道:“司廷平安的消息令你带来。皇上倒是有心。” 知道徐韵芳是指明的是胤轩帝照顾母子亲情天性,纵然事务繁忙不能亲来告知,也让亲生皇子、一母同胞转达消息,风司冥微微一笑刚要答话,一边风司磊却是抢先开口:“母后娘娘有所不知,父皇令九皇弟前来可不是为了其他——那在危难中不顾危险努力寻找、最终及时救助到三皇兄的侍卫,可是由九皇弟一力推荐给三皇兄地呢!” 惊讶地“哦”了一声,徐韵芳转向风司冥:“原来是这样。司冥?”不等他回答便点一点头。徐韵芳深深感叹道:“从战场上出来地果然不同普通侍从,是真地会把命跟主子系在一起的勇士呢!可该好好奖励——司磊,你管着礼部。这次可得给那孩子好好嘉奖宣扬一番!” “方才澹宁宫父皇已经颇多嘉奖了。”风司冥微微笑一笑,“郝哙是将人所的三等侍卫,父皇有意提拔他到御前伺候,正是一番成就的心意。” “已经在将人所?将人所与御人寮同在皇城禁军治下,主掌的几个果然都是有见识的。”徐韵芳闻言一怔,随即露出笑脸,“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郝哙忠心救助了主子,单是这一条就该好好嘉奖照拂。” 风司冥微笑附和,眼角余光扫到风司磊神情,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风司磊本意是要逗引徐韵芳询问好提及郝哙“靖王府侍卫”的身份,从他进阶过度迅速地事情引起她惊觉从而挑拨自己与她的关系。但此刻被徐皇后这么一说,发现贤士、推荐人才的功劳倒落在了禁卫军长官的身上。掌管皇城禁卫军的风司文也是徐韵芳亲生,虽然一身武人脾气,粗鲁急躁从不被视为太子人选,但嫡长皇子的这一重身份却是比铁更坚硬、比磐石更不可动摇的事实。 风司磊显然没有料到徐韵芳一句话竟然转到这里,陪笑两声,瞪着风司冥的目光直比刀剑锋利。定一定神,风司磊轻笑道:“这郝哙确是个人才,一年时间从御人寮最末等地候补侍从到了将人所三等侍卫,从九品末等到从五品,一年抬了三品升了七级。这既是人才难得,九皇弟与禁卫军各部长官慧眼识才,更是我北洛选贤任能制度完备,才能使国之英才尽心为朝廷效力哪。” 徐韵芳淡淡看风司磊一眼,脸上神色不动脑中却是急速思索。北洛官制“九品十八级”,以正品从品各九等列朝,等级之下阶层分明:在京文臣最低从六品方有资格入朝,从五品以下武官除非常事不能面圣。京中虽是“晋阶宝地”,但也是是非之地、纷争漩涡。而御人寮则是宗亲府衙所属侍卫地训练、管理机构,素有“磨得顺、翻得快、升得高、落得狠、死得昏”之名,是武人入朝最渴望也最恐惧的处所。只因入到此处得末等侍从一旦完成基本训练便将派往各处宗亲府衙充任侍卫,若是派到实职实权的宗亲权贵府上晋级窜升自然极快;但官场风波险恶,越是高位宗亲行为处事越容易犯禁,一旦有所动荡这些多 草野地纯粹武人往往首当其冲沦为牺牲。而要从御侍卫的将人所艰难无比,便是立有大功也未必能够合乎将人所严苛地选材规范。风司磊短短两句话点出经历。句句似有所指,而所指的锋芒方向,显然正是站在自己身边一身暗色皇子袍服的年轻亲王。 “司磊这话深得我心。皇上每日勤政,兢兢业业,便是为了使国家兴盛百姓安康,天下人才能够为朝廷效力。你们兄弟协理各部,是为朝廷办事也是为你们父王分忧,须得各各尽心用命。方全了父子君臣之情。”见风司宁、风司磊、风司冥三人一齐起身跪拜行礼。徐韵芳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抬手招风司冥到自己近前。“方才司磊说,救了你三皇兄的侍从叫……郝哙的,是你从御人寮选用提拔到将人所,这次又推荐给你皇兄随行的?这件事情做得很好,母后心中十分欢喜。” 风司冥微微欠身:“这是儿臣本职,母后褒奖……司冥不胜惶恐欣喜。” “这些日司廷不在朝中,司磊又有病弱。司宁……”看一眼闻声叩首的风司宁,徐韵芳轻轻叹一口气:风司宁原是协理工部事务,此次水患工部责任首当其冲,风司宁平日只是考校人事学习章程,工程实事并非他一个守在京城、不通实务的皇子能够处决。 第207章 但职司所在不容逃脱,早在大雨持续十日、水灾忧患初成之时风司宁便在胤轩帝责问之下上缴了职权,专心在府中“悔过”。但见他此刻脸上沉默自责地表情,徐韵芳温言道:“工部那些事情须得专家里手。以后能到实地去看那是最好。诚郡王之事原有意外成分。司宁无须自责至此。” “母后宽大,司宁不胜惶恐。”风司宁说着又叩一个头。他地生母良贵妃也起身行礼:“司宁无能,让娘娘遭受忧烦。都是臣妾地罪过。” 徐韵芳微微笑一笑:“话不是这么说……虽说母子至亲,但司宁司磊也都是我亲手教养的孩儿,哪有为一个孩子责备另一个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向急急行礼的莹贵妃颔首示意她回到座位,这才重新转向风司冥。“只是这一次诸事纷乱,我虽不问朝政,听各人所言确实是司冥助了皇上最多。加上侍卫的事情,诚郡王能够平安回来司冥功不可没。朝廷之事你父皇自有奖赏,母后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只有这挂珠子是我平日心爱,便给了你算是母后的一点心意……” 徐韵芳说着脱下腕上红色珠链,一边拉过风司冥左手便要替他戴上,却见皎白手腕上一道夺目艳红,一串与自己手中一模一样地珊瑚珠链赫然在目。 北海郡进贡的一对正红珊瑚珠链为帝后喜爱,分取其一佩戴身上,此事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而风司冥素来不喜挂佩之物,除却皇子正装袍服平日不用挂饰,仿照戎装式样不碍行动的暗色朝服总在袖口扎紧,胤轩帝赐下随身珠链之事旁人竟是几乎无所知晓。此刻见他腕上珠链莹润俨然,再联系前日胤轩帝不依规矩将他带入祈年殿的举动,众人顿时心潮起伏激荡,凤仪宫中空气一时都凝滞不流。 “啊,原来你父皇已经有所赏赐了。”打破充满压抑的沉寂,徐韵芳轻笑起来,“这样一来倒是好了……这几日诚郡王府都亏了佩兰,照顾吉昌还有亦璋亦琪亦琛他们几个,我正想不出怎么心疼那孩子呢!司冥便将这珠子带给佩兰,你们两个孩子正好凑了一对。”说着抿嘴笑一笑,脸上竟是有些微微的红,“人说正红珊瑚珠子是连着夫妻两个的,我以前不听这个……这一次却是该相信了呢。” “那儿臣便代佩兰谢过母后了。”风司冥大大方方行礼,任徐韵芳拉过左手将又一串珠链扣上。 扣上金丝扣环,徐皇后又端详珠链片刻,这才抬头轻声笑道:“这些日你们两个辛苦了,去通报过诚郡王府便接佩兰回家吧……政务虽然要紧,但夫妻相处也是重要的。一个晚上地事情,有你宁平轩那些属下在想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扫一眼殿中另外四人表情颜色,风司冥明白徐韵芳言下之意,随即微笑颔首,行礼告退。徐韵芳让自己地总管大太监安平送他一直走出凤仪宫门口,安平这才回转复命。 而感觉到骤然松一口气的风司冥,却在回身之际看到内廷总管和苏前来宣布胤轩帝再次召唤的命令。 也许自己还是更适应同身为帝王地父亲相处吧……轻轻抚一抚腕上两串珠链,风司冥静静抬起眼看向至为熟悉的宫墙殿宇。 宁宫门口,立在胤轩帝身前语声沉静的青衫男子似有所觉,淡淡回眸。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五章-漫泻天光无觅处(下) 念安帝的国书,为什么是太傅转呈?为什么不是上方 从西华门走出,沉默了一路的风司冥终于开口问道。 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遇险得脱,风司冥在宁平轩最先得到消息,急急入宫禀报胤轩帝,皇帝又令他将此佳音带给皇后徐韵芳。本来以为自己报信之后便可返回宰相台传谟阁,但一出凤仪宫和苏早已侯在门外,旨意急召自己再到澹宁宫议事。却是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带了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的手书递给胤轩帝。 念安帝手书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给西陵安亲王、与北洛倾城公主和亲联姻的上方无忌,指明若是北洛今岁遭遇水灾西陵将全力支援、协助救济,上方无忌可以以西陵亲王的身份调动所有在北洛经营的商家产业协助北洛朝廷救灾,西陵朝廷事后会给予这些商家补偿。另一部分则是直接给胤轩帝风胥然的国书,言道西陵前年丰产,会盟之后又赖北洛商人而使经济繁荣国库增收,当此时机愿意及时输运米粮物资协助北洛救灾,稍解百姓灾患之害而遵两年前“太宁会盟”协约之礼,更全联姻的两国王族姻亲情谊。 念安帝手书文辞妥贴,声情并茂,建议又十分合理恰切,胤轩帝得信自然十分欣喜。只是救灾具体事宜须得两国进一步联系协商,仅有上方无忌一人居中协调显然极为不妥,更是对西陵殷切情谊的大不敬。而由于神道教宗一脉以及两国皇室姻亲关系。西陵事务向来由三皇子风司廷主持。自他遇险后传谟阁中相应事务便由风司冥手下宁平轩一并接管处置,因此胤轩帝才急急召风司冥到澹宁宫细细商议此事。上朝廷宰相林间非、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及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也都遵旨赶到澹宁宫中,一番议论之下众人都对西陵念安帝此举深表感谢欣慰,并初步确定下胤轩帝国书回函地内容。 宁宫中风司冥对念安帝来信中表示愿意给予的及时支援十分高兴,结合此刻秋原镜叶与祭司白肇兴的调运神殿预存物资救助的境况,甚至先林间非一步考虑到了东西两线路程与物资调运分配之间的关系,令殿中诸人十分惊讶叹服。胤轩帝尤其欢喜,留下林间非随驾起草国书回函。令其余人尽快各归其位主持此事。柳青梵与风司冥自然是同回宰相台传谟阁。此刻见年轻亲王突然驻足发问。显是对念安帝意图多有疑问。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淡淡看他一眼,见那一双幽深黑眸目光灼灼毫不回避地看着自己,青梵停下脚步:“上方无忌是尴尬人,此信是尴尬信……方才澹宁宫前皇帝陛下亲口所言,殿下如何忘记?” 身体微微一震,风司冥垂下眼帘,但很快又迅速抬起对上青梵:“念安帝身兼国之祭司职位。可以预知福祸风雨,传来此信愿遵太宁盟誓、更为姻亲之好而赠我北洛粮米物资以度今岁灾荒。这自是念安帝感念两国亲好而行善事,利于我北方百万灾民,可谓‘雪中送炭’。但书信于大雨之前便到承安,专一等候到此刻方才递出——上方无忌是尴尬人,然而太傅便不尴尬了么?” 幽深黑眸闪过一道锐利光芒但随即隐匿,青梵的语声比平日更加沉静:“殿下,西陵笃信神道。一国大祭司可通神明、可知天时之变。所谓未雨绸缪。念安帝此举虽有着意之处,然而其间会盟诚意依然。” “秋肃殿内太傅曾教导司冥,天有不测风云。然而天行同样有常。风雨雷电皆是自然造物,不为人世浮沉而变规则。国史馆中史书卷册记载,藏书殿中皇子必修律历、礼乐、刑法、食货、郊祀、天文、地理、沟、艺文八志,太傅独以地理、艺文二志另行教授司冥,说明天象变化之根本,而人事可以遵循利用、可以趋利避害之法则。” 风司冥语声极轻却又极沉,一双夜一般的幽深眸子静静凝视青梵。“各地气候天象,历年资料郡县府衙皆存。西北三郡久患水事,也是人所共知。前者西陵在我境中多有根基,虽然会盟之时倾力拔除……若念安帝有心考察,便无神明之力也可推演年景岁情。此书三月下旬便到承安,其时诚郡王一行尚在前往淇陟路途之上。而上方无忌接到此信藏匿直到今日境况适时呈上,揣测念安帝心意……司冥不能不有所疑虑,并为我朝安危担忧。” 听到风司冥提及当年秋肃殿读书教习之景,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但笑容很快敛起,一贯平和温雅的面容神情肃然。“正如殿下所言,书信早到承安,又在念安帝册立太子地同时,有如此多顾忌,上方无忌才是身处尴尬。这封国书交到我手里再转呈皇帝陛下,也是不得已地避嫌之举。至于我是否尴尬,这是皇帝陛下地考虑,却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情了……传谟阁上八字言,殿下这些天应该看得非常清楚。”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传谟阁前石壁上这八个字正是柳青梵接任三司大司正、入宰相台西花厅时所书作为座右铭,而胤轩帝令匠人放大刻于宰相台前为朝臣持身之范。猛然忆起祈年殿因思壁上誓言,风司冥凝视身前神情平静的青衫身影,一时心绪起伏,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 见风司冥双唇蠕动,眼中光芒闪烁,青梵淡淡一笑,随即温言道:“我虽不信天神,却信天文术数。真正精深的观察计算推演之道,各国均只有神殿神官祭司方能学习周全。念安帝与上方驸马都是受过专门教导、学有所成之人,天地之间、举头三尺有神明。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担心他们会妄语妄为。至于是否有其他用心……”青梵突然轩眉一扬,“国有贤相、有名臣、有良将,有百万雄师,有无数信赖朝廷与王族的子民,就算 有用心又有何妨?!” 见他言语之际神采飞扬,一扫几日传谟阁中沉稳冷静情态,风司冥心中一颤,猛然垂下眉眼:“太傅所言极是。司冥思虑……用心过了。” “其实殿下心中忧虑之事。才是我接到上方无忌递来此书时的第一反应。”见风司冥温言顿时抬头。青梵微微一笑。随即温言道:“殿下并非用心太过,而是身处其位必然会有地思考和戒备。 第208章 对待职司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不容毫发之误,只因朝政国事,上位者一个决定便是亿兆生灵福祸。西陵与我北洛联姻会盟,两年来通商交往各得其利,两国百姓也感受到真正实惠。此是会盟存在的基本。但绝不能就此解除警戒,从此坦然安定高枕无忧。” “所以方才澹宁宫中太傅并非真正发一语评价念安帝心意,而是只论钱粮调运路线并救灾情况?” “正是如此。”青梵微笑颔首,神情已然恢复一贯的平和从容,看向风司冥的双眸也渐渐透露出温和之意。“只是朝中处置事务,虽然以小心细致为上,但也需有自信自知。考虑最坏的情景而后思索应对之法,权衡利弊看是否能够另行消除弊端。若能使事情始终不脱我掌握便无恐惧……其实这些天殿下一直做得很好。宁平轩遇事处置得当。朝中众臣已有公论。” 嘴角上扬,笑容抑制不住地溢出眼底,风司冥微微转开目光。不去看青梵目光表情。 “然而对同胞手足,殿下做得却是不够。诚郡王天幸脱险,殿下得讯只有解脱松懈之情而无真心欢喜……未免显出薄情。” 听到青梵淡淡一句,风司冥猛然转头相对,一双夜一般的幽深眸子满是不敢置信。“太、傅!” “诚郡王与殿下虽然少儿不睦,但自殿下进入藏书殿读书便有改善,又有胤轩九年救助水牢地情谊,此后一直是以兄长身份对待与照顾殿下。虽然亲疏厚薄不能强求,然而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便是君主帝后也不能免去儿女情长。殿下沉着冷静自然是好地,但凡事过犹不及,让有心地臣子由此介意便十分不美了。殿下在冥王军中能够仁德与威严并重而赢得军士爱戴,朝廷之上虽然人事关系纷乱而利益纠葛盘根错结,但自己地同胞兄弟终究不是外人。”微微顿一顿,青梵加重了语气,“当日我曾经对殿下说过,三皇子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的时候您应该选择握住。” “可是我,我对三皇兄他……我从来没有针对过他做什么,太傅!”风司冥用力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因为受到严厉指责而激荡起伏地心情,“三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也是所有同辈兄弟姐妹中对我最好的人。他能够脱险我是真心为他高兴,而且也为郡王妃高兴,为他地世子郡主、我的侄儿侄女们高兴……” “那殿下为什么不表现出来?殿下根本不需要刻意掩饰心情,完全可以向所有的人传达这个讯息:您为诚郡王殿下的脱险由衷高兴。这其中没有任何顾虑,也不需要更多理由——他是您的同母兄长,是您愿意亲近的唯一的同辈亲人。无论他是不是皇帝陛下最心爱的皇子他都是跟您最亲近地兄长,身为掌握军政实权地靖宁亲王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诚郡王殿下。” 凝视眼前那张温和宁静的面容,耳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来,风司冥脑中突然闪过一念,张一张嘴却没有吐出声来,一双幽黑的眼睛却是闪烁出越来越幽冷森然地光芒。 相处多年,他自然深知青梵无论朝廷宫廷皆是处处留心,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有用意。自己与风司廷自幼时便有不睦,虽然风司廷从未像其他皇子那般欺侮自己,但那种近乎“欣赏”的作壁上观时森冷眼神却是深深印刻在自己头脑里。但青梵入宫之后反复教导自己与这位最受帝后宠爱的皇兄和睦相处,而经过八岁那年水牢之事后自己与他确实亲近了许多。风司廷十八岁成年大婚、开衙建府搬出擎云宫后,因为与王妃琼华郡主夫妻恩爱相得,为人越发温柔宽和,便是细致如自己也再感受不出言语举动中还有虚伪做作的成分。琼华郡主仙逝,自己虽然身在战场也亲笔书信安抚宽慰,风司廷回信虽短却是情意真诚。及至胤轩十八年自己回到承安受封亲王,此后同朝共处也少有争议。幼时的芥蒂似乎正在慢慢解开,若非记忆过分深刻,自己几乎不愿在与他相处的时候投入更多机心计算。虽然是在青梵的影响之下,但风司廷确实可算自己唯一愿意亲近的兄长…… 然而,此刻被他一言提醒,风司冥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此刻这个“亲生兄长”对于自己的份量。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在得知他遇险消息的那一刻真正惊慌失措?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愿意靖王妃佩兰每日离府照料他妻子?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对一句“薄情”感到如此心痛? 若非真心以他为兄长,如何会为青梵暗示他归程途上可能再次遭遇不测而由衷愤怒,甚至对可能的背后暗手产生杀机? 深吸一口气,风司冥静静抬头:“太傅……” “殿下素来聪颖,所以有些人有些事不需要说得更清楚。”青梵微微笑一笑,拂一拂衣袖负手背后,缓缓转身不再看他。“明日伦郡王、治郡王两位殿下就会回到传谟阁处置各自的政务,我希望交接的时候不会出现任何让眼下救灾事务发生停滞的问题或是疏漏。” 眉头微微一蹙但旋即放开,风司冥在他身后静静垂下眼帘。“请太傅放心,司冥……明白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六章-劈破傍门见月明(上) 肇兴步履轻盈地穿过郡守府两重厅堂,转到装饰得最一间厢房门前站住。 看着拦在厢房门口的雕花座椅上“坐”着的人,白肇兴身后的范筹苦笑一下,轻声道:“连续赶路再加上两日守在这里,还要处理各种公务,秋原大人看来是真辛苦了……唉,果然是传谟阁来的,越年轻越不知惜谅的……” 倚靠着门框闭目养神,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歪出椅子的秋原镜叶猛然瞪大了眼睛,倒把白肇兴和范筹狠狠吓了一跳。“食君之禄,忠君尽职乃是本分,范大人的关心秋原收下了。”站起身来,秋原镜叶轻巧快速地向两人行过礼,“白大人和范大人这个时候来,是水情又有什么大变化么?” 白肇兴摇一摇头:“京中来消息了。” 秋原镜叶微微皱起的眉头顿时舒展,精神同时一振:“京中有人来了?人在哪里?”说着便急急要往府衙前院走去。“是关于后续的钱粮?有没有说大概什么时候能够运到潼郡……” “不知道。”白肇兴冷静的声音答道。“我们没法靠近……使者。” 兴奋的话语戛然而止,秋原镜叶回头,却见白肇兴和范筹站在原地不动,脸上露出尴尬为难更有十分沮丧的苦笑。秋原镜叶不由一怔,白肇兴微微扯动嘴角:“是柳太傅派来的……使者,不容旁人近前,所以只能麻烦秋原大人。” “太傅大人的使者……”秋原镜叶又是一怔。但随即露出了然地微笑:柳青梵立下的督点三司规则,头一条便是行事独立,上下旨令传达仅在职司内部,不经过府衙官员。虽然白肇兴是潼郡一地最高主持的神殿祭司,范筹则是一方郡守封疆大吏,但在三司执事官员眼中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神职人员和朝廷命官而已。“既然如此,秋原即刻随两位大人前去。” “是大司正的使者,那小王也随之前去最好。” 门帘一掀。风司廷一身朝服正装稳步走出厢房。见三人忙忙行礼。风司廷微微笑一笑随即向秋原镜叶道:“这两日亏你打发了那些无聊问安的人。让我总算安稳睡了几个时辰,着实辛苦秋原了。” “殿下心忧百姓,不惜亲临险境身蹈危地。有殿下在,秋原不敢说辛苦。” 风司廷哈哈一笑:“秋原是在代太傅责问小王的随心妄为?真不愧是柳太傅亲眼选中的门生。”见秋原脸皮微红,风司廷顿一顿道,“闭门调养了这两日,也是时候知道京中情况了。不知皇上对北方各郡灾情处置地意见。朝廷赈灾善后地打算和通盘计划;还有秋原你地职司指令,与白大人此行的目的任务小王也该全部了解才是——白大人范大人,两位请这便带我们见过京里来的使者。” 范筹脸色依然有些为难,但白肇兴却是行过一礼便当先带路。四人极快来到府衙前院一方开阔的操场。环顾四周只有府衙兵丁站岗,两队执械侍卫来回巡逻走动,根本不见使者身影。风司廷和秋原镜叶都是心中微怔。秋原镜叶回头转向进入庭院便到自己身后侍立的白肇兴和范筹,刚要开口询问,突然听得空中一声清远鹰啸。一朵黑云随即遮住了自己头顶天光。 巨大的形体翻飞灵动。矫夭雄健地身姿展现出只属于天空王者的傲然……惊喜抬头,秋原镜叶顿时明白之前白肇兴隐藏在为难与沮丧之下的由衷敬畏和叹服。心中极快闪过交曳巷那道青衫身影,秋原镜叶抬头大声喊道:“苍羽!” 像是回应秋原镜叶。翼展足有两丈的巨大岩鹰闻声又是一声清啸,身体却依然在空中盘旋并不降落。 “这使者……果然不容常人靠近。”秋原镜叶顿时想起方才白肇兴所言,抬头看向风司廷的眼里流露出微微苦笑。 风司廷微一皱眉,向范筹道:“郝哙到哪里去了?” “那日回来,医官确认殿下无事后郝侍卫便返回邹县严村帮忙救助百姓去了。”看一眼风司廷脸色,范筹立刻道:“下官马上便派人召他回来。” 范筹话音尚未落定,空中岩鹰突然又是一声清啸,随即盘旋而下缓缓降落。几人顿时转过目光,只见一个身着侍卫服色的男子快速蹿入操场随即如木桩倏然钉住,岩鹰锐利的鹰爪轻探,稳稳落在那男子长长伸出的左臂上。 第209章 身体被巨大地冲击力震得轻轻摇晃两下,男子吸一口气重新站稳,这才转向四人,对当先地风司廷颔首行礼 说道:“请恕郝哙不能向殿下施全礼。” 哙身为道门三代首席弟子,武功在江湖上都是绝对一流的人物,尚被那岩鹰冲击得站立不稳,也无怪它先前只是一味在空中盘旋了。看一眼哙伸得笔直的臂上体形硕大地雄鹰一双幽黑圆眼光彩闪亮,盼顾之间神情傲然,风司廷不由微微一笑。随即向郝哙点一点头:“郝侍卫不必多礼——可传来京中信息?” 右手到锐利鹰爪上一拂,郝哙动作轻巧地解下一根纤细的羽毛管。顿一顿却不递给风司廷,而是交到秋原镜叶手里。 接过羽毛管略一观察,秋原镜叶随即去除一头蜡封,指尖在管壁上某个特殊标记之处轻轻一划,羽毛管顿时从中裂开,露出管中极轻极薄一幅白绢来。迅速浏览一遍,秋原镜叶嘴角微扬,抬头向风司廷道:“京中已知殿下平安的消息,这是柳太傅要带给殿下的话。”说着将白绢奉给风司廷,同时撩衣下跪,“郡王妃有喜,郡王府再添新生,秋原在这里贺喜殿下了!” 周围几人闻言脸上都是又惊又喜,白肇兴和范筹一齐行礼:“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平安脱险,王妃身怀有孕,正是双喜临门!” 风司廷握着白绢,一双手欢喜得忍不住微微发抖:“快起来快起来!有赏,大大有赏,每个人都有份……”强自平定一下心绪,脸上笑容却是抑制不住。目光瞥见范筹拈须轻笑神情怡然,风司廷急忙低头匆匆浏览下文:“啊,柳太傅……收了亦琛做门生!” 秋原镜叶一呆:“亦琛?是二世子?” “是,是我那亦琛孩儿!”风司廷禁不住以手加额,又是摇头又是微笑,脸上满是被接踵而至的好消息震得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紧紧闭眼半晌,然后抬头望向浮云连绵的阴白天空,风司廷脸上尽是温柔追忆:“是若云儿……是若云儿在天有灵,保佑着我父子……” 虽然不知“若云儿”是谁,但察看风司廷表情,秋原镜叶顿时猜到这便是前诚郡王妃、琼华郡主的名字。琼华郡主是宁国公铮之女,上将军锋亲妹,与风司廷成婚后夫妻恩爱,生下两名世子一名郡主。风司廷深爱妻子,琼华郡主仙逝之后甚至表示此生再不续娶。虽然因为事关两国会盟大局,风司廷在胤轩帝旨意和柳青梵劝服下与西陵吉昌公主联姻,但此刻看他情态,显然对前妻的情意分毫未减。秋原镜叶心中叹息一声,移步近前:“听说二世子天资聪颖非凡,得英才而育之,老师心中愉快定然不下于殿下。” “当年亦璋亦琪出生之际是他救了她母子三人性命,此刻收了亦琛做弟子,还亲自问诊、令人照顾孕中的王妃……太傅对我一府的造就恩德,风司廷只怕这一生都无法偿还清楚了。”风司廷轻轻摇头,微笑感叹道。“能得柳太傅做老师,所谓毕生幸事便是如此。秋原,以后还要请你多多照拂我那亦琛孩儿了。” “‘照拂‘二字,秋原实在不敢当。但请殿下放心,只要世子有所需求,秋原定尽心为世子达成。” 扶住秋原镜叶,风司廷微微一笑:“秋原这么说我便放心了。”看一眼静静站在身边的郝哙以及他臂上那只巨大岩鹰,风司廷目光一敛,神情已然完全恢复到自然平静。转向白肇兴和范筹,“太傅在信上提到神殿应急钱粮调派以及各地郡府州县自救的基本规则和计划方案,事不宜迟,请白大人即刻召集随行官员并神殿主持、执事到府衙商议。范大人请尽快准备好此刻各地救灾的情况进度,召集相关人员到府衙听候吩咐调度。” 白肇兴和范筹一齐躬身行礼,领命快步而去。 望着两人背影消失,风司廷微笑一下,向郝哙说一句“伺候好太傅的鹰,我即刻回信”,便举步向后厢书房走去。秋原镜叶与郝哙交换一个眼神,随即紧紧跟上风司廷。 直到厢房门口,风司廷停住脚步:“秋原。” 秋原镜叶心中一凛:“殿下有何吩咐?” “我方才说,柳太傅对我一府恩德,风司廷只怕一生无法还清。然而正如你对我所言——只要太傅有所命令,风司廷必然尽心达成。”顿一顿,风司廷微微笑着,“所以,你也可以放心……将‘他’交代你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六章-劈破傍门见月明(中) 着眼前一群分得了粮食而欢天喜地、当时便在神殿前庆贺的村民,秋原镜叶微微一笑,随即令侍从跟随自己,将一口袋粮食送到神殿侧边配殿的一间厢房里面。 接到柳青梵从京中传来的宰相台传谟阁的指示,结合潼郡当地灾情事态,范筹、风司廷、秋原镜叶、白肇兴立即召集官员商议彻底解除澄江上游水情忧患的对策。因为风司廷平安回归,破堤泄洪再无顾虑,当夜便决定了具体的泄洪方案,连夜将包括邹县在内的两个村庄五百余村民全数转移到五十里外郡府所在的潼州城。白肇兴早已命府城内及附近所有神殿神社做好准备,尽可能收拾了平日空闲的房间照顾体质较弱的老幼妇孺,又临时加盖了许多简易窝棚安置相对强健的青壮村民。有针对性的药物抢救回绝大多数被大水围困、染疾患病的村民,充足的粮食使老人孩童渐渐恢复精神与活力;政府官员的亲临慰问安抚再加上神职人员的耐心宽解,有效地稳定着被迫离开家园的村民的心情。虽然将灾民安置在神殿而让潼州的居民骤然间似乎有了“大水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危机感,但一时紧张过后便即恢复平静,潼州城里秩序井然,分毫不乱。 连续近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下,城外大水慢慢退去,城中河水水位也逐渐向正常回归,百姓同样因为知晓大水带庄邹数不便的担忧生活即将结束而越来越开朗。而在神殿储备粮食将尽地这两日,东南各郡筹措的朝廷赈粮又及时运到。消息传来全城到处一片欢庆。 第一批朝廷赈粮运到,秋原镜叶顿时忙得不可开交:不像范筹白肇兴各有职司,也不像风司廷只是从旁协调指挥,他是以三司监察史身份总体负责督察此次救灾物资调运和使用。从赈粮运到港口主持监督清点和接纳运到物资开始,察看神殿教宗方面与朝廷交接情况,具体核查每一笔大宗派送粮食的数量,监督赈粮发派、各地接收和使用全部过程和情况的造册,以及校准全部账目……虽然早已习惯传谟阁中日理万机的繁忙和紧张气氛。秋原镜叶还是对赈粮运到最初两日间骤然提升的压力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因此。当第一批赈粮协调、分派事务终于告一段落。看到分得粮食的村民脸上朴实而愉快的笑容,秋原镜叶心中一阵轻松,连日来地操劳疲惫似乎也顿时减轻,迈入侧殿地步伐显出十分地轻快。 接到祈年殿和太阿神宫旨令,白肇兴很早就吩咐城中各处神殿将除主神殿之外的一切建筑收拾起来安置受灾百姓。潼州城中最大神殿既是白肇兴主持之所,也是潼郡一郡教宗力量中心。神殿建筑气势宏大,便是侧殿也十分高大宽敞。邹县县中长者多安排在这里。当日从水边救下遭遇山洪昏迷不醒的风司廷,并努力救治维持他生命直到郝哙寻到的严姓老夫妇,郡府下令全县转移时由郝哙从邹县一路护送到府城;郡守范筹亲自出城迎接并安置到神殿,并拨给奴婢小心服侍,风司廷接到消息后两次到神殿探望。郡府各部官员每日都有人前往问安,让这对自幼长于农村从未离开故土的老人内心惶恐不已。风司廷闻知此事顿时惭愧,下令非特殊事情不得打扰,唯有秋原镜叶可以随时探望问候——秋原镜叶年纪既轻。又擅长言语应对。颇得老人喜欢,几次往来倒是成了老人最为信任的对象;风司廷感念救命恩德,自然令他代自己尽力满足老人的各种要求。只是他这两日诸事繁忙不曾有片刻闲暇。此刻手边事务一了,秋原镜叶便急忙带着侍从将粮食亲自送到老人暂居之处。想到老人地温厚慈爱,年轻朝臣脸上笑容顿时越发深了。 见他到来,两位老人果然十分高兴。虽然不在家中,严老太还是按着村里待客的习惯拿大碗装上白水送到秋原镜叶面前。 “都说多少次了,婶子还是这么麻烦……可见把镜叶当成外人。”口中埋怨,秋原镜叶十分愉快地接过大碗一饮而尽。“大叔、婶子,朝廷的赈粮到了,镜叶给你们送粮食来啦——不光是吃用的粮食,很快明年的种粮也会拨下来,大叔这次可该放心了!” “是啊是啊,镜叶这孩子几时骗过我们?老头子就是不放心!”严老太哈哈一笑,一边用力敲一下身边搓着手傻笑的老汉的肩膀,“还不赶快把袋子接过来?”说着努一努嘴示意扛着粮食口袋站在门边的侍从。 憨厚地“嘿嘿”笑了两声,严老汉随即从 中接过粮食。见他拎了口袋习惯性地转往后殿去寻之处,秋原镜叶不由微微一笑,随即转向一边地严老太:“严婶子,有个事情要和你商量。” 相处不过数日,秋原镜叶已经看出这对老夫妻何人主事。见他脸上带笑,口气却极是认真,严老太顿时收起笑容:“说吧……大人。” “唉,婶子可别这样叫……镜叶实在当不起这声‘大人’。”心中赞叹这位老太的精明敏锐,镜叶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其实是诚郡王殿下的意思,希望接两位老人到京城居住。” 第210章 不等严老太开口,极快又极稳地继续道,“邹县乡中多姓李、木,你们膝下无儿无女,在村中又无什么血脉亲人;两位年事已高,虽然身体强健但农活已经感觉有所吃力,过得几年想来定有更多艰难。救命之恩如同生身父母,若是让两位老人老来受苦,这让殿下如何忍心?所以让镜叶来与两位商量,请两位与殿下一起返回京城奉养终老,让大叔、婶子老来有靠,也全了殿下知恩图报地德行。” 秋原镜叶话音刚落,严老太已经用力摇头:“不行不行!如果我们跟着皇子殿下回去,别人不是要说我们救人是存着别的用心?这几日能够住在这里都让我们感觉折寿,哪里还能贪心?”双手在胸前合十,“殿下福分大,有大神时时保佑着平安无事。他心里念着我们老头子老太婆是他心好,待人厚道,我们怎么敢随随便便把客气当成了福气?镜叶大人,就请你把老婆子这个话带给他,说我们夫妻两个谢过他的好意,就在村里每天给他拜神祈祷啦。” 虽然话说得坚定,但是见她看着自己的目光神色中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欢喜和期待,秋原镜叶顿时明白她心思,微微一笑随即大声道:“婶子说的镜叶都明白,婶子是怕别人说了闲话。但身子坐正了哪会怕影子斜?救人如救火又怎么想得到其他?殿下遭遇山洪,半昏不死地被你们救回去;大水困住村子,你们不但把家里最后一点存粮熬了米粥,大叔还冒险出去找草药——如果没有你们殿下只怕根本撑不到侍卫寻到村里。虽然知道你们的心思根本不为什么报答,但是这种大恩不去报答,人还配活在这个世上吗?” “话是这么说……”迟疑一下,严老太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我们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每天脚离了地气就浑身不自在,怕享不了城里人的福气啊。” “这个婶子就更不用担心——皇子有自己的庄子,每个庄子就是一个小村。大叔婶子愿意做地里的活计不想在城里受拘束,只管挑了喜欢的庄子,高兴的时候便自己做去。庄子里每个人都有年例,不用愁平日的吃穿用度;地里的收成庄子里都会收起来一齐买卖,钱得了多少便返还多少……总之一句话,殿下只想让大叔和婶子往后日子过得舒服自在。”秋原镜叶微笑着,“若是婶子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如再跟大叔商量一下,明日给镜叶个答复就好。” 严老太顿时露出笑容:“这样好!我这便跟他说去,镜叶先在这里坐坐。”也不等他答话,抬腿就往后殿小步跑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低垂着眉眼的秋原镜叶嘴角缓缓扬起:将有救命之恩的一对孤寡老人接回京中奉养,对在民间声名素来便很好的风司廷显然更增口碑。那日接到岩鹰传信,他既已明确对自己表明了态度心意,以诚郡王、三皇子的性情为人绝计不会有变;此刻他要周全诚郡王的德行声名,自己自然理应相助。何况京中暗潮汹涌,皇子之间争斗激烈,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都是靖宁亲王强有力的对手。虽然柳青梵信中可知风司冥近来风头极健,但以七皇子处处喜欢跟他针锋相对的脾气这种情况其实并不令人放心。若是能够让风司廷稍稍分去风司磊注意力,对几乎是在承安孤身奋战的靖宁亲王显然会有极大好处…… 只是这对老实到半点藏不住心事的夫妇,那种在承安几乎绝迹的坦率和微薄得可怜的希望,简直是当面痛打每做一件事情都充满了心机计算的风司廷还有自己。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好心做善事却招来麻烦缠身的担心。 秋原镜叶笑一笑,抬起头迎向两位老人。 “能够同两位一齐回京,殿下一定非常高兴。”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六章-劈破傍门见月明(下) 想着那日被山洪卷去的情景……能够再次看到子初江钩,感觉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风司廷负着双手立在船头,微微仰头看向天边一弯新月,良久才发出一声轻轻叹息。 “是卑职失职,请殿下惩罚。” 听到身后传来沉稳嗓音,风司廷嘴角微扬,却不回头。“失职?是我没听你的话在山里随意乱走才有这一番惊险。何况事后是你及时寻到我,就算之前有失职也是功过相抵了,哪里还有什么惩罚?郝哙,这次你立下大功,但你已经在将人所属下,按着惯例不能继续升阶。父皇要赏你,要你到御前伺候,但这一个月多接近两个月下来,本王心里着实舍不得你,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即使精明细致如风司廷都几乎无法察觉那一闪而过的停顿迟疑,郝用极其稳妥自然的声音答道:“郝哙是侍卫,也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 “哈,我竟忘记了——你不是普通的侍卫随从,原是冥王亲卫当中千挑万选出来,轻轻松松便平定永州流寇之乱、立下大功的末等将领。”风司廷淡淡笑一笑,“人都传说冥王军人人皆可以一敌十,百人能敌万众;帐下铁衣亲卫更是精英云集,哪怕最末等的军官、参赞、幕僚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完全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郝,这个冥王军神话在战场之外的继续。是你成就地吧?” “世人所谓的神话,大多是脱离了各种条件而让常人感到难以理解,因此被传说得具有神明一样无边法力的事情。冥王军下法度森严,从士卒到将领的训练皆是极尽严格。而遭遇各自为战的情势远比寻常军士为多,独当一面的处事是拥有军阶的将领进入冥王军的基本要求。”沉默片刻,郝哙才静静回答。 风司廷顿时敛去了笑容:“永州寇乱之前你确实只是冥王军帐下一名最末等军官,但就算是法度森严地冥王军,凭此一项功绩足以在军中升迁——若非看到将人所交上来地你地札子。绝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让一名立有大功的将领大材小用地充做侍卫。” “郝哙于冥王亲卫中位列在后。并非军中评价不公。永州能够有所作为。谋划运筹定下整体大计的是冥王殿下而非他人。之所以任命作为当时主事之人,是因为道门弟子的身份容易消除民与官、寇与兵之间的对立。靖王殿下素来知人善任,我是武人出身,擅长的是个人对少数人地搏击,所以才令我离开军营担任侍卫。再者郡王殿下身份尊贵,做殿下的侍卫怎会有‘大材小用’之说?只要能得殿下说一个‘好’字,就是没有令殿下失望。也不辜负了冥王的一番栽培。” “好一句不令我失望,也不辜负冥王的栽培——郝哙,你果然是谨守身份、尽职尽责!”风司廷轻笑一声回转过头,凝目注视身后高大健壮的侍卫男子。“若我向冥王……向皇上指定要你时刻跟随身边,将出人头地的机会换成金银之物,你心中可会不服?若我说服靖宁亲王,令你一辈子就做王府亲卫,你可还愿意奉上身为臣子的忠诚?” “郝哙现在将人所属下。是郡王殿下的侍卫随从。殿下待人极好。性情又宽厚仁慈,跟随殿下、保护殿下安危既是属下地职责,更是地荣幸。身在朝廷。守住自己的职责就是为朝廷做事、对皇上效忠,就是身为臣子最大的功绩。至于所谓军功最大最重、而武人只看重战场军功地说法,既然朝廷的俸禄完全可以养活自己,郝哙本身对这些并不在意。而殿下看中了,不嫌曾经犯下过失而继续给予信任,那是无法拒绝的最大荣耀——如果皇帝陛下问起,郝哙会这么回答。” 哙神情平静一如说法语气的镇定,沉着挺立的身形显出自然而然的骄傲和自尊。与他相处已有一段时日,风司廷对这个武功能力皆是十分出色的侍从颇是了解:沉稳冷静,建立大功固然不显傲色,头脑灵活处事机变、与人言谈滴水不漏更是远非寻常武人能及。当着自己意图分明的试探依然保持一贯谨慎守礼的态度,回答得体不卑不亢,真不愧是道门首席弟子、赫赫冥王的属下—— 心里极快地闪过这一念头,风司廷不由微微皱一皱眉。语声却是平静依然:“我说的不是这个。没有军征杀伐,再卓绝的将领也没有用武之地。历史上纵横沙场、建立下赫赫战功,但回归朝廷,政务上 窍不通的将军并不在少数。北洛不是争胜好战力强军功虽然重要但远不是一切。沙场上的战无不胜不意味着朝廷政务上的所向披靡,反而很容易成为沉重的负担、绊脚的大石。”说到这里风司廷顿一顿,目光投向天边一弯斜月,静静道:“郝哙,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看着风司廷被月光照亮的侧影,郝哙心中突地一跳,但随即极快低垂下眉眼。“请殿下训示。” “需要我说破么?自胤轩十八年风司冥交割军权,除三千铁衣亲卫,冥王军兵将全部归轩辕皓统领。冥王军出身的上将军皇甫雷岸、飞羽将军多马等高阶将领也纷纷分派职司,虽然同袍情谊不改但军制隶属已经完全独立。将手下大将一个个脱离军制安置到朝廷各部,自己则在宁平轩聚集与军事毫不相关的苏逸、文若暄、许克、张震、李景霖一群文人朝臣,再加上一个行走宰相台多年、协调各部圆转运作的秋原镜叶,朝廷中人有谁不知宁平轩运转平顺、政务处置迅速高效?朝堂与军队最大的相同之处,便是只有令属下完全信服的人才能获得无保留的支持。不问私情不拘出身,量才而用用之不疑,虽然威严森重却是赏罚分明……只不过两年时间就掌握了朝廷用人的诀窍关键,战场上带下来的冥王积威,两年来几乎已经完全被他在政务国事上的精善和出色表现赢得的肯定取代——也许风司冥确实是最适合在承安京、在擎云宫生存的人。” 第211章 说到这里顿一顿,风司廷淡淡一笑低头。“当然,这也是柳太傅所期待见到的景象吧?” 听到柳青梵的名字,郝哙顿时身子微微一震。“这……与大司正大人有何关系?” “大司正……哈,你说到关键了,郝哙。道门也好,大司正也好,都是不能轻易插手朝堂派系势力的,皇子之间的争夺当然更加不能涉身其中。但是柳青梵,”风司廷微笑转回头,“一人便足以动摇天心民意的太子太傅、道门掌教,他的袖手旁观真的是为了保持一贯的公正中立,为了稳定朝局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柳青梵从来不是圣人柳衍,擎云宫里这么多年,他的心意……他的私心若是还不能体会,风司冥当真枉费他自藏书殿到现在的一番教导了。” “郡王殿下……” “当局者迷,原是以为走出了擎云宫能够逐渐看得清身边人物事情,经历了朝堂沉浮起落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周全考虑人世种种。但那个人想得太过深远,手段也高明到不留半点痕迹,竟然直到现在才勉强明白他之前的举动布置……青衣太傅,年纪比我尚小着三岁,心思却到了这个程度。难道真的如传言所说,他是蒙受大神垂青、世代守护我北洛的那一脉的传人么?” 哙浑身一震,不待思索已经脱口而出:“殿下,请慎言!” “此处并无六耳。何况是与不是,不改变我已经决定的任何事情。”淡淡看他一眼,风司廷随即将视线投向江中月影。“,今夜之言限于你我——有些事情只能自行体悟,旁人再行提点也无济于事,我不想毁了他一番心意。你出身道门,在他身边时日也不算短,知道哪些话应该回报。” “是,殿下。” 耳边传来郝哙稳稳应答,风司廷只是沉默无语凝视江月:战无不胜的冥王,两年来在朝堂上日见稳妥成熟的处事应对有目共睹。一心为政精明强干的年轻亲王与宁平轩以秋原镜叶为首的心思活跃积极用事的一众年轻文臣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大批有心一展长才的文人士子。朝中的老臣也对年轻亲王行事的沉稳严谨十分心喜,胤轩帝面前不带私心的屡屡赞誉,充分说明着风司冥在朝臣心中的地位。 脱离青衣太傅的荫蔽,抛开赫赫冥王的声名,年轻亲王获得与其名爵地位相符的认可、尊重和臣服,正如在战场获得将士的誓愿追随,正如此刻郝哙的忠心不贰。 就像那人所希望的,对朝臣和士人而言,靖宁亲王,便只是风司冥一人。 只是,风司冥到底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行过成年礼,却还不能真正脱离依靠的年纪。 视线从江上粼粼波光缓缓移开,抬头看向巍峨皇城所在的方向,风司廷静静微笑了。 终于回来了……承安京。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七章-皎皎影无痕(上) 云易变。 福祸难知。 静静望着一步一步稳稳走出传谟阁的年轻亲王刚毅挺拔的背影,风司廷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 短短两昼夜,二十四个时辰,承安京情势变幻得已经令所有人都看不分明。众人唯一可以明确得知的,是自两年前还朝后便深受胤轩帝器重的靖宁亲王、九皇子风司冥,突然被解除了宁平轩所有职权,返回靖宁王府“闭门休养身心”。 此次诚郡王风司廷出使西陵归途之上遭逢百年罕见的大雨,遇险失踪的消息传回承安引得朝廷上下震惊,就连素来沉稳威严、万事不动的胤轩帝一时都有方寸大乱、举止失措之感。而风司冥在宁平轩冷静沉着,与宰相林间非通力合作,发号施令指挥镇定,主持朝政要务不见丝毫慌乱拘束。西北诸郡救灾形势严峻刻不容缓,神殿教宗力量的介入却是朝廷首次,年轻亲王审时度势判断分明,利用其对军队的绝对指挥统领权力,高效准确地调动各地驻军和府衙兵士协助救灾物资的收集、调运、发配;又以传谟阁之名旨令西北澄江沿江各府各郡水情讯息每时传报昼夜不歇,同时加紧修整被阻碍路途官道,使得可以随时调整物资调运方式,将救灾物资以最快速度送到所需地区。而在朝廷之中,传谟阁督令各部官员计算核校此次天灾所致损失、并尽速提交灾后修复与挽回办法,接管了之前风司廷所掌吏部事务的宁平轩以禁军、兵部、吏部、神殿教宗四方联名奏折。提出“以工代赈”、“以菜代粮”、“种粮集中次年派发”、“朝廷教宗共同抚恤”等数条解决灾后生产生活地建议措施。年轻亲王沉稳镇定、条理分明、缓急有度、果决高效的为政行事令朝中大为称道,胤轩帝也对其赞许有加。诚郡王风司廷一行抵达京城、胤轩帝亲自主持的欢迎宴会上,风胥然当着群臣百官称风司冥为“真正危难之际方见真正才识”、“兄弟亲睦、同心式好之第一人”,并令他代天子向终于平安归来的风司廷一行祝酒压惊。次日大朝又大加封赏,甚至将风司廷带回的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向胤轩帝感谢祝福的回礼——一株三尺六寸高、凌霄软玉雕成十二花头的玉花树赐予风司冥——正如北洛风氏王族珍视正红色珊瑚,玉凌霄是西陵国花,纯粹的凌霄软玉更是唯有帝王方能享用地专属。胤轩帝如此不问名位、不避嫌疑地举动,不仅仅是满朝文武。整个宗室乃至风司冥自己都深深震动了。 然而极快地。朝臣便彻底感受到了何谓“天心难测”。 大朝当天下午胤轩帝亲设小宴为诚郡王风司廷洗尘。仅令风司廷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和九皇子风司冥作陪。风胥然特旨请到当日碗子岭下邹县小村救了风司廷性命的严姓夫妇同宴同欢,侍卫郝哙也被恩准允以不避身份与皇子列席。严姓夫妇入京是与风司廷一路同行,进宫之前更早得人反复讲解了宫中规矩。面对胤轩帝虽然诚惶诚恐难免战栗慌张,但总体应对确是十分得体,令风胥然大为满意,当时便赏赐无数钱帛珍物;又问两位老人愿望,金口允诺不惮以倾国之力达成。胤轩帝威严却不失温雅。言谈话语中尽是平易和煦,老夫妇感动涕零,谢恩再三才道出心中希望:寻到严老汉先兄失散多年的亲子,按兄嫂遗愿,将其过继名下以承嗣>+ 风司廷将两位老人从潼郡带到京城,朝中早有人将他一门本家乃至旁系三代查得清楚。严老汉的堂兄堂嫂过世多年,其子幼时失踪不知音讯,众人都以为阴阳异世事属过往。便是机敏周密如风司廷也没有做更多考虑。不想他夫妇膝下无人。虽然明知骨肉重逢机会微渺,但心中却是常怀此念。此刻当着胤轩帝承诺,他二人心中陡然亮起希望。竟将此事在御驾之前提出。 皇帝金口一诺自然不能回转。一时传谟阁中一片混乱,载录各地人丁户口的户部更是检索排查,直忙得昏天黑地。天家人脉手段到底不比其他,两个时辰后便有吏部官员回报,言严氏夫妇之侄消息已然查到,原来是被恶人拐出卖与边城某户无子之家。但那养父母待他却是极好,抚育一如亲子,成年后便卖浆贩食侍奉父母;后来边城战事起应征入伍。最后记录是到了冥王军属下,胤轩十四年野狼谷之役,有去无归,但战场不见尸首,同行不知死生,因此兵卒名册上注了“失踪未归”二字,之后再无其他消息。 消息寻查到了此处,胤轩帝已是尽力而为。战场“失踪”几乎就是“阵亡”的代称,严氏老夫妇虽然有所遗憾,但多年心事彻底放下,而对真心相待地胤轩帝感恩不尽。君民欢喜,原本事情也该就此了却,不想风胥然由此一事,对军士俸饷及抚恤钱粮的出入数额以及百姓所得实惠的多少突然产生兴趣。宴罢之后一纸谕 户部、兵部官员调出数年兵丁名册与发放饷银军俸细将数年阵亡将士名册与抚恤钱粮账目调出随意抽出几处核对。然而一对之下,名册账目相去极远,竟是惊天漏洞。胤轩帝惊骇之下旨令将京中所有在职将领召集到澹宁宫,稍加查问,擎云宫上方已是阴云密布、雷电霹雳蕴藏。 北洛风氏王族惯例,宗室之子年满十四,行过绾礼之后必须从军三年,既是不忘风氏开国君主武德皇帝风靖宇开疆拓土、平定四方的武功雄姿,又是通过军旅的严格乃至严苛训练和残酷无情的沙场征伐磨砺意志、锻炼坚韧刚强品德性情。虽然绝大多数宗室子弟没有机会也不愿有机会真正感受生死一线的艰难和恐惧,军旅地三年也多半只是在相对集中地弓马骑射和操场演兵中度过。但对皇帝地皇子们而言,这是正式成年加冠、离开擎云宫前接触军政事务和兵士将领的唯一机会。自幼得帝后宠爱,风司廷也如大多宗室子弟惯例只进入京城禁卫军,除了每日晨起到将人所校场进行两个时辰的军事训练生活与平日无异。但他生性聪颖又极富见地,与其他只为完成入伍惯例地皇子宗亲的子孙不同,训练之外更多了两分头脑心思,三年时间军事人员制式与朝中各部的种种关联,尤其是军中各项钱粮往来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胤轩十三年起三国交兵。他所以能以年轻皇子之身统领吏部。协助宰相林间非、户部侍郎宗熙调度全国钱粮物资支撑前线争战。其因便在与此。 直到胤轩十八年蝴蝶谷会战胜利,西陵北洛两国罢兵会盟,风司冥还朝经理兵部,风司廷才渐渐摆脱军政事务。但对军中种种做法诀窍,却不可能一时忘记。此刻胤轩帝举动方起,他便已看破其中关键,心中震惊和焦虑瞬时升到顶峰—— 北洛武德帝以武德为号。 第212章 武功立国,加上崛起日短,边境多有纷争,和平之时国中亦是养兵颇重。兵丁时岁津贴例用,战时为军饷,平日为俸银。但无论何种,皆以军士名册上记载人头为数,对号核名发放。增兵募员增名。阵亡退役销名。军中一进一出管制当是十分严格。而但凡争战莫不鼓励将士用命,和平之时则讲究诸事安宁,饷多俸少地惯例自然形成。由此一来。那些未上沙场、没有军功赏赐地兵将在和平之日便每每窘迫拮据。而为摆脱窘境,便有部分将领将那些遭受重伤、理应抚恤还家地兵丁名号依然留在名册,或是以“失踪”、“未知音讯”之类取代“阵亡”冒领俸银。又有将重伤的兵丁直接注销姓名算作阵亡,利用北洛立国以来便一直施行的军士抚恤制度,领取优厚的抚恤金,与被注销姓名的兵丁分享金额补充军用。此事军中上下心知,皇帝对此中缘由关节也多有了解,但军政制度关系重大轻易不能变动,只要将领做得还在合理范围之内便不加深究。 然而,在朝中行事分寸程度的把握,恰是大部分行伍出身的将领地要害。和平安乐最易消磨人心意志,承安京中的富贵繁华足可让一心为国的纯粹染上其他色彩。何况军饷兵俸原是朝中最大支出之一,军队系统人事关系的庞大繁杂、出入来去之间的微妙差异,一旦有心入手可谓缝隙无数。铤而走险擅越雷池者屡杀不止,而军阶职官也是大小皆有。曾有风氏皇帝试图设定固定的文臣职位监军督察军中钱粮,但险些由此引发朝中文武之争,最终只得作罢。朝廷兵部也无法尽辖军政事务,烦乱直到前朝宰辅、一代名将,赫赫君家唯一一位以武功称名的家主将君清遥进行军制改革才略略告一段落。 君清遥改革使得军制与朝制完全分开,军权由风氏君主唯一掌控,朝堂中纵使御史督察之类官员也不能轻易插手军政,对将领在战场之外行事的把握尽归具有统帅之权地上将军与皇帝之手。监督将领在朝中行为成为具备军队最高统帅资格地上将军的固有职责,平和了朝中文武对于彼此分属不同制式、使得处事多有不公的针对指责。而与将领平日在朝堂之中行为地连带责任,同时也成为皇帝制约这些声威赫赫的最高将领的重要手段——具有独立的统兵作战能力,拥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特权的上将军脱离了战场回归朝堂,一旦挟功自傲不受约束必然成为君王心腹之患;而具有朝堂政治的头脑眼见,不愿轻易沦落鸟尽弓藏命运的上将军,则会因为有此一条足够力量的约束存在而相对安心行事不至于惊恐疑虑处处掣肘。只是如此一来,如何对麾下将领进行细致、周到、有效并且尽可能少引起反弹的管辖限制,往往需要耗费大量的心力。而对于那些本身已经脱离了纯粹军务、涉身朝政国事的上将军而言,要在这方面依然做到面面俱到,几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而风司冥。恰恰是无可逃避 面遭遇了这个北洛朝堂军制之中由来已久,最无法调解决地巨大矛盾。 胤轩帝调出军中历年账目比照核对,并非是有意盘查军饷、兵俸以及抚恤银的派发落实情况,却在事实上逼迫皇帝面对军制财政的巨大问题。北洛经前朝君雾臣执政发展农工、后有胤轩帝十余年不断改革,实力强盛国库丰盈本是事实。但胤轩十三年后的战乱消耗,却令北洛在各地兴农重商、经济城市大为繁荣的状况下国中积蓄数年都没有增长。与西陵的和约会盟必然给北洛带来巨大的利益,效果却不能在最初的三五年间体现。而为了劝农扶商发展民生,朝廷必须花费绝大地人力物力去整修官道、贯通河网、兴修水利、开发矿藏……对于励精图治地胤轩帝。朝堂政事举措兴衰。“节流”与“开源”一样重要。 而军队之权为君主掌中最重。军事不稳则帝位倾颓。“吃空额”、“赚抚恤”看似将领在饷多俸少地情况下为一时军用周转而作的无奈之举,但若有战事骤起,仓促之间不能补足空额便是混乱军情贻误军机,老弱伤残之人不堪一击,势必造成倾天之祸。而抚恤制度为一旦肖小如此利用,不但奖励有功厚赏英灵的最初旨意全失,若在军中形成不良风气必然使军心涣散。虽然此事由来已久。但是长久弊政损害威武军事,问题矛盾已经到了不能不解决的地步——就连号称北洛百万大军中制度最为森严、强劲无敌的“冥王军”,建立至今尚不足十年都已受到军中弊政影响,出现令人忧患的征兆……情势的严重,已经大大超出胤轩帝地思考和预料。 ——如此轻易发现军制财政上的重大漏洞隐患,或者说第一次真正不得不正视这一漏洞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尤其还当着西北诸郡遭逢百年难遇的大水受灾严重、前年北方水利工程可能存在巨大问题的情况,几番忧虑叠加。胤轩帝心中惊惧震动之巨。其实完全可以想象。 主忧臣辱,身当兵部主持、又统领着“冥王军”具有同列上将军资格的靖宁亲王,没有任何逃脱责任的可能。 风司廷静静回想着澹宁宫中风司冥沉静到几乎淡漠的表情:对着胤轩帝一声声一句句字字诛心地厉声责问。年轻亲王竟是没有任何慌张和动摇。对于军中弊政实情地了解和掌握,对弊政可能造成后果的判断和预测,以及如何暂时压制问题争取处理时间的手段和对策……如果不是同为当事者地自己看到他最初一刻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动容,只怕便要被他冷静到极点的镇定从容轻易骗过,甚至如某些蠢人几乎要将这种沉着应对视为早有计划表现邀功的阴谋。 但风司磊的动作是迅速的。自己毫不惊讶在澹宁宫“点将”的第二日便看到礼部呈交的“万言书”。在痛斥自身行事不周的同时历数胤轩十四年来军中虚报军功、编造事迹诓骗名号嘉奖,甚至骗取朝廷追封的案例条目,其间种种,从数量到手段无不令人触目惊心;而略一追查,有大半似乎都与“冥王军”各阶将领有所关联。朝制与军制分开,朝廷六部不能直接涉入军政,然而礼部需要核准事迹嘉奖英雄,朝臣官员功过迁谪都有详细记录。冥王声威赫赫,冥王军战无不胜,冥王军将领升迁原是军中之首,战事开始后从无间断的受赏受封几乎占去礼部几年来记录的半数。而立功愈多,记录愈细,信息愈全,要挑剔错误也愈是容易——风司廷不能不承认,这一次,风司冥是狠狠栽在这位七皇子手里;而自己,也被他彻底计算了一回。 礼部的“万言书”如滚油浇火,被风司冥不卑不亢、冷静淡漠的应对逼得郁闷愤怒的胤轩帝顿时爆发。一道旨意削去靖宁亲王一半俸禄,更将其在传谟阁一切职权全部剥夺。随即令自己接掌宁平轩政务,与林间非协同处置灾后救助事宜,以及与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及神宫主持乌伦贝林沟通教宗——自己顿时涉及吏部、兵部、禁卫军、神殿教宗四方。风司冥在朝日短,虽然自己回京前曾经代为主持吏部事宜,然而六部早有制度森严,他的发号施令也只针对一时一事。但让朝臣眼中与军政兵防毫无任何关联的皇子涉足军政,在历来重视军事大权的风氏王族意味着什么……承安京顿时因胤轩帝此举再起波澜。 看着有意炫耀地从年轻亲王面前走过,身体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抑制不住颤栗的风司磊,风司廷嘴角微微扬起。 宁平轩事务,拜托三皇兄了——风司冥,九皇弟,得你一声真心实意的“皇兄”,真是好不容易…… 风司磊,七皇弟,这一次,可是你自己把打算作壁上观的我牵扯进来的……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七章-皎皎影无痕(中) 步一步稳稳走下传谟阁,目光在风司磊略显慌乱的投风司冥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冷笑。 九皇弟,这次你是受了军队前代连累,父皇也心知肚明。你放心,传谟阁有我,必不叫别人把持了宁平轩。 北方三郡的河工繁忙,七皇兄还是先顾及好了这头再说其他吧。 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是自己失算,但当着风司磊一脸抑制不住的得意,自己还是忍不住狠狠反击地出言讽刺。看到那抹刻意炫耀的笑容骤然僵在那张脸上心中果然是说不出的快意,在胤轩帝及朝廷众臣面前整整一日的克制压抑似乎都在那一瞬间释放—— 只是,释放之后随即袭上心头的深深沮丧和无力,却让自己的脚步几乎也一时错乱。 军制空额漏洞之事由来已久,自己在军中五年如何不知?不仅仅是军中,便是皇城禁卫薪俸之弊,内中情况也是如出一辙。不按具体轮值班次而是完全以禁卫军总体人数发放钱粮,顾及着禁卫军中宗亲权贵子孙有意蓄庸养碌,长此以往必然令守卫皇城与君主的禁卫军老病疲软不堪一击。两月之前花朝节,自己受命负责京城节日安全,便曾因抽调禁卫军值守军士的薪俸由何处拨给而与执掌禁卫军的皇长子风司文有过争议。禁卫军士薪统一的建议被风司文批回,自己也不能随便动作,只在事后呈上胤轩帝的花朝事务调整与建议地公文中说明了对此事处理和思考。虽然当时胤轩帝的批示中没有针对此一条做更多答复,但由此可知皇帝对军中饷俸之弊绝非无知。这一次当着各阶将领与上下朝廷朝臣骤然发作。确实也如风司磊所言自己是“受了前代连累”,胤轩帝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想到其后种种手段处置,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心平气和。 平心而论,胤轩帝对自己的处置已是仁慈之极。 第213章 虽然众人皆知军制空额漏洞并非一人一时之弊,但一旦事发确实落到当事之人头上,便是倾朝难救的弥天大祸。统领三军、协理兵部与皇城禁卫军的自己责无旁贷绝不能逃,此刻却只不过是被去掉了亲王双俸,再加上职务暂停而已。风司磊纠结了礼部一众官员上呈“万言书”。奏折中明里暗里直指冥王军将领在升迁之中有众多违禁不法的行为。但胤轩帝却是一概不理。甚至以“风闻奏事仅三司督察职权”暗斥风司磊等人越权行事有违朝廷法制,言辞态度强硬坚决,大大震慑了一群有意跟风、试图趁乱取利邀名的小人——如此种种,皇帝偏袒爱护之情不言自明,朝中正直大臣如林间非、蓝子枚以及军中孟安、轩辕皓等人才没有对自己所受处罚有更多争议,自己也并非对此处置有任何“不服”。 然而,“不叫别人把持了宁平轩”……虽然明知道风司磊是特意而为地挑拨离间。这短短一句还是像一根硬刺直直扎进自己心里。 风司廷,胤轩帝钟爱地三皇子,大难得脱平安还朝地诚郡王殿下,回到京城的第二天便被授予了朝政要务的实权,统掌吏部、兵部、禁卫军、神殿教宗事宜。在此北方水灾、神殿教宗力量介入的非常时刻,就连宰相林间非都必须处处依靠、配合他行事。 相比于坐守承安京,只能通过一路飞传的邸报廷记了解北方水情的朝廷,刚刚从受灾最重的潼郡一路返回京师地风司廷无疑掌握着最准确实用的讯息——亲身遭遇了大水山洪、亲眼目睹灾区景况、亲自参与教宗与朝廷赈灾抚民事务。回程途上又刻意经过北海、渤海二郡了解当地水情。这些第一手资料对于朝廷统筹安排布署、指导各地救灾和灾后重建都有极大意义。胤轩帝将此刻朝廷最为重大的事务与责任交给风司廷,其中心思用意勿庸置疑。但职责的移交与自己的处罚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毫不掩饰地谕旨明令风司廷“接管宁平轩一切政务”。连最不能轻易交由皇子协理的兵部一齐归到他职权范围之下……便是自己也无法不猜测胤轩帝此举所蕴含的深意,更何况朝廷上那一双双紧紧盯住帝王一举一动的眼睛? 从胤轩九年风司廷成年,冠礼大婚开衙建府一切礼节仪式明显超出普通皇子礼制,胤轩帝一语压制朝臣所有置疑开始,这位三皇兄就一直是朝廷上下一致看好地天心默许地皇位继承人。皇子成年之后涉身政务行走宰相台,六部之中除兵刑二部历来不允宗室子弟轻易插手,其他四部风司廷都曾奉旨协理,传谟阁各部事务、人情往来种种诀窍关键可谓掌握纯熟。而三 郡王对政事的把握和处理能力也为朝臣肯定,平和稳密的行事风格受到朝中老臣赞誉。胤轩帝性情坚毅果决,朝纲独断雷厉风行,改革旧制推行新政以来更是绝对不容冒犯地威严,为人谦和、一派温雅的诚郡王在朝臣和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素来都是极好也极受偏重。虽然风司廷成年大婚之时选择宁国公的琼华郡主为正妃,明确表达“不争”的意愿而避开当时一触即发的太子之位争夺;琼华郡主仙逝之后他又与西陵吉昌公主联姻,先后两位王妃似乎都将他排除出皇位继承人选的名单,但同时为他建立了其他皇子所不能比拟的优势。琼华郡主留下的两位世子一位郡主,确保了北洛风氏王族以外最显赫的一门世家、掌握着军事实权的上将军宁国公府的支持;而北洛与西陵两国和约会盟的情势下,身为姻亲的上方王族对风司廷自然而然的亲近,他对会盟两国具有的不同一般的意义更让风司廷在北洛朝中显出身份、地位的特殊。 何况,他还有最大的助力——始终隐身北洛朝局幕后的,胤轩帝正宫皇后、徐韵芳。 被胤轩帝亲封“睿敏恭德”的徐皇后,风司廷的亲生母亲,虽然经过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参与宫变的徐密一族皆尽被诛被废被黜,身为徐密亲生女儿的徐皇后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牵连,反而因为凛然大义受到胤轩帝及上下朝廷朝臣爱重推崇,皇后地位巍然不动稳若云山。徐皇后与胤轩帝结发夫妻,相扶相持亲睦敬爱,管理后宫教导皇子无不尽职尽责,而温厚典雅的贤德声名为朝臣、更广为草野百姓所知。北洛风氏王族规矩惯例后宫不得干政,但是没有人会小视这位睿敏皇后对胤轩帝决议的影响能力。从小就受到帝后偏爱的风司廷,在一众皇子之中可谓占尽人和之利。 而现在,当着北方三郡的救灾重任、当着接掌宁平轩协理四方事务、当着“仁厚爱民、以身犯险”的声名在朝野赫赫震动……胤轩帝亲手为他推开了旁人的阻挡,风司廷也许再也不会找到比这一刻更好的机会。 还有……那个人。 风司冥缓缓闭上眼睛。 主持文武大比、筹谋新政改革、达成两国盟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引导士人风尚,天下士子望风影从的青衣太傅,对于三皇子风司廷,从来便是褒奖有加。为他与琼华郡主大婚牵线,为他指点朝廷各部职权,为他周全两国利益之外的心情思绪,为他看顾府中恩及妻子……直到这一次,将病弱却自幼背负“神童”、“奇才”之名的二世子风亦琛收入门下,柳青梵对诚郡王府的偏重倾向,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展现在朝堂众人面前。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掠过传谟阁前石壁上八个清健飘洒、遒劲有力的大字,风司冥不由露出微微苦笑。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身为当朝唯一的青衣太傅,柳青梵做出的,永远是对朝廷对百姓最有利也最正确的决定。擎云宫中、秋肃殿里一次次提点,传谟阁上、交曳巷中一次次叮咛,是为了自己一身安危利益的切切嘱托,更是为朝廷稳定、宗室和睦而必须做出的承诺——只有他,只有风司廷,才是这个风云变幻的承安京、擎云宫唯一可以合作、可以信赖的人。因为只有风司廷,才具有足够令柳青梵也另眼相看的力量和心智。 十年,自己与他相差了整整十年!十年积累形成力量和心智的差距,当日秋肃殿中一句“此刻还不及三殿下”至今时时如警钟常响耳边。 而“无谓的争胜”……并非不在意那淡淡只言片语评价中流露出来的不赞同意味,只是纵然心知“天下为公”,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了这一点私心。 但这一次,却再不能保持争胜之心。风司磊嚣张气焰咄咄逼人,自己一句“北方河工”虽令他心怀忌惮,却也同样令他惊觉。若不能尽快揪出当年种种弊政端详,北方情势稍定,便是他翻云覆雨之时。 宁平轩……只能先交给风司廷了。 凝住脚步,看着一条长长身影缓缓叠上自己淡漠的投影,风司冥静静抬头。 “上方驸马?” 在府“养病兼陪伴倾城公主”多日不出的上方无忌扬起嘴角。“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公主在府中静候亲王殿下驾临。”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七章-皎皎影无痕(下) 城公主。 稳稳端住茶杯,碗盖一下一下拂去早已不存在的热气和茶沫,风司冥微微侧过面庞,静静看向安坐身前,雍容美丽的女子。 与佩兰温婉柔和,让人一望便觉宁静舒适的容颜完全不同,风若璃带有北方沿海族群特有深邃轮廓的清雅美貌具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清冷。擎云宫和太阿神宫养成的尊贵气度加深了容貌中不容任何世俗亵渎的圣洁,虽然身为人妻、将为人母的女性特质柔和了原本的清高孤傲和目下无尘,但是此刻静静相对,那双微微泛着深海般幽蓝光彩的双眸竟是透射出就连自己也觉难以直视的锐利来。 “九皇弟不予置评,可是心中并不欢喜?或者,有所顾虑?” 朱唇轻启,珠玉冰晶碰撞的嗓音令风司冥心头又是一凛,急忙放下茶杯欠身道:“倾城皇姐这么说,让司冥如何承受得起?是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恐怕有愧。” 风若璃顿时笑起来:“闲来无聊做的一点小玩意儿当成蒲兰节祭的贺礼,九皇弟不嫌弃轻薄就好。” 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凝视桌上铺展开的绣锻。 西云大陆风俗每月皆有花朝,除却三、六、九、十二月的四季花朝为大陆共通的节日,各国还有各自注重的花朝。五月开放的蒲兰花朵攒密簇抱如球,北洛民俗将之作为亲睦同胞的象征。五月五日蒲兰花朝,这一日血脉同源地骨肉手足须得互赠贺礼以表亲爱之意。女子亲手制作的福袋、香囊、腰带。男子雕刻琢磨的发簪、打猎获得的兽牙,贺礼无所谓贵贱,但必是亲手取得或制作,从平民百姓到权贵宗亲无不如此,便是皇族也都遵循“亲力亲为”的蒲兰节惯例。只是风司冥幼时不得帝后宠爱,便是后来柳青梵作为太傅逐渐有人周全节日礼数,他也因其中毫无真情实意而从不挂心,至于从军之后更是与这些节庆风俗隔绝。及至两年前回到承安京后。朝中政务繁杂。这些往来应酬礼数人情尽数推给府中长史苏清打理。而最近数月他为成年冠礼大婚、春花朝京都守卫、西陵使团出行预备等等朝政要务忙得几乎无半分闲心。四月开始的连绵雨水造成北方灾情更令朝廷上下忧心烦劳。若非风若璃突然以此为由令驸马上方无忌请他过府,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蒲兰节祭”一说。 但,眼前这份蒲兰节祭的贺礼,却绝非风若璃口中“闲来无聊做的小玩意儿”那般简单。 第214章 那是一方四边缀满流苏地“童子纱”——为祈祷神明保佑家中幼童平安成长,北洛女子到神前诚心祷告后,用神殿净水澄滤过地丝线亲手织就长纱为童子缠身护体,因此称为“童子纱”。这原是蒲兰节中姐弟之间最常见地贺礼。纵然出身皇室风若璃以此为礼也并不希奇。但这一块,却与寻常童子纱绝然不同—— 长纱中央嵌织的一幅两尺长、六寸宽的丝锻上,极细的彩绣丝线精致地绘出北方疆土海域的全貌。醒目的橙色丝线勾勒沿海丘陵地区信仰相异的各族分布,黑色丝线圈点出各郡各州首府所在,金色丝线标明有主持神官地神宫神殿。大小城邑、港口、河川、道路各缀名称一望分明。河水的色彩由发源处的深沉逐渐过渡到清淡,水流经过处每一道水坝、闸门、围堰都用鲜红的丝线一一标注名称以及建造时间。每一地每一处,都是与交曳巷中、大司正府里厅堂上张挂的那副描绘精细的北方水利图如出一辙的周密详尽,就连最隐秘的山路野径也没有遗漏一条。 然而与那一幅纯粹地水利图不同地。是在每一处城池关隘、河川曲折的要地。都用与底色几无差别的细线,纹出一个小小地、几不可见的姓名——在传谟阁两年,对朝中上下已有相当深入了解的风司冥迅速察觉。这些或是朝臣要员的族人亲眷,或是地方世家名门的统领执掌,甚至不乏远支旁系的王族宗亲。不待更多思索地一路细细分辨,看到川秋原、颖曲乐音长公主等姓名赫然入目,年轻亲王一贯沉静平和的表情终于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长纱四边的流苏在午后的轻风中微微拂动,平整光洁的丝锻反射出一片银色光芒,模糊了原本刺绣精细入微的文字画面。虽然对女红针毫不熟悉,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眼前雍容优美的女子闲靠围栏、穿针引线随心绣绘的图景,与那一份信手拈来的自如从容……虽然知晓这位源出北方海疆、深受帝后宠爱,又与神殿教宗有着莫大关联的倾城公主手中掌握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势力,但当着眼前举手尺寸之间尽揽北方枢要的实物,风司冥心中还是无法抑制深深震动—— 长于深宫,居于神殿,不问外事,不干朝政,除了当年与西陵联姻的一系列盛大活动从不在人前轻易露面的倾城公主,其势力,原来当真可以倾城! “倾城皇姐这份礼物实在太大太重,司冥受之不起。”沉默良久,风司冥终于开口。 “既然叫我一声‘皇姐’,就没有礼大礼重受不起的道理。”风若璃微微一笑,“九皇弟,你别忘了,跟大姐姐她们不一样,我可仅有你这一个皇弟。” 见她掩唇浅笑,袍袖轻拂间似有意似无意顺势压上桌上长纱,手肘恰恰盖住地图之上北海、渤海二郡交界,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当年并非嫡出皇子的胤轩帝以强势手段剪除竞争对手登基继位,宗室之中独有景文帝皇后嫡出的乐音长公主始终给予支持,并协助其确保了风氏王族宗室的最终稳定。胤轩帝对这位唯一爱护支持自己地长姐十分敬重,毫不忌讳在人前表露对她的信赖。赐予的封号、供奉的采邑、年节的赏赐都远胜普通皇族公主,甚至屡屡出现“ 制”而由朝臣谏阻、公主谢辞的情况。位于北海、.出的颖曲援江引流、地富民丰,是北方最重要的商业、文化中心城市,极重权位地胤轩帝将此地封与长公主多年不动分毫,情谊爱重之深可见一斑。而长公主与胤轩帝只称姐弟不论君臣,擎云宫中也是人人皆知。风若璃与皇八子风司退同胞而生,正是胤轩帝最小地女儿,擎云宫中唯有自己较她为幼。此刻在“皇姐”、“皇弟”几个字上刻意加重。自己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抬头看向风若璃。却见她双眸含笑只是凝视自己。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皇姐对司冥地恩德成就,司冥必然时刻感念在心。只是司冥年幼愚钝,还望皇姐不吝赐教。” “成就?倾城不过深宫一介女流,九皇弟却是威震大陆的赫赫冥王,名声之盛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成就?”风若璃轻轻笑一笑,随手提过茶壶将他面前茶杯斟满,亲手端起递与风司冥。“而若说年幼无知。不识朝局不谙政务,又哪里有宁平轩一众士子云随影从?‘惟靖宜宁’,父皇早有公断,九皇弟何须妄自菲薄?” 风司冥接过茶杯浅抿一口,随后才抬头答道:“皇姐谬奖。此次军制财政之弊,便是不能恪尽职司妥善行事之实例。被父皇责问乃至罢职,司冥心中实在戚戚……” “这件事情曲折是非朝廷大凡看得分明,便是我女流之辈稍闻经过都能判断。又何况英明如父皇?虽然因为礼部一众庸吏朝廷上确是有人随声附和并趁乱生事。但无论如何动摇不得大局。倒是如此一来,九皇弟彻底从那一堆账本簿子脱出身来,却是不能不仔细斟酌考虑以后所为了。”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深邃双眸凝视风司冥,“这半月休整下来,裴主薄身体可好些了?听说他因为不能及时相救三皇兄尽到贴身侍卫职责,懊恼沮丧种种郁结于心,情况十分不妙呢。” 风司冥浑身一跳,不敢置信地望向风若璃。风若璃却是神情平静,泰然自若与他对视。见年轻亲王脸上表情渐渐平复,夜一般的眸子开始闪烁出精亮光彩,风若璃又是微微一笑,“驸马府上没什么稀罕东西,但一味两味药引,比如北海郡的‘糖霜’,渤海郡的‘果露’,颖曲的‘陈皮’、‘丹桂’……相信还是能够给裴大人帮上一点小忙地。” 北海郡守唐子仪,渤海郡河道督统路国平,乐音长公主手下长史陈参、皮定军,主薄金丹、曹桂,这些都是前年北方水利工程弊案中为七皇子风司磊发掘李耀贪权渎职罪证贡献颇巨,其后重整顿河水利工程自然受到朝廷信任而重新委托交付之人。这一次重修工程完结胤轩帝虽然极为重视,却并未如上一次指定官员考核巡察,而是令风司冥以使团做为掩饰暗中核查。风司磊行动异常,甚至擅离京城往返颖曲,风司冥心知其中必然有异,更令护卫皇子为名、考察河工为实的裴征高度关注北方各郡官员动向,有关这六人的各种消息讯息更是要求尽可能的充分详细。然而这六人为官多年,深谙官场手段门道。裴征用心仔细,风司冥又令郝哙尽力协助,虽然查得了官员从工程中大肆取利的确实消息,却苦于线索不足证据不明无法尽发其弊。今日他在传谟阁前以“顿河水利”警告风司磊,看似占据一时上风,其实是有相当风险:他并无确凿有力证据指称其罪,若是风司磊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诬蔑皇子构陷兄弟的罪责即便他是爵位最高的靖宁亲王也不能轻易脱身。这几日风司冥虽然协助林间非处置赈灾善后的各项事宜不得稍事闲歇,但河工弊案证据一事也是时时萦绕脑中,日夜苦思对策。此刻风若璃轻描淡写几句,听在风司冥耳中直如仙乐,惊喜欢欣之情再不能掩饰,一时尽在脸上显露出来。 见年轻亲王如玉如琢地俊美面容顿时焕发出耀目光彩,夜一般地眸子精光闪亮,风若璃颔首微笑,“不过考虑裴大人的心气,这几味在平日不算什么,此刻用下去却多半猛如虎狼。九皇弟若求稳妥,不妨配合着这些调理使用。”说着低垂眼眸,随手在丝锻上点了两点。“至于教宗……教宗原是人心信仰所向,此次配合朝廷运作周转,安抚百姓引导救灾,机制一旦建成便是百姓福。驸马原本有意参与盛事,但秋原大人做得顺手,后生可畏,却是九皇弟善用人才了。” 目光随着她指尖所示在金色标记处游移,听到最后两句,风司冥猛然一个激灵,这才彻底明白风若璃送出这张地图的真正用意。幽黑双眸定定凝视面前清雅高贵地女子,心念电转间一个念头突然跳出霸占全部思考—— 若眼前人并非女流…… 若风若璃生为男子…… “九皇弟。” 猛然收回心神,风司冥垂下眼眸。“皇姐。” 起身移步,将长纱叠起然后小心翼翼放进风司冥手中。“司冥,”见年轻亲王抬头静静直视自己,风若璃眼中渐渐流露出一抹温柔光芒,“无论如何,你是他第一个弟子,你是他唯一真心教导与培养的人。 跟随他最久、与他最亲近的人不是别人,是你。 得到青衣太傅倾囊相授的不是别人,是你。 父皇的所有皇子,柳青梵,选择了你。” 不高的话语,却像一个个巨浪直直袭上毫无预警的心防。一声比一声更严厉,一声比一声更冲击,风司冥瞪大了双眼,紧紧盯住突然收敛了全部温柔,仿佛女神威严凛然的风若璃。 “风司冥,记着,不要让他失望——不要让我失望。”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八章-春已尽,了断荼蘼(上) 苏长史……?” 听到低低一声唤,苏清猛然顿住脚步,急旋转身,顺势躬身行礼。“王妃殿下。” 沉默久久。 久到檐头水滴落下,在阶前青石板上溅起的声响在耳膜中形成巨震,才听身前雍容尊贵的女子轻声开口:“靖王殿下……王爷他在书房歇下了?” 低垂下眉眼,苏清目光专注凝住在秋原佩兰曳地裙摆上精致细碎的竹线花纹。“回禀殿下,王爷说夜色深沉,不愿再多惊动内府。又因明日是五月初五,蒲兰花朝兼初熟节,神宫、内廷皆会祭典并节庆活动。王爷所以想看看以往年节时候宴会酬唱的诗歌卷册,作些起码的节日准备。” 第215章 “初熟与与蒲兰节祭……这是正事,当着祭典场合酬唱应对原本最是重要不过。只是王爷近日公事操切,于此又这般用心,人的身子终归不是铁打成的。”秋原佩兰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抬目凝视眼前恭恭敬敬的长史,“苏清,你先去书房小心伺候着。我去厨房弄些汤饼宵夜,一会儿便给王爷送过去。” 苏清连忙再行一个礼:“王妃殿下,王爷歇在外书房原意便是不惊动内府。王妃您这几日在诚郡王府也是日夜操心,十分忧劳,此刻又熬夜为王爷亲作羹汤。王爷见了心中必定十分疼惜,过意不去。” 秋原佩兰闻言微微一笑:“身为人妇,为夫君洗手作羹汤原是职责所在。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王爷是太过体贴了。”顿了一顿再微笑继续道,“苏清既这么说,我便让贴身服侍地水涵送过去。你在书房伺候王爷读书,也见机规劝着殿下一些,职责已尽后续无忧,千万不要太过烦心苦恼一味劳累打熬。朝廷政务是天家的更是天下人的,而这身子,却只是自己的。” 苏清心中一震。顿时抬眼看向秋原佩兰。只见晦暗夜色中一双明眸幽幽闪亮。秀丽面容上稍显疲倦的平静神情中流露出深深的温柔和怜惜,却不见半点自己想象中的愤怨或是哀戚。沉默片刻,这才急忙躬身答道:“苏清谨遵殿下之命。” 秋原佩兰嘴角微扬,向他轻轻颔首,随即带着贴身侍女移步而去。 看着那道优雅背影在夜色中消失,苏清这才转身闭眼,举头向天。长长舒一口气。 京中消息素来流传极快,何况是关系到朝野赫赫有名的冥王、近来风头极健地靖宁亲王地荣辱沉浮?自那日风司廷失踪消息传到京城,秋原佩兰便一直在诚郡王府照料病中地郡王妃吉昌公主以及王府的世子郡主。这两日虽然风司廷已然平安还朝,但是诚郡王妃病体尚未完全康复,她应了风司廷与皇后徐韵芳的请求依然留在郡王府看顾上方妤,直到今日午后风司冥亲自前往迎接这才回归王府。但便是这午后的短短半日时间,秋原佩兰就已经清清楚楚了解了靖宁亲王这两日的全部经历以及此刻在朝中的处境。风司冥接了她回府后便独自出府散心,不带随侍仆从更不告知去向。撇下靖王府中一众又惊又疑又惧的下人仆妇。皆是王妃秋原佩兰镇定从容。轻描淡写然而威仪自成地几句话压住众人心中恐慌;随即发号施令,命各人准备明日初熟节与蒲兰节祭的各项事宜。自己身为府中长史负责与各府各部的礼节往来,随她在书房书写贺帖核对礼单。又到府中各处检查节日各项筹备事宜,这一日的繁忙更兼辛苦是再清楚不过。待到晚间风司冥迟迟未归,秋原佩兰按着婚后必然等候丈夫回府服侍入睡后方肯歇息的习惯不顾身心劳累强自支撑,经府中总管郭绣与自己苦劝这才回转内府。不想她回房之举居然只是体贴下属,宽解了自己二人却是等候依旧。因此门上靖王回府的云板一敲,自己刚刚照风司冥的吩咐令下人前去收拾书房,这片刻工夫她便已经带着侍女赶到前堂。 这位年华尚未满双十的靖王妃殿下啊……那双威严沉静而又满是恬美温柔地眼眸,是男子无论如何都不该更不能辜负地啊! 苏清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努力定一定心神,这才举步向书房走去。 外书房与处于王府前、后庭交界处的内书房不同,既是府中一切对外事宜处置决断之处,又是靖宁亲王与府中长史幕僚商讨国事、议论朝政的公所。外书房独占一重屋宇,正堂之外有左右厢房,厢房各有两个套间并一个暗室;西厢套间内设了床榻卧具,可供小睡休息。书房场地宽大,收藏地各类文书资料也是 常。除了做议事之用的正堂只收集了常用公文以及地图,其余各个房间确是依足了“书房”之名。轻撩门帘,苏清踏入西厢的一刻便见风司冥手握一卷淡青色封皮的《馔玉集》倚着书柜看得专注。 集录刊刻不过四年,《馔玉集》已经与《承京落华辞》、《京都歌赋合集》并称为北洛文士必读的“歌诗赋三圣经”。这一部收录了胤轩一朝最著名七十三名文人作品的合集,总计四百六十二首诗作中有近一百一十首出自当朝大司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柳青梵之手。柳青梵青衣风流,文采潇洒为世人共知,所书论著如《四家纵论》等当世称绝。而他的诗歌曲辞,无论是太子太傅的典雅宏丽还是痕公子的清新温婉,无论是随心吟诵成章还是往来酬唱应和,声情词藻篇章法度皆各成其妙,令一众文人士子叹服追。《玉集》收录的柳青梵诗作皆为当世公推的佳作典范,不但清新典雅深情绝丽,更多是平实如话、承安老幼妇孺走卒贩夫都能随口成句的名篇。风司冥自幼跟随柳青梵,虽然并未用心钻研文学之道,在文章诗赋上的造诣也远不如诚郡王风司廷等皇子,然而对诗词文学的鉴赏力却是极佳,纵然公事繁忙,稍有闲暇之时也会批阅诗赋注释歌词。这一卷《玉集》他早看得纯熟,边角之上作满批注。苏清见他视线虽然停驻书页,目光神情却似飘然天外,显是神思另有所属。一时不敢惊动,轻轻落下门帘,低头垂手站在门边,就连气息都只压得仅有一线。 “……离歌且莫翻新,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京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春风容易别……”一片静默中耳边突然传来年轻亲王低声吟咏,苏清直觉抬头,却见风司冥目光如水,沉沉凝视雕窗之外的一片幽暗不明,“春风易别,易别春风,果然……一川风絮终难待我,无射,无射,原来你,真的是对的……” 不是第一次听到“无射”二字,心中却是猛然一荡,抬眼只见伴随着年轻亲王从未有过的温柔低语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的表情神态,苏清只觉魂魄瞬时飞出天外—— 不许人跟从,也不告知去向,独自一人出府散心的靖宁亲王,竟然真的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又一次前往霓裳阁寻找那个乐伎女子! 并不是不知道年轻亲王对霓裳阁的情有独钟,以歌舞百戏称绝承安京的霓裳阁原是达官显贵最常出入流连的场所,更何况众人影从的大司正柳青梵便是占据了霓裳阁最好包厢的贵客?身为皇子,与文人士绅、富商巨贾往来交流自不可少,自己也知道宁平轩为改变众人心中纯粹杀伐征讨的“冥王”形象而作的种种努力,只是眼下这种时候,这种局势,这种情形……从主持着宰相台传谟阁中仅次于西花厅的宁平轩、掌控周全着半数朝政要务的实职实权的亲王,到此刻被革去俸禄,解除一切政务勒令“回府修养”;胤轩帝最宠爱的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回归朝堂夺去四方权柄,一直与冥王不睦处处作对的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满朝联络叫嚣趁机落井下石——这莫名飞来的横祸之下原该是夫妻彼此扶持、相近相亲的时刻,新婚不过三月的年轻亲王却抛下妻子家人,往***之地寻求安慰解脱,甚至连回到府中心上还念念不忘那身份低贱的女子的姓名……这若是让一心爱重夫君、竭力尽心试图为夫分忧解愁的贤德王妃知晓,该情何以堪?! 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妖精,竟连从不迷恋色相的赫赫冥王都蛊惑了去?! 低垂眉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苏清强自压制频率骤然紊乱的呼吸,同时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千言万语堵在咽喉,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出口,只能静静抬头,凝视烛光晃动中神思遐飞的年轻亲王。 靖王爷,九皇子殿下,难道您真的受不了皇帝陛下这一次刻意而为的偏心打击,要学那些不成器的蠢人放任糟蹋自己吗? 皇上,胤轩帝陛下,苏清……要做决定了。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玉楼春》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八章-春已尽,了断荼蘼(中) 指拈住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神游思逸的风司冥像是突么,原本柔和的面容脸色忽转阴沉,一双眸子骤然黯淡下来。 一直凝视着年轻亲王神色表情的苏清心中一紧,正待踏上一步开口说话,却觉脚边突然有一阵轻风掠过。急急抬头,眼前却是突地一花,一道黑色阴影闪电般窜向风司冥。不待屋中两人反应过来,黑影已经巴住年轻亲王的长袍下摆迅速攀上他的身体—— “王爷!”看清黑影为何物,苏清吓了一大跳,急忙迈上一步躬身告罪,“是苏清照顾不周,下人们没有看好……” 稳稳托住用四爪连同大尾巴一齐死死缠住自己手臂的小狐狸,风司冥俯身拾起方才一惊之下顺手抛出的书卷这才直起身来。看一眼死缠着手臂的小东西,只见一对乌溜溜圆圆大眼直直瞪住自己,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乖巧讨好之意,年轻亲王脸上不由露出温和而感有趣的笑容。随手将那本《馔玉集》丢上书桌,风司冥伸手在通体乌黑的玄天狐脑袋上抚揉两下,这才向苏清道:“没什么——几日不见我,这小家伙想是也知道惦记主子呢。” 苏清闻言顿时轻舒一口气:寿可过百、望月通灵的玄天狐在西云大陆信仰之中乃是极其难得的灵物珍宝。眼前这只玄天狐幼狐不过两岁大小,是两年前皇家田猎时风司冥捕获,原该由神殿教宗好生调养照顾。却被太子太傅柳青梵向大祭司讨了来交给年轻亲王驯养调教。 第216章 这只小狐狸果然极其聪慧机灵,种种乖顺举动绝通人性,风司冥对它也是一向的喜爱宠溺。只是半月前小狐狸逮到鸟儿后习惯性地讨好献宝,直直闯入内书房,冲撞了当时正为大雨连绵烦恼焦躁、忧心不已地年轻亲王。风司冥一怒之下立下禁令,命王府上下仆从奴婢严禁它再踏入内外书房一步——风司冥与秋原佩兰平日待府中下人态度虽然温和平易,但靖宁王府的规矩却是绝对森严。久经沙场统领万军的年轻亲王威严又是极重,一道旨令发出合府上下无不凛然遵命。何况众人知道这些天风司冥为国事勤奋操劳。每日小心伺候唯恐惹他有一丝不快不爽。硬是将这只除了亲王夫妇旁人极难指挥驯服的玄天狐看得死死。及至这两天北方灾情善后事务运转良好。诚郡王风司廷又平安回归,京城一片喜气,王府众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方待松懈,又出了风司冥被解除政务的惊天消息,忙乱之中显然忽略了原本被“严格看管”的小狐狸,让它偷得机会再次溜进书房奔回主人身边。 看被玄天狐缠住了兴奋玩耍的风司冥脸上表情柔和,没有因为思绪被突然打断而产生不悦。苏清一颗提着的心终于缓缓放下。见小狐狸在书桌上翻转了身子,露出白白一块肚皮任风司冥搔扰,微微眯起地灵活大眼透露出十足地愉快,轻松自在完全不知自己方才惊恐,苏清心中不由摇头苦笑,随即又因那可掬可怜地神态轻轻扬起嘴角。 神志一定,苏清内心顿时清明。双眼望着风司冥与心爱宠物玩耍嬉闹的温情场景,头脑反而慢慢冷静下来:风司冥虽然年纪极轻。平日生活中甚至时不时流露出少年天真的一面。但到底不是普通才满十八岁刚刚成年的男子,更不是那种不知人情世故、凡事随心任性胡闹妄为的贵族纨绔。这位在边关战场的腥风血雨中艰难生存成长、又在承安皇城的风云变幻中磨砺而日趋圆润成熟地年轻皇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轻率地按照常人的标准去度量—— 无论是战场赫赫威名的冥王还是朝堂沉稳冷峻的靖宁亲王。风司冥的冷静自持、公正周全都是有目共睹。纵然偶然流露出少年意气的好强争胜,或是皇族天生的心高气傲、统兵之人以气势压人地习惯令他显得不那么平易谦和,但所有个人地情感心绪都被严格控制在绝不影响大事大局的范围之内,朝臣民众面前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嫡出皇子、最高亲王身份的天家礼仪与风范。即便是在私人地王府,不受搅扰的书房,眼前这种放松随性的场景也绝不多见,何况是在那众目睽睽之中、迎来送往纷繁杂乱的***之地? 而身为属下,擅自干涉主人的情感家事,原是为人臣子的大忌。虽然“天子无私事”,皇子,到底还不是君王。而即便是君王,也当有自己的情感归依之所。妻子好合,对于生来就处于纷争中心的天家皇子惟有这一份和乐天伦才是最后的归属。靖宁亲王虽然素性沉静淡漠,面上冷峻威严,不像靖王妃言辞温婉,举止之间一望便知其内心柔情,但每每在细节处的留心关照却让王府上下无人不知年轻亲王对新婚妻子的温柔体贴以及全心的信任爱重。少年人的风流任性从来就是逢场作戏,一场梦醒自然了断无痕 大志广纳天下的雄才英主又怎么会真的让一时迷恋的坏了大局?自己贸然开口劝说,反而是对决意追随之人的不信任了。想到这里,苏清暗道一声惭愧,对适时出现、此刻正心满意足窝在风司冥怀里的玄天狐由衷感激。 像是感受到苏清目光,小狐狸轻“吱”一声,一边用毛茸茸的尾巴扫一扫风司冥抚弄脊背的手。风司冥微微一笑,抬手抚一抚玄天狐油滑的毛皮然后放开,任它跳到书桌之上。见它抖一抖皮毛行了两步随即在桌上一块充做垫板的毛毡上端端正正坐下,尾巴翻卷过来盖住两只前爪,半歪的脑袋上大耳竖起,一双眼睛骨碌碌瞅着自己,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在书桌前坐下,再次伸手抚一下它的脊背。风司冥这才抬起头看向苏清:“候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有事情么?” 风司冥语声自然平和,眼神目光也绝无平日熟悉地冷峻锐利,苏清却只觉自己被那双夜一般的双眸全然看透,所有的心思念头一时尽数坦露在年轻亲王眼前。心脏剧烈地跳动两下,苏清努力稳定心神,向风司冥躬身行过大礼,同时口中说道:“苏清……代父兄向王爷请罪。”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苏清原是太学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的次子。因为兄长苏远胤轩九年得中殿生后突然一反常日刻苦。抛弃学业。宁可被性格古板端方的父亲暴打也坚决不愿出仕。苏辰民是当世大儒教子极严,苏清天赋优于其兄,无论如何都见不得他毁坏家风传统,然而手段使尽依然对这个异常倔犟的次子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胤轩帝插手让苏清管理皇庄才平息了这场家庭风波。苏辰民与苏远父子两人都是太学学士,文名卓著。苏辰民以文章入仕,久在太学与藏书殿。门人弟子遍及天下;苏远年纪尚未满四十,此刻身当礼部四品侍丞,在一众胤轩九年大比文试得中、入朝为官倍受重用的殿生中也属上乘。这父子二人在朝野尤其是文人士子之中影响极大,言行举动都会引来众人瞩目。这一次风司磊纠集礼部一群官员上“万言书”,在朝臣中引起一片混乱议论,其中与苏辰民与苏远父子参与甚至领导有着很大关系。苏清身为自己王府长史,对职责份属尽心用命,原是十分得力的助手。他平日掌管着王府与各府部衙地往来。应酬迎奉周到得体得下承安“长史二清”之名。却严守本分从不与王府之外有任何私谊联络,自己一时竟是忘记了他与苏辰民苏远父子兄弟地骨血关连。先前他侍立门口,虽然屏息静声不肯惊动自己。但自幼得柳青梵教导,后又习武带兵久出局势变幻之地,风司冥对周围人物环境地体察早已成为本能。对于苏清并不正常的举动态度心中颇有疑惑,只是隐忍不发,等待他自己说出理由。此刻听他一句“请罪”,开始微微惊愕之后随即便是释然。 “苏太傅为人端方,对军政财务种种内中关联虽然所知不尽详备,然而却是一片为国忧民的公心。同朝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为百姓谋政,见解不同原是寻常不过的事情——苏清无须多虑。” 虽然并非初时考量,被风司冥一言却顿时引出心中话语。苏清退后一步向风司冥跪下:“父兄愚昧,不能考察军政之难,捕风妄言引来朝中盲从之音,给王爷惹出如此麻烦。臣下却不能向父兄剖明,更无法改变一众无知文臣心态,心中实在又是惊恐又是惭愧。” 看出苏清心意,风司冥微笑摇头:“苏清,你素来恪尽职守,职责之外原不需苛求自身。”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座,绕过书桌走到苏清面前,亲手将他扶起。“你时常在王府与宁平轩走动,我与冥王军麾下臣属、宁平轩一众幕僚商议军务朝政的时候你也多随侍在侧,这军政钱粮之弊自然有所知晓。苏远是文官,虽然礼部记录朝中官员军中将领的奖惩迁谪,到底没有真正接触过军务。其实军中行事多有从权越界,为了最后的胜利,凡事利弊相权两害取其轻地事情也是惯例。这种做法在许多地方都留下弊端,埋下不少隐忧。那道‘万言书’有些地方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是有的,但要说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似乎就有些过分了。” 苏清一怔,双眼紧紧凝视风司冥,似乎努力分辨他所言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诚意。 风司冥淡淡一笑,放开手缓缓走到房中东面墙壁前方站定。负着双手,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巨幅军用地图,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此刻镜叶还在潼郡没有回来,宁平轩属下听从诚郡王号令不能随时到府,苏清,我身边真正通晓朝政又了解军务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你说,军队钱粮空额之弊,究竟该如何解决革除?” 苏清心中顿时一跳:长史负责王府 虽然风司冥从不排斥自己旁听他与臣属幕僚的商讨国议政,但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越过那道“职位权责”地界限。风司冥也从来没有让自己真正参与到政事的决策中去。但是这一次……努力抑制声音却依然有些微微的颤抖:“王爷,您是问我应该如何革除军中弊政?” “你掌管过京师附近最大地两处皇庄,运算经营,深知钱粮取用之道。这件事情,不了解银钱关键地人是提不出任何真正有用的提议和解决之道的。”风司冥负着双手微微侧头凝视地图,看也不看苏清一眼地说道。 听出风司冥不容圆转回避地坚定语气,苏清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拳。这才一字一句答道:“苏清以为。军政之弊。在于朝廷只重养兵而不知养将。” 风司冥顿时皱眉:“校尉以上军阶地将领,俸禄已经与七品文官相同——文臣以此养家尚有富余,军中还有各种津贴,朝廷怎么就不养将了?” “王爷,苏清所言‘养将’并非‘蓄养兵卒’之‘养’,而是‘培养’之‘养’。”见风司冥闻言豁然回过身来面对自己,苏清继续道。“王爷乃当世名将,自幼便入军中,多年行伍难道不知军中吃空额、赚抚恤地事情都发生在哪些将属部队?并非如王爷手下冥王军这般常战常胜部队,而是那些州府郡县守卫与预备军队。这些部队军士仅在倾国全力地战事中才可能发往战场,而他们的将领多半一生都没有机会真正面对战场厮杀。无军功则无嘉奖,饷俸、抚恤都少,而自胤轩十三年三国交兵朝廷又大量征收新兵补充预备役,却让这些将领如何养活他们的士兵?” 第217章 “那你还说朝廷知道养兵?”风司冥语声严厉。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苏清。 “朝廷的养兵制度。是为了那些保家卫国、不惜流血牺牲的忠勇兵士所立。训练善战军人、重赏忠义志士、抚恤军属家人、鼓励为国从军,这些都是确实有效的举措。但是,兵卒地军功与将领密不可分。若将领庸庸碌碌,兵士再优秀也很难建立功业。朝廷不去训练培养出一批无论平日身当何职、一旦身当战场便能杀敌建功的将领,怎么让他们手下的士兵蒙受荫蔽,切实感受朝廷的养兵之利?这不是不知‘养将’又是什么?” 将领的军事才华除去天生更多是在残酷的军争中用鲜血拼杀而来,就算朝廷特意为将领讲解兵书韬略,真实战场上也未必见效,反而多有“纸上谈兵”导致大败的实例——听到苏清一番言语风司冥失望好笑之余方要反驳,突然头脑中火花一闪:“苏清,你的意思是……兵将分离?!” 士兵地军功与嘉奖、饷俸、抚恤紧密相关,而能否建立军功取决于军队在战场上地表现,战场上的指挥领导核心在于一军主帅;无能的将领无法养活不断征召扩充地军士,所以有吃空额、骗抚恤种种不法行为出现——苏清的逻辑虽然简单到错误,但却提醒了自己一切弊政的关键:主事的将领与手下兵丁稳定到近乎固定的对应关系! 军制与朝堂不同,朝廷官员就算不因政绩也可因资历逐步升迁,北洛军中“无军功不得升阶”的规则决定了统领国家军队的高阶将领的绝对才能,却忽略了鲜少参与国战的地方军队将领的人事变更。因为隶属职司关系长年固定不变,所以才有机会从中大肆手脚动作,让空额代代沿袭,后续将领无可转变局势而随波逐流,乃至成为补不齐更消不了的天大漏洞。如若斩断兵将之间这条过于紧密的银钱联系,则军中弊政顷刻消去大半可行前提—— 这个苏清,当真不负了自己倚重信任! 风司冥心中一喜,正要开口却猛然顿住:想到这一条“兵将分离”绝非艰难不可能之事,以北洛历代护国大将军以及军中上将、更有当年赫赫君家家主君清遥之才之能,他们如何便未想过以此清除弊政根源?心念电转,头脑中瞬时排出此举不利之处以及一旦施行可能遭致的种种阻力,风司冥皱紧眉头,脸上表情异常凝重。 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风司冥猛然顿住脚步,随即快步回到桌前坐下,取过纸笔行文如飞。 一片寂静中,苏清与安静知趣的小狐狸对视一眼,随后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足尖。 ——皇帝陛下,这就是你的九皇子殿下,纵然身遭贬斥也恪守职责为国谋政;手中握着兄弟的把柄却绝不急急发难为争夺地位权力,只因“轻重缓急,公私利害”八个字在他心中字字分明。 皇帝陛下,这一番试探考验的结果,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八章-春已尽,了断荼蘼(下) 色深沉,靖宁王府的书房中却是***明亮。 望一眼落笔如风、文不加点的风司冥,再看一看被写得墨水半干的砚台,苏清急忙加注清水,又拆了一支御赐的乌云描金宝墨在砚中研磨起来。 端坐在案头的小玄天狐歪着脑袋,乌溜溜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突然耳朵抖了两抖,前爪倏地伸出,将风司冥正奋笔疾书的宣纸一角按住—— 水涵掀起隔断正堂和厢房的门帘,五月并不温和舒缓的夜风趁隙透入,顿时带得灯影一阵摇晃。见侍立在书桌边手持宝墨的苏清投来的眼神,水涵急忙落好门帘,又顺手将手上提着的提篮式食盒搁在门边一张方几之上,随后快速两步近前取过案上风司冥素来不习惯使用的海棠石镇纸代替狐爪,这才一边向苏清颔首示礼一边伸手去接他手上宝墨。 小狐狸摇摇耳朵又抖一抖毛,探过头伸出鼻子在水涵稍稍挽起的袖口嗅了一嗅,随即轻轻一纵跃下书桌,直奔搁着食盒的方几。刚刚窜上方几,全神贯注于奏折文书的风司冥突然一声轻咳,小狐狸身子顿时一僵,绕着食盒转了两圈,然后将整个身子趴上食盒提篮的篮盖,一双骨碌碌灵活无比的大眼死死瞪住伏案埋头、似乎对外事全然不知的年轻亲王。 虽然早已习惯府中这一主一宠,苏清仍然忍不住嘴角微扬。水涵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只顾将墨汁研得浓浓。 在奏疏结尾落下自己的姓名。风司冥顺手接过水涵递来地用好印泥的黄金小印,方要鉴上动作却突然顿住。年轻亲王抬起头,淡淡微笑着将奏疏递给王府长史:“苏清,你看一看这样是不是可以,如果然没有什么问题就再抄录两份——印鉴在这里,写好了就自己用。” 苏清心中巨震,急忙低头垂目,双手接过奏疏。语声却是十分平静。“是。王爷。 风司冥微笑颔首。随即站起身来,水涵急忙跟上。风司冥目光在立时显出欢欣之色的小狐狸并它身下食盒上掠过,嘴角微微扬起:“水涵,那是什么?”不等贴身侍从回答,风司冥已经两步走到方几边,伸手揭开提篮食盒的篮盖,一阵浓郁奶香顿时弥散整个厢房。 在方几边座椅上坐下。不去理会怀中宠物努力的撒娇讨好,风司冥夜一般的双眸定定凝视食盒中盘碟点心,脸上只是静静微笑。 羊奶乳).:、芦参等天然草药去除了腥味又增添了甘美,配合着浓得恰到好处的还童茶原是夜间难得地美味,但风司冥脑中思绪却是顺着奶香直飞到千万里外地边关军帐:出身草原又身当大将地多马给冥王军更给自己带来巨大影响,草原烈性的烧酒、香浓的奶)..肉……这些并不稀有罕见的东西是自己艰苦支撑的岁月中最奢侈的享受,而与冥王军全军将士同饮同乐、共苦同甘地袍泽情谊则是这数年来自己积攒下的最珍贵的财富。眼前过于精致的点心虽然远非军营那些简单粗糙、却具有独特腥香的食物可比。却同样传递出一份福祸同担的温馨情谊。让自己无法不骤然倍觉安慰而感激动容—— “水涵,明日挑两坛窖藏的好酒,派人送到飞羽将军府上。” “是。殿下。”因为是从擎云宫秋肃殿起一直跟风司冥到现在,水涵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称呼。在厢房转角金盆里洗了手,水涵一边应声一边走到风司冥身边。从食盒下层取了银筷银碟,拣了两件搁在碟子里递给风司冥,水涵轻声答道:“宫里赐下地二十年陈绍和去年新酿地‘百寿春’,殿下以为可妥当?” 风司冥点一点头:“还有,上两年宫里赐下的貂皮,选好的送到内织造司去给王妃做一领披风。” “水涵明天就去办这件事情。” “顺便查点一下府中珠宝玉器,能琢磨使用地就多打两套首饰,也省得总在库房里埋没了它们的光彩。”尝一口奶酥配一口浓茶,在口中闭目回味片刻,风司冥这才睁眼微笑着说道,“记得倾城皇姐和王妃都是喜爱蓝绿宝石的。听说上次王妃受了皇姐的厚礼,虽然至亲无隙,我们做晚辈的总不能一点回礼都没有。”顿一顿随后继续道,“当然,与王妃交好的其他贵人官眷那里也不要慢待。年节时候的往来馈赠,水涵,你照顾周到了,不要让王妃再多操心。” 水涵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回答:“是,水涵明白,请殿下尽管放心。” 风司冥这才满意地点一点头,顺手从奶酥上掰下一块给早已迫不及待的小狐狸。温柔目光凝视心爱宠物,口中轻轻说道:“水涵,同王妃说以后不要再麻烦弄这些了。太过精致,太过耗时,偏偏这些事她又一定要亲力亲为……她到底是女子,为了我一点喜好熬得这么晚,便让父皇母后听到了也要责怪我不知怜惜。” “是。”水涵微微欠身,“其实王妃殿下也说,是这两日气候不齐,白天无风又湿热,到了晚上却夜寒露重好像初春光景,所以才让备下这酥)..;初熟节令,这些易生燥热的奶酥浓茶之类府中按着惯例就不制备了,请殿下放心。” “初熟节啊……”轻轻爱抚着玄天狐脊背的手顿住,风司冥低声叹一口气。“北方大水成灾,受淹农田不下百万。偏偏北方一年气候农时严苛,错了时令只怕这一年都收不了粮食。今年这初熟节……名不副实啊!” “殿下前番已经递过奏折,建议朝廷引导受灾地农民改种周期较短的蔬菜。以及可以代替米粮又不限生长条件地块茎类作物。现在又有秋原镜叶大人在那里主持粮食调运的大局,神殿也准备好了明年下地的种粮——北 受灾严重,但是只要朝廷引导及时、农人配合得力,相助,灾区百姓应该可以平安过年而不受饥之苦,殿下其实无须更多忧虑。而今年东南方风雨尚调,目前报上各州郡府县农田作物情势普遍良好,最新一轮成熟谷物下来收成较去年略有增加。考校全年显然有望年丰大熟。初熟节是为全国百姓而设。殿下单看西北忧心之处。不免有所忽略。” 听到水涵说话,原本正抄写奏疏的苏清顿时抬头,眼神之中透露出深深的惊讶:就算水涵自幼跟随风司冥,这种近乎指点教训的口吻实在不是内监侍人可以说出口的。擎云宫原有后宫内监不得干政地严令,靖宁王府规矩森严这一条也是侍人地基本守则。水涵是风司冥地贴身侍从,身份不同地位特殊,但既是从禁宫出来礼数规矩就当纯熟之极。自己也是第一次听他在遵命行事之外主动表达见解。 第218章 但见风司冥闻言顿时正襟危坐,目光神情变化之外不时颔首,显然听得极是认真,苏清一时不由又是惊奇又颇有几分惊恐。但他却不知道当年柳青梵居于擎云宫秋肃殿,对风司冥指点教导之时必然带上水涵。水涵性情沉稳心细如发,虽然天资平常却是凡事认真,柳青梵教导的各种繁杂事务方略、人情事故往来关联无不牢记在心,就连风司冥在许多方面也未必较他出色。他是柳青梵一手提拔教导出来的内监宫人。又因柳青梵照顾自己的家人对之感恩戴德。服侍主人忠心耿耿,风司冥对这一个贴身侍从是绝对的信任也绝对的看重。他因身份职责随侍风司冥,到得王府与年轻亲王议政论事的臣属幕僚对他也从不避讳。眼界其实远比苏清想象地开阔,见解也更为准确精到。风司冥深知水涵之才,此刻听他开口自然认真对待,而与其他下人仆从全然不同。 “再者,大水成灾,国中百姓人心士气多是低落。虽然朝廷全力救灾,北方危急局势逐渐缓解,但粮食物资由东南而向西北调运不停,天灾荒年的忧虑仍然如阴影缠绕。此刻举行初熟节与蒲兰花朝的祭礼,向百姓宣布东南丰盛、北方年岁可度的消息,对于民心的安定意义不可谓不巨大。”见风司冥眸中光芒一闪,随即显出若有所悟的表情,水涵面容不动,语声沉静依然,“殿下在宁平轩中协助林相主持救灾事宜,从未因为粮食数目不足难以周转而发愁,单是这一点便可知各地储备根基。加上各地呈报上来的新粮入仓之数,今年的初熟节不但名实相符,而且当是近年难得地值得大礼庆贺感谢神明地好年景好时节——请殿下仔细思考,然后再做评价。” 风司冥沉默半晌,这才轻轻笑起来:“水涵,你说得不错——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是我将目光放得过于狭窄了。” “事从紧处来,何况殿下近日皆是挂心于此,劳烦忧虑并非没有道理。”水涵静静说道,“不过,殿下是皇上的皇子,皇上是北洛的皇上……” “而北洛,则是所有北洛子民地北洛。”不等水涵说完,风司冥已然接口。“‘不可以一叶障明目,不可因一事废全局,不可为一人罪天下’,当年柳太傅的教导,我记得。” “殿下记得便好。”水涵躬身再行一个礼,“太傅当年还有言,‘将兵以严,驭人则宽’。对待自己的骨肉亲人更当时时心存仁厚,凡事三思而忌鲁莽操切,方能不失为人子为人弟的本分,也为自己留有余地。倾城公主殿下的礼物虽然极大极重,不是轻易能够得来,殿下也不要动用得过于轻率才好。” 风司冥顿时一惊,见水涵沉静目光中透露出隐隐的忧虑,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回府之时行为不妥之处:他从驸马府往诚郡王府接秋原佩兰回府,因为要她准备蒲兰节祭的回礼而将那方意义非常的“童子纱”与她观看。虽然当时仆从都不在内堂,其间有纱幕珠帘之类相隔,但是没有真正屏退从人,很难保证就没有人多加关注。而自己将这块童子纱收在内书房的举动,其间也没有做更多思量。此刻被水涵一言提醒,风司冥顿时深感自己思虑不周:内书房固然规矩严格,但并非完全不许府中家人进出;而童子纱又非普通可供玩赏的器皿摆设之物,放在书房也不甚合乎常理。微微点头,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这个,确实是我心怀急躁了——苏清、水涵,在秋原镜叶从潼郡回来之前这件事情不要有任何泄漏,即使对宁平轩中人也不要多说。倾城皇姐的礼物水涵你帮我拿到卧房里去,供在王妃的神龛那里。” 水涵立刻欠身道:“是,殿下。”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抬眼看向苏清:“奏疏抄录好了么?” 苏清点一点头,拿起抄好的奏折轻轻吹干墨迹,随后快步送到风司冥面前。“王爷,这三份奏折还是一份呈交澹宁宫,一份送往传谟阁,最后一份入府归档么?” 风司冥轻轻摇一摇头:“事关军事大略,宰相台那边,暂时就不必送去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将偎在怀中的小狐狸挪到方几上,“苏清,备马——去大司正府。” “去交曳巷——这个时候?”苏清一呆,直觉地转向屋角巨大的水钟,“殿下难道不能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大司正大人多半早已就寝了。” “明天就由不得我自在出门了。国事问策,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 “明天就由不得我自在出门了”,苏清心中一紧,随即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苏清遵命!” 看着苏清背影,风司冥缓缓敛起微笑,“水涵。” “殿下。” “为本王……更衣吧。”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九章-又送馀芳去(上) 什么?太傅不见客?” 风司冥定定凝视拦在交曳巷柳府的月影纯,一双幽深眼眸渐渐闪出寒光凛冽。 这种压力……似乎只有当年奉命在无雨无晴斋探看君氏一族机密,见到俯首文牍的君雾臣突然抬头浅浅微笑时才曾有过。主上性情平静内敛,处事手段圆转柔和,从不轻易给属下施以压力;而少主虽然威严深重,但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从来不会真正含有杀机。眼前这位年仅十八岁的皇子却在一眼之间便轻易展露出战场金戈铁马的深重血腥,虽然轻浮张扬还原不能同当年赫赫君相的举重若轻、收放自如相提并论,但这份自红莲烈火修罗炼狱中带来的肃杀气势着实是生平仅见—— 微微低下头,掩去眼中可能闪现的兴奋光彩,月影纯用极沉稳平静的语声答道:“主子有过吩咐,除非礼制规矩的拜访和主子自己主动相邀,柳府一概不见外客。若是私事,这个时间主子早已歇下,殿下此刻前来不合常理规范;若殿下是为公事而来,则请往朝堂之中,或是宰相台传谟阁上公开说明。” 幽深黑眸中光亮一闪,风司冥不易觉察地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凝视月影纯片刻,风司冥突然打破沉默:“你是谁?在大司正府上做什么的?” 风司冥的声音并没有特别提高,也不是十分严厉,月影纯却完全听得出其中的威吓意味。心中一紧,随即暗暗赞叹。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在嘴角扬起一抹自信微笑:“小人尹纯,蒙主上恩德,现做着府上管家,替主子看守门户。” “尹……纯?”虽然自大婚后自己就没怎么来过大司正府,但也知道以柳青梵地性格不会轻易罢斥胤轩帝亲自安排的总管全方维,对柳府不知何时改变的下人以及“规矩”,风司冥心中实在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惊讶。看着眼前样貌身材皆是普通的尹纯。口中缓缓念过这个记忆中并不怎么熟悉的名字。风司冥突然轻轻冷笑一声。手上马鞭似是无意识地挥动一下,顿时在寂静深夜中发出一声大响。 “王爷……” “殿下!” 年轻亲王身后跟随的苏清和水涵不由同时轻呼出声,风司冥不动不语,只是静静凝视身前身影。 见月影纯身子闻声微摇,但随即抬头直视自己,目光没有任何犹豫闪避,风司冥心中盈沛的被阻拦门外地怒气倒是莫名平和了几分。定一定心神。年轻亲王语声已是恢复一贯地沉静:“你倒忠心硬气,确是不愧了主子一番恩德调教。本王既是以靖宁亲王身份肇夜前来,自然是有紧急地军政要务。不是交游往来,你一个管家又不是府上长史书案,要误了军国大事,小小一个管家担待得起?还不快开了府门!” “王爷教训得是。管家只管府中事务人情往来,国家大事无论如何担待不起——尹纯这就请兰长史出来。”也不等风司冥答话,径自返回府中。只听“乓当”一声。竟是将边角那扇小门也关得死死。 大司正兼太子太傅柳青梵政务繁忙又不愿与朝中人多作私密往来,大凡官员在交曳巷柳府只能见到长史兰卿,这在承安也不算新闻。然而以自己与柳青梵超乎寻常的情谊关系。就算这两年他为着朝堂势力平衡、三司公允超然不涉身皇子之争,平日府中也不对自己做特殊对待,但自己在大司正府出入自由,随心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靖宁王府。今天这种近乎直截了当“拒客”的闭门羹,自己绝对是第一次吃到。风司冥瞪着严闭的府门,双唇抿得紧紧,凛厉视线似乎直要将那两扇包铁大门洞穿。 苏清和水涵相视两眼,内心的紧张好像也被过分寂静的幽深黑夜放大了一般,两人地呼吸都有些抑制不住的不稳起来。 随着沉重迟缓的“冈昂”一声,柳府门外三人身体同时一震。风司冥已然翻身下马,两个箭步赶到兰卿面前。幽黑双眸目光灼灼,紧紧盯住这位在大司正府中地位绝非寻常的长史。 脸上带着淡淡的倦色,兰卿缓缓抬头看向风司冥。见年轻亲王满目不自觉的期待神采,兰卿略略迟疑,但随即用低沉然而肯定的语声道:“靖王殿下,请您回去吧。” 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风司冥直觉看向兰卿身后带了两名从人打开一扇府门的月影纯。 兰卿身子微微侧转,恰恰拦住风司冥视线。“今日大司正大人下朝回府,第一道命令就是闭门谢客。从今日起除非手持大人亲笔请柬,文武朝臣、王公皇子、命妇官眷,无论是谁登门过府一概不见——” “连我也不见?”风司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见,这也包括我?” 缓缓点一点头,兰卿语声越发低沉,语气却是肯定坚决不容置疑。“是,包括靖王殿下。” 第219章 看着风司冥脸上表情,兰卿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大司正大人特别强调, 何地宗亲王族、公主皇子,尤其是殿下。大人吩咐下,如果靖王殿下前来便将此言转告:殿下被皇帝陛下命令休养调息,就该待在府中安心静养,而不是在京里各处乱跑乱走。倘若殿下违了旨意乱了法纪,督点三司绝非是柳青梵一个人地府台。”说完,向风司冥躬身行一个大礼,“靖王殿下,兰卿已将大司正大人原话转告完毕,请殿下即刻回府,不要打扰大人休息,也不要惊扰了这交曳巷中各家各户的夜间安宁。” 一颗心挣扎得似要骤然跳出胸膛,耳朵却突然敏锐得几乎听得清周围每一个细小的声音:苏清努力压制在咽喉地惊喘,水涵把握不住缰绳的慌乱。兰卿不自觉流露的极低的无奈轻叹,还有站在门边的管家尹纯没有任何变化的平静呼吸……风司冥紧紧闭起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这才重新睁开双眼。 “是……太傅大人的话风司冥已经收到了。回禀大司正大人,本王不会令他为难。” 语声如巨石掷出,风司冥迅速转身回到马前。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伸手抚一抚怀中奏疏,风司冥秀眉微蹙但旋即放开。夜一般的眸子在府门匾额上冷冷扫过一眼。随即向身后苏清、水涵道:“走。回府!” 说着一提缰绳,双腿猛夹马腹,宝马“绝尘”顿时如其名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承安地夜色里。 听着马蹄在青石路面上敲出一阵急风暴雨地声响,苏清和水涵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向兰卿看一眼,随后急忙催马向风司冥离开地方向追赶过去。 直到三人三骑的马蹄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一直直挺挺站在府门前的兰卿这才长舒一口气,微微弯下身子,胸口急剧起伏,竟是喘息不止。 月影纯轻轻叹一口气,走上两步伸手按住兰卿肩膀。内息运转,感觉他顿时缓过神气,这才轻声道:“好了,兰长史。回府了——主子还等着我们回报呢。” 兰卿点一点头:方才风司冥的眼神当真让他有一种生死边缘的感觉。那种目光深处“拦路者死”的决断意味逼得他几乎没有力气将话说完。而当他一句“回府”道出,心头大石落地的骤然松懈让自己差点当时便瘫软在地。只是,无论何时都不能堕了交曳巷大司正府地风度威严。这一条自当日柳青梵不顾旁人阻拦侧目、将府中长史之位委以便牢牢烙印在心中的准则,支撑着自己绝对不能倒下,神情举止也不能显出一丝半点的异样。再次舒一口气,兰卿看着两个下人将府门关严拴好,这才回头看向月影纯:“走吧,纯叔。” 下仆打着灯笼,兰卿和月影纯快速穿过几重屋宇到大司正府的书房、柳青梵亲笔提的“看云轩”。还没迈入房门,便听见屋中女子柔和而不失沉静的语声清清楚楚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垂手侍立,静静候在门外。 “……为什么他真的来了,却要闭门不见?” “这种时候见了也未必帮得了他什么:如果自己没有想通,那旁人便是说上千句万句也是毫无用处。如果真的已经能够明白皇帝种种处置其中一番心意,那柳青梵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夺了他地智力才华而让胤轩帝看轻?” “所以说到底,公子心里还是为靖王殿下担足了心?”沉默片刻,徐凝雪这才重新开口,“能不能自己看破帝王心术,能不能在四立无援地情况中看破迷局坚守心志,这都是皇帝陛下对冥王的考验,而公子因此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插手?” “帝王心术?”青梵轻笑一声,“这哪里是帝王心术?根本就是拿朝廷大局做的一场测试,简单地说,皇帝陛下给自己设地一场只赚不赔的赌局。继位之初便即开疆拓土、将北方数十臣属小国正式收拢进北洛版图划分郡县统一辖制,对军制权事了如指掌的胤轩帝陛下,数年来在北洛全国推行新政锐意改革,只怕对军队这块硬骨头主意打了很久了吧?这一次借机发难,不过见风使舵顺水推船,这几日在澹宁宫里多半兴奋得睡不着觉——毕竟眼下这个时机,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徐凝雪闻言顿时一怔:“公子?” “太宁会盟已经是第二年,两国朝廷还有百姓都从中感觉到真实的利益,会盟行商互通往来的各种相关事务、政府运转规则已经渐渐稳定步上轨道,此后只会有具体操作方面加以修正改进,短时间不会有需要朝廷花费大量心力制定政策调度统筹的事情出现。而东炎那边,仪康太后二十个月的初丧到今年年底将满,但直到这之后九个月,二十九月的国事大丧除丧,鸿逵帝都不可能真正对我北洛大举用兵。自从胤轩十八年二月蝴蝶谷大胜至今两年有余,国家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军队各部兵员器械的整修调度基本完毕,而无战事时期地惰性开始滋生——如果风胥然会放弃 的时机,那就不是我们知道的胤轩帝了。” “但是今年北方大水,朝廷救灾抚恤,解决百姓生机,扶助其安全度过天灾后的年岁都是当务之急,也必然占据朝廷大量心力。虽然这些年国家储备充足积蓄丰盈,但此次受灾实在巨大。具体算来朝廷的人力物力其实有限。加上还有这次大灾之中。刚刚整修完毕的北方水网工程体系所受冲击损毁不小。而且隐约显露出许多平日深藏不现的问题,皇帝陛下也早已有所注意。有这两桩事情堆在眼前,皇帝陛下还分得了空、腾得出手处置军政权制的改革么?” 青梵微微一笑,语声之中透露出十分地赞许:“凝雪,你确实看到了事情地关键。如果没有大灾,也没有河工弊政,朝廷全力整顿军制自然而行。不会有任何人力、财力、物力上地掣肘。但是同样的,朝廷专心办一件事,全部朝臣的眼睛都盯着,全部官员的心思都牵着,全部参与从事的人日日夜夜都为它奔忙劳碌着……这种情况,事情有哪一次是真正顺顺当当、稳稳妥妥办下来的?” 说到这里顿住,青梵沉静语声透露出淡淡的嘲讽地笑意。徐凝雪顿时“啊”地惊呼一声:“公子你的意思难道是……” “灾后安抚民生,河工弊政追查。军政权制改革。三件事情看起来没有一件容易,但事实上,其中是有很大差异的。”青梵微微笑着。“第一条看起来最为麻烦,毕竟受灾面积巨大,各地情况又十分复杂。但朝廷反应及时,应对策略确实有效。加上这一次有教宗的大力协助安抚百姓,镜叶那里传回来报告,百姓今年基本生活不成忧虑、灾后重建家园的信心很高,各种灾后补救措施也推行得十分顺畅。朝廷再针对各地受灾情况对赋税进行合理的减免,从人心这个方面考虑,北方这一块反而是最不需要多加操心的。而第二件河工……凝雪,白肇兴呈报、乌伦贝林亲手送到澹宁宫御书案的密信上写着些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地眼睛——当初着令宁平轩安排出使西陵地使节团人员,皇帝陛下便预见到会让朝中那些见事机警的人看出靖王殿下的安排心意,所以让凝雪与乌伦贝林大人传令了沿途神殿协同查看。而白肇兴此行之前更是受到皇上在太阿神宫地单独接见,种种吩咐都是为了彻查河工弊案。靖王殿下虽然被解除了朝廷上一切职权,但这一道密旨暗令却是不会收回,靖王殿下依然是此事的主持。只是让凝雪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一次连倾城公主若璃殿下也得到陛下密旨,协助靖王殿下成事?” 青梵轻声笑起来:“那份北方世家势力图,不是倾城公主或者上方驸马可以获得的东西——如果凝雪不解的是这个,青梵倒是有个合理的解释:并非皇帝陛下旨意,而是那张图本来就是若璃殿下的。” 徐凝雪顿时愕然:“这怎么可能……” 青梵摇一摇头,轻轻叹一口气:“果然,所有人都忘记了……风若璃,到底是璃贵妃的亲生女儿、风司退的同胞妹妹。当年玉螭宫之变,若没有这么一股力量握在手里,再借给徐密、风司退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铤而走险妄图夺宫。” “可是若璃殿下自出生起就一直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如果是真的,如果当年她是真的与璃贵妃还有风司退有所联络,她私藏这张图……就算现在璃贵妃已死,风司退也被圈禁了有整整六年,这……这可不是一般的罪证啊!”徐凝雪的声音都有些混乱,“皇帝陛下难道不知道?!” “但现在这张图出现,你、我都能想到它的来历,当然也就绝对瞒不过皇帝陛下。”青梵微微一笑,“不过不用担心,倾城公主到底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她又不会用这张图作乱……身为人夫,为人父,风胥然到底会为自己保存这一脉骨血的。” “所以公子认为,这第二件事情,有几方力量协同合作,很快也会水落石出的?”沉默片刻,徐凝雪终于抛开心头异样,继续问道。“但是因为多方证据都指向治郡王风司磊,使团离京之时他又有非常举动,所以皇上才顺势用第三件事情牵引开他的注意力,同时让一直和靖王殿下争斗的他暂居上风好让他轻浮骄傲?” 青梵微微颔首:“不错。想要水落石出,这件事情就必须绕开了当初主事者的眼睛。当然,是不是用靖亲王让他忘形得意,同时用诚郡王让他转移戒备,这其中的关联现在只能是猜测。但既然他布下了这么一个局,自然是要全力配合的。” 听到这里徐凝雪方才恍然,缓缓摇头:“原来……但愿靖王殿下能够体会大人一番苦心。” 第220章 “是啊,但愿吧。”青梵微笑一下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才向门外道,“兰卿,尹纯,你们两个,可以进来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九章-又送馀芳去(下) 心翼翼换上一根新蜡,看一眼书房屋角水钟,兰卿轻子,只差一刻寅时就过半了。天明还要入朝,公子是不是略歇一歇,合合眼再起?” 闻声停笔,青梵抬头顺势看一看水钟时刻。“纯叔送大祭司往太阿神宫还没有回来?” “是,公子。大祭司是骑马来的,纯叔说夜深了不安稳也不恭谨,所以套了马车送大祭司回去。”习惯了柳青梵对这位新管家的亲切称呼,柳府中人当着青梵都顺着他喊一声“纯叔”。见青梵点一点头随即重新提笔书写,兰卿踏上一步:“公子,您已经连着几日熬的通宵,今天无论如何也该睡上片刻。若纯叔回来见公子还在打熬,又该骂兰卿不知事了。” 不过才是第四夜而已……话都已经溜到嘴边,青梵猛然顿住,随即苦笑着摇一摇头。“是我错了——现在这合府上下都知道该用谁来压我。”轻轻叹一口气,提笔写完最后两行,落上签名加了印鉴递给兰卿。“拿去封了密折,府里就不要存档了。” “是,兰卿明白。兰卿感谢公子体恤,一定尽心履行职责。” 听他言语恭谨,声气之间却透露出十分的坚定,青梵心中轻轻叹气,不再多说,只是静静看他接了奏章退到一边几案上提笔誊抄。北洛朝廷的规矩,朝臣官员直呈君王的奏册须得一式三份。内府史馆与自己府中各留一份案底,另一份呈交皇帝批阅回复后发往宰相台传谟阁进行具体的执行操作。从三品以上官员可以递交密折。若认为确有需要允许不做存档单份直呈天子。青梵一向习惯将奏章留案存底,这一次见兰卿连日辛苦熬得满面倦容,有心为他减去事务。但此刻他既态度坚定,也就不再多做强令。只是想到兰卿用月影纯压制自己地举动,青梵忍不住一声叹气。 兰卿并不知道月影纯的真名和道门影阁前代阁主的身份,更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能轻易影响自己的心思决定。对于包括兰卿这位府中长史的柳府上下臣属、奴婢仆役,这位被大司正亲自带进府并委以管家重任的尹纯尹管家既是处事严格周到、用心细致精明的主管,又是性情亲切平易善于体察下仆难处。能够自如应付表面温和实际极难伺候的主子柳青梵地神人。虽然合府上下都知道青衣太傅文武双全。一身武功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地境界。但是真正面对连续数日不吃不喝不睡全力处置朝廷政务地主上,内心惊叹之外更有深深的紧张不安以及由衷忧虑。柳府规矩森严,各人行事各司其职不准逾越半点分寸,但只要遵守了府中行事要求,唯一的主子柳青梵待下人其实十分宽大又福惠优厚。青衣太傅为国为民功劳卓著,国中上下有口皆碑,身为柳府仆役众人只觉与有荣焉。对这位主人都是真心敬爱。他自今年年初开始真正宿在府中,众人每每见他昼夜用心操劳之甚,感佩之余多有担忧,却又无人敢擅自打扰。唯有月影纯会夺了他纸笔书卷,强令他规律作息。而柳青梵对这位年长者也格外尊敬,每次都是无奈苦笑依他要求,让府中众人对月影纯钦佩非常。 其实,自己只是不想让远在昊阳山紫虚宫中的柳衍担心罢了……想到月影每次毫不掩饰的威胁“暗示”。青梵就有些微微的无力:柳衍待自己如同骨血亲生。处处照拂保护周到。自己虽觉他操心担忧过甚,对于这份绝无半分虚伪的真实好意除了感激接受再无其他选择;而他将道门交付到自己手中地信任恩德,自己更是无以为报。此刻他又将贴身影卫的月影纯派到身边全力协助自己。自己只有努力保全自身更善待自身,让月影传回消息才能令他安心宽慰——入得此世已经整整二十年,如兄如父的柳衍早被自己视为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而护佑挚爱亲人平安喜乐,是自己心中从未改变过的坚定信念。 还有那个孩子……嘴角流露出一抹温柔笑意,青梵微微低垂下眉眼,“兰卿。” “是,公子。” “方才阻拦靖王入府,靖王殿下态度可是有些骇人?” 虽然是问句,但兰卿完全听得出其中的肯定意味。略一沉吟,兰卿道:“回禀公子,靖王殿下虽然因为受阻非常惊讶,听到公子传话脸色神情一时也有很大的变化,但很快就遵循了公子的命令,也没有什么失礼地地方。” 青梵微微一笑:“其实我那番话说得有些过重了。他这般深夜急急赶来,还能听得进去安静回府……传谟阁宁平轩到底是能够磨练人脾性地。” “是。”兰卿应了一声,一边搁下笔拿起誊抄好的奏折。轻轻吹干墨迹,极快地浏览一遍随后用密折封套封起,封口仔仔细细加了火漆封皮,这才起身走向青梵。将密折递给青梵,兰卿犹豫一下,微微迟疑地开口道:“公子,其实兰卿觉得这一次靖王殿下深夜到访,似乎并非是为了遭受皇帝陛 ,解除了一切职务这一件事而来。” “哦?”青梵闻声一怔,沉静黑眸顿时抬起凝视眼前一向言语谨慎行事小心的长史。“怎么说?” “如果是因遭到斥责惩处,被解除宁平轩职务而心有不平不甘,靖王殿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大人。而以殿下平时往来府中地习惯,心有不平不解需要求助问询,过府的时候也不会带着从人。就算带了贴身侍从,府中长史也不会随同前来。但今夜靖王殿下却是带了侍从水涵和苏长史两个,又是肇夜来访……兰卿觉得殿下此来,倒更像是普通朝臣官员为着朝务需要向大人禀报问询因而过府。带着府中长史幕僚可以共同参议政事,而不是单纯为了一己私事而来。” 幽黑双眸精光一闪,青梵随即闭上眼睛,缓缓道:“不是为了一己私事……那兰卿你说,他来会是为了什么?” “兰卿……说不上来。” “你也听到了我和大祭司的议论,朝廷紧要事务也不过三件。既然不是私事就是为了公事。兰卿,你以为会是这三件里面地那一桩呢?” 虽然被委命为府中长史,各府各部往来应对、整理文书誊抄奏章。青梵凡事皆不避讳的宽容让自己对政事朝局多有了解。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向自己询问观点意见!兰卿心中巨震。直觉抬头,却见青梵倚靠着雕花椅背,双目合起似是定心养神。略一迟疑,低头伸手将书桌上散放的纸张文案一一收起。兰卿又沉默半晌方才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北方救灾重建事务,有秋原镜叶与白肇兴两位大人在主持。潼郡、北海两郡郡守范筹、孙壹都是精明实干、年富力强的官员,渤海郡郡守唐子仪老练周到;加上此刻雨水已尽,京城往三郡道路畅通。各地消息传到朝廷、传谟阁各项旨令下达各地都是快捷准确而有实效。靖王殿下前些时日在宁平轩统筹调度,对各项救灾事务安排运作应是了解清晰并无疑虑。殿下此来应该不会是为这件事情。” 轻“嗯”一声,青梵微微点头:“继续。” “大人与大祭司所说第二件事是北方河工弊政的问题。靖王殿下接到皇上的旨意是密旨,那么查也一定当是密查。若是为这件事需要动用督点三司对各府各部以及地方州府郡县官员的监察记录,应该是到传谟阁中督点三司的官署,凭皇上印鉴调看相关记录,而不是深夜赶到这里。大人一向公私分明,职官所属绝不允许半分逾越错乱。此事朝中无人不知。何况是靖王殿下。”看一眼柳青梵表情,兰卿吸一口气继续道,“再者。北方河工虽然牵扯甚多,但殿下既然被委以职责查看实情,对此事必是有一个相对周全而整体地把握,功过是非了解查清而后禀告皇上,由皇帝陛下做成最后地判断。如果其中确有弊政,皇上必然招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会审定案。殿下并非首次接触政务,不可能在这一点上错乱了步骤章法。” 青梵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睛:“所以依着你,他一定是为了军制改革而来?” “靖王殿下自幼投身军营,年纪虽轻却已久经沙场;又一手建立起‘冥王军’,军政原本就当是殿下最熟悉也最擅长地事务。而军制之中种种漏洞弊端,殿下带兵多年,其中由来根源、利害关联远比朝中普通朝臣皇子了解清楚。靖王殿下因为军制弊政而获罪,被皇上责令闭门休养,自然会细思此中种种,做出相应的对策提出解决之道。但军队是政权支撑,军政为国家要务,牵一发而动全身。非熟知军务内情之人不能提出合理意见建议,妄言妄议只会造成朝野恐慌导致动摇了国家王朝的根本。这一次在朝一切将领皆尽被斥,各自思过等待朝廷处置,彼此之间不得串连。此刻承安京中,除了皇上,靖王殿下能够问询意见的人便只有大人您了。” “兰卿。” “是。” 凝视眼前面有倦容,但一席侃侃而、谈精神处于高度振奋的俊秀青年,青梵静静微笑起来。“大司正府长史的位置并不适合你,你该站到擎云宫中崇安大殿之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的身后。” 兰卿顿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青梵。沉默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是兰卿说错话了!请公子责罚兰卿!无论公子怎么惩罚兰卿都甘愿承受!但求公子千万不要赶兰卿走……” 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道:“兰卿,你没有说错话,我也没有惩罚或是戏弄你地意思。 第221章 你方才说得没有一点错误,仔细分析下来,靖王殿下深夜急急来访只可能是为了军制改革,希望求助问询于我。你有这样的眼识见地,对朝局要事把握清晰。确是许多朝臣官员、各部执事都无法相比的。从这个角度,说你具有担当副相地才能,柳青梵并不认为这是一句随口的玩笑。”顿一顿,微微 ,“承安都说‘长史二卿’,当初苏清闹脾气不肯入后让皇帝陛下送到靖宁王府当了一个长史。兰卿你与他并称,才华能力皆不下于他——府中的长史有如此才能却不举荐朝廷。这就该是我这个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失职了。” 兰卿闻言大惊。重重磕下头去:“不!不要。公子不要……兰卿愿受任何惩罚,但求公子不要赶我走!兰卿知道自己原是个卑贱之人,全靠公子一手提拔才有今天。能够时刻跟在公子身边报答恩德,已经是这一生全部福报的应验,兰卿绝对不敢再妄求什么!今天一时多嘴实在该死,但是就算死也只想死在这里,求公子成全兰卿这一次吧!” 见兰卿说完将头伏在地上。身子抑制不住地一阵阵颤抖,青梵心中掠过一阵微微地不忍,语声却是平静淡定依然:“说够了就起来——我说过不喜欢自己府中时时见人跪着。” “公子……”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泗流。 “起来吧!” 听出青梵语声心绪,兰卿终于含泪起身。 “兰卿,以后这些自贬身份地话在我面前就不要说了。”沉默片刻,青梵轻叹一声。缓缓摇头。“这两年你在府里做长史。做了不少事情,也省了我许多麻烦。说句实在话,如果你真的回到原来地位置上去。这大司正府倒是着实要乱上一阵子了。虽说不至于真正影响大局,但是这种会让人烦心分神地事情越少越好——胤轩帝陛下不会希望看到自己地臣子每天为府中家务闹得焦头烂额,是这样吧?” 听到最后一句,兰卿身子猛然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原来公子早就知道……” “但你与全方维不同。他只不过一个管家,照顾府里是一把好手,要跟着我参政议事讨论朝务,实在难为了他。我在朝中不树势力不结私交,完全靠一个人心思考虑终不免有所偏颇,也未必能够次次都体察到皇帝的心意。而你的才华,加上这个所谓出身,作一个只能隐身事后的幕僚显然最合适不过。”见他一脸震惊看着自己,方才神情中所有的惊恐、绝望、哀戚、求恳包括眼中的泪水全部扫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这两年你把我写的那些东西看了个遍,不管是成部地还是零散文字,每次都能细加追问思考独到……虽然这世上有‘天资过人’一说,到底是太过饥渴了。” “但公子每次还都对兰卿细细解释……” 青梵嘴角扬起一个略略的弧度:“多一个帮手有什么不好?而且还是皇帝暗影训练出来的人物。在这样暗潮汹涌、局势晦暗不明的时候,多一盏灯光就多一份把握和希望。只是兰卿,你明明已经看了我录下的那么多东西,怎么还会认为柳青梵是承安京中将领之外了解军政之人呢?” “大人《四家纵论》之外有《杂著》二十二卷,其中《兵经》一卷博大精深,便是当年西云‘军神’风亦文所传《璇玑谱》也未必能够与之争锋。若大人不能了解军政,则放眼大陆将无一个知兵之人。”身份既已说破,兰卿迅速平复心神冷静答道。 “知兵?兰卿,若将兵者比为国之利器,那么用兵之法如剑谱刀诀,而养兵练兵便是对利器的养护。操纵万军如臂使指,指点江山平定天下,剑锋一出所向披靡,这些都是用兵之道而非养兵之法。兰卿,或许我确是知晓一些攻城夺地、御敌制胜的门道,但是一个国家、一个君主如何管理军队、如何统领全数的将领和士兵、如何保证军政上下清明无弊,这些就不是区区柳青梵可以思考完全地事情了。”见兰卿不肯相信地瞪大眼睛,青梵只是微微笑着,“兰卿,你仔细想想,那六篇六部——《孙子》、《吴子》、《尉缭子》、《司马子》、《李对》、《姜对》,哪一篇不是讲地用兵之道?柳青梵所知所能,只可助名将致胜,不能为帝王掌军。” “可是——” “身为君主,或者军队的最高统帅,要如何统驭军政、保障后勤、掌控将领、辖制兵卒,这些都只能由他们自己思量权衡。除了居于最高权位的人,身为臣属是绝对不容许对此有任何参与置喙之心地。兰卿,你很聪明,所以他才将你放到我身边。兰卿,无论什么时候,不要忘记自己从何处而来,也不要轻易试探不该试探的底线。”收起,青梵一字一句稳稳吐出,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心中如惊雷阵阵,兰卿再次翻身拜倒:“是,大人,兰卿明白!” “明白的话就起来。”微微颔首,青梵缓步走到窗边,凝目东方。 黎明,总是从最幽深的黑暗中诞生。 而此刻,擎云宫所在的方向,黑影幢幢。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章-撩乱风情,是哪厢 大人,北海郡送来的加急廷报。” 柳青梵微微颔首,伸手接过执事太监送来的奏册。不待打开,案几对面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已经从自己的一堆公文上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又是秋原镜叶的奏报?这三司监察史也真是恪尽职守。” 青梵微微笑一笑,将廷报浏览一遍,随即递给林间非。林间非轻笑一声:“这是给你三司大司正的公文,我可不敢越权逾制。”口中这么说,手上却是将奏册拿过。从头至尾细细看完,林间非忍不住轻笑摇头:“居然带着官兵洗劫豪强大户,这秋原镜叶还真是强悍哪。” 见林间非一脸戏谑,意有所指地望着自己,青梵不由也是淡淡一笑。“那一帮趁天灾大量囤积粮食、想要积聚奇货等着饥荒时候大抛大赚,昧心无良打算发这一笔横财的奸商豪强,只劫了他们的粮食还算是好的。能够给他们留下脖子上的脑袋,甚至连家底都给他们一并留下,镜叶也真是心慈手软到极点。” “喂喂,这还是你堂堂三司大司正柳青梵说出来的话吗?监察朝臣官员、执掌行政法度的督点三司大司正居然不但不追究属下大将这种完全脱离朝廷典章的举动,而且还嫌他违法乱纪违乱得不够……这传谟阁西花厅人来人往的,你就不怕有人一本奏到澹宁宫去?” 微微一笑,青梵伸手将案几上茶杯推到连连咳嗽的林间非面前。“这群为富不仁地东西,想发财捞钱也不看准了时候挑中了对象。不响应朝廷捐财纳粮协助救灾也就罢了。人家心里实在不乐意我也不能违了赋税法度去强逼纳贡。居然敢在这当口囤粮居奇动摇市场人心,扰乱朝廷救灾抚民的大事,当真是一个个都活得不耐烦了!”轻轻扯一扯嘴角,青梵脸上露出十足有趣的微笑,“不过这么一来也好,白白送上门来的机会借口,打骡惊马杀鸡儆猴,省了我多少麻烦工夫。” “这话倒也不错。秋原这么一手下来。北方灾区市场估计少说可有两月安定。”林间非微笑点头。合上手中奏册递还青梵。随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是他调动府兵的关防,似乎不是从我这传谟阁六部或者你那三司走的?” “果然瞒不过林相的眼睛。三江水师提督魏长雄,他带出来的水兵是我北洛军中少数水陆两方都能战也善战地部队。” 林间非“啊哈”一声顿时恍然。见青梵也伸手端过茶杯,却不即饮,一双幽深黑眸看着自己,眼中闪出异样地光彩,林间非不由摇头轻笑:“唉……看来还是靖王殿下思虑周到。发出关防印鉴让秋原镜叶调动善战兵将护送钱粮物资运送。不但确保了一路上地速度和安全,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能随机应变——治政理乱讲求干脆决断,有这一股力量在,秋原镜叶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也有了凭借倚靠,确是省下了朝廷许多麻烦。”见青梵颔首以示赞同,林间非微微一笑,顿了一顿随即又道,“不过秋原到底只是三司监察。事急从权一时见机。事后这道手续还是要补一补。我这便以宰相台名义发一道明折谕令出去,青梵你看这样可好?” 随手搁下茶杯,青梵嘴角轻扬。“这一道明折下去,秋原镜叶有你林相做免死金牌,以后可是一发要得罪人了。” “为朝廷做事,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要是真的惹翻了什么人,尽管让那人找我,真的能够跑到承安扳倒我,才算他有点本事!”林间非轻轻一笑,神情之间顿显自信倨傲。 “如此青梵便代属下谢谢林相了。”青梵笑着拿起茶杯,与林间非的轻轻碰一碰,“可惜传谟阁禁酒,不然为林兄方才一句就当浮一大白。” 林间非笑着抿一口茶水:“我那酒量你又不是不知。其实我倒是真想痛痛快快大喝一场——果然喝倒了,这传谟阁西花厅一堆头痛公务,可就该轮着青梵你了。” 瞟一眼两人手边垒起的尺余高地各部廷报奏章,青梵不由微微苦笑。才要答话,突然听得外面一阵混乱。加杂着宰相台侍卫喝令、执事官员呼叫阻拦,紧张慌乱的脚步声竟是直直往宰相办公处事、规矩戒备森严的西花厅来。两人同时站起,对望一眼随后一齐向外走去。刚刚走到正堂门口,便见一身靛青加宝蓝边纹首领太监服色的宫监飞快奔来,脸上惊恐慌乱、大难临头的表情在见到两人的一刻瞬间显出如释重负—— 认得他是藏书殿的殿阁首领太监王德,青梵方一皱眉,身边林间非 声喝道:“王德! 第222章 这是什么地方,容你大呼小叫的放矩吗?!” 奔到两人面前,王德“扑通”一声向柳青梵直直跪倒:“不好了!藏书殿出大乱子了!苏辰民苏大人要被打死了……太傅大人快去救命!” 闻言大惊,青梵一把将他扯起:“快说,怎么回事?”一边说着脚下已经向藏书殿方向快步走去。林间非眉头皱起,急急叫过一个执事官员吩咐两句随后几步追了过去。与青梵并肩快行,一边沉声道:“王德,一句一句说清楚!” “今天初八,是每月地头一回早课,藏书殿地太傅还有各府世子、小王爷都到得齐全。苏太傅讲策论,议到了时政。可课上都还好好的,课间不知怎么诚郡王大世子就跟伦郡王世子吵起来,周围都劝不开。苏太傅亲自过去拉,才说了两句就被诚郡王大世子啐了满脸,说他什么迂腐无知胡言妄议排斥贤王文人误国……藏书殿一下就炸了窝,分了两派吵嚷还动起手来,大世子更逮着苏大人夹着拳头地痛骂……”王德一路急奔口中却还说得十分清楚,只是语声抑制不住地颤抖,吓得几乎要落出泪来。 “这苏太傅!难道真老到糊涂了——好好的议什么时政!”林间非忍不住脸上变色,不顾一路上满是见到三人在擎云宫不顾礼仪地奔跑而面露讶色地太监宫人,一口就骂了出来。 “藏书殿逢八早课必议朝务时政,这也是多少年的规矩。”青梵心里千头万绪,语声却是冷静非常。“王德,皇上那里报知了没有?太医院呢?还有皇后那里,藏书殿都是王子宗亲,出了事情有没有及时过去请皇后来主持局势?” “是小的糊涂了——看着不对只叫人赶去请皇上,自己溜出来寻着太傅和林相大人……” 林间非听得心头更是火起:“看着不对……还知道看着不对!藏书殿的陪读、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群闹到这个地步?皇子王子再大也不过半大孩子,硬生生拉开都不会么?!” 王德顿时被骂得舌头打结:“林、林相大大大大人,那那、那诚郡王的大世子殿下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小的们……小的们不敢硬来怕伤着殿下啊!” 胤轩帝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的长子风亦璋不爱读书而酷爱习武,而且不畏艰难痛下苦功,练出一身天家子弟少有的好武艺,这是擎云宫人所共知的事实。听他这么一说,林间非也知道自己过分着急气恼,但心火一时却是难消:“怕伤到他?那就不怕苏大人被打死?” “林间非!”青梵一声喝出,周围空气骤然冷冽凝滞。听两人一齐屏息静声,青梵定一定神这才说道,“有什么话还是先赶到藏书殿再说。” 藏书殿在擎云宫西北,背靠御花园,与正在西华门外的传谟阁相隔虽然有些距离,但宫中大道相通,其中也无多少门禁阻断。三人心中着急,一路脚下赶得极快。才到院墙之外,便听见里面吵嚷之声传来,其中风亦璋的声音最大,顺着风一声声清清楚楚传进三人耳朵。 “……你知道一个兵一年又该朝廷负担多少?你知道一年军中每个人要消耗多少器械,更换多少衣服护甲?你知道骑兵配的马匹一套挽具该要几钱,用得多久就必须更换?战马一天几顿草料,而养护一片草场又要花费多少?人要操演马要训练,武器要造衣服要做,朝廷用在军队上面的钱从来就没什么富余,屯几亩田不过稍稍解决士兵吃饭,你一个屁也不知道的昏咚书虫两片嘴皮子一碰就要再减饷俸来个釜底抽薪——什么治水治源,嘴上说得真是好听!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是要逼着士兵造反,害我北洛亡国!” “亡国!殿下你在胡说些什么?!冤枉死老臣了……” “当士兵的偷卖马匹军械,当将官的私吞空额抚恤,做大帅的虚报功劳战绩……好啊,我堂堂北洛的军队在你们眼里就都是这样的东西!不说我风氏帝王加上历代主帅贤相辛辛苦苦调整军制,都没法做到尽善尽美,这多少年积累下来的弊政你们甚至不容他一点时间好去一处处革除修正!军中主事责无旁贷削职夺权这还不够,全国军队里大的小的多的少的什么罪过都往他头上推,连百八十年前的事情一概都要追究,你们是诚心要给他定下杀头凌迟不容赦的大罪永世不得翻身啊!你们这一个个存的是什么心?自毁护国城墙的事情做得毫不迟疑,你们倒是去问问军队里那些士兵答不答应!”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章-撩乱风情,是哪厢(中) 殿下,这军队里面的弊政就算由来已久,但违乱朝廷事者无法明察就是罪过。军中空额如此巨大,冒领朝廷抚恤的情况严重至此,这实在不是老臣们无中生有强加的罪名啊……” 苏辰民的声音颤颤巍巍,话虽说得严正底气却显然不足。只是不知道这是本身心虚,还是风亦璋拳头导致的惊恐气短。但这一番话却挑得对方立时火冒三丈,风亦璋当即劈劈啪啪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空额空额,你们就知道死抓着军营里面的空额,倒看不见朝廷里面白养了多少用不着的混帐!军队里面有点空额古来就有——虽然这不是好事,但好歹是个领兵的就知道这种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头。这一年一年边界上面从来不安稳,指不定什么时候打仗就轮到自己,拎着脑袋玩的事情总还有个分寸。但你们呢?一个个什么饱学之士清流大儒,捧着两本破书每天念叨几句就要占据高位,一个人吃掉百个士兵的钱粮,但你们可有他们有用啊?!能替国家冲锋打仗吗?敌人打到家门口能舍身为国吗?朝廷上面实实在在的事情平时真有你们的份儿吗?国家百姓的生活安定富足真的是你们进言献策的吗?” 越说越是气愤,少年王子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我们宗亲王子年满十四还要从军三年,你们这些所谓的书香世家子弟就可以凭着爷爷老子的虚名领着朝廷七品执事地位置,但仔细看看。哪一个是真正做了实事而不是无聊养老?!有着养活你们白白耗费百姓血汗,朝廷还不如放着那些军中空额,最少起码还能安抚一点军心,而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废物!” “要命啊……这句话可是把全天下的文士清流都给骂进去了。”林间非忍不住脸上变色,一边喃喃自语,“苏大人年纪不小,身体又瘦小单薄,可别吃不住骂……” 身体瘦小单薄……难道林相这是在绕弯子骂苏辰民心胸狭窄?站在两人身边的王德顿时一个激灵。对他们二人不急着赶进藏书殿去拉架而是站在门口听里面吵嚷的举动突然心有所悟。恍然之后立即大惊。额上瞬间冷汗涔涔。急忙偷眼看向柳青梵。却见这位一向以温雅平和著称的青衣太傅面若寒霜,身上立时只觉一阵阵寒气浸透,额上的冷汗似乎也在那一刻全部阴干—— “想不到,苏辰民年纪老大,事到临头居然还不如一个十岁孩子心思明白!” 身后突然清朗沉静的声音响起,藏书殿外三人一齐回头,只见胤轩帝风胥然带着和苏以及一众侍从宫人大步赶来。看看青梵脸色神情。风胥然不由微微抽气摇头。挥手示意下跪行礼地林间非、王德起身,胤轩帝向青梵道:“你们两个都赶过来正好——发生这种事情,藏书殿里居然没一个人压制得住,看来这群所谓太傅也该时候挪动挪动了!”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藏书殿走去。 青梵快步跟上。一踏入藏书殿便见满目狼藉:桌翻柜倒,撕烂地书本卷册丢了满地;一群天皇贵冑地世子王爷并着侍从伴读分成两派如乌眼鸡狠狠对峙,一个个衣衫不整,脸上不少带了青紫之色;大殿一角缩着数名太傅和学士,人人面带惊恐。甚至有个别显出受惊过甚后的迷茫白痴神情来。大殿中央跌坐着老太傅苏辰民。峨冠摔落披散了一头白发,朝服领口被虽然仅有十岁但异常结实高壮的风亦璋拎住,面上显出又惊又恐又憋气的青白脸色来。 见得胤轩帝带着柳青梵、林间非赶到。被他威严双目一扫,剑拔弩张对峙的众人纷纷惊惶跪倒。站在殿中的风亦璋却不闪不避迎上胤轩帝目光,拎着苏辰民领口的手更不放松,只是嘴上说一句:“臣风亦璋见过皇帝陛下。” 听到这一句众人心头不由同时一跳。风胥然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即沉下脸:“不迎不跪不拜不礼,还敢称臣?” “靖宁亲王地事情,亦璋要向陛下讨个说法。” “大胆!”林间非皱着眉厉声斥道,“这是什么语气什么礼数?!还不跪下请罪!” “我大胆?臣有不明当问询天子——天子还未发话,你插什么嘴?”风亦璋目光一转,冷冷说道。虽然年纪不过十岁,但是语气神色之间透露的威严甚至杀气让众人顿时凛然。“靖宁亲王国之柱石,小人趁机生事举朝攻讦兴风作浪,身为宰相首辅的你却不加制止不护贤王作壁上观——该下跪请罪的不是我风亦璋,而是你林相!” 样的凌厉语气和文雅言辞……青梵目光在殿中扫过,倚靠墙壁坐着的小小孩童猛然低头回避自己视线,心中不由顿时暗叹一声。静静收回目光,却正好与胤轩帝视线相接,看到幽深双眸闪过若有所悟的了然随即透出询问,青梵缓缓摇一摇头。 “亦璋,放开苏大人。”凝视风亦璋片刻,风胥然沉沉开口。“立刻!” 见少年心有不愿地缓缓放开手,风胥然这才慢慢说道:“方才你的话,朕在藏书殿外都已经听到了。你今日大闹藏书殿地原因经过,朕也都听人禀报过了。 第223章 你为靖宁亲王不平,要给他讨个说法要个公道,这份心思,朕也都知道。” 风亦璋闻言顿时下跪:“那么请皇上给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将所有地罪过都加到靖宁亲王一个人头上——军政之弊是朝廷之弊也是君主之弊,绝非战将之过!举朝攻讦是小人借机生事清除异己,皇上圣明烛照,为什么要任由忠良柱石遭受如此不公?朝廷如此行事,就不怕寒了全军将士之心吗?” “放肆!”风胥然勃然大怒,“你方才妄言亡国朕为着你年幼才不同你计较追究,现在居然还敢当着朕的面大放厥词吗?” “亦璋不敢——只是东炎虎视、边境战火一日未歇,西陵虽然和约会盟但绝非长久安定,当此国事危难之际,亦璋不敢心怀侥幸自欺茫然!” 藏书殿中人人惶恐,伏跪战栗不敢抬头;风亦璋却是强项昂首,目光炯炯直视帝王。风胥然沉默半晌怒极反笑,微微眯起眼:“好啊……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朕与朝廷所行大谬,北洛危险?” “自毁柱石,北洛,必然倾颓!” “这些,都是你地真心?” “不敢有半句虚假!” “不是旁人所教?” “就算是旁人所教,此刻自臣口中说出,也是字字句句出自风亦璋真心!” “住口,亦璋!”得到消息急急从传谟阁宁平轩赶来的诚郡王风司廷方踏入藏书殿便听到这几句,顿时大惊失色脱口叫嚷。风胥然冷冷一眼:“司廷,你住口——让他说!今天朕倒要听听,一个自幼生长在皇宫的十岁孩子,到底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向胤轩帝磕一个头,风亦璋挺直腰板:“亦璋虽然年幼无知,但始终心怀从军效国之念。逃避书斋,不敢将时日空费,而是往来练习于军营校场。所知所识就算有限,但言行必有根据;纵然有所局限蒙蔽,也远胜于空谈。靖宁亲王有大功于国,无辜被斥,军士惊惶悲伤人人不安,纷纷愿为请命。文人不知军政,妄言妄议扰乱视听。请皇帝陛下体察人心民情,以国家朝廷为重,保我社稷之臣!” 说完长身伏跪,触额及地。 藏书殿一片寂静。 “好,有胆气,不愧是我风胥然的皇孙!”良久,胤轩帝突然仰天大笑,随即俯身亲手扶起风亦璋,幽深双眸与少年王子直视。“亦璋,你说得好,也说得对。这一番话写下来,就是一篇为靖宁亲王请命的绝妙奏章。朕已经收到你的这份奏章。但如何处置却是朕的事情,不容任何人置喙——这一句,你同不同意?” 完全凭一时胆气冲撞皇帝一路侃侃而言,这个时候突然被温言相询,风亦璋顿时显出孩童的无措来。“是……臣……孙儿同意。” 风胥然点一点头:“很好。亦璋,你自幼怀有从军报国之心,喜欢参与军营训练,处处以军人标准衡量自身行为。军规上下有别,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军法如山这一句,你可明白含义?” 风亦璋顿时涨红了脸,轻轻挣开被握住的双臂翻身拜倒:“孙儿顶撞太傅、辱打师尊、扰乱藏书殿秩序,又在君前无礼妄言,犯下大罪,请皇帝陛下责罚!” “亦璋,你真的很聪明。这一次朕相信那些话确实都是出于你的真心。”缓缓点一点头,风胥然瞥一瞥身侧青梵,随即沉声道,“既然知道犯错,明知故犯这一条逃不过去。但主动请罪,态度诚恳……罚你在宫中水牢囚禁三日,你可心服?” “……孙儿心服。” “既然心服,和苏,带诚郡王世子过去。”看一眼身体震颤的风司廷,胤轩帝威严双目随即在藏书殿中缓缓扫过,淡淡道,“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记住,藏书殿是读书的地方——再敢胡闹生事,朕,定罪不饶!” 说罢袍袖一拂转身:“青梵,你一个人跟朕来!”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章-撩乱风情,是哪厢(下) 是亦琛那孩子吧?” 在御花园一处浓荫幽蔽处坐下,沉默良久,胤轩帝才静静发话。 “亦璋豪爽、性直,又好武,皇孙当中就属他在武术兵法一道上最有天赋。孩童心思从来都是崇拜英雄——嫡亲的叔叔,年纪差的不多,但功业声名宫里宫外传得如天神下凡。这两年司冥还有佩兰待他们又比旁人亲近。童言无忌,这种时候跳出来为他说话再正常不过。只是,那样一篇话,却是亦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皇帝陛下圣明,原是最了解自家子孙。亦璋豪爽率直,出语真心,虽然有冲撞失礼之处,但直人快语胆气难得,纵是混杂私心也能道出公议。有王子如此,是皇上之幸、宗室之幸,也是朝廷、国家之幸。臣柳青梵在这里恭喜皇上了。” “难得青梵你也会说两句恭维话。明明知道他份量深浅,肚里才几滴墨水,还把亦璋那小子夸得天花乱坠,其中可是藏了别的用心的对吧?”风胥然轻笑着摇一摇头,“旁人不知,你柳青梵还会不知道?宫中水牢之刑,胤轩九年之后形如废弃。亦璋体壮,比当年的靖王可是强得太多。宝剑锋从磨砺出,年纪小时经历些事情,以后担当大用才能尽心合意。教导宗亲王子原是你这太子太傅最擅长之事,这时候过分疼惜呵护,可不是成就他们该有的作为啊。” 青梵淡淡一笑,转过了头并不答话。 胤轩帝轻轻叹一口气:“罢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亦琛病弱,真要追究起来再轻微地刑罚也承受不起。说起来也真难为了那孩子一番心思,将这些军政事务细细整理编织,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六岁未满的孩子,素日读书远超同辈兄弟也就罢了。毕竟亦琛本来就天资聪颖,生来身子弱些再专心在文章上面用功——朕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气,面上乖巧温和,骨子里比谁都要强。难得的是这些军国大事:就算有亦璋奔前跑后。什么事情都跟弟弟交代说明讨主意。背后更有锋这位上将军时不时地往来指点。要把事情想到这个分上,就是时常在朕身前走动的几个也未必能够。更别说最近靖王这件事情惊动整个朝野军营——朕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只要事情还在气头上就听不得什么逆耳分辨之言;重重责罚后就算等冷静了总能再寻个因头找补回来,这么多年下来朝臣一个个都磨成了精,又怎么便愿意随着朕反复的情绪折腾?多少人就是真心以为朕对靖王处置不公也不会说话,惟恐一个不小心再惹翻了朕妄送了自家前程……啊,弄得不好也许还有性命。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心疼嘛!”说到这里,风胥然摇头轻笑一声,招手示意青梵也坐到自己身边。“青梵,这一次你在朝上是什么都没说。现在左右无人,你老实跟朕说一句,亦琛亦璋今天在藏书殿嚷出来的,是不是有大半也符合了你地想法?” 依言坐下,闻言青梵不由微微苦笑:“胤轩帝陛下……皇上。你既知两位世子殿下地心思。又怎么会不知柳青梵心里在想些什么?靖王殿下是青梵一手调教出来地,虽然藏书殿、秋肃殿中军政之务皆是少有涉及,但这些年靖王殿下凡有朝事军务难以决断多半请教青梵。军中弊政种种由来之久。若说青梵对此全无了解便是欺人又自欺了。亦璋殿下方才也说,军政之弊是朝廷之弊也是君主之弊,只追究靖王殿下一人着实不妥。而朝中有人借此趁机兴风作浪,将百年积弊一齐推到靖王头上,如此落井下石……就是不考量靖王在这件事情本身上的功过对错,想到朝野宫禁人情冷暖,让人……无法不寒心。” “军政之弊是君主之弊,青梵,你还真不给朕留面子。君清遥、君思隐到君雾臣三代明君贤臣都没解决处置好的军政弊端要落到朕一个人头上,朕该以为青梵这是对朕寄予厚望吗?”风胥然摇一摇头,轻笑两声,顺手抚一抚腰间蓝玉,“倒是今天亦璋在藏书殿这么当众一嚷,朝廷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心思要死命活泛了。” 青梵微微一笑:“皇上此言何意?” “跟朕你还装什么迷糊?宁平轩主持换手,你府门一关,拦了多少被眼下京城局势搅得心神不定的人?你大司正不开口说话,换了司廷自己出来说也是一样。亦璋到底是诚郡王府的大世子,又是上将军锋的外甥、宁国公的嫡亲外孙。这两重身份亮出来,朕倒想看看朝中还有哪个犯傻地会不明白这兄弟两个到底有没有芥蒂!”风胥然微微含笑,“知兵识兵是我武德皇帝立国的根本,宗室当中除了靖宁亲王,朕还没从其他王子皇孙真正看到过这份天资。亦璋固然自小好武,朕却又担心孩子心性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时兴趣。不想这些年亦璋长大,心志竟是丝毫不改最初坚定。难得擎云宫里出来这般直率性子的纯粹孩子,靖王以后……是不愁没有助手帮衬啦。” 青梵淡淡笑一笑,一时并不接口:风司廷一直是风胥然最偏宠的皇子,遇险消息传到承安时他的震动忧虑朝廷众臣无不看得清清楚楚。而回京之后胤轩帝对他的种种抚慰赏赐,以及皇后徐韵芳对这个素来最感得意的儿子不加掩饰的亲密疼爱也都是有目共睹。为报答风司廷地恩人而“无意间”牵扯出军政弊案,靖宁亲王风司冥因之被解除全部朝廷职务回府思过,胤轩帝又特意将宁平轩交与诚郡王主持,甚至根本没有一丝可能引来朝臣担忧动摇地心思考虑。这对于在朝政公务上对任何一位皇子都保持是一个不同寻常地举动。承安京中就连普通百姓都较其他境地居民老练精明。更何况一群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时刻不忘体察天心,深谙官场进退之道地朝臣? 第224章 交曳巷大司正府前车马如流,自己如何不知众人前来的用意?只是正如当初自己对 徐凝雪所说,胤轩帝已经将戏演到了这里,身为臣属合。果然短短三天便见成效:虽然有许多官员在大事来临之际还是能够保持一贯的谨慎自守,但同样有许多朝臣将先前并不外显的真实心意暴露出来—— “青梵?”见青梵长久沉默若有所思,风胥然不由又是轻轻微笑。“今日真是难得了。就连素来应对伶俐的青梵都要时时思考沉吟。难道朕的问题就那么艰难。甚至把朕的青衣太傅都给难住了?” 听出他故作轻松地打趣之间透露出地对自己真实心意探问地执着。青梵在心中暗叹一口气,随即扬眉微笑:“皇上说哪里的话?都是为国效力,说不上什么帮衬不帮衬。倒是靖王殿下所上关于全国划分军制行道,以行道军区总管统辖各道军队并按期调动的奏疏,皇上思索了整整三日始终不见回音,可是心中有所顾虑所以……” 对青梵凝视片刻,胤轩帝终于敛去脸上笑容:“军区统领调动。解除兵将之间固然联系,这固然是解决此刻军制财政之弊的根本,但这一道奏疏的意义这绝不是全部。帝王之学之术,如何辖制军队统帅乃是要害中的要害。若果然依着靖王这一道奏疏颁下谕旨,北洛全部具有中阶军衔以上的将领,可是没有一个不从此被朝廷狠狠掐住了喉咙。可现在御华焰虎视我东南边境,西陵虽然会盟又不敢尽保诚心,这个时候擅动整体。万一搅乱了军心……情势。只怕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轻轻叹息一声,风胥然缓缓摇一摇头。“这一道奏疏说得太清楚,也太过切中要害。和平无战事地时期如何节制各驻地将领职权,如何将全国军队牢牢掌控在君王手中……不愧是十二岁就从军,多少年在军队里历练出来,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他才写得出这么一篇诚恳实际、有真知灼见的好奏疏、好呈文——只可惜,司冥到底还是个亲王,朕这个皇帝的顾虑……终究不是现在的他可以了解完全的。”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青梵静静开口。 “嗯?” “身为君王的顾虑并非一任亲王可以了解完全,皇帝陛下为什么不认为,靖王殿下只是没有将您的这些顾虑说出口?” 风胥然一怔,随即脸上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 “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三代都没有解决地问题一直留传到现在,纵然靖王殿下天纵英才,但难道我雄才大略、理大国担大任地历代君家家主们真的会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便是皇帝陛下您,这个主意只怕也动过不止一回了吧?”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在风胥然腰间蓝玉上掠过,青梵淡淡说道,“只不过每一次都在未成形之际就被打断。而其中地关键,便在‘时机’二字。靖王此次奏疏应对改革军制,正当三国鼎立不能妄动、国库充盈人民安康社会稳定的时刻。自胤轩十年至今朝廷内制改革已经基本完毕,民众休养生息国家却需秣马厉兵以备未来数年势难避免的战争。若不趁此改革,战事获胜天下大定班师还朝,那是庆功封赏的时刻,岂能行此削职夺权冷淡人心摧毁圣名之举?” 见风胥然面色深沉,目光幽深不明,青梵扯一扯嘴角,微微低垂下眉眼。“军中建立最大功绩的将领、嫡亲的皇子亲王都可以随意寻事免了职务,更何况他人?冥王军一派纵是哀怨亦尽可保忠义不失,而军中他人以此为例,又有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不能做?到得战事再起的时候重新重用一群冥王军出身的将领,为报答他们主帅护佑荫蔽的恩义这些人必然尽心用命——如此一来,朝廷可是当真什么事情都稳稳当当了。” “青梵……若是司冥自己能够想到这一层,朕心里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若他知道朕将他从宁平轩调开的心意,知道革除军制弊政、重设辖制权限的艰难,知道有些时候朝廷也必须如战场一般以牺牲换取最后的胜果——冥王军最善奇袭,军中高阶将领没有一人不曾有过率军敢死诱敌的经历;但在这乍一眼似乎看不到半点血红的承安京,朕却不敢轻易便拿这些国之柱石去冒险,只好先委屈自己的儿子。”风胥然微微苦笑,站起身慢慢踱了两步。“但怕就怕他是为着这些不公,制不住一时激愤冲动,只当从此置身事外而再不在乎朝廷利益权派,才得出了这一篇细致周到鞭辟入里、独以朝廷为重毫无个人私欲的文字……一个超然世外放任自流,没有争夺进取之心的皇子,可不是朕所希望看到的。” “胤轩帝陛下。”见风胥然骤然停住脚步凝视自己,青梵淡淡微笑着,稳坐不动的身体挺得笔直。“今天陛下的这些话,不会进入第三个人的耳朵——除非陛下自己向靖王殿下去说。” 幽深双眸顿时透露出异样光彩,胤轩帝语声沉沉:“柳青梵,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朕的心意……为什么?” “正是因为青梵明白自己的身份更明白皇帝陛下你的心意,所以靖王殿下那里,我一个字都不会向他去说。”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青梵面带着淡然微笑缓缓站起身来,“另外请陛下放心:亦琛殿下那里青梵会去照顾周到。”说罢一礼到底,“时辰不早,传谟阁公务积压——青梵,就不陪着陛下了。” “柳青梵,不,君无痕,你果然和朕想象的一样忍心。” 走出两步,听到身后胤轩帝几乎含蕴愤恨的声音,青梵微笑着摇一摇头,脚下却是没有半点停顿。 说起为人的忍心来,风胥然,君无痕对您才是从来都甘拜下风哪…… 司冥,柳青梵会护着你,但路,终归还是靠你自己来走。 所以,千万小心,不要让我们所有人失望啊……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一章-浓浓一川碧凝(上) 长雨水之后承安京迎来的第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夏令,但卯时到辰时这一段朝阳初起斜照的时刻,天气还没有令人不适乃至难耐的炎热。因为四月那场二十余日无间断的雨水,朝廷为补偿百姓生活下令开市一月,承安京中主要干道和著名的商品集散中心无不显出一派热闹景象。作为贯通京城东西、南北方向的长安街与永丰大路,交汇的区域如三元街、珍宝巷、文亨桥等地更是从一大清早便熙熙攘攘,人群往来密集如织,将堂堂北洛帝都的繁华富庶毕露无遗。 一辆马车由长安街东一路缓缓驶来,到达与永丰大路交叉的路口后转过占据承安京中最佳地利、每日方一开张就高朋满座的六合居,极其自然地拐入了通往城西河水交汇处文亨桥方向的三元街。沿着略较永丰大路安静的街道行了一段,马车静静停在翘角飞檐的霓裳阁前。 远远便看见这一辆马车直直而来,陪鸨母许妈妈站在阁前监督小厮打扫门面的燕微雨微微皱起眉头:霓裳阁虽非青楼,到底是歌舞***之地;客人往来热闹向来始于夕阳西斜,而非清晨日升——这种时候来到霓裳阁的通常都不是容易对付打发的客人,何况车厢垂角还结了蒲兰绣球——北洛民俗,这种象征着家庭团结亲睦的花饰只有一家之中地位至高的女性才有权用作服饰以及车马的图案装饰。就算眼前这辆车子看上去乌沉沉毫不起眼,也不能轻估了来人身份……感觉到身边许妈妈不自觉地身子震动。燕微雨随手拍一拍她地手臂,一边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越逼越近的马车。 太阳还没有升得很高,斜斜光线照射车身,反射出淡淡的光彩。燕微雨突然一怔:这辆马车外表虽不起眼,布幔竹帘淡彩清漆,收拾得十分整齐清洁。日光明朗,沿着东西方向的三元街背光而来的马车在道旁建筑投下的阴影中不该如此清晰。被阳光直射时也没有因清净光洁而反射出耀眼光彩。而是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柔和稳定的形象。燕微雨久在京中。如何不知这是最上乘的临仙竹制成地车厢板材?车厢全用整齐绣木拼合成板,每一片竹木皆是二十四根细竹丝绞合紧密,竹木之间又用冰蚕丝与竹丝绞成极细极韧又极坚强地线索编结。临仙竹竹木质轻而韧,天然一股清香更有强身健体地功效。加上车厢涂用的特制黏胶和乌绣提炼的清漆,马车无论在何种光线亮度之下都能反射光彩显出清晰形象。因而这一辆马车虽然外表平常,价值却超千金;更难得是工艺精细高深,匠人轻易不动。千金也未必能得。纵然是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往来习惯的霓裳阁,阁门口出现这样一辆马车也绝非寻常。 看一眼身边许妈妈,燕微雨心中暗叹一口气,高声吩咐小厮退下,一边亲自迎到马车之前。 前座的马夫缰绳一勒喝住马匹,旁边灰衣侍从同时身手敏捷地从驾驶车座上跃下。搁下三阶踏脚台阶这才低头垂手侍立在马车边,毕恭毕敬地向车厢中说道:“小姐,就是这里了。” 沉默良久。才听车中传来轻轻一声:“他还在里面?” 极轻极低的语声萦绕着一股闺阁中也少有的温婉娇柔。久在***周旋往来之人却如何听不出其中分明地怨怼与不满?燕微雨心中顿时一紧,脸上却是露出最温雅柔美的微笑。 灰衣侍从的声音却是冷得不带丝毫情感:“回禀小姐,是。” “这是第四天……”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车中终于传出一声淡淡叹息。“够了,已经够了,走吧。” “是,小姐。” 看着马车一路驶远,燕微雨呆在原地一时作声不得。 第225章 突觉肩头一沉,急忙回头,一声“许妈妈”脱口而出,却在望见一身素衣的花弄影时猛然顿住了全部话音动作。努力定一定心神:“姑娘,这……” “微雨,放心。” 摇一摇头,花弄影安抚似地淡淡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已然不见马车影子的繁华街道。 “这可是往……交曳巷的方向去呢。” “给我闪开!” 女子清冷威严的声音倏然打破大司正府地宁静。 见身前孩子闻声一震,笔尖上墨迹落下顿时污染了整方雪花笺纸,柳青梵不由微微皱眉。缓缓直起身,冷冷看一眼大步踏入书房、脸色一片严霜地徐凝雪,随即回转头淡淡道:“全方维,什么时候府中规矩改了,变得什么人都可以乱走?就连这书房都是任人闯的?” 躬身站在门口的全方维苍 ,看看青梵,再看看徐凝雪,只是深深低下了头。职。” “太傅大人!”徐凝雪几步跨到青梵面前,“请给凝雪一个解释!” 闻言眉头又是一皱,青梵沉默片刻,目光在身前徐凝雪面上一转随即收回。随手一翻取过风亦琛手中毛笔,在纸上轻轻描写两笔,这才缓缓道:“如果是靖王地事,那大祭司……请回吧!” “大人!靖王殿下留恋霓裳阁,已有三日未见人影;朝中人心惶惑、小人蠢蠢欲动,就连您手下督点三司也被治郡王、伦郡王使人煽动暗中奔走查探——朝廷如此危急动荡时刻,您不能袖手旁观!”徐凝雪一把扣住青梵手腕,“大司正大人,就算您顾忌着大司正这重身份不能对下面随意发话,但您到底是太子太傅,是靖王殿下拜了天地神明唯一认定的师父啊!皇子犯错,身为太傅的您不发一言提点警示又是什么道理?请大人给凝雪一个解释!” 扫一眼徐凝雪脸上坚决神情,再看看被扣住的手腕,青梵暗叹一口气,轻轻摇一摇头。手上稍使巧劲一个翻转脱离了把握,青梵转向目光明亮定定看着自己的风亦琛:“亦琛,你和子长两个到院中玩耍片刻再回来。” “是,师傅。”小王子从座椅上跳下来,向青梵行过一礼便即带着袁子长快步离开书房。 “全方维,你带两个人跟过去,照顾好世子和袁少爷。”顿一顿,“派人过去告诉尹纯还有兰卿一声,今天代我谢了所有客人,就是皇帝陛下本人来也给我拒在门外!” “是,属下这就去办。”动容,全方维只是躬下身子恭恭敬敬答道。 青梵微微点一点头:“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到书房打扰。” 看着全方维悄然退出合闭房门,徐凝雪脸色稍缓,回头却见青梵坐上首座,一张平和温雅面容表情全无,心中微微一动,犹豫片刻随即张口:“公子……” “是风若璃还是佩兰自己跑到你哪里说嘴了?” 徐凝雪身子微震,猛然抬头:“不,公子!没有人,是凝雪自己!” “看来是前者了。”沉默片刻,青梵轻叹一声。一手支住下,俊秀眉头蹙起,“已经确定伦郡王也在暗中操动,推波助澜?” “靖王为军制获罪皇上,朝廷正全力彻查军政弊案,被勒令闭门思过之人却不安于府每日只厮混舞馆歌楼——如此明目张胆狂妄举动,怎能不遭举朝议论指责?当着这一段时间朝中风波,不需他人有意煽动也是群情激奋,何况这群争红了眼的皇子王孙彼此之间时时刻刻盯得紧紧,就指望着逮着机会落井下石?!殿下行事不慎,落下如此口实,就算伦郡王参与群臣公议有串连之嫌,与之相比也是微末小节不足一提。纵然皇上心中爱惜靖王,这般的行事狂悖大违国法世情,朝臣一本奏上也绝不能因情徇私,大人……公子难道就这样眼看着殿下再受无妄苦楚?” 青梵淡淡一笑:“凝雪自己说靖王殿下行事狂悖有违法度,又怎么说是无妄苦楚?既然一座靖宁王府拘不住他,换成天牢也不嫌太过麻烦。总是这一段时日朝堂纷乱事务繁杂,少一些关系牵丝绊藤之人不识大局一个劲儿往中间搀合捣乱,柳青梵……还更看得清时事也稳得住朝局些。”见徐凝雪闻言身体巨震,青梵又是微微一笑,“清者自污,所为不过几般。凝雪聪明绝顶,就不要为久居宫禁府衙的公主殿下几句言语乱了方寸,轻易步出神宫神殿了。” 徐凝雪幽深双眸光彩闪动两下,秀美的面容缓缓舒展了表情。“清者自污?公子的意思是说靖王殿下他……” 青梵微微颔首,嘴角浮起淡淡微笑。“佩兰心思聪慧,性情又柔韧。但所谓情瘴,有情才会有障——这一趟靖宁王府,凝雪还是要代我去的。” “是,凝雪一定劝慰靖王妃,让她勿要多心。” “不要多心?新婚不过三月丈夫就留恋舞馆歌楼,你要她不多心?!”眉头上挑,嘴角一扯顿时显出讥讽之色。“凡事有度,过分压抑伤心也伤身。说到少年任性任情,佩兰又能比靖王大了多少?” “那公子的意思是……” 沉默凝视窗前一盆青翠剑兰,良久青梵方才淡淡吐一口气:“凝雪,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出了事情,自然有我。”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一章-浓浓一川碧凝(中) 太傅对靖王真是用心良苦,情深意厚啊!” 送走徐凝雪,青梵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静思沉吟,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由苦笑摇头。抬头看向自书房侧厢转出来的一身锦袍宽带的青年,见他一脸笑容满是有趣玩味,青梵顿时一口气叹出。“几日在霓裳阁不出的人是靖王可不是你,池郡王殿下!” 风司琪笑嘻嘻耸一耸肩,拖过一张方凳在青梵身边坐下。“太傅大人嫌司琪油嘴滑舌,不学无术胡言乱语,司琪这不是赶到太傅大人府上来跟您读书了么?” 看风司琪一副装腔作势的“诚恳”模样,青梵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池郡王殿下在青梵这里倒是自在。” “太傅大人府里清静雅致,绝无俗人嘈杂扰心乱耳,司琪若是在这里还不能自在,那么天底下估计就没有地方可以让人自在安闲啦!”风司琪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过桌上青梵的茶杯喝一口,见青梵瞪住自己的眼神似有微微不悦,笑一笑随即将茶杯搁回原位。“果然只有太傅大人这里才有能跟宫里媲美的好茶,这最上品的‘云烟雾露’也不知道费了三皇兄多少心思——不过一口喝下,就让人只觉身在云山雾罩之中,扑面水汽盈盈而可知远山如画啊!” 青梵原本面色深沉,闻他此言不由微微一笑:“五殿下若是喜欢,我自叫下人打包了送到池郡王府上。” “如此,司琪就多谢太傅厚赠了!”风司琪顿时跳起身来。向青梵一躬到底。“不过司琪还听说这‘云烟雾露’的绝顶好茶必须配有绝顶好器才能沏出真正滋味来。比如太傅大人使用地碧玉冻雕成的茶盅,还有宫里紫阳竹根镂空的大自在杯,将‘云烟雾露’的水汽凝住而不蒸腾肆溢,使得好茶好香好景皆尽融在一杯,才有了这杯盏之间也足能远观的方寸胜景……” 青梵呵呵轻笑:“京中都说五皇子殿下只知贪懒,可有谁见过殿下这般心思灵巧、言辞精妙?品好茶须有好的器皿,一看二闻三品味缺了任何一桩都是辜负佳茗。那种为解干渴而直奔主题的牛饮,当真是白白糟蹋了‘云烟雾露’之名啊。” “那么太傅是肯赐下杯盏了?” “殿下所言不错。青梵自当为殿下周全心愿。”青梵颔首微笑。一边抬手示意他重归座位。一边取过茶壶茶杯亲手斟了茶送到风司琪面前。“殿下请用。” 双手接过茶杯,低头却见只有杯底浅浅一层,风司琪顿时苦笑,“太傅大人,这……”话音未落,见青梵脸上笑容已经尽数收起,神情深沉庄严。目光锐利凛然生威。风司琪心中顿时一凛,手上一颤,急忙强自镇定地将茶杯搁回桌上,随即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足尖。 目光在风司琪脸上身上扫过,沉默片刻,青梵淡淡开口:“池郡王殿下,这几日在青梵府上睡得可好?” “是,是是。司琪睡得很好。”闻声一惊。风司琪条件反射地抬头回答。 “青梵府上,对殿下招待可算周到?” “周到,非常周到。” “还有这‘云烟雾露’。殿下几日品得可足够?” “……是,司琪尽享口福。”虽然越答越觉头皮阵阵发麻,风司琪还是直视青梵双眼——当年他虽时时逃脱藏书殿中课业,但柳青梵亲讲的课程胤轩帝到达旁听十有其九,逢到这种时候自己地侍卫随从便是强拉硬拽也要将自己架到藏书殿。青梵授课,素来要求殿中皇子陪读回答问题之时一概抬头直视,他在擎云宫号令威严仅次于胤轩帝,几年下来自己早是习惯养成。此刻虽然听他言语声气轻描淡写中透露出不悦不满之意,风司琪也只能硬着头皮与之对视,不敢轻易避开视线。 “殿下说地看来倒也都是真心话。能够让看似散漫随性、其实精细挑剔五皇子殿下满意,青梵心中十分得意。”青梵嘴角微扬,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只不过皇帝陛下吩咐地事情,给殿下期限看来也太长了一点。” 风司琪顿时大惊:“太傅……大司正大人!” “池郡王应该还没有忘记皇帝陛下交给您的事情吧?”伸手端过茶杯,青梵缓缓撇去水面最上一层茶沫,“京里局势云山雾罩,但凝流已过三日,再朦胧不明的隐晦山景,以池郡王殿下的善思善品想要看清应该也不成什么问题。 第226章 方才大祭司的一番话郡王殿下也听得清清楚楚,柳青梵自己的意思已经说得分明。当然,青梵 不想瞒着殿下与皇帝陛下——殿下在青梵这里耽搁了差不多也该起身了。” 风司琪早已站起身来:“皇上将这件事情交给司琪,原本就是为了方便时刻向太傅大人讨教。太傅大人这么说,司琪实在经受不起。” “经受不起?天底下还有婉转柔韧如五皇子你经受不起的事情?”青梵顿时哈哈大笑,但极快收敛了笑声。微微倾身靠近风司琪,一双幽深黑眸闪烁出锐利光彩。“风司琪,澹宁宫里,向皇帝主张你来主持这件事情地人是我——柳青梵的这双眼睛,可是绝少看错什么人的!” “是您?”风司琪心中顿时大震。“那皇上那日当众斥责了九皇弟又莫明迁怒于我,令我专心用功,半月时间必须正确对答朝政否则家法国法一齐伺候,这一步……” “自然也是柳青梵的主意。不过也亏了那日王元寿辰,宴席之上当着朝臣百官尤其是几位皇子的面,殿下亲口与青梵定下读书之约。殿下在朝野素来表现出懒散顽劣的一面,藏书殿中便遭强迫也不肯亲近书本。朝中太傅、学士多是谨慎实心之人,轻易不敢应下教导速成一职。这样一来殿下被逼无奈,自然会求到青梵这里——在满朝文武还有任何一位皇子亲王看来,这件事都是顺理成章绝无奇怪可言。这时只要一道密旨,吩咐郡王殿下趁此半月暗中彻查北方水利工程弊端实情,这桩胤轩一朝最大的工程弊案,不日便可水落石出了。” “正如太傅大人所言——那日下了朝和苏到我府上秘密宣旨,我还以为……父皇是被九皇弟那里的军制弊政气昏了头,把下达地旨意都弄错了。” 见风司琪目光透露出深深地惊奇和感叹,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起身缓步走到窗前。“‘知子莫若父’。便是退一步,他自己也是从皇子到太子到皇帝一步步艰难走过来,咄咄逼人也好,韬光养晦也好,蓄势待发也好,明哲保身也好,各人身在其中的心态如何不知?何况兵法中有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到瞒天过海的手段,风胥然到底还是风胥然。” “‘知子莫若父’,反正风司琪也没有什么真地想瞒了他。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风司琪轻笑一声,心神渐转镇定,语声也恢复了最初的轻松自在,“只不过,我们每一个动作每一丝心意,都被父皇半点不落地看在眼里……每次想到这个,心里就没法不害怕动摇啊。” “不需要隐瞒,也就没什么害怕。而且池郡王殿下不是时刻都准备着在皇帝陛下面前精彩表演,希望将真实的心意曲折转达给他么?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尽心用力,要还看不见断不明,那皇上也就不是整个大陆都威名远扬的胤轩帝陛下了。” 风司琪笑一笑低下头:“但到底还是司琪天真愚钝,瞒不过父皇也瞒不过太傅大人,让大人见笑了。” “只要不是假仁假义,欺世盗名就好。殿下虽然行为出格不循常理了一些,但存心温厚,手段计谋但求自保,凡事担于一身,绝不因己害人伤人——这一点,便是朝中最受众人赞扬的诚郡王、三皇子殿下也不能及,更不用说其他。多少年始终坚持自己理想,又将一切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皇帝陛下的众位皇子当中,殿下确实称得上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司琪……司琪当不起太傅大人如此夸赞。” 摇一摇头,青梵淡淡笑道:“当得起当不起,尺寸在哪里可不是殿下说了算的。只是如今这一件棘手公务,有靖王这些天的配合吸引了风司宁、风司磊以及朝臣诸人的泰半注意,郡王殿下所要面临的局势,朦胧云雾是比三四天前消散了许多,但过分明亮的光线对暗访暗查也会产生些许不利影响。殿下此番北行,路上……要当心了。” 见青梵目光似有心似无意地在绣着蒲兰图案的椅垫上扫过,风司琪心中一凛,随即躬身行礼:“司琪谨遵大人教诲。” “如此便好——殿下请尽快上路,青梵在承安敬候佳音。” 再行一礼,风司琪快步向房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转身道:“太傅大人,二皇兄是司琪亲生兄长,大人……真的放心?” 青梵淡淡一笑:“伦郡王是殿下同胞兄长,但皇帝陛下却是两位殿下的亲生父亲——这其中的道理,难道还不清楚吗?” 风司琪顿时颔首,大步离去。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一章-浓浓一川碧凝(下) 天。 浓荫遮蔽的大司正府蝉声渐起。穿过庭院,见全方维正带着几个下仆执了粘杆一棵树一棵树地仔细寻觅虫影,人人满头大汗却鸦雀无声,月写影微一皱眉:“全管家。” “月侍卫!”全方维急忙赶到他身前躬身行礼。月写影是柳青梵唯一允许时刻跟随身边的贴身侍卫,一向少在人前开口,但身份既在,府中上下无不以他为尊。全方维虽是胤轩帝派到府中的主事,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 月写影微微颔首回礼,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纸包递给全方维:“将这些和了水,午间日头最烈时喷洒上树木花叶。” 全方维连忙道谢,欠身道:“月侍卫,书房那边……” 书房看云轩是柳青梵常住之处。府中规矩森严,他既在书房,下人仆从无人敢轻易打扰。月写影闻言微笑,点一点头表示知晓,随即举步向看云轩走去。 柳青梵爱好紫藤,看云轩一架古藤荫深,素日都是他亲手伺弄。花香远闻馥郁,近到身前却是清馨宜人。书房四周移了数株参天古树,树荫遮蔽庭院,院中清风习习,衬着两声间歇蝉鸣倒更觉安详清静。 进入正堂,听得一声声轻轻的敲击声自侧厢传来,月写影微微一怔,向守在外堂伏案起草文书的兰卿打个手势,随即轻轻掀开侧厢房门上细绣门帘向房中看去。 柳青梵侧卧榻上,一手支头。一手拈着一枚棋子在案几上棋盘一侧轻轻敲击;双目阖起,面容平静安详,两策书卷落在脚边,显出一派悠闲怡然之色。月写影悄声近前,见局中黑白交错争夺正酣,与书房中宁静平和的气氛丝毫不符。心中一动,伸手取过半数落出榻外地书卷,一边轻声道:“主上。” “池郡王出京了?” “是。五皇子走的是水路。因奉暗旨。不能惊动沿途官府。也不能住宿官属驿站。属下按主上前日吩咐,安排五皇子随‘灵台’属下商队一同前行以蔽耳目。” “嗯”了一声,青梵点一点头,双目依然合闭。 “这两日京中遍传五皇子突然迷上教宗供奉之物,吩咐手下四处收集诸神金像还有民间祭祀习俗所用物件,又生奇想要往天下名山寻仙访道。胤轩帝派了太傅周怀清到他府里明旨呵斥,五皇子却一意孤行。依然将庄严礼器当成玩物收藏。此刻皇子妃正考虑着送五皇子出京避避风头,更转移一下他的兴趣注意呢。” “混淆视听……风司琪这一番布置倒也算聪明。”青梵呵呵一笑坐起身来。随意将手上那枚棋子落入棋盘,一边伸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书卷,“‘灵台’商务一向由你和照影两个主持,路上关节记得打点,对五皇子可要好生照顾了。” 月写影躬身行礼:“是,属下明白,请主上放心。” “对你我是没什么不放心的。”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倒是这一次胤轩帝暗旨嘱令了五皇子……对风司琪其人。写影你有什么看法?” 见青梵示意自己做到榻上对面座位,月写影躬身行了一礼这才侧身坐下:“风司琪少时贪玩,及长又懒散成性。懈怠不问政局,就连胤轩帝百般鞭策都未见起色。五皇子独不成器,承安京中早是无人不知。若非典制集会,朝中官员都绝少与他来往,就连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二皇子风司宁对这个兄弟也无甚好感。今次又突发奇想惹出这么一番热闹,京中都把他当笑话看,这池郡王府……估计数月之中将无闲客登门了。”一边说着,一边取过茶壶斟了满满一杯奉给柳青梵。 青梵微笑颔首,伸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这才道:“朝中这些皇子,个个好胜争强,人人胸怀大志,当中偏偏夹了这么一个风司琪,多少年藏头露尾的倒是十分有趣——写影你想说的是这个不是?当着我,你还有什么不能直说地。” “风司琪藏头露尾,处处表现懒散无能,无意朝政争夺。大智若愚明哲保身,在诸位皇子中固然是个异数,在承安京中也是别树一格。主上多年冷眼旁观默察,从未有一言点破。今次爆出军政弊案,胤轩帝当众斥责靖王引来举朝攻讦,京中人心浮动议论纷纷。靖王原领着密旨查问河工私弊,此番遭到斥责回府思过,朝中政务一解,正是放手专心行事之时。主上却在这时向胤轩帝建议起用五皇子风司琪,奉暗旨代靖王巡查河工弊案一事。虽然靖王最近留恋***,行事有违法律宫纪,惹得朝廷再加横议,但儿女私情到底只是末梢小节,胤轩帝雄才大略,绝不会因此多虑。反而因为靖王地这一番动作转移了风司磊、风司宁耳目注意,河工弊政正可趁机细察。主上素来为靖王计划谋算周密,怎么这一次却……” “方才风司琪离开时问我到底信不信得过他。现在我倒是很想问写影一句,到底信不信得过柳青梵我?”见月写影顿时起身便要行礼,青梵笑着摆一摆手示意他重归座位。 第227章 “风司冥一道论军制划区调动地奏疏,条分缕析弊端由来和相应的解决方法。奏疏之中还详细分析了改制过程可能面对的各种困难,以及改制可能会带来的种种新的问题和麻烦。这么一道奏疏呈上,风胥然是再也躲不开军队改制这块硬骨头。相比于历时最多一岁、解决了就万事大吉后顾无忧的河工弊政,其中的大小轻重……写影,你不会权衡不出吧?” 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道:“但军制弊政由来已久,靖王虽是无辜受累,到底还是当事之人。胤轩帝睿智精明,凡事计虑周到。不会把这件事情依然交给靖王去办吧?再说,靖王虽有大功于国,军中威望又高,但毕竟还是未满二十地年轻皇子。一旦当真处理起这些多年攒积地弊政、关系利害牵绊无数的 ,这个年纪,是绝对没有办法压制住那些元老功勋之 “写影,你到底不愧是道门影阁的一阁之主。江湖朝廷原是一理,真正居于上位。老成谋事的人才能见得分明啊!”青梵叹息一声。搁下手中茶杯起身绕到月写影身前。一边感叹一边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恰恰阻止了月写影起身的动作。“军政改制牵扯之大,胤轩十年新政改革以来无可比拟。主事之人必然不能轻忽:军中威望不够,压不住那些武将;朝中事务不熟,调不动那些文臣。而更关键地是必须心怀大局执事公正,不能因私废公,法度原则上连一毫都不能松动;但又不能顽固死板不知变通。使得这件本意在革除弊端、有利朝廷地军国大事引起朝堂动乱,甚至动摇了国家地根基。细细察看朝中臣子,除了靖王又有谁能够担当这项重任?年轻固然是一桩极大地不利,但少了朝堂和军队之间那些牵丝绊藤地利益关系,他在朝中又素来有秉公严正之名,到时候也省了许多顾虑麻烦。” “所以主上要将靖王从可能牵扯朝中大小官员乃至皇子宗亲的河工弊政一案中拉出来,而将这件事情给素来懒散朝政、万事不管的五皇子风司琪去做?” “风司琪虽然故作懒散,朝中事务却是件件留心。朝中众臣都以为他不成器不知事。他也从不与朝臣官员往来。皇子之间也没有私利牵扯——这个干干净净百无顾忌的身份,又无人知晓也无人摸得清他的脾气喜好、行事习惯,才能硬生生把河工这汪死水搅活。给范筹、孙壹这些真正执政理事、为国爱民的能臣干吏一个公道清白地天地。” 月写影微微一笑:“主上计虑得是。风司琪一向以懒散示人,此番胤轩帝与主上一齐点破他真实深浅、委之重任,势必诚惶诚恐尽心竭力。暗查功成之日便是他五皇子显身之时,然而弊政查清必然得罪不少官员,甚至皇子兄弟。此后他要在朝中立足,不花费一番心思应付这些明枪暗箭是绝计不能的。以风司琪的头脑聪明,他定是谨守臣道一味孤直,方能保有全身——主上要他时时过府读书,自是有心庇佑。然而朝中军中皆知主上与靖王关系深厚,风司琪如何不投桃报李?他是良贵妃所出,与二皇子风司宁一母所生,排行居中又身怀大才,一旦有所偏倚,对朝廷局势影响必然巨大。主上不动声色,为靖王除去可能敌手而添一能手重臣。风司琪不与朝臣宗亲往来,他的所作所为不需要花费靖王半点心思照应辅助,而他各种行事带来的各种危险可能,也不需要靖王去承担任何风险……但是主上,风司琪精明又极有主张,真的会按主上计划这般行事么?”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写影,你心思深沉细密,处事严谨无不周详,这一重却是多虑了——风司琪虽然聪明,但也不至于能想到这一层。而退一步,就算他想到了又如何?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朝中的局势他风司琪就是看得太过分明才总扮了这一副懒散荒唐的模样招摇过市。这次被迫进入朝廷,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装得什么都稀里糊涂事不关己,自然要找处身君父朝臣之间最合适地立身之法。毕竟,把这样一个打定了主意大隐于朝地皇子彻底拖进承安京是非漩涡的不是柳青梵,而是坐在擎云宫崇安大殿上的胤轩皇帝啊!风司琪是聪明人,这笔莫明其妙地大账最后该算到谁头上,他心里会不清楚?既已认栽,该怎么做就无须别人担心——他临走时故意向我点出自己跟风司宁的血亲关联,就是要跟我表白这一重心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他可是很清楚自己现在一举一动的份量哪!” 见青梵眉眼舒展,笑容怡然,显出难得的轻松之意,月写影不由也微微扬起嘴角。“五皇子此番北行,尽心用命,必然人到功成,解了多方忧患。推荐风司琪去做这一件事,实是主上知人善任。” 青梵闻言顿时眉头一挑:“写影,最近是不是跟兰卿混得太熟,连这些恭维讨好的话都说得如此顺溜?” 兰卿是府中长史,更是胤轩帝直属影部成员,两余年前被作为奴婢侍寝送到交曳巷府上。青梵免了他侍寝身份,转任他做了府中长史,两年来兢兢业业,挣下“承安二卿”的名头。那日被说破皇帝影卫身份,(奇*书*网*.*整*理*提*供)他感念青梵依然留用信任的恩德做事越发用心,加上同是影卫,跟月写影也越发亲近起来。听到青梵语意调笑,月写影顿时低头,一边轻笑道:“属下只是亦步亦趋,紧紧跟随主上——那日主上在御花园中对胤轩帝所说的话,写影听得清楚,心中着实钦佩主上心机气度呢。” “写影,你……” “主上高居庙堂,执掌朝局运转天下,凡事莫不周全于心,处处皆在计算把握,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布置精当分寸得宜。身为下属,时时在侧旁观学习因而大有提升,写影心中十分得意又十分欢欣。”说着,月写影起身一躬到底。“写影多谢主上栽培成就之恩!” 被突然而来的大礼吓了一跳,青梵不由失笑。“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吧!虽然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处处皆在把握的事情,但恭维话听着就是舒服啊。这一次风司琪的事情也是,其中有多少巧合,都不是我一人能够把握的。”细细想一遍,含笑的脸上渐渐露出忧色,“还有靖王那里……” “主上不是说,靖王留恋霓裳阁,只是掩人耳目逢场作戏?” 淡淡哂笑,负手看向窗外一片浓荫,青梵缓缓开口:“少年人血气方刚,假戏……难道就不能真做么?”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二章-妙音暗淡春消息(上) 处北洛中央平原,四方往来通达,又有奚山、澄江前卫,地势绝佳,因是自古帝王定都之所。而京师气候稳定,四季冷暖合宜,对于家住京城的百姓又是难得的舒适安居之地。但胤轩二十年却让承安京的百姓生生体会了何谓“风云不测”:四月百年罕见的一场淫雨过去,阴霾消散后是连续半月的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竟隐隐显出从时令上看当在一月之后的盛夏光景来。 虽然阳光充沛有利于挥去久雨缠绵的湿气,但这一湿一曝反差强烈到底不是丰年好景的气象。京中熟悉物候的老人正自疑惑思忖今年天时的无常,但一入五月中旬,原该渐转炎热、承接六月、七月夏日暑气的天气却一改月初热烈: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两日,中间日头时不时探出,和风细雨的倒像是最让诗人文士溢美赞唱的明媚春光再次回归京都。 不过天气虽然有些反常,却奇异地符合了这一轮的作物生长:京畿附近农人收了这一季初熟的谷物,为了补偿淫雨造成的损失大多趁着天晴赶播了一茬由教宗神殿分派下来的良种。这随后而来的日光雨水恰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种子出苗既快,根茎又壮,乡间四望到处一片青绿油油。经验老到的农人一边惊叹良种难得,同时更从眼前田亩间的旺盛长势隐隐看出秋后仓满縻足的愉悦景象来。因是太阿神宫与最高神殿一齐赐下的种子,乡民纷纷入城朝拜谢恩。带得这农情地喜悦把京城也被染得一派喜意盈盈。聚居国都的文人士子响应民意酬唱新声,时节反常、物候有异的承安京倒显出比往年更欢愉、更繁华也更自信的景象来。就连傍晚雨水乍降,如牛毛般细密的雨丝也似乎没有春雨那种纠缠百结、令人倦懒忧郁的感觉,而是清新湿润消热涤尘,落在脸上身上让人只觉凉爽洁净。 站在窗边沉吟片刻,钟无射伸手将糊着细纱的细竹帘卷起。 淡淡的雨水湿汽扑面而来,顿时冲淡了屋中水安息香细细甜甜地气息。同时一股草木清香随着清风溜入,在房间里稍一流转。清爽开阔地感觉顷刻间便取代了室内原有地沉稳幽静。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长长呼吸。将这般清新滋味长久留驻心肺。 看一眼庭院中被细雨浸润显出一片勃勃生机的绿色,女子秀致的眉眼微微低垂,随即伸手取过窗前长方条案上茶盘里茶壶,满满斟了一杯,这才细步走到房间正中,递与一手支额安坐桌边的年轻男子。 抬起眼,夜一般幽黑深沉的双眸静静凝视秀雅安娴的女子。风司冥不去接她手上茶杯,只口中轻轻笑道:“端茶送客,无射终于要赶我走了么?” 看一眼已经在霓裳阁自己的小院呆了整整十日,一反往常只品茶听曲地习惯、每日谈天说地不休的年轻亲王,钟无射心中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笑容温婉。“这里是霓裳阁,开门待客的地方,哪里有赶客人走的道理?只是解渴的一杯水罢了。”微微一笑随即垂下眉眼。“殿下。请用茶。” 极快地瞥一眼搁在自己手边的茶壶茶杯,风司冥顿时会意,嘴角微扬。 第228章 伸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好茶。” “解渴的茶水,殿下不嫌粗涩就好。”顺着年轻亲王看一眼桌上已经空了的茶杯,钟无射也是扬唇微笑,略略欠一欠身,“是无射慢待了殿下,这就让聆音送过‘银叶金针’来。” 见她便要呼唤使女,风司冥伸手阻止,同时摇头道:“不用——这就很好。”顿一顿,像是在回味口中残余地茶香滋味,“是竹青吧?” 钟无射点一点头:“是地,殿下。” “‘银叶金针’虽好,但说到解渴之用,倒未必如竹青这般清爽适口了。”见钟无射又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风司冥不由微笑颔首,“这院子花木繁茂,又种了不少青竹,配上‘竹青’茶倒是正好。其实我也不特别嗜爱那‘银叶金针’,有时不过为解渴喝一口,偏偏就要有那许多讲究,麻烦步骤——以后便只喝竹青好了,无射也省些心思。” 见钟无射微微笑一笑点头表示知晓,嘴里却没有应承答话,风司冥略略一怔随即明白:霓裳阁是供人享受之所,煮茶品茗这般工序繁杂规矩讲究的技艺原是阁中侍人待客的本分。虽然自己可以要求对方简化程序,但钟无射却依然要受阁中规矩地约束,就算自己并不在意,她也不能当真以草草冲泡的茶水招待客人。轻叹一声,端起手中茶杯凑到嘴边,浅浅咂一口,风司冥随即抬头凝视钟无射。“这茶味道虽然清新浅淡,却能压过其他香气,独守一味而不与庞杂气息混合,倒与无射有些相似。” 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钟无射略低一低头,侧身随手拨弄一下一边几案上的青玉香炉。“殿下说绣青茶香清淡而凝,不与其他香气混合,这一说是极其妥当的。这一室雨水清汽并着草木气息,再加上竹青的茶叶香气很是相配呢。” 看她掐灭了炉中焚香,风司冥轻声笑一笑:“是了。此刻这一室空气皆是清新自然,暂时熄了焚香也好。”伸手取过精致小巧的香炉,揭了炉盖看一看内中香盒,随即取出贴身的一个荷包拈了一小块香锭放进去。“剩下的这些也还够一夜用的——等夜里起了风,闭了窗户再点起来罢。” 扫了年轻亲王手上绣工精细栩栩如生的兰草一眼,钟无射轻轻笑一下:“殿下很喜欢水安息香啊。” 一言既出话音未落,见风司冥闻言顿时抬头,眸中光华大盛。钟无射心中猛然一惊,急忙低垂了眉眼。“是无射造次,殿下恕罪。” 静静凝视女子脸色变化,沉默半晌,风司冥眼中精光才一点点收起。将手中香炉轻轻搁回桌上,年轻亲王缓缓开口:“ 欢水安息香,或者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用水安岁初入军营地时候。因为没有这种香味晚上都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眠。就算实在累极了。一觉睡着也会噩梦不断。三五岁的时候我曾因为害怕白天遭罪受苦。每日就想着天黑了可以吃饱然后睡觉。那时却是被虚幻梦境吓得不敢睡觉,只盼着天亮早早去操演训练……几年军营下来,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无所谓这些,可一回来闻到这香味,才晓得有些习惯是改不了更忘不掉的。” 见他目光幽深,神情感慨中带着几分少有的凝重,钟无射不知如何接口。只伸手将香炉移回原位。这十日来风司冥并不是第一次述说自己过往经历,却是第一次如此明确直白说出情感:威名赫赫的冥王,如何能想象一个“怕”字从他口中道出?一时屋中两人寂静相对,只听得窗外檐头滴水之声。 像是猛然意识到神思飞逸,风司冥收回心神,轻咳一声,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这才抬头。见她脸上神情略显朦胧,风司冥心中微动。目光随即顺钟无射视线看去。看到袖口露出一截流苏穗子。年轻亲王的嘴角不自觉浮起淡淡微笑。伸手将荷包取出然后重新放好,风司冥这才道:“前些日子宁平轩太忙,点了香才不容易心浮气躁。这贴身的什物……多半是听水涵说了。所以时时加进去的吧。” 虽然没有直接提及,钟无射却非常明白他言语所指,微笑道:“王妃娘娘细致体贴,这是殿下地福气呢。” 风司冥眼中神情柔和,口中却道:“这水安息香虽然平和浅淡,但点得多了身上总会沾染些气息——又不是女子,武将薰香让人误会了岂不笑话?” 心中好笑脸上却不敢带出神色,钟无射连忙侧转了头看向窗外雨景。“殿下说笑了。堂堂冥王怎会被当成女子?再说便是男子也多有调香香地,香气端庄稳重如檀香之类便是男子最常用地品种。另外还有花叶草木类型的薰香。香一道由来已久,无论是为清心提神还是纯粹装扮,其实与性别都无挂碍。何况文人士子天生追求风雅,能使薰香与人品性情相配者最受推崇。殿下虽然出身武将,却是风流潇洒,带一点温厚安定的薰香又有什么不可呢?” 见女子转头望来,蕴含笑意的清明眼眸透出款款温柔,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动。双肘撑住桌面,双手抱拳支在额头,年轻亲王闭上双眼,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其实他也是有随身气息的,不过不是薰香,而是茶香。” 正略略歪头凝视着他的钟无射闻言心头一跳,眉眼顿时低垂。搁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起,脸上却漾起淡淡地微笑。“啊……青衣太傅嗜茶,天下无人不知。” 自三月三日春花朝至今不过两月,与眼前这位年轻亲王却已有众多交集;时日不长,却足以让自己对他有所了解。 身在霓裳阁,她必须依着规矩按风司冥要求弹琴唱曲,无论他其间是不是神思不属;也从不主动首先挑起话头,无论风司冥对自己说什么都只静静聆听。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他何以对自己眷顾如此,但女性天生细腻敏感的神经告诉自己,这位看似得意的年轻亲王其实心中无数苦恼,沉静淡漠外表下心事隐忧深藏。 而这一次……就算深居小院,也不会不知道靖王风司冥被解除了朝中一切职权——霓裳阁原是承安京中消息最为灵通集中之地,许妈妈和花弄影眼中的怜悯清晰得几乎没有隐藏,一向对周围众人一切心绪情形都了解把握分明的年轻亲王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十日来一反平日只品茶听曲、自己极少开口的惯例,发泄一般的滔滔不绝,更让自己知晓了太多这位权重位尊的年轻皇子心中地情感。 十天,那样近乎宣泄似地讲述,将碎片一点点小心拼凑起来,足以让自己了解他每一句话中深意。 ——那一日一曲《幽涧泉》剖开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绝望,却也让自己在这位外表冷峻淡漠、内心其实温厚柔和的年轻亲王面前可以再不用刻意隐藏情思,而去专心思恋注定了彼此无缘之人。 从与他至亲至近之人口中,描摹出属于他地一切;从他至亲至近之人身上,寻找出继承于他的一切。一点点珍藏,一点点拼合,纵然不能真正接近,但每一天自己都能了解他更多。 何况,柳青梵嗜茶,就算暂时还不至于“天下无人不知”的地步,在这承安京中却是真正称得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事实。 按着大陆《茶经》,第一品“云烟雾露”,第二品“银叶金针”,第三品“玉团沁雪”——这前三品每年产量不足十斤,尽属皇室头等贡品的绝顶名茶,交曳巷大司正府中,样样齐备。 但柳青梵平日最常用的,却不是这等珍贵稀罕到极致的茶叶。 绣青。 细而纤长的叶片,一股清清幽幽的竹香,产地的不同、茶叶的老嫩、采摘的时节、炒制的精工……映在杯中差别只存在于气息浓淡水色深浅,风味或者有异,但本质始终如一。茶树广布北洛各地,产量、品种皆是极丰。烹煮冲泡又不讲究手法技艺,或饮或品无所不可;无论自饮自用还是以之待客,质量、品相都属上佳。加之价廉易得,广得人们喜爱。因而绣青茶虽然“普通”得几乎随处可见,却是《茶经》列名第四的名茶。 也许较之珍惜名贵的“云烟雾露”,柳青梵……更好竹青。 也因而染了一身安心逸神的清淡气息。 如柳自韧,如竹有节,子衿青青,素香淡淡,风行天下,过而流芳。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二章-妙音暗淡春消息(中) 自韧,如竹有节……风行天下,过而流芳……”被***似的重复话音骤然惊醒,钟无射这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将心中所思道了出来,略显苍白的面色顿时微微一红,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而流芳,过而流芳……都说青衣风流,指点江山引领天下风俗之变。文武之士云集承安,才能之臣会聚朝堂,新政普行,百姓得幸,北洛这几年改革艰难,却依然能有这样政通人和百业兴旺的景象。纵然都说是胤轩皇帝圣明,贤相良将得宜,但谁不知是青衣太傅赞策军机国政,为君王定下一切大略?有此一人,天下望而影从。聚往他身边的人两年来越见越多。可除了秋原镜叶、孙壹、白瑾堂寥寥数人能与之交言交心,从不见于朝野之中有任何私交往来;将风流文字锦绣篇章散布朝野,让人人见到一个执掌天下正义公心的大司正——如柳自韧,如竹有节,无射,你这一句说得真好啊。” 风司冥抬起头微笑着,一双清明锐利的幽深黑眸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目光眼神。“也许有些事情,有些人……确是距离远一些的人才看得分明的。” 猛然抬头,钟无射定定看向流露出异常疲倦神情的年轻亲王。 第229章 “当局者迷,道理说起来再容易不过,但当真轮到自己身上,迷局却总是无法轻易勘破。近在身前又如何?咫尺天涯。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跨不过的鸿沟。对别人看不清也就看不清,跨不过便跨不过,只要自己存了公心行事公正,以督点三司地精细考察朝臣少有遗珠,朝廷不会轻易亏待了实干之士。都说世上无难事,更无用了心而不能讨好的人,他的心思远比旁人容易把握——传谟阁前八个字便是给他最好的献礼,真正用心处事自会有其护佑提携。仕途虽然不改艰险。前景却可看得犹如十里平川。无论烟雨风尘都得一个坦荡开阔。” “无射在深院不知世事也不问世事。但太傅大人的行事风骨素来遍传京师。霓裳阁中众人诗文吟唱更时时在耳,殿下所言可谓切近。”钟无射笑一笑轻声说道,一边将风司冥手边茶杯斟满。“外面雨像是收了,夜风起来,穿窗入室竟有些凉意……殿下喝口热水,润润嗓子也暖一暖身子吧。” 抬眼接过茶杯,低头杯中清澈馨香的竹青香茗。感觉茶汤暖意透过如玉的瓷壁一点点渗透掌心,风司冥嘴角不自觉间微微扬起。但随即又是轻轻一声叹息:“执政秉持公心,行事坦荡开阔,他看中的都是这样一些人。一旦访察认定便大力提携,更引得无数人向交曳巷聚拢过去。偏又不私不党,朝野纷争再剧也不真心踏入,任谁也摸不清他真正地心思。哪怕是在所有人眼中与他……亲近之人,也不能真正看得分明。”摇一摇头。风司冥又是淡淡一笑。笑意没有深入眼底,笑容中满是说不出地落寞意味。“看得分明了,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或者干什么心里都有底气。不然,就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不管费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心思,到得最后都是空空荡荡地一片。无论别人看着多么得意多么风光,自己心里却明白,什么雄心什么大业……都是一场空。” “殿下……”凝视俊美面容上透露出深深无力的年轻亲王,钟无射只觉心中一阵抽紧。开口叫了一声,但安抚言语尚未吐出,风司冥已经静静继续。 “可这心里的空,面上却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谁看出来都不行:皇帝不行,宁平轩臣属不行,就连身边每日相处最亲近之人也不行——将兵的人谁都知道,战场之上主帅心神一失,战局大势去矣。站在朝堂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宁平轩里聚集的那些真心为国出力的臣子,军中那些忠诚奋勇保家卫国地将士,我必须站在他们身前做他们的主掌。不能因为自己一人的关系,就让臣属惶恐失措以为跟错了主子;更不能因此耽搁了手上正事,让皇上以为他错看子孙将朝政要务委托非人。而且,还有佩兰……” 十日来妻子的名字第一次从口中吐出,风司冥语声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她是世界上最信赖我的人。她行事自在大方,只因一心为我;便是我获罪遭贬,在她也必依然坚信我秉公执政绝无渎职妄为。丈夫是一家擎天之柱,若我心当真有所动摇,在于她……岂不是塌天大祸?成婚时日虽短,情谊却是深长。我不能顾及之处尽是 一手操持,不过三月形容已见消减。人非草木,我为此惶恐忧思,更添苦心操劳?” “殿下既爱惜王妃如此,此刻事起非常正是扶持之际,殿下为何留恋阁中?若有不尽不实的言语肆意流传,岂不是伤了王妃之心也令殿下增添烦恼?” 风司冥顿时微笑起来:“无射,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虽说夫妻同心,但有些话……亦是不能对妻子言。” 嘴角扯了两扯,钟无射努力想要向风司冥露出笑容,但终于放弃。沉默半晌,这才极轻极低地问道:“那殿下为何……要将这些说与无射?” 将茶杯轻轻推开,看着杯中清绿茶汤晃动漾起层层涟漪,风司冥嘴角缓缓流出一抹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温柔笑意。“无射,你是个聪明地姑娘。” 钟无射闻言抬头,嘴角含笑,脸色却变得苍白。 静静凝视女子盈盈欲语地双眸,风司冥沉默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射,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懂得规矩,不会多话也不会乱说话。而我,要一个可以将那些不能动摇所有关联之人心意的话尽数倾吐地对象。” “为什么是我……殿下?” “我喜欢对你说话。”风司冥静静一笑,“或者,应该是喜欢有你在一边看着我,听我说话。擎云宫也好冥王军营也好,传谟阁也好靖宁王府也好,都不是允许人轻轻松松毫无顾忌说话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要顾及旁人心意。既要遵循着礼法分寸,又要在众人之中显出自身特长,心机用尽世局算尽,虽然早已习惯却并非不厌倦。更何况朝廷风波险恶远胜战场,在这是非中心须得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算都说赫赫冥王一身是胆,当着这些不惊不惧那便真是一介莽夫。偏这些惊惧、这些惶恐无措半点都不能对人言说,也不许躲闪逃避。只有你,可以就这样看着我,听我说话,安安定定,宁静不惊。不会因我言语而喜,也不会因我言语而悲;不会参与我对朝事的议论,也不会指点我行事的得失。只是就这样在一边看着、听着,弹自己的琵琶,抚自己的琴。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暂得一时安静,抛弃一切烦恼杂事,任自己虚心无念置身茫然。”风司冥嘴角扬起一抹自嘲似的笑意,“无射姑娘,你在这霓裳阁不知世事不问世事,琴棋诗书自娱,曲中时时或有囚鸟之叹。但看在我眼里,却是恨不得以这亲王的名号换了这一时心境安宁。” 定定凝视神情认真的年轻亲王,钟无射苍白的脸色渐渐泛出一丝异样的红。“殿下每到无射这里来听曲品茶,无射原只以为殿下但求一人安心静处,却不知殿下心中……藏了如此多心事。” “无射的琵琶、琴声,所藏的心事也不比我少啊。”轻叹一声,风司冥伸手取过桌上茶杯。看一眼杯中已冷的幽碧茶水,挥手一扬茶水顿时线一般飞出窗外。“这些日我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你便这么安静陪着听着,心里并不好受吧?” “殿下所说的,无射……很爱听。”一抹淡淡红晕飞上钟无射苍白如纸的秀雅面容,抬眼望向年轻亲王的清亮双眸却是闪闪如星。“殿下一句句说着,将满腹心事随着话语尽数发泄,换得心中一时安宁。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无射在旁一句句听着,从殿下言语中寻着一丝半缕的影子,寄托一段无望心事。殿下虽是无心,却解了无射多少缠绵情绪。殿下所求者安宁,无射所求者宽慰,彼此相得,无射心中只有欢喜,又怎会不悦?” 风司冥淡淡笑一笑:“无射这么说,让我心中又安稳了一分——但不要是勉强才好。” “殿下真心相待,无射……怎能不回报以诚?”伸手拿过茶杯满满一杯斟上,钟无射静静凝视风司冥,“能使殿下感觉安稳自然,是无射的本分更是无射的荣幸。但是这一次殿下留住阁中已有十日,无射……不能再留殿下了。” 看着眼前笑容温雅的女子,风司冥点头轻叹道:“无射,你果然是聪明的女子。” 饮茶后起身,接过钟无射递来的袍服,年轻亲王突然伸手按住她肩膀。 “我在这里耽了十日,无射,若因而有事……切莫拒绝知己。” 钟无射微微颔首,清明眼眸中闪出感激而欣慰的笑意。“殿下只管去——无射,无碍的。”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二章-妙音暗淡春消息(下) 姑娘,弄影姑娘请你过去。” 静静看着年轻亲王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门口,钟无射只听楼梯上一阵轻轻脚步,耳畔随即响起贴身使女的话音。 闻言身子不自觉地微微一震,钟无射随手关上窗子:“聆音,我有些累了。” “姑娘!”十三四岁的少女顿时瞪大了双眼,定定注视着钟无射,圆圆的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说我觉着累了,虽然不恭但只能谢过她的好意,请她恕罪。” “可是这是弄影姑娘的邀请……”聆音忍不住喃喃说道。 霓裳阁里谁都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就连许妈妈都不能轻易吐个“不”字。虽然是两年多年才进的霓裳阁,但阁中真正挂得出牌、登得了台、数得上名的歌舞姬人几乎都得她指点调教。组成“霓裳十二律”后钟无射演出的曲乐每一首都是由她亲自审核确定,并时时指点歌曲演奏技巧,慷慨大方可谓倾囊相授。花弄影热情爽朗,钟无射清淡沉默,但在花弄影明显的青睐照顾之下,两人的情谊却是阁中公认的深厚……虽然最近两月靖亲王频繁到访、阁中为钟无射安排独立小院后两人之间似乎微有芥蒂,但在贴身服侍姑娘的聆音看来,毕竟还是远比旁人来得亲近。 聆音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对于除了冥王一人素来少与客人接触的钟无射,有经验老到处事灵活地花弄影时刻照拂提点。在名流权贵出入往来的霓裳阁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霓裳阁虽然不比妓院青楼,但到底是歌舞***之地、开门生意之所,不会慢待任何一位客人使之不满,但也绝不会随意便让阁中伎人跟客人过从太密,而给自己招来祸端。有靖宁亲王这样一位身份高贵非凡的“客人”,既让钟无射在阁中倍受尊崇,但同样也令她压力倍受而添无数烦恼——无论是阁中歌舞伎人彼此间的暗斗,还是针对这位特殊客人而加之钟无射的各种议论或者要求。 第230章 若非有花弄影在上头镇着。只怕立刻就是波澜无数。因她与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关系。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便是霓裳阁行事地标尺;她不开口,就没有人真正敢当着钟无射之面说三道四。 不过,花弄影到底还是小心仔细。每次靖宁亲王到阁里找过自家姑娘,他前脚一走,花弄影所居怡红院就立刻有人后脚跟着进来请姑娘过去说话——这几乎都已经成了惯例。钟无射也从未拒绝过这种邀请,而且每次从花弄影那里回来,脸上似乎都会带上开朗明快地表情。聆音服侍钟无射三年。早已见惯她平日地宁静淡漠,每次冥王前来给自家姑娘带来的情绪波动自然看入眼里;对她并不明显的哀怨感伤,就算不能完全体察情愫,却也看得出其中不同于阁中惯见的男女爱慕而不能相守这般情感的地方。钟无射对她素好,聆音对自己服侍的这位姑娘也是十分喜爱。花弄影既能宽解钟无射之心使她明朗欢愉,她对这位阁中真正的主事自然是信赖又崇拜。此刻登上楼来,见钟无射凭窗而立,神情复杂悲喜难言。聆音直觉花弄影地邀请来得恰是时候。因此听到钟无射明明白白的拒绝。少女心中只觉又是惊愕又是奇怪。纵然知道阁中规矩,身为使女只该遵令无须多言,聆音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一次:“姑娘。是弄影姑娘的邀请啊!弄影姑娘早就吩咐说,靖王殿下一走,便要立刻请您过去说话呢!” 钟无射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转身,静静凝视身前一脸认真的贴身使女。 今次冥王在院中一留十日,早是惊动霓裳阁上下。京城信息畅达,霓裳阁又是消息集中聚散之所,年轻亲王半月前遭到皇帝贬斥,解除一切政务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承安的大街小巷传得人人皆知,就连走卒贩夫侍人仆妇都在纷纷议论。虽然百姓绝大多数不知靖王爷为何被皇帝斥责惩罚,但是人们心中对这位建立赫赫战功的年轻皇子印象既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倒有多半直接站到了风司冥一边:或说人各有长不宜苛责,冥王勇武善战功勋卓越,不熟悉朝廷政事原属平常;而更多的议论则是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冥王年少,纵然一时有错也能从容纠正。而当随即传出风司冥因遭贬斥,抑郁烦恼难当而在霓裳阁留连不肯离去地消息,人们心中对这位莫名遭受严重打击地年轻亲王越发同情。同时更生出无数的紧张关切,唯恐他就此任性堕落,一蹶难振,让朝廷百姓失去一位真正英勇贤明的皇子亲王。风司冥在霓裳阁留连整整十日不出,霓裳阁自然成为承安京集聚最多关注视线地对象。虽然平日也承受惯了各种目光,但对这样复杂又单纯到全然说不出爱憎情感的万众瞩目,阁中上下只觉异常惶恐。从伺候的小厮婢女到演出的歌儿乐伎,这几天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内心倍受煎熬;霓裳阁做开门生意,岂有驱赶客人离开的道理?但这位亲王殿下在阁中 众人既不敢慢待,又怕伺候得太好导致他越发留连,此背上骂名。而身为钟无射的贴身使女,聆音原本是这些时日来最接近风司冥之人。主子得到贵人青睐她自然开心,但贵人身份的过分特殊又让她紧张之外更多两分惶恐,而这十日更是因为阁中众人议论彻底陷入两难境地。贴身使女的种种心态情绪钟无射无不细细看在眼里。此刻见她一脸认真地劝说自己,严肃认真之外竟是掩不住的轻松自在,钟无射内心不由深深叹一口气,心头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与茫然来。 “姑娘……” 收回簧匾碌气随即轻轻摇头:“好了。聆音,不要说了——帮我换件衣服,我这就过去。” 听到钟无射应允,聆音顿时露出天真得意的大大笑脸。“弄影姑娘说了,姑娘不需要再麻烦更衣,直接过去就好。” 这……真是连半刻喘息的工夫都不给啊!钟无射苦笑一声,点一点头应道:“好,那就这么过去。” “姑娘这一身月白衫子配松青洒花的裙子好看得很。才用不着换!”聆音开心地伸手扶住钟无射下楼。一边嘻嘻笑着说道。歪头看一看钟无射。少女清澈明亮的双眼透露出天真顽皮的光彩,“记得上次靖王爷来的时候说这些花色最衬姑娘,姑娘当时就叫做出来,这回可是专门穿给王爷看的吧?姑娘,王爷有夸这身衣服好看么?” 见钟无射一眼扫过来,少女伸一伸舌头:“啊啊啊,聆音多嘴。该打该打!”但眼珠骨碌碌一转看到院中花木,随即又开口道,“对啦,王爷还说阁里就属咱们这里景色自然,尤其这两竿竹子长得漂亮,让他特别喜欢呢!姑娘,王爷喜欢竹子,又喜欢喝竹青茶。我们要不要把这院子里都换上竹子?弄影姑娘说只要把王爷伺候好了。银钱方面都可以尽管开口地!” 怎么这小丫头这般活泼聒噪,半点都不像跟了自己三年地人呢?轻笑摇头,钟无射淡淡答道:“王爷喜欢这里地自然。若真的都改换了竹子便不讨喜了。” “啊啊啊,对啊!还是姑娘有见识又了解王爷呢……” 钟无射心中深深叹气,却又不想打破聆音天真快乐的想象。只是抬头看看近在身前的庭院,“好了,聆音,安静些吧。” 花弄影的居所便在钟无射小院隔壁,院门相隔不过十数步距离。看到庭院中花木幽深,夜色中一片阴影森然,聆音顿时收了语音。“姑娘。” 钟无射向她点一点头微笑道:“聆音,你先回去吧。这些日你也生受了不少,回去收拾一下便早些休息,今晚便让抱琴替你一夜——若我晚上歇在这边,自会让人传话。” 见丫头听命而去,钟无射微微笑一笑转向院门,定一定神这才稳步踏入。 傍晚到入夜,天色转变极快。从院门到正堂短短十数步距离,钟无射只觉天光已由尚可读书辨字暗到不易见物。在屋门口略略迟疑,钟无射随即伸手撩开尚未更换成细纱竹帘的素花布门帘,举步迈入屋内。 花弄影静静倚靠在堂屋正中的坐榻上,身边一座四层三十六枝地一丈红烛光明亮,映得她一身素色罗裙显出温暖的淡红。只是屋中安详的暖色和闲适放松的姿态都掩不住她秀丽容颜上罕见的忧烦与疲倦。微微低垂了眉眼,钟无射轻轻喊一声:“姑娘。” 花弄影没有抬头,双眼平视,目光只定定凝视着屋中不知其确切所在的一点,若有所思神游天外,像是完全不知道身前多了一人,也完全没有听到钟无射的话音。 心中暗叹一声,钟无射退后一步蹲身行礼:“姑娘令人相请却耽搁了时间,是无射的过错。现已知错了,向姑娘请罪,请姑娘责罚。”说着轻撩裙角在花弄影榻前跪下。 花弄影缓缓转过视线,静静凝视钟无射片刻,轻轻叹一口气开口道:“地上潮气重,起来坐着说话吧。” “谢过姑娘。”起身到榻上花弄影对边坐下,见她从案几上随手推过茶杯来,钟无射急忙接过。看一眼几上一侧所置茶具,钟无射取过花弄影地杯子倒去杯中残茶,用一边炭炉上煮着地沸水仔细洗过了茶杯之后重新斟满,然后才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姑娘请用。” “无射,你明明是……十分聪明的女子。”不急着伸手去接茶杯,花弄影又定定看了钟无射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钟无射心中震动,目光却是坦然直视,毫不逃避。 花弄影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伸手接过杯子拿在手中。“今天,还是没有下楼送冥王到院门口?” 虽然是一句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钟无射微微笑一笑:“除了冒雨而来的那一次……后来靖王殿下都说不必下楼。窗前目送便已足够。”见花弄影闻言顿时皱起双眉似要开口,钟无射淡淡补充一句,“ 用姑娘提醒无射也一直记着,以无射身份,原也不该到门口。” 闻得她语声有异花弄影不觉一怔,随即见身前女子微微低头,似是掩去脸上无奈又落寞神情,花弄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忍来。“这……无射。我地意思是。靖王是身份尊重的贵客。他看重你所以常来常往。依着阁中规矩礼仪其实应该送到院门不能待慢的。” 钟无射微微一笑:“姑娘,无射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阁中规矩。霓裳阁待客但求使每一人都能愉快满意。冥王前来品茶听曲,就该以最好的歌曲奉上。殿下想说些什么便让他尽情尽兴地说,只要在一边安静听着就好。偶然说些闲话事解闷逗个趣儿,顺便也替他稍微消除些烦恼。离开的时候他喜欢有人从高处望着自己的背影,那就站在一抬眼就看得见的窗前目送他离开……”想起每一次离别时年轻亲王回首一刻,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满怀孺慕地温柔。钟无射不由微微扬起嘴角,“像他希望地那样看着他,看着他说话看着他离开,我能为他做地,我能回报给他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无射,你……”耳中听她温婉语声渐低渐轻,到了最后一句直如叹息,眼中看到那张清丽秀雅的面容上绝无半分虚假做作的表情。花弄影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眼前一身素衣淡淡的女子正与另一个雍容尊贵的形象相叠合,耳边似乎也传来那日鲜花翠湖间清冷优美的声音—— 那位北洛地位最尊、最受帝后宠爱而权势倾天地公主,以那样刚毅坚决的声音语气。诉说着内心最真诚最深刻的爱恋。温柔语声透露出无怨无悔的执着,坚定表情之中是对一切旁人以为不公的苦难甘之如饴——那是一个女人愿意为爱付出一切、为爱牺牲一切的宣言。 第231章 ——弄影姑娘,请尽你一切所能让他快乐,让他幸福。 ——我可以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只要我能够做到,只有我能够做到。 花弄影闭起眼,缓缓吐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骤然激荡的心绪。 霓裳阁不是青楼妓馆,却同样是***往来之地。阁中男男女女悲欢离合、爱恨愁怨,原本就再平常不过。 战场上战无不胜声威赫赫地冥王,到底只是一个刚刚行过成年冠礼地年轻皇子。虽然十六岁便聘定了王妃正妻,但皇家规矩森严,神殿神宫更是不容未婚男女幽会往来。何况对这位自回到经常便每日公干不休,奔忙于国事政务,努力要做出切实政绩以在朝廷立稳脚跟的年轻亲王,也根本不会有富余的时间、富余地精力、富余的头脑、富余的心情去品尝儿女私情的芬芳美好。纵然婚后妻子贤德温婉无比,短短三月时间到底能有多少深情厚意,谁也不敢确言;而两月前花朝节回眸一望的偶遇,牵连出另一种清淡宁静的宜人风姿,在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亲王眼中心中又烙下多深的印记,身为旁观者同样也是不得而知。 妻子,丈夫的内助,家庭的主母:同欢欣共苦难,相扶相持,生死与共;位同尊份同贵,荣辱一体,祸福相担。 妻子,是在神明之前缔结下庄严誓约,将血脉结合流传之人。一旦婚约礼成,便是一生的相敬相亲不离不弃。正妻之位当如云山不动,除非有违背誓约违反神明旨意的行为,其位尊贵任何人不得僭越。 这是整个西云大陆共同遵从的神明旨意:夫妻一体。 然而一体却并非一心,妻子,未必便是真情寄予、真心托付之人。 两情相悦进而夫妻和谐,原本便是难得之事。阴差阳错的际会因缘,相爱相知而不能长相厮守——这世上有种种伤心伤情,独有这一种最令人伤怀:爱,又有什么罪过? 何况,那个少年有为的皇子、年轻俊美的亲王,原本便是容不得别人拒绝、也不会让人想要拒绝的人。 偏偏“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清清淡淡一句话,却又将女子的爱至于如何卑微又无怨不悔的境地? 凝视着嘴角含笑、容色温柔的钟无射,花弄影不由苦笑摇头:为什么偏偏挑上冥王?为什么他又偏偏看上了你?钟无射,霓裳阁里本该尽是逢场作戏,不过短短两月情深至斯……但那秋原佩兰是他亲自选定的靖宁王妃,这一次,你让我如何回去向主上交代? “姑娘,我知道这十天的不寻常。”花弄影猛然抬头,却见钟无射低垂了眉眼,语声低柔却镇定坚决。“若有人来问,无射自己去担。” 夜风自门帘缝隙透入,红烛光影摇摇,照得花弄影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良久—— “无射。” “姑娘?” “秋原镜叶,今天傍晚已经回到承安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三章-弦歌几唱动秋声(上) “靖王府到了。” 长随上前一步,伸手打起轿帘,“大人,小的这就向府上通报?” “不,等等!”一句话脱口而出,见长随脸上微微露出讶色,秋原镜叶定一定心神又清一清喉咙,这才正色道:“掉转轿身,去交曳巷大司正府。” “是,大人。” 感觉轿子抬起,转身,然后重新平平稳稳前进,坐在轿中的秋原镜叶深吁一口气。闭起双眼,只听自己心跳如鼓,急促的喘息声大得连双耳都觉被震得微微作响——便是前些时日站在河堤之上面对澄江、巴溪汹涌澎湃,几乎破堤倒灌的河水都没有此刻的心慌意乱。秋原镜叶自嘲似的苦笑一声,一只手按上太阳穴轻轻揉捏,一只手用力按在胸口,动作用力地似乎要将跳得太过剧烈的一颗心狠狠按死不动一般。 雨水停收,碗子岭水系水情终渐平稳。灾情不再扩大,各项救灾善后工作顺利开展推进。从东南各地调运的赈灾用粮食物资,基本上也都及时准确地发到了所需府衙部门。不少受灾较轻的地区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生产生活,而主要几个重灾区则靠着朝廷教宗的协同努力,安置灾民抚慰百姓,重建工作多步上正轨。各种其他地后续工作,也都在三郡郡守范筹、孙壹、唐子仪领导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一场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虽然给朝廷还有北方三郡的百姓带来无数麻烦。而天灾造成地种种损失一时还无法彻底计算周全,但经过这二十天的努力终于可以算是平安应对过去了。 身为三司特派执事、督察赈灾物资调运以及分派使用的全过程,秋原镜叶非常清楚自己任务的重大。职权所在事必尽心,二十天来日夜紧张谨慎,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懈怠。而在监督赈灾钱粮调运和使用的同时,还要利用自己三司监察史以及神殿侍奉秋原佩兰孪生弟弟的特殊身份,努力去协调中央朝廷、地方郡府、神殿教宗之间关系——这一番心思手段动用下来,当真可谓殚精竭虑。若非当年得柳青梵国手神技根除了天生不足的身体毛病。这两年在传谟阁执事行走虽然忙碌但生活食用上却着实无亏。再加上平素也注意保养身体。秋原镜叶不止一次担心自己会直接昏倒在加固地河堤或是重建地工地上。不过到底是年轻经得起打熬,救灾事务结束、与白肇兴在江口登船回京时,看着前来送行地范筹、孙壹等人干枯憔悴的形容再对比自己,秋原镜叶对仅仅是衣衫略显宽大的自己还是十分满意。 只是,虽然北方灾区事务处理得顺手,不断从承安京传来的消息却每每令自己心澜起伏,焦躁难安。回想七日前接到传谟阁宁平轩旨令。看到旨令内容以及最后那枚诚郡王印鉴的时候那种如遭雷击、万念俱空的苍白茫然,秋原镜叶就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虽然他只是文官少问武事,但风司冥协理兵部,他身为宁平轩重要幕僚又是姻亲内臣,裴征等人处事议政之时自然不会刻意避开。上将军轩辕皓、孟安、皇甫雷岸,冥王军中飞羽将军多马、洛文霆等将领有军政要务处置而到宁平轩时,风司冥也总让自己与裴征一齐跟随身边,就算不曾直接参赞军机。对于军队事务自己所知其实并不为少。而这一次协同调运赈灾钱粮物资。风司冥更将足以调动各级兵将的关防印鉴交给自己,一句“随机调用,便宜行事”。其实是把冥王最忠诚精锐地铁衣亲卫的统领权放到了自己手中。他自幼熟读史书,进入朝堂后又得柳青梵时时教导提点,如何不知军权之重甚于云山?而军中弊政由来既久,将帅上下各自默然,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作。自己曾从宁平轩里兵部的档案卷宗以及裴征等将领无心言语中隐约得知,内心也曾颇觉忧患不妥,但终究不在其位就没有多言。此刻京城消息传来,胤轩帝以此发难,对于年轻亲王在朝堂中的处境,秋原镜叶实在无法不深感担心。加上离京之前他曾经对京城局势似将有重大变动的分析判断,直是每日寝不能眠,恨不能腋生双翼,立刻飞还承安为主君分忧。 但是灾区事务未毕、职责未尽,他纵是心急如焚也不敢擅离职守私回京城。看着从传谟阁传来的一道道指点救灾工作事项的宰相谕令,宁平轩风司廷一篇篇廷寄回函,在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来的朝廷局势以及帝王天心,都在不知觉中催促自己加快动作好尽早回京。而直到前日傍晚登上顺流返京地大船时收到郝哙地密信,信中说到风司冥留恋***,自暴自弃似有一蹶难振之景,秋原镜叶只觉自己第一次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入朝两年来第一次毫无芥蒂迟疑地为一己私心而动用手中巨大权力——水师提督的旗舰,在冥王关防印鉴的出示之际立即变成了此次派出朝臣返京地快船,顺风顺水,只用一天两夜时间便将一行人送到了距离承安不过百里的子初江头。 但身为朝廷命官,一举一动皆须符合典制规矩。无论心中有何疑虑,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都是入宫述职,奏报此次赈灾事务的具体情况。向胤轩帝呈上三郡郡守分别陈情的奏疏,秋原镜叶随即以此行督察执事的身份报告了钱粮调运与使用情况、救灾赈灾过程中各郡各级官员行事以及神殿教宗在救灾与重新过程中的各种作为。秋原镜叶虽然是胤轩十五年的殿生曾与胤轩帝有过当面对答,但当时其实是胞姐秋原佩兰假扮;及至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将他先天顽症治愈,令姐弟二人重新换回身份。他在传谟阁宁平轩这两年也没有真正直面天子称述政务。而或许是因为他年尚轻而位已高,胤轩帝对首次委以独当一面重任的他十分看重:不但 间仔细询问了各种问题,还赐下御膳显示出极大恩宠出来地秋原镜叶随即又到宰相台,向宰相林间非再次陈述救灾事务种种情况,最后则是往宁平轩交还旨意——虽然救灾是朝廷公务,但请旨令秋原镜叶以三司监察史参与钱粮调运一事并切实下达明确旨令的,是宁平轩靖宁亲王而非林间非。虽说此刻风司冥被解除了政务,旨令发出之地却没有变化。面对看到自己回京而抑制不住惊喜欣慰的三皇子风司廷。秋原镜叶原本便焦躁怀疑的心情顿时更增了三分沉重—— 连一贯雍容镇定的诚郡王都表现如此。京中那些流言蜚语所传说之事……多半就是确有其实了。 从传谟阁走出。秋原镜叶想也没想便令从人立即赶往靖宁王府。可是及到门前,轿帘掀开窥见熟悉的门楣,秋原镜叶心中突如雷霆大震,骤然惊觉自己此举冲动孟浪之处,万般忧虑愤慨顿时如大潮退去,留下一片死寂般的茫然空白。 第232章 努力稳定了心神,秋原镜叶当即做出决定。前往心中唯一能够向自己说明事情真相原委,更将这件事情完美解决之人的府上。 交曳巷距离长安街西首靖宁王府并不遥远。大司正府在交曳巷巷口百步之处,秋原镜叶到达巷口便让落轿,吩咐轿夫还有其他从人先行回转,自己独带了一名长随前往府门上递帖求见——这是臣属拜见长官地礼仪规矩,而且他又是柳青梵门下学生,到得门前只有步行才显足够恭敬。应门迎接地柳府总管全方维一边急急打发了仆从往内府报信,一边按着官员拜望地规矩将秋原镜叶引到客厅奉茶。 “秋原大人。我家大人有话。说若是公务请明日赶早往传谟阁去回报。” 一杯茶刚刚端到手里,便见府中长史兰卿快步走进来行礼说道。秋原镜叶顿时瞪大了眼睛:“老师不肯见我?” 兰卿急忙道:“不是这样的——只是近日京中事务忙乱,督点三司原本掌着官员行事。大司正大人严令一切公务都只在宰相台的三司公署处置。府中只是宾客亲朋私交往来的地方,不论公事。”说着看了坐在客厅下手位置的长随一眼。 秋原镜叶顿时会意,转头向自己长随道:“德恒,你先回府……不,传谟阁官署,替我整理一下明天大朝的奏疏呈文——明日我赶早过去好用。”一边说着一边将袖中笼着的两纸文书递过去。 “是。”德恒起身接过文书,向秋原镜叶行了礼。“属下明白。” 兰卿微微一笑,随即向全方维颔首示意他领着德恒出去。见两人走出两重屋宇,这才转向秋原镜叶微微笑道:“镜叶公子,大人说你急忙赶回一路劳累,宫中御膳又不一定用得安稳尽兴,让兰卿先带你过去小厨房吃了晚饭再到看云轩见他。” 虽然心中急切,但见兰卿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径直前行,秋原镜叶也只能快步跟上。大司正府惯例,菜肴不多但道道精致,手艺滋味堪与御膳厨房所做媲美。若在平时秋原镜叶必然不会放过大快朵颐地机会,只是今日心中有事食不知味,胡乱吃了几口便即放筷起身,向一边静静陪同看视的兰卿道:“好了。老师是在看云轩?” 兰卿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略略颔首。“是。” 秋原镜叶点一点头,随即快步径直向书房方向走去。他是柳青梵在风司冥之外第一个正式收入门下的弟子,这大司正府早是跑得纯熟。兰卿也不多言,只是静静跟着步履如风的秋原镜叶赶去书房。 看云轩与正堂还有客厅只隔了一重,待客商谈,处置日常事务十分便利。而天井四合院落独立,闭了正门便不与外界相连,屋中设了床榻之物,柳青梵也经常将看云轩当作内府内堂之外的起居之所。而庭院中古藤幽雅,四周又有大树荫蔽,花事烂漫,当着傍晚夕阳斜行暑气消退,院中景致正是上佳。秋原镜叶踏入看云轩时,便见那架古藤下放了一张藤制躺椅。一身宽松袍服的柳青梵正躺卧其上,身边圆几上搁了酒壶酒杯,衬着花木晚霞越发显出一派安详悠闲。 几步走近青梵,秋原镜叶刚要开口呼唤,但见他双目闭合地面容神情平静中透出难得的柔和安详。想到这些日京中混乱繁杂,自己身在北方兀自紧张惊惶,柳青梵虽然位高权重素行无拘,但身在局中所受压力绝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知道他平日万事仔细、运算筹谋地行事为人。沉静平和表象下常人难以想象地用心。秋原镜叶心中轻叹一声。将从北方三郡到眼前此地一路积攒无数、堆得心头满满几乎就要喷涌漫溢的话语硬生生压回腹中。 兰卿从屋中搬了一张圆凳,在秋原镜叶身边悄声放下。秋原镜叶看了一眼,向兰卿颔首表示谢意,但依然站得稳稳,静静立在榻前。 庭院中一派寂静,只有微风流转。秋原镜叶感觉几乎都能听得清被自己抑制的呼吸与架上落下面前地紫藤花瓣撞击的声音。 夕阳西斜,金光渐弱。满天云霞随风流动,越发绚丽辉煌。 像是感觉到投射过藤花枝叶地光影变化,秋原镜叶突然听得睡得安稳地柳青梵轻轻翻转一下身子,耳边随即传来自己熟悉无比地沉静淡定的嗓音。“现在,冷静了?” 身子重重一震,秋原镜叶顿时躬身到底。“老师,是镜叶鲁莽,打扰老师安宁。” 翻身坐起。青梵理一理袍服。一边静静凝视身前未及二十的年轻学生。沉默片刻,“算了,这也没什么。”抬手示意他在一边圆凳上坐下。顺手拎了酒壶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说说你的想法。” 双手接过酒杯,看到杯中碧水澄澈,鼻中闻得竹叶清香,秋 顿时惊讶抬头。“……这是绣青,不是酒?” “谁说从酒壶里倒出来的就一定是酒?”青梵微微一笑,“就像你这趟北方之行,朝廷的政令是负责钱粮的总体调运与使用监督,但你所做地也不完全止于此,不是吗?” “是的,老师。这一趟北方之行,让镜叶看到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杯搁回几上,秋原镜叶答道。“天下不均,各地差异使政令所到所行呈现万千之态。官员作为,许多在京中坐看廷报而觉匪夷所思之举,对比实地实情便是顺理成章,有些无奈权宜更是非如此则不能。北方水利历来为朝廷所重,但宰相台所得重重奏报与实地细节对比不是复杂,而是简略到几乎根本无法以之作为具体指导河工、调拨钱粮或是调节当地赋税徭役的凭据。我现在才知道,这两年老师令镜叶精读各国《地理志》,还有今年四月来让我熟读北方三郡百年方志、强记河川地理分布的详细图形,这些要求其中有多么深刻的意义。到了碗子岭下,河堤之上看着滔滔河水,背后是无数灾民百姓,我才知道老师让镜叶以三司执事身份参与这次赈灾钱粮调运监督,是把多大的责任放到了镜叶肩上。” 青梵微微含笑,轻轻点一点头:“传谟阁送上来的廷寄奏册,还有诚郡王回京时的奏报,镜叶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太阿神宫以及祈年殿那边,乌伦贝林主持还有大祭司都说你妥善协调了神殿教宗和当地官府地关系和事务,让第一次切实介入这种民生大事地教宗的力量能够得到很好的发挥,白肇兴递交神宫地奏报里面对此做了详细说明——虽然这些不直接进入他对皇帝的呈文,但是有这么一颗种子种在人心里,这样的机会还是很难得的。你把分寸把握得非常恰当,镜叶,这让我都感到惊喜。” 秋原镜叶面上微微一红,低下了头:“都是老师教导,镜叶……镜叶只是不想让老师失望。” “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要用心的。镜叶,这本就是你的长处。”青梵淡淡笑着,“而擅长从身边的各种事情中体悟事理和学习处世的能力,已经不是长处而是旁人用尽心思努力也无法获得的天赋。虽然是第一次遇到的情况,但能够冷静分析,把大问题分解成数个小问题交给合适的人各个击破最后完全解决,并且从这个过程中总结经验教训运用于下一次类似地情况——镜叶。你虽没有专攻水利工程,在对衡河防汛的分析认识、以及最后开堤泄洪的处理上面却做得极好。当机立断,而后又能及时高效协助百姓转移并妥善安置他们生活,将受灾损失降到了最低。这些在奏报上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文字,当时做起来,真是难为你啦。” “老师,其实……”秋原镜叶猛然激动起来,端正俊秀的五官扭曲着。嘴唇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老师。其实……其实不是镜叶当机立断要破堤泄洪排险。而是,而是那里根本就称不上什么河堤啊!” 见青梵幽深双眸静静凝视自己,目光中熟悉的沉静带着强力的镇定安抚。秋原镜叶定一定神,平复一下心绪:“根本没有河堤。历年水情严峻次次水灾都会传来无数急报,朝廷下决心更花大代价一定要整修好的关键河道,那里只有一段当地百姓自己筑地土坝而已。北海郡是三郡当中地势最低地一个,衡河又是地势平缓、一旦出险就非常危急地地方。偏偏。偏偏就是那里……老师,孙刚刚上任无法得知详情,而情况危在旦夕又不容许镜叶做更多考虑——我,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拍一拍秋原镜叶的肩膀。“国以民为本,援救百姓是第一,你做得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明明白白的证据被大水冲得一丝不见。放过那些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国之虫。偏偏还是我自己去为他们圆谎说话……身为三司属下,我,实在不甘心!” 青梵微笑一下。又斟了一杯茶水递给秋原镜叶。 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秋原镜叶语声恨恨:“还有那些县官县丞。什么民之父母,有多少是对百姓田亩实数这些基本事情都一问三不知!又有多少要么把当地豪强大户捧得比亲生爷娘还高,要么当缩头乌龟不献殷勤也绝不得罪;要他们去就地征粮救急,居然就敢跟我阳奉阴违,只把百姓死活当成儿戏……” “所以你就率领官兵打劫了那群豪强,做了一回劫富济贫的英雄侠客?” 听出青梵语带调笑,没有不满甚至透露出微微的满意,秋原镜叶这才定下了心红着脸道:“救灾如救火,我也是一时心急这才……但是以前在京中是真的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地事情,有那么多不知大局藐视国法、趁火打劫完全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官恶吏、豪强奸商。胤轩十年的新政到今天已经第十个念头,却还有那么百姓对朝廷许多政策制度一无所知。 第233章 两年来三司肃清官场风气,看着一道道旨令下渎职枉法的官员落马,而众多能臣干吏得到应有提升,我以为按照您与林相定下的考核官员的种种标准规范就可以做好份内的事情,但是到了实际之处才知道统观全局综合评议的艰难……在京里我从来没有想到地方事务、官员地考核会那样复杂,也不知道关系了百姓民生地具体政务交到手上,份量会是那样沉重。跟在您身边两年,我自认也算用心勤勉;有您指点朝局,时事人心也看得不差。可是第一次出去京城,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微笑点头,青梵轻叹一声:“你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镜叶,这才是我要你出去这一趟的目地。 你天性聪明又熟读史书,官场之中应对往来自是熟悉于真正的官生民情,年不足二十的你又能知道多少?” 站起身,青梵负起双手在院中缓缓踱步。“都说北洛一国,幅员辽阔物产丰齐。但这天下物产各有所适广布四境,绝不能聚于一地一处任人随心取用。耕地分布不均,土质贫富不等,所产千差万别,而作物生长也各有所宜不能一概而论。富庶处一年耕作八月便可安然度日,贫瘠处终年劳作不能勉强糊口。还有莫测天灾,水旱虫荒,仰赖天时的农业旧习常使农人无意自救以应对灾害,将一道道难处通通加诸政府朝廷。地不能养人则必寻调济之道,而培植良种、变更作物、鼓励经商而作流通,正是令天下物资为百姓共有。多年新政的根本目地意义。重农兴商鼓励百工的国策大计其中具体事务繁复庞杂之处,镜叶,你又能真正知晓体会多少?” “老师责问的是。是镜叶高估了自己……一切都太过顺利,不到二十就当得高位;但论到切实才能,只怕区区百十里的小县小城也无法治理。” “百十里的小县?”青梵顿时停住脚步,一双眼静静凝视秋原镜叶,眼中透露出十分的严厉来。“百里之丞,虽是官小吏。却联系百姓根基。古人说‘不夺农时。谷物不可胜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道理简单,但能真正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劝课农桑,问农于民,重农兴农的政令下去那么久,为什么许多地方成效显著而许多地方始终不见起色?不稼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些不识农事、不通实政地官员如何让朝廷政策得行?而放眼承安京中,所谓干吏能臣,当真从县丞小吏入得朝堂地,能有几人?《博览》所汇各国各朝《地理志》、《食货志》,《礼运王制卷》中地《农事篇》以及《月令》、《盐铁论》等篇目,凡入我门下必须研读精熟——镜叶,难道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为官做宰之人应有之识吗?” 抬头深吸一口气。青梵缓缓摇头。“镜叶。你行走宰相台观察大局,朝堂众臣无不是观察学习的对象。林间非为宰相首辅,总理国政执掌朝廷。贤明精细练达无比。然而,他却从来只指点方略大政,而极少与人议论政令细节。宰相台凡关系民生的旨令下达前必招实职行政执事官员仔细参议推敲,身为主持者他只听取不发言,部曹公议确定之后才承旨行事。人都道他规矩严正分毫不乱,但是镜叶,你可知这其中究竟是何种道理?” 秋原镜叶定定凝视青梵,一双眸子闪出若有所思更有所领悟的光彩。 看他目光表情,青梵微微笑一笑。“镜叶,让你协同督调救灾钱粮,便是要你真正知晓北洛之事:天下的宽狭贫富,各地的农事物产、商贸民情——这些,是守在承安京一辈子都看不到也知晓掌握不了地。镜叶,你自幼熟读诗书,国史律令历历在心;自入朝便在宰相台,行走六部之间熟识朝廷理政程序;入督点三司,体会并学习把握朝臣官员迁谪之关键。以你的年纪这几乎可谓令人赞叹的极限,但是镜叶,对于你始终保藏的‘野心’,所知所能却还远远不够。”顿一顿,幽深黑眸透露出明亮光彩,一字一句如重石掷出落而有声。“何谓朝廷,何谓百姓,何谓家国,何谓权力,何谓职责——镜叶,你才十九岁,这般年轻,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认真了解你将要主掌的一切。而身为师长,我有责任助你一臂之力。” 秋原镜叶眼中光彩闪动,与青梵相对片刻,嘴唇动了两动,但一声“老师”出口已是语声颤抖。深吸一口气,秋原镜叶猛地甩过头去,半晌才轻轻说道:“老师,镜叶资质平平,又常冲动。老师却为镜叶如此用心,计虑深远,实在感激又惶恐不安。镜叶……镜叶不想让老师失望。” 见他侧转了面孔,双肩不能抑制地微微耸动,青梵不由微笑。摇一摇头,走近镜叶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镜叶,你不会让我失望。这一点我很有信心。”轻轻笑了一声,扶住秋原镜叶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量。“其实这些话我原不想说。你原本好强,做事勤勉又处处留心,很多事情不用旁人提点说明便能自行做得周全。因为年纪,又因为身份缘故,你更是事事力求完美,不肯给别人留下任何话柄指摘。这一次协同赈灾监督钱粮调运也是如此,遇到难事只能独立处置妥当,时时有背水一战,不容失败甚至连稍有瑕疵都不容许。这其中地压力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不想再用今天这些话,增加你原本地压力烦恼。” 秋原镜叶转过头,脸上已是纯然微笑。“不,得到老师的肯定,听到老师所说对镜叶的期望,我……心中非常开心。” 青梵闻言笑一笑,随即放开手重新坐回榻上。“不仅仅是我地肯定,明日大朝皇帝必然还有封赏。这篇当着满朝文武的呈文,今晚可还要再下些工夫。”见秋原镜叶“嗯”了一声,少年羞涩般的低下头,青梵不觉微微扬眉。“好啦。还有什么事情么?” 沉默片刻,秋原镜叶抬起头定定凝视那双幽深黑眸:“老师,靖王殿下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着酒壶的手在空中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顿,青梵随即将杯子斟满。“军制弊政,皇帝陛下早有心整治,借机罢了。”抬眼看向秋原镜叶,嘴角微扬,笑容里尽是说不出的意味。 “至于其他事情……镜叶,你久不在承安,既然回来,王妃那里该去拜望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三章-弦歌几唱动秋声(下) “去吩咐一声,今晚小厨房留个火儿。” “娘娘又要亲自下厨了?” 听屋内传出女子温婉声音,秋原镜叶不由嘴角微扬。轻轻侧身摇手,示意跟随一边的王府总管郭绣不要出声,静静听屋中说话。 秋原佩兰温柔含笑:“是啊——叫备些酸梅之类的果脯,再看看有没有乳).; “奴婢知道了。不过娘娘,王爷早说过,晚上的点心茶水只让大厨房预备,不许再劳动娘娘熬夜。这话郭管家传了一次,前次水涵又交代过一遍。今夜王爷出门又没交代时间,娘娘亲自下厨,王爷回来要一心疼,我们这些不知体恤的奴婢只怕要不知怎么死了。” 苿莉原是凤仪宫的侍女,伶俐活泼极得皇后喜爱,皇家下聘的时候徐韵芳特意挑选了送到秋原佩兰身边伺候。靖王府规矩虽然森严,但她既是出身宫中跟随秋原佩兰又久,说话远比旁人自在。听她玩笑,秋原佩兰不由轻啐一声:“多嘴的丫头才该死——做事去!” “是,是!”苿莉嘻笑着退出房间,落下门帘时却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又在门口略怔了一怔,这才转身欲行。方一转身便对上立在门口的秋原镜叶,少女吓得刚要惊叫,但随即伸手按住自己嘴巴,一双大眼骨碌碌转了两转,脸上迅速漾起大大的笑容来。 “舅老爷……” 秋原镜叶少年入朝,未满二十便当高位。最怕别人说自己年轻行事不稳。此刻听苿莉有意打趣,嘴角抽了两下随即狠狠一眼瞪过去,“多嘴的丫头,还不干事去?!” 苿莉嘻嘻一笑,又行了个礼小步跑开。看她背影秋原镜叶忍不住又掀一掀嘴角,点头示意身后郭绣也一并退去,这才轻轻挑开门帘悄声入房。 近日承安气候有异:虽然时节上已是五月中旬天气当转炎热,但久雨放晴。数日炎夏般地暑热后居然转回春日光景。这两日又是时断时续的风雨。入夜虽不算早。带着湿气的晚风却颇有几分寒意。见秋原佩兰披了一件鹅黄外袍侧身坐在榻上,凑近***细细做着针线,脸上温柔而专注,秋原镜叶不由露出微笑;伸手在一边桌上斟了一杯茶水,悄悄走近,一边轻声道:“娘娘,喝口茶。歇一歇。” 秋原佩兰手上一顿,呆了片刻,猛地抬头。“你回来了,镜叶!” “姐姐!”随手将茶杯搁上案几,秋原镜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扑进秋原佩兰怀里。“姐姐,我回来了!” 撇开针线,秋原佩兰伸手搂住弟弟头颈。脸上带笑。眼中却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伸手擦一下眼角,随即轻轻托起秋原镜叶面孔。“黑了,也瘦多了……外边太苦,总算回家来,让姐姐给你好好补补。” “嗯!出门在外这些天,镜叶心里最惦记的,就是姐姐的一手好菜了。” 秋原佩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傻话!你一个三司监察史不好好想着朝廷政务,心里只惦记两口饭菜算什么?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再大也是姐姐的弟弟。”将秋原佩兰抚在脸上的手轻轻按住,秋原镜叶伸出另一只手将她面上泪珠拭去。 第234章 凝视着眼前温柔含笑地秀美面庞,“姐姐,你也瘦了。” “又说傻话——我在京里吃好用好,出门都有车马,平日连一步都不用动,哪里就瘦了?” 秋原镜叶摇一摇头,随即轻笑着将头枕上秋原佩兰大腿。“‘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姐姐就不惦记我?” 见弟弟露出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地孩气,一如当年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苦苦支撑时那般向自己撒娇地姿态,秋原佩兰心中顿觉异常柔软。伸手轻轻抚着秋原镜叶头发,脸上微笑,口中却故作淡然道:“惦记什么?你是大人了,办的事情又有整个朝廷支持着,还有什么可担心?” “姐姐!” “不过出门一趟,怎么就变得傻了?你是个凡事认真不肯落后的性子,定是哪里危急就跑去哪里。大水不认人,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走到哪儿都连着心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两年我没再给你缝过衣服,这一句可是怨姐姐了?”伸手扶住秋原镜叶肩膀将他身体慢慢扳起,瞥一眼方才被随手丢在一边的针线,秋原佩兰不由微微抿嘴轻笑。 秋原镜叶直起身子,顺着她目光向身边榻上看去。见鲜红缎面上围了藕色童子纱的白胖娃娃抱了老大金莲,模样异常活泼可爱,秋原镜叶微微一呆,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佩兰,一双眼里光芒闪动尽是惊喜。“姐姐,你……” “胡思乱想什么!”秋原佩兰脸上飞红,瞪了弟弟一眼,这才低了头慢慢道,“倾城公主已经快六个月的身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在神宫的时候就好;蒲兰节祭送给 童子纱,一针一线都是情谊。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才礼数我也有所表示不是?何况……哪有那么快?” 秋原镜叶嘻嘻一笑,但极快敛起笑容,凝视秋原佩兰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对了姐姐,时辰不早,王爷到哪里去了?不是说这几天他该在……该在府里么?” 静静对上弟弟近乎审视的目光,秋原佩兰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是,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晚饭后上方驸马遣人送了帖子来,说是前日得了一柄好剑,请王爷去鉴赏。” 秋原镜叶脸色微沉:“姐姐……” “你知道王爷是武将,素日没什么喜好就爱神兵良驹。结果接了帖子就去了,连饭都没有用完呢。”秋原佩兰微微笑着,引秋原镜叶到榻上挨着身边坐下。“说到晚饭,镜叶你连夜赶回京来,今日一早就进宫奏事,一跪一弄就是大半天——虽说宫里御膳是难得荣耀,用起来却未必尽心尽兴。然后还有传谟阁的述职,跑到姐姐这儿可别是还饿着地吧!我这就叫人传饭去!” 见她说着便要起身。秋原镜叶急忙一把拉住:“姐姐别忙。我是从大司正……老师那里来地。晚饭也在那里吃过了。”见秋原佩兰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温柔笑容,秋原镜叶深吸一口气,定定凝视眼前温雅秀美地女子,“姐姐,镜叶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情,镜叶?”沉默一下。秋原佩兰随手拿过撇在一边的针线活计,这才微笑抬头注视弟弟。 被那双异常温柔的眸子光芒笼罩着,秋原镜叶只觉心中一阵阵隐隐刺痛,涌到嘴边地话转了几转:“姐姐,你……靖王殿下对你好么?” 秋原佩兰一呆随即低下头来,脸上却是一点点红遍。“镜叶,你怎么问这个?王爷对我当然好。” “姐姐,我不要这个‘当然’——你只说他对你好不好?”伸手按住秋原佩兰拿着婴儿衣服的双手。秋原镜叶固执地问道。 低头看向自己被握着的手。秋原佩兰轻轻笑一声:“镜叶,你抓痛我了。” 秋原镜叶闻言一怔,直觉放开手。但随即再次抓上她手腕,一句“姐姐”语音未落便觉手下有异。顺势望去,只见雪白皓腕上艳红光芒闪烁,秋原镜叶顿时张大了口。呆了半晌,这才缓缓抬头对上秋原佩兰双眸:“姐姐,这是……” “这是母后赐下地,跟王爷腕上地是一对。”拨动一下珠链,秋原佩兰静静说道,“诚郡王平安吉报送到京城地那一天,王爷到凤仪宫向母后报喜。北方雨水停息,诚郡王平安获救,白肇兴大人和你在潼郡救灾事务顺利,从京师到各地的水旱道路修整畅通,朝廷的各种政事进行得有条不紊……镜叶,这些日子王爷在宁平轩连日连夜地干,多少从未面对过的情况摆在眼前,从未经办过的事情落到手上,但为了安抚朝臣脸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点犹豫迟疑,更不能给忧心的父皇母后再增烦恼,其中的艰难……这串珠链赐下来地时候说得明白,王爷为国为民的一切艰辛苦楚,可是都在这里了。” “姐姐……” “镜叶,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两年又跟着老师学习为政治国,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君臣之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更该知道,主君固然当信任臣属,身为臣属全身心地信赖自己的主君更是本分,是一切行事最基本的道理和准则!自己选择和认定的主君,就该全心全意地信赖,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动摇信念,更不能动摇了为人臣子的忠诚!”轻叹一口气,秋原佩兰缓缓摇头,“镜叶啊镜叶,亏你日日夜夜地跟了王爷两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这身三司监察史地袍子,你怎么穿得住!” 听她话一句比一句重,说到最后更是声色俱厉,秋原镜叶大惊失色,急急从榻上起身跪倒在地。“姐姐,是镜叶地错,镜叶知错了!” “知错了……镜叶,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跟别人不同。宁平轩的幕僚,或是跟随王爷征战多年地将领,或是直接从胤轩十八年大比中拔擢的殿生。只有你,是以在朝执事官员的身份进入宁平轩用事——虽然之前那三年是我在传谟阁,但在别人眼里秋原镜叶已是熟悉政事的干吏,而你也确实是。宁平轩中对朝廷六部各司的熟悉程度舍你无他,何况你在宁平轩只行走协作,真正的职属还在督点三司。身为老师的弟子,镜叶你的身份贵重到什么程度,你的信心稳固对宁平轩、对朝廷众臣又重要到什么程度,你有没有真正想过?!这两年草亭街到交曳巷,老师对你毫无保留的教诲,他的一片苦心和期望,现在看来……都白费了。” “姐姐!镜叶真的知错了,求你别再说了!”秋原镜叶将头死死按在地上。“真地,姐姐……别再说了!” 轻轻拭去面上 秋原佩兰定一定心神,俯身将他扶起。“不,我的镜叶,擎云宫的规矩你清楚。别说知道你的心气个性,就算不知道,只要你秉持公心认真为朝廷做事。哪怕就是当真存了私心偏向了哪个皇子王孙。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仅因为年纪。你更不肯为姻亲关系让人看轻了自己,两年来做事谨小慎微却又磊落大方,这些谁不看在眼里?可是,靖王殿下到底不是别的皇子王孙,他是你的至亲,是无间无隙的嫡亲姐夫啊!别人谁都可以说这说那,满朝文武、满天下百姓都可以怀疑他、甚至背弃他。只有你……只有你该时时刻刻站在他身边,不,站到他身前去挡那些唇枪舌剑啊!” 顿一顿话音,秋原佩兰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镜叶,你知道吗,这些天他有多难?你出去办差,裴征又伤了。京中事情差不多全是他一个人顶着。可不管每天到多晚都必定回府。哪怕只是看一眼。我按着规矩等他还要被骂不知体恤自个儿,可他自己呢?一日连两个时辰的安稳觉都睡不着。虽然从不对我说,可半夜里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地时候那句‘秋原要是在京里就好’让我心都拧成结了。镜叶。你问我他对我好不好,但我却先要问问你:还记得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吗?” 秋原镜叶顿时浑身巨震,定定看向她:“那是靖王得胜回京后第一次大朝地日子,也是……镜叶第一次见到老师地日子。” 秋原佩兰淡淡笑一笑:“是,镜叶,你记得很清楚。那么你还记得,当年老师答应为你治病、为我们解围的时候,提出了什么条件?” “……老师要你,嫁给靖王殿下。” “对!镜叶,你一定还记得,老师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秋原佩兰淡淡笑着,语声却有些微微的颤抖,“镜叶,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反对?为什么放弃救治自己的唯一机会?为什么别人看作青云捷径的皇室联姻你视为畏途,拼上背负欺君大罪也决计不肯答应?” “……因为镜叶知道:这不是捷径,而是火坑;不是恩宠,而是惩罚。” “是地!这是惩罚,这是他对我们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的惩罚。不过一点狡智就敢自恃聪明,把朝廷典章法纪视为无物,真正的小子晚辈不知天高地厚!”缓缓摇头,秋原佩兰伸手揽住秋原镜叶肩头。“有过必有罚。而所谓罚,必使知痛楚而后畏,使人有畏怯之心,方能不忘本分规矩行事;而痛楚或在身,或在心,肌肤之痛与心神煎熬之苦原是一理,否则便算不得是惩罚——这两年来姐姐一切顺心,这一点却没有一天敢忘记。不过是心有所属,所以无论遭遇什么都甘之如饴。而殿下任何一点亲近爱护,都是施与我们姐弟的无限恩宠。” “可是姐姐,这些天来……至少这十来天他在——我已经问过郭绣了,姐姐,你就真的不伤心不难过吗?就算这是惩罚,就算认了这一切是我们曾经犯错应该遭受的,可你这心里就真的好受吗?” 微微一笑,秋原佩兰轻轻抚一抚弟弟的额发。 第235章 “不好受。想到他吃下那么地苦,想到他无辜受累地郁气无法发泄,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被迫要练得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你说我的心里能好受吗?这些天,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日更多——皇上旨意是不让他去拜见什么人,可从来没有拦着别人拜上门来。不管意图是什么,总是一天到晚连个喘气地时候都没有,还不如索性找个合适地方躲了开去,清清静静不受搅扰。都说夫妻一体,他心里如何我怎么不清楚?这份安稳才是王爷眼下最需要的。至于那些所谓的委屈不公都只在旁人眼里,与我,还有你,又有什么关系?镜叶,你……懂我的意思吗?” 凝视那双满是期待的温柔眼眸,秋原镜叶深深吸一口气,起身退后撩衣下跪,向着秋原佩兰重重磕下头去。“姐姐的教导,镜叶全部都记住了。镜叶这就去了,请姐姐不要担心。” “等等,镜叶,你要去哪儿?” “传谟阁——明日大朝,镜叶不能让靖王殿下再孤身一个人跟那些小人对抗!” “不,王爷从来不是一个人。”摇头轻笑,一边起身走近,顺手在桌上斟一杯茶水递过面前,秋原佩兰凝视弟弟,“别忘了,还有老师——这个承安京里、这个堂堂北洛帝国、这个世上若只剩下一个人向着王爷,那就是老师。” 秋原镜叶用力点一点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姐姐。” “快快去吧!” 含笑目送弟弟离去,秋原佩兰这才坐回榻上重新拿起针线。 烛光摇摇,鲜红缎面上悄然点染了两点深色,仿佛窗外月影浑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四章-扰扰纷纷灵台清(上) “大人真是少年有为。” 猛然听到耳边愉悦活泼得近乎做作的嗓音,秋原佩兰立刻收回逸飞的神思,含笑对上满脸笑容的伦郡王妃。“济州刺史王仪王大人,还有现在郡郡守府做长史的王佑大人,精善政事忠于职守,都是得到皇帝陛下亲口赞许的能臣。与他们比较起来,镜叶要学习和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呢。” 伦郡王风司宁的王妃是礼部侍郎王元的女儿。王元是北洛世家出身,为官多年;嫡出女儿王莹嫁给了胤轩帝的二皇子,而除了次子王伦,长子王仪、幼子王佑都入朝任职,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尤其王仪,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便已做到一方长官。虽然自胤轩十年新政改革后朝廷之中主事执政多是一众年轻朝臣,但在地方处置政事掌管民生的郡守州牧等官员却少有朝廷京师这般的朝气蓬勃。王仪二十岁得中殿生,在传谟阁行走两年后按例外放,此后管理地方处决政务,以卓越政绩一路升迁直到刺史;而以他担任刺史时年纪之轻,便在以用人大胆、唯贤是任的胤轩一朝也属罕见。听到秋原佩兰夸赞自家兄长,伦郡王妃王莹脸上笑容顿时显出几分真实喜色。“妹妹太过谦虚了……秋原大人此次北行,用心治事行政得力,便是皇上都几番言语嘉奖。秋原大人年纪既轻,又是柳太傅的高足,可见前途无量呢。” 秋原佩兰微笑颔首,随即顺着王莹目光向正被众人如群星捧月般簇拥的秋原镜叶望去。 四月连绵地大雨造成北洛北方潼郡、渤海、北海三郡百年不遇的水灾。为救灾抚民北洛朝廷以及神殿教宗都投入了极大力量。因是朝廷第一次真正与神殿教宗合作,胤轩帝特意挑选了具有大陆信仰特殊推崇的双胞孪生身份的秋原镜叶作为主持,令其以督点三司监察史之职总体协调并监督救灾钱粮的调运和使用。秋原镜叶与负责此次救灾教宗方面事务的潼郡神殿主持白肇兴,还有三郡郡守以及各级官吏通力合作,因地制宜见机应变,精细拿捏各地钱粮物资的用度,着重抚民恤苦和灾后重建的工作,使得受灾百姓尽数得到妥善处置。安心度日而对朝廷感恩信服。及至昨日回到京城。向君主以及所在职司主事述职。今日大朝之上奏对救灾情况、与朝中众臣议论北方灾情地后续事务,一应事务无论大小均是清晰明确,提出地各种建议有理有据。胤轩帝天心大慰,满意之下深为嘉许,虽然未有确实职官上地升迁,但金口玉言的几番赞叹却是满朝少有的殊荣。而大朝之后擎云宫例行的大宴上,胤轩帝又令现掌着宁平轩的三皇子风司廷代自己向秋原镜叶敬酒致谢——承安京正是风云变幻莫测之时。皇帝的种种举动皆尽落在有心人眼中。 北洛大朝通常在每月十四日举行,这一次本来便是为了赶回京城的白肇兴与秋原镜叶一行特别推迟一日,众人早已看出此次北方灾情危难地安然解除对于胤轩帝的意义,朝廷负责救灾抚民事务的“功臣”又会在君主心中所占的份量。而胤轩帝毫不吝惜赐下的种种荣耀恩赏,以及在朝廷众臣面前不遮不掩的器重态度,更让秋原镜叶成为所有人追捧奉承的对象。便是平日顾忌着他三司执事身份、不敢轻易来往的那些朝臣官员,也都趁着大宴上百官彼此敬酒劝酒地当口极力挤到他身边与他攀谈。而一众平日行事小心谨慎、唯恐稍有不慎便触犯了胤轩帝“皇子与朝臣私交结党”忌讳地皇子,此刻有了最高宝座上胤轩帝的默许皆是心无顾忌手段齐出。言语举动中的亲近笼络之意昭然若揭。而此中皇子之间地彼此争夺对抗更是暗潮汹涌激荡。暗夺几乎便要转成明争…… “哎,镜叶真是好酒量哪!这般酒到杯干的爽快干脆,不像文士。倒真有武人的豪迈气度!” 听到王莹笑意盈盈的说话,尤其是一句自然而然到极点的“镜叶”,秋原佩兰不由微微扬起嘴角:虽说同属天家至亲,但以王莹的身份直呼镜叶其名,无论如何都是过分亲近了。淡淡瞥一眼正笑吟吟看着秋原镜叶与风司廷说话的伦郡王风司宁,秋原佩兰随即静静收回目光,轻轻笑一声道:“皇嫂是不知道,镜叶在这件事情上颇是有趣。他以前跟着林相的时候滴酒难沾,林相三杯则倒,他能应景对付一杯就完了。可后来到了宁平轩,宁平轩协理着兵部往来的武将不少,结果平日也不见他怎么喝酒,这酒量却莫明其妙便上去了。”见 视着自己,笑容微僵像是若有所思,秋原佩兰伸手在了两个小酒盅斟满了,递一杯给她随即含笑继续道,“惹得飞羽将军几次说笑,笑话镜叶是草原上最古怪一等劣马的别扭脾气:一旦认定了什么主子,就跟着改什么性子呢。” 王莹笑容一僵,极快地瞥一眼安坐在胤轩帝右手下皇子座席首位的年轻亲王,随即扯一扯嘴角勉强笑着答道:“多马将军真是喜欢玩笑:就连秋原大人这种年轻有为的朝臣都被比作劣马,真不知道我朝中还有什么人称得上青年才俊了。” 秋原佩兰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当然是说笑。不过多马将军入朝既久又战功赫赫,军中以严于律己、身先士卒赢得全军拥戴。而不管身份名爵如何,说话做事始终不脱草原人的直率,甚至有时显出粗鄙,但从来都是直截了当不藏私心——这一份豪爽无拘、坦荡无私更是令人羡慕又尊重。听他对镜叶如此评价,无奈好笑之外,却是让人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非常精确呢。” “是啊,上次家父做寿的时候,多马将军的豪迈爽朗就让家父和家兄深为折服。”王莹一边说着,也抿一口酒,只是脸上笑容已经十分僵硬。像是感觉到秋原佩兰凝视着自己的清明双眸中透出似讥非讽的笑意,王莹急忙镇定一下心神,重新堆上满满笑意,“对了妹妹,前些日往神宫礼拜的时候看到供奉在那边祈福的童子纱,式样花色真真新奇精巧。今日大宴,刚刚又眼看着妹妹似乎偏好一点子酸味……” 同样探问的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用意当真天差地远啊!想到昨夜生弟弟的目光神情,秋原佩兰心中轻叹一声,向王莹笑一笑,随即像是羞涩般的微微低头:“若皇嫂说的是那幅鹤舞松烟的长纱,佩兰真是十分不好意思地接受皇嫂夸奖了。不过是诚郡王妃身子好容易才安稳下来……那日偶然听母后说起的民俗,未落地的孩儿若得诚心祈福祸可保平安。想着父皇母后还有三皇兄三皇嫂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我既是晚辈,那又是嫡亲的侄儿,便去大祭司那里求了一幅平安长寿的图画绣起来。”抬起头,对上王莹视线的一双清亮眼眸中满是小女子的温柔甜蜜,“听母后说那样以后对自家……孩儿也好。佩兰的这点私心,怕让皇嫂见笑了吧?” “啊啊,怎么会?”王莹急忙笑起来说道,“都是女人都是妻子,怎么便会笑话?妹妹这样温柔体贴,可是靖王的福气呢!”顿一顿,“其实九皇弟也是实心的人:诚郡王回京前那些日子正是传谟阁与宁平轩最忙的时候,九皇弟每日处置完了公务便是再晚也要回府一趟。但回了府又不肯惊动睡着的妹妹,常常只在书房过夜,有时候晚了甚至只坐上小半个时辰然后又往宰相台公干……这些事情在母后那里听到了,我们都是好生羡慕哪。” 秋原佩兰闻言脸上微红,下意识地向宝座上与胤轩帝轻声谈笑的徐皇后看了一眼,伸手轻轻抚一抚腕上鲜红耀眼的珊瑚珠链,一边轻声笑道:“都是佩兰不知事,不够体贴,又嘴碎,老向母后埋怨这说道那的……其实殿下对我的好,心里都记得真真的。” 见她低头笑语轻诉,发髻上凌霄软玉雕成的发簪雪燕眼中一点艳红,却是软玉极品的“红泪”;耳坠项链也都是配合成套的同样品质的宝石。王莹心中一震,猛然想起两年前“太宁会盟”西陵安王上方无忌随行礼单上这一品宝石胤轩帝尽数赐给了靖宁亲王。 第236章 秋原佩兰朴素不好奢华,除了大婚当日珠翠满挂,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用金银发簪之外的饰物,而一旦佩用便是这般独一无二无与比拟……看看年轻王妃略带羞涩却安宁满足的面容,再往往座上时不时投来关切目光的年轻亲王,伦郡王妃突然感觉几日间众人在宫内外肆意传播流言、甚至还为彼此不谋而合的默契兴奋得意的举动瞬间变得全无意义—— 未尝一次败绩的冥王,我可是……青衣太傅为他亲选的正妻啊!微微低垂下双目的秋原佩兰几不可见地扬起嘴角:我怎可对不起丈夫的威名? 只是,我的王爷、我的殿下,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抬起头,秋原佩兰静静对上那双正好也望过来的眼眸,只见一片幽黑深邃,夜幕无边。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四章-扰扰纷纷灵台清(中) 佩兰身上缓缓收回目光,风司冥低垂了眉眼,将面前便要往口边送去。 “既然心意在焉,为什么不溯流而从?” 微微一笑,像是完全不惊讶突如其来的责问,风司冥随手放下酒杯,同时略略欠一欠身:“倾城皇姐。” 风若璃在他身边坐下,将他搁下的酒杯拿在手中轻轻拈转。看着杯中酒水映着辉煌***光泽流转,风若璃淡淡说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摇落,星如雨’——想这堕星湖的名字由来,再看皇弟当着一片欢喜热闹而不参与其中,独坐一隅,寡酒自酌,淡看***繁华的宜然……人都说九皇弟在战场上神威凛凛,如今看来,京城的这两年已经将赫赫冥王也染得蕴藉风流了。”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淡笑低头。伸手取过风若璃手上酒杯一饮而尽,一边轻声笑道:“皇姐说笑了。” “我可不是在跟你说笑。”风若璃也是轻轻笑一笑,但随即正色。“司冥。” 听她语声已带了两分严厉,风司冥也收敛起脸上笑容,抬起头静静凝视身边清丽女子。“皇姐?” 注视年轻亲王清逸俊美的面容片刻,风若璃动了动嘴唇,一时却没有说话。沉默半晌,这才轻轻叹一口气,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转开,投向正与伦郡王妃王莹还有池郡王妃李筱竺说话的秋原佩兰。“今日是大宴,君臣和乐天伦相亲。按着礼制你也该陪在佩兰身边,各处走动走动才是。” “皇姐难道忘了?司冥还是带罪之身。父皇宽宏,许我参与大朝大宴,司冥又哪里敢随意妄动,再添一条结党朝臣、不安于室的罪过?” 风若璃闻言一呆,下意识看了宝座上胤轩帝一眼,再看看风司冥微带苦笑地表情,秀眉微蹙:“结党?胡说些什么!司冥你真是喝多了……” “是。司冥喝多了。胡言乱语的皇姐不要放在心上。”再斟了一杯送到嘴边。风司冥斜睨着风若璃的黑眸闪出微微的光芒。“再说那一群都是女子内眷,佩兰一人应对起来倒还自如些。我若跟在旁边,岂不是让大家拘束,谁都不得自在自然么?” 微微低垂下眉眼,风若璃轻叹一声:“那你也不能就此安坐一旁,看着她一个人劳心劳神啊。” 风司冥嘴角扯动一下,轻轻放下酒杯。沉默半晌。这才开口慢慢说道:“皇姐素来知道司冥的性子,便是逢年过节也少往各府宗亲那里走动。兄弟姐妹中若硬要说有什么格外亲近的,也就是三皇兄还有皇姐你。但朝廷上下也都知道,这份亲近只是因为佩兰曾在神宫神殿侍奉,与皇姐还有诚郡王妃相熟罢了。而大婚后靖宁王府的大小事务便一向都由王妃主持,与后宫还有各府内眷的往来更是一手掌管,我从来都不过问地。” “这一点不消你说,宫里宫外都是知道地。我地意思是。自从月初军制的事情……但现在秋原镜叶回京。佩兰一力为你周旋,你怎么不但不加配合,反而像是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一动不动呢?” 风司冥顿时轻声哂笑:“皇姐的意思是。我因罪失势,所幸镜叶立功,当着现在这种时候正该趁时活动,以图重回宁平轩?但是,借助妻舅力量,到处走动拉拢那些望风趋势之人……皇姐,你以为风司冥是这种没志气更没血性的软骨头么?虽说被停了宁平轩中职务,但我头上王爵仍在,军中职权亦未有失。风司冥堂堂男子,岂能稍有不顺便图依附裙带,白白让人耻笑更堕了我冥王声名?” 风若璃脸上微微失色:“司冥你怎么这么说话?佩兰和镜叶他们是……” 但她话还未说完,风司冥已然又是一声冷笑:“他们是孪生姐弟,但秋原镜叶更是朝廷的臣子!人在宁平轩行走,职属可还在督点三司。三司公正谁人不知,便是我,又有什么特殊情谊关系可以去凭借拉拢的?”顿了一顿,风司冥嘴角扬起,向风若璃扯出一个冷冷的笑容,“再说,我可不比上方驸马。” 风若璃闻言脸色顿沉,但极快地调整了表情。“九皇弟说地什么意思?皇姐怎么一下听不懂了?” “司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说我与上方无忌身份、处境皆是不同。虽然因为朝廷公务还有靖王妃的关系,公事私谊地时有往来,但风司冥却从来不像倾城驸马那般,一举一动都需妻子上下前后地照顾。” 这一句话说出,风若璃脸色瞬时煞白,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双唇抿得紧紧,却是抑制不住地 |不要太过分!” “司冥不敢!”风司冥静静抬目,一双夜一般的黑眸毫不避让地逼上风若璃,幽深眼底透射出锐利光芒。“但是风司冥身在朝堂,便有我自己的行事主张,言语举动,不需要旁人指挥策划!而说到夫妻相处,更是本王家事毋需他人置喙。何况皇姐现在身子沉重理当静养,若实在有空闲,还是用来多多操心腹中孩儿的为好!” “你……” 见她神情激动,伸手似要指向自己,风司冥迅速起身,同时伸手握住她手臂,轻轻一托顿时将她扶起。风若璃身孕已近六月,体乏身软,加之惊骇激动,一时完全由他控制。风司冥伸出手臂揽住她身体,随即轻轻一转让她靠在身前;片刻,听她急促呼吸略转平静,这才缓缓放开双臂让她自行稳稳站立。见风若璃努力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双眼直视自己,风司冥微微垂下双目,轻轻道一声:“皇姐恕罪。”风若璃闻声一呆,他已经转过身迎上正向两人走过来的内廷总管和苏,一边朗声道:“和总管,是父皇的宣召吗?” 和苏加快脚步走近,到他二人身前微微躬身行礼。“是,王爷。皇上让公主殿下过去。” 风若璃微怔,随即扯出一个极淡地笑容。“那我这便过去。”看一眼应了一声“是”随后便低眉垂目、神情全然不动地和苏,风若璃重新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亦正凝视自己,一双漆黑双目光彩隐隐,竟是幽深无底。 风若璃心中顿时一凛,沉默相对片刻,这才缓缓转过了视线。“麻烦和总管了。” 和苏又是微微一躬,当即引着风若璃向帝后御座走去。 注意到和苏转身之际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咳,风司冥只垂目不语;沉吟片刻,方才顺着两人的背影向上看去。只见御座之上风胥然一手支颐,一双鹰目炯炯正定定看着自己,目光深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而坐在一边地皇后徐韵芳却向是狠狠瞪自己一眼,神情之间不满不悦心思毕露。 略略欠一欠身,风司冥毫不犹豫转开目光重新落座。伸手取过酒杯斟满,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再次斟满,将杯子凑近嘴边。这次却不即饮,举杯的手在空中停驻片刻,年轻亲王嘴角缓缓扬起,扯出一抹若有所得又满是自嘲的苦笑。 一道道错愕又掩不住惊喜、疑惑而寓意试探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集往复;原本散在各处的皇子妃们纷纷中断了与命妇官眷的谈话,起身向徐皇后身边赶去——看来留意到刚才自己与倾城公主风若璃之间争执不悦的,确实不止胤轩帝一人。 抬起头,远远望见坐在徐皇后身边的风若璃面色依然苍白,身前已然围满的一众皇妃命妇个个脸露焦虑,关切诚恳之色溢于言表。其中时不时有视线向自己投来,但那种充满了装腔作势、虚伪恼怒的目光自己甚至来不及与之对视,对方便即转向或是收回。 果然女子之中还是少有强悍,相比于她们那些峨冠博带的丈夫,确是胆小怯懦得多了……风司冥嘴角微扬,扯出一抹轻蔑笑意,继续捻动手上酒杯,静静看着身后宫灯在杯中心投下的一点光明。 “九皇弟。” 看着杯中光点被阴影遮蔽,风司冥也不抬头,径自举杯饮尽。“三皇兄特意过来,又有何指教?” 风司廷眉头微皱:“你果然是一人闷酒喝得醉了,难怪一点礼数规矩都不记得……我这便去传醒酒汤给你!”说着便要转身,突觉后襟一紧,只见风司冥踩住了自己袍角,随即一双夜一般的眸子静静看过来,内中竟是清澈无比。风司廷心中一怔,风司冥已然放开足尖,轻笑着说道:“那么司冥多谢皇兄——是皇兄向司冥伸出的手来,司冥可不敢不立刻握住。” 风司廷眉头皱得更紧,一边口中说“真的醉得这么厉害?”一边俯身凑近,向风司冥低声道:“九皇弟,你到底什么意思?父皇母后都看着呢!还不跟我去‘醒酒’赔罪?” 风司冥顿时笑起来:“皇兄好意。不过司冥的意思,便是将所有还对靖宁亲王怀有好意的人远远推开。”手,拎过酒杯斟满了端在手中,年轻亲王侧仰着头,一双黑眸光彩隐隐。 第237章 “皇兄,司冥……只想一个人。”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四章-扰扰纷纷灵台清(下) 些深了,皇后身子骨弱,就别跟着朕在这里熬夜啦。 随手合上宫监递来的奏册,胤轩帝招呼和苏近前吩咐两句,随后转向身边徐皇后说道。 徐韵芳连忙欠身微笑:“谢陛下体恤。只是今日皇上和众位臣工、命妇还有内眷都十分欢喜,臣妾不敢先行告退扫了大家兴致。” 皇后是后宫女性之首,她若告退离席,一众女眷也要依序告退回府,或者随往内廷避嫌。见她一边说话一边目光示意围在近前的数名公主和皇子妃,还有侧席上一众妃嫔,风胥然淡淡一笑:“你是皇后,是国母。只有大家依着你的心意,哪有操心忧虑去配合别人的道理?佩兰!” 伺候在一边的秋原佩兰急忙行礼:“儿臣在。” 风胥然凝视她片刻,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笑容:“送你母后回凤仪宫歇下。” 徐韵芳闻言一呆,下意识看向身边穆郡王风司文的正妻黄晓敏——风司文是胤轩帝的皇长子,朝廷宗室的各种重大场合黄晓敏当是众皇子妃自然的首领。而按着擎云宫的礼仪规矩,平日在徐皇后身边伺候起居的也都是这位穆郡王妃。而见胤轩帝跳过长幼之序直点自己,秋原佩兰也是微微一怔,但随即欠身行礼,恭恭敬敬答道:“儿臣遵旨。” 风胥然微微颔首,微笑一下然后转向黄晓敏:“穆郡王妃,你要送若璃回府。她身子重容易疲乏。让她支撑这么久是朕的过错。一路上仔细着,另外也多跟她说一些女人家地事情。”见身边众人面色顿转霁和,风胥然心中暗笑,脸上却是半点不动。“皇后平时居住宫中,往来不便。你做大嫂子的也该担起责任来,跟各府宗亲还有内眷命妇联络亲情,细心照顾一众弟妹才是。诚郡王府也好驸马府也好,平时都要勤快走动。不要见着有人照顾。便事事都推在佩兰一个人身上。虽说佩兰是聪明伶俐。但到底年轻。倾城公主现下的情况,若遇到全然无知的事情怎么办?” 穆郡王妃急忙起身,伏跪在胤轩帝面前:“父皇责问的是,儿臣以后一定多多用心。” “知道用心就好。”风胥然微笑颔首,抬手示意她起身,“都是天家骨肉至亲,彼此看顾照应。分忧解愁,这是一定的道理。天家和乐,整个朝廷,北洛所有的百姓都能受益。便是不往这一点上说,你们兄弟姊妹相处和睦,身为父母的我们也少了心思烦恼。你们地母后,也能日日时时地高兴而利于身心。皇后,你说是不是?” 见说到最后一句。风胥然笑吟吟地看向自己。徐韵芳连忙微笑欠身,一边含笑道:“皇上说得是。天家为百姓楷模,宗室相睦相亲。百姓相效而各安天伦,国家必然大治,社稷便能安定久长。” “皇后说得不错,家国天下,便是这个道理。”风胥然笑一笑随即挥一挥手,“好了好了,今日不多说了。夜深了,各自去吧。” 女眷一齐起身行礼,跟在皇后徐韵芳之后一一依序告退。见穆郡王妃搀住风若璃时她不自觉地一挣,风胥然嘴角微扬,随即敛起笑容。看着风若璃略显僵硬地背影和时不时转头看向一边搀扶着徐皇后的秋原佩兰的动作,胤轩帝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青梵见过皇帝陛下。”风胥然尚未来得及转变脸上表情,耳边已然响起柳青梵清朗沉静的声音。“皇上因何叹气?” 风胥然眼角微抬,抬手示意他在自己身前、和苏刚刚放置的绣凳上坐下。见他敛衣落座,风胥然这才轻轻笑一声道:“除了家国天下的大事,朕还能为什么事情叹气?”轻轻顿一顿,接过和苏斟上来的云烟雾露喝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方才倾城和靖王之间地情形你也看到了吧?以前总说倾城冷情冥王淡漠,两人亏了有着佩兰这孩子,总算彼此还能做个伴儿,别叫那些年长的兄姐们欺负了去。可眼下这算是什么?姐弟两个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闹脾气,一双双眼睛盯着看着,难道是成心想要朕当着这么些人来给他们调解么?” 柳青梵淡淡一哂,远远瞥一眼风司冥,随即垂下眉眼轻声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皇上却连皇子公主们偶尔一丝的情绪波澜都能用心注意到——皇帝陛下待儿女的一番真诚心意,可以作为天下父母的表率了。” “青梵,你是在取笑朕做儿女之态?”听出他语带讽刺,含意不尽不实,风胥然不由抽一抽嘴角。 “青梵不敢。” 风胥然轩眉一扬:“天底下还有你柳青梵不敢的事情?对着朕都这样说话。”见青梵微微一笑避开目光,风胥然也是微微一笑,但随即又是轻轻叹息一声。“若璃到底还是女子,男子的许多事情都是不知道的。偏她又跟秋原佩兰太好,几次行事确实惹到了司冥,倒也怨不得那孩子不领心意地给她脸色。” 青梵微微一笑:“但倾城公主一番好意,靖王殿下应该还是知道地。” “知道是一回事。领不领情,或者接不接受好意下地行动还有结果,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虽说她是为了他们夫妻好,给佩兰那孩子鸣不平,维护我朝皇子王妃的身份尊严。可惜关心则乱,居然连大祭司都被她从祈年殿里扯出来,到那种地方去勘验实情,直把本来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硬是闹得沸反盈天。再加上靖王最近地处境,朝野议论声声。参劾的奏册在宁宫里堆得像座小山,每天处理了最紧要的一批政事就是听众臣唠叨,害得朕也没一刻能够清静。靖王的事情。那日经亦璋在藏书殿地一场大闹,朕心里已经差不多拿定了主意。但这回这么一来,朕可是连一句宽宥回转的话都说不出来……单从司冥身上讲,这算不算女人误事误国的又一条旁证呢?” 见风胥然凝视自己,幽深双眸中 动,青梵微微笑一笑道:“听陛下话语的意思,对于事,皇上是打算完全宽恕靖王殿下的了?” 风胥然一怔随即笑起来:“青梵不要断章取义——朕可没有直接这么说!” “是。青梵明白陛下的意思。”微笑着点一点头。青梵语声平静地继续道。“不过,说女人误事更误国,青梵倒是不能芶同皇帝陛下的说法。‘后宫不得干政’是擎云宫的铁律,再说英明睿智地君主不是区区一两个女子便可以蛊惑,而朝廷大体也不可能真地由于什么女子而腐朽颓坏。将失国大错归咎到一二女子头上,向来都是昏君庸臣无知无识者地借口托辞,是最卑鄙无耻的懦夫的行为。我皇陛下雄才天纵。见识高远,自然不会如此思想;但所谓天子金口玉言,便是作为玩笑这些污言浊语也不该出于陛下之口。” 难得柳青梵也会就自己一二词语长篇大论且词锋激烈,风胥然错愕之下立时用心思索他言语含意。听他中间略略停顿,急忙开口道:“朕只在青梵一人面前说话随意,这些玩笑句词不入六耳,也不会让苏辰民那些人随意拿了当打人的板子杀人的刀,爱卿……勿要担心。” “苏太傅他们也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忧虑着想。青梵只是希望陛下慎言便好。”轻轻叹一口气。青梵抬起双眼。静静凝视胤轩帝。“至于说倾城公主因与靖王妃的私心私谊而忘记了皇室与朝廷的体面,将靖王殿下留连霓裳阁地事情闹得朝野尽人皆知,这是误了皇上也误了靖王大事的说法……柳青梵以为。陛下心中所想绝非如此!” 风胥然闻言顿时一凛,随手一挥,在柳青梵近前之时便已退出三十步开外的宫监还有侍卫一齐再退后三十步。伸手抚一抚腰间蓝玉,胤轩帝一双幽深黑眸定定凝视青梵,眼中射出异常锐利的光亮来。 迎上胤轩帝视线,青梵沉静表情没有一丝波澜。“若非倾城公主和大祭司的一番心意动作彻底惊起了满朝文武,百官目光心思齐聚霓裳阁中,更纷纷上奏表明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态度,皇上也无法这般迅速就看出了众位皇子真实的心意以及他们在朝廷之中种种势力纠缠。对于靖宁亲王功过言行的评价,便是一面明镜映照出朝中各人地心胸见识、为人处世。皇帝陛下这十天以来之所以隐忍不发,对靖王殿下也好对朝廷众臣也好都是不置一词,便是为了彻底看清陛下所希望看清楚地一切。靖王殿下的功过,在皇上心中自然有一个标准评价;否则月初也不会只削除他在宁平轩职务和一点俸禄,其他的处罚一点全无。只是天威乍现让朝廷众人一时混乱了心思。而经过这一事陛下所见朝廷众人,不说全无伪饰也有七分诚实——仅是这一点,对于倾城公主地所作所为,便不应该用‘误事’来形容:风若璃所为不但不是误事,对于陛下更好地统驭群臣‘成事’,其实是大大有助。” 把玩着腰间蓝玉,风胥然淡淡笑着,眼中越发地幽深无底。“青梵刚才说‘仅是这一点’……那么以青梵的意思是,朕还有第二点喽?” “靖王殿下的事情既然被闹大,池郡王殿下古怪荒谬的突发奇想就显得不是那么希奇而值得长时间议论。不过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正好给盛怒的陛下火上浇油;皇上一通发作之下,池郡王在京中这些日的销声匿迹也就自然而然毫无可疑。北方的事情,少了京中有心人的掣肘,做起来显然是要便利而有效率得多了。” “虽说比之前办事的效率确是提高了不少,可惜到现在依然还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消息传来。 第238章 秋原见到的那段土坝又被他亲手毁掉,听到兰卿的回报朕真是心疼万分啊……” 听到“兰卿”二字青梵下意识地抬头看风胥然一眼,见他脸上神情坦然,但随后透露出隐隐的痛心和无奈。青梵心中倒是有些不由自主的佩服和感叹,沉默片刻,这才轻声道:“皇上也不必太过心痛。江山社稷、百姓民生为国之最重。历经此次劫难,百姓与朝廷齐心,对于国家的根基和未来……还是有好处的。” 挥一挥手,胤轩帝淡淡笑一笑:“青梵无须安慰,朕也知道你的心思原非表现的那般公正公平。这种身为君父,看到亲生的皇子不肖、为一己之私毁坏家国根基的痛心疾首,青梵便是聪慧过人,想是也无法与朕感同身受。”略略顿一顿,“这几日承安的热闹,虽说朕早有预想,真实所见的激烈却还是大出朕的意料。为了瞒过自己的大罪,不惜落井下石诬蔑手足同胞,甚至颠倒是非无中生有,那一道道狠毒招数是用得毫不手软更无半分迟疑。一个私派爪牙杀人灭口,一个纠集文臣数黑论黄,各存私心的两人居然这一次配合得天衣无缝。加上你的旁观朕的纵容,那些街头巷尾的百姓只知道说些皇子王孙风流韵事当成谈笑,却不知道这北洛的朝廷,眼看着就要被一群佞臣小人翻手云覆手雨了!” “青梵惭愧!” “惭愧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你不过是做了最好的选择而已。”风胥然冷笑一声,“不过事情能到今天这样,却是全亏了司冥。虽然未有只言片语交代却能因势利导随机应变,单是这份冷静沉着皇子之中便无人能及。而今天当众一番举动,又把若璃和司廷从可能的风暴漩涡里面推开——真不愧是你柳青梵的弟子!” 青梵闻言顿时微微一笑:“皇上是不是高估靖王了?” “朕看得清楚,那双眼可是清明到不能再清明呢!”扬起嘴角,胤轩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难得他头脑能保持这般冷静,不过朕倒要看看“朕这个儿子的极限,到底是在哪里?”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五章-碌碌忙忙机关尽(上) 出去——没听说今天停课吗?统统给我出去!” 一踏入书房便有一物迎面砸来,风司宁侧头避过,见雪白墙上顿时留下一团墨迹脸色已是一沉。随即听见九岁的次子风亦大喊大叫,风司宁不由一声喝道:“这是干什么?!”一边说一边环视室内:“卓师傅呢?又被你赶出去了,亦?” 听出最后两个字的份量,自知闯祸的风亦不由缩一缩头,下意识看一眼身边的兄长。 伦郡王世子风亦瑾连忙站起来:“父王,卓师傅因天气变化前日着了寒,不肯耽误了儿子们的课又熬了两日,今天实在起不起身来。方才遣人过来告了假,倒不干二弟的事。”稍稍停顿随即继续,“二弟方才无礼,亦瑾代他向父王请罪。都是儿子失职,身为兄长却没有教导好弟弟。请父王责罚亦瑾,亦琏年幼,便饶过他一回。” 听气度沉着的长子言语从容条理清晰,风司宁心头被勾起的火气很快被压了下去。顿了一顿方才向风亦瑾点一点头,随即转头向身后的王府长史赵翼道:“这可怎么好?正要听卓明议论,他这一病时候可不凑巧。也不知道现在身体到底如何……”略一沉吟,转向风亦瑾道,“亦瑾,你立时去内医署招了太医来,然后亲自带了过去给卓师傅看病。” “是,父王!”风亦瑾连忙躬身行礼,一边招手示意弟弟风亦跟随自己离开。 “亦。”默不作声看风亦琏急急收拾了桌上东西。跟着哥哥乖乖顺顺的模样,及等两人从身边走过要跨出书房门去,风司宁突然开口喊住次子。 风亦一惊,身子一震随即钉住脚步。怯怯不敢抬头,低低叫一声:“父王。” 沉默凝视他半晌,风司宁眉头拧起,脸上露出不悦又无奈地表情。“亦琏,你要学风亦璋。就该从根本上学个彻底——人家是骨子里的刚强。为自己占到了理所以天不怕地不怕。藏书殿里才敢跟皇上强项,可不是你这般恃强凌弱的驱赶先生欺负下人!学不来他的眼界胆识却想在家里撒泼,你最好再仔细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轻重!” “是……儿子知错了,父王。” “知错就该记住,下次绝不再犯!还有,”风司宁语气加沉,“下次再让我发现。是你惹了事情却让亦瑾替你兜着,当心我拆了你的骨头!” “是……” “知道了就去!凡事多学着点你哥哥——都快十岁的人了,一点世子样子都没有!” 见风司宁虽然语气凝重,脸色却没有那么可怕,站在一边的风亦瑾连忙行过一礼,随即拉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地风亦退了出去。 目送两位王子离开,又看一眼座上凝视二子背影若有所思地风司宁。赵翼自到一边桌旁取了茶壶茶杯斟了一盏送到风司宁身前。一边轻声笑道:“王爷对二世子,似乎太严厉了。” “严厉是对他们好!”风司宁狠狠说一声,随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叹一口气道,“这些孩子知道些什么?都是在王府长大,所有人护着保着,一丝心意都不违背;自高自大惯了,从来就不晓得擎云宫里地凶险!看着那风亦璋在藏书殿的威风就一心想有样学样,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极点!他要是有亦瑾一半心思明白、文词上能叫人看得过去,或是有风亦璋一半武艺,就算他要闹翻了天我也由得他去——偏偏什么都没有!文不成武不就,仗着有哥哥做靠山就以为万事无忧,这副性子岂不是迟早拖累亦瑾?” 赵翼微微一笑:“说到诚郡王的大世子亦璋殿下,武技还有胆略在皇子王孙中确为翘楚。琏世子原本不好文词之道,若果然能在武道一面见贤思齐,有上进之心还是好的,将来对大世子也是助力。” 风司宁扯一扯嘴角,挥手示意他在自己下首坐下。又品一口茶水这才慢慢说道:“那日藏书殿的事情,老三也做得实在漂亮。自己不说话,倒叫十一二岁的孩子出来咋咋呼呼嚷得惊天动地。那藏书殿读书的、侍读地都是些什么人?不但当着皇上林相还有藏书殿一群太傅把自己剖得干干净净,还借着这场热闹把风头吹到各府宗亲还有满朝要员的耳朵,就连柳青梵那样精明的人儿都要站出来说诚郡王明白大局议事公道,才让儿子也受了影响。我这些兄弟们当中,就属老三凡事有心机,比狐狸还精较泥鳅更滑。你看看最近这满朝 ,可不是都往东头吹去的么?” 诚郡王府坐落在擎云宫外、承安中心大道长安街的东首。见风司宁略显不屑地撇一撇嘴,赵翼顿时会心。随即笑一声道:“王爷这话赵翼可不敢全赞同了。最近承安京天时有异,风头乱得紧。东风西风固然常有,当间转了风向的也不少。风一乱便容易扬沙扬尘,这种天气当真敢在外面走的人其实也是不多地。” “风一乱,沙尘一起,就是原本清楚自己风向地人也未必找得到自己原本的路。赵翼你这话倒说得有点意思。”风司宁露出微微的笑容,随手展开桌上一副字,“今年地天时不对,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出些什么来。你看苏辰民昨日送来的这一首《杂感》诗,虽然抄的是多少年前的旧作,仔细看看这墨色这运笔这用心……真不知道当中藏了无数新意。” “苏辰民苏太傅是两朝的老臣了,经的事情既多,眼光跟别人自然不同。” 风司宁笑一笑,随手推开被风亦瑾、风亦当作字帖的诗稿。“眼光不同,但脚下却不见得便能够随着眼光转了道。”顿一顿,“倒是卓明,偏偏在这当口病了——伦郡王府到底比不了别处,少了一个合计参谋的人就觉得没依没靠的。” 赵翼微微欠身:“天时无常,人有病痛也是常理。卓先生只是冷暖变化时候得的寒热,又强按了几日,几副药剂下去当无大碍,请王爷放心。” “也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我身边能用的人虽不少,能信的就你们两个。眼下这一阵子风头这么乱,事情又多又杂,卓明一病府内府外的事情该落到你一个人头上,这……唉!” 风司宁叹息声未落,赵翼已然跪倒在地:“王爷,赵翼得王爷知遇,此恩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为王爷做事是赵翼的福分,王爷还如此怜悯体恤,这让赵翼怎么回报王爷才好?” “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思?起来,起来!”风司宁笑一笑,起身将他扶住然后退到座椅里。“从当年藏书殿要你给我做伴读,一直跟到今天。胤轩六年大比你得中了殿生我没肯放你出去做官,你也不声不响;堂堂殿生,却委屈在我府上做一个长史,把什么事情都打理得有条有理。我不比其他皇子,又非嫡出,若不是偶然排行在前面,直是可有可无——说到底,是我委屈了你。” “王爷这话,实在让赵翼无地自容。皇上皇子虽众,但嫡庶从来不是我北洛看待皇子的根本。而论到文武才智,虽然都说诚郡王文采潇洒,而武略上有靖王爷在旁人绝难凌驾,但是赵翼却看得出,王爷绝非人下之才!”抬起头,双眼定定看向风司宁,“王爷,你处处隐忍不肯示人以能,藏书殿上诗文也好策论也好都只作平和中正,从不想出言惊人以奇诡制胜。诚郡王固然文采斐然,诗词歌赋优于其他皇子,可是王爷平时与我们谈论诗文所显出的胸襟见识,真正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军事长才,沙场征战王爷自不比靖王,但战事根本在于国力在于后援。 第239章 殿下在工部多年,自胤轩十四年战事起,协助林相统筹协调,支援前线各项事务。这其中的辛苦殿下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功劳却是尽数分归了臣属从事——这些臣下看在眼里,又怎么能够不尽心尽力为王爷做事?”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是舒服多了。”风司宁轻轻叹一口气,重新坐回椅上。“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从来都不想跟别人去争什么。藏书殿也好,成年礼后开衙建府也好,一切安安稳稳的就不做多求。都说亦瑾的沉稳安静是像足了我,他一个孩子,其实也就学到些皮毛罢了。只是眼下的时局,承安京纷乱至此,人人相争,我便是想不争……也是不能了。” “天时变异,王爷因时而变而动,也是顺应了天意。”赵翼微微低下头,将风司宁的茶杯斟满递上。 “天意……”风司宁微笑一下,眼眸中却透出森森冷意。伸手接过茶杯淡淡抿一口,沉默半晌,这才微微笑起来。“常言说‘天意难测’,只是这承安京的风头虽乱,头顶上的天色却不算难辨呢。” 听风司宁语气,赵翼顿了一顿刚要开口,却听书房外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笑声。 “伦郡王殿下说得不错——这承安京头顶上的天,可是要真的变清朗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五章-碌碌忙忙机关尽(中) 司宁和赵翼同时一惊,但赵翼很快就笑起来:“又装敢惊了王爷的驾,还不进来赔罪?” 门帘一掀,一人长身而入,径直走到风司宁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同时口中朗声说道:“礼部侍丞赵达见过伦郡王。” “起来,坐吧。”风司宁挥一挥手,脸上露出宽和的笑容。看一看赵达身上官服,“赵大人是从传谟阁过来?有旨意?还是……有什么消息?” 赵翼看了从容自若的赵达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略略的紧张。 赵氏是北洛东南望族,族中历代均有优秀士子入朝为官。赵翼幼时以善读机变被选入宫中藏书殿,做二皇子风司宁的侍从伴读;风司宁成年开衙建府后,他又继续留在伦郡王府中充任长史,并不入朝出仕。因此赵翼少时虽有文名,此刻在京城之中声名却是不显。而赵达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之子苏远、内阁执事应向奕之子应未动等人文章诗赋齐名,胤轩十五年大比文试得中殿生三甲,声名已是传遍天下。自入朝为官赵达便在礼部行走,礼部由治郡王风司磊主管协理,而赵达的亲妹正是风司磊的皇子正妃——这一层关系让赵达仕途益发平顺,数年时间做到礼部侍丞。虽然胤轩十年新政之后有文名有才干的年轻官员升迁皆快,但真的论及品阶超越之速,遍观朝中却只有秋原镜叶、王仪等寥寥一二人真正在他之上。 七皇子风司磊性情要强好争,风司宁却是温和恬退。两人性情殊异。朝廷政务、六部所掌也少有相交,彼此之间往来极少,而门下幕僚自然也各个小心。赵翼既身为风司宁王府长史,不轻易参与朝事政务,赵达在朝中也一贯表现出对于七皇子风司磊的亲近。因此在朝臣百官看来,赵翼与赵达两人虽是同宗同族,但各事其主各自为政。二人地深厚关系从不被外人所知,而赵达因为感念初入京时赵翼与风司宁一路教导、出仕后又屡次提携相助的恩德。暗中早已转投二皇子伦郡王的事情同样几乎无人知晓。赵翼深知赵达在风司磊等等“外人”往来处素来小心谨慎。表现得十分沉稳老练。只有在伦郡王府风司宁以及自己面前,才会显露出本性之中那种嚣张浮躁。此刻见他明明白白一身官服,脸上却是一副少见的兴奋雀跃,而风司宁虽然打着官腔,言语询问中流露出十分的期待,赵翼不觉有些莫名的担忧来。 却见赵达微微一笑,从怀中抽出一封文书。双手奉到风司宁手上:“王爷,刚刚截下的北海郡发往传谟阁西花厅的文书。” 扫过文书封口未动地火漆,风司宁眼中讶色一现,随即恢复平静。淡淡瞥了赵翼一眼,随即拆去漆封,抽出内中奏报极快浏览一遍:“侯安泰自杀了。” 赵达闻言身子一震,脱口而出道:“自杀!难道是畏罪?但怎么可能!他是风司磊心腹——” 赵翼则是微微皱眉:“侯安泰……就是北海郡县地县令,秋原镜叶前日回报中提到不得不破堤泄洪地那个县?” “不错。不错。当真不错,赵翼你记得正是。”见一边赵达脸色苍白,风司宁格格一笑。“怎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赵达你还没看清你那个主子的脾气个性?潼郡李耀之后的第二个替死鬼,事情简直妙极了!” 赵达缓缓摇头:“正是因为跟得久了,才更加不敢相信。侯安泰是海郡河道督统路国平的表弟、乐音长公主手下最信任的幕僚陈参的女婿,在北海郡根枝叶脉最深的一个人。前日还在治郡王府上听到风司磊跟长公主那边来人说凡事好好照应,这来地人还没有转身居然就……我平日虽留意了不参与他做事,但这些向来也不避着我,往来的文书甚至是暗事的交代上面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因知道他既有吩咐下去,这两天北方必然有变,这才加紧留意为王爷截了公文。可是哪里想到……哪里想到……” “所以当年父皇才金口送了他风司磊一句‘敢作敢为’!”风司宁冷笑一声,素来温文的面容有些微微的扭曲。“老七好大的胆子,也好快的手脚——这一颗人头落地,把事情从根上断了。再加侯安泰临死的谢罪书,这一封一齐奏报上去,无论到时天颜如何震怒怎么下旨彻查,哪怕把长公主跟驸马都牵扯进来,只要人死了就抓不到他联络宗亲私结党羽地实证,他便可万事放心。而长公主那边,仗着当年死保圣驾地功劳,只要推一句‘下人胡闹蒙蔽主上’,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说恨他过河拆桥的手段狠毒,只怕还要感念佩服他当断则断的果敢坚决!就算有两个翻出他月前私往长公主封地颖曲,左右逃不过一场责罚,但最多也就是往宗人府坐上两天,再到太阿神宫喝几天清水忍两顿饿罢了……这一手当真是干干净净天衣无缝,不愧 风火火又斩草除根地性子。” 看风司宁冷笑连连,再想想风司磊手段,赵达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王爷,这侯安泰十分要紧。他这一死,只怕……” 风司宁冷哼一声:“他风司磊有办法杀人灭口釜底抽薪,这日月昭昭,堂堂北洛大好基业就容得他如此胡闹?不过也亏了他手段这般狠辣,要没这么决断我倒还要有不少顾虑。”抬眼看向赵翼,“前日我让你安顿的那个人,现在是在哪里?” 赵翼微微一怔,随即答道:“那日说是承着卓先生情面不得不照顾的晚辈,赵翼按照王爷的吩咐把他安置到府院大街的别院里。”心中模糊之处顿时开朗,“难道那人是……” “钱维名此人倒确是卓明卓先生地晚辈。不过跟侯安泰交好罢了。之前还是接到侯安泰书信,两人秘密见面议论之后才来的京城,连人带信一起投到我这里要寻庇护。当然,这是冲着水利河工的事情跟我工部多多少少有些关连,真要说什么做什么我好歹也得使上一把力气——不过这一节,他风司磊该是没有想到吧?”风司宁嘴角扯动一下,“李耀那件事后,老七的手段谁不看在眼里?侯安泰也没笨到不留后路。尤其秋原镜叶这一次下去。带着官兵抢劫地主豪强。一番动静下来就是再大的胆子也被吓得小了。三司本来就是个六亲不认的。而秋原身后这条根子之深,可是谁都撼不动。” 赵翼若有所悟,点一点头。赵达脸上却露出不解之色:“王爷说秋原镜叶根子深,但他也不过是靖王妃的弟弟罢了!” “不过是靖王妃的弟弟……赵达,你真是跟着风司磊久了,什么都看不清辨不明了吗?还是你当真为了书生地那点意气,不肯承认秋原镜叶这个皇子妻舅。跟你那个皇子妻舅不同?”风司宁笑声冷冷,“孪生子历来受到神殿教宗特殊礼遇,加上柳青梵前日才正式收做学生地风亦琛,他地左右逢源难道还不清楚?柳青梵尚未成婚,替秋原这个真正收到门下的第一人可是用心良苦!” “王爷……” 赵达一句话尚未说完,赵翼已然开口:“王爷,如此看来,北方的事情都差不多了。七皇子杀掉了关键之人。而我们该保的也保住了。按着眼下的局势,治郡王定然收手回京,要在朝廷上大大动作。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不早作准备。” “这话说得是。”风司宁点一点头,“照你看来他第一个挑上的,会是谁?” “靖王。” 赵翼说得肯定,赵达忍不住插口:“这靖王跟风司磊从来就不是一条心。这大半个月来礼部抨击靖王留连青楼颠倒妄为的奏折多得能把人淹死,风司磊早就想撬掉九皇子殿下,这一次更是铆足了劲。怎么还说是‘第一个挑上’?” 赵翼看他一眼:“因为宁平轩地裴征、救了诚郡王的侍卫郝哙,还有秋原镜叶先后被皇上单独召见,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问的都是‘沿途水利河工’。侯安泰这道谢罪书一上,朝廷会翻出些什么问题……难道七皇子还会找错靶子吗?” “你的意思是说,风司磊绝对会趁北边还没翻抖出来,抢先利用霓裳阁乐伎还有军制的事情先把靖王彻底拉下马?只要他离开北方这件事,剩下朝廷户、工、吏、礼各部没一个能真正跟这项工程撇得干净,就算是诚郡王也要为着身边那些人处处掣肘,而他风司磊就有足够时间和手段从中运动?” 第240章 赵达微微皱眉,“这是北洛历年最大的一项河工工程,也是当年朝廷最大的一桩政务,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一处不牵扯联系。督点三司只考核官员政绩得失,这种涉及了各个方面地工程弊案不可能由其居中做主,所以唯一剩下、跟各处都没有直接关系地人就只有靖王一个……” “所以他第一个挑上的必然是靖王。尤其靖王现在的处境,也是最适合他下手地。” “是!以风司磊的个性,就算没有河工一事,也绝对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时机。”赵达干脆地说道,但随后却是抑制不住轻轻叹一口气:一贯冷漠威严的冥王居然在这种时候陷入情网,惊天功业被满朝文臣参劾的奏疏淹没,所谓“红颜祸水”可见其害。定一定神,转向风司宁:“那么王爷的打算呢?是继续跟着治郡王参劾靖王吗?” 风司宁微微一笑:“也是,也不是。” 赵达一怔:“王爷的意思是……?” “靖王行事狂悖,有违国法宫纪,损辱皇室声誉,身为臣子更身为兄长,我自然是要参的。”顿一顿,风司宁眼中精光陡闪,“靖王要参,但是,风司磊也绝不能放过!” 赵达皱起眉头,脸上显出强烈的不解:“参劾靖王理固宜然,而且朝廷众臣的大流也放在这里。但是如果要参劾七皇子, 上固然握有证据。但那风司磊又岂是好相与的?必斗。那不是二虎相争,而白白便宜了躲开各种矛盾锋芒,站在一边安然自保地诚郡王?”一边说着一边看了赵翼一眼,像是在寻求他的支持。“再说,以王爷您的性子,可是从不与人正面为敌的啊!” 风司宁顿时轻笑起来:“赵达,你说得这些都对。我若这个时候出手,把钱维名拉出来跟老七狠狠斗上一回。那确实是便宜了站在一边的老三。”见赵达闻言点头。同时更加迷惑的表情。风司宁微微扯一扯嘴角,“不过,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眼下最该做的事情?难道你会不明白,最近承安京里这一连串,都是皇帝陛下再给老三铺路?” 一句话吐出,却如巨石突落、惊雷乍起。震得赵达只觉一阵阵晕眩—— 胤轩帝对三皇子风司廷的偏爱朝中无人不知,多年来种种超出常规之举更是数不胜数。但是,虽然胤轩帝从不掩饰自己地喜好偏宠,却同样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明确地讯息答复。皇子们只要做出确实成绩、建立确实功勋,天恩所及从来不会真正有所偏颇,荣耀赏赐之类也从没有丝毫吝啬。正因为此,众人才会在明知道帝后皆最偏宠诚郡王地前提下依然奋勇争斗,为的就是胤轩皇帝在国本大事选择决断上的这一份公心。此刻突然听到风司宁明明白白说出“铺路”一句。赵达一时实在无法抑制心中震颤。而惊惶恐惧之余。更是一股莫名的深深失望涌上心头。 风司宁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心绪,只是继续说道:“从今年新春到现在,朝廷里发生了多少事情?想想宁平轩的交手。最高神殿神宫的动静和秋原镜叶地运用,还有军制的事情。一桩一件,都是明摆着要把老九手上的东西一点点转到他的手里。风司廷那点底子朝廷上下谁不知道?最擅长的就是到处讨好四面净光。看着安安稳稳做他的理事皇子太平郡王,平时顶多文人雅士往来,朝里有实职实权的一个不沾。可是一旦别人要倒了散了,他收拢起人心来比谁都干净利落!看看这次宁平轩还有秋原镜叶就能够知道一二,风亦璋大闹藏书殿又为他揽了多少忠心!只可怜老九,那般的要强好胜,整整一个四月累死累活,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 “这……可是王爷,这和您非要跟七皇子相斗有什么关系?”赵达终于找回冷静,定神想一想然后道:“皇上是为了军制才处罚地靖王爷。而风司磊与靖王相争,此刻加上河工弊案,无论怎样,眼看着这两人都要倒。而诚郡王有皇上支持,但他接管了宁平轩到底揽权过重而处处小心,根基其实不稳。您不趁此刻与他较量,却要为了风司磊消耗自己力量时间,难道真是要把雄心壮志付之东流,而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赠吗?” “赵达!”听到最后一句过于直白地问话,赵翼忍不住惊呼起来。赵达却是毫不理睬,只是固执地盯住风司宁。 见赵达目光灼灼瞪视自己,风司宁不由微微笑起来。“皇子,是永远也拗不过皇帝的。”听赵达赵翼同时一声抽气,只是一个“果然如此”的失望另一个则是“怎么能说”地惊惶,风司宁嘴角越发上扬。“但皇帝,治世是离不开手下那一帮文臣的。多少双眼睛看着,做事情可不是随心所欲的。” 赵达目光一闪:“王爷是说……” “老七跟老九不同,这一次他犯的可是死罪——朝廷最大的工程,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谁能捂得住?方方面面牵扯到的人再多,这颗毒瘤也能不容许它留下继续害人,就是刮骨剜肉,也必然得把它给彻底根除掉。穆郡王虽然领着禁卫军宗人府,可平时是从来不站到别人前头的。我若再不站出来说话,难道真要把‘公义贤明’的名头留给老三吗?而以这件事情根源之深牵扯之广性质之重,如果我能够站出来说话,甚至把事情担下来,不管在开始的时候老七施了多少黑手害我多少力量,只要我能够撑下来,最后就一定是我得利。因为公理公义在我这方,而朝廷上下的公心也会在我这方——这一条,赵达你想不想地通,你赞同不赞同?” “按照王爷的说法,确实是这样。但是……” “但是既然我能够想到你能够想通,老三他就同样想得到也想得通。所以我一定要比他出手快,早一步把事情抓到我手里。这样他就算心有不甘,为朝廷上下一句‘公义’的口碑也不能给我使绊,事情就能顺顺当当做下来。而有钱维名在手里,我比他快的远不止一步。”风司宁微微一笑,“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赵达你能够帮我把这一封密折,最快地递到澹宁宫。” 赵达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翻身跪倒:“承王爷信任——赵达,愿担此大任!”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五章-碌碌忙忙机关尽(下) 赵达走后你就一直呆呆的,是有什么疑惑不解吗? 被风司宁声音猛然惊回神思,赵翼几乎是跳起身来。急忙定一定心神向风司宁看去,却见原本奋笔疾书的风司宁早是停笔,一双时不时闪出精光的眼睛静静看着自己。心中又是一惊,赵翼急忙躬身道:“回禀王爷,赵翼……没什么疑惑不解。” 闻言风司宁脸色顿时一沉,随手搁下毛笔。“赵翼,你我不是旁人!” 听得他语意深沉,赵翼沉吟片刻这才抬头,道:“王爷,赵翼只是隐约有些担心,钱维名与侯安泰那封由赵达呈上,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啊?” 风司宁脸色已经转霁和,听他此语顿时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是,谁都知道赵达是风司磊的亲信,这封信一旦呈上,别人不会赞他大义灭亲,反而要把忘恩负义背主求荣的骂名冠到他的头上?身为赵达族兄,就算明知并非如此,你到底也会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光彩是不是?” “赵翼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赵翼脸上虽然也带了微笑,笑意却远没有到达眼底,神情之间更是显出深深的忧虑来。“钱维名的命是王爷保下的,赵达是从王爷这里拿到钱维名的证物的。而赵达是七皇子的妻舅,是最亲近的亲信——王爷,这一条线穿起来,关键不是赵达的公义不公义,而是王爷您所作所为的公义会受到有心人地指责。而别人到底怎么想也不重要,关键是皇上:等皇上把事情处治完了回头定定心心看过来。只怕也不能完全信任了王爷此举基本的公心。” 风司宁微笑着摇一摇头:“赵翼,我以为方才一番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从来就不打算要皇帝陛下去相信我的公义,看到我的公心。”见赵翼凝视自己,目光中透出惊愕和不解,风司宁又笑一笑随即静静说道,“他是在为老三铺路,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三。拔掉老七在北方种下的这一颗毒瘤,是为朝廷铲除祸患。但同样也是在帮老三除掉一个对手——风司磊的咄咄逼人。针对最多的固然是老九靖王。但老三受到他地攻击同样没有少了多少。这一道奏疏呈上,虽说我们与赵达之间地关系多半要浮出水面,甚至会有人说我阴险……不过对我们地皇帝陛下而言,却是刚刚合了他心意。” “王爷?” “做皇帝的,天不怕地不怕,但有一样东西总是要忌讳的。柳青梵倡议下的一部《博览》,让国史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背板挺得有多直。赵翼你不会不知道。”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风司宁嘴角扬起冷冷的笑意。“风司磊就是犯了天大地罪,他也是皇子王孙、风氏皇族的嫡亲血脉。何况他现在犯的,还远落不到一个‘死’字:贪财、贪权、贪势……都不过是一时的‘贪心不足’罢了,在宗亲里面算得什么?想想胤轩十三年,风司退那样的罪行都只定了一个终生圈禁;他风司磊虽然害国害民,到底不是谋逆。前年除掉一个李耀,今年又搭进一个皇子。天家能有什么脸面?但朝廷要追究责任。清查弊案处置上下牵扯进去的官员,这北方三郡泽国千里灾民百万的罪责,他一个主事的人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何况朝廷早下了责任令。追究到最后,刑律上除了一个‘死’再无第二条生路。” 赵翼浑身一震:“但朝廷刚刚通过秋原镜叶一行收拢大量民心,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把皇帝七皇子犯下地罪行公告于人,自毁朝廷还有皇室在民众之中地威信和体面!” 第241章 略略顿一顿,像是在仔细斟酌言辞,“正如王爷方才所说,天家要体面,史官的秉笔直书是为政者必然要顾忌的东西。按照十年新政地国法律令风司磊是大罪,但又不是谋逆一类罪不容诛的极恶……” “所以这件事情才要按‘家法’去做,以兄长身份断定罪责。穆郡王不出面便是我出面——如此罪恶,他决然不肯包庇;但为了朝廷体面,又不好纯粹由三司并刑部大理寺之类查处审理。更重要的是,他要护着老三,不想让他留下‘不仁不友’之名。”风司宁说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又撇了一撇。 赵翼微微颔首,突然像是想起一事:“可是王爷,若这件事情交给靖王爷去做,以他这两年在老百姓当中积累起来的名望,宁平轩历来的处事公道在官府上下的声誉,再加上秋原镜叶在神殿教宗一派的力量……朝廷和皇室,这一回未必就真的会面子丢进,反而很有可能笼络更多民心啊。”见风司宁注目自己似有赞同之色,赵翼脸上露出谨慎的疑惑。“这一点,以皇上的心智,应该不会想不到吧?” 风司宁顿时轻笑起来:“他当然想得到!交给靖王,老九还有他手下那一群,确实有可能做得平稳漂亮。要是再加上柳青梵……有那个人在,就算要扭转乾坤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当真如此,以公义而笼络到民心,朝廷因祸得福自然是极大好事。可是这样一来,那笼络来的民心的绝大部分,就是的的确确地尽归风司冥一人了——赵翼你说,这种结果,对老三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赵翼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靖王为人为政,确实处处以公道服人。传谟阁外那八个字,这两年确是宁平轩做得最为到位。” “‘秉心执政,天下为公’,老九栽就是栽在这个上面。”风司宁也是轻轻一声叹息,脸上表情复杂,一时显得有两分模糊。“不管各人存了多少私心,老九这个人确是我们兄弟当中行事最有正气,也最顾念朝廷大局的一个。不过也难怪。他自小就没倚没靠,再少了这份挺得起腰板地公心正气,在军队里他还怎么立得住脚跟?可惜,他不过一个皇子。而皇子,是永远也拗不过皇帝的。” 听到这一句,赵翼下意识看了风司宁一眼,但迅速又低下了头。风司宁却是并无在意,目光斜抬。只是凝视着窗帘上繁复的流苏。“结果。他是靠了这份公心正气打下了根基。又为着这份公心正气遭了殃。” 赵翼眉头微皱:“王爷,这话……” “这话不能说,是不是?但对你,我又需要隐瞒什么?”风司宁微微一笑,随手弹一弹笔挂上悬着的毛笔。“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偏宠。万事为公不去体会这些私心偏宠,或者说明知有这些私心偏宠为着一个行事的准则也不肯通融。这如何能不遭殃?再说,他不过一个皇子,要那么多公心正气做什么?” “以靖王的声望为人,若是皇上并非属意诚郡王,王爷可就……” “可惜擎云宫从来的局势就是老三独占着圣眷,不然风司磊那一 任着他这么多年在外面这般的建功立业?早就寻隙调死死。虽说老三连娶地两个女子都是为摆出一副不肯相争地样子,但擎云宫里哪个不清楚到底什么人是不能放松地角色?说句不恭谨的话,若非有老三在一边撑着叫风司磊不敢轻举妄动。‘冥王’这个名号能不能起来都是难说呢。”顿一顿。风司宁脸上笑容逼出几分冷气。“这些年老三明着不动,暗底对军队也算是用尽心思,军饷钱粮人才器械……只要前线开口。不等林间非他就敢应承——单是这一手,就不知讨了多少人的好。” “但无论军备后勤如何,军队之中,威信依然是靖王最高。这一刀一枪血里火里拼出来的东西,旁人无论是如何不能从他手上夺了去的。若当真要为诚郡王铺路,这一点皇上难道就没有考虑吗?”赵翼突然一个激灵,“难道这一次的军制改政……?” “哪里是从现在开始?军权为国之根本,皇权至重。皇帝是什么人?就算睡着了也有一只眼睛盯着军队,他能真正放松了手上军权?军队上下军士、大小将领无一不对冥王俯首贴耳,忠心耿耿看似铁板一块,其实早就被划分得齐整。且不说其他,上将军当中,孟安、轩辕皓是宿将老将,将军里面年纪大资历深压得住的人,这两个都是对皇帝一个人地忠心。然后就是锋,宁国公,别看他这几年跟着风司冥打仗打得稳当,可是堂堂大将,哪一个能忍受被个孩子指挥得服服帖帖?他又是风司廷的妻舅,虽说琼华郡主殁了,但底下两名世子都在,这一层关系可比什么敬畏佩服要硬的多了!”风司宁冷笑着摇一摇头,“你平时不问军事自然不晓其中厉害,这几年我与卓明卓先生议论起来的时候,可是对他佩服到五体投地啊!” 卓明是伦郡王世子西席,更是风司宁最为倚重的幕僚,此刻听风司宁看似随口提及,显然之前两人早已议论过多次。风司宁今日反复强调亲信的言语是对自己“推心置腹”,又注意到风司宁屡次在“他”字上的重音,赵翼心头突然升起一股莫名恐惧,身上也似掠过阵阵寒意。努力定一定神,“那么毓亲王驸马爷,上将军皇甫雷岸呢?他可是冥王军里出身!” 风司宁顿时扬起嘴角:“正是这一个人的上将军,才让我看到了这一切动作当中最根本地意图。” “殿下是说……” “用卓先生地话说,这是胤轩一朝最漂亮的分权——冥王军功劳太高、风司冥军权太重,皇甫雷岸不过一个偏将却被越级提拔成了上将军,能够跟国公、长公主驸马慕容子归还有当朝皇子分庭抗礼,这当真是对冥王军的器重?不,这是防备,是把那些拥有军心地高阶将领从风司冥一个人的部下变成皇帝的部下——战功固然是冥王带领着建立的,可这恩赐都是来自朝廷来自皇帝!皇甫雷岸升了上将,做了郡马爷,从冥王军制里面分离出去,这一番升迁下来有多少原本跟他的冥王军旧部是随了出去跟皇帝军队混合?又从各营补充了多少人填补到冥王军因而产生地这个大空白里面去?风司冥手段再厉害,他帐下那些将领再忠心。不在战场,这些白白领受了冥王军军威的人,可能像那些一路跟过来的人一样为风司冥出生入死吗?而皇甫雷岸手下那些原属冥王军的跟其他军士混到一起,时间一久又能有多少保持最初的忠心?或者就算保持了忠心,在这么多双眼睛注视下,他皇甫雷岸又能动上一动吗?”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风司宁似笑非笑地扯一扯嘴角:“另外,皇甫雷岸当上毓亲王明萝公主的驸马。当中可有不少是宁国公的功劳。宁国公跟毓亲王交好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是上将军又跟锋一辈。这一块地份量……可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能忽略过去地。”轻轻撇一撇茶水上浮沫,风司宁语气也流出两分蕴含讥讽地轻松。“而去除了这几个关键的大将大帅,皇帝这一回借着军制这个题目发难,要处理起风司冥剩下的那些冥王军将领,简直比翻翻手掌还要容易。” 赵翼忍不住连连摇头:“虽然不太懂得军制,但按着王爷如此说来,诚郡王简直……简直太过蒙受大神恩宠。” “大神恩宠?是蒙受皇帝宠爱来得比较实在。”风司宁轻嗤一声。“而且比起来,老三的性子确实比老九好了不知多少倍。从藏书殿到现在一直如此,讨人喜欢的有老三在就不会有别人的份儿。” 赵翼微微一怔:“诚郡王声望在士人之中虽隆,但比起冥王……” “冥王的声望自不用提,但说到个性为人,他可实在不是什么可以让人放心地。”风司宁淡淡一笑,“老九那个人,性子太过好强;又太能干。什么事情都要显出‘我能做到’。这两年宁平轩的拼死拼活他是做给皇帝看。做给所有曾经欺负过小看过他的人看——当然,也做给柳青梵看。他怕别人看他年少,怕别人说他是武人不通政事。怕别人把那些战功当成是底下将领白送的,所以一个劲儿地争。身先士卒,威严冷漠,从军队到朝廷,什么事情都做得漂漂亮亮抓不到一点毛病。殊不知,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 接过赵翼适时递来的茶水慢慢喝一口,风司宁一字一句继续道:“军队里面建立起来的冥王军,只知道为冥王效死,把能够跟随冥王共赴死地视为最大荣耀,而他一次次的胜利让这群将士敢死而无所畏惧。北洛五名可为元帅地上将军,有哪一个能够与他争锋?宰相台统治了宁平轩,一众手下除了秋原镜叶其他都是从军队里面带来,从来没有接手过地政务做得井井有条,就连在朝许久的老臣都不能不承认这群年青人的能干。再看看朝堂之外,霓裳阁里一场风流韵事,本来也不算什么,可听听街头巷尾地议论,什么人都是向着冥王的——民心人望如此,哪个做皇帝的能够安心?而风司冥为人处事的肚量、委曲求全的能力,行事看起来公心正气,就更加没法让他安稳了。擎云宫里的那些过去,我从不相信他会真的忘记。风司廷是从未参与那些事情,但身为最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狗也要看主人,以风司廷的骄傲,如果不得他的默许擎云宫里谁敢放肆?风司冥又不是傻瓜,他会想不到?现在,又增加了这条夺权之恨。面上的融洽,哪里能真的掩饰底下不和?那日大宴上公然顶撞风若璃、顶撞风司廷,虽说做得还是留足了情面,但这其中的味道有心人又有谁品不出来? 第242章 不愧他风司冥战场铁血称雄,就是当着皇帝的面也不肯委屈了自己 “只是如此,靖王在朝中的处境只变得更加艰难。”赵翼叹息一声,“大宴上与倾城公主还有诚郡王的事情,虽然皇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听王妃议论说当时皇后娘娘的目光神情真是不好看。本来对七皇子串连群臣参劾的动作皇上似乎还有不满,这两日已经是参劾奏疏递一本接一本。而靖王那边,大宴一结束又直接往霓裳阁去了。” “这种时候,他也只能靠这个使使性子了。他也未必不明白。做皇子的,第一要审时度势,决不跟皇帝相争。可惜他是朝廷上公心正气地冥王,真正要和老三争,比起来倒还是我容易得多。”风司宁扯一扯嘴角勾起一个说不出意味的笑容。“比如军制的事情,摆明了是皇帝决定下来的事情,责怪老九就是一个由头。朝臣们相争,哪怕是帮着冥王暗争。都只有吃亏的份儿;白白花费了力气不说。还要被视为不识时务不明事理的蠢才。弄得不好连身家性命都会陷入危险。而这回风司磊的事情也是一样。” “所以王爷决意以这一次七皇子的事情为契机,顺应了皇上确实追究责任、但又不伤朝廷和皇室体面地心思,把包括风司磊手下在内地朝野内外那群把着笔杆子地文臣全部收拢过来?而诚郡王现掌着宁平轩,兵部、吏部、禁卫军相关的都要避嫌,正是不能动作的时候。赵达也能起到很好的作用。”赵翼笑一笑,但很快敛起笑容。“可是王爷,风司磊的事情无须担心。与诚郡王相争也另一论,只有继续参劾靖王的事情……却是有些不得不顾忌的地方。” 风司宁闻言抬头:“嗯?什么地方?” “柳青梵——柳太傅那边怎么办?这两年他虽很少主动说话,大事上他向来都是护着冥王地。若他起来说话,事情就又不对了。” 风司宁顿时笑起来:“我倒以为,所有的事情当中,只有督点三司是最不用担心的。这些年柳青梵的为人行事我们看着,也琢磨着。那个人只在乎大局,该忍的时候比什么都能忍。柳青梵跟别人不一样。他是想要‘被用’的。看看他写下《四家纵论》。多少政治主张,他是一定要有皇帝可以按着方略一步步去做的。所以他绝不在乎一时一地的错误,或者达到目地地手段。只要最后能够按照他的意图完美地治理国家,他甚至不在乎辅助自己的‘敌人’。不,在他地心里,那已经不是敌人,而是合作者。看看督点三司这两年的作为,想想当年太宁会盟前上方未神的伪装来访,他是为了自身的理想、为了理想的大局能够忍耐到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缓缓摇一摇头,风司宁随手搁下茶杯,“而大政方略上皇帝要做什么,几曾听过是真正的一人独断,并不经过柳青梵议论的?军制的弊病就算别人看不清,柳青梵也一定能够看清。就算为了跟靖王的情分他说了话,我们站起来驳回去,在皇帝眼里也好、在他眼里也好,只怕是更加出色、更加能担大任呢。” 赵翼沉吟片刻:“王爷这么评价,倒是让赵翼想到卓先生教导世子时候的一些说法。”见风司宁注目自己,显出好奇询问之色,随即继续道,“卓先生曾言,柳青梵精善权谋,少年担当太傅,平衡擎云宫中权力分派,更代皇上观察皇子选择储君。他考虑的不是‘最好的人’、‘最强的人’或者‘最有资格的人’,而是最合适的人。若非如此,从胤轩十八年到今天,以靖王之势之能,承安京定是另一番景象。” “柳青梵一身经纬之才,自然要找可以达志之人。个人的能力、能不能实现他的治世理想是他看的首要,政治才能是评判是否能够成为皇帝的基本标准。要不老九会心慌意乱,在他面前处处跟人争强?可惜风司冥到底太年轻,为了军权又遭了忌。而老三虽然看起来什么都好,可是一旦真的要做皇帝,掣肘的却是太多。”风司宁露出极有趣味的笑容,“老九登位必然难容老三,皇上绝不乐意;老三登位,则先得平衡了老九。一来天下未定,三国鼎立势成,战事随时可起,绝不能自毁长城。但同时又要防备着拥兵自重进而夺权一举,必然要倚重其他将领。锋、皇甫雷岸这些上将军的彼此牵制才有朝廷安稳,单是这一条便要花费他多少心力。再者,他们不比其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别说忍不忍心,单是史书上一条骂名,又是谁能够承受?以柳青梵顶顶精明,这种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死结他会舍得花费力气,还落得毫无结果么?” “那柳青梵会选择的……” 风司宁嘴角微扬:“胤轩皇帝和毓亲王,不是已经说明了什么是最好的天家兄弟的模式?” 赵翼一呆,随即想到风司宁一母同胞的五皇子风司宁。风司琪荒诞不经的行为,倒是和毓亲王十分相像。不过毓亲王是才智平庸再加谨小慎微,跟风司琪在一众气势卓越的皇子当中显出异常的懒散颇有不同。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万一风司琪的放任胡闹只是故作姿态……但赵翼随即好笑起来:哪有人可以把戏唱这么多年还不露半点破绽的?甩开没由来的担忧多虑,向风司宁道:“这次七皇子的事情揭露出来,虽说要顾念天家体面,以朝廷还有督点三司的行事却不可能轻易放过。河工涉及之众,除了靖王无人可以完全脱得开关系。王爷既然令赵达呈上证据,这一着先下手为强,王爷不如再上一本,针对这次北方水灾之中各处堤坝、水利工程的使用情况进行检讨,承认工部的失职,抢在所有人前面划清界限。这样一来……” “苏辰民那一群文人的心思,就更多地抓到我的手里。”风司宁闻言顿时笑起来,“果然是好主意。工部固然是我管着,但我不专精河工,当初又全由风司磊一个人主持,有错也轮不到我的职责。倒是风司廷,他之前管着吏部,前岁倒有多少官员都是风司磊通过河工一事奏请了旌表还有升迁。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跟他关系特殊,或是有没有什么别的私利往来……真要顺便查出什么来,也是说不准的。” 赵翼笑着点一点头:“王爷明鉴。” 风司宁微笑颔首:“好了,磨墨吧——这一篇文章值得费些心思,也许……顷刻便要用到呢。” 顺着风司宁目光看一看窗外渐深的暮色,赵翼心中微震。回头看向铺开纸张奋笔疾书,直是文不加点的风司宁,赵翼突然发现:承安原本炎热的天气,夜风之中透露出的,却是十分的凉意。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六章-谁人书《士隐》(上) 轩二十年六月六日,夏花朝。 夏季花朝花朝之主为绯樱,又称绯樱节祭。 大陆诸国,因各自习俗对十二月花朝各有侧重,但四季花朝却是各地共通的节日。绯樱生长既广,花时又异常集中,一旦盛放便似将整个大陆浸染在一片绚红之中。虽然人多厌恶夏季的暑热难耐,但每年六月绯樱像是要将全部生机燃烧殆尽一般的盛放,却总是让人产生一种花木与时节呼应的感觉;空气中多余的能量仿佛能够被这些绚丽的植物吸收,如火如荼的花事在眩人眼目的同时似乎也吸收着人心的躁动。加之绯樱花期极短,从大陆第一枝盛放到最后一朵凋零前后也不过一月时间,而一时一地万红于瞬息谢尽的景象,其中时光情境的流转变幻不仅使文人骚客吟咏感叹,就连普通百姓对也将之视为易逝韶华的代表而郑重礼节。因此,相比于春之玉梨、秋之金萼、冬之素兰,无论是所处的时令气候还是花朝之主本身的花事色彩,绯樱节祭的热闹繁华都是理固宜然的。 而经过了四月的连绵淫雨、五月的回春反复,终于迎来与正常时令相符无异天气的承安京,京城百姓对于这一个绯樱节祭来临的热情让这座原本便富丽繁华的古城越发热闹。城中处处流彩飞红,就连最清静安宁的神宫之类,都被周围绚烂如锦的花树染上了一层蕴带喜意的淡淡暖色。人们更按着花朝习俗,精心选择花枝花树前往神宫。向大神诚心祈福后作为珍贵地礼物赠送亲友。通往太阿神宫的大道上到处可见手执艳红花树之人,就连满城的空气都是芬芳流逸、郁郁如醺。 因此,从太阿神宫返回伦郡王府、踏入位于王府西北侧西席卓明的院落,闻着院中扑鼻而来的药草气息,风亦瑾顿时生出一种两个世界的感觉。转身向随从做了一个噤声和原地伺候的手势,一边接过王府总管杨劭手上斜插了一枝绯樱的琉璃瓶,这才举步悄声向院中走去。 “亦瑾殿下?” 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屋中传来略显虚弱却语气肯定地低沉声音,风亦瑾连忙加快两步掀帘进屋。向半倚半坐在窗下软榻上地卓明行一个礼问过安。风亦瑾这才起身笑道:“今日花朝。方一回府便听杨叔说卓师傅身上好了许多。可真是喜事应了时节。” 卓明含笑坐起身,抬手示意风亦瑾坐到榻边。瞥一眼他顺势搁到案头地绯樱花瓶,“世子是从太阿神宫回来?” “是。父王按着花朝惯例与母妃同在在驾前伺候,令亦瑾回府主持家宴。”看一看卓明脸色神气,风亦瑾又微笑起来,“初次主持此礼,亦瑾心中惶恐——卓师傅身体平安。能够起来真是太好了。” “世子殿下后年便行绾礼,府中宴会的事情原不在话下。殿下毋需担忧。”见风亦瑾闻言微笑,卓明也笑一笑,随即敛起笑容问道:“绯樱花朝,按着宫里惯例藏书殿做年中课考。 第243章 这几日卓明身上不适,耽误了功课,不知殿下今日……?” 风亦瑾顿时颔首:“今日上午辰时皇上与柳太傅、林相便到了藏书殿,亲自主持课考策论。各府宗亲世子的答卷都先由皇上御览。然后再根据答卷细细考查询问。也问了其他一些同在藏书殿读书的侍读学生。虽然还是没有如风亦琛一般得到笔墨砚台之类的赏赐……但总算是没有给父王丢脸,太傅还当众夸奖了两句。”语声顿一顿,风亦瑾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腼腆。“父王母妃都十分高兴,说等回府来还要好好庆祝。” 虽然生性安宁老成,但到底还是十二岁的孩子——看着风亦瑾抑制不住流露的欢喜,卓明含笑点一点头:“殿下天资聪颖,又肯用功,自然有今日喜事。”微微调整一下坐姿,“但不知殿下今日策论地题目是什么,殿下又是怎么回答的?” “卓师傅问起来,正是亦瑾要说的。今日皇上问起了《四家纵论》里面‘杂经’的部分。”风亦瑾伸手为他扶一扶身后靠垫。“所幸以前曾听卓师傅与父王议论过,不然一时还真不知该答些什么。” “皇上问了《杂家》卷的内容?”卓明闻言顿时一呆:《四家纵论》原是柳青梵为藏书殿皇子王孙讲学时所用课本,按着儒、墨、道、法四端不同思想各成核心讲述治政国策。虽以“四家”为名,书中对兵法奇门、教宗神道、阴阳传说等均有记述,统归在《杂家》一卷,与《儒经》、《道经》、《法典》共同组成完整的一部帝王学术。西云大陆千年以来虽也有许多零散议论文章,但系统评述治政方略的却是第一部。柳青梵此书既出,胤轩帝得之如宝,令太学学士乃至满朝官员共同议论;每一篇都有御笔批注,又从中选择篇章编入《通考策》,使其短短数年间自然成为北洛学子士人必读。而作为北洛朝中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每月定有一日在藏书殿亲自教授《四家纵论》中篇目,每逢此时胤轩帝也必然到场参与议论。只是北洛既讲求实用,配合胤轩十年地新政,学子士人大多侧重儒、法两道。身为王府西席,虽然卓明精研学术,平日教授风亦瑾、风亦也极少涉及到《杂家》一卷地内容。此刻听风亦瑾说话卓明心头顿时一震,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殿下,你仔细说。” 见卓明面色严肃,风亦瑾不觉也有些紧张。“皇上问了《杂家》里面《淮南子子。我回答是‘天下三危’一说。”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这一句贴合了王爷地身份,世子殿下果然聪明啊!”卓明长长舒一口气,“殿下这么回答,皇上怎么说?” “皇祖让我以此为题当场作文。见我文中同样引了《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无故有显无功而富贵者勿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废。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地句子。皇祖父又特意指出来,令我与亦琛几个再详细论述了一番,还让林相并着其他太傅加以评点。亦瑾不敢胡说,只按着记忆当中父王与卓师傅议论的话说出来。看皇祖父还有柳太傅的表情脸色,应该是没有说错什么。”风亦瑾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抬头,却见卓明眉头深蹙,脸上显出深深忧色。风亦瑾不由一呆:“卓师傅?卓师傅!” 像是被猛然惊醒。卓明轻咳一声,掩饰地笑一笑道:“殿下聪慧,皇上还有太傅大人必然是满意的……对了,时辰不早了,殿下受了王爷之命还要主持府中宴会,该是时间过去了。” 听他语气勉强,风亦瑾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不快,但随即生出满满的诧异来。抬头看向卓明。见他面容平静毫无波澜。风亦瑾素来知道父亲对这位先生尊敬有加。平日两人议事问计,卓明出谋划策也都十分从容。此刻见他举止大异于常,一时却也不敢开口询问。只是起身微笑道:“卓师傅身子方安。扰了这么久是学生疏忽了。”顿一顿,恭恭敬敬再行一礼,“卓师傅请安心休息,亦瑾告退。” “殿下且慢!” 风亦瑾立时顿住:“卓师傅有何吩咐?” “王爷这几日在宫中……”半句话出口却再无下文,与风亦瑾凝视片刻,卓明这才几不可闻叹一口气。“麻烦殿下请赵翼赵长史立刻过来。” 见风亦瑾颔首离去,卓明立刻从榻上挣扎着起来。在自己案头堆得满满的书卷中翻找一阵,随即坐到书桌前取了纸笔搦管疾书。当赵翼匆匆赶到房中,只见桌上三封文书摆得端端正正,卓明正斜靠椅背抚胸喘息,面上若有所思,神情凝重异常。 赵翼心中微怔,随即轻声开口:“卓先生?” “赵长史,卓明病的这几天,朝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哪方出现异动?还是皇上……决意要动哪位皇子了?” 赵翼顿时一惊:“卓先生是什么意思?” “藏书殿教授《四家纵论》,真正作为课考之题的从来都只有儒家一道。那一卷《杂家》配合着柳青梵《异国史录》上地记载,无不是列国纵横诸侯纷争之际地旁生学说。承安京眼下地局势,皇上居然会在藏书殿里当着一众王孙世子们问出来,怎么可能没有大事发生?或者退一步说这只是一个征兆,那皇帝陛下想要警告的又是谁?” 赵翼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卓明却是皱紧眉头继续道:“皇上令瑾世子评论《人间训》说出‘天下三危’,又明确指出功利相当相得的这一层意思。当着藏书殿那么多宗亲王子还有太傅侍读的面,难道……难道这真是冲着王爷去的?”猛然抬头,“赵翼,最近京里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 “卓先生,京里最近两天并未发生什么大事。”见卓明注目自己露出怀疑神色,赵翼深吸一口气,“确切来说,是朝廷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意思是说——将有大变?” “先生那日病了因此不知,从北海郡传来县县令侯安泰因河工之弊而畏罪自杀的消息,郡守孙壹将侯安泰地谢罪书和廷报一起递到传谟阁。但是先生的姻亲、颖曲的钱维名几日前到达京城,携了侯安泰的几封书信来找过王爷。王爷由此得知,这件事情背后定是七皇子暗中使人下的手。” 卓明闻言顿时一惊:“钱维名!他来京了?现在承安?” “是。钱先生到达的那日先生正好与王妃还有世子们到奚山附近的神社郊游,又因侯安泰的事情并未确定。王爷便想过一两日再讨教先生,所以只令赵翼为钱先生安排了合适住处。却不想七皇子那边地动作这么快。偏偏先生又病得沉重……不过先生放心,钱维名此刻安全并无忧虑。” 卓明点一点头,缓缓将身子向椅背靠去:“有王爷地安排自然妥当。虽然姻亲有些远,但平日也听说他与侯安泰确是有些往来……那对于侯安泰这件事,王爷当时是怎么处置的?” “当日传谟阁正由赵达当值,他将送到传谟阁的文书秘密扣下后立刻到王爷这里商议。王爷看过之后令他将北海郡地公文,连同钱维名送来的两封书信连夜送到澹宁宫。” “你是说。王爷令赵达将书信连同公文一齐送进澹宁宫。所以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见赵翼点头确定。卓明脸上顿时变色:“那就不对了——我病了不止三日,你方才说京中并未发生大事。但有朝廷命官畏罪自尽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朝廷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无?” “便是如此。王爷原是算定了皇上的性子,胤轩十年之后朝廷对执事官员贪渎舞弊向来严惩不贷,这两样书信上去定然是雷霆震怒彻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一点声息也无。赵达自那日入宫之后朝野便未见过人影,从澹宁宫传回来地消息说皇上确实已经知道侯安泰地事情,并且赵达之后便召了大司正入宫。可接下来就没了下文:朝廷每日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一点差别。如果说皇上是按住了一时气怒,正令人暗中搜罗北方河工弊案地更多证据,以王府的耳目不可能全然无知。而七皇子治郡王府那边也是没有一点动静,除了一群老儒文臣继续纠结着每日参劾靖宁亲王依然留连霓裳阁不出,整个承安京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卓明越听脸色越是凝重:“平静?一潭死水……这分明是大雨将至啊!”缓缓摇一摇头,卓明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朝廷的耳目从来就最为灵通,传谟阁处理全国政务的准确高效更是天下知闻。如此大事却不见响动。除了是被人强行按下之外不会有任何其 。我曾与王爷仔细议论过北方之事,杀人灭口剪草得已而必为,治郡王这一次的动作原不在预计想象之外。只是他真要走到这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朝廷,尤其是督点三司的监察让京城任何一位皇子还有朝臣言行都必须在一个允许的分寸范围之内,稍有异动都容易引人耳目。再者以河工牵扯之巨,各方多有掣肘,轻易也不能出手。” “可是这侯安泰却是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若非钱维名及时赶上京来寻到王爷,只怕实际地证据捉不到半点。” “这就是最为蹊跷的地方——治郡王的事情做得太过顺手了!虽然朝中各种势力纠缠,而一贯公义的靖王被迫卸职后又卷入了风流韵事,风司磊趁机动手,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纰漏。可这河工为当年朝廷第一大政,今年方始全线竣工便遭逢百年不遇的天灾,传谟阁自四月以来全力处置的就是这救灾赈灾的事宜。 第244章 对于河工具体工程的使用情况,朝廷当真腾不出一只眼睛来看一看,而任着他风司磊翻云覆雨吗?皇上对皇子主持地政务向来是看得最严,这一次却像是有放纵之嫌;而接到北海郡地奏报之后更将事情压下,使朝廷上面见不到半点动静——反常则妖,原本依着皇上为政务实的性子,遇到治郡王如此行事自然只有参劾一道,可按着眼下的情势……王爷这一手到底做对了没有,却是不好说。” 赵翼微微皱眉:“卓先生是说,王爷让赵达在皇上面前抛弃本主,将书信证据递上这件事情做错了?” “不,不是。赵达此举却是没错。我担心地是王爷。”见赵翼露出疑惑表情,卓明随手取过桌上一封文书,“七皇子在北方河工上所行种种,钱权弊政牵扯进侯安泰一众官员还在其次,关键是此次北方大水造成的严重后果。虽然因为朝廷有效应对并有教宗及时介入,将损害尽可能减到最小,其中的危险却是让朝廷大大捏了一把汗。大水造成灾害没有降低朝廷在百姓中的威信,反而让民心更加凝聚,这实在只能说是大大的侥幸。按着北洛律法,风司磊必不能逃脱罪责,朝廷一定会深究彻查。而王爷协理着工部,虽然不管多少实务,但各种资料卷宗都在手上掌着。七皇子做事虽说大胆精细,到底留下了不少痕迹。卓某也曾替王爷留心做了个专门的簿子,为的就是今天使用。” 听卓明说到这里,赵翼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文书,匆匆扫了一眼,脸上已显惊讶钦佩之色。“先生计虑深远!” 卓明却是摇一摇头:“但是现在,赵达的事情还有朝中此刻的局势,让卓明不敢确定这一本簿子是不是也让王爷递上去了。” “先生的担忧是?” “王爷保护了钱维名,让赵达向皇上提供了证据,这确实不错。但提供的时机、知晓证据时间的短长、对整个北方河工真实情况的掌握程度……许多掩在水面之下的事情,随着这一彻查必然尽数翻倒出来。当然,国家重任所在责无旁贷。七皇子危害社稷,不论朝廷如何议论,王爷首倡公义,此举首先都占着了一个‘理’字。而从维护宗室体面来说,王爷虽是主持此事最好的人选,可这究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王爷身为年长皇子,平素都是宽容温和待人,处置轻重缓急稍有不妥都会令天心动摇,甚至连带整个朝廷对王爷产生不满。” “卓先生所虑极是。王爷这几日也在考虑这个分寸问题。” “处置的分寸还是次要的,尤其现在这件事情朝廷还根本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更要紧的是,如果皇上真是明知七皇子行事却按兵不动,以此考察其他皇子并朝臣。王爷在这个时候让赵达状告七皇子,甚至不惜自己所协理的工部臣属也牵连其中,这原是为了向朝廷展示王爷的公心。可是在皇上看来,只怕……会弄巧成拙啊!” “卓先生你是说,皇上会以为王爷明明掌握证据却不出一言,直到此刻方才发难,是对治郡王的有意……构陷?” 说到“构陷”两字,赵翼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微微发抖。 “正是!”卓明低低应了一声。“这是很清楚的事情,工部主管天下工程之用,北方河工之弊朝廷一旦有意彻查,王爷手中所掌资料就是第一道关卡。朝廷早已习惯皇子之间争斗不休,但王爷却是以长兄的宽和赢得朝中老臣的拥戴。此刻治郡王事情一起,以他性格必然疯狂反击,若以此大做文章,不管是皇上还是那些朝臣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而眼下当着几位皇子纷纷铩羽失势之际,王爷急于立功在皇上面前表现,一时只怕是想不到这一点。” 赵翼身子一震:“是!”顿一顿随即急速道,“先生,该怎么做?” “现在——” 卓明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院外一阵喧哗,随即有脚步并着兵甲之声传来。两人相对一眼一齐起身,刚刚步出门口,便听高声问道:“伦郡王府长史赵翼是哪一个?” 看到从世子风亦瑾身后走出的一身鲜明铠甲的御前侍卫,赵翼心中顿时急跳如鼓。 “谕:查河工大案,伦郡王府赵翼关系重大,即刻带往澹宁宫审查。” 见周围众人一时皆是呆怔不能作声,卓明强撑身体:“这位大人,这河工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郡王殿下月前奉皇上密旨,秘密查访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弊案,今日回到宫中。就在方才花朝宴会之上,当庭告下治郡王十七宗大罪。” 侍卫语声沉稳。“其中涉及县侯安泰与钱维名的部分,宣伦郡王府赵翼——前去见驾!”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淮南子》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六章-谁人书《士隐》(中) 宁宫。 虽然将近戌时,天色尚未显出十分昏暗。夕阳绚烂的光辉从宫室敞开的殿门和卷去幔帘的窗格中斜斜射入,照得澹宁宫光滑水磨的金砖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眼前银光闪亮眩目的金砖上突然显出一个小小的圆形印记,随即又出现一个、两个……赵翼一呆,这才猛然惊觉自己额上竟已满是汗水。不敢用手去拭,深深吐一口气,动作极其细微地抬起头,向宝座上北洛最高权力执掌者看去。 殿中已经点起了蜡烛。但映着身侧异常明亮的烛光,高居宝座的胤轩帝像是坐在一团光雾之中;虽然可以分辨出那双精光锐利、威严摄人的鹰目,却根本看不清面容神情。 只是微微抬眼,便能感受到来自宝座之上的巨大压力——赵翼一时只觉仿佛身处水下,勉强吸气同时转开了目光,这才感觉心口那块沉重的巨石稍稍挪松了一分。但大殿之中异常的静默随即让胸口压力再增,赵翼努力定一定神,转动目光,小心地向殿中两侧看去。 胤轩帝御座之下四张座椅,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依序落座。兵刑户吏礼工六部尚书孟修平、周维庄、宗熙、姚嵩、商飞白、吕安,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伦郡王风司宁、诚郡王风司廷、靖宁亲王风司冥、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分成两列在四人之下依序侍立。而秋原镜叶、裴征、苏远、赵达等数名资历较低的朝臣则按着朝班品阶远远立在靠近殿门地末尾。 从跪着的角度,所有人的面容都笼罩在大殿光影形成的那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各人袍角的轻轻拂动。让此刻空气全然凝滞的宁宫里稍稍显出一两分活气。 心跳得越来越快,赵翼努力吸气以求稳定心绪。但随着风司琪一句句朗朗言语,身边传来的一下下沉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喘气异常清晰地灌入耳中,却是不断地扰乱着他地心神,一次次破坏他地努力。 瞄一眼身边同样跪着地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赵翼抬起头,将目光集中到大殿中央的池郡王风司琪身上。 在藏书殿陪读了整整八载,又在伦郡王府做了长史多年。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池郡王身着皇子正装朝服的模样。一身皇子的浅黄色正装朝服在夕阳金光的照耀下翻出近乎帝王明黄的色彩。遍饰云纹的袍服上刺绣着狮身鹰翼圣兽足踏腾蛇地皇室图腾。繁复华丽的图案与青年皇子此刻挺身玉立、一扫平素倦懒之态的勃发英姿呼应。顿时显出异常的尊贵与威严。而口中一字一句似从丹田吐出,清晰沉稳的语声传达出毋庸掩饰的自信与坚定,更将人们印象中那个懒散顽劣到不堪程度的五皇子的形象一举击得粉碎—— “……是今已查明,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二十六处河道、四十八段分段地工程,大小总计八十三项不实弊案。涉案宗亲、官员均已在押,相关人证、物证并供词已随行带回京师。交刑部、大理寺看守保管。另有京中与此案关系之人,此刻均已到达齐全。现将涉案之人名单,犯案手段过程与工程弊病详情,分类造册呈上。请皇上御览、定夺。” 和苏迅速从风胥然身边走下,接过风司琪双手高举奉上地厚厚奏疏,却不交给胤轩帝,而是直接将奏疏压在御案案头。感觉到殿中众臣气息不自觉地微微一顿,风胥然扬起嘴角。挥一挥手示意风司琪暂退一侧。目光沉沉看向跪在阶前的风司磊。 “池郡王的奏本,还有赵翼地证词,风司磊。你有什么话说?” 跪在地上的风司磊猛然抬头,与胤轩帝直直对视片刻,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臣,无话可说。” 风胥然漫不经心似的抬一抬眼:“无话可说?当真?” “池郡王所奏滴水不漏,条理清晰,又有前后记录证据确凿。臣已无可辩驳,是以无话可说。” “滴水不漏、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所以无话可说……你分明是话里有话,心中十分的不服啊!”风胥然淡淡笑一笑,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池郡王一本奏上,词锋所指臣诚惶诚恐,实不敢一言相辩。只能跪请大罪,但求以死自白。” “以死自白?胆气倒是可嘉。”风胥然嘴角扯动两下,凝视强项昂首的风司磊片刻,突然咯咯笑一声:“朕明白了:你是为这跪着的小半个时辰不服——既如此,站起来与池郡王对答!” “谢皇帝陛下。”风司磊站起,身形微转,不待对上风司琪一双眼睛几乎已经喷出火来。 第245章 “池郡王殿下参臣于北方水利工程一事,擅用职权之利贪渎索贿、纠合地方执政官员鬻卖工程份属中饱私囊等一十六宗罪恶,各有供词、人物为证,并上交刑部大理寺。此小王不敢妄自辩驳,只待朝廷审查公判。但,池郡王于奏本之中,指责臣勾结宗亲私交地方豪强,培养安插党羽亲信,这一条,臣决计不肯答应!” 说着转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子不得结私,此朝廷之基本守则;与宗亲往来,凡事均有份例,也不能因亲妄为。但臣自幼承长公主殿下照拂,情谊固然较其他皇子深厚,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曾明言令臣代行孝之礼:许臣循子侄之家礼侍奉宗室尊长,并有随招应往之便宜特权。此一点朝中无人不知。而池郡王将臣侍奉尊长之行,作勾结宗亲私蓄党羽势力之举,不仅有违事实,更伤皇上孝之谊!臣自知代天行事者必遭嫉妒。然而池郡王此举却是颠倒狂悖,全不顾伦常亲谊而极尽毁损诽谤之实——其用心险恶令人发指!请皇上明察!” “啊哈,这样一说,池郡王参劾的这一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成小题大做、夸大其词了。”着,锐利目光转向玉立挺拔地风司琪。“治郡王的话你听到了。北洛律法,参劾皇子‘勾连宗亲结党营私’这样罪名,查无实据的话也是要问个诽谤皇族的不赦重罪的。朕自登基便尊孝之礼。决不会姑息了任何奸佞之人之事——这一点。你可清楚?” “事关重大。儿臣不敢有一言虚妄!”风司琪不跪不拜,踏上一步朗声答道。“侍奉宗亲尊长,行问安禀告、时节拜望之礼,此乃宗室制规、律令所准。然而,正如方才治郡王所言‘凡事具有份例,不可因亲逾制’。乐音长公主封于国外、采邑制严;治政之权同于官署,执事之员出于府中。此益不可以犯禁之所。而治郡王与之交往过密,非限于宗室,实进于地方郎官:言语行动,影响涉及地方实务者比比在案;更以协理礼部之便时时拔擢进言,私人之举已引起朝廷睹目。吏部部丞张端、三司典职史胡闵对此均有参奏,以礼部越权、违职。奏书记录皆有案可查,绝非儿臣无端诽谤!” 说到这里,风司琪猛然一个转身。两道锐利目光盯住风司磊。冷冷继续道:“以在京皇子,插手地方官属政务,此为越权之一;以公职之便。偏袒提升私人于朝廷要职,此为营私之二;以私情影响朝局,纠结部属压制反对之声,此一举更是结党擅权之实证!因是彻查河工一案,所以只说勾连私交之事,尚未及参劾你专职权乱吏政——风司磊,难道你真嫌自己的罪还不够重么?!” 风司磊立刻反击:“记录官员功过,依律奏报请旨奖惩是礼部职责。而官员的考核评议、升迁拔擢则是吏部之职。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官员属用既非我政,便绝非礼部一二奏疏可以动摇结果!池郡王此言实指风司磊擅权行政,难道是要问宰相台职责所在了吗?” 听到这一句,殿中众人心头无不一凛,目光不由自主一齐转向坐在胤轩帝左手上首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不能不说风司磊这句话问得着实厉害。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上朝廷宰相,这是胤轩帝新政改革朝制、与柳青梵一齐定下来地根本官制。虽然各部平时也有成年皇子协理,总体地协调统领地确实权力须在上朝廷宰相手中。而对各部官员行事的领导把握,也是宰相最为重要的职责之一。风司琪参劾风司磊擅权并言有实据,但如果一旦确定落实,则说明宰相台与其下六部的运行已经出现了巨大问题。风司磊此言一出,澹宁宫气氛骤然改变。人们纷纷瞩目林间非,试图从这位年未不惑便已博得贤相之名的年轻宰相脸上找出任何可以分辨眼下形势的丝微表情。 接到众人视线,林间非脸上神情镇定从容,只是向对面的柳青梵淡淡投去一眼。 微微挑眉瞥一眼同样神色不动地风司琪,柳青梵向椅背靠一靠,随即闭上双眼,嘴角却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治郡王此言大谬。正因为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宰相,王爷才有职权之便。”见越众而出说话的人竟是礼部侍丞赵达,众人不由皆是一呆。“各部各有职司,非其位不谋其政,他部不得擅行插手。因此朝廷政务除非须各部相互协作而由宰相居中主持协调,其他例行的公文经主事皇子审核后直呈君王,中间不再经宰相批阅。臣在礼部,知此类奏报尽归于常务,而为治郡王所利用者不下十条。池郡王殿下所言句句确实,请皇上与众位大人明察!”说着,向座上的胤轩帝重重磕下头去。 风胥然微微抬手,示意赵达平身归位。看一眼瞪着赵达目光灼灼、像是要立时扑过去一般的风司磊,胤轩帝淡淡一笑:“怎么,嫌朕知道的罪行还不够么?穆郡王,你是不是要说上两句了?” 风司磊身子一震,顿时转向站在皇子之首的皇长子风司文。 “是!”风司文迈上一步躬身行礼。随后挺直身子。“臣掌京城防务。胤轩二十年三月二十六日,治郡王风司磊于托病在府不朝之际秘潜离京。六日后,即胤轩二十年四月二日,风司磊扮装混于西陵商队之中,秘密回到京城。一来一去,事先均未通报宗府,事后亦不曾在内府留有任何记录。” 风胥然微微颔首,风司文再行一礼随后退回原位。胤轩帝冷冷笑着转向风司磊:“不时不节。无理无由。未召未命。私潜出京;加上告病不朝于前,私会宗亲于后——这是个什么罪过,不需要朕再来说什么了吧?” 冰冷词锋刺得风司磊身子晃了两晃,随即扑通一声跪倒。“臣只是按着惯例,每月一次前往颖曲拜见姑母——皇上曾许臣为行孝礼便宜特权,虽称病不朝是有欺瞒之过,但若此举当真有违旨意。为何离京当日未有阻拦,而返京之时也不曾查问?禁城防务关系京师安危,岂容真正违纪之举?若臣有罪,亦必是有人成心构陷。”说着磕一个头,向一边风司文更向后面风司冥狠狠看过去一眼,随后高高昂起,“请陛下明察!” “构陷?三思后行、不轻举妄动居然成了构陷!风司磊,你真是好硬地脖子。更是好大地胆子!”风胥然的火气终于被吊起:“朕在问你的罪。你一句一句倒只管把别人牵扯进来!先是林相,再是穆郡王和靖宁亲王,现在甚至连朕都被你包归进去——你这是仗着朕给了你一个辩驳自白地机会。不怕朕立时杀了你,所以敢口出狂言吗?好好好,朕这就成全你——来人!” 胤轩帝话音未落,站在一边的风司宁已抢上一步跪下:“父皇暂息雷霆!七皇弟言语狂悖,叫嚣妄为实在可恶。然而今日澹宁宫朝会除了查问事实,便是给予一个在驾前陈 的机会。这是朝廷的法规程序,也是天家地慎重公背负大罪,心神已乱,冲撞之举亦属情理可循——请父皇再暂忍片刻,使全父子之情。”说着重重磕一个头,随即跪行一步扯一扯风司磊地衣角。“七皇弟,你不要说了!赶快给父皇谢罪,请求他地宽恕吧!” 风司磊微微回头,凝视风司宁片刻,格格一笑,同时脸上阴气大盛。“是你啊,二皇兄!五皇兄一本奏上,臣弟自知已经罪无可赦,就是跪地求饶也不济事。不想落到这个地步,二皇兄居然还能够像往日照顾弟弟一般说上两句……二皇兄,你这份兄弟手足之情,可真是让人感动到极点呢!” 他一口一个“二皇兄”,脸上含着笑口中说得咬牙切齿,风司宁不由心中微微骇然,伸出去想要要抓住风司磊手臂带着他向风胥然跪拜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又复收回。 看着他动作,风司磊脸上笑容越深。抬眼依序看一看始终稳稳站立的风司琪、神情冷峻的风司文、面容平静的风司廷,转到风司冥脸上时停顿良久,最后才重新回到风司宁脸上:“今天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风司磊有幸,居然看到这么多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真相:所有人都认为懒散地五皇兄居然是我们当中做事最勤快的,杂事不管的大皇兄原来喜欢看人落套。但最难得的还是你,二皇兄。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二皇兄是如此关心臣弟。平时虽也受二皇兄照顾,但风司磊还是第一次知道二皇兄在臣弟身上花费了这么多心思,也是第一次二皇兄可以为兄弟做到这个地步:就算当着皇帝陛下的怒气,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少——二皇兄,你这番深情厚意,可叫臣弟我怎么报答呢?” 因为胤轩帝的震怒,澹宁宫中早是鸦雀无声。这一番字字阴损、句句别有深意的句子,伴着风司磊含笑带讽地语气,直令殿中所有人都只觉身上一阵阵阴飕寒栗。风司宁嘴角微微抽搐,脸色变得难看异常:“七皇弟,你这可是……可是真魇着了!”随即转向胤轩帝,“父皇……” “用不着多说——他是执迷不悟,朕成全他!”随手一挥,便有左右侍卫上前要带走依然跪在地上地风司磊。 “我执迷不悟?父皇要成全我?”侍卫将要碰到风司磊地手臂,他突然猛地一挣站起。周围大惊未及反应。风司磊已经踏上两步。但只有这两步便再不能行——静静凝视霍然站起挡在阶前的柳青梵和林间非片刻,风司磊忽然长笑一声,随即抬头看向胤轩帝。“父皇。” 听到这个称呼,风胥然微微皱一皱眉头:“说。” “父皇。”风司磊微微笑一笑,退后一步伏跪在地。“父皇,儿臣自知河工舞弊贻害百姓,大罪不敢请求宽恕。 第246章 但有几句话,儿臣此刻不能不说。” “你说。” “儿臣犯下大罪。叫嚣不服。并非不服父皇明察儿臣罪责。而是不服如此大案,仅有儿臣一人担当罪责。”见胤轩帝眉头顿时深皱,风司磊挺直身体。“胤轩十九年,臣奉命主持北方河工一事。父皇信任,传令各部凡河工之务有所求,朝廷必须尽力周全给予。臣辜负信任,趁此朝廷大政之际。私处联络沿途地方豪强,使官商勾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舞弊渔利。今年春季北方大水,灾情严重如此,此中实乃臣罪为最重。然而,衡河、顿河河工事关朝廷大局,是为一国大政。从户部钱粮调配、吏部择人执事、工部考工监督、礼部前后照应、兵部从旁协办,更有先前潼郡郡守李耀贪渎死罪为刑部查处,朝廷各部无一不参与其中。直到去年年末全线工程竣工查收奏报朝廷。自李耀之事后整整一年地时间。竟是从未听闻针对河工情况半句不利之语。而今爆出大案,儿臣虽是主谋罪魁,不敢请求宽恕。却也不敢当真一个人领下所有的罪责,一个人去承受塔尔大神的惩罚。” 看着这个骤然恢复了冷静,语声也平和到异常的儿子,风胥然冷哼一声:“你放心!查清楚了,自然有人陪你去塔尔那里领罪。” 风司磊微笑一下,又磕一个头:“父皇英明。只是关于儿臣在那一年中的行事,没有各部的配合确实无法完成。譬如那些在河工方面立功而被放在礼部例行公文请求朝廷嘉奖地官员,在与吏部通报之前,首先就要经过工部对于工程地考核。还有钱粮地使用,没有工部专职执事官员的首肯,儿臣有再大的权力也不能到户部取得允许……” “风司磊,你不要含血喷人!”风司宁惊得语声都在颤抖,风司磊却是从容继续道:“另外,最近朝廷因为军制而引起的一阵混乱。地方的军制,儿臣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也参与过不少,自以为对别人在这方面打的各种主意都算清楚。不过虽然知道一点事情,对于该用什么样地东西,去搅扰哪些人心还是拿不定主意。亏了儿臣最信赖的幕僚——同时也是揭露了儿臣买凶杀人真相从而引出这一场河工大案的功臣赵达,将修改好的条目一一教给了臣及臣的部属。从‘万言书’到参劾靖王的各种虚言夸大、诋毁诬蔑、意在致死的奏章,父皇英明睿智,必然看得出那是出于藏书殿何人的手笔。” 听到风司磊地最后一句,跪在最后地赵翼几乎便要昏倒:这一句便说明风司磊对赵达早有防备。原只以为他为彻底拔除靖王不遗余力因此对赵达等人言听计从,却没有想到伦郡王府和治郡王府这番天衣无缝的配合居然还存有这样的心计。连同着方才字字句句针对工部地言语,风司宁挑拨离间、阴谋设计、构陷兄弟的罪责再难逃脱。而自己当年在藏书殿被胤轩帝金口夸赞过的锦绣文笔,竟然成为这一切的铁证!想到这里,赵翼顿时面 ,双眼直直盯着已经无力跪立而坐倒于地的风司宁。 “知道那是虚言诬蔑……哈,算你还有最后一点理智和天良!” 看了直直跪着的风司磊一眼,胤轩帝仰头冷笑一声,随即鹰目一转冷冷逼上一边的风司宁。“一脉同根的骨肉兄弟却苦苦相逼,明知道对方立有大功且并无罪过还要肆意污蔑,一举一动竟是只想着置之于死地,全不顾国家朝廷还有百姓的利益所在——风司宁啊风司宁,你可真是机关算尽!这般借刀杀人,这般渔翁得利,这般装腔作势,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弟弟们地好兄长!温文尔雅、谦恭平和、孝友仁爱、忠君爱民……多少年朝堂上宫廷里的好名声。真是好一个‘人伦俱全’的伦郡王!你自己说,你把藏书殿里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听着御座上字字诛心的厉声责问,风司宁空空荡荡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惨笑一声:“父皇,我是没有好好读书,是配不上那一个人伦的‘伦’字。一切都是我做错了:可我不错在算尽机关构陷兄弟,我错在心里恨不得他们一个个都死,手上却不敢沾染一星半点的血腥;我错在只想靠一点点安排计算最后坐收渔利,却不晓得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错在只知道设计下套。却不知道困兽犹斗。便是机关陷阱里面地疯狗还会反咬……我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抓住了别人地错,却不晓得自己地错。”说到这里风司宁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后看了重归座位的柳青梵片刻,随后第一次对上胤轩帝威严深沉的眼眸。“但是,那留恋妓馆,说是风流其实伤风败俗毁坏皇室颜面的事情。却不是我逼着人去做的!” “风、司、宁——” 自从进入澹宁宫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风司冥终于抑制不住喊出声来,但还没来得及说完一边池郡王风司琪已抢先一步开口:“皇帝陛下,关于靖宁亲王数日在霓裳阁一事,臣认为已经是时候澄清!” 风司琪此言一出,澹宁宫中顿时一片寂静。胤轩帝略一沉默,随即点一点头。 “皇上,众位大人。”向胤轩帝行过一礼,风司琪转过身。“众位大人。此刻大家均知风司琪于月前受命彻查河工弊案。但是,事实上在今年三月、诚郡王一行出使西陵之前,皇上便已经密旨靖宁亲王着手查验北方河工。作为诚郡王随行武官的宁平轩主薄裴征。就是靖王暗令观察沿途河道水情之人!” 裴征从朝班之末跃出,先向胤轩帝跪拜,又向风司琪行了一礼,最后膝行到风司冥面前伏下身子。“臣未能将河工弊案全盘查清,有负王命,请王爷治罪。” 下意识看一眼胤轩帝,风司冥缓缓点一点头:“已是尽心而为,可恕无罪。” 见裴征重回原位,风司琪继续道:“靖王尽心用命,彻查河工之政,发现重重弊端。而其间关系利益盘根错节,上下掣肘无法动作。又逢四月军制弊政惊动朝廷,靖王于是借机脱开一切政务,假意留连歌伎乐户女子;同时请下旨意,由臣继续主持河工弊案地彻查。而靖王不但将种种关节要害之处尽数告与臣,还通过霓裳阁中与上方驸马相熟的西陵商人前后传递消息,并且经靖王妃之手从大祭司处取得沿途神殿教宗协助的谕令。而自己却是留连霓裳阁,拼着一身清名转移朝中有心注意——如此种种运筹帷幄,才有了风司琪在北方一个月不受阻碍的彻底访查。如今职责已毕,旨意已缴,臣请皇上向朝廷公布此事,还靖宁亲王一个清名!”说到这里,风司琪今日第一次向胤轩帝跪拜下去。“请陛下为靖王正名,更为朝廷上下立一楷模!” 风司琪话音方落,徐凝雪、乌伦贝林、上方无忌也一齐起身上前。“靖王为国为民,正义公心,请陛下明察!” 宁宫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所有人目光一齐看向微微垂目、表情镇定从容的年轻亲王,人人都是由衷的惊叹。站在朝班较后位置的秋原镜叶更是又惊又喜,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深深的笑容来。风司磊和风司宁则是错愕万分,直将死死盯住风司冥地眼睛都瞪得滚圆。只有林间非微微挑一挑眉,看了对面泰然安坐地柳青梵一眼,又看一看胤轩帝光彩幽深的眼眸,嘴角缓缓溢出一丝笑意。 风胥然沉默半晌,像是等众人心情稍稍平复这才缓缓开口:“靖宁亲王能尽心用命,苦心孤诣巧做安排,终将朕所托政事圆满解决——朕今为靖王正名。之前百官所上参劾奏章当众焚毁。以后再有妄议者,以诽谤亲王之罪交刑部严办。”说着,威严面容上显出第一丝真正的笑意,“司冥,这些天来是朕委屈你了。朕这便许你一个要求:无论你希望什么,只要提出来朕自然应允。” 殿中众人闻言俱是一震,风司冥更急忙拜倒:“此为臣份内职责,何敢如此……” 风胥然露出一个了然地微笑:“司冥不必言语推辞。有功必赏是我北洛规矩,只管说出来就是。” “既然父皇有命……”风司冥抬起头,直直对上高居御座的胤轩帝。“儿臣与霓裳阁乐伎钟无射,真心相知,请皇上允许儿臣——纳钟无射为妃!” “什么!”“什么?”“什么?!”从胤轩帝到和苏、到风司磊风司宁、到徐凝雪林间非秋原镜叶、到六部尚书殿上所有朝臣……一时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目光缓缓从终于变色起身的柳青梵脸上转开,年轻亲王直视一脸惊怒的胤轩帝,用异常清晰而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臣,请纳霓裳阁钟无射为妃。”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六章-谁人书《士隐》(下) “你听到了——那都是些什么混帐话!” 猛然停下满殿乱走的脚步,胤轩帝暴怒之下声音也抑制不住地颤抖。“什么真心相知不许片言之毁?什么事起无辜因此无由还无意相负?——身为皇子,那相负不相负的话岂是能说出口的!一点身份场合都不顾及,白白浪费了老五一片苦心不说,为一个女子就敢违反宗室规矩抛弃朝廷大局,他风司冥原来这么舍得两年苦苦积攒起来的人心……想想刚刚殿上那一个个的脸色,朕今天真算是大开眼界!”转头一眼看到身前御案上压着的薄薄一纸奏疏,风胥然心头越发火起,连奏疏带镇纸一把抓起狠力掷下。“青梵,你是太傅,你说怎么办!” 抬头与风胥然目光一触随即转开,柳青梵垂下双眼,默默看了滚在自己足尖的祥兽玉镇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陛下,请暂息雷霆——冷静克制才能行事无误。” 第247章 “息怒?怎么息怒!冷静?朕还不够冷静克制?!留连青楼舞馆整整一个月,京里京外传得满城风雨,传谟阁到澹宁宫参劾的奏书堆得山高,朕几时说过他一句半句?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风胥然忿然拂袖,御案案头半尺高的奏疏顿时散了一地。重重坐归御座,胤轩帝恨恨吐一口粗气,映着座侧烛光一张脸上表情越发阴谲。“国法明令在朝在职官员不得夜宿青楼,宗府更是严律皇子与各府世子出入***之地——当年你借着这一条拿掉多少碍事的人。才几年时间就会忘记?朕是知道这些日子地事情着实委屈了他才睁眼闭眼不跟他计较,就连送上来的那些奏折也是接一本压一本,你还要朕怎样‘冷静克制’!” 风胥然怒吼着一掌拍在案上,力量之巨直震得案上茶盏一阵乱响。“为军制的事情夺了他宁平轩的职权,初几日不体谅朕的心意也就罢了。胡闹几日都是额外的天恩宽容。就退一万步说,就是朕真的委屈谁,又哪里有许人借机放肆的道理?纵容了这么久,二十年来头一份。朕够对得起这个儿子!” 青梵扯一扯嘴角。抬起头静静看向满面怒色地风胥然。“方才池郡王殿下已经说了。靖王留连霓裳阁是为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柳青梵,方才殿上地谁都能信了这句,但又怎么会包括你?司琪一句话出来时候你地表情眼色,真当朕已经老眼昏花望不到也看不清了?!”风胥然冷笑一声,话音越发阴沉。“这一局是谁布的?是朕,也是你柳青梵!老五精细伶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平日里只管装疯卖傻。却把这朝堂之上的局势风向、各人的心思看得清楚也琢磨得透彻,为人处世的手段更是滴溜溜的圆滑。要不以他这么多年的懒散荒唐,就算是有朕在纵容,又怎么能够多少年不落下半点真正过错?这一次被硬生生逼出来,他是想方设法也要让自己安安稳稳,该向什么人卖什么好他能不知道?” 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舒展平复,青梵淡淡道:“卖好?陛下这话,说得青梵有些糊涂了。” “糊涂?看来今天青梵是真地决意要装糊涂一装到底了——好好好。那就由朕来把话说清楚。”风胥然冷笑着。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逼向青梵面前。“别人是不清楚,风司琪可是你亲口向朕举荐。跟靖王何干?靖王又是几时令他接手的河工事务?若璃惊起徐凝雪急巴巴冲到你府上,之后司琪紧接着就离了京,祈年殿与太阿神宫的谕令是什么时候到他手上的还用多问?啊,那几日秋原佩兰是到神宫去过,可左右有白琦和伦郡王妃陪着不曾单独与乌伦贝林相见,徐凝雪也安稳在祈年殿待着未有离开。她到哪里去拿什么谕令?一个皇子妃又怎么把神殿教宗的谕令送给远在京外的风司琪?最后一条更可笑:霓裳阁那些西陵商旅固然有上方无忌前后联络往来着,但他每次一心一念只冲那个歌伎去,喝茶听曲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以青梵你的耳目灵便,他几时把公务带到霓裳阁中去过?” “皇上是说,池郡王殿下有心为给靖王开脱,甚至不惜假语虚言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他哪里肯做这种危险事?也就是把准了你我的心思,绞尽脑汁特意使出这等四方讨好八面净光地手段。” 青梵闻言顿时微微挑眉:“皇上?” 淡淡扫他一眼,风胥然轻“哼”一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瞒地?眼下的承安是个什么状况,朝廷之上各人想的又是什么?东一阵西一阵地风头吹得太乱,乱得太久只把明白人也弄得不辨方向。定住了风头落定了尘埃沙土,让人看清方向才能安心走道;剪绝祸根革除弊政,肃清了官场,朝廷上下才能真正安稳。从胤轩十八年太宁会盟到现在,朕在皇子之中的偏倚还不够明显?分了禁卫军权,连着兵部一齐归到宁平轩之下;宁平轩下一众僚属虽说大多年轻位卑,做的事情却尽是关系朝廷大局的实政。由武将转行文事,或擢卑微以任重大,年轻莽撞全无经验也好,思虑不周错事犯禁也好,但凡交给了宁平轩的事情,朝中元老能臣只许协办不许代理。这两年磨练下来,一个个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在朝廷上彻底立稳脚跟——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在给谁铺路,明眼人谁看不清楚?只有那些被私心私利困死了的,才会一路犯糊涂乃至死不回头。” 青梵微微笑一笑:“皇上此言,池郡王显然不是当局而迷之人。” 胤轩帝嘴角扯出一个冷冷微笑:“是啊,皇子之中。简直找不出一个比他清醒的!说什 真相掩人耳目,什么表面荒唐实则瞒天过海暗中坐镇当面编这些瞎话,也不管当中多少合理不合理,摆明了就是要给靖王脱罪;不但给他开脱,还要再送他一顶‘为国为民忍辱负重,巧妙安排智计无双’地大大帽子。再加上大祭司跟上方无忌都站出来帮着说话圆谎,眼看事情就这么完美解决……可惜,不管是朕的苦心还是司琪、大祭司、上方无忌等等的苦心。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和期望……都被他一句话毁个干干净净!” 青梵眉头不由皱起:“就是普通富庶人家。娶小纳妾也不过常事。堂堂亲王收一两个女子到屋里服侍又算得了什么?霓裳阁到底不是买春卖笑之所,虽说乐伎身份是不够高贵,不做正妻也就不违反西斯神教义。说此一举毁了众人包括皇上的苦心、努力和期望……皇上说的是不是太过严重了?” “霓裳阁算什么?一个乐伎女子又算什么?只要他开口,朕一道旨意满天下的女子都可以任他挑随他选。但怎么可以是在这个时候,又在这种场合?!刚刚查处了弊案拿掉两个郡王,满朝廷人心惶惶,他堂堂皇子唯一的亲王。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难道还不清楚?”胤轩帝再也忍不住地吼起来。“他是风司冥,他是朕地皇子北洛地亲王,他就该懂得轻重缓急把朝廷职责放到第一!借着这一股子劲力,该杀地杀该罚的罚该赏的赏,替朕更替他自己把朝堂的局面稳下来!宁平轩属下固然能干,但朝廷到底得靠着百官支撑。有了霓裳阁这一出,那些之前一时昏了头跟着老二老七胡闹的倒是无意间帮了大忙配合了朝廷行事,不但无罪还是有功——只要开口应一个‘是’字。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宽宏恩德?安抚收拢了人心。满朝从此同心协力,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人都说朝廷之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利弊权衡三思后行。但这一次已经根本再不需要任何思考——路都已经给他铺好,什么障碍都扫除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他一路顺顺当当走下来。可你看看现在!” 顿一顿,风胥然用力喘一口粗气:“如果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以他的头脑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想不到!好啊好哇,朕真是养了一群好儿子——一个风司磊一个风司宁,两个郡王违法乱政忤逆不孝还不够,现在又加上一个靖宁亲王——他是嫌朝廷事情不够艰难局势不够混乱,非要把我活活逼死不可!” 听到风胥然急怒下地自称,青梵微微一呆,随即想起秋原镜叶回京后那场大宴上风胥然的言语神情,不由轻轻叹息一声。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风司磊河工舞弊祸殃百姓,风司宁构陷兄弟毁伤宗室,两人皆是动摇国本根基的大罪。靖宁亲王之事……似乎不应该与他二人相提并论。” “柳、青、梵!你知道朕的意思!” “是。”青梵目光一闪,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顺势整一整袍服,然后向胤轩帝躬身行礼。“陛下请息怒,安坐,听臣一言。” “你……”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举步转回御座上坐稳。“说吧。” “在说之前,请容臣先问皇帝陛下一句。”抬头,凝视胤轩帝片刻,“皇上方才言道,乐伎女子不算什么。那么按皇上最初的想法,打算怎么处置钟无射?” 风胥然眉头一蹙旋即放开:“乐伎女子确实不算什么,但朕也不喜欢自己的皇子身上有任何可供攻讦的污点。少年人因一时郁愤迷失入了歧途走些弯路,虽然说来也不上什么大错,但既然此刻朝野百姓的议论都是向着司冥,自是趁机一了百了断个干净。”两句话说得很平淡,语气也没有什么特别地起伏,但殿中却似突然掠过一阵阴风带来刺骨寒意。见青梵闻言沉默良久不语,风胥然叹一口气,缓缓转开目光。伸手摸一摸腰间蓝玉,胤轩帝轻声道:“朕这不是心狠……无痕。” 青梵身子不由一震,双目低垂:“是,臣明白——朝野议论。以为靖王因一时打击而行任性之事,民心多偏袒同情。若朝廷能清正视听,说明假作堕落其实暗中运筹侦断弊案地事实,那么不但之前靖王在霓裳阁一切地颠倒行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朝廷还有百姓都会更将靖宁亲王视为一心为国地贤王。至于乐伎女子钟无射,人们自然以为也是一场事先安排,从此销声匿迹乃是再正常不过,数年之后连名字都会从人们记忆中消退。民间唯有靖王贤名流传。对于朝廷还是靖王本身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正是因为如此。靖王方才当着一众重臣之面请娶钟无射的举动。才会遭来皇上惊怒怨愤至此。” “哈,惊怒怨愤岂止我一个?你柳青梵不是一样?司琪一番苦心令人惊喜更十分的受用,朕极力顺水推船,偏偏他风司冥毫不领情!请娶钟无射,平时提出来有什么准与不准?偏偏在朕特旨允许他一个要求的时候提出来。 第248章 这是拿准了朕必然把宁平轩职权全部归还,他根本无须再提一次啊!” 微微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宁平轩职权。自然是要归还靖王的。倒是河工弊案侦结后,朝廷留下工部、礼部地协理空缺……” “老五地行事明明白白在这里,谁来接任还用再说?”风胥然横了青梵一眼,“至于宁平轩,除了他去主持又有谁压服得住?这一个月来司廷夹在风司宁风司磊还有宁平轩一群之间腹背受气,你柳青梵拘着林间非等人只管作壁上观——‘宁平轩职权自然归还靖王’,有你这等强势助力在,真地给朕留下过什么其他选择么?” “皇帝陛下明察 |悉入微。所以虽然惊急气怒。方才当着众臣按捺刑部、宗人府严办两位郡王,又令宰相台组织专人善后河工政务,而将靖王的事情按下延后处置。” 风胥然嘴角一撇:“延后处置……朕登基二十年。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竟还是第一次这样为难无措!” 见胤轩帝心情渐渐平和,语气虽重却少了先前的怒气,青梵不由也微笑起来:“皇上爱护靖王,是慈父之举。” “慈父……若非知晓青梵为人,几乎要以为这是当面讽刺。”风胥然轻笑一声随即敛起笑容。“但青梵,你是大司正,更是太子太傅。” “臣是三司执掌,也是太子太傅,但归根结底,总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两年的作壁上观不言不语,任凭二皇子、七皇子联络朝臣针对靖王,对其肆意妄为不但不加阻拦,甚至约束三司及相关官员不令涉足,究竟是为了什么……皇上心里也是明镜一般吧。” “但到这个时候,青梵也该出来说两句话了。” 青梵沉默片刻,随即抬头微笑道:“陛下,自胤轩十八年臣入朝一刻柳青梵主意便已经定下。与皇上协力而为安排布局,两年时间初见成效,对靖王一切言行举动就更不会再多加一句话。靖王早已行过冠礼,成年大婚开衙建府参与朝政,皇帝陛下的心意种种本也不该由青梵去向他说明。” 风胥然顿时皱起眉头:“那就由着他继续这般胡闹?” “靖王天资聪颖,但到底年轻。短短几个月来多少桩大事一齐挤到眼前,遭遇又实有委屈不公,有些地方一时做得鲁莽糊涂了,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见风胥然眉头依然紧皱,青梵顿一顿继续道,“至于靖王请娶乐伎女子的事情,仔细想来也未必全是坏事。虽然天家无私事,皇子纳妾收宠到底不是直接牵扯到国本;皇家地血脉尊贵固然不容玷污,但正妻之下的娈宠侍婢却不在皇室宗法的限制。只要不是强娶豪夺逼人为奴的违法之事,无论国法家规都管不着他。皇子家事朝臣无权置喙,至于民间议论的种种……稍事装点修饰,结为一段美谈想来也并不为难。” “你是要朕……要朕就此应允了他?这怎么可能!”一句话说出,风胥然突然惊醒,定定看向低眉垂目的青梵。“青梵,你想到了什么?” 青梵闻言微笑,淡淡道:“北洛民风开放,待百姓历来宽容。国中虽然同有士农工商四等的分类,但在农商并重地国策下。除了死罪地贱奴,普通百姓在各自身份与朝廷地对待上并无多少真正的等级差别。商贾旅人、百工技艺之众,伶官乐伎、贩夫走卒之流,只要确有一技之长,又能够遵循我北洛律法,便可在国中营生度日安居乐业,身份地位远较大陆他国为高。” “这是胤轩十年新政改制时青梵为朕定下的基本国策:兴农,重商。百工并举。强兵富国。人才取用上建议朕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又兴办官学广纳学子,由官府培养各类有用人才。青梵此刻提及……记得太宁会盟西陵曾有‘开门户、等国民、通婚姻’之意,难道青梵这一次竟是想——” “北洛开放宽容,然而民有贵贱四等不同,是大陆自古便有地规矩。朝廷取士说是不拘一格,但在真正用人的过程中要打破门第贵贱的俗念却不容易。就是在民间,对脱离了奴籍不久之人种种偏见。还有那些虽不违法但多少存在地压制欺负也并不容易消除。要使脱离了奴籍地人尽快在国中立足、获得与普通人一样地身份地位,最快最方便的方法莫过于通婚联姻。但真要在百姓之中落到实处,这一观念的改变较之朝廷对少数官员的起用委任更艰难得多。移风易俗绝非一时之功,所以胤轩十年新政至今,所谓九流齐平同归一脉之说依然只在言表。虽然贵贱自古而别,朝廷以士绅立,但于我北洛以宽广平等招贤纳众的初衷……朝廷确实需要给出一些更加有效的措施了。” 闭上双眼,胤轩帝沉默片刻这才睁开眼。缓缓说道:“所以。应该借着应允这一次靖王的请求,大张旗鼓宣传九流齐平;破除工卑伎贱地陈见,彻底取消贱民、贱籍在北洛的存在。让百姓真正达到民无分阶、平等和睦的境界。” 青梵深深一躬:“皇帝陛下圣明。” 凝视他片刻,风胥然缓缓道:“青梵,这件事你想了很久了,是不是?” “臣在朝中行事,只想凡事皆有退身应变之策,却不想……这一次竟也成未雨绸缪了。” 摇一摇头,风胥然轻笑一下:“未雨绸缪啊……从靖王妃开始,秋原镜叶、林间非、大祭司、司廷,甚至还有若璃,宫内宫外朝上朝下,靖王有你柳青梵一力筹谋,策划安排,真不知他还要担忧抑郁些什么?!”顿一顿,看着青梵又笑一笑,“可惜年轻人骄傲自恃,不能体察别人的一番苦心好心,不知感恩反倒不顾公私情面当众挑衅。作为他的太傅,这份高傲任性却也是你宠纵出来的。” “靖王年岁轻而极自尊,朝中言行又刚正有则。皇上所说‘高傲任性’,正是靖王殿下立身朝堂而得众臣称道的地方。至于请娶钟无射之事,仔细回想他当时言语,虽然狂妄而不看时机场合,却透露出一份天然性情。皇上若能令人京城遍传靖王为公自屈的事实,同时表明钟无射协助靖王成事地功绩,再赐下旨意成全靖王所求——公私合宜情意两全,必能成为朝廷民间地一段佳话;而天家宽和包容、兼爱百姓的胸襟气度,也会被大陆各国百姓所知而得到称颂。” 风胥然微微一笑 明白你要说什么。这件事情朕会酌情处置,顺势推~青梵,”胤轩帝一双幽深眼眸静静看着青梵,“钟无射……这个女子究竟担不担得起责任,以她地身份、性情、才能又能不能为靖王挣来这一片民心赞誉,青梵,你真的拿得准吗?” “是不是钟无射其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家、朝廷对此事的态度。毕竟要在朝野传什么话造什么势,把握得住大局又能够因势利导随机应变的,到底还是皇上啊。”见风胥然闻言抚玉轻笑,青梵也微微扬一扬嘴角。“再者婚姻之事,虽然关系者众,能两情相悦终究是最好的。靖王自己提出请纳钟无射,显是情有所钟;而靖宁王府相睦和谐,朝廷在天下一同上的诚意就更能令百姓信任了。” “说来说去,青梵口中始终不离国政啊!” “臣是三司大司正,也是太子太傅,为国为民思考计虑乃是臣的本分。” 风胥然缓缓摇头,同时笑一笑:“这种虚话青梵就不用说了。朕是在问钟无射的人品性情——虽然说九流一同民无贵贱,皇子结亲,就算只是侧妃侍妾也不能轻忽随便了。司冥当众提出来,朕总得考查询问清楚了才好去跟皇后说啊。毕竟,后宫之中地事情,朕这个一国之主干涉得太多可不是正理。” “皇上考虑得周全。这霓裳阁不同于其他青楼舞馆,阁主歌舞乐伎也都是洁身自重。钟无射在霓裳阁多年,教习器乐歌舞。又通文墨诗书。加之品貌性情也属上乘。靖王对她另眼相待倒也并不奇怪。” 风胥然轻轻颔首。凝视着青梵的目光却是渐转深沉:“能歌能舞,善使器乐,在***之地洁身自好倒不稀奇。但通晓诗书长于文墨,做出来的新词新曲无不清雅风流,这一点……不是普通乐伎女子能够做到的吧?性情清冷孤傲不群,面对亲王重臣也不见有曲意逢迎,一个迎来送往逢人三分笑的霓裳阁真能养成这样的女子?说到这钟无射的性情。倒更像是那些公卿王侯、贵族世家娇生惯养又精心调节出来的小姐吧?” 青梵闻言顿时一怔:“皇上你……” 你根本早就查清楚了……看出青梵眼中并未说完地话语,风胥然淡淡笑一笑:“不查不知道,这钟无射出身竟是不凡:江州刘氏,上推三代也是朝廷公卿,在江州本地更是一方望族。京中世族徐氏,前任宰相黄无溪一脉跟刘氏都有过联姻。再仔细说下去,甚至跟君家也有些渊源。虽说因为胤轩十三年宫变中受徐氏牵连江州刘氏一族获罪而至没落,终归不是毫无根底地寒门。钟无射通过霓裳阁乐伎改了名姓。又避开了血脉关联地罪责牵连。朝中再不能因而指责。”见青梵张口欲言,胤轩帝摇一摇头,“青梵。你心思之密、计虑之远素来无人能及。经过这一次,朝堂再不会有皇子之争,朕也不想你继续大隐于朝了。” “皇上说笑——柳青梵从来便不愿做隐士。”青梵微笑一下,躬身行礼,“时辰已晚,青梵不耽误皇上公务,就请告退。” “今晚朕是有很多事要做。”风胥然微笑颔首。“所以大祭司那里,就有劳青梵了。” 青梵会意,一笑退出。果然殿外早有等候一旁的神殿侍女迎上,青梵抬头看向祈年殿的方向,嘴角在不自觉间微微扬起。 第249章 比起身后澹宁宫里的,祈年殿中这一个的怒气,承受起来总是容易得多了吧…… 本章题为《谁人书〈士隐〉》。关于隐士,中国古来有“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说法。“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是士人的守则。不论在人们地印象中还是事实上,历史上凡是“出名”的隐士多与谋臣联系。而“终南捷径”的存在,又使朝堂与归隐两者相交统一。 谁人书《士隐》——“士隐”,也许在这一章应该写作“仕隐”才更贴合了题意:事实上风司琪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本身便参考了史记中第一个明言“大隐于朝”的东方朔。卓明、风司琪乃至柳青梵,各人“仕”与“隐”的坚持和转化,是无意而又刻意的主题。 《招隐士》,始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题为淮南王刘安门客淮南小山之作。《汉书.艺文志》著录“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淮南小山地《招隐士》为现今仅存地一篇。然而萧统《文选》则题刘安作。辞赋之中描绘山林阴森诡谲险恶之景,以“王孙归来,山中不可久留”招寻山间隐逸之士。与本卷第十四章《琴心默默徒消魂》中所引李白《幽涧泉》表达“失志客闻林泉而鸣悲声”的意象互有关联而成对比。 《招隐士》全文如下: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连蜷兮枝相缭。 山气巃嵷兮石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山曲岪,心淹留兮慌忽。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嵚岑磈礶兮,码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 青莎杂树兮藊草靃靡,白鹿麚兮或腾或倚。 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漼。 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七章-扶摇入龙庭(上) 时方过午,霓裳阁中宾客满座,热闹非常。 正当六月中旬,北洛京城承安一年之中最炎热之际。虽然还不到酷热难忍的程度,但人走在日光照射的街市之上也是难免汗水淋漓。而日上中天的正午时节又是一日当中气温最高之时,往常这个时候承安京中店铺大多停市歇业;历来将午后未时到申时二刻作为阁中歌舞排演训练时间的霓裳阁,这一时段自然也是闭门谢客。然而最近几日却是不同:每日从辰时霓裳阁尚未开张便有大群顾客候在门口,开张之后无论歌舞戏剧杂耍评书,各种表演场场满座绝无虚席,便是中午与傍晚的用饭时间穿插的闲曲小戏都会博得满堂喝彩。一直要到午夜京城宵禁、霓裳阁关门打烊,客人方才依依不舍缓缓散去。 虽然霓裳阁是与六合居并称的承安京中最为热闹繁华的所在,但这样的门庭若市,却是在月初的夏花朝后才出现的景象。 胤轩二十年六月六日绯樱节祭,按着惯例朝廷在太阿神宫举行盛大祭典,随后是擎云宫中的大朝大宴,京城到处都是一派欢腾热闹、喜庆愉悦的节日景象。却不想就在擎云宫的大宴上,胤轩帝第五皇子风司琪状告第七皇子风司磊在胤轩十九年的北方河政上舞弊妄为,造成今年四月北方大灾中百姓和朝廷的巨大损失和伤害,并且当堂呈上暗中彻查得来的各种统计和证据。这一状顿时惊动朝野内外,胤轩帝当时便拿下了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以及相关地二皇子伦郡王风司宁。并令刑部、宗人府并督点三司协同审理此案。同时,风司琪向皇帝以及朝廷众臣说明一切的调查暗访都是在靖宁亲王风司冥的主持和襄助之下:冥王五月留连霓裳阁、与阁中歌伎钟无射情愫缠绵,种种有违朝廷常理、招来无数议论攻的举动,都只是为了转移朝廷众人视线,为池郡王风司琪在北方的行动掩人耳目声东击西。风司冥“冥王”声威赫赫,原是百姓最熟悉也最关注的皇子,五月初因军制之事遭胤轩帝贬斥削夺职权后留连霓裳阁,甚至连续十日留居在阁中歌伎钟无射的院舍之中。如此近乎自堕自毁的举动顿时遭来朝野侧目。注重礼法讲求颜面地朝臣纷纷上表参劾。而京城百姓则是对无辜遭难地冥王心怀同情和十分地担忧。风司琪一纸奏疏呈上。七皇子风司磊河工弊案的事实固然引起巨震,但靖宁亲王得以澄清并重新回归朝堂,却是大大消减了百姓对大案的惊惶而稳定了朝野人心。人们无不对年轻亲王被夺职权身遭贬斥犹能为朝廷大局含羞忍辱的胸襟气度大为敬服,而对他因势利导巧借时机、定下这一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心思智计更是赞叹无比。而人们之前对钟无射在冥王“自堕”时不明事理一味迷惑纠缠的种种议论指责,此刻也一转而变成对这位身在歌舞***之地的女子深明大义、协助贤王妙计地赞扬和称颂。 就在这时,又传出靖宁亲王感念钟无射相助之恩而有意将其纳为侧妃的消息。钟无射自愿相助冥王而无谓一己私名。风司冥既爱重她品格更怜惜她聪慧机敏,虽然事出有因,却绝不愿因自己行事毁损一位女子清名。冥王的情意恳切和女子的深明大义,迅速在承安京人们口耳间相传,年轻亲王与妙龄歌伎的故事顿时增加了许多动人曲折。更有风流的文人墨客以此为题材作出许多歌词小曲,将这一对年轻男女的情愫写得宛转旖旎;坊间又有人谱成新曲写出新剧,风致烂漫的歌词、优美宛伤地曲乐,文雅精致却又易学易唱琅琅上口。一咏三叹令人闻之无不神往。天家威严高不可及。于是人们纷纷聚集到霓裳阁,希望亲眼一睹故事中女子地绝伦风采。 看看坐得满满、时不时掌声雷动的大厅,再看看舞台中间专心演出的“霓裳十二律”。确定阁中一切正常;本该就此收回视线,目光却像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转向二层最佳位置地包厢雅间——尽管明知道包厢的主人此刻根本不在——侧倚在楼梯栏杆上的花弄影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活泼俏丽的美貌面庞上流露出难得的忧色。 见她目光神情,许妈妈在她身边静静站定却不开口:霓裳阁实际上的主持者是花弄影,这一点阁中无人不知;但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位能够得到当朝唯一太子太傅青睐的头牌舞姬也理当受到如此尊重。沉默片刻,这才轻轻说道:“姑娘,这里我看着……您去后面可好?” 花弄影看她一眼,目光中惊讶一闪而过,但随即嘴角微扬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妈妈莫担心,我没事。”顿一顿,“至于后面……无射也是知道分寸的。太傅大人既然只叫她一个人过去说话,我们就不该打扰。” 许妈妈微微点一点头:“姑娘说得是……只是大人一向都是姑娘招呼的,无射那院子里的丫头笨手笨脚的不知规矩,这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这倒也是。只不过马上这台下该是轮到弄影的舞……” “我这就过去吩咐调换了次序。再说舞台还有微雨姑娘在主持着,姑娘请放心便是。” 凝视面前神情关切的迟暮女子片刻,花弄影缓缓露出笑容。“红儿谢过妈妈好意。”说着招过随侍的小丫头,便往阁中伎人居住的后院走去。 霓裳阁建筑分为前堂后院,阁中乐伎艺人大都按照表演内容的彼此关联自然分片居住在后院。居所照顾了伎人表演和平日生活的需要,歌伎舞姬合住的大院子里还有专门的排演场,距离表演地前堂舞台也是十分相近。连日的加长表演令阁中乐伎艺人大多感觉有些辛苦。一些尚未轮到场次的歌伎舞姬便在靠近舞台后台的居所休息。见花弄影走过,在屋前价下或坐或立说说笑笑的众人纷纷急忙站起,直到见她颔首示意无事,一路径直走过只远远留下背影这才重新放松了精神。 走到钟无射的小院门口,花弄影静静停下脚步。 因为靖宁亲王格外的青睐,钟无射是霓裳阁中花弄影、燕微雨外第三个拥有独立院落的伎人。院中花木森森青竹郁郁,当着炎夏正午透出格外地清凉之意。 在院门口静立片刻,见钟无射地丫鬟聆音捧了茶壶茶杯走过来。看到自己便要行礼。花弄影微微笑一笑。随即伸手将她托着地茶盘拿过。定一定神。便往院中走去。 一踏入室内,便可以闻见空中弥散的水安息香的清淡味道,混合着轻风带进的花木气息和谐而安宁,却衬得屋中越发静谧。极快地看一眼静静坐在桌边的柳青梵和立在窗前的钟无射,花弄影随即低垂下眉眼,搁下茶盘煮水沏茶。不发一声,动作竟是异常的轻巧娴熟。 “云烟雾露”远 地香气缓缓释出。屋中仿佛降下一层淡淡的水雾,直令人感觉如在山间。 像是被包拢身边的香气猛然惊醒,目光低垂、视线凝在窗棂一角的钟无射抬起头,深深吸一口气,随即定定向屋中安然静坐的男子看去。 没有穿着人们惯看熟知的一身青衣,用绞着细细银丝的紫色绳线滚边的长袍是如万里晴空一般明净而浅淡地水色。青玉发簪发出莹润地光泽,与并不格外出众的平和五官越发强调出深沉安静的气度,嘴角轻扬带起地温文笑意却让整个面容在瞬间生动起来—— “又费心了。丫头。” 花弄影急忙端过茶杯送到青梵手边。 第250章 一边轻声笑道:“公子来了,红儿怎么可以不将最好的茶奉上?”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端起茶杯凝视幽碧茶水片刻随即搁下杯子。淡淡扫过花弄影一眼。在两名共同惊讶疑虑中缓缓开口道:“弄影,今天柳青梵到霓裳阁,是以太子太傅身份来见钟无射姑娘,而不是以客人身份来休息喝茶的。” 花弄影闻言一僵,顿时敛容低头:“是,弄影明白。” “明白了那便退下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人伺候。”微笑着点一点头,青梵淡淡又加上一句,“另外,从今日开始,任何人都不容许打扰钟无射姑娘,钟姑娘的各种演出也全部停下来。” 花弄影身子微微一震,抬头看一眼柳青梵更看一眼钟无射。见后者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愕过后随即了然而绝望的神色,花弄影心中微微一痛,却是不能开口,只向柳青梵深深躬下身去:“是,弄影一定会照顾好无射姑娘,请大人放心。” 颔首示意花弄影可以退下。沉默片刻,也不抬头,青梵静静开口道:“刚才的话你听到了,钟无射姑娘。” “是的,大人,无射听到了。”钟无射脸色苍白,语声却是十分平静从容。 “很快就会有宫中天使来,宣布皇后的旨意。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都已经祝告过,各种祝福祭祀的活动还有通告仪式都在进行中。因为是靖王殿下自己开口提出的要求,虽然是侧妃,天家朝廷对此的重视还有礼仪规程安排的程度也是十分惊人的了。” “是——无射感激靖王殿下的厚爱,更感激皇家的宽宏大量,允许无射以卑鄙微贱之身侍奉皇子。” 听她语气平静得毫无起伏,青梵不由眉头微皱,但旋即舒展放开,点一点头说道:“心存感激,这应该是此刻最好的心情。钟姑娘,记住是靖王殿下对你的爱重,使你有了今日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身份地位。而只要你一心一意侍奉好靖王殿下,便对得起殿下对你的一番心意,也就能够得到宫廷及至朝野内外所有人的尊重。至于所谓卑鄙微贱,既入天家便是宗室亲属,这些话也不用再说了。” “无射明白。无射一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好靖王和靖王妃殿下。” 青梵目光一闪。略略笑一笑随后轻轻颔首道:“这一句说得很好——不仅仅是靖王殿下,还有靖王妃。她是亲王正妃,内府之主。凡事除了替靖王殿下着想,也要多为靖王妃想一想;靖宁王府大小事情,她认为需要你从旁帮衬的,也都要尽心协助。”顿一顿,凝视着钟无射地面容。“这两日靖王妃两次到霓裳阁,听说每次你二人都聊得很是投机。作为靖王殿下和秋原镜叶的师傅。听到你们能够相处融洽实在是十分的高兴:家和万事兴。靖王殿下国事操劳位尊责重。总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才好。” 见青梵面含微笑,神情一如语声的温文柔和,钟无射却只觉心头一阵阵寒意: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几乎不加掩饰的警告。“是,无射不会令大人失望。” “天家的规矩,皇子侧妃和正妃一样,都要从宗亲还有朝臣官眷中选择。这一次能够破例允许。虽然是为了靖王殿下恳切请求的诚心实意,靖王妃在皇后娘娘面前的说话也有很大地力量。”凝视钟无射,见她闻言脸色顿时微变,青梵微微笑一笑道,“皇后娘娘原本也是有些顾虑地,但听靖王妃说得诚恳,终于答应了靖王地请求。所以,稍后入宫拜见皇后的时候不可以出一点错误——这不仅仅是钟姑娘自己在皇后娘娘眼中的印象为人。更关系到靖王妃以后在宫中的说话。无射姑娘可不要辜负了靖王妃成全你的一片心意。” 虽然早已知晓靖王妃秋原佩兰在太傅柳青梵心上的份量,更清楚这位由有着身为当朝重臣的孪生弟弟、并在最高神殿和太阿神宫侍奉过地靖王妃在皇宫朝廷的绝对地位,但此刻听眼前之人明明白白点出事实。自己依然无法不感到深深的无力。而想到他一言一语之间尽是对秋原佩兰的爱护,面对自己温文柔和的微笑却尽是处处心机的警告甚至不惜出言威慑,钟无射心中更是一片酸楚。强自定一定神,“请太傅大人放心——秋原王妃对无射的心意,无射铭感五内。” “如此便好。”青梵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环视室内,目光在房间一侧妆台上满匣的珠花和衣饰环佩上停顿一下,“入宫前妆新需得耗费不少时间,天使一到不容迟延,柳青梵便不打扰姑娘……” 钟无射闻言身子猛地一震,见他转身向外,“且慢”二字竟是脱口而出。 青梵一顿,缓缓回身。钟无射缓步移到梳妆台前,捏起一朵精巧地珠花。“太傅大人,这是今天早上靖王妃特意遣人送来地。这些日王妃还多次送了衣饰、脂粉,许多精致小巧的玩意儿,不贵重但实用……不,这些都是最贵重的东西——这些是靖王妃待无射地一片心意。无射没有姐妹兄弟,王妃却以姐妹待我,为我处处着想周到。这一份宽厚大度、诚恳仁德的心意,无射真正无以为报。”钟无射静静说着,一边缓缓抬头看向柳青梵。苍白的秀丽面庞上笑容明朗,眉眼之间神情却淡得好像一层薄雾。“虽然大人方才说,出身之类再不用提,但无射知道自己身份——便是再愚钝无知之人,面对王妃这样的厚待也不能不感激怀德。无射虽然天资愚鲁,但‘知恩图报’、‘恪守本分’这些词句的意思还是明白也能尽力做到的。” 青梵沉默片刻,这才缓缓点头,微微扯一扯嘴角:“我知道这也是为难了你……但皇室讲究子以母贵乃是传统。” “是,所以无射会每日诚心祝祷,愿王妃早日为靖王殿下诞下世子。”钟无射淡淡笑着,苍白如雪的面庞像是微微地发出光来。“无论发生什么,秋原王妃都是殿下最心爱、最紧要之人。太傅大人,在殿下佯做堕落、呆在霓裳阁不出的那些日子里,殿下每天都不止一次地提及王妃。殿下曾经对无 ,王妃温婉贤淑待殿下情深意切,是世上最信任他之下珍爱王妃,不愿令王妃为自己担忧,种种言语发于肺腑字字真心,无射早是知晓清楚。而这一次殿下为无射相助演戏的所谓恩义要迎娶无射,无射本意拒绝,甚至想过就此远离,却是王妃秉持宽容温厚之心亲自劝解……无射幼时飘零至今孑然。心中只求片瓦遮身,每日清净祷告以了一生,却不想得靖王和王妃两位殿下如此相待。我只求大神保佑靖王和王妃恩爱偕老,一生喜乐平安。此心此愿,请太傅大人明鉴。” 见眼前女子脸上带笑,眼中泪珠却是抑制不住落下,青梵心中终是一阵不忍。“这样却是太过委屈了。两情相悦原是难得美好之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风流也不枉一生你……但司冥殿下到底是皇子。又是嫡出。更是能统兵又能治国的亲王。身在朝堂,一举一动都关系了国家大事,何况是婚姻爱恋这等大事?实在不是能够与普通人等同一般地。无射,我在霓裳阁的时间也不少,与阁中男男女女的交往你也都看在眼里,而且还有弄影……方才那些话说得是重了,但在我心里。只是希望你与佩兰可以相处和睦,共同侍奉司冥殿下助他内府平静。”顿一顿,青梵温和地笑一笑,“无射,我一直知你文雅聪慧,是极好的女子。” “能有大人这一句,钟无射一生也不枉了。”钟无射含泪微笑,“只是……只是无射愚鲁无知。更没有王妃那样的才具。除了诚心祝福,怕不能帮助殿下还有王妃什么。无射……要令大人对无射失望了。” 听她语声发颤,一双清亮眼眸定定凝视自己。神情之间显出极其激动,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抛开异样感觉,按着自己思路继续微笑温言道:“无射是自谦了。但你既然无意他事,就只在殿下平日的生活起居之类上面多用些心思吧。毕竟,多一个人用心照顾,对司冥殿下总是好的。” 知道他此言含义,钟无射低下头,默默行一个礼。青梵微笑颔首:“好了,为进宫做好准备吧。” 看着翩然而去的背影,钟无射伸手努力按住不住哆嗦地双唇。想要闭起眼抑制滚滚而下地泪水,双眼却根本无法从那个背影上稍离。 柳青梵,这是我第一次……与你说这么多话。 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亲口对我地评价。 是我第一次……直视你的眼睛。 是我第一次……使你的注意你的心思,全部集中于我一人。 低下头,伸手接住垂落的泪珠,看着水滴在手心中溅起,钟无射脸上苦笑渐渐加深。 柳青梵担心秋原佩兰,不能容许钟无射对她的地位造成任何的威胁,因为她是柳青梵为风司冥选择地,是柳青梵心中唯一能够登上未来皇后宝座的女子。警告、威慑、安抚……但他却不知道,那位世人眼中最为温婉贤淑的靖王妃,根本不需要别人为她做这些。 大驾亲到霓裳阁,将所有或惊疑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温婉从容和蔼可亲,随心言笑透露出的贴心亲密绝无半分做作,那份天生而成一般的雍容大度直令所见之人无不钦佩折服。然而到两人相对之时,晓之利害动之情理,一字一句无不切中要害,庄严威仪甚至携着隐隐的杀气。“身为王妃,为王爷寻找可心之人服侍左右原是本分”,“共同协助王爷管理内府,需要的时候也从旁规劝……像今天这种会让皇上娘娘不快、对王爷在朝中不甚有利地事情,我们不要让它发生第二次”……每一句都完美地贴合了当家主母地身份,宽容大度却又强硬威严,更不露出半点自身的伤怀或是愤怒。 第251章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自始至终的过于明亮,只怕在霓裳阁多年地自己都无法看出她内心的强烈波澜。 她是靖王妃,是所有人时刻瞩目的女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靖宁王府的风范和体面。身为王妃,身为妻子,即使新婚不满半年便要被迫面对丈夫纳娶侧妃的糟糕局势,她也必须用完美得体的言行举止为身为亲王的夫君的一切决定给予最坚定的支持—— 是因为爱那个人,所以心甘情愿将一切交与,心甘情愿为他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哪怕明知道会深深伤害自己亦是无怨无悔,只要自己的努力能够对心爱之人有所帮助便心满意足,甚至都不会期待对方一个微笑的给予。 在那双将最深切的痛苦隐藏在最明亮光芒之下的眼睛里,钟无射看到了自己。 只是,秋原佩兰比钟无射更有勇气,也更有力量。 能有这一席长谈,能有这一次毫无阻隔的对视,能有他这一句“极好的女子”……此后的日子,都能够在他最重要之人生活的一个微小角落远远注视默默祝福,她已经再无所求。 最重要之人……钟无射想起十日前绯樱花朝的夜晚,年轻亲王似是一路飞奔而来,站在自己面前喘息兀自未定,却用最坚决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个将彻底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除了嫁入王府,我没有其他不让你遭受打扰甚至伤害的办法。” “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任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你是一个好女子,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 “无射,我喜欢你的眼睛。” “我喜欢你看着我。” 她知道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子深藏的最单纯的心情。霓裳阁中那些除了琴音惟有静默相对的时刻,绝不是仔细思考之下精心设计布置的迷局;而在萌生纳妃的最初一刻,以他的心意也必然是为了将自己从京城众口金的指责议论中解救出来——其实她早已做好远行的准备,却不想这位个性骄傲而坚刚的亲王,竟会用这样近乎儿戏的方式将积郁许久的不安、焦躁、恐惧甚至怨怒一起爆发:明知大局走势而刻意任性放纵,是对满朝诽议隐忍后干脆决然的反击,也是对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官员毫不留情的挑衅。然而无论冥王心意如何,身在霓裳阁的自己都只应该拒绝;偏偏一句“你可以和我一起,看着他”,深深打动了自己。 轻轻抬起头,钟无射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一日风司冥自霓裳阁离去前的景象: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凝视着自己,年轻亲王口中吐出“知己”二字,让孤寂自守的心第一次获得了共鸣…… 耳边传来宫靴落地特殊的脚步声,钟无射转向妆镜,凝视着镜中人雾气氤氲的双眸,缓缓扯出一个淡得近乎透明的微笑。 高捧着宫敕金书的天使,终于到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七章-扶摇入龙庭(中) “民女钟无射参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耳边响起女子清亮平和的声音,风胥然心头突然掠起一阵奇异之感。搁下手中宝蓝色丝绸封皮的书册,胤轩帝缓缓抬起头来。 承安六月,正当天气最为炎热之时。便是气势巍峨幽森的擎云宫,一座座高广宽宏的殿宇此刻也显出两分燥热之意。只有御花园堕星湖上的水榭,水上凉殿全用极能吸热的临仙竹为材质建筑而成,殿顶琉璃青瓦则将强烈的日光反射回去;面前一片开阔湖水上不时有风吹过,风中水汽与园中苍郁花木的清新香气混合在一起,搅动着夏日午后难耐的炎热——胤轩帝因爱水榭阴凉,每年夏季都将此作为歇昼之所。凉殿到处可见铜盆里高高堆起山子一样的冰晶,宫人执着宽大的羽扇上下缓缓扇动,使令人倍觉舒爽的凉意在殿中流转。和苏引着钟无射入殿的时候,胤轩帝正半倚在凉榻之上闭目养神。见书册落在榻侧摇摇欲坠,急忙上前两步拾起,却是风氏王朝第三代君主宗容帝少时所作的文章集子,《春荫笔记》。 和苏、钟无射脚步虽轻,然而凉殿中四下寂静无声,风胥然只作假寐早是听得清楚。和苏侍奉他四十年,步伐轻重熟悉无比。他既已到自己身边,胤轩帝也就顺势起身。伸手从和苏手上接过书卷,尚未及抬头便听殿中女子伏身叩拜。口中朗朗,虽是叩拜称礼。声调之中却有一种不卑不亢的自尊自持;语声平和,透露出双十年华少有地清静淡定,竟与倾城公主风若璃有几分相似,却没有那种自深宫教养出的充满矜贵意味的淡漠冰冷……虽然仅说了一句,单论这声音倒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孩子。对自己直觉似的好感微感讶异,风胥然不由抬头仔细看向身前跪着的女子。 不是什么会令人一见便即沉迷的美貌,面前女子的容貌或许比靖王妃略略出色一些,但与真正地“绝色”还差得很远。清雅秀丽地面庞不带半点娇媚。安宁地神情、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温柔恭顺。却能从那抿得平直的嘴角分辨出胸有主张的镇定与坚决——确是一个有头脑的女子。这样的镇定便是普通朝臣也属少见。不过能在冥王面前淡然自若的女子原当有如此心智气度……想到自己授意下近日在京城四处地各种传言,此刻看来竟是不算无中生有,倒让胤轩帝生出另一种“未卜先知”的意外惊喜来。 微微扬起嘴角,风胥然温言道:“平身吧。”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宫监给钟无射设下座位。 见是和苏亲手将绣墩搬到榻前,钟无射不由一凛。略一迟疑,却不敢坐下。只是抬起眼看向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的胤轩帝。 两人目光相触,见钟无射顿时低垂双眼,风胥然不禁又是嘴角微扬。但笑容随即一顿,奇异之感再次掠过心头。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风胥然淡淡含笑道:“坐吧。今天是家人的拜见,虽说长幼尊卑有异,但一家人太过拘礼,彼此便容易生分了。” 闻言心头又是一跳。钟无射急忙道:“谢皇帝陛下。”说着再行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在竹墩上坐下。“请皇上训示。” 见她垂目侧坐,上身挺得笔直,一身素色衣裙静静垂落到底。裙脚亦被巧妙的压住——端正的姿势完全合乎擎云宫礼节。目光在她髻上极品凌霄软玉“红泪”雕琢的燕子形发簪,风胥然幽深眼眸中精光一闪,随即含笑点一点头:“依着规矩,后宫的事情只在皇后处置。到朕这里不过是个过场,也说不上什么特别地训示。只不过,这一次既是关系着靖宁亲王,朕倒确是有几句话要说。” 钟无射急忙起身跪下:“无射恭听圣训。” “朕说过了,不必太过拘礼。起来,坐吧。”挥一挥手示意她回到座位,胤轩帝微笑一下,随即敛起笑容。“无射,靖王是朕年纪最幼地儿子,也是朝廷唯一拥有实权的皇子亲王。这一点,朕便不用说你也明白。” “是。” “朕待臣下素来严厉,而且越是亲近严厉越甚:京官严于外臣,近侍严于京官,宗亲严于近侍。而对身边几个皇子,虽然有些地方是朕也宽忍纵容着,但七年前的宫变,还有这一次风司磊在北方河工上面做出来地事情……当真威胁到了朝廷社稷的,朕绝不宽纵,该杀的、该办的一个也不会放过。”见钟无射听到“宫变”二字时眼光神情无法掩饰的波动,风胥然淡淡笑一笑,语声越发沉稳。“朕身边的皇子,真正上过战场的只有靖王一个,真正曾在民间走动过的也只有靖王一个。能在战场上用兵、掌得住军队,在宰相台宁平轩理政,知道朝廷国家的真正难处、急处、关键之处而能够秉公心妥善处置——靖王是朝廷唯一实权的亲王,朕对他的严厉超过任何人……无射,朕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其中的用 ,你可明白?” 钟无射心中一震,绝不敢相信胤轩帝竟会如此说话。抬起头,却见风胥然一双威严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视自己,钟无射只觉呼吸一窒,努力动一动喉头:“是,皇上。” 风胥然微微笑一笑,轻轻点一点头道:“靖王十二岁从军,沙场征伐保家卫国,立下的赫赫战功世人无所不知。回到朝廷后主张宁平轩也是尽职尽责:北方水患,是他在宰相台多方协调,不日不夜费尽心思;河工大案,也是他暗中主持,有此助力方能彻查弊政;军制的事情更受了极大委屈,确还能摒弃私心,为朝廷谋求变革之法。靖王功在社稷。未曾有一次为一己私事向朕开口。独有这一次你的事情,是他主动向朕提起。朕治国素来讲求赏罚严明,朕地儿子,为朕、为朝廷辛辛苦苦一心做事却总因朕受屈。朕原本就想着,这一次不论他求赏什么都不算过分。现在不过是要娶一个心仪的女子……” 说到这里风胥然挺了下来,转过目光,将视线投向凉殿之外开阔的水面。沉默片刻,方才继续道:“都说人天生是该怜惜最小儿子的。何况这个儿子。是朕寄予最多期望的皇子?司冥是个好儿子。更是个好皇子,朝臣眼中公心谋国的靖宁亲王,百姓心里常胜无败的赫赫冥王——无论发生什么,朕都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 钟无射垂下双目,搁在膝上地双手死死扣住,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霓裳阁青竹院落中一身水色袍服地身影,一番话言下含意与此刻眼前威严无上地帝王竟是如此相似!“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靖王妃也好,大司正也好,胤轩帝也好,一语一言,都只为那英气俊美的年轻亲王用尽心思。努力定一定心神,起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上,民女蒙靖王殿下垂青,更得皇上宽容大度……天家恩德铭于肺腑。 第252章 无射一定尽心竭力侍奉靖王与王妃殿下。以求报答万一。” “无射,朕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侍奉好了靖王还有靖王妃,这宫里宫外便没有人动得了你——只要不碍着靖王的大计。无论你要做什么,就算有人纠着所谓的身份说三道四,有朕在他们就该仔细掂好了份量。” 见钟无射闻言深深行下礼去,随后抬头直视自己,一双清明眸子坦荡澄澈,风胥然点一点头,嘴角亦缓缓扬起。“好了,皇后那边午休歇昼也该起了,这便随宫人去吧。” “是,民女钟无射告退。” “民女?”胤轩帝轻笑一声,“拜见之礼已行,以后就该称‘儿臣’了。” 钟无射一怔,随即再行一个大礼:“是。” 挥一挥手示意她可以退出凉殿,看着女子素色的背影,风胥然一手撑住下颌,沉思中脸上笑容一点点敛起。“和苏。” “是。” “朕终于知道……靖王为何定要迎娶这个女子了。”见和苏眉头微皱,眼中显出疑惑之意,风胥然微微一笑,随意地将身体向后靠上软榻。和苏急忙上前一步,为胤轩帝放好靠垫。“皇上?” 看一眼和苏但随即收回目光,风胥然笑一笑又摇一摇头,将手伸向腰间蓝玉。手指在光滑刚硬地玉坠上磨蹭着,胤轩帝低声笑一笑:“‘明月万城独无我,百尺楼台,千山暮雪,何处是君心乡’——宗容帝《春荫笔记》诗文随笔三百三十,只有这一篇被君离尘批为下品。宗容帝文治启一代盛世,英明睿智自不必说,文章词采亦是超迈卓绝。可惜当着一身自在、牵动大陆三国的爱尔索隆露,也只能做‘为赋新词强说愁’。北山历代皇陵,独乾陵无半件珍宝随葬,宗容帝只带上启明夫人亲手绘制的一副画像,在他寝殿毓和宫里挂了四十年的画像。而等到了朕,则是将这个握在手里整整二十年。”自嘲地笑一声随即放开蓝玉,风胥然伸手取过之前搁在榻边几上蓝绸封面的书册。目光在封皮上笔迹清逸的“春荫”二字停留片刻,胤轩帝嘴角升起一抹略显落寞的浅淡笑意。“和苏,朕是不是该承认,靖王身上……确实流传了我风氏一族地血脉?” 和苏微微怔一怔:“皇上……” “传谟阁后承天台,京城最高处。还记得朕幼时先皇带领一众皇子登台俯瞰,万户千家尽在眼中。朕与兄弟都在先皇身边,独有未岚太子随君雾臣四处走动观看。是那一刻,朕才知天上明月辉照万城而独不见我之愤之憾,也终于生出取而代之地心思。” 和苏闻言心中突地一紧,随即五味交杂:未岚太子风怡然,先皇景文帝第二皇子。宽容温厚的性情,夹在景文帝一众心高志雄的皇子之间,若非君雾臣选择并一路扶持只怕早便遭他人暗算毒手。而风怡然在擎云宫剧变、君雾臣离世后地让位太子,则最终驱散了景文三十七年除夕开始笼罩京师长 月地浓重血腥。胤轩二年风怡然病逝于皇城未岚宫。按太子之礼葬之并还太子封号。跟随风胥然多年,和苏如何不知这位与威严果决的胤轩帝相比起来“性弱近乎懦”的未岚太子,正是因为那一份擎云宫中唯一出于真心的仁厚而令帝王内心对他始终保留矛盾的感念。风怡然逝后胤轩帝严令不得议论前太子非处,对君雾臣当年储君选择的心结也深深埋起,多年来和苏几乎已然忘记未岚太子之名。此刻骤然听胤轩帝提起未岚太子与君雾臣,语声自嘲,感慨中更有少见的倦意,和苏一时也不知如何接口。只叫了一声:“皇上……” 听到和苏的轻声呼唤。风胥然笑一笑。缓缓调整脸色:“风氏一族各有执着,但无论是物还是人,总脱离不了……朕原该想到地。靖王地个性,其实与朕也差不了多少。他这些年地经历,虽然青梵不同于其父,论到为人行事……‘天水无岫’,到底是穿在君无痕身上啊。” “皇上与柳太傅磨练靖王的用心。靖王殿下纵然一时不能完全明了,但以殿下的睿智必不会误解皇上的心意。” 微笑着摇一摇头,风胥然搁下手中书卷,“和苏,几时了?” 望一望胤轩帝脸色表情,和苏会意地点一点头:“未时过半。皇上,池郡王和靖宁亲王都到了,正在水榭外等候旨意。”顿一顿。“还有伦郡王府西席卓明。一同在外候旨。” “卓明……这该是司琪的自作主张了。到底是一母同胞,就算知道是多大的罪,总要伸手拉一把。”风胥然轻轻笑一笑。“一篇《为伦王辩罪书》,满朝咒骂指责总算有了点公道的声音,这卓明确算是个忠义之人了。记得他也是殿生出身,可惜不善为政,只在县城做了两年便自请离职。后来在伦郡王府,这些年教导着亦瑾他们几个,帮着写地文章也都还看得过去……” “那皇上要一并宣召他吗?” 风胥然撇一撇嘴角:“宣召?何必。他既有一支笔可取,让他自往国史馆——青梵不是说《博览》那里还缺着几个编修吗?在那里跟着多学些国家理政的事情,再来听朝廷的宣召。” “是,和苏明白了。” “让司琪和司冥进来吧。” 重新拿起《春荫笔记》,风胥然随手翻看两页,便听殿中一阵轻轻靴响。随和苏进入凉殿的风司琪、风司冥一齐跪下行礼:“皇上。” “风司磊、风司宁的事情如何处治,宗人府议得如何了?” “宗人府和大理寺已经初步议定了。”风司琪行一个礼,随即从袖中取出奏疏双手奉上,“这是经三司合议的呈文,请皇上御览。” 看和苏接过奏疏,风胥然抬手示意两人起身坐在一边。看一眼坐在风司琪下首,神情镇定的风司冥,胤轩帝将和苏递上的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沉吟片刻这才向风司琪道:“风司磊罪在不赦,朝廷要依法严办,方能慰北方三郡士民之心。至于风司宁,虽然犯下重罪,到底不是风司磊一般弊政直接危害黎民……宗人府能酌情体量,分别处治,这一条做得很好。违法犯罪者绝不轻易放过,但也要顾全了骨血兄弟天家情谊,这其间地分寸确是不易。司琪,你之前为避嫌疑故作胡闹,行事颇为颠倒嚣张;今日入朝执事,能做到这样,朕心甚是欣慰。” 风司琪急忙行礼:“儿臣胡闹,让父皇操心了。” 胤轩帝点一点头:“妄为避世,守拙潜修,朕虽也曾恼你言行过于嚣张胡闹,但你不结不交不乱朝事,能循朝廷规制将己身守得极严,朕也就任了你地性子。这次北方水灾、河工弊政,你能在此刻回归正途为朝廷分忧,朕实是欣喜。”说到这里嘴角微扬,胤轩帝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古语说‘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司琪潜藏时日又岂止十年?装模作样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回复本性了。” 听出胤轩帝语中深意,风司琪急忙笑一笑:“父皇宽大,这些年一直纵容庇护儿子;此次又委以重任,许臣独立主事。儿臣虽然不才,也知信任之深,当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以报天恩。” “有这份心思就好。你新入朝,差事若有不明的,传谟阁里多向林相等请教。协理礼部、户部,需要宁平轩或是其他部署配合相助地,靖王、诚郡王他们自然都会助你。”说到这里风胥然向闻言急忙起身行礼的风司冥微笑一下,这才重新转向风司琪,“好了,去传谟阁传朕的旨意,让林间非同六部尚书到澹宁宫议事,穆郡王、诚郡王也一起过去。” “是,儿臣遵命。” 看着风司琪步履稳稳走出凉殿,风胥然又是微微笑一笑。沉默片刻,这才转向一旁静立的年轻亲王: “司冥,有些事……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七章-扶摇入龙庭(下) 站在高华庄严的殿宇前,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第二次,真正踏入这座北洛最高神殿的内部深处。 没有祈年殿中其他殿宇那般满是浮雕彩绘,平整洁净的纯白色贝列特岗岩却使建筑显出无比的神圣和尊严——这是北洛最高神殿、擎云宫祈年殿的后殿;在风氏王朝创立之初,便规定了惟有真正掌握整个国家命脉的帝王才有权力踏入这里。 风司冥知道,身后不远处那位大陆数百年来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担任一国祭司的祈年殿主人,正在沉默地注视和等待。但,虽然明知伸手便可推开那看似紧闭的殿门,双手一时却似怎么都无法抬起。 四周寂静无声,闭起双眼,自己一阵快似一阵的心跳声响仿佛初阵乍闻擂鼓。 直觉反应地驱马冲杀,明明厮杀声震天的战场耳中却像失去了听觉一般只有含混的寂静,敌血飞溅染红双眼的一刻兀自不敢分辨是梦是幻,直到手中长剑上那缓缓增加的、因为割刺过太多血肉渐生钝挫的迟滞感让自己明了已身无可退…… 生死瞬间,没有留给任何兴奋或是恐惧的机会。但此刻,却必须以全部心力,拼命克制住因为那沁透全身的惶恐而几乎根本无力自抑的颤抖。 用力咬一咬牙随后缓缓睁开双眼,再次深吸一口气,风司冥极慢地伸出手去。 巨大的殿门异常轻巧地向两侧滑开。 极缓然而极稳地迈入殿中,风司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背对殿门面向殿中恢宏长壁盘膝而坐地青衣男子,在殿门自动合起发出轻轻一声的时候,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脚步不自主地停下,风司冥下意识地张一张口,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窒住。 第253章 沉默地凝视在那一震之后便即一动不动的青色背影片刻,风司冥努力平复一下呼吸,缓步上前,在男子身后侧三尺处轻轻跪下。 阳光通过大殿穹顶的窗格照射进来。因思壁上饰满的珠宝璎珞发出柔和的光芒。在大殿光滑纯净的岩石地面上投下如水波一般流转灵动的七彩光影。风司冥静静伏拜在地。双眼看着指尖前方地面一块朦胧而绚烂地光影,耳中听着寂静殿宇中一急一缓两个不同地呼吸,心上却是渐渐真正平静了下来。 “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静平和地声音,只是语声微显低沉,打破了大殿长时间的沉寂。 将额头触及光滑冰冷的地面:“父皇……命司冥到这里向太傅请罪。” 耳边平和稳定的呼吸微微一顿,随即是长长一口气极缓地呼出:“请罪?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似含笑意的语声带着一种不太寻常的跳跃般的轻松,风司冥一凛之下猛然抬头:“太傅!” 脱口而出地呼唤顿时在高大而空旷的殿宇内部形成阵阵回响。 缓缓转过身子。柳青梵静静对上双目死死盯住自己的年轻亲王。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年轻、俊美,五官精致优雅仿佛精心雕琢,日见成熟的线条轮廓刚毅却不失柔和。眉眼之间也早已消去昔日一切天真稚气的痕迹,只有一双星夜般幽黑深邃的眼眸死死盯住自己的那种几乎可以用“固执”形容地目光,依稀保留着当年幽静深殿中二人相处时地神情…… 轻轻闭上眼,青梵极快地抑制住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心痛:年轻亲王眼底带着迷茫无助的恐惧惊惶,与十年前承受擎云宫水牢之刑、以及两年前绝龙谷大战昏迷后苏醒一刻地目光神情竟是几无二致——胤轩九年因为无比的悔恨而拼命想要弥补的激动,胤轩十八年蝴蝶谷战阵军帐中知难而上的无奈但决然的坚强。都掩不住眼底努力深藏的孤立一人独自承受的恐惧迷茫。而此刻流露出前所未有深切紧张忧惧的目光。更像一根硬刺狠狠扎上自己心头:这个在擎云宫无依无靠孤独成长,早早体味到人事炎凉的皇子,几乎是在人生的最初便学会了用淡漠保护自身。跟随自己之后固然不时显露出孩童天性。但极少有过分强烈的心绪波澜;而随着年龄愈长、历事愈丰,性情也愈发冷静沉着。自己自然知道这沉静平和的表象之下有多少调整和压抑,两年看似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内心其实为他自制自持能力每一分的加深高声喝彩。只是,看着朝堂上靖宁亲王为政行事日臻完美,自己竟也如常人一般将眼之所见当作完全的事实,竟然忘记了无论是否常胜不败的战将,无论是否位高权重的亲王,风司冥,终究只是十八岁的少年。 明知道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但每一次自己都是有意识地利用人心最脆弱的一点;即使意在促使他更快成长,自己终究无法否认“最好的方法”总是直接得近乎残忍。 独自一人处治从未经理过的朝务政事,独自一人面对满朝文武的审视和攻击,独自一人周旋于宗室、朝堂和民众……凭借着个人卓绝的才华会集起宁平轩一众出色臣属,指点江山辅佐君父,在所有人面前显出赫赫冥王战场之外的能力风采,让所有人明白“风司冥,只是风司冥”——其间的痛苦艰辛,早已超过少年所能承受的极限,却被他凭着坚刚顽强的心志,一直隐忍到此刻。 雷霆迅猛的反击,毫不顾念朝堂大局的挑衅,甚至连君父一时都置于无地的任性举动……是自己将他逼到了这里。然而,压抑过久的终于爆发,却如来时的突兀一样迅捷无伦地消退。快速准确的应对、完美默契的配合,让兀自陷于冲击尚未回神的众人将一切视作冥王再一次精巧周密地布局,在面对承安京几天时间便急转直下的局势之际纷纷转向赞誉。重新主持宁平轩政务的冷静从容。雷厉风行同时无可挑剔的处事治政,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始终是那个两年来朝野熟知的贤明亲王;之前一个月令满朝非议的种种任性疯狂,仿佛根本只是人们一场无根无由的幻梦。只有在此刻凝视自己地双眸深处,才能见到那被强掩在内心巨浪地一点余波。 是自己选择并倾心教导地皇子,是自己寄予最大期望希图成就的未来君王,但风司冥终究只是一个刚刚行过十八岁成年礼的年轻皇子。纵然是身份、职责所在,纵然是天家皇族的血脉决定了必然的道路,这短短的三个月。他都承受了太多。轻轻叹一口气。青梵缓缓睁开了双眼。“不。你没有错——有罪的是我,该请罪地是我,司冥。” 和的语声令风司冥身子一震,始终凝视柳青梵的双眸道光彩,但随即现出再无掩饰的巨大惊惶:“太傅,你……” 看了那双波澜骤起的幽黑双眸片刻,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随后起身。抬头静静凝视着身前壮丽长壁上鲜红宝石刻的文字。又沉默许久,青梵方才缓缓开口:“‘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爱尔索隆的誓言,是为守护百姓和疆土而立;卫我疆土保我黎民,是誓言。亦是为人为臣的守则。” 见他半侧脸庞表情显出异常沉重。风司冥不自觉地站起。 “然而,我明知军制弊病所在,多年却毫不作为。虽说军队不容普通朝臣插手。入朝地武将却同样受到督点三司地监察。身为三司大司正,柳青梵有负督点之职。” 风司冥闻言微怔,但心中随即一宽:“但是,军制与朝制自古分离。督点三司只在监督朝臣,便是必须查处违法谋私的武将,也没有向上议论改革现行军制的职责。太傅主掌三司严明公正,已是不负职守……” “如果说军队财政之弊只在极少地方略显突出,尚未直接牵动一国民生根本,那明知北方河工上重重舞弊,更有宗亲、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之事,不但不彻查奏明天听,将可能地危险扼杀在萌芽,反而有意压制各方声音纵容弊政之行,最终导致大雨之下堤毁坝决,洪水成灾百姓死难无数——而这一切,全部打着为将牵连之人一网打尽、有意按兵不动,不打草惊蛇的旗号。” 风司冥嘴张一张,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青梵微微笑一笑,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句静静说道:“诸王夺嫡,朝堂纷乱,身为太子太傅,原为朝廷平衡所在。然而兄弟阋墙不加约束教导,反而纵容相争甚至从旁曲折指点将人引入歧途。当朝皇子个个出色,无不具有一方长才,若当真公平公正于国无私,以柳青梵的心智,承安京岂是今日景象?无论嫡庶,不分长幼,任取一人立为太子,藏书殿中十年教导皆能成才,又何必有今日之乱?” 瞥一眼表情骤变的风司冥,青梵微微垂下眼帘,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浅淡微笑,“不错,司冥殿下,这不是失职,而是计算布置多时的构陷,是为达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的谋杀。宰相台外‘秉心执政,天下为公’八个字,柳青梵做到的只有‘秉心’一端。而秉持的这一己私心,虽不曾以‘天下’为代价,也倾尽了朝廷三年来全部的积蓄,更有无数无辜百姓因此牵连了性命。纵然用大局、用公心、用天下大计来粉饰掩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沧澜江江水无竭,洗不清柳青梵手上无辜者的鲜血。‘民以康宁’,君非凡神灵有识,只怕也再不肯认这个所谓的子孙。” “不,太傅,不是这样的……” “所以,相比于这些,司冥殿下,你所要向柳青梵请的罪状,又算得了什么?!” “太傅!”风司冥猛然跪下,“是司冥辜负了太傅的期望!是司冥愚鲁迟钝,无法体会太傅为我的一片苦心,甚至因为不能了解而心生怨怼之意!千错万错,都只在司冥一身。只求太傅重重责罚司冥,再不要苛责自己!”说着将头重重磕到冷冷的贝列特岗岩地面。 沉默良久。青梵轻叹一声,伸出手将风司冥扶起:“起来,司冥殿下。” 风司冥略一迟疑,感到被抓住地臂上猛然增大的力度,这才顺势依言起身。见他额上泛红,一双幽黑眸子紧紧盯住自己,目光满是紧张惶恐,眼里更似蒙了一层雾气。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紧。嘴角却是扬起了温和抚慰的微笑:“不。司冥,你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北方救灾的事情,朝野的声音早已确认了你在此事统筹处治上的功绩。军制改革的那道奏疏,有理有据,确实可行,孟安、轩辕皓几位老帅都赞不绝口。而河工弊案。虽说有池郡王略作修饰,但裴征地暗查取证、郝哙手下地安排配合,对最后将毒瘤彻底拔除起到地作用绝不可轻忽。司冥,是你做了这些,在朝廷纷乱、争夺激烈的时刻做了一个皇子、一个亲王为国家为百姓最应当做的事情;纵然心中有着各种怨愤不满,也没有忘记身为皇子、亲王的职责。司冥,你没有做错,更不需要什么惩罚。” “可是我请娶钟无射。令太傅令父皇为难……” “我知道你真正介意的只有这个。司冥。”听到钟无射的名字,青梵微微一怔,但随即轻笑一下摇一摇头。“也许是有些突然。还有提出请求的场合……毕竟宗室地婚姻牵扯太多,而你是皇上最爱重的皇子,北洛唯一实权的靖宁亲王。但同样没有人希望看到,两情相悦却难得偕老白头的不幸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听着语音温和,风司冥喉头一窒,“太傅,其实我……” “钟无射的人品样貌、才学性情都是好的。都说能在人海相识便是有一段缘分,心境不稳之际能够给予宽慰支持,由此生出的爱慕之情却比其他一时风流地情感稳固可信得多。 第254章 司冥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女子,我心里其实是十分欢喜并为司冥高兴地。” 见青梵第一次舒展开了眉眼,风司冥知道这是真心的喜悦,心中一暖,但随即生出满满的涩然。“可是太傅,我与钟无射只是……她心里真正放着地人是——” 一句话尚未说完,冷电一般锐利的目光已然逼住自己。风司冥一骇之下倏然顿住,定定向柳青梵看去,却见那素来温文的面孔像是带上面具般毫无表情,一双幽黑双眸更是深不见底。猛然意识到他目光中的深意,风司冥脸上顿时变色,心中一时五味俱全。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前日户部查了钟无射进入霓裳阁前的资料,出自书香名门的女子,身世十分清白。刘氏虽然牵扯进当年徐密的谋逆大案,追根究底却只是当时家主愚鲁糊涂误上了贼船。如今江州刘氏只留下这一条根脉,想来也是令人感慨。”见风司冥渐渐平静,青梵也敛起了目光中的凌厉,缓缓道,“司冥,既是你自己开的口,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善待人家。佩兰是个宽容大度的孩子,彼此之间更多些体谅,不要委屈了任何人。” “是。”风司冥道,“但太傅,无射她只是……” “其实这些都是你王府的内务,也就不必再多 .青梵语声沉稳地道:“礼部的呈文,对钟无射纳以侧妃之礼,但是内府却并没有按照册纳皇子侧妃的惯例给予相应的赐位赐爵。今日钟无射已往皇帝陛下面前行拜见礼,皇后再行赐爵时间上显然是来不及的,而起于礼制也并不符合——关于这件事,皇上是如何解释的?” 风司冥怔一怔,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父皇说,妻凭夫贵。”见青梵闻言顿时微微蹙眉,风司冥低一低头避转开目光,“我每立一次功,朝廷循制封赏妻子的时候,她可以得到相应的品阶升迁。” “就是说,虽然以侧妃的礼仪纳入宫门,但钟无射现在不但没有侧妃的身份,品阶也只如一个偏殿的首领宫女,无法参与后宫的各种活动以及宗室的一些礼仪?” “……是。” 虽然不公,但这已经是讲究门第身份的皇室对风司冥地最后妥协了。青梵在心底轻轻叹一口气。看一看风司冥脸色,伸手扶上他的肩膀。感觉到手下微微的一震,青梵嘴角微扬,随即温言道:“既然皇上已经指点了途径,剩下的,便不必更多忧心。”顿一顿,再次抬头看一眼身侧辉煌壮丽的圆弧长壁——殿顶透入的日光已经移到因思壁顶端的一圈云纹璎珞。“申时将尽,该到凤仪宫参加皇后娘娘主持的家宴了。走吧。” 青梵说着放开扶在风司冥肩头地手。走了两步却不见年轻亲王脚步跟上。“司冥?” “太傅。”几不可闻地轻呼初时带着两分犹豫。但随即透出毅然而然地坚决。风司冥挺直了身子。殿顶窗格挥洒下的阳光在年轻亲王脑后形成一片朦胧的金色光晕,衬着恢宏的因思壁显出异常的沉静庄严。 “太傅,这是最后一次了。” 静静凝视那张尽显坚定的俊美面庞,青梵沉静平和的脸上露出多日来最温和快慰地微笑。 “是,我相信。” ~~~~ 胤轩二十年二月二日,胤轩帝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行成年礼。行冠礼,加青玉冠。大祭司徐凝雪执礼。胤轩帝、太子太傅柳青梵、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为三祝福。行大婚礼,娶川秋原氏之女秋原佩兰为皇子正妃。 国庆一月,开夜市,赦九罚十一刑。 胤轩二十年(西陵历承恩三年)三月二日,西陵念安帝册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通告大陆诸国。十二日,使臣奉国书入承安。十六日,胤轩帝以第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为主使。率使团离京。出访西陵,道贺新太子并参与册封礼。 胤轩二十年(西陵历承恩三年)四月二日,西陵行太子册封礼。诸国使臣参与观礼。三日。风司廷率北洛使团返。七日,经安塔密斯入国境。八日,道逢大雨,使团阻于潼郡。 胤轩二十年四月,大雨连绵,京城二十六日未见阳光。北方大水,碗子岭水系河水泛滥成灾,北海、渤海、潼郡三郡告急。诚郡王并使团停留潼郡,协助救灾。十八日,于访查邹县返还郡府途中遇山洪,与从人失散,时不知死生。 二十日,潼郡神殿主持白肇兴入京,奏报北方三郡灾情。使团随扈武官、宁平轩主薄裴征,于当日晚到京,奏禀诚郡王失踪消息。 二十一日,帝令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会同白肇兴,主持救灾钱粮调运工程。靖宁亲王代理诚郡王吏部与神殿教宗事务,统领宁平轩全力协助赈灾工作。 二十三日,首批钱粮经水路发往北方三郡。秋原镜叶、白肇兴奉旨,随钱粮同到灾区,察看受灾实情、主持调运事宜。 二十七日,诚郡王获救。次日,消息送抵承安。帝大悦。 胤轩二十年五月三日,诚郡王返京。帝悦,盛宴。重赏冒险寻获诚郡王的侍卫郝哙。重赏救助诚郡王的农人严氏夫妇。 四日,查军制,见巨弊。帝怒。因斥靖宁亲王,夺宁平轩一切职权,令其还府思过。 八日,胤轩帝密宣第五皇子、诚郡王风司琪,委以密查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工程弊政之实。 先,帝密旨靖王查访河工,靖王令裴征以出使之便沿途访查。自五月除宁平轩职权,靖王为避朝中人耳目,伪作郁愤留连霓裳阁中,与伎人钟无射过从既密,时满朝皆参劾之。 十四日,北方水退,救灾事务暂告段落。秋原镜叶返京。次日,崇安殿大朝。 胤轩二十年六月六日,夏花朝,绯樱节祭。宫中大宴。池郡王返京。大宴之上告第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舞弊、勾连、贪渎等一十七宗大罪,并告第二皇子、伦郡王风司宁渎职、构陷之罪。帝震怒,旨意宗人府、刑部、大理寺会同督点三司协同审理河工大案。 圈风司磊,废郡王号为庶人。黜风司宁,夺一切职权,闭于王府。贬乐音长公主,去“容硕公主”称号,削采邑八百户,原封地颖曲改县制,除宗室祭典长公主夫妇不得离地返京。其余涉案官员诛六人,流、徒从众及其族属二百五十八人。 靖宁亲王风司冥,帝亲为正名。还宁平轩职权,并以重赏。靖王感念霓裳阁钟无射协力之德,因请为妃,帝复允之。纳以侧妃之礼,为靖王府侍人,品阶凭靖王功荫升迁。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帝师第四卷《朝天子》上卷,完结。 磨啊磨啊磨,终于把第四卷的上卷给磨完了……真是好不容易啊!算算字数,这一卷真是份量十足,让眉毛自己都忍不住小佩服自己一个。在眉毛“攘外必先安内”的指导思想下,到这一卷所谓的北洛继承人问题终于彻底解决,所有态度暧昧不清的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将要承担大任之人也有了比较明确地自我评判(虽然可能会觉得最后一章太过简单,不过司冥本来就不傻,只要不钻牛角尖他个人从来就是没什么问题地)。所以,下一卷就要开始将视线转向更大的舞台—— 我亲爱的无双公主啊,属于你地第四卷终于要到来了!虽然,《帝师》中的女性角色几乎无一幸免炮灰的“悲惨”命运,但是眉毛发誓将你写得更配得上我亲爱的青梵一点……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二十八章-万里晴川,遥迢一碧 雁砀川,云山下, 天似穹庐罩四野。 远山苍莽有林海, 风吹近草见牛羊。 这是流传在西云大陆,描述大陆东方广阔草原胜景的民歌。此刻正当九月,虽是秋草泛黄的季节,雁砀川一望无际的草场上牧草犹是夏日的粗壮肥硕。宽厚的草叶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泛出深沉然而充满盎然生机的碧绿,一阵风吹过,万顷碧浪起伏绵延直追天际;映着朗朗长空,更显天高云淡,一片无边无垠的坦荡和开阔。 风司冥策马立在高坡之上,迎着飒飒劲风,只觉心中一切烦杂尽被扫荡。一边长长呼吸吐气,一边伸出手去安抚座下爱马“绝尘”。绝尘久未如此纵情奔驰,被主人命令停住也是兴奋地甩耳顿足,前蹄在草皮上轻快地踢踏,似乎对这难得的放足驰骋意犹未尽。风司冥抚一抚油滑顺服的马鬃,正待示意坐骑再行一程,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越鹰啸。风司冥闻声抬眼,只见碧蓝晴空中一只大鹰轻盈转折,如一朵乌云急速飞掠直向自己而来。同时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响,青年英武俊美的脸上神情越发舒展,露出明亮的愉悦笑容。 “‘万里长风无迟阻,一夜吹度百千城’——东炎草原号称天下壮阔之最,以前听太傅说起时还觉不信。今日一见,雁砀川当真名不虚传!”风司冥向着朝阳微微眯起眼,“虽然三江平原也是一眼无际的开阔。但泽国水乡地温湿绵软,哪里是眼前的豁然豪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般景致,果然不是藏书殿里能够想见的。” 听青年语声朗朗却并不回头,柳青梵不由嘴角微扬,拍一拍坐骑玉花加快脚步来到风司冥身边。“各地风物不同,这万里晴川一碧无垠的景象,承安京里自然是看不到的。” “走出来才知天下之大……这一次能随太傅出来。真的是太好了。”风司冥笑一笑。回头遥遥看一眼身后迤逦缓行的车队。“只是增了五皇兄的麻烦,司冥心中倒是有些过意不去。” 见青梵淡淡一笑,微微摇一摇头并不接口,风司冥知他心意,嘴角也是微微扬起。 第255章 随即拨转了马头,“太傅,赛一程?池王座车为界!”不等青梵回答。马鞭一扬,已催动“绝尘”箭一般飞射出去。 “真是……”微微一怔,青梵随即笑起来,脚尖一刺座下玉花骢也追了上去。 两人所乘均是好马,“绝尘”色如乌木,玉花骢好似玉雕,青青草原上一幅黑影、一道玉光风驰电掣,风司冥虽是先发。柳青梵却是渐渐从后追上。及至车队之前。风司冥更是奋力催动坐骑,终于以半个马身领先青梵越过风司琪座车驾前锦旗。稍稍勒住兴奋得几乎住不住脚地绝尘,令它小步绕了两个***方才重新挨近风司琪地马车与青梵并行。风司冥脸上同样满是掩不住地欢喜兴奋之色。 “九弟真是好身手!”倚坐在驾驶座上的风司琪眯着眼笑道,随后懒洋洋瞥青梵一眼,“看来太傅也不是不可战胜,只要占着先手就可以。” 风司冥闻言,脸上顿时闪过一道微红:“五哥!”目光却是看向青梵。 扫了风司冥一眼,青梵微微笑一笑,随即转过目光看向风司琪。见他一脸若无其事,微眯的双眼却闪出戏谑的光彩,青梵眉头轻扬:“游戏而已。何况‘绝尘’原是良驹,既然先发,又岂有被人后来超越的道理?” 风司琪顿时笑起来:“‘绝尘’原是少有的良驹——不过太傅偏心,当年会猎,单单赐予了九弟而已。” “殿下既这么说……青梵座下这匹玉花骢虽不称神品,倒也还能送与殿下做个脚力。” “啊,这可万万受不起!实在是一句玩笑,太傅可别当真!”风司琪急忙大叫起来,“太傅坐骑精良天下罕见,司琪怎敢夺人所爱?再说司琪文武不就,在马背上坐不坐得稳还未可知,白白糟蹋了好马不说,到时候还要被父皇怪罪不敬师道……可就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了。”一边说着,一边向风司冥大使眼色:“九弟,还不帮着劝住了太傅?难道想看愚兄回去后被活埋在书房里?” 北洛承安京中、擎云宫里往来地多是严肃之事沉稳之人,以懒散平庸伪饰藏身多年的风司琪入朝后为人行事也是处处皆显出精明强干。此刻突然见他露出一副戏谑玩笑、轻松自在的模样,又听他说出“书房读书”这个众人皆知的池郡王最惧怕之事,风司冥一时也忍俊不禁。轻轻扬起嘴角,“太傅。” 青梵微笑颔首:“池郡王只是不爱久读枯坐,并非倦怠于学识本身,这也是个人性情,青梵自然不会强求。而山河万里皆是文章,殿下所好原是治学至理。这一趟东炎之行是您力请以为主使,并择贤良伴从,更请靖王随行,可见殿下好学之甚。” 此言一出,风司琪风司冥皆是一凛,嘻笑神情顿时收起,取代以庄严肃然。风司琪在座上挺直了身子,这才向青梵欠身行礼道:“太傅渊博,又多年在外,熟悉大陆四方山川地理景致风物。一路上指点详尽不吝教诲,使我兄弟深为获益。” 青梵淡淡一笑,微微回头,目光扫过紧随风司琪座车之后、此刻正拍马赶上前来的东炎副相江枢,还有车队后侧护送随行的东炎军士。“殿下过誉了。青梵也是首次踏上东炎国土,不过仗着曾经在外的经历经验,比久居承安少有出行的殿下知道得略多一些罢了。雁砀胜景天下称绝,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路行来青梵心中地惊叹。不会比任何人少上半分。东炎地域广大,草原辽阔牛羊成群,处处可见富饶安宁景象——窥一斑而知全豹,鸿逵帝英明卓识,治国有方,确非寻常君王可比。” “柳太傅盛赞,我主陛下得知必然深以为喜。”江枢已赶到风司琪车驾之侧,在马背上向柳青梵 礼同时笑着答道。 “江大人。”青梵颔首回礼。一边微微笑道:“久闻草原辽阔。却不知今日一日。可能越过这雁川?” 江枢又向风司琪、风司冥各行一礼,称一声“池王爷”、“靖王爷”,这才对青梵说道:“回柳太傅地话,今日一日,车队便可走过雁川。约在傍晚时候到达我国东方第一大城,渚南。” 风司琪顿时抬头:“渚南?是不是班都尔部王旗所在,有‘东方不夜’之称的渚南城?听说那儿是全大陆最大的马市。每年秋季都有赛马大会,城中交易地与马相关的一切物品都是大陆最好的。” “正是。池王爷博闻,渚南的马市,虽不能同承安‘无遮集’的物种丰稠应有尽有媲美,总算也有所专精。”江枢欠一欠身,微笑答道。“至于赛马大会,往年倒确是定在九月花朝之后地二十日。只是今年因要行太子殿下地册立仪式,皇上旨令大会延后一月与皇家庆典同时进行。地点也由渚南一处改为八部王旗和京城兕宁一齐举行。以取朝廷天家与民同乐地意思。两位王爷若想观看赛马大会,等到了京城,册立庆典之中定有盛大比赛。至于今日。”抬头看一眼头顶天空中自在翱翔的巨大岩鹰,“正是渚南五年一度的赛鹰大会。两位王爷若是有兴趣,倒是很值得看上一看。” “江大人推荐,那是自然不容错过的了。”见众人一齐抬头望向空中黑云一样的大鹰,青梵不由轻笑一下,随即朗声说道。“这一路江大人安排细致,照顾周全,两位王爷还有青梵都是亲身体验知晓的。” 听柳青梵这么说,风司琪风司冥自然随声附和。江枢急忙陪笑,连连谦谢不敢当,一时草原之上尽是一派宾主和乐融融的景象。 见风司琪邀了江枢还有柳青梵同到车里,继续讨论使团具体行程安排,风司冥微微扬一扬嘴角,随即将目光投向遥远地东方。深沉而锐利的目光似乎直要看到辽阔草原的尽头,看到东炎皇城所在、七百年的古都兕宁去。 东炎鸿逵二十二年,也就是北洛胤轩二十年的九月金萼花朝,东炎君主鸿逵帝御华焰传书各国,册立皇妃真珠氏所生皇子御华熹为太子,并在御华熹周岁之际行册立大典,遍邀各国使节参与盛事。这是自两年前东炎仪康太后逝世大丧之后,东炎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国之庆典。按着西云大陆大丧二十九月而二十月初丧的惯例,册立太子的大典正在太后大丧初丧方除之际,在以游牧民族联盟起家地东炎,这举国大庆无疑是对生命延续地最好献礼。鸿逵帝而立有四,正当鼎盛茂龄,御华熹是他第一个拥有尊贵母系亲族的皇子,自出生便极得宠爱,人们早已传出此子必立的议论,此刻果然被册为太子,典制之庄严、仪式之隆重自不待言。这一年四月西陵念安帝也册立了太子,举行大典遍邀各国使臣观礼,典礼之隆重宏大已令各国赞叹,鸿逵帝却有意要将自己地太子册立大典办得更胜西陵。单是从传讯各国邀请观礼的国书材质和制作的精工,还有与国书一起送到北洛国都承安的令东炎边境驻兵后退百里的命令,便可看出东炎和鸿逵帝对这一次大典倾注的深重用心。 虽然东炎北洛两国素有兵争,边境磨擦常年不断,尤其胤轩十三年宫变后东炎西陵两国趁机同时出兵夹击两侧,令北洛深受其累,但胤轩十五年萨科敕会战北洛取得决定大胜之后,东炎便正式退出战场,除了边境时发的小规模的冲突,不再与北洛正面交兵。只是两国在边境都设有重兵,北洛在东平郡边境驻兵超过二十万,单是与东炎接壤的陌城便有十万精兵,更有胤轩帝长女安乐公主驸马、上将军慕容子归亲自镇守东方国门。而胤轩十八年西陵北洛“太宁会盟”之后,北洛与东炎的情势更显重要,两国时时小规模边境冲突下的总体和平,令西云大陆三强鼎立群小芶安的整体局势始终处于一种极其微妙而又充满危机的平衡之中。此一次借着太子册立大典,鸿逵帝主动向北洛显示和平之态,令边境驻兵后退百里,使臣携国书到达之前便早已在承安京引起一片议论。 深受边境不宁之累的北洛君臣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有利国家的机会,但对雄才大略更野心勃勃的鸿逵帝却也不敢轻易便做下任何判断决定。东炎原是部族联盟为国,草原民风彪悍以武而立,数百年来“东炎武备天下最”之说深入人心。御华焰少年登基,固权执政、秣马强兵、联合部族、扫平不臣,二十年间将国土向东南推广千里,手下兵甲控弦之士百万,雄师威震天下。鸿逵帝性极好强爱争,此时主动示以友好,北洛君臣对此无人敢不慎之又慎。胤轩帝终于指派五皇子、池郡王风司琪与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为主持,又令靖宁亲王风司冥为随行参护,率使团、奉重礼出使东炎——相比于四月仅派诚郡王风司廷一人为主使前往淇,其事郑重不可同日而语。 而鸿逵帝对北洛使团的到访同样也是十分的郑重:鸿逵帝太傅、上朝廷副相江枢,奉命在九月花朝后五日便赶到与北洛最东边境陌城国界相接的阳邑,等候并亲自迎接北洛使团的到来,更为使团做随行的一切照顾安排。虽然相处不过三日,风司冥已从这位东炎副相言行举止中看出其主鸿逵帝的英明卓异,而对东炎周到备至的礼数安排更是深为惊讶。 看来这一次,御华焰是真的有意超越西陵了——从武备到文治。 头脑中极快闪过一双铁灰蓝的锐利双眼,风司冥微微扬起嘴角:还有贺蓝.考斯尔,当年绝龙谷中的一箭,这一次兕宁之行,总算是可以讨回来一点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二十九章-景光佳处 稍稍勒住马缰,令“绝尘”缓步徐行,风司冥心头兀自满是放马奔驰的愉悦畅快。 第256章 转头看向身旁同样策马徐行的柳青梵,目光笑意之中更透出几分由衷的感激。 雁砀川草原壮丽开阔,放眼之处皆尽坦荡,正是放马奔驰的绝佳之所。他少年从军,既擅骑射,座下更有良驹,无论人马早是跃跃欲试。然而使团车马迤逦,行动但求稳妥,不堕北洛与风氏王族气度,心中虽然有憾,却不肯因此便放纵一时心意。不想柳青梵问明前往渚南的道路方向,竟向东炎副相江枢提出脱队先行而在渚南会合的提议。江枢于是将自己的副相金印交与柳青梵为信,又点了两名侍卫跟从随侍。四人四骑既脱队伍再无顾忌,一路纵马,风驰电掣,转眼便奔出十数里。只是风司冥也知自己与青梵坐骑神骏,凡马少有能及,虽然两名侍卫也是好马,到底优劣有别。少逞追逐快意,便放缓了速度等待落后的两人追及。 听得身后马蹄声渐响,眼角余光瞥见青梵眉目低垂,神情安然平和,风司冥不由越发扬起嘴角。待身后侍卫驱马追上,转到身前,见二人面容表情带了几分似不寻常的严肃,风司冥心中微动,随即敛起笑意。正要开口询问前路方向,却见两人一齐翻身下马伏跪在地,同时口中朗声道: “四天座下,‘七色’之赤锦(属下赤复),拜见主上!” 风司冥身子猛地一震。不待分辨其他便直觉地抬头环视周围察看是否有人窥视。但随即一眼瞥到柳青梵略略含笑的沉静面容,立时想起车队众人早在十数里地身后远处,中间更有草原地势起伏形成的小丘阻隔视线,风司冥倏然高悬的心这才缓缓落往原处。然而又仔细确定了耳目所及仅有眼下四人,风司冥这才转动目光,定定看向静静跪在青梵与自己马前、身着深绛色侍卫服色的两名雄壮男子。 统驭草原部族、创立东炎帝业的御华皇族,始祖传说为战争女神茵莎座下司掌火焰之力的正神融,因此东炎历来崇奉茵莎女神与焰神。皇室也以火焰的杏红为最尊贵的色彩。而领袖处各绣两道杏红细线地深绛色劲装袍服。则是独属于兕宁皇城绯焰宫中皇家侍卫地服侍。为表对北洛使团地郑重。鸿逵帝不但委派副相江枢代御驾亲自迎到国境,同时选了最优秀的皇家侍卫作为北洛使团此一行在东炎境内的随行扈从。北洛使团自到阳邑,车队便得这些侍卫至为周全的照顾,而眼前作为侍卫首领的两人,风司冥更是早已领教并深刻了解其有礼有节,但严守随行扈从职责、不受任何言行动摇的冷静坚决。此刻望着两人坚定不改,眼底深处却透出由衷欢喜和期待的目光。风司冥心中一时百味俱齐,沉默半晌,这才将视线缓缓转向一侧青衫潇洒地身影。 青梵轻轻颔首,看着赤锦袍服以及随身武器上绯焰宫的标记,嘴角边缓缓升起一抹淡淡微笑:“不过数年光景,末品小侍已成庭前要人……御华焰为人倒还不算吝啬。” “施恩求报,勉强公平合理,只是不如主上用人必然不疑的推心置腹。”赤锦笑一笑。向青梵再叩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又向风司冥欠身行过一礼。“赤锦参见靖王殿下——几日人员庞杂耳目众多,请恕不能早向殿下问礼。” 风司冥此刻也平复了心情,颔首回礼。同时微微笑一笑道:“情势固然,自无须介意。”顿一顿,“不过不知此后,赤侍卫如何安排?” 赤锦一怔,顿时对眼前这位少年便即威震疆场、北洛唯一拥有实权的亲王大为惊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风司冥,这几日的随行也非他第一次与这位北洛皇子相处——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因道门掌教柳衍的坚决而周密的策划布置,柳青梵终于得到脱身擎云宫的机会。但在脱离地同时,作为道门少主、早早便掌握了影阁“承影令”地青梵,命影阁中“承影七色”负责给予当时年仅十二岁的九皇子完全的保护。影阁阁主月写影则是传下死令,“七色”首领必须始终有两人暗中随护在风司冥身边。风司冥离宫从军,“绣”皇甫雷岸甚至也褪去人前伪装,直接以北洛高阶将领地身份时刻守护追随。对于眼前这位北洛皇子,“七色”莫说首领,便是手下从属都可谓了解至深。只是虽然时时听说冥王事迹,脱去了沙场的威名赫赫,赤锦头脑中始终保存着当年清冷宫殿中夜夜惊梦、却又固执地不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半分的少年模样。此一次相隔数年再见,再一次真正面对这个即便是在他国皇城,各种故事传说也为百姓津津乐道、被说得神而又奇的皇子,对上那双平静深处却透出锐利的幽黑双眸,赤锦猛然意识到,那些街头巷尾关于北洛靖宁亲王的议论传说,在“善思识人、精明为政”八个字上竟是没有任何谣传的夸大。 只在报出真实身份的那一瞬有极短的震惊,其后是极快速度的冷静分析之下对局势的准确把握;见礼之后即刻问询下一步如何安排,一句话不但表明了充分信任的态度,更将一时震惊而动摇的主动权重新抓到自己手里——这种应对之际举重若轻的娴熟自如,绝非几年疆场厮杀征伐的经历可以塑造养成;主持政务得北洛国人交口赞叹的靖宁亲王,绝非是靠君父的偏宠、师尊的荫蔽立足承安朝堂,仅凭着宁平轩区区几名强干部属便轻易博得“善处国事”的美名。以常胜不败的“冥王军”威震大陆的赫赫冥王,军政之外,在国家朝廷以及为人处世上的沉稳成熟。只怕已远远超出了旁人对之猜想地极限。 回想到出发之前兕宁朝野的情势和议论,再看一眼身前不动声色的柳青梵,赤锦心中不由轻轻叹一口气:身为道门影阁属 是“承影七色”一部之首,他如何不知自己这位主上事?爱重美质良才,是有种种际遇时势造就;爱重愈切要求愈严,甚至时常近乎苛刻,绝不可能如绯焰宫中东炎君臣猜议的那般师长代为一切而令弟子坐享其成。风司冥。这位成长于巍峨深宫和铁血沙场的皇子。自身心性与天赋的不凡原不该被任何人忽视。然而青衣太傅盛名之下,不知真实底细深浅的人们却极其自然地将一切归之于“天命者”地垂青。便是亲自将那些词句无不经过精心纹饰地消息、故事传播于兕宁地自己,几年积累下来,都有时为那刻意的引导影响而忽略、甚至淡忘原本的事实。而那坐在绯焰宫阳明殿最高宝座上之人,虽然不能说被自己朝中众口一致的轻视言辞蒙蔽,但将这一颗怀疑的种子在鸿逵帝心中种下,便是柳青梵在东炎多年经营的最大成功。 己强而示敌以弱。己能而示敌以不能,瞒天过海攻其不备,原是兵法的常理。当着江枢只单纯呈现出冥王治军威严冷峻之姿,与兄长师尊相处时轻松无拘,则与年中承安传来少年地纵情任性接洽得严丝合缝;而面对自己,却是丝毫不掩眼中锐利。冷静坦率地问话,从容不迫间释放出的深沉压力,与主上并肩而立。竟让自己一时几乎都分辨不出内心震慑的真正由来…… “赤锦?”见手下长时间瞩目风司冥。目光变幻不定,神思似有不属,青梵微微一哂。随即出言提醒。赤锦一惊之下,急忙躬身行礼:“此去三十里,便有‘灵台’所属商队等候。” 被英武男子长久注视,风司冥虽无怯意,但严阵以待同样极耗心神。见青梵出语打断,赤锦目光移开,风司冥心中也是顿时为之一松。听赤锦之语,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他言下之意,一双幽深黑眸转向青梵,平静的眼底透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惊喜:“太傅,我们……换装微服?” “虽然只有到渚南这百余里,但……能够轻松一刻也是一刻。”青梵嘴角轻扬,勾起一抹淡淡微笑。“商队行走虽慢,但总快过使团车队迤逦。渚南既有赛鹰之会,平素又以马市繁荣闻名大陆。此番经过,停留至多不过一夜,实在有些可惜。” “太傅所言甚是!”微微一顿,“只是这商队行于开阔草原……虽然改装,是否仍引人注目?” 见风司冥应答欢然,但心机思考却细致周密,青梵微微一笑,随即挥一挥手向赤锦与赤复两人示意。赤复立时踏上一步:“启禀殿下:阳邑为东炎西北门户,官道直通各部王旗,仅有雁砀川五百里草场相隔的班都尔首府渚南便是距离边境最近的大城。通衢大路自然商旅众多,而这其中又有多半为北洛商人。虽然两国国民相貌颇多差异,但在阳邑到渚南这一路上,这个问题却不需要为此费心,殿下只消更换下这一身皇子袍服便可。” “如此最好。”风司冥微笑说道,随即转向青梵,“太傅……不,老师。呃……或者,先生?” 见他叫得颇为生硬不惯,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殿下若不介意,如两年前往昊阳山一行路上,以兄弟相称无痕也可。” 听“无痕”二字从他口中异常自然地流出,风司冥心中倏然一紧,顿时垂下眉眼,脑海中当年雪地同乘、围炉夜话的景象与祈年殿中因思壁前胤轩帝威严深沉地目光交错闪现又彼此重叠,一时纷乱异常。但旋即深吸一口气,强自扭转开心神,抬起头来青年皇子英俊秀美地面容上已不见半点痕迹波澜,只有一双幽深黑眸异常明亮:“司冥真的可以……兄长?” 不知他心绪变幻,但从目光神情中知他已由最初单纯的兴奋期待转归一贯地从容冷静,青梵心中不觉宽慰。向定定凝视着自己的年轻亲王轻轻点一点头,青梵一提缰绳:“走吧!渚南为东炎西北第一大城,又是御华皇族之下第一部族班都尔王旗所在,值得观看记忆的东西不少,留给的时间却不多——难得走这一遭,总不能入宝山而空回,归家后被问及此行收获时无辞以对吧?” 第257章 风司冥闻言微惊,见青梵注视自己的目光笑意温和,心下一安,随即挺直了身体:“是!司冥必然不令父皇与太傅失望。”顿了一顿,“不过,五皇兄和江枢那里,是不是、是不是……” 连说两个“是不是”,风司冥反复斟酌,却终是没有寻到合适的词句,只抬头看向青梵。 “脱开使团车队,只由五殿下一人拖住众人目光,虽是为配合大局大计,但池郡王却不得不在外臣面前失却真实,甚至从此留下一个才识平庸、无志无能的印象。池郡王主查河工一案奇qisuu.书,惊动四方,人却将原属于他的功绩归于旁人;而今身为主使,也被视作无识无能的傀儡。承安京中多年假痴不疯的隐藏,到底只是明哲保身的手段;以其才能心志、于国贡献,池郡王实在不该受此委屈——司冥心中可是因此烦恼?” “是。虽然知晓五皇兄为人性情,更清楚父皇与太傅此次布置安排,但几日见江枢一众东炎臣子人前背后议论我北洛君臣,试探之中非但时有讽刺,更有当面挑拨离间。郁结不能发作,司冥内心实在不甘。” 青梵淡淡看他一眼:“既做不到风拂过耳而不萦怀……早晚向御华焰讨回便是。” 风司冥一怔,顿时朗声笑道:“不错!”随即看向青梵,精亮双眸突然闪出异常的热烈,“太傅?” 青梵微微一笑,马鞭响处,两骑同时足下发力—— 司冥,柳青梵但看你这一回真正意义的较量,如何去赢!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章-锦帔雕鞍 “照影,这一路车马商队似乎渐渐多起来了。是离渚南城不远了吧?” 向为自己一行让开道路的商队首领举一举马鞭表示感谢,青梵随即转向紧跟身侧的影卫说道。 “回主上,过了前方小丘,再三十五里便是渚南王旗。”云照影急忙在马上欠一欠身,同时恭恭敬敬答道。 见他按着草原人的习惯一手按住肩膀行礼答话,青梵不由微微笑起来:果然是自己千挑万选出的影卫,从服饰到礼仪动作,在谁看来都不会对东炎巨商的身份有任何怀疑。云照影穿着的是东炎男子最常见的服饰“塔姆袈”:饰着红白条纹的明黄色织锦长袍,紧紧帖服的领口和腕袖饰了厚厚的黑貂。脚下犀牛皮的长筒马靴上制作精工的马刺闪闪发亮,与那匹身长体壮的黄骠骏马油光水滑的皮毛恰成辉映。而肩头一块银护肩上镶嵌的虎爪,以及皮帽后坠下的长长狐尾,强劲干练中透露出一股彪悍之气,正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特有风貌。只有腰间缀满宝石和青玉的五彩缠腰,还有胸前垂下的两挂用狼牙、骨珠、红绿珊瑚球串成的银链,才在勇武气势之外显露出几分巨商理所固有的奢华富贵——虽然这份富贵,就算在商贾往来频繁、车马众多的雁砀川草原上,也不多见。 只是,明明是这样一副人上之人的装束,却当着众人对自己执礼如仪恭谨万分,毫不在意车队中他人见此情景会作何感想……看一眼身边另一侧的月写影。见他低眉垂目不声不响,嘴角却是微微扬起,青梵忍不住又是暗叹一口气—— 自己四名贴身影卫,月写影沉稳宁静,柳残影狂放不羁,花弄影使性爱娇,独有云照影既学医药之理又通商贸之事,手段为人较另三人圆通灵活。因此当年才令他负责影阁之下所有商业运作——虽然名为贴身影卫。但除去月写影。其他三人均是负了使命在外;而三人之中,又只有花弄影在承安霓裳阁能够不时与自己相见。云照影总揽“灵台”事务,这两年更领会了自己意图,着意在东炎经营;此次出使,自然命他一路接应。今日一见,果然事无巨细,安排得悉心周到。唯独他时刻守着主仆之分。言词举止无不极尽小心恭敬,与那一身豪爽开阔地衣饰、更与那张早已显出英伟雄壮之气的面庞殊不相符。 自己如何不清楚,云照影是将超出寻常的恭谨,作为他身当贴身影卫却长久不在主上身旁的补偿。月写影身为阁主,素来周密稳妥,明知纵使商队随行皆是从灵台精心挑选也当处处谨慎不留半点可趁之隙,此刻却也本着同为影卫之心,对云照影的言行保持几乎称得上“纵容”的沉默。 到底是自幼相处情比手足……云照影素来精细。又有写影再度审核。想来能够跟在身边的这些人也不会不晓事。虽然见到自己主子如此恭顺情态的第一眼,还有不少抑制不住脸上流露惊愕怀疑之色,但行过数里之后众人心绪便重归平静恢复如常。再者一路行来遇到东来西往地商队。云照影也能及时调整了神态气度,不使队中领导者地异样而引人注意。因此这一路行来,虽然两次碰上熟悉到需要云照影亲自招呼寒暄地大型商队,却是连形容出众、坐骑神骏,又一身鲜明北洛服饰的风司冥,都没有引起更多并不必要的关注。 但,越靠近渚南,沿途商队人马越见增多。在加上王旗大邑能供歇脚过夜,便是再目标明确、风尘仆仆的旅人,到此也自然而然放松了紧张赶路的心思从容缓行。想要不吸引他人视线,只怕再不会如之前一般那么简单。 “公子,渚南在即,是否令九少爷换了袍服?” 一丝低低询问送入耳中,微微抬头,只见月写影目光平静凝视自己,青梵扬一扬嘴角,随即转头看向商队前方。只见年轻亲王纵马扬鞭,直如一阵旋风顷刻间便转到眼前。青梵淡淡笑一笑:“平日入乡自当随俗,不过今日……眼前这样便好。” 话音方落,风司冥已经策马挨到青梵身边。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拍一拍绝尘脖颈。黑色骏马甩一甩油滑马鬃,随即转头将嘴凑到他手上,迅速舔掉青梵手心里备着的糖块。心满意足打一声响鼻,又在青梵座下玉花脖颈上蹭一蹭,这才安分跟在旁边徐步缓行。 虽然骏马良驹必知人性,何况绝尘原本就是青梵所赠,但此刻见素性倨傲、除自己凡事不假他人手的爱马乖顺如此,风司冥还是忍不住微微侧目。见他目光,青梵心下一怔但随即了然,顿时不由又是莞尔。 “太……兄长,再赛一程如何?” 青梵闻言挑眉,一双沉静黑眸看向那张额角兀自微微带汗地俊美面庞:“虽说天高地广草肥原阔,是好时机。但……也无须将纵情之兴全聚于此一时吧?” “是,司冥知道过犹不及,不该任一时情、恣一时意。”风司冥极快地接口,语声中透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但,放马在这雁砀川上的感觉,确实与奚山校场规规整整的驰道不同!” “山林草原,自然不同。”听风司冥言语,又见直视自己的年轻人眼中火焰般跳跃着的神采,柳青梵沉静黑眸深处顿时闪过一道异常锐利的光彩。但光芒闪现一下随即隐匿。淡淡他回答一句,青梵抬眼看向前方草色青青的小丘,稍稍沉吟然后才开口问道:“看得见渚南了?” “是。草原地势平坦,此处犹为开阔,在小丘上能清清楚楚看见渚水一带蜿蜒,北树白帐无数。南筑巩固城池。并着远方草原散落地马羊畜群,真是一派富足景象。”风司冥微微笑着,语声之中透露出极其真诚地愉悦。“城门车马络绎不绝,人群熙熙攘攘,集市触目繁华——早就听说‘四通八达,东方不夜’的盛名,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所在,果然名不虚传。” 听风司冥说到“四通八达。东方不夜”几个字。青梵静静笑一笑。低垂下眉眼:“东 第一大城,如何会有虚名?” “自古的‘四战之地’,若是仅有一个虚名,那便枉费太傅与我亲走这一遭了。”风司冥低低笑一声,随即转过目光,直视在“四战之地”四个字入耳之际便抬头凝视自己地柳青梵。“历来兵家之必争,早晚要在这里与御华焰争一场……司冥没有说错吧。太傅?” 凝视那双意志坚刚的黑眸片刻,青梵扬起嘴角,缓缓点一点头。 这一路上风司冥纵马来回,反复奔驰,更屡屡开口邀人比赛决胜,绝不是少年乍见开阔气象而导致兴奋的不能稍抑——赫赫冥王,少年便争战沙场,初见壮丽草原的惊叹不过一时。以他眼识所至。天下又有何等景致能得他兴趣长久至此?少年壮志,能见的又岂止眼前单单一片草原风光? 所谓“四战之地”,四面平坦无险可守而极易遭受攻击。是兵家必争之要冲。渚南立足开阔四面通达,身侧仅有一条清浅渚水蜿蜒,若以百万甲兵推行,必为野战决胜之场。因此惟有游牧为生地草原部族,兵强马壮能走善袭,方能在此树立王旗筑建城池以为军事根基。风司冥深通兵法,如何不知此间厉害?此刻不住口地盛赞渚南地繁荣景致,语气中透露出分明地自信笃定,显然是想通了心中多日困扰之事中最为关键的一节,才有了这一刻由衷愉悦的飞扬神采。 ——作为东炎第一大部族、备受御华王族信赖与倚仗的班都尔部的王旗所在,自御华焰登基后便未见真正战火的渚南,因为班都尔部的日趋强大与北方边境地总体安宁,二十年时间方始建成眼前富庶繁华天下闻名的不夜之城。一旦兵戈杀伐起,然而不论有多少丰裕的府库储备,人马调运又是何其的便利,对于这建立在兵甲必争的四战之地上的一切繁荣,真正受到利弊权衡煎熬的,只怕还是坐在兕宁皇城最高之人更多一些。 毁坏永远比建设容易……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青梵静静迎上风司冥的目光。 第258章 “未来自然有未来之事,但这一次,我们到底是为了行礼道贺来地。” “司冥明白。所以,更为此行所见东炎一切繁荣景象感叹鸿逵帝雄才大略,治国有方。”风司冥微微笑道。随即略略一顿,眼底隐隐闪过异样精光。“这一趟向东之行,想来与当年太傅西去路上所见,大为不同。” “见微知著,窥一斑可知全豹,巡天炽火之炎……原不比神子无奈垂泪。”虽然极其细微,但青梵如何听不出深藏地敌忾之意?目光瞥过年轻亲王座下骏马,头脑中瞬间闪过当日奚山猎场,以超凡心志驯服那匹色如烈火更性如烈火的骏马的男子英姿,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抹清浅笑意,口中却是说得平淡从容。“西陵温雅,东炎彪悍。当年太宁会盟,劭洛凯、罗伦秀民等西陵文武无一不是俊秀文雅,更不用说上方无忌地风流潇洒诗文卓绝。而今日江枢虽然恭谨细致处处周到,言辞应对之间可是时刻不忘检查自身,好掩去过于外露的威慑之意。观其仆能晓其主,国君为士民模范,单是一点便可见出两国不同。不过,地域远隔水土殊异,国风民俗间的天差地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可惊讶不解的。” “是,司冥受教了。” 见风司冥低垂了眉眼,脸上显出沉思之色,青梵微微笑一笑:“既然受教……天色正好,可有力气再赛一场?” 风司冥闻言顿时绽出笑容:“司冥遵命!”随即举目四望,突见西南方向有人马影象移动。他目光清明,片刻辨清了队伍前方系了三条牛尾的东炎商队标志的大旗。见那队伍行动方向也似往渚南而去,风司冥嘴角顿时上扬,马鞭遥指,目光灼灼斜视青梵:“以那商队大旗为准,先过者为胜,如何?” “很好。”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向身边月写影点一点头。月写影会意,摸出一枚铁蝉哨捏在指尖。 风司冥座下“绝尘”早已感觉到气氛变化,此刻更是打了两个响鼻,兴奋得一只前蹄不住在原地敲踏。瞥一眼与背上骑手一般沉静从容的玉花骢,风司冥不由心中微微叹息,同时好笑地伸手拍一拍爱马。 青梵幽深黑眸中光华一闪。 月写影手中铁蝉哨瞬间弹上天空。 风司冥急忙催马,却还是慢了一步。那玉花骢发力原本极速,何况这一次青梵更是占住先机。顷刻之间,两人两骑竟是拉开极远距离。 风司冥年纪虽轻,但自幼经事既多,心性远胜年龄沉稳;更兼多年战场腥风血雨,好强争胜却并不鲁莽。明知劣势,初时一瞬慌张既去,头脑顿时恢复冷静。望一望前方那道遥遥直去的青色背影,风司冥随即看向壮丽开阔的草原。目光在风过如浪的长草上扫过,年轻亲王微笑一闪,足下微微加力,却是引着“绝尘”偏开了径奔商队大旗的直线。 以两人坐骑不分轩轾的优良,后发先至几乎没有可能。但草原虽然看起来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地势却绝非毫无起伏变化。马匹在地势变化处速度身姿的自然调整,平日看起来并无特别,但在争胜的此刻便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有之前几番奔驰,风司冥纯熟之极地指挥爱马循着最圆畅的路线,快速从后追赶上去。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听得脑后风响,青梵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并驾齐驱! 风司冥已听不见耳边风声呼啸,目光只死死盯住前方十丈之遥的大旗。 十步、五步……冲过去了! 巨大的喜悦溢满心中,甚至比战场大胜更为激动振奋,风司冥住马回头,正要向身后青梵大喊,耳边却猛觉一阵劲风袭来,同时一个女子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 “是哪个死不要命的,惊了我的马儿!”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一章-风流最是、逐马追云去(上) 清清楚楚听耳后风声袭到,风司冥直觉地转头避开。目光一侧,只见一红一青两条马鞭在空中相击,顿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大响。 青色衣衫轻轻一抖,交缠的两条鞭子倏然分开。见青梵平平静静将马鞭收回袖中,随即向自己投来意带探问的一眼,风司冥急忙轻轻点一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方才挥鞭袭击的女子—— 目光一触,风司冥只觉眼前突然亮过一道闪电。 大陆传说,西斯主神与妖魔昆司埃特的神魔大战中,战神茵莎座侧侍奉、焰神融,因被妖魔所伤落下人世,得到东炎盖提斯草原一位牧羊女子相救。牧羊女与焰神融相爱结合,产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儿,其中男孩便是后来建立起东炎御华王朝的开国之主。而那女儿更受垂青:茵莎女神亲自给予性灵相通的神力,在父母共同回归女神座前之后,辅助兄长开创基业,以与战神相通的强大力量给予铁骑战无不胜的祝福,最后更在兄长登基之时举火向天以身为祭,向神明祈求御华王族江山永固。这位焰神血脉身份至尊的巫女,虽然并未真正登上大祭司之位,但她的子孙,世代为东炎最高神殿晟星殿之主;她的故事,不但被书写入摩阳山大神殿的大陆正史,千百年来关于她的种种传奇更是始终为人们传颂。 风司冥清楚地记得,太阿神宫里那座四壁浮雕彩绘描述西云各国开国历史的始元殿,在属于东炎地一面上。留下最辉煌灿烂光芒的女子。那片热烈红色中辐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辉的尊严形象,自己只在数百年间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担当一国最高祭司的徐凝雪身上极其偶然地捕捉到过一丝缥缈的影子。但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是在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让自己突然生出一种壁画中神女翩然走出、直走到自己身前的错觉! 但错觉却也只有那么一瞬。女子一双漆黑明眸顾盼,眼底数道暗红色光芒流转激荡,顿时显露出少女独有地天真烂漫;虽然透射着分明地嗔怒之意,却让人只觉那双眼满是妩媚越发明艳摄人…… 心下猛地一凛,风司冥皱一皱眉头,随即深吸一口气。定定向少女看去。 这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适合红色地女子:热情炽烈的色彩呼应着周身充满的青春朝气。冠玉一样的面容衬着一头乌云般的天然发越发温润细腻。薄薄怒意使一股勃勃生气在精雅亮丽的眉眼间流动。与颊上因此而生的红晕彼此辉映,更显生动无比。 便是艳惊四座地霓裳阁花弄影,一身红衣舞尽承京繁花的“红儿”,也绝不能如眼前少女将一身红色穿得如此和谐浑成。而那一份跨马扬鞭,劲装潇洒的飒爽,更不是舞风邀月的乐工伎人能够拥有的英姿。 照夜狮子——少女座下的,竟是自己都只闻其名未得亲见的名驹:头高身长。通体如霜如银,脖颈微的马鬃,凛凛似电地双目,无不如名称所道地威严。在此神骏之前,任何精致绝伦的锦帔雕鞍,或者镶珠嵌宝心思用尽的华贵挽具,都只能沦为勉强匹配地装饰。战将天生爱马,风司冥如何不知真正骏马良骑必有非常之性?照夜狮子以“狮”为名。性情之酷烈。几乎称得上天下最难驯服之物,然而眼前红装少女却在马背上坐得稳稳。虽然身形被高大坐骑对比得越发纤巧,但手中马鞭缰绳、足下脚蹬马刺。几个趋避之间便已能见宝马驯良非凡。久久凝望眼前这一人一骑,风司冥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深深感叹。 但风司冥感叹未尽,少女脸色突地一沉,眉头陡然立起,马鞭一扬又是一道红影向他夹头夹脑劈下。 风司冥右侧的青梵心中一声轻叹,左手早是如电探出,五指成钩,瞬间抓住少女的马鞭梢头。“这位小姐,请恕罪。” “你——” 被两人赛马冲撞了队伍惊吓了人马,少女原本对风司冥带了怒意,但出气的一鞭却被青梵从后挡下。双鞭交错一刻立时判明双方高下,少女虽有嗔意却只能忍气不动,只等风司冥自行赔礼。不想对方却呆呆坐在马上,将自己连人带马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虽然也知对方目光审视中只有了然惊讶之意,而绝无丝毫猥琐邪秽,但身为女子,她又如何容得有人在面前这般放肆无礼?然而一怒 手,马鞭梢头又被稳稳拿住,任凭自己如何费力抽拉磐石不动半分。这鞭子是自己特意改制,坚韧非凡,便是万斤之力也难扯断。一时进退两难,少女一张丽容涨得通红,却怎么也不肯开口服输,一双明亮大眼顿时狠狠刮向柳青梵。 被少女眼刀刮来,青梵心中突地一动,随即微微垂下双眼。松手放开少女鞭梢,青梵在马背上深深一礼:“我兄弟鲁莽,冲撞小姐,请恕罪。” 见少女突然发狠,风司冥也知自己方才所行多有不妥。他身为皇子亲王,在擎云宫中仅次于帝后,任何人见他必须伏首行礼;他要做任何事情,或是审视察看任何人,只要不违宫例不会有半点违逆之音。而他素来沉静威严,某些方面性情甚至可谓淡漠,虽然正是慕色而少艾的年纪,除了妻子秋原佩兰,曾经引起他特别关注的女子只有两月前纳为侧妃的钟无射一人而已。眼前少女固然明艳照人,但在自己眼里看来,所谓人品姿容之美,甚至远不如她座下照夜狮子能吸引自己注意。只是,风司冥到底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自己内心固然是为草原女子不同一般的飒爽英姿深为惊叹赞美,导致一时忘了身在异国草原,但这般直剌剌审视打量实在失礼之极,也怨不得对方恼火。见青梵向她行礼致歉,风司冥也微微一倾身子:“在下鲁莽失礼,请恕罪。” “要我恕罪……怎么恕?” 第259章 少女语声清脆响亮,言辞态度却绝算不上有礼。风司冥猛然抬头,但一边青梵只是微微笑一笑:“请小姐吩咐。只要愚兄弟力能所及,必当言出即从。” “既然这么说……”活泼泼、热辣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明眸深处暗红色光芒一闪,少女扬一扬马鞭,一指两人胯下坐骑。“跟我赛马——赢了我,这件事一笔勾销;若是你们输了,便要按着草原规矩,为我牵马执蹬,一辈子做我的奴仆!” “太……你不要欺人太甚!”风司冥忍不住一口喝道,随即扣向青梵手腕,“哥哥,不可!” “有何不可?以赛马定胜负,认赌服输,最是公道不过。”幽深双眸中极快闪过一道锐利精光,青梵嘴角微扬,伸手轻轻拂过风司冥抓来的手。风司冥一怔,见他抬头对上少女之时,脸上已是擎云宫中最熟悉的温和清浅的微笑,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听青梵继续含笑言道:“只是希望小姐言而有信,到时不要继续追究我二人才是。” 青梵容貌温和平淡,五官周正却无特别出众之处。然而一笑之下却是神采飞扬,如春风如喜雨,沉稳自信的雍容气度并着文士自有的一股清淡温雅,顿时令少女面上红云飞满。但羞涩动容不过一瞬,少女随即狠狠瞪住青梵:“到时不要追究,说得倒像你已经赢了一般?你当‘雷神’是什么到处可见的劣马,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北洛人也想赢过去?!” “马匹骑手如何,与东炎北洛似乎无关吧?”随意扫一眼自己一身北洛成年男子最常见的青色长袍,再看一看少女红衣领袖上镶的华贵的雪貂皮毛,青梵淡淡笑一笑。“认赌服输,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胜过小姐,方才失礼之事便即作罢——小姐若肯应允,我兄弟便遵命赌赛。” “你放心,草原人个个言而有信,说出的话就像射出的箭绝不收回!”红装少女言出如掷,只是斩钉截铁的语声似有些不易觉察的赌气。“以我戴黎尔的名字发誓,今天若你们有一人赢过‘雷神’,我绝不再追究你们之前的冲撞无礼!” 青梵闻言顿时轻击一掌:“小姐快人快语,一言为定!”随即举目四望,“何以为界?” 草原开阔,视野虽广却少有特定的信物凭证。少女随他四下目光一转,顿时注意到东北方远远而来的商队和队前大旗:“便以那商队大旗为准!” 青梵闻言一怔,目光一瞥见风司冥面现古怪,心中不由更是好笑。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好,便以那商队大旗为界,先到旗下者为优胜。” 见青梵神情越发从容笃定,少女微一皱眉,但随即摇一摇头,像是要甩去一切顾虑。伸手拍一拍心爱坐骑的脖颈并在耳边轻轻念了两句,少女在马上稳稳坐直身子。 “现在——开始!”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一章-风流最是、逐马追云去(中) 勒住缰绳,伏在马背上良久,感到呼吸终于开始平复,骑术高妙的少女这才直起身。一双光彩闪亮的眼睛扫过身前黑色骏马上同样喘息初定的少年,随后直直看向身后玉花骢上气定神闲的温雅男子。见柳青梵催一催马,令坐骑小跑几步到自己面前,少女凝视他片刻,因剧烈活动越显红润娇艳的面庞上突然绽开一个异常明媚的笑容。 “是你们赢了!” 抚一抚“绝尘”的鬃毛,风司冥深吸一口气,脸上也露出由衷的微笑。这一场比试实在紧张又刺激,赢得更是十分惊险:虽然少女言道自己与青梵中只要有一人赢了她便算获胜,但以他的心气,自己惹出的事情又怎会让旁人为之担当?就算微末小事也自不能。而以男子的骄傲,被人公然挑战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如何肯输给一个小小女子?何况座下是宝马良驹,眼见对方也是极神骏的好马,比试较量之心早已生起,她提出赛马之议自己三分顾虑之外倒有七分惊喜与跃跃。只是自己没有料想到的是,这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尚小了一两岁的少女,骑术竟是精湛异常。自己前面几番驰骋往还,原本占了熟悉地势之利,却不想那少女仗着高超骑术与座下“照夜狮子”的神骏,逼得自己几乎毫无宽余可言,最后仅以一个马头的极其微弱的优势险胜。此刻见她直言认输,爽快坦然。风司冥心中顿时生出两分由衷的敬佩。在马上微微欠一欠身,“小姐,承让了。” 风司冥说得语声真诚,不想那少女却是猛地拉下了脸:“承认?我才没让你呢!”抬手一挥马鞭,顿时在接近两人身前地青梵头顶上方发出一声大响。见青梵坐在马上不闪不避,鞭子挥到头顶也只是微微笑一笑,少女泛红的明艳面庞上流露出两分薄薄怒意:“倒是你——明明答应了比试,最后做什么不冲刺反而要故意勒马?以为他稳操胜券所以让我。输一个赢一个的好给我留点面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答应了却不全心全意比赛。是对草原人的大不敬?!” 青梵微微一怔:他确是看出那少女骑术虽佳,坐骑也神骏,只是在过短的距离内必然超越不到风司冥前方,因而在最后冲刺一刻并不特别尽力。玉花属于天下宝马,而最珍贵特异之处就在于这一种马最善体察骑手心意。纵然是在比试之中,自己既无特意争胜,对它催得不紧。它便也就只保持了一个不紧不慢,不落后也不超前的速度。不想那少女心思极细,虽在激烈比赛之中犹能旁观他顾,此刻一句气势汹汹地问来,倒确是自己的不是了。只是眼角余光一瞥,身后月写影兀自低眉垂目,云照影却是身形晃动便要上前,青梵心中暗叹一声。嘴角却勾出一抹看似漫不经心的浅浅笑意:“输赢已定。小姐方才允诺之事,可能达成?” “草原人言必有信,你当我戴黎尔说出地话会随意收回么?”红衣少女明眸一瞪。狠狠刮了他一眼,脸上红晕更深。“惊了我马儿地事情就算了。不过,”马鞭一扬,直直指向青梵,“我要你认认真真重新和我比一场!” 青梵一怔,随即莞尔:“这又是为何?” “因为就算知道结果会输,我也要明明白白地看到输掉地确实过程。”戴黎尔俏脸一扬,朗声说道。 她一句话出,青梵不由微微挑起双眉,定睛看向眼前一脸骄傲之色的美丽少女。 “刚刚比赛,起跑的时候你没有抢先,途中却是比我们都快。你的马儿口岁大又安稳,看起来也比‘雷神’听话,而且体力不差。刚刚的比赛‘雷神’虽然快了一步,但既然知道是相让得来的优胜就没有任何意义,何况你确实占有的优势让我无法不设想大输地可能。如果不比一场,让我亲眼看到真正的输赢结果,心中总是不甘!” “未开战而先言败,戴黎尔小姐倒是不介意口彩运势。”青梵微微笑道,戴黎尔已然接口:“什么口彩运势,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是同样的马同样的人,草原上一切比赛都看在公平的凯苿丝朵的眼里,又会有什么不同?” 凯苿丝朵,救了焰神融并成为御华王族女性先祖的牧羊女。草原传说,是这位母亲为儿女向茵莎女神祈求了草原千年丰稔。草原各族都有祭典感谢其恩德,其中便有形式众多的竞技比赛,因此凯苿丝朵也被视作主持草原赛事公正地女神。听到戴黎尔提出她地名字,青梵点一点头,微微笑道:“坦率和诚实,是女神的美德,小姐果然不愧为凯苿丝朵的子孙。既如此,君无痕自当奉陪。”话音未落,见少女眼中闪过一道明亮光彩,青梵又淡淡笑一笑,“不过,方才比试,是为谢惊马之罪。而现在小姐再提比试,却不知无痕有何好处彩头?” “兄长?”见青梵神情自若,言辞轻松之间竟带了两分极浅地调笑意味,是自己前所未见,风司冥不由惊讶出声。 戴黎尔脸上微微一红,注视着青梵的双眼却没有丝毫闪避:“你们可是去渚南?” 青梵微笑颔首:“自阳邑由雁砀川向东,渚南为东方路上第一大城——君无痕自然不肯错过。” 戴黎尔明眸一转,眼底精光顿时隐没,随即流出分明的喜色来。凝视着青梵,少女朗声道:“雁子楼,渚南最好的酒楼。输的人要做东,请今夜所有上雁子楼的客人喝酒!” “草原人行事果然豪爽,便是女子,开口也这般大气!”青梵呵呵轻笑起来,“若非方才小姐一番言语有理,无痕几乎都要以为。小姐是专为雁子楼赚这一笔而来了。” “敢小瞧了草原女子,我戴黎尔定叫你输得一败涂地!”一句话狠狠掷出,戴黎尔随即一扯缰绳,令坐骑与青梵玉花骢齐头并肩。马鞭在亮红色的小牛皮马靴上不耐烦地轻敲,“先到渚南城门者为胜——可以开始 ” “这个,不忙。”见少女美丽大眼猛然瞪圆,青梵微微笑一笑,随即抬目看向西南方向。顺着他视线看去。见自家车队大旗远远向此而来。行进速度远胜于平常。戴黎尔猛然记起自己方才与两人赛马争胜竟未曾与手下从人招呼,身为主人实是大失分寸有违准则。心中懊恼一起,脸上不由一阵发烫。目光转向青梵,却见他神情自若目不旁观,对自己一时窘态似是毫无所觉,顿时暗暗松一口气。心上一定,随即突地涌起一股异样情绪来。 急急将目光从男子温文微笑地面庞移开。戴黎尔努力定一定神,随即一催坐骑向车队前方快速奔来的几骑迎上去。见几人纵马到得近前,一齐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不待几人说话戴黎尔抢先开口:“是我自己与人赌赛,因此跑了开来,不干你们的事,不许说请罪或是教训之类的废话。” 第260章 青梵一众武功既佳,耳力自是极好。虽然隔开了小段距离。但戴黎尔女子语音清脆。又无遮掩之意,话说得十分响亮,众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直忍不住“嘎”地一声笑了出来。 风司冥声音虽然不大,但同样无意掩饰,那几人闻声顿时霍然站起,透露出高度警惕的目光向四下搜索,立时紧紧盯住缓缓走近戴黎尔身后的青梵一行。其中首领的魁伟男子,直接将审视的目光对上当先地柳青梵和风司冥。见他眼中尽是戒备与敌意,另外几人更是握住腰间马刀把手做出备战姿势,戴黎尔脸色不由微微一沉,马鞭在靴子后跟上轻轻敲击两下,“裘恩,不得无礼!君公子他们是好人。” “是,小姐。”叫做裘恩地魁伟男子顿时低头,向戴黎尔恭恭敬敬行过一礼,但双眼抬起,依然满是警惕地凝视众人。 见少女明眸微暗,青梵在心中微笑一下,随即淡淡向身后瞥过一眼。 云照影会意,驱马上前。见众人顿时注目自己,云照影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在左肩轻拍三下,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上身微微前倾,同时朗声道:“淡云 三次拍打左肩然后两次倾身行礼,同时通报姓名,这是草原初次见面最常用地礼节。见他动作纯熟,裘恩不由一怔:直觉分明告知自己,这个一身草原打扮,装束华贵非常的男子在气势远不如那两个异国打扮的年轻人,但倾身一次却是只有商队首领才能用的礼节。眉头微皱,原本十分戒备的目光中怀疑越深。然而目光一瞥,却见云照影伸手拈起项上挂下的银链,露出银链上一块四围络着黄金细丝的柳叶形地青玉,裘恩心中顿时大震:“其科多 云照影微微一笑,在马上略略欠身:“正是云某。” 一句话说出,不仅是发问的裘恩,包括戴黎尔在内的所有人脸上都显出意料不及的惊愕表情。裘恩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身前深深行礼:“裘恩::.到。方才未能及时认出有所冲撞,还请云老板念在侍从护卫主家的本分上,原谅我等的失礼。” 见魁伟男子前倨后恭,显然是云照影及其身后商队势力之故,风司冥不由微微侧目。一边戴黎尔却是忍不住叫了起来:“‘四通号’的云老板?真地是三年时间将商号做到东炎各地、鼎鼎大名无人不知地四通老板淡云 顺着少女目光看一眼车上标写着“四通”字样的商队大旗,云照影微微一笑,随即朗声说道:“君无痕公子是云某恩公,当年得公子相助方能创下四通号基业。能邀得公子兄弟同行一游,总算还当年恩情之万一。”说着,向青梵深深行礼。 戴黎尔顿时笑起来:“原来公子还是云老板的恩人……裘恩,我早说过,君公子是好人,你们不得无礼地。”看一看裘恩等几个侍从的面色,又望一望青梵与云照影一众神情,明眸目光流转,“云老板,我是第一次出来走生意,不懂规矩。方才只顾着同君公子的赌赛,连见礼都忘了,你千万不要生气才好。” 云照影微笑欠身:“小姐,无妨的。”看一眼终于陆续赶到汇合的东炎商队,云照影顿一顿又道,“云某今日将到渚南,若小姐也是同路,两队不妨结伴同行。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那就麻烦云老板了。”戴黎尔顿时欢然应道。 看她目光神情,知是不可违拗,裘恩几人默默一礼,然后各自吩咐众人调整队伍方向。云照影也示意手下,令两队人马组成适合草原行进的队形。见众人合作默契,红衣少女脸上笑意欣然,随即拍马靠近青梵身侧:“后顾之忧已除,你该尽心竭力与我赌赛一场啦——记住,输的人要包下雁子楼今晚全部的酒食,就算‘四通号’财大气粗,也不是扛着金山银山来的吧?” 青梵微笑颔首:“小姐如此认真,无痕定不会轻忽以对。” “一言为定!”戴黎尔顿时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一提缰绳便要催动坐骑,突然回头,向云照影盈盈一笑:“对了,云老板,你也是个好人呢。” “小姐过奖。”云照影微笑回答,同时将鞍边牛角号拿到手里,“若小姐信得过,便听云某发令吧。” 一声雄浑号角,蓄势已久的两骑顿时如箭离弦。 定定望着一青一白两道亮影直取东方而去,半晌,风司冥低下头,看着扣住绝尘缰绳的那只手缓缓道:“月侍卫。” “主上举止,必有计虑。” “是。所以,必不为太傅阻碍。” 见月写影闻声放开双手,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抬头,极目东望。 “东方不夜”的渚南,轮廓,已依稀在目。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一章-风流最是、逐马追云去(下) “‘东方不夜’,十里繁华如梦。所谓东炎西北第一城,果然名不虚传。”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鼻间更传来月桑花浓而不腻的甜美气息,青梵微微扬一扬嘴角,也不回头,一手握着酒壶,只把目光更远地向雁子楼下***通明的喧腾夜市看去。 “‘东方不夜’名不虚传。那此刻所在的雁子楼,在公子眼中,是否又当得起这第一城中第一楼之名呢?” “大凡酒楼,闻名知意,自须是以酒取胜。今日所见雁子楼之酒,气味浓香,色泽清冽,点滴入喉甘甜醇厚更回味无尽。而最佳之处,则是草原天性的极强极烈之中,融入一股草木芳华的纯净清新,交绞缠绵刚柔同济,却是浑然天成,当真无痕一生首遇——有佳酿如此,雁子楼已经不愧为渚南城中第一楼。” “人都知道北洛六合居‘小楼春雨’天下称绝,公子来自北洛,见多识广。可这不过两句三句的,就把草原人家最常见的青麦酒,捧成了人人恨不得之一饮的极品佳酿……公子可真不愧读书教习之业,随随便便的说话,文词也这样讲究呢。”嘻嘻笑一笑,戴黎尔舒一舒双臂,随即身子一歪倚上栏杆一侧的美人靠。瞥一瞥身边淡淡青衣、安坐微笑的男子,目光顺着他视线投向夜市,口中俏声笑道:“不过,纵然选了最价廉的青麦酒,几百人一齐海喝牛饮也不是什么小数。公子居然当真请了满楼客人喝酒,一诺千金言出必践这一条。实在让戴黎尔佩服之极呢!” 闻言,青梵顿时挑一挑眉,淡淡回过身侧莞然俏笑的少女一眼:“是无痕与小姐一齐请了这满楼地客人喝酒,而非仅仅在下一人吧?” “谁让你不懂规矩,竟然不知道比成平手便是提出赌赛的一方赢啊!我不过是看着你第一次到草原,才认了这个没意思的不输不赢而已。”戴黎尔不满地翘一翘红唇,“认赌服输,原来就该是你一个人请的。” “认赌服输。但眼下小姐显然没有赢过——以‘捷影’的脚力从来就不输给任何马匹。不论是家弟的‘绝尘’。还是小姐的‘雷神’。” “不输?你不是一样没赢过?有胆就继续跟我比,反正从这里到兕宁有的是时间路程!”瞪他一眼,戴黎尔随手抓过桌上一只酒杯,见杯中无酒随即丢开。“还有,别叫我小姐,叫戴黎尔!” “是。”见那张俏丽秀美地面庞上十分不服气地天真表情,青梵微微笑一笑。伸手取过桌上另一只空余酒杯斟得满满递给少女。少女目光一转,接过酒杯抬手便是一饮而尽。但未及回味,突然猛地一呆,戴黎尔怔怔看向面前含笑从容地青衣男子,并着他手中握持的精致酒壶,一双明亮星眸透露出满满的惊讶和不敢置信来。 看着少女眼中变幻的神情光彩,青梵眉头微挑,嘴角缓缓升起一抹深感有趣的微笑。见她呆了半晌似乎仍不能回神。掩去笑意。低头轻咳一声:“戴黎尔小姐?” “君、无、痕,你居然在酒壶里面装酒!”像是猛然惊醒,戴黎尔一下子跳起身来。一手指向青梵。声音都有一点微微的颤抖:“亏我还让裘恩他们帮你挡酒,原来——” 少女声音又清又响,顿时惊得雁子楼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视线一齐向两人投来。戴黎尔却似浑然不觉,一双大眼只是狠狠瞪住青梵:“君无痕,这是你第二次看不起我了!” 青梵不由微微苦笑一下:草原风俗,无论男女自学步起便要学习弓马之术。狩猎争战、保卫部族不仅是男子天职,同样也是女子地职责所在。因此,游牧部族的女子,个性多较他族女子坚强,天生的豪迈爽朗之中透露与男子同样担当的自信。草原人逐水草而居,妇女养育孩儿、照料老弱、畜牧牲畜、制作酒食,原是联络情谊、团结部族的关键力量;而草原生存条件恶劣,女子较男子为少,更令女子越发受到特别的尊重。虽然东炎建国已有七百余年,但草原部族联盟的国家基础,和草原部族游牧为生的生存习惯从未真正改变。再加上御华王族开国君主胞妹、东炎第一任巫女御华灵地故事流传,在东炎,女子地地位远较大陆其他国家女子为高。其中,又以传说得到御华灵格外垂青、世代有巫女出世的东炎第一大部族——班都尔族为最甚,族中女子地位几乎已然和男子 是无人敢轻忽,更不用说公然违背。渚南为班都尔地王旗所在,正是传统极盛之处。此刻一位俏丽少女,当众大声斥责自己“看她不起”,纵是自己一身北洛装束,众人看来的目光也多不善;只不过受了酒水馈赠,一时不便立即发作罢了。 目光一瞥,见周围几桌月写影、云照影、江枢等人纷纷站起,脸上现出紧张之色,而与江枢同桌的风司琪与风司冥却是泰然安坐。 第261章 风司冥自斟自酌,像是对酒楼上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全不留心,风司琪却是满面笑容,微微眯起的双眼中尽是戏谑之意。 青梵暗叹一声,站起身来。“绣青一品,虽然以茗茶考量不能入流,配上酸梅却是解酒的上佳之选。戴黎尔你虽然豪迈能饮,烈酒到底不宜为过。方才大碗对饮确实畅快淋漓,但也不想因为今天一时的放纵不慎,而惹来明日宿醉头痛的苦楚。只是没想到,无痕这为一时新鲜而特意做成酒壶形状的茶壶,会引来这般大的误会……” 青梵语声从容,侃侃而言,话尚未说完,楼上一众食客已平复了心情:草原民风虽然彪悍,但绝非冲动不讲理。青梵包下雁子楼今夜酒水大宾客,客人受惠回敬,酒到杯干痛快之极;遇到特别豪爽之客,以海碗甚至酒坛盛酒相敬,他必然也以同样酒具对饮。对于草原人而言,包下雁子楼酒水,挥金如土的慷慨固然令人惊叹,却远不及豪饮海量更叫人钦佩敬服。而说到礼仪潇洒,雁子楼中客人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他尚且不拒任何敬酒,又怎会对同行携来的娇俏少女心有不敬?自然是真心为她着想了。众人心思转到这里,看向青梵的目光已经少了方才怒意,望向戴黎尔的时候却是多了三分宽容而若有所悟的笑意。 “你……”不想青梵从容几句,气氛便顷刻转变,戴黎尔瞪住青梵的双眼眼底一道道暗红色光芒如火焰般激烈跳动,明明有话堵在咽喉,口中却是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都是我没有事先说明。不过写影可以作证,我向来便惟有这一桩特殊癖好,绝不是存心不敬。”青梵微微一笑,抬手漫不经心地拂过腰间成盘龙的青玉佩,目光在少女耳边杏红色的发带上顿了一顿。瞥一瞥神情平静,眼底却渐渐透露出了悟之色的贴身影卫,青梵又是淡淡一笑。“还有云——四通号的云老板,说出的话总是可以相信的吧?” 见他注目自己,笑容如春风轻拂,戴黎尔心中止不住阵阵微颤,口中却是兀自强硬:“谁知道你有什么希奇嗜好?他一个是你的仆从,一个又受你恩惠,怎么不给你辩解说话?”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以后再不弄这些没意思的玩意儿。戴黎尔,我们别再闹了,好不好?” 突然如情人般温柔的低语,就连注视着自己的沉静黑眸都笼上一层含笑的温柔;并不出众的五官面容,在雁子楼与夜市辉映交织的通明***中显得微微朦胧,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隽;眉目之间的淡定从容,并着周身平和气息静静散发延伸,让人只觉身在他目光笼罩之处,直如乳燕归林、池鱼入海一般自在安宁…… 猛然一个甩头,像是要奋力摆脱一时的迷离,却抑不住红晕顷刻之间染透面庞,一双眼更是燃起火来。向迅速收回目光温和微笑相对的青衣男子狠狠瞪一眼,戴黎尔跺一跺地,拔起脚头也不转地便往楼下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自己的随从护卫:“裘恩、莫克、柯李斯、戴伦泽,我们立刻走——这该死的雁子楼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看着少女带着几名魁梧侍从雁子楼上迅速消失,青梵忍不住低头轻笑。但随即抬眼,望向楼下***通明人群熙熙攘攘的夜市,见那一抹红色身影混入人群瞬间再不可寻,一双沉静清明的眼中顿时收尽全部笑意。沉默片刻,青梵静静转过头,看向早从桌边站起更向自己迈进两步的东炎副相。 “江先生。” “柳……请公子吩咐。” 微微笑一笑,青梵再次将目光投向楼外。半晌,淡淡道:“江先生,调些人手,护你家小姐回家吧。”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二章-广庭玉树,朱门绣户(上) “柳太傅,真好闲情啊!” 从茶盏上稍稍抬起眼,见一身淡黄锦袍的风司琪自桌案上拈起一片素色花笺,正笑嘻嘻向自己看来。青梵心中轻叹一声,从座椅上微微挺身,向这位不请自入门中的使团主使皇子略行一礼,同时嘴角轻扯露出一个淡淡微笑:“五殿下。” 风司琪摆一摆手以示回礼,随即注目花笺:“风乍起,水连波,漫撩莺声入帘幕,音在杏花千万头——好句,好句!自然妩媚,典雅清新,真是好句!不过,似乎不是很对景?” 搁下茶盏,青梵从容地靠上椅背,伸手捉住腰间盘龙玉佩在手中轻轻把玩抚摩,口中淡淡道:“不对景?青梵自己倒不觉着。殿下不妨说说?” 风司琪一呆,见青梵脸上含笑,但一双静静看来的幽深黑眸,眼底却如古井沉静无波。心上微凛,脸上笑容却是依旧:“太傅大才,司琪哪里敢胡说。只是这水风,杏花莺啼,明明是一片烂漫春景,与这连日来所见‘碧云天、黄草地、烟波翠寒天接水’,好像……实在不是太吻合。” “‘碧云天,黄叶地’……好好一首曲词被唱成这样,只怕微雨要伤心殿下的心不在焉了。”见风司琪笑容顿时僵住,青梵轻轻笑一笑,重新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稍稍抿一口,这才扬一扬嘴角,“怎么?难道青梵说错了——因为靖宁亲王请娶侧妃而对歌台舞馆突生兴趣,但碍于身份只得改装私入霓裳阁四次。从而学了满肚子‘四不像’歌儿曲词的池郡王殿下?” 深吸一口气,风司琪敛去全部轻浮表情,退后一步向青梵跪下。“请太傅教导指正。” 凝视他片刻,青梵搁下茶杯:“殿下请起。”见风司琪闻言一怔随即依令起身,青梵轻轻叹一口气,“我常说过犹不及。江枢非我北洛臣子,心中原不存经年成见,此刻刚刚听闻了我国中事故。正是深有兴趣刺探估量殿下实际地时候。虽然之前殿下处事小心。不曾露过多少马脚。但如江枢这等一朝国柱。深通宫廷生存应变之道的重臣要员,如何会不知道皇子放诞任性、兴趣特异,并非便是庸碌无才?何况经过今年六月之事,皇帝陛下又令殿下以郡王身份协理礼部,与穆王、诚王还有靖王同列,大陆列国此刻已无人不知殿下之能……或者至少无人不听闻殿下之能。与江枢同行已不是第一日,这时再显出一副附庸风雅又难掩胸无点墨的模样。便不是隐藏自身,而是特意地引人注目了。” “太傅教导得是。”风司琪躬一躬身,“不过太傅,司琪的本意便是让鸿逵帝知道,风司琪并非胸无点墨之人。” “唔?”青梵微微一愕,顿时抬眼看向风司琪。 “正如太傅所说,经过六月之事,这一次又以礼部主事的身份奉旨出使。以鸿逵帝的心智。想来必不会以为风司琪是庸碌无能之辈。派出的江枢也确实精明,三日下来,虽然一味胡搅瞎缠。但实不见他有多少动摇。由其仆可知其主,此去兕宁,可见不会如当日澹宁宫中计划那般。既如此,司琪以为,倒不如让鸿逵帝看到北洛池郡王的真正面目——” “你地意思是,就让御华焰看到,风司琪生性喜好装腔作势、藏头露尾?”青梵语声平静,幽深黑眸中却透出一抹极浅地笑意。 风司琪面部微微抽动两下:“是……也可以这么说吧。”顿一顿,“至少这么一来,鸿逵帝心中会安稳很多。” “而一旦他心里安稳了,对于手下其他地回报,也更容易相信自己原本的判断。而他自信之下的任何松懈,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机会。”淡淡地接上,青梵随后轻叹一声,“看来这一次,却是青梵小看殿下了。” “实在是装了这么多年,一时想到罢了。被太傅一说,司琪着实惭愧。”风司琪急忙躬身行一个礼,随即笑道,“倒是太傅,三年前便在东炎安下数条暗线:‘灵台’手段,五月所见竟然不过一斑——这般深谋远虑,司琪万不能及。” 青梵微微笑一笑,对眼前这个青年皇子过人敏锐的心思洞察深为满意。他与风司冥带了两名东炎御前侍卫先行,以自己与风司冥身份,若在常例,两名侍卫绝不会放任护佑的他国使者与未能确定身份之人同行;而东炎风俗大异于北洛,赌赛之类容易成为纷争之源的事情,更是要格外注意使远远避开——无论自己与风司冥个性喜好如何,这都是扈卫随侍必须尽到地职责。但在今日,四人在雁子楼与风司琪、江枢一行重新会合,赤锦向江枢回报之时,却并没有更多提及云照影商队以及与少女戴黎尔的赌赛。当日风司琪奉旨暗查北方河工便是以“灵台”为掩饰,对商队旗号上细微的标志记得再熟不过,一旦留意到些微痕迹,立即将线索串缀联想。虽然 出口之时或许还带有几分不确定的猜测,直到见自己显出放松神情,可见内心并非全然自信,但能够想到这个程度,其中的敏锐机智确实是出乎自己意外。 只是,风司琪能够留意到的蛛丝马迹,细致缜密的江枢却一时忽略,究其原因,那一身红衣的俏丽少女,实在起了绝大影响…… 见他微笑颔首认可之后便静默沉吟,幽深黑眸中光华变幻流转,随即目光转动,视线停到手边那张轻词妩媚地花笺之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笑意,风司琪心中顿时一动。雁子楼上那个明艳如火地身影顿时在眼前闪过:“太傅,那位……戴黎尔小姐。太傅怎么会与她赌赛输赢,还包下了雁子楼今晚全部的酒水?” 闻言抬头,凝视风司琪片刻,青梵脸上缓缓露出有趣地微笑:“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被问起。我记得靖王已经当着众人之面,向江枢江大人细细说过一次,包括赌赛地起因还有不输不赢结果下只得无奈做出平摊酒水的决定……或者,靖王殿下的回答,殿下并不认为令人满意和信服?” 第262章 “不。九皇弟的话我自不会不信。”微微皱眉。风司琪仔细斟酌词句。“只是司琪始终觉得,她的出现太过凑巧。而且,虽说草原女子生性豪放,对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子,总是……总是过分无拘了。” 青梵闻言顿时挑一挑眉,呵呵轻笑两声:“若我没有看错的话。雁子楼上,殿下与戴黎尔小姐对饮数轮,相谈亦是甚欢。” 风司琪微窘:“司琪无能,酒令几次都被赢过,让太傅见笑了。”顿一顿,“但是当真不曾想到,一个草原女子竟有那般才华急智。虽然只是游戏娱乐,没什么脸面之说。现在想起来。确是司琪轻狂托大。” “几道酒令游戏而已,殿下也无须介意。”见他闻言低下眉眼,脸上依然颇有沮丧之色。想到之前那红衣少女在雁子楼上与风司琪斗智斗气地俏语娇容,青梵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夜晚在渚南城中最大酒楼会合,这是自己与风司冥脱离大队之时做地约定。自己本意,是与风司冥先一步到达渚南,探看城池观查马市,也不排除借参与赛鹰地机会制造北洛声威。不想方行不久便即遇到红衣少女,将原本计划全部改动:追逐赌赛,还包下雁子楼中酒水——虽然戴黎尔被几句暧昧言语“吓”走,无意间逃了她那一半酒钱,但自日间相遇起,几番比试争斗之下,少女态度早由骄傲转为亲近。加之性情直爽无拘,便是对上后到酒楼的风司琪一行,言语谈笑之间也没有寻常女子对初识之人的矜持。风司琪有意探查她底细,借着酒令套话,却不知她性既好胜,急智之下,虽然未必十分熟悉酒令,却屡屡在最后压韵翻转,一杯杯罚酒,竟是都敬了风司琪自己。 青梵再次微微笑一笑,伸手取过茶盏喝了一口,重新抬眼看向风司琪。见他脸色终于平复,又沉默片刻,青梵才淡淡开口:“不过,虽然都是青麦酒,雁子楼上作为商品货卖的,滋味总是与多马自酿的不同。究其原因,还是风土有异。北洛的柴缇草原,有雁砀川的广袤开阔,到底没有王旗驻跸地雍容繁华。东炎女子地位远比他国尊崇,心志自然也与他人不同。仅仅以虚伪矫饰之言,只怕是入不得这些骄傲女子的双眼。” 风司琪沉默片刻随后呵呵轻笑起来:“女子的心思果然最难捉摸——难得我有意学一学上方驸马风流潇洒,不想第一回便出师不利。不过总算不在国境之内,回到承安京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承安京里冠盖如云,风流潇洒,实在不缺殿下一个。”青梵忍不住微微笑道,“上方无忌也多有无奈。况且在青梵看来,较之驸马殿下尚技高一筹,何必学他?” 佯懒随意的双眼陡然闪过一道精光,风司琪顿时拊掌大笑:“能得柳太傅如此评价,风司琪知足矣!”见青梵抿唇微笑以示默认,风司琪神态越发轻松愉悦。伸手取过桌上的酒壶为他杯中斟满茶水,风司琪一边轻笑道:“到底自那日被父皇还有太傅逼上朝堂,到现在不过短短三个月。不知深浅,凡事战战兢兢,自然是要如太傅讲的那位女子一样,挑些大家都道不错的榜样学着举止言笑,也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准备。不吃一堑不长一智,风司琪虽然是北洛最不成器地皇子,时时让人如今日这般蠢笨模样,但只要到了大事上不叫别人小看了我北洛,也就不枉费了父皇还有太傅一番教导信任。” “殿下能这般想,便是北洛之福。” “果然是柳太傅:若放在旁人,听到我这话,只怕都安慰不及了。”风司琪嘻嘻笑一笑,突然脸色微黯,语声也跟着一转。“只是。虽然话可以说得漂亮, 被个女子占足了上风,而且还是个东炎草原上地女子底不是什么滋味……或者,我其实该学九皇弟,守足了食不言寝不语地规矩,省得招惹生事留人话柄?吃饭就是吃饭,喝酒只管喝酒——在草原这种只要有好酒量。谁也不会小看了你的地方。果然只有像九皇弟这样。才是最无事最安稳地。” 幽深黑眸有光华缓缓流过,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扬起嘴角:“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行事。审时度势原是必要,术非专精,自然更加谨慎一些。但说到沉默安稳,青梵从不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为处事圭。靖王自然也不会如此。” 风司琪无声笑一笑,随即转开目光:“不过,九皇弟今天已经和戴黎尔小姐比赛了几场,晚上被放过也没什么奇怪。他又跟以前那样,当着人多就冷着一张脸闷声不响,小女孩儿劲头过去自然就快。当初在霓裳阁里磨了那些天,他这脾气也该转转了,怎么还这么……或者。他就缠上一个钟无射。其他什么都没有?” “池王殿下。”轻咳一声,“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也不是需要议论的。” “玩笑,玩笑而已,太傅不必当真。”看青梵表情渐缓,风司琪这才轻声道:“只不过觉得他心里总装着太重的事情,又要紧得片刻也放不下来,把多少轻狂任性的好年华都给白白辜负掉了。太傅说各人有各人地性情行事,我跟他自然大不相同,只是人地本性总是需要有些什么发泄,所以知道他也爱往霓裳阁跑,才算为风司冥也算个真正地人而松一口气;后来澹宁宫里出力帮他,也有小半是为了这个。当然,更多还是顺着父皇心意这水,借着帮风司冥,推一推朝廷这条大船,所以他那个时候领不领情的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再说他也确实领了情:像这回出使,一路上对我态度就足够亲热。” 见青梵黑眸微抬,像是觉“亲热”两字有些不妥,风司琪笑着耸一耸肩,随即将身体靠上身侧窗台,偏头枕住窗棂。“当然是亲热:我们兄弟从来就没什么跟他亲近,就连老三,那时也没对他真好过……想想他战场上、传说里的声名,再看看眼下的温和乖顺,还不够让人受宠若惊的吗?太傅是与他从小一起的,觉不出什么。但在司琪这里,见他这般待我,可总是免不了惊惶惶的痛啊。” 凝视一手按住胸口地风司琪,青梵淡淡叹一口气:“有兄长如此,是靖王的福分。五殿下既然有意修好兄弟,此次东炎一行正是最好时机——或者,此刻便是一个机会。” 风司琪闻言一怔,抬眼定定望向青梵,见他凝视自己的一双幽黑双眸中光华隐隐而动,神情郑重而平和。沉默半晌,风司琪才转过目光,深深叹息一声,随即重新对上青梵双眼:“太傅,父皇曾说,知子莫若父,于冥王,朕自叹不及人。九皇弟心尊而性傲,凡事又谨慎深沉,擎云宫中向来只有太傅知他最深。这些时日他与我虽然相处亲近,但到底不敢触问他心事。今夜太傅既然早已知道他在下面做发泄之举,并有意开解,倒是司琪耽搁了太傅时辰。”说着站直了身,随后躬身行礼,“请太傅恕罪。” “殿下,多礼了。”青梵微微笑一笑,却依然稳坐,不着急起身,也不动作示意风司琪免礼起身。风司琪微微一怔:“太傅,还有训示?” “训示说不上……不过,柳青梵此刻,确有一事要说。” 青梵语声平和从容,却是藏书殿中听惯了,讲述、评议到紧要关键之处的语气语调。风司琪心中不由一凛:“请太傅说明。” “殿下需知,天心不可测,也不可道明。”见风司琪闻言身子微微一颤随即立得稳稳,青梵心中暗暗点一点头,“人固有私心。天家无私,所以心照不宣而有君臣默契。凡事能够明言,定是必需言明,而这些言语将昭示群臣、百姓,乃至著入史册汗青。旁无六耳的私密场合,任何话语都只能存在心中;就算被授意要将这些言语传到特定人的耳里,也不该原话引用而泄露天心至真一面。殿下刚刚入朝,圣眷方隆,当着任何朝臣官员一言一行都更需小心谨慎,才不至成今后之累。” “是!” “池王殿下,你多年深藏只为一朝作为。青梵,望你能更善用一身才华。” 风司琪再行一礼:“是,多谢太傅指点提携。”顿一顿,听得窗外楼下传来的细微声响渐渐变大,顿时望向青梵,“太傅?” “不必担心——虽乱,出手并不失分寸。”见风司琪脸上神情一安,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站起身来。“不过,这剑……确实也磨得够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二章-广庭玉树,朱门绣户(中) 月光如水,剑气如虹。 草原一马平川,地广草长,人多逐水草而居,毡房圆帐易拆易建,便是部落逐渐定居、开始建立城市,城中建筑也多循了便于改拆和迁徙的习惯天性。班都尔是东炎第一大部族,渚南作为班都尔王旗所在,繁荣兴盛自不待言。雁草原盛产良马,渚南马市闻名大陆招来四方商客,百年来王旗建设既快,城中原本充满草原风味的建筑也渐渐融合进各国各族的特色。位于渚南城正中的官驿,更是按照各国各族建筑风格造起的厅堂楼阁,就连庭院里也移栽了各国特有的花木。北洛国花红萝锦花期长过春夏秋三季,花树高大浓密自然成墙,缀着繁盛花朵,月光下看来如布锦绣。只是此刻,一向自在繁荣、与人世无干的厚密花墙却被剑气带起的劲风逼得飒飒动摇。而执剑舞风之人,似乎早已沉浸在一己心念之中,对周遭满地落红视而不见,更不用说有半点怜惜了。 银心剑,剑如其名:剑光如银,既薄且轻,灵动随心。纵然是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中杀伤无数,剑刃锋利也从未曾损伤丝毫。 第263章 一旦出鞘,便在漆黑幽闭处仍发出蓝光荧荧,此刻映着月华直比冰霜更为耀目——唯有千锤百炼的利器,才能始终保持这般动人心魄的光彩;也只有这纤细然而实质刚硬的神兵,才能经得住赫赫冥王由内心发出的强大气势,并将这股气势以更锋锐无匹地形式真切无伪地传达出去。 静静看着庭院中央包裹在一团银光中的年轻男子的身影。良久,柳青梵轻轻叹一口气。 是当真没有想到,当年的绝境,竟会在少年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原以为最后决定性的大胜足以摩平战役进程中一场普通战斗的输赢胜败,却忘记了对于“不败”的冥王,那份支撑少年独力苦熬、挣扎过最艰难岁月地骄傲,从来都不会容许任何“失败”污点地留存。承安两年地磨练,让年轻亲王能够在人前自如地控制自身心绪。但斯人斯景斯地斯时……足以撩起那些被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不甘。 剑气扫落花树枝叶。掩不住身后有人踏上落花发出的极轻声响。一声略带担忧和提醒的“主上”果然随后入耳。青梵心中暗叹一声。微微垂下双眼,伸手向后:“写影。” 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默默取下随身短剑,连剑带鞘奉到青梵手中。 不过尺长的短剑,入手却如长剑深沉——青梵低头抚上剑鞘:以云一般的大陆古语文字络结的中心,是金丝缠嵌地两字铭文。 “青、冥……” 轻声念出道门掌教信物真名,青梵猛然抬眼。足尖一顿,身子顿时如一头大鸟飞跃而出。青影在半空瞬间掠过,如流星一般直扑月光下那团银色剑光。 “太傅……”猛觉察身侧有风至影来,风司冥不待变招,顺着手上剑势便向对方攻去。不想一个侧身恰恰对上月华流动的平和面容,一愣之间,对方手上短剑已然绕过自己阻格,锋芒所指直取自己咽喉。风司冥不假思索。疾退数步避开要害。随即长剑一挺,便向青梵手上短剑剑身拍去。青梵知自己乘隙一击势道将衰,见长剑削来。手腕轻抖划出小半个圆弧,同时身子略略后撤,顿时避开相交格力之争。风司冥攻势落空,立即收剑回守,一双幽深双眸凝视青梵,“太傅?” 青梵微微笑一笑。见风司冥神情渐缓笑容将绽,青梵又是微微一笑,突然揉身直上,幽碧光芒一闪,青冥剑锋直刺年轻亲王眉心。 “太傅!”风司冥大惊,口中呼喝之音未落,手下已经条件反射地迅速阻格。 自幼便经历铁血战场,一瞬死生也视若平常,风司冥此刻却感觉到手上深重的压力:初时尚能分清对方剑刃来势,也还有应对招数可循,但越是缠斗,头脑中越是一片混乱,眼前也只见得一片幽幽青光。光雾之中似乎有千万剑头自四面八方攒动而来,所有的应对都成了直觉的反击,相持不过片刻,已是满头淋漓汗如雨下。 只是,就算被逼到几乎无法喘息更无力思考的地步,最初一刻惊愕过去,心中所余便是绝无怀疑的安然。 再支撑片刻,银心剑去势越发滞缓。幽黑眼眸中光华一闪,风司冥突然迎着青冥剑来势踏上一步,同时右手一撇,银心剑顿时划过一道银练,随即深深刺入院中最大一株榕树的树身,只留剑柄在外兀自震颤不已。 风司冥心口,短剑剑尖稳稳凝住。 默默与那双星夜一般地幽黑眼眸对视,片刻,青梵静静收回“青冥”。 见他目光转开,风司冥也微微垂下眉眼。耳边夜风轻抚,花树扶疏动摇发出细碎而清晰地声响。感到额上渐渐传来阵阵寒意,风司冥直觉地伸手去拭。然而手方伸及前额,却在空中倏然顿住—— 握住露在榕树干外的剑柄, 下轻轻一抖,银心剑顿时从树身轻松拔出。将长剑下查看良久,青梵点头轻叹一声,突然一个使力,风司冥只听“咔”地一声,神兵利器竟已是被干干脆脆折成两截。 年轻亲王猛然抬起双眼:“太傅……?”话语未落,青梵已经撇开断剑,走近两步,突然伸手一把握住自己左臂。见他眉头微微皱起,脸上神色沉静中略带不悦,风司冥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上臂衣袖划开一道,月光下晕出浅浅的红。风司冥不觉微怔,转头与那双沉静眼眸视线相接,心头突地一跳,风司冥顿时转开眼去。“太傅,是司冥……急近了。” “我从来不记得。教过你两败俱伤地剑法。”轻叹一声,青梵放开手,目光一转瞥见地上两截断剑,又是轻轻摇一摇头。“司冥,这把剑……当初铸成给你地时候,我说了什么?” 风司冥微微低头:“剑乃百兵之祖,天下第一凶器。双刃伤人亦能伤己,除到万不得已……不得自伤。” “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却还记得清楚。”背过双手。举头望月。青梵淡淡叹一口气。“所以你也应当记得后面的话:死生之地,不容半点迟疑;身当险境,无论善恶是非一切但求自保,只因我唯一所愿者,是你安全不受任何伤害。银心剑百炼千锤锋利无匹,正可补年幼力亏之不足,因而才将它与你防身。只是看今天情景。对你而言,这把剑,已经不再相称了。” “太傅!”退后一步跪倒,风司冥将前额抵住冰冷地面。“是司冥不能抑制一己私情……请太傅责罚。” “不,没有什么值得责罚。”再次轻叹一声,青梵单膝跪地,伸手将年轻亲王扶起。让那双带着惊惶的幽黑眼眸与自己相对,沉默片刻。右手按上他曾经受伤的肩头:“司冥。我只是没有想到,绝龙谷里贺蓝考斯尔的那一箭,会给你留下这样深刻的伤痕印记。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绝不会阻你参加蝴蝶河谷最后的会战。” 听到东炎军神地真名从他口中道出,风司冥身子无法自抑地一震。深吸一口气,抬头凝望那双深沉地双眼:“太傅,当初阻止我带伤上阵,不令我成为众将士地负担累赘,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决定。蝴蝶谷会战,是与西陵四年会战的最后一击,无论什么都不能比这个大局更重要,更不用说我一个人的胜败声名。所谓冥王不败,绝龙谷一战之惨烈,胜过我所经历过的任何战斗,但从战场大势,我从来都没有站到输家的一方。只是,只是身为统帅,却连自己真正敌手是谁、所来何方都不能知晓,司冥……无法不为自己这一次失责愧悔痛恨。” “我知道你地心意,但凡事不能求全责备,何况是瞬息变幻的战场。”青梵轻轻摇头,将年轻亲王拉起身。“会战的结果,终究是以北洛的胜利,两国的会盟为最终结局。鸿逵帝没有占到真正的便宜,考斯尔的所知所识,也只不过是见到了冥王、还有我北洛军士的绝对实力。司冥,我不止一次说过,时间是你与敌手之间最大地差距,但也是最大地优势。过分地苛责自己,只会让你如今日这般,纵是明知非关生死,也会在下意识间选择最有效但也最残酷的方式应对——这对北洛,更对你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是,太傅。”风司冥点一点头,目光却越过青梵肩头落在远处。“贺蓝是挑起两国争斗。其智其勇绝非常人能及。但更令人匪夷所思而惊叹地,是他竟然敢在数十万人众目睽睽之下行金蝉脱壳!万军之中来去自由直如入无人之境,简直是以性命为游戏豪赌,更将两国军士视若无物——这等狂妄,这等恣意,这等任性,这等骄傲……” 眉头微皱,青梵冷冷截口:“那是因为他只有一个人,或者最多两个。既不背负万军之重,自然来去从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无论是否英豪壮烈,都只不过是恃强任侠的刺客之为,又有什么值得你感叹?”见风司冥霍然抬头,望着自己的双眼目光闪动,青梵淡淡继续道:“不对等的比试,自然分不出真正的胜负结果。轻视敌手固然骄兵易败,但因为曾经阴影而过分的谨慎戒备乃至草木皆兵,难道不同样是为将者的大忌?何况,你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贺蓝 “不是考斯尔,是鸿逵帝御华焰。”低低应一声,风司冥轻喘一口气。“东炎第一将军,自然只受东炎皇帝节制。东炎任何的挑衅试探,都只遵循鸿逵帝一人命令安排:上一次绝龙谷安塔密斯是,这一次雁草原……也是。” “这一次也是——司冥。你指什么?” 处置自己左臂上方才被银心剑所伤 双手没有丝毫停顿,一贯平和沉静地语声语调也不见风司冥不由抬头。见青梵面带微笑,双眼中似有鼓励之色,风司冥心中莫名一安,脸上也露出淡淡笑容:“戴迩、戴黎尔,鸿逵帝手下,性情还真是相似;便是一个名字。也那般相像。” “戴黎尔、戴迩……”轻轻念过两个名字。青梵嘴角微微扬起。“原来你是从这里想到的。如此,就算其他标志一概隐藏,也一样逃不过你的眼睛。” 风司冥闻言脸上微红:“其实除了那匹照夜狮子,还有发带的禁色,司冥并未发现其他特殊之处。草原女子性情豪爽开放,戴黎尔虽然活泼大胆远胜常人,好强争胜之外。言行举动皆是有意与我们亲近。但仅凭如此,实在不能妄下结论。” “只是她展露出来的这些,已经足够勾起你的记忆,以至一时失神甚至失态了。” 风司冥顿时垂下头:“是。” 眉头微皱,青梵摇一摇头:“司冥,此去兕宁,是观东炎新太子册封之礼并行道贺。一个戴黎尔便能如此搅动心绪,当真见到考斯尔、见到鸿逵帝本人。 第264章 你又当如何?渚南与兕宁千里之隔。今日景象鸿逵帝或未能知。但若在绯樱宫中,御华焰耳目遍及之地,这般心绪不稳。岂非授他人伤己之权柄利器?”伸手握住他缚好的左臂,略一加力,风司冥顿时眉头皱紧。但见他双眼定定凝视自己,却是一声不吭,青梵不由又是一口气叹出。“东炎虽不比国内,人心世事却是一理:昔为仇雔,今为亲友,或分或合,不过是一个‘势’字。司冥,我不以为宁平轩这两年,以及今春北方水灾与河工之事,你都是白白历练。如何时刻保持清醒坦然,我想……你不需要我更多直白的教导。” “是,司冥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风司冥低低应道。“请太傅放心。” 微微颔首,青梵轻轻拍一拍年轻亲王肩头。“司冥,其实……我并不是担心你会做不好什么:这些年你从未真正有行事不妥。须知天地尚且不全,我不想你把自己逼得太紧。” 风司冥抬起头,见他目光柔和,一双幽深黑眸沉静中透露出如父如兄地慈爱,心中顿时一暖,喉头微窒,随即转开眼去。沉默片刻:“司冥只是不想令太傅失望。” “我知道。”微微一笑,青梵将手从他肩上移开。目光一瞥,见地上两截断剑映出明明月光,青梵不由淡淡呼一口气:“不过,今天不止是你一人受到影响,我也过于急切了——百炼神兵,竟生生毁了。” 随着他视线看向陪伴自己多年、此刻却断成两截地爱剑,风司冥心中微微一痛,但随即轻笑道:“太傅说此剑已不称司冥,留在身边既不有利,便只会有碍。何况此剑本就是太傅所铸,今日由太傅断了,倒也干脆。” “‘剑由人铸,亦由人毁’——司冥这般安慰,倒有天生万物、亦可毁万物地天下共主气度。” 风司冥闻言脸上微微变色,急忙欠一欠身随即正色道:“银心剑过于锋利,伤人亦易伤己,太傅毁去此剑,是对司冥的提醒,司冥岂敢心怀抱怨?何况当年秋肃殿中,太傅教导剑理,言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司冥,你确实记得非常清楚。”青梵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清浅笑容,“但你无一物防身,总是不妥。”凝视他片刻,青梵取下腰间青冥剑,顿一顿,轻轻放到年轻亲王手中。“这是当年昊阳山上父亲赠我之物,方才逼你至此……取出看一看吧。” 风司冥微怔,旋即抓住剑柄,将不过尺余的短剑轻轻拔出形制古朴无华的剑鞘。 “太傅,这是……” “不错。青冥剑以剑为名,其实只有单刃,是刀,而不是剑。”扶住风司冥手将青冥剑收归剑鞘,随即将它插到年轻亲王腰间。“剑开双刃,故易自伤。刀锋单刃所向只取对方。道门虽谦冲自守,但武学一道既为正宗,青冥剑出,无与争锋——父亲授我此剑之意,与我今日将它授你之意,青冥浩荡,司冥,不要堕了它的威名。” “是!”沉默片刻,风司冥退后一步跪下,“司冥必不令太傅失望。” 青梵微笑颔首:“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去睡吧。” 风司冥再拜一拜,随后快步回房。 见他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青梵转身负手望月,一边淡淡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照影。” 淡色身影轻捷地落到身边:“主上,那青冥剑可是、可是道门掌教的信物啊!” 目光与云照影身后月色袍服地写影一触,青梵顿时淡淡笑起来:“难道你还不明白么,照影?便是绝世的神兵,也只有交到正确的人手里,剑……才有存在的意义。”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二章-广庭玉树,朱门绣户(下) “今日不要墨绿,把我那件黑色的拿来。” “殿下醒了?”听到身后年轻亲王丝毫不显凡人初醒时分惯有沙哑的声音,水涵整理袍服的手上略略顿了一顿随即继续动作,也不回头,“今日行程,沿途没有官员拜见之类,殿下着一身黑色正装,未免太过深重了。” 见贴身侍从将熨烫平整的墨绿袍服捧到床前,风司冥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从床上翻身而起。披过长袍,伸开双臂任水涵仔细打理,风司冥随口道:“水涵,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才过。草原地偏东南,这时刻天便已经大亮了。”水涵抚平风司冥袍角,站直身又细细打量一遍衣着,这才看向亲王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庞,“殿下昨夜歇得晚些,还好没搅了睡梦。” 看水涵脸上露出极浅淡的庆幸之色,风司冥忍不住一阵好笑:“水涵,你当我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少爷,几年战场都白过来了么?忙的时候就是几日不睡也无关碍,京里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可是小心地过分了。” “不能提醒主上注意休息劳逸结合,或者看着主上劳累却不能为之分忧,无论哪一项都是下人的失职,没有伺候好主子。战场上的事情关乎军国大政,瞬息万变,属下们无法跟随照应也就罢了。但到了京城,平日都在王府之中,殿下还不能妥善照顾好自己,是王府上下都不能脱了罪责。”见风司冥伸手取过压在枕边的青冥剑。虽然一眼望见时有些微微地惊讶,但一怔之后水涵便即平复了心情,帮着风司冥将青冥剑在腰间系好,一边恭恭敬敬说道。“再说此处到底不比承安京:若是在他国的领域上让殿下感觉半点不适,进而影响了出使的大事,那就是没法弥补的罪过了。出门的时候王妃一句一句嘱咐得清清楚楚,水涵怎么敢不小心?” “好好好……听王妃的嘱咐,小心些总是对的。”头脑里闪过秋原佩兰温和宁静的面容和永远信任地双眸。风司冥忍不住苦笑一下。终于对自己这个行事处处谨慎但求周密无误地贴身侍从低头退却。 水涵脸上却是丝毫不为年轻亲王所动地恭敬依然。手里一径为风司冥整理腰带。仔细调整好玉佩还有青冥剑柄上淡色剑穗,令其自然垂顺贴合年轻男子身体,水涵这才退后一步道:“东炎江副相和太傅大人已经等在花厅。”顿一顿,“只是池郡王殿下,好像酒意还未完全过去。” 风司冥黑眸光芒一闪,随即嘴角微扬:“五皇兄原本便有些晏起的毛病,何况昨日又多饮了几杯。看来今天这渚南的早市却是要错过了。” “是有些可惜。不过,虽然错过了玩闹乐趣,不往那些人多眼众之处去,也就不会生出旁余枝节。池郡王一来身体原本不如殿下,二来这一次身为使团主持,身上担的干系重大。驿馆里有使团随行照顾,让池王殿下养足精神再开始今日行程,比起急忙忙观看途中城邑早市导致更多的疲乏。应该是要更好一些。”微微笑一笑。水涵随即端过桌上托盘里漱口的茶水,双手奉给风司冥。 定定看水涵一眼,见一贯恭敬小心的双眼透出了然默契地眼神。年轻亲王不由顿时微笑起来。接过茶杯略略漱过口,风司冥向水涵点一点头,随即走出门去。 驿馆花厅里,柳青梵与江枢正在交谈。虽然分了上下座,但两人身体都向对方略略前倾,话语之间神情看起来也颇是亲近。见一身墨绿色长袍的年轻亲王踏入厅中,两人顿时停下说话,江枢更是急忙起身向风司冥行礼。风司冥颔首回礼,随即向柳青梵微微欠身,喊一声“太傅”这才笑着说道:“司冥……似乎搅扰了两位谈兴?” 目光在年轻亲王腰间短剑上极快掠过,青梵微微笑一笑道:“江大人不凡,于两国邦交利弊关节,乃至当今大陆局势,都很有一番见地。殿下可是来得晚了,没有听到,有些可惜呢。” “哦?如此,这几日司冥可要好生向江大人讨教了。”一边说着,风司冥一边笑着向江枢欠下身去,“只是我久处行伍,见识有限,但愿江大人不要嫌司冥粗鲁愚钝就好。” 听柳青梵说话,江枢已是连连陪笑摆手,此刻见风司冥竟一本正经行下礼来,更是一迭声地连说“不敢”。“靖王爷文武双全,声名大陆谁人不知。柳太傅抬爱,谬奖一句,外臣又怎敢自负托大,只一点不成器的见识教导王爷?便是因为知道自己学浅才疏,今次被我陛下钦点了奉迎使一职,这才刻意强记了许多,好叫与王爷、柳太傅议论的时候不至于不能对答,令王爷、柳大人失望,也令我主陛下脸上无光。其实方才与柳大人的议论,柳大人对东炎民俗风物的了解,知详之深,实在是令人敬佩不已。江枢为东道,今日也只仗着生长居住之久,为王爷还有柳大人聊作国中引导,稍尽地主之谊了。” 东炎渚南以马市闻名大陆,但班都尔王旗繁荣显然远非仅此一项。“东方不夜”欢闹喧嚣,不论日夜皆是一派繁华景象,“焚膏继”一词,在这里却是膏尽自然日升以继了。何况渚南是北洛使节团进入东炎境内后第一大城,虽然行程紧凑不能多作停留,但是无论柳青梵、风司冥还是江枢,乃至鸿逵帝本人,都十分乐意让使团成员亲眼见到东炎的富庶。如此,雁子楼与城中早市便绝不能错过。见江枢说着便伸手向外,做出导引的姿势,青梵略一颔首,然后从椅中站起身来,向江枢含笑拱手道:“江大人实在太过客气。为我一时兴致屈尊。却是着实烦劳了。”随即又转向风司冥,“江大人诚恳,我们不 主人一片心意才是。” “这个自然。”风司冥顿时欠身轻笑,跟上两步,“有劳江大人。” 第265章 不像承安京地四方布局,平坦草原上依水而建地渚南形状更似一个喇叭:王旗督府占据东南顶点,扇形的开口则面对西北国门方向迎纳各方宾客。城市西北聚集了大量客栈和集市,西南城门的通宵不闭。更是使出入毫无障碍——渚南马市地兴盛。其中有不少得益于人们能够自由往来雁砀草原这片比赛试验的良好草场。但风司冥自然知道。论到真正能够体现城中百姓生活实景的,并非这些闻名大陆的市场。位于城市中部,驿馆门外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要街道,早起人们日常地生意经营,才是自己真正要注意观察地地方。虽然时间略显紧迫,还是与柳青梵在江枢一路引导下从容游走观看,末了甚至干脆在街边一家茶食铺子坐了下来。认真享用起草原人家最常吃地奶茶和酥). 与那铺子老板随口说笑两句,青梵取过一碗奶茶,稍稍抿了一口随即托在手中。目光瞥过今早尚未用过早餐,因此吃得十分香甜的风司冥,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温和笑意。但视线转过落在一旁江枢身上,见他虽然努力控制却仍然显出十分的紧张与不自在,与风司冥的平静从容、泰然自若恰成鲜明对比,青梵心中暗暗轻叹一声。唇边笑意却是越发深了—— 虽然出使的背景、情势、目的皆尽不同。但只要身为使者,言行便代表一国风范的基本道理不会改变。而身为主人,招待他国使臣。所采用地礼仪规格、整体过程的安排布置都无一例外地体现出作为主人的礼节和气度。可以说,对于宾主双方,这都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血腥,但重要和残酷程度都丝毫不下于白刃相交的战争:种种导致双方不对等的因素,都可以在这一场比试争斗中或生产或消弭;谈判场上争取来的利益可以扭转战败带来的不利,改变国家所处地位局势,甚至进而决定整个大陆的走势格局——远到百五十年前君离尘主导地三大国地和约,近到两年前北洛西陵的“太宁会盟”,都是最充分有力的例证。在三大国中有两国暂成合约同盟之际,鸿逵帝借册立太子遍邀各国使臣,任何稍具心智之人都能看出这不是一场普通地太子册封礼。各国无不派出朝廷要人作为使臣出使兕宁,便是为了看清这动荡而晦明不定的时局,在保存自身的基础上尽可能谋求最大的利益。三大国之一的北洛不存在小国的依附选择的为难,但相比于传承千年的神之西陵和立国七百余载的东炎,开创王朝不过两百年的风氏王族虽然励精图治,使北洛迅速与两国分庭抗礼,但深究国力根基,北洛终是略显下风。只不过国运日隆,自两年前战事休止越发蒸蒸而上,才让人深有平而等之的错觉。 身为朝堂真正运转执掌之人,无论风胥然抑或风司冥,都不会看错各国真实景况;彼此实力对比的种种差异,像烙铁一样烙在各人心里。御华焰有心创造一个天下共倾的恢宏盛典炫示国力国威,那么身为使者的第一要义,便是绝不在此堕了赫赫北洛的声名。风司冥虽只是池郡王风司琪随行的副使,但以“冥王“战无不胜的声威和靖宁亲王的行事传说,盛名之下,自然将旁人一切风头掩过。无论风司琪表现得是否平凡庸碌,丝毫不符六月间河工弊案的精明强干,人们都不会因他“似乎并无多少实际才能”而轻视了北洛。何况,风司琪不但没有真正失仪失礼,这些天在江枢以及一众东炎臣子面前的表现,无不遵循了一国皇子、使臣的行止规范。一刚一柔、文武并济的主副使臣搭配,是先声夺人也是绵里藏针,让北洛更显出尊荣有礼、不卑不亢的大邦气度;当着御华焰刻意安排下的种种人和事,不曾落过半点下风。 只不过,虽说有两年前“太宁会盟”的前事可鉴可法,但也无须将各种具体行事都学得一点不落吧? 看风司冥饮食举动从容自若,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一旁江枢的紧张戒备。青梵便忍不住暗暗叹息,同时又有三分好笑。作为奉迎使,自边境迎到使团,直至使团最后离开国境,全部过程都要安排照顾妥善。其中且不说具体地行程安排,各地官驿关口、朝廷相关部门府衙的联系招呼,首先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保障使节团在本国境内的安全不受任何伤害。大陆局势繁复微妙无比。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纵使两国相争。使者也当畅行”的传统礼仪约束下,这种安全警戒的问题自然是头等要务:既不能公然挑衅破坏共同的认识,也不能留给任何人借机生事嫁祸的机会。所以身为使臣,尽可以将自身安危交给出使国费心保全。两年前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之所以敢假借定王上方雅臣身份进入承安,亲自参与太宁会盟最初地协商争论,将战败地西陵之于北洛地劣势一一尽力扭转,凭借的也正是这一条大陆各国共遵的规矩。当年与念安帝一番心照不宣的激烈争斗。对于自战场初回朝堂的年轻亲王而言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影响也不可谓不深远。此刻当着江枢做出的种种举动,正是念安帝曾经使出,令他多方为难头痛不已的手段。 只是,当年蝴蝶谷一战胜败结果既定,太宁会盟两国情势对比分明,因而上方未神地镇定如恒从容自若,以及不卑不亢甚至时有咄咄逼人的态度。才为处于明显劣势的西陵争取了尽可能多的利益。而此刻。东炎北洛面上并无冲突,御华焰又通过江枢向北洛使团一行处处示好。虽说鸿逵帝心意并不纯正,面上行事到底还算雍容大度。从这一点看。风司冥 未免显得几分轻狂肆意。再者,江枢毕竟不过臣子,危的战战兢兢,毕竟不能与当年知晓他国君主微服乔装的压迫力相提并论——尽数照搬当初情景,用在江枢身上,却是有些浪费呢。 但,能令鸿逵帝重臣江枢无法顺利敷演御华焰宣扬国威的剧本,到底也是从气势上压制住了对方。自己从来都教导风司冥善学善用,尤其是从敌人对手处学习积累经验。此刻见他能够克制住了少年好胜地心思,青梵心中不觉一阵由衷欣慰。 “老师,司冥吃好了。” 听到年轻亲王轻快地语声,看一眼风司冥面前空空的碗碟,青梵微微含笑:“果然是在外面走动得多,又跟多马他们亲近,吃得惯这些草原上的茶食。”说着又扬一扬自己手上端着地奶茶,“我虽不讨厌这味儿,始终不很爱吃,只能沾上一点尝过便罢——你若不嫌,不妨也替我喝了。” 风司冥微微一笑:“多谢老师。”双手捧过大碗,喝酒一般一饮而尽,随手抹了一抹,“老师爱茶,司冥随身带了‘竹青’,不如就在这里讨了茶壶茶杯,泡了喝几口再走?” “一碗清水过过口就是了。”目光在江枢脸上掠过,青梵不由轻笑起来,“出门在外,哪有那么麻烦?” “出门在外,也有十分麻烦讲究的。” 闻言一怔,青梵顿时抬头向年轻亲王看去。却见风司冥定定向自己身后看去,脸上表情镇定,眼中却闪过一道道异样光彩。青梵轻叹一声,果然,女子清脆爽快的声音随即翩然入耳:“君无痕,怎么不去雁子楼,却在这里将就呢?” 一眼见到江枢脸上震惊又无奈的表情,青梵心下了然,顿一顿这才缓缓转身。凝视朝阳光彩下红衣少女鲜艳莹润的面庞,青梵嘴角缓缓扬起:“戴黎尔小姐,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说得好像很不乐意见到我呢!” 见青梵张口似要分辨,明媚双眸顿时瞪过一眼。青梵一怔随即苦笑:“小姐昨日离开得突然,不过后来听说是被家人接了回去,以为……不想这么有缘。” 听他说到“昨日离开得突然”一句,戴黎尔俏脸微红,眼珠一转:“是,我是要回家——原本是在雁子楼等你道个别,偏你半天不来,害我只好跑出来找。” 青梵顿时微笑:“有劳小姐了。”随手取过一只干净茶碗,沏了半碗奶茶送到她面前,“请。” “我说过了,叫我戴黎尔!”口中娇嗔,戴黎尔却是欢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随即向身后提了精致提篮的仆从挥一挥手,仆从立时将提篮送上。戴黎尔取出篮中隔水保温的食盒,将一道道精致点心在桌面排开;又取出一只扁方银壶,一只精巧银杯斟了满满。“你请我喝茶,我当然也要请你:这是朋友告别的茶,一口喝干,暂时小别的人彼此都会平安。” 将杯子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青梵微微笑起来,“暂时小别……很不错呢。”凝视那双明媚大眼,“那么,暂时小别,戴黎尔——会很快再次见到的,我相信。” “我也相信!”见他果然一口喝干,戴黎尔脸上顿时漾起满满的笑容。将青梵递回的杯子小心翼翼收起放回提篮,一双明亮大眼眼珠转动,视线对上在表情沉静安宁的风司冥,少女突然“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苦恼之色:“按着规矩,喝茶告别的杯子只能给特定的人一人一个不许共用。我没再多带一个杯子,这该怎么办呢?”大眼凝视风司冥,眼底却露出一丝狡黠的光彩,“如果是喝酒的话就好了,没有这些顾忌了呢……” “小姐……”江枢忍不住低呼出声。草原习俗,喝酒必用大碗,而告别之酒酒性又是最烈。风司冥酒量虽然惊人,但晨起便饮下一大碗烈酒,实在不是什么好提议。昨夜雁子楼上戴黎尔与风司琪斗酒让这位北洛皇子宿醉,风司冥却是躲了开去。知道戴黎尔性情好胜无惧无畏,又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只怕自己无论如何劝解都只能坚定她与风司冥挑战的决心。但风司冥既是北洛使臣,自己身当奉迎使,当此情景不能一言不发。 第266章 只不过“小姐”两字出口,却是一时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与青梵对视一眼,风司冥向戴黎尔微笑一下,随即伸手取过银壶。“戴黎尔小姐。” “什么?”微微歪过头,少女向一身墨绿色袍服的年轻亲王露出可爱的笑容。 “喝茶告别的杯子只能一人一个不许共用,不知小姐允不允许我挑了这个作为喝茶的茶具呢?”见戴黎尔闻言顿时瞪大双眼,风司冥又是微微一笑,“一口喝干,无处不在的凯苿朵丝同样知晓祝福彼此平安的心意。” 沉默凝视神情真诚的风司冥片刻,戴黎尔突然发出一阵愉悦的大笑:“好啊好啊,这个提议真是有意思呢!只要一口喝干,就能表明心意,这又有什么不可以不允许呢?”见风司冥当真提起茶壶饮尽壶中茶水,少女接过递还的银壶时不由轻叹一声,随即向两人扬起笑脸:“那么,兕宁再见了——你们要快些来啊!” 看着一袭红影翩然而去,青梵嘴角微扬,也不看江枢:“从渚南到兕宁,最快几日路程?” 江枢一怔:“官道是三天……大人,您完全不必要为了戴黎尔小姐一句话……” “当然不是仅仅为了这一句话。”青梵微笑起身,轻轻拍一拍风司冥肩膀,“只是这一次,对与鸿逵帝陛下的会面,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三章-原来娇客寄住(上) 东炎鸿逵二十二年十月初五。 西云大陆,虽然共遵西蒙伊斯神,以西斯大神创世、诸神赋予人类特殊祝福并协助人类建立大小邦国为整个大陆历史的起点,但各国常用的纪年,除西陵之外,大多自然遵循各自统治王朝的帝王年号。东炎鸿逵二十二年,折换成北洛纪年正是胤轩二十年——鸿逵帝少年登基,此刻虽方当盛年,单论在位时间却是大陆三大国君主之中最长。以雷霆手段定国安邦,威严果敢闻名大陆的胤轩帝风胥然,从真正称帝时间上看还较他晚了两年,更不用说登基改元尚不满三载、至今还被人称为“新帝”的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了。这位与上方未神同龄、执掌君权时间却较之长了十倍的东炎君王,他的名字与北洛胤轩帝风胥然一样,十数年来一直被大陆的人们视为“天纵英姿,雄才大略”的代名词。 不过,相比于夺嫡经历曲折,但继位后朝局平稳而将最大心力放在改革弊制,种种新政不断引起大陆士人的阵阵波澜的胤轩帝,御华焰却是严格追随了其王族先祖的马上雄风:席卷草原的劲旅铁骑,赫赫武功俯瞰群雄,令天下莫敢面相迎而正视。源自于血脉的既刚且烈的性情,加上稚龄继位,于国事倾危、朝堂动荡的艰难局势中一步步磨练出来的精明锐利,让这位习惯以铁血手段平定内乱、在短短十年时间第一次实现草原诸王部族真正联合的东炎君主,具有传奇英雄一般地非凡魅力。 而君主的威武凌厉。亦使统驭之下的草原在彪悍之外显出一股雄健的气象。此刻为皇太子册立仪式布置一新的皇城兕宁,更是无处不向各国使节展现出源于强盛繁华的大度和自信。图兰银桂与莘草银红交织满城,充满草原特性的热烈景象,似乎有意要将所有初到之人的目光耀花一般。 .时期特殊地杏红色,是被御华一脉独占地皇族禁色。银桂则是十月十日花朝之主,大陆银桂三十余种。素以因图琛草原中心塔格湖畔所产的图兰银桂最为名贵。两种独属东炎的花草并列。鲜艳热烈之外。更透露出一股皇族气质的华贵尊荣—— 单是这一点,便可见出鸿逵帝当真在这一次册立大典上花费大心思……随手接住一枚银桂串成的花球,青梵从容地向路边一名双颊绯红的少妇报以温和微笑,同时忽略掉少妇身边草原壮汉敌意满满的横眉冷目。 大陆各国风俗各异,节庆礼节亦多有别。因为王族起源地传说,草原重视女子。青年男女彼此互倾爱慕、自由追逐结合的十月十日银桂节祭,不仅仅是未婚男女能够放开一切束缚的时刻。成婚未满三年的新婚夫妻,同样有权利在这一日重新选择合意的配偶。米粒大小的银桂花朵穿成的花球花链,便是女子们公开表达追求心意的道具。虽然,接下这些娇娆花朵只是一种固然地礼貌,未必当真便立刻开启比试争端,但被那嫉妒丈夫目光一路追随地狠狠瞪视,把玩着小小花球地青梵还是忍不住暗叹草原开放而处处争胜的民风来。 不过……青梵心上突然一凛,手中花球倏然捏碎。 将自由选择伴侣的银桂花朝。作为举行太子册立大典地正日;太子生母的身份。则是家世尊贵,几乎能与皇后相当的皇妃……低垂了眉眼掩去瞬间闪动的光彩,嘴角却是一点点扬起弧度:这看起来巧合天成的安排。御华焰的心思,果然值得玩味。 “太傅……” 听到轻轻呼唤,青梵立时回神,弹开碎花,随即循声望去。目光越过改坐车为骑马的风司琪,与走在他另一侧的黑色骏马背上年轻亲王视线相接,青梵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司冥殿下,若拿不住那许多花朵,走过一程估量着人家见不到时随手扔下便是。” 风司冥脸色微红,尚未答话,又有两条花链与花环飞到。望一望满怀娇艳的红叶银花,再看一看街道两侧你拥我挤、努力向使团车队挥手示意,脸上笑容满满的盛装少女少妇,年轻亲王注目青梵,清俊秀美的面庞浮现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啧啧,东炎的女子,果然热情啊。”同样闻声回望,见到皇弟为难景况的风司琪一边笑着,一边不忘向欢迎的人群挥手回礼。“宾至如归,倒真让我想起两年前九皇弟回京时候的景象来啦——只是在他国京都受到这样的欢迎,江大人,这可真真让我们受宠若惊呢。” 策马在前作为先导的江枢顿时在马上欠身回头:“东炎强者为尊,最重英雄豪杰。池王爷、冥王还有柳太傅的声名,便是东炎也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今日得见真容,自然要欢欣鼓舞了。” 风司琪眉头微扬,斜一眼正自悄悄将花球花链散落的风司冥:“冥王战功卓著,太傅青衣风流,自然震动天下。只有司琪藉藉无名,窃取了主使的位置,生怕让人心怀疑惑不满呢。” “池王爷……”江枢闻言一怔,正要分说,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银桂花球从街边人群飞出,直直向风司琪马前而来。风司琪一愕之下直觉伸手,一旁青梵已然大笑出声:“池王殿下,现在可见,有情人眼中,自有英雄可取,岂独浮华声名为准呢!” 向花球飞来的方向胡乱点一点头,风司琪忍不住轻笑摇头:“这,这……哎!还真是漂亮精致!谁说草原人多粗鄙,不是巧手锦心,哪里做得出这般玲珑之物?” “池王爷夸奖。”见风司琪笑容愉悦,江枢暗暗舒一口气。随即陪笑道。“也是池王爷气宇天成,草原女子素性主动,王爷不嫌冒犯才好。” “不嫌不嫌——哪里就冒犯了?”玩弄这花球的风司琪心情越发大好,“只是才进外城就这样,怕还 城皇宫门口,我九皇弟就要被东炎百姓地热情彻底淹 江枢闻言顿时看向风司冥,目光相接,不由也露出微微苦笑:大陆三国鼎立相争不断。彼此虽有商旅往来。但朝廷之间除却国主登基、婚丧时彼此致问的最基本的礼仪。东炎已经足足百年没有与他国更深一步的和平往来。这一次太子册立大典,鸿逵帝陛下原本有意要表现东炎的大度和热情,嘱令司礼诸臣必然让各国使节到京之时受到隆重欢迎。三大国中西陵、北洛,尤其要与别国不同。东炎与西陵国土相隔并无接壤,因此也就没有直接冲突;但与北洛,虽还不至于“世仇”,边境之上却是磨擦多年。时起战火互有伤亡。为此,鸿逵帝甚至格外加意叮嘱,绝不许有任何针对北洛使团的无礼举动。但此刻眼前情景,风司冥、柳青梵声名之盛、姿容之雅、仪态之尊,顾盼之间赢得满城惊羡赞慕,哪里有一丝半点当初自己君臣所忧心可能发生的不快的迹象?反倒要为他们会不会被兕宁百姓过分地热情吓到而担忧了。 草原强者为尊,对强者地尊崇甚至可以超越部族世代生死仇敌地怨怒。这位少年成名、威震大陆的北洛皇子、赫赫冥王,以战场不败的声名。愿也也当得起东炎人对“英雄”的爱重尊崇。只是。望着再一次接住飞来的花球花链的风司冥,江枢心中又是不自觉地猛然一震—— 不是当日边境之上那种骤然面对强者的惊动:正装袍服地凝重颜色,宣示着天然的高华威仪。冷峻庄严下是冰一样的锐利;一双幽黑双眸静静看来,便让人只觉置身深水的层层压迫。这种身处下位,本能臣服的感觉,在鸿逵帝陛下,甚至第一将军考斯尔大人那里都曾经体验。与北洛使团的数日同行,自己早已深刻体会、也渐渐熟悉这位年轻亲王远胜于他人的威严强势。正因为此,看到一贯沉稳端严的年轻皇子,居然也会显露出这般几乎只能归结于羞涩地无措,心中才会生出如此惊愕又宽容地细密震颤。 毫无作伪的神情,虽有无措却非全然拘束。微笑颔首致谢从容,稍稍的矜持,自显出一份真诚自然。清俊无瑕地容貌,举手投足丰姿悚动,然而配合这般神情,看在眼中不觉遥远反觉真实可喜,亲近之心更油然而生…… 望一眼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眼中明白无误的欣悦,江枢微微低垂眼帘:没有更多的言行,仅仅一个微笑亦能令人沉醉悦纳至此……无论是否刻意为之,谁也无法否认,赫赫冥王,确实是蒙受西斯大神格外垂青而创造出来的人中珍宝。 第267章 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让皇帝陛下还有第一将军时刻记念,视为最不可轻忽的劲敌。 “……江大人?江相?!” 猛然惊醒抬头,却见玉花骢上一身水色长袍的温雅男子露出从容微笑:“后面的队伍慢下来了。虽然是兕宁百姓热情……我们似乎不该让鸿逵帝陛下久等。” 神思顿时收回,略略一定,江枢脸上也露出礼仪完美的微笑:“今次北洛使团到来,是两国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相交。能够向贵使传达我东炎真诚欢迎和诚心修好的一切,都是我主陛下所乐见。我有嘉宾,陛下与朝中百官自当循礼仪,安心恭候贵使大驾——既为两国和平相交已等候百年,又岂需急迫于这一刻?” “既已等候百年,又何须急于一刻?”青梵语声微扬,但随即舒展开眉眼,“鸿逵帝陛下真如此,刀兵休止,实是我两国百姓的大幸了。这也是我胤轩皇帝陛下愿为修好的心意。池王殿下,可是?” “太傅所言正是。”风司琪含笑接口,“大陆列国皆是诸神后裔。兄弟原该和睦相处,国家之间哪里有什么不能和平相交的道理?鸿逵帝陛下修好以诚,周到有礼,无论气魄风度都十分令人赞叹。让人只想尽快面见鸿逵帝陛下,亲口表达感激之情,以及我皇陛下同样修好的诚意。” 这是北洛使团自进入东炎国境,第一次明确表示胤轩帝对待此次“使节会见”的真实心意!江枢心中顿时惊喜:纵然青衣太傅与赫赫冥王的声名播于大陆无人不知,这一次北洛派出使团的主持始终是风司琪而非其他。这位传说中庸碌无才、却又在河工一事上搅出天大波澜的北洛皇子,种种看似无心又仿佛有意的言行举止,令自己相待之时不仅前所未有地谨慎,更是深为用心揣测思量。等待了漫漫十余日,一路上只管敷演虚饰的风司琪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表现出一国使节、皇子应有的气度。虽然语气还带了三分随性,但应对辞令一字一句皆合了国家邦交的规矩礼仪,再无丝毫个人而为的玩笑或是刻意为难。急忙在马上欠身行礼,口中说道:“池王爷佳音。江枢谨以外臣,代我主谢胤轩陛下美意。” 风司琪缓缓颔首,对江枢先一步自称外臣的举动表示接受。 江枢再行一个礼:“池王殿下,请允许外臣当先为导。”说着拍马上前,取过队伍最前方一名侍卫手中所执的杏红色大旗,竟是亲自为使团一行引路开道。 “看来,鸿逵帝陛下,比想象的更着急嘛。”风司琪几不可闻地低笑一声,随即朗声道,“九皇弟,太傅!” “是,五殿下。”目光与风司琪另一侧年轻亲王视线一触旋即转开,青梵微微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弧度。“终于到了呢——绯樱宫。” “终于到了。”喃喃重复一句,“绝尘”背上的风司冥猛然挺直了身子,定定看向大道前方。 无数杏红色王旗掩映下,西云大陆最金碧辉煌的皇宫禁城……巍然入目。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三章-原来娇客寄住(中) “……北苑的宫人仆役尽可差遣。另有总管陇君,侍奉苑中各种起居用度,并为贵使传声达情——池王殿下、靖王殿下、柳大人,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一边说着一边鞠一个躬,江枢恭恭敬敬说道。 风司琪微笑颔首:“鸿逵帝陛下细心周到,安排得十分妥贴。劳烦江大人向皇帝陛下转达我等的谢意。东炎热情,果然宾至如归。” 江枢微笑一下,随即再行一礼:“外臣定代殿下传到。”顿一顿,又向风司琪身后风司冥、柳青梵颔首示礼,“诸位贵使远来劳顿,请在北苑静心安歇修整。晚上国宴,希望那时江枢能够有幸再向两位殿下还有柳大人敬酒畅谈。” 风司琪含笑点一点头:“江大人客气。东炎太子册立,大人必还有他事繁忙。便请自去,莫为我几个使大人为难。” 江枢顿时微笑欠身:“照顾安顿北洛贵使,是江枢份内之事,我主陛下既然委托,此刻又有什么大事能比得上?只不过东炎少有大典,一时忙乱失序,实在让大方尚礼之邦见笑。池王殿下既这么说,那江枢便谢过殿下体贴,先行一步了。” “且去且去。”风司琪含笑点头。见江枢又规规矩矩向三人分别行礼后方才带着从人离去,背影刚刚消失在苑门,风司琪立即放松了正直端严的站姿。随手扯下最外一层礼服外袍,风司琪一边扯开领口一边咋舌道:“这东炎皇城是怎么了!难道草原不是传说中的粗犷豪迈不拘俗礼。怎么一套套礼仪阵仗比西陵还规矩严密?还有江枢这人,一路上都自自在在,一进兕宁居然就变得这么罗嗦磨蹭……可见东炎这位陛下多半是个麻烦主子。” “皇兄。”风司冥轻咳一声,用目光示意一副随性惫殆模样地兄长,眼前还有宫苑总管正率领一众仆役将要再次行礼。但年轻亲王的眼底却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习惯似的看一眼青梵,却见他双眉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风司冥心中不由一顿。顺着他视线看向站在最前的首领宫侍,却不觉何处有异。再看一眼柳青梵。平和面容上神情已然淡然舒展。同时转眼回视。瞥到自己的平静目光倒似带了微微的疑问之意。 知道自己自入兕宁以来便戒心高筑,感觉到青梵目光中隐约可知的安抚,风司冥不由对自己地多心微哂。定一定神,这才做个手势,向面露小心探询之色地陇君示意。 “小人陇君,北苑总管,见过三位王爷、大人。”见他首可。陇君顿时带着众人一齐伏身行下大礼。随即抬起头,“三位主使大人住在北苑地时候,由小人负责侍奉诸位贵人的起居行止。贵使大人但有所命,小人与手下所有宫人一定竭尽全力,令大人满意。” “我完全相信你们的话。”风司琪嘻嘻一笑,走上两步,随手将方才除下的外袍交到他手里。“不过现在最能令本王满意的事情,是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草原风沙之大果然不是旅人胡说。这件袍子抖抖。没准都能落下三五斤沙土。” 东炎草原虽有数处大陆有名的“风沙口”,但都在皇城兕宁百五十里之外。为配合日出入朝地大陆礼节,北洛使团一行昨夜歇在城外二十里处的行宫官驿。今晨进入皇都。路途既短近,一路之上官道严整,林木民居错落相间;使团沿途缓行以应百姓,又非是纵马疾驰,哪里能沾上什么风沙?听风司琪语意虚饰夸张,陇君只是从容微笑:“是,热水沐浴之物早已备下。便请池王爷随下人入内屋,洗涤清净,更解旅途辛劳。” 风司琪嘴角微扬,向风司冥丢过一眼,随即发出爽朗大笑:“好极好极——我们这就去!”一边说着一边举步便向屋内行去。 纵然是在宫苑侍奉二十余年、老练从容如陇君,对这位北洛皇子的放任随性也难免些微的惊诧错愕。但极快平复心神,陇君示意宫人赶紧跟上风司琪,随即令苑中仆役随着北洛侍从协助将三人随身物品送入各自内室安置妥当。做完这些,才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和柳青梵行礼:“柳太傅、靖王爷,小人听候吩咐。” 风司冥闻声,双眉顿时微扬。转头注目青梵,却见他脸上笑容舒展,似是见到极有趣之事:“柳某嗜茶,劳烦陇先生再备置一套茶具。” “卑鄙呵用之人,怎么当得起太傅大人一句‘先生’?真是折杀小人了。”陇君急忙说道,脸上却露出淡淡赞叹之色。青梵嘴角轻扬:“能够得到东炎两代君王‘谨慎不失’称赞的宫廷教习首座,如何当不起‘先生’二字?陇先生常为一国典礼司仪,鸿逵帝陛下竟然遣先生亲自照料我北洛使团起居衣食,此番诚恳心意,实在是令人无法不深怀感激。” 柳青梵语声平静,含笑从容 冥心中却是大震:东炎立国时日自远较北洛为长,但文礼,国中典礼祭祀虽多,仪式程序却大半十分简单;相应的司仪典礼人员数量少而位尊,且典礼之职也渐为一家一族所垄断。祭礼为一国大事,与战事征伐同为国本命脉。东炎自建立以来,神道便是为拱卫王朝大统,一国最高祭司代君主监控军队掌握兵权;而军事之外祭礼司掌的职权,数百年来便一点一分地慢慢落到典礼手中。因此典礼之官既以职能特殊超脱于其他朝臣之外,却又实实处处关系国计民生,是最能直接影响君王之人,自然,也是最得君王信任倚重之人。出使之前,自己曾经细细查过东炎风俗、政治、人物。对承担典礼地陇氏绝非一无所知。然而一入他人境内,时时刻刻只牵念当年一时胜败之人,竟将其他要害之处公然漠视。想到此处,风司冥心中不由越发深沉,脸上却露出极平和温雅地笑容:“鸿逵帝心怀宽广,落落风度令人感动。我等也只能以同样诚恳之心,来回报鸿逵帝一番美意。” 陇君闻言顿时微笑,向两人略行一礼:“柳太傅和靖宁王爷能如此说。陇某敢代皇帝陛下在这里先行谢过。”顿一顿随即转向青梵。“柳太傅嗜茶之好。陛下也是久闻了。一月之前便特意命内务司预备下数品茶叶。草原粗陋,精致小道向来不及他国,这几品茶叶自然也难与《茶经》所列上品相比。胜在草原特产,他处无有,柳太傅只取‘新鲜’二字,也算领了皇帝陛下一片用心。” “鸿逵帝陛下这份情意诚挚深厚,青梵实在受之不起。然而推却又是不恭。只好勉强领受。 第268章 还望陇先生为青梵再三拜谢了。” 陇君含笑行礼,随即吩咐宫监飞速将茶叶茶具取来。将器物在院中花树下石桌上逐次排开,陇君一边亲自弄茶煮水,一边缓缓言道:“北苑原为皇帝出京,郊祀会猎时承接展转的行宫。设下种种,与绯樱宫沟通都是极畅达便利的。而每年秋冬季节,京中民间节庆次第频繁,皇帝也常会移出禁城于此驻跸。以亲近百姓与民同乐。这次两位王爷与柳太傅率使团前来。皇帝陛下说道两国和平通使,正是百年未有之盛事,不可轻忽随意。对使团也不能如常例安置在外城驿馆,使皇上与使者不能自由亲近从而疏远两国距离。”说到这里,小茶壶中恰恰水响,陇君向两人抬头一笑,随手涤净瓷杯,点上两盏清茶送与两人。“取沵江江心之水,与因图琛原上新叶,敬我远到嘉宾,愿成亲睦之近邻。” 这分明已经是在代鸿逵帝向使臣说话了!东炎典礼职权之重竟至于此,风司冥心中不由又是暗暗一声惊叹。看一眼身边神情沉静地青梵,年轻亲王嘴角微扬,随即端起茶杯,方要开口,却听一个异常豪迈清健的男子声音自苑外传来—— “好香的茶!鸿逵帝陛下果然偏心,不过地缘远近稍有差异,便厚此薄彼如此!” 风司冥闻言手上微微一震,但随即稳稳搁下茶杯向苑门处看去。一边陇君早是起身,快步向来人迎过去:“定王殿下此言,可是让我东炎万万承受不起。三大国同根连枝,既为三强,鼎足之势便如云山稳固不可动摇,如何能有厚此薄彼之心?定王殿下实是说笑了。” 华服雍容的上方雅臣眉头一扬,也不接陇君之口,一双精亮黑眸只是定定向看到自己进苑之际便霍然站起的北洛亲王。与风司冥对视半晌,这位西陵国柱终于露出一个深深地笑容:“两年未见,靖王殿下果然风采更胜当日。” “定王殿下亦是更显英气。”凝视对方双眼,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一字一句缓缓答道。见上方雅臣闻言似有微震,但脸上随即显出了然神情,投来地目光中审视之外增了几分赞叹,风司冥心头顿时如一块巨石落下。微微笑一笑,风司冥伸手做出一个邀请地动作,“陇先生领鸿逵帝陛下旨意,为使者奉上东炎好茶。是风司冥怕饮而不得其法,强留了先生做这等仆从呵用之事,心中早有愧疚。若是此刻再引定王一场误会,坏了鸿逵帝陛下友睦国邦的诚心美意,那就不止是辜负主家厚待,简直要沦为使四方不宁的大陆列国的罪人了。” “这……玩笑而已,靖王殿下言重了。”上方雅臣忍不住抽一抽嘴角:明明方才照面一刻,起身的瞬间不自觉便做出伸手按剑的姿势,居然在这般短暂的时间里便稳定了心神,言笑从容还替外臣属官圆场,甚至还逼得自己顺应他地心意叙话……这样的靖宁亲王,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少年惶惑的模样?只是,瞥见被他寥寥几句话,便对之投以异样目光的陇君,上方雅臣突然心上一凛。转向一旁悠然安坐的柳青梵,行一个西陵武士通用的拜见礼,口中笑道:“柳太傅知道雅臣 气。眼见这般局势,怎么也不替我分说两句?” “定王殿下。”并不起身,青梵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礼,唇边带一抹淡淡微笑,“便是知道殿下性情,这般随口地玩笑之语才无须更多解释——若多解释,倒是把小事份量加得重了。”随手将自己尚未及饮的茶杯推到上方雅臣面前,“既能闻香而来。便是有心且有缘。何况又是鸿逵帝陛下一番亲睦和善之意。这一杯理当归于殿下。” 上方雅臣顿时笑起来。看一眼神情沉静地风司冥,随即端起茶杯向陇君道:“雅臣干渴,对此早是有心。不知陇先生可愿小王与靖王、先生同饮?” 陇君欠身道:“能得两位王爷同饮……陇某求之不得。” 上方雅臣笑一笑,将杯中茶水一口喝干:“果然好茶!”见陇君重新取过一只杯子斟满茶水递给柳青梵。柳青梵啜饮品尝之际脸上露出愉悦笑容,上方雅臣微笑叹道:“世人都知青衣太傅嗜茶,只是鸿逵帝以如此好茶款待,倒让雅臣这一趟赶到北苑行宫来。显得十分无益了呢。” 风司冥顿时抬头:“定王此言何意?” “没什么,只是感叹自己见事终究不如人周到罢了。”上方雅臣微微一笑,随手一翻,从宽袖底下露出一只精巧方盒来。将方盒送到柳青梵面前,上方雅臣突然顿住,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转手将方盒推到风司冥面前。“我主委托奉上地一点心意,希望靖王殿下也如对待鸿逵帝陛下诚心一般。不要推辞了才好。” 风司冥微怔。随即扬起嘴角:“西陵北洛,会盟之友,姻眷之亲。关系原与他国不同。鸿逵帝陛下有意三国修好,则是关乎大陆根本的大事,两者似不当比而类之。”见上方雅臣闻言扬眉,年轻亲王含笑将方盒收入袖中,黑眸斜睨一旁陇君,“不知陇先生以为如何?” “靖王殿下所见极是。”陇君微笑欠身,随即起身向三人道,“三位贵使既有旧交,叙亲谊之情,那陇某就先不打扰了。” 看着男子从容退下的身影,上方雅臣随即转开眼,将手中茶杯慢慢斟满。“御华焰手下,除了考斯尔刁滑如狐,只有这一个最是费人心思头脑——有他跟在身边,所谓厚此薄彼,看来并非一句玩笑。”说完,举杯一口喝干,随后将茶杯重重放下,“靖王殿下和柳太傅远来辛苦,雅臣也该告辞,让两位好好清静休息了。” 见他说话之间便要起身离去,风司冥黑眸精光一闪,身形晃动,已然拦到上方雅臣身前:“定王殿下。” “靖王还有何事?” 风司冥微一踌躇,目光在青梵身上扫过。见他低眉垂目只管自斟自品,风司冥从袖中取出方盒:“‘云烟雾露’珍贵难得,念安帝陛下心意司冥已知,这包茶叶还请定王殿下带回——太宁会盟条约历历,北洛绝不背叛盟友,但和约本身从未禁止与第三方地合作:正如念安帝的私交在东炎亦有陇典礼,而从来不限于北洛柳太傅一样。” 上方雅臣闻言微怔,直觉转头看向那一身青衣地身影,却见柳青梵悠然举杯,似是完全不知茶外之事。心中轻叹一声,一双精亮黑眸重新瞪视风司冥,见他目光沉静神态坦然,上方雅臣心中惊诧错愕渐渐被感叹取代。缓缓摇头:“柳青梵亲授地弟子,果然不同凡响——风司冥,我现在很遗憾,没有在两年前就当真与你结识交手。” “能得镇国大将军如此评价,风司冥亦是不胜荣幸。”极快地微笑一下,但随即敛起了笑容。静静凝视上方雅臣,风司冥一字一顿地道:“但,我希望,没有交手地那一天……至少,十年之内没有。” “西陵的镇国大将军,没有代替主君做出承诺甚至暗示的权力。”见风司冥脸色微变,上方雅臣顿时扬唇,“不过,这一次奉旨出使,离京之时我主陛下只有一句嘱咐:‘一切以会盟之利为先’。” “如此,请代风司冥致谢念安帝陛下。”风司冥脸色顿缓,嘴角也浮出一丝极淡笑意。“今夜国宴,愿与定王殿下痛饮,不醉不归。” 上方雅臣顿时朗声大笑:“杯中之斗,上方雅臣从未输过。听说考斯尔也是海量,不知靖王殿下今晚准备多少利物输给他人?”也不等他回答,径直大步出门而去。 凝视他背影良久,风司冥这才轻轻摇一摇头。目光转动,对上青梵沉静幽深的双眸:“太傅……” “鸿逵帝与念安帝,同年而生。” “是。” “而较之两年前,你已大不同。”青梵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年轻亲王身边,“所以,信你自己。” “是!”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三章-原来娇客寄住(下) “花摇影里花含俏,月上天心月见明——柳大人花间闲立,对月独酌,果然是好风雅。” 身后传来男子豪健而沉厚的嗓音,柳青梵执着酒杯的手不易觉察地微微顿了一顿,随即举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悠然转身,向换了一身轻便装束的东炎君主亮一亮杯底,眉眼间浮起一贯温文平和的淡淡笑意:“柳青梵见过鸿逵帝陛下。” 口中称见,但既不躬身行礼,一双静静迎来的眼睛更是清亮沉静,分明没有一丝醉意。想起眼前之人日间种种的应对如仪,御华焰剑眉微挑,嘴角不由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目光随意似的扫一扫庭间花树,却在重新收回时突然顿住。注视着青梵水色袍服玉带束腰上一点月光样的银白,御华焰眼中光华闪动,原本轻松愉悦的语气更带上了三分意趣:“柳先生今晚竟有佳遇?” 顺着鸿逵帝的目光看到那枝不知何时挂到身上的银桂,青梵微怔一下,顿时扬起了嘴角。伸手将银桂拈到指间,“东炎民风热情爽直,柳青梵今次可算亲眼见到,也亲身体会到了。” 御华焰闻言一怔,随即轻笑两声:“这,东炎素来任性爽直,少拘礼法,柳大人不嫌我粗鄙就好。”一边说着,一边极自然向通明殿上一身红色正装的上方雅臣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见他神情从容自若,青梵也是微微一笑:“江枢江大人言辞便给。珠桦珠上卿思辩敏捷,宰相真恪廷哲大人礼仪周到,而陇君陇先生先生更是处处缜密绝无疏遗。世人皆称‘东炎武备’,但此一行,可知陛下足以傲视天下者,岂仅在武功,文治一道也是英华辈出。” 第269章 虽然为表对北洛遣使道贺的绝对重视,自己今晨是亲率群臣到绯樱宫门口迎接。但之后例行地朝拜觐见递交国书一完毕。北洛使团诸人便立即被安排到北苑。除了一路随行的江枢以及负责使团在北苑起居诸事的陇君。直到晚上通明殿里大宴诸国使臣,北洛众人仅有朝觐那短短片刻时间见到东炎朝臣。待到通明殿上大宴,贺蓝众东炎武将轻衣软甲,英雄豪壮言行潇洒,吸引住各国使臣目光——西陵、北洛的主使,无论上方雅臣还是风司冥都是少年而负英名的名将,亲近考察乃至攀比之意更是远较他国明显。然而此刻听青梵随口点出。却将国中文事主持尽数囊括,御华焰心下微惊,脸上笑意却是越发加深。“西陵北洛人才济济文采斐然,东炎可不敢在此争强托大。廷哲、江枢几个也是政务上尽心得力,说到文词,怕不过是勉强能入得人眼,柳大人有意抬举罢了。” “陛下过谦了。虽然每一个都只交过寥寥数语,但腹有锦绣。气度自然高华。青梵虽然粗陋。也看得出其中不同。”青梵微微笑一笑,目光中却透露出十分的真诚。御华焰注视他表情神态,闻言不觉也露出一个微笑:“说朕谦虚。柳大人自己岂不也是自谦太过?柳青梵年十三而居太傅,未加冠,已为胤轩帝主持大比考校天下士人,这些西云大陆哪个不知?《漱玉词》中语出清新,平淡中透出雅致,超越前人更在当代领先,便是在兕宁也能时时听到‘无晴却有情’的歌曲,可见柳大人文章辞藻早是大陆公论。” 见青梵摇头轻笑,连连谢称“不敢”,御华焰眼底精光一闪,突然叹一口气,语声竟带了两分遗憾:“只是,‘闯阵破荒寻常事,男儿本自重横行’——青衣太傅素来敏捷文采,怎么今日只谈了这一句便避开席去?想是武人强习文字到底不堪,亏待之处,实在令朕深感不安。” 不愧是坐了二十二年皇帝宝座的人,言行举止分寸地拿捏把握,几乎到了从心所欲地地步——青梵心中暗叹,忍不住为鸿逵帝无懈可击地表演轻轻喝一声彩:抛开了通明殿上满朝文武与各国使臣,屏退了左右宫人随侍,以堂堂君王之尊,专为寻找、安抚一个区区使臣而来,这份礼贤下士、恭谨尊敬的荣耀几乎无法回报。然而自己“青衣太傅”这个太过响亮的名字,更有“天命者”这重太过特殊的身份,却又让他的言行举动没有任何真正委屈了一己王者身份的地方。他言语之中处处自谦,按着世人常识自道粗鄙,将自己有意点出他良辅能臣的语句轻轻带过,但随即便借着恭维之语,透露出他作为帝王在文事一道上地修练通达。明知彼此都是做戏,应对之际却表现得异常自然,转折处也不留更多痕迹,相比起胤轩帝的威严骄傲和念安帝的温雅雍容实在是毫不逊色。 只是,虽然通明殿上谁都认同他亲自俯就的举动,到底是错了君臣应有之份。当着使节外臣公然厚此薄彼,三大国固然傲视大陆无敢争锋,东炎以为立国的威慑紧逼,却不是北洛素行的处事习惯…… “ 过柳大人在当年太宁会盟上做的歌词——忆往昔,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实在文辞华美,又满是英雄豪气,直把凌云壮志尽情一吐;潇洒从容,让人听之而想见少年风采,不能不击节和歌赞叹。朕今次隆重大典、广邀使臣,虽不敢说专一为此,但也真是有心再听青衣太傅佳作。” 青梵顿时笑起来,轻轻摇一摇头:“这首歌词实不是青梵自作……但若是鸿逵帝陛下有命,柳青梵自当为陛下做歌。” “一言为定。”御华焰闻言也笑起来,伸手扣住青梵手腕。与他并肩返向通明殿,一边继续含笑说道,“不过,若按朕的心思,其实更想借青衣太傅一首好歌,给朕地熹皇儿想个吉祥称号——风华茂盛意气劲遒,岂非人父之大愿?可惜事有类别,名有专属。朕虽欢喜。却只能叹息非我之独有。” 青梵闻言淡淡笑一笑。抬目看向将在眼前地大殿,随意似的抬起被扣住的左手,向上方雅臣、风司冥地方向虚指一指:“陛下何必生此遗憾?歌词小道,只讲究合乎时机情景。当年一时灵机,其实是胤轩九年大比,得中殿生九年之后重聚鸿图殿,人物情景依稀。而世事诸般变迁,方有了这一番感叹。歌词只讲风流潇洒,应和的也仅仅是当年的景致,又怎与陛下今日聚会的雍容盛大相比?东炎文武齐修,人才雄壮而胸怀开阔,各国使臣会聚,彼此能赞叹而仰慕亲近——岂不是陛下睿智英明,所以有名将贤臣良辅;宽容有度。所以使大陆诸国尽能体会和平恩德?” 虽然知是颂扬语言。鸿逵帝仍是忍不住扬起嘴角:“朕听说柳太傅为人刚直无谄,敢直斥君上,绝不曲意附会……难道竟是朕听错了。所知百不能得其一?” “鸿逵帝陛下少年登基,主持国政稳坐江山,更建立不世武功。便是我胤轩皇帝,提到陛下之时也是赞叹不已。”将要踏入通明殿门,青梵脚下微顿,不着痕迹地落后半步,一边语声平静地向鸿逵帝说道。 “胤轩帝一代雄主,朕得此言,敢说此二十年真正无憾了!” 御华焰闻言顿时哈哈大笑。通明殿中众人无论东炎朝臣还是各国使臣,原本无不时刻留意鸿逵帝举动,此刻见他与敬过一轮酒便离席避开地柳青梵一齐回到殿上,且面容神情无不透露出十分地得意欣喜,心中都是大大地一震。及待注目鸿逵帝身侧一袭水天色高华袍服的柳青梵,却见他只含笑向鸿逵帝鞠躬行礼告退便即返回北洛使团主使风司琪的座位之侧,脸上神情一如大宴开启时的平静温和,似乎从不改变的淡淡笑容让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端倪。一时分散大殿四处,与东炎朝臣将领应酬交谈的北洛使臣纷纷返回座席,投向柳青梵的目光神情却尽是信赖之色,顿时只引得众人疑惑好奇之心被越发激起。 原本便借着姻亲与会盟之事,与北洛新任地礼部侍郎裴征说话的上方雅臣,自见到鸿逵帝与柳青梵两人远远向大殿走近就开始有意缓缓节断话题。柳青梵方一坐定,他便端着酒杯向北洛使团座席走去——三大国地位特殊,虽然通明殿中是按照东炎草原民族的习惯将众人座席在殿中按圆形排列,但三国鼎足分立却始终是遵循了大陆现实的基本格局。此刻坐回到最上座的鸿逵帝既然没有急着发话,上方雅臣也就十分自然地穿过殿中依然自由行动的众人,径直往柳青梵的座位而去。只是,刚刚到达席前,上方未神尚未来得及开口,一个男子已然抢到他前头:“久仰青衣太傅柳大人之名,方才未能单独相敬,不知此刻贺蓝尔可有荣幸与您共尽此樽?” 贺蓝楚。殿中原有私语之声一时尽绝。就连御华焰也从御座上微微前倾注视两人,通明殿通明***之下,鸿逵帝一双幽黑双眸眼底闪动出一道道暗红色光芒。 柳青梵微微笑一笑,拈着酒杯从容起身。 相比于通明殿中其他将领地高大威猛,这位东炎第一将军、被草原共尊为“军神”地名将,乍一看的时候并没有他的威名素常能够给人地那种命悬他手的压迫感。并不特别高大的身材,在没有甲冑衬托之下只显出略胜普通人的健壮。而一双好似天生带笑的铁灰蓝色的眼眸,束得整整齐齐的姜黄色头发,更显出一种类似文士、文臣的安定从容和注意修饰,与之前为其作引导、此刻平静站在他身旁的北洛年轻亲王恰成奇妙的呼应。 静静扫过风司冥一眼,见他只神情淡淡回望自己,幽深黑眸波澜不现,青梵不由越发扬起了嘴角。抬眼与考斯尔对视:“是柳青梵的荣幸,能够与草原第一名将共饮此杯——对考斯尔 .,.u愿。” “青衣太傅学究天人,尽破《璇玑谱》上迷局,行事更是谋划运筹算无遗策。为人却如此谦逊,令贺蓝感慨佩服。能与柳大人相识,实在是贺蓝之幸——请满饮此杯!” 青梵微笑一下,与贺蓝上酒壶为两人斟满。“这一杯。是柳青梵敬将军——将军少年成名。多年驰骋威名不堕;修身进取,为国肯冒万死,视无回险境如平地,以大忠奇勇,建立下无数功业。将军才德,堪称人臣、将帅之楷模。青梵不才,只敢借鸿逵帝陛下佳酿以敬将军。聊表心中叹服之诚意——请满饮此杯!” 考斯尔微微一怔,下意识瞥一眼身边风司冥,但见他俊秀面庞淡淡含笑,一双幽黑眼眸深处却闪动出剑一般锐利地光芒,沉着冷峻之中竟是透露出几分混合着期待的挑衅。考斯尔心头猛然一凛,但旋即急忙收敛心神。快速在脸上现出合乎礼节的笑容,双手接过青梵递来的酒杯:“贺蓝不敢推辞。” 看他又是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只是咽酒入喉的时候似乎因为有些着急而微呛了一下。青梵眼底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即低下眼眸,按着行酒的礼仪规范向贺蓝时以极低的声音送出三个字:“谢将军。” “是贺蓝该谢过柳太傅柳大人。”苦笑一下。考斯尔恭恭敬敬还过一礼,随即挺直身子返回自己地位次。 贺蓝鸿逵帝地第一人。他既敬酒行礼,便代表了东炎全体朝臣完成了对皇帝重视地外臣的礼节。跟随在他身后的东炎众臣,包括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也就不再近前敬酒,一起向青梵颔首后也各自归还原位。 看着东炎第一将军走到御座前向鸿逵帝行礼的背影,青梵轻轻叹一口气,随即缓缓点头。 第270章 伸手重新要取案上的酒杯,却有一只手抢先拿过斟满,然后送到他面前:“太傅。” “靖王殿下……”青梵嘴角微扬,目光却不看风司冥,随手接过酒杯,转向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上方雅臣。“定王殿下,请!” 上方雅臣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底亮出。顿一顿,一身雍容红色正装袍服的西陵亲王含笑轻声道:“若是两年前地承安,或许上方雅臣会有更聪明也合适的询问方法,不过今天……柳太傅,我只想得到您的亲口证实,您方才并没有代北洛与西陵之外的第三国做出任何承诺。” 不仅仅是身边的风司冥踏上一步,连一直高坐安然、悠闲品酒的风司琪闻言都放下了手中酒杯,青梵不由垂目一笑。顺手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这才抬眼看向早已收敛了笑容、神情庄重的上方雅臣:“定王爷,此次北洛使团地主使,是我北洛五皇子、池郡王殿下。” 上方雅臣一怔,脸上随即现出了轻快地笑容。“是,雅臣明白了。柳太傅,距离上次对局,自以为有些精进,只是未得验证……不知此番可有幸再得您指点一局?” “只要彼此皆有空闲,青梵恭候定王爷大驾。”看一眼御座上注视这边,眼中兴趣勃然的鸿逵帝,青梵心中暗叹一声,脸上却是笑容平和。然而目光一转,见风司冥又近一步紧立于自己身边,不由舒展了眉眼,“或者,定王殿下同意的话,与我靖王殿下也是颇能一战地。” “于我,有棋下便好,何况冥王可是从未真正交锋过的对手。” 上方雅臣哈哈一笑,目光在风司冥脸上转一圈,随即向青梵躬身行礼。见青梵微笑还礼,这才从容返回西陵一方座位。 “酒宴已毕,见礼也算差不多,鸿逵帝该下令歌舞了吧?”青梵甫一落座,便听身边风司琪懒懒笑道:“不然,各国使臣都来向太傅问礼,得什么时候才有完结?” 忍不住微笑一下,青梵看一眼紧跟着自己在风司琪另一侧落座的,表情平静无波的年轻亲王,这才向风司琪道:“出使之类确然无聊,池王殿下姑且忍耐。” 风司琪眉头微挑,似要说话。但不等他开口,御座上鸿逵帝已然站起身来。 殿中***骤然暗去大半,宫监细细高高的声音随即响起:“陛下有旨,起舞、奏乐!” 风司冥向兄长斜侧过身,轻声笑道:“鸿逵帝果然体贴……”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猛地顿住,微显昏晦的灯光下,年轻俊美的面容上神色竟是难以形容。 一身朱红色舞衣的女子向四方宾客展露出朝霞晨露一般的容颜,一双明艳的黑眸流转出特有的妩媚而矜贵的笑意—— “东炎班都尔,御华绯荧.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四章-背夕阳,流风溢彩(上) “鸿鹄之志,凌越天云——柳青梵仅以此手获微薄之物,奉献皇妃娘娘与熹皇子:祝皇妃娘娘平安如意,愿熹皇子殿下前程万里。” 看着华丽轿椅上满头珠翠的雍容贵妇露出由衷欢喜的笑颜,就连她怀中抱着的周岁婴儿也似知晓世事一般向自己咧开了嘴,青梵微微笑一下,随即又在马背上略欠一欠身,这才调转了马头,双腿一夹马腹,玉花立刻如箭一般向林场深处飞驰而去。 远远看着那道青色身影与静静等候的北洛亲王会合,鸿逵帝这才策马向林场边观看围猎的宫眷还有一众文臣侍从行来。随意挥一挥手示意忙不迭伏跪在地的众人平身免礼,御华焰轻松下马,两步走到轿椅伞盖之下,扶起怀抱皇子行礼的皇妃真珠氏,然后伸手抚一抚幼子的头顶。一边早有机灵的侍从将那只青鹄捧到御华焰面前,“皇上。” “鸿鹄之志啊……” 淡淡看一眼被侍从小心翼翼缚住了双翅的苍灰色大鸟,鸿逵帝微微扬起了嘴角。随手捏过一根鸟羽在小皇子眼前逗弄着,御华焰也不回头,只是语声愉快地说道,“这可是难得的好礼,廷哲,今天晚上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柳太傅了。” 东炎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正是真珠皇妃的父亲,太子御华熹嫡亲的外祖父。听到鸿逵帝如此愉悦亲近的一句,一向宠辱不惊的周正面容也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微微激动来。躬一躬身,真恪廷哲恭恭敬敬说道:“陛下吩咐。微臣一定谨遵。”随即抬头再望一望鸿逵帝脸色,“臣下及小女,再谢皇上大恩。” 股胘大臣与柔美妃子一齐向自己施礼,御华焰鹰目一扫,已见周围众人脸色,不由又轻轻笑起来:“这会儿便急着谢朕做什么?贺蓝擒了大鹿,柳青梵获了青鹄,风王爷在射下地最多的猎物中取了那头山猫。现在又与上方王爷追着那头灵狐……独有朕围猎开始至今一无所获。爱卿现在便口称谢恩。难道是算定了朕今日必定有大收获。还是想先讨一个赏赐?你我君臣骨血至亲,想要什么廷哲只管说出来,或者珠儿自己开口也是一样。” “微臣不敢。” “臣妾不敢。臣妾只愿陛下圣体安康,百官为君效力,东炎国富民强。”与真廷哲同时开口的是皇妃真珠氏——真珠是她入了天家,封为皇妃后御华焰赐给她的姓氏。大陆通例,妇人婚嫁后大多跟随夫姓。鸿逵帝在赐姓中特意给予一个“真”字,其实是承认她作为出嫁的女儿,对于生身的家族具有与男子一样的担当和继承权力。御华焰后宫妃子众多,但有此待遇的仅真珠皇妃一人,宠幸之深可见一斑。而此刻她诞下地皇子又被册立为太子,地位稳固更进一步。因此虽然口中称着“不敢”,一身荣华地女子脸上却只有轻松愉悦地笑容。将怀中抱着的幼子递到御华焰手上,真珠皇妃笑吟吟地向鸿逵帝拜倒:“至于今日狩猎。陛下必能在各国使臣面前。一展我大炎雄武风采!” 虽然是明显的歌颂之辞,但从一意态娇柔的女子口中以响亮语声朗朗说出,却是显出一种异常的坚定与自信。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低头看一看双眼正骨碌碌乱转的幼子,脸上笑意不由越发加深:“珠儿说话,果然总是最能让朕高兴。”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循着纷繁紧凑的马蹄声响,只见林场那边上方雅臣高举着一头银狐,正率着侍从快速向自己这边奔驰而来。鸿逵帝幽深双眸顿时闪出一片精光,“啊,上方王爷又有收获——看来今日朕若不能为我皇儿猎取更胜他人地猛兽凶禽,只怕连熹儿都会看不起这个父亲。” “皇上说笑了。皇上乃是我东炎第一勇士,先让外国贵使射猎献礼,只不过为表我东炎风度礼仪罢了。”接到御华焰目光,真恪廷哲急忙笑着答道,“陛下必能旗开得胜,神威天赋,为熹皇子殿下定非凡之资。” 御华焰闻言微笑,略一颔首,随即将目光转向奔驰而来的西陵定王。 草原习俗,若生男子,周岁生辰之际,亲生父兄以及家族中地位最尊、身体最强健的男子都必须为之专门射猎或是捕捉一件猎物作为男孩的生辰贺礼;将这些捕获的猎物作为献礼奉到神殿,诚心祷告祖先和神明,神明便会根据这些猎物的特性而将草原男儿所有的种种品质赐予这个男孩。在东炎,男孩的周岁生辰礼是决定其一生命运性格地最关键地时刻:狼的坚韧、狐的灵慧、豹地敏捷、熊的力量、虎的威严、鹰的高贵……在草原人眼里,即使是最寻常的草原野兔,都具有多子多孙繁衍滋长的勃勃生机而能够为神明体察,并赐福给自己的子孙。对于天家皇子,其意义重大更是自不待言。鸿逵帝既立方 的御华熹为太子,又为之举行庆典遍邀各国使节,对的偏宠之心丝毫不加掩饰,自然不会忽略掉在东炎民俗中如此重要的生辰贺礼一节上表现出同样的宠爱郑重。距离正式的册封大典还有三天,御华焰亲自率领群臣百官,更邀请各国使者一同参与皇家林场的围猎,按着最古老的礼仪,向上苍祈求给与皇子品性的加持保佑。 东炎以武立国,朝臣之中除真恪廷哲、陇君等寥寥数人能算确实意义的以文事文词为专精的文人之外,绝大部分都保持了草原民族天生的勇武;当着他国使者之面,更是刻意表现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的从容娴熟。然而西陵定王上方雅臣既能在十八岁成年之际便拿下北洛大比武试第一,北洛靖宁亲王风司冥又是威震疆场的赫赫冥王。三大国数百年鼎立争胜。身为使者,国事之上自然无人肯堕了下风。两人自围猎开始便不着痕迹地暗暗比试较量,竟是将一众有心在皇帝面前表现才华、向新太子表现忠孝之心地东炎将领的风头硬生生压住。而相较于上方雅臣精湛的射猎之术,风司冥不仅眼力箭法皆极精准,尤其动作奇快,随心应手,射落的猎物数量之多、速度之快,跟随的侍从几乎都来不及记录传报。这两人争胜之心既起。放眼林场中东炎众将。仅有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尔能够勉强与之相抗。御华焰本来有意在上方雅臣、风司冥以及贺蓝.考斯尔三人各获一件猎物后便加入射猎。但面对林场之中竞赛意味越来越浓厚的情势,一时反倒不着急出手下场,而是耐下性子与一众使臣还有随驾的宫眷侍人在场边观战。然而此刻见上方雅臣获银狐而来,奉上地猎物被一只羽箭穿透双眼,全身皮毛却无一点伤害,想到之前北洛年轻亲王以同样绝伦箭术猎得地巨大山猫,鸿逵帝嘴角不由扬起一个意味深长地弧度。一双锐利眼眸终于再无掩饰地透露出遭逢强手急欲一战的强烈渴望和振奋来。 “……将军真乃豪杰!” 第271章 看着眼前与上方王族传统相貌没有丝毫相符的英武亲王,御华焰马鞭手柄轻敲马鞍,一边语声由衷地赞叹道。“加上这匹宝马,真是马上鞍下,相得益彰。” “鸿逵帝陛下!”一如礼仪将猎物奉献给皇妃母子,西陵镇国大将军这才抬头向御华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随手抚一抚座下血红骏马顺滑修长的鬃毛,“此马乃是当年太宁会盟前。雅臣在北洛春季会猎上取得。确是难得良驹……但若陛下不嫌微薄冒昧,雅臣愿以此马,换与陛下真正相交的荣耀。” 草原人天性爱马。肯以心爱坐骑相赠,是表达交往心意之诚的最好表现。见上方雅臣笑容坦荡从容,御华焰微微笑一笑,眼角余光一瞥,但见一青一玄两人两骑正从远处奔驰而来,鸿逵帝这才向上方雅臣哈哈大笑起来:“君子不掠人之美夺人所爱,何况将军这匹马更是西陵北洛两国交好地象征?好马当配勇士,上方王爷与此马正是相得。将军一番美意朕自心领,但这匹宝马还是归属将军最为合适。”稍稍顿一顿,“只是经上方王爷一说,朕竟没有为各位向太子奉献祝福的勇士准备恰当的回礼,真是大大的过失,实在有负各位远来贵使的心意。若是众位没有异议,朕愿亲自下场,狩获猎物,手制肉肴与众位共享如何?” 御华焰口中说着“众位”,一双鹰目却是凝视并驾齐驱驰到近前的风司冥与柳青梵,显然主在问询他二人之意。风司冥顿时微微一笑:“陛下既肯屈尊,风司冥自然应陛下之愿紧随跟从。”说着看了身旁上方雅臣一眼,“定王殿下以为呢?” “能与鸿逵帝陛下与猎场共逐高下,上方雅臣正是求之不得。”西陵定王从容地回视,口中朗朗,“与草原第一英雄同行,如此机会,一生能有几回?” 御华焰顿时哈哈一笑,随即回头看向身后各国使臣。 参与他国太子的册封大典,献给新太子的礼物原是各国在派遣出使者之前就必须周全考量地关键内容。只是周岁生辰贺礼这一重草原特殊地风俗习惯,却是让相当未能事先思虑周到、一时又寻不出特别擅长骑射之人的小国的使者大伤了脑筋。所幸西陵、北洛争胜意味既强,鸿逵帝与一众东炎朝臣自然不会计较了旁人地战绩平平。此刻见鸿逵帝终于发话将要亲身参与争夺,众人心中越发一块大石落下:眼前显然是三国竞赛之场,鸿逵帝给出一个最合理也最体面退出舞台的时机,各人自是要抓住这个可以不再勉强应付艰难事项的机会。一时纷纷行礼,感谢皇帝陛下的亲切与关照,同时祝愿鸿逵帝陛下大展雄风多多猎获。 御华焰微微笑一笑,随即扬手示 .来。见原本面带笑意的风司冥闻声表情突然一凝,眉头微微皱起。极快地与青梵交换一个眼神,御华焰不觉微微扬眉。但听耳边响起一声“皇帝陛下”,御华焰顿时转头,含笑对上一脸疑问之色的上方雅臣:“这些畜牲在因图琛越冬也要伤人,现在赶了来算是趁机解除一桩祸患……不知冥王、将军可有兴与我共除此祸根?” 见说到最后一句,那双锐利眼眸已是死死凝视自己,风司冥缓缓柔和了表情,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笑意:胤轩十四年。也就是六年前地二月。东炎西陵两线合击北洛。东炎骑兵攻破北洛边城丰门、侵占重镇州。北洛原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引咎请辞,随即风司冥奉胤轩帝之命,以少年之身将领十万之众迎击敌军。一年之中,北洛东炎大小战斗百起,以八月的亚德兰草原会战为转折,少年冥王逐步将入侵之敌驱逐出国门之外。之后十一月,在东炎边境野狼谷。风司冥凭奇勇、定奇计,歼敌接近四万,大败东炎骑军——这是近百年来北洛第一次在战场上彻底地击败东炎精兵,也真正定下“冥王”百战不败的赫赫威名。而野狼谷原以野狼聚居、阴险恐怖闻名,经此大战狼群绝迹,几年时间倒渐渐成为东炎往北洛方向商贾往来的新通道。此刻清楚地听到风中传来的恶狼呼嚎之声,御华焰又刻意语带双关,想到方才自己看到上方雅臣与他交谈的神态。风司冥心中不由越发收紧。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调整语声,令平静中显出恰如其分的兴致:“狼群侵害百姓,自然杀之无赦——风司冥但凭陛下马首是瞻。” “如此甚佳!”御华焰扬一扬眉。随手挥鞭前指,“众卿且看朕今日与冥王、上方将军协作!” 鸿逵帝语声未落,人群顿时高呼:“万岁!”林场四周各处披坚执锐的甲士更是将矛戟顿地,发出整齐而有力地“威武、威武”地呼声。声音之巨,似乎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微微低垂下眉眼,柳青梵忍不住淡淡笑一笑:鸿逵帝这一手果然高明,不仅将挑衅示威、挑拨离间于一举完成,还在众人无意识间便抬升了自己地威严雄武——当此情景,纵然是来自最狭小文弱国家之人,心血也会不由自主热烈沸腾;那些从方才言语对话之中明白林场中释放恶狼而惊得几乎失态的使臣,这个时候也都消弭了心中恐惧,甚至跟随着激动的人群一起呼喊起“万岁”来。而一句“今日与冥王、上方将军协作”能够搅动多少人心,其中又蕴含多少真实含义,更是让人难以捉摸想象。只怕今日林场围猎一散,被刻意分散在兕宁城几处官驿的各国使臣便要开始在这东炎皇城中奔走打探了。只是北洛和西陵的使团都被安排到禁城之侧,紧连皇宫而与外城分隔甚远,没有了三大国的讯息,这些使臣的为难不用更多思考也能在头脑中清晰描摹…… 嘴角扬起一道清浅微笑,青梵抬起眼:“鸿逵帝陛下。” “柳大人有何指教?”语声带些微微地惊讶,御华焰的双眼却闪出幽深的光彩。 “指教二字,柳青梵万不敢当。”微笑着欠一欠身,青梵从容道,“外臣谨祝陛下擒获狼王,为太子祈无上勇武。” 御华焰顿时露出微笑:“承柳大人吉言——朕也久闻青衣太傅文武双全,不若柳大人也与朕还有两位亲王贵使共享逐猎之趣?” 青梵微笑扬眉,刚要开口,却听女子清亮声音响起:“皇兄,柳大人早应允了臣妹,今日林场之上要与我一分高下呢!”人群分处白马红衣异常明媚耀目,曾经化名戴黎尔的东炎无双公主御华绯荧笑吟吟地策马走到青梵面前,一双活泼大眼深处暗红色光彩流连,“赌赛先来后到的顺序,就算是一国之主也要遵守,皇兄你说是不是?” “这个自然。”鸿逵帝幽深的双眸这一次闪现出真正的惊讶,但转瞬之间便取代以满含兄长宠溺的温柔责备,“不过无双,既然与柳大人早有约定,为何今日姗姗来迟,直到这个时候才到?平时对朕随意也就罢了,身为公主,怎么好怠慢了我东炎地贵客?还不快向柳大人赔罪?” “是!”干脆地应一声,御华绯荧在马背上侧转了身子向青梵盈盈一拜,随即抬头凝目,大眼闪出异常明亮地光彩:“柳青梵,这一次当着皇兄,你会竭尽全力的是不是?” 目光在御华焰和贺蓝.考斯尔身上极快转过,青梵微笑拱手:“柳青梵……必定不教公主殿下失望。”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四章-背夕阳,流风溢彩(中)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柳大人真好雅兴,当此争夺激烈之际,还能吟咏做诗。” 看到贺蓝.考斯尔驱马缓步行来,青梵温和沉静的黑色眼眸不由跳跃出一点少少的笑意。“戴将军布得好围。” 刻意的称呼入耳,东炎第一将军顿时不自觉地挑眉,下颌也在同一时间倏然抽紧。但见他神情淡然无波,一双含笑的眼只是注目自己胯下坐骑,心下突地一动,重新对上青梵双眼,考斯尔随即也微笑起来:“虽然不是乘惯了的马儿,但总是家生,奔跑走动调教好了的……这会儿有草原也有树林,贺蓝仗着地主之便讨个巧,柳太傅不会责怪想要在竞赛获胜的念头吧?” “这个自然。”抬头淡淡看一眼不远处虽不茂密但也绝非疏落的树林,再看一看较自己所乘明显矮了一截的红鬃马,青梵微微笑一笑,足尖随即在玉花骢腹上轻蹭一下,玉色骏马顿时斜跨两步与考斯尔毛色深红的坐骑齐头并行。“天时地利人和,兵家若不能占其一二,除落败再无他途。考斯尔将军号称东炎不败军神,不放过任何获胜机会的心意手段,柳青梵自然清楚,又哪里会有什么可责怪的?”顿一顿,“倒是御华陛下不曾更换马匹坐骑,这份气度自信,实在让外臣惊讶之外更有十分佩服。” 听青梵语调轻松,不带半点贬损之意的从容愉悦外更透露出一丝极细微地满意。贺蓝.考斯尔顿时收回在闻到“御华陛下”四个字后便立刻转到鸿逵帝身上的目光,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定定凝在青梵脸上。只是,面具一般的温和笑容让他实在无法看出眼前这个青衫男子的真实心意。沉默片刻,考斯尔这才重新扬起笑容,“是陛下当年亲手驯服的马王,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十余载——说到在陛下心中地位的重要,‘飞将军’,可从来就不是其他什么能够代替得了的。” “飞将军……”口中玩味地念出这三个字。青梵温和含笑地双眼却是将目光投注在御华焰座下高头大马上。 与身边风司冥还有上方雅臣座下一黑一红两匹纯色骏马相比。鸿逵帝地御马毛色未免显得有些驳杂。黄、白、灰、黑各种颜色密而无序地拼凑在一起,像是被随意抹染地水墨图画。 第272章 不过,尽管毛色不正,不像普通皇家御马所固有的纯粹高贵,那马神态却极是倨傲,双目炯炯,顾盼自若;头上一对尖耳高高竖起。不时四转聆听,显出一种天生的机敏与警惕。一只前蹄微微抬起,却不像上方雅臣所乘红马那般在地上不耐地一下下轻踏,而是安静地保持姿态——正如做好准备的将军宁神静候,军令一下随时可以奔袭战场奋勇厮杀。 “我听说过东方名驹‘流光’、‘踏月真有这般好马。”收回视线,青梵向考斯尔笑一笑,随即将目光投向远方微微泛出青黄颜色的草原。“都说东方好马神骏非凡。草原上放马奔驰,仿佛一阵风过几乎无影无形……青梵以前还自不信,便是再快的马。又哪里能够过而无形?但依着今日所见,若是再过去十天半月,这可该是真正的‘风过无形’了。” 考斯尔回以微笑:“柳太傅夸奖了。不过,无论柳太傅地玉花,冥王座下‘绝尘’,还是上方王爷所乘,都是世所难觅的良驹。贺蓝粗鲁武人别无所好,只是喜欢好马良弓,自以为对马还是有些知识,生平也确实见过许多好马。但实话说起来,这样的马儿真是前所未见,一见则生欣喜赞叹。而且,听之前上方王爷说那其实也是柳太傅所赠,真是不得不感叹大人多得良驹的运气,更佩服大人挥手千金的慷慨。” 柳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宝刀原当赠与烈士,何况结交友好,柳青梵又岂会吝惜区区一匹马?若是鸿逵帝陛下和将军喜欢,待此次出使事完,回转承京之后,青梵自然派人选备厩中好马,一路直送上兕宁。” 考斯尔闻言微怔,但极快地恢复笑容:“如此,贺蓝便先谢过柳太傅好意了。” 见他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不自主看向不远处鸿逵帝,青梵淡淡微笑颔首,一边语气随意地道:“不过,虽说好马难得,以将军衔赠授战马,鸿逵帝陛下的心思,果然与常人不同。”也不等贺蓝.考斯尔回答,随即提一提马缰,“啊,角号响了——陛下在招手令我等过去呢。” 草原人游牧为生,狩猎打围可以说是最基本的生存生活技能。打围的基本道理和手段,百姓天家也是小异而大同:居中首领向众人分定方向后,各骑占定方位,随后每骑以五七步相隔形成合围地大圈;待大圈围定,以号角之类为令同时向内逼压紧缩,圈内野兽向外奔窜则由围圆众骑射杀,若野兽自外窜入合围圈内,则由居中首领及以下众人捕猎。此刻角号响起,意味 中第一重最大地合围之圈已经完成,而鸿逵帝今日第下场射猎也将正式开始。看着身前从容而去的青色身影,贺蓝.考斯尔努力挥去他之前评论鸿逵帝“与人不同”一句说话之时神情语调地隐隐特异在自己心上那一霎形成的异样感觉,双腿一夹马腹,随即也快速向鸿逵帝等人赶了过去。 向柳青梵微笑示意,御华焰扫一眼身周心思各异、但此刻脸上都显出兴奋之色的众人,随即高高抬起一只左手。只听又是一声宏亮高昂的号角声响,应合着四方军士发出的低沉而雄浑地整齐喝声,林场之上顿时笼罩一片威武之气。 御华焰微微一笑。但笑容随即一敛,高举的左手猛然向下一挥,顿时角号声息、喝喊声止,众人屏息凝神,天地之间,仿佛只有猎猎长风,凝成一片冷寂肃杀。 四下寂静,人们几乎可以听出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在空中交会、碰撞。 风声挟着惊乱野兽的隐隐呼号。扑向静静等待的人们。 “皇兄!” 向满眼焦急期盼的少女微微颔首。御华焰与众人一齐看着红衣白马的明艳身影迫不及待奔向狼啸之声最为明显的方向。见御华绯荧地身影已经掩在半密不疏地树林之中。鸿逵帝这才转回视线向众人轻笑:“众位,且请奋勇争先——虽然东炎素来看重女子,但若真输给了这丫头,可不要后悔就此落下一生地笑话!” 感觉到鸿逵帝还有身边年轻亲王同时落到自己身上的锐利深沉的目光,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一笑。但尚未来得及开口,另一边上方雅臣已经拍马飞驰,越众而出的同时挽弓搭箭。众人只觉眼前箭尾雁羽划出一道流星白芒,草丛中一只慌不择路的肥大灰兔已被穿透喉颈,滚了两滚跌在尘埃。上方雅臣飞马趋前,一俯一提,连箭带兔拾起,随手撤箭还壶,野兔挂在鞍边——全部动作一气呵成,座下红鬃骏马的奔速更是有增无减。众人惊怔一过。顿时齐声喝了一个大彩。 御华焰笑一笑,“众卿……”鸿逵帝语声未毕,东炎一众将领早是纷纷拍马。追着上方雅臣的背影疾驰而去。 看着眼前顿时扬起地一阵风烟,贺蓝.考斯尔微微扬一扬嘴角,但突然心上一凛,目光一转,恰恰对上一双夜一般深沉幽黑的精亮双眼。风司冥唇边含笑:“原来东炎军神也会谦让过人……戴迩将军。” 又是一个“戴迩将军”!考斯尔忍不住瞥一眼笑容淡定的柳青梵,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鸿逵帝:风司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身边威严君王,挑衅之大胆,真是把“冥王”少年气盛的从容与自信显示到极致!只是他还未开口,风司冥已然直接面向御华焰:“陛下,有请了!” 幽深双眸中精光闪动,鸿逵帝嘴角扬起深深的笑意:“冥王……果然有趣——请!” 日略西斜。 侧头淡淡看一眼落在身侧略较一人为高的灌木上的薄薄日光,青梵微微低垂眉眼,心下迅速计算时辰。 东炎位居大陆东南,日夜天时都较北洛为早;虽然大陆采取地是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定下地统一时辰历法,但兕宁的日夜晦明交替较北洛承安差不多要早了近一个时辰。东炎秋冬狩猎季节向来只用朝夕二餐,皇家晚膳定在申酉之交,因此围猎当在申时过半左右结束——如此才不影响了内眷宫侍返京的时刻,也不会耽误了晚上与各国使臣地别项宴乐。自己虽然不好追捕逐猎,但身在局中,更与戴黎尔也就是无双公主御华绯荧定下赌赛之约,便是无意与他人争胜,也不当令这位热情少女失望。这一次御华焰既是捉来大群野狼圈在围场之中,各人有意在君前展示,自然对狼王势在必得,想必争斗极其激烈;但究竟鹿死谁手,不到最后无法知晓,自己也无意夺了鸿逵帝的风头。此刻尚余一个时辰,选择一头壮硕凶狠的野狼捕猎射杀当是绰绰有余,而再一次不输不赢的结果应该足以令那位骄傲的公主纵使不满也能够接受……头脑中浮现起当日雁砀川赛马,面对不分胜败结果少女气恼而不甘,明艳丽容显露出的一派勃勃生气,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抹温柔笑意。 耳边风声里传来猎犬此起彼伏的吠声,青梵敛起笑意,缓缓抬头望向林木深处。东炎朝臣将领,参与此次围猎的各自随身带了自家猎犬,除此之外,林场之中所有猎犬都是绯樱宫狗监精心训练;狩猎打围,既能最快发现走兽踪迹、为各人拾取射的猎物,遇到大型野兽时扑打搏斗更极是得力。此刻百米远处,四方似乎都有猎犬狂吠,夹杂些零落的走禽和麝等小型有蹄类的惊窜之声,但更多却是风吹木叶地飒飒寂静。青梵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座下玉花骢“捷影”突然提起左前马蹄随即重重踏下,蹄铁下枯草树枝顿时发出一阵半脆不脆的 青梵瞳孔陡然缩起,原本警惕搜索的黑眸缓缓转向左侧后方。 此处是草原与树林的交界处,原上足以没过小腿的长草渐少渐无,但林木亦不茂盛。相比于身后主干细瘦然而渐渐稠密的真正乔木树林,眼前这些一丛一处散落稀疏的低矮灌木根本不至于构成视线或是其他方面的阻碍。因此虽然并非处于开阔草原,但四周无遮无挡,却是没有半点不同。 百步开外。正是鸿逵帝。 四目相对。御华焰嘴角缓缓勾起。 东炎以杏红为皇室独尊。今日鸿逵帝地一身袍服却是以秋草枯而未败之时透着微微红光地铜黄为主色。领口、肩、袖缀着大块黄黑相间地虎皮,金线刺绣的黑缎腰带与袍服下摆上精心之久的虎纹构成一种充满威严的和谐。身下坐骑斑驳的毛色,精巧地连接了远方青黄杂糅的草原和眼前渐黄渐疏的土石背景,微斜地淡淡日光,越发模糊了鸿逵帝的轮廓,令并不遥远且真实可见的人物显出一种几乎可以乱真的高大来。 日光下突然闪过一个亮点。青梵微微眯起眼,静静看着那光润莹亮如浸油脂的玳瑁扳指。稳稳扣住细如发丝、坚韧却胜金石精铁的弓弦,一点一点,缓慢、然而毫不犹豫地拉开东炎御华王族那张“惟有我真皇得开”的传国宝弓。 御华焰唇边笑意越发明显,然而背着日光的眼底,精光之外,阴翳也越来越深。 力满,箭发。 弓似霹雳弦惊。 并着一声又惊又怒地“皇兄——” 把稳缰绳,青梵不动不摇。静静看箭头裹着一点冷光破空而来。抰着一道疾风从鬓边掠过。 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叽咕吱嘎”地惊痛惨叫。 像是被兽类惨叫惊扰到,“捷影”不安地踏一踏脚又抖一抖颈上长长的鬃毛。微笑一下,青梵伸手抚一抚心爱坐骑。这才向抬起双眼,看向驱马慢慢走近的御华焰。 “陛下好身手。” 幽深双眸始终死死凝视青梵,一直到走近身前两骑并肩,御华焰这才轻轻挑一挑眉:“柳太傅好眼力。”看一眼青梵身后数尺灌木矮树主干上,被牢牢钉住后腿惨叫不已地赤狐,“当年靖宁亲王活捉玄天狐,其身体四肢丝毫不伤……朕似乎差得远些。” 第273章 青梵顿时轻轻扬一扬嘴角,随即在马上微微欠一个身:“但仅凭这一手听声而射的手段,陛下在诸国主君之间,足以傲视群雄。” 御华焰定定凝视他双眼,半晌,才几不可见地点一点头:“柳青梵,朕信你此言非虚。”随口哨一声,一头巨大獒犬顿时从他方才所立处草丛中窜出,上前连箭带狐一口叼住,这才甩一甩尾巴转到御华焰坐骑身后。御华焰又深深看他一眼,手上一拎缰绳,足下一夹,那匹驳马顿时向林深处奔驰而去。那条獒犬也紧随其后,迅速消失在林木光影斑驳之中。 握一握马缰,感觉双手掌心真实的微微湿冷,青梵沉默半晌,这才抬头转向御华焰临走之时瞥见的方向。 红衣白马,鲜艳明媚一如初见,只是这一次满满惊怒的面色再不是当时勃勃生机的润红。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孔上一双黑色大眼瞪得越发大而浑圆,然而惊怒之外的神情却是异常镇静的探询。只有头上那根装饰用的长长火鹳尾羽,细微而不断的振颤,透露出少女内心无法抑制的由衷恐惧——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点动坐骑,走到御华绯荧身侧与她并立;随即长臂轻伸,在马背上将浑身阵阵发抖的少女轻轻搂住。 聪明伶俐,任性活泼,大胆到在任何人面前都敢肆无忌惮又如何?本性单纯的孩子,原不该让她看到这样的一幕。 沉默相拥片刻,感觉到怀中少女重新找回自我控制的力量,青梵静静放开手臂。目光瞥一瞥她空空如也的鞍前挂钩,“绯荧殿下,怎么……一物未得?” 苍白面容飞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抬起头凝视那双温柔眼眸,御华绯荧轻声道:“我在找你……我在等你。” 心头瞬间一道暖意流过,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难道围场中见不到青梵,殿下便不理会赌约不成?” “我会找到你——然后从你手里夺走狼王,除了你没有别人。”顿一顿,“我不会让你败给任何人,除了我!” 凝视着激动但异常坚定的少女,青梵忍不住又露出一个微笑,微微侧眼看一眼树上光影。“如果这样……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呢。” “只要还没有人杀死那只狼王。”少女清丽的面庞突然绽放出一个异样妩媚的微笑,“你会从他手上夺走它的,对吗?” “也许。”轻轻笑一笑,随手一鞭抽上白马“雷神”的后臀,“所以,我们要赶快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四章-背夕阳,流风溢彩(下) “御家有女心气宏, 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观者惊心复动容: 无双当如此, 等闲安可逢。柳太傅文采风流,今日,贺蓝总算窥见一斑了。” 听到身后传来东炎第一将军温厚沉静的语声,柳青梵淡淡一笑,从容转过身来:“文墨小技而已,将军盛赞了。无双公主殿下射中狼王,武技卓绝,今日赌赛柳青梵输得心服口服。可惜别无其他利物可输,仅此一篇小词奉献,不被指责简慢不恭,实在是皇帝陛下和公主的宽宏。”一边说着一边微笑抬头向正与风司冥把盏言欢的鸿逵帝看去。 贺蓝.考斯尔闻言顿时一声轻叹:“柳大人,今日林场之中,人尽皆知是您以卓绝武功,助公主殿下猎得狼王。” 青梵眉头微挑:“是这样么,戴迩将军?” 见他袖手含笑,脸上神情平和间透出一丝淡淡的漫不经心,考斯尔一双铁灰蓝色眼睛顿时闪出锐利的光彩:“柳大人,您射落或射偏了所有阻挡公主殿下的箭枝——其中,也包括在下的。” “原来将军是特意来寻仇的。”见那双眼立刻射出精光,青梵微微一笑随即荡开眼去,随手抚一抚腰间盘龙玉佩,“但打断戴迩将军的射杀计划,在柳青梵所为也不是第一回,将军何必如此激动?” “不,我并非此意……”考斯尔眉头皱起。然而话未说完,却见青梵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顺着他地目光看去,只见殿上御座边不知何时立起一幅巨幅的锦缎。雪白锦缎上玫瑰色的酒浆凝成三十八个半尺见方的大字,一笔笔龙飞蛇走,翩跹如鸿,豪健中流露一点别样的妩媚风流。在通明殿辉煌***照耀下,字迹随着织物轻微的起伏灵动摇曳,宛若一名名红衣天女翩然起舞。想起方才眼前水色袍服的男子取锦缎作纸。以酒浆为墨。援笔挥毫、潇洒风流的神态。考斯尔心上突然一动:“柳大人,您看上去……与平时不一样。” 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青梵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幽深黑眸静静凝视考斯尔片刻方才开口:“考斯尔将军,我只是助公主殿下射得狼王,对鸿逵帝陛下并无任何不敬之意。这件事,还请将军择时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言明。” 明明没有提高语声,语音语调。甚至包括脸上地神情都没有一丝半毫地改变,但周身却似突然刮过一阵刺骨寒风。看着那道从容步入大殿地背影,想起今日下午林场中一幕幕,贺蓝.考斯尔嘴角不由扬起一抹苦笑。 在那一青一红两人两骑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林场中上百头恶狼已经被驱赶集中到林场一处相对低陷的谷地。面对四面围圆、马壮弓硬的猎手,在数条性凶且急、试图单独突围的同伴被毫不留情地射杀之后,狼群迅速在包围圈内也形成一个一致对外的防御阵形与人类对峙——野狼号称“铜头铁脑”,只要不是命中眼睛、口鼻这些柔软的要害部位。普通的金属箭头根本射不穿野狼地头部骨骼。无法造成致命伤害。皇家狩猎,除了射杀猎物的数量,更看中各人的武技:尽可能一击致命而不伤害皮毛的完整。是这类并非为生存而进行的狩猎活动中参与者最重要的追求。而野狼本身的危险,亦令众人在面对自觉服从起狼王指挥的狼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林场中四下寂静,只有风吹木叶中夹杂地对峙双方紧张而粗重地呼吸,在耳边变得越来越响。 鸿逵帝稳坐战马,手上雕弓拉得犹如满月,微微眯起眼斜睨狼群中心那头体形堪有普通野狼三倍、通背玄黑的狼王。 弦鸣、箭出。 取的却是狼群最外一点,一头明显较左右野狼矮小地灰色母狼。 像是早有明言约定,风司冥、上方雅臣、考斯尔……所有的羽箭如流星赶月,向同一个方向齐齐放出。但就像是窥破了人类单点突破的意图一样,狼王一声长嚎,狼群猛然发动,同时向羽箭所袭方向右侧的一点疯狂冲去。 然而人类同样早有准备:御华焰反手一箭,顿时射穿领头冲击包围圈的那头大狼的咽喉;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不分先后的两箭,将一头张牙舞爪扑上一名赤衣侍卫的坐骑脖颈的灰狼射落,那赤衣侍卫跟上便是一刀,顿时将狼头血淋淋斩下。 完整的包围圈和防御阵都在顷刻间瓦解消失,取代之的是各自为战的追逐和搏斗。血腥,厮杀,野狼惨烈的哀嚎和战马吃痛的嘶鸣混成一体。困兽的恶狼越发显示出其性情中的穷凶极恶,求生欲望被血气刺激着,迸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凶性。有些武士被扑下战马,更有些狡猾而机智的野狼反身攀住马匹腹部……猎场顿时笼罩上一片真正战场的血腥气息。 但猎场之中,占据优势的始终是人类。片刻之后,上百头野狼只剩下不到二十只兀自站立对峙。赤衣的皇家侍卫重新排布成包围的阵势,但这一次的半径,却较方才更大了一倍。 残存的野狼聚拢在一起,渐渐阴暗的天光下,一双双死死瞪住人们的带血眼睛,透出凶恶而诡异的幽绿光芒。 贺蓝.考斯尔等 炎将领出手了。羽箭指向之处狼群纷纷腾跃闪避,四散流窜,而是死死护在狼王身边。那头狼王亦不时跃起,以硬实的头额撞开纷乱射到的羽箭。远远高壮过其他野狼的身材配合着异常灵活的动作,落到身上的羽箭竟像是没有任何杀伤力地掉落,让见惯了凶猛野兽的东炎众将也不由心惊。 而御华焰、上方雅臣、风司冥地目标。正是那头黑背狼王。 趁风司冥两箭逼开狼王身侧的守卫,上方雅臣连珠三箭直取狼王门面。不料那狼王凶狠之外,竟不避上方雅臣第三箭而去扑风司冥射向右侧另一头野狼的羽箭。只一个转身之间,左侧一头守卫的棕灰母狼已然回转过身来挡到狼王之前,将上方雅臣的第三箭和风司冥追补上的一箭一齐挡下。失去爱将的狼王顿时一声哀嚎,看向两人的目光透出异常地凶狠,又是一声长嚎便向两人冲来。上方雅臣心中顿惊,又是连珠三箭射出。那狼王两个转折让开两箭。随即纵身一跃。自空中避开第三箭—— 这时。鸿逵帝终于找到了等待已久地机会。 饰着象牙犀角地雕漆宝弓,并非仅仅为皇室气度体现的富丽华贵;冰蚕丝混合着五金精铁绞成的弓弦,合寻常人三倍之力也未必能够拉开。稳稳搭弓劲射,精心设计的羽箭飞出直如流星霹雳。 但—— 一道银光自斜侧飞来,只听“铮”地一声,箭头撞上箭头的两枝羽箭一齐掉落尘埃。 众人一怔之间,空中又是数声箭头相撞、箭杆折断跌落的声响。随即一阵急如密雷的马蹄。霜雪一般地矫健良驹瞬间闯入众人视线,顷刻越过鸿逵帝御驾直取狼王而去。 鸿逵帝唯一皱眉,贺蓝.考斯尔已然一声令下,无数羽箭顿时向守卫在狼王四周张牙舞爪便要冲动的野狼袭去。 “不用麻烦!” 第274章 与女子清亮嗓音同时发出的,是大量箭枝被撞落的声音。玉花骢上青衣男子稳稳张弓,箭箭连珠后发先至,将射及狼王身周的羽箭一一尽数打落。 便在众人和狼群同时惊疑之间,柳青梵手中又是连珠箭出——这一次。取的则是护在狼王身周那些野狼的性命。 “柳青梵。干得不错!”见每一头野狼都是利箭穿喉,红衣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不过赌赛规矩。最后猎到狼王的人才算赢!” “小心!” 众人惊呼声音未落,御华绯荧已然一提缰绳,座下白马“雷神”前蹄顿时高高抬起,举腿便向那猛扑上来地狼王头上踏去。那狼王见事极快,身子在空中一扭避开马蹄,前掌在地上一搭一推,转身又向她咬去。御华绯荧不慌不忙,早已在手地马鞭凌空狠狠抽下,顿时将那狼王抽得一个趔趄,“嗷唔”两声向后跑开数丈方才站定。一人一狼,在四面环绕下再一次开始对峙。 看到这里,众人才骤然重新有了真实之感,顿时向围场中英姿勃勃毫无畏惧的少女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 欢呼声中,贺蓝.考斯尔清楚地听到又是“铮!”地一声,直觉向身前鸿逵帝看去,顿见原有定数的御用箭筒中羽箭又少了一支。定定转眼,望向此刻依然来到包围圈上的青衣男子沉静如恒的眼眸,却见他只是静静凝视场中一身红衣的少女和准备做最后一搏的困兽,一贯温和淡定的面容上流露出异常的庄严。 已经失去了所有从属的狼王显然已不再有方才的从容,血红的眼睛透露出决死的光,凶恶但不再狡狯诡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样心怀必死的恶兽实是真正的毫无顾忌,人人屏息凝神,衬着傍晚飒飒疾风,四下越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御华绯荧目光沉着,搭箭,开弓,一双玉雪一般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弦鸣。 竟是向天而射。 众人大惊之间,狼王已经风一般疾扑上来。御华绯荧足下轻点,“雷神”顿时斜向驰出。见那狼王一顿之下立刻改变方向再度扑来,御华绯荧更不惊惶,马背上的身子向后一倒,手上劲弓顿时也是三箭连珠而发。那狼王经上方雅臣两次连珠发箭,早是深有戒备,听得三声弦响之时身子已因之做出调整。但就在它侧身避开第二箭时,一道未曾预料的劲风突然扑面而至。围场上众人只听一声凄惨哀嚎,那头巨大的狼王已跌落在地。御华绯荧又是一箭疾发,瞬间洞穿挣扎着要重新立起的狼王腹部。狼王巨大地身体顿时倒下,在地上抽搐片刻。终于再没了动作。 红衣少女翻身下马,左手一挥,一把金色小刀飞出扎入野狼咽喉。稍待片刻,见仍无动静,这才走近猎物尸身;一手拔下小刀,另一手旋即拽住脖颈毛皮将狼王高高举起—— 贺蓝.考斯尔很清楚地记得,当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瞬间震动大地之时,那个青衣男子与鸿逵帝眼神之间的激烈较量。纵然是被称为东炎军神、身当东炎第一将军的自己。也无法承受鸿逵帝那样深沉而无所不至的压力。更不用说回以同样冷静和锐利了。但对于向来骄傲的君王。这一次的挑衅却是不得不忍耐:柳青梵平素极少在人前显露武技,青衣太傅之名大陆皆知, 道青衣风流,却少有人知道他在文治之外对武技同样知道他破解《璇玑谱》最后残局深通兵略,也极少会将一贯做文士装扮的青衣太傅与征战疆场地统军大将联系等同起来。虽说今日林场会猎,他射得青鹄奉献太子,但也仅有少数跟在近前地侍从亲眼见到。然而此刻这一手惊人箭技亮出。顿时将人们心头最后一点怀疑抹去。草原强者为尊,纵然最后击毙狼王地是无双公主,柳青梵也早已赢得在场所有东炎武士的尊敬。是以会猎结束,回到绯樱宫中,通明殿里再开宴席,东炎众将看待柳青梵的眼神表情都已大大不同,敬酒交谈,怀抱的已是真正亲近钦服之意——这样由衷而发的敬意。纵是鸿逵帝身为东炎君皇。纵是东炎北洛势为仇也无法改变。 只是,望着殿中水色袍服的男子与君王并肩而立款款笑谈的身影,考斯尔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当年绝龙谷中。似是从天而降地青衣男子流星赶月的三箭。也许只有自己才能知道,在围场交锋的一刻,自己的君王会从柳青梵眼里看到些什么:将那副温厚文雅面具摘下的青衣太傅,锋芒远比他身边那个声威赫赫的北洛年轻亲王更锐利逼人。 “考斯尔将军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猛然回头,却是西陵定王上方雅臣。考斯尔急急定一定心神,露出一个头痛似的淡淡微笑:“歌舞文词之类,我向来是能躲则躲。这次太子册立大典,各国使臣会聚,宫中十数日宴乐,天天都排出这些……” 上方雅臣顿时轻笑起来:“这个么,西陵的歌舞向来繁琐……”见贺蓝.考斯尔猛地“啊呀”一声,黑发黑眸地西陵将军含笑继续道,“我也最烦这个,却与考斯尔将军恰成同道知音了。” “能与上方王爷成为同道,是考斯尔地荣幸。” “不过,听着曲声,倒又与我大郑宫中颇有不同。” 见上方雅臣眼中露出颇有兴趣的光芒,考斯尔微笑道:“如此,将军何不与贺蓝再进大殿,近前细细品评?” “将军提议,正中雅臣下怀。”举一举已然空了的酒杯,上方雅臣欣然说道。 步入大殿,见上方雅臣果然径直向鸿逵帝和柳青梵所在走去,考斯尔心下了然,暗叹一声,也急忙跟随过去。方到近前,便听鸿逵帝含笑朗声道:“柳大人注目歌舞,似有所动,可是这歌舞有什么不妥么?” 随手接过风司冥递来地酒杯饮过一口,青梵这才淡淡笑一笑:“无甚不妥。只是这一曲《得胜归》到了陛下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多奇妙变化,青梵实在是十分惊讶。” 御华焰微微一笑,向近前欠身行礼的上方雅臣微一颔首以示回礼,锐利双眸却是随即闪出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念安帝风雅,妙解音律,此曲华丽雍容,是大殿之上宴乐嘉宾的正礼。朕只是在他的改作之上再加些微改动而已。但若单论雄壮欢腾,朕一直以为,还是柳太傅的原作为最佳。” 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顺势让开鸿逵帝故作亲热之姿亲自斟来的酒浆,青梵微微欠身拱手,笑道:“陛下谬奖。柳青梵只能处一时、虑一事,哪里能如两位陛下这般心胸广纳,气象万千?‘最佳’二字,实不敢当。” 御华焰嘴角微扬:“青衣太傅文采风流,天下皆知。柳大人过谦了。”顿一顿,“只是从今而后,大陆更当知柳青梵箭法高妙,武技绝伦。” “真正箭法高妙,武技绝伦的,当是无双公主殿下——十七芳华地少女便能射杀狼王,东炎女子飒爽英姿,豪情壮心当真不让须眉。” “绯荧素来好强。又是一直在朕跟前长大。任性惯了。”抬眼看一看正与真珠皇妃坐在一起的红衣少女。御华焰笑容闪出两分毫不作伪的柔和,“今次屡屡在柳大人面前失礼,方才又当庭索要赌赛利物……柳大人不怪罪朕将妹妹宠坏就好。” “公主只是真心无伪,青梵何来怪罪之说。”想到之前御华绯荧要自己履行赌赛之约,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将一张秀美面庞晕满酡红,最后却只赌气一般说出“随便留下一样随身之物”的景象。青梵不由也露出真诚笑意。“倒是青梵借着草草一幅字便还了赌约,心中颇有些不安呢。” 御华焰哈哈一笑:“青衣太傅墨宝千金难求,何况是为她一人而作?可不算菲薄,更非随意草草了。朕可听说当年柳大人亲笔的那首《北方有佳人歌》,现已为念安帝收入金裟殿,与西陵历代婚聘重礼共享国宝之礼了呢。”一边说着,鹰目静静凝视上方雅臣,见那双深棕黑色的眸子终于闪动出不一样的光彩。不待他开口。鸿逵帝含笑向几人微一颔首随即返回御座。看着上方雅臣与柳青梵对视片刻后袍袖一震回归坐席,更取过酒壶直接便饮,鸿逵帝嘴角微扬。然而转而看向柳青梵的一双幽深眼眸却是不见丝毫笑意。 感觉到御座上居高临下地逼视目光,回到座位上地青梵只是向风司冥安抚地笑一笑,随手拿下半醺地风司琪手上酒杯,在两人同样微显惊讶的目光中将酒水泼去,又重新斟满了送到风司琪手上。注意到 柱的光影暗淡处一身深青色长衫的月写影随即悄然离眸中光芒一闪,原本已在口边的问题转了两转又咽了回去。见他对上自己的双眸已是平静如常,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双手笼在袖中,低垂着眉眼静静看着眼前酒杯中琥珀一般的光芒。 风司冥转过目光看向大殿中央。此刻一轮酒毕,各国使臣宾客已纷纷回到各自座位。殿上典礼地陇君手上金瓜轻击,两队身着神殿侍女白色袍服的女子顿时鱼贯入殿,随着优雅的《北山燕鸣》翩然起舞。 与《舞月飞天》同属神明庆典的舞蹈,然而这一曲《北山燕鸣》描绘的却是御华皇族的始祖和第一位女巫——御华灵辅佐其兄长建立东炎王朝基业的故事。看着一群白衣翩翩的女子,再看看御座之侧被鸿逵帝时不时几句话惹得面上满是娇媚红云地少女,风司冥握住酒杯地手突然不自觉地一紧—— “两位殿下,承安来的邸报。” 风司冥猛然回头,只见换了一身月白袍服的月写影跪在身侧,双手托着一封火漆未拆地文书。直觉抬眼向青梵,却见那双眼中一抹浅浅笑意。 第275章 向风司琪微微颔首,风司冥取过邸报,拆开迅速浏览;尚未阅尽页上文字,年轻亲王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再一次抬头看向柳青梵,见他此刻已是转头注目殿上歌舞,神情专注,嘴角却兀自流露一丝微笑,风司冥不由也是嘴角微扬。随手推一推半醺不醉的兄长,将浏览毕的邸报递了过去,重新看向歌舞的风司冥缓缓流露出最真诚无伪的愉悦笑容。 歌舞稍歇,白衣舞女们依序退下。鸿逵帝依例劝过一轮酒,鹰目立刻对上风司冥:“方才歌舞之间,靖王爷似乎收到自外而来的消息。久知冥王沉稳过人,此消息竟能令王爷动容,不由令朕十分好奇。不知靖王爷能否与我众人分享?” 风司冥顿时轻笑起来,起身向鸿逵帝行过一礼:“陛下动问,风司冥自然不敢藏私。何况此中消息,原本便该与殿上众位分享。”环视殿内,夜一般的幽深眼眸与上方雅臣视线相接,停顿片刻,风司冥这才以异常轻松愉快的语调说道:“定王爷,请允许风司冥向您转达这一来自承安的喜讯:五日前,也就是十月初一的子夜,我倾城公主在府中诞下一位郡主;四个时辰之后,诚郡王妃也在王府诞下郡主。西斯大神保佑,两对母女皆平安。我主胤轩帝陛下已经传下旨意,国中所有商市免三月之税,并许西陵北洛两国边境客商自由往来。” “西斯大神保佑,垂青北洛西陵。”上方雅臣以满殿皆闻的清晰语声大声说道,脸上同样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欣喜,“免除商贸之税,更许我两国客商自由往来,施惠于民,胤轩帝陛下真是圣明宽宏。” “胤轩帝陛下与民同乐,果然十分圣明。”鸿逵帝微笑一下,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凝视风司冥,“但不知胤轩帝陛下为两位郡主赐下何名?还请靖王爷相告,朕好备下相称的礼物,以为两位郡主道贺祈福。” 这一句话说出,通明殿里顿时一片寂静:各国皇族宗室子女的名字虽非绝密不容外人知晓,但天家婚姻重礼,“问名”原是其中至为重要一节。虽然道贺生辰之礼也当符合对方名姓,但此刻鸿逵帝太子新立,便即询问北洛宗室初生女儿之名,却绝不是单纯为初生婴儿祈福。风司冥心下尚自踟蹰,一边青梵已然从容开口:“‘九月肃霜’,月令之交有神女降临,西陵神子之国,上方驸马之女因此锡名‘青女’。家有百众,子孙之繁,唯愿常在膝下,时时承欢,诚郡王之女由是得名‘承欢’——鸿逵帝陛下一番心意,请允许青梵代两位郡主殿下及其父母向陛下致谢。” 神女终当身归神殿,常在膝下则不远离——见殿上各国使臣纷纷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御华焰眼中闪过两道精光,脸上却是笑容宛然:“三国相交,此是应有之礼。”随即从首领宫监手上接过酒杯,“众卿,为我三国今日和平交好,请满饮此杯!” 在一片“万岁”声中缓缓举杯,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司冥。” “太傅?” “这长得几乎乏味的一天……总算过去了。”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李波小妹字雍容, 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 ——魏胡太后《李波小妹歌》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五章-撩挑千重翠幕(上) 绯樱宫,北苑。 不知已经在门口踱了几个来回,陇君再一次抬头看向远离皇城的城市方向,素来端方沉稳的脸上难得显出了两分焦躁之意。 “大人……” 见一旁小侍上前一步,偏偏欲言又止,陇君不由皱一皱眉:“什么?” “大人,宫里已经过来催了几次……这,要不要派人调京兆尹府下去集市上……” “胡闹!”一声厉喝,吓得小侍连连跌退几步。陇君稳一稳心神,这才低声喝道:“北洛柳太傅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就算要派人前去请回,又岂能调动京兆尹手下——给别人拿住话柄事小,得罪了北洛连整个大陆都要局势不稳,你还要不要命了?!” 那小侍一张脸顿时惨白,身子摇晃,口里更是磕磕巴巴:“可、可是……公主没说一声就……宫里催了多少次,说、说皇上家宴不等、等……奴才怕、怕公主她,皇上……” 陇君闻言眉头又是微微一紧,心下暗叹一声,随即抬手轻轻拍上小侍的肩膀。刚要开口,猛然听得一串密雨惊雷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两人脸上表情同时一变。那小侍“呀”地一声便即软软向地下坐倒,陇君更不多言,只抬起眼极力向蹄声来路看去,嘴角边却是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淡淡微笑。 “陇先生,你专门等在这里……是有事吗?” 不过眨眼工夫,两骑便到眼前。陇君抬头。微微眯起眼看向端坐马背,背负着一身夕阳辉煌金色光彩的少女。暗影中只见一双明眸如有火焰跳跃闪亮,陇君心中轻叹一声随即露出完美如仪地微笑,同时语声庄重而平稳地说道:“绯荧殿下,绯樱宫中,为太子殿下举行的家宴就要开始了。” 御华绯荧顿时“啊呀”一声:“我居然忘记是今天!天哪,这下真珠姐姐可真要生气了……” “宫里暗暗过来找了两次,还有考斯尔将军那里也过来催了两次——殿下还是请赶紧回宫去吧。”微微倾一倾身。陇君用沉稳冷静的语声道。转向身旁小侍。“立刻服侍公主殿下!” “那我回宫去了。柳青梵。”见身旁马背上青年目光注视那满脸庆幸惊喜的小侍,御华绯荧忍不住在背后悄悄吐一吐舌头。但稍一转眼,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有趣笑意,少女乌黑双眸眼底顿时暗红色光华一闪。身子在马背上微微一挺,御华绯荧扬声笑道。顿一顿,见青梵只微笑颔首,少女薄唇微撇。随即向青年倾身过去,“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宫参加熹儿的家宴,好不好?” 柳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那是皇妃娘娘为太子殿下举办的家宴,柳青梵一介外臣,不敢逾矩。”说着在玉花骢背上欠一欠身。 “可你明天就……”低头轻轻念一句,御华绯荧随即抬头扬起笑脸,“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陇先生。那些东西别急着送过去,我自己来取就好!” 话音未落,少女已然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向青梵嫣然一笑,也不顾身后马上鞍前后挂满了大小包裹物件的随侍张口询问呼唤,径自快马扬鞭就向绯樱宫宫门疾驰而去。 “陇大人,您看这……”被主子撇下的高大东炎武士在马上不自在地移动一下身子,求助地看向陇君。陇君微微笑一笑,方要张口,目光一转对上玉花骢上笑容温柔地男子:“柳大人……?” “将这些送还无双公主处所吧,裘恩。”青梵淡淡一笑,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早已等候在侧地北苑侍从,“好好照顾。” 见柳青梵说完便直直向苑内走去,裘恩和陇君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但后者很快便反应过来,向高大武士丢一个眼色,随即急忙几步赶上青梵脚步。 “太傅回来了?!” 甫一踏入内苑,便听北洛池郡王如得大援不胜欣喜地急切声音。伸手拂开风司琪直扑上自己衣袍的双手,青梵略退后一步,目光在青年郡王一身标准草原男子打扮的袍服上缓缓转过,脸上不由露出十分有趣的笑容。 看着他脸上一点点神情变化,风司琪沉默半晌终于沮丧地垮下脸来:“太傅……”抬头看一眼面带微笑的柳青梵,风司琪的手不自觉地再扯一扯身上“塔姆袈”,口中低低抱怨道,“都是一样的衣服,为什么穿在我身上就这么别扭?” 听到风司琪这一句,跟在柳青梵身后地陇君一时也不禁失笑,急忙伸手捂住嘴巴,一双眼却是忍不住在眼前两个同样作草原打扮的男子身上来回打量:同样的条纹长袍,织锦缠腰、高筒马靴、狐尾皮帽,除了大体上青白颜色有异,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风司琪一张即便沮丧也透露出十分懒散随意的面孔,与一身威武干练的装束着实不符;对比一边长身玉立、气度雍容的柳青梵,益发显出这位北洛皇子性情与身上服饰的巨大反差。头脑中闪过这日清晨无双公主驾到,换了一身草原装束的北洛太傅从容步出北苑相迎时候震动众人地景象,陇君忍不住又是一阵感叹。 “池王殿下,更衣易服,不知是要到哪里去?”陇君兀自出神,耳边已传来柳青梵清朗从容地声音。“只是这个时候,兕宁城中集市已经结束,殿下似是错过览看东炎皇都盛景的最佳时机了。” 陇君心上突然一凛,顿时凝目向柳青梵看去,却见他目色沉静不显丝毫波澜。一边风司琪却是皱着脸大声说道:“还不都是上方雅臣那小子?接了考斯尔的请帖却又要怕什么多心搞什么避嫌,特特穿了大半个城地跑过来。偏又花样百出。撺掇说什么入乡随俗,弄了这几身袍子过来,也不帮着穿戴,拉着九皇弟就跑了——这说风就是雨百无顾忌地脾气,真不知道上方无忌是什么眼光,满口子夸他稳重知大体……” “这么说,今夜两位殿下是要到第一将军府上了?” 第276章 微笑一笑,不去理会风司琪越来越激烈的抱怨。冷 “是。其实通明殿上考斯尔也出言邀请说过府私宴。原想着麻烦所以就让九皇弟代我谢绝了。”风司琪皱一皱眉。“结果,居然还是躲不过。”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瞥一眼陇君的脸色神情,这才向风司琪道:“若是殿下以为身上服饰不便,不妨便换回常服——考斯尔将军既是备下私宴,各人也只需依着各人喜好。相待在乎心意,未必便是上方王爷那般才算亲近真诚。” “是这样吗?那我立刻去换了它!”风司琪闻言大喜。几步奔回房去。片刻之间,果然换了一身北洛式样的锦袍出来。将之前那身袍服揉成一团抱在怀里,风司琪笑嘻嘻向青梵道:“我这便往考斯尔府上去——还了这个,顺便看那个晃着狐狸尾巴的小子今天还经得住几个人灌!” 见风司琪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外走去,怀中衣服包里皮帽上一条狐尾滑出,在他身后一路飘动,青梵忍不住一阵好笑。伸手摸一摸自己帽上狐尾,青梵除下皮帽随手丢到院中石桌上。这才一转身坐到石桌边。远远听到苑外传来一声马嘶和数骑蹄声。陇君猛然一个激灵随后急忙奔出。见他片刻之后端来茶盘,恭恭敬敬为自己洗盏斟茶,青梵稍稍勾一勾嘴角。黑眸微抬瞥一眼身侧花事正盛的银桂,唇边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上方雅臣身为西陵镇国将军,又是念安帝皇弟、亲王之贵,乃至于年龄之长……名爵上无一不胜过风司琪许多。但西陵北洛既已联姻,同辈之间比于姐妹兄弟。风司琪虽较上方雅臣小了两岁,但以亲宜之义,无外人时随口两句“小子”只会体现出一种亲密无拘。何况这一路行来,及至兕宁京中城中种种,风司琪无不刻意展示出一贯的随性散漫、平庸疏懒,他对上方雅臣这般称呼,加上之前一番唱念俱佳的生动表演,倒也是合情合理不觉突兀。只不过,这些真真假假、有意无意地言行举止,这些天下来确实让鸿逵帝精心挑选到北苑地一众侍从宫人为猜测揣度他地心意费尽了头脑。就连眼前这位精明过人的东炎典礼司仪,都会被他云山雾罩、随意混淆视听的言语动作弄得一时失神失态乃至险些失职。想到今夜贺蓝.考斯尔府中可能的热闹,青梵幽黑双眸眼底一阵光芒闪烁。 “柳大人,可传过晚饭?” “不用,已经与公主殿下在外面用过一些。”微笑抬眼,青梵淡淡道,“今日宫内宫外皆无他要事,明日离京拜辞诸事繁忙,今夜便让苑中仆役侍从都早些歇下吧——陇先生只请料理下醒酒之物,夜里备用就好。” 知道北洛使团定于十月十二、也就是明日午后辞君返国,陇君顺着他目光在身边银桂上微一停顿,心中突然一动,急忙掩住脸上表情深深欠身道:“是。大人还有其他吩咐么?” “没有了。”凝视低眉垂目,一身恭谨安静的陇君,半晌,青梵才赞叹似的轻声笑一笑:“陇先生,您或许是柳青梵所见过的最精明细密,又能因事变通、统掌大局之人。典礼司仪一职,果然配得起您地身份。” 陇君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注目青梵:“青衣太傅褒奖推爱,陇君实在愧不敢当。” “不必多心,我并无他意,感谢先生成人之美的真诚好心而已。”淡淡看他一眼,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随手捏过一朵银桂花球弹入杯中。嗅一嗅随着水热之汽蒸腾而出的馥郁馨香,凝神沉思片刻,方才缓缓展眉,“毕竟,这是柳青梵在兕宁的最后一夜,有些该说的话,总是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才不枉君子坦荡……不是么?” “你在雕什么?” 似是丝毫不惊讶身后突然而来的少女地问话,执着刻刀的手没有半点停顿凝滞。利落地勾出纤细精美地花瓣。青梵小心翼翼搁下手中刻刀牙章,语声平静地答道:“印章——为我北洛两位郡主殿下道贺祈福地小印。” “啊,是这样……咦?这里这么黑,柳青梵,你看得见?” “是,我看得见。”微笑抬眼,对上转到身前拈起牙章反复打量的少女,“今夜的月色很好。” “是。今天月色很好……”话音未落。御华绯荧猛然惊醒。抬头一瞥天上尚未圆满,且被流云掩得忽明忽暗地月亮,少女面上顿时一阵发烫。狠狠跺一跺脚,“柳、青、梵!” 青梵微微笑一笑,低下眼看着自己双手:“其实,这一枚早已做好,方才不过是凭着手指的感觉。再行精细加工琢磨而已。” 御华绯荧轻“嗯”一声,伸出右手食指在小印上轻轻抚过:“是今天早上,云老板送给你地吗?” 青梵微小颔首:“不错。只有东炎南方草原,才出产这样细腻又精致地象牙。‘四通号’花了相当人力物力寻来地这两枚印章原材,总能算是拿得出手的道贺之礼了。” “你是云老板的恩人,他自然是要用心选最好的东西给你。”想到今日柳青梵同着淡云.叶岚,一起陪自己在集市上肆意游玩,御华绯荧不由轻轻笑起来。“云老板是个好人。” 见少女一边说话一边点头以加强肯定语气。青梵忍不住微笑一下,对化身为东炎巨商的贴身影卫的为人却是不予置评。但见御华绯荧立在身前半晌不曾开口,一双明眸定定凝视自己。青梵心中轻叹一声,目光一转,“殿下不坐下么?” 御华绯荧黑眸中顿时闪过一道光彩,立即在青梵身边坐下,坐下之后却还是不说话,只管低头把玩着象牙小印。过了片刻,少女悄悄抬眼,见青梵只是安然静坐,一张温和的面容平静无波。夜风流动,被吹去了遮挡身前地浮云的月亮在庭院中投下静静一层霜影,空气中弥散着图兰银桂馥郁而不失清雅的馨香。瞥见凝视着身边桂 眸流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没由“柳青梵!” 青梵微微惊讶地转头,却对上一双透露出固执神采的精亮眼眸。 “你知道我要来。”星子一般的黑眸定定凝视着神情由惊讶转为宽容微笑的青年男子,“北苑地仆役侍从都遣开了,刚才……你其实是在等我?” “殿下难道不是这样希望地吗?” 望着闻言双颊顿生红晕、却瞪大了一双眼不肯稍转示弱的少女,青梵不由嘴角上扬,露出越深的笑意:纵使不见星月,双目也能自由视物,何况只不过微云遮掩?“而且殿下也向陇先生说过地,没有拿走的那些东西……” “这个给你!”看着御华绯荧将左手掌心捏了半日的什物猛然塞到自己手中便即狠狠转过去的侧脸,青梵不由微微一呆。“这个是谢你今天陪我……还有那天林场里面——大祭司祝福过的,你收好!” 指腹在那异常光滑的外表上轻轻擦过,一直滑到锥子般的尖头,指上轻压,针刺一般的锐利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微微低头,看着月光下指腹上一层薄薄的油蜡一般的光彩,青梵轻叹一声:“狼王的獠牙——这应该献给太子殿下,作为庆贺册立的贵重礼物才是。” “那是我猎得的,想怎么处置、愿意把它交给谁是我自己的事情!”猛然回头,少女精亮的眼眸一道道暗红色光彩流转,“你才是草原的‘缇多萨’,真正的勇士,只有你才配得到它。” 青梵闻言不由轻笑摇头:“但是若非诚心祝福,或者擅自占用了属于他人的祝福,这狼王勇力的象征将会成为凯苿朵丝的诅咒吧?晟星殿主人不会允许国之重器的祭物就此流入外国人之手。绯荧殿下,我从不希望你因为柳青梵而给自己惹来麻烦。” 话音未落,御华绯荧双眼已然闪出异常明亮的光彩,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庞上满是胜利一般的愉快:“不,这是真明皇叔为你一个人亲自祝福加持的——它本来就只属于你!” 身子猛然一震,青梵以几乎听不见的语声喃喃道:“真明……御华真明?他接掌晟星殿了?”顿一顿,猛然抬头,定定看向御华绯荧透露出异常骄傲和喜悦的双眼,“这不符合神殿的规矩,所有参加林场射猎的人都必须向太子殿下呈献猎物。那头狼王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射杀,依着惯例这是最好的献礼,除非呈上更尊贵的血祭绝对不许替代更改……绯荧殿下,你去求他了?你向凯苿朵丝献上了什么替代品?” “我什么特别的都没有献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御华绯荧只是让笑意盈满了双眼,“是真明皇叔说,这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荣耀——他接任大祭司后的第一件祝福,凯苿朵丝会像保护亲生的儿女一样保护你的!” “是,我明白。”看出眼前少女的坚决心意,青梵轻轻摇一摇头,一边微笑着伸手抚上那枚缀在精致绳结中央的光洁狼牙——旷野草原王者力量与勇气的象征,何况更是由东炎最高神殿晟星殿的大祭司亲自祝福的祭物,珍贵已经超出了想象——手中这被静静抚摩的小小物件,重量几乎让人无法承受。心思转处,手指偶然一滑摩到结成项链的绳带,青梵心中突地一噔,顿时将缀着狼牙的绳结举到月光下。“绯荧殿下,这是……” 被那双比夜更深沉的幽黑双眸定定凝视,御华绯荧终于第一次避开青梵的目光。望着月光下面色一点点泛红,最后连身子都不住轻轻颤抖的少女,沉默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声。将狼牙轻轻搁上石桌,两步迈到御华绯荧身前,“戴黎尔。” 猛然抬头,少女一双大眼深处如两点暗红色火苗蹿动。 默默对视良久,青梵又是一声轻轻叹息:“戴黎尔,你知道……你不该这么做的。” 第277章 “可是我已经在神前发誓: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成佩,绳结不解情意不绝——除了你,我谁也不要!”火苗燃烧成火焰,月光下一张清秀丽容像是被火光照耀一般蒙上一层极淡的红色光彩。“你说无双当如此,你不是等闲,你是唯一可以与我相逢的英雄。你胜过了我,胜过所有的人;我喜欢你,我要跟着你……不管是北洛太傅的柳青梵,还是雁砀川草原上的君无痕,三年,如果班都尔三年等不到你迎亲的车队,我会骑上‘雷神’,一直追到你的承安京去!” “君无痕”三个字入耳,心上顿时如被巨石重击,下意识紧紧握住少女伸出的手,青梵喉头轻颤两下:“不,戴黎尔,君无痕不值得你做这么多。” “只要是你,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猛然将双手抽出,少女轻盈转身,迥异于草原女子袍服的水色长裙在月光下飘扬起舞。“我已经决定了,褪下杏红,抛弃姓氏,离开草原,只要你愿意我跟着你……不,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要任何其他人!就算是皇兄也阻拦不了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从少女翩然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低头看向留在掌心的编结得异常精致而结实的狼牙绳结,柳青梵微微苦笑。 三年……草原女子,果然比旁人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是戴黎尔,这一场生死游戏,不是最初只因好一时之奇、只为争一时之气的你可以肆意窥探,更深深涉足的。 君无痕算无遗策,看透人心,但,从不利用任何女子的真心真情。 “写影。” 月白色身影悄然落到身前。 “传讯祈年,晟星更替。”顿一顿,“再,传令赤锦,示讯鸿逵帝:班都尔将有变。” 凝视着不远处巍峨皇城,幽深黑眸光华隐没—— 御华焰,这一次,是我低估了你……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五章-撩挑千重翠幕(中) 花移影动,月上天心。 空气中淡淡的银桂馨香幽幽流动,减少了被月光照得过分澄澈分明的寒意。 静静等待最后一缕箫声在午夜轻风中消散,柳青梵微微低垂眉眼,随手将青竹箫搁上身边石桌,淡然开口道:“听够了,就进来坐下说话。” “如此便打扰了。”话音未落,一身便服的上方雅臣大大方方从苑门后转出。同柳青梵相对坐下,一双黑眸已然盯住桌上那管竹箫,“当年一曲震动大陆,乐坊无人敢试此声的《幽涧泉》,便是自这一管竹箫中吹出来的?” “上方王爷见识不错,便是这一管。”青梵淡淡笑一笑,“考斯尔府上宴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上方王爷怎么逃席到柳青梵这里来了?” 随手挥一挥衣袖带出一阵醺陶酒气,上方雅臣哈哈一笑道:“但今日幸亏是雅臣逃席出来——若错过了柳太傅亲奏的这一首《有所思》,想要再聆太傅大人妙音,岂不是又不知要多少时间多少机缘?” 幽深黑眸光华一闪:“都道西陵人皆文雅宛致,今日一见,雅臣殿下确是知音。” 上方雅臣闻言微微笑一笑,目光在石桌上一扫,随即顺手拿起酒杯酒壶斟过一杯便往口中送去。甫一入口,西陵亲王脸上表情微怔,抬眼看向含笑澹然的柳青梵:“是茶?” “今夏一季新上来的竹青,不是酒。”轻轻勾一勾嘴角。青梵也取过一只小巧茶杯斟满拿在手上。“定王殿下若需解酒,泡入一两颗渍梅子即可。不过,解酒汤热饮效果最佳,或者青梵这便叫人收拾好了送过来?” 见青梵神情从容更有十分认真,上方雅臣顿时露出苦笑:“罢了罢了,当着明人还说什么暗话?柳太傅传话必是事关重大,此处再无六耳,上方雅臣恭听教导就是。” 青梵闻言低头轻笑:“我只记得那日示意王爷地是寻机相会密谈。可不是给殿下轻易逃席避酒的借口——那边府上今晚情形如何?” 一语既出。青梵抬头看向上方雅臣。却见他斟酌反复欲言又止,表情极是古怪。青梵不由微微皱眉,但随即听上方雅臣开口说道:“今晚情形么……确实不同一般。东炎第一将军果然是好大的面子又好大的手笔,说是小聚私宴,考斯尔差不多把整个东炎朝廷都请到府上了。不但数得出名号称得上人物的将军武士一个不落,刑部的珠桦珠上卿、副相江枢也都出席,就连本该在绯樱宫参加皇太子家宴的宰相大人都一块到场。不过只请了我还有你家两位王爷一共三名他国的使臣。当着那少见地文武和乐一片热闹,真是唯恐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外人’。” “只有定王殿下还有我两位王爷是在场地外人,考斯尔将军倒是很懂得让对手学会暂时联合,同仇敌忾。” “说什么‘暂时联合,同仇敌忾’,考斯尔可是比冥王更早拿到那个‘东炎军神’地名号。”看着柳青梵嘴角似讥非讥的一抹淡淡笑意,上方雅臣不由苦笑摇头,“何况。应该联手的三个人中有一个彻底倒戈。一个又发着莫名脾气,今天晚上这酒若还不审时度势早早逃开,上方雅臣当真愧对了胤轩九年武试大比第一的名头。” 青梵眉头微皱:“倒戈?莫名脾气?……莫非今晚宴会上池郡王又做了什么?帮着东炎一群闹酒起哄?” 上方雅臣顿时露出一个“不出你所料”的无奈表情:“正是!宴会才开始。考斯尔两句场面话刚过,池王殿下就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开始劝酒。连灌了我三大海碗不够,又激着冥王同那一众东炎将领开始斗酒。草原习俗原本就看重酒量,之前通明殿里一场一场的早看出冥王豪饮,谁都存了一个比试地心思。这眼看你们就要回国,几乎没有一个不想抓住了机会真正分个高下的。但冥王行事素来掌着分寸,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脸色目光一概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分明是故意玩笑的两句话居然就顺着应了下来,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宴会上众人再一闹,弄得考斯尔这一场家宴简直就是专门为了这个才办的……” “所以定王殿下便借着当日的约定痛快逃席?”青梵轻轻笑一笑,但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却是不见半点笑意。“但,若是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今日考斯尔将军府上宴会时间定于申酉相交地时刻。扣去来宾到席、寒暄开场地时间,酒入高潮差不多需要一个时辰,再寻着众人醺醺酒醉的机会逃席脱身而不受阻拦,从时间上亥时过半恰恰合适。而此刻,”略顿一顿,青梵抬头望一望空中明月,“子夜已过,露寒深重,王爷伺立北苑之外,屏息凝神不动不扰镇定如恒,直到柳青梵开口呼唤方才现身,也真是不愧生就了一副极佳的耐心,以及远过常人地处事冷静。” 听他语气从容不惊,平稳淡定中透露出似笑非笑的微微讥讽,上方雅臣脸上不由暗暗红了一红,口 笑道:“月明风清,佳人相会,雅臣岂敢妄自打扰? 青梵凝视着上方雅臣,见他笑容镇定,半晌方才显出极细微的慌张僵硬。青梵轻轻叹一口气,微笑一下转过目光:“单以养气凝神、避重就轻的功夫而论,定王殿下较之十年前初见一刻,真可谓进度非凡。只是,若与两年前太宁会盟,承安京中的上方雅臣相比,终究还有那两分差距——念安帝陛下既然能一切以两国会盟利益为先,柳青梵又岂会有半点动摇?‘他乡虽好,终非吾家’,这一句。想来定王殿下能够明白。” 他语声从容,上方雅臣面上表情变幻,听到这一句不由微微皱眉:“柳青梵……不,无痕。” 青梵顿时挑眉,一双幽深黑眸闪出异样的光彩。 “无痕。”低声重复一遍这个对于西陵上方王族意义非凡地名字,上方雅臣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无痕,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合作者,太宁会盟。不。那一日大郑宫变之前我们就已经非常清楚:以你的头脑心机。皇上不会置疑你的任何决定,我更是如此。只是这一回的无双公主……御华焰心机深沉,我是怕其中有诈。” 目光一沉,青梵嘴角扬起一个再不掩讥讽之意的微笑:“上方雅臣,你是说我会被御华焰算计倒?且不说这般小巧花招全无新意,单是我,你以为我这双眼连人心真假都分辨不出了么?” “无痕!”急急低喝一声。上方雅臣脸上显出被人曲解后异常的焦急与不悦。“你知道我说地是什么!当年‘暗流’能够查到地东西,御华焰不可能查不到!就算摸不透你真正心中喜好和缘由,你对哪种女子更容易产生亲近偏袒也能猜出一二:不重姿容不重才艺,也不在个性地活泼或者安分,只要是不欺不伪,你的风流潇洒就会多带上几分真心。葛含烟也好其他的女子也好,无痕,我不认为鸿逵帝会看不出这些。” “葛、含、烟……”一字一字慢慢吐出。青梵露出一丝玩味的清浅笑容。“上方雅臣,若非你提醒,我几乎都要忘记曾经安排过这样一个女子的生活。” 上方雅臣眉头拧起。面色严肃地看着青梵:“当年四皇兄、五皇兄以葛姬试探,这件事情皇上心中一直有所芥蒂,因此登基之后‘暗流’之中这些女子被全部撤出去。无痕,那时皇上与我确实都不知情,之后也不是刻意搜查考证。” 青梵闻言微怔,看一眼上方雅臣满是认真的双眼,口气不由多了一丝柔软:“你与念安帝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裁撤那些女子……也好。君王掌控天下原当用光明正大之道,以一些鬼蜮阴谋地手段挟持把柄掌控威胁,确实不是明君能主所为。” 第278章 听得出他语中双关,上方雅臣也是微微笑一笑。但这放松神情只是一闪,随即又换上了严肃之色:“可是无痕,相比于那些尚能勉强归结入逢场作戏的女子,花弄影自淇陟一路追随你入北洛,承安霓裳阁头牌舞姬是青衣柳太傅红颜知己之事,只要对北洛大比、对青衣太傅稍有关注者必然得知。柳青梵文采风流诗歌称绝,歌台舞馆***之地往来无拘,青楼中人也能谈笑亲昵,是把痕公子的潇洒挥掷到底。然而真正长久能在你身边始终不被抛弃的,却是只有这么一个。那红儿姑娘是什么样的脾气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看看今日这位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再看看连日来从通明殿到林场你如何待她……无痕,不要怪我多心,但难道你就真的没有觉察出来,这其中实在有太多不寻常了吗?” “看出来了,当然看出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呵呵轻笑两声,青梵抬起头仰望夜空,“御华绯荧性情愈真,对我而言就愈能引起真实喜爱。就算御华焰确实将心思动到了这一点上,就算事情的每一步都有御华焰有意无意的引导安排,但是带了三四名贴身侍从就擅自出京、打探路线预先设好情节偶遇、相遇之后一路争胜比试赛马赌酒……一直到抵达兕宁皇城恢复公主地装扮坦露身份,却又是全无芥蒂地亲近,还有林场上傲视群雄地飞扬跋扈——这些,没有那份至纯至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旁人费尽心机也假扮不来,御华焰费尽心机也设计不来的。” “至真至纯……她确是这样地女子。而且,她的身份决定了她被允许如此大胆——或者,是根本不屑于虚伪的掩饰。”瞥一眼石桌上青竹箫边那枚狼牙绳结,上方雅臣轻轻皱眉,“无痕,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惊讶回头,幽深黑眸直视西陵亲王,“明日北洛使团便要启程返国,难道定王殿下连这个都不知晓么?” 上方雅臣闻言顿时怔住。定定看向那片刻之前还自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却见此刻那张面容上目光神情已是冷静得全无半点温柔痕迹。一片压力沉重地静寂中,并不十分寒冷的夜风在脸上轻轻 上方雅臣竟觉如冰刀一般沁寒透骨。定一定心神,不仅仅关系到我结盟两国的利益:三国并立,独有东炎争强,如今气势,几乎不容他人相抗。若是鸿逵帝果然有意。柳大人如何拒绝无双公主殿下一片真诚情意?” 默默凝视上方雅臣。半晌。青梵突然低头轻笑:“上方雅臣,亏你方才一口一个‘暗流’,原来,不过背熟了念安帝交代的几句话而已。” “什么意思?” “‘暗流’为西陵皇帝影卫,掌国中机要,各方秘密信息无不尽力搜索查询以为君主所用。‘暗流’既然能够查到痕公子是柳青梵,为什么不能查到御华绯荧并非东炎御华皇族血脉?”轻轻扯一扯嘴角。青梵缓缓摇头,起身离座,负手凝望夜空斜月。“不,班都尔部族保存下最后的女巫血液,绝对不可能与一个连半点草原血统都没有的外族联姻交融。就算鸿逵帝利欲熏心试图以此豪赌,就算贺蓝.考斯尔效忠皇命甘愿放弃自降生便订立婚约的未婚妻,无双公主黛.黎尔特尼丝也承担不起毁坏草原部族祖训家法的罪责。御华焰更不会在十年辛苦统一十八部族之后,又将这层血脉亲情最基本地表面和平和睦重新轻易撕开。” 上方雅臣垂下双眼:“但。她是御华焰地表妹。仪康太后地嫡亲侄女。班都尔部与御华皇族世代通婚,尊贵远超草原其他部族和世家贵族。她虽然不是御华一脉,可是自幼赐姓御华封为公主。生长在绯樱宫,跟那些真真正正的御华家的女儿有什么分别?再加上班都尔唯一继承者的身份,她才是东炎第一尊贵的女子。何况御华焰对她千依百顺,宠爱无人不知。就算当真依此提出联姻,东炎朝廷怕也只会为能与北洛结交欢欣鼓舞,而根本没有什么破坏部族亲睦之说吧?” 青梵轻笑摇头:“上方雅臣,除了草原部族之外,不要忽略了考斯尔的势力——东炎真正的簪缨贵冑豪门世家,自莫西.考斯尔入朝至今近四百年间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直到贺蓝.考斯尔以军功稳居东炎第一将军之位,这已经超出了西云大陆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家族荣耀持久所能达到地极限。在西斯大神和凯苿朵丝女神面前发下的相伴相守的誓言,不仅仅是考斯尔一个人的婚约那么简单。鸿逵帝期待了多少年的朝廷世家和部族亲贵的联姻,总算能够在一位并非部族统帅出身的臣子身上实现,他如何会放弃这样的良机?东炎草原,民风人心不比北洛西陵。天时地利人和统一和谐到这样地机会,也许几百年也不会再得——其中地利害轻重,没有人能比御华焰分得更清。”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鸿逵帝还会让无双公主……”上方雅臣顿住口,凝视将那枚狼牙绳结握到手里轻轻摩挲的柳青梵。 “也许,御华焰的本意只是让柳青梵意外烦恼,或者更进一步,因为意外烦恼而丢乖露丑吧。” 见他面容平静温和中满是看不出地神情,上方雅臣不由偏转开头,无意识地拿过石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明日午后未时初刻,北洛使团起程返回承安。今次会面时日不短然而清静不多,临别不知再见之期,有些话,还是请定王殿下亲口带上淇大郑宫吧。”转身,见上方雅臣霍然正坐,青梵微微笑一笑,将那枚狼牙绳结收进宽袖中,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太宁会盟,利在两国百姓,惠及周边诸邻。亲善西方,此后数年间是不变国策,属朝廷为政基本,除非敌友势变,轻易绝不动摇。当年会盟是柳青梵与冥王等朝中同僚力主,今后在北洛朝中也定然力保平衡不失。请念安帝陛下勿以为疑,全心治政,使我两国共受盟约之惠。” “是,雅臣必然带到。” 青梵微笑颔首,顿一顿继道:“另外,新生的两位郡主……若念安帝有意使两国更增亲谊,柳青梵愿为一臂之力。” 上方雅臣猛然抬头,一双深棕黑色的眼里掩不住笑意。“太傅大人,这般厚此薄彼,鸿逵帝陛下会记恨的。”轻轻摇头,起身向青梵躬身一礼,“天色已晚,雅臣不敢再打搅柳太傅清静,就此告退了。” 看着上方雅臣从容离去的背影,青梵微笑一下,唤一声“写影”随即举步向外。 一阵人声车马喧嚣之后,风司琪歪在外厢榻上,喃喃一句“太傅,我再不敢了”便开始发出轻轻鼾声。 青梵淡淡一笑,随即走到斜倚在座椅中的风司冥面前,向似乎同样醉死的年轻亲王道:“好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五章-撩挑千重翠幕(下) “把窗子关上吧——夜里风大。” 平和语声淡淡传来,杵立在窗前半晌的风司冥像是被一言提醒,身子畏冷一般地微微一震,随即伸手,“哐当”一声顿时将窗户闭严,接着又是一声金属轻响,精心打制的黄铜插销进一步将窗子牢牢锁住。 被倏然带入的清冷夜风在屋中一阵流窜,风司冥微微低头轻呵一口气。闻到其中隐约不散的酒香,俊秀的双眉顿时微蹙,抬目静静凝视窗前帘幕上细致的碎花织锦,久久不发一声。 望着窗前年轻亲王挺拔的背影,青梵轻叹一口气,伸手拨一拨案上青玉香炉。 夜深人定,几点微弱烛光驱散了屋中一片死寂的黑暗,同时也投下大片柔和的阴影。水安息香清淡平和的气息在鼻翼间宛转,悄然无声地安抚了几乎按捺不住的焦躁烦恼。任凭刻在记忆最深处的熟悉景致将纷乱的心情一点点收回把握,风司冥低垂下眉眼,缓缓放开长袖笼罩下紧握的双拳。 身后传来茶杯茶壶相碰的声响——承安京独产的细瓷,官窑几乎能将精铁炼化的灼焰,烧制出完美的雨过天青的色泽,似乎是青衣太傅一个人的专属——细瓷的金玉相扣之声后是茶水注入茶杯的轻轻水响。不过片刻,“竹青”特有的草木清馨气息已悠悠淡去,一层蒙着薄雾一般的湿润水汽弥散到东炎冬季干燥的空气中。 风司冥吸一口气,微微抬头。凝视着庭院中花树落在窗格上地斑驳投影:“上方雅臣来过?” “是。” “太傅和定王事先有约?” 杯盖轻轻撇去水面上一层茶沫,磕碰出叮叮两声脆响。“不曾预定下时间。不过明日便将启程,自然是要趁今夜过来。” “难怪今天醉得一反常态,酒不过半就不见了人影……”低低说一句,风司冥收回目光;袖底双拳松紧两次,这才慢慢转过身,定定望着烛光照耀中男子微显模糊的身影。 素来被控制得极好的气息自进入屋内便始终透出细微的不稳,就连宁神静气的水安息香和两品素淡清心的茶香也不能完全平复心情……青梵不由微微皱眉。“刚才我已经说过。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司冥。” 对上那双自茶杯上抬起。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早已在头脑中盘桓了无数次的问题突然一下消散得全无踪影。风司冥喉头抖动两下,眉眼低垂但旋即抬起,夜一般地深黑眼眸闪出意味不明然而锐利地光彩:“上方雅臣来做什么?表明西陵态度,不愿见北洛与东炎亲睦交好?” 青梵眉头微蹙又随即舒展:“考斯尔府中,宴席上有人说了什么?” “没有。 第279章 但江枢,甚至真廷哲席前敬酒。语气均是不同往日地恭谨,言辞之间更透露出结纳乃至于讨好的意味。不像考斯尔一班武功立身的部众将领,鸿逵帝最亲近的廷臣与国之贵戚,在此多方使臣来贺之际一举一动都极注意分寸影响;若不是有特别的理由,如何会向他国使臣表现出如此亲昵?何况,我北洛与东炎暂时虽处和平非战,对立却是由来已久。此次出使道贺是承鸿逵帝修好之意,但皇上也并未明示就此立下往来友好之约。自入东炎境内。双方接触无不小心而存彼此试探之意。以今日举动明显如此……而西陵定王殿下,席间痛饮寡酒,不过片刻便醉不成态。对待五皇兄的敬酒说话。言语分寸也颇有失。”风司冥扬一扬嘴角,眉眼神态之间却不显一丝笑意,“联系他佯醉之后立刻赶来相见太傅的举动,司冥以为,无论鸿逵帝地心意还是上方雅臣的考量,情势……已经十分清楚。” “十分清楚啊……”轻轻重复一句,幽深双眸静静看向面前身体挺得笔直的俊美青年。“什么情势?” “太傅?”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微惊讶,风司冥像是感觉不自在一般稍稍撇转开眼。沉默片刻,方才低沉了声音开口:“只要太傅欢喜,无论西陵东炎是什么态度,也不管回朝之后皇上还有群臣会如何,司冥必然竭尽全力为太傅……与无双公主达成心愿。” 正待送到唇边的茶杯猛然顿住,霍地抬头,青梵定定凝视青年年轻俊美的面庞。却见风司冥侧转了脸避开自己视线,随即又极快地转了回来——转头前那丝淡淡的无奈和不喜已经全然敛起,眉目之间只充满异常沉着的坚定与自信。青梵微微垂眸,拂去心头忡怔,一边随手将茶杯轻轻搁上身边案几,“司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太傅。”双拳在袖中缓缓放开,风司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但见对面一道犀利目光射来,年轻亲王笑容顿时一僵。扯一扯嘴角定下心神,风司冥抬头迎上那双黑眸,努力用一贯平稳沉静地语声说道:“司冥只是在说,若是太傅有意,司冥愿尽一切力量,助太傅与无双公主殿下成就佳偶。” 青梵双眉顿时蹙起,身体从座椅中略略前倾,不自觉地压低嗓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风司冥?” “是——三国鼎立,西陵与我会盟联姻,利益之巨,是不愿见我东顾。而北洛东炎多年纷争成仇,虽有商贾往来,两国朝廷音讯未曾相通。更兼东炎气势争强,威慑四邻,因此鸿逵帝虽然有意,各国也少有真诚结交。若与我达成亲密协约,大陆局势必然为之重整动荡。而以西陵国家之利,与我朝中偏安固守之流,必将深为阻挠。但,司冥必定不让这些成为太傅地阻挠和困扰。”凝视那双深得全不见底的黑眸,风司冥语声抑制不住一丝激动地轻微颤抖。“太傅学究天人。安邦定国为我股胘之重,亲贵之极,如何不当得配佳偶?无双公主热情爽直韶华正盛,身份既不失尊贵,更重要地,是有对太傅的一颗真心。若太傅有意,正是天作之合,谁人能够破坏阻挠?至于那些刻意为难之辈、刁钻之徒。不识大体。不知人情亲谊之重。言谈道理看似忠心为国,其实拘泥私利但见一己。只要风司冥一息尚存,定不令其得意猖狂。” 年轻亲王低沉然而清晰有力的话语声声入耳,青梵轻轻阖起双眼,沉默片刻,睁眼淡淡一笑:“司冥,这是你的真心?”不待分辨。“军制革弊、河政练兵,宁平轩中计议深远,安排细致精密妥贴的一桩桩一件件就此全盘推翻重演,半年苦楚辛酸化为无形;得罪君父友邦,甚至还会赔上好不容易得来的满朝人望民心——司冥,这些,你难道真的甘心?” 风司冥身体微震,转开凝视青梵地眼。半晌方才涩然一笑:“舍弃这些固然多有可惜。但,没有什么能比太傅得偿心愿更重要。”顿一顿,抬起头来朗声说道。“何况太傅曾经教导,有所为有所不为。 之重器,凶杀战事并非民之所愿,亦不是仁智者可以或许利弊考量无数,无双公主却是心意真诚,若果然能因此一场姻缘真正化解两国敌对不和,风司冥……没有任何理由不为之尽心竭力。”说着双膝一屈,竟是在青梵身前跪倒,深深伏下头去:“司冥请太傅允许助微薄之力。” 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发软,深吸一口气,青梵略略定一定心神随即缓缓向身后椅背靠去。伸手扶上自己额头,闭目静默片刻,这才轻轻道一声:“司冥,你先起来。” 一贯平和沉静地声音,像是压制着什么一样透出极细微地尖锐。风司冥心中微怔,却是立即依言起身,夜一般的黑眸关切地凝视那张温和面容。 “司冥,你认得这身衣服么?” 闻言身子不自觉地一跳,风司冥一双黑眸顿时凝视那身袍服:烛光映照下水色上笼罩了一层淡淡橙红,却掩盖不了本色纯净的青;领袖处夹缠着金银细丝的淡紫云纹,随着双手轻微的动作不时耀出明亮的光彩;一枚青翠润泽的盘龙玉佩悬在腰间,结着玉佩地墨绿色丝绦微微震颤动摇——这并不是那身传承百年的北洛最高公爵爱尔索隆的“水天无”,却与“水天无岫”同样不凡:这是北洛督点三司大司正的正装袍服,自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大朝接受任命,柳青梵凡到传谟阁三司公署治政必然着此一身。异于北洛朝臣靛色朝服的清浅颜色,昭示着擎云宫中卓异于常人的尊贵身份,更强调着清正、明澈、纯净不可玷污更不可改变的操守与职责。风司冥顿时垂下双眼:“太傅。” “督点三司,在乎职官,以职官之得失、秉政之心术考查百僚、监督凡政、禁止不法。在职官员宗亲凡有不利国家朝廷,必当提示而后督点改过,如不能改,则行上书奏报、决事任免之权。”一字一句吐出,柳青梵静静凝视眼神透出微微惊惶的年轻亲王。“身为皇子,更为监掌兵务军政、主持宁平轩地靖宁亲王,非是为时势变易大局利益图谋,而仅仅因区区一个人地私情,心生背离君父朝廷早已定下方针大计的意念……司冥,按着我的规矩、按着三司地惯例,你知道这该是什么样的罪过。” 风司冥浑身巨震,翻身便要跪倒,却被他一只手抢先挡到了身前。“但是今天,我却不想听你说自己做错,也不愿听到你认为自己所做是错。” 看着那只挡在自己身前的手,风司冥怔怔抬头:“太傅……” “人非草木。经过这一个晚上,司冥,我真的很高兴。”嘴角微扬,勾起一抹由衷而发的清浅笑容。 风司冥双眼定定凝视那张熟悉已极的面容,只见舒展开的眉眼间尽是少见的形于外的愉悦与轻松,一双似乎永远沉静无波的幽深黑眸闪动出精亮的光彩,仿佛一点明媚的火焰焕发出一种奇特的活力与生机……就像是性情无拘地年轻人才拥有的意气飞扬——猛然意识到,这个自由以为无所不能、视作父兄一样亲近敬爱的师尊长者。其实也不过刚刚二十过半的年纪,风司冥脸上突然一阵发烫,顿时心虚似的微微低下头去。 但青梵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些微的情绪变化与波动,伸手抚一抚腰间的盘龙玉佩,凝视着年轻亲王侧脸的幽黑眼眸透露出柔和地光彩。“司冥,我很高兴——戴黎尔地坦诚直言,上方雅臣地委婉曲辞,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其他。也不管是不是纠缠了家国天下的考量。我听得出其中只为柳青梵一人而发的真心。抛弃了那些血脉、身份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和义务。他们,是真正为柳青梵而来。虽然目的不同,要求和表达的方式也不相同,但却都能让人感到,无论如何,不愿我受到伤害,希望我快乐……还有幸福的坚定心意。而你。”轻轻扶上风司冥地肩头,感觉到手下青年身体的微微震颤,青梵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越发的温柔,“司冥你让我惊讶。我教过你做最好的选择,我教过你一切必先利于国事。上位者无私情,更不能因私利害大局。棋局之内,无人能够跳脱规则。你明知道这样的决定会导致怎样不利的后果却仍然坚持如此选择,甘愿去面对烦恼。尽力改变和扭转局面——这不是理智的决定。也不是身为皇子身为大将应该的选择。可是司冥,听到你地话,我很高兴。虽然知道这非常危险。身为太傅身为大司正必须严词制止,但我还是……无法不高兴。” “太傅……”低低呼唤两声,风司冥慢慢伸出手扶上肩头,按住青梵地手,一腿屈起缓缓跪下。将额头抵上青梵双膝,感受着最上品绸缎的光滑和清凉,风司冥闭上双眼,轻声然而坚定地说道,“世人皆有私心,概莫能外。司冥的私心,只想让太傅心愿尽数得偿,凡事如意,自在无拘。” “但我地心愿,却是我唯一的弟子能够继承我的理想,成就千古无双功业,史册永载流传。”淡淡笑着,青梵双手将风司冥扶起。凝视年轻亲王微显润泽的双眼,“世人皆有私心,只为人非草木,柳青梵也不从是真正圣贤,但有司冥殿下今日这一番心意,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笑意分明还挂在嘴角,眉目间温柔神情依稀,风司冥却感觉周身气息陡然清冷起来。“太傅?” “东炎气焰旺盛,素性又侵略好强。太宁和约使西陵北洛通商联姻,以大陆三强鼎立局势,此一会盟之于东炎可谓如鲠在喉、芒刺在背。今次出使,鸿逵帝屡屡在我两国间言语挑拨,更有许多挑衅举动试图离间盟友之谊。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只能说明东炎早是对太宁会盟的实利忌惮到十二分。 第280章 但三国既是鼎立制衡,彼此雌雄难决,会盟固然有利,利益却并非不能随情势而变。合纵连横,敌我局势随时可能翻覆逆转。上方雅臣对鸿逵帝一切试探反应直接,也正是太宁会盟一如百五十年前君离尘令三国君主签下承京协约一般,仅能暂保和平却没有绝对约束力的特点而带来的时刻担忧。上方雅臣为人率直坦荡,此次出使也几乎按照念安帝事先预演步步而行。然而少用心机不表示没有心机,西陵展示给鸿逵帝的种种忧虑不安,恰恰配合了我北洛意图交好东南的举动——西陵、北洛盟约不稳,便不会形成针对东炎的绝对力量,鸿逵帝于我北洛一行的安心放任,若无上方雅臣的全力表演绝无今日的效果;而御华焰的安心,又避免了短时间内的刀兵再起,于我国中大计十分有利。三国的彼此制衡,这一回在兕宁,可算是被我们演得淋漓尽致。” 见那宁静面容重新戴回含笑温和的面具,只在眼角眉梢的清浅笑容带着微微的讽刺,淡淡语声下透露出的却 天下的自信,风司冥心中轻叹一声,随即抬目直视青“然而西陵毕竟是我盟友,更有姻亲之好,关系绝非普通可以挑拨。三皇兄新添郡主被赐名‘承欢’,便可见北洛于盟约的重视,和对一切可以巩固盟约之事的热切欢迎。这当是鸿逵帝虽然竭力言语离间,却始终没有真正试图就此打破我两国亲睦信任的根源。” 青梵闻言顿时微微一笑:“不错。诚郡王妃诞下郡主。确是我两国由衷喜事。吉昌公主原是念安帝御妹,却屈尊为我北洛郡王续弦;抚育世子郡主,柔和娴雅凡事无争,使王府上下和睦。今日喜得郡主,想必欢喜地并非仅仅诚郡王与皇上皇后,亦璋和亦琛两位世子定然会竭力呵护幼妹。母子兄妹相亲,共享天伦,是两姓皇族之幸。也是两国百姓之福。” “是。”想到风司廷两位世子在朝中军中千丝百结的关系。更想到当日为风亦琛拜在柳青梵门下擎云宫、祈年殿举行的隆重典礼。风司冥忍不住轻轻舒一口气。“三皇嫂温柔娴雅,承欢必能继承王妃贤德,不愧两国皇族尊贵血脉。” “‘北方有佳人’,鸿逵帝将心思用到这里,也不愧他机变敏捷。”青梵轻轻笑一笑,伸手抚一抚盘龙玉佩。“但,倾国佳人。又岂是等闲能求?北洛公主从不轻许他人,御华焰妄称能主,却是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 听到“北洛公主从不轻许他人”一句,风司冥心中不由猛然一震。努力定一定心神,“可是御华绯荧……无双公主身后,却是整个班都尔部族。” 青梵淡淡一哂:“正是如此。班都尔女子,地位固然远胜其他,婚事亦有自主权利。然而御华绯荧身为部族首领唯一的继承者。以权位之重。御华焰怎肯轻易放手?收服一十八部族的铁血手段,如何允许这最大一支势力从此落入外人之手?只不过觊觎这个‘天命者’的名头,借着联姻之名。想要赌这最后一个可能罢了。” 风司冥闻言心头巨震:自己只想到鸿逵帝在三国关系上入手,有意打破太宁会盟格局,却不料御华焰竟是连“天命者”都意图抢夺。以鸿逵帝之尊,柳青梵不过一介外臣,若御华焰果然亲自开口为御华绯荧求亲,青梵一无妻室二无婚约,势必不能直言拒绝,远在承安的胤轩帝也无由阻挠天命者亲口允诺地婚姻。御华绯荧身为班都尔部族之主,依照草原规矩习俗,在拥有下一任继承者之前不能离开部族。婚约若定,除柳青梵入赘之外别无他途。而青衣太傅一旦出走北洛,动荡地……便不仅仅是太宁会盟地两国了。 只是,顾忌到自身图谋和布置的鸿逵帝,终究没有采用最决断的方式,而是挑动无双公主自己走到北洛使团面前。 想到这里,风司冥微微低头。放开不知何时紧紧握起的双拳,才发现手心里已尽是冷汗。深深呼吸两次,风司冥重新抬眼,刚刚勉强平复的心神却在瞥见青梵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狼牙绳结时再次狠狠激荡:“太傅,这是……” “不错。”将绳结轻轻放到案上,凝视片刻,青梵轻叹一口气,“戴黎尔是个好女子。” 望见那双黑眸眼底升起的一抹淡淡柔情,风司冥不觉转开视线,“是,她是。太傅您……已经接受了。” “我说过,人非草木。”看着年轻亲王意味复杂地笑容,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但,收下无双公主的心意,并不表示我会就此回应鸿逵帝陛下。” 风司冥霍然回头,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锐利。 “真心才能换得真心,少女春心初绽,情意一往而深,然而柳青梵既无义无反顾之心,又如何拖累人一生?考斯尔草原英雄,心胸开阔而宽容,才是伊人一生真正归依。何况二人自幼时便即相识,纵无关情爱之欲,也有亲护依恋之谊——鸿逵帝计虑既深,自然也不会遗漏了事后的圆转和安抚。至于柳青梵,被撩动的心情无论是怅然、是怜惜、是遗憾、是不甘,数年之间必然为此一女子萦绕心际;必要之时,甚至不妨更以其动摇神智,瓦解人心。可惜,御华焰算的到底是柳青梵,不是君无痕。”淡淡微笑,青梵拈起狼牙绳结轻轻抚一抚,“情谊无价,君无痕算无遗策,唯独不愿计算至此,只为保留心中最后一丝底限。然而,人若苦苦相逼犯我禁忌,君雾臣的子孙,又岂能跟随他人脚步起舞?只是,要牺牲这些原本最纯粹美好的……” 见他嘴角含笑,神色之中却是流露感伤,风司冥不由心中一紧。但一句“太傅……”尚未完全出口,青梵已然收起全部多余表情,抬目凝视年轻亲王,轩眉一扬,露出今夜第一个由衷轻松适意地微笑。 “‘此间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我们该回家了,司冥。” “终于就要到家了!” 看着一带深灰色自白草吹折地天边涌出一线,随后慢慢变高、变大直至可以清晰辨认出关卡城楼的模样,风司琪忍不住鼓起掌来。 “池王殿下还是第一次这么久离开京城吧?”驱动座下玉花骢靠近风司琪座车,青梵淡淡笑一笑道。 “正是正是。除去五六月间那整整二十七天,这一次从九月十六离京,到今天已经是十月二十,真不知道京里皇上还有一众大人们是不是安好。”以手在额前搭个凉棚,风司琪笑眯眯地看向前方陌城城关,“果然还是我北洛风光最佳,这一路上尽是草原接着草原的,时间一久简直意趣全无。” 青梵嘴角微扬:“殿下来时大赞草原开阔,世间无与能比,此刻却真是有一分游子思归地心态了。” 风司琪嘻嘻笑一笑:“只因为出来一趟方才知道,家中就算有诸般不顺,总不比在外无依无靠战战兢兢的辛苦。”向后望一眼正与负责送行的东炎江枢一行做最后交接的风司冥,“或许,‘江山如此多娇,引天下英雄竞折腰’……才是太傅希望司琪为九皇弟体会的真正心意?” 看着风司琪充满狡黠的双眼,青梵微笑一下,并不作答。从容抬眼,见黑色骏马远远驰来,片刻到得身边,马上青年骑手却兀自频频回顾。“靖王殿下,玉乾关已经到了——慕容子归将军,已在关下相迎。” “太傅。” “什么?” “下一次步出雄关的时候,这片草原,必将任我随心纵马。” 望着年轻亲王向城关奔驰而去的背影青梵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怡然笑容:御华焰,你期待真正交手的那一天,不会太远。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六章-芳华易损 “快说,靖亲王到哪里了?!” 随着宫监一声比一声急近的“八百里加急”传入,满身风尘的传令驿兵一头撞进殿门大开的澹宁宫。不待驿兵叩拜起身,御书案后一身皇袍的胤轩帝已霍然起身,威严低沉的嗓音中透露出异常的紧张和急切。 “禀皇上,靖王殿下前日已过陈、隗两郡交界济州。以铁衣卫的速度,今日晚当到达东平郡境内。不出明日午时,必然抵达玉乾关。” 和苏快步将自驿兵手上接过的折子奉上胤轩帝。极快地扫一眼殿中闻言脸上纷纷显出震惊忧虑之色的朝臣,风胥然拿住加急奏折的手顿一顿这才打开。迅速浏览一遍,胤轩帝凝目文书半晌,格格一声轻笑:“好哇……一昼夜轻骑九百里,真不愧是我雷厉风行的靖宁亲王!” 林间非闻言顿时皱一皱眉,从朝班中跨出一步:“皇上,靖王此番含愤率铁衣卫尽去,以今局势若不加制止边关定起烽火——此与我北洛对外保持和平的一贯政策不合,刀兵一起更有伤我军民利益。请皇上速发谕旨,招靖宁亲王即刻还朝,以免巨大祸患!” “速发谕旨……最急边报不过八百里加急,他一日九百里,什么旨令追得上?”胤轩帝冷冷笑一声,挥手示意那全凭一股意念支撑不倒的驿兵退下。转过眼,目光对上退回朝班面色苍白的林间非身后,自入澹宁宫便始终不发一语地靛袍朝臣。“白羽!你是兵部主事。你倒说说,他怎么便走得这么快?!” 被充满压抑愤怒的语声点到姓名,头发斑白的兵部尚书身子明显一震,但随即迈出朝班向胤轩帝恭恭敬敬一礼,白羽平稳冷静的声音顿时传入殿上诸人的耳中。“启禀皇上,自胤轩十年改革,京城向四方边境水陆官道年年检修,非特大天灾时刻保持畅通。凡有通关之令所有关隘必日夜无阻。靖王有节制全国军队之权。 第281章 关防印鉴在手。此去沿途必畅通而无阻碍。而铁衣亲卫皆是冥王精兵久经沙场,马壮人强,每日勤苦训练不辍,绝非一般军士可比。日夜行军千里无眠,无论人力马力,在其都非难以承受。更兼此番靖王妃无辜遭遇毒手暗算,小世子早殇。靖王悲愤难当,冥王军群情激愤,众志一心追随冥王为战复仇,想是因此一路速度远远快于寻常行军,甚至超出轻骑急行军所能到达的极限。” 风胥然眉头紧紧拧起,威严双眸定定凝视一脸镇定的兵部尚书。见他抬头与自己目光相对,面上神色竟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随着他言语一点点加深的怒意已然令大殿中令旁余众人几乎尽数停滞呼吸。胤轩帝不觉怒极反笑:“白羽。你难道真当朕是在问你我国内官道地修整情况,还有冥王三千铁衣亲卫地实力和心志?!” 白羽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扣一个头随即挺直腰板。直视胤轩帝:“靖宁王妃极亲且贵,温厚仁爱,在国都之中却为东炎毒计陷害,险些便遭遇毒手。还有我无辜世子,方得见人世片刻便遇害夭折。靖王悲愤,起兵向东以为妻子复仇,此天地人情之至亲至理。靖王遭遇,虽路人亦当恻隐不忍。臣不才,不能更尽心力,仅在职权之中调度钱粮,愿为我贤王、王妃稍助一臂之力。” “白羽!” “白纶臣……”惊呼一声白羽表字,站在群臣之首地林间非忍不住狠狠跺脚:侧眼看胤轩帝神情,脸色已是难看到十二万分,方才还把玩着腰间蓝玉的手此刻已紧紧握住玉佩,手背上一根根爆起的青筋在澹宁宫明亮的光线之下清清楚楚。心中重重一叹,林间非疾步挡到白羽身前:“兵部职司虽有便宜之权,军资调动大事不经传谟阁自行决断,是有主事职官之过。然而文书旨令下达未能精细审核,则是宰相台的失职。林间非向陛下谢罪,但还望陛下念尚书大人对靖王一片忠义之心,万万宽恕这一遭。” “对靖王的一片忠义之心?身为尚书、朝廷二品大员,怎么就不是对我整个北洛的忠义之心!”一掌拍得御案上笔墨砚镇一片震颤乱响,风胥然面色铁青,语词尖锐声音却是越发低沉。“兵者国之大事,边陲小乱出兵尚需谨慎思考商议,何况是对大陆三强之一东炎动兵?!靖王妃是遭了东炎特有地毒,下毒的奸细也一一锁拿住招供了不错,可拿住了证据又怎样?国事之间无是非——连这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他风司冥是昏了头脑越活越回去,你们居然也跟着一起胡闹!” 胤轩帝语声落处澹宁宫里一片死寂,众人纷纷低头,连大气也不敢稍出。挡住白羽跪在最前的林间非感觉到前方逼来一重重越来越重的压力,心中苦笑,稍稍回转过目光,求救似地向身侧位列在武将最前的几名老将军看去。 虽然很早便因伤病而上表请令长子锋袭了宁国公的爵位,古稀之龄的老国公铮始终是在军中享有盛誉的一代名将。以资历排名尚在护国大将军孟铭天之前,经历追随了整整两代风氏帝王地铮是此刻澹宁宫中唯一没有被胤轩帝气势过分影响地人。淡淡扫一眼殿中噤若寒蝉的众人,铮上前一步,向风胥然行一个军礼:“皇上,铁衣亲卫虽在冥王军军册名录,平日与京城禁卫军共担拱卫京畿之任,但从藩属上,到底还是陛下亲允的直属于靖王殿下一个人地亲兵。靖王因妻子私仇悲愤不平而起甲兵,但以他手中所能调动我北洛一国的兵力,这一番前去带走的却只有这三千亲卫。加上临行之际草草成就谕知六部与宰相台的文书,可见殿下本意也未曾想要动用国中其他兵力。然而一路上有关兵驿舍接应。所到之处人尽竭力相奉,乃是胤轩二十年靖王殿下主持军伍改制以来,东南一十八道行军统领能按规定 随时应变恰如当日改制时预期,可见新法实行之确效要说逾越职权、擅自调度军事,也仅有白羽白大人一人而已。但白大人身为兵部尚书,统辖各道军政钱粮也是分内之事。此一回虽有私情,但国中既有军士行动。调度钱粮配合支持并无可厚非。毕竟。”微微顿一顿。老国公目光炯炯对上风胥然地双眼,“旨令靖王掌国中一切军务要事,有裁判决断之权,朝廷各部各司必须尽心配合的,正是皇帝陛下您啊!” “但,难道如今天这般,朕就该任着他裁判决断。随了自己一时的愤恨去和东炎强敌较量,甚至不管会不会有去无回,死无葬身之地吗?!” “陛下慎言!” 殿中顿时数声惊呼,宰相林间非、副相姚嵩与身后一众文臣个个面色都是惨白。见立在两名宰相之后太傅苏辰民身子摇晃站立不稳,颤巍巍一副就要摔倒的模样,风胥然心中因一时怒极失言而生的懊悔突然踪影全无:想到两年前风司冥为查河工弊案与军制改革忍受满朝非议,待到真相大白自己亲自为之正名恢复清誉,这位古板迂腐的老臣对待风司冥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以及从那之后的这两年来朝上朝下无论事情是非。处处只管以“公心公义”四个字为靖王放声支持地举动,对比此刻殿上林间非、白羽还有铮为首地一众武将地神情,风胥然就忍不住心中的不喜和鄙夷。只是如此一来。那份几乎无法抑制的愤怒倒是被冲淡不少。定一定神,风胥然缓缓几步回到御座上坐稳,伸手扶一扶额头,这才一字一句道:“好吧——靖宁亲王此次率军出战,是为私情而非国家朝廷所命。其中职权所涉,各部各司……乃至各地军政官长相应奉迎皆是依典律军法行事,朕……不想再追究了。” 林间非顿时一口气松,额头重重及地:“皇上圣明!” “但——”威严双眸冷冷扫过澹宁宫中众臣,“靖王固然是为私情挑动战事,但天家与朝廷一体一理,伤我皇子王孙便是动我北洛国本。以血还血以命偿命,西斯大神亦当允我报复此仇。靖王提兵复仇、众亲卫忘死追随,虽为私情,却是儿男血性。然而毕竟仓猝,诸事皆不曾备。战事既起事无回旋之理,为保我靖王、保我英雄将士,为保我北洛国体尊严——此事如何安排运筹,众卿若不能在日落之前议定良法,不要怪朕朝中不养无用之人!”说罢,袍袖一拂起身离座,撇下一众臣子径自向宫殿东厢房去了。 向微怔的林间非使个眼色,和苏快速拿起案上一叠尚未批阅的奏折,也快步跟进东厢。 轻轻落下厚实门帘阻隔正殿众臣议论的声响,随即吩咐原本伺候在东厢的两个小太监退出勿扰了清静,和苏这才回头,不意外地看到暖榻上斜斜倚靠枕垫地胤轩帝显出一脸积攒多日的疲态。心中暗叹一声,和苏搁下手中奏折,到殿阁侧角茶炉处斟了参茶送到风胥然手边,轻声道:“皇上,靖王妃那边御医说了,柳太傅救治及时,终不成大碍的。现在有皇后娘娘还有穆郡王妃、诚郡王妃、倾城公主她们照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那里大祭司和主持大人也都在为靖王妃祷告祈福。还请皇上放宽心,不要因此连累圣体过分忧思,遭受了损伤就不好了。” 向侍奉多年的忠心随侍淡淡一笑,风胥然接了参茶在手,感受着杯上透出的一丝丝暖意,良久才轻轻一声叹息:“朕岂是单纯为这个担忧?东炎手段如此狠毒,幸是柳青梵在靖王身上素来多有预备,又回来得及时……那一日的兵慌马乱,想起来便让人后怕。” 听得出胤轩帝语声中少有的因惊惧而生的微微颤抖,和苏不由也是心头发颤。回想起五日前,深夜闯宫惊驾,周身嗜血戾气地黑袍亲王,这暖意如春地澹宁宫东厢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比阵阵寒风刺骨的殿外更加阴冷难当。 胤轩二十二年十一月地承安京,似乎较往年这个时候更为寒冷;但是冷而不阴。冻得厚实干脆地天气却并不令人生出讨厌的情绪。十一月中南方最后一茬谷物的收割入仓,宣告了北洛自太宁会盟之后连续第四个丰收年。在宰相林间非、大司正柳青梵以及几位皇子的共同上表下,胤轩帝下旨再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减轻农民赋税。积攒下较往年更多余粮的百姓兴奋地享受着国家朝廷的恩典,各地的集市、庙会、祭典纷纷不绝,许多数年未见地盛大活动都在这一道旨意后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持续晴朗地冬日天气也助长了人们地热情,大型城邑日集夜市的频繁与热闹程度较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皇城所在而对夜市素来多有限制的承安京,今年也在京城百姓与朝臣官员的联名奏请下被允准了夜市自十一月末起一直开放到年尾。丰年富饶带来的喜庆浸润着繁华的古都。而擎云宫天家接连不断的喜事。更将“与民同欢”四个字绝无花哨地落到了实处。 十月初。倾城公主之女上方青女、诚郡王之女风承欢两岁生辰,胤轩帝赐下正式地郡主封号通告全国并国书西陵;十月下旬诚郡王风司廷三十整寿,依天家惯例告天祭祖,祈福朝臣和百姓;十一月初九为徐皇后寿辰,宗室大庆,君民同欢;十一月中旬,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皇五子池郡王风司琪分别为宗室添上一名小世子;十二月初四则是胤轩帝生辰正日——举国同庆、四方来贺的万寿节……种种喜事配合着一年的政通人和。便是最淡漠隐逸之人都会叹一声“盛世”——为平实生活喜悦着的人们此刻无法预知,史册上胤轩二十二年最后两行文字,会充满了来自天家的愤怒与战场刀光剑影的血腥。 靖宁王妃秋原佩兰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对于北洛天家、对于 对于百姓,这都是一件值得加倍庆贺的喜事。 第282章 少年~场、万马千军指挥自若地赫赫冥王,宰相台宁平轩秉心执政、行事为公地靖宁亲王,在承安乃至整个北洛的百姓眼中,这位得到青衣太傅倾心教诲、能征善政又英伟俊美的年轻皇子就是北洛真正地神子。而他出身贵重的元配正妻秋原王妃,则是将传说中神子的神话完美到彻底和极致的女子。秋原佩兰淑仪温婉。为靖王持家务、理内政。尽孝帝后亲善宗亲,扶老济贫广施仁爱;又能信赖夫君,深明大义不妒不争。与靖王所纳出身乐籍的侧妃钟无射和睦相处一如亲生姐妹。她的同胞兄弟秋原镜叶少年登科,后拜在青衣太傅柳青梵门下,身为督点三司监察史履行职责严守操行,清廉精干的年轻能臣在百姓中也颇有口碑。有这样卓绝的皇子,这样贤德的皇子妃,对于他们孕育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无论宗亲朝臣还是普通百姓都充满了期望。只是初次怀孕的秋原佩兰初几个月害喜极为严重,御医不敢轻施药物,只能稍助调理;待情况稍有好转靖王妃又极易困倦,且身子颇弱,炎夏时节尚有两次不慎染上风寒。这使素来疼爱妻子的年轻亲王越发小心。朝廷自入秋后政务便异常繁忙,常常需连续几日的熬夜,风司冥虽然年轻体壮,亦不时有倦极低烧之类的病症发生。每当此刻,风司冥便只令侧妃钟无射代自己转达每日的问候。而若是钟无射身子亦稍有不爽,年轻亲王必定另觅其他忠心奴婢服侍王妃,而且每日都要亲自招唤御医询问情况核对药方——承安京中消息灵通且快,这些几近过分的小心翼翼每每令有经验的夫妻发笑,但更多是感动于年轻亲王的深情。直到十月将尽,怀孕以来一直柔弱的靖宁王妃身体终于有了起色,甚至乘车与靖宁亲王一同前往太阿神宫拜祭祈福,人们始终怀有不安的心才渐渐放宽。许多冥王军军士的妻子家人不约而同赶往神宫,向西斯大神祈祷贤王夫妇得举贵子、大小平安。 然而,像是没有听这些虔诚的祈祷,万寿节之后的第三天夜里,靖宁王府突然传出王妃小产、性命危在旦夕的恶信。 在王府随时待命的御医面对痛苦挣扎的王妃束手无策:突如其来又连续不退的低烧让秋原佩兰虚弱异常,若非天性胜于旁人的坚韧心志她早已无法对抗如此巨大的痛苦就此陷入昏迷。然而无论御医和熟练的收生嬷嬷如何心思费尽,苦苦挣扎支撑的王妃似乎再也无力将不知为何突然提前了日期降临的孩子推出柔弱的身体。隔着一重院落的风司冥,在越来越强烈的紧张、焦躁和不安中捏碎了两只茶杯,因为之前连续五日的繁忙政务同样疲倦到极点的身体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开始发懒发热……直到被得到消息连夜自擎云宫中急急赶来的诚郡王一言提醒,去请大司正府柳青梵的时候,王府长史苏清才骤然发现年轻亲王脸上不同寻常的晕红。 私访到隗郡抽查仓场存储情况,返回京城才到府门前,柳青梵甚至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就被一脸惊恐失措的水涵拉到了靖宁王府。 而当他踏入王府之时,在御医和嬷嬷劝说下做最后一次努力的靖王妃陷入了昏迷。 接下来的事情,在所有人记忆里都仿佛一场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混乱的梦——诊断王妃脉相的柳青梵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催产的银针与似乎将内府卧房染透的红,连初生啼哭的生气都没有的孱弱婴儿,怀抱苦苦抢救一个时辰后终于无缘人世的孩子的年轻亲王的悲嚎……然后,是柳青梵率领两名资深御医在王府中的仔细搜查,靖宁王府一切奴婢侍从和往来人员的审讯,***通明下一对男女仆役哀告求饶惊恐而扭曲的面孔,青冥剑刺透婢女心脏时刺耳的尖叫和大笑。再然后,悲愤失态的年轻亲王被柳青梵从众人眼前带走,留下茫然回神的穆郡王和诚郡王无奈接手善后,吩咐更加茫然无措的靖宁王府众人一项项应该做的事情…… 纵是在擎云宫中时刻关注靖王府消息的胤轩帝也没有想到,一日时间,胤轩十八年来已经看惯了一身轻软黑袍行走擎云宫的幼子,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已然换上了那身闲置了整整四年的冰冷甲冑。 东炎特有的毒虫和毒草,东炎皇家特有的阴损的毒,东炎皇帝直属的暗哨,潜伏在承安京整整十年、并在一年前杀害王府仆役冒名顶替的奸细……侍奉在胤轩帝身边的和苏清楚地看到,年轻亲王沉静得无波无澜的幽深黑眸里,除了寒冰还是寒冰。 ——你要做什么? ——我要为我的妻子,向御华焰复仇! 冰冷决然的话语,坚定迅速的脚步,甲冑与佩剑碰撞的清脆响声,在古老巍峨的擎云深宫远远传去。 似乎就是从司冥带着三千铁衣亲卫离开京城的那一个午夜开始,承安的天气变得阴冷起来了……木炭突然爆裂,发出劈啪一声响。风胥然猛然回神,微微皱起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厢房,最后定定落在脚边火盆上。 皇宫之中限制明火,冬日供暖的火盆要防着盆底打翻木炭落出,同时又不能使烟气呛人。但眼前这个却少了盆盖,露出盆中燃烧将尽的灰白炭块,想是方才小太监走得太匆忙不及添续。光亮的黄铜盆子里少部分的黑色搅着大片细碎的灰白,顶上两块将要燃到尽头的炭块一跳一跳红得晃眼又扎心。胤轩帝忍不住揉一揉眼睛,“和苏。” “是,皇上。” 拈一拈手指散去那一点微微的湿,风胥然缓缓起身:“回大殿吧——看看他们……议得如何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七章-摧千千结(上) 看着澹宁宫中争论激烈的文武朝臣,风胥然冷眼睨视,默不作声。 自五天前风司冥率领三千铁衣亲卫出发,之后每一天朝会都会呈现出眼前这样一副壁垒分明、针锋相对的舌战场景。虽然对靖王夫妇的遭遇,朝廷上下一无二致的同情和悲愤——东炎暗施毒手的消息随着风司冥的离京迅速传遍承安的大街小巷,但是对靖王就此宣战东炎的举动,众朝臣的态度却是明显地分为了两派。包括北洛全军前后两名最高统帅孟铭天、轩辕皓,以及宗熙代表的户部、吕安主持的工部、蓝子枚所在的吏部在内,坚决反对在此时用兵的一派,和坚决支持风司冥行动的宁国公父子,白羽、陆明等兵部群臣,还有与风司冥同样分管军事、统领皇城禁军并主持着宗人府的胤轩帝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双方的对峙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天。尽管众人无不心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对胤轩帝火速发往东平郡边关镇守、上将军慕容子归的谕旨能否真正安抚和节制伤心愤怒的靖王也都抱着存疑态度,但兵者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朝臣必然要为大势全局思之再三议之再三。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已经紧急调动钱粮军备向东平郡集结以应不需,然而这一战是否当真要打,若当真开战又要打到何种程度、是恐吓式的军力威慑还是真正刀兵起动的攻城夺地,若不开战又当如何向东炎讨要公道……风胥然既未明确开口。群臣两派争论,朝廷至今无法达成统一。 悄悄打量一眼座上胤轩帝地面容神色,唯一不参与殿上争论的宰相林间非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自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登上相位,近十年来统掌朝廷财政大局,几乎无日不为钱粮军用的整体筹算、调配和运用费尽心机,他如何不清楚此刻众人争论的关键所在?胤轩十四年起整整四年不休战事不曾将北洛拖垮,除去胤轩帝新政得法朝廷手段有利,更大的因素还是神明庇佑下连续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太宁会盟之后胤轩二十年、胤轩二十一年虽然有数郡数州遭逢了水旱之灾。但靠着朝廷应变有效。神殿教宗相助下百姓齐心抗灾。加上各类需用物资的及时调配转运,北洛还是在天灾之年保持了农产丰收。另外,根据太宁会盟中两国通商往来的条款,朝廷也有意识地将西陵国中余粮大量收购,并分批分段引入大量其他可用于军事地物资原料——连年地丰熟、商业地繁荣,北洛国力日盛世人皆可见,然而身为宰相林间非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仅凭这短短几年的积蓄。甚至还支撑不起一年的战事。何况胤轩帝刚刚下旨在全国范围内减免赋税,战事一起减赋之惠消减到无暂且不论,对正当发展良好的农商之业都将是巨大打击。虽然以靖宁亲王在百姓中的声望朝廷不至于背负妄启争端的罪名,但战事持续时间一长,国中抱怨之声也许就会令朝廷陷入根基不稳的危机。 只是,靖宁亲王风司冥到底是胤轩帝最为器重地皇子,北洛最得民心人望的亲王;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宗室和朝廷都势必将全力支持。将赫赫冥王的不败威名维护到底——若不如此。就是从另一种意义上动摇皇族和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对三强鼎立、诸小国观望局势下的北洛极其不利。东炎素来气焰逼人,北洛渐盛渐强。两国之间雌雄决战在所难免。国事之间无是非,自古战争的由来多起于微小,甚至可以源于国君一场奇异的梦境。此次靖宁王妃遭到东炎毒害痛失世子,相比起来,实在较史册上那些几乎只能用“莫名”形容地战事起因要有理有力得多。兵法云哀兵必胜,冥王军同仇敌忾,北洛全军气势绝非寻常可比,若以军士作战心态地时机把握,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难得机会。这也就无怪素来以用兵勇武迅猛闻名的宁国公父子着力强调此战必胜之由了。 望一眼冷静陈述东南兵力布防和各道可用兵力调集路线地宁国公锋,林间非不由低头沉吟。 第283章 身为统领群臣主持朝政的宰相,对自胤轩二十年始而改革的北洛军制固然多有了解,但具体之于战争他所知所能只在保障钱粮后勤。然而听锋侃侃而言,风司冥似在着手军制之初便已考虑到战事突起情况下的持久作战,种种应对策略细密周详,更能因地制宜配合了不同州郡的实际情况制定不同的战时应对,林间非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突觉身上压力,林间非急忙抬头,却见胤轩帝一双深沉黑眸静静凝视自己。心中一凛,扫一眼似乎因为锋一席话语气势减弱良多而纷纷注目自己的宗熙等朝中同僚,林间非轻叹一声,微微摇一摇头随即迈出了朝班。 “皇上——” “皇后陛下请旨见驾!” 林间非话音未落,澹宁宫殿外突然传来首领太监响亮的通报,清晰有力的声音掩不住其中难以抑制的激动。满殿朝臣顿时愕然,纷纷转头凝视殿门,就连胤轩帝也在闻声一呆之后不自主地站起—— 紫衣金绣,只有在国事朝会和祭祀大典上才用穿着的皇后正装朝服,完整火翎鸟形状的金丝冠冕在斜照入殿的日光下闪耀出夺目光彩。北洛地位至尊的女性以异常稳健而庄重的步伐一步步行到胤轩帝御座之前,大礼下拜:“臣妾有要事启禀我皇陛下。” 威严黑眸极快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惶,风胥然微微皱眉:“皇后请起——靖王妃情况可有不妥?” 徐韵芳再拜一拜随后起身,双手高举。奉上一封杏黄色封皮的奏折——这是北洛后宫具有言事之权地皇族女子专用的呈文奏书,皇后之外仅有皇子正妃才有权利使用;且虽说是言事奏书之折,但真正使用也只在重要祭典上誊录祭文贡献祈年殿中风氏先祖,以及逢到年节之际用以上书致贺帝后。见徐 然打破自己多年秉持的“后宫绝不干涉朝政”的铁律事专折,就连跟随侍奉胤轩帝夫妇近四十年的和苏也忍不住愣一愣方才从她手上接过奏折,交到风胥然手上。 “这是……?” “启禀皇上,这是靖王妃在今日刚刚能够勉强清醒凝神之下,强行索要了纸笔写的谢罪奏折。罗列自己三大罪状:不能观察府内。奸人竟得潜伏。不明;不能保全皇孙。父母为之哀戚,不孝;因一己而动刀兵,害无辜军人百姓,却不能加以劝止,不贤且不仁。”徐韵芳语声平静,似乎完全不为殿中众人低声惊呼和抽气所扰。“靖王妃请皇上依宗法典律治罪。而臣妾以国母之身,不能教导儿女。使君父连日烦忧,是为失职之大。臣妾也请皇上治罪。”说着俯身下拜。 凝视静静跪在身前的徐韵芳,风胥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打开奏折。“……笔锋无力,字迹却工整,一笔不芶,这该是费了多少心思写出来的?她什么身子就敢这般胡闹,皇后居然也没有劝止?!”见徐韵芳急忙低头伏身。风胥然轻轻摇一摇头。“说什么请罪,难得这孩子一片忠孝之心,身当此大悲大痛还能记着仁爱惦念百姓。还有什么可追究地?皇后也是,回去代朕劝慰着,不许再有这些劳神费事不保重自己身体地举动。只是这最后两句,本意应该不是写给朕看地——和苏!” “是,皇上。” “八百里加急,靖王妃的折子立刻送到东平郡玉乾关去!”见和苏立即封了紫青囊传入御前侍卫接了奏书去,风胥然又是沉默良久方才微微颔首,“父子天性,然而夫妻终究一体,但愿他能领会这番苦心,顾念着不要让她再失了什么……林间非!” 除了胤轩帝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喃喃,大殿原是一片人人精神为之紧绷的寂静。此刻猛然被叫到自己名字,林间非心上一震,急忙踏上一步躬身行礼。“微臣在!” “传旨:东南各府州郡严肃备战,军民将士悉听靖王调遣;传谟阁自今日起组东平军机处,主调配、接应诸事,玉乾关一切所需不得迟误片刻。” “是,皇上!” “修国书问罪东炎鸿逵帝,所获东炎奸细一并送还兕宁。另,速修国书与西陵,言明始末,请念安帝依太宁会盟条款与我同仇。”顿一顿,胤轩帝森然续道,“传书各国,我与东炎之争,是为宗亲所遭毒害起兵复仇,周边邻邦但愿各凭公心,无关者切无相为碍。” “是,微臣领旨。” “如此,众卿各归其位各行其职吧!”风胥然挥一挥手示意朝会到此结束,诸事议定再无更改。“皇后,你随朕来。” “皇后,靖王妃情势到底如何?” 步入东厢暖阁,不待和苏打发伺候的监人尽数退去,风胥然便沉沉开口。 抬头凝视胤轩帝如大理石般抽紧的面庞,徐韵芳沉默片刻,这才接了和苏端过茶盘茶盏轻轻放到风胥然手边。“御医们说了,多亏柳青梵到得及时,用了对症的药物吊住她一口生气;又有大半毒性跟着血和孩子走了,经这几日药物细致调理,那些毒基本去得清爽,于人身子无害了。” 风胥然皱一皱眉:“现在于身子无害了……但之前地损害又到底是坏到什么样的程度?” “最少两年之内不宜再有身孕,否则恐一生子嗣无缘——这是今早柳青梵给我唯一的一句准话。”徐韵芳嘴角扯出一个深深的苦笑,“天命者,毕竟不是神仙。佩兰是他喜欢和看重的孩子,能到今天这个份上,他是尽力了。” 抬手示意徐韵芳坐到榻上相对的位置,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风胥然才端起那杯参茶浅浅咂一口。茶汤入口,一股苦意顿时在舌边四散漫延。“青梵同她说了司冥带兵往东炎复仇的事情?” 徐韵芳缓缓摇头:“一个字也没有提。”见胤轩帝抬眼微愕,脸色一白随即转开眼去。“昏迷了整整三天,醒过来却不是熟悉地王府;没了孩子丈夫也不在身边,所有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不敢动不敢言地模样,什么事情都要蒙她一个人在鼓里,对那孩子……未免太过了。” “皇后你——”风胥然面色方沉,然而目光一转对上同样直直看过来地徐韵芳,但见她苍白了颜色,神情之间却满是近乎执拗的异常坚定。胤轩帝心中一震。顿时想起这位元配皇后温柔宽和的为人外表下。骨子里超乎常人地坚强个性。不由轻轻一口气叹出:“因为被敌国之人下毒而失了世子,丈夫起兵为自己和孩子复仇,这些……就算知道了她心里也不会更好过一分。何况战事一起,司冥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决不落于人后的,这不是让她更操上一颗心吗?十来个公主王妃当中你素来最疼爱佩兰那孩子,这次怎么就……” “皇上,臣妾只是觉得。佩兰是吃得起苦头也经历住风雨的孩子。虽然后宫女子不问朝廷不通国事,但自己夫君心里地志向、每日里计算着谋划着什么总是知道地;对自己地夫君什么事情有利,什么事情又是自己可以帮得上忙的,那无论自己受多大的罪也心甘情愿为丈夫去做。”徐韵芳淡淡笑一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太自然的红,“佩兰是司冥的皇子正妃,两年多来宫里宫外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不夸赞她品性为人,就连无知百姓也传说靖王妃贤德。自然是有能够跟赫赫冥王声名相配相符的东西在心里。神明教导夫妻本是一体。我从来都听说司冥凡事皆不瞒着佩兰——两个孩子之间默契这样好,偏这种时候离了她身边,他要去做什么以佩兰地心思还猜不出来?倒不如我这为人母后的先说破了。少了那些心思宛转,也省得她在这件事情上再多耗费心力。” 见徐韵芳说着抬头凝视自己,风胥然不由摇一摇 :今天这一封折子,是战是和都有了说辞,于司冥、于朝廷、于她自己都足够了。至于是不是能够打动司冥,接到信就回转京城消弭这一场战事,现在看来,倒没有那么重要。” “司冥打消念头消弭战事……皇上方才不是已经令林间非林大人修好国书了么?”徐韵芳闻言一呆,“向东炎问罪的国书一出,加上在边境的陈兵,战事岂不是已经成为定局?” 风胥然顿时轻笑起来:“啊,这种事便是皇后的不知了。”见徐韵芳微显惶恐之色,嘴一张似乎立即就要阻断自己下面的说话,胤轩帝顿时随意地摆一摆手,“西陵有太宁会盟之约,国书只是告知和重申,无碍于我与他国战和。其余邻邦小国,是让他们安分守己莫要轻举妄动浑水摸鱼。至于东炎么……朕是问罪,若鸿逵帝也肯认错谢罪,惩处了毒害之源又诚心向我赔礼,两国依旧作为兄弟之邦也无甚不可。皇后,靖王妃也好你也好,心里都是不希望这场仗就这么打起来的吧?林间非和朕,也觉得这一仗来得太快太早了。” 徐韵芳微微扯动嘴角笑一笑:“皇上,臣妾只是个女子,朝廷军队这些事是不懂的。只是母亲怜惜着孩子,不愿见到他们再有损伤。何况,”徐韵芳低下了头,语声极低且缓地说道,“这些年我也慢慢转过心思来了:司冥原是个再好不过地孩子,因为与他完全无关地一点点事情芥蒂了这么多年更冷落了这么多年,臣妾……实在愧为人母。” 风胥然闻言微怔,注目徐韵芳。但见她微白的面容上显出真实的歉疚和后悔,胤轩帝心中不由也是一股淡淡苦涩。“这件事情怨朕……不是皇后地过错。司冥天性仁厚,又一直得柳青梵教导,虽然多少年领兵行政养得性子冷淡了些,说到这个‘孝’字,还是从没有可指责之处的。” “皇上说得是,问安行礼,尽孝时的真心,他从不比旁人少;只是隔膜了太多年,臣妾不敢奢求更多亲近。 第284章 还好有佩兰这孩子伶俐,能得人毫无介怀的喜欢。他两个相亲相敬,琴瑟和谐没有半点真正不快。司冥在朝廷上再劳累辛苦都有人可以说话,有家可以倚靠,对自己的妻儿又心疼爱护到这个份上,总算是没有因为臣妾当年的失职令他心有阴翳迁及子孙。这次佩兰遭了这么大的苦头,一醒过来知道了始末却还努力安抚宽慰旁人,臣妾看着心里真是痛如刀绞。”叹一口气,徐韵芳真正红了眼圈,指尖在颊上轻轻点了两点,“说句逾矩不知轻重的话,司冥能为她发这么大的火气带兵出征复仇,臣妾心里真觉得这才不枉了佩兰素日待他的一番夫妻情意。而想到夫君能够为她做到如此,身为妻子也是值得人羡慕的了。” 听徐韵芳语气诚挚,尤其最后一句与语中“羡慕”一词情绪分毫不差的由衷感叹,风胥然心中不由也是感慨暗生:结近四十载,他如何不了解妻子为人?被所有人奉为国母典范的贤后,自己亲赐的“睿敏恭德”的匾额还在她凤仪宫中;无论风雨艰难始终保持与尊贵身份相称的风度,一举一动从未曾失过半点分寸,温婉和谐无处不堪为母仪……今日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想来这番心事在她心中也是藏了许久了。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转了脸,显是心情激动而不愿自己看到,风胥然略一沉默,抬手将和苏适时递过来的参茶推到她手边。 “皇上,说到底,臣妾只有一件事情想要相求。”努力平复一下激荡心绪,徐韵芳转过脸来注视风胥然。“无论此番战事胜败,也不管朝廷百姓议论如何,都不要苛责靖王好么?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过激。如果可以从旁回护,但求陛下顾念父子亲情,饶恕他种种冲动任性。” “那日他走之前……在你宫中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见胤轩帝沉默良久才缓缓问出这一句,徐韵芳表情微带凄然地笑一笑:“那夜他一身戎装战甲地闯到臣妾宫里,只说了一句——‘佩兰便全拜托您了,母亲’。二十年来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皇上您知道的,那孩子两年前才开始慢慢习惯不称呼‘皇后娘娘’而改口‘母后’。二十年来第一次他以儿子的身份请求自己的生身母亲为他做点什么。臣妾没有其他能做的,但如果可以用皇后的位子堵住那些好事多舌、全无体谅之心的人的嘴,差不多也可以对得起这晚了多少年的一声‘母亲’。” 风胥然呆了半晌,嘴张了几张,话到口边却突然一转:“那……司廷呢?” 徐韵芳一怔,嘴角随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起身转到胤轩帝身前跪下行一个大礼,这才抬起头直视风胥然:“臣妾确实有过不少私心,但皇储千秋大事,如何敢以私爱有害国家?天下惟德者居之,立嫡立长立贤等等规矩,终究也只在民心二字。皇上英明宽容,历练诸子,多年亦未有一语责难加诸臣妾之身。而今臣妾更不想多闻多问,只求幼子喜乐平安,望皇上能够成全。” “起来吧。”凝视徐韵芳,胤轩帝终于露出了同样温和的笑容。从榻上站起身,目光随意扫过屋中,视线掠过脚边的黄铜火盆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橙红色的火光透过盆盖上精巧的镂空花格耀出一片柔和的暖色,映得凝了一层薄薄白霜的玻璃窗子也不再显得如方才那般寒冷。 ——柳青梵啊,这就是你连日进宫看顾秋原佩兰的根由吧?这两天乱过了头,朕几乎都被你瞒过了呢。然而几日来一直以各种借口避免与朝臣、与朕相见的你,也是时候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七章-摧千千结(下) 宁宫朝会结束,胤轩帝与徐皇后到凤仪宫偏殿探看靖王妃秋原佩兰。劝勉安抚了靖王妃几句,又召了连续几日跟随皇后照看的几位公主和皇子妃一同用过午膳,风胥然这才从凤仪宫中出来。御驾一路向北,直望御花园而去。路上陆续屏退随驾的侍从宫人,将近位于擎云皇宫正北的御花园时身边只留了和苏一个。 皇家园林融会天下四时之景,虽时已隆冬,抬眼犹有青葱炫然。淡淡扫一眼身后那一片殿宇深沉,胤轩帝微微勾起嘴角——少有生气的巍峨皇宫,只有融会了北洛最精致山川与园林美景的御花园是柳青梵难得的偏爱;遇到艰难抉择大事,或是心思繁杂之际,每常在园中漫步思索。自己也早已习惯在这样一种隐秘然而轻松的环境中与他商讨那些至为关键的国事朝务。见皇家侍卫已见到御驾行礼,风胥然略一颔首示意和苏吩咐过其他侍卫宫人,自己对上其中侍卫首领。 “他在玉波亭……整整半日?”看向躬身回话的皇家侍卫,胤轩帝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下意识地看一眼回归身侧的和苏,果然从他眼里看到同样的震动。 柳青梵喜好御花园中景致,少居宫中之时常在御苑流连,更以其中景致多有佳作。除了因他一首《青玉案》“更摇落、星如雨”而更名为“堕星”的大湖,其他建筑诸如流水坞、扫花居之类也多由他诗赋词章得名或更名。然而柳青梵将御花园中处处景致说遍作遍,却独独留下一处玉波亭。不仅如此。在堕星湖一角湖港的玉波亭也是他除非必要极少停留地所在——风胥然心中自然明白,那是柳青梵初到擎云宫时,为不使柳衍身受束缚,在此与自己定下出仕的约定。赫赫君家的血脉天生一股骄傲与强硬,从来不愿受制于人,柳青梵一切举动虽然皆是出于自愿,到底有审时度势的权宜在其中。纵是他少年老成处处自持,言行举止显露出一派并不做作的从容自若。许多微小之处还是不能如君雾臣那般绝不留半点痕迹。此刻听到侍卫回话。风胥然心中不觉微微有异。但惊愕稍去随即默然。细细思索着几日情形,威严方正的面庞越发严肃深沉起来。 数日来,柳青梵都是以随时查看靖王妃病情的理由留在擎云宫中——森严的内廷律令隔绝了一众或激动或紧张地朝臣;秋原佩兰病情难定、需要善医之人随时注意,更令他名正言顺地推开了一切理当出席地朝会。因此崇安殿上、宁宫里文武群臣为战与不战每日争得不可开交,却是谁也不知道朝中唯一地太子太傅对自己教导皇子此番举动的真正心意。只是,柳青梵胤轩八年入朝至今整整一十五年,自暗中协助筹谋新政到奉旨出掌督点三司统领百官。纵然百官争执不休,自己又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行事?不言不语,任着朝中议论,情况看起来似是与胤轩二十年河政与军务下的诸皇子暗争之时并无二致;但究其真实利害,涉及家国天下之深之重,两者实在是天差地远。伸手抚一抚腰间蓝玉,风胥然缓缓摇头:虽然是默认了他的举动,但做出决断的那一刻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被逼无奈。却还是让身为君王地自己在无意识间再次握紧了那块从不离身的蓝玉。 “皇上。”见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已迎出亭来。风胥然却兀自伫步,神思似有不属,和苏略感奇怪。低垂了眉眼轻轻提醒一声。 猛然回神,不去与那仅仅躬身为礼的青年太傅目光相接,胤轩帝只是回头吩咐跟随多年的贴身侍从:“朕手上那挂黄玉珠子落在皇后处了……去取来。” 和苏微微一怔,极快地看一眼风胥然与柳青梵两个人眼光脸色随即向胤轩帝躬身:“是,皇上。” 看着和苏领命匆匆而去,一路上左右几个盼顾自己耳力所及范围之内已是再无其他人声,青梵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随即转身,对上已在玉波亭中安然落座、此刻正目光静静看来的胤轩帝,沉默片刻后撩衣屈膝:“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请罪。” “五城巡检司周斌以京城混入他国奸细而不查,有失职守,呈书谢罪还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两天。禁卫军统领穆郡王风司文立即跟着奏本,一边替周斌跟自己请罪。兵部白羽领着一群人连夜调动军备,一切先斩后奏处置完了再来痛陈军机厉害,顺便再为那些自作主张请罪。靖王妃秋原佩兰刚刚从塔尔门前转了一圈回来,药碗都拿不稳就捉了笔写折子请罪……现在,总算轮到你柳青梵也来请罪。” 默默凝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呈现弱势求恳之姿的青年,风胥然方将平复的、因见他下跪而震动地心中又是一阵波澜。摇一摇头同时抬手示意他起身,眼前迅速闪过记忆中他屈指可数地几次主动屈膝的情景,胤轩帝心下不由又是轻叹。静默片刻,方才语声淡淡地开口,脸上表情亦是沉静无波。“说吧青梵,又是什么好理由可以纵容着他任性出兵,直把军国大事当成随心胡闹!” “胡闹……陛下认为靖王这是胡闹?” “柳青梵,你是我北洛唯一的太子太傅,也是督点三司地大司正……这是不是胡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自觉地低沉了嗓音,风胥然微微皱眉,“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司冥根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东炎自己内里不乱,任何人想要从外部一口气吞掉它就根本是妄想!你让徐凝雪用神殿私存的粮棉物资,林间非、宗熙每年自夏秋两季赋税里暗暗扣下的数额,再加上前年军政改制后分离出来建设兵团地生产积累。就算这些全部聚到一起也撑不住两三年的战事。何况东 辽阔地广人稀,从阳城到兕宁一条大道上县城零零散的城邑还不满十个。游牧部族马上马下自是来去自由,我再多的钱粮又经得起他几次劫掠抢夺?”顿一顿,“这,难道不是两年前你们亲往兕宁那一趟之后,三个人口口声声向朕说明的关键? 第285章 可现在呢?现在这又是想干什么!” 缓缓抬起眼,青梵静静看向已经不打算掩饰任何真实心情的北洛帝王:“皇帝陛下已经令朝廷全力为靖王这一战准备。那么这一战就没有因为靖王妃一封奏折而消弭的可能。射出去的箭无法回头。靖王殿下率亲卫离京地一刻就该很清楚可能地后果。也一定对战事地利弊了然于心,比如陛下方才所言的种种不利不当……这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然而,皇帝陛下,柳青梵从不以为北洛的靖王风司冥会胡闹,柳青梵更不会以为风司冥这一次为妻子报仇而出征的举动是胡闹。” 风胥然顿时抬头:“柳青梵?” “胤轩帝,皇帝陛下,风胥然——你是他的皇帝。他的君主,但你更是他地亲生父亲。胤轩二年到胤轩二十二年,这整整二十一年,你见他落泪有几次?”见风胥然因自己骤然改变的称呼惊愕抬头,一双威严黑眸显出被冒犯的不悦,青梵语声倏地转向冰冷,“你再摸摸自己的右臂——胤轩十三年,我刺出的那一剑。那种痛。你已经彻底忘记了么?” “你……” 撇过眼,将目光从下意识握住自己右臂的胤轩帝身上抽离,青梵静静注目身前一片宁静湖水。“你是皇帝。是天子,但你也是一个人、一个父亲。那是你的孙子,你嫡亲的骨肉血脉,你最小儿子地头生子。父子妻儿,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比这更亲近?至亲至爱遭受如此伤害,这其中地痛……风胥然,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点感觉么?胡闹,什么叫胡闹?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依天性而为,怎么会是胡闹!” “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说得好,青梵!但君家的子孙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天子非独天家之长,天下百姓皆天之子了?朕当然是父亲,但朕更是天子,北洛的一国之君!他是我儿子,可他更是北洛地靖宁亲王,天下为亲百姓为子才是他的天性;哪怕注定了要因此失去单纯血脉上的至亲,也是他身为我君王之子的天命!”皱着眉看向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侧影,风胥然心头怒火莫名,“这条路难道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既然开始就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步,今天这样的事情根本只是一个开始!他甚至好运得根本不会因为面对的是同血同源的手足而心生负担——他直接将剑锋指向别国!” “好运……皇帝陛下竟然有这样的感觉?”忍不住轻轻一声冷笑,青梵倏然转身盯住风胥然双眼,“他是你的儿子——风胥然,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儿子:北洛风氏的正统,胤轩帝皇后的嫡子,天家最最尊贵的血脉!可是从他生下来开始,擎云宫、秋肃殿、亚德兰草原、蝴蝶谷……他吃了多少苦,这些年你难道不是一点点全部都看在眼里?那个孩子,满打满算,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风胥然陛下,你也算是一路艰辛坎坷,磨炼受尽苦头吃尽,但你好好想想算算,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比他又是如何?” “你这是……你这是在跟朕算账?!你替他鸣不平!不,不对,这绝不是柳青梵——朕知道你的,从来把朕激怒都只有一个目的。”努力稳定了心神,风胥然缓缓站起身来,“青梵,你知道朕不打算连在你眼前也要像和朝上其他臣子那样言不由衷地演戏。我要你亲口告诉朕——你必须亲口告诉朕,你这次到底想干什么,你刚才又究竟想说些什么!” 青梵淡淡笑一笑,微微垂下眉眼:“我想说什么干什么?我只是想真正纵容他一回,我只是想为唯一真正疼爱的孩子保留一点人的感情。” “为他保留一点人的感情……上位者无情。身为帝王,一举一动。每一个判决都要牵动千万人命运。你却要保留他地私情纵容他的私心任性,哪怕他一个人妻子之情的成全要用多少性命鲜血去换,让我北洛多少子民的私情私爱从此断绝?” 凝视青年漫看湖面波光的宁静表情,风胥然突然只觉一阵寒气透过厚实的靴底,自脚底直钻心窝。“不!帝王可以有心,天家却是无情——上位者无私,这是君家时刻不忘的教训,更不用说你!君无痕。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皇帝陛下。靖王是你唯一选择的国储,这件事情自胤轩十八年战胜西陵晋封亲王就已经再无更改。风胥然,这些年你从未真正隐瞒一统大陆地心思。九位皇子虽皆出色且各有长才,符合一统建国武功文治要求地却只有这么一个。任何人都允许有雄心壮志,但任何雄心壮志都必须有相称地心胸、气度、才华,否则只能沦为不入流的妄想野心。陛下你这么多年步步为营的磨砺、锤炼,大局独断下的小心安排。若说到成就一代帝王的心意,用‘昭如日月’四个字来形容,青梵绝不会以为过分。” 嘴角轻扬,青梵偏转过眼,向风胥然展出淡淡一个笑容:“天家无情,但陛下难道不明白,钢筋铁骨的皇帝虽自经得起风雨,铁石心肠的君主却绝不会是百姓与群臣之福?陛下既然要成就举世无双地继承者。这一次的成全。青梵又怎会能用区区‘胡闹’、‘任性’的词句为陛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青梵你……”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青梵退后一步,敛衣躬身。“靖宁亲王此次出征虽然仓促,时机也非得 兵长驱入边,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然而,动,却未必是真正失策。只要安排得当,于我北洛一统大业有利无弊。” 深沉黑眸眼底深处闪过一道锐利光芒,胤轩帝缓缓舒展开皱紧的眉头。重新到亭中桌边坐下,“如何安排得当?” “慕容子归,帝后膝下长公主驸马之尊,身当上将统领士卒十万镇守玉乾关。边境多年纷争不断,零星战斗一日未歇。但为顾及边境民生,慕容子归将兵必以抚慰为主。此虽利于边境军民生活安乐,然而对上将而言,却是束手缚脚从未得一夕施展雄才。靖王此一次率兵直下,随军文若暄素擅协调军务,朝廷公文的周济则由苏逸全力支撑。宁平轩这一对刻薄搭档在传谟阁便有干练之名,更何况裴征原是军中参谋出身,在宁平轩几年又知晓处治民生——这三个人一去,便是从此解了慕容子归身上枷锁。而东征的先锋大将能借此机会事先与国中其他军队将领操演排练、默契配合,于将来东征大事的最终得成,意义也是不能说不大的。” “这样说你也留意他许久了?”风胥然微微笑一笑,“不错,慕容子归,朕原本就属意于他。就算司冥不是今天这样地成绩,这个位置除了子归朕也不打算留给别人:驻守东平十四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东炎地军争特点战法战术,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东方的地利民风。东征先锋大将,舍他其谁?只是说到与其他将军的操演配合,若在平时倒是不错,但这一次以司冥一路东去地势道……这恐怕不是慕容子归缓冲化解得了的,青梵。” “青梵从未设想过慕容子归阻拦靖王。冥王军气势天下无敌,纵横驰骋无人可挡。若是慕容子归能够阻止靖王脚步,胤轩十四年的时候就不会有国门被攻破、城池失守的事情发生了。” 风胥然脸色沉一沉,但随即恢复平静:“所以这场战事势必会拖得很长,北洛甚至可能会被拖垮。虽然哀兵必胜,以靖王在军民中的威望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但终究长不过战事的半程。冥王军擅长的是千里奇袭,不是一寸土一分地的强攻固守,时过境迁人心转移,如何维系我赫赫冥王的不败威名?这场大战无论东炎还是北洛都输不起,朕担心的便在这里。” 见胤轩帝目光缓缓向自己看来,一双幽深黑眸精光闪亮,青梵不由勾一勾嘴角:“‘不败’?陛下会不知道战场上只有常胜。而绝对没有不败?这等虚名,何必要去维系?” 风胥然眼中光芒倏然一闪,但兴奋的神情瞬间转为暗藏压力地惊疑:“虚名……你要司冥输?” “不是我要他输——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此战除了败还能有何结果?孤军深入无功而返,就算期间一度占取了城邑,也仅仅只是插旗夺名而已。不能真正收服草原人心,又怎能说成事立功?”轻轻摇一摇头,青梵嘴角微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让他亲手摘了不败的名头。毁了这个虚名。未来的东征苦战才不至有无谓的负担。而受了兵败耻辱的冥王军却能达到必胜的效果:唯有知败知耻,勇武无畏又知道顾忌所在的铁军才能真正无敌于天下——败,也是一种历练和成就。” 胤轩帝闻言扬眉:“青梵,你才说过,他的历练已经足够了。” “青梵所说,自然不是对靖王地历练。”向风胥然会意地微笑一下,青梵在宽大地袍袖中握紧双手。“不是对他地历练,而是对北洛所有军队、全部军人的历练。战场上没有人可以不败,常胜、或是胜之较众,或者再退一步,在关键战役处能够得胜建功而名垂史册的世之名将,要一生不尝败绩,便是当年‘西云军神’风亦文也未能做到。然而冥王少年成名,不败之名传于天下。国中军中更多有以靖王一人便可万事无忧之心。这几年和平无重大战事。虽厉兵演武,但军士谨慎禁忌之性多有磨损。对虚名的倚赖贴附,更将为军中大害。东征不能有一战之败。如此倾国大举须得处处谨慎稳妥,任何一点轻忽都会导致无法想象的后果。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北洛……真正的输不起啊!”见胤轩帝脸上露出平静的浅淡笑容,青梵在袖中缓缓松开扣紧地十指,“至于这一次的败绩,军事一方情有可原暂且不多论。 第286章 单是为妻子复仇的行动博得人情的美谈:承安京里人人知其屈辱,冥王军中个个敢为效力,而东炎却得了一个骄傲自负恣意任情、不惜将士性命毁损一世英名的‘毛躁小子’的消息。虽然东炎第一将军考斯尔不会因此小视了冥王,但是他手下那些从来没有真正与冥王麾下交过手的将领……两三千条性命,一个虚名换来后日数万乃至数十万将士的生机,这一笔,足够了。” 捕捉到他最后一句平静而冰冷地语声里几不可察地微微凝滞,风胥然眼中不由也是一黯,“是,为更多的性命考虑,这已经是最大的忍心了。”沉默片刻,“君无痕,朕很想问你:若是让那个孩子知道,若那个孩子听见你这番老成谋国地议论,你就不怕……你就不怕朕的皇子走上和朕当初同样的道路么?” 目光在听到被着意加重的“老成谋国”四个字时闪动两下,但片刻就重新转回对上胤轩帝的幽黑双眸已是一片宁静。“那陛下就让他以为我终于护了他这一次——毕竟,当初我是真心想不顾一切护他到兕宁,取了御华焰的项上人头。” 说了这么久,到底还有这一句话……是再不掩饰的真心实意吧。风胥然心中轻轻叹一口气,缓缓将目光从神情淡定的面孔上转开,投向玉波亭前那片广大的水 冬日的湖面较其他季节为低,湖水边缘处裸露出的一点黑色的滩涂。或衰黄或枯白的草叶结着尚未完全融尽的细碎冰粒静静伏在深色的淤泥上,反射着冬日午后并无多少温度的苍白日光发出一道道冷冰冰的光彩。只有河滩上两三只黑白相间的幼雀儿,不时蹦跳两下啄食草籽,在一片寒风萧索中透露出两分生气。 耳中听着身边青年沉静而悠长的呼吸,突然惊觉自己竟在不自觉间将双手呵以热气,风胥然心中一顿。眼角一斜,瞥到青梵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胤轩帝唇边不由浮起一抹感叹似的淡淡苦笑。低垂下眉眼:“青梵。” “皇帝陛下。” “此事了结之后……成婚吧。” “皇帝陛下,怎么——” 一贯自持的嗓音出现难得明显的情绪不稳,风胥然连眉眼都不稍抬。只是淡淡继续道:“景文三十三年出生,胤轩六年入朝,十五岁青衣太傅名扬大陆;这些年一路与朕指点朝局筹谋策划,虽然在朝堂上看着年纪轻轻,青梵,你今年……到底二十有七了。” “是,陛下。但——” “胤轩十八年地时候朕问你你不应,数年来宗亲、朝臣之中凡有意者也多被你回绝。直到今天还是孤身一人。青梵。当初你向朕推托说不能爱重妻子护佑家人。朕当时默认,但如今再看你一路行事为人……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推己及人,青梵,朕的儿子尚得你如此成就守护,你对自己亲族会如何朕岂能不知?你是太子太傅,帝师之重,为了王朝、为了君家、为了司冥。你的种种顾忌,又用下多少心思左右平衡,朕自然能够体会。但骨血连心至亲至近,青梵你素性孤傲,冷静至于淡漠,若能得家人护爱,便是君雾臣魂灵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定定看着胤轩帝,青梵眼中抑制不住光芒闪动:“皇帝陛下?” “还有你的义父。柳衍——青梵。别忘了还有他也需要有人为他在神前祈祷,百年后为他祭奠。或许君雾臣从未给过你天伦之乐,但柳衍只认了你这一个儿子。两门姓氏系于你一身。如此荣光……朕怎能忍心看它在眼前微弱乃至最终断绝?” 眼前像是有一片红远远闪过,幽黑双眸陡然黯了一黯,青梵冷声道:“风、胥、然,不要试着用话逼我——你不是柳衍,你不能。” 胤轩帝微微笑一笑,随意似的挥一挥手,像是要将玉波亭中骤然凝滞的空气重新带动起来。“朕不想逼你,更不想伤了你——无痕,朕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要对你不利。因为你终究是他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历代先皇和历代地爱尔索隆都在看着我们。青梵,论辈份君相是宰辅太傅、朕地老师;论你地年纪却是如朕子侄。擎云宫里六年,朝堂上又是四年,前前后后十八年看着你从童蒙幼学长来。你的行事,你的为人,你的风骨,朕常挂在嘴边那句‘有子如此’中有多少真心实意青梵你听不出来看不出来么?而你现在居于朝中,看着你就像看见当年的君思隐、君雾臣;看着你为司冥筹策应对,就想见当年非凡公对武德帝,离尘公对承远帝的情景。可柳青梵到底不是君雾臣亲手亲口教导出来的君无痕:仁术圣心地柳衍终究不过是个凡人,而你也绝不会像君雾臣那样,仅靠一个守护誓言就可以为了国家抹煞一切私情的决断。青梵,你更多的时候是柳青梵而并非君无痕,因为你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而这,也正是朕喜欢你,也之所以容得你的地方。” 说到这里,风胥然向青梵笑一笑,随即转过眼望向开阔湖面。“若朕有子如你,再大的天下交付,朕都不会有半句多言。可天命注定无缘血亲父子,退求其次,你又亲口推脱了朕的半子之议。虽然不免遗憾,但朕始终希望你能有朝一日与自己选中的女子为伴为侣,续写爱尔索隆地传奇。可两年前听到来自兕宁、关于无双公主地消息……青梵,朕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可能为朕想一想?” 听到“兕宁”、“无双公主”几个字,青梵终于恍然,先前蹙紧的眉头也缓缓放开。凝视正自远眺湖泊的胤轩帝线条冷硬地侧脸表情,青梵沉默半晌方才静静开口:“为什么是这个时候?陛下在怀疑什么吗?” “不,当然不是。朕了解司冥,奇兵奇术绝不是阴谋诡计,他心底光明磊落一辈子使不出这些手段。至于青梵你,朕才说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看重私情。这种事情若是别的国家别的王族你会算计得清清楚楚,但对于自己真心喜爱又照拂有加的人,就算是苦肉计也绝对不肯使出投毒这种于身体直接有伤的最不入流的手段。何况,其中还关系到那样一个真正无辜的孩子。朕当然不会怀疑靖王妃所承受的一切不是因为他国诡计而是源于最亲近之人的阴谋。”风胥然轻轻笑了一下,脸色的冰冷严肃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但是青梵你知道,就算不考虑战事结果,这一次的事情也不容易解决。御华焰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而朕,从不想让自己落半点下风。”说着顿一顿,抬眼见和苏手捧了一串色泽近乎明黄的珠串快步走近玉波亭,胤轩帝不由掀起嘴角。抬手接过珠串,轻摩两下,随后递到青梵手里。“朕大婚时君相的贺礼——青梵,收着吧。” 握紧珠串,青梵低垂下双眼,躬身道:“是,臣……明白。” “明白就好。青梵,再陪朕在御苑里走走——虽然冬天,又阴沉,也算一种特别风景。”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八章-惊起几复东顾(上) 雄关漫道。 飞驰的马蹄踏破月夜森冷的寂静,尘土激起纷扬,在沁寒刺骨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东督护将军府外,两队甲冑分明的巡逻军士再一次相交而过。齐整的脚步声夹着隐隐的甲衣兵械相碰,以及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格外严寒而较平日明显粗重的呼吸。将府***通明,守卫警戒而审视的目光下,军阶相异然而戎装无不严整的将领不时进出。人们脸上几乎如出一辙的肃然冷峻呼应着深沉的夜色,将陌城几日来空气中那根虽然看不见但分明始终存在的细弦绷得愈紧。 愈来愈急愈逼愈近的马蹄,踏着一连串兵械出鞘又收还的声响的余波,在督护将军府门前戛然而止。 干净利落翻身下马,李沐高举手上包裹严密的方盒大踏步迈进将府——紫青色文囊收口处明亮绚烂的金色丝绦,让看惯各种军机急报,对此多已无动于衷的众人脸上不自觉地纷纷变色,一时凝滞的空气随即迅速流窜出无数错乱的呼吸。 “东督护将军慕容子归何在?皇上有旨!” 议事堂正座上慕容子归霍然而起,冷电一般的目光直逼昂首大步直入的来人,威猛刚毅的面庞却在闻声瞬间流露出终于稍松一口气的安心。绕过书案快速到来人面前,口中说一句“李大人恕罪”同时躬身施礼,慕容子归随即便从李沐手里接过紫青囊,解出军报盒子拆取了旨意观看。议事堂上议论方毕。尚未散去就见承安天使奉旨到来的众将见两人公事交接已毕,顿时呼啦一声将李沐围住:“李将军承安是什么消息?”“李将军皇上旨意里什么意思?”“朝廷这次是不是总算同意我们狠打出气?”“季夫小子朝廷头批给我们派下多少钱粮?”七嘴八舌你争我挤,一双双眼睛死死盯住李沐,一张张脸上激动急切地表情更是将全部心事无一遗漏展示得清清楚楚。 “承安的态度……皇上的意思旨意里面应该很清楚吧,怎么不先问子归将军倒都来围着我?”深陷昔时同袍包围,尤其面对两名已经干脆挤到身前扣住自己肩膀的从前上司和军中元老,李沐一边无奈苦笑一边半带求救地看向慕容子归。 “明旨上写得非常清楚啊……”慕容子归微皱的眉头在抬头的一刻迅速放开,向着闻声齐齐盯视自己的众将朗声道:“为靖王复仇——我们出战!” 不出意外地将府议事堂里顿时发出一片小小欢呼。两个须眉皆白的老将则是在欢呼声未落之际便向慕容子归踏上了一步:“将军。我等这就回营中按之前计划部署!”其他诸将见慕容子归颔首应允。顿时也收敛兴奋稳定神思,纷纷请示告退回营部署备战。 第287章 见短短片刻之间弥散在将府地冷酷肃杀之气便被注入一股摩拳擦掌、抑制不住地兴奋,慕容子归忍不住轻轻摇一摇头。定一定神随后转向满身风尘仆仆地李沐:“季夫连日赶路辛苦,先往卧房洗漱休息——明日再细说京里情况不迟。” 李沐笑一笑拦住慕容子归:“子归将军是聪明人——刚才既然说的是‘明旨’,还请将军这就领李沐拜见靖宁亲王。” 慕容子归脸上笑容顿时敛起:“李大人,皇上的旨意说了,为靖王血仇不惜一切。” “是。所以到陌城之下听说大军尚未发动,李沐非常庆幸自己总算赶得及时。”李沐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跟上当先在前引路的慕容子归,与他并肩而行。“靖王的脾气不说军中,朝里也是无人不知,这一次率兵出来……真好奇将军是怎么把冥王给拖住拦在玉乾关的。” “不是我,是公主殿下。” 慕容子归语声平静,李沐闻言脚下却是顿时一顿,但随即轻笑:“是了——安乐公主殿下。奇心奇勇的女中豪杰。冥王再冲动也是能听得住她劝地。”看一眼面容沉静的慕容子归,李沐不由又是微微笑了一下。“这一节是一定要注到奏书里的。不过将军放心,皇上既是怜悯靖王伤心。对靖王的一切行动给予支持,安乐公主殿下对靖王的一心爱护自然更加只会得皇上嘉许。” “我知道。”慕容子归点一点头不再多言。军政大事女子不该过问插手,风若琳既尊为公主,嫁入将门更当严守后宫铁律。慕容子归率重兵久在边境,行为处事谨慎周密无比;虽然知道李沐为人,但能得他这样直接了当的坦率保证,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惟有曾为同袍方能具备的体察知心之感。只是心中感动,彼此相照却彼此不宣,沉默并行片刻:“三天前靖王到达的时候情况很不好,但知道疲劳奔驰多日也不能就此出战,这两日都在调动军士部署攻击。几天时间都没怎么合眼,今天看着是实在撑不住,才叫公主劝住了回府里休息。如果季夫再晚上三五个时辰,怕是大军真地就已出动。你方才也看到议事堂里情形,不用说阻拦,为了谁做副将跟着去 关差点几次内讧了。” 李沐忍不住轻“啊”一声,侧目看向慕容子归:“这……” “李沐,你也算是冥王军出来地,能不知道‘冥王’两个字在北洛军中的力量?若不是这个玉乾守将、东平督护的担子压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早就跟上去了,还轮得着简顿之、张葛几个出头争抢?到底我欠他地,远不止一条性命。”慕容子归淡淡笑一笑,在尚隔了一重院落之时便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李沐,“铁衣亲卫的规矩,除非军情警报惊扰者杀无赦。我的意思……虽说是皇上地旨意,还是让他安心再睡一会儿的好。” “慕容将军。这是皇上的特旨,李沐日夜兼程赶来为的就是尽快将它递到靖王手里。”望着慕容子归脸上并无真正笑意的笑容,李沐苦笑一笑,“臣是参将,在军中不能不听上将军的命令。但皇命在身,李沐又怎么敢妄动胡为——” “皇上爱护子女,自然一切以靖王为先。李将军既然明知于此,为何不加以权变?” 突然传来女子嗓音。李沐和慕容子归都是一呆。但慕容子归随即便向声音来处微微躬身:“公主殿下。”李沐闻声猛然回神。脸上苦笑愈深,也是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臣李沐拜见安乐公主殿下。” 脚步轻轻,亲自秉着灯笼的安乐公主风若琳的身影随即便在两人面前清晰起来——身形娇巧地女子在牛皮灯笼微显昏暗地灯光照射映衬下,看起来似乎比真实地高大一些,加上女子中比较少有的带着一点沙哑的低沉嗓音,都让这位胤轩帝的最长公主显出一种酷似其父的威严。示意李沐免礼起身,风若琳凝视他片刻方才静静开口:“他才睡得稍沉一些。将军不让人打搅他,其实是我的意思。” “是的,殿下。”下意识看一眼立在风若琳身后地慕容子归,李沐沉默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回房。” 风若琳顿时微笑起来,随后露出一点歉意:“李将军,靖王是我的幼弟。不管父皇怎么……我——” 李沐还没来得及回答。风若琳身后院落已然传来异常清健的脚步。“安乐公主。慕容将军。”向两人简单点一点头算是行礼,一身冥王亲卫黑色劲装的英武男子转向李沐,“靖王殿下请承安使者即刻进见。” “周必?”风若琳不悦地皱起双眉。被责问之人脚下却是不停。只是淡淡应一句:“公主殿下,‘承安有事立即通报’,冥王三日前亲口吩咐。身为亲卫,惟令是从。” 见风若琳脸色微沉,但威严不悦之色却是稍减,李沐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铁衣亲卫,惟冥王之令是从——这句话在北洛军中可谓无人不知,但对于安乐公主风若琳,却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影响和更巨大的力量。胤轩十四年东炎西陵趁“玉螭宫之变”北洛动乱不稳之际发兵夹击,镇守东北门户的慕容子归奋起应敌,不想东炎铁骑气势凶猛,鏖战数月竟突破玉乾关防线攻入北洛国门,将玉乾关后边境第一大城陌城围作一座孤城。深知东炎作战下手狠毒,北洛将士奋勇杀出一条血路保送城中妇孺出走,但请到将军府主母安乐公主时风若琳却是坚决不肯离城:“我不走,孩子们也不走,因为将军不走——而将军是不会离开战场的!”风若琳地坚定极大鼓舞了北洛将士地士气,岌岌可危的陌城在少粮无援的极端困境中又继续支撑了一个多月。直到守城地最后一点机会都不再,风若琳才在慕容子归“只求保我子嗣”的嘱托下带了一队侍卫离城。虽然极尽小心,一行人出城不久还是遭遇敌军。所幸慕容子归所选侍从武艺高强人皆效死,更庆幸的是最先摆脱东炎疑兵突入包围的冥王恰恰率兵赶到。向风若琳问清陌城情势,风司冥当即分出所率人马中百骑护送他们回向北洛大军安全之处。“保全慕容氏母子,不损分毫”的命令之下,冥王军向风若琳、更向沿途遭遇的数支东炎敌军展示出北洛最勇猛士卒对主君之命的绝对承诺。当风若琳母子最终与重伤而被风司冥救回的慕容子归重新团圆,慕容一门向百骑中仅余的八人下拜致谢,得到的只有“冥王所属,惟冥王之令是从”的坚定回答。身为当年存活下来的八人之一,李沐当然比别人更清楚风若琳在听到周必这一句后的震动。而想到当年赫赫“冥王”之名尚未真正建立,自己便已在他麾下随时跟从;但到后来随着冥王军声威日盛,军功建立军阶上升,最后反而由武将任文事;太宁会盟之后自己在皇甫雷岸手下,几乎更是只问军制钱粮全不管演兵习武……直到此刻重入军营,再次感受到遍地肃杀之气,李沐心中不禁唏嘘;而望一望身前周必威武稳健的背影。想到即将拜见之人,又是一阵难以名状地激动。 只是,怀里这封靖王妃强撑病体亲手书写的谢 ,带给年轻亲王的……会是又一次深深伤痛吧? “李大人请。”四人到得门口,周必向李沐做一个手势示意入内,自己却是站住了不动。李沐微微一怔,转头见慕容子归已是微微笑起来:“夜已深沉,公主也回去歇息。至于子归……请禀告靖王。慕容在帐前随时待命。”说着又行过一礼。这才扶了安乐公主离开。 ——胤轩十八年北洛得胜。还朝的九皇子风司冥加封靖宁亲王,并允在京继续亲掌三千亲兵。同时胤轩帝御旨,冥王铁衣亲卫职比于禁军,位阶等同御前侍卫。因此冥王铁衣亲卫位阶虽不是很高,但无论在朝中还是军中份量都是极重;且比同于禁军和御前侍卫,意味着有除君王与主上不拜、不听一切权贵的特权。李沐在京中惯看了宗亲显贵对冥王铁衣亲卫的奉承,但此刻见慕容子归对昔日同袍战友如此恭谨。心头还是荡过一分轻微的异样。 “王爷就在里面,别呆着了。” 听出周必平静语声下隐藏的微微怒气,李沐一凛之下随即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伸手撩起门帘踏进屋中。 风司冥果然已经醒了许久:身上整整齐齐地黑色袍服是独属于冥王地色彩,举手动身间襟摆拂动,露出底下银色软甲光芒闪亮。自桌上铺满地地图和文书上抬起头来,风司冥随手将一张揉起成团丢进桌脚边的黄铜火盆,随后转过书桌两步走到李沐面前。 李沐早已恭恭敬敬跪下身行礼——靖宁亲王是朝中唯一掌军政实权的皇子亲王。地位绝高于任何朝臣将领。他奉命传书而非宣旨,依规矩仍需施行大礼——大礼行完站起后又躬一躬身,这才双手奉上怀中紫青囊。“皇上命臣交给王爷。” 感觉到风司冥在握住紫青囊的瞬间顿了一顿似有迟疑,但随即便快速将信囊抽走坐回书桌后拆信细读,自进入房间几乎一直屏住呼吸的李沐这才暗暗吐一口气,慢慢挺直起身来。 大概是为了让人安静入眠的关系,风司冥的屋中没有像将府其他地方那样点了许多地***。一丈红上只间次点了几支蜡烛,书桌上一盏烛台光线也略显几分昏暗。李沐静静看着年轻亲王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孔被微微晃动的朦胧烛光时不时投下一片阴影,一双夜一般的眸子里凝聚起愈来愈多的幽黑深沉。 把从头至尾读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已经像烙印一样清清楚楚刻在头脑里的奏折放到桌上,风司冥小心翼翼抚平那些被自己不慎揉捏起皱不平的边角,这才将文书依原样折好放到胸前贴身处。 第288章 沉默片刻,缓缓抬头看向身前安静的青年使者:“李沐……我记得你当初直属于冥王军地时候还叫李季夫,野狼谷一战你冲在最前,受伤最多但杀死敌军将官也是最多地。” “是的,殿下。”李沐语声平静,心中却是一阵激动。 “你改名李沐,是因为过继同宗伯父、前任的工部尚书李寂李大人,避了家讳地?”风司冥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韦平伯、孙仲、肖叔远、李季夫,当年‘四方力士’还在‘九骑’之前,说到杀敌的勇武无人不提野狼谷那场血战……这样说起来,倒是都有点可惜了。” 见风司冥真诚目光转来,李沐身子不自主地一震,双膝顿时一屈跪倒:“殿下,末将只愿跟随殿下,踏平东炎为我王妃世子报仇!” 风司冥闻言微愕,注目他双眼片刻,轻笑一下又摇一摇头:“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王妃,王妃她的心意……”说到这里顿住,风司冥微微抬起眼凝视桌上烛台那点橙黄暖光,良久方才轻轻一口气叹出。转眼重新看向李沐,年轻亲王面色已是沉静如恒:“李沐,你自承安一路兼程赶来十分辛苦,现在信息本王已经收到,你先下去休息,等明日再到军前听命——承安情势如何,朝中各部诸臣的态度应对,还有皇上的谕旨和心意都要切实传达,不得有误!” 听风司冥在最后八个字上的着意加重,李沐心中又是一震。努力稳定心神,这才向风司冥恭恭敬敬行过礼:“是,臣,明白!” “没有其他的事情就赶紧下去睡吧——我也不过四天三夜地赶来,你今比我还省了一夜,当年‘拼命四郎’一点都没变。”风司冥嘴角微扬,不待李沐说话便向一直侍立在桌边的另一名黑衣亲卫道,“刘复,你送李参将出去。” “是,殿下。” 侧身让两人出去,周必随手拢一拢门帘:“殿下,如何?” “王妃那里自有照料,不用担心。”听到平静然而关切的话语,风司冥微微笑一笑,但随即隐去笑容,“周必。” 黑衣亲卫顿时肃立。 “可以传令铁衣亲卫——就要出战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八章-惊起几复东顾(中) “我听到,冥王亲卫已经作好出战准备。” 训练有素的锐利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背面相对的风司冥握在剑柄上的手小而无声地动作一下,两名剑拔出鞘、封杀自己一切前路的亲卫顿时收起兵刃隐还幽黑晦暗之处,慕容子归沉默一下,在距离年轻亲王尚有五步的地方停步,稳健的身形凝驻半刻,这才沉声开口。 握持着剑柄的手紧一紧随即放开,似是出神凝视眼前城关下一片冷漠荒原的年轻亲王抱起双肘,也不回头:“慕容,或许有人误会了什么,但,我不打算带冥王亲卫之外的任何人去——一个都不会,无论是不是曾经冥王军属下。” 风司冥的声音并不高。慕容子归很熟悉这种语音语调:轻易不在军中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和玄色战甲下最真实的,便是这道镇定、然而时时透露出肃杀气息的清冷嗓音。胤轩帝九皇子统军贵精,冥王军出战从来以最小的代价谋求最大的胜利,此一条北洛军中无人不知;而曾经与风司冥同袍协作共御外敌的将领更是知道,这种绝不浪费一丝气力的作风甚至体现在他在军中的每一道言行上——风司冥从不将声音提高到必要之上的响亮,若所说的话只需要两个人听到,他绝不会将音量放到足以让第三个听清的程度。此刻冷冷淡淡的声音出口分明沉静而字字清晰,传到自己耳里却又让人以为那话音已经边关回旋不定的朔风尽数卷去再无踪影。沉默片刻。慕容子归微微垂目:“殿下如此决断,自然是有殿下地考量。但众将的心意殿下不会不知,倘若……” “身为镇关大将,慕容子归,你有责任约束好自己的部下。”淡淡回眸扫过一身戎装铠然的高大武将,风司冥转回头,目光顺着玉乾城关下草叶枯衰的土地缓缓逐上远方国境外一片空旷广袤的原野,一直延伸到不见星月的漆黑夜空。 “是。殿下号令。慕容必当谨遵。”微微皱一皱眉。慕容子归躬身行礼答道。但言毕随即踏上一步,“但请殿下允许慕容知晓您的计划,以备接应。” 抱住双肘地手不自觉间掐紧,轻薄然而坚韧地软甲似乎并不能阻挡来源于自身气力地伤害,感觉到臂上隐隐的痛,风司冥蹙一下眉头又旋即舒展:“不必。” “殿、下!” 听到身后男子佩剑与铠甲碰撞出的大响,配合着包含了隐忍怒气和由衷紧张的低喝。城楼上原本紧绷的空气顿时愈加凝滞,风司冥沉默片刻,终于回转过身来。抬眼对上男子素来沉静威武的面容,察觉出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神气,年轻亲王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慕容子归皱紧眉头,望着风司冥,已经冲到嘴边地话转了几转终究没法出口。静默相对片刻,慕容子归退后一步。微微躬下身:“新阜在玉乾关正东。距边境六十七里,是东炎历来囤粮转运之所。臣已传令丰门守将赵盖,日出时分各遣一军夹袭东炎在阳邑守军。以犄角之势牵制并寻隙打击其南、北两翼一切后援。” 凝视他片刻,风司冥嘴角微扬,但笑容转瞬便即消逝:“新阜重镇,若非十万火急调动不得。你们……”骤然顿住,盯住那双目光沉沉静静看来的坚定眼眸,风司冥喉头颤动了几下,压低了嗓音:“慕容子归,记着,你们只做到这里——这是本王的命令!” “是的,殿下。” “取下新阜,向东六百里雁砀草原无遮无拦,正是骑军驰骋——慕容子归,若非本王印信金牌,玉乾关任何人不得擅离一步,违者军法处置绝不轻饶。你可听清?” “慕容子归谨遵靖宁亲王号令。” 耳边落下慕容子归干脆有力的答语,风司冥心中轻轻吁一口气,再次转过头凝视夜色似乎越发幽黑深沉不辨事物的茫茫草原。听到身后之人礼毕起身,转身之际兵甲磕碰一阵轻轻声响,风司冥缓缓闭上双眼,吐一句:“……慕容,谢谢。” 轻不可闻的语声,青年上将却是猛然顿住身形。沉默片刻:“司冥殿下,你知道我的。”也不回头,慕容子归只是轻轻扯一扯嘴角,“公主地意思就是子归地心意。无论殿下打算做什么,臣都不会有半点迟疑。遇到王妃这样的事情,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是任何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都无法忍耐不动地。” 说着回转过头,却见风司冥脸上一抹几乎无力的苦笑。慕容子归心中方有一丝诧异闪过,年轻亲王伸手覆上胸口,一边淡淡苦笑着一边轻轻摇头:“镜叶……不,三司督察史秋原镜叶上书参劾我以私仇弃大局妄动刀兵,奏本已经经过传谟阁到了崇安殿。另外,有吏部蓝子枚为首、承安五品以上供职官员共七十四名联名参劾我私调亲卫军士,起刀兵扰乱民心违犯国法。方才李沐带来了靖王妃的谢罪折子,宰相台虽是协调钱粮调运的谕旨,但是那一叠各地三司督院转来的廷报还有东南军制各路的应答……子归,不是什么人都无法忍耐的,而且,恰恰是受到最切身伤害的在要求忍耐。” “王妃的谢罪折子,想法应该和公主是一样的:不愿看到殿下在战场受伤。但秋原大人……”略一沉吟,慕容子归沉声说道。“三司职分特异,秋原大人,想是有他的处境和考量。” 胤轩十年新政改革,朝廷设提调、典狱、尚礼三司掌握新政推行中官员的督察考核,利用国中各地督院快速传递的讯息命令,将君王的耳目所及伸展到国境以内几乎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胤轩十八年三月,三司合并一统。与宰相台下六部并列。然而北洛朝中人皆知三司名义上受宰相统领协调,但独立督点之权不受任何限制,执掌三司地大司正“位 相”,保留了事实上的超然各部直接向皇帝负责。年治下,三司督点约束之力越发强劲,对三司本身供职司丞的规矩要求也越发森严。秋原镜叶既是柳青梵第一位正式收入门下的弟子,又是他直接带领进入督点三司,此番行事并非特异。接到李沐送来的那些廷报。自己也不曾感觉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地方。只是见风司冥此刻神情。慕容子归心中还是一阵微微震荡。 秋原镜叶……虽然长年驻守边关。但每年例行的新年还京述职,朝堂上远远几次相望对视、宫中大宴之类寥寥数语的交换,这位少年登科入朝,因为师——柳青梵、长——胞姐秋原佩兰而成为承安新贵代表地三司监察史,却是给一向并不刻意留心文臣地自己留下相当深刻地印象。东方门户,边廷重镇,陌城玉乾关与承安京中信息往来其实十分畅达。几年间京城风云变幻。紧随了老师公正严谨不偏不倚、细密入微滴水不漏为官行事的秋原镜叶,无疑是承安京里一众年轻朝臣中最出类拔萃而后劲深沉的一个。虽然同胞姐姐便是靖宁王妃,秋原镜叶官场中的事事得体、步步升迁却绝无半点靖王府、宁平轩附庸的意味。相比于此次随风司冥同行的裴征和文若暄,尤其还有同样是文试殿生出身、到宁平轩后才开始渐渐接触处理军政之事的苏逸,秋原镜叶显然不是常人想象中地靖宁亲王理所当然最亲近且最倚重的幕僚和属下——这似乎是有些怪异,但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北洛朝臣的眼里,三司监察史的本身足以解释一切。然而出现在年轻亲王脸上隐隐带痛的表情,以及耳中飘来的几乎分辨不清的低语。 第289章 却让慕容子归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镜叶……他心里不会比我更少疯狂和报复地念头。但各人有各人要做地事情。尤其,是这样的时候,六年来第一次真正一探对方虚实的机会……” 六年——慕容子归又是一震:胤轩十六年四月冥王大破东炎骑军。彻底结束与东炎持续整整两年地战事,从而调转大军专心致力于西方的战场。虽然西线战火未熄,大胜并未有两年后那般举国欢腾,但击败强敌的完胜的喜悦让整个北洛军队都极其振奋,胤轩帝更下令冥王还朝之际一切比照太子礼仪。然而正是这样的时刻,风司冥在起军还京前夜将自己秘密招到帐中,以坦荡而冷静的语声告知他对于东炎真正实力的怀疑,还有对东西两大国之间可能存在协议和分歧的猜测。慕容子归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十四岁少年皇子冷峻森严的表情,以及忧患却没有一丝慌乱的镇定指令。六年前为稳定国中军民之心而选择坦然接受的少年皇子尚不曾被胜利和盛名冲昏头脑,而此刻数年朝政历练得更加深沉稳健的年轻亲王,没有任何道理只为一时激怒而丧失了身为统帅的冷静。 慕容子归不由淡淡笑一笑:果然,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六年前离去时一席嘱咐命令之后风司冥与自己就再未有一句多言,兵部和宁平轩的公文不提一字,就连每年宫中朝会家宴也不曾稍有借影。但这位执掌一国军事的皇子的眼睛,从来就没有忽略掉任何一点危机的可能,更不说将视线真正从这东方门户移开。万里戎机关山若飞,日夜不休的疾驰和雷厉风行的命令,激怒愤恨之下暗暗隐藏了运算经营多年的布局筹谋:军制改革后统归宁国公锋执掌的东南各道军马,非常应急反应机制下兵部的钱粮调度,以及军中一众惟冥王马首是瞻的老将,在各人的知与不知之间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东炎历来虎视,野心无人不知,此次借助靖王妃之事一反常规率先出兵,也许反而能够占有难得的先机…… “慕容。”猛然惊醒回神,抬头,却见风司冥凝望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一只扣住腰间佩剑剑柄的手缓缓反复着握紧和放松的动作。“三天时间,应该足够阳邑的东炎军知晓我出兵的缘由……也足够鸿逵帝明白我出兵的理由。” 平静的语声明明不带任何情绪,高大武将却只觉一股较边庭冬夜更甚的寒气倏然逼来。喉头微微一紧:“是,殿下。” “除铁衣亲卫不许任何其他将领跟随出战,慕容,我想你懂这其中的用意。”风司冥勾一勾嘴角,凝望夜空的黑眸没有半点笑意。沉默片刻,轻轻吐一口气,“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情:玉乾关的情势、军心民心,李沐如何回报朝廷和宰相台,还有几日后三司、刑部和宗人府使臣到来,如何接待京城使者和压制平复将士——一切,就看你的了。” 深深吸一口气,慕容子归退后半步,撩衣下跪:“殿下,无论最后如何,为王妃和世子复仇,是我堂堂北洛儿男应当所为。殿下定下的计划和目标,臣必将率领属下兵将一一实践达成,绝不令殿下失望。” “北洛的将士,从未令我失望过。” 风司冥侧转了头,脸上露出浅淡然而真切的笑容。上前一步,亲手扶慕容子归起身:“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子归,能够有你支持,在这个时候……真的很重要。” 慕容子归也微微笑一笑,但随即躬身行礼:“殿下,臣去做最后检查准备。” 望着武将高大宽厚的背影步下城楼,风司冥缓缓敛去唇边笑意。抬眼望一望城关前方沉得不见一点光亮、更迷乱了天空与草原界限的黑暗,右手在青冥剑柄上一点点收拢、握紧。“刘复。” 黑衣的冥王亲卫顿时从黑暗阴影中现出身形:“殿下。” “传我将令:一刻钟后,全部人马关前集结。”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八章-惊起几复东顾(下) “什么?让北洛袭取了城?!混账!” 随着暴喝,御案翻倒发出山颓一般的巨响,案上朱笔奏折乃至玉玺尽数倾泻在地,回音在鸦雀无声的绯樱宫正大殿煌明殿里一阵阵回荡。满殿文武无不伏跪俯身,额头死死抵住冰寒刺骨的青金地砖,强自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发出半点声响。 只穿了皇袍便服的御华焰面色靛青,一双铁灰蓝色的锐利眼眸几乎要冒出火来。收回双手,紧紧握了两握后终于缓缓反背到身后,锐利双眼扫一扫殿上噤若寒蝉的众臣,鸿逵帝深吸一口气狠狠开口:“阔罗斯部的切莫勒是干什么吃的?昨天的廷报上还夸口风司冥绝打不过鹰山防线,看看今天!鹰山防线,好一道鹰山防线,三万人把守小小一个隘口也会让人从眼皮子底下绕过去?背后阔罗斯千里平原上一连二十座粮仓满满的粮草就此送人,连王旗都一齐搭进去!还有城,经营了十年的二道城关防线,夜半不过两个时辰就扛不住开了大门……城守将童道明是么?这还是南征时候跟着朕处处头阵的人,五六年地方蹲下来,就忘记仗该怎么打了?!——布科奇!” “臣在。”纵然一身战甲,似也架不住鸿逵帝眼中森严之气,体型高大近乎常人两倍的武将闻声极轻微地抖一抖这才闪出朝班向鸿逵帝拜倒。 “立即调西、北两路全部骑军,由蒙洼泊、白山梁星夜赶往博沃柯克部增援城南轶道山岭防线守军;以轶道岭钱白河城为基础阻击北洛军。明日酉时……不,午时之前夺回城!” “是,陛下!”布科奇应声叩首,随即起身大步出殿。 “威将军萨格!”布科奇战甲摩擦碰撞之声尚在众人耳边,鸿逵帝继续高声道。“朕命你为征西大将军,统率西、北两路军马即刻北上,抄截北洛前锋部队后路,务必将冥王军与北洛大部从中隔断!” “臣遵旨!” “江枢——朕命你自此刻起兼兵务尚书。总理国中钱粮兵马。务必保证西征需用!” “微臣领旨。” 江枢忙忙伏拜叩首。不待他起身御华焰目光已经转开。向朝班首位,向煌明殿里唯一一个保持了平静神情凝视自己之人、东炎第一将军贺蓝“哼”一声,一拂袍袖径自离殿而去。 望一眼鸿逵帝背影,贺蓝嗽一声。见殿上群臣猛然从震慑固定状态中回复弹跳而起。江枢等主持兵务的朝臣更是一边呼喝伺候在殿前地下属一边慌不迭向各自府衙主事处所奔去,原本威严肃静的煌明殿顿时显出异常的慌张混乱之象,考斯尔笑容不由略略一僵,但很快耸一耸肩膀,随后也迈步向殿外走去。 “将军看起来并不忧心。”听到身后加紧赶上的脚步,陇君也不回头,脚下稍稍一顿离开宫中大道拐上一条小径。“城市被攻陷,国土落于他人。两百年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并非第一次——典礼大人应该不会忘记六年前被风司冥仅仅八千人马攻下的贝南城。虽然风司冥当时的真正意图是在解围。但那一回我东炎国土确确实实是落到了他人的手里。” 陇君停住脚步,微微侧头,一双冷峻眼眸斜睨身侧东炎军神:“考斯尔将军。我并不认为这一次的情况与六年前相同。冥王没有自雁草原直线进击班都尔而是由小松山袭了北方地白河河港,然后奇袭突破鹰山防线并一举攻下城。冥王军身后地北洛大军还排在班都尔王旗外围守得死死,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向其他方向出兵攻击地信息。以眼下来看,我似乎还没有找出与上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哪怕是局部策谋上的相同都没有。” “不同是自然。毕竟,无论这一仗的天时地利,还是表面上的起因,都与六年前天差地远。”考斯尔轻笑一声,但随即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将笑容收起。“陇大人,”认真而恭敬地称呼一声,见陇君闻声微震,脸上旋即显出同样认真严肃的神情,贺蓝气,低垂下眉目:“贺蓝只想知道一点:这么做……真地有必要么?” 陇君眉头陡然一凝,双眸倏地迸出锐利精光。但这光芒只是一闪,瞬刻之间陇君已然回复东炎典礼司仪一贯的温雅沉着。笼起双手,陇君慢慢走了两步,这才轻轻开口道:“什么有必要没必要?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贺蓝很清楚。而且——” 话未说完,陇君已经抬起一只手拦在他眼前。沉默对视半晌,考斯尔猛然撤开目光,一只手狠狠扣上腰间佩剑:“你知道这种话传得多快——这两天兕宁都有了风声,再过个一天半日只怕全京城尽人皆知。风司冥赫赫威名,没人肯说这里会有什么计算,而我们的将士……我的将士,会觉得这种仗……是耻辱。” “将军慎言。”扫一眼考斯尔腰间,东炎先皇御赐、已经传承了整整三代的佩剑,陇君心中暗叹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定北侯麾下将士,也是皇上的将士、东炎的将士。何况方才煌明殿上,皇上并没有调动定北侯麾下,将军。” “如果风司冥根本没有打算顺着他地胜利一路打到兕宁地话。” 平淡无波的语声入耳,陇君顿时抬头,只见东炎第一将军唇边竟是勾起一个异常讽刺的微笑:“切莫勒童道明挡不住地冥王。布科奇萨格就挡得住?北洛孟铭天锋轩辕皓擅长的是攻城拔营打埋伏,风司冥可是游击奇袭玩得精熟的主儿,只要够了粮草补给,就 地一样来去自入。能绕过了头一条鹰山防线不被发.开后面的二条三条?何况这样急忙忙一心奔去,有的是空子让人转软档给人打。 第290章 布科奇和萨格……能在他手下走上两三个回合就算运气了!” 陇君眉头拧得更紧:“考斯尔将军,问题是现在冥王占有了城。风司冥本身所率未见过万,他不会放着前后夹击的危险让我们重新取回城。” “但打一城守一城。分兵分力节节肢解直到弱得我们可以一口吃掉。风司冥难道当真会蠢到这个程度?至于城的粮草储备我很清楚。脱开了身后北洛的大部,占了城池固守只会让城成为一座孤岛。这种情势利弊对比,相信他一定不会做得比我们更差。” “可是从鹰山防线到兕宁一共六道大防线四大部落王旗,就算冥王天纵英才勇力过人,手下那几千冥王军也骁勇善战以一当百,也没有一路直插到我国中腹地地道理。” 贺蓝=见朱红宫墙之后已经看得见乳白纹饰淡金地神殿建筑特有地圆形尖顶,考斯尔这才停下脚步。铁灰蓝色的双眸静静凝视陇君,半晌,青年武将才低沉的声音说道:“按着东炎一贯的规矩,武将没有权利拒绝君主出兵的命令。但是典礼大人,贺蓝现在诚心提醒一句,虽然陛下有陛下的种种考量,但不首先设法平息从承安来的那些谣言。将士们很难做到真正心无挂碍地战斗。如果需要考斯尔出战。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常胜’对上‘不败’,这样地仗,不是任何一方随随便便就输得起的。” 陇君沉默一下:“若将军担忧的仅仅是这个。或许大祭司可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转头看一眼晟星殿门前恭恭敬敬目不斜视侍立的鸿逵帝的内监和侍从,东炎典礼司仪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或许,皇帝陛下也是这个想法。” 考斯尔闻言抬头,恰恰鸿逵帝正自殿中迈出,一双冷目向自己与陇君的方向淡淡扫来,贺蓝脚心直袭上心。呆怔间袖口一紧,却是陇君低了头轻轻牵扯,再抬眼看去,果然跟在鸿逵帝身后、应是送御华焰出殿地东炎大祭司御华真明正连连向自己眼色。望一眼已然迈步赶向鸿逵帝方向的陇君,考斯尔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出声,心中暗暗苦笑一下,也连忙赶紧两步追了上去。 草原冬日严寒草木凋伤,汇集了国中各地奇珍风物的御花园,此刻也一如时节不显什么生机。只有被视为东炎皇室象征地莘草,枯白的细长草叶中心包裹了杏红色的柔嫩新芽,在一片灰白暗淡的朔风里招摇出一点点暖意。见御华焰行了几步便驻了足,目光定定凝在两茎莘草上,跟随其后的三人皆不敢出声,呈扇形静静伺立在他身后。 “贺蓝,你不赞同朕方才的调派,是吧?”伸出手指拈住细长的草,御华焰缓缓开口,“你置疑朕派遣布科奇和萨格的决定,或者更确切一点,你根本就是有意反对出兵,对不对?” 死寂一般的沉默终于被打破,考斯尔心中猛然一松,但随即又收得更紧。深深低下头:“臣怎么敢,皇上?” “你当然敢。若是你赞同这样的应对,你绝对会第一个请战——身为东炎的第一将军,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国家雪洗这般任人攻打国土任他人驰骋的奇耻大辱;如果不赞同的是朕的将领任命,也会第一个站起来提出你认为的最好的人选。现在既不主动请战也不另提人选,朝会结束不是到军营嘱咐将官而是到晟星殿等候朕——贺蓝,你真是把自己的心意表述得非常清楚。” “臣万死。”听到鸿逵帝语声越来越紧越来越急,贺蓝双膝一曲顿时跪倒。 “朕知道你的意思。”默默看他一眼,御华焰将视线重新对上自己指间被搓揉出淡红汁水地草茎。“朕明白你此刻的为难——这种事情不是能够明白对人说的。你将管着东炎半数军士人马,在这个上面出不得半点差错,也不能有一丝一星把柄。” 贺蓝思……” “这是朕的责任——是朕手底下办事的人没有把事情做得干净,朕不会为这个牵累无辜。”御华焰冷冷一眼,考斯尔顿时抿紧双唇。见他神情肃然,御华焰不由轻轻叹一口气:“不是朕好战争强不肯放过任何一点机会。但是事情已经做了。琥珀霜也被北洛宫中辨识了出来。风司冥一路打过来到这个程度,不奋起应战,难道要朕为这小小一撮粉末双手奉上祖宗七百年基业?再者,大祭司也看过了,这次,风司冥还想要维持他那个‘不败’的名头,怕是很难。” 抬眼看向从容两步走到御华焰身边的一身白色祭司袍服的御华真明。只见后者缓慢然而肯定地点一点头:“劳师远征、孤军深入、地利不识、缘故有亏,纵然北洛国力军力皆堪称强盛,也会被这样地战争拖垮。何况两强相争,主客有别,风司冥此刻虽胜在灵活机动,但时日越久、军队越深入,便难是我东炎铁军对手。至于将军所担心地……”御华真明扯出一个极冷地微笑,“一个字。拖!” 身为东炎第一将军。考斯尔原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晟星殿在御华王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角色。但眼前这位前朝皇子、当今皇叔,接任晟星殿刚满两年的大祭司抛去素日温雅,第一次显露出真正与同东炎君皇共享至高军权的“暗帝”身份相符的言语行事。考斯尔还是直觉周身一道道寒气包裹窜流。静默片刻,向鸿逵帝与御华真明叩首行礼:“考 谨遵钧旨。” 御华焰凝视他片刻方才微微颔首:“起来吧。”顿一顿,“贺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是,臣心中还有疑问。”忽略一旁陇君瞥来的目光,考斯尔躬身道,“臣有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琥珀霜?密报上明言,北洛确切地指认出琥珀霜地名字,怎么会这样?” 御华焰闻言一怔,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悦光芒:“怎么?我东炎的密藏死药,委屈他北洛靖王了?” “不,臣的意思是,如此珍贵的密藏之药,就连宗亲皇族也极少赐予的恩典,为什么会流落到绯樱宫外。琥珀霜归内禁司监管理,开启使用必须经过大祭司大人。皇上直属的暗卫从来没有为任务发下琥珀霜的记录,配给死间的应时之药更不会有这样地效果。”见周围三人脸上同时变色,考斯尔略略一顿随即继续,语声却是沉静如常,“琥珀霜为我东炎宫中密药已有数百年历史,虽然涉及种种隐秘,但效用、症状多有流传在外,善医之人能够从中总结归纳出一些讯息并不奇怪。柳青梵师从道门柳衍,见到病症辨识出琥珀霜也无十分特异。但连承安内应地暗卫都回报,赤三十三确实花费一年时间在靖王府主人饭食中加入琥珀霜,这无论如何都不是简单的事情。何况皇上近年来根本没有触及宗亲或是显贵之人,普通以为的琥珀霜,不过是效用与之接近地玳瑁膏而已。” 话说到这里,御华焰面色已是铁青,一双眼睛突突冒火。沉默半晌,突然狠狠一拳砸向身边石雕花台:“真恪廷哲这老东西,这些年朕对他不薄啊!莫伦盖提赐死的时候一口一个‘颜面’、‘大局’、‘抚定他族’,转身的时候却……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深知鸿逵帝猜疑之性,考斯尔眉头一皱正要分解,一边御华真明已然开口:“皇上,真恪丞相应该并无他心。否则,不会将琥珀霜交给往承安的暗卫。如果他当真藏有私心,也该是立功心切,盼望一击成功,乃至忘记了关键的谨慎周密不留任何痕迹的守则。” “这样……大祭司说的很有道理。”御华真明语声沉静,鸿逵帝脸色也渐渐放缓。“不过具体的事情还是清楚一些地好。贺蓝,这件事情你调几个人去做——记得,不要惊到了国丈。” “臣遵旨。” “琥珀霜,琥珀霜……我东炎号称第一的密药,一次一匙便可无痛无苦取人性命,分成零散一日日积累却能让人一点一点憔悴损伤受尽折磨,就算中途得到解药也会遗下后患无穷。说起来这风司冥也真是厉害:琥珀霜毒性日日入体缠绵积累,居然只是稍有不适的低烧头痛;而他的王妃却又恰恰怀孕。虽损了胎儿不致后患——难道北洛靖王真的有神明保佑。还是‘天命者’真的可以肉白骨生死人?” 见鸿逵帝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自己。御华真明淡淡垂目:“摩阳山大神殿‘天命者’的预言已经过去十七年。现在,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利用这样的名义打破大陆格局。” 御华焰闻言顿时格格笑一笑:“大祭司说地是,没有哪个国家有这样地能力。不过,”顿一顿,深沉眼眸转向考斯尔和陇君,“抛开琥珀霜,承安传回来地消息。让朕真正疑惑的倒是北洛朝廷的态度。风司冥出兵的理由,在鹰山防线、在城这些阵前说得清楚,为他的王妃复仇。北洛朝廷到现在为止,增兵和粮饷的旨意都没有对此作任何修改,竟然是认可了这么一条!而且从承安传回来的密报上还说,胤轩帝已经派出使臣,押解着两名暗卫和细作到我国中问罪。当然,这种事情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问题是探遍了北洛朝廷上下枢纽要害。居然没一个主事用权地出声反对。风司冥出兵的原因无论朝上朝下都站得住脚跟,人心都是一致向外,就算普通的百姓追捧冥王容易糊弄。但北洛国中统一到这个程度……还有胤轩帝对风司冥的纵容,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皇上,说到北洛朝廷对胤轩帝与靖王决定的态度,在北洛倒也不甚特异。”见鸿逵帝说着凝目自己,一直沉默的陇君稍稍迈上一步随后躬身说道。“北洛自两百年前武德皇帝立朝便一直有皇帝直接指挥军队的传统,虽然相比我国国内君王亲历战事的总体数目要小了许多,但凡属军务,上下朝廷和各部府衙地唯一责任便是统筹协调,全力支持君主地战和决策。 第291章 风司冥在北洛军中的声望自不用提,朝中官员也多追随,而胤轩帝的意思又并不反对打这一场仗,想是如此整个朝廷才呈现出这样地一致。” 御华焰皱着眉头听他说完,沉默半晌方才轻轻笑一笑:“不反对……那个人的野心也不是一天两天,反正底下孝顺儿子一群,从来也不需要更多在乎一个两个是么?不过,眼下两国的状况分明谁也没有必胜把握,以胤轩帝一贯的为人,这次明显的纵然又怎么说?连圣旨都只说为靖王妃复仇而没有更多,他可不是意气用事随心纵情之人。” “这一点,微臣认为,其实或许……更多与风氏王族皇家之人的特点有关。”见三人目光一齐射来,陇君微微低头,“风氏王族,历来多专情。” 陇君一句话说出,不仅仅鸿逵帝,御华真明和贺蓝考斯尔都不由呆了一呆,后者更是脱口而出:“陇大人,朝中属你最专精北洛之事,这到底是怎么,你可说清楚!” 微微抬头一眼扫过凝目自己的御华焰和第一将军,陇君的目光又在星殿大祭司表情深沉的脸上稍顿一顿,方才静静开口:“皇上,据臣所知,风氏王族历来多专情之人。大陆遵奉西斯大神,以夫妻一体为人伦之常,但自古男 妻妾多育子孙亦是常理,各国王族显贵更少有专情一爱。但北洛风氏一脉却众多终生独守一人的例子,嫡系的皇子王孙为达成夫妻忠贞的契约不惜放弃权位者,自立朝以来不下十人。而风司冥的王妃秋原氏,先祖其实皇子宗亲:因为与平民女子相爱,甘愿自贬为民,与妻子偕老于川秋叶原,这便是北洛川秋原氏的由来。风司冥以为妻子复仇的名义出兵,在北洛皇族宗亲看来,正是风氏一贯专情特点的体现;胤轩帝圣旨上没有更多堂皇理由说明,应该也正是出于此。” “专情?天家哪有专情可言。王族专情……这简直是笑话!”御华焰沉默半晌,突然冷笑出声,“陇君,或许北洛风氏是有那么几个发了疯的,但决不会包括风司冥。想想两年前,太子册立大典前那两三个月地北洛,靖宁亲王纳娶乐伎女子做侧妃,可是连我东炎的朝堂都好一阵震荡。这会子又说夫妻情深。他风司冥倒是一套一套做的好戏!” 陇君眉头微皱:“皇上。臣只是说臣的推测。承安那边的消息说得清楚。靖王夫妻和睦,王妃的生弟弟秋原镜叶这几年节节高升于朝务甚是得力。至于那个侧妃,除了协助风司冥立过功,听说进府之前就得王妃喜爱,入王府之后也十分照应甚至同食同宿。内府和谐,承安民间议论都很赞扬这位钟氏夫人的明智和靖王妃的贤德。再者,侧妃终究只是侧妃。靖王妃出身高贵又得人望,风司冥为她出战才会有这样支持。” “可是陇大人,你刚才提到了这位侧妃很得靖王妃欢心,还同食同宿?那为什么她没有中琥珀霜呢?” “回禀考斯尔将军,因为,这位侧妃茹素,从来不动荤腥。” 陇君不急不缓,考斯尔、御华真明脸上顿显恍然之色:琥珀霜地药性。必须经过饮食中肉类油脂才能催发。因此使用之时都是与酒肉或者用肉油制作过地食物共同呈上。东炎暗哨潜入王府在一年之前,其中大半时间秋原佩兰身怀有孕,饮食当有专人特别调制。府中其他人决计不敢乱用。而风司冥政务繁忙,虽然在本府用膳并不少,但真正可能摄入体内地琥珀霜份量不多;何况他成年男子筋骨强健,相较于怀孕体虚的女子抗药力自然是强。连带着想通这些关节,考斯尔不由长长叹一口气,随即转向鸿逵帝:“皇上。” “贺蓝,你去传朕的命令,现在承安的暗卫,除九、十一、十二,全部撤回来。”御华焰眼中闪过一道幽幽光芒但随即隐没,“承安现在查得太紧,而阳邑,还有班都尔那里的北洛军情,朕知道得太少。” “是,皇上!” “之后你去兵务省,点校军马,出兕宁北门小青山。限你三日时间赶上萨格,准备与冥王一战。”见考斯尔没有立时应答,鸿逵帝微微笑一笑,“入我国中如入无人之境,就算理屈在我,也由不得他这般放肆!何况国事之间无是非,到底曲折在谁,只有刀枪说了才是真理。” “臣谨遵皇上将令。” 青年将军快步而去,陇君皱一皱眉随即低头,御华真明却是面容严肃看向鸿逵帝:“班都尔柯李斯、戴伦泽两位将军已经星夜从渚南王旗赶来。皇上若想知道情况,为何不立即召见他们而是另派暗卫前往调查?班都尔为我草原第一大部族,无双公主殿下,还有派恩长老现都在京城,皇上这一族的人心……此举须斟酌啊。” 凝视御华真明片刻,御华焰淡淡微笑一下:“皇叔,朕便是斟酌过了。”说罢抬脚向御花园外走去。 远远听到御花园外内监宫人应奉君皇的声音,忡怔地御华真明终于回过神来。看一眼身边同样凝视鸿逵帝离去方向的典礼司仪,祭司轻声道:“从真恪廷哲到派恩出身班都尔部的梅尔瑞丽皇后……昙华兵乱,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他居然……还是不相信任何一个血脉亲族。” “大祭司,请慎言。”二十五年前兕宁因夺嫡而起的“昙华兵乱”,其中御华王族死伤泰半,部族外戚、朝廷显贵广为牵涉,又与御华焰登基、御华真明拜上摩阳山大神殿紧密相关,可谓东炎朝廷最禁忌的话题。此刻猛然听御华真明亲口提及,陇君不由心下微怵,沉声道:“皇上对大祭司绝对信任。” “是,这个自然——能够当面吩咐赤衣暗卫的行动,若说信任,没有比这更明确的表示了。”御华真明微笑道。见他面容恢复素来的沉稳,祭司轻轻扬一扬嘴角,“不过典礼大人,关于方才北洛风氏,我还有一点疑问。” 陇君微微一怔:“大人请说。” “琥珀霜东炎密藏,历来所载解药惟有波旬金盏一种。而波旬金盏一来罕有,二者,花期短促,非是新鲜汁液炼制地药物对琥珀霜完全无效。这个,陇大人想来是很清楚地。”凝视陇君双眼,“但是我听说,典礼司仪大人,琥珀霜其实还有一种解药。不,确切地说,是对一种人无效——是的,洛、承安、君家,对君家人完全无效;哪怕身体里只要有一点点洛君家的血液,琥珀霜就只会让人身体虚弱,再不是夺命之毒。如果我没有记错地话,陇大人,真恪廷哲接触暗卫,是要通过专理北洛事务的您的吧?” 陇君身子猛然一震,但随即挺得笔直:“您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大人?” “没什么。只是发现风司冥这一场仗,好像真的把我东炎卷进去许多去了呢。”随手折一草捻在指尖,任淡红色的草汁缓缓流下,御华真明静静微笑,“陇大人,我没兴致考验你的忠诚。我只想听你真心说一句:这一战,谁赢?”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九章-十年砺剑(上) 东炎鸿逵二十四年(北洛胤轩二十二年)冬十二月,北洛靖宁王妃秋原佩兰因遭东炎剧毒小产,世子夭殇。靖宁亲王风司冥愤而起兵,率铁衣亲卫三千直奔边城,借陌城玉乾关守将慕容子归麾下将士突破东炎国境。十日时间,破鹰山防线,下鹫儿池、郁木扎兹、城等共九处城池与王旗,兵锋所指入东炎国境七百里。 东炎前将军布科奇、威将军萨格奉命,调国中西北两路大军北出兕宁,分兵迎上风司冥军队。以猫耳岭防线为基础,由南向北列兵阻截冥王先锋。 鸿逵二十五年(北洛胤轩二十三年)一月,布科奇所率北路军与冥王先锋于鹿角洼遭遇。两军相触冥王军即走,追击则强力反扑,反复数次,猫耳岭防线三度因之撕破。布科奇等将领奋勇争夺,至一月末,风司冥所率北洛军未能推进过猫耳岭二道防线。 鸿逵二十五年二月十二,风司冥突袭猫耳岭后宝瓶镇,随即连夜轻骑,直逼沃斯沃王旗修达城。 初,布科奇所将军士守卫极严,风司冥未能寻到机会突破防线,两军对峙十日余,冥王先锋突然消失。同时鹿角洼以西之鹰山防线,北洛上将军慕容子归率大军向东推进,西路威将军萨格相应推进预备迎战。西、北两路大军原本共同布防于整个猫耳岭防线,然而军队运动,冥王遂于两路军士缝隙中,越鹰愁涧直插岭后。沃斯沃告急。慕容子归东进。班都尔告急,萨格、布科奇并为牵制。 二月中,东炎第一将军贺蓝然而仅在京城外、自西向东第四道防线黄石河梁布防扎营,不再向前,亦不主动出寻敌军。 鸿逵二十五年三月下,自风司冥正式出兵玉乾关,计有三月。风司冥率少量轻骑。于鹰山、猫耳岭、虎睡坡、黄石河梁四道防线中往来穿梭。数度袭取城池。但均在十日内为反击之东炎军队夺回。西方慕容子归分十万之众与班都尔部族守军对峙,又有五万人马时时往复,或有出击,持续牵制布科奇、萨格所率西北两路大军。 鸿逵二十五年四月,风司冥冥王先锋于黄石河梁防线西六十里处,与定北侯考斯尔麾下第一次遭遇。因兵力不足,双方短暂接触冥王军即以快速退却。风司冥随即命全体后缩。萨格、布科奇分别于猫耳岭、鹰山防线强兵阻击。双方交手,北洛军虽有损伤,但未动及主要实力与冥王本身。风司冥退至鹰山防线,与慕容子归会合。 月中,北洛胤轩帝遣使者携国书、解之前于承安所擒东炎间谍,向兕宁请停战、和议、处治并解争端。 第292章 “……这算是低头么?看来胤轩帝请和的意思倒也真诚。不过,将我暗卫捆绑遣返押送,招摇过市宣扬得满天下皆知。这个态度可真是嚣张而不友好啊。” “啪嗒”一声将北洛国书拍到御案上。御华焰冷冷笑道。阴狠锐利地眼眸淡淡扫过低了头静静站在一边的晟星殿大祭司和典礼司仪,目光又在强烈阳光透过的窗棂窗台上顿一顿,线条生硬的嘴角微微弯一弯:“贺蓝的密信你们也都看过了。现在……怎么说?” 小墨华宫是绯樱宫中独属于鸿逵帝一人的书房,相对于日常读书讲授和处治政务的泰阳殿,这里的一切布置安排更符合草原简洁明了地特性。殿中除了鸿逵帝地书案和御座是用自断云雪山深处采来地千年老木整个儿雕成,其他的桌椅案几,包括陈列着无数羊皮卷书册的书架都是一眼鲜明的草原风格。身着白色祭司袍服的御华真明看了鸿逵帝一眼,轻轻“嗯”一声在身边一张交椅上坐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直接的战火战争并非由我首先挑起。接下国书允许使臣进京上殿,这是承认起因在我的做法。” “但如果拒绝,就意味着战争地继续。”陇君皱一皱眉头,语声不高但清清楚楚。“因为这场战事,皇城以西七个部族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耕田和放牧的各种生产完全没有进行。虽然江枢那里还不曾听到需用不足的消息,但是去年国中麦粮歉收牛羊马群也相对减少,而北洛却是连续又一年的丰收这是没法回避的事实。” “钱粮上的事情,应该还不至于成为现在的问题。”御华真明立刻接上去,一双眼睛却盯住了鸿逵帝。后者坦然回视,一边平静开口说道:“确实还不成为问题,但是典礼说得很对,从长远看必然无法回避。” “那皇上地意思是就此接受北洛地提议,停止战事以和议的方式解决这次问题?” 御华焰快速瞄了表情同样坦然的祭司一眼:“当然不能是有损我国体地方式。” 御华真明微微笑一笑:“这个自然。而且,从之前两军交手的情况来看,风司冥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最少,不是所谓大神庇佑的不可战胜。” “是在十倍以上的兵力对比之下,大祭司大人。”有意无意地将称呼咬得沉重,陇君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受到殿中另外两人的稍许轻松的影响。“皇上,请允许我提醒,考斯尔将军的密信中很仔细地陈列了三个月来冥王的行军和出击路线。第一将军着重强调了冥王军的极端机动灵活,还有在陌生环境中就地取材补给的能力。京城以西各个部族,除了他最初绕过的班都尔之外都被两次以上突破过。因为这样的袭扰,至少有二十处耕作地错过了今年的麦播种,斯沃斯往南的春季羊群繁殖也都受到了影响。” “真是难得啊陇大人,我似乎是第一次听你这样关心国中农事。但为作物丰收和牲畜繁殖的祈祷祭典。好像并不是典礼司仪地主要职权。” “大祭司大人——”错愕地瞪着像是领地安全受到威胁的草原响尾蛇一样盘起身子做出预备攻击姿态的出身皇族的男子,陇君眉头皱起,几次张开嘴又合上。“我不是……” “够了!” 鸿逵帝断然的声音插入因为短短一句突然呈现出一种紧张状态的两人之间:“什么时候了,居然在意起这些?朕一直信赖你们两个人就像依靠自己的两只手,谁规定了左右两只手只能各做各的事情而不允许交叉协助地?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陇卿考虑钱粮还有战争对我国中地影响这是正确地。就算是富庶如我东炎也不该付出超过利益所得的代价。但是在战场上真正打败过冥王,对于全军军心士气的作用影响并不仅仅是在这一次的战事当中,这种所谓庇佑所谓神化的打破影响能够一直延及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贺蓝在这一点上做得让朕非常满意。而且他也并没有忽略兵力对 题。奏报里说的很清楚。不过现在朕地问题是停战停战,而让我们赢得更多?” 御华焰话音落下,小墨华宫里一片寂静。沉默片刻,陇君才以稍显犹豫,但内容却没有丝毫含糊怀疑的语声说道:“北洛使者已经到了兕宁城外三十里——秋原镜叶虽然年轻,但各种消息上看,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不过胤轩帝的目的很明确:停战。只要达成了这一点。秋原镜叶不会成为障碍。” “不错,虽然手段近乎要挟,但只领了少数一点骑兵在他国境内的到底是他儿子。”鸿逵帝目光镇定地接上御华真明的话,嘴角却是微微向上扯起,“西边是慕容子归将我两路大军牵扯住了,但前提是朕还没有真的打算不顾一切用两个将军数万军力或者更多地代价去交换风司冥地性命。这一点,相信无论胤轩帝陛下还是冥王本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鸿逵帝的语声很平静。但殿中两个人都听得出话语之中穿透而出的狠决锐利。风司冥数千铁骑突破国境甚至直入腹地。东炎军士虽然奋起迎战,但并没有倾尽国力将之冥王军围剿歼灭地意图。布科奇、萨格和慕容子归的双向牵制事实上将战争限制在了一个尚可控制的范围,或者换一句话说。因为两军的战力基本相当而天时地利各有优劣,以及双方作战的后援顾虑等等,在形成两军主力以鹰山防线为分界彼此牵制局面的同时,也形成了两军最重要兵力的对峙和僵持。风司冥所率的冥王先锋往来驰骋攻击,固然在第一道鹰山防线和第四道黄石河梁之间广大的腹地地区给东炎造成巨大的压力,但限于人数不可能长久占领城池逐步攻坚,反而时刻要防备各道防线间的前后夹击。另一方面,慕容子归所率领的十五万北洛大军突入东炎境内逼向雁砀草原的班都尔部族,推进虽然缓慢,然而在鹰山一线的频频动作却构成巨大的威胁,因为即便是号称“东炎军神”的贺蓝以将慕容子归的大军一举击倒而不留给他与冥王呼应夹击的机会和能力。战事至今三个月,风司冥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如最初一鼓作气千里奔驰,直接威胁鸿逵帝所在的兕宁皇都;但他在敌方控制范围内的左突右出穿梭游走,频频出手打击袭扰而绝少留下可供攻击的破绽机会,并且始终保持着与后方大军联络呼应的通道,也是将战事拖入看似无穷无尽的僵局的最主要原因——身为最擅权衡利弊轻重的君王,鸿逵帝到底无法做下不计一切代价诛杀冥王的决定,尤其……是在需要绝对的部族兵力支持才能完成这一目标的时刻。 抬起眼,陇君沉默着凝视面上不露一点表情的鸿逵帝。秋原镜叶,北洛使者是在班都尔的金卫将军柯李斯护送之下次第通过四道严密防线到达兕宁的,而胤轩帝遣使请停战议和的消息也是由班都尔部属臣最先最快传递到承安的。当然,班都尔既是草原十八部族中最大一支。部族本身地位置也在帝国的西北、最靠近北洛的位置。雁砀草原一马平川之下就是王旗所在的渚南,东炎西方国门的第一大城、自洛入炎的必经之路。班都尔马市、鹰市和金银市场大陆闻名,市集的繁华与四通八达的交通相辅相成,来自北方地各种商品、人物以及消息原本就应该由此传入东炎国中。而作为历来支持御华王族地草原最大地部族力量,班都尔部的忠心一直得到东炎君皇的完全肯定和绝对信赖。然而,经过二十五年前那场因储位而起的“昙华兵乱”,尽管这种信任在鸿逵帝大婚亲政的时候通过册立班都尔部出身的郡主梅尔瑞丽为皇后得到重建,尽管此刻部族的实际执掌者长老派恩是鸿逵帝地嫡亲舅父而且当年坚定地站在鸿逵帝的一方。谨慎防备这一条还是在君王的内心烙下深刻的痕迹。对班都尔部鸿逵帝历来安抚拉拢恩宠有加。派恩长老与族中女巫的独生女甫一出生就被赐予御华皇姓封为公主。又精心促成了与贵族士大夫世家出身的将军考斯尔的联姻,这一系列安排可见御华焰对这一部族的良苦用心。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真恪廷哲出任了上朝廷宰相站到了朝臣领袖地位置,后宫中梅尔瑞丽皇后地地位似乎就慢慢下降到只在名义上略胜于真珠皇妃的境地。而鸿逵二十二年十月,真珠皇妃所生的皇子熹被册立为太子,鸿逵帝为之广邀各国宾客举行盛大地册封典礼。膝下并无所出的皇后就越发被真珠皇妃的光彩所掩盖。虽然班都尔的继承者、无双公主御华绯荧依然得到鸿逵帝的格外宠爱,但明眼人都可见到这个草原第一大部族在朝廷和后宫中的整体势力确实在被消减,鸿逵帝给予来自部族的臣属的信任也一点点减少。 鸿逵帝统一草原各部,真正将各个部族的族权统一到至高皇权之下,这无疑是皇帝最值得称颂的功绩之一。自草原部族联盟形式演变脱生的御华皇族统治,经过了东炎历代帝王的努力,是到御华焰手中才真正确立了唯一君主对于战和、立储、法典等国家根本的绝对权威。但来自各大部族的属臣和通过科举等制度层层选拔提用的廷臣,始终是朝廷中两股不可消除的分立力量。到鸿逵帝一朝。考斯尔军功卓著、真廷哲圆润老成。加上统一各部之后的种种措施,虽然鸿逵帝着力安抚,平衡似乎已经有所动摇。而草原人性情多急切不耐。好胜争强,每每便有一些脱离掌控的事件发生。此次北洛靖宁王妃中毒痛失世子,便有其中一派求成心切妄自行动的主要原因在内。鸿逵帝以暗卫秘密追查,消除痕迹一一与之善后,意图就是不在此时留下话柄多起事端,而联合各个部族专心对北洛的战事。 第293章 偏偏班都尔又率先停止争斗,居中引线护送使臣上京,如此动作不能不引起鸿逵帝的高度警觉。 草原最强大的部族班都尔,同样保留着最悠久与最高尚的草原传统:热情好客、豪爽骄傲,以及对“英雄”的绝对尊崇和礼遇。东炎国内主要的兵力都在鸿逵帝的掌握,而各个部族保存的力量,班都尔可以占到其中三分之一,更有众多的族人在国中各地——这样的班都尔,一旦对君主剿杀冥王的命令稍有迟疑,一切部署就再没有意义。而且,纵然是骄傲强大如鸿逵帝,也没有那个胆量甘冒引起一族军民抵触而至于整个草原怀疑的风险,以并非正面交手的“卑劣”手段谋取一位声名赫赫的敌将对手的姓名。这一次两国交兵,在战争之初班都尔部就表达了相当强烈的对风司冥的同情;风司冥绕过班都尔北上,从阔罗斯部 山防线,班都尔没有途中追击,听到城被攻占也没北增援。当然,班都尔直接面对着慕容子归的大军,但真正交锋却是到布科奇、萨格率兵赶到重新加强防线之后,而且真正参与到战事的部族军队也并非主力。几乎可以说,在风司冥这一次的出兵中,班都尔是东炎版图中被刻意绕过、刻意保留而不曾削弱的一块。虽然无论鸿逵帝、大祭司还是典礼司仪,都不会怀疑无双公主、派恩长老这些部族执掌的忠诚。但种种事实却让人无法联想起东炎历史上并不少见地部族对御华王族的“抗议”——以并非直接反对,也不直接损伤整个草原利益的手段方式向兕宁城中的王族施加压力,而谋求部族本身最大的利益。 以各种集市闻名大陆,因贸易通商而富庶繁华的班都尔,战争,尤其是向西北方向的战争是严重违背了他们的利益追求地。何况,不仅仅是班都尔地族民因为往来频繁地北洛商人而对整个北洛怀抱友好,部族的继承人、被整个班都尔视为女神和灵魂的无双公主黛对北洛所具有的特殊的好感更为东炎君臣所深知。杯酒倾盖如故、以意气相交的草原人不会放弃他们的信仰和习俗。这一点。甚至比手眼可以触及、金银可以衡量地实际利益更重要。 “皇上。” 陇君抬头,却是御华真明打破了久久的沉默淡然开口:“贺蓝斯尔的奏报上分明地说,此番在莫伦提草原,两军交战的结果是风司冥败走。” 鹰目中一道锐利光彩闪过,御华焰微微颔首:“不错,是不敌的败走,而不是有计划预谋好的乘势撤退。虽然风司冥还算尽可能地保全了他的手下。不过无论从战场的情况还是事实地结果,没有人可以否认朕地‘军神’击败了北洛冥王。” 御华真明闻言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正如皇上之前所说,这个胜利的意义比其他任何一座城池的得失都要巨大,它地影响可以延续到下面数年可能发生的一切战争。既然风司冥可以用他的任性将一己痛苦扩大宣扬到无人不知,我们何不借着此刻胤轩帝陛下的力量将这件事情也传到每一只有必要听得见的耳朵?” “如此……就需要大祭司的力量了。”对视片刻,鸿逵帝眼中露出了然的笑意,“保家卫国男儿本色。虽然我定北侯、第一将军功勋卓著,爵高位尊已经再难加封。但是有功必奖。朕必然要给予他应有的荣耀。” 御华真明微笑颔首,继续道:“皇上,定北侯爵位已到国中之极。何况正当年轻,虽然劳苦功高但也不宜加封过甚。而在每一场战争结束后向神明祈祷,拜祭和超脱那些死难战士的英灵,祈求他们永远保卫我东炎国土,这是身为大祭司应当履行的职责——” 御华焰顿时击一击掌:“为我死难战士举行祭祀,莫伦提的英灵不朽!”见御华真明微笑点头,鸿逵帝随即转向一边微微低头的陇君,“陇卿,这里关系到各个部族的典礼仪式的安排,朕就交给你了。” “是,皇上!”陇君急忙躬身行礼。抬起头来,见鸿逵帝神情不明地继续盯着自己,目光中隐隐询问之意,陇君再行一礼:“考斯尔将军的事情臣自去安排,皇上。但,北洛秋原镜叶那里……” 闻言,御华焰方才略有舒展的眉头再次紧蹙:“……是,必须给北洛一个理由,一个交代——雁砀川十五万军队密密麻麻压着,还如何腾得出手放得下心料理其他的事情?不过这个说法么……”一边说着一边凝视陇君,“陇卿可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陇君身子一跳,急忙躬身:“微臣无能!” 御华焰眉头越发紧一紧,看一眼神情自若的御华真明随即又将目光转开。久久凝视着被透射进殿中的阳光照得一片银白耀眼的地面:“胤轩帝将我插去承安的暗梢一路明枪真箭地押解过来。虽然各国相互打探情报早是惯例,但只有心照不宣,哪里有这样大张旗鼓兴师问罪的?何况,在他国的暗梢多了、派出去的时间长了,所谓鞭长莫及,这些人,就算耳目所及也未必一一控制精确,人心这种东西从来就是最容易变化的。再说,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各人使尽了心计手段,他北洛扮出一副兼容并包广纳四方的好模样,没有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好好甄别也是再正常不过——历史上因为这些双料、甚至三料的间谍而被他人所利用,甚至引发国家乃至整个大陆战争的例子,难道还算很少吗?” 鸿逵帝稍稍带一点感叹,但话语总体显得从容平淡,转回御案后泰然落座,目光顾盼二人,面上神态自然之极。小心翼翼低眉避开直视的目光,陇君掩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掐一掐掌心,开口吐出的语声听不出半点不稳:“皇上说得是。三大国鼎足而立,周围又有诸多小国,为保自身必然竭尽心机。而或战或和,或是藩属依附,风云变幻其实莫测。各国百姓也每每因为国家之间战和遭逢无数幸与不幸。虽然近些年来大陆局势总体平稳,但前有北洛玉螭宫之变后有西陵大郑宫的烈火,还有无数因此散布到各处的零星火种,一旦遭遇,就能殃及己身。其实便不算因为国家战和而发生的种种无奈,日常生活中情仇爱恨,也是神明赐予我们悲喜的恩德。” 陇君说着一边抬起头来。见他脸上神情庄严而蕴含感慨,御华焰不由也微微点头。“是,人于浮世,往往身不由己。因缘际会,因为私人的情谊而引发国战,这种事情虽然可悲可叹,却也不是什么前所未有的异闻。”顿一顿,扫一眼似乎被手腕上宝石镯子的光芒一时吸引了注意力的御华真明,鸿逵帝又叹一口气,一边站起身来:“陇卿,关于这件事情,考斯尔也不便插手,便是你多费些心思了。” “……是,臣谨遵皇上旨意。” 目送鸿逵帝一身杏红皇袍的背影向后宫远去,陇君这才慢慢直起了腰。却听耳边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将兕宁传出的莽撞命令,推成是一个被私仇蒙蔽了全部心智的个人行为,甚至还想以此挑拨原本结盟两国之间的关系引发仇恨,这种行为不但称不上高明,甚至可以说拙劣了。” 定定看一眼表情淡然的祭司,陇君略勾一勾唇角:“那么,大祭司大人有不拙劣而且高明的处治办法?”不等答话,典礼司仪已然一个躬身,“要去安排北洛使者的事情,臣,先告辞了。”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九章-十年砺剑(中) “秋原大人,请这边走。” 再次向一身纯白色祭司袍服的御华真明躬身行礼,秋原镜叶这才抬步跟上腰间结着朱红丝绦的灰衣宫监,一步一步稳稳走出晟星殿院门。 凝视那步伐沉稳、背脊挺得笔直的背影,御华真明默默良久,突然逸出一声叹息。随即放松似的将身体依靠向身边门柱,一边在嘴角露出一抹淡淡微笑来。 北洛使臣,胤轩帝特派全权处置此次和议事宜的使者,秋原镜叶。 得到鸿逵帝关于间谍毒害图谋与原因的答复后,没有更多的惊讶怀疑,也不见任何不悦不满,平静地全盘接受了鸿逵帝所给予的说明解释以及如何处决那名间谍的提议,仅仅提出唯一一个要求:在东炎正式的皇家神宫举行一次告慰仪式,以谋杀者的血祭奠含恨夭折的靖王世子的怨灵。 棘手——无论是鸿逵帝本人还是自己都深知少年登第深谙朝堂之道的秋原镜叶绝不是轻予之人,但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位自到兕宁皇都便一直显得安稳镇静异常的北洛使臣,会在一切即将完美结局的时刻突然使出这样一手。大陆崇拜共同的神明,拥有的基本信仰都是一致无二,举行仪式告慰无辜死者令其安心往生不再怨怼遗恨,这是人所共知的应有礼仪。北洛拿下了毒害靖宁亲王夫妇、害死世子的凶手,鸿逵帝也承认了凶手从国籍上原属东炎并愿按东炎国法处死而给北洛一个交待,那处死凶手之后尽快举行告慰仪式安抚含恨怨灵也是顺理成章自然之极。但。就地在西蒙伊斯大神的神宫神殿举行祭奠,与在专属于东炎御华王族地神宫神殿告慰北洛亲王世子的亡灵,意义完全不同——纵使确实承认了下毒的间谍和使用的毒药皆尽出于东炎,然而以一国之尊,如何能够做出等同于承认真正幕后主使就是东炎皇室的举动? 虽然,无论御华焰、自己、陇君、贺蓝真正把握了和议确实进程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所谓的解释交待,不过是双方停下这场彼此无益战事的最冠冕堂皇地理由。没有人会天真得相信。那名在北洛潜伏已经整整八年地密探。是因为自己地母舅死于昔日安塔密斯的乱军。 第294章 为了替本是西陵商女的伤心母亲报复蝴蝶谷之战的北洛主将而布下了这样一个需时漫长的毒害之局。 御华真明记得很清楚,通明殿上听到鸿逵帝解释的秋原镜叶只是在“安塔密斯”、“蝴蝶谷之战”几个字时稍稍抬一抬眉,其余整个过程就平静得再没有一丝波澜。 接受解释,允许处决,商议退兵后两国相处、百姓商贾往来诸事……一直到最后的叩谢行礼退出殿堂,秋原镜叶以最专注、最尽职地态度,冷静、有礼而高效地完成一国使臣所肩负的重责使命。 从秋原镜叶的态度可以分明看出北洛同样不乐意这场战争继续。这种坦然和直率让手中紧紧捏一把汗的东炎朝臣放下了忐忑不安许久惴惴的心。草原好武争强,但不意味着嗜杀成狂。经济内政的文臣固然深知朝廷为一场战事的各种巨额付出,纵马沙场的将领其实更害怕名不正言不顺地糊涂战事,成为谋害无辜妇孺地卑鄙者的帮凶和同盟而令一世英名受损。对于崇拜英雄的草原人没有什么比英雄神话地破灭更痛苦,坚定捍卫君王的正确正义和坚决拒绝自己敌手的不义,在很多时候具有相同的意义。风司冥出兵的真正原因早被传得满城风雨,何况除了班都尔无双公主一众,就连第一将军的贺蓝疑之间。在对抛弃事实真相深究。彼此心照不宣的异常默契下,东炎朝堂少见的文武共济,众臣齐心协力终于推动这项和议的达成。 只不过。动用东炎皇家神殿以作祭奠的要求,却是在彼此合作乐章的最后完美结局上落下戛然一声刺耳巨响。 满朝哗然,秋原镜叶牙关死咬,寸步不让。 没有他人的通明殿墨华宫,御华焰狂怒之下砸碎了价值千万的珍宝古玩。然而转身对上态度始终平静而坚决的北洛使臣,鸿逵帝展露出的,必然是属于大邦有道之主的宽容镇定。 强压下以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为首的文武朝臣的激烈反对,鸿逵帝终于向秋原镜叶允诺可以在对毒害者公开行刑后,在绯樱宫晟星殿大祭司的主持下举行一个最简短的仪式告慰亡灵。御华真明看到了宣布旨意时鸿逵帝的目光:不在秋原镜叶,也不在殿上群臣,而是草原一十八部族现在朝中的长老和代表。御华绯荧身后,班都尔长老派恩向身侧同僚露出的满是踌躇与叹息的表情眼神,让自己在那一瞬间陡然触及到这个真正经历了“昙华兵乱”的草原部族领袖内心深切的恐惧和担忧…… 风司冥勇武善战,国都以西除班都尔以外七大部族无不倍受打击。而位于东南的各部,为备战调集大量钱粮人马也是人人自危。御华焰统合草原虽已有近十年时间,但部族数百年各自为政的观念却绝非轻易便能改变。全国的战事必然倚赖全国兵力,但习惯了优先自保的草原部族却并不像御华王族亲自统率的炎部大军那样处处顺服令出必遵。风司冥这一战,东西各部受损自然不均,然而南方部族虽有十一之众,西方七大部族所在草原乃是御华王族赖以发源和支撑的真正根基,深知厉害的御华焰如何会让自身置于冥王势力时刻威胁的险境险地?因此无论朝廷议论如何,秋原镜叶丢出的“唯一赔偿表示”地要求会在之后的草原人心中掀起何种风浪,御华焰都绝不会允许各个部族由此再起不稳——尽快地结束战事。解除北洛威胁,减去西北各部族背负的巨大压力,对于鸿逵帝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毕竟,东炎不比郡县集权的北洛,也不比神明一统的西陵。脱生于草原部族联盟的政权,各个部族利益的平等无犯,原本就是身当大宝的君皇必须精确把握地事实。至于以何种名义在御华王族专属地最高神殿之中为他国亲王世子祭奠行礼。这些礼仪规则地事情。则应当是典礼司仪的陇君和身为大祭司的自己才需要考虑的。 御华真明淡淡笑一笑:最快的利弊权衡。通明殿上的群臣议论不过是鸿逵帝给予众人深入参与朝事的错觉。真正地决定,在秋原镜叶还未踏入兕宁的城门之前就已经做出。只不过那个时候,小墨华宫里,无论鸿逵帝、陇君还是自己,都没有确切预料到秋原镜叶行事居然能够如此刁钻苛刻……而已。 但同样的,接受了东炎的解释,处决了下毒的凶手。更在最高神殿举行了告慰的 北洛至此再无理由纠缠这一场毒害阴谋。接受了这辞而彼此心照不宣的“交待”,也就意味着北洛不可能继续间谍的追查——为私人地怨仇损伤太宁会盟地盟友,甚至翻出数年前的恩仇引发两个国家之间可能的对立,这样地利害对比,没有人会及算不清。 对双方都有利的结局,自然,双方都必须作出相当痛苦的让步。 或许。从又一层意义上。秋原镜叶正是以这样一种沉稳而不失职责体统的方式,讨还同胞姐姐所遭受的巨大痛苦? 沉默良久,御华真明缓缓摇头:也许秋原佩兰确实便是那种拥有着罕有幸福的皇家女子。虽然自身的地位势必使她自觉不自觉地卷入各种烦恼。周遭之人亦多会因为身份地位而待之种种假意虚情,但那些真正与她联系紧密而时时相处与共的,却几乎都是以一片关怀爱护的真心实意给予她身为女儿、姐妹、妻子,身为一个女子最基本的幸福。靖宁王妃在北洛的地位为众人共戴稳若云山,自如周旋于皇室宗亲与命妇官眷之间的秋原佩兰少有不顺心如意。纵是当年风司冥纳娶乐户女子为妾曾引得一片波澜,风波过后的相处和谐,尤其靖王府行事处处以皇子正妃意志为尊的绝对态度,反而更加稳固甚至提升了秋原佩兰在朝野人心的威望——她不需要任何更多的举动向人们昭示自己在靖王心中的地位,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行心计向自己的丈夫索讨关注的眼神,所有人,都将她小心翼翼地关爱保护。当然,身为皇家人获得这样的关爱保护,付出一些没有丝毫特别的伤心、痛苦、孤独之类的代价,背负一些相对于女子肩膀或许略显沉重的职责,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秋原佩兰同时拥有弟弟和丈夫两重坚定不移的保护。来自血缘的羁绊,和来自风氏王族特性的专情珍重……尽管当日陇君提及之时,自己与鸿逵帝同样的不以为然,然而有意考察北洛风氏的记载,却惊讶地发现其中确实异于他国:立朝虽仅有两百年的北洛风氏,是在整个西云大陆列国历史上唯一不曾有过“废后”的王族。对于元配正妻地位的绝对尊重,以及在王族血统嫡系传承上,北洛有着比任何其他国家更强烈也更明确的坚持——北洛到胤轩帝为止九位帝王,相传八代竟只有胤轩帝风胥然一人并非皇后嫡出!嫡系血脉的传承,甚至比神道一统的西陵上方王族做得更为彻底,然而这种传统从未有明文、或者任何一位皇帝口头说明并固定。风氏王族多英主雄才,个性自尊而狂傲,唯独在此一事上保持鲜明的一致,两百年时间代代如此,若非源出真情而仅仅利害权衡,这样的皇室未免也太过“神性”。秋原佩兰得到冥王爱重既是事实,又有秋原镜叶这样得意仕途的胞弟全力爱护支持,地位尊荣显赫同时更为百姓所爱,无疑是值得任何女子羡慕的。即使是地位相当,甚至更为尊荣的东炎无双公主,也是一样。 御华真明并不想去提醒秋原镜叶。返回使馆官驿的途中会遭遇怎样地“埋伏”;他同样没有意图去阻拦沉浸在满心热爱中的少女,为对时刻牵念的心上人更多一些了解而竭尽苦心的努力。班都尔部族的利益、战争对草原的利弊、草原人民生活真正的渴望……种种确然老成谋国的堂皇理由下,他看得见少女心中极力隐藏,却始终能够洞察地天真浪漫地梦想。“冲冠一怒为红颜”、“但有情,江山只手抛却”,这些皇室中女子自幼便被教导必须坚决摒弃地不切实际的故事传说,早在天性热情爽直的少女心中埋下始终不曾熄灭的火种。推己及人,由一个人的性情行事可以推断他至亲至近之人的性情。这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更何况。御华绯荧对那一道青衣潇洒地执着。早容不得任何人更多置喙。 是自幼骄傲任性惯了的少女,但始终恪守着草原第一大部族继承者的身份与职责,这一点点隐藏在为国谋利外表下的任性和私情……纵容,是注定使命来临之前,自己唯一可以给予的补偿。 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御华真明抬一抬手,身边立刻有侍从到面前垂手待命。 “叫宫人侍从们走开些。给秋原大人多一点的清静。” 从翩然而去的红衣背影上收回视线,秋原镜叶猛然发现,身边东炎典礼司仪凝注在自己脸上的若有所思地目光。 虽然心中坦荡无他,对着陇君充满探究意味地双眼,秋原镜叶还是抑制不住颊上微微发红。略略侧过脸对上身边一株青葱茂盛的银桂,秋原镜叶轻咳一声:“陇大人。” “此一本图兰银桂,是前年太子册封大典上特意自因图琛塔格湖移来。宫中照料得精心,又少了人摘花掐叶。却是长得最好……”话音倏止。注意到秋原镜叶因为话中其实无意的所指而骤然一阵红红白白地面孔,陇君心中不由也为这意外的巧合微微一顿,但随即便轻轻笑了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不过花草树木岂能真正通晓人性,都是人心赋予了传情达意功能的媒介罢了。” “陇大人说得颇有道理。人非草木,而藉草木传情。所谓枯荣皆若人间世,正是神明以此教导人间。”见陇君注目银桂不再凝视自己,秋原镜叶心中暗暗舒一口气,一边努力调整平复心情。 第295章 只是那道红衣俏影如日光明媚眩目,纵然芳踪已去,一时眼中心中依然光影流连。 两年前东炎一行,回归承安的大司正从未对这位身份势力特殊的无双公主做过任何权谋大局以外的评价,但从姐姐靖王妃秋原佩兰的转述里、从同行的池郡王风司琪的感叹里,自己完全可以勾勒出一位意气非凡的草原少女的形容。霓裳阁痴爱红衣的头牌舞姬花弄影曾仗着多年的庇爱故作娇妒,缠闹从不见真正私情流连的柳太傅绘下草原第一美人的真容。众人或好奇、或惊疑、或忧虑,但无不期待的目光中,风流潇洒的青衣太傅只丢下素纸上一团红光笼罩的背影便悠然而去。当时自己只为众人仅仅因为一个无根无由的传言便对国之柱石产生种种怀疑揣测而痛心疾首气恼非常,从未想过世间竟真有这样光彩照耀难以笔墨描绘的美丽—— 不是花弄影邻家顽女的娇俏,不是徐凝雪神侍祭司的圣洁,不是风若璃大国公主的冷傲清高,更不是秋原佩兰那样的娴静恬淡令人舒心,御华绯荧,是像初升的红日那样美得耀眼而充满温度,如东炎因图琛草原连绵的莘草在阳光下的生机勃发。然而巧笑嫣然言谈晏晏,盼顾之间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天生的自尊与高华,无意 气势令人绝不敢有轻慢随意之心,更不用说不敬和亵双明亮如会聚了日月星辰的眼眸凝视之时,自己才第一次知晓:原来,美丽也能如此“惊心动魄”。 “无双当如此”,人非草木,是这样一位公主,世间任何男人遇见……都会不自主地怦然心动吧? 图兰银桂,十月十日银桂节祭,草原开放的民风允许女子大胆向心上的男子表达爱慕之情,便是已有婚约在身也不能束缚渴望自由爱情的心灵。虽然班都尔唯一地继承者早已与东炎军神、第一将军的考斯尔家族定下联姻之约。但那些情痴恋慕的传言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因为路途的遥远或是有心人的歪曲利用致使完全的变动走形。深知自己自玉乾关一路向东行来,一直将胤轩帝国书奉上兕宁皇城,班都尔的沿途接待和护送为此一行的快速和通畅起了多大地作用,但这,却是自己第一次正视一个女子地心意在惟有利益、惟有计算地冷硬国事中所展现出的巨大力量。 因为,若非陇君无意寻来打断了皇宫之中罕有的二人相对,只怕自己。便要真的深深沦陷在那双毫不作伪的真诚眼眸里。 伸手推一推略有偏斜的官帽。同时不着痕迹地擦去额角一层细密冷汗。秋原镜叶向自己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承安京里六年朝堂历练,三司监察史地身份走过北洛国内四方,自以为见惯了勾心斗角的权谋斗争,已然能够冷静处治世情清晰分辨人心,在面对那些热切、真诚、本身不带丝毫为害之意的面孔之时,却竟然一如当年初涉官场那般天真到再不加防备。 也许,自己确实可以相信无双公主眼中的热切真诚。相信那一份少女混合着大胆和羞涩的梦幻情怀。但,这里是与北洛纷争多年未断的东炎的国都,是密谋毒害靖王夫妇的罪魁祸首——鸿逵帝御华焰地皇城! 抬眼,恰是陇君也转眼看来,秋原镜叶露出最标准地笑容:“东炎风物,确与我北洛国中不同。草、图兰银桂,都是秋原生平首次得见,是不虚此行了。” 陇君微微笑一笑:“草原风物、好景无数。可惜秋原大人归心切切。不能让陇某为一一介绍。却是有些遗憾呢。” 停战、和议、处治凶手,秋原镜叶在兕宁交涉的出使任务已毕,下面便当是两国在边境一齐撤军。须得他与鸿逵帝特派的军政要臣尽快赶到第一道鹰山防线以西、班都尔雁砀草原两军对垒之地举行和平撤军地仪式,两国才算真正结束了这一场一共动用到五十万军队、时间持续了四个月之久的战争。听到陇君如此轻巧说法,秋原镜叶不由稍稍挑一挑眉,脸上却是堆出温雅平和的笑容:“陇大人见识广博,又兼文采。不能多与大人学习共处,也是秋原的遗憾。” “秋原大人谬奖了……大人是青衣柳太傅的高足,柳太傅文采风流天下共倾,陇君这一点小小学识如何当得起秋原大人一句‘遗憾’?真是不胜汗颜。” “是陇大人过谦。其实此行离开承安之际,家师还特意叮嘱,上得兕宁,若国事真有不拢不妥,便当首先向大人问计以求两国终能达成和议。”见陇君闻言脸上立时显出讶色,眼中却不见多少波澜,秋原镜叶心中不觉一动,语声平静从容依然,“家师曾道:东炎文武,贺蓝斯尔以下,唯典礼司仪最知鸿逵帝心意,能为家国天下大计。此番和议之事,因种种情由,十分复杂棘手。多亏了陇大人在其中一力推动,联合朝中众臣,传达草原各部族下情以至鸿逵帝天听,最终将事情处置得宜,使我两国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大人才具,令秋原不胜感佩,也由此明白家师令学生向陇大人问计求学的真意。” 沉默半晌,陇君才极淡地笑一笑道:“柳青梵柳大人才高能众,广视天下。一遭行走,便能将他国山川地理人情风物尽收胸怀,更可由此修正变通,处治家国天下之大事,乃至决策百万生灵命途所归——如此才具,才是真正令凡人感佩而不能及。秋原大人得拜名师,纵然在您自己眼中不过亦步亦趋;在陇君,却可以见到青出于蓝了。” “青出于蓝,秋原实在不敢当,更不曾这般想。”忙不迭笑着回答并行一个礼,低下头的一刻秋原镜叶脸上竟全无笑意:自己方才固然是在试探,然而陇君一句,却把临行之际柳青梵对东炎局势的判断把握程度也点了出来。这一次出使,青梵曾嘱咐自己留意兕宁朝堂,尤其试验部族属臣与朝廷文官之间估测存在的隐约对立。东炎不比北洛,虽然两国因为多年的争战彼此多有了解,地方、或者说部族的势力在一国政权中的力量影响,远非自己在承安搜罗的几篇简单文字介绍便能领会清晰,自然要借机探看透彻。青衣太傅目光深远,谋虑远非常人所及,自己跟随数年,勉强能够触及他真正心意谋划。然而此刻竟亦有他国之人明见万里。虽然棋逢对手方能有传世名局,但对北洛,对这千万人性命为赌注的棋局,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可以高兴的事情。 抬头,凝视典礼司仪平静无波的双眼,秋原镜叶重新一点点扯起嘴角。“陇大人。” “秋原大人?” “或许此言有些僭越不当,但……大人真宰相才!”陇君尚自错愕未及反应,秋原镜叶已是一躬到底,“此番兕宁城中,一切仗陇大人照拂,鸿逵帝陛下宽厚正义,两国国事得以和平顺畅解决,秋原不胜感激欣喜。请大人再待秋原向鸿逵帝陛下转致谢意。秋原镜叶在驿馆随时等待命令出发。” 说话间两人早已从绯樱宫步出到东正门外。见秋原镜叶朗声说完便即登上等候在宫门口的驿馆马车,再看一眼被他之前一句同样没有压低嗓音的评价僵在一边的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与其他几位官员,陇君努力克制苦笑和伸手扶上太阳穴的冲动,向真恪廷哲的方向略略躬身施过一礼,随即向鸿逵帝的小墨华宫行去。 用意非常明确,表演得也很完美,效果自然不会有太大偏差;虽然属于阴谋诡计,却做得正大堂皇,让人纵使明知其意也无法应对反击——秋原镜叶,果然不愧是柳青梵开山亲授的弟子。兕宁皇城的这一行,东炎……在你师徒眼中又清晰了几分? 只不过,那一刻的软弱,也分明得不能再分明。 绯荧殿下,或许你约定的三年之期,这一次,皇上会等不及了的呢。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九章-十年砺剑(下) “下午才到的廷报,靖王已经平定av率百官恭送出城六十里。” 微微抬一抬眼,循声看向骤然打破了一室宁静,此刻大步流星步入正厅的好友,柳青梵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似的淡淡微笑。 胤轩二十三年七月的承安不似往年燥热,但眼前一身端正朝服,自领及袖每一处皆尽扣得严丝合缝的北洛朝廷首辅,还是让人一望便生一种错乱了时间季节的闷热感。抬手示意侍立身侧的月写影奉上消暑的酸梅汤,青梵这才从半斜倚的座椅上坐直了身子,只在那被随意甩在书桌上的文书瞥一眼,便将目光对上一手端茶痛饮、一手努力解开领扣的林间非。 发觉月写影奉上来的第二杯茶汤冒出了白色的丝丝凉气,林间非微怔一下随即露出笑容。果然一边月写影从容说道:“林先生一路赶来,体内热气充盈,若骤然冰水激灌,于身体不利。所以先请先生用一杯稍温过的。现在第二杯,先生也请不要喝得太急。”看一眼立在厅角的巨大水钟,“申时尚未过半,若先生需要,也可这便往碧玉苑告知夫人,请夫人不必担心先生今夜食宿。” 听到这一句,林间非终于搁下茶杯,空了双手做出一个无奈姿势。“青梵,虽然几日前皇上就允了你称病告假的折子,但朝廷既有大事,我总不能真的任由你在这红尘自扰居里躲得清闲。” 接过月写影递来地茶杯,青梵稍稍抿一口。这才淡淡道:“朝廷有大事我自然不会任你一人应对。但都平乱的这一件事……我记得十天前支援av司职。连在陈郡的秋原镜叶,林相也事先知会了协助做好议功请赏的奏折。怎么,王感谢我北洛援手大德,礼数周到得反而让林相感觉不安了吗?” “恭送出av随刘的是百官而非甲士,何况送地又是我北洛最精锐地冥王骑军,也就根本没有被反咬一口地危险……不过需要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 第296章 在座椅上向前倾身。林间非一双瞳色偏浅的眼眸闪出锐利光彩。“是东炎的属国——虽然av统上国素来都被视为东炎在西南方向头一道屏障。御华焰用二十年时间统一草原诸部,侵吞东南小国二十余个,靠的就是他的西线素来安宁。这一次我借着回兵之机插手了国地内政,玉乾关慕容子归那里……会不会再有压力?” 端着茶杯,柳青梵似笑非笑看表情认真的林间非一眼:“接到刘淙求助的国书,一力主张皇帝陛下出手支援的就是你,林相大人!澹宁宫里条分缕析。种种利害讲得清清楚楚,说东炎绝不会因此发兵,或者至少不会以此为理由向我动武的时候,我记得林相可是非常有把握的。” 林间非忍不住也笑一笑,喝一口茶汤:“是。但最了解鸿逵帝脾气的人是你。对他是不是会抛弃‘攘外必先安内’的规则,我地把握不会比你更精确。”顿一顿,“毕竟,首先猜测到东炎必然将西陵牵扯进靖王妃毒害事件地。是你不是我。” “国事之间无是非。有时候所谓的拙劣手段。效果却最好,其实是它真正高明之处。”扯一扯嘴角,笑意却没有升上眼底。柳青梵靠住宽大的椅背,右手握住腰间盘龙玉佩不住轻轻抚摩。 胤轩二十二年末,靖王妃因东炎暗哨奸细毒害小产,世子夭折,靖宁亲王愤而起兵为妻子复仇。战事进行四个月,双方局势陷入僵持。胤轩帝委任秋原镜叶为使臣拜上兕宁,以处治凶手、并将个中情由昭告天下为条件和议退兵。鸿逵帝果然接受和解提议,但在追及下毒者目地主使之时,却给出了是此东炎暗哨为西陵人的母舅报复私仇的答案。西陵、北洛“太宁会盟”已有六年时间,历时四年的战事留给两国的创伤初愈,胤轩帝自然不愿再起波折,东炎依着所议惩处了凶手,并举行告慰仪式祭奠过亡者怨灵便将此事作为了结。而在东炎一方,以阴谋手段毒害他国妇孺——虽然最终的目标其实是靖宁亲王本人,但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他的妻子——这件其实有损御华王族声誉的事情,也因为北洛的“不再追究”得以落下最后的定音,保全了东炎皇室以及整个草原军队的自尊和骄傲。从国事本身而言,如此处治是达到了和议的最终目的:两国休战退兵,边境重得安宁,百姓的生活也重新恢复正常的秩序。但从解决的具体手段上,确实便如私下议论之时秋原镜叶直截了当说出的“拙劣”二字。将国土远隔的西陵牵扯进两国战事,又一次利用三大国间彼此的制衡达到暂时的和平,这样的结果固然没有任何意外之处,然而但求目的达成不论高低的方法手段,却也足以令尚未丧失全部朝气和棱角的青年朝臣对西云大陆如此政局产生强烈的厌恶与反感。 “拙劣也好高明也罢,秋原镜叶不是小孩子,他已经过了可以意气用事的年龄。”林间非皱一皱眉,将手中茶碗重重顿在桌上。“虽然兕宁一行诸事有理有节,没有失我北洛国体尊严这一节值得嘉奖。但为了国事必须放弃私仇,心中对这样的事实不满所以借故滞留在他郡不回国都,这样的行事也未免有些不知轻重了!我知道他与靖王妃姐弟情深,恨不得把装腔作势的御华焰抽筋剥皮,但国事就是国事,容不得只惦念他一个人的私恨私仇。我不是不近情理地不给他时间调节。但四月二十日退兵和议生效到现在?若都是这个样子,我这上朝廷宰相还统领什么朝臣百官?” “间非,镜叶停留在陈郡是抽查夏粮地征收、统计、入库工作。陈郡为我东南‘ 仓’,东方国门的安全支撑有七成要靠其保证。自起镜叶入朝已有整整十年,他的能力和心性,朝中没有人比你看得更清楚。” 听到青梵沉静从容的语声,林间非忍不住叹一口气,随后轻轻笑起来:“是。我自然很清楚秋原镜叶的能力。也知道他以职司权变停留郡县的大概用意。只不过因为靖王妃的事情。京里许多年轻人的头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其中又有东炎莫伦提贺蓝得胜……青梵,你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看待战场都像我们那样分析着情势、大局、兵力对比种种地。都这一场胜利,虽然从规模、从艰难程度、从整个战场地复杂变化都没有一点比得上那些立下赫赫冥王威名的大战,但在现在这个时机,眼下京里京外的时局。这一场胜利的意义……我没有办法不为靖王殿下高兴。” 凝视林间非的双眸,沉默片刻,青梵终于露出一抹宁静的微笑。“间非,这一句高兴,或者等靖王回京当面直说更好。” “等靖王回到京里,我能说的就不是一句为他av话,而是要为与东炎四个月战事国中的巨大消耗向靖王殿下问罪了!”林间非说着苦笑一下,一边伸手扶上自己额头。“av太子。虽然错在其先。申太子举动本身也有无礼不慎之处。申国由此得理不让人,逼迫av子欲行逼宫乱政。这样的举动就已经不是在报复av机有意吞并邻邦了。国素来与东炎亲近而申国与我交好,这次居然首先向我申诉求援,可见这些年以商业宣王德的成效。靖王殿下率军回京,并有各道行军总管属下换防军士,就近驰援是最好也是最快的。这一仗地胜利半点不出意料,可是对京里那些属意恶毒地风言***,没有什么比战场的胜利更能说明一切。再者,有了这一项可以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功绩,靖王殿下也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地苦楚。毕竟,像胤轩二十年那种刻意的琢磨打压,北洛不能太苛求自己的皇子不是么?” 听到林间非最后一句颇带了些怨怼意味的反问,柳青梵忍不住扬起了嘴角:“间非兄,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白琦嫂子总爱玩笑说你是软心肠的好人。虽然你从来不在皇帝陛下面前开口说那么一句半句,但是身为宰辅,职责范围以内能够相助圆转的地方,从来就不会不为人开启方便之门。”见林间非笑笑低头,青梵不由轻轻摇一摇头,顿了一顿,“间非,说实话,就连我也没有想到,你极力主张插手申、av之事,除了收揽东南人心,还有专注为靖王着想的地方。” “为靖王着想那是自然的——他是我北洛唯一真正的储君,朝廷和宗室稳固的基石,从胤轩十五年的‘还京一切比照太子礼仪’,到今天整整十年时间难道还不够人看得清楚么?就算还不能抢到你柳青梵的先机,林间非也不是其他那些凡事后知后觉的蠢人。” 瞥一眼林间非脸上微微不屑的表情,青梵忍不住低头轻笑出声。 “但真正平心而论,众多的皇子王孙,也只有靖王殿下一人接得下也担得起眼下这副重担。文武兼资的皇子,不是单纯的战场战术或者战略谋划,真正看得清一场战事会牵扯到国家朝廷多少事情的真的太少。我可没法相信自己会心甘情愿为那些好大喜功,只知道穷兵黩武的蠢材奉上苦苦经营积攒的国库。这一次跟东炎的战事虽然消耗巨大,但比起对方的损失,比起同类战争钱粮军马的消费,再计算几年时间三大国可能国力的变化——青梵,我不得不承认战争之前宁国公对这次出兵实际耗用预测的精准。这一笔账,是靖王早就在冥王军和京中其他中、高阶将领仔细商讨计算过的?” 青梵微微笑一笑:林间非并不是那种凭借敏锐过人地政治洞察而在风云变幻的朝堂站稳脚跟的臣子,缜密的思考、周到的安排、精细的计算……为国家治政理财。严守人臣的勤奋、审慎、为国谋利的职责和清廉操守,是他一路走来直至宰相首辅地根本。在朝堂,在他人面前地林间非始终保持着超出其年龄地沉稳持重,极少显露出他为人尖锐犀利的另一面,此刻毫不留情的“穷兵黩武”、“蠢材”等等言语的道出,确是多年紧张一朝放松之下不自觉一吐而快的真心了。 正如北洛朝廷所共知,宰相林间非最擅长的是治政理财,在军事一道素来只跟从胤轩帝旨意。更少参与战略战术的意见。然而人们不知地是。这位在胤轩十四年西陵、东炎两国夹击。北洛被迫东西两线作战,国家财政几乎到不堪支持崩溃边缘的危急时刻登上朝堂首辅的年青宰相,恰是在这最严苛最艰难的实际政务处治中,积攒起对于战争军备的常人难及的丰富见地和经验。林间非是胤轩帝风胥然新政改革的真正执行者,是在他的主持下将胤轩帝和柳青梵地种种设想和构架一一付与实践;在这其中,专制君主权力最核心一块地军权军制,林间非自然也是有异常深入的探究和了解。胤轩二十年风司冥主持的北洛最大规模地军制改革。如果脱离宰相台的绝对支持,脱离了林间非在各方的周旋协调,东方一十八道行军道分区的统筹总管就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顺利完成。因此,对于与东炎这一场战事,双方利益损耗数目对比的敏感程度,林间非的反应丝毫不下于任何一位拥有最高上将军衔的将领统帅。风司冥选在草原播种、育后的春季进行大肆的游击袭扰,如此作战的结果,不仅仅是习惯了奔袭作战的冥王军在这三四个月间粮草完全自东炎取得不耗后方慕容子归的补给。更重要的是彻底打乱了东炎西部 年的生长繁殖时刻。对于东炎这一年国库的收益积重、隐蔽而作用持久的一击。东炎已经连续两年作物歉收,虽然情况并不是十分明显。但自玉乾关奏报通行的商贸情况,林间非早已有意控制住流向东炎的粮食数量。而像是配合这位年纪轻轻就拥有“贤相”称号的宰相心意,就在半个月前承安得到东炎东南主要作物种植区发生小规模虫害的消息。 第297章 国内的收耕和虫害,让鸿逵帝已经顾不上国境之外藩属小国的争端,而让早已在旁伺候多时的林间非准确地把握住了收拢更多人心的时机。 “靖王是否也计算过这一笔账我并不清楚。我所清楚的是,两年时间,承安‘无遮集’草原自酿的青麦酒价钱涨了四倍;狐皮、貂皮、皮的价格则有两年前的十倍。东炎特产之一的乌刺椎蛇,蛇胆和蛇胆泡制的药酒价格提升了十五倍;而其他被一同捕杀的蛇类制品,包括背囊、手鼓、蛇酒等等,也都跟着涨了三到五倍。”见林间非凝目自己,一双精明眼眸闪出若有所思的神采,青梵又笑一笑,随手取过之前林间非带来的廷报文书握在手中。“我还听说,从各部王旗到国都兕宁,东炎的贵族这两年最盛行的风尚就是玩鹰。虽然驯养猎鹰一直就是草原人的传统,但是这样风靡这样统一的喜好和彼此争胜却是罕见的头一回。一只驯养精良的猎鹰价钱几乎可以等同于同样重量的黄金,这足够驱使草原上的男子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攀上那些最危险的峭壁悬崖。” “麦酒、狐兽、鹰、蛇……结论是什么,青梵?” 对好友高度敏感而精确的概括露出一个微笑,青梵不慌不忙继续:“另外还有一件事情,相比于你提到的这些或许并不特别明显。因为这两年‘太宁会盟’西陵进一步的开放,让国中各种精美的金银器保持着一个非常大的数量,所以不太容易注意到,东炎那些制作精美的金银器物流入我国中的数目,每年都在以两倍到三倍的数量增长。靖王殿下的这次出兵,以及镜叶自兕宁返回,都留意到草原两处盛产沙金的河流有一些似乎要干涸断流的迹象。当然,这是春天而非雨水丰沛的夏季。但这些平坦草原上的河流,远比我那些穿梭于崇山峻岭间的江河脆弱。” 听到这里,林间非已经有些抑制不住的双手颤抖。牢牢抓住身边的茶杯:“青梵,镜叶,或者靖王殿下有没有提过,此刻草原的牧草生长如何?草原的边缘是不是可以看到黄沙,看到裸露在外的鼠穴?” “这个,我并不是十分了解,也没有叮嘱谁特别留意。”见林间非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青梵淡淡微笑一下,“不过,草原的烈酒适合我北方海疆人们生活,各种皮草温暖厚实,质量胜过北洛出产,蛇胆酒对军中多发的风湿脑热有很好的疗效。至于金银器,东炎马上民族,器皿结实便于携带,很受各国商旅还有江湖游侠之人的喜欢。所以,‘灵台’属下,差不多都按着需要大量买进了。” 听到“灵台”两个字,林间非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露出笑容:“不错。这些正是我北洛军民需要的东西。只是虽然讲究有来有往,我国中粮食这几年也确有丰收,但人口滋养、一十八道军区设置、太宁会盟下与西陵的贸易,以及西陵所属各国的有无互通,使我东运粮食数量始终没有明显增长。而另一方面,东炎西南属国如av国所产的香稻、四季麦、黑粟米,都很得我国中百姓喜欢,每年食用、酿酒的数量都在不断上升。为使市场平衡,除了大型商队往来买卖,邻近的郡县神殿也多有丰收时节的大宗购入。北洛必须保障北洛百姓在各种粮食谷米上的需求都得到满足,至于东炎鸿逵皇帝陛下的家事,外臣实在没有更多心力去顾及了。” 林间非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地和青梵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笑了一会儿,两人便一齐收住笑声。清风穿过红尘自扰居的庭院花木,直直撞入悬挂着君雾臣手书“无雨无晴”匾额的正堂。默默相对,厅堂中一时静到极致,耳畔似乎都能听到风撞击匾额的声响。沉默良久,林间非方才迟疑着缓缓开口:“青梵,这样做……是否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为了我自己的国家,整整十年的时间,青梵,我……不想自己几年、十年、数十年之后以为曾有做错。” “不,间非,站在我们的位置上,本就没有对错可言。你做了一朝宰辅应当做的,如此而已。”见林间非闻言抬头,青梵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何况,纵使毁坏永远比建设轻易,不意味着遭到毁损的东西必然无法恢复——只要达到了我们所梦想的,就有足够的时间。” 回报微笑,林间非伸手与他紧紧相握。“是!所以,该回传谟阁去了,青梵——你,和我一起。” 胤轩二十三年四月中,北洛、东炎和议。秋原镜叶为使,奉胤轩帝旨,遣回毒害靖王夫妇之暗哨。鸿逵帝依东炎刑律处极刑。开星殿,正礼祭告靖王世子亡灵。 五月末,两国退兵至各自国境线内。 胤轩二十三年六月,太子微服游于立废主坤,围率还京之师驰援 七月,靖王风司冥还京。请擅战、败师之罪,群臣齐为之词。胤轩帝遂赦其罪,并厚慰之。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章-烽火兜鍪(上) 胤轩二十四年七月,瞿关。 盛夏,正午过分炽烈的阳光晒得萎靡的树梢枝叶间一声蝉声也无。虽然北洛气候西北沿海向东南大陆渐次温暖,位在洛东,紧靠国门第一堡垒陌城玉乾关的瞿关却也是边城故老平生少见的酷热天气。正当中天的骄阳毫无客气遮掩地将热度尽情挥洒,白晃晃刺眼日光下,空气里到处散漫一片雾腾腾黄土烟尘,把原本就因缺少水汽滋养了无生机的植株蒙得益发灰暗。 瞥一眼嘴唇干枯燥裂与县衙门前古树树身颇有几分相似的瞿关县令,秋原镜叶心中极快转过一圈,然而脸上不见丝毫动容。一脚踏在台阶上顿住,也没转身侧头:“一个流民也没放进来?” “回巡按大人,是!”陆敬闻声急忙弯腰低头,本身并不十分沉重的官帽顺着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又向前压下了几分。回答的声音透着明显充血的沙哑,但随着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是”字清清楚楚响在耳边,府衙门前的大小官员、巡城驻防的兵将以及跟随秋原镜叶同来的一种官员,心中同时一块巨石落下。 秋原镜叶点一点头,脚下加快几步,径直到瞿关县县衙大堂上主位站定。抬手取过县令公案上的传令火笺,一旁已有机警晓事的令官躬身伺候。“瞿关总兵何在?即刻取总兵印信与本官手札往玉乾关慕容子归,火速调三千士卒到瞿关边境增补人力!副总兵房征。持印信到陌城欧阳川处禀报流民情况,请予兵力、物力协助!长吏赵毅衡,即刻率县城衙役、医官、文馆学士,将城中一切乞讨无业流游之人集中东南西北四处官署仓棚登记看查、统一管理——今夜过后,瞿关县城之中不许见一个流浪闲游之人!” 三道命令连下,秋原镜叶声音不曾提高,府衙大堂众人却只觉伴随语声一道道强大力量密密滚滚覆压而来。回想到片刻之前城墙关头所见景象,心中俱是一阵惊悚凛然。 “另。军士所用粮食、军械。以及与氿阴、安邑、陌城一应信息物资往来。各相应衙司当时刻加紧,凡事优先确保城中百姓正常安定,若有异状立刻上报!” 众人一齐大声应诺行礼。秋原镜叶微微颔首:“事务紧急,众位大人即刻请去,各自应命——瞿关县陆敬。”陆敬顿时躬身,只听年轻的巡按道:“城关巡视已毕。关于此次东炎逃荒流民,瞿关地方应对地具体细节以及其他预备。还请陆大人为本官一一奏来。” 陆敬躬身行礼。抬头见秋原镜叶扬手命随行属官同众人退下,也不招唤仆役,自己提过一边案上茶壶茶碗倒水,陆敬不由一怔。“大人下官这就命手下……”“斟茶”两个字尚未出口,一盏碧清茶水已经到达眼前,陆敬顿时慌得拱手躬身,“秋原大人,这……这让下官如何承受得起?折煞下官了!” “一杯茶水而已。说什么折煞不折煞?”将茶碗塞到陆敬手里。秋原镜叶平静地说一句,随后坐回堂上座椅。“从十日前收到消息奉旨出京,路上赶得不慢。但想来这几日边境压力必定一天比一天沉重。陆大人身为皇上的臣子,为皇上守牧边城,尽心用命做事是好的,但也不能逼到精疲力竭身体不支——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才能更多更好为皇上效命,为百姓谋福不是?且先喝了水,再说话。” 陆敬闻言舔一舔干枯的嘴唇,向秋原镜叶行过一礼,然后才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茶碗,见秋原镜叶伸手将茶壶拎过来,陆敬也不客气,接了茶壶直接对了壶嘴一通痛饮。饮毕高声唤了童仆换过茶水器皿,等小童重新送上茶水,亲手斟了满杯递给秋原镜叶,又欠身行过礼,方才在下首斜侧了身坐下。 “好茶。”随口说一声,秋原镜叶的双眼却是始终注视陆敬眼底浓重的黑影和憔悴枯槁的脸色。目光在他脚底官靴上松脱了地线头停留片刻,秋原镜叶勾一勾嘴角,轻轻点一点头,“方才亲眼所见,还有眼下大人打熬到如此……真可见此次情势了。请定神,将情况一一奏来。” “是,大人。”陆敬稍稍倾身,神态更增一分严肃。“流民蜂涌边境逼紧国门,实在不是这三五日地事情。因为天时,草原自今年开春起便有流民逐渐向我之势,形成一日超出百人地规模则是在四月中下。到六月第一次上书请援,边境已感十分压力,而到今日聚集在国门之外的流民又有三倍增长——流民成灾,考其原因,当是今年草原大旱,作物无收,粮食奇缺而使草原饥民迫于生计大批逃荒向我北洛……” 沉重肃然的县衙隔阻着天气的暑热,安静阴森的大堂除了陆敬沉稳恭敬的声音再无杂音,秋原镜叶微微闭眼,细细整理着自承安京匆匆而来的一路接受和把握地所有信息。 第298章 北洛胤轩二十四年,即东炎鸿逵二十六年,东炎大旱。尤其西方的千里草原,以皇都兕宁西面黄石河梁为界,自旧年冬十一月整整五个月时间统共只得了两场雨水。草原冬季原本较农耕之地生活艰难,牧民苦熬到开春,指望草木滋长、畜群兴发,却不料一场百年未遇旷日持久的大旱顿将所有人生活推入绝望的谷底。居于城市的东炎百姓或许尚未能明确感知大灾降临,许多逐水草为生的牧民已经因为畜群大批的饿毙开始滑向生死边缘。旱灾以郁木扎兹部所在的叠川草原为重灾核心,叠川四面惟有西南地班都尔灾情略轻,被迫放弃畜群地牧民为求生纷纷向西而行。班都尔为草原第一部族,原本实力十分强大。然而此次受灾也相当严重,正全力应对苦苦支撑。大批流民的涌到顿时加重了部族负担,原本勉强维系地平衡一夕打破,早已到达极限地草原瞬间不堪承受 |,就连原本班都尔部的族民也开始被迫逃荒,模的流民一路向北洛而来。 北洛重商,通关卡、兴贸易,只要国家并非交战状态。始终允许并保证各国商人的自由往来。雁川草原上。由北洛边境玉乾关到号称“东方不夜”的班都尔王旗所在渚南城的官道。是在整个西云大陆都负有盛名的繁华商路。正是这条道路给东炎带来无数可以用草原各种丰富特产换得地钱粮和珍玩。大旱、饥荒使得人们对一切粮食地气息空前敏感,渚南米粮价值陡然而起,更多地人们则是纷纷涌向粮食流入的源头——直接的后果,便是五月一月之间,聚集到北洛东方边境上并且不断试图越界的东炎流民数量,已经超出了边城一线正常的承受能力。东平郡郡守宋佻紧急之下与玉乾关守将统领慕容子归协作,收集各种信息材料分析可能情况。彼此配合人马调度;同时上书京城,请求朝廷援助以安定边城局势。 而东平郡奏疏到京,正当朝中众人为东炎旱灾会对北洛造成何种影响议论之时,陌城相邻的瞿关县有小股东炎流民趁夜越界,不意外地为边城守军坚决阻拦。瞿关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到,承安朝野顿时大为震动:虽然流民偷越边境并未成功就被阻止压制,但是这件事情却再次说明了大批聚集在边境的流民对于北洛国家地安全构成何等巨大的隐患;更提醒了朝廷上下,决不可以给任何人任何扰乱边城军民生活安宁的借口和机会。 北洛幅员辽阔。地形地貌极其复杂。兴商重农的国策下。渔猎农耕各地因地制宜各得其是。位于国土东南方向、大江大河交汇处的三江平原正是北洛有名的“米绵之仓”,东平一郡加上其南陈郡辖下随州六州的粮食出产占到全国全年总量三分之一,而单论夏粮更是高达五分之三的份额。北洛国土东方只有青木岭一道山梁绵延护佑。玉乾关背后千里沃野,均是适于生产耕作地平原。一旦东方国门有失,不但千里之内无天险可阻拦可据守,更可能直接威胁到整个国家地命脉根基。膏腴之地,虎狼眈眈,因此东方国门的第一保障玉乾关历来由国之上将统重兵把守,东平郡郡守也是北洛六郡之中唯一同时兼掌军政双项应急随变大权的地方最高长官。这种双重地守护设置使朝廷仅在战时才需直接给予此一方具体处事的旨令决断。然而此刻朝廷竟然收到东平郡守与玉乾守将共同署名的求救文书,可见大量流民聚集关外的威胁已经大到了封疆大吏都不敢自行作主的程度。崇安殿紧急朝议,胤轩帝一道圣旨,谕令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急领五方巡按,火速由京师赶到瞿关边境,亲自考察流民情势以呈奏报;同时授予见机应变之权,以助边境官民严守国门。 奉命出京,秋原镜叶并未按照旨意直奔东方边境,而是首先南行,用四日时间赶到陈郡首府随都,向郡守宗墉仔细询问今年粮食生产状况。宗乃是前任郡守宗鸣堂侄,户部尚书宗熙的族兄,经管一郡大小事务,财政一道深得宗氏一门特有的敏感和谨慎。宗熙、林间非同年殿生,又素与太傅柳青梵交好,身为一方郡守的宗墉更是处处小心勤勉。秋原镜叶上一年奉旨出使东炎和议弥兵,和议完成后没有直接还朝,而是以三司监察史的身份停留陈郡督察夏粮征收的情况。这一次又是先到陈郡,郡守宗墉自然明白他心中思虑为何,干脆地检出一应赋税账册以及各官仓府库所存帐目,同时调集各州县具体负责官员汇报夏收之后耕作情况,向巡按官保证今秋收成必无令朝廷担忧。在陈郡停留三天后秋原镜叶方才率了随行官员离开赶往东平郡。而一到东平郡境内,不往郡府所在的东也会合郡守宋佻,也不去陌城和玉乾关,而是直接往发生了流民私越边境的瞿关县而去。 看到瞿关县令陆敬混杂在士兵和衙役中间,亲自在边境线上督察巡视。秋原镜叶并没有特别惊讶。但城关之下衣衫褴褛,三五成群,放眼过去几乎看不到人潮尽头的流民,却是让十年官场历练得沉稳镇定喜怒不形地秋原镜叶在瞬间苍白了脸颊。虽然人群或立或坐或躺,疏疏散散的景象没有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所能给人直观的压迫感,然而国境线外视野开阔的草原竟然已经再找不到一星半片绿色,触目所及只有满面尘土神情焦枯的流民和自天边极尽处陆陆续续然而不断涌来的更多流民……大荒大慌,秋原镜叶突然能够理解离京之前传谟阁中宰相每当闻得有东方奏报到达。目中便似不由自主流露的惊恐担忧的眼神。 几句话吩咐了瞿关县大小官员。其实身为巡按监察。在不涉及各方联动地情况下自己不需要也不应当直接对地方官员发号施令。只不过,看到陆敬与他手下一群数日坚守边境,精神高度紧张早已到达零界状态,秋原镜叶知道自己必须以皇帝钦差使者地身份为朝廷保全这些尽心守职地臣子。 但从陆敬的奏禀,流民聚集的情势,只怕比自己方才亲眼见到的更为严重。 抬头看一眼方才陆敬走出去的房门,秋原镜叶轻轻叹一口气。 都说东炎武备天下第一。但是北洛风氏两百年经营,尤其胤轩帝一朝的奋起图强,玉螭宫之变后新政推行,再加上胤轩二十年冥王主持的军制改革,北洛边境一周就算还称不上固若金汤,距离铜墙铁壁其实也不差多少。国境以外地威胁,东炎历来虎视眈眈。十五万重兵驻扎的东平郡,陌城、玉乾关久经战火。此刻面对的不过是饥馁疲蔽的流民而非铠甲森严的军队。就算流民数量再多,对上训练有素兵强马壮的北洛大军又能如何?数十日前瞿关的交锋就是 <身而为人地怜悯、同情却不会因为国籍不同就有所差别。玉乾关是为北洛东方门户,守卫森严随时备战,但同样也是两国往来、人员物资交往地重要关卡。北洛鼓励商贸,东西方众多商品货物在玉乾关、陌城交流集散,虽有胤轩二十三年冥王为报妻子之仇兵进东炎曾使两国商贸足有半年中断,但两国和议退兵之后边境的往来立刻就被修复,边境的百姓彼此之间几乎没有国家战争必然会造成地隔阂、对立和仇恨。天灾之下,因饥荒被迫背井离乡,苦苦挣扎乃至铤而走险,一切只不过为求一条生路。国法不容得在此刻对越界者保留半点私情,但真正向手无寸铁之人出手杀尽,不用说自幼读书明理的文臣,就是见惯了战场杀伐的士兵都会心生不忍。陆敬等一众忠于职守的官吏和士卒巡逻检查遇到一二零散流民时候的努力劝退,言行间的犹豫两难在自己面前也不加以掩饰,此中的心意实在也不需要他更多解释。然而令人担忧的是,眼看着一路西来的流民在边境越聚越多,面对紧闭的北洛国门,走投无路的流民何时会再也无法安于等待,又何时会聚众作奋死拚命一搏,一旦大变发生玉乾关又该作如何对应……这些问题都像巨石重重压在边城每一个人心口。“兵者国之大事,不得已而用之,终究不祥”,没有人会真心期盼大战的爆发,但未雨绸缪做最坏的打算,却是此刻自己必须完成之事。 看一眼窗外天色——因为情势关系,陆敬安排的住处就在县衙后院他的居所隔壁,一道矮墙将原本不大的院子隔出了主客。瞿关位居东方,天色较承安暗得稍早,此刻也临近了晚饭时间。但之前自己只听到陆敬在自己院中停了一刻便又被手下唤走,此后县衙一直安安静静,无声中反更显空气凝重。看看光线半弱不强,有心呼唤仆役,但随即便想起为了钦差安全缘故,此刻屋外只有自己随行的侍卫郝哙伺候。不愿令他一介武者兼做童仆之事,秋原镜叶取过案上纸笔,微微皱着眉就着日光落笔。在纸上写了两句后又顿了下来,清俊的面庞显出艰难思索之色。一支笔在空中悬了半晌终于轻轻搁下,秋原镜叶摇一摇头,轻叹一声。一只手伸向扣得严密的官服领口,像是终于不耐夏日酷热而要舒心喘一口气一般。 但秋原镜叶地手指刚刚触及衣领,就听屋外院中一声断喝“什么人?止步!”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武人交手之声响起。秋原镜叶霍然站起,目光一凝,两个大步便到门边,随手开门:“郝哙,够了——都给我住手!” 看一眼闻声首先停手的对手,郝哙眉头稍皱。锐利的目光在那高大男子身后发出轻咳的男装女子身上溜一圈。这才垂了手慢慢退到负手当门而立、脸色肃若寒霜的秋原镜叶身侧。“秋原大人。” 秋原镜叶点一点头。却不看他,目光只是死死凝在那张明媚秀丽的脸上。“,带这位……壮士到外面厅上休息。 第299章 同时你跟他两个守着这里,在我开口之前无论谁来一概挡驾,就是慕容子归也让回他督护将军的大营候着!” “是,大人。”拱一拱手,到院门之时又顿住脚步。看向秋原镜叶,“大人有事请随时吩咐传呼,属下就在门前伺候。” “好侍卫啊……”精亮的黑眸从郝哙背影上收回视线,在接触到秋原镜叶目光脸色之时却像是被突然吓了一跳。秀眉微蹙,但旋即仿若恍然一般放开,“啊,我原本并不知道他原来姓郝。” 秋原镜叶眉头拧起,目光冷冷盯视身前男装丽人:“我地侍卫姓什么与人无关。而且。我相信您到这里也不会是为讨论这个。” 男装丽人微微一笑,黑曜宝石一般地眼睛瞬间闪过一道暗红色光彩。“纵是因为各种关系不能按礼仪称我一声‘殿下’,身为主人也该让客人坐下并且奉茶。秋原镜叶大人。” 见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径自走进房门,秋原镜叶瞳孔陡然缩紧。掩在袖里地双拳狠狠握一握,闭一闭眼,年轻巡按的脸上已然恢复沉静从容的表情。转身进屋,见她已在上位落座,秋原镜叶似全不在意地自到下首坐稳。取过几上茶壶茶碗斟一杯,手里犹豫一下,但随即还是双手奉给女子:“请用——无双公主殿下。” 眼睛眨几眨,御华绯荧露出浅浅笑容,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放下。 “怎么,边城无甚好茶相待,公主殿下嫌弃粗鄙么?” “草原大旱,赤地千里,一口清水也价值千金,秋原大人这是在明知故问么?” “草原大旱,赤地千里,但秋原只听说有百姓不堪聊生流奔北洛,却不晓得连堂堂的公主也急于越过两国边界!” 听他说话尖刻,御华绯荧顿时脸色一沉:“急于越过边界?若不是你北洛一点点克扣出关的粮米,最后甚至国门一关杜绝一切向东粮食,我班都尔会至于府库倾尽无力应灾?” “公主这话不在道理:我国重商,从未以朝廷名义阻碍任何商贸往来。商贾行事为利,买卖货物自由,也从未听说是朝廷干涉了货主的决定——‘克扣’一词殿下从何说起?国门关闭,是为草原饥荒涌来大量流民。东炎天灾,自有东炎君皇朝廷救助本国百姓。我拒绝出入,阻挡擅自越境逃国之人,是北洛遵循大陆列国共通之义襄助鸿逵陛下治理国政,殿下又因何问罪于我?至于班都尔的府库储存,他国他人财政,秋原更是无一丝半点知晓。” “你——”御华绯荧霍然站起,纤纤玉指点向秋原镜叶不住颤抖。但见他神情冷淡,目光沉沉下精光隐伏,少女胸膛急 两下,指着秋原镜叶地手猛地放下。摸索着座椅扶稳,“你……很好!闭国锁关,阻止流民越境叛逃,襄助他国处治内政,果然大陆应有之义!若我说,我将尽快把聚集在玉乾关口的东炎百姓带走散尽,你可能立即下令恢复边市,向我出口赈灾所需粮食?” 秋原镜叶闻言抬头,一双眉头拧得紧紧。见到御华绯荧的第一刻起他就猜到她所为何来,但任是自己头脑飞转无数应对,也绝不曾想到这位公主说话竟这般直接!跳过了所有虚词假设,直接要求粮食出口,甚至都不管不问这种特殊状况必然疯长的价格。被她一双明眸逼视,秋原镜叶不由喉头微窒。转开目光看向窗棂上涂染着的金红色地日光,“公主殿下,北洛朝廷素来不干涉商贾合乎北洛国法的个人买卖,流民散去国门重开,边境贸易市场自然恢复常态。但是,如果公主要的是我北洛朝廷向班都尔出售赈灾用地粮食,请恕秋原直言:一者,北洛从不曾有过这种先例;二来。此次天灾非只东炎深受其害。我国陈郡、东平郡也皆遭受到不同程度地影响。需要粮食赈灾救济的不仅是草原百姓。在我国中,陈郡的武昌县也是一百一十五天不落半点雨水。” 御华绯荧抽紧了下巴,双眼紧紧盯视秋原镜叶。却见他语声平静之外面容更是平静,坦荡神情不见丝毫作伪——其实,她根本都不曾想过秋原镜叶会有当着自己作言语欺骗地可能。听他说到武昌县地旱情,精亮地黑眸似是不由地黯了一黯,但御华绯荧随即昂起了头:“秋原镜叶。我知道你是奉了胤轩帝地圣旨,专程为解决玉乾关下流民聚集而来。流民一日不散,你的责任一日不解。若你不能应允我的提议,出售粮食赈济灾民,我想,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你驱散眼前这万众之数!” “公主殿下所言不错:流民一日不散,秋原镜叶责任一日不解。玉乾关危机一日不解,北洛东方国门一日不开;国门一日不开。损失便更多一日。其数绝难小视。但是,”站起身,秋原镜叶冷然俯视御华绯荧。“国中尚有郡县受灾不能自足,殿下要我从哪里变出足够草原百万人的口粮与东炎赈灾?” “秋原镜叶,你不要欺人太甚!”昂头迎上对方目光,御华绯荧瞪视着年轻的巡按监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九月时候你北洛卖与我的麭麦和本稻米,根本都是再上一年的陈粮!十二月从‘四通号’购进地黑粟米和青麦,也都是不能做种粮的两年陈米陈麦。去年北洛分明全国大熟,说没有粮食天灾不能自足……骗别人可以,你还想瞒得过我?!” “公主殿下,你需要秋原重复几次?北洛朝廷绝不干涉合法商人的买卖行为,‘四通’云老板卖的是陈粮是新米都与朝廷无关。当然,殿下是以班都尔族长的身份同北洛个别的商人做生意,只要双方立下的契约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种粮新粮,我也并不介意为公主讨回这个公道。但是,如果公主要得更多,请恕秋原无能为力!” 冷绝的话语像巨石从高处落地,像钢铁兵器无情相交。凝视着秋原镜叶深沉漠然地眼,沉默片刻,御华绯荧终于转开了目光。又是半晌,秋原镜叶才听到她极轻极轻地嗓音:“……所以,你是下定决心要逼着两国再次开战了?” 秋原镜叶心中一震,张一张嘴,御华绯荧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也是他的意思,北洛东炎,势不两立……机不可失?” 像是被人重重击中,秋原镜叶地身子不能自主地晃动一下,但随即将背板挺得笔直:“秋原不懂公主殿下的意思。” 御华绯荧淡淡一笑,秀丽的面容一片惨然。站起身,伸手向秋原镜叶似要做一个什么动作,但在他反应之前御华绯荧已然收回手。目光移向夕阳暗淡的窗台,“你懂的,我也明白。我只想尽力去避免……我的族人、我的百姓很可怜,我想给他们的只有一条生路而已。”抬头,回眸,御华绯荧的神情肃然,一双红光隐约的幽黑眼眸逼得秋原镜叶一时屏息,“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该来的一定会来——不管你怎样,我会尽力带回聚在关外的饥民。就算几天以后还是饿死,草原人也绝不给无心无情的畜生看了笑话毁了尊严!” 僵直着身子站在房门,定定看向御华绯荧离开的方向,良久,秋原镜叶才伸手扶住自己像是被人狠狠重击的腹部慢慢地蹲下,一点点地,将整个身子蜷缩成团。 无心无情……十八个月前,我的姐姐差点丧命! 百姓可怜,百姓无辜,应该照顾草原百姓的不是我,是你那英明伟大、野心狠毒的鸿逵陛下! 天降大旱,不是我所为;流民成灾,不是我所造;闭关锁国,不是我所令。我只是依着规矩,依着身份,为我自己的国家利益做这个时刻最正确的决定:袖手旁观,没有趁机市恩,也不落井下石。 就算……北洛东炎势不两立,大灾下旁观的结果只有大战一触即发,这也不是我所能、更不是我所愿改变的事实! 只是御华绯荧,你真的、真的不该自作聪明,不该牵扯到他。你看不到他的焦心苦楚,你看不到他的辗转挣扎,你不知道临行前他特意嘱托了什么——那是北洛的大司正绝不该有的私心,“无双当如此”,不,我绝不会让你毁了他! 也不会让你毁了靖王殿下苦苦等待的唯一的机会。 眸中光芒骤然一冷,秋原镜叶扶着门柱,缓缓站起身。 “郝哙,取灯烛笔墨!”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章-烽火兜鍪(中) 西天斜阳隐去云层下最后一丝光亮,夜风拂动的院落暑气渐消。 被曝晒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轻薄的靴底踏上去虽还不能觉出地气阴凉,但已经没有了白天高得令人不安的温度。微微抬头,望向东面人家墙角翘起的飞檐底下一弯弦月,弯月衬着靛黑夜幕发出淡淡银辉,兰卿只觉日间如汤如滚的内心似乎也因为身周的寂静而渐渐平和下来。 兀自出神之间,身前青衣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兰卿一怔,顺势伸出的脚急忙收回。退后一步稳住身形,却见跟随在柳青梵另一侧的贴身侍卫月色衣衫一动,一只毛羽灰黑的夜枭已然在月写影伸出的左臂上落稳。 熟练地解下缚在夜枭腿上细瘦的密封竹管,月写影手臂一振,夜枭瞬时腾空而起。在三人头上盘旋了两圈,随即双翅扇动,夜色中悄无声息便向北方飞去。 那只枭是往承安皇城西北,畅柳湖边,红尘自扰居去。在那里,大司正柳青梵的私宅,自有跟随了柳青梵多年的侍卫和属下照顾这些往来于大陆各地、辛苦传讯的功仆。看一眼待月写影收下密信便重新起步走向内府书房的青衣太傅,兰卿随即低垂了眉眼,脚下加快两步,紧跟着两人走进内书房所在的乐水轩。 大司正府的规矩,内外书房要地,尤其内书房为柳青梵筹谋机要,非经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第300章 一应收拾整理的工作都只由四年前柳青梵亲口任命地柳府总管,化名尹纯、平时被阖府上下呼为“纯叔”的月影纯一人负责。清扫庭院的小厮在每日大司正回府到内书房前必须退离院落。见青梵三人步入,平日处置了府中他事便只待在乐水轩的月影纯立即迎上来。将青梵随手递过的水色朝服挂上门厅转角的衣架,又端了茶盘给青梵和兰卿分送上新沏的清茶,这才垂了手恭恭敬敬退出书房,同时将门上细竹编制的卷帘轻轻放下。 听月影纯刻意放松地脚步在乐水轩外消失,书桌后柳青梵微微勾一勾唇角,随即收敛了笑容,垂目静静看向桌上月写影铺开地公文。 抿一口茶水。兰卿有些不安地在座椅上换一换姿势。手指无意识地轻扣身边方几上一叠一寸来高地公文。带了几分紧张和好奇看向青梵身侧月写影。见他静静侍立,脸上表情沉静,绝无一丝与平日不同,袖着密信的手也没有要将竹管取出呈上的征兆——方才青梵不曾回头,但虽说屋外天色已黑,兰卿分明认得束缚竹管的是表示信息非常紧要的橙色丝带。不过这位自己第一天认识青衣太傅起便随时跟随的贴身侍卫从未见有过任何失职,因而兰卿心中虽有疑惑。却并不打算开口。 青梵取过备好的毛笔在文书上圈点两处。明亮灯光下看得清他眉头微小地蹙动,兰卿心头不由跳一跳。随即见他在纸张末尾飞快写了两句后将文书放开一侧,兰卿急忙起身到书桌前。双手捧起,“大人,这道给海郡督察史的回函,是不是今夜就从司里发出?” “嗯——不过不是单给渤海一个郡,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明天要以统一的三司明文发出去。公告天下。今天传谟阁是孙当值?过去的时候记得与孙相先通个气。” “是。大人。”兰卿低头。薄薄一张纸,捧在手上却是重逾千斤。“唐子仪也算一朝老臣,海一方郡守做了整整二十年。如此结局……所幸对民生大局无太大影响。” 青梵手中毛笔稍顿:“唐子仪处处圆滑,一向聪明过头。几年前朝中风向不明倒还算安稳,河工天大的事情,谁都知道他跟长公主跟风司磊的关系,自己身上硬是不出一点纰漏。最后只落了两句训斥,郡守位置一点没动,可算是奸狡到了极点。这次栽在一个‘贪’字上,也叫善恶有报。” 青梵语声平淡,声调几乎不带起伏,兰卿却听得出其中深藏压抑的愤怒。自胤轩二十二年夏收起,朝廷开始在督点三司的监督配合下,进行全国范围内官司仓场库存实况普查。两年时间全国各地既有地,和新征收地粮食、棉麻、重金属和库银等一切库藏情况被详细汇集,各府州县自胤轩十年改革以来的财政状况也像用子头一样被细细梳理了一遍。这个过程中朝廷一方面欣喜地发现连续六年大熟和对西陵等国的商贸让国库大大丰盈,但同时也发现相当一部分地方官府官员歪曲朝廷减税减赋政策、侵吞国家财款,谋求个人暴利。三司制下巡视考查地巡查史,地方监管的督察史和朝廷内主事的监察史,两年时间发现大大小小的弊案和涉及贪腐渎职的官员,与仓场库藏直接相关的占到三分之一。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仓库在建筑养护、人事负责、账册管理等方面存在这样那样的漏洞和不足。库藏储备关系一国命脉,有目标的严查之下暴露出的问题,无论数量比例都不可谓不惊心动魄。朝廷因此痛下决心,十个月时间集中力量解决其中涉及的各种行政管理问题,而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则是大力查办涉罪官员,惩办的严厉程度,几乎与胤轩帝新政推行之初大肆的废旧革新相去无多。到胤轩二十四年春季,涉及库藏的弊官弊案渐趋减少,朝廷、三司方有喘息,却又有渤海郡督察史曹密奏郡守唐子仪投机粮食买卖,贪渎违法私吞国财。其时东炎大旱,消息传到北洛,虽然国中并无天灾,人心潜藏的隐约恐慌却被极少粮商的粮食投机牵引将发。传谟阁宰相林间非,副相姚嵩、谢誉琳、孙壹紧急协商应对,并有柳青梵利用道门属下商铺粮行力量影响。这才在最短时间内稳定了国中市场人心。局势稍缓,柳青梵立时严令彻 根源。海郡守唐子仪罪行为很快被层层拆解揭露,汇集所有罪证上报大司正,只待柳青梵批复的文书一发,渤海郡即可立时将唐子仪剥夺职位拿下。按照三司地惯例,由督察史查清罪责的地方官员通常会予以十天时间上京自首,为其留下职官的最后一点颜面。但此刻青梵旨令以明文形式全国六郡通报唐子仪罪行,意味着自渤海郡上京数百里锁拿的游街示众。再不留半点顾念体恤。跟随柳青梵不短的四年。兰卿自然知道青衣太傅行事刚正但为人宽和。治政圆转灵活,对唐子仪这样的处置,实在是心中痛切恨极。青梵语气越平淡,积蓄的愤怒越深,而这件事情的性质也越是严重。无论朝廷是否已经将事情圆满解决,也无论解决地过程中所用财力物力人力是大是小,唐子仪这一次地“聪明误”。罪不容诛。 无他,只因为唐子仪触动地,正是数月来牵动承安京里、擎云宫中北洛君臣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东炎大旱,草原数月雨水稀绝。流经三大国、水量第一丰沛的沧澜江,在东炎北方的入海口处几近断流。断云雪山孕育衍生的草原河流纷纷干涸,原本万里遥迢一碧的草原触目只见枯草黄沙。牛羊倒毙,畜死人饥,大陆数十年不曾发生地大饥荒降临到草原。一时间粮食成为人们口中心中唯一的惦念。而追随着粮食蜂拥到玉乾关东方国门门口成千上万的流民。则是让整个北洛都被强大邻国这一场巨大的天灾震动。 太宁会盟后的连年丰稔,北洛百姓对大熟几乎开始习以为常。朝廷减轻赋税鼓励开荒,神殿发放优良种子取得大幅增产。各类果蔬、桑麻、材木的间作和家畜鱼塘的混养方法被逐次推广,在神殿教宗引导下因地制宜的多种方式生产配合着国内越来越繁荣地商贸往来,让百姓充分感受到两国会盟下地安定太平为自己带来的巨大好处。即便是胤轩二十年春夏之交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北洛也在确保了东南粮食产区产量地基础上,从容恢复了受灾地区的生产生活。这种家家余粮、户户有备、食用不愁的盛世光景,加上连年的风调雨顺,让北洛君民都有些难以想象草原旱灾的严重。面对几乎“突如其来”且短短几日间数量便成倍增长的逃荒流民,产生出一种明知没有必要,内心就是异常难安的恐慌来。 北洛国策,农商并重。但说到底,农业永远是国家的根本。玉螭宫之变后的四年战事,国家财力、元气的消耗不可谓不大。朝廷数年努力经营支撑,对粮食的重视本就超出一般。而三强并立,东有强国始终虎视,太宁会盟后的暂时平稳安定给予了丰盈国库的绝佳时机,如何不会抓紧一切机会增强国力以抵御强敌?此刻东炎天灾,粮食紧缺,百姓饥饿乃至流亡。灾情严重至此,北洛自然深怀警戒;虽然国内并无重大灾害,对国家、对百姓生活的基本保证,却是朝廷首先要关心的问题。东炎流民涌向边境,国家东部粮食价格快速抬升,正是朝廷稳定市场安抚民心的关键时刻,唐子仪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粮食”这个风口浪尖上倒行逆施,真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了。 想到这里,捧着文书的兰卿不由轻轻感叹一声:四年前碗子岭水系大水,北方三郡告急。朝廷倾尽全力的抗洪救灾中,这位渤海郡的郡守沉着稳定,与到任时间一个三年一个仅有两个月的潼郡和北海郡郡守范筹、孙壹共同协作,配合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与潼郡天凝神殿主持白肇兴,将各项救灾、赈灾、灾后重建的工作安排处置得井井有条,从容且高效。因为这份治理实政的才干,在其后靖亲王风司冥、池郡王风司琪主持彻查的河工弊案中,治下素来严厉的胤轩帝对并未查到明显实据的唐子仪颇为回护,风司磊、长公主等宗亲显赫与地方豪族纷纷因河工弊案落马之时,对他仅仅施以小惩表示警告。朝中都说唐子仪做官精明,二十年四平八稳的封疆大吏当朝唯一。却不想这个背后常被人呼作“琉璃球”、“老狐狸”地胤轩朝老臣。竟在六十过半、眼望七十的关口失足成恨,犯下如此大错,抹杀一切曾经功绩,终生背负骂名……所谓不智,或许莫过于此了。 “兰卿,愣愣的想什么?若要为唐子仪说话,到时你自去刑部,或者寻林间非——我这里铁证如山。再容不得人非议半句!” 惊跳回神。兰卿急忙躬身:“兰卿怎么会为罪人说话?只是想到下月初就是北海郡郡守罗普英到任第一年满。当回京述职。海、北海两郡到承安无论水旱道路皆是相同,若同时与唐子仪押解上京,对罗大人……” “北海郡罗普英……新任第一年当地官声却不错。是有些别扭,倒是我忽略了。”青梵闻言微微一怔,皱起眉头,从兰卿手上抽过文书凝视片刻,“记得曹的奏报上面。唐子仪勾结粮商私运周转的官粮,是在由北海郡往鹿儿港外运的时候被查出问题扣押的?北海郡调查的部分也得了罗普英不少助力。他又是从刑部外放出去地……或者,干脆由罗普英负责押解唐子仪,一道手书让曹直接宣三司旨令授权也就是了。” “大人思虑周详。是三司督察史查明奏报地案件,再通过督察史授权品阶相应地朝廷官员押解犯官上京受审,这也是符合朝廷一般规矩的做法。 第301章 兰卿这就代大人草书。” 见兰卿说着快速坐回自己的案几旁提笔润墨疾书,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放下手中毛笔:“兰卿。” 笔在半空凝住,兰卿抬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勾着嘴 |.默片刻,青梵才摇一摇头又笑一笑:“罢——完。” 兰卿低垂下眉眼,手下落笔如飞。顷刻完成。从头看一遍,然后才习惯性吹一吹墨迹递与青梵。青梵只草草看过一眼便将文书压到了案头,抬眼直视袍服严整的青年:“兰卿,你在我身边做府上长史,有五年时间了吧?” 兰卿一怔,直觉看向青梵,却在双眼触及那双黑眸视线时猛然一震,双膝随即一屈跪倒:“是。兰卿有幸跟在大人身边,已经四年了。” “四年……也对。”注意到刻意强调的差别,青梵头脑中迅速回想起四年前那个夏夜,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畅论军制的年轻男子,嘴角不觉又是勾了一勾。“不论六年、五年还是四年,兰卿,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都不算短了。大司正府里,我需要有你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参谋议论,必要时侯提醒,我认为这是你我都很明了地事情。这几年我也从未因为你的什么言论而责备或是加罪过。” “是,大人恩德宽厚。” 见他低头轻应,青梵摇一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我的幕僚怀抱着疑惑来揣测我的心意。兰卿,你是这个大司正府最有权力对我职司政事发问的人——心里有事,就说出来。” 兰卿跪伏的身子顿时微震。在青梵注目中慢慢直起身,“大人,自胤轩二十年冥王为改革军制,禁闭受罚,兰卿向大人表述心志以来,大人就始终将兰卿带在身边,给予任何事都不回避的信任——这是令兰卿感激涕零而无以报答地大恩。大人允许兰卿参与政事,议论家国大计,不以兰卿身末言微而有半点轻视,这更是兰卿万死也难回报地恩德。”见青梵面带微笑,视线相接之时轻轻颔首,兰卿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闪出坦率而锐利的光彩。“东炎大旱乃是天灾,流民奔走聚集国门,对我边境造成莫大威胁。但玉乾关有守军十万,东南一十八道行军总管统领着八十万精兵。东炎虽然凶狠彪悍,性惯劫掠,面对我日夜磨练数年从未松懈的北洛大军,以天灾饥馁、奔袭疲弊之兵,又能有多少真正伤害?纵使战火一起,持久难熄,普查我国中存储钱粮,也支撑得起六十万大军整整三年地用度。然而大人自四月收到廷报,忧烦朝事之外每日闷闷。虽从不言战,却是为尚未真正开始的战事痛苦辗转。直到此次唐子仪投机贪渎,大人愤怒异于平常。处置严厉更是任三司以来未见……兰卿愚钝,实在不知大人究竟为何事烦恼。不能为大人排忧,也不敢随意询问逾越了界限,因此心中不安,反而惹得大人注意发问了。” 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笑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你说得完全对,兰卿。胤轩十八年到今天。六年连续大熟。仓饱满百姓丰足。太宁会盟。各国通商往来,由此国中积攒起众多异国的需用物品,不惧他一年两年甚至数年地封锁不通。普查库藏,虽然问题无数,却必须承认,较六年前钱粮物资储备尽足,国力大大增强。绝对支撑得起一场长时间的消耗战。而东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天灾,百姓饥牲畜饿毙,国无战力兵无战心。就算草原游牧民族习惯了在食用不足之际骑兵劫掠,面对我随时备战的强将精兵也再无可能如胤轩十四年那般长驱直入破我国门。何况,还有赫赫冥王,还有轩辕皓、锋、慕容子归等等一众名将……天时地利人和,这场战争是早就设计安排好的,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但。为什么我还会为此日日烦恼不安?” “……是。大人为何烦恼。可能说与兰卿得知?” 凝视兰卿双眸,青梵微笑一下,抬头转向身侧月写影。将一指长的细瘦绣管握在手中。青梵似是出神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兰卿,胤轩十八年回归承安,你便在这府里。为什么你要说,跟在我身边的时间,其实只有四年?”不等兰卿回答,青梵点一下头继续道,“是了,因为前两年我更多是在自扰居私宅,为了躲避无谓地官场应酬和种种利益联合地提议。那些是能让人迷失了心意方向地东西,当有这些来自于外界的烦恼找上门来的时候,是在私宅远胜过在这里的愉快。” 听他语声温和,一双幽黑眼眸淡淡看来,想到当年柳青梵初到承安府中情景,兰卿顿感呼吸微窒,局促地低头凝视自己足尖。 “到胤轩二十年,纯叔找到我,愿意为我主持府里杂事,一定请我回来。从那之后,我便常在这府里,你也真正做了我的幕僚。”顿一顿,见兰卿随着自己语义转折抬头,青梵轻笑着吐一口气,“但去年入夏的时候,兰卿,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那时我时常烦头痛,夜间也睡不好,所以向皇上告了假,在畅柳湖边一住就住到了将近年末的十一月。” 胤轩二十三年春夏之交,正是靖宁亲王为替妻子报仇出兵东炎,交战四月两国处于僵持地时候。最后胤轩帝依从了宰相林间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提议,命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为使,押解向靖王夫妇下毒的东炎暗哨间谍,向鸿逵帝御华焰问罪然后求洛、炎两国和议弥兵。秋原镜叶成功达成使命,两国兵退。靖王率军返国途中,适逢东炎属国av争,王淙向北洛求救。靖王奉旨援手,解av王君臣拱戴,靖王也因这场功劳抵消了之前擅自出兵和在莫伦提草原兵败的罪过。靖王出兵之时靖王妃身体尚弱,到五月一直都在宫中由皇后亲自照料休养。这段时间朝堂时刻为前线战事担忧,柳青梵与林间非主掌全国统筹调度之外,还每三天一次入宫向靖王妃问 |换季时节,前方战事尘埃落定,他的身撑到了极限。身为府中长史,参谋政事之外本职的要务就是府上的迎来送往应接对答。青梵不在大司正府,个中甘苦兰卿自然最是印象深刻。记忆起当时随着靖王在av有众多要“请柳太傅转赠靖王妃滋补药品聊表心意”地命妇官眷,兰卿脸色不由开始微微发白。注目青梵平静无波地面容,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受任何控制地从额头渗出、滴下。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所以提了这名字红尘自扰居,为的其实就是这一份门外红尘门内寂地清静。种种烦恼皆是门外涌来,心门一关便是独属自我。可惜,兰卿,这一次日日起坐观看畅柳烟波,却是心魔自起,连关……都关不住。” “大人,难道是……” 凝视不知何时出现在青梵手中的一枚雪白莹亮地狼牙绳结。兰卿嘴巴张了几张,努力半晌却仍只吐出了半句。 “草原以畜牧为生,粮食种植虽不在小数,但草原人的观念,这些稻米麦粟是远不及他们的牲口重要。有草原,有成群的牛羊,种出的粮食制糟酿酒就好,普通人家竟是少有存粮备荒的念头。就是南方相当面积的粮食作物主产区。计算其数量。丰年也不过让草原人饱腹。扣除了御华焰皇帝大军的军供,事实上根本无力积攒多少。只不过草原少有重大天灾,又有西南诸如av着,才很少会让人感觉偌大一个东炎,能供人食用地粮食居然少得可怜。可是御华焰登基以来,南征北战,尤其征服南方部族。整整十年战火未熄。统一后南方仍是农耕为主,但被战火灼烧过地土地需得花大力才能恢复;而西北被东炎视为根基的草原,其实又极其脆弱。”慢慢摩过光洁的狼牙,青梵微勾的嘴角升起一丝淡淡的嘲讽,“不恤草场,过度放牧牛羊,易毁地皮;不问鼠兔,滥捕狐狸鹰蛇。易坏土壤;不查水流。一味淘沙取金,易摧河床;不重储备,大量粮食酿酒。易生粮荒——破坏永远比建设来得容易,而这一次,甚至我自己都不用插手,就自有愚昧无知之人把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奉上。就算草原没有今年这一场天灾,只要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五载我也可坐等它溃败。兰卿,所以我说这是一场早就设计好、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 “可是,可是太傅大人,您……” “是地,兰卿,是我早就留心布置,却从没有想到连老天爷都会就这样站到了北洛这一边。可偏偏,有一个班都尔……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驻地经营得最早也最好。虽然处处向它显示出戒备和安分,竟从没有像其他部族那样对北洛放松警惕给我全部的信任,哪怕谁都知道它的统领、它的执掌者……班都尔的存粮可以应对两年的灾荒,‘东方不夜’的各种交易看似自由,背后都被部族力量严格控制监视,或者干脆直接操控。照影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根基在渚南城里扎稳,而在那前一年,就连东炎最东方的属国闳都有‘四海通’地分号。这样就无怪乎东炎朝廷上那些世家贵族,那些其他地部族,甚至包括御华焰自己都对班都尔忌惮到十二分:占据东炎国土最西方六百里雁砀草原的班都尔,凭着自己的力量就算真地想要摆脱兕宁的牵制也没有什么不可能。不过,这就是草原部族的个性——为了共同的利益能团结得紧紧,但遇到灾难首先是保存下自己部族的血脉。可怜那花了绝大气力,妄图凭一朝一代的努力一口气扭转这些个性的人……也可怜被坚守传统,和服从共主旨意的矛盾硬生生逼在夹缝里的人……” 青梵一句一句说得慢而低沉,说到最后,似乎再不是向兰卿解释,字字句句都是说给了自己。 第302章 看着狼牙锋锐的齿尖刺进了拇指指腹,鲜红血珠将雪白骨质尖锐处浸没,青梵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得不显半点波澜,兰卿心中又惊且骇,不敢开口,一双眼睛只是急急看向青梵身后那道月白色身影。 “主上,橙衣从渚南传来的消息。” 像是突然被惊醒,青梵身子微微震一震,随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蝉翼一般的丝帛。只瞥了一眼,唇角已然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大人……?” 苦笑着摇一摇头,青梵随手将丝帛递给兰卿。兰卿迅速浏览一遍,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讶:“大人,这……可今日下午才收到秋原大人的奏报,说东炎阳邑方面官员根本无意为分散聚集的流民。甚至有消息确切的说法,为了保证阳邑军粮能够维持,有东炎守城将领唆使流民越界……” “是的,不错啊,兰卿。” “但无双公主……班都尔的意图,秋原大人他——” “一个部族的力量,哪怕是整个盖提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终究不比一个国家。”淡淡笑一笑,将手指的血一点点抹遍狼牙,“这场战争……是必定要射出,决不回头的箭。是我帮着将弓拉到了最满。所以现在,哪怕真的有了不应该的后悔,我也推迟不了它的来临。她说得没错,我做了那么多,该来的终归要来。” “可是秋原大人……” 淡淡一眼截住兰卿脱口将出的话:“是皇帝委派处治此次事件的使臣,秋原镜叶的态度,就是朝廷的态度了。” 起身,负手迈出屋外。 擎云宫的方向,黑影幢幢。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章-烽火兜鍪(下) “……该来的事情终究要来。靖王,过两日便要出征,若还有任何需要只管开口。” “是。”风司冥规规整整叩首行礼,沉声应道,“臣谨圣旨!” 风胥然伸手抚过平铺在御案上的奏册,幽深鹰目光芒闪动一下,“东炎大旱,流民成灾,同是神明子孙,见他邦受难,朕心中也深为戚戚。因此月前才钦点了朝臣前往边境察看,维持边境秩序安宁,并在我力之所能及处给予援助。不想鸿逵帝竟丝毫不顾我此番恩德,出兵强索、越米粮之外,又侵我藩属卫国,甚至一路推进犯我车池边境!朕本是同情受灾之民,但东炎行事竟如此——可恼可恨,朕绝不宽宥!” 胤轩二十四年秋,东炎旱灾持续,草原苦楚民不聊生。其中以叠川草原为中心,贝布托、郁木扎兹、博沃柯克三个部族旱情最为严重。持续的天灾致使贝布托、郁木扎兹的百姓大量向西南班都尔方向逃荒,流民汇聚成潮涌集在雁砀草原北洛玉乾关外。而与位在国土西南,边界与东炎属国av之时,由部族首领卡斯特率一队骑军直袭越国边城,掳掠早熟的麦粮——此事顿时震惊大陆:草原游牧民族,性惯劫掠以度饥荒,人所共知。越国小国,因与东炎接壤,为自保,早已向御华皇族伏拜称臣。然而虽为藩属,终究保留了国号。掌国王族亦是西斯大神一脉。博沃柯克不过东炎部族,肆意出兵劫掠大陆他国,纵是草原饥荒势同燃眉也不能为如此侵略自辩。而更重要的是,博沃柯克此举之后鸿逵帝仅以国书告知越王提前征收今年秋贡,甚至都不曾对族长卡斯特做半点责罚,勃勃野心不掩,侵吞之意昭然天下。此例一开,东炎其他部族顾忌全消。就连位于南方并未受多少旱灾影响地温斯彻部。其首领也率了骑军数次劫掠东南属国爻国。爻王意稍反抗。竟被鸿逵帝在爻都的监督大臣直接废位圈禁,另立新君——由此,东炎属国无不栗,草原部族则越发没了忌惮。尤其博沃柯克,集一族之军全力侵入越国,半月后入av月后已经到了臣服于北洛的卫国边境。 卫国地处内陆。背靠断云雪山,国中三面山野环绕,只有都城新卫在粱河的冲击平原上。卫自宓洛时代便一直为洛之属国,背靠群山天险,面对的av国开阳、北洛车池接壤,都城即是边城的新卫从来就不曾有过兵临城下的经历。便是一年前因为太子客死之事与av意旨在教训警诫的风司冥也只将军队控制在它国境线上而未深入。不料此次卡斯特竟率万人之军。跨越两道国境线直逼城下,卫人惊慌之下,不到两日便将新卫东北地三座护城丢了两座。卡斯特一个半月以来连战连胜。轻易劫得大量粮食金银,心中狂妄已极;见卫人惊恐,抵御软弱无力,兵锋突然一转,竟然指向了北洛车池! 车池虽为边城,但非与东炎接壤,以商贸往来为主,军力却是相对薄弱。卡斯特地一路杀伐劫掠,战场便在眼前百里,车池县令、守将固然心有忧虑,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当真敢与北洛动手。卡斯特猝然转向发难,守城将士惊愕中奋起迎敌,边城所在地军区一边急调军队支援一边飞报朝廷。边关奏报和卫、两国求援的国书在九月三十到京,承安已是群情激奋。文臣纷纷上表胤轩帝绝不能姑息东炎此番侵略行径,武将则个个请缨,宁国公铮、大将军孟铭天更是当庭痛陈厉害恳请胤轩帝立刻出兵。胤轩帝当时决断,调国中兵马四十万,讨伐东炎援助属国;命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大军统帅,十日内筹措好一切军用率师出征。 十天时间,对于早已有所准备的靖宁亲王和北洛朝廷并不算严苛。加上胤轩二十年后军制改革,此刻的北洛便是百万人的大军也可在数日时间调集齐备。对此刻静静平躺在胤轩帝御案上的出兵奏折,风胥然和风司冥同样不觉有什么特别或是意外。只是听胤轩帝语气森森地再次复述出兵理由,风司冥内心却是一阵胜似一阵的缩紧。听他话音落下随即低头,前额在御阶上轻触一下:“皇上圣明决断。” 瞥一瞥数日来皆换着了软甲入朝见驾地年轻亲王,胤轩帝嘴角微扬,略略颔首,“这几日预备出征,钱粮兵马调集,你与传谟阁还有六部都受累了。朕听说你又是连续五日直接宿在了兵部司衙。三日后就是正式出兵的大典,空下的这两天时间么……拜过了皇后,就好好陪陪佩兰吧。” “……是,父皇。”风司冥再次跪行一个大礼,“儿臣此行,必不令父皇、令北洛军民失望。” 微笑一下,风胥然随即两步绕过御案,亲手将他扶起。“司冥,你少年经历战场,朕原没什么担心。何况此次又有大司正做监军同去,更没有什么需要特意嘱咐。只是……死生之地,千万小心。” 听胤轩帝温和言语,风司冥心中微震,但眉目一垂,年轻清俊的面庞神情益发肃然。“父皇爱护,司冥时刻铭记在心!” “这样便好——你先回传谟阁传了谢誉琳进来,然后就往凤仪宫你母后那里,午膳朕同你们一起用。” “是的,父皇。” 行过礼退出澹宁宫,风司冥一转身便看见殿外恭恭敬敬候着的副相谢誉琳。见他看到自己立即上前行礼,风司冥只略略勾一下嘴角:“十八道军事的调动皇上已经准了。谢相去,约是还要再问些细处地关节。” 谢誉琳在宰相台专司军政之务。是北洛朝廷直接负责武事地最高文臣,也是主掌军事地靖王风司冥第一得力的臣属。他在景文年间便已入朝,为官三十余载;虽是文官出身,但也曾参加过大比武试兵法的比试,外放时任过地方郡县地参军参议,熟悉军务的各种关节。胤轩十八年风司冥得胜还京,朝中人事因势大动,谢誉琳由兵部侍郎升任副相。辅佐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处治一应军政要务。后靖王风司冥主持宁平轩执掌国中军事。作为朝中少数直接参与军务的文臣。谢誉琳联系宁平轩、宰相台与整个朝廷地周转运作,恪尽职责,才具为风司冥所重。因他久治军务,性情又极精密仔细,国中凡大规模军事动作必有其朝中统筹,协调宰相林间非以下诸臣与前方统帅将领地各种衔接工作。此刻东方烽火燃起,朝廷决意发兵。传谟阁、兵部、户部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风司冥所奏对战策、大军启动地一切 务,中间无数细致繁琐关节,胤轩帝动问自然是谢誉禀明。此刻听风司冥一句,他心中已然有数,躬身敛衣行过一礼,这才挺起身稳步走向澹宁宫。 看年近六旬的老臣腰板笔直,步履异常从容,风司冥不由微微笑一笑。但目光一转。.直向自己而来。年轻亲王顿时正容。和苏略一欠身:“靖王殿下,陛下旨意,让殿下代圣驾将此奉到祈年殿。” “臣遵旨。”低头接过托盘。但见托盘上覆盖的明黄织锦上鹰翼狮身庄严神武的圣兽图像,风司冥心中不觉微震。抬头看向和苏,却见沉静年长的宫人面带微笑,素来恭敬谨慎的目光透露出淡淡亲切的鼓励。年轻亲王低垂下眼,托着托盘稍稍后退一步,向着面前澹宁宫方向躬身施礼,随后转身朝祈年殿方向走去。 祈年殿、凤仪宫、宁平轩,随后赶到承安京西郊奚山校场,几处走过一遍,风司冥回到自己靖宁王府门前已是星月满天。 待王府小厮拉住了缰绳后翻身下马,风司冥随手将马鞭丢给赶上来伺候地马夫,一边已经向恭候在府门前的总管连胜说道:“今晚到明日整天,叫苏清挡了所有来客。宗亲一概推到明日午时以后。” “是,王爷!”连胜欠个身,口中答得干脆响亮。他是靖宁王府建府以来第三名总管,也是唯一一名不从内廷侍奉选择,而是直接自胤轩帝二十八名御前侍卫总管里面挑出的总管。见他听命之后立刻便向下人吩咐并派人传讯长史苏清,风司冥点一点头,随即快步向内府走去。 第303章 风司冥走到分隔内外府的垂花门,风司冥的贴身侍卫水涵已经在门下侍立多时。见风司冥甫一踏入内府便解开了外袍露出内里一重铁甲,水涵立刻道:“热水已经备下。王妃让收拾了一些点心小时,殿下是先点一点饥还是马上沐浴?”风司冥十六受封亲王,大婚之后朝中多已习惯当面称呼“王爷”,只有冥王军中一批相随日久的将领和水涵这几个自幼在秋肃殿贴身服侍的宫人才没有特意改口。听到不出意外的“沐浴”两个字,水涵一边接过风司冥外袍一边伸手为他打起门帘,“是,这就命人将热水送来。不过殿下先喝些养胃地汤?下午王爷传令回来说今晚要与内眷们一同用膳,肚里是温着一些地好。” 风司冥略略颔首,解了甲冑后坐到座椅上,接过水涵递来的瓷碗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微笑道:“今日让刘复传话的时候没想到还去奚山校场一趟,倒是累王妃还有几位夫人久等了。” 指点小仆将战甲和外袍在架上仔细挂好,水涵方才转过来向风司冥微微欠身,“其他几位夫人倒没什么,但王妃和钟夫人都亲手为王爷做了菜肴,很花费了一番工夫。” “是么?一会儿沐浴地时候说与我……不,不用了,王妃她两个做的,大约一眼也能认得出。” 见水涵闻言轻笑点头,风司冥不由也扬起嘴角。随即有侍从抬了浴桶进来,风司冥快速地洗了。等水涵为自己细细密密换上一身簇新的浅蓝色长袍,这才又向贴身侍卫笑道:“不过是一场家常地小宴,收拾得这么严肃整齐,倒也不怕吓着了几位夫人。” 水涵闻言笑了一笑,随即敛了眉眼退后一步立着,才开口轻声道:“冥王声威赫赫,殿下的夫人若连这点阵仗都经受不起,也不配继续在这靖宁王府里了。” “不配在我府里?离、郑、、惠。哪一个出去了都必然开启一场麻烦。水涵你是嫌你家殿下在这靖宁王府里面的时间还不够短么?”风司冥轻笑摇头。对水涵偶然的“放肆”言语倒是毫无介意,“再说,她们也多是被父兄当了亲善北洛的工具,小小年纪便被迫离家;身处异国他乡,做人婢妾看人脸色,小心翼翼也是情理之中的么。我虽在府里的时间不长,也知道王妃平日为了安抚她们用了多少心思。她们这一年能见着我的也就这么几面。若再被水涵你这么一说,不是让王妃地心血都白费了?” “王妃待人素来极好,她们倒算安分。只是钟夫人面上冷些,却是有人私下十分地不敬,只当着王妃统掌着府内顾不过来……想是到底来自边疆小国,京城水土虽然养人,气度规矩却是一时改不过来。” 难得听水涵出语尖刻,风司冥顿时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轻轻冷笑一声:“边疆小国是么?水涵。” “殿下?” “你今晚就到内府账房。姬地月钱革去一半;若再不安稳,从六品夫人降到从七品——检点后宫,肃正礼仪法规。也是你这个五品尚仪份内的责职吧?” “奴婢遵命,殿下。” 风司冥点一点头,负起手,抬头凝视夜空星斗:“水涵。” “是,殿下。” “我在府中时日短少,内府之事份属王妃,也不便更多插手。但你是我自幼跟在身边的人,多一双眼睛替我看着家里,就算身在万里之外也会感觉安心。毕竟王妃年轻,又是女子心性柔软,宫掖间许多丑恶,须得你和钟夫人两个时刻支持照料。不过,钟夫人名位虽是侧妃,品阶却要一点点抬升,紧要时刻或许力有不逮。” 见风司冥说到这里停住了口,一双夜一样幽黑深沉的眸子静静凝视自己,水涵喉头抖动一下,随即向年轻亲王深深低下头:“水涵定全力达成殿下旨意。” 风司冥又凝视他片刻方才点头,微微勾一勾嘴角:“是,我完全相信……时辰不早,我们步子快些,莫让王妃她们再久等了。” “王爷对方才菜肴不满?” 接过风司冥除下的外袍,秋原佩兰轻声问道。 风司冥坐在床沿正摘下头顶金冠,闻言顿时微笑摇头,一伸手拉她在身边坐下:“王妃的手艺又精进几分,一道醉虾连宫里御厨都不及这个味道,怎么会不满?” 秋原佩兰脸上微红:“王爷说什么御厨不及,便是从御厨那里学的。上方驸马覓到地好厨子,新园子落成时宴请了父皇母后一次后被钦点了入宫。我才学了一点就……手艺生嫩着,让王爷笑话呢。” “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尝着感觉便是如此。”风司冥微微笑着,一双黑眸凝视妻子,“但是席间佩兰却用的不多,为什么?” 被年轻亲王温柔目光凝视,秋原佩兰不由微红着脸侧转过头,“太傅医嘱,说体弱气虚,要格外注意平日的食补将养。每日规律少食多餐,若错过了每日正常的膳 ,也定不能胡乱取用。今日王爷……” “今日比往常更晚了些,是我的错。”伸手扣住她纤柔双手,手掌一翻抚上她并不特别细腻的指尖,风司冥低垂下眉眼,“佩兰,我早说过这些粗糙使唤的事情你都可以不动的,何况两年前……你身子好才是真正让我高兴地。菜肴点心、衣饰穿戴,虽然看了我都欢喜,但这些都不及你平安健康地站在我面前重要。” “这也正是佩兰想对王爷说地。声名富贵,不如王爷喜乐平安。”秋原佩兰盈盈笑着,眼圈却是不由自主地发红。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了发兵的日子。祈年殿和太阿神宫卜出来三天后便是出征地吉日。今日一早要无射陪我去拜了神宫,从乌林贝伦主持那里向西斯大神求了一道灵符给王爷带去。” 秋原佩兰一边说着,一边从贴身地绣囊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红色符袋。见那符袋封口处较明亮丝绒深沉的颜色,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伸手将秋原佩兰揽过。凑近她的面庞低声道,“太傅不是说过,这两年时间绝不可以再失血气的么?” 感觉风司冥在脖颈间深沉的呼气,秋原佩兰面上晕红。一双水光润泽的眼睛发出明亮光彩。语声却是细微若蚊:“不过是指尖上地一点。只有用诚心奉献地鲜血封结才守得住符咒灵验。王爷您……太小心了,佩兰不碍地。” 风司冥闻言轻轻一笑,放开秋原佩兰,将灵符放入同是妻子所绣,自她亲手挂上之日起便从不离身的荷包。指尖触到荷包内两段水安息香,风司冥心中又是一动,抬眼看向秋原佩兰温柔带笑的脸庞。“佩兰……” “王爷?” “今日席间,姬和惠姬,对待无射的态度……”见秋原佩兰笑容未减,眼色目光却是渐渐严肃起来,风司冥微微皱一下眉,随手扯过一个靠垫压在身后,口中继续道,“当然。这也算不得是什么无礼。但我不爱在王府里面看到那样的眼神。” 秋原佩兰垂一垂双眼,原本被风司冥拉住紧挨着他的身子不着痕迹地拉开一段距离:“王爷的意思是——” “说起来这几个进府都有一年,不过一年时间能见到我地次数到底不多。平日都是在你跟无射面前伺候。这样的曲意应承,于我倒没什么,可今日能这么装腔作势讨好无射来糊弄我,明日就能虚与委蛇地对你。虽然你总怜惜她们少小离家,凡事宽容,但绝对没有哪一日让个外人丫头欺负了你去的道理。”直起身子,将秋原佩兰重新拉近身边,“佩兰,这场仗我不知要打多久。你在京中,父皇母后兄姐那里我都不担心,只有这府里……记住我的话,别说是什么宗室之女,就是他国的公主、女王,我风司冥的元配正妻也不需要顾忌。若是她们哪个敢对你有半分不敬,不要你开口求情,我必灭了她宗亲一国!” 见风司冥神情认真异常,秋原佩兰心中激荡,脸上却是微笑淡然:“王爷你说什么话哪……姬、惠姬,都是费尽了心机讨人欢喜的,何况她们还小,入了府见着王爷的机会更少,免不了做出些让人发笑地傻事。王爷就当是看她们为您逗个趣儿也就罢了,哪里就真为这些恼了?至于臣妾,虽说比旁人愚钝些,但在府中这几年,其他地不会,管教两个年纪小的、给她们教导礼仪规矩还有说话做事的分寸总是做得到地。” 风司冥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佩兰若是愚钝,天下怕再没有伶俐能干的女子。” “王爷这话是继续玩笑臣妾呢——伶俐能干,佩兰哪里及得上皇姐皇嫂,又哪里比得过大祭司?何况天下之大,旁的不提,班都尔的无双公主殿下就是绝顶担当和胆量,能做大事的女子。这让臣妾如何当得起王爷的赞美呢?” 风司冥原本面上含笑,听秋原佩兰说到姐姐嫂子说到大祭司,回想今日祈年殿中庄严祭祀诚信祝告的场景,眼中越发增了一份赞叹之意。然而秋原佩兰语锋再转,“无双公主”四字入耳,竟是无法抑制地身子一震,随即不由自主敛去了脸上笑容。但一抬眼,却见秋原佩兰凝视自己的双眼带上了微微的疑惑和惶恐,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扬起嘴角说道:“天下再多好女子,在我看来也只佩兰一个。” 秋原佩兰明眸轻眨,轻笑摇头:“王爷爱护,佩兰如何不知?但就算王爷一片真心好意也不该把话说得太急——若让无射听到,怕要伤心了呢。” 风司冥不愿妻子为自己任何失言失态担心,但听到这里,却是不觉笑了起来。“无射?不会。她心中一向清明如水,也静得像一潭水,这些个言语动不了她。” “王爷只管这么说吧。 第304章 我可是亲眼见她在大神宫前诚心祈福,一会儿王爷到她妙音阁里就知道——那眼神骗不了人的。感觉……比臣妾更虔诚。”秋原佩兰说到这里,竟是不由轻叹一声。 “佩兰你……”看着秋原佩兰注目自己地眼神,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但想到钟无射情之所钟一往无悔,心中也是由衷叹惋。沉默片刻,“好,我知道了。佩兰,你知道她这个侧妃的名位品阶。她平日不出府门。不参与宗亲活动。外面必不会得罪人。也不会被人得罪。但许多时候,人心不齐,府里虽然大多是严格筛选过才留下,千虑总有一失。她是我一心想要让过得平安无扰的人,不在府里的时候,只有你替我多多照应。” “王爷的嘱咐,佩兰一定做到。” 风司冥嘴角扬起。勾出一抹异常温柔的微笑:“好了,今日说这么多话,也真该乏了。这便叫水涵、苿莉来伺候歇下,好么?” 凝视年轻亲王明亮而殷切的双眼,秋原佩兰面上晕红,水润的眼似露珠轻颤:“……好!” 小心翼翼起身,回眸看一眼安然熟睡地妻子,风司冥清俊地面庞浮起一抹温柔笑意。但很快。笑容敛起。取过搭在床边地衣衫随意披上,风司冥悄声步出房来。 虽然压得脚步极轻,伺候在廊下的水涵却是立刻跳起。上前为风司冥稍稍整理袍服。这才取了一盏灯笼在手:“殿下,往妙音阁去么?” “今天不了——又不是到了临出门一一告别的最后时刻。再说,她茹素清修,身子也不见得强到哪里,何必大半夜地又惊了她起来?我今夜睡得着。”顿一顿,在拐角处做了个动作示意,水涵一怔之下随即当先引路向书房行去。“不过是有些事情,觉得或许还是今晚交待了更好,也更安心。” 远远便见书房的正堂还亮着灯,风 意外地看到长史苏清袍服严整地迎出门来。进入屋上茶水后示意他暂时退下,风司冥这才抬眼看向端端正正坐在面前的苏清。“知道要找你?” “从王爷回府那道挡客的命令猜到一二。不过这也是苏清习惯,若王爷回府来,是必定要等传报说王爷已经歇下才敢去歇息。” “这习惯不好。”风司冥喝一口茶随即皱起眉头,“宁平轩事务繁忙,我又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府查看了才放心的人,你每日在我跟前伺候,没一天不是比我睡晚起早。你又是长史要负责府中对外一切杂事,不像水涵他们白日还能有片刻休息放松——这样下来身子如何吃得消?就是铁打地人也熬不住。倒不是顾及你身体,但若你一日撑不住不能主持着府里,又要添我多少麻烦?” 苏清顿时微笑,躬身说道:“王爷体恤,属下一定牢记。” 风司冥皱一皱眉,但旋即舒展,“不是叫你牢记什么体恤不体恤,是让你也注意了身体。靖王属下个个用心尽职,但公务同时保全了自己也是必须的。” “记得柳太傅也这么说过,不会休息的人也不会工作。王爷再次教导,苏清自然记得更加牢固。”苏清又笑一笑,随即正色,“王爷,这次出征,果然是大司正为监军,轩辕皓将军做副帅,而王爷,是这一次全权的主帅么?” 风司冥颔首,眼中闪过一道赞许光芒:“昨日才议定的,今天各军各部的部署书递上去,皇上也刚刚披下。” 苏清顿时握手成拳:“是王爷领军,更有‘天命者’随军监察,皇上的意图……借着这一次草原大旱,博沃柯克犯境,一举击溃强敌,彻底扫除东方忧患——许胜不许败,真正完成起来必是相当艰难啊王爷。” “艰难如何?这一天北洛已经等了整整十年:胤轩十四年东炎趁我国中危乱,鼓动西陵合兵犯我边境,逼迫我于生死边缘。若非诸将奋勇百姓齐心,东炎又一时无意彻底吞我全部国土,才让我终是缓过气来熬过了这一关。前鉴尚在,国仇一日未报,身为将领心中一日难安,更何况尊严至高的君主?”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笑容,“再者,一统之心大陆列强何日曾经放弃?难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十年磨剑预备充足。这真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害’。部族肆意劫掠属国侵犯他境,鸿逵帝不仅不予禁止反而纵容,将大陆同情受灾之心,顷刻化为恐惧愤慨之意。今次出兵,击来犯之敌解友邦之围,纵是国事之间无是非,大陆列国地心想必也都站到我一方了。” “是,王爷。今日局面。是王爷计算多时也用心安排多时地。”苏清替风司冥杯中加满茶水。这才凑近去看风司冥桌上早已铺开的巨幅地图。“只是。草原虽有饥荒劫掠习俗,然而纵容卡斯特如此大军越境出击,甚至越过两个小国攻击我堂堂北洛,是否鸿逵帝也看到天灾之下战争在所难免,所以抢先动手,以备后续长期对战?” “这一点正是让我担心的,苏清。若果然如此。这场战争地真正先机就落在鸿逵帝手里,而不是任我占住一个理据上的上风表象。”风司冥微笑一下,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心的表情显露。 苏清点一点头:“是,如果博沃柯克的举动完全出自鸿逵帝授意,卡斯特不仅仅是劫掠粮草,同时还劫掠了战争需用的大量武器军备,这场仗……怕会非常难打。”见风司冥颔首表示赞同,苏清继续道。“可是。以秋原大人在瞿关所见情况,卡斯特地举动却又像是他单一部族所为。无双公主……班都尔地态度举动,分明是在竭力避免这场战事。为避免边境流民聚集而起地冲突,甚至不惜付出平日绝不可能应允的代价。” “无双公主……是啊,她的心意非常明显。班都尔由她主掌,最表面一层意图自然也不用更多担心。只是,兕宁的心思,鸿逵帝的心思呢?是指挥卡斯特的劫掠为战争预备,还是最终支持御华绯荧,将卡斯特的一万人马像上次抛弃那个下毒地暗哨一样当成弃子抛开?如果是前者,面临的必然是苦战;如果是后者,我就不得不承认,鸿逵帝真是好心胸好头脑:获得了粮草解救饥荒,又趁机名正言顺削除了又一大部族的传统势力——无论博沃柯克的族民最后散归到哪个部族,接收的一方都必须经历一个磨合到信任交融的时期,而这些人这些时间,足够鸿逵帝动更多脑筋使更多手段了!至于无双公主,虽然她与秋原镜叶的谈话处处强硬,绝不掺杂私利私心,但是身为东炎公主私自离国越境就是死罪。班都尔第一大部族,草原巫女的最后血脉,御华皇族以下顶顶尊贵荣华地姓氏,一旦追究必将随着她这一冲动举动遭受莫大打击;兕宁愈演愈烈地部族势力与士大夫贵族世家的争夺,情势对比也会在瞬息之间扭转过来。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 “若果真如此,草原内乱,也是王爷制胜之机。”见风司冥在口中重复两句便语声渐低,苏清不由开口。然而风司冥顿时森然一眼扫来:“制胜之机,你真以为御华绯荧是凡事天真的小女孩儿,任人耍玩地傀儡公主么?仔细看看她与秋原的话,哪一句不是对我北洛,但也是对御华焰的警告?!明知班都尔绝无可能阵前倒戈襄助外人,却硬生生把这种假设推到真实可行的边缘。她固然是在不顾一切地玩火,但那火一旦烧起来,头一个要紧张着灭火的绝对是兕宁城中逼她玩火之人!” 风司冥语声落下,书房顿时陷入一片异样寂静。 “王爷……”半晌,苏清方才缓缓开口,“但现在,无论鸿逵帝、无双公主意图如何,三日之后,都是我大军发往东方边境之时!” 北洛胤轩二十四年(东炎鸿逵二十六年)八月,东炎博沃柯克部以天灾饥,出兵越境,犯属国越、av+爻王褚立抗,被废,另立新君韩,得国库。 九月中,博沃柯克部卡斯特越av都,下护城二,旋转击北洛边城车池。洛军奋起抵抗,交峙。 九月末,边报与卫、av 十月十二,胤轩帝以靖宁亲王风司冥为三军元帅,上将军轩辕皓为副帅起兵四十万伐炎。大司正柳青梵随军监察。 ——《博览》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一章-辟乱昔时路(上) 枯木,瘦草。 微有起伏的山包到处沙石裸露。 两丈来宽的山间走道上黄沙侵满。 路上,一行人马正不急不缓地前行。 队伍前方没有普通商队或是旅人标示身份的大旗,三十余骑皆是草原武人的打扮,匹匹精壮的坐骑衬得道两侧山丘越发贫瘠,亦显出一丝不和谐的诡异。 除了刀鞘的弯刀直接悬在鞍上,锋刃映着将近傍晚的昏暗天色,发出一道道冰冷的反光。 但骑手却似无意组合成特定的队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将整个队伍拉得漫长而松散。众人大声说笑之间时有一骑拍马前驱或勒马滞后,每一次变动都为后加入的人群带来一阵马背上的前仰后合。 背后的来路上,焦烟的气息搅动着充斥尘土的空气,火焰肆虐的噼啪声响乘着热浪蒸腾的气流,循着唯一的通道一路追赶而来。 “烧大起来了。”掀一掀被烟火味刺激的鼻翼,一名骑手伸手肘撞一撞身边同伴,粗声粗气说道。 “嗯,总算烧大起来——看看今天才这么一点儿想着就气!”回答的声音透出明显的不痛快,马鞭敲一敲鞍前铁钩上挂的两刀干透的腊肉,“那些不识相的贱骨头,爷爷早该下令把他们全做了熏肉!” “不过最近几个村子里面,倒真是这个油水最足——四天搜出来的东西居然比之前一个县城地还多!” 第305章 “废话!越靠近av烦!”随意向旁啐了一口。伸手一摩面上浓须,“这次算是榨完这一个,下个目标非得叫挑个近点的。” 他话音未落,身边之人已经一个大力拍马,同时向前方一个背影高瘦的男子大声喊道:“头儿,明天咱们目标哪里?” 这一问声音极大,顿时引起众人响应:“是啊头儿,明天上哪儿榨金银?”“随便哪个不都一样。克乌刚不是说了。离都越近金银财宝越多?”“头儿。兄弟们金银也够了,可不可以挑个离大军近点、女人也多点的村子?”“就是就是,头儿,这两天就没个见过两个差不多的女人,兄弟们早烦啦!”“去你的女人——咱们已经走过来这么远,要不干脆攻城吧?”“远也好近也好——头儿,听说这两天上头突然没了动静。不会是打算让咱们回去歇着吧?”一时间数个声音混在一起,将原本随意的气氛搅得越发混乱。 “嗯……这村子倒也不算太小,还有一阵烧的。”被叫做“头儿”地答非所问,语气间地漫不经心顿时招来一片不满地抗议,“上头这两天是没了动静。说是北洛发兵了,卡斯特首领大人正召集所有将军和万夫长、千夫长商量对策呢。” “啧啧,北洛发兵了——这里可是av的手伸得还真长!”满面浓须名叫克乌的男子哼一声。随即抬头。“召集所有的万夫长和千夫长商议,那头儿你怎么没去?” “这还用问么?”抓住帽沿上垂下的象征千夫长地位的黑狐尾甩一甩,高瘦男子轻笑一笑。“别说当中还隔了一个卫国,光是av有卡斯特大人亲率地两万铁骑,他风司冥再快,能一下子越得过来?再说,咱们可是首领大人亲口嘱咐了守卫回家大路的队伍,怎么好随随便便就擅离职守了呢?” “风司冥——冥王?!”克乌惊叫一声,就连其他骑士也一齐不自觉勒马,目光直直盯住随口说话、神情丝毫不动的头领。 目光一扫定定看向自己、眼底无不惊惧悚然的部下,男子忍不住讥讽地大笑:“怎么?一个名字就吓住?少丢我草原人的脸了!两年前又不是没碰过,什么不败冥王,还不是在莫伦提逃得比兔子快?” “可是,可是那到底是冥王……” “少给我‘可是、可是’结结巴巴!”手一挥,脸上尽是愤然不平,“什么不败冥王,只会东跑西窜偷人空子的小鬼而已!上一次博沃柯克是没提防他狡诈滑溜,这一次非彻底剥了他常胜的名头!一听名字就谨慎小心过头还怎么打仗?首领当心点也就算了,你们紧张个什么劲——我卡贝托手下带出来的可不是孬种!” “是是,头儿。那风司冥确实是个名过于实地小子,没人比亲身在莫伦提打败过他地头儿知道得更清楚啦!”卡贝托身侧一个骑手一边躬身行礼一边笑道,“大首领没直接跟那小子交手所以小心过头,就比不上头儿这样的镇静啦!” 卡贝托闻言顿时咧嘴,但笑容还未完全扬起就猛然收回,抬起手就是一巴掌向方才应答之人扇去,“打你个油嘴滑舌专灌爷爷迷汤的小子!首领大人是一族之主,他小心是他地责任!风司冥顶顶狡猾,谁晓得这次又是什么主意。他要真真正正面对面打一场倒好,假如随便使个什么诡计领一队人马乱冲乱窜,遇上了就第一个拿你这小子 牌!” “能面对面跟冥王交手,尤力可是太感谢头儿提携照顾了!” 油盐不浸的回答引来队友的一阵哄笑,卡贝托也忍不住笑一笑:“说什么呢?草原上武士谁不想跟他交手,哪里就让你占了先去?再说就凭你这身板……幸亏还有那么十天半个月,加紧练练没准还能过上一招半式。” 坐在马上看不出相对于一般草原人的身材矮小,被这么一揭短尤力顿时涨红面皮:“头儿你……你看着——召集的命令没准这就到营帐,只等大首领一点兵,我头一个报敢死队!”说着奋力一扯马缰,扳过马头就向前狂奔而去。黄沙道上顿时一片飞扬尘土。 “喂喂,还真当回事啊!”卡贝托望着手下背影哈哈大笑,众人也是又一阵哄笑,随即纷纷打马追赶上去。一阵快速奔驰,众人片刻就到山丘夹道的尽头。出山一转进入相对坦荡地平川,听不见前方疾驰马蹄的卡贝托不由笑着啐一口,“呔!尤力这小子还真能跑,一句话就窜得没影踪。不顾念上司同伴好歹也着想着想马匹……” 一边说笑着一边抬眼。只见前方二十步尤力一人一马停在路中。卡贝托正想上前说话,目光无意识地稍稍一瞥前方,顿时将双眼瞪得滚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心上,周身仿佛顷刻间陷落冰窟—— 黑,纯粹的黑,像是从缓缓降临的夜色中抽出。肃穆深沉的颜色。好像就连其间刀剑戈矛原本流动的寒光都能一起凝住,衬着深色战甲下一张张同样全无表情的面孔,仿佛主司幽冥的塔尔陡然张开了不容逃脱地羽翼。 “众将士听令——杀!” 在被死神带走地最后一刻,卡贝托紧盯住冥王军玄色大旗地双眼,惊疑远大于恐惧。 “……梅韦耶将军把守av阳川三位将军齐心击破博沃柯克主力、击毙首领卡斯特本人,加上洛文霆将军在东北边境孩儿庄附近将卡斯特所布守军扫荡干净——殿下,至此博沃柯克部在av.炎。” 中军参赞言邑朗声奏毕。一边早有飞羽将军多马向端坐大帐中央最高位置的黑袍皇子撩衣下跪:“殿下,卫、av杀、残兵逃窜、东炎人心惶惑之际。当是时机一鼓作气直捣贼巢,为我边境遭犯向东炎讨回血债!” 多马话音未落,帐下一群将领纷纷离座跟上:“殿下!”“末将愿为先锋!”“殿下,下令吧!” 抬一抬手示意众将起身,风司冥目光环视一周,语声沉着:“穷寇则勿追。博沃柯克虽败,但东炎境域广大根基深厚,我起兵出战已多日,国中不可能毫无准备。此刻虽看似利于乘胜追击,但大军深入,后援一时难以为继,纵使攻下城池也难守卫持久,对我讨伐大局无益。”顿一顿,目光与左首轩辕皓视线相接,见老帅微一颔首,风司冥语声更加一分坚决,“草原久旱,百姓生计维艰,卫、av炎侵扰劫掠。我王应卫、两国国主之请出兵,驱逐犯军,还家国以安宁,用意在于抚慰百姓,解百姓于战火、饥荒之苦。卫、av灾,但经此一事,农事紊乱影响巨大,而av.计,当以协助av方是我出兵根本目的,必千万牢记!” “殿下仁厚,末将等谨记。”多马率众叩首行礼,“殿下不追击东炎残兵,是为av.炎不领殿下心意,反而再举大军——” “若鸿逵帝一意孤行,全不念我恩德,那本王也绝不再任他肆意妄为!” 见帐中诸将齐声应诺,风司冥微微笑一笑,随即目光一凝,“今日先议到这里。众将且各回营,约束军士,随时预备——赫赫北洛大军,必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是!” 风司冥挥手示意众将依序退下,“沈岩留下。刘复,洛文霆一到营中,立刻传他进帐。” 看着侍立在风司冥身侧的亲卫躬身行礼,在众人之后转出大帐同时落下帐帘,中军大帐的空间顿时宽裕许多。然而自上座射来的三道锐利目光,却令帐中压力陡升,几乎连呼吸都有微微地迟窒奇*shu$网收集整理。心中凛然,沈岩急忙向风司冥躬身:“殿下,洛文霆与所率部下一万精兵,按议定卡斯特可能布防一路东进,今日傍晚,于一个时辰之内先后拔除五处布防,歼敌三千,斩杀千夫长四名。据回报,洛将军所遇之敌皆为无备之军,于措手不及间为我痛击消灭。依此情势,可见至今日午时战死卡斯特、击溃博沃柯克主力。我方行军消息皆不曾为东炎所悉;以av心,分兵三路,同时解卫、av 沈岩语声沉稳, 述中不带任何多余情绪,风司冥嘴角不由满意地微扬这位中军参将、斥候首领落座,风司冥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道:“av王君臣情况如何?” 顿时起身,沈岩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av军得胜地消息下午传到,君民欢欣鼓舞。无不感念我北洛恩德。王请臣呈上感谢殿下的手书。”见风司冥快速浏览一遍。读到后文速度渐缓。最终拈了信纸在指间反复轻摩,沈岩目光与几案右首安坐的青衣男子目光一触,顿时低下头去,“方才殿下与诸将所言,此次当以安抚百姓为第一要务。国宰相景凌,领av重整国国内秩序——这是景相代av>出神明一脉,为两国百姓交好情谊绵长,以宽容广大之心予以援手。因北洛之力宗庙社稷得以保全,此刻重建家园度过难关,av听殿下调度指挥。” 听沈岩说到最后语声已是不自觉地轻悦飞扬,风司冥不觉也回以一个微笑,但随即敛容正色,转身向右。将手中文书递给同样含笑看来的青衣男子。“太傅。” 微微一笑接过。柳青梵极快看过一遍后又转递与轩辕皓,“愿奉靖王号令——这刘淙是被卡斯特打懵了还是打傻了,这种小孩子都不会说错的话也说得出口来丢人。还堂而皇之写到国书上?记得上次靖王殿下说国景凌处事周密,若说的是今天这种程度,谨慎固然有余,心胸未免不足了!” 没有穿着朝廷正典地官服,一身青衫与森严军帐迥然不符,然而一双明明笑意清浅盈然地幽深眼眸,却令眼前这个神情温和地男子散发出一种令人抑制不住震颤地力量。 第306章 见沈岩不由自主深深低头,轩辕皓不禁好笑,随即轻咳一声:“毕竟av危难之际求请外援,感激之余也难免一些不甘,弄出些投石问路地小花招倒是不算奇怪。” “投石问路的小花招?我诚心援手,北洛可不是随便任他这般试探乃至挑衅的。”嘴角轻扬,青梵勾出一抹冷冷微笑,“天下惟德与能兼者居之。无德无能,守不住宗庙社稷不得不依附他国,就该有依附臣服者应有的安分守己。在文字上玩弄所谓聪明,若非我北洛历来君臣一心,他av “不过此次靖王殿下得皇上全权委托,在对外国事的处置上,确也可与皇帝陛下等同。”轩辕皓笑一声,将国书轻轻搁到风司冥案上。“不干不脆扭捏作态,明知大势所趋,总想最后争取些无用之名——这些文臣的心思,用到治国上不好?国小民寡,习惯在所有人中间看风向玩平衡也罢了,但这毛病若是就此生根一辈子改不了,以后同殿相处可是让人头痛得很。大司正大人,你身负督点朝臣之责,只怕要从此气恼不休了。” “气恼不休,不至于。不过是要杀鸡儆猴以杜效尤罢了。”被轩辕皓半是玩笑地一言提醒,柳青梵也舒展了面容,“到底胤轩二十年以后,朝中再无人犯此忌讳。远来之人不知北洛规矩根底,是我反应过了——靖王殿下也不提醒。”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av必将向北洛真正称臣。不过正如轩辕皓所说,av以言语试探态度和包容的底线,倒不是真心要挑动北洛不满。青梵是自己地太傅,一路扶持走来给予历练无数,但绝容不得外人有半点逾越不敬。王做法虽在情理,手段未免落于下乘,有失国事交往的堂皇之道;更恰恰触犯青梵禁忌,只言片语聪明自误,怕也是对方难以预计的了。他自幼师从青梵,师徒身份原不能出语提示,而青梵素性沉静,对自己虽关爱有加,心绪也少有外露。自胤轩二十年祈年殿中赤诚相见,却是他第一次当着属下、他人分明回护自己,心头一时抑制不住孩童似的喜悦,欢欣之情竟是比方才听闻大军全胜更甚。但随即眉目一敛,心绪已尽数藏起,年轻亲王从容开口道:“太傅,兵部侍郎李沐源出世家,曾从军领兵,后又任职文事,熟悉朝政军务。援手av当可以交与。” “李季夫,前尚书李寂嗣子,确有些本事。”青梵嘴角微扬,语声却转深沉,“殿下,臣此行是为监军,督察军规流程,并不与殿下决断军机实事。” “司冥明白。”低应一声,风司冥眼中精光闪烁。“一切行事,但请太傅督察。” 从那双黑眸调开视线,青梵微笑一下,随即起身向外。“听到洛文霆脚步:若不意外,留下李沐,后日便可进军草原——殿下这场大仗究竟如何进行,柳青梵拭目以待。”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一章-辟乱昔时路(中) “雨大了,王爷。” 看一眼身前密密雨帘中负手昂立的风司冥,再望一望分立他左右、身体与主上挺得同样笔直的黑衣亲卫,韩歧吸一口气,凑上一步低声道,“是不是回神殿……” 十一月的雨已带了颇深寒意,听到下属提醒,风司冥伸手拂去脸上的雨水,顺势向神殿台阶下侍立的韩临渊等招手示意,这才提步转身,“韩歧。” “是,王爷。”急急出声应答,但抬头只见黑袍亲王静静凝视自己,幽黑双眼中透出沉沉光芒,韩歧心头一凛,随即躬身垂手,“已经派出兵丁到各处协助百姓接水储水。府衙正在同神殿一起,准备明矾、木炭等净滤之物,只等雨停……不,明日一早便派送到城中各家。” 风司冥微微颔首,负手迈步,一边沉声说道:“草原久旱,雨水固然喜悦民情,但水汽偏寒,医署和神殿属下的医馆都要打起全部精神。药用之类所需不足,直接往丘李沐那里去要。” 韩歧立时应声:“是,下官明白。” “天灾持久,城中民力几尽,又加战事破坏……此番新定,凡事必以抚慰为先——宝要地,不许半点差池。” “请王爷放心!” 听他大声应答同时翻身下跪,风司冥脚下略顿,侧目看韩歧一眼,见他面上表情沉静坚决,年轻亲王轻轻点一点头,随即转身过去伸手将他拉起。韩歧起身后加紧两步跟上。“王爷,看这雨势怕只大不小,城中官署内院已经收拾妥当,王爷今晚——” “韩歧。”风司冥语声分明未变,韩歧却只觉周身突地一冷,“这里不是渤海郡,你也不是朝廷的赈灾使。”见属下脸上凛然变色,风司冥吐一口气。随即放缓了语声神情。“韩歧。你是能做事地人。这一次朝廷精选了你们这些文臣随大军一起,其中的意思我想不需要再多说——记着自己的本分,尽责职守,就是东征的头等大功。” “臣……明白了,请王爷放心。”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转过眼去,看到一身银色软甲的韩临渊正穿过雨帘大步向自己行来。待他走近面前。不等他行礼说话,风司冥已然开口:“已经准备完毕的话,立即出发回营。” “是!”利落地一礼随即挺身。简捷的两句指令,侍立在神殿门廊下的冥王军士迅速在殿前广场结队成型。从一名冥王铁衣亲卫手中牵过黑色战马“绝尘”,韩临渊恭恭敬敬将缰绳交给从容走下神殿台阶地风司冥。 接过缰绳,风司冥又看一眼伏拜躬送地韩歧。见他人在雨中袍服尽湿,抬眼望来目光却越显精干坚决,再一瞥韩临渊表情。年轻亲王不由扬唇微笑。但旋即翻身上马。扬鞭同时一声令下,队伍顿时如一只黑色利箭穿破满城雨幕而去。 冬季地傍晚天暗得很快,愈来愈大的雨势更加快了黑暗的降临。风司冥一路快马。到达驻扎在宝邯城北二十里的大营时已是一片夜的漆黑。穿过几层防御直到中军大帐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早已奔上前伺候的马夫,风司冥走了两步突然在帐前顿住,低声道:“刚才,吓他做什么?” 下了马正考虑是否要跟随进帐,听他突而开口打破一路沉默,韩临渊顿时一怔,但随即明白:“这点都经不起的没资格跟着冥王。”顿一顿,“这群软绵绵文弱弱地家伙每天都躲在最后,不吓唬吓唬都不记得自己身在战场,还老大定心地当自己蹲在承安——殿下,你真放心把背后就这么交给他?宝大道连通av池要塞。韩歧虽说有些能名,可从没独力主掌过一方军政,是不是还让庄一行……” “临渊,相识十五年,我还是头回听你为人这般担心。”听他语声越说越急,风司冥不禁低低笑一声。“武将不干涉文臣任事是你一贯铁律。或者这一次亲近不比其他,所以上心忧虑?” 韩临渊闻言一惊:韩歧正是他本家堂兄。他少时离家,拜师习武,待从军之后越发专注武事。后数年征战在外,每年与家中联系仅仅一纸平安,亲生兄弟尚且隔膜,堂兄弟之间直是对面不识。他是以狠决好杀闻名的“冥王凶神”,性情相比同领高级军阶的多马、皇甫雷岸更多一分单纯,不谙文词更懒得费心与文臣应酬往来,借着严守在朝武将的行事规矩专一训练奚山校场的冥王亲卫,以至于堂兄韩歧以胤轩二十年北方大水时在渤海郡赈灾处事的优异表现被拔擢入京为官三年,他竟是半点也不知情。直到此次出征,风司冥点将调官,他才从临行前家书中得知消息。他随风司冥日久,如何不知冥王治下森严。虽然情节无碍,血缘亲近总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大军动处,身为将领自然对战场一切关键高度关注;从未经历战事的韩歧被委以重任,却兀自少了一分沙场地紧迫紧张,这才刻意放出凶煞气势逼迫提醒。这原是纯粹出于军事考量地担忧,但被风司冥一句,韩临渊自己也猛然惊觉打破了素来惯例。本欲分辨的话在嘴边转了几转,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但不过一怔之间,耳边已听风司冥淡淡继续道,“从胤轩十四年跟我到现在,你还不清楚我么?量才而任,用人不疑,军队朝廷,放到哪里都是一样。内举不避亲,韩歧身上是有些文臣惯性脾气,但真做起事来绝不迂腐。四十万大军南线钱粮命脉,自可以放心交给,何必用两个人去做一人便能胜任的事情?至于庄一行他们,”风司冥回过头。嘴角微扬,黑眸中闪过一丝异常清冽地笑意,“这一路到兕宁多少城池?远不到我冥王军中最强一支出来显能地时候。” “是,殿下,最强的军人应该留着打最硬的仗。”看到风司冥眼中神采,想及战友同袍韩临渊精神顿时也是一振,但随即浮起的却是对眼前年轻亲王的由衷钦敬。定一定心神,躬身行过一礼。“殿下。末将这便回营整顿。请先告退。” “最硬的仗……”看着韩临渊银色战甲在雨夜中闪出的微亮光芒,风司冥低声念一句,摇一摇头转身掀帘入帐。候在大帐门边的侍从立刻取了干衣给他与两名亲卫周必、刘复换上。风司冥整一整袍服,抬头便见轩辕皓手持了文书从中央帅座上迎下来——纸封上两道红色斜纹,是东方玉乾关来地军报。 “靖王殿下。” “轩辕大帅辛苦。” 虽然轩辕皓只是此次东征副帅,但风司冥少年便在他麾下统军,为示尊重。称呼上始终只用“大帅”。 报,风司冥抬手示意轩辕皓坐下,“今日营前军情如 轩辕皓是北洛乃至整个西云大陆有名地儒将,除去了一身威震大陆地银甲,沉静若恒的微笑反而更赠一分从容闲雅。 第307章 见风司冥在座上坐稳,轩辕皓这才开口:“经前日、昨日夺城守城一战,博沃柯克的王旗旧部已经完全被击溃,所纠集前来增援、隶属郁木扎兹部下的军队在今天日出前全部退回奎河以北。现距离我一百七十里。今天白天整天。东炎军队没有更多动作。”顿一顿,轩辕皓露出一抹颇觉意味的笑容,“可以认为。这一次在白麓、宝邯的攻守争夺,给东炎那些以为我只能战不会守的家伙们一个大大地教训。鸿逵帝虽不会就此乱了阵脚,也会真真正正用心全力与我对战。” “这是自然。依靠分散的部族兵力阻止我大军推进绝无可能,当然,就算御华焰调了全国的军队过来也是一样。”风司冥淡淡接一句,扬一扬手上军报,“慕容子归的军队已出玉乾关三百里,现在是到雁砀草原渚水中游角湾头一块?” 轩辕皓颔首应道:“是,距离渚南两百六十里。玉乾关外东炎所设阳邑、骁关几处均已拿下,原守军应是向东退到渚南与班都尔部会合。慕容属下军队南端,今天中午已与我向西北延伸的梅韦耶所部接上,形成完整的南北一线布局。只要军令一下,大军便可同时向东推进。” 风司冥闻言点一点头,起身离座,到帐中一侧所悬巨大地图前站定。沉默片刻,伸手在地图上、下两处各点一点,“从角湾头到宝,跟从渚南到鹿角洼再到库库梅的鹰山防线,两军对垒数百里阵线几乎完全平行——三天时间摆成这样的阵型,就算对战争一无所知,也看得出这种情况罕见得很。同时东进,几百里长地全线出击,那也只是想象玩笑罢了,御华焰哪里会让我们那么舒服。”说着一边轻轻摇一下头,风司冥抬眼凝视地图上用醒目红线标出地鹰山防线,“占了宝,是把鹰山防线最南一头切下来,但防线背靠着沼泽,大军不可能由这一头的缺口直入东炎腹地。前日夺城是抢占了先机得手轻松,之后的守城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只怕相当地原因是宝虽然位置也属要冲,却是连通av的渠道。国既然向我称臣,控制通道的作用到不再那么重要。加上沼泽地利,袭取了宝也不至于立时对他内地构成直接威胁,城池失守后夺回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决。但从明日……从现在开始,只怕再没这么简单。” “没有错。探子传来的消息,兕宁已经集结六十万大军,明日午时就会跨过鹰愁涧——对上贺蓝考斯.=够顺利到达第二道猫耳岭防线。” 轩辕皓陈述语气全无起伏,风司冥听得忍不住眉头挑起,半转过身,“大帅,我军此刻面对的,还只是鹰山防线。” “所以只有加快动作,抢在考斯尔之前夺下鹰山一线主控权。”见风司冥眼中讶色一闪随即目光静静看来,轩辕皓微微笑一笑。起身两步走近地图。“博沃柯克已经在我控制,失去了头领卡斯特和宝这个王旗以下第一大城,王旗驻扎的库库梅现在不过虚有其表,已经起不到防线要塞地原有作用。从我军到库库梅只有一百五十里,”手指在地图上一比,轩辕皓露出异常轻松自信的笑容,“这个,是必定要拿下的。” 风司冥也笑一下。目光却顺着他手指直落库库梅上方叠川草原上奎河河湾。“拿下库库梅。顺势就可越过奎河。郁木扎兹一定提兵来救。除了此刻就在河湾的五千人马,最近的金沙角的一万三千不会作壁上观,必然配合了出动。而一旦金沙角和库库梅到了手里——” “鹰山防线的南头,就算真正撕开口子了。”轩辕皓轻快地接下去,“如果能够拿住金沙角,进而夺下叠川草原更深一步的麦里屯,有此刻我们控制地博沃柯克和背后av+南这一块彻底站稳脚跟。就算是号称东炎军神地考斯尔领再多一倍的军队,也别想用半年十个月就解决战争。而考斯尔现在,还在千里之外的兕宁。” “所以这个机会,大帅是绝对不愿意放过的了?” “虽然能够与东炎军神一战是所有为将者心中梦想,但只有确实的胜利,才是需要首先花心思拿到的。”轩辕皓笑一笑,“靖王殿下,你是主帅。如果不嫌我渐上年纪容易误事。这块骨头就留给轩辕来啃如何?” 见他脸上含笑,眼中却精光闪烁极是兴奋,风司冥顿时露出笑容:“既是大帅的思考提议。自然是轩辕将军亲自领兵施展。”顿一顿,听帐外紧密地雨声,风司冥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草原河流大多浅阔,浮于地表,但奎河渊自av都有相当深度。不过将近一年大旱,河水也几乎枯竭,平原之上人马不成阻碍。而今日这一场大雨……方才回营时看到程思带着两队士兵冒雨出营,看方向是往东北河水上游去了?只不知这水一夜时间积得够不够。” “殿下明察,秋毫不错。”轩辕皓躬身行礼,“至于仅有一夜筑坝所能蓄起的水量多寡,轩辕要的不过对方惊吓失措的片刻而已——水淹七军,期望远没有那么高。而草原原本最善骑军作战,这几日在此方圆百里驱驰往来,自以为占尽地利,虽然之前有夺城攻城之败,自恃之心一时也不能该。加上敌军此刻有原属博沃柯克的力木合与郁木扎兹的丘塔两名将领,两日来用兵调度尚未配合默契,必不能善用大雨骤降后的河水突变。不过轩辕也命曹锐带了八百人前往查探,若有异动则抢先袭扰以转移对方目光,殿下放心便是。” “大帅谋划果然周到。”风司冥颔首应道。两人视线相接,都是会心一笑。 “不过,撕开了金沙角这道口子,还只是我们站住脚跟的第一步。”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地图上,轩辕皓沉默片刻,静静开口。“经过了宝这场攻防,东炎已经生出警惕,以后地攻城夺地怕是要花几倍力气。” “是。攻城不易,攻下了城池还要稳稳掌控就更难。但御华焰硬是逼着走到了这一步,已经再没有回头地道理,也不曾留给我们失败的退路。”风司冥语声沉沉,手指在地图上宝的标记轻摩一下,“白麓、宝,开头而已。但先例既开,后面地,照着做就是。” 风司冥话音平稳,语气也 化,轩辕皓却分明听得出一种异常强烈的自信从年轻了的沉静语声中散发出来。下意识抬眼注目,只见风司冥突然从地图前抽身离开,几个大步迅速回转到帅案后,取过纸笔飞快写下几道军令:“刘复。” 帐外雨密风急,趁着黑衣亲卫奉旨出帐瞬间从帐帘缝隙里挤进来的冷风将帐中火盆、铜灯吹得一阵光影乱摆,年轻亲王脸上神情也是一片模糊。 轩辕皓心中微觉异样,正待开口,却见风司冥重新取过纸帐铺在案上,摇曳烛光下手腕上一道鲜红顿时跳入眼帘。 心头猛然一震,轩辕皓缓缓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转开。嘴角却是不知不觉间扬起一道浅浅弧度。 亲手培养、扶持、一路追随,战场上冥王英姿卓绝的印象太过深刻,竟让自己忘记了,这位统领宁平轩、执掌北洛最高军权地年轻皇子,早不是当年那个为一二假想的对手便会忡心忧虑、忐忑难安的少年。昔日单纯倚仗一分芶利国家视死如归的绝然而取得赫赫冥王之号的孤独皇子,以六年京师宦海的沉浮磨砺出日益纯熟的军政才华,更真正将那份包容万事、掌控由我的从容自信刻入内心。只是朝堂上地风司冥远比军中冷漠威严地冥王懂得为人处世,抛去迥异于年龄地冰冷淡漠。以谦逊恭谨调和一贯的威严冷静。让人轻易无法察觉靖宁亲王那副雍容沉着的面容下不为任何人动摇的意志和必然达成所愿的信念。即便是面对着最强大的对手。筹谋着最周密稳妥的计划布局,甚至首先安排好抽身退路,他也从未有一刻真正将“失败”二字加诸于自己——风司冥追求地不是单纯的胜利,而是胜利的完美。 其实自己早该明白:从av城夺地宣布两国交兵的正式开始,这绝不是为了遵循什么大陆古老的国战礼仪,也不仅仅是为向包括东炎在内的大陆诸国表露北洛“不得已而应战”的态度。用堂皇之阵地攻城夺地取代诡怪莫测地奇兵奇袭。不过是赫赫冥王向一切意图挑衅者宣告:这,才是风司冥真正实力所在,是冥王军真正实力所在,是北洛真正实力所在。 粮草诱敌、诈败潜入、杀将夺城,随即以宝求救关防诈开白麓城门再夺一城,环环相扣一气呵成。自av柯克,面对城坚墙固、互成犄角的宝、白麓两座城池,所用的计策虽已俗套。然而妙在情势人心地把握精准。城下大军动作时机捕捉丝毫不差,不过半天时间,风司冥已然实现兵法中不得不为之的“最下攻城”。 而当众将方欲庆贺进入东炎国境后头一场大胜。风司冥又是一道连夜备战守城的将令传下。距城墙百步布下的铁蒺藜阵,将趁夜杀来的原宝邯城首领莫乌所率两万兵士候个正着。草原各部军情不同,但博沃柯克与郁木扎兹的军马皆不惯掌铁,一夜之间人马损伤过半。等到第二日攻城,莫乌部下用草叶包裹了马蹄,步兵也套了木屐——如此防住了脚下铁蒺藜,行动却大为受制,早有准备的北洛军滚木投石自城墙上一齐发出,顿时大破敌军。 与此同时,宝西南的白麓,洛文霆遵循吩咐在城门前埋下无数一头削空的尺长竹筒,试图反攻夺城的东炎骑军才到城下,踏上竹筒的马蹄顿时被卡住,马腿折断,马背上骑士被甩出,死伤不计其数—— 风司冥轻易攻取两城,尚有守城将士不尽用命之说;但擅长奇袭之人守卫城池,竟连身都不许敌军靠近,仓促时间布置周密,便是军中老将都不由纷纷侧目。 第308章 然而风司冥却似丝毫不为战事所动,城下攻打尚急,他已经招了参议韩歧接手宝一切事务,更带领拥有神殿主持资格的随军祭司到城中西斯神殿参拜行礼。 取下宝后,风司冥立即与民约法相安不犯。取出府库全部存粮按人头分给挨饿数日的百姓,将城区划成四块分开城中青壮与老幼妇孺,分别由随军祭司带领城中原有的神职人员安抚。原城中投降的守军全部收编,与北洛士兵一起清理城中道路与拆除损毁危房。其余民生种种,也都命人考察照应。城中百姓初时颇恐慌,待见家人生命皆能得保全,在祭司和神殿主持安抚下渐渐安定;虽然城外厮杀声时有传入,也无人闹事不安。攻城之难,原在城坚强固,更有城中军民齐心对外。此刻百姓相安,后顾无忧,守城压力顿时减轻大半。加上首领莫乌在第二日攻城时被巨石击毙,群龙无首,到了今日拿下宝的第三天,竟是再没有靠近城池百里。 抬头注目那幅巨大地图,凝视图上宝城醒目的标记,轩辕皓微微眯起眼:东炎以劫掠手段将所受天灾嫁祸属国,进而侵犯北洛边城,北洛由是起兵反击。但说到底,不过是争斗纠结了数百年的两国借了这一场战事再无顾忌地争个雌雄高低。既有吞并一统之意,便注定了一城一地的攻守争夺。不仅要有能力攻下城池,更要有能力保住既得成果。风司冥临行特选了二十名自各府州郡选入朝中的能臣,又增加了四十名随军祭司,显然对此早有周密思考安排。想到今日日间在营中听到将士们的议论,无不是恍然大悟后毫不掩饰的钦服崇敬,轩辕皓忍不住又勾一勾嘴角。但听帐外风雨声声入耳,心中只觉难以言喻,脸上笑容也缓缓收起。 素来以奇兵闻名的冥王,经此一战无人敢小视他城池攻防之能,但真正能够让东炎民心震动的,只怕还是今日这一场如有神助的大雨吧? 天行有道,谋事在人。身为统帅,轩辕皓虽敬神明,却从不以卜预言作为战争的考量,更不以为会有神明旨意扭转胜败定居。旷日持久的大旱百年不遇,但雨带的飘逸却自有规律。汇集了历年地理方志推算出可能的雨水天数,在需要的时候向所有人展示“赤诚动天”的奇迹,竟比战场上的胜败更能烙印人心——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神垂青:因为天意眷顾,所以雨露风霜也知配合。 而这一个,不会辜负这样垂青。 “大帅。” 轩辕皓抬眼,从容迎上年轻亲王沉静的黑眸,“大军动作,必告监军。殿下,时辰不早,请与我同往监军中帐。”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孙子兵法》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一章-辟乱昔时路(下) 洛胤轩二十四年(东炎鸿逵二十六年)十一月六,王风司冥所率大军攻破东炎雁砀草原南方重镇高城,顺利与自玉乾关东进南下的慕容子归部队会合。 高城在雁砀川南端,东接鹰山西临渚水,北面开阔草原,南方又有数百里无人戈壁构成与洛、av南方博沃柯克、郁木扎兹两大部族往来通道咽喉,因其得天独厚之地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然而,正是因为地理特异,高城虽称为东炎国中重镇要害,平日驻守的军士却并不多。单纯以数量看,军队总数甚至不计雁砀草原与北洛玉乾关相接处阳邑、骁关等地驻军的三分之一。此次北洛举兵东炎,是先响应卫、av众。风司冥率大军自国东南边城突入东炎境内,一路向北攻城夺地。而同时听命驻守在玉乾关的慕容子归率军东进,取下阳邑、骁关等地后即转兵南下,与自av南北一条完整攻击线路,配合风司冥一路强攻的大军,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将高城彻底包围。 高城守军数目原本不多,加上持续旱灾对民力兵力的严重影响,见到北洛大军压境战无可战,在风司冥强攻下死守一天后,高城守将统领穆开城投降。投降交接过一切文书,主帅风司冥当着城中耆老与神殿侍奉承诺善待降卒百姓。穆奉上高城太守金印,随即在府衙门前横刀自,以示自身不屈心意。北洛将领震动之下纷纷感叹穆蠡气节,风司冥于是下令将其安葬在城西两军激战处,竖立“故炎高城太守、高城将军碑”;又将神位和身前武器——紫刃刀收入高城神殿享受供奉,并亲自奉上第一炷香祝祷英灵往生安宁。安抚了一路惴惴跟随观礼,直到此刻心情方渐有平稳回复的地方耆老士绅,风司冥这才挥手招过亲卫。快马返回大军此刻地临时指挥驻在——高城太守府衙。 府衙门前的血迹已经被洗去。淡薄阳光下。青石条上水痕宛然,与一边吸水透水极强的沙石地面形成鲜明对比。两侧门阙新换了北洛的旗号,门楣匾额上高城太守府几个字却没有改动,门口也不见守卫士兵有所增加。只有院墙后时不时冒出颤跳着的黑色帽缨,和随着微风传来的一声声低而沉稳的步伐节奏,暗示了此刻府院不同于往日的肃穆森严。 风司冥跳下马,下马地同时眼角余光已经瞥见街角转来地梅韦耶和慕容子归。向催马急急奔到自己面前地两人摆一摆手。示意两人稍候跟随自己入府,风司冥直接对上牵住自己坐骑缰绳的亲卫周必:“怎么撤了守卫?说过不仅要往来警戒巡逻,还要再增加一班守卫变成三组轮流——本帅的军令,竟不听了么?” “回禀殿下,是柳大人的吩咐,将守卫抽调一班到神殿,又把一班分派到城中各处水井去的。”将马缰交给专司的马夫,周必这才转身跟上风司冥。“柳大人会同许宁、李几位文事官员。召集了高城府吏核对文书询情问话。知道旱灾后高城水源紧张。缺水日益严重,最后止剩下城西、南两处四口水井能够取水。之前守将穆蠡一直派重兵看守水源,每日限定取水数量顺序才保住了城中安稳。今次攻城。城西靠城墙较近的一口水井在混乱中被大石封住井口,柳大人已经命令立刻发掘疏通;另外三口也重新增派了士兵把守。因为水源关系紧要,柳大人特别吩咐,又让皇甫雷岸将军亲自带一队铁衣亲卫过去实地查看安排。” 风司冥脚下略顿,点一点头随即加快脚步:“大司正在府衙正堂?” “是,柳大人和副执祭司还有几位文事官议事一直到现在。应该都还在正堂。” 北洛因合众多民族而成,各族始祖优异,故而除同时作为皇族侍奉神明与先祖地最高神殿祈年殿之外,面向全体国民的太阿神宫亦是神明在北洛最高意志所在。副执祭司是祈年殿大祭司所属,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下教宗最高执事人员。此次出兵,大祭司徐凝雪旨令四名副执祭司之首的池豫兮随军,统领神职人员,主持大军到处一切神道事务。池豫兮比徐凝雪更早就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修行并获得承认,副执祭司首座的地位仅次于徐凝雪和乌伦贝林,被视为神宫主持理所当然的继任者。风司冥对神道宗教虽不热衷,但受柳青梵与徐凝雪相交密切的影响,政事凡涉及教宗神殿必极其重视,所行也比旁事更多一分细致谨慎。此次率大军进取东炎,沿途为安抚百姓收服民心,他果断地决断大量借助神明和信仰的力量。对神道教宗在大陆普通百姓的力量和影响了解愈深,风司冥愈是感觉到徐凝雪对池豫兮此一旨令地意义深重;而对柳青梵在数年之前便着意引导自己熟悉神殿事务,协调相应朝事政令地用心,更是感佩由衷。柳青梵此行以督点三司大司正监军,军中高阶各自明白胤轩帝如此委命的真正用意原在于借助“天命者”的身份与他过人地治政之能稳固所下城池;他又是与林间非并肩的毫无争议的朝臣领袖,因而所到之处凡与民政文事相关均由他接手主持并最终定议,神殿教宗之事自然也归在主掌之中。此刻听周必禀报,风司冥原本略显匆忙的脚步顿时放慢下来。稳稳几步走到正堂堂前,抬头见几名靛青官袍的文事官正低了头躬身退出来。目光一凝示意几人自行离去不必多礼,风司冥放轻了脚步在门边立定,静静听堂上两人一言一语对谈。 “若推算无误。明日午后当有雨水降落。” “池先生能够确定?”合上宗卷,柳青梵淡淡舒一舒袍袖。“从历年记录上,这个时节高城的雨水相当稀少。前后二十日内下雨地次数差不多十年才有一回,每一次的雨量都不很大。且今年的情况又格外地不同于往年——池先生可拿准了。” 柳青梵的声音一如朴素的沉静,末一句“可拿准了”亦不带任何多余情绪,听起来完全便似可有可无的叮咛。池豫兮的回答则极是稳定从容,仅仅在座上拱一拱手:“太傅大人,正是因为今年不同往年。旱灾使需要考虑的因素大大减少。豫兮才更能够断定这一两日必有雨水。” “如此便好。”青梵微微颔首。拿起适才搁下地宗卷又看了两眼,沉吟出神片刻,“只希望雨急些、大些……干脆些。” “若能如太傅大人所说,那是最好。可是天时非人力可穷测,依这一次雨水地情势,和高城历年地状况,有一阵的纠缠怕是很难避免。” “呵。所以我才说是‘只希望’。尽人事随天命 谋事但求周到就好。最多也就是开拔时候拖泥带水真有其他什么不好却也说不上来罢。”轻轻笑一笑,青梵随即转向池豫兮,“仪式上的种种,还请副执祭司多费心照管。” 池豫兮闻言立起身来,对青梵恭恭敬敬欠下身去:“大人放心。 第309章 职责所在,定无所失。” 青梵微笑点头。池豫兮又行一礼:“大人若无别的吩咐。豫兮这便往神殿安排准备。” “好。”目送他走出正堂。青梵微微含笑的眼迎上同时一步跨进门来的风司冥,“殿下。” “太傅。”欠身行礼,风司冥随即挥手示意堂上伺候地官员仆从免礼。待众人依序各自从正堂退出。风司冥这才在青梵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同时顺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呡一口,“明日便能有雨?” 取过手边茶杯也轻轻咂一口,青梵微笑颔首:“应当如此。所以殿下要准备更衣,再到神殿一行。” “是。等池大人那边消息过来,立即就去。” 见风司冥笑一笑搁下茶杯,一双夜一般的幽黑眼眸静静凝视自己,青梵一怔之下随即扬起嘴角。“我知道殿下不信这些,不过,为百姓诚心祈福是应有之义。殿下既然真心希望上天眷顾百姓平安,问心无愧,也就无须在乎那些妄言妄测、别有用心之辞。”顿一顿,注视风司冥目光神情,青梵笑容稍敛,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为将者不识天文,不晓地理,不知古今之事,不通时宜之变,是为庸才。而将所处可能的一切转化为战场上制胜的因素,是身为统帅者应有的才能与职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则无足完胜。所谓将之大者,不会因为仅仅看似轻易地把握了那些微小侥幸而毁损一丝半点英明。相反,那些才是成就英名的真正原因。” 风司冥轻轻摇头。但见青梵眼带询问地凝视自己,年轻亲王随即微笑起来。“太傅,司冥岂能不知太傅所教导的这些。不过曾不止一次听太傅言道‘天行有常,不为明者兴不为暴者亡。’神道诸事但表心意,筹谋决断却绝计不可寄托微缈虚幻。然而此次一路所经,五十天来风雨天时每每验证,便是事先明知有太傅与副执祭司等全力演算安排,听到军士中不断传说‘神奇’、‘天佑’这些话……太傅,对天意天时地揣摩迎合,真地、真的可以做到这一步么?” 凝视年轻亲王异常认真严肃的双眼,青梵不禁微笑沉默:他自然是能够体会风司冥地疑问。从十月大军自承安开发,近两个月来天时完全配合了行军与战事的需要。或雨或晴,不止不曾对行军作战造成分毫影响,大军过后及时的降雨更为安抚饱受旱灾之苦的归伏之地的百姓带来极大便利。这种情况在进入东炎之后越发明显:宝以来,几乎北洛大军每攻下一座城池占据一处要地,次日或是第三日就必然降下湿润苦旱的甘霖,就像是天公也刻意要为北洛军送上“及时雨”的美名。加上风司冥每征服一地必然要到当地神殿或是神社仪式祈福,数城之后不仅东炎百姓由疑到信。就连北洛将士自己也开始深信不疑。身为统帅,风司冥对手下将士心思动向时刻把握清晰,或顺水推舟或推波助澜,使上下同心,士气之旺前所未见。但天时终非其他人力尽而可左右,所谓风云不测,风司冥虽然利用天时以强声威,到底不似战场上指挥运筹所得必胜那般有十足把握。内心深处怀疑不安其实一刻都不曾消失。只是他身当统军之重。这些话一句也不可对人言;纵是此刻挥去左右仅当着自己。若非刻意将话题转到这里,他也决不会肯表露半分犹豫。 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停顿半刻,终于还是放下。见年轻亲王目光看来,青梵轻轻叹一口气:“司冥,我北洛国中,四时气候如何?” “我国中虽因地大跨越广阔。但雨热一线,自西南向东北,冷暖变异,四季分明。” “东南两郡气候呢?” “总体较西北温热,雨水也更充盈。” “与我东南两郡国土相接者,如卫国、av “卫、av|.平原,水量或许相近。降雨却比我国平均许多。” “那与av|又是如何?” “东炎……”风司冥猛然顿住。一双精亮黑眸直直盯住青梵,“太傅?!” 微笑颔首,青梵端起茶杯浅咂一口,似觉茶水已凉随即放下。袍袖一振,将双手笼到袖里放在身前,这才缓缓说道:“这些功课,我从来都只让你们——你、镜叶、亦琛三个做,不多说是怕因为奇巧分了正课地心思。不过有些事情,不需要更多深入学识也能了解分明。比如大陆气候,三国虽因各自地理呈现千差万别,但总体的雨热情况却都是一样。雪山因高度而渐次温降,内陆较沿海燥暖。冷气总向热处流动,当北方海上的寒冷水汽遭遇西南的温热,降雨也就成必然。我国中每年由西向东自南到北的水情就是由此而来。当然,西南背靠断云高山,而北方多以平原无甚阻挡的地势,也让这种气候特征格外明显。”顿一顿,见风司冥神情专注,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卫、av炎西南,地理情况稍有差异,但总体与我东平、陈郡并没有太大区别。北方寒气袭入温暖燥热而成降雨,道理也是一样。不过今年意外的海上风弱,进入东炎的水汽不及到雁砀草原便以挥发完全,造成了一国数十年难见地旱灾。入冬后风势转为强劲,但草原灾荒之后天气又远较往年寒冷,所以草原上虽有冷气盘布,但不遇温热也无法凝冻落雨。直到西南风从我国一直吹过,两者相交才终于出现雨水。我命池豫兮每日观察风向风速,由此计算并建议调整行军,为地就是与西南大风保持同调,使我面前晴朗而身后有雨。这是考虑到作战实际地天时所需。不然,副执祭司首座身份何等尊重?便是倾国起兵也不当劳随军远行。但池豫兮是我国中天文历算最精之人,只有他一同来了我才安心。” 青梵语声温和平缓,风司冥越听心中却是越惊:当年在擎云宫秋肃殿,青梵闲时也会说些风雨自然变幻之理,时隔虽久,记忆却没有半点模糊消失。后来又被要求遍读国史中地理天文各志,背诵各地风物民情,虽然青梵向来只抽查熟悉程度从不多做解释,自己到底不敢只对文句一知半解,借宁平轩治政之便,寻着机会空隙必定考察深入。由此获得的了解,加上多年征战的经验,风雨冷暖、气候的各种规律,心中也隐隐有所 <合青梵与池豫兮给予的行军谋划的建议,哪里想到其中还有这般严整精密地计算?心中思虑,脸上神情亦不自觉地露出震动之色。 觉他心思变化,青梵随即停住口。又喝一口茶水,顿一顿才轻轻笑道:“其实,山川地理气候之类,对战争虽有影响。但也极少能真正左右胜败。毕竟短兵相接,战况如何归根结底取决于两军实力。能够考虑到这些,也终究是建立在将勇兵强的基础上。把制胜之因转换成必胜之势……了解而后掌握,是让胜利来得更顺利些罢了。” “太傅教诲,司冥不敢忘记。”眉目低敛,风司冥心绪已然重归平静。“大军这一路行来攻克无碍,有天时之助,也有地势便宜。鹰山以西。原非东炎守卫之重。民生风俗也都偏类于我。所以攻克城池多能一击奏效。然而高城之后,有班都尔;南方金沙角到麦里屯,轩辕将军传回地军报,情势远较之前艰难。此刻若能有神佑天助种种传说,却是从一定程度上令情势偏向利于我方。就算不日相遇贺蓝.考斯尔率领大军,我军也不会从气势上输于他人。” “不错,确实如此。”青梵微笑一下。“眼下考斯尔大军犹在猫耳岭东,先锋也还未到达鹰山东麓。借此时机散播传言,是不战而先令天平偏转。所以神殿祈福仪式不可以有半点怠慢,虽然有些弄鬼之嫌……说不得,该怎么做还是要怎么做的。” 听他说得轻松,眉眼之间一缕嬉笑戏谑,风司冥忍不住也轻笑起来。“太傅说得有理。但司冥确是真心期望百姓得保,雨顺风调。民安其岁。”说到这里双眉微蹙。凝目青梵,“高城已经整整三月无雨,不知明日……” “方才你也听池豫兮说了。必然有雨。”见风司冥转来的目光微带征询,年轻俊朗的面庞上笑意犹未隐去,青梵不觉嘴角越发上扬。起身走向堂外,待风司冥几步跟来,青梵这才从容道:“副执祭司的个性为人原不必多说,若拿捏不准,是断断不肯开口。高城位置特殊,周围环境又极有特点,就算只从地理上几点也知道必有几日风雨连绵。我所能最多不过推测,但在池豫兮,虽说精确不到时刻,两个时辰却是差不了的。” 风司冥笑笑不语,随他穿过厅堂,一直走出府衙后门。高城地势东高西低,太守府建在城东延伸自鹰山地高地上。府衙周围既无高大建筑,由此西望,城中景象尽收眼中。风司冥站在柳青梵身后,见他远眺城景,青衣袍带被风拉扯飘扬有声,黑色眼眸光彩微柔,低低喊一声:“太傅,风寒。” 瞥他一眼随即转开目光,青梵负手身后淡淡微笑:“寒风好啊——等这风再刮一夜,就是神明保佑地大雨。”风司冥闻言一怔,他已轻笑续道,“不记得了么?沈岩给你地地图和侦察考语,草原十一月以后风行东北。高城位置,受鹰山阻挡而略有偏转地北方寒风正当其冲。方才说过,风自海上水汽充沛,明日西南暖风一到,两者交锋……池豫兮预计至少三日降雨,然后西南风力才会渐渐消退。加上东方鹰山阻隔,雨线应跨不过雁砀川北。司冥,这段时间却是要仔细筹划——毕竟,最终要面对地是东炎军神,一旦动作起来,速度绝不等人。” 风司冥顿时一凛:“是!”顿一顿,“东炎定北侯部署,先锋大将赵坚已在猫耳岭集军三十三万。 第310章 但从兕宁传来的消息,考斯尔本人至今尚在京畿。” “不错,不仅考斯尔,连同东方七大部族——沃斯沃、羌、阔罗斯、贝布托、郁木扎兹、博沃柯克……还有班都尔的首领主事,此刻都在兕宁,商讨如何同仇敌忾、共御强敌。”微微扬一扬嘴角,幽黑双眸却不动半点光彩,“难得御华焰明摆出这样一副鹰山以西任我取走毫不在乎的慷慨架势,若不趁势取下雁砀草原,还真对不起鸿逵帝这一番苦心。” 六百里雁砀川,东炎第一大部族班都尔最富饶肥美的牧场——见青梵脚下微侧,转目北方,年轻亲王心中顿时收紧,一双黑色眼眸越发深沉。“博沃柯克卡斯特被我击毙,部族所在尽归我掌握。兕宁那名族长是鸿逵帝临时委命,既无实地也无族民。郁木扎兹原族长百力奇,因借兵莫乌被我击败,遂以年老将族长之位让于侄儿百戈。百戈年轻而无人望,此番觐见鸿逵帝特派右都将军珠协助,以示众人对于郁木扎兹的宽容恩宠。阔罗斯、贝布托,两年前为我击败后另换首领;沃斯沃、羌两部历来为御华本族阿史叶迷附庸。加上原本与御华一脉相亲的班都尔,兕宁城中地七大部族……也许在鸿逵帝的计算,鹰山以西两片草原的代价,并不高昂。” 话到此处,青梵猛然回首,一双精光锐利的黑眸定定看来,风司冥顿觉呼吸一窒。强自定神,长长吐一口气,年轻亲王直视青梵双眼,口中一字一句慢慢说完,“草原习性,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土地在彼,只为生养;或一时失落,一旦马壮弓强,顷刻便可夺还之。虽然御华王族立国已七百年,草原习俗一直绵延至今。鸿逵帝历尽十年辛苦收服草原十八部族,此刻难得王权一统的机会,纵使他素性极尽扩张断不肯将寸土与人,然而自恃强兵霸业傲绝天下,暂时将鹰山西麓不甚膏腴的一片放在我手又有何妨?司冥猜想,这才是这一路以来,虽遭遇抵抗,却不见多少顽强障碍的根源所在。御华焰,分明是想借此拖延准备,将旱灾之后保存下来东炎最精锐的部队,以逸待劳,等我们走进他布置好地战场。” “所以,这雁砀草原……这班都尔,就是他准备好地战场了?”缓缓将目光从风司冥脸上转开,面向北方,柳青梵唇角逸出一丝淡淡微笑。“我想你猜的不错,司冥——无可避免要在这里,但,值得一争。” “太傅……”抬眼,但见他眉目之间异常安宁,几次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间,耳边似有一缕轻吟幽然不绝:“……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风司冥身子猛然一震,目光直越东北城关—— 鹰山森森,雁砀茫茫。 大旗西风,如血残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二章-可堪回首,故道荒城(上) 入景阳宫的一刹那,御华真明有些微微的失神。 不是因为院中对比于一墙之隔鲜明殿宇的萧索,荒废了近三十年的宫苑原不可能保留当年极盛时候的光景。然而纵使此刻苍白冬日下一片触目的浅淡薄凉,静寂幽森的空气中却依稀一股其来自久的威严奢华。草木动摇间似乎分明传来夹杂着弦歌的朗笑与豪言,木叶斑驳不定的阴影中,恍若有昔日举杯欢饮、觥筹交错的人身再现:灵巧的侍童和宫女,嗓音甜美的歌者,腰身如蛇的舞姬,心神游移、表情各异的朝臣,御案后头戴一顶精巧无比的新制金丝冠的君王,还有君王身边巧笑言兮的绝代佳人…… 雅丽兰黛,东炎第一美人,同为班都尔公主出身的克薇恩皇后的亲妹,威灵帝御华熠最宠爱的惜王妃。因为班都尔看重女子,年少好奇的惜王妃不惯埋首针,御华熠就为她打破后宫女子不与朝廷政事的成规,每在禁城北面日常起居的景阳宫中欢宴宗亲群臣,于酒肴歌舞之间咨询朝政处理国事。酒到半酣的放松,含笑君主的宽容,加上美人绝世的风姿,记忆中那个比之于东炎历史沾染了过多浮华与安逸的时代,却也是历朝以来少有的平和:部族相亲、城邑安宁;身为朝臣,无须顾忌醉后失言失态的不敬,身为君主,也无妨偶然的异想天开。武略平平的御华熠,在位十七年间国内没有一场大的部族动乱。至亲拱卫地班都尔部率领下草原和平无争,仅此一项功绩“威灵”之号也当之无愧。而以轻松形式维系了部族朝廷的景阳宫宴乐,是威灵帝执政的最大特色,也是身为君主的最高智谋——少年时自己曾经痛加反驳的这句话,若没有之后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昙华兵乱”,也许当真会成为后世崇奉的经典和永传不变的成例。 轻轻叹一口气,御华真明下意识地抬眼:自宫墙后挑出地飞檐,檐下被打成半绽花苞形状地铜铃昭示着那座殿宇昔日主人地偏宠荣华——独好昙花的惜王妃。居住的昙华宫里到处都体现了威灵帝的用心宠爱。就连最微末的细节也无不妥贴。正是君王这种不顾一切的热情。渐渐助长出女子的骄傲,酝酿出不安分者地野心。当威灵帝回归神前,素向安宁的班都尔陡生异变:皇后与王妃,亲生的姐妹为儿子反目成仇;族长和长老,亲生的兄弟为侄甥分裂相争。这一场如癫似狂的血腥争夺牵连得御华王族尽数卷入,到考斯尔铁骑为皇后踏平反对太子焰的族兄,绯樱宫主人最终得定。王族血脉已去三中之二,御华一姓元气大伤,亲族之间罅隙难平——红颜祸国,雅丽兰黛和她的皇子被赐死,“母子分离,剜目面,必令再不相识相见”,仪康太后一道旨令可见仇恨之深。曾经的姐妹相爱天伦相亲。彻底做过眼烟云。 过眼烟云。对那个风姿冠绝一代地女子,自己其实是应该恨地。毕竟,是因为她的贪婪野心令全然无辜的自己骤然失去一切。那场王族地大难使骨肉永诀,兵乱后国中严峻更逼得自己在幼学之年便背井离乡整整二十年不能回还故土。然而,面对着再寻不着当年记忆影像的昙华宫,眼见曾经繁华至极的深宫广殿就连原本素色的宫墙也被艳丽朱砂粉饰得旧貌全无,只余檐下几只铜铃在风中作响的寂寞凄凉,却是再也狠不下心肠。 昔人已往。权掌天下的君王、宠冠宫闱的妃子,过去了那么久,久得几乎要忘掉了真实容颜的人,说到底……是自己的一脉血亲。继承了一国最高祭司,为一切御华王族祝告祈福,亦是自己的职责。 只是这景阳宫,却是自摩阳山大神殿返回后,第一次真正踏入。 距离上一次已二十七年,但从孩提到少年时时耳闻目睹、每每切身与之的一切,记忆没有任何模糊。 毫不迟疑地踏上殿宇侧旁灌木林间一条小路,脚下枯白的莘草和干燥的落叶发出沙啦啦的脆响。沿着小路两个转折便到林木尽头,眼前熟悉的豁然开朗,让御华真明不由微微扬唇。但目光只一扫,轻松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沉默片刻,笑意中流出一丝深深苦涩。 雅丽兰黛,“鲜花丛中的仙女”。曾经的第一美人爱花惜花,景阳宫中玉树琼林,搜尽奇芳集得四季花开不断。就算被弃置多年,殿后花谢花开自在荣华,纵在这萧瑟寒风的冬日,软玉雕成似的花朵俏然枝头,在一片幽森苍郁中平添几分生气。然而此刻徘徊花间的女子,却不见当年树下王妃顾盼倾国的艳光辉照。明明是一身炽烈如火的红,但苍白面庞上一双黑得惊人的双眸,让人越看越觉一股冰冷沁入骨髓。 猛然惊觉少女身上只披了一领极薄的外袍,御华真明顿时皱眉。脚下加快,却在靠近少女三步时站住:“怎么穿这么少就立在风里,绯荧?病了怎么办?” “病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思么?”黑眸深处骤然一道暗红色光芒迸出,但随即隐藏到低垂的眉眼下。转身行礼,少女苍白脸颊上浮起一抹歉意的微红,“绯荧失礼了,真明皇叔。” 低缓的语声恭敬中一股有意无意的疏离,凝视低头侧目脚边落花的少女片刻,御华真明方才缓缓吐一口气,“听说三日前通明殿大乱,你被禁闭在这里……我与皇上说了,来看看你。” “三天前通明殿啊……”御华绯荧唇角勾起极淡的微笑,“是绯荧不懂事,胡言乱语,搅扰了朝务正事。正要请皇叔代我向皇上赔罪,都是我年幼无知,只一味痴心妄想。幸而现在想通了——” “戴黎尔!”见自己一喝之下少女脸色白了两白随即扬头,一双暗红色光芒流转 眼底尽是嘲讽倔强之意,御华真明眉头越发皱紧。疑地走近一步,伸手扶上御华绯荧肩头。感觉到她分明地避让和触碰一刻无法掩饰的轻颤,御华真明忍不住一口气叹出,“我过来只是看看你。景阳宫封闭太久,长时间无人居住,若有不便的地方只管开口。绯樱宫里。这点事情我总是照管得到的。” “多谢皇叔。绯荧在这里很好。很清静,远离那些……也没有人敢再来吵扰。绯荧在这里三天,真的很好。” 手下分明一阵阵的颤抖,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是,景阳宫这里,多少年一直都很清静。但是绯荧,”侧过脸直视红衣少女。“躲进远离正殿的景阳宫里面就真的逃过了那些烦恼么?守着这点清静,心里就真地安静,真地想得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吗? 第311章 这几日朝廷上议论纷纷,谁出战如何战,钱粮军力调配分布,身为班都尔唯一地继承人真正的部族统领,你真的不惦记不关心吗?” “我为什么要惦记?朝廷上能议论什么?谁出战,当然是贺蓝.考斯尔;如何战。不说战事情况变化万千。有东炎军神在又需要问什么。钱粮划拨军力调配,军务尚书,江枢他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就轮到我来过问我来关心?说到班都尔,”御华绯荧转过脸去,御华真明却看得见从耳根到下颌的越发惨白,“再怎么尊崇女子,战场,从来都不是女人能够主宰的地方。考斯尔有什么计谋有什么要求,只要用得到部族的力量,班都尔就一定全力应允支持,族里地首领和各级将士必然为国家、为皇上奋勇杀敌守卫家邦——本来就是如此,还有什么需要我说,有什么需要我格外去操心去做的?” 听她语声平缓,措词却从一字一句深处透出异常的尖锐。御华真明轻轻摇一摇头,“绯荧,你知道我指的什么。”顿一顿,听她并不回话,“抵制大军对战、联络各部族首领大闹通明殿,这不是年幼无知,不是一时冲动就做得出来的事情。班都尔之主地位非常,责任也非常。绯荧你该知道,身为继承者没有人质疑你的眼界见识,也没有人会怀疑你的用心。” “没有人会怀疑……可是我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听,难道不是这样么?”从扶着自己肩头的手下猛然挣脱,抬眸瞪视着最高祭司地御华绯荧脸上一阵激动地潮红,但随即又被苍白占据了双颊。“这是一场不应该的战争,这是一场有败无胜的战争,这是一场可能将草原推到生死存亡边缘地战争!明摆在眼前的、绝对不需要怀疑的事实,为什么没有人肯稍微冷静下心思看清?国家有难,匹夫匹妇有责。生于斯长于斯,就算不是什么公主、族长,就算不过一介布衣白丁,草原上最普通最微渺的牧人,也该把自己所知所见的真实告知君父朝廷,为了国家为了部族的兄弟姐妹阻止一切愚蠢有害的行为。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他,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到底要把已经饱受苦难的百姓推向怎样的地狱!”惊觉眼中有异,御华绯荧闭上眼恨恨转头,深吸一口气,“或者,明知道后果,明明同样看到了我所见到的一切,为了那些、那些……选择自欺和拒绝。” 听到最后一句御华真明眼中倏然一暗,垂在身边的双手在长袖掩盖下瞬间捏紧。开口,素来从容的语声不便,却在不由自主间一字一字慢慢抽紧:“自欺和拒绝,绯荧你在说什么,又在说谁?!不应该的战争,你知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战争是应该的、是正义的。” “我没有说‘正义’!但这是不该开启的战争,也不应该继续。东炎没有优势,最多两败俱伤,我们不可能得胜!真明皇叔,是你教导我,上位者不为无益争胜。委曲隐忍,意在求全,身为上位,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屈辱。我们早已经失掉了得胜的前提,求和休战,至多损失些无谓的颜面,却是最快度过天灾饥荒、重整国力地办法。若东炎骑兵当真自信无敌于天下。何妨暂时示弱,待元气恢复一气打过玉乾关,又何苦在这时赌上一切,只为他争一个机会渺茫的胜利?” 虽然心知她口口声声的“他”所指何人,但不指正称名,也算没有太大不敬。不过御华真明还是下意识环顾四周,耳中听得森森宫阙依然一片寂静,这才缓缓驱散笼罩心头的强烈紧张。抬眼瞥到近旁花树下石桌石凳。举步。“绯荧。过来,坐下说。 红衣少女略一犹豫,但见一身白色长袍的祭司已安然落座,眉眼一垂,随即也在一张石凳上坐下。看着御华真明伸手取过桌上茶壶茶盏斟了一杯浓浓马奶油茶随即凑到嘴边,“皇叔……已经凉了。” “凉一些也好。”淡淡应一句,抬手一口喝干。随手重新斟满。御华真明又取过一个杯子斟上,拿在手上顿一顿方才推到御华绯荧面前。 御华绯荧端起茶杯抿一口随即放下。午后微风轻起,眼见一瓣落花盈盈飘落恰入杯中,少女嘴角不由微扬,但随即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脚边。 “不该继续,因为我们失掉了得胜的所有前提——绯荧,你这么认为么?”相对沉默片刻。御华真明缓缓开口。 “是。”低低应一声。垂下的眼死死盯住自己十指紧扣的双手,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深深疲倦。“旱灾百年不遇,牲畜倒毙农田无收。百姓求生辛苦,就算收作兵丁给予活命,又哪里会用心战事?为度灾荒劫掠他人,虽然是草原惯例,但那毕竟是臣服效忠多年地属国,是与我们同出神明一脉地兄弟同胞,进兵已是有失宗 ,进一步侵犯北洛国境,更是不智中地不智。那不撩拨的对手,更不是招惹后能够轻松全身而退的对象。北洛强盛,对我时刻戒备,这一次无论气势、道理东炎都是输过,未战便已先矮三分。加上风司冥向我进兵,进入国境以来,凡所到达处必求神明保佑下降甘霖,神乎其神百姓皆惊;更有前日那场红雨……国中早已是谣言传说四起,人人将信将疑。两国军力原本就在伯仲,这番气势一怯,仗,还怎么打?” 耳听得她一字一句皆是忧心,及至说到风司冥“神明保佑”,御华真明更不由随之轻叹:身为东炎最高祭司,倾听神明声音、观测天象变化警示生民是为本职,他如何不知这一场紧随北洛大军到来的大雨的意义?炼,天行有常的概念虽不曾得明言教导,却早已铭刻在心。但普通地将领、朝臣,甚至博览群书的治学大儒也未必能知悉乃至参透风雨变化之秘,何况那些无时不刻仰赖着天时的百姓牧民?便是自己,在听到那一道道鹰山西线传来的军报之时也不禁恍惚。 恰到好处的及时雨水为风司冥统率的北洛大军平添了三倍战力。然而虽在鹰山西线节节溃退,坐镇兕宁皇城的东炎君臣却并没有真正因此动摇惊慌。谣言终归只是谣言,脱离了受灾最重、百姓逃荒最多的博沃柯克和郁木扎兹,“神明地庇佑”就再没有那样强烈地影响——但就在所有人作如此想时,一场红雨袭击了班都尔西北的黄石河口,铺天盖地的凄厉颜色,让最无惧天灾变异之人都不能不为之惊恐动容。 黄石河口,黄石河梁地最北端。河口虽已临海,但作为东炎唯一的海港北方的门户,黄石河口非但是控制海疆的要塞,河梁一道更因为港口到京师的货物流通而成为东炎北方最繁荣发达的区域。两日前大雨袭来,虽不像叠川草原灾情严重,但同样苦旱多日的河口百姓尚未及欢庆,地面上河道中刺目的红已经让人们的心从欣喜骤然堕入由衷的恐惧:红雨,血雨,东炎人作了何种冤孽,竟让素性宽厚仁慈、数百年庇佑不移的神明在举国的大旱之后又降下这样鲜明而严厉的警告?消息传出,人人恐慌。为定民心,自己立即出京北上,宣召河梁沿途地方官员,说明红雨由来只是自大陆刮向北海的西南暖风挟带了大量河口南方丘陵上久旱无遮的红土,交会北方海上寒流形成地降雨自然呈现出相应的颜色。然而两日奔波下来。成效却是微乎其微——并非星殿大祭司不能取信草原百姓,而是无需再多思索的流言似乎永远比真相更容易驻扎人心。 御华真明轻轻叹一口气,抬眼凝视低眉垂目的少女,林木寂静中只听她喃喃自语一句接一句撞进耳膜:“……怎么打,打多久,一场天灾饿毙了多少牛羊牲畜,眼看着寒冬,受灾的牧民该怎么度过?战事不能速决。势必拖过开春。又有什么新鲜的草地放牧好接续战争?北洛大军自不可能由我们劫掠补充物资。势必向南征调。有韩国君的先例在,东南的属国是否会惊怒乃至叛乱……北洛行事,向来无孔不入。不战而屈人之兵,av只要留下一点空间扎根,但得水草生长。三两年间便可恢复元气。但若我根基命脉地草原处于风司冥威胁,东南地域虽然广阔,但多是平原农田并非放牧之地,假使不利,百十万骑军又该退往何方?” 未言胜,先思败,这原是为将统帅者应有地心胸和考量。但忧患思虑至此……御华真明轻咳一声,“所以。这就是殿下甘愿弃名节、冒大险。私过边境与秋原镜叶会谈地真正目的?” 猛地抬头,死死盯视最高祭司的黑眸精光闪烁,少女苍白的双颊第一次显出如往日那般明媚动人的红晕:“你说什么。真明皇叔?” “我说,你其实是因为……”一句话尚未说完,御华真明陡然顿住。望着少女猛然转开的侧脸,颊上的红晕和唇角地笑容已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闪而逝,御华真明顿时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他如何不知少女的心事?但东炎无双公主心中担忧,又岂能是区区儿女私情?倾国实力的背水一战,看似同样不容失败,但东炎的退路更是断绝到无。新政的刻意经营,加上太宁会盟后数年风调雨顺积累起的雄厚财富,兵精粮足边境无忧的北洛早不是十年前内外交困、应对疲乏地窘境。而被战火燃烧到国境深处地东炎,却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第一次面对接续不力、军用难足的巨大危机:天灾、饥荒,草原正常的生活已被毁坏彻底;为钱粮,受灾地部族心怀不齐,周边的属国惶惑战栗。一旦战事有变,朝廷失去强大武力以为威慑根本,属国的叛离尚在其次,王朝统治的根基或许也将当真因此动摇。 脱生于草原部族联盟的御华王朝,保留了太多草原人的性情。 第312章 虽然御华氏历代君主无不致力于统合大业,七百年间从最初的大小部族数目近百到今日的十八,心机耗尽竭虑殚精,直到御华焰手上才第一次实现了草原“政出于上”的真正统一。鸿逵帝武功天纵,压服十八部族,使彼此平衡共尊君主,建立的固然是前世未有之功业,却也严重削弱了各部族在国中的力量。遭遇损伤同仇敌忾的草原自然会拧成一股,但以鸿逵帝彻底一统草原独断天下的坚决意志,尤其昔日那场“昙华兵乱”,御华焰的个性从来不可能真正信赖部族首领——北洛大军攻到,不是立即下令各部抵御外敌,却将所有部族首领飞速传 ,“统筹协商,共议国之大事”,鸿逵帝的心思可谓 伸手扶上额头,御华真明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隐隐生痛。 不同于当年趁玉螭宫变侵犯北洛,可以明确一切斩获都归个人以激励士气令部族士兵奋勇争先;草原各自为政的旧俗,使各部边界相交处任何可能的推诿、懈怠,或是战场上的自作主张,无一不成为战事隐忧。若鸿逵帝果能借此根除弊端,则不得不说是一桩高明大胆而魄力非凡的决断。然而部族属臣和朝官廷臣,本就是构成东炎朝廷的两股传统势力。相争多年,此刻天平虽然倾斜已显,最后的尘埃落定却非一蹴即就。战火延烧,朝廷必须仰赖部族军力;部族一旦生变,后果将不堪设想。几天来御华焰不循草原惯例而以皇帝强权连续册立数名族长和族长继承者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相当不安,尤其兕宁以西草原七大部族中仅有班都尔一族没有委派朝廷将领“协助族长用命”的事实。更使这些延续数百年地部族贵族无不为自身前途心怀惴惴。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通明殿里御华绯荧一番激烈陈词,尽数天灾饥、生民无恤等不利,联合包括御华王室本族在内的阿史叶迷等共九名部族首领向鸿逵帝请求休战议和。 早早看透沉默寡言、务实然而逢到大变事多优柔的父亲派恩与所有部族贵族的心意,御华绯荧.黛.黎尔特尼丝——这位鸿逵帝亲封的无双公主殿下,根底里,从来是班都尔的继承者。 但远虑深谋,极尽手段心机协调君王与部族以求两全的根本。却是从最实际处。维护东炎世代立国的根基。 消瘦地身形。苍白地容颜,眉眼深处掩不住地疲倦……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正当韶华妙龄的少女,她理所当然应该被所有人骄纵宠爱。然而,她偏偏是御华绯荧,是从记事起就承担着部族继承重担的无双公主。 眼看着她长大,眼看着她情窦初开。眼看着她任性飞扬的烂漫天真瞬间取代以职责在身的担当和隐忍,眼看着她一边将内心的爱恋隐藏到最深,一边为履行职责而刻意以痴爱的轻率炫示众人——纵使聪慧如她早已知晓炎、洛势成水火,敌我不能两全,却始终固执地不肯放弃,竭尽所能苦苦追寻那一丝渺茫地希望。 有情能累此生。 伸出手,抓过石桌上杯子斟满,御华真明如饮酒一般狠狠一口灌下。寒风中早已冰冷的液体自咽喉直落而下。由心底向身外散发的冷意。似乎连随风飘落的花瓣都会凝在半空。 “大祭司大人。” 低沉的呼唤,带着一点点平静的恳求。御华真明抬眼,只见少女同样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杯沿上方静静看来的一双黑眸隐去了锐利透出柔和光泽,清雅秀丽的面庞淡淡含笑,“告诉我吧,大祭司,他地计划到底是什么,打算怎么做。” 心头猛然一沉,御华真明勉力扯起嘴角:“不要胡思乱想,戴黎尔,你是派恩地女儿、仪康太后的亲侄女——无论怎样他都是你血脉相连的兄长,怎会有什么计划和打算?” 轻轻笑一声,少女微微仰起面孔,午后阳光下一双黑眸像是蒙上一层薄雾般柔和而朦胧。沉默片刻,御华绯荧又是一声轻笑,收回随意游移地视线,少女淡淡含笑着将嘴唇凑上茶杯。翻手亮出没有一滴残留的杯底:“现在可以说了么,大祭司?您亲手斟的奶茶滋味虽并不纯粹,却别有一分新鲜。” 控制不住将手按上心口:“绯荧殿下,你比任何女子都聪明——喝下考斯尔递来的交杯酒,你一定不会出事!” 那双待自己一贯温和纵容的眼眸交错着混乱和坚定,御华绯荧心中抽紧,脸上却笑得越发清浅自然。沉默凝视他片刻,轻轻叹一声:“如果我不呢?” “他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他是皇帝,生杀予夺。绯荧,你没有选择……谁都不能选择。” 沉默,久久的沉默。 “我有几天时间,大祭司大人?就算他决定了的事情没有选择,总该有个明确的时间期限让我在这里安心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抬头,苍白的面容神态安静,微微上扬的唇角似勾着一抹依稀俏皮的微笑,“皇兄他……不会吝啬到连这点考虑的时间都不给我吧?” 用力闭一闭眼,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方才对上少女定定直视的双眸:“七天,你有七天的时间,绯荧殿下。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着皇上给典礼司仪下旨,婚礼将在第一将军出征仪式前一天完成,让整个东炎见证你们的结合。殿下,皇上的意思,是以御赐的姻缘鼓励三军士气,也是希望各个部族与朝廷齐心协力,共御强敌。” “七天……不,不可能,我做不到……我发过誓的,这一生不会与任何其他男人结发——”发现声音已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御华绯荧猛地咬住下唇。缓缓抬起眼,“真明皇叔,你是看到了那天,你亲耳听到了我的誓言……” “是的殿下,在神明面前以血为祭发下的誓言,意味着只由发自内心、任何时候绝不违背的坚定意愿。”握住她在空中乱舞乱抓的手,感觉到语声落下时少女倏然的僵硬和自内心深处发出的震动,御华真明迎上那双暗红色光芒激荡的明亮眼眸,微笑着紧一紧她的手,随后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决地放开。 “大军七日后出征,身为大祭司,我将在晟星殿为将士祈福。如果已经做出了决定,殿下,你知道该怎样找到我。”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二章-可堪回首,故道荒城(中) 大片的云在聚集。 看似缓慢其实迅速地流动,轻逸的厚重的,无穷无尽地从西方涌来,向东方天空堆成铅色的大块。 只剩一线的弦月,不时从云块之间似有还无的缝隙挤出,光辉黯淡得几乎不等落到地面,便已完全消失无影。 天上流云,地面上却没有一丝风。满地影像晦明不定,仿佛正被摇晃剧烈的花树灌木,夜幕中只静静竖立;偶然尚存一二花叶的细枝末节,在冬夜凄凉的空气包环中不动分毫。 冷、静。 望一眼窗格间透露出来的灯光:暗淡的橙色落在院中两树低矮灌木上,没有照亮什么,只现出灰扑扑一片阴影。延伸到庭院的色彩越发浅薄而灰暗,灯光里本该含有的那点暖意,在兕宁冰冷彻骨的寒夜里似乎也再自然不过地失去,强调出这皇城以内除禁宫之外最规整肃静处所的气度森严。 东炎统御,游牧立国。草原人性惯迁移,无谓定居,建筑诸多随意,少有长久经营之相。便是数百年根本的京师皇城,精心筑就、稳定坚固称得上真正“久长”的建筑寥寥可数——只有数代诗书礼乐、早已远远抛弃了游牧不羁的贵族士大夫世家,才可能宽和而从容地接受那些来自西陵、北洛,需要投入大量心思打点的居室住宅,可能配合上一群等级森严、各有所司的仆从在院落楼墙间行走隐没。这些大半经过专门训练的仆从远比普通奴隶了解主人地需求,所以广大几乎占了半条街的定北侯府。此刻除了几盏转角处照明的灯笼再无半点人影响动。 遵循特定的路线错开巡逻的侍卫和归宿的仆从,毫无阻碍地一路到达书房,虽然身前依旧没有任何人、或物阻拦,却分明感受到来自院落另一端屋中传来的森冷气势,下意识间便自顿住脚步。 东炎军神、定北侯、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的府邸书房,绝不是任何人轻易可以闯入地。 说是书房,四角包铁地硬木书架只列了很少几本书册,大部分是锦囊、绢袋套住地卷轴——正是这些考斯尔家族花费了无数苦心搜罗并整理的地理图册。让这个三四百年文质彬彬的东炎宰相世家出了一名运筹挥斥、指点江山的军事奇才。房间中央偌大的书桌上。文房四宝与烛台之外。一本书页黄旧的《璇玑谱》静静撩开到最后一章繁复的珍珑棋局。书桌对面墙壁上,先皇御赐地宝剑和钢鞭排了一溜,占据了通常应该是兵书地图所在的位置。镶金嵌玉的剑鞘耀映着桌上明亮的烛台,精心打磨的丰富层面反射出一片高高在上的冰冷光芒,照亮了书桌后手持军报凝目出神的将领的脸。 凝视着手中两页轻薄地考斯尔脸上并没有显出特别地喜怒。东炎的第一将军已经不再年轻:灯光下,年近四旬的贺蓝.考斯尔眼角满是密密地细纹,梳得严严整整的鬓发当中也有不容错认的银丝。战场上手段狠辣无所不有其极的猛将。不在战场的时候面容表情是一贯的安稳镇定。这种稳定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断加深其言行举止的雍容,使这位少年便以战功垂威草原的大将极少煞气而愈多尊重,与人们记忆中考斯尔家族历代的宰相首辅直是八九分相似。但贺蓝.考斯尔的气息沉静中一股残留自战场的隐隐血腥挥之不去,甚至从来不曾真正减淡,却是让任何人都不敢将这位平素自管不拘身份言谈说笑的随和将领当成可以放肆的对象。 第313章 事实上,东炎将领无人不有上一刻兀自玩笑恣意的军神,下一瞬间便收敛全部轻松下达严酷军令的经历。那双从不吝啬笑意的铁灰蓝色的双眼,随时可以变得深沉如永夜。令人望之不寒而自栗。虽然兕宁的一众朝臣极少见识到脱下彬彬有礼笑脸面具的第一将军。但任何一个人心中都非常清楚:一旦面对文臣从不失礼的贺蓝.考斯尔不再向人轻松含笑,局势之危险……绝不可上前打扰分心。 看那双目光定定的深眸良久不见半点波澜,眼角眉梢甚至也不曾丝毫微动或者颤抖。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越来越迫人,长长屏息的少女忍不住开口低问:“什么情况?” “高城失守。”表情不动,连眉眼也不抬过一抬,考斯尔的语声平稳响起,“昨天傍晚,高城被攻下:穆蠡坚守了一天后开城,由风司冥亲口保证军民降卒性命然后自杀。葬在之前一天战场最激烈处,佩刀被供奉到神殿永享敬意——英雄,这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说到最后声音放得很轻,但夜深寂静,入耳依然分明。然而语声中由衷的感叹敬佩,却分不出是指尽责全节的守将,还是指尊重对手的敌军。御华绯荧微微蹙一蹙眉:自幼相识相交二十年,她如何听不出眼前男子心中极淡的羡慕和不甘?只是口张一张随即闭上。目不转睛盯住他目光表情,但见那双似乎要以目光灼穿手上军报的眼突然从深底泛出一点精光,少女心中蓦地一惊:“贺蓝,我——” 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身旁多了一人,锐利的一眼顿时将少女想要说的话噎在咽喉。但一眼之后随即收回视线,考斯尔站立起身,两步就到门外。三下击掌后院中传来仆役跪倒听命的声响,御华绯荧随即清清楚楚听他说道:“准备宵夜:锅盔囊饼和抓羊肉,马奶,还有去年的麦酒拿两瓶一起送过来。” 御华绯荧微微有些呆怔。但一呆之间,考斯尔已经回到屋内。感觉男子从自己身前走过时带来的一股清冷气流,少女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目光牢牢追逐他一步一步稳稳回归座上。 将方才随手搁下地军报放到一边,顺势拿起《璇玑谱》,但只在手上顿一顿又重新放下。考斯尔这才抬起头,静静看向身前昂首直视、背板绷得笔直的少女。 清明的眼眸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但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暴露出无法掩饰的紧张。视线在她不自觉紧握成拳的双手上停留片刻,贺蓝.考斯尔目光一暗随即转开,但见她身上衣着,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暗暗轻叹。 草原的女子最爱骑装。这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鲜红…… 院门上传来两声云板轻叩。贺蓝猛然回神。起身到屋外。一转回来手上托了一个极大地镏金食盘,羊肉热饼香气四溢。 看到少女眼中骤然闪过光采,但随即收敛了眼神透露出警惕与戒备,贺蓝轻笑一笑,摇一摇头将食盘搁到桌上。环视房 光在身后书架一层上顿住。贺蓝微微笑一下,一抬只一尺长三四寸宽。雕工精巧地长方木盒,手指在木盒底部推按两下,盒盖顿时掀开跳落。一个翻掌将盒中羊皮纸卷和几块木石质地地物件尽数倾倒桌上,贺蓝随即拿过食盘上盛羊肉的银盘,手上一捏一压一扳,银盘已然变作四方。连盘带肉放进木盒,再将盒盖重新盖上,贺蓝向大眼圆圆瞪住自己的少女微微笑一笑。又伸手拿过书架上包裹了竹简的锦囊。从三层锦囊中抽出丝织的第二层将几张囊饼放进去包好,然后取了挂在书架边的扁方银酒壶灌进马奶。将包裹、木盒、酒壶放到一起,贺蓝从腰间取下随身的酒囊。摇一摇随后拎过麦酒地酒壶向其中灌注。 静静看他一串动作,红衣少女始终沉默不言。但见他最后将充满的酒囊塞上囊口,随即将装饼的包裹等一起拎到自己面前,抑制不住震惊浮现的面孔一双深黑大眼终于闪出异样的光彩:“贺蓝,你……” “还是老样子呢,小戴黎尔。”微微笑一笑,将手上东西放到御华绯荧手中,贺蓝.考斯尔眼中浮出温柔神采。手在空中迟疑一下,随即轻轻落上少女肩膀,“只管一个人跑出来,出门在外,该带些什么在身边都没有想好。吃的用的玩的没一样齐全地,这一时半刻我也准备不起来……” 身子自那双有力而温暖地手扶上肩头就再也停不住颤抖,耳中听他一句句温和从容说来,眼里望见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尽是最熟悉的关怀爱怜,御华绯荧双唇哆嗦着,努力想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吃地一时半刻只有这些,很委屈是不是?好在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衬得小戴黎尔也是大姑娘了……”一句一句絮絮叨叨灌入耳中,御华绯荧只能狠命咬住嘴唇,暗红色光芒窜动的幽黑双眸死死盯住男子温和含笑的面孔。“……这趟路会很远,路上也不好走——但是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声气,一模一样的眼神——景阳宫中,幽深禁闭处一幕的全然再现,少女含笑合眼,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双明眸灿灿如星:“我决定了。所以贺蓝这一回你也会帮我,就和以前一样对不对?” 手下娇躯早已停止颤抖,贺蓝极缓地、极缓地将手掌从少女肩上抽离,语声中笑意温和依旧:“是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戴黎尔,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固执地跟在我身后,追着我跑却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女孩儿了——戴黎尔,告诉我,告诉我你真的知道自己决定了要做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想清楚了该怎么去做……” 话尚未说完,御华绯荧只见贺蓝.考斯尔半空中的手倏然握紧狠狠砸下,但就在手触及桌面的前一刻力量猛地收回,带动将领的身子转过小半圈这才双手撑住书桌站稳。看着男子后背不住耸动,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喘息在耳边似无休止地扩大,御华绯荧再也忍耐不住,手中包裹物件一齐摔落。贺蓝.考斯尔闻声一惊,急急转身怀中已是少女狠狠撞进来:“贺蓝——哥哥。你就再纵容我这一次!戴黎尔只求任性最后一回——哥哥,求你,帮帮我!” 环抱住御华绯荧娇小温暖的身体,双手一点点将她紧扣胸前,贺蓝用力地好像根本不在乎会把其实娇柔地少女弄痛弄伤。将头埋在她颈上片刻,考斯尔深吸一口气,猛然挺身,轻而迅速地将少女推开。收一伸拎过房门边架上的战袍和大氅。随即俯身一捞将地上包裹酒囊全部塞到御华绯荧怀里。看他一手拉开房门。少女只听他用十一月寒冬一般的声音冷静说道,“动作要快一点了。” 一路上走得极其顺利:没有人比定北侯自己更清楚定北侯府的巡逻作息,何况身披大氅黑夜中根本不会看出任何异样。将府后门常备的马匹鞍俱全,哪一匹跳上去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紧随一句低沉而坚定的“跟我走”,纵马飞驰过兕宁的大街小巷,在他地带领下就算此刻天上月光全无也无庸任何担忧。唯一地停顿是在出城门时,但并非被阻拦。而是守城地士兵远远看到东炎军神、第一将军的马匹战袍自觉打开城门,贺蓝.考斯尔依规矩在城门下马,出示随身通关金牌后严辞教训众人必当恪守“认令不认人”的铁律。出了京城又疾行半刻,两人催马驰上城西南的一片小丘。猛然觉察眼前似略光明,御华绯荧下意识抬眼,只见沉重云块各堆左右,中天一道细眉弯弯,虽是消磨到月末将尽。光华竟是丝毫不减圆月之时。 不自觉地扬唇。然而笑声尚未及发出,便听远远一声熟悉嘶鸣。御华绯荧震惊地瞪住身前回眸微笑随即快马一鞭的骑手,本能地催马跟随。只见山丘后面一片开阔牧场在自己眼前从容展开。柔和月光下围场里原本迈着碎步悠闲溜达的几匹马儿,听到两人坐骑蹄声一齐竖起耳朵。自己稍一楞神,一匹银练一般的骏马已如旋风般卷到身前。 “雷神!”大声喊出爱马名字,少女一边拍抚蹭在腿边努力亲热地马儿,一边将双眼死死盯住身边扬唇浅笑的男子。“贺蓝你……” “傻丫头,没有马,你打算一路走回去,还是就乘了身下劣马走走停停?”伸出手,轻轻拍一拍她的面颊,贺蓝.考斯尔眼中露出极温柔的光彩,“从那日下旨招所有部族首领进京议事,看你当时的反应,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出事。十八部族首领聚集兕宁共商国事,坐骑自然要在一起好生照管。可你也知道‘雷神’的性子,不到两天御马场就过来告状说不少首领的马被咬伤踢伤,躁得连马倌都靠近不得。幸好它还认得我,就调出来养在这里——这一片算是属于我的牧场,稍微偏僻了一点,不过平时也没有什么人过来。它过来后倒是安稳,吃好睡足,我府上马夫说,走个几天几夜也没问题。” “贺蓝,贺蓝……” 贺蓝笑一笑,从怀里摸出贴肉放地一枚小小地黄金令牌,和之前出城门的一块一起递过去,“这个拿着,有阻挡可以用。不过猜想是用不着的,他们不会拦你。” 指尖触碰,金牌上还残留着男子地体温,御华绯荧深深埋下头: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甘愿冒险也必须拿到的,天底下唯一可 叫开城门、毫无阻拦地离开京城的凭证,却不想,连数次九死一生、皇帝特赐可免一死的金牌令箭都……泪水混着歉疚瞬间滑落,“贺蓝——哥哥……” 将金牌放到她手里抓紧,贺蓝微笑一下,下马给控制不住兴奋的“雷神”安上辔头马鞍。 第314章 将包裹酒囊全部挂上马鞍前面挂钩,想了一想,又解下身边佩剑挂到马鞍上,回头笑道:“不要磨磨蹭蹭的了,戴黎尔——你还要赶路,要赶紧,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是的,时间不多了! 猛然从伤心歉疚中惊醒,御华绯荧一跃下马,扑到考斯尔怀中狠狠搂一下他的脖颈,随即跳上雷神,缰绳猛然一扯向东,“贺蓝,哥哥,不说再见——” 纯白骏马箭一般射出,黑色大氅被风扯得高高伸展,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疾风中同样伸展招摇的红色裙角——贺蓝.考斯尔静静立在山丘。静静望着月光下一骑飞驰远方,望着那个娇宠了半生地女子从此飞驰出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她不会回头,因为她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就像她从小到大每一次决意的任性:只要她决定了,那就是真的再无回转,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贺蓝,哥哥,最后一次纵容。我们不说再见……任性的孩子啊。固执。像是与生俱来。 眼前不自觉一阵恍惚:二十年前,刚刚从南方战场上返回就接到密令入宫,小墨华宫里刚刚亲政的少年君主紧扣着自己双手等待慈恩宫的讯息。十八岁少年阴沉着脸,直到听到吉菲莉提为班都尔生下一位公主才骤然松一口气,但随即走出宫外却向嫡亲地舅父、班都尔地执事长老派恩说没有诞下一位王子继承草原第一大部族真是遗憾。班都尔女巫一生只能生育一次,为了班都尔纯正血脉地延续,鸿逵帝旨意发下。派恩新生的、也是此生唯一的女儿将拥有部族继承者的地位和权力。随后就是一连串神殿祈祷祝告、册封的仪式。听说舅母诞下孩子后身体不好,鸿逵帝立刻接进宫里请御医诊治调养;为了体贴关心妻女的舅父,特意下旨请班都尔派恩长老回朝廷“帮忙”。那一段整个朝廷力量重新布置规划的时期,自己和少年君王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才跟随君王前往拜见太后,也第一次见到太后殿中如众星拱月般保护有加地新生婴儿:丁点儿大,一双眼睛骨碌碌。没有牙的嘴咧开了笑得甜甜。鸿逵帝为表示亲热抱起来亲一口然后递给太后。不想小丫头当时大哭大闹,像是一下子认准了御华焰再不肯放一样,只闹得殿里一时人人手忙脚乱。慌乱中君王将婴儿丢给自己。然而面对哭闹不已的任性婴儿,纵是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大将也只得俯首认输……经此一次,御华焰再没肯抱过不知事的女孩儿,但出生尚不满百日的戴黎尔对少年君主的特殊喜爱,让笃信神道的班都尔部族长老无不对鸿逵帝甘心受命。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吃惊与不服,为什么一个任性无知地婴儿地莫名喜好,比自己枪林箭雨万骨焦枯建立起来的威名更征服人心…… 戴黎尔周岁的时候,绯樱宫大宴,鸿逵帝为班都尔地公主、自己的亲表妹正式赐名——御华绯荧.黛.黎尔特尼丝。东炎第一位赐姓御华却依然保持部族贵族身份的公主,草原第一位真正意义的女性部族继承人,在她象征班都尔与御华王族世代扶持拱卫的周岁生辰宴上,固执地叫自己“哥哥”。因为这一声,定下了她的婚姻,定下了东炎二十年朝廷与部族势力浮沉的未来。 三四岁的时候,小小的御华绯荧认定了红色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颜色,坚决要穿禁色的朱红和正红。负责教导嬷嬷、师傅被逼缠得无可奈何,绯樱宫为一个小女孩喜好的颜色闹得天地不宁。最后鸿逵帝在宠爱侄女的太后压力下终于向年幼的表妹让步,甚至取消了正红的皇家禁色将之赐给了御华绯荧一人——从此,所有人都知道,戴黎尔公主才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人。 七八岁时,刚刚学了一点骑射的御华绯荧带了侍从偷溜出宫,换了男装,像男孩子一样去参加马术大会的驯马。一眼看上当时还是小马驹的“雷神”,跟它死死纠缠了两个时辰,摔脱了头饰撕坏了衣服,险象环生吓坏了包括接到奏报急急赶来的鸿逵帝和自己,但是小小公主的坚定勇敢却赢得族人还有所有草原人民的敬意和喜爱——勇气无双,“无双公主”的名号,从此响彻草原。 十年前,自己受命前往西陵。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她也追上来说要跟自己一起:无论男女都该为国出力,学了很多有用的东西,班都尔用不着但在西陵可以一展身手……一次又一次点破女孩尾随身后的行动,直到靠近边境发现她依然不曾死心,这才正式给予警告。“戴黎尔知道贺蓝哥哥会遇到多少危险,可是为了草原……我们约好了一定要平安回家,戴黎尔在兕宁等你!”一本正经的约定。郑重其事地发誓,那个孩子也许永远也不知道,西陵的日日夜夜,是她尚带童稚的语言,支撑自己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西陵回还,少女翩然成人。十六七岁鲜花一般的年岁,终于遇上今生的冤孽。一直知道,绯樱宫里听得太多。天真烂漫的少女对“天命者”、对青衣太傅有多好奇;只是经过当年与自己的追逐。她也不敢真地换了男装偷出国境参加北洛地大比。鸿逵帝刻意跟陇君、江枢几个谈起迎接使臣地路线。在她面前也毫无回避,年少气盛的公主果然一如所料溜去。然而十日不到便即回转,每日不在自己府上便在晟星神殿发呆,稍一交谈,便是纠缠着问自己在西陵遇到的柳青梵是何等样人。为册立大典和朝中军力,自己频繁拜访晟星殿求见“暗帝”,然而几乎是每一次。都能见到素来不屑舞风弄影的少女与一群神殿侍女异常努力地排演,《北山雁鸣》的辉煌庄严中,是自己第一次从那双明媚摄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光彩…… 谁都能看出她地心意,谁都能明了她的心意——骄傲任性的公主毫不犹豫地杀死狼王,夺走本该属于君王的荣光,拜上神殿以血为祭,只为换取将象征心意的礼物奉献给自己真正心爱之人的权力。绯樱宫西南的常住宫殿里,最珍爱的是那些虽然不差却一眼便知得于市集地东西:一个绣笛。一块象牙。一个掐丝嵌玉地镯 对很精致生动的泥塑花鹿……还有那一幅笔走龙飞的当如此”,留下它地男人也许根本不知道。那个骄傲得目中无人的戴黎尔,从那一日起,见到血色的葡萄美酒一张俏脸便添晕生红。 “贺蓝哥哥,我……把狼牙链子给了他,我说……我会等他三年。”月下一身北洛女子飘逸裙袍的,是遥望心上人离去方向、苦苦挣扎却终于不能追出一步的无双公主御华绯荧。 “戴黎尔,如果你真的想要……如果你真的愿意……”如果你真的希望,戴黎尔,贺蓝.考斯尔愿意成全最心爱妹妹的幸福。五十年的休兵,或者更久——谁知道短暂的和平之后不是更长久的和平?也许,你们真的能够。 “不,贺蓝,这根本不可能的——我不能,班都尔不能,没有人有权力一次又一次任性,因为,皇上……不会允许。” 落寞而无奈的眼神,一闪消逝在天真甜美的笑靥之后,仿佛轻风偶然撩过的湖面顷刻间便即重归寂静无痕。自己却忍不住心痛:戴黎尔,不要这样,也许,柳青梵根本不值…… 一如惯例地,少女固执拒绝任何可能贬损心上人的词句。却不想三年未到,青衣太傅的求亲书未到,赫赫冥王的战火已经烧到了东炎。 是从这一年起,鸿逵帝再不曾开口呼唤自幼称呼惯了的乳名,“戴黎尔”。 是从这一战起,鸿逵帝再不允许任何人自由踏入自己的寝宫和偏殿。 是从这一战起,鸿逵帝用“御华绯荧”取代了“无双”。 明显的疏远,起始于战与和的矛盾。在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不容许任何人逃避。 闯宫犯颜,追问实情,逼查凶手,力谏休兵——被一句暴怒的“你胡闹”逼到极点的御华绯荧,终于第一次显示出班都尔继承者固有的坚定。从冥王不可久战的说明,到先斩后奏命令班都尔打开防线放入使臣秋原镜叶;从最先看出大旱征兆停止粮食买卖改为收购囤积,贮存水源宰杀牛羊,请求北洛援助打开边境市场,到流民成灾时私越国境会见他国朝臣,风司冥兵进av关于议和休战的谏言被鸿逵帝和朝臣们毫不犹豫拒绝。然而没有人能想到,一次次被打压、被拒绝的无双公主,居然以一己之力联合十八个部族中一半的首领长老,赞同休战的提议,在通明殿上率先发难。 惊骇地瞪视几乎再不相识的公主,火一样的衣着,暗红色光芒流动的双眼,分明燃烧着火一样的灵魂——任性、恣情、骄傲不屈、永不放弃,不需要他人保护,不需要他人骄纵,更不需要他人扶持,这个自幼身长在皇城深宫、默默跟随君王将相站在帝国最高处俯瞰多年的女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快一步看清了未来。 那是……真正班都尔血脉所归的女子。 景阳宫,无法认为,鸿逵帝把她禁闭在那里只是一个不具深意的巧合。 随后便听陇君传达了婚礼和正式出征的安排:大军出征只是自己作为第一将军的使命,但结婚,却直觉不妥。 直到晟星殿里,拜见大祭司兼任的“暗帝”,看到供奉在开国君主画像前的琥珀香炉,震惊、伤心、哀怜,最后,是由衷的痛。 监视、控制,曾经兴发过真切的关爱,但最终还是泯灭于唯一皇权的固守。同流班都尔一脉血亲的鸿逵帝,也许根本忽视了彼此如出一辙的骄傲和绝境处敢于抛弃一切的疯狂。果然,在婚礼的前夜,她终是做出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任性的选择。 第315章 只是看到空身而来,真正只为告别而告别的少女的那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那个娇美任性,活泼机敏的戴黎尔,是真的不能用任何方法去挽回了。 从容,坦荡,安宁,无愧家国亦无愧于心,抛弃一切也必当实现对神明的誓言——这就是草原的无双公主,东炎的御华绯荧。 月色下,夜幕里,已经看不到女子的身影。 缓缓伸出手,揉动被城外夜风吹得异常僵硬干涩的面庞,考斯尔淡淡苦笑。 该回去,回去做很多的事情:要回报皇帝,最快速度更换令牌——御华绯荧不会为害草原,但调动军权防务的令牌绝不能落在他人手里。要准备发布北洛害死无双公主,或者戴黎尔叛逃的信息,掐住班都尔后擒贼擒王拿住所有的部族首领。通明殿大乱后部族首领个个谨慎草木皆兵,然而作为班都尔乃至所有部族首领代表的御华绯荧一走,朝廷与部族这一场权势争夺战的天平终于彻底偏向了朝廷。但,还有最重要的,彻查绯樱宫中奸细——没有帮助,御华绯荧不可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逃出来,尤其她预定明天晚上就要与自己成婚,关系之重可谓牵连整个东炎命脉,宫中不可能不周密把守。是谁,是哪些人在暗中扶助了无双公主,到底什么用意,绯樱宫中他们的势力都涉及哪里……若不能早早弄清,只怕无须鹰山防线外冥王大军,一觉睡醒,朝廷风云已变。 戴黎尔,你走得倒好,你走了倒好! 努力用各种事情充满头脑,最后临去一笑回眸的场景终于还是浮上眼前:贺蓝,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父亲…… 戴黎尔,混合了昙华木的琥珀霜,七天之后无药可解。但如果是柳青梵,也许真的会有奇迹。 戴黎尔,我宁可看你用最后一点热情奋力燃烧,怀着希望生机勃勃地离去,也不愿意看着你宁为玉碎地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熄灭生命之火。 一步一步,一东一西,戴黎尔,从很久以前,我们就渐行渐远。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今日一别,注定今生永诀。 不说再见,不要再见,不能再见。 沉默中,皇城像是潜伏的巨兽自黑暗中陡然跳出,静静耸立在自己眼前。 考斯尔停下脚步。 天上云头纷乱,细眉一般的弯月终于隐没;云块幽暗的黑影投落脚边,不过数尺的距离,前路就再望不见。 静静站立,好像听得见自己的心上那一层硬壳终于重新结成、结紧、结严,考斯尔深吸一口气,摸出又一块黄金打造的腰牌。 暗中的巨兽掀起一条齿缝,一人一马的影子,迅速地吞噬殆尽。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二章-可堪回首,故道荒城(下) 风向在变。” 收起琴鸟形状的风标,池豫兮语调平板地说道。 风司冥淡淡看了身后的副执祭司一眼:虽然大军随行近两月,自己还是不太习惯池豫兮除柳青梵以外,在所有人面前一概绝无起伏的陈述语气。这位位高权重的副执祭司即使在给自己主持各种告慰或者祈福仪式,这种最能够以语言展现神性力量的时候也不曾改变那种波澜全无的语声。脸上总是平静稳定,似乎世上不存在任何事情足以使他动容。就是今日不经通报闯入正与众将商议的大帐,被自己的贴身亲卫周必、刘复一左一右用剑架住了脖子,池豫兮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雨落不足,需要向西北一百五十里察看取数。”平板的声音既非奏报也不是平级的告知,而是一股隐隐的不容争辩的命令意味,“请靖王准备——必须马上动身。” 神殿教宗所属的神职人员总是允许有一点高高在上的,何况风司冥非常清楚副执祭司在本职上绝对的一丝不芶。因此眼见池豫兮话音未落冥王军众将便被他态度的不敬激得纷纷要拍案而起,风司冥立即抢先出声,命慕容子归主持会议继续商讨战局,皇甫雷岸则率领一队铁衣亲卫随自己与他同行。出得大帐,便见辕门外两骑并立,一匹腿长身健的玉花昂首顾盼,马背上青衣骑士侧过了头静静凝思。 是因为预测有大雨滂沱,昨日却只得了少少半个时辰细雨才随副执祭司一起出来查看天气变化。但柳青梵所掌的城务政事,其实并没有因为雨水量少而有多大影响。实际上,城池攻陷祈福仪式后次日便有地这小半个时辰细雨,已经足够继续冥王“天护神佑”的传说,让高城从最平凡的普通百姓到侍奉多年的吏属臣僚无不满怀敬畏,以一种信服下的由衷柔顺,异常迅捷而圆满地完成北洛官员所下达的一切指令。但柳青梵不仅仅是北洛朝廷督点三司的大司正、此行的最高文官,他同样肩负着监督大军。评估一切军情决议地重任。草原深冬变化地天气对大军此刻地动静决策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池豫兮请他随行。正是情理所当。 不过微微出乎风司冥意料的是,在池豫兮整个测算取数过程中,柳青梵始终不曾插入一言,倒是自己几次开口询问取来这些数字的讯息含义。但池豫兮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为自己作更多解释说明,只是用始终不变的语声语调将获得的数据报出来:风向、风速、大概的温度和水汽含量。跟他在草原上转了一圈,池豫兮最后给出地这四个字是得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结论。看一眼斜后方阴云聚拢的天空,风司冥略一沉吟。“降雨会向东北方向快速转移——高城不会继续下雨了?” “不,雨带不会有很大偏转。不过今夜大军驻扎的平冈很可能遭遇暴雨袭击。” 平冈在高城西北五十里,已入雁砀川北部草原,是攻打下高城之后北洛四十五万大军的驻营之处。风司冥分与轩辕皓七万军队后自己率三十三万大军北上,与东出玉乾关的慕容子归十二万人马汇合在雁砀川南端的高城,目标直指东炎西方第一道鹰山防线北首班都尔部。若雨带果然如风司冥所言漂移迅速,大雨济惠草原,对久旱的班都尔无疑会是一股极强地信心助力。眼见池豫兮平静无波地面孔。听到副执祭司一如既往的平板语声。风司冥在自觉不自觉间松一口气,但随即重新双眉渐紧:“夜中暴雨?营中应急与排水做得如何?” 见风司冥回眸,跟随其后、保持了半个马身距离的皇甫雷岸一手按肩同时微微颔首:“殿下放心。即使只有半个时辰地工事也会考虑到一切必要的因素。平冈的营寨是简顿之将军亲自督建的,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简顿之原是从北洛北方海疆历练出的老将,虽然草原作战次数不多,但对各种狂风暴雨恶劣天气可谓熟悉之极。风司冥闻言略略点头:“应该是如此,不会出问题的。” 知道风司冥对手下每一名高阶将领的绝对信任,皇甫雷岸回以一个微笑:“是的殿下。回营后末将会立即再传一道将令,各军中阶以上将领亲自查看所处营房,随时预备突变天气。” “好。” 风司冥点一点头随即转向池豫兮。副执祭司微微躬身:“有暴雨的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这样的准备是足够的,靖王殿下。”顿一顿,“但是请恕属下能力有限,这一场雨后的天气,不等到雨过,池豫兮不能更多判断。” 很清楚祭司平静语声中的骄傲和自信,看到池豫兮转目青梵的动作眼神,风司冥也不觉有什么特意和惊讶。目光与那双沉静黑眸相接一瞬,风司冥随即清一清嗓子:“副执祭司的判断,本王完全信赖。”见池豫兮依旧一副平板表情地坦然接受自己的言语,风司冥嘴角不觉微微上扬。抬头望一望天色和空中越积越厚的浓云,“若祭司大人已经查看完毕,是当立即赶回大营。” 高城西北的平冈,名副其实的一马平川。在这里鹰山山脉延续的劲势已经消耗到无,连缀向北的草原放眼过去一望到与天相接。如果在往日,明亮阳光下应该可以看到草原上蜿蜒的渚水宽浅河面的反光,但是在大旱许久的此刻,猜想只能见到基本干涸的河床和中间一道极窄的水线——风司冥微微叹一口气,在中央大帐前跳下马。一手将马鞭递给早已上前伺候的马夫,一边侧转身面向率领了一众高阶将领健步走来的慕容子归。 跳下马地同时就开始发布查营备雨的命令,皇甫雷岸冷静而迫切的声音立刻吸引慕容子归注意。向风司冥略一颔首施礼。慕容子归立即接上:“不,不是各军部的中阶将领——由上将主持查营,同时检查各营兵刃器械,必在今夜大雨前确认情况。” 虽然一路行军都赶在雨水之前,但高城驻扎整修这两日明显可以感觉到空气中水分的凝聚。对慕容子归 和细致,风司冥满意地扬一扬嘴角,同时目光示意命行。见冥王军副帅多马亲自带着一群高阶将领与池豫兮匆匆向后方兵营赶去,风司冥这才回转身。一边抬步向大帐一边说道。“方才议得如何?对渚南的地形。用兵和战阵方案,有什么新的想法?” 微微侧开一步让柳青梵先行,极快瞥过地目光只能看到监军脸上一如既往地沉静无波,慕容子归心中微顿,然而不及多想便跟上脚步:“禀报殿下,关于对渚南用兵——” 话未说完,语声戛然而止。营前士兵骤然地紧张和喧哗让正进帐的四人齐齐回头。急暴的马蹄和兵械相交声中。身旁皇甫雷岸一声低而清晰的“主上——”无法控制地逸出,目光一扫那个骤然震动僵直的青衣身影,慕容子归浑身紧起的肌肉倏地松弛,不能自抑地叹息一声,北洛上将军静静将目光投向带来营前一片混乱的源头。 第316章 冬季地草原,天暗得很快。尤其此刻大雨将至,无数厚重的乌云像是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疯狂地堆积到众人头顶。昏沉阴郁的天空与暗黄枯白的草原,那匹仿佛被擦亮雪刃的骏马。在这一片放眼所及的暗淡背景中分明显眼到极处。而那一身比火更炽烈的鲜艳的红。苍茫暮色中更是毫不迟疑地扯动所有人地视线焦点。直冲营辕没有丝毫减速征兆地陌生来骑自然遭受到守营军士的坚决阻拦,然而那一骑绝尘的惊人速度和骑手坚定无比地决心,却令北洛这一队最精锐士兵的阻挡都黯然失色。 长剑荡开阻隔戈矛的连绵大响。瞬间就转化成削铁如泥的干脆;略带沙哑但依旧不失清脆的呼喝下,是丝毫不曾减速变频的马蹄声声。气势如长虹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将辕门前越聚越多的兵卒放在眼里,自百步外笔直射来的目光,炽烈如火明亮如电,不容错认的执著直令人惊心动魄。 “所有人住手!” 清楚地看到断喝之前风司冥已然高高举臂制止住了蓄势待发的弓弩手,慕容子归一凛之间,青色身影已如疾风掠过身前。 抬手一把扣住笼头,一手迅捷无比地抓住直接从马背滚落的红衣女子,青梵还没来得及张口,怀中少女沾满风尘的脸上已经绽出异常明媚的笑颜,略带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欣慰欢然:“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终于见到你了——柳青梵!” 呆怔地瞪视在女子文士面前素来温文的青衣男子毫不犹豫扣住红衣少女双手半拖拽着直入大帐,慕容子归随即被耳边年轻亲王冷酷森严的语声惊回心神:“所有将士回归原位,严守本职不得妄动——金钟三响后不归位者杀!妄交议者——杀!有离位者——杀!” 冥王军军令如山,何况风司冥亲口号令?不待三响营前一片整齐肃然。直属冥王的铁衣亲卫在大帐四周排布站定,夜色中出鞘的刀剑锋刃雪亮。 风司冥目光森然,视线在身前两名上将军脸上一扫,随即袍袖一甩转身入帐。 只愣一愣,慕容子归疾步转身,却与同样急切的皇甫雷岸猛地撞到一起。肩头铁甲相撞,顿时一阵大响。 ——北洛军中最年轻的上将军,脸上眼中分明是最惊惶紧张的神采!被一瞥之间发现的事实骇了一跳,慕容子归直觉抬头,却见帐帘一掀,那个素来重视辈分等级从不僭越的上将军竟是抢先一步进入帐中。 “……‘雷神’跑了一天一夜,一定累坏了!青梵你要好好照顾它——一路可都亏有它呢!” 中军议事,为看清地图沙盘,大帐必重采光。到夜晚,油灯、烛台,还有散放在帐中各处兴旺的火盆,总是照得大帐温暖而明亮。但此刻踏入帐中。或许是为今日议事已毕,亦或是方交傍晚暮色未深,明明也有灯烛,慕容子归却只觉素向明朗地大帐一片暗淡的昏黄。蒙昏光线下,就连少女清脆轻快的嗓音也似被笼上一层朦胧。 摇一摇头,慕容子归努力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中央帅座边监军的专座上,红衣少女牵着柳青梵衣袖轻轻摇晃。微微扬起的脸上满是笑意盈盈。 “戴黎尔!”低沉的声音压不住内心的浮动。少女一路叽叽喳喳连续不休的轻快语声搅乱地心绪失落了一贯地从容。越蹙越紧地眉头分明昭示着沉静的面具将到崩坏边缘。“戴黎尔,你怎么——” “我来了——我说过我等你三年,三年看不到迎亲的马队,我会跳上‘雷神’追你到天边!” 少女声音干脆响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进帐中每个人的耳朵。牵动青色袍袖擦拂过的脸上再无风尘,清雅秀丽的面庞容色焕发,一双精亮黑眸中全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光彩。然而少女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赢得对面之人更多不加掩饰的怒气:“戴黎尔!这不是游戏。更不是玩笑——不许你胡闹!” “胡闹?谁说我胡闹!”霍然起身,少女一双黑眸瞬间迸发出电一般锐利光彩。死死盯住青梵,“游戏,玩笑……我玩笑?这是第三次了,柳青梵!你第三次把我认认真真在做的事情当成玩笑胡闹,你看不起我整整三次——柳青梵你怎么敢!” “我怎么……”话不曾说完,猛然见少女激动晕红的面孔突转惨白,暗红色光芒激烈流转的黑眸精光一闪。随即像是被蒙上一层薄雾显出朦胧模糊。映着座边六尺高的铸铁烛台,渐渐流动出一种类似油脂的莹润光彩。心中猛然一道光闪过,青梵右手疾出。一把扣上少女左腕。指尖轻轻按动两下,原本怒气似便要盈沛崩溃的脸上倏然敛去全部神采,一双深沉眼眸死死地盯住了少女满是倔强地面庞。 “戴黎尔……是……可怎么会……” 凝视着那双眼睛——身后烛台地烛光正好落在那双瞳仁,暗红的火焰像是在疾风中不屈不甘地疯狂跳动;凝视着那双嘴唇——从来轻勾着温文微笑,从来不带一丝畏怯或退让的坚定双唇,此刻却像是突然 制一般,细微然而清晰可见地不住颤抖。手腕上,度不断通过连接的手指传递过来,然而那样分明的温暖触感,却揭示了身体瞬间启动的极度冰寒。委屈而倔强的表情缓缓从脸上消退,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御华绯荧一点一点扯动嘴角,勾出一抹异常安宁又明朗的微笑。“是的,是的柳青梵……所以我来了。” “几天?几天了戴黎尔!”迅速伸手勾住不自觉放松了全身力气就往后倒的御华绯荧,青梵猛然握紧少女的手,“告诉我!” 被男子稳稳环抱着,御华绯荧只觉手脚酥软,身上彻底失去了气力。秀美小脸不由地发红,抬头,见他目光灼灼凝视自己,本心要避开的双眼,却怎么也移不动视线。心中一时又是甜蜜又是羞涩,头顶上一声接一声大得有些震耳的问话让她忍不住再一个笑容逸出。翻手想要扣上他的手,却只觉手指发软,似怎么也指挥不动—— 心中倏然一冷,但随即越发努力绽放出笑容。 “戴黎尔?!” 急切的神情入眼,御华绯荧只觉鼻中猛地一酸,一直不忍移开视线的双眼瞬间狠狠阖上。半晌,方才极轻微地摇一下头,“我来了,我已经赶到了,这样就好,这样……抱着我就好。” “不,不会的……戴黎尔你老实告诉我,不到七天,真的还不到七天!”感到手中少女柔软躯体一点点加深的份量,青梵心中只觉越来越深的冰冷,好像严冬草原一切的雨雪风霜都在自己身边缓缓聚集。“不!不要这样戴黎尔!无论你原本怎么想的,你已经来了——你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害怕,无论将来怎样都有我帮你解决……所以告诉我真正的时间好不好?告诉我真的没有七天……” 努力上扯着嘴角,泪水却自紧闭的双眼合着微笑汨汨流下:“我赶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是我最后地一天一夜。天上全是云,没有月亮,我真怕算错了时间摔倒在路上……可是我赶到了柳青梵,我真的赶到你身边来了!我发过誓的——褪下杏红,抛弃姓氏,离开草原,只要你愿意我跟着你;就算你不肯,这一生我也再不要其他人!凯苿朵丝的女儿。说出的话就像离开弦的箭绝不会回头。我答应了你。我答应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到你这里……哪怕是最后一天,哪怕是最后一刻赶到你身边也心满意足——我只想跟着你啊,柳青梵!为了这个愿望我真的可以放弃一切!” 苍白、潮红,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交替出现地色彩,却掩盖不住眼底一点点泛上来地青。不自觉咬住嘴唇,将少女地身体越深地搂进自己怀抱,“是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戴黎尔。你已经来了,你赶到我身边了……不要说话,你赶了那么久的路一定很累了对不对?就这么靠着我睡一会儿——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会真的在我身边吗,柳青梵?”睁开眼,任泪水滑落,秀美的脸上浮起甜美的红,“我地绳结呢?” 青梵微微笑一笑。从怀中摸出发丝结绳的狼牙。小心翼翼塞进少女右手,扶着越发无力的手指轻轻合上:“在这里,戴黎尔。” 手指触到结绳的头发。再蹭到光洁的狼牙,御华绯荧笑容舒展:“你一直带着它的,我知道。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绳结不解情意不灭——当初在雁砀川的草原,在渚南城下你故意不输不赢地欺负我,当你说‘君无痕向小姐认输了’,我就想为你这么做了。君无痕,无痕……我喜欢你,我看准了你,我说过不管你是北洛的柳青梵还是草原上地君无痕,你都是戴黎尔唯一认准地男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才不知道——渚南城下遇到你认识你,都是我设计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设计了那么久,最后被抓住地是我自己!”原本幽黑的眼眸泛出淡淡的琥珀色的光彩,不再红白交错变化的面容呈现出渐渐平静的安宁,“我不知道……就像是梦里才有的,你像乘著流星来到我身边。我突然发现,原来过去的全部生命全部经历,都是为了走到这里来,然后遇到从天而降的你。无痕,青梵,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好奇听说你,不后悔设计遇到你,不后悔断发结绳送给你,不后悔抛开家人、亲人、族人追到你身边——因为这些都是我最想做的。没有人可以强迫黛.黎尔特尼丝做什么,就算是他……也不能。” “是的戴黎尔,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第317章 因为你选择了,所以谁也不能改变——放心戴黎尔,你的心意,我懂:我不会,我不愿……我不能。” 像是终于得到了保证,御华绯荧长长吐一口气,然后将头更深地靠进身后温暖的胸怀。“青梵,我冷。” “不怕,戴黎尔,我会这样抱着你。”抱着少女小心翼翼起身,凝视着她的双眼透露异常温柔的神采,“这里太冷,我带你去更温暖的地方,很温暖……很温暖。” 默默看着青衣身影缓缓消失在通往后帐休憩处的屏风背后,帐中三个人直直站着,谁也不肯打破帐中宁静。 烛台上,一支红烛突然爆出一个闪亮的灯花,原本昏黄的大帐光线越发暗淡。 远远的,似有少女的歌声传来:“黎莉丝爱达,黎莉丝摩尔; 渚阿梦达,渚阿梦摩恩; 斯卡索瓦雷蒙斯吞, 卡索宛蒙塔伦卢。 卢温,黎莉丝爱达卢温, 贝索斯咖尔……摩恩斯爱达……” 草原传唱了千百年的歌儿如丝一般柔软,少女恬静的嗓音充满了虔诚的欢乐和由衷的喜悦。虽然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却始终安宁,没有一丝悲伤。慕容子归静静地回忆着陌城边境与妻子微服出游时,白发苍苍的牧人老妇告诉自己的歌词:“现在我幸福了,你也幸福;现在你爱 ..:福,刚才我看到……你在为我哭泣。”听着御华绯荧地歌声在最后一句反复吟唱,慕容子归突然鼻间微微发酸:原来那样冷静淡定一个人,到这样的情境下……也会流泪。 帐外,闷闷良久的响动,终于……凝成惊雷。 狂泄的雨水,敲打得脚下大地都隐隐震颤。 再没有歌唱。没有轻吟。耳中……只剩下雨落的声音。 草原冬季的暴雨。掀开帐帘的狂风肆虐宣扬着阴湿的寒气,沁得人骨髓都发凉。 身前伫立良久地身影,忽然晃动。 慕容子归惊讶地抬眼,目光跟随年轻亲王,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到中央帅座,缓缓转身。缓缓落坐。 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极缓,但,也极稳。幽黑地双眸,沉静地眼神,无波无澜的表情……若没有紧紧攥住腰间荷包的手,自己定然认为,座上那万马军中指挥若定的年轻统帅,镇定如一。 “皇甫。” 密集雨声中长久的沉默。年轻亲王终于开口。“我……你……我们是不是……” 惊愕地看着立在身侧的同袍战将猛地跪下。慕容子归只听皇甫雷岸强力控制了挣扎的沙哑嗓音:“兕宁地密报已经晚了,殿下!昙华木诱引的琥珀霜一旦发作,就是……就是主上也救治不得!无双公主。鸿逵帝安排的婚礼大典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走,如果走又到底什么时候走——她从兕宁出发已经是第六天的最后!坐骑精良又专心奔驰,密报难以追上,就算最后勉强追上了人也来不及施救服药!主上身份如此,属下为大局计,为主上计——不是属下们做错了,更不是殿下的错!” 喊声如巨石落地,帐外,大雨如注。 慕容子归终于恍然:琥珀霜,只有琥珀霜——东炎皇室秘藏,曾经几乎夺走靖宁王妃生命的毒药,会让素性沉着的冥王形容如此。兕宁的消息,聚集起十八部族首领商议作战地鸿逵帝被班都尔无双公主大闹通明殿,羞恼愤恨地君王发下皇室秘藏的死药,却又为需要她的婚姻夺取部族势力而让药效延缓了七天时间。冥王设在东炎地暗哨探得了解毒的秘方,却在班都尔曾经的情谊和敌我大局间犹豫再三,直到无双公主出走的最后一刻才将解方连同讯息一齐传来,最后……终究是迟了一步。 只有并肩作战的亲族——如自己,荣辱与共的近臣——如皇甫,才能真正了解,赫赫冥王从不看轻私情。这位少年浴血沙场、执掌大国三军的年轻亲王内心,远比人们所知所见的更细腻柔软。何况,那是他的太傅,深宫朝堂二十年教导扶持,唯一至亲至敬之人!草木尚知人情而枯荣,身边至近遭受痛苦却不能为之解,曾经同样悲愤但最终赖以解脱的年轻亲王所承受的,也许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只是,“主上”、“殿下”……青年上将激烈陈述中细微差别的称呼,年轻亲王犹豫语声里隐隐的自责和愧悔,却似透露出更多一些彼此默契、自己却不得而知的东西。 沉默,死寂。 良久,风司冥抬起手,极轻极缓地摆一摆。 “皇甫。”低低喊一声,慕容子归极快地拍一下兀自直挺挺跪在身前的同袍。指尖刚刚触及肩甲,皇甫雷岸像是猛地惊醒,一跳起身,慕容子归只觉瞬间一股大力推来奇书网,然而身子后倾尚未真正摔倒,手臂已经被皇甫雷岸抓住。耳边飘过一声轻不可闻的“抱歉”,青年上将已然整装敛衣,向着座上冥王深深一躬到底,随即转身大踏步便向帐外走去。 微微抬眼,看到慕容子归慌忙行礼、几乎是追赶着皇甫雷岸出帐的背影,风司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 手指慢慢地松开,掌中早已被汗湿透的纸团落到脚边。 战场上有勇有谋应变得当的慕容子归,堪称自己多年军征所见到最契合冥王军的帝国上将。然而这个心胸宽厚无不可包的男人,终究不能真正接纳而后融入承安京那片笼罩了浮华流彩的汹涌波涛,以胤轩帝最年长公主驸马地尊贵身份二十年镇守边关。用一种近乎自甘放逐的安分姿态,远远逃离纯粹武将所厌弃的权势与阴谋的漩涡。所以纵是目光犀利,直觉敏锐得几乎可以触碰到仅距一线的真实,慕容子归……终究不能向自己的心意更近一步。 “靛绣”,“奈何天”属下“承影七色”之第二,更是道门少主柳青梵全心信任的影卫。自十年前奉命从军暗中守护自己身边,直到绝龙谷死战、柳青梵训斥而坦露身份,皇甫雷岸。从未有一刻混淆过真正效命忠诚的对象。从冥王军赫赫威名地建立。到宁平轩里不断自兕宁传回地消息。十年风雨袍泽共沾,自己纵不知这一路走来道门弟子相助了多少,但每一次都适时出现身边并给予重要提示与建议地沉稳将领,却让自己看到了道门影卫誓死忠诚的真正内涵。然而这一次,影卫时刻清明果决的心却犹豫了——功业还是私情,神明一般的无懈可击还是一瞬流露的真心快慰,当这个艰难的选择并着最机密的奏报一起放到了自己面前。当视同手足地心腹大将以完全信赖将决定的权力交到自己双手,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有震惊、有欣慰、有狂喜,更有言语无可道尽的痛和心酸。 靖宁亲王,北洛唯一的皇子亲王、风氏王族宗亲的第一勋爵、传谟阁宁平轩的执掌决策,此时此地,更是统帅北洛百万雄师的最高统帅。 一身冥王标志的玄衣战甲。襟袍领袖处处刺绣狮身鹰翼神明影像地。是靖宁亲王,不是风司冥。 不是骤遭抛弃,伤愤之下一时意气从军地懵懂少年。 不是自以为无可失去因而无所畏惧。无意中成就赫赫威名的单纯将领。 不是眼看着那一道目光为他人心智才华偏转,焦急彷徨中努力趋赶,只求得师尊一个回顾笑容 后辈。 更不是……兕宁驿馆中决然下跪,朗朗誓言不惜一己全部心力但为至亲至爱之人博求一个完整幸福,赤诚、坚定、无悔亦无他地风司冥。 风司冥,是北洛的靖宁亲王,正如君无痕……是北洛的爱尔索隆——永誓忠诚的守卫者。 选择,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然而看到那双第一次由衷悲伤的眼眸,原本坚定的决断,无法控制地动摇了根基。 犹豫,从未经历的艰难,方寸间海啸席卷,冷静肃然的面具下心潮激荡。紧紧攥住密信的手,终究一点点揉烂了忠诚属下谨慎的只字片语间透露出唯一可能的生机转还。 因为自己终于看清,黑眸凝望怀中少女的目光,那样的温柔与安宁中,分明是彼此心契的了然。愤怒、无奈、悲伤,终归于无波无澜的平静和坦荡——这最后一点安宁,自己不忍打扰,不能打扰,更不必打扰。 神明眷爱的天命者,洞察烛照的青衣太傅,或许早已看清一切。但若果真不知,太傅,让这不知延续到永远,这是……司冥唯一能为您做的。 眼前已经没有烛火跳动。 朦朦胧胧间,轻而柔和的光线照射到眼皮,那应该是……真正的天光。 猛然惊醒,直觉挺身摸剑,手臂一动,一袭宽衣悄然滑落。 怔怔望着脚边落成一团的淡青,风司冥半晌才惊觉保持了半夜支撑姿势的左臂已是僵硬到麻木。咬牙狠狠推捏搓揉两下,年轻亲王从座上站起,低唤一声:“周必。” 贴身亲卫迅速入帐,垂手肃立:“殿下。” 寂静良久——“太傅呢?” 周必直觉抬头,却见帅座上玄衣的冥王攥着一件青袍,眉目低垂,微侧的沉静脸庞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表情。“殿下……请随属下来。” 暴雨在后半夜渐渐停止,到此刻天空厚重的乌云已经散去。冬日苍白的阳光从淡淡的浮云间照射下来,草原上浮动起一层透明而轻盈的薄雾,衬得身前小丘上青色的背影忽而切近忽而遥远。风司冥喉头微微一紧,快速走上两步,却在靠近的一刻猛然顿住。 小丘上,火焰痕迹鲜明的圆形区域里,焦黑的土壤已经泛出水汽浸透的湿润色彩。圆形边缘的枯白草叶上水珠凝结,轻风吹过闪动出一片明净的光芒。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风司冥第一次知道转动头颈这一个动作就可以耗尽全身的力气。 第318章 依旧是一袭青衣,依旧是微笑平和,负手站立的身影腰背依旧挺得笔直。轻缓悠长的呼吸保持着固然的频率,在冬日雨后清冷的晨风中,泄露出外表一切依旧的男子心绪再不如旧的讯息。 柳青梵的面具,可以针对任何人,但不包括风司冥——内心一阵深深刺痛:“太傅……” “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绳结不解情意不灭。”静静响起的平和语声打破压抑的寂静,上扬良久的嘴角仿佛雕塑从似乎永恒的凝固中缓缓崩裂、破碎,“她只忘了,她原是从火焰中诞生的女子,她的光热不该只给一人。绳结不解情意不灭……”俯身,从焦黑中拾起一粒粟米大小的灰白,静静凝视片刻,双指轻捻,一道细细粉末如尘轻扬,散逸在水汽潮湿的空气中转瞬再无踪影。“烈焰无尘,炼火万物;愿以今生苦,坦荡来生路:天生就赤子,无爱……亦无怖。” “太傅!你……我……” “什么都不用说,司冥——我知道。”回转身,一手搭上年轻统帅肩头,突然惊觉身前青年竟不知何时比自己高出了两分。颀长的身材因时刻严格自律的站姿越发挺拔,威武战甲塑出一身钢筋铁骨,淡淡阳光下,线条坚毅的面庞是足以令所有人羡嫉的俊朗而清雅,只有一双幽黑眼眸,纵是早已长成成熟男子,凝视自己的目光专注始终不改,执著地坦露出全部的内心。 一股淡淡的暖意缓缓沁上心头,原本随意搭在年轻亲王肩头的手稍稍加一点力气。“我知道,司冥。她是用最后一点时间赶来。赶到了,就再没有牵挂遗憾。你知道,她很安宁、满足,没有害怕,也不彷徨,甚至带一点期待——这样离开,不过是又一段旅程的开始,谁也不该为这样的告别难过。” 抬头凝视那双一层迷雾笼罩的平静而温润的眼,风司冥紧紧咬一咬牙关,努力从唇齿间挤出声音:“可是太傅,如果,如果……都是我的错!”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司冥。这不是任何人能够犯的错,你不需要为了安慰谁胡乱自责。”收回手,静静回眸,向着晨雾即将散尽的枯白草原,柳青梵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一切,只不过是,无缘。” 无缘何生斯世。 有情能累此生。 一切,只不过是,无缘而已。 强咽下瞬间充满口中的苦涩,风司冥缓缓抬起头,凝视身前似乎永远相距一臂之遥的挺直背影,“太傅……回营吧。” “好。” 两人步伐稳稳的身后,来自北方的冷风从草上激凌凌吹过,顷刻间,散尽雁砀川的薄雾。 苍白阳光下,宽阔渚水仿佛一道银练,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静静蜿蜒。 —————————————— 本来说,要在清明节的假期发出这一章,却不想,这一章写得这么慢,这么长。 想写一个女子的离去,想写一份美好被打破时的伤情。但是,始终记着,“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一点点沁到骨子里的冷和痛,所以,犹豫着,迟疑着,拖到此刻发出永远不能满意的一章。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只用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荒草,曾经走过、欢笑过的故道荒城,送我的无双公主。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三章-纷纷流离钟鼓(上) 启禀大帅,川小道东炎袭粮部队被我伏兵全歼,军送到大营,二十五万石分毫未失。” 听到副将声音中抑制不住的喜气,轩辕皓轻轻点一点头方才从地图上抬起眼来。“军粮已在交割?” “是,正在清点验收。”战斗的兴奋还未从周身散去,王楚才忍不住神采飞扬,“赵坚也太小看人——区区五千骑就想劫粮,被我埋伏在道两侧的伏兵夹个正着。候了他两天好容易逮着机会,什么贝布托勇士兰卜杜,稀里哗啦……干干脆脆半个都没教他回去!” 微笑一下,轩辕皓很了解这名还很年轻的手下大将三个月来终于首次立功的兴奋。“很好,正要一骑都不容他回去。”顿一顿,目光在王楚才沁出大片暗红的左臂上转过,“袭粮的主将是兰卜杜?也算小有声名了。到时按规矩立个名牌再传祭司做场法事,虽然是偷袭,但能伤到你——既然是勇士,就不能随便辱没了。” “是,大帅,已经吩咐去做了。”王楚才端一端手臂,抬头直视轩辕皓的双眼瞬间闪出锐利光彩,“大帅,要不要乘胜追击,真正给赵坚点颜色?就算暂时拿不下鹫儿池,也狠狠杀一杀他锐气。” “不必。考斯尔敢从叠川分兵调头向南,背后肯定有周全计算。贸然进攻万一被赵坚咬住不放,硬拖着与他援兵持久拉锯反而不好。”屈起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两下,轩辕皓嘴角微扬。勾起一抹从容浅笑,“我军军粮已到,不妨等他一等,就让他整顿了军队排布好了阵型再较量。” 淡淡的语声带出一丝漫不经心地随意,与威严的军帐似全不相符,王楚才心底却骤然一股寒意袭来。眼前这不着甲冑、一身轻便如文士的悠然老者,是北洛乃至整个西云大陆都赫赫有名的智将!“茵沙将军”之名震动四方原不是凭单纯的战场比力,就连最擅奇谋奇袭的冥王也可说是他一手教导出来。此刻这般的从容笃定显然已是计算周密。东炎军神、贺蓝.考斯尔的第一副将赵坚二十万人马屯守鹫儿池。牢牢拦住北洛大军沿鹰山东麓北上地道路。除了少数地零星对阵,两个月来对峙可谓丝毫不动。然而兰卜杜地劫粮却可以看成双方这番耐力比拼终于分出了结果——方才一战,王楚才已经清楚地感应到真正大战脚步的迫近,而轩辕皓轻描淡写两句话,则是将血腥的帷幕彻底拉开。 “去传督粮官进帐——然后立刻到医帐疗治。” 低沉嗓音唤回飞逸的神智,王楚才躬身称是,脚下却没有动作。见他抬头张口“大帅……”似有话待要说明。轩辕皓不由微微一怔。但尚未来得及说话,只听一阵军靴磊磊声响,一名甲衣严整的少年已经气宇轩昂进入大帐来。 “世子殿下……?”轩辕皓霍然从帅座站起,诚郡王世子风亦璋已然欠身行下礼去:“北洛东上三军属下、飞羽营团练副将,行督粮官风亦璋参见大帅。”一拜起身,“二十五石军粮押送到达,此为av道长、参奉将军李沐李大人与大帅书,请过目。” 轩辕皓微微颔首。伸手接过风亦璋递来的文书。目光却是在王楚才身上转了数转。后者顿时一阵头皮发麻,急忙行一个礼,加快两步就闪出帐去。轩辕皓心中微叹一声。转身回到座位上,拈起笔在文书上批了几个字,握在手上却不递与风亦璋,一双锐利眼眸看着十四岁的少年副将,口中含笑道:“世子殿下是初次临阵吧?” “末将之前得到地信息,进入鹫儿池川境内必须小心。不过军粮干系重大,小心,但没有过多担忧。却是不知大帅早已埋下伏兵。” 风亦璋昂首直视,犹带着几分少年青稚的面庞上表情沉着而英武。声音镇定响亮,平稳无波地陈述事实,更没有一丝多余感情的透露。脑海中另一个王族少年的身影瞬间浮现重合,轩辕皓不觉嘴角微微上扬,随即定一下心神:“计算好时间然后故意向东炎传出消息,没有事先告知是为了让对方完全相信你们真的没有准备。因为谷道狭长的关系,加上又是白天,这样他们才敢全部进入谷道,深入到王将军的伏击圈。”顿一顿,“从王将军还有另外几名将令的奏报,少将军应对得很好。” 见他说着将文书递来,风亦璋急忙上前一步,躬身接过。抬起头,轩辕皓冷电一般地目光转来,眼底却露出真实地笑意:“这一路……以少将军为行督粮官,李大人确是知人能任。” “末将谢大帅夸奖。”直到这时才一口气略松,风亦璋脸上显出笑容。伸手抚在胸口处收放文书处,“第一次真正担当责任,确是与平日操演大不相同。临场对阵,血溅五步,一刀下去真的取人性命……所幸没有辱没使命,也不算辜负了平日大帅还有其他将军们的教导。” 轩辕皓微笑一下:“不错。殿下此番督粮到军,等转回av薄上自然会有精彩一笔。” “不,大帅——功劳薄上,不当等回到av亦璋扬唇,“末将此来,是要在大帅帐下听命地。” 轩辕皓闻言一惊:“世子殿下,你……”心念转动,眉头顿时拧起,“承安有旨意?”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中大事一切由统帅做主,临行前皇上只对末将说了这一句。”风亦璋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容,“王族子弟必为国效力,靖王叔十二岁便即入伍从军,今亦璋已年满十四,国家又正当用兵之时。因此只有这里才是末将应该到来的地方。” 少年面孔上明明白白满是坚定,轩辕皓沉默片刻,方才微笑一下,缓缓颔首:“亦璋殿下地心意,轩辕自然知道。以今日的表现,也证明殿下确有实力履行承诺,轩辕也当为达成。既如此,”伸手取过案上纸笔写了两行字。随即抬头高声唤过帐外随扈侍从。“殿下请先安顿交割。转了部属,以后就随在本帅帐下伺候听命。” 风亦璋脸上顿时显出少年的欣喜神色:“大帅,真的?”跟上那随扈两步奔到帐门边,随即又顿住脚步转身回看轩辕皓,“以后就跟在大帅身边,随大帅作战?” 轩辕皓点一点头,风亦璋喜色更盛。 第319章 脚下加快,顿时风一般去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轩辕皓忍不住摇头微笑:自幼受父亲、祖父宠爱,得“天之骄子”任性骄纵的风亦璋自不能与真正老成沉静的风司冥相比,但这一份王族似与生俱来的责任与自尊却没有任何不同。拣出几张地图,想一想, 边抽过两卷文书,轩辕皓这才扬声唤了随身副将进到了几句,副将领命出帐。侧身之际。风亦璋又似一阵旋风般奔进大帐,一双眼眸直直盯住了轩辕皓,里面闪出满满的年少热切地光芒。 挥手示意匆忙行礼后以眼神相询地副将自行退下。轩辕皓从座上站起,将一大一小两张地图挂到帅座侧边特制地地图架上。“鹰山一线对比地图,上面红蓝两色标出的是军队聚集地。这里,这里,”随手在图上点两点,“是我军南北两端分布。” “班都尔,渚南……九皇叔已经制住鹿角洼了……” 见少年的眼中热切中异样的认真,更透出隐隐的憧憬,轩辕皓唇角微扬,“这是四天前的情况,今天的话,前部应该已经深入到城北方大西原。” 风亦璋面上喜色一闪,但随即沉吟蹙眉:“大西原直逼城,西北重镇,加上曾经以此突破……考斯尔必定重兵把守。大帅,九皇叔……还有柳太傅可有特别奇计?” 轩辕皓扯一扯嘴角,却不作答,手指在地图下方点住,“城和鹫儿池分占叠川草原两端,从兵家要冲地利关键来看,几乎相差无几。我军兵分南北,东炎失去渚南要地后军阵收缩,若只想单纯守卫门户,可是任何一处口子都不能放出来。考斯尔自然知道这一点,他也很清楚二十万军队在冥王或是在我地手底下,能够发挥到多大的作用。所以东炎此刻的应对——” “红色是东炎的军力分布。城和鹫儿池的城防附近都只打出虚点,难道……”顺着轩辕皓指点看到草原上赤色标注的大旗,风亦璋猛然抬头,“大帅?” “不错,这就是眼下鹰山一线两军形势。虽然考斯尔的动向到底如何我尚不得探明,但是,及时配合上冥王在北方的动作却很必要。”轩辕皓眉头轻挑,“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不知道考斯尔将军是不是能够看懂我地邀请。” “大帅地意思是,示敌以好整,引诱考斯尔转而尽全力攻击此处?” 见风亦璋脸上若有所思,轩辕皓微笑点头。“城城坚壁厚,纵是冥王亲率大军急攻,两军对垒兵力相当,一时也轻易不能下。但若背后鹫儿池丢开,该有考斯尔一阵忙乱吧?那是行事稳健周到的将领,想来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自幼爱武,从小混迹于兵营军帐,风亦璋自然知道轩辕皓此刻每一句话都是在提点自己。他花了极大心力才力争到督粮前线、临阵对敌地机会,对之前两军动静形势记得清楚,因是一句话不说,低着头心中只飞快计算:北洛此次进军,四十万大军由车池入av草原侵入骑兵,随后由av邯后兵分两支,一支由风司冥率领一路北上,一个月时间取下鹰山山脉以西各地,另一支则是轩辕皓所率,跨过奎河袭取占据了叠川草原延伸处的麦里屯,把握住鹰山防线南端,消除东亚凭借固有防线包抄后队的威胁。北上风司冥地军队又与自玉乾关东出的慕容子归汇合,攻占高城之后进一步逼向草原第一大部班都尔王旗所在。利用班都尔主掌无双公主猝逝造成部族混乱动摇的机会,大军强攻,夺下号称“东方不夜”的渚南城,进而取下北方大片,扼住了鹰山防线北首。大军在鹰山西麓连成一线,以两端为力点,向东对叠川草原构成完整坚实的包围。此刻风司冥攻击城,考斯尔调大军相抗。则轩辕皓兵锋指向的鹫儿池一方。便成为北方战场的强力牵制。只是鹫儿池地利独具。且是要塞经营多年,轩辕皓大军自月前被阻,数次进攻但始终不能突破,彼此成对峙之势,而双方谁也不敢半点轻忽大意。轩辕皓用兵从容,面对僵持局面毫不急进,向后方催了粮草。似只管排开架势欲与对方长久对阵。然而被他几句话有意提点,风亦璋却渐渐见出此番举动背后深意—— 北洛兵力总体布局如双头之蛇,鹰山天险迫使大军只能在两端各取一点如蛇头探入东炎内腹,却也以同样的地利庇护了山脉背后相对柔软地“蛇腹”,不用更多担心东炎会越过鹰山自中间突破。因为中间夹着叠川草原和东炎数十万大军,双头通讯不利,进退攻防,只能靠统帅彼此地默契感知。风司冥在城吃力。吸引住考斯尔地大军。但这位东炎军神同样考虑到南方的威胁,令心腹副将赵坚重兵把守住背后的要害。轩辕皓逼得愈紧,赵坚守卫的心意愈坚决。而考斯尔在南方以守城为主的保存军士不与全力拼杀的主张也执行得愈彻底——毕竟从任何战场因素,包括军队数量、统帅、战力等等看来,风司冥所率无疑都是此番进兵核心;东炎倚靠鹫儿池天险,阻断北洛两路呼应,而集中力量与冥王周旋的大计应对是无庸置疑地。然而,此刻轩辕皓言下用意,却是要从根本上改变战场中心所在,变牵制配合为进取主力。以他部下所率七万精兵,这种战力布置的主次完全可以在一昼夜间交易完成。而以轩辕皓和冥王数年同袍的默契,这样的战局变化在他二人也并不惊奇。 目光在地图上往来流连,风亦璋很快地想到更多关节:此刻南北战场上局势同时僵持,攻击主力的交换势必打破现状逼使东炎军力调动。一旦调动必然留出缝隙时机,只要有一处衔接不及,北方风司冥就可以针对薄弱发起全力攻击,由此撕开考斯尔在叠川布置的如一块铁板浑成的守卫坚阵。或者,做出全力强攻鹫儿池的姿态,纵使考斯尔本人以为是虚招不当改变基本部署,但只需其手下部将有稍许地动摇,鹫儿池守城部队常心一失,则南方激战起处,攻击主次真正易手,必然彻底改变整个战局地面貌。 但这样的交换,前提必须是双头攻防进退的高度默契。战场变数万千,主攻互换,随时可能虚实转化。轩辕皓精兵七万,属下全部兵力大约十万,若是考斯尔果然调重兵与赵坚合作对抗,三四倍兵力压来阵前必定吃紧。此刻如果北方风司冥不能及时有所突破,局势将对北洛极其不利。而假使考斯尔并不额外调兵,依旧专心与冥王对阵,若强攻鹫儿池不能在几日间速下,以东炎在北方军队总数地四十万对冥王二十五万,会进一步大量消耗北洛战力。这一番总体的攻防,考验的将不仅仅是军队的实力,更是分兵两路的统帅在战时把握上的绝对配合。 只语片言,一瞬间便展动出如此大规模的军征变幻,轻 却直直看入战场最深处……风亦璋凝视轩辕皓,为这的气度由衷震动。 国之上将,细节精准的眼力和全盘在胸的运筹,这正是轩辕皓为大陆声名所传颂,而帅才为“冥王”风司冥信赖倚靠的根本。 自幼崇拜少年成名的叔父,然而更愿意在相对远离的战场上展露自己的才华,所以谋得了军职后自己选择到南进的轩辕皓军前。但到这时风亦璋才猛然记起,“茵沙将军”是比“冥王”更早名动天下;而月前成功奇袭金沙角、强攻麦里屯,打开鹰山防线南端缺口,为北洛大军在东炎西南稳稳扎住脚跟,亦正是在轩辕皓的指挥之下。 选择跟随这位老帅。或者才是自己从这一场战事开始时刻无心获得地大幸。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脸色表情的变化,也没有注意到对面轩辕皓幽深沉静的眼神。四十年沙场,三十载统军,轩辕皓很容易看出眼前世子少将的心思转动,也见得到他对于这一番大胆决策的思考和忧虑。必须承认,自幼在武事上的用心,使这名世子王孙见识丝毫不逊一般战将。但风亦璋却不可能了解自己心中思虑深处,更不可能如自己一般。因为对同袍战友深刻的了解而产生那种隐约地。然而无法克制地……担忧。 是地。担忧。 无双公主,班都尔,渚南。 十二月的草原,暴烈的大雨过后留下一片异常的阴冷。班都尔执掌、无双公主御华绯荧背主投敌,叛逃途中猝逝的消息,震动到草原上每一个人的每一脉神经深处。自兕宁发出的旨意通告传达东炎和北洛两军,时间仅隔了半日先后。却让对阵地双方在那一时同样震惊而战意尽消——在东炎,怀疑或许远胜于打击,对于北洛却是由衷的迷惑。然而一日之后冥王以无惜玉碎的强硬决绝态度攻克渚南,自班都尔王旗发来的军报上,附言中柳青梵清健有力的笔迹冷峻而明确地告知了最简单的事实。轩辕皓只能隐忧地想象,那一贯沉静从容的面孔,在面对克城后班都尔族民刚毅顽强的眼神时会是如何地表情;但他却不敢也不能猜想,这位凭借四年前一遭出使而在草原获得偌尊声望地青衣太傅。会以怎样的语言回答这些单纯百姓的疑问。 轩辕皓很清楚。身为监军,柳青梵不会主动参与战事地决策,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战局僵持时依旧默然旁观。北路大军攻取下渚南与班都尔治下数城。跨越鹰山防线进入大西原,其后一路的推进遭遇到来自于考斯尔直属军队的强力抵抗。他熟悉北洛每一名高阶将领的用兵风格,这种积蓄隐忍、步步如艰,然而真正锋芒所向但成齑粉的狠绝决不是风司冥或者慕容子归的做法。连日军报上对战的谋算、灭敌的数量,都隐隐透露出一股令人不安的决绝—— 并不急进,更没有因为敌方阻挡和战局僵持而显出不耐,稳定地投入兵力,意图明确而意志绝不容阻拦更改。 第320章 如果这就是对鸿逵帝旨意的回应,那柳青梵的心境……不能不让自己担心。 无双公主……没有什么空穴来风。虽然那个温雅风流的青年从不曾有任何系心他人的言行表露,但那些全不经意的柔软安宁,总会落入真正关切的眼睛。 注定了彼此仇,势成水火的两个人,然而这样的牺牲和毁灭,远比战场上直接兵戈相向的对面死生更令人沉痛哀伤。 纵使是赫赫君家的历代家主,两百年来无数次风口浪尖,或许……也没有需要背负过这样的选择。 但,“爱尔索隆” 苦笑一下,轩辕皓将目光投注到绘制精细的地图:城坚固,但控制住了班都尔北方地区的北洛军完全可以从北方包抄。虽然会冒一点被考斯尔洞悉而分兵阻截的风险,但以冥王军素擅奔走奇袭的能力,攻占城东北巫岭,在短时间中形成对城三面包围并无不能。而控制了巫岭又能进一步向东方海上辐射,目光遍及整个东炎的风司冥不可能遗漏海路这一条特殊的通道,更不会忽略北方海港与黄石河梁防线之间密切的联系。两路分兵时风司冥刻意保存擅长水战的简顿之属下队伍的完整,此刻对城的猛攻,既是传统军事要地的争夺,但同时也不乏以此为吸引,掩饰对整个北方海疆的图谋欲望吧?“另辟蹊径,天降神兵擒贼擒王”,想到在出兵前宁平轩里集议,那青衣男子似随口发出的一时联想,轩辕皓便忍不住又是轻轻一声叹息。 不是不相信风亦璋,不过以少年的思考心力,暂时还无法看到如此程度深远。过多的信息只会减少临阵的意志坚决,对于如他一般的将士,单一纯粹的目标更容易集中全部力量达成。而俯察战场、决策战略大局,则是统帅的职责——将目光扩展到北方,风司冥的北路大军已经用行动传达了信息。城的强攻、鹫儿池的呼应、叠川草原中间讯息的阻隔迟滞……要骗过“东炎军神”的眼睛,仅仅有一层、两层的思考决计不能。只是这样虚实并用、视战场如游戏的手笔,却是真的将吸引考斯尔视线、牵制东炎核心兵力的重任,完全交给了自己。 精兵七万,支持有力后援无愁,面前的任务看似艰巨,但……应是绰绰有余。 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精亮光芒在眼底流转。“亦璋世子殿下。” 风亦璋闻声身子几乎跳起,直直对上轩辕皓:“大帅?” 取过立在帅座边架上重甲披挂,轩辕皓不紧不慢穿戴整齐,捋一捋颔下柳髯,随后将帅案上元帅令箭拿到手里,这才微笑开口:“传我将令,召集将官中军议事——升帐!” “升帐?现在?”风亦璋顿时一呆,直觉看一看草原冬季申时过半便直堕晦暗的天色,口中喃喃低语,“夜议……夜战?是——末将得令!” 看着少年似猛然领悟到什么,迅速奔出帐外的背影,听到中军集合的鼓角一声声磊磊传来,轩辕皓唇边笑意渐淡,目光却是愈发深沉。 脚下,是数不清军靴踏动大地的越来越清晰的震颤。 耳边,似乎可以听得见鞘中利刃骚动渴血的叫嚣。 兵械战甲在鱼贯入帐时偶然碰撞发出的声音,随着众人的站定,消失在大帐内一片肃寂中。 “下面的任务:强攻——不惜任何代价。目标——鹫儿池!”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三章-纷纷流离钟鼓(中) 季的叠川草原,水白草黄,平川一望。 草原上奎河蜿蜒,河滩尽头,遥遥似有一片乌云钻出。转瞬到眼前,却是严兵重甲。刀枪剑戟雪光分明中,马蹄踏碎清晨薄雾,在沙草间错的地面落下重重印痕。 骑军步兵混编、数目逾万的大军,行进间除却马蹄和脚步奔走,兵械和甲衣摩擦碰撞的声响,再没有一句言语之声。人和马粗重而有节奏的呼吸,是这支沉默的队伍透露出的唯一生气。 西南天边出现一个小点,初时细小难察,但片刻滚动如乌丸,遥遥地已经可以分辨形象。 是一骑快马。 走在最前的将领扬手。队伍依军前高举令旗逐次住步之时,快马已经奔到面前,马上骑士手把一封鲜红文书高高擎起,“急报——鹫池急报!” 像一阵疾风激动草原林海,一迭声急报传递间一股看不见的浪潮迅速在队伍扩散漫延。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那一骑捷影,直直射向中军大。 高矗的大上饰有七条雪白牛尾——与鸿逵帝御驾王上三条青色狮尾区别,七尾大,正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的标记。东炎军神但凡亲自出征必以此为号,“大在,考斯尔在”,绝无例外欺诈,草原第一的武将便是用这种近乎刻板的方式向任何人宣告自己的存在。 看到大,几乎已经支撑到极限的传讯骑兵精神骤起。从怀中抓出身份印信随手抛出,人还没到身前口里已经奋力嚷出:“将军,急报——鹫儿池,鹫儿池失守了!” 纵是一身重甲严整,为有一双铁灰蓝眼睛天生带笑,即使在最严酷地战场面对修罗血海,贺蓝.考斯尔也总能很容易地随时显出镇定全军的悠闲从容。“东炎军神”不为任何战场上一时片刻的情势变化随意动容,跟随他数十年的将领都很少记得他有仅仅听到军报便震动到当众失态。但这一次。几乎距离大数里外大军末尾的兵卒都能听到主帅愤怒而不敢置信的惊呼:“鹫儿池失守?怎么会!” 从十月风司冥率军由av交兵已经两个月。两月战事。单以东炎第一条鹰山防线西面战状,无疑是北洛占据的优势:从南面的宝到中部地高城再到北方雁砀草原班都尔属下城邑,节节胜利;一路遭遇地抵抗并非不激烈,攻克之后地城池却都能依循了北洛的管理衷心顺服。但这样接近“一边倒”的情况止于鹰山防线以西,越过鹰山山脉试图继续向东推进的北洛军队,南北两端无例外地都遭到了顽强的阻拦。以叠川草原为中心,南方鹫儿池的赵坚和北边城戴伦泽分别应敌。牢牢锁住了北洛大军进一步突进东炎腹地的脚步。由于深知彼此互为腹背,南北两处不能有一方有失,故而虽然遭遇强敌猛攻,赵坚戴伦泽各自奋勇死守城关,使北洛风司冥与轩辕皓分兵大军滞阻无法突进会合,为国中贺蓝.考斯尔调兵布防争取下宝贵时间,更为贺蓝亲率大军赶赴前线破敌创造时机。赵坚是考斯尔自幼跟随、亲手培养地副将,也是东炎国中实职实权的高级将领。此番对北洛战事的第一波应对也全由他指挥。统观战局,自然十分清楚鹫儿池战略地利至关重要。他亲自率军据守,不必贺蓝.考斯尔更多嘱咐。死保鹫儿池的决心不会有半点动摇。虽然,考斯尔也连续收到鹫儿池轩辕皓猛击强攻的军报,但每一次都为赵坚最终击退。深知自己副将能力可靠,兼有足够军队人马,考斯尔原本并不作过多担忧;只在分析了此刻叠川草原南北形势之后,决定先弱后强首先击败鹫儿池轩辕皓的部队再转而向北与风司冥决战交手。然而此刻军报奏来,鹫儿池竟然已经被轩辕皓攻破,自己的一切预想谋划瞬间落空,整个战争的局势更向极危险地方向倾滑,贺蓝.考斯尔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心上震动,大手向前一探已然扣住报讯地骑士——从他染血的战甲衣着上可以看出是军中的低阶将官,贺蓝语声低沉,表情眼光却透出异常地危险——“说,鹫儿池到底怎样!” “禀报将军,从四天前夜里北洛就开始不间断的猛攻。大军围城,各处城门一齐开火。赵将军据城苦战,多处城门几次攻破几次夺回,最危险的时候我军只占住一处城门。当中北洛曾经两次杀进城来,士兵在城里对战……城外也被北洛看得很紧,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求救的军报根本发不出去。到昨天傍晚才略有一点松动,但是城内的情势已经很不利。末将离开的时候,赵将军认为已经不可能守住,留两队残兵在城里,其他大部分命令高斯将军率领了从北门突围到城外——末将就是趁着大队突围的时候出来的。” 虽然经历了夺城死战,但身为将官到底与普通士卒不同:腿上的伤口情势严重得早就该摔落下马,此刻马背上的身体却不动不摇挺得笔直;面对考斯尔的强大气势,言语依然保持了基本的镇定和条理分明。策马立在贺蓝.考斯尔身边的上参右将库鲁伦在心中暗暗点一点头。但唯一没有经验的,是当着全军上下大喊“鹫儿池失守”:即使主将赵坚已经判断战局的发展,没有亲眼看到最后的结果就不容许将预测当成军争的事实。虽然从他的言语叙述可以清晰地想见到此刻鹫儿池的景象……驱马上前一步,“你是原属鹫池城防的参将?赵坚命你报讯?离开的时候我军折损如何,将领们……赵将军等情况怎样?” “是。末将名叫高,是鹫儿池东城放军中营参将。四天前攻城开始后东门攻打最急,赵将军亲自临战,之后就一直跟在将军身边。” 被库鲁伦一问提醒顿时恢复了神智冷静,贺蓝.考斯尔紧扣住的手也慢慢放开。高向库鲁伦投去感激地一眼,随即将目光重新对上面前目光异常锐利冷冽的第一将军。“赵将军认为轩辕皓此番猛攻不同以前,有不惜一切代价的拼命架势。尤其北洛士兵确实凶狠非常,四天下来损伤相当严重。虽然鹫儿池原本守军差不多十万。但是这一仗消耗……只这四天起码就要超过三万人之众。” 本在战争中损耗便最大。但四天时间这样的数字,两军对阵的惨烈可想而知。 第321章 轩辕皓拿下鹫儿池的强硬,从中也可见一斑。 “将领们的情况……原本郁木扎兹和贝布托部族地人马,赵将军是安排在城外草原驻扎以为侧应,更把守东北方向通道不落北洛之手。但是轩辕皓之前几次城外攻击,折损了数名部族头领,所以赵将军将人马全部调回城中。之后地战事各有损伤 |末将离开为止,赵坚、吕宋,两族地首领北川秀只受一些轻伤,与性命暂时无碍的。” “很好——高,你先到后队寻军医诊治处理伤口。”一眼瞥见考斯尔脸上神情变化,库鲁伦急忙挥手招过两名侍卫将已经露出明显极限边缘之相的高带往后队。话音尚未落下,耳中猛然响起贺蓝.考斯尔洪亮威严的号令—— “所有人听我号令:除后队辎重保持现有速度队形,其他人马一概弃长兵械与给养。骑军抛弃重甲。轻装全速前进,驰援鹫儿池!” 军令一下,随即一迭声如波浪向四方传动。顷刻间便整顿出新的人马队形。考斯尔抬手一鞭催马奔到轻装整齐的队伍之前,随即转头后顾:“勃斡帖,后军一切,现在起交由你全权掌控指挥。切记,务必在两天之内赶到鹫儿池境内!” 高大威猛的草原将领在马上干脆地一欠身:“得令!” “好!”点头,调转眼,考斯尔冷冽目光在新组成轻骑队伍上缓缓掠过。高高举起马鞭,随后,倏然落下——“出发!” 大引着地队伍瞬间发动,以名震天下的东炎骑军的迅捷速度,顷刻间便消失在后队军士的视线中。辽阔的草原上,一时只看得见远方的烟尘翻滚飞扬。 “将军,将军!” “考斯尔将军!” “贺蓝!” 耳畔炸雷般一声,贺蓝.考斯尔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对上身侧副将库鲁伦焦虑而隐隐不满的双眼,头脑瞬间空了一空,唇角下意识地挤出一抹苦笑:“抱歉——太专心赶路了。” 皱起眉头,战甲雪亮的将领伸出手一把拽住贺蓝.考斯尔正在疾驰中地骏马缰绳。面对顿时投来地讶异目光,这一次库鲁伦让不满的表情直白地显露在脸上:“考斯尔将军,您的速度,已经不是后面地士兵可以跟得上的了!” “可是鹫儿池……” “如果城池已经被攻破,北洛不会不作好迎战援军的准备。”见考斯尔张一张嘴又要说话,库鲁伦立时截口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况这一次是死守的攻城,我军伤亡惨重轩辕皓也绝不会得多少便宜。赵将军的信还有高的话里面都说为保存最后的兵力将队伍带出城外,只要最后他突围出来,以赵将军的能力,必定可以组织部队继续抵挡一阵。按照我现在的速度赶去,一定不会太迟。只要与赵将军会合,重整人马与轩辕皓再战,胜败也未可知——请将军冷静、三思!” 贺蓝.考斯尔苦笑一下,胯下坐骑的速度却是明显放得慢了。“是,库鲁伦。但鹫儿池情况究竟如何我们尚不得知……高之后这一路再没有遇到其他报讯传信,这可不是赵坚一贯的作风。” 库鲁伦微微点头,表情稍微放缓了一些:“末将知道贺蓝将军与赵将军之间情谊非同寻常。” 闻言眉头拧起,考斯尔瞥了这名得力大将一眼:“库鲁伦。你又不是第一次随我出战。就算真的是第一次以统军地身份独当一面地作战,之前大大小小上百场的仗难道是白打的?虽说大致都是在预计当中,分派了的任务具体的应对布置我从来不会插手,考斯尔帐下谁不知道这个规矩,又有谁不是这样过来?你明知道我不是为这个。”重重一口气叹出,贺蓝低头沉默片刻,随即抬起头,静静凝视着远方地平线。“我从来不插手帐下将领们具体怎么做。可每一战的大局。从来都是可以大致料想到的。该做的计算。该提醒地可能,看不到这些……也就不是东炎草原地贺蓝.考斯尔了。” “轩辕皓突然不惜一切代价地强攻,这超出了正常地预料。赵将军已经竭力去守,虽然……北洛强悍,最后实在守不住,也是不能苛责任何人的事情。” “苛责……当然不能苛责任何人。北洛的做法完全超出了预计,这才使赵坚最终不敌。问题是。为什么轩辕皓突然这样做?鹫儿池的重要不用多说,叠川草原的入口、国中腹地把守的门户,他轩辕皓想要东进就必须突破。但之前他已经在城外磨磨蹭蹭了足一个月,眼下风司冥北边城那里又没什么进展,他有什么道理突然就要强来?就算是他身后有国的那一条通道不操心后援,他是个多稳妥持重地武将谁不知道?怎么就肯用手里的七八万人直接对上数量超过他半数的赵坚?强攻下鹫儿池的代价,和他继续围而不打、堵截了我粮草供给的硬生生消耗的代价,根本是一眼就看得清楚。他做什么不继续原来做法。反而不惜代价强攻?以北洛的耳目灵便,或者,就只有轩辕皓自己的计算判断。不会不知道如此一打我援军必定很快赶到。他攻城耗费了多少军力也是明摆着地,难道就这样笃定我们赶不及他攻下城池?他凭什么笃定?他怎么敢拿这种军机胜败来赌?” 贺蓝.考斯尔一句紧接一句,与其说是向库鲁伦征询答案意见不如说就是单纯地自问。显然这些问题自高报信后就一直萦满他的头脑。库鲁伦沉默片刻,开口,斟酌着慢慢说道:“或许,正是因为北方冥王和慕容子归在城没有讨到便宜,轩辕皓才不顾一切想要在南边打出一个缺口?虽然北洛几个将领向来都喜欢打着‘仁义爱民’、‘体恤兵丁’的招牌,但是战场上一个月时间都没有半点进展,作为武将来说总不是什么光彩地事情。轩辕皓在北洛资格是够老,年纪却不大。是人总会想要得更多,也许,将军是把他看得太高了?” “如果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倒好了,库鲁伦。高估对手结果牵连受罪,这种事情我从来就不想多遇到几回。”嘴角上扬,扯出一个不具多少真意的笑容,贺蓝.考斯尔的语声带出隐隐的无奈和遗憾,“可是轩辕皓这种是永远不担心高估了的。就单看之前他奇袭库库梅、猛攻金沙角一仗,拦住奎河上游蓄水然后毁坝放水,天时地利,在别人国土上能使出这样手段的将领全大陆有几个?风司冥‘冥王’的名头够响,但自他出战到现在,基本上没有哪一场不是轩辕皓在后方做主帅压阵的。现在反过来为风司冥做先锋,难道他就会不去想整体的战局?对方可是成名三十年的常胜将军……跟他比起来,赵坚的机会不可能太多的。” 见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眸再一次被升起的忧虑覆盖,库鲁伦皱一皱眉头,“将军,会不会是轩辕皓猜测到从军力对比上,我们会首先选择他作为攻击对象,所以才抢先发动进攻,拿下鹫儿池一方面取得确实的城池依托有地方立足,另一方面则是在声威上面给我们打击?毕竟按照最先的计划是在四天后抵达鹫儿池与赵将军会合。 兵力增加粮草也得到补偿,如果那样的话,轩辕皓之围堵工夫就完全白费了。轩辕皓是知悉了这一点,所以不惜一切强攻,这样是否说得通些?” “道理上是可以说得通。但库鲁伦,有一点不能解释。那就是我大军从猫耳岭鹰愁涧出发是在三天前,而四天前的晚上轩辕皓已经下令强攻鹫儿池了。可以确信,在我发出出兵命令前就连你——我地副将都不完全确定我们就是向鹫儿池而来,那轩辕皓怎么可能因为知道我要支援这里所以抢先发动攻击?”考斯尔轻轻摇一摇头,“轩辕皓仗着背后有从av打,虽有几次强攻但都无意就此吞掉守城大军。可以看出来,他根本的设想还是截断了我方粮道。利用平原孤城的地利弊端。一点点拖垮饿疯城里的十万大军。鹫儿池所在。四围都是平原一望无遗,本来最适合草原骑兵奔走。但被他这样一围,四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郁木扎兹、贝布托他们最惯用最能用的游击奇袭施展不开来,只靠赵坚一个周旋,除了硬撑没有其他的办法。” “但赵将军本来的目地,不也就是把轩辕皓阻拦在叠川草原之外?” “所以赵坚虽然受得艰难。可终究是没有退让过一步。而只要鹫儿池还可以支持下去,轩辕皓就不得不想办法彻底拔除眼前这个老大地障碍。”扯一扯嘴角,贺蓝.考斯尔将马鞭手柄抵在额头,“粮草接应固然是很鲜明地对比,但兵力到底是兵力。十万和七万,几场攻防下来想也不可能有明显的优劣。若换了我在他的位置……若我是他,只怕也会有不顾一切强攻的冲动。” “将军?” 转头看见库鲁伦吃惊的表情,显是对自己的结论颇为不解。贺蓝.考斯尔不由微微一笑:“围城然后坐等消耗内乱的方法。确实是以逸待劳而且没有太多风险。但是配合上北方冥王地行动,多拖延一天都是对整个战局的拖累。毕竟,玉乾关到城。可比宝邯到鹫儿池远得多了;当中会不会出点乱子搞出点麻烦,也是不容易说得准的事情。轩辕皓到底是风司冥的先锋,率了数万大军分兵作战的统帅,到底不是从前全盘自行指挥把握,总该要配合了主帅的行动才是。城鹫儿池互为腹背,他这边急攻,我一定大军来救,相应北方那边风司冥的压力就小。若当中我自己再出点什么纰漏,以风司冥、慕容子归的心思怎么也不会放过。这样一来,他地七八万人马地代价,便是翻了两倍都不止——真不愧是战神为名的茵沙将军,这里面的计算,果然精彩得很!” “将军……将军地意思是,轩辕皓猛攻鹫儿池,其实是拿自己做饵,引开我对城的注意,好让冥王在北方一举突破么?” 第322章 库鲁伦猛地勒住马,瞪视考斯尔,“将军原来早就想到,但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是急急赶向鹫儿池?” 直视质问的眼神,贺蓝.考斯尔轻笑起来:“难得对方发出了邀请,怎么可以失礼不回应?谁都知道赵坚是我贺蓝.考斯尔最倚重的副将,且不论死活,单是这场胜败,我不替他讨回谁替他讨回?至于北方,”顿一顿才慢慢说道,“别紧张库鲁伦,有比利斯特和他的虎狼之师,风司冥轻易讨不到什么好。城不比鹫儿池,何况背后六百里雁砀究竟是不是真正让他们拿下,也还在两说。” 班都尔……脑子里明明有什么一闪而过,抬头看向身前的大将统帅,却见第一将军脸上全无表情。再一想方才考斯尔言语中“且不论死活”几个字,库鲁伦心上一凛,顿时垂下眼:“是,将军!” 看着属下副将表情动作的变化,贺蓝.考斯尔静静不发一声:他很清楚,此刻全军上下,对那相关的人和事介意到什么样的程度。不用说近到如直指其名的“班都尔”,就连“雁砀川”几个字,在自己军中几乎也成为了禁忌。其实自己平日议论军政有所提及的时候,内心真正并无多少特异感觉,然而每一个人——副将、参军、卫士、卒,似乎无论是谁,在自己面前都努力避免着提到那个人那件事。作为军士部属的将领、统帅,他自然能够体会其中的关切体贴,但身为一国上将,眼见着军中僚属因为心怀这一份无为芥蒂、动辄忽略军机关键影响了眼光判断,却是抑不住一股怒气从胸中慢慢升起。 看看,戴黎尔,这就是你给我甩下的好一副烂摊子! 然而怒气的发出只有一瞬,眨眼间贺蓝.考斯尔已然重新控制住自己:“库鲁伦,赵坚要救,鹫儿池也要重新夺回来——这是我东炎的国土,一分都不能够失去。轩辕皓强攻,有把我大军目光吸引过去,减轻城方向压力的意思。但是我大军发出之时,关于北方数城如何用兵,对主要将领都早已有过明确的指示。是我东炎的勇士,就决不会让风司冥再如上一次一般击溃防线,在我国中腹地东突西进肆意闯荡!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相信,那我东炎还打什么仗,我贺蓝.考斯尔还用什么兵?” 考斯尔语气激昂,库鲁伦顿时震得挺直了身板,大声道:“是,将军!” “高是从昨天夜里随众突围,到现在过去七个时辰。按信上所说的情况还有赵坚的脾气,就算为保存兵力而有意突围,人马也一定是一点点撤出,而且会尽力给轩辕皓制造麻烦。这样算起来,从呈现破城失守之相到真正的完全攻破,没有三四个时辰是不可能的。经过一夜时间,到天明左右战事停息,也合乎一般攻守的惯例。换句话说,鹫儿池真正落到北洛手里,最多也只有两个时辰左右。轩辕皓这一仗打得辛苦绝不轻松,拿下城池不久,想必也还来不及重新整修城防。眼下的这个时候,应该正是他兵力虚弱、前后少有接续的空档——” “是,将军!库鲁伦全明白了!” 看着副将扬鞭纵马,在队伍前后奔驰往回同时一边高声呼喝,考斯尔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含着极淡的微笑:到这里,差不多也把轩辕皓的心思看透了吧。少有的值得尊敬的对手,亲自临阵迎战,想来也是对方所愿意见到的。 只不过,内心似乎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像是有什么地方始终不能抓住,无法确定。 但也许……只是因为自幼相伴的副将,此刻真正生死未卜。 蓦地伸手抓住胸口软甲,贺蓝.考斯尔努力压下心头升起的强烈不适—— 我已经尽全力赶去了,赵坚!你可等我,千万……别死啊!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三章-纷纷流离钟鼓(下) 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北洛是真没人了吗?” 剑戟相交,发出巨大的声响。奋力一推荡开那柄紫金画戟,贺蓝.考斯尔狠狠开口,心下却是为少年兵器上巨大力量震动骇然。 抿紧嘴唇,风亦璋把住画戟长柄的双手借势只一拨,丈尺长兵顿时在空中划出一抡耀眼的紫金弧线,花戟特制成锥刺一般的锋利柄尾似潜伏的毒蛇猝发,直挑考斯尔咽喉。 见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兵器用法,贺蓝.考斯尔快剑回格,两兵相交顿时震得虎口剧痛发麻,差点就长剑脱手。而风亦璋一招抢到先机,后式立时源源不断纷涌而来,画戟点戳钩抹,斜削竖批,戟头利刃柄尾尖刺耀着戟身紫金流彩闪出寒光无数,招招迅捷而劲猛力沉,纵是久经沙场如考斯尔,一时也被逼得只勉强招架。 但二十年沙场到底与两个月沙场不同,阅敌无数、更亲身临阵力战无数次的贺蓝.考斯尔很快留意到少年座骑步伐趋避,铁灰蓝眸光一闪,双腿一夹胯下马腹,训练精良的战马立即知心识意上步逼前。见少年眉头顿时一皱,手上动作不缓,却是由完全的抢攻增加入两分回退——戟尾尖刺上端似做装饰用的一截粗壮精金环圈,堪堪封住自己长剑的去向,贺蓝心下也不遗憾,长剑斜指风亦璋肩胛同时脚上用劲,驱得坐骑进一步逼向对手。 风亦璋拧住眉头,画戟反手一抡撞上对方远比一般厚阔的长剑。借着两者相交地力量带动坐骑后退,顿时拉开丈余距离。手把画戟横在当胸,少年将军目光冷冷,瞪视着考斯尔的黑眸闪出深沉的光芒。 像,又不像——脑中直觉似的反应起六年前西陵边境绝地中少年将领的玄衣身影,但贺蓝.考斯尔随即用力摇头:且不说武器招式,单就身形一点,风亦璋也要比少年的冥王雄壮得多。何况眼前这名十四岁的世子少将虽然勇武。身上到底还没有那股浸透了残酷和血腥的杀气;十数年天家富贵教导下地温敦和矜持残留在心里。化到临阵地动作还是可以利用地破绽。才让自己一招冒险抓住了弱点反击…… 不过,对战场局势整体准确的判断、奋不顾身高效顽强的作战、冷冰冰严肃而镇定的眼神,以及直觉地把手下将士一一护到身后的行动,却和当年绝龙谷中的少年不差分毫。 是嫡亲的叔侄,而十六岁和十四岁地年龄区别,相差的,其实应该不多。 “考斯尔将军。” 果然。连声音都有七八分相似。 正处在少年到生长发育成熟的阶段,风亦璋的声音清晰响亮且已经有几分成年男子的平稳低沉,但还是不自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跳脱。响亮有力但不足够浑厚,听起来确实与冥王明朗清越的音色颇有些相似。只是对面的少年显然并不能从自己地脸色便猜出此刻内心所想,倒是被自己几番点头摇头弄得越发紧张,一张兀自青稚地面孔表情森严得几近骇人。 不自禁地扬唇,但随即收敛了笑意。整一整表情,贺蓝.考斯尔将目光笔直对向少年。 “天色已暮。兵马已疲。可暂罢手,来日再战。” 可暂罢手?贺蓝牙关顿时咬得格格直响。风亦璋的语气,分明不是两军对战时平等的商议。根本凭天家王子地高傲,习惯性直接做下结论判断而已。想到就是他,就是眼前这个小鬼把赵坚打到重伤,又是他拼了命把轩辕皓从包围中救走毁掉自己计划,考斯尔心头就一阵阵火突突乱冒。然而看看身边军士,无不是鲜血层染、半数重伤到身体残损的亲兵护卫,贺蓝只能努力压制下本能的冲动,瞥一眼对方兵将同样体伤肢损的惨状,“鸣金——收兵!” 掉头回马就走——根本不担心风亦璋会趁隙从背后偷袭:一者风亦璋的武技还不到但有动作自己会不及反应而被一击毙命的程度,二者他身后北洛士卒的损伤程度足以令出战不久的小王子首先挂怀,而第三也是最要害的一点,这位勇武而气宇堂堂的诚王世子还在正直到没有被教导过抛弃荣辱的内心年纪,从背后偷袭这种被所谓勇士视为最卑鄙无耻行径的手段,远不是他所能够做得出来的。贺蓝.考斯尔没有心情去多看风亦璋此刻的表情,也不打算在这个其实只能算作孩子的少年将领身上花费更多的心思活动,所以东炎第一将军没有看到风亦璋死死握住紫金画戟的双手,也不知道当自己带着部下最终隐没进鹫儿池城门时,这名世子少将好似铁板绷直的身子在马背上如释重负的骤然软倒。 作为帝国鹰山防线南端的第一座要塞,鹫儿池的城池规模较其地位而言无疑小了一些。而以草原富庶仅在班都尔之后的贝布托部王旗以下第二大城市来看,鹫儿池无论人口、集市、城内建设都与同样被称为富庶繁华的渚南相差了太多。只是,经过这一场战火,鹫儿池原本就是有再多的富庶繁华也不过往昔的梦境。短短六天时间三次失守三次夺回,此刻的鹫儿池城中已经再看不到寻常百姓人家半点残影,衬在火燎烟熏、满目半焦半颓的街道建筑里的,只有一队队形容焦枯憔悴,身上战衣早已看不出血或者其他什么颜色的士兵。 一进城就下了坐骑,好让连日奔跑、疲劳只怕更甚于己的爱马尽量减轻一点负担,在城中一路缓缓穿行,贺蓝.考斯尔总是尽力显出轻松从容的脸上,终于再也无法露出惯能抚慰人心的最浅淡地笑意。 城中的太守府继续作为大军指挥所在,只是此刻府院周围增加了定北侯府特训出来的亲兵卫队。见到考斯尔身影。立刻有亲兵跑过来接下缰绳,更有两名见事机敏的飞快奔进府衙。等到贺蓝.考斯尔抬脚跨进府衙大门,随行的军医已经急匆匆迎上前来。 第323章 “将军——” “赵将军如何了?” “醒了,控制住了身上的伤,而神智也已经完全清醒,接下来只是修养的问题——赵将军命大,身体底子好到底熬过来,算是真的救回来了。” 稍稍一点头:“确定神智清醒了?能惊动么?修养地话。要不要静养?” 难得将军回府不是第一时间急火 去看顾自家副将而是稳稳定定站在天井里。自己不一边回话。说出来地言语字词也似增加了几分底气。肯定地点一点头,那军医道:“赵将军是午时左右醒地,说了几句又睡一个时辰,之后就完全清醒着。派探马几次看将军阵前情况,临傍晚战事最激烈时候还挣着要下床上阵去,但被制止了。赵将军是武人,身体底子一直很好没受过什么大的损伤。又在壮年,这一次伤得虽然重,眼下控制住伤情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伤筋动骨,续接上的手足暂时是不宜动,但静养之类都不必要。”说到这里微微笑一笑,“赵将军受伤在皮肉,没损及内脏也没磕碰到脑子,这算是大幸。之前昏迷是失血过多。此刻血气是虚弱些。却不需要过分小心,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状——将军自可放心。” “很好,非常好。” 明明是肯定的说法。说话的时候表情也一贯的平静从容,须眉皆白的军医却是在一瞬间只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冲到心里。看着贺蓝.考斯尔快步走向赵坚所在后堂厢房地背影,竟是半天都不敢呼吸。直到定北侯府的亲兵疑惑地过来问怎么不跟着将军好处理今天战场上受的伤,老军医这才如梦初醒,张一张口要答话,却发现牙齿只一味上下乱磕,而一双搭在身前的手早已经连着衣衫掐到自己大腿肉里。 “今天,今天的对战……” 勉勉强强磕出几个字,亲兵已经会意地回答:“将军按昨夜设计的,佯装集中力量攻击北洛失了主帅的左营,引来并用真正主力围住了轩辕皓。轩辕皓带着大约两千人顽抗了大半天,眼看着就可以彻底消灭擒拿,不想北洛那个最年轻的王子将军突然带了一支人马杀出来,硬生生冲开包围圈救走了轩辕皓。虽然这次是将军亲自上阵,但之前因为轩辕皓顽抗地关系我军损伤了不少还折了三名战将,连库鲁伦副将都丢了一只胳膊。那个风小将军也凶悍,最后地结果……不胜不败吧,但死伤都很惨重。” “库鲁伦将军……”军医嘴唇轻轻抖动两下。虽然看惯了战场生死,肢体的损伤相比丧生殒命来说已是极大的幸运,但他还是无法不由衷为这个消息悲伤:这位阿史叶迷部贵族出身、与御华王族有相当血脉亲缘地右将军,是东炎国中数一数二的神箭手啊!失去一条手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根本不用多说。努力稳一稳心神,随即联系起方才贺蓝.考斯尔的动作神情,“虽然是猛将,却是第一次做将军的副将出战……如果是赵将军的话,也许就……” “话不能这么说。”听到低喃,那亲兵顿住脚步,“虽然一向是赵将军跟着将军,可没看到战场上……库鲁伦将军是拼尽了全力,但那轩辕皓……”突然打一个寒噤,沉默半晌才低低开口,“两千对将军带领的一万,那简直不是人,是魔鬼。” 对望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中的畏惧之意。急忙别开眼,两人再不吭声,都蒙下头直直奔向后堂。因为身份特殊可以自由出入府衙无需通报,一路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只是一只脚才踏上后堂门槛,便听见屋中隐隐吵嚷声传来。同时一惊,加紧两步,却是贺蓝.考斯尔的声音,然而语气激烈异常,便是在军中长久的军医和自幼在定北侯府受训随侍的亲兵都不曾听过。 “……明明说过,坚守就好坚守就好。为什么就是不听?十万大军唯一任务就是守住鹫儿池卡死北洛的南边进军通道,出来地时候我说了几遍?兰卜杜一心想要出战又怎样?你也算个将军,连自己帐下兵将都管不住吗?!” 快而凌乱的脚步声混合在严厉的责问声里,显是贺蓝.考斯尔正心烦气急地满屋子乱转乱走。 “什么试探查看北洛的意图——轩辕皓的意图还需要揣测吗?守在鹫儿池城下还能有什么目的,他兰卜杜犯傻犯浑你也跟着迷糊?十万对七万,人数是占优势不错,可他轩辕皓‘茵沙将军’的名号是白来的?从宝邯到这里地道路一直畅通,有鹫儿池拦在这里他没有立刻就破城深进地可能。在拿下城池北上会合风司冥前他有必要这么大规模运粮过来。而且连数目都还特意给你们知道?啊。不错,他围在城下这么多天,还加进了贝布托和郁木扎兹地三万三千人马,城里储备早就该紧张了。是,我知道,有御军和部族队伍在一起,争争吵吵从来都不会缺。尤其在眼下这种时候,东边七大部族个个为绯荧殿下憋着一口气,你真个儿压不服倒也不勉强。可是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提大军过来?城里连五天都撑不过都等不起了?你连区区五天的军心都安稳不来了?——赵坚啊赵坚,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原来日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是,都是赵坚无能,请将军责——不。请将军允许末将重回帐前。与轩辕皓决一死战!” 赵坚的声音是重伤失血后特有的气虚无力,但语气却很坚决。屋外两个只听一阵被褥布帛的声响,随即“啊”的一声与重物落下“砰”的闷响传来。贺蓝.考斯尔冷冷地声音随即传来:“决一死战?就凭你?站都站不稳还想要上马。你还不如直接缚了手脚到轩辕皓的俘虏营去!” “将军……” 只一声低唤,经验老到的军医就知道赵坚方才那一动必是伤到刚刚接好的断骨,脸上顿时变色。但脚下动了两动,却实在不敢这个时候闯进屋去。而赵坚强自忍痛的声音还一句句传出来:“将军,一切都是末将的错:是末将心里怀了贪功的念头,见轩辕皓虽有大军但每次攻城并不特别强悍所以低估了他,这才允许了兰卜杜的请求出战,暴露了城里储备地真实情况动摇了守城军心。北边阳邑、高城、渚南连续陷落,班都尔辖下泰半沦落敌手,城又极吃紧,而轩辕皓守在这里,除了最初同郁郁木几场交兵,之后围着不打也没胜负可言,城里人心控制不住活动。末将只以为倚仗着城池小胜两场,虽然改变不了总体局势,打击北洛气焰总是可以做到地。加上城里的存粮确实只剩下不到七天,如果劫粮能成功,对城里甚至北边都有好处。当时只想到兰卜杜说得有道 不想,却不想……” “却不想之前轩辕皓没下大力气认真打,而这一认真你连应付都应付不过来?!”考斯尔的声音几乎冒得出火来,“你是笨蛋吗?或者当我是笨蛋?草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些人哪些心思我会不知道,轮得着你去帮我去掩饰去周全?!兰卜杜不过莽夫,库鲁伦跟我一心又在鹰愁涧手伸不到这里,除了白客那条会装猎狗摇尾巴讨好人更会下套子诡计害人地恶豺有谁能给贝布托第一勇士出点子请战?戴黎尔是我从京城放走的又怎样?自小定亲的妻子跑了我还没说话又轮到他跑哪里指手画脚去!撑死了一个傀儡的贝布托族长,我堂堂定北侯一刀宰了他又有谁敢说话,你居然因为担心他废话就不管我之前号令?” “将军,请不要这么说!”听考斯尔发怒赵坚急得顿时吼出来,但随即压低了嗓音,“这里不是侯府,将军低声!” “做什么低声?我贺蓝.考斯尔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人言——谁能动我?谁敢动我?” “将军……”赵坚苦笑一声,“您私放了无双公主,又定下了抛弃鹰山以西只保国中腹地的对策。您是公主殿下自幼订亲的夫婿,她奔去会了柳青梵,然后鹰山西线全部失守班都尔又大半归了风司冥。就算明明具体每个时间点都合不上,您以为那些混账的人私底下说些什么?!您让我守住了鹫儿池就算为国立功,可博沃柯克、郁木扎兹、贝布托这些又有几个知道您地深意,全当成胆怯懦弱不说,更有浑说私心为自己的地位打算劝皇上索性抛弃了这些受灾最重的部族的。带到鹫儿池十万大军,两万是从京城带来的御军,还有一万跟随您多年的老部队,剩下的全是从叠川草原征调过来。一味禁着不许出战。又怎么去禁士兵之间的胡说?而部族地将官就算服您草原军神、第一将军地武功。牵扯到廷臣和部族地,能不跟着起哄就好了,哪里指望对他们说穿了布置算计再安稳手下士兵的?何况又有绯荧殿下的事情横在当中,对面的时候都没个好气……白客虽然奸诈小人,可他到底是皇上一边,也就在将军一边。是他这个贝布托族长的意思,要是拒绝。不是让您两面都得罪都不安稳,等您亲自到鹫儿池,这仗可又怎么打?” 话到这里,内情已经说得不能再分明。贺蓝.考斯尔沉默半晌方才长叹一声:“赵坚,我怎么不知道你都是为我?可你顾及了我以后在朝廷在同僚间的面子处境,怎么不想一想,你这么一松口,失掉了鹫儿池失掉了防线到失掉了东炎江山。没有东炎的朝廷。我贺蓝.考斯尔又到哪里去立足,又和谁去做同袍同僚?” 一句话如巨石落地,一时砸得屋里屋外四个人寂静无声。好半晌。才听贺蓝.考斯尔用力拍着窗子:“别傻站在外面——进来,该干嘛干嘛!” 亲兵和军医闻声慌忙进屋。替赵坚检查断骨重换药物绷带,收拾乱糟糟地被褥床铺,给考斯尔检查身体处理伤口……等到亲兵将两人的饭菜用托盘端进来,贺蓝已经除下东炎第一将军的沉重战甲,严寒的冬夜里只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就这样倚坐在窗下靠椅上,一张从来镇定从容的脸上透露出抑制不住的疲倦。 第324章 见亲兵搁下餐盘,看了自己与赵坚一眼便同军医小心翼翼退出,考斯尔慢慢闭上眼,片刻,睁眼起身,将餐盘端到赵坚床头:“比当年蝴蝶谷外还不如,将就将就吧。” 赵坚笑一笑。他两人少小为伴,从军后更无数腥风血雨,艰难险境彼此扶持过来,早不是普通情谊。见自己的将军亲自动手过来服侍也没丝毫不自在,就着碗喝一点汤:“那是异国他乡,别人的土地,东西再好也没意思。现在是自己家里,就算吃糠菜啃草根,只要能守住了这个家吃什么都没关系。” 贺蓝闻言也是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说起来,今天地形势跟六……七年前真像得出奇。不过这一次追击过头地不是黎豫,是轩辕皓;救人的不是冥王,是风亦璋。”见赵坚震动,他缓缓摇一摇头,“但也只有外表上的形势看起来像。北洛地军队像是比以前更耐打了,也好像更习惯劣势底下的作战。我很肯定当年是风司冥的冥王军,而今天就是北洛最普通的军队而已——当然,跟着主帅的不可能最差。但从这三天对战来看,几乎每一队都不比今天的弱,或者确切说,是和今天一样的强。风司冥真是花大力气调教出好一支军队,输在这样的对手手里——赵坚,没什么可惭愧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蓝将军,我还没有到需要这样的安慰的地步。” 听到赵坚几乎是叹出气来,贺蓝.考斯尔不由微微笑一笑:“你当然不需要人安慰。我的意思是,三天下来,我总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沉吟一下,像是斟酌词句,“这一次风司冥的打法,和两年前,不同!” “这一次和当年不一样,戴迩将军——我不会再任由你冲到中军去的!” 一柄银枪倏地从斜地里刺出直奔贺蓝.考斯尔面颊。贺蓝随手招架,长剑虚晃间面前轩辕皓已经脱开身去,而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逼到了面前。 “赫德!赫德!赫德!” 北洛军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先前被考斯尔重甲铁骑冲得变形地中军重新结队起来。贺蓝.考斯尔一瞥过去。但见暗色为主的北洛旗帜中骤然增加了大片明亮的色彩,杏黄底色上血红的狮子舞爪张牙,与中军银白大旗上深重庄严的狮身有翼神兽赫然照应。 大陆古语的“赫德”,是传说中有神明一样力量、随众神争战斩杀无数妖魔的力士;虽然是只有肉体的人类,却与战争女神茵沙座下地火神、雷神一样都被奉为勇武无敌地“凶杀之神”。韩临渊从军十五年,追随风司冥立下战功无数,一条银枪被鲜血浸得隐隐发红,有“冥王凶神”地称号。考斯尔早从探马得知。攻下宝邯之后韩临渊跟随风司冥大军北上。高城一战就是他首先率军攻破城门。此刻陡然见他一身血红杀来。心下震惊之间更多骇然——纵然鹰山以西落在北洛之手 会真的失去相关的信息,然而自己既不曾听闻任何调冥王凶神如何就带着数千近万的士兵杀过来?这与昨日风亦璋对轩辕皓的援救不同。风亦璋在轩辕皓军中自己早已知晓,只不曾料到十四岁少年勇猛至斯,因此才在逼得两败俱伤的情况下无奈放手。而韩临渊明明当在北方冥王属下,怎可能如神兵天降,相隔了迢迢千里却一瞬间到达阵前?如果然是暗中带兵千里奔袭而自己不曾得知。那一路之上自己经营多年的情报传送系统必然出了极大问题……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地时候。韩临渊已经出现在这里,而以北洛中军重整阵型的迅速和条理来看,方才危机边缘的凶险分明是夸饰伪装,显然轩辕皓是利用了昨日失手被围对人心理的残余影响有意以败相相诱——按着传统主帅必须给予对战者相应身份的尊敬的规则,轩辕皓明明昨日受伤不轻依然披挂上阵冲在最前。因为双方皆知北洛人马总数少于己方,临到强敌拼命的行为正在预料,而北洛慢慢被自己优势兵力压倒的时候自己也不会惊讶。然而轩辕皓却又早早在背后设下伏兵,一边布置显露败相一边引诱自己追击。利用主帅地身份作饵。竟是硬生生将昨日两军对战地情景反过来运用一遍。种种关节,头脑中不过电光火石一闪,贺蓝.考斯尔直觉要向轩辕皓方向转过眼去。但随即目光一凝,长剑在胸前虚划一个十字表示对手的行礼,“韩临渊将军。” “少废话——看枪!” 说打就打,清秀外表和火暴脾气完全不符的韩临渊跟讲究军人在战场礼仪地轩辕皓或者举手投足始终捎带王族矜贵的风亦璋不同,他本是江湖武人出身,爱武近乎痴,性子又单纯不愿多思多虑,只管杀敌无需他顾的战场与其说成就了他“冥王凶神”的名号,不如说这样的战场本就是最适合韩临渊的舞台。所谓“凶神”必有其凶性,更何况此刻唯二能够压服他凶性、牵制他行动的两个人都不在眼前,考斯尔伤了轩辕皓他尊敬的主帅和老师,七年前蝴蝶谷战场的旧恨加上今天的新仇一起爆发,手中一条银枪上下翻飞,千头万点直使得如枪头抱了个银球一般。 七年前化名戴迩潜入西陵边城,伪装西陵将领,本意试图挑动西陵北洛两国长久战事,却不想阴差阳错成为蝴蝶谷会战最终决战的主将。虽然一如最初设计的在混战中众目睽睽之下以金蝉脱壳逃脱,贺蓝.考斯尔心里很清楚那一次与北洛近十名高阶将领轮番对战何等艰难,而其中最凶险的一场便是与眼前红袍男子交手。韩临渊枪法原是从临阵实战中化来,而数百年江湖武林的改造流传又增加进许多新的变化,以一对一杀敌夺命的威力而言,较最初大了何止三倍?自己手上剑法原是专门针对着枪、毛、戈、戟这些长兵器,加上自己多年战场经验,普通武将遇到几乎无不被克制得死死。昨日风亦璋使的一柄画戟,若非戟尾另有设计,以少年本身实力根本敌不住自己几个回合。然而韩临渊手上一条雪缨长枪却仗着轻、快、准、狠加上变幻万千,将自己原本剑法上的优势消减无形,更兼挟着一股由衷愤恨,枪上气势愈不寻常。考斯尔手上连连变化,也只勉强打个旗鼓相当。 情势……不妙啊…… 心里刚刚掠过这一闪念。眼角余光已然扫到自己的右后,郁木扎兹首领郁郁木正带了一队骑兵冲上来,对上地恰是小将风亦璋。草原武士高壮魁梧,错金马刀力大势沉,风亦璋虽在同龄乃至整个北洛军中力道都不算小,面对身型足有自己三倍的对手强大力量一切灵活机变施展不开,应付得极为吃力。眼看风亦璋不敌,郁郁木正待催马上前一刀劈下。孰料北洛中军一箭如流星赶月破风射来。从眼窝直穿出后颈。小山一样的身体在马上晃了两晃才摔落尘埃,只惊得周围士兵无不骇然变色—— 拈出再一支利箭搭在弦上,中军旗下轩辕皓身边绿袍银甲的严晏身体侧转,随即将目标对准鹫儿池东炎大军的左参将军,高斯。 座下奔驰跑动,地势高度的些微变化,贺蓝.考斯尔终于看清战场上一名名属下被分别引开、包围的实情。灵光乍闪。心下骤然分明的瞬间,贺蓝一剑逼开刺来地银枪,一双铁灰蓝颜色眼睛微抬,光芒狠狠逼上了身前对战地敌将。 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韩临渊嘴角微扬,灵蛇出动般地银枪和着挑衅的目光一齐回敬过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过在北洛,索性连马也不射。直接找准了人作为目标。每一名将领带小队人马将敌方主要战将从大军环围中剥离出来。然后由军中箭术最高强者一一射杀。这其中自然有相当风险,毕竟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一箭出去不会失手误伤了己方士兵。更不会伤了战友同袍。然而此刻北洛却似全不在乎,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击杀成功。 目光极快地在阵中激战的风亦璋、王楚才、乔非、曹锐、康浩明一众北洛将领身上掠过,同时看清楚与他们对战的每一名部将,贺蓝.考斯尔终于在心中长叹一声: 无怪乎轩辕皓以己身为饵,也要将自己逗引出来。 无怪乎韩临渊突然现身战场,与自己死死缠斗不放分毫。 无怪乎北洛舍得这样一批杰出战将,为击杀敌酋不惜两败俱伤。 只因为北洛有这样不惜一切代价的资本,而自己没有,东炎没有。 连日激战,北洛的死伤非常惨重,指挥战事的将领也多有折损。但轩辕皓真正倚重地将官没有一个伤到不能出战,这些深受冥王军熏陶的将领非常清楚如何在战场上最好地保护自己,而他们属下的部将到最基本的士兵,都能极好地领悟将官们的意图,勇武无畏,但极少妄动妄为地厮杀。 而草原部族征调来的军队,或许每一支都绝不下于北洛的勇武,却少那一份在任何人属下都严守号令的整齐划一。只有特定地首领才控制得住特定地兵士,否则就是各自为政一团乱麻。然而到现在,赵坚为守城池重伤,库鲁伦被轩辕皓削断一条手臂,郁郁木已经被射死、高斯被射落坐骑,吕宋、北川秀 有几天几夜攻防中损伤的大大小小的将官……除了自池,已无再多将领可用。 将自己从大军中引出来,让冥王凶神缠斗住自己,使自己无法分心旁顾整体地战局,无法及时发现危机援救部将。轩辕皓的计算非常周密,只除了一点:就算此刻已经发现了问题,自己也无法真正全力去营救。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绝不能将性命丢在这里的东炎将军——北方还有风司冥的大军,虽然这样的事实令人悲哀和难以启齿,但放眼整个东炎,能够统御起大军、能够真正能和风司冥一战的,只有自己。 第325章 或许轩辕皓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与自己手下的七万士卒。攻城、死战、不惜任何代价,用这样的方式尽一切可能消耗东炎的兵力,并且把自己死死钉在这里…… 贺蓝.考斯尔突然一凛,瞬间的忡怔让他左臂上顿时被韩临渊枪头划开一道偌长的伤口。 疼痛灼烧着神经,战得发红的双眼却只觉越来越清明。猛然将坐骑向旁一拉,手上虚应两招,考斯尔已经调头向东炎军阵鹫儿池方向驰去。 没想到对手突然丢开自己逃跑——经过蝴蝶谷一战韩临渊大致了解考斯尔的进退模式,眼下这种几乎只能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地行为要与当时有目的有计划的以进为退或者以退为进等同起来未免牵强。只是片刻工夫便见考斯尔又从阵前杀进战场中央。只看几眼韩临渊便已明白,他是要将被打散的军队一点点重新带回。 中间被搅得太乱,已经失去射杀的优势。和轩辕皓相对一眼,严晏随即收起长弓,提枪纵马,和另一边韩临渊同时杀入战场中心。 真正的血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三天,三天。又三天。 从考斯尔率先头援军赶到激战夺回城池。到城下平原与轩辕皓韩临渊整整一天一夜的大战。再到据守城池的零星攻防,鹫儿池城下,似将再一次变成旷日持久地消耗战。 东炎人众,北洛兵精;东炎彪悍,北洛敢死;东炎倚靠叠川,背后有援;北洛补给通畅,身前无惧。 赵坚终于可以用伤臂撑着拐杖行走。凭着骨子里一股倔强劲头,硬生生把鹫儿池城里新一轮布防看了个遍。 贺蓝.考斯尔却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深重,每日花越来越多地时间在地图和各地地军报前。到后几天,即使轩辕皓再派人攻城,守城主将吕宋急报“情势危矣”,他也只是挥一挥手道一声“继续守着”,就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东炎的全图上。 众将不解。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城下轩辕皓攻势忽弱忽强。带着人心也一阵急一阵缓。 鸿逵二十六年(北洛胤轩二十四年)十二月三十,鸿逵二十六年的最后一天,在鹫儿池东炎兵将毫无知觉中到来。 二十九日半夜。北洛发起又一次攻城。吕宋守在攻打最急的南门,断了一臂原当休养的右将军库鲁伦也登上城头,却在一刻钟的沉默后带了两队卫兵匆匆奔到城西。 北洛飞羽将军、轩辕皓的副将王楚才,率领六十人地敢死小队,趁着夜色和南城的混战,悄悄伏上城头。 狭路相逢,王楚才用库鲁伦的身体做檑木,为潜藏城外的北洛士兵又一次撞开了鹫儿池的城门;而破门的一刻,他也被这名东炎大将用仅剩的独臂和生命最后的力量,扼到了窒息。 西门破,南门告急。敌兵涌入,城中到处一片混战。直到苍白日升,战斗才渐止渐息。东炎军士再一次守住城池,城中只留下一千余名北洛将士地尸体,其中包括王楚才和另一名高阶将领、奇qisuu.c0m书跟随轩辕皓近三十年地同袍,程思。 手中死死攥着因为战事延迟了半夜,清晨才入城交到自己手上的密报,贺蓝.考斯尔凝视被收敛好的敌将尸身,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躬下身去。 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主将地计划,更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在主将所有计划中的地位分量,只为这一份作为士兵、作为将领、作为军人百死如归的勇气和执着。 ——风司冥,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副将,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士兵! 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设想,一个多么周密的计划!充分利用手上每一颗棋子,盘布出你所希望的棋局!轩辕皓也好,韩临渊也好,现在城攻打正急的慕容子归也好,善用每一队兵将调动每一支军力,齐心协力在彼此看不见的战场上打开设计好的局面。你甚至利用了我东炎的将士,利用士兵的心理利用将领的心理,借着上一次你突入到我国中腹地的进攻印象,与我东一枪西一棒来回反复周旋,拿我东炎百万大军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知道从到达鹫儿池之前就一直隐隐挂在心上的不安是什么。不错,太中规中矩,太波澜不惊,太符合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每一招每一步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风司冥的前进方向,风司冥的战略意图,风司冥收服人心安抚军民的手段,风司冥攻克坚城步步求稳步步必胜的决心……两年前风司冥率领冥王铁骑的那场“探路”让东炎从最低士卒到最高将领都记忆深刻,这一次看到相同的脚步印记于是习惯性以为前进的路线不可能偏移,却忘记了兵不厌诈兵无常形的古训,忘记了冥王最擅长的奇兵。 仰面向天,贺蓝缓缓闭上双眼:最难以想象的道路,被所有人忽视的北方海洋。东炎草原不重视水路更不用心经管海疆的积弊终于留下巨大的漏洞,取道海上绕过国中防线直取黄石河口的风司冥真正的主力大军,已经威逼住相距不过二百余里的国都兕宁。 是自己落入了定式,而且,因为韩临渊的突然出现,动摇了原本日增的怀疑,将轩辕皓的行动,视为整个北洛军的核心。 而这又是什么人的算计,不多想,已可知。 好,好,好——到这里,一盘棋已经输去了一半。 但,我不会再输,绝不! “赵坚!” “是,将军。”“点将,升帐!”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是谁忍,万骨涂炭(上) 司冥率军绕道北疆,海路直扑黄石河口,闪击河口要以为据点,列兵耀武,大军直压南方三百里兕宁皇城。 消息飞传入京,东炎举国震动。上至鸿逵帝下到满朝文武廷臣,无人不为战局的倏然改变惊骇失色乃至倒抽冷气:鹰山防线两端,城与鹫儿池战事正激,贺蓝.考斯尔和轩辕皓在鹫儿池城下的大战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能想这两国投入了近百万大军的战场竟不是风司冥布置的第一线?变生肘腋措不及防,一夜之间敌军已从四道防线六七百里开外到了遥遥可见的国都正北。黄石河谷到京师两百里一马平川无险可据,而考斯尔引大军在外,前线纠缠势难调兵回援……风司冥这番计算调度,若以旁观者评论用兵手段,自然可以称为高妙,然而此刻自身被逼到这般程度,却是谁也欣赏赞叹不起来的了。 面对突变,鸿逵帝铁青了脸镇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轻言更不敢妄动,下达的军令却是简明迅捷:急速从南方各族各部抽调兵卒,与镇守京畿的禁军精兵合到一处,于京城北面六十里、五十里、三十里构筑起三条临时防线;原本分别往城、鹫儿池增援的军队暂停派遣,除新一轮粮草押送队伍继续向西,国都附近所有尚在集结中的人马一律转向京城,以兕宁为中心构成拱卫阵型;飞马向城、鹫儿池前线通报京城情势、决议,授予两地主将军事总掌的特权。必定击溃西面之敌以支援国都。最后,旨令禁卫首领、赤金将军北门适引三千骑军速到鹫儿池,支援并替换贺蓝.考斯尔立即返回京城,主持一触即发地北方战场战事。 但在御华焰旨令到达鹫儿池之前两天夜里,贺蓝.考斯尔就已经离开了城池。跟随他的只有一百二十亲卫,一行人轻骑快马连夜北上,不到一天时间就赶至兕宁城北。贺蓝也不进城拜见君主,径直到城北禁军大营接管军务——等他交接完毕。大概军务安排妥贴。一身便服的鸿逵帝也带了两名心腹侍卫走进中军大帐来。 并不惊讶亲兵急火火通报的内容。贺蓝.考斯尔只是从容吩咐一声“接驾”就从帅案后起身。但目光对上已快步进入大帐的御华焰,这位东炎第一将军却是骤然变了脸色:“陛下怎么连软甲都不着,就这样出城来了?” 见贺蓝毫不掩饰神情慌张,御华焰只笑一笑,伸手扶起跪拜行礼的柱国爱将,一双鹰眸露出难得的宽容柔和:“有贺蓝在,朕又担心什么?就算他风司冥打到眼前。你也不会容朕有一丝损伤不是?” “话不是如此,皇上。”跟着鸿逵帝动作转身,考斯尔脸上由紧张转成明显的不满,“北洛冥王固然是世所难得地名将,风司冥属下却不都是光明磊落、手底下见真章地英雄男儿。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一丝半点意外差池,可是置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于何地?臣自然知道皇上关切战局,因此匆忙间赶来。可基本地护驾、防卫还是要做到的。不然。臣如何向草原百姓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向凯苿朵丝交代?” “罢罢罢,朕是怕了你……这般匆匆忙忙出城赶来。是朕有考虑不周。”御华焰苦笑一下,挥一挥手向逼问的主帅大将退却。但随即正座敛容,一张端严面孔罩上深沉忧色:“但是贺蓝,这一次的情况你现在也看到了,风司冥居然走出这一手……朕很震惊,很担忧。”顿一顿,又重复一遍,“朕非常惊讶,非常担忧。” 考斯尔军令甚严,纵使战时中军大帐也绝不许任何人乱走乱闯。此刻军中集御军与各部族士兵于一处,他号令传下所有部族兵将首领各各谨遵,而跟随他时日长久的御军将领也不敢以亲近故随意地停留相处。而皇帝驾到消息一到,原本守护帐周的亲卫更加紧了警戒,大帐中只留下一名亲兵与两名御前侍卫一齐守在门角伺候听令。因而此刻连同门边三人也一共只有五人在场,御华焰一语落地,贺蓝默然,帐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震惊——注意到鸿逵帝的用词,贺蓝.考斯尔心中不由地点头感叹。 第326章 再没有什么词语比“震惊”两个字更能说明听到黄石河口被攻占消息时候自己地心情,这不仅仅出于国土沦丧的耻辱羞愤,更在于风司冥这一场“闪击战”绝出意料的路线和行动的异常迅捷。 水战,或者说海战,在大陆的历史上虽然不多,但利用河川湖泊天然水道的攻防战例兵书战策也不在少数。东炎国土,北、东两面有相当一段临海,西北方向海域更是延续了陆上国境直接与北洛相接。当年胤轩帝即位之初,曾在国境北方大力开疆拓土,收服北方沿海少数民族统归北洛治下。北洛将势力拓展伸及海上,这一过程当中与临近东炎或者原本就属东炎治下的沿海部族自然少不了冲突摩擦,东炎也不能说从来没有临海以及海上作战的经验。只是,自古以来大陆诸国都是以陆上争霸为主,极少将目光放到遥远地海上——固然,西云大陆中央高山四面环海,拥有强大海上力量地国家数目也不少,如在东炎北洛之间、国土彼此接壤的离、、惠等。不过相比起左右的东炎北洛两大强国,这些国家实在是太小也太弱,纵然有相对强大地水军,几乎不可能由它首先挑衅开战。而西陵西北除却高山峻岭,到边界临海处全是上下千仞的峭壁悬崖,既无良港也不适宜人群生存,而与北洛接壤处都是陆地,地理情势如此,也没有建立海上力量的必要。大陆三强,除有第一大河沧澜江贯流东西。于水上势力彼此并无多少冲突。当初风胥然拓土开疆统一北方海域,动作虽大,对东炎西陵实利其实不曾有半点真正损伤;而既没有明显利益威胁,因此也不曾引来两国实在地重视乃至干涉。东炎在北洛布下暗哨间谍不少,监督动静刺探国情,面面皆到,却独独忽略轻视了北洛早已利用这番开拓建立起一支大陆难敌的海军的事实。而这一次风司冥以轩辕皓、慕容子归在陆上 强攻,掩饰取道北方海上的真实图谋和行动。奇兵才真正显露出北洛对北方海疆多年着意经营的深远用心…… 震惊——二十五万大军。就算有半数以上其实是沿海岸线陆上防御薄弱处前进而非全军乘船东进,但一次运送甲兵将近十万,北洛水军实力强大可见一斑。须知海路虽然无兵卒把守,但海上气候、风向水流变化万端,暗潮激流、潮汐涨落,更无一不是行动的阻碍天然的陷阱。北洛以大军循海路东进,其中固然有奇兵冒险。但若非本身对海洋水战熟悉自信非常,当此两国相争关系存亡之际,绝没有用举国精兵只作一场豪赌地道理。联系胤轩帝即位以后对北方海疆地种种举措和风司冥这一着用兵,北洛就算不是蓄谋已久,内中也早有布置安排,每一招每一式都l地少数部族,铁血手段震慑立威。最终却是埋藏下布满不安的种子。若仅仅以此一点比较两国治政的眼光计虑。东炎……在二十年前已经输了一大步。 但对敌手图谋之长远的震惊终究只在一时,有更多现实的紧迫危机令人担忧。风司冥以奇兵十万,从海上突然现身黄石河口。祭鱼浦虽称要塞,但数百年从未真正有大敌当前,将士惊惶失措间几乎可以说是将要塞拱手相让。而飞羽将军多马率领其余约十五万人马沿海岸线急行,沿途虽有阻挡,实在不比国内腹地严整坚决,且多仓皇应对不如北洛早有计算,两军交锋胜败立判,一路行来速度与风司冥取道海路竟无甚差别。风司冥刚刚取下河口,多马也率领着所部赶到,会合一处二十五万兵力几乎无损,而兵锋南指,直逼河谷上游三百里兕宁京畿。黄石河谷到京城一线皆是平原,没有绝地险关,但更重要的是从未有敌军从此方向攻击进犯的前例,兵力部署在一国之中属于最弱。因此风司冥所率兵马虽只堪堪与京畿周围御军总数相当,威胁却不下于两倍甚至三倍兵力同时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京城。而在两军士气方面,风司冥此一举下北洛更是占据了极大优势:动若闪电霹雳地赫赫军威鼓舞本身士卒更震慑敌对兵将,加上一个月前降落在黄石河口、人们记忆犹新的那场可惊可怖的“红雨”,士气民心的浮躁转移,根本不以东炎君臣的意志而呈现出丝毫利于家国的动向。偏偏黄石河谷到京师一线,又是国中除班都尔渚南城、东南温斯特草场之外最富庶繁荣的区域,人口稠密城邑连绵。此刻为北洛军威一慑,人心骤然慌乱下谣传四起顿时影响到整个战场的情势,东炎全军士气无不为之低迷。鹰山防线两端城、鹫儿池战场抵御北洛急攻原本便已十分吃力,此时更加上国都或者被围地强烈忧虑和紧张,顿时加深了防线上东炎军地危机。 ——不过一夜时间,两军相持不分高下的局面便骤然打破。战局激变如此,竟也由不得素来心高气傲、恃强好武的鸿逵帝平白直接,不加任何掩饰地说出“震惊”、“担忧”这样不顾人君主帅身份,当面示弱意味地话来。 默然抬眼,贺蓝.考斯尔静静看向身前帅座上御华焰:这位年纪三十九岁的东炎皇帝、自己从记事起就相伴相追随的主君,一张坚毅果决、好胜无畏的威严面孔上终于也显露出少有的疲惫和茫然。记忆中多少或暴怒或狂喜,或焦躁或迟疑,种种脱离帝王君主常规的失态,鸿逵帝总是愿意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真实无碍的一面,然而这样没有任何防备的软弱,却连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明白这种软弱迷茫从何由来。贺蓝又沉默半晌,方才轻咳一声开口:“皇上。” “如何?” 对上御华焰骤然闪出光芒的双眼,贺蓝.考斯尔下意识地转开视线,但旋即转回笔直相对:“皇上,眼下局势,似对我大不利,但仔细考查,事实未必便是眼见如此。” “真地?你怎么说——快快说来!” “风司冥利用城慕容子归、鹫儿池轩辕皓的强攻作为掩饰。制造出一副强行突破国中防线的架势派头。为的是吸引我军的目光。模糊他取道北方海路、绕行袭击京师的真实意图。这一番计划,显然是从他攻下高城,继而进军班都尔渚南城时就已做下;之后所有的用兵,都是配合着整个整体的行动布局来。城和鹫儿池分在鹰山防线南北,他以‘双头蛇’地阵型,不在乎消耗地同时连续强攻,确实做到了让我们以为这就是他全部地计划。尤其轩辕皓在鹫儿池的作战。态度的强硬、用兵的坚决都是数十年战场所未见。而他的身份、勇武、指挥作风,完全表现出作为战场攻击主力的强劲,虽然兵力相对单薄,造成两军对垒的形势却是对我方相当地不利。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判断防线北端城比利斯特暂时能够抵挡住风司冥与慕容子归攻势的情况下,臣亲自率军南下赶往鹫儿池支援。” 贺蓝.考斯尔的声音是一贯的稳定平缓,恭敬的语声语调和单膝跪地、一手按放心口的诚恳姿态,都让他的语言增加进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人心、冷静情绪地强大力量。听到这里。御华焰点一点头:“朕接到了前线地军报。如果不是你援救及时,不但城池被攻破,赵坚和他的八万人大概都要埋骨在叠川以南。鹫儿池城下你斩杀六名北洛上将、重伤轩辕皓。直到韩临渊率领两万人马增援,战场才重新变回两军对峙、彼此不分优劣的局势。” “皇上谬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贺蓝.考斯尔随即继续自己方才地陈述,“正如陛下所说,北洛在鹫儿池打得坚决、凶狠,臣在那里确实感受到它的压力。但是同时臣也感觉到一些异常,一些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奇特、出离常规的现象。只是没有更多事实佐证,所有的怀疑和不安都只能放在心里。直到北方的讯息传来,才验证了这些异常现象之间彼此的关联。” “你是说,在风司冥从城抽 道攻击黄石河口之前,你就已经感觉到有不对了?” 听出鸿逵帝语气当中明显的危险意味,考斯尔却是连头也不抬一抬:“确切说不是感觉到有不对,而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而自己不知晓。风司冥善用奇兵,冥王军擅长奔走奇袭,在两军运动中击败敌手。但比利斯特凭借地利坚守城,北洛近四十万大军竟是被硬生生阻隔在防线以外再不能前进半步。虽说自两年前城被风司冥轻易夺取,对城池守军、布防都作了很大调整,将士也都谨记前耻效死用命,以北洛军队之强、士气之盛、攻打意图之坚决、求胜心之迫切,绝不可能整整一个月而无建尺寸之功。风司冥不是普通的统帅,慕容子归不是普通的上将,柳青梵更不是普通的军师,面对战局僵持,怎么会坐任整一个月死战消耗无数而不做一点计谋应变?这是最大的异常,就算鹫儿池方向轩辕皓攻得再勤再急也不能掩盖的事实。可惜臣愚昧,虽然有所感应……终究没有看破北洛阴谋。” 说到最后一句,贺蓝语声变得极低,大帐之中气氛也随之越发凝滞低沉。两人沉默片刻,御华焰伸手扶上他肩膀:“你是人,不是神。一次两次看不到敌人阴谋正常不过,你没有错,不要苛责自己。” “陛下宽宏。”低低回应一句,贺蓝.考斯尔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接下去说道,“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沿河逆流而上,将直接威胁京师。慕容子归攻击城,十二万大军围城打援,比利斯特情况危急。鹫儿池方面,轩辕皓坐镇、韩临渊主战,赵坚在人员和粮草的消耗都非常厉害。国中有三处战事吃紧,国都也在敌军威胁之内——东炎建国到今七百年。情势不利至此,也是历史上未见。” 话到此处,指向已经不能再分明。 第327章 鸿逵帝凝视神情深沉肃然的大将心腹,脸上却一点点露出笑容:“情势不利至此……贺蓝地意思是,虽然看起来糟糕至极,但事实上其实有对我军有利的地方?”顿一顿,微微仰起头,“三处同时吃紧。纠缠僵持悬如一线。但这一线始终没有绷断。也是就是说两军的兵力到现在为止还是持平的?风司冥连续分兵,为掩饰海路意图而让轩辕皓、慕容子归两地制造强攻猛打、誓在必得的表象,虽然确实达到了他所期望的目标,但是也暴露了根本兵力不足的弱点?” “陛下英明!”霍然起身,贺蓝从案上随手拿过一卷地图,快步到铸铁架子上铺展挂好。“皇上请看,这是我国全境图。风司冥在城、鹫儿池、黄石河口的兵力分布。三点之间,两两连线距离几乎相等。而从双方兵力对比上看,慕容子归对比利斯特似乎较轻松一些,但城有地利之险而鹫儿池则无,因此三处兵马人数总体平衡,且我军还略占一些优势。目前地局面僵持,我军看似因为风司冥地海上奇袭士气、实战都受到不小影响,但根本地城池国土。除祭鱼浦要塞之外并没有更多失守。风司冥奇兵抰锐气而来。闪击祭鱼浦之后没有直接进一步南下攻击,而是以要塞为依据整顿人力兵马……如此种种,都可以说明一个事实。即以北洛军现有实力现有分布,想要从战事激烈的三处任一个打开缺口,实际上现在风司冥并不能做到。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之前为造成眼前表象上的优势而进行的两次分兵——如果不分兵,将其中两支人马合在一起全力攻打某一处,有十天时间,怕必定攻破城或鹫儿池一处。”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风司冥啊风司冥,到底是少年气盛,到底是贪心了!”凝目地图,鸿逵帝终于朗声大笑起来,“鹫儿池不说,如果他老老实实和慕容子归在一处,围住了城不论代价地强攻,比利斯特就是再勇猛能战也抗不住十天半个月。然后在一点点往我腹地深处,凭他上一次的记性资本,真该轮到朕为他狠狠头痛。偏他要出奇制胜,分兵从北方海路上兜转过来,虽说看起来局面是他占到了优势,可结果呢?三处分兵彼此间距离相等,哪一处要突破都不容易,而哪一处要一个不小心败退了就立刻毁掉了之前布局的全部苦心——韩临渊地两万人是风胥然从av了这样声势,他风司冥总不会有第二个万人骑军而且从我东炎的中心凭空冒出来吧?” “陛下明鉴,事实正当是如此。风司冥虽然以分兵造成局面上的优势,但在根本兵力对比上是有不足的。如果我军能够在三个方向同时顶住压力,不但可以渡过这个危机,还可以在北洛吃紧退却的时候发起反攻。到那时,把握战场走势的人就是我们了!”贺蓝.考斯尔笑一笑,向御华焰躬身行过一礼,“皇上,请放心,臣必定拼命效死,为我皇阻截风司冥于京师北向。” “朕自然全心信你。” 扶住贺蓝笑着说过这一句,御华焰随即整一整袍服叫过侍卫向大帐外走去。贺蓝.考斯尔一直跟随到营门前,看着隐藏在四下草木山石间的三十六骑御前侍卫一齐献身簇拥鸿逵帝向京城疾驰而去,这才稍稍放下心。负了手,一步步慢慢踱回大帐,一边慢慢开口:“赵全生,有什么问题就快问——军营里面探头探脑,没地败坏了定北侯府头等亲兵侍卫地名声!” “将军……” 被他似笑非笑、半玩闹半认真地一喝,先前鸿逵帝到大帐时唯一留在近前,后又一路跟随考斯尔送御华焰出营的亲兵侍卫急忙扯出一张大大的求饶似地笑脸。见主上随意瞥一眼后嘴角微微上扬,赵全生这才定下心来,整理一整理思绪:“将军方才与皇上说,风司冥分兵的举动看似有优势,其实兵力不够不足以四面开花然后三路威逼京城,所以只要三处同时守住就没有问题……”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听贺蓝.考斯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赵全生微微皱起眉头,“可是昨夜赶来的路上,将军明明说过一定要抢在风司冥逼近皇都,而鹫 城任何一处被北洛军队攻破前赶回到京城。虽然夜地时间,属下所见到的局势也没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可是将军为什么……为什么要对皇上说……” 话不曾说完,贺蓝.考斯尔停住脚步冷冷一眼扫过来。赵全生剩下的半截句子当时就噎在了嗓子眼里。浑身僵硬了半晌。直到他慢慢移开视线。才猛然回神一般拼命大口呼吸。但内心的疑问终究是无法打消,话头在嘴里转了好些转,“贺蓝将军……” “全生,你也是我与赵坚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人——问话做事情前都好好想想,别对不起你‘全生’那两个字的名字!”默默快步走了一段,贺蓝.考斯尔沉沉开口,“不是第一天跟在我身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你看不出来这种时候皇帝的心思是一点半分都不允许动摇地?风司冥地动作太快太出奇,京城里地几乎还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北洛大军就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再危言耸听说什么紧急关头死生存亡有意思么?这一路过来各处的情景你也都看到了。直接指挥作战的最高统帅,当着眼下这般形势口里如果吐出一个不确定的字,本来就已经动摇到极点的军心民心除了溃散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再说,轩辕皓那边元气被我伤了不少,慕容子归也到底不是冥王。他们能够把风司冥的意图贯彻执行到哪个程度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我军知耻而勇。上下一心拼死效命,同时抵挡住北洛三处攻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全生凝视贺蓝侧脸,但见他脸上表情如夜幕降落层层深浓。内心一时越发不安忐忑:“是……将军把人马都留在了鹫儿池,赵坚将军有足够兵力在手,大概……应该是守得住地。” “赵、全、生!”重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正面这个同样跟随了多年的侍卫亲兵,贺蓝.考斯尔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嗜血好杀的强烈冲动。“我才教训过你说话做事一定要想清楚,什么‘大概’、‘应该’,拿不准的话你就不能不说出来吗?” 见赵全生被自己一声低吼唬得顿时缩紧了身子,却又因身为亲卫不敢远离,抖抖索索立在一边,全然辨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夸饰,贺蓝.考斯尔只觉一股无力直袭上心来。“算了……全生,你过来,你想全部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从鹫儿池接到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的消息,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国中战局骤变,身为东炎第一将军本该在接到军报的第一时间赶回兕宁护驾,但贺蓝.考斯尔却在鹫儿池又待了三天才趁夜色出城。并非是他不想立时返回京城阻截住风司冥亲率的大军,而是轩辕皓的缠斗让鹫儿池地情势异常地多变而危急——祭鱼浦被袭,若鹫儿池再有失,那两军的形势东炎劣弱顿成定局,再不能轻易扭转过来。轩辕皓一代名将,配合着冥王的攻谋在战场上一一落实,勇猛而有智,可谓棘手之极。或许是同样获得了风司冥取道北海闪击成功地消息,猜测到自己行动的轩辕皓越发加紧了对鹫儿池的攻势。虽然几番攻防北洛损失不小,但轩辕皓纵使身负重伤也坚持站在战场最前线的举动鼓舞了将士,更令自己看清了想要从他面前轻松脱身绝无可能。他与赵坚连夜谋划商议,设定了六七种用兵应对,最后还是拜身边的赵全生混战中一箭射中风亦璋手臂引起北洛军小幅混乱,阵型漏出缺口这才得以脱身赶回京城。 而这一路的返回,则是一路听到国土沦丧的更多详情。北洛飞羽将军多马在沿海的快速袭占推进,和从海路进军袭取祭鱼浦的风司冥呼应会合,新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得到明确验证。慕容子归指挥大军包围城,八万人死守,五万人四散奔袭周边,围城打援的局势将据守的比利斯特一点点逼往绝境。北洛从两路变成三路,但是每一路都保持了原本的作战优势。而风司冥更是借着北方海路地一支奇兵,直直插到了致命的胸口—— 黄石河口,风司冥选择的海上切入点不是其他,而是月前那场“红雨”威势尚在,民心惶惑浮动不稳的河谷防线北首。这一次战争,从一开始北洛对神道教宗的利用便可谓无所不至其极。尤其在鹰山防线以西的连胜连克,克城之后必降下及时甘霖,种种“巧合”被大肆宣扬传说。一些愚夫愚妇竟当真将之奉为“神迹”。心甘情愿投拜到敌军属下。而无双公主之死。又被引导说成是感应神明的巫女对“神意”、对“天命”的奔投顺服,使原本就对北洛好感亲近,而对无双叛国之说心怀失落地部族轻易地放下手中武器。北洛刻意放出地言论流走东炎国中,鸿逵帝、大祭司和自己绞尽了脑汁也只能阻止其在京师朝臣贵族间流传。草原原本对神明一道信奉仰赖,这一年天降苦旱百姓已到达承受地极限,如何禁得起这番一说再说且“实证”凿凿?天命或许微茫难测,可近在眼前的事实谁也无力拒绝。更何况北洛在神道信仰之外,又以真真正正粮食的实利狠狠诱惑? 不错,粮食,眼睛可见的最实在的利益,正是这场战事背后北洛使出的最犀利的武器。贺蓝.考斯尔缓缓闭上眼,原本平静地语声控制不住微微的颤抖。从都进入东炎国境开始,风司冥的大军便不以尽快地推进为目标,而是扎扎实实一城一地的争夺。每攻克城池。必定首先安抚民生。粮食用度,尽力满足。鹰山以西,是仅次于叠川草原旱情最重之处。灾民固然使攻城为易,却极大地增加了攻克之后守住城池的艰难。 第328章 正是考虑至此,自己才与鸿逵帝议定先放弃鹰山以西国土,原是打着利用大批灾民饥民大量消耗北洛钱粮,拖累大军,更在其身后埋下无数不安定因素。可是,超出所有人预料,对战事的准备北洛这一次竟是充足到根本无法想象。畅通的后勤补给线上各种物资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接续上来,有效地稳定住攻占地区百姓地民心,更为风司冥进一步前进开道先行——这种难以想象 后援,这种难以想象的强大富庶,不可能是北洛一国果。贺蓝.考斯尔很清楚北洛连续六年地丰产大熟,同时也很清楚以北洛的国力即使连续丰产的年数再翻一倍,锐利精明的胤轩帝也绝对不肯以自家的米粮周济尚属“他国”的“子民”。这样的财大气粗,只能猜想是西陵的力量——与其父成治帝上方朔离爱好旁观广交、伺机取利不同,念安帝上方未神自登基起便明显地向北洛表示出偏重亲近,而对当初挑唆合作两面夹击,使西陵遭致四年连绵战事最终惨败蝴蝶谷的东炎不做任何延续两国友好的表示。西陵、北洛两国的“太宁会盟”本来就使大陆三强并立的局面在列国盟约的层面上被打破,而这一次,则应该是盟约的两国真正首度合作对外——只不过,念安帝所采取的手段周到而隐密,直到效果显露的最后一刻,根本不让自己察觉罢了。 无论何种样的战争,后勤粮草总是第一位的。东炎大旱,牲畜饿毙,百姓饥馁,流民成灾。而国中长年养兵,草原游牧为生,所产粮食仅够日常消耗,百万之众几乎已罄尽国库全部积蓄,又到哪里去生出足以养活整个东炎草原的粮食?兵法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俗话也有“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有强大国力为倚仗,更有富足盟友为外援,大灾之下风司冥正是凭借手中粮食充足这一条,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他国领土上稳稳站住脚跟。至于神殿教宗说风论雨传得神乎其神,也只是锦上添花,在他“及时雨”的外袍再加一幅华丽的披纱罢了。 “……念安帝,西陵……这一场战事,竟然连西陵也牵扯进来了吗?” 看到赵全生惊恐失色的面孔,贺蓝.考斯尔淡淡笑一笑:“全生呀,你到底要我说几遍?幸好已经到了大帐里左右无人,不然单凭你扯着嗓门这一叫,将军我就不得不把你用胡言妄语扰乱军心的罪名拉出去按军法办了。” 赵全生脸上顿时白了两白:“是,将军。”顿一顿,“可是,军中的存粮总数一直都是够的呀。而且这一次在叠川向各部征兵集粮的时候,也没有遇到特别的推搪阻碍。” “军中的存粮,还有叠川各部……不错,全生,你说得不错,这一次确实顺利。若在平常年景也没什么,放在旱灾最重的草原也能如此,只能说,是她为东炎尽的最后一次职责,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贺蓝放轻了嗓音,神情间一股淡淡痛楚流露。赵全生急忙忙低头,“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八个极轻极淡的字还是溜出口来,飘进第一将军耳里。 “是的,无双公主,御华绯荧……” 那个明艳而锐利的少女,早早预料不可逆转的灾祸的到来,竟趁着战前议事、部族首领聚集京师的机会,在劝服各部族长赞成休战的同时,各自写下清点私有财物粮帛、随时听候国家调用的密令家书。 那双流动着暗红色光芒的眼,像是早已透过千里江山草原阻隔看到两军对垒彼此仇的景象,所以一边极力阻止着战争,一边则为无可避免的对阵做最周详的准备。 无双叛国——无双公主为私情叛国,所以去无双公主号、去赐姓御华、废部族继承权力,黛.黎尔特尼丝贬为庶人斥为国仇……然而这承载着少女满满心意与恩情的一桩桩一件件,叫自己如何不肝肠寸、心胜刀割? 身为一国上将、草原享有最高声誉的“军神”,他从来不置疑主君的一切决定。从战火燃起、北洛激烈回应那一天开始,属国的背弃、国土的沦丧、将士的死伤、部族的抱怨、百姓的哀鸣……或许一切都在指向无力应对天灾、不知收敛反而主动挑起战争的不智,身为君主守护黎民的职责有失,贺蓝.考斯尔却绝不能轻易赞同这样的观点。当风司冥借重“神意”,满朝文武廷臣纷纷指责百姓不爱家国见利忘义、北洛做法卑鄙无所不用,而回过头来又痛斥各部首领治政未能用心、救灾不曾尽力时,贺蓝.考斯尔却只用沉默表达心中的悲哀和凄凉:建立在部族联盟上的东炎,草原民族面对灾荒劫掠度日早成自然,并非一个见机明理的皇帝就可以扭转草原千百年的习俗。各部首领习惯了有事朝廷拨给钱粮,除去御华绯荧竟无一人用心应灾,更是逼迫鸿逵帝不得不在最不适当的时机、以最不光彩体面的方式开启这一场大战。而朝廷以部族和廷臣两派纷纷嚷嚷,各人注目私利,竟无一人见到国事艰难的根源……在鸿逵帝的考量当中,只要撑过这一场战事,无论结果胜败,都可以借机彻底扫荡尽部族势力,以统一的朝廷励精图治重振国力,二十年时间足够东炎再次与西陵、北洛相抗衡。却不想,那个二十年来时刻完美履行着部族执掌、帝国公主职责的少女,那个草原部族之中唯一同样见到了各部自私于国家积弊的戴黎尔,拒绝了御华焰那个最简单、最平稳也最顺理成章的度过难关的决定。 冷酷无情的旨意掷下,没有看得到失去幼妹的鸿逵帝真实的伤心,更不会有人去关心君王由惊怒到无奈心绪波澜的真正原因。纵然有“天命者”的不凡身份,身为君主又如何要自降身份向一介外臣宣战?只有自己清楚地知道,最强硬的态度、最冷酷的措辞、最无情的判决下,有怎样的痛苦不甘。 正如内心明知这一刻情势的危难,却依旧要朗声大笑,嘲讽敌手气盛贪心的矛盾和无奈。 “一切都是注定……” 注定为敌,注定对战,注定每一次都在不公平的战场上,分出为将者的是非荣辱、高低成败。无论如何,十年,终于能够与风司冥——这位大陆唯一实力、名望足以同自己对等的敌手的对战,必将成为一生永不磨灭的最大荣光。 至于结果……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必马革裹尸还。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是谁忍,万骨涂炭(中) 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芶有利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东炎御华氏……操戈邻邦……矫饰越俎,弑君代政,伪言援助,真逞私利……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 偷偷看一眼背着手在小墨华宫里来回绕圈乱走的皇帝,承旨侍书于浚再一次真切地后悔起平日的勤勉来——正是这份勤勉让自己蒙受了鸿逵帝的褒奖,由一名普通的侍读学士被特旨调到小墨华宫,伺候皇帝笔墨,甚至时时有代为草诏的荣耀——但在此刻,要将手上一封国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高声念出来,痛苦艰难实在是超过了自己能想象出的世上一切刑罚的总和。 控制不住地,大滴的汗珠落到淡明黄色的帛书上,晕开墨色,留下一点一点的深色圆形痕迹。于浚哆嗦着,口上直觉地停顿一顿,但刚刚伸手到额头上抹一把,耳边鸿逵帝充满了狂风暴雨预示的低喝就劈头盖脸扑来:“停下做什么?——接着念!” “是是!奴才遵命!”惊地一跤扑跪在地,于浚死攥住帛书,咬着牙,竭力将下面的句子念得平稳,身体却是全不能自制地摇晃颤抖,“……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者?……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丧心病狂……义当援手与为同仇——他上方未神真是疯了,连这种恬不知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御华焰猛然停下脚步,手一伸狠狠就击在身旁御案上:“侵犯他国就是断亲绝情、背弃神明,当年它西陵首议与我联手夹击北洛又是什么?!” 听鸿逵帝一字一顿,全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森寒语气逼得整座宫殿都阴飕溜溜,于浚更不敢答话。将身子伏在地上,额头连汗也吓得出不出了。全部地心思。只恨不得殿中历史悠久的金砖立时便裂开一条口子自己好钻下去避难。 殿阁静寂一片。只有御华焰拼命来回踱步,努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想马靴改良的御靴踏着金砖作响步步有声,走得愈急愈增烦躁。猛然停步,御华焰鹰目一扫,视线落到颤巍巍、惊惶惶的侍丞,心头火气顿时更胜。“拿过来!” 于浚一惊,不耐烦的鸿逵帝已经两步逼到面前。猿臂一伸抓过黄帛的国书,目光狠狠径直落向念安帝最后的一段: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御华焰沉默片刻,终于仰头桀桀大笑起来:“图穷匕见,图穷匕见!上方未神啊上方未神,目的心意到底是掩藏不住! 第329章 ‘继先君征领之遗风’,‘统领号令为诸国服’——这个,才是你真正意图所在吧?!” 低下头,御华焰死死盯住手中帛书,脸上神色只变得越来越阴沉。突然,像是胸中一股怒气再压不住,御华焰猛地高高举起手,奋力将帛书掷向地下。 “啪——” 一只脚甫踏进殿门,就被突然狠狠摔到面前地上地帛书吓了一大跳。急急收回脚,陇君一边伸手抚胸,一边抬头看向小墨华宫中情景。接到伏在一边地于浚惊恐呼救般地哀求眼神,陇君忍不住暗自好笑,但随即一眼瞥到鸿逵帝神色表情,再看一看脚下一团淡淡的明黄,典礼司仪顿时长长叹一口气。 轻咳一声,陇君整顿一下心绪,退后一步方才重新踏进殿中。俯身将帛书拾起,走到御案前将其放好,陇君这才转向鸿逵帝方向躬身行礼:“皇上,新到的格鲁特草原的五万骑军已经在北门外聚集好,正等着皇上过去誓师训话。” “誓师?训话?”慢慢抬眼,御华焰缓缓对上陇君的双眼,“你要朕去训什么话?还是,要朕当着千万百姓士兵,去向他们解释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上方未神又是什么混账居心?!” 眼见鸿逵帝指着御案的手在空中控制不住地颤抖,陇君清楚此刻君主心中是如何地煎熬感受,口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大战之起,军前誓师,嘱咐报国,是大陆亘古以传的礼法,陛下不可偏废。” “礼法?礼不可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御华焰表情越发地危险,“陇君,典礼司仪,你倒是真尽职尽责啊!” 屈膝伏跪,陇君将额头直触到地:“臣的职分,是为陛下周全礼仪,以促进国事。” 因为殿中寂静,陇君虽没有刻意提高嗓音,冷静沉着的答话一字一句稳稳送出,竟是有一种掷地有声的异常坚决。阴阴凝视他半晌,御华焰皱一皱眉头随后一声轻叹:“罢了——起来说话。”目光一扫,对于浚,“你出去!” 丢一个“无事快走”的眼神给满面感激庆幸中多了分担忧的于浚,陇君从容起身,向鸿逵帝道:“陛下,这五万骑军已经是大祭司所能调集的最后一支力量。除此以后,东炎各地都只能维持最基本地自保;国都以南,菲利扎、格鲁特草原各部。说要再行调兵支援他处,几无可能。” 御华焰点一点头,“大祭司已到了军前?” “是,今早……不,昨天半夜拜伦将军带着人马到城外,大祭司就先去了营中慰问将士,嘱托天心。当然,也检查了一应军情士气。见一切准备妥帖。随时可以北上效力。大祭司所以吩咐臣来奏报相请陛下。” “昨天半夜啊……”轻轻吁一口气。御华焰在靠身边地一张交椅上坐下。抬一抬手示意陇君也在近前的椅上落座,“你来的时候,营中军心士气如何?” 明白鸿逵帝问话所指,陇君连忙欠身:“为国 百死不辞,军士们都是这样地心情。何况还有大祭以放心。” 嘴角微微翘一翘。扯出一抹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御华焰又轻轻吐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有大祭司在,那种东西……自然不需要多操心。”抬头瞥一眼御案上那团明黄,御华焰忽然又一阵刺痛袭上心来,“是的,不需要操心——我草原勇士,个个都是大好儿男。朕从来不为他们多担一分忧。但这仗不单是靠着他们来打。还有朝廷。”顿住口,鹰目静静看向陇君,“刚才你也看到了。那群人……朝廷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嘴脸!” 见鸿逵帝神色阴暗,陇君心中也是一沉:西陵念安帝的国书,其实是今天早晨到地兕宁,自己也是在朝会前等待地时候听同僚私聊暗议方才知晓。但正是这一点,让自己、以及眼前地鸿逵帝惊觉异常——念安帝国书的切实内容,连自己也是到了朝会之后才真正了解;御华焰在得到奏事处急报呈献上来的西陵国书时那种惊怒愤恨,更不是装模作样、可以当庭表演出来。骤然得知四面树敌,自己成为大陆众矢之的,群臣惊恐,人心浮动,这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这一次是鸿逵帝、在国事消息最为快捷灵通的自己得到奏报之前,念安帝通告各国、预备联军讨伐的消息就已经在朝臣之间纷纷流传。而从今早朝会前群臣私议的内容,以及近几日军情迫切几乎每日朝会地事实来看,众人得知消息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大敌当前京师警备森严,倘若背后竟是有人暗中潜伏,透露讯息以伺煽动……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寻常的可以轻松忽略的现象。 不过御华焰的言语重点,却似乎并不在这上面。陇君可以体会到君王的愤怒,方才朝会上奏事官奉了西陵国书奏报,众人的惊慌失措已经令鸿逵帝大大不喜,但随即宰相真恪廷哲提出是否暂时休战请和后廷臣们一面倒地附议,才更使鸿逵帝怒气到达了顶峰:眼下的局势不比两年前,与北洛一方议妥便可弥兵休战——现在西陵可是借着扶弱问罪的名头,纠集了整个大陆地势力来向东炎施压!言辞凿凿气势汹汹,自己只要有一丝半点退让之意,就是坐实了念安帝国书当中历数地每一条“罪状”,不论对错是非,哪怕稍稍一点屈服士气也要立即大挫。当着距京城近在咫尺的北洛大军,这如何是可以议论“战”、“和”的时候?!虽然风司冥地奇兵给京城的官员们造成的阴影不能忽视,但一群食着朝廷俸禄、平日满口狂言的朝臣如此彻底暴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全没有一点草原好强勇武的英豪气度,如何不给本来就已忧心烦难的鸿逵帝火上浇油?只是现在绝不是向官员朝臣追究这些的时候,陇君沉吟一下,“皇上,念安帝在这个时候集众联军,通告大陆,内中的心思,臣下实在是看不分明呢。” “这有什么看不分明的?上方未神打的好算盘,要趁我被北洛逼得转不得身腾不出手的空子,纠集一群所谓代天行道的乌合之众来拣好大便宜!”轻蔑地扬起唇角,御华焰眼中闪出不善的光芒,“既不接壤,也无宿怨,平常客气表面文章做得一流,我与北洛决战的这当口却要来插一脚……念安帝真是好大的胃口,就不怕吞不下还硌了他的牙?” “皇上英明——臣的意思是,西陵虽不是善与之辈,但这般劳师费远。实在不像念安帝一贯的作风。” 见御华焰面色微和,目光透出隐隐询问之意,陇君目光搜索左右,从一张几上拿过茶壶茶杯,给鸿逵帝斟了一杯送上这才继续说道:“就算平素有文弱之讥,武将当中也有定王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之流,远交近攻地兵法基本总是清楚的。征领诸国,替天行道的虚名虽然重要。到底不如土地钱帛来得实在可靠。千年古国。近两三百年渐衰。虽说国力犹自强盛称尊,征领号令诸国敬服的荣耀早是一去不再,这也是大陆世人皆知的事实。他以太宁会盟条款,向北洛大开粮食军购之门已经有利惠失衡之嫌,怎么变本加厉,进而要真正动起刀兵?” “别人不解,你还想不到他?不过是要报当年坏他国事的仇罢了。”见陇君了解似的点一点头。但随即又显出疑惑眼神,御华焰轻轻摇头,“千年神之西陵,三十年太子更是神子一样受到举国尊重,就连满朝的元老勋臣都服服帖帖,说没有一点特别地本事手段,可能么?他代成治帝处置国事,桩桩件件无不顺风顺水。没有人能真给他一点苦头一丝气受。上方未神地性情脾气,可能真温和良善么?偏在当年联手夹击北洛地事情上,上方朔离驳了他反对出兵的条陈。又偏偏这一场仗打下来,西陵被拖进泥潭不说,最后蝴蝶谷的惨败直逼得他一登基就要低头议和——这一份屈辱,你说他能不记恨,不找人来清算?何况我现在是这个境地,人人都看得出大概的势均力敌,他这样登高一呼,那群想着占便宜的鬣狗还不摇着尾巴就跟了来?西陵军弱,这些年他攒这多少钱粮做什么?还不就是等这么个机会!” 陇君轻叹一声:“皇上说得有理。可是臣还是不能完全想通:念安帝到底不是意气用事的君主,倾国之力只为一个报仇……未免任性了些。” “任性?哈,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上方未神更自私妄为的人!只不过装得高明些,引所有人都往那些堂皇正大、大公无私地方面看去,以为他一举一动都只为国为民全没有半点私心私利……哪里就真是这样呢?!” 一边说着,御华焰早从座椅上起身,背了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错,他是不做有害西陵的事情,可是看看他的手段!且不论继位前上方朔离的事情当中多少离奇,单是他登基之后,逼杀祭司兼领神职、送走对手剪绝异己、兴新废旧竖立权威,西陵国力是在太宁会盟后重新振作,而整个国家朝廷还不是落到他一个人手里任由把玩?说起来,以他的身份名位,何必件件事情都那样着急,又件件事情都做绝了再无回转余地?旁的不论,只国君兼领祭司一项,立个俯首帖耳的傀儡又差什么?硬是要违反 的传统二者得兼,就是因此丢掉了摩阳山大神殿地好所不惜——” 话音戛然而止,御华焰猛地顿住脚步,背对着陇君地面孔一点一点慢慢扭转过来,一双铁灰蓝颜色的鹰目闪出情绪激烈的光彩。而鸿逵帝视线对上地陇君也是相顾失色,一张素日里平静沉着的面孔流露出巨大的骇然与惊惶:“西陵早失了大神眷宠,上方未神又有什么名义理由征领诸国?!” “大神殿已不再庇佑西陵教宗,这一次念安帝到底是如何取得摩阳山支持的?” 第330章 将从承安转发来的公文卷成一卷握在右手,风司冥一边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一边微微笑着向池豫兮道。 见他口中与池豫兮说话,眼睛却时不时瞥向自己,一双黑色的眸子里闪动出有趣的光彩,柳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神明旨意询问副执祭司,这是正理,司冥殿下。问我可回答不出你什么。” “承安只传来了乌伦贝林奉承大神殿旨意的手书,大祭司大人那里,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深深看青梵一眼,风司冥摇一摇头这才转向池豫兮,“副执祭司大人,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所谓西陵失去大神殿庇佑,大陆众说纷纭,但当中的事实理据究竟是如何呢?念安帝不过是在继承王位的同时兼任了最高祭司,虽然与西陵千年传统不合。但摩阳山西摩伊斯石柱法典上,可没有哪一条诫律训导规定这样地做法是违反神明教义的。” 池豫兮躬身行过一礼,这才循着风司冥示意在大帐中下首一张座椅就坐。“一国的最高祭司,只要大神殿承认其正式祭司的资格,按照神明的法典,大神殿也是没有权力直接任命或是否认其身份的。所以,当年我国徐凝雪大人,在伊万沙主祭司祝福之后。其最高祭司的身份就获得了大陆承认。而念安帝早年曾在大神殿有过六个月的修行。西陵前代地最高祭司溪~|.后接任西陵地最高祭司是完全合乎神道法规的,这不需要任何疑问。” “西摩伊斯石柱法典……神道教宗,也是整个大陆最古老的律法,似乎确是如此。”风司冥微笑颔首,“其实,神道的法典之类我也曾听大祭司大人说过一些,但没副执祭司今天讲的切实透彻。池大人不妨再仔细说来。” “若说册立嗣子上方敏德为太子没有事先通告大神殿而引来伊万沙大祭司恼火。‘太子必须经过大神殿首肯才是合法’的规则在大陆早就名存实亡。就连上方未神自己,当年成治帝拜谒大神殿正告神明册立太子的举动,更多是为向国中以夜纣氏为首领地世家贵族表示尊崇倚重。伊万沙大人何等精明锐利,哪里就看不出其中轻重?自行册立太子,念安帝的做法只是将拖了许多年的神道干涉侍奉国家内政的事情,做了一个彻底的了结而已。” “做一个了结……” 风司冥若有所悟,池豫兮笑一笑,起身到风司冥手中抽出文书。放在书案上慢慢摩平。“身为诸神子孙的各国王室自然有侍奉大神的义务。但从北洛风氏立国以来,大神殿就再不以本身名义干预哪一国王室废立问题。武德皇帝以雄才大略征服世人,大神殿也最终承认其天神所授的享国之权。对我北洛自是水到渠成。但放之于整个大陆,却让许多宵小之辈生起痴心妄念;而神殿授权地联军在武德皇帝面前地失败,也使大陆千百年神授征领之权的传统趋于断绝。此后两百年来,各国教宗势力渐衰,神殿侍奉影响渐弱,许多王族宗室只在年节向摩阳山送上规格底限的供奉,国中则虚养神职人员架空教宗原本地势力——相比从前,摩阳山对各国的牵制,如今几乎不到两百年前三分之一。而各国国内的神道力量,除非是神职人员本身就在国家、朝廷占据特殊地位身份的,比如东炎晟星殿、西陵的金裟殿,对国君、对朝事的影响也渐渐消失到无。” “晟星殿……昨日接到军报上说,东炎又从格鲁特草原调来五万人马。本来计算着他国中兵力几乎调空,难道这凭空出来的五万人,竟是他神殿所辖的护法军队么?”风司冥双手顿时握拳,“如果是这样……他御华真明手底下到底还能调动多少人马?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难道,本王真少算了这一笔吗?” 接到大军主帅、年轻亲王直觉求助的视线,柳青梵淡淡一哂:“殿下请不要过度惊慌——东炎的军力,出兵之前就已经反复计算清楚。御华真明虽然有护法的军队,但总数大致也就在此,不会有失之毫厘、遍地都是他可调之兵的情况发生。” “是,太傅。”风司冥微微一赧,随即正色,重新对上池豫兮,“池大人,请您继续说。” “是的,殿下。”看一看柳青梵表情脸色,池豫兮沉吟一下,“这二百年的时间各国神道势力消减,就算在号称神之西陵的国度也是如此。两百年来大陆局势激荡,变化极多,相比于我北洛,西陵君权、族权、神权分立的制度在处置临时大变方面多有掣肘。种种不利,加上大陆整体神道衰微的形势,使西陵国君数次试图削减神权。但西陵是大陆国力最强,侍奉神道也最悠久、信仰最坚定的国家,大神殿如何肯放弃这样的世俗庇佑?然而大势不可违逆,不过强作挣扎罢了。到念安帝兼任大祭司、自行册立太子,是明确宣告国政再不受大神殿一丝影响。多少年的努力最后结果还是发生在自己一代,以豫兮地浅见,这才是伊万沙大人最伤心也最恼火的地方。” 风司冥闻言轻轻笑起来:“所以,各国都听说了伊万沙大人的恼火,也记住念安帝此举落下了‘西陵背弃大神殿’的恶名。但各国不知道的是,在伊万沙主祭司的心里,如果西陵可以回心转意,他会是最乐于见到和接纳迷途知返者的人?” 池豫兮微笑一下:“殿下睿智敏捷。看出了伊万沙的心思关键。另外还有一点。便是当初念安帝推开教宗之后。大神殿一直没有找到继任地世俗庇护。这不仅仅是因为东炎素来地横强少敬和我北洛神殿所倡导推行地教义平俗与摩阳 所传有所不符,其中习惯的力量,实在不可以小视啊 听到这里,风司冥不由轻击一掌:“好个念安帝,真是方方面面,计算周到!是他首先剥离了西陵的神道特权,现在只虚虚作态的稍稍示好。立刻又得到全部偏爱!得到大神殿的授权不说,还可以借助着大神殿的名义统合各国,充分调用各方势力,正所谓名正言顺。我之前一路,利用了多少神道宣传,现在倒都成了为他开路替他验证——好个念安帝,好个上方未神!” “但念安帝真要统合各国,倡议联军。此举究竟还是值得商议。毕竟。劳师远来,靡费无数。先前他大开国门,允许我以平价向他大宗购粮购物。虽然摆明了站在我北洛一方的态度,自身到底没有受到任何损碍;相反,借太宁会盟地条款,将我数年囤积的草原物资收购转卖,赢利超过了平日的十倍。可若由西陵兴起战事,商路立刻断绝不说,各种军用耗费则是不胜计算。以念安帝素来的私心,只怕……我孤军奋战的时日还长久着呢。” 听出副执祭司话语未尽处的担忧,风司冥不由呵呵轻笑:“池大人,这却是多虑了。我北洛勇士,赫赫威武,还不等着他那些心思杂乱、号令不齐的所谓联军支援应敌。东炎么……”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击,“我一个人拿得下来。” 池豫兮顿时欠身:“殿下雄才英武,自然无不成功。”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瞥青梵一眼,随即沉声说道:“当然,方才池大人提到念安帝的私心,这也是需要认真考虑地。西北安塔密斯,护国大将军孟安与他地十万守军随时备战,从安塔密斯到承安又有宁国公锋布置十万人马以策万全——北洛,绝不允许有胤轩十四年的尴尬再现。大陆的局势,已经不是三强鼎立可以维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和平地了。念安帝能与摩阳山大神殿做过了结,本王……就该给眼下的三强并立做个了结。” “……上方未神的私心,与其说是要借机谋利,再一次让西陵取得大陆首领的虚名,倒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西陵一方的保全,故意布下的棋局罢了。” 拈一枚棋子截断对手向中央腹地的延伸,一身祭司白色长袍的御华真明慢悠悠说道。 身子一震,本来打算落下的棋子重新收起,贺蓝.考斯尔微微笑一笑:“大祭司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 随手将棋子丢回棋盒,御华真明呵呵轻笑:“你看清楚了,你手上的这一篇,是以西陵国主身份下达的诏书,可不是摩阳山通传各国的神谕啊,我的考斯尔将军阁下!” 贺蓝眉头一紧:“有差别?” “差别……相当的巨大。”缓缓点一点头,御华真明将身子靠上椅背,“行动依礼,将有作,必告于彼方——这是大陆千年来固有的规矩礼仪,真正能按着规矩用到实处的却极少。我们常说国事之间无是非,讲白了无非出自一个原因道理。就连大神殿也非常清楚,所谓侍奉神明遵循神意,根本只是因为神意同各国王族的利益恰好统一罢了。贺蓝你虽是武人,书一向读得不少,不会不知道历史上那些有名的联军征伐,大神殿的授权从来都只有锦上添花,而不作雪中送炭的吧?” “大祭司大人是说我国中的危急,已经到了素来旁观地大神殿都以为胜败可定。东炎无力回天的地步了?” 御华真明嘴角微扬,唇边一抹笑意若隐若现:“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且不说大部分国土还在我手,就算此刻只剩下京畿一块,有贺蓝.考斯尔在也一定能够保全我宗室、社稷平安。” “那大祭司提及先代旧例的事情又是为何?请恕贺蓝愚昧,不明白大祭司大人的意思。” “贺蓝啊贺蓝,你怎么就还没明白过来?只会锦上添花不作雪中送炭,这国书是西陵皇帝的手笔而非大神殿的神谕,不正是说明冷眼旁观的伊万沙并不以为东炎到了危险边缘么?虽然念安帝在国书上有‘天下人共讨之’、‘合诸兄弟之邦’这样的句子。 第331章 可这不过是西陵一族宗室地看法、一个国家地举动罢了。神明旨意云云。都只是上方未神一面之辞。大神殿那边,到现在地反应,充其量只是默认,而绝非主导。摩阳山甚至没有以神殿教宗统领的身份,向我这位东炎的最高祭司发出任何的言语,单是这一点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对于西陵这一次的举动大神殿绝对是无心支持的。换句话说。能号召起多少国家王族跟着一齐来发疯拼命,就只看他上方未神的手段了。” 贺蓝一呆:“但光是重新获得大神殿青睐,默认他这种明显意图地举动……念安帝的手段,不能够小视啊。” 御华真明摇一摇头:“这当中的关节,贺蓝,或者并不见得向你想象的那样艰难。以念安帝的为人心计,做事情不会真的不留余地,当初他敢那样行事。必定就是留有像今天这样后着的。”在棋盘上点过一点。“知道是怎样的对手,就会很自然地揣测他地为人,做事情地习惯。越是不合常理的动作。越要思考周全做出合理的解答。比如以国主兼任最高祭司,比如不通过大神殿就册立太子,还有这一次地取得摩阳山默许号召诸国领导讨伐,里面一定都是有着某种深意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念安帝做出这样决定,不惜劳师动众,千里迢迢跨过关山无数,也要把手伸到这平时根本够不上的草原呢?” 考斯尔一边说着,一边取过手边茶壶茶杯满满斟上奶茶。双手捧着送给御华真明,御华真明一笑接过,却不着急喝,“不错,西陵与我东炎既不接壤,当中又隔了不止一个国家,这一次就算联军真的打过来而且也把我打败了……”一眼制止考斯尔脱口便要吐出的反驳,东炎大祭司之微微笑着,“这是假设,所谓最坏的打算,若我东炎真的被打败了,得到便宜除了北洛再不会有第二个,他念安帝何必花这个绝大力气为他人做嫁啊?” “但若果真如大祭司所言……我是说,最坏的打算,西陵首倡‘义军’,征领之实,不但届时大神殿会予以确认,就是其他 不能不承认他重新获得了大陆首领的名位啊。” “就算是千年的神之西陵,一份虚名就当真重要至此了吗?”御华真明轻蔑地摇一摇头,“不,不是这样。像风司冥,或许还需要借着所谓神明糊弄那些愚夫愚妇搜罗人心,像西陵,早已经用不着做这样的事情……他只要保持上方王族的血脉继续传承下去就好,毕竟,整个大陆谁还能比得上他流传千年的根基深厚呢?说要再现他先祖先君的辉煌,以上方未神的性子实在说不通,哪怕就是单纯制造麻烦报复当年我国提前抽身使西陵陷入苦战最后蝴蝶谷大败,或许还更有道理一些。” “君主……总是有权力任性的。”贺蓝微微笑一笑,沉默片刻随即开口,“那念安帝的性子,以大祭司大人看来,会是这个理由吗?” 御华真明扯动一下嘴角,“一半对一半吧。当年行事,今朝报应——西陵,大约是被蝴蝶谷一战打得怕了,而且几年时间元气都恢复不过来。而我国却是没有在相应的东方战线上吃太大的亏,最多是把咬在嘴里的肉吐还了回去。这样的对比,要找机会报复削弱我国力量,在西陵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大祭司大人所说另外一半呢?” 御华真明轻轻挑眉,望向贺蓝.考斯尔的面孔似笑非笑:“我说第一将军啊。为什么就都要我来说明哪?虽然我份位上统领军事、有国中除皇帝陛下以外最高统辖调动之权,但得到草原所有人敬服地东炎‘军神’难道还有别人?如果看不到念安帝此举的真实含义,你还会坐在这里,镇定如恒地同我下棋吗?” 贺蓝.考斯尔微微笑一笑,随手替御华真明斟满了茶杯。“大祭司大人,念安帝是借着神道教宗行事,就算内中大神殿并没有多少真实含义的支持,单是眼下默许的态度。也足够扰乱草原人心的了——” “但若是还牵扯上其他。人心只怕会动荡得更厉害吧?”御华真明笑着摇头。抬手将杯中奶茶一饮而尽,“北洛气势强盛,奇兵突袭,陷我于措手不及。他又借助神道传统,号令诸国联军讨伐,更加使草原惶惶不安。可是,既然是为了讨伐我对他国宗室、神明一脉的失礼而来。就断断没有毁灭大神一脉血亲的道理;既然是遵奉了大神殿伐罪不义的号令而来,那么所有地成功都要归结到大神恩德之下;既然是他在关键时刻为战场争取如此多士气民心,那么最后论功行赏也要有相应地回礼报酬——这些,都不会是风司冥、胤轩帝他们所乐意见到地吧?念安帝聪明啊,他的性子手段,可是从来都不肯吃一点点暗亏的哪。” “这、这……这是真神来之笔啊,大祭司大人!” 见素来沉稳的第一将军抑制不住喜上眉梢,御华真明也淡淡微笑。凝视着大帐里光辉明亮的一丈红静静出神。 表面上界限划清。仔细看却有留存回护之意;遵循了太宁会盟的条款,但从中只收获好处绝不轻予便宜;当着纷乱的大陆争强地列国,玩弄着心机使出这般一箭数雕的手段。而让自己永处不败之地……上方未神,真不是凡人哪。 只不过,这样的心机手段,用在这里,只怕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绯樱宫里的那个男人,从来不是个懂得领情的。而这场大仗对战的双方,也各有人在暗中用力,绝不会让那男人懂得这种屈伸。 万骨成枯,生民涂炭——念安帝啊,这一仗的结果,可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的呢! ~~~ 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朕闻,神明教人以爱人,为我大陆子孙,流出自一脉,群分类聚,族居四方,繁衍而成诸国。故虽始祖有别、族群有异、国有小大、势有强弱,追本溯源,其地一也。故神殿典章,昭昭朗朗,谓兼容博爱,扶持相亲,不以私心害人;诸国并立,不以私利生乱。芶有利令智昏,言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 今东炎御华氏,薄德不修,恃强少敬,群邻慑威,百姓怨苦。天降灾衍警之,不恤民解救,反操戈邻邦。于是爻君见戮,雍室为屠,陈臣屈首,宋子奔窜,至于av.先不告以兵革之行,及至诸国惊疑,则答以藩国不稳、请援辅政云云。 呜呼!神明一脉,无非友邦;疆域之外,比为兄弟。嫂溺叔援,宜固常理,但岂矫饰越俎,弑其君、代其政哉?此伪言援助,真逞私利。古语云,守牧失道则天灾至,草原大旱民不聊生,是神明惊醒之。御华氏不思反省,谨慎悔改,反变本加厉,侵犯比邻之邦。推立傀儡,专行独断,有异己反对者必威逼乃至死无葬身,甚而诛杀君臣,倾覆宗室,更迭社稷。如此种种,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 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者?av为犯,兼邻国恳求,发兵应敌。羽檄飞报,其情可知。然而虽有抗暴,或为一国一族之举。东炎淫威,侵害之众,其多鞭长莫及:战火传烧,难得速定;爻之旧臣,宋室遗孤,苦楚流零,难返故国。其形可怜,其情可悯,而其恨可敬。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 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西陵)念安帝告大陆诸国书》,《博览.通史.制策国文卷》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是谁忍,万骨涂炭(下a) 将军,卢森卢将军回来了。” 小心翼翼靠近了望高台上静静站立的身影,赵全生在距离贺蓝.考斯尔两步远处立定,快速而低声奏报。 点一点头,贺蓝.考斯尔没有回应亲卫的奏报,一双锐利鹰眸只紧紧盯住携着滚滚奔驰回营的队伍,口中低声清数计算:“一三,二六,一十,十五……五七、五八、五九,三百骑出去,居然只有五分之一回来吗?” 赵全生闻言身子顿时一跳,随即低头,身子微缩,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也许,卢将军有其他安排……” 话还没有说完,贺蓝眉头早已拧起,袍袖一拂,也不更多看他一眼,大步便向台下走去。赵全生又是一惊,急忙抿紧了嘴快步跟上。 草原的习俗,联军作战,除去皇帝的御军,来自各个部族的队伍习惯于保留自己的旗号标志,服色装束也都有一望分明的区别——草原部族分支既多,崇勇尚武的风气下各有统序,一旦一致对外联军作战,御军之外的部族军队往往是几百上千的队伍人马拼凑起来,集结到同一杆号令大旗下。东炎民风彪悍,部族之间比试争强时有发生,纵在联军作战应对共同敌手的时候也常存一份好胜之心。以最基本的服色保持各自的部族领属区分,是草原人强烈的族群观念和独立好强个性的体现,也是草原各股势力的直观反映。要统领这样地联军作战,保持从最高将领到最普通士兵的协调一致。 第332章 内中调兵遣将、筹谋运算的辛苦自不待言。 不过草原军制历来如此。而放眼整个西云大陆,能够精确把握麾下每一名军官将领所有出身来历、武功战绩以及所率兵士能力水平的,大约也只有东炎的第一将军,被推崇为草原军神的贺蓝.考斯尔一个人而已。他不但了解东炎境内从朝廷到部族每一个将领的情况能力,军士当中有一二过人处的,也几乎全部知道地清清楚楚;对于手下将士,哪一种服色装饰、兵器坐骑是哪一个部族地标记,每一支人马在谁地管辖、上下统属如何。更是没有一丝一毫地遗漏疏忽。因此见到返回营地的烟尘滚滚。队伍数量明显在千人左右。贺蓝.考斯尔却只数了不到六十,赵全生立即明白他真正清点的并非卢森率领、来自阿史叶迷部的骑兵,而是夹在阿史叶迷部族深红色战衣中,那一点点近乎灰暗的青白颜色。 那是斯沃斯的因赖特。二十四个时辰前,这位脾气执拗的草原勇将强求了将令,率领一小队人马出发向西北,回应北洛在捷辽岭地推进。同时,试探风司冥这一支人马的实力和他真正的意图。 捷辽岭在黄石河西岸,属于北方沿海丘陵大苍山的延伸。靠近河谷的地方山势几乎已尽,只是相对于从最北端黄石河口到兕宁皇城的一马平川,捷辽岭是此刻东炎北方唯一勉强可以当得起一点“地利”意义的自然屏障。风司冥要向南进军,考斯尔一方面集结大军在与捷辽岭隔河相对的东岸平原上随时待命,另一方面则是派兵加强了捷辽岭地守卫监视。果然,风司冥有所忌惮。并不强行在河东岸推进。而是不断以小股军力袭扰捷辽岭。冥王军素来擅长奇袭,而此番大军由料想不到地海上水路大举攻来,东炎军士早怀惊弓之心。虽然北洛在捷辽岭的攻打态度并不强硬。原本岭下守军尽自守卫得住,但三番两次下来,心上压力却积攒得越来越大。终于,在京北考斯尔的大营收到风司冥第六次派兵袭扰地消息同时,也接到了捷辽岭最高守将温勃柝的求援书。 自从得到风司冥由海路奇袭黄石河口,大军威逼京师消息而从鹫儿池战场急返国都主持军务大局,七天以来贺蓝.考斯尔整顿军器物资、各地调遣人马积极备战,各种军务处置井井有条,极大地安稳了朝廷和军队的人心,但是,除去调军在京城周边布防,他没有下达任何出战迎战的命令。而且,还以第一将军、国中主帅的身份向全军下达最高谕旨,严令各部依调行动,谨守各自规定的防线区域不得妄动,更不得自行出击主动进攻北洛的军队。风司冥从祭鱼浦南下,两天不到的时间又向京城逼近五十里,攻克大小四座城池俘获大量人口物资,军队朝廷惊急慌乱、议论四起,贺蓝.考斯尔还是一句“严守防线”勒令全军按捺不动。虽然,考斯尔是草原最声威显赫、人所信赖崇拜的“军神”,当此之时,麾下性急焦虑的将领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思情绪。温勃柝求援书一到,连日被军令拘束住的大小将官群情激昂,个个自告奋勇率军援助捷辽岭。其中声音最响、态度也最坚决强硬的,就是曾经跟随鸿逵帝和考斯尔十年转战平定东南,号称斯沃斯第一勇士的因赖特将军。 权衡再三,考斯尔最终允许因赖特的请求,但只许他率领本部直属的三百人马前去,并且反复叮咛,务必以察看虚实为主,切不得急躁求战。因赖特是两天前离开京北大营的,按照常理,捷辽岭到大营间无甚阻碍应该很快就有军情奏报传来。然而接下来整整两天两夜,除了因赖特在入夜时分赶到捷辽岭便立刻遭遇北洛军队并参与战事,之后就再没有军前消息传来。赵全生知道贺蓝.考斯尔虽然脸上始终镇定,内心惊疑忧虑已经节节攀升。差不多又等待了六个时辰,到这一天日出时分,贺蓝飞报传令从叠川草原收缩退守京师,此刻正率军在京城西北百里处设立新一道防线的偏将军卢森,命令他立刻率领一支人马北上捷辽岭。查看前线战事实情。 和赵坚一样,卢森同是贺蓝.考斯尔亲手历练提拔上来地将领,手下有跟随考斯尔多年的精锐。接到命令率领一个千人队奔赴北上,到午后就有捷辽岭的军报传来。得到前方战事对阵看似不激烈伤亡却相当惨重的消息,贺蓝与营中一众东炎的将领心上都是一沉。也不待考斯尔开口,众将各自回营整顿预备随时应战。整整一个下午,京北大营的空气凝重到十二万分,直到一刻钟前飞马奏报。说卢森已携因赖特及余部返回大营。紧张气氛才略微有所松缓。许多将士已经急忙忙聚到大营门口。而贺蓝.考斯尔也一改往日稳坐中军的习惯,到营前了望高台上来回踱步,不时眺望。 卢森是与所部第二个百人队一齐进入大营的。从了望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地背后,坐骑上所载另一个人头上那泛着斯沃斯精铁独有青辉地头盔。草原人原本爱马 战马相当于战将地半身,更何况。因赖特的坐骑“逵帝亲赐,意义非比寻常——此刻因赖特由卢森战马负载,而队伍之中竟看不到那匹功勋赫赫的骏马龙驹,捷辽岭战事惨烈可想而知。再看一看夹在卢森深红色衣着里面,那五六十名浑身灰土血污,除了浅淡一些几乎看不出原本青白颜色的斯沃斯部族的士兵,众人内心顿时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 “卢森参见将军。”一进大营,还没下马就呼唤早已准备好的军医和兵士将伤者带入营房。又让军医把伤重虚弱说不出话地温勃柝扶下马送去救治。卢森翻身下马,极快整顿了所部在身前列队,这才转身向一步步缓缓走来的贺蓝.考斯尔倾身下跪。响亮镇定的语声稳稳传进周围每一个将士耳中。只是,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 淡淡扫周围一眼,考斯尔不易觉察地微微点一点头,随即沉声开口:“随我到中军——还有兰齐将军、葛雷德将军,都过来大帐。” 考斯尔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快步走向大帐,卢森和被点到名字的两名将领也立即跟上。赵全生迈上一步:“全体听命——立刻返回各自营帐,所有人严守方位,刀出鞘、马上鞍,随时准备作战!” “是!” 整齐的响应一声,赵全生又看着众将指挥士兵们各归方位、营辕肃纪,这才回身快步奔向中军大帐。 “……到底有多少人马?” 才走进大帐,便听见考斯尔快速而冷静的声音。赵全生抬头,只见卢森卸了铠甲战袍赤裸着上身坐在兽皮墩子上,任一脸严肃的中军御医派特里奇处理他颈上以及腰上地伤口——贺蓝是东炎第一将军、御华焰至爱地手足心腹,所以鸿逵帝命令草原医术最高,也最得皇帝信任的御医随侍在他军中——贺蓝.考斯尔亲自捧了药箱站在一边,随时准备为派特里奇递上小刀药或是药膏纱布之类。 卢森两处都是流矢所伤,颈上一处擦伤不甚重,只是被领口袍氅的系带勒得样貌有些吓人,但腰上却是箭支入体。大陆各国所用武器差别极大,北洛地箭支大小、轻重介于西陵与东炎之间,一般形制和东炎大抵相同,但为谨慎,卢森中箭后也只削掉在身外的箭杆而不是直接拔箭。果然,派特里奇从他腰部小心取出的箭头上生有两排极细密的倒刺。眼见被军医随手搁在身边圆几上的箭头,赵全生心头不由跳了两跳:虽说武将坚忍,战场上大小伤势都属平常,但方才卢森疾驰、下马到跪拜应答,一连串动作自己竟是根本没看出他有一点半点受伤的痕迹来。而此刻卢森的表情也是平静淡然,完全不以箭伤为念,一双直视统帅的深绿眼眸闪出异常沉着和冷峻的光彩。 “以末将的估计,袭击捷辽岭东关的北洛军人数约在五百,最多也不会超过六百。” 赵全生闻言顿时一怔,一边兰齐、葛雷德两名上将已经先叫了起来:“怎么可能?”“若只有五六百骑,温勃柝又不是半途与他狭路相逢,如何就打到这样?” 卢森轻轻摇头,目光片刻不离贺蓝.考斯尔:“将军。请相信末将。冲到关口救援因赖特将军的时候末将看得非常清楚,对方主将地服色是千夫长一等的军阶,战场上北洛军的人数也只有这一点。只是,北洛这一次的作战,都是五六个人、七八个人联合成一个个的小阵,用一种样子奇怪的盾阻挡我方箭支和其他兵器进攻同时推进。” “样子奇怪的盾?”考斯尔略一皱眉,“是不是六角形,六个边上都有刀刃的?” 卢森眼中顿时一道光闪过:“正是……将军?” 考斯尔深吸一口气。一手扶额。轻轻叹一口气。随即伸手取过身旁几上那只才从卢森身上取出地箭头:“箭头短、沉,倒刺细密,能抓附——海边人家抓捕大鱼时候才会用到这样地箭,卢森,北洛箭手用地都是弩机吧?” “是的,将军……”卢森答得极快,一双眼中神采略有所悟。兰齐和葛雷德也是目光交错若有所思。只有赵全生一时还摸不到头脑。但贺蓝.考斯尔接下来的话马上为他解了疑惑:“是我的错——明明已经知道风司冥从海上过来,水上的用兵知晓透彻,却一点没有真正放到心上,更没想到北洛的军情事先提醒。风司冥手下简顿之,是数十年水战的宿将,陆上攻坚也是一把好手。六边开刃地六角形圆盾,从渔民捕鱼工具改进过来的弩机,都不是平常能够见得到的兵器阵形和作战方法。捷辽岭守军不曾见过。因赖特也不曾。猛然遭遇吃到大亏……都是我的过错。” 第333章 “贺蓝将军!”“大将军,这与您无关啊!” 贺蓝向急急开口的兰齐和葛雷德挥一挥手示意稍安毋躁,又冲包扎好卢森伤口的派特里奇微微颔首允他退下。随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中央主帅位子上坐好。一手轻轻抚颔,目光在身侧地图上扫视流连:“五百人……又是这点人数。算上这回已经是第六拨,仗着兵器阵法,难怪捷辽岭连续被扰,说来袭的北洛军人数不众破坏损伤却大——不过温勃柝也真混账,连着四天,不,五天受袭,难道连对方用的兵器都看不清楚?还有圆盾地阵法,明明摆在他城关底下,见着奇怪就不知道奏报吗?”语声一顿,突然转视卢森,“你赶到地时候,因赖特陷在阵前,温勃又在哪里?” 虽然跟随了多年,卢森还是被他目光中的阴沉压得头不自觉一低,“温勃柝将军……启禀将军,温勃柝将军在五天前北洛第一次袭扰关卡的时候,对战中就受了伤伤到了右臂,因此之后都是坐镇在关内调度指挥地。” “他一关镇守主将,北洛第一拨的人马也不上千,温勃柝凭什么就要亲自去?”年老而性急,兰齐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打断。但一句话问出口却已经知道了答案,老将愤愤哼一声,重重坐回自己的兽皮墩子上,“看着人少就心痒痒活动,也不想想风司冥的便宜有那么好捡么?——真有胆没算计的混东西!” “兰将军。”贺蓝微微扯一扯嘴角,开口止住老将军的低声咒骂,“加上这一次已经是第六拨人马,北洛连续不断袭扰我捷辽岭,却没有立即强行破关南进的架势。依您看——啊,还有葛雷德将军,你们认为风司冥真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自然是想用这些小股的部队不断骚扰拖累我们,当岭上守军疲 一放松的时候,立刻大军击破防线。”兰齐立刻说 贺蓝随即看向葛雷德,后者先起身施过一礼,这才重新落座开口:“疲兵的计策虽然陈旧,但效果是很明显的。这一点末将完全赞同兰将军的说法。” “这一点……那葛雷德将军的意思是?” “但末将以为,虽然北洛军仗着兵革的优势,不断袭扰我防线,但捷辽岭到底只不过一道防线而已,驻守的军队虽然不少但绝对不是主力。就算眼前北洛摆出的确实是疲兵的架势,但风司冥会指望靠这里的一点疲兵伎俩来拖垮捷辽岭背后三十五万大军?这绝不可能。” 贺蓝.考斯尔点一点头:“是的,就只看人数地对比。这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葛雷德将军以为风司冥不只看着捷辽岭,他其他看着的地方又是哪里?” “东岸,捷辽岭的对面,骑兵可以直闯的大平原!” “可是东边有我们的大军在,平原上随时看着哪!”落,兰齐立即大声反驳。 “都说东炎骑兵第一,但是冥王军驰骋杀阵的本事一点都不比我东炎弱这也是事实!”葛雷德的声音也一下子大起来,“别忘了两年前。风司冥在我几道防线之间来去自如地前鉴——奔袭作战是冥王军地绝对优势。我方虽然有大军。也未必赶得上他地速度——平原才是最适合风司冥的战场,他怎么可能放过?!” “平原固然是冥王军的优势,但这一次北洛举国兵力而来,怎么会是两年前风司冥一个人亲兵作战的模式?用疲兵之计制造惫怠,一有松懈立刻攻以强兵,显然是眼下北洛正在进行的事情,也是最合用兵之道的做法。” “用兵之道?风司冥哪里是按着正正规规兵法用兵出名的人!如果是。这次他丢开鹰山南北两头从海路上绕过来又是怎么回事?!”见兰齐闻言一怔,葛雷德立即继续道,“虚虚实实,最明显地做法可能就是真正的意图,但更经常的都是真正意图的掩饰。捷辽岭此刻守备森严,几次袭扰试探下来风司冥不会不知道,再加上因赖特和卢森这一回……一定不会大军进攻最坚实的地方,而要找其他的破绽。守卫虚弱的地方。捷辽岭对岸的平原没有阻隔。因为知道有大军在后方随时准备策应,守卫地松懈相比捷辽岭上一定有相当程度——我们绝对不能让风司冥又一次得逞!” 见两名老将各持己见不一会儿就争得激烈,贺蓝微微皱眉:“卢森。你从捷辽岭上来,那里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地?” 六道目光一齐射来,卢森静静看三人一眼:“将军,到末将离开的时候捷辽岭的守备还非常严密。北洛地军队,一时片刻之间……还攻不过来。” “将军。” 听到轻轻一声,贺蓝.考斯尔抬头,却见赵全生换上了蜡烛和火盆,然后手一敛静静退出帐外。 顺着他临出去的视线瞥一眼案上,半个多时辰前送来的晚餐,自己还一口都没有碰。 贺蓝微微苦笑。 不是不饿,为了捷辽岭的战事,着急等待卢森援救的奏报,这一天除了早起后一餐,中午的时候几乎只喝了一点奶酒,其他根本就没有再用。卢森返回,帐中议事一直到夜深,按着自己临逢大战绝对比平常更注重每一顿饭的常理,晚餐一送来早就该吃完。只是这一次,当饭食放到眼前,却实在没有半点胃口,更不打算依循理智强迫自己用餐。 兰齐和葛雷德出帐的时候,自己看得出两名老将眼中强烈的担忧,却不能对他们的心思给予任何回应。 必须要有一场胜利,一场胜利就可以激活所有人的勇气和信心——关于这一点自己没有丝毫怀疑。战场的局势太过明显,自开战以来就始终处于防守劣势的东炎,太需要一场直面风司冥的胜利来鼓舞士气人心。城也好鹫儿池也罢,不论在这些战场上击败多少敌人杀伤几名敌将,只要风司冥所率大军不受挫动,整个战场的状况就不可能有真正改变,更不用说双方的民心军心向背。但只要一场胜利,只要是正面对上风司冥的部属,无所谓对方所在是否偏锋侧翼,就算一场不太大的交锋,也可以将局部的胜利转化成整体的振奋。而兰齐、葛雷德、卢森,这些多年袍泽祸福同当的战友部将,比军中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有多么渴望这样的一场胜利,更清楚自己多希望这一场胜利是由自己亲手摘获。议论、争吵、请命,不论所见风司冥意图和下一步计划如何,但求一战的心思,与其说是老将们报国心切,还不如说是将身为主将,凡事不得不谨小持重的自己的渴望大声地宣扬出来。同时,也是将这一战、这一场胜利对于此刻自己的重要意义,明白无遗地宣扬出来。 从鹫儿池返回京城整顿大军应战到现在,自己没有下达过任何出战或迎战的命令。更禁止全军各部擅离擅动,与北洛军争锋。深谙东炎真正军事实力分布,也深谙东炎各军各部作战习性,在北洛大举进攻开始一刻,自己与鸿逵帝便果断做出放弃边缘,在国都和中央腹地集中物资和兵力,积蓄应战地决定。因此鹰山防线以西,北洛军得以轻松攻取。但是叠川草原为中心的国中腹地。南北两端城和鹫儿池死死顶住了北洛的强攻。就算风司冥通过北方海上绕行袭取河口威胁国都。但城和鹫儿池的拒防一日不破,北洛就不能形成数路大军对兕宁皇城的合围进攻;叠川草原严防死守,加上京城居中的指挥协调,风司冥就不可能动摇东炎真正的国本命脉。 登基至今二十六年,二十年亲政的一半时间都在马上四方征伐地鸿逵帝,东炎军队真正地最高统帅,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士兵地实力和忠诚。放弃遥远而力量微薄的鹰山以西。只是为了集中力量打大仗,并追求最终胜利的暂时性手段而已。所以他才会有如此的克制和耐心,在国土沦丧、草原人心惶惶的时候,冷静沉默,甚至腾出手来继续收拢朝廷之于部族权力的坚定行动。身为东炎的第一将军,更是自幼站在御华焰身边、支持他每一个决定地伙伴,自己非常明白鸿逵帝在这一场与北洛的战争中渴求些什么,并从战事开始之际就为他的目标理想做一切必要的处置安排。 如果从鸿逵帝的战争情况设想来看。眼下战场、国中的局势。一切都在最初的预想之内。 但只有一件事,超出了鸿逵帝,也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外。虽然没有在实际地战场上起到使下的效果,却一下子触动了整个东炎朝廷。朝廷众臣的惶恐,人心地倾向偏移,让原本在预计和掌控之中的局势,在自己眼睁睁中慢慢脱离了最初设想的轨道。 这便是风司冥取道北海,袭取黄石河口的举动。 不是每个人都有鸿逵帝或是自己一样的大局筹谋,也不是每个人都像身经百战的宿将们那样能够冷静地分析敌我军情,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危难之际第一个想到国家大义而不是各人自己。大军威逼京城,造成的人心惶恐不言可知,但真正造成困扰和危难并不是京师百姓的恐慌——恰恰相反,这些好武争强的草原子民,在噩耗冲击过后的第一反应几乎个个都是寻枪磨箭,积极备战。不是普通的百姓,让局势变得艰难、脱离轨道的真正因素来自朝廷:绯樱宫里那些领取国家俸禄,平日滔滔不绝万事在我的朝臣,当着大灾大变、危难存亡,竟一个个六神无主颠倒失常;而稍一镇定,又抓住了京城外集结的大军,试图以朝廷的名义,指挥一个事实上绝不会听命于彼的战场。 自己需要一场胜利,因为冷静,或者说暂时缓过神来的兕宁朝廷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按兵严守,不主动出击的战争策略让就在背后,咫尺之遥的京城人心不满。 第334章 贺蓝很清楚,如果继续局势僵持没有进展,也许不出两天,自己就会收到鸿逵帝出兵的御令。 而急于求战,轻易地脱离最后也是唯一的城池地利倚靠,仓促对战士气正盛的冥王军,结果……只会让战争的天平向北洛偏倾。 风司冥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顾大军远来、疲兵策略慢慢跟自己对耗的庞大代价,频繁地一次次意图并不在真正破关夺地的袭扰,就是为了将这种危急、恐慌的巨大压力施加到兕宁朝廷,以东炎本身的力量,压迫东炎自己的大军。 真正为将者,必能善用一切条件,化为利己克敌的制胜之机。风司冥借助着神道之力,有北洛全国、全军的全心支持,更有胤轩帝的绝对信任——他是真正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自己的处境却不是如此:背后咫尺就是京城,文官们的眼睛,鸿逵帝的心情,都让这场仗变得异常艰难。只布置防线却不进攻,自己长时间的“不动作”,对京城里那些朝臣们,一定也是巨大的压力吧? 淡淡苦笑一下,贺蓝长长吐一口气。凝视案上烛光,脸色变得深沉:如果……如果东炎还是单纯的部族联盟,固定一点地京城就不是那么重要。善于奔走迁的草原部族,从来不执着于所谓史册名声、身份尊严,只要王旗不倒,首领大就是一国一族核心所在;只要族人保全,就不怕牲畜财物丧失流离。从军事的角度,自己从来不相信熟悉草原占据地利。站在同样的地位高度上会比风司冥差一丝半毫。如果能给自己像从前任何一次战斗那样自由决断、控制大局的权力…… 但是此刻—— 此刻的东炎。是君主与朝臣共有的东炎。想要放弃兕宁京城不守卫,只怕立时就引来满朝非议,就算自己是第一将军东炎军神也不能够保证得到需要的支持。连续地国土失守在朝廷民心当中地阴影已经太大,轻易地决断,可能会带来更糟糕地效果也说不定。而更关键,是自己京北大营每一日的全部钱粮,都由京城按日调配接应。 不要说异想天开般的突发制人。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引来巨大的震动。 也许,自己注定就没有机会,与赫赫冥王站在平等的战场,真正平起平坐地对战。 沉默良久,贺蓝.考斯尔再次苦笑一下,随即缓缓收回思绪,将目光移到身侧大幅的地图上。 战场没有所谓如果,眼前地一切。就是眼前的一切。 地图上用鲜明的朱红描出兕宁、城、鹫儿池、祭鱼浦四处城邑名号。又用明黄的颜色注明东炎兵力集结的所在。白的涂料,标出国中暂时失守和不安定的区域,在整张地图东炎的版图外构成有些惊心动魄地白色包围——除去东北方向地国境暂无外来干扰。北疆沿海、西面鹰山一线,再到南方各属国的av雍,陷在中央地东炎,几乎真落入了四面受敌、八方生乱的窘困境地。 想到日前西陵念安帝一纸国书传于天下,顿时激起各国强烈回响,、越、爻、雍四国立刻传书起兵附议,之前出逃的宋国宗室遗子更直接在西陵的支持下自立为宋王,召唤旧臣收兵买马,不过几日时间就聚集了十万人正杀气腾腾向东南奔来……贺蓝忍不住轻轻摇头:念安帝太聪明,在这样的战局时机,竟充分利用北洛的强兵和大神殿的威信,向诸国抛出这样的倡议!西陵东炎关山阻隔地无接壤,他却凭借强大的财力,不劳动西陵军队一手一趾,自有无数见利冒险的小国冲锋在前,让他坐收“征领大陆”的实名。 遍地烽火,西陵念安帝号召联军讨伐,南方属国纷纷叛逆背离,这是在国都受到风司冥大军的威胁之外,让京城里大小上下朝臣深深惊惶不安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不过,南方形势看起来危难紧急之至,贺蓝心里却并不以此有丝毫着急。他不是单纯疆场杀伐的战将,与鸿逵帝数十年并肩战斗无数军务朝政协作处治下来,对于这些数百年来震慑于强大武力而依附的属国,他的了解远比上方未神清楚深刻得多:虽然念安帝国书写得煽动,但是爻、韩、陈、宋、雍这些小国,国中并非完全像他所说的那样对东炎其恨入骨。除去、越两国,目前王室倚仗着北洛的支持,投靠北洛为其在南方的部队供应一切军征所需,切实地对东炎造成损害之外,东南爻、宋、雍等几个被扶立了新君或者重新选择了执政宰相的国家,根本不可能如念安帝国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对东炎群起而攻之——到手的权利谁也难放弃,抛弃了东炎这最坚强的倚靠,爻之旧相、宋之新君该如何面对气势汹汹,号称自己才是国家正统的新王,而让自己立时背负起叛臣贼子的骂名?必定会竭力抵抗,或者至少,阳奉阴违暗藏杀机,决不会成全念安帝的一番美梦。而西陵要联合诸国,纠结联军动作不可能很快,为了各自得利,势必还有好一阵子的磨合纠缠,南方边境不会立刻就成为战火纷飞的最前线。比起相对遥远的东南,始终是身前的风司冥才是心腹大患 全力应对的敌手。 从兕宁到捷辽岭,然后是祭鱼浦、鹫儿池、城。一点、两点、三点……凝视地图,贺蓝.考斯尔铁灰蓝色的眼睛缓缓眯起。 攻占了祭鱼浦,随即极快地南下推进,乘胜追击地势头分明,但真正到有军队守备的捷辽岭,风司冥却停下快速的进攻。几场连试探真正实力也不能的小交手,连续六次对捷辽岭的小股军队袭扰,风司冥反常的极端耐心。给京城带来巨大压力的同时。造成了大敌在即。自己绝不敢轻离京畿的局势。 不能离开京畿……脑中一念忽闪,贺蓝眉头顿紧,只觉有极重要地信息浮现,自己却怎么也抓不住那道灵光。 “风司冥反复袭扰,不用重兵,难道真地只是疲兵策略,向京城施压令我浮躁令我不安?明白示人地举动。和真正的用兵,风司冥向来的手法,他的意图……啊,糟糕!”喃喃自语着,贺蓝.考斯尔猛然一声叫出来,快速起身,几步跨到地图前,双手把住支架两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反复细看—— 风司冥的大军。八日前袭取祭鱼浦,随后紧接着南进,现在大军在捷辽岭北、伯劳城下。自己与兰齐、葛雷德、卢森等将领分析风司冥可能的战法。都认为他不太会继续绕过京城攻打更南方的部族。因为虽然这些部族都没有东方七大部族那样强劲地实力,属于相对柔软的部分,但是假使风司冥真正深入,一来大陆联军费时弥久,他在东南没有呼应,则可谓孤军;二来旁侧有集结在兕宁的大军,随时可以出兵截断他粮道,然后分而攻之,则风司冥在兵力上落到下风,情势必定危险,以他的头脑眼光,决不会做这等愚蠢之举。所以包括自己在内,都一致认定风司冥必定直接冲兕宁京城而来,只一路的攻防手段会有所变化。 但此刻,图上兕宁、城、鹫儿池三点各占一方两两等距,而以局势的危急,似乎也相差不远。可是仔细分析,轻重安危,其实应有巨大差异——兕宁大军环卫,似危而实安,而城和鹫儿池却被北洛连续攻打了一月有余。几日前自己曾对鸿逵帝言说风司冥欲分兵合围而使三路同时兵力不足的问题暴露,现在看来却没有那般简单:三处城市彼此距离相差不多,若要同时攻破自然困难,兕宁皇城守卫坚固,风司冥以强对强似乎是为争取更多胜机,但若是风司冥从来就不曾打算分兵合围、数点同时开花又会怎样?两军大势正在僵持,若这三处有一处被北洛攻破失守,则立即可以刺入草原腹地,无论增援另外两路中哪一路,都将形成优势兵力从而对兕宁构成重压,战场的局势,也将在一瞬间彻底扭转明朗—— 贺蓝.考斯尔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那将是自己所能够想象地最糟糕地情况。假使城或者鹫儿池失守,叠川草原的控制权就会落到北洛手里。一马平川的草原挡不住乘胜追击地铁骑,一端失守另外一端的要塞也逃不脱同样的命运,就必须立刻从草原撤离回京师。而守军撤退回京的这个过程中,很有可能会遭到两路北洛兵马的联合追击,但受到风司冥北面牵制的兕宁,只怕很难派出足够的兵力援应…… “该死的——见鬼!”狠狠一拳砸出,地图架顿时呼啦啦瘫倒。静夜里格外巨大的声响,顿时惊动帐外的赵全生冲进帐来。却见贺蓝.考斯尔一手握拳提在面前,脸上全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一道道精光乱窜。 “大……大大将军……”赵全生呆了半晌才抖抖嗦嗦开口,但听清了随后飘进耳中的轻喃却是顿时把全部疑问抛到九霄云外:“最糟糕的情况,鹫儿池失守,城也被攻破……不行,要想出办法,我一定要想出什么办法……但,但如果真到那一步,也只有破釜沉舟,跟他风司冥背水一战……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百分之一的机会,我贺蓝.考斯尔也一定跟他周旋到底……” 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贴身侍卫的存在,更没有看到那惊恐的目光眼神,考斯尔几步绕过僵硬了身体好像柱子一样杵在自己身前的赵全生,一边轻轻念着一边向立在大帐侧边的书架快速走过去。“地图地图,猫耳岭虎睡坡的详细地图……莫伦提的阿拉岗大、车牙胥骑兵步兵的精确数量到底是怎么样……还有卢森要叫他立刻返回去,往京城东边……南方的路也要安排好,这个万一……一路怎么走多少接应,不可以不预先想……” “考斯尔将军!”终于鼓足勇气,赵全生用力一声喊,略显不稳的身形立刻顿住。 第335章 缓缓回头,一点点对上亲卫惊恐的,难以相信、却又已经深沉下来的双眼,贺蓝.考斯尔沉默片刻,随后,缓缓扯出一个宁静的微笑。 脸色刷的惨败,赵全生身子晃了两晃。最终站住,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一时却发不出声音来。贺蓝轻轻点一点头,刚要张口,一道疾风猛然掀开大帐门帘,一个满身尘土的传讯兵滚一样撞进帐来:“将军,大将军……急报,急报——” “什么?说!” “是鹫儿池——鹫儿池,失守了!” —————————————————— 最近几章字数严重超出预计,也不符合一向按vip章节收费规则会比较利于作者的做法习惯,但……算了,超出预计就超出预计吧。 唯一有点郁闷的,是这一章超出太多,甚至上中下这样的分章也都觉得不够用。所以只好把这个下章拆分成a、b两章,也许会有点奇怪,可是,章节内容就到这里,真的是实在没有办法。b章的内容,大约两三天后会发出来吧。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是谁忍,万骨涂炭(下b) 已暮。 冬季的雨沁透了寒气,淅淅沥沥细密地落着。没有大的风,雨中的一切都显露出一种稳定的模糊。傍晚浅薄夜色里的几点***光芒,看起来温暖而镇静。 伯劳城,太守官衙。 远远看到一队人马从街尽头笔直奔驰过来,玄色大旗周围嵌着的明黄丝绦在火把照耀下异常鲜明,官衙门上侯了半日的士兵急忙一溜小跑到道路中央伺候。 勒住了玉花骢,柳青梵在马背上向四下看一看,目光在扫视到一处时突然微微一顿。翻身下马,向迎上来帮着揪住缰绳和撑起雨伞的小兵微笑一下,手一伸,将雨伞接过,随即抬步向官衙街道对面,两幢屋子之间凹陷的黑暗一角走过去。 跟随在玉花骢之后的骑士们见状立刻便要跟上,但注意到他没有撑伞的手放在青衫背后摇了两摇,顿时一齐停住了动作,只用目光紧紧跟随。 一个机灵的侍卫,从守衙小兵的手上接过了火把,远远地为柳青梵照亮。 屋舍之间,黑黝黝的角落,露出一张孩子的面孔。 七八岁的模样,皮肤是北方海边特有的红黑,个头相比于一般草原上的男孩子显得高瘦了许多;火光下一双骨碌碌打转的机灵眼睛,衬着一张沾满雨水的脸倒还颇有几分精神。看一看男孩身上淋得湿漉漉的外衣上几处精细的补丁,青梵微微笑一笑。将雨伞撑到他头上:“有事找官衙里的人?等多久了?饿不饿?” “窝头吃过了,香!”抬头望着雨中走来地男子温柔含笑的眼,孩子直觉似的愣愣答一句,但随即闪动两下目光,“你是……你是柳青梵吗” 感觉得到这响亮的一声给身后众人造成的震动,一道锐利精光从黑眸中闪过,青梵一手负在身后轻摆,微微倾身。脸上微笑更柔:“你怎么知道?” “你穿青衣。没有穿铠甲。看上去不像将军,可是身后有好多将军跟着。”说着一指官衙门口洛文霆、江扬等人,男孩歪了头,认真地说道。 青梵脸上笑意顿深,回过头向几人投入意味深长的一眼,随即重新对上男孩:“那么,你是来找我吗?” “嗯。我就是想来看看——最强的勇士‘缇多萨’,到底是什么模样。”男孩拍一拍身上雨水,双眼直视青梵一本正经说道,“可是进去出来的,都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两个、三个夔因那样大个头地——夔因是我们伯劳城最强壮地人,你一定知道。而且也没有长着翅膀——婶子还有姐姐们都说,你们是长了翅膀从海上飞到河口地。是把翅膀收起来了吗?” “没有人生了翅膀。我们是从海上坐船过来的。”青梵宽和地笑一笑,把雨伞向孩子的方向倾过去一点。 “唔,我没有坐过在海上走的船……不过如果你真是柳青梵的话。”男孩仰起头,眼里闪出一道特异的光彩,“谢谢你。” 青梵微笑着,静静凝视孩子,没有说话。 “是这样……娘病了,家里的哥哥姐姐也是。今天早上,我跟婶子到城西神殿领了药和吃地,中午之后他们就都好起来了!听婶子还有邻家的叔叔婶婶讲,城里还有好多和娘一样的人都好起来了——这是救命的恩情,娘说,就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没法报答,说一声谢谢是一定要的。” 伸手,青梵轻轻抚一抚孩子的头顶,“你妈妈没有说,我们占了你们的城市,是坏人?” “可是,没有屠城啊!”男孩惊诧地抬起头,瞪视青梵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和认真。“官军们没有投降,可是也没有杀掉全城地老百姓。之前娘说,就算没有生病我们也可以不要逃跑,怎么会是坏人呢?” 闻言一怔,凝视男孩片刻,青梵随即轻轻笑起来。将手上雨伞塞到男孩手上,“今天是你去领粮……家里只剩下你一个健康能跑跳地男子汉了?记得明天到神殿领药和口粮的时候要说一声,会多给你一份窝头——小男子汉,要照顾好你娘啊。” 男孩愣一下,随后用力点一点头:“是——你们真的不是坏人!” 见男孩一边说着一边往雨夜里跑地背影,青梵微微笑一笑,缓缓挺直身板,向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撑起了伞的风司冥低声笑一笑道:“看到了没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都几个月打过来了,一句‘不屠城’能换到的还是这样多,甚至连攻打占领别人的城市都不会沦落到‘坏人’。由此可见,当年御华焰平定东南的时候手段是怎样的残酷,对那些不主动臣服的部族又是怎样的绝不留情。” 风司冥也微笑一下:“不,是太傅的药起了效果。”一边说着一边随青梵转向官衙,同时小心地将大半雨伞罩在青梵头上,“因为水土不服,还有红雨污染导致的疾……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太傅却在国中的时候就命令随军带了那样多的专门医治的药。到了祭鱼浦后军中生火造饭,草药汤剂平日的预防,都按照太傅的话没有做得疏落,这才免去了我军一场大难。现在一路过来这些城池都已经臣服归附,百姓也就是我的百姓。将军中预备充足的药物援救自家百姓,这本是应有之义,现在却是因此而让这些百姓真正承认自己身份了。” 青梵淡淡笑着,瞥他一眼却没有说话:从海路奔袭黄石河口,祭鱼浦南下一路到捷辽岭北伯劳城,这一路北洛军推进可谓顺畅。其中原因自然众多,北洛士兵们的勇猛,冥王军一向的迅速顽强,黄石河谷沿岸素来安定防御松懈、变生仓猝不及抵抗,等等等等。但有一条绝对不能忽视的。是月前那场引来东炎民心震动地“红雨”以及之后数场含沙含土量相当高的降雨,给河谷沿线百姓和东炎守军带来的实质性损害。 草原大旱,处于北方的黄石河谷一带虽然受灾不重,但也是长时间不见雨水,粮食收获只有往年六成,少的地方只得往年的一半。而大战爆发后东炎国中的征调,使得百姓为求饱肚大量食用山野蔬菜和鱼虾类的水产。虽然是冬天,受污染地食物和水还是有部分变质。最终导致食用它们地人地病变。这些症状在“红雨”初时还较轻。基本粮食的供应和人的抵抗力让情况看不出其严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鹰山一线战事紧张后东炎对国中其他地区的粮食控制,黄石河谷沿岸季风吹到的大小城邑纷纷显出疾病的影响。而北洛军由于事先预防处治周到,几乎没有因此受害,且攻打下城池后普查城内情况,通过神殿又给予百姓相当地援助,获得东炎百姓的感激和拥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只不过,青梵从来不需要从别人的口中来获得对自我的肯定。今天这个男孩子一番言语,却是完全的意料之外。 还有,男孩子谢的是“柳青梵”——分发必需的粮食、 这种济惠百姓又能博得良好声名的事情,自己向来是全部加到风司冥头上地。现在这样一个七八岁童蒙才开地小孩子竟然也明明白白知道柳青梵,显而易见的……转过眼看向执伞并行的年轻地皇子大将,青梵沉默着,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向上勾起。 “太傅。” 走进府衙正堂。风司冥将雨伞与外袍交给随侍的亲卫。亲手取过茶壶倒了一杯,又试过了温度这才奉给同样除了外袍在堂上椅子随意坐下的柳青梵。 注意到风司冥眼光,青梵微微笑一笑:军中简朴。自然不能有特别的好水好茶,平时饮用的就是烧开了的白水而已。从普通的小兵到最高统帅的大将概是如此,自己当然更不会增添麻烦作什么例外。只是自己坦然,在风司冥却每每有所歉疚不安,以为自己平素并无所好,唯独对茶水似有特别的讲究用心。他既不能以私权私心为自己在中军置办茶叶茶具,每次相处,倒茶奉茶都是尽量的礼仪恭敬。知道他素来性情和举动的用心,青梵只是淡淡微笑着,一边伸手想要去接过茶杯来。 “司冥?” 手指触到了茶杯,却不见风司冥松手,青梵微微一怔,直觉抬头,见动作稳定、沉静面容也看不出半点波澜的年轻皇子一双眼直直盯住自己,幽黑如夜的眸子深处有光芒激烈闪动。青梵心上一动,眉头轻轻一蹙但随即放开。轻吁一口气,收回欲端茶杯的手与另一只笼在身前,青梵静静抬头,注目青年。 “啊……”瞬间收回神思,风司冥极快地掩饰过眼中神采和手上动作,轻轻一推将茶杯搁到青梵身侧方几上。 第336章 “太傅……太傅。” 清楚地见到青年那一瞬间的羞赧,和随之取代其的惊吓之后重新镇静下来那种特有的坚定,青梵伸手将茶杯握到手里,轻轻旋转着,又沉默片刻,才挥一挥手示意风司冥做到自己身边的座椅上。“怎么?是……为了轩辕皓的伤势?” 风司冥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随后才缓缓放松下来:“看到韩临渊的奏报,我很担心……甚至有些后悔。” 柳青梵看他一眼,随后转开目光。此时伯劳城太守府衙早被整肃得干净,里外几层的铁衣亲卫来回巡逻守护,但从正堂却见不到一个多余的影子。目光稍稍示意侍立在堂前阴暗中的影卫,月写影立时从堂外带上了厅门,随即传来另外两名冥王亲卫刘复和周必退开正堂范围的脚步声。 “太傅,我很担心轩辕大帅。韩临渊说他是一直硬撑着,到前天晚上又一次攻城还亲自在最前线督战,可是昨天早上……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全身都烧得滚烫。”风司冥低了头,“大帅他,大帅他……是他首先提出了互为掩饰、攻击主次轮换的计策,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战机的选择,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地机会。亲自对阵贺蓝.考斯尔的压力。转移他的目光为我们掩饰行动争取时间——王楚才、程思……我应该更早一点让韩临渊过去的!” “更早一点让韩临渊过去,轩辕大帅也不会让别人代替自己站在南一路主帅的位置吧?”柳青梵淡淡笑一笑,“何况贺蓝.考斯尔是名震大陆的东炎‘军神’,这样的对手,能够亲自面对上是何等的机会,也是何等地荣耀?他要做地就是骗过这位赫赫有名地大陆智将,斗勇不输于人,斗智。同样不在对方之下。才是他身为北洛一代上将实力和骄傲的直接体现。司冥。这些年你与他并肩作战,虽然经历的阵仗也是无数,可是真正能够让他冲锋陷阵,真枪实剑对战的又有几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固然是将帅所当追求,但纵横疆场浴血拼杀的男儿血性,我想你应该懂得这种武将内心深刻的渴望。” “是。太傅,我明白的。”风司冥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凝视着青梵地黑色眼眸里却并不见笑意。“韩临渊将轩辕大帅强行送回都,然后护送回承安,大帅内心一定非常生气……遗憾。可是,这样对他的身子是最好的,是这样吧,太傅?” 柳青梵微笑着。轻轻颔首。“从鹫儿池军前,韩临渊奏报末尾附的军医的话,眼下对轩辕皓身体最好的就是立刻返回承安休养。国中稳固。一切所需又方便及时,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抬头,映入双眼的是一双似乎永远安宁、沉静地眼,带着微微地一点笑意,说出来的话仿佛具有奇特的力量,一点点抚慰住自己惊惶不安地心。风司冥微微笑一笑,目光一瞥,见他一手搁在几上虚虚护着茶杯,风司冥随即将拳头也搁上方几,轻轻动一下,握拳的手背与他的手似触非触。感觉到人体特有的温度一点点传来,风司冥轻叹一声,低下了眼眸。 袍泽袍泽,在自己不在的那几个最艰难的年头里,到底是那位沉着、勇武而睿智的上将给了他最无私的教导和最真切的爱护啊……淡淡看一看青年俊美然而线条坚毅的侧脸,青梵心中不觉一柔,搁在几上的手微微一侧,顿时轻轻靠住风司冥手背。 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风司冥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抬起眼,更不能惊跳起来:他不想让青梵知道……也不能让太傅的柳青梵知道,自己此刻心中真正的所想。虽然这轻轻一靠传来的最真切的体贴让自己几乎有落泪的冲动,自己却绝不应该、也不可能像曾经孩提时那样的浅薄单纯,只一心一意,去索求一切让自己安心的温暖。 是的,他不能让柳青梵知道,韩临渊传来的关于轩辕皓和鹫儿池军情伤亡的奏报,真正震动了自己什么。 两路大军分取叠川草原南北,以城和鹫儿池为中心战场,牵制住东炎君臣全部的心思眼光,掩护自己取道北海,突袭黄石河口的行动。而在袭取河口成功,对兕宁城形成绝对威胁时候,以北方牵制东炎主要兵力,为城和鹫儿池的一举攻破,大军突入东炎腹地制造良机。当最坚固也最紧要的叠川草原被攻破,失去西方国土三分之一的东炎不仅将力量大损,最重要的是,余下兕宁以西数道防线都有天然的缺陷和漏洞存在,纵使御华焰调集大军也很难凭借一道防线将北洛大军拦截于京城之外。而一旦西、南两路分兵突入东炎腹地,加上自己北面的大军,就是优势兵力合围兕宁的局势,则这场战争,无疑将是最利于北洛的结果——是轩辕皓首先提出了分兵击破、彼此策应的大计,然后才有自己大胆的北海用兵;叠川草原上“双头蛇”的大阵形,是轩辕皓精确到每一日、每一里的设想和提议,也是轩辕皓最坚决完美的执行。正如曾经的每一次,他对于战场的运筹自若计算精准,将所有对可能战况、对战争走势的预想,转化为分毫不差、真实可见的胜局! 十年,为帅、为副,轩 自己,似乎总是站在同一杆烈风大旗下,为共同的胜力;彼此完全的信任,无保留地支持。共同构筑起北洛军队十年里战无不胜的辉煌功绩。也许世人更容易看到冥王军的赫赫军功,但真正头脑冷静、能够思考的人怎么会不知,正是最高统帅的轩辕皓,以稳定的用兵保证了每一次坚定的胜利? 只有最少数的冥王军高阶将官知道,自己对于轩辕皓地信任和依赖,也许,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士兵对于“不败冥王”地崇拜和信念。这位以大陆战争女神“茵莎”为号地统帅,北洛位列第一的上将。从来就是自己最尊敬的导师。最可信赖的统帅。也最不可失去的同袍。 战场是残酷的,腥风血雨,一将功成万骨焦枯。亲眼目睹无数至亲好友的同袍在身边失去性命,更几次亲身游走在生死边缘,曾经以为,对于死生无常,自己已经有了足够地认知。更有了足够的坚韧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王楚才,十年的战友,冥王军建立起第一天便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程思,轩辕皓最倚重的副将,是这个人手把手教会自己在马上使枪、射箭。然而看到军报上两人战死的字句,自己甚至不曾更多动容,而轩辕皓重伤可能再不得上战场的短短一句,就令自己头生晕眩。眼前片片闪光。 不是人情地亲疏。也不是因为将才地彼此厚薄,只不过“战死疆场、以身殉国”这几个字,想到过别人。想到过自己,却唯独不曾想到过这位为人沉稳作战谨慎的导师,沙场上真正常胜不败的大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秋肃殿中曾经地教导,是为告诉自己人生修短无常,仰观宇宙,俯察青史,一身微渺或如露如电,所以能对万事了然豁达。然而死生之事真正降临,当最不敢想象的生死的威胁、恐惧真正降临到眼前,自己,绝然失落了应有的冷静。 曾经的“冥王九骑”,到今天的王楚才、程思乃至轩辕皓,引发的无边无际般的伤痛,或许都不及,一个模糊的、遥远的、其实根本不敢真正触碰的想象所带来的惊惶。 一个不曾想象会失去的人——一个不能想象会失去的人。 一瞬的恐惧,像最刚硬的利箭穿透心胸。 这是战场! 这是枪林箭雨的战场! 这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战场! 自己将遭遇如何,这从来不是战场上会更多思考的问题,如何获得最终的胜利是一切的前提。但这一次……为什么竟然要到现在,才猛然从迷梦中惊醒? 或许,是这一路太顺利。从承安大军出发,到今天、现在、此刻,一切都在被认为严密无疏的计算中进行,哪怕预计到的阻碍也慢慢转化成掩护行动的优势,就连风尘、雨水、疾病……战场上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因素,都在为北洛开道放行。 以至于,自己几乎忘记了“侥幸”、“意外”、“万一”这些词语的存在。 甚至,在还没有真正对上贺蓝.考斯尔大军的时候。 慢慢收敛神思,风司冥嘴角缓缓上扬,勾起一抹冷静的微笑。 “司冥?” 注意到青年皇子将手收起,青梵微微一笑,抬头。 “是,太傅。我在想鹫儿池的情况。”迎上那双沉静黑眸,风司冥眼中透露出精亮的光彩。“韩临渊敢将轩辕皓送走,是为了他的身体伤势,另外的,就是韩临渊有足够的把握,在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以前夺下鹫儿池。” “是,从战事的一般情况,这是韩临渊唯一可能这么做的理由,也是轩辕皓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将茶杯端在手里,青梵微微侧头,“军报是下午,未时刚过时候到的,传递过来大约是半天时间,韩临渊昨天晚上送走的轩辕皓——轩辕是主将,韩临渊能压服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两天,士气如果受到影响对他会很艰难。所以今天晚上……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如果韩临渊攻下了鹫儿池,消息传出来,城慕容子归那里只怕会立刻遭遇到很强的攻击,但是兕宁本身应该不会有更多军队动作。韩临渊整修需要两到三天,扣掉各地消息往来的时间,则不论城比利斯特下一步怎样动作。是继续固守还是从城撤军返回兕宁,都留得出足够的时间反应。如果是前者,慕容子归就算一时放松倒退也无妨大局,而如果是后者,韩临渊穿越叠川草原中途袭击,会是非常漂亮地一仗。 第337章 只有鹫儿池的主持,接下来鹫儿池的稳定和镇守……” 见风司冥脸上微微露出迟疑之色,青梵淡淡笑一笑:“诚郡王世子。风亦璋风小将军。现在不正在鹫儿池吗?” 风司冥顿时一怔:“太傅说……亦璋?” “连续的军报都表明。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将军了。”扫过一眼,青梵用目光安抚急于张口分辨的年轻亲王,“无论是谁,你,诚郡王,还是皇帝陛下,都不会希望看到亦璋殿下受到任何损害。这一仗他已经打出了风氏王族的威风。证明了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和实力。而军政一道,除去浴血沙场,还有更多地东西需要他去认识学习。司冥殿下,你应该给予他这样地机会。” “那,韩临渊,他习惯了猛攻狠打,是不是也要让他有个机会经历这些?” 见青梵淡淡一眼扫来,风司冥心中一凛。立即敛容:“是。南路大军,虽然轩辕皓不再主事,乔非、曹锐、康浩明三个虽然都欠缺些。但协同会合商议着是能够处事地,战场方面则有韩临渊压着。至于和北方慕容子归的配合,时机把握方面,相信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城方面的消息已经有一整天没有送来,战事应该非常激烈,而从时间上大概也很快就会有奏报。只有目前我军身前的捷辽岭,简顿之的几次小股袭扰,对方似乎有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不过可以想象,捷辽岭下,有贺蓝.考斯尔的大军在等着我们。鹫儿池和城两处,兕宁又被牵制住,加上他东炎最大地问题粮草,所以我军此刻该做的,就是稳定已经归服的属地的百姓,保证我方粮草供给,与考斯尔慢慢对耗。何况,南方又有念安帝在计算动作,便不是直接的损伤,也教他不能舍弃了不顾。” 听风司冥一句一句说完,柳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不错,不用着急,仗只慢慢打——东炎太大,我们已经吞得有些过快。放慢一点脚步,等一等韩临渊慕容子归他们,也等一等念安帝,对我们只有好处,而头痛的该是御华焰和考斯尔。”见风司冥闻言露出了然的笑容,青梵又轻笑一笑,“我北洛兵精粮足,将才辈出,十年磨剑,忍耐为报当年侵犯之仇。而今又有神明旨意,百姓支持,正如念安帝国书所说,‘义者之所为’ .地——皇上在等着,北洛在等着,你地世子也在等着。” “是,太傅——”习惯性应“是”,但话音未落风司冥猛然抬头,“太傅?太傅你说什么!世子……佩兰怀孕了?!这是真的吗?是真的么?是……真地……么……” 这样,应该可以彻底消除年轻亲王心底残留的关于轩辕皓最后一点低落情绪了。青梵微微笑一下,幽黑的眸子里闪出清明的光:“是真的。皇上已经将她接到宫里,由皇后亲自照顾着,御医随时伺候,一切都不需担心——我正修书往昊阳山,师傅不日间就到承安,必能保得母子平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贴身的衣物处取出承安来的密信,胤轩帝紫金丝络的标记赫然入目,“只看最后三行便是。”又顿一顿,“还有七八个月时间……承安万事不忧,你只在这里用心便是。” “是,是是,太傅说的正是!”一手早已攥住贴身的荷包,风司冥急急接过密信,就着堂上烛光看起来。望着年轻亲王难得手脚忙乱近乎失措的背影,柳青梵忍不住又是淡淡一个微笑。随即脚步轻移,悄然出屋。 将胤轩帝的亲笔密信从头到尾读过三遍,又将最后描述妻子情况的句子反复读过,风司冥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太傅,太傅,太……” “大司正大人往城外营帐去了。” 猛听到周必的语声,风司冥愕然回首,却见亲卫恭恭敬敬站在厅堂门口。陡然醒悟,手指磨蹭过荷包竹线。一股心酸顿时充满胸膛,“太傅……”两个字吐出,风司冥随即敛容,正色向周必道:“传我军令,多马、皇甫雷岸、薄少涵、江扬、庞朔,五人立刻到我中军军帐!” “是,殿下!”周必躬身,“那么这里?” “副执祭司大人会处置周到。”一眼看到正穿过重重厅堂向这边走近的池豫兮。风司冥从容微笑。“池先生。明日地祈福仪式。拜托了!” “擎云宫的消息,风司冥的王妃,秋原佩兰怀孕了。” 低垂眉眼把玩着腰上装饰用的佩剑剑穗,上方雅臣安静地等待主君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心里其实不解,为什么对“暗流”送上来的一大堆奏报,念安帝单单挑出这一条念给自己。 “雅臣。你难道不明白么?”微微抿一抿嘴角,西陵大郑宫的主人露出平日玉涵殿上绝不能见的带有真实温度地笑容。“北洛和东炎地这场战争,实质部分只怕拖不过今年秋花朝了。” 秋季金萼花朝,也就是九月九日,距此刻恰有八个月。上方雅臣不由错愕抬头,却见念安帝在最高御座上随意地舒展了身体。精致地发冠也被取下丢到一边,一头银练一般的长发自由散开,衬着殿上雍容的金、艳丽的红。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透着妖冶的寒洌清冷。 不由自主打一个寒噤。上方雅臣急忙转开了直视的目光:“臣愚顿,请陛下明示。” 瞥一眼躬身下拜地镇国将军、西陵定王,上方未神淡淡一笑。手摆一摆示意他起身。伸手捞起腰间坠下的一枚玉佩——看形状,却是一只淡紫青色的冻玉荷叶小酒杯——上方未神嘴角微扬,一双紫色的眸子光华隐隐,如有一层雾气静静弥漫。沉默许久,“雅臣。” “臣在。” “告诉宋侨,他可以向东炎正式进军了。” “是,臣遵旨。” “传书av国椿生子那里,就说伊万沙大人虽然暂时忙碌,但是一定很愿意为陈人自己所推戴的国君加冕。” 黑眸闪动两下,上方雅臣倾身下跪:“是,臣一定将陛下的言语一字不差地带到。” “很好,雅臣,朕一向相信你必定能够让朕放心。”上方未神微笑颔首,“所以阿克森提纳那里,你也一定知道该怎么回答宰相大人的问题。” 虽然当年蒙受了柳青梵大恩,但处治国事却自有坚持,两朝元老、上朝廷宰相阿克森提纳,大约是大郑宫里唯一一个敢对念安帝决定顶真叫板地人吧?所以虽然国书早已遍传大陆,他还是一遍一遍痛陈所谓地“远交近攻”、“唇亡齿寒”。念安帝不愿见他,却也凡事都不真的抛开他意见,就只有劳累自己上下联络奔忙。上方雅臣咬着牙微笑一下,“是,雅臣明白。” “那就好——去吧。” 上方雅臣行礼,起身,刚刚退到大殿门口,突然殿中一声悠悠传来。“上方雅臣。” “陛下。” “……你,认为朕做的,对吗?” 上方雅臣轻轻顿一顿脚步:“雅臣相信皇帝陛下所做地一切,都是为了西陵百姓,都是为了我上方王族。” 北洛胤轩二十四年(东炎鸿逵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夜,风司冥率兵十万,取海路,大军突袭黄石河口祭鱼浦,捷。 胤轩二十五年(东炎鸿逵二十七年、西陵承恩八年)元月一日,西陵念安帝作国书传示诸国,历数东炎御华氏罪恶,号召大陆有识,联军共讨。三日,、越、爻、雍国书应之。宋国宗室子,自领宋君正统,纠兵十万伺攻炎。 九日,韩临渊破鹫儿池。 ——《博览.通史.北洛史卷》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愤英雄怒(上a)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炎鸿逵二十七年二月,兕宁绯樱宫君王日常的起居偏殿小墨华宫里,传出鸿逵帝强制了暴怒的喝问。 阴郁而满是压力的嘶哑嗓音,让怀抱着一小叠奏折的承旨侍书于浚猛地停住匆匆的脚步。向殿门外侍立的御前侍卫和首领太监递一个眼色,果然宫中的大总管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嗓门:“于侍书,再紧急的朝务您也等一会儿——为早上那通军报皇上发了大脾气,这会儿正召见了考斯尔将军问话呢!” “考斯尔将军?”于浚闻言猛地一呆,脸上随即露出极惊讶的表情。自一个月前风司冥率大军袭了黄石河口鸿逵帝急召贺蓝.考斯尔回京应敌,这一个月来第一将军统筹布置,始终在京城北方正对风司冥兵锋的大营。一应军情和军队所需,都由特派的御前侍卫在皇帝与第一将军之间沟通传讯。朝廷上不用说十日一期的朝会,就是有什么事情必须直接同皇帝商议,也是考斯尔上密折请鸿逵帝移驾到京北大营。一切森严戒备,都为防止风司冥率军奇袭,主帅不在营中令遭大难而作。此刻鸿逵帝竟将贺蓝.考斯尔召回宫中问话,可见事情严重紧急到了何种地步。 只是,纵是每日跟在鸿逵帝身边,每天眼见着一封封军报传来,于浚还是对鸿逵帝像是突然爆发的滔天怒气心存疑惑。 作为承旨侍书,于浚自然很清楚。像今日早晨那样地奏报并不是绯樱宫接到的第一份——类似内容的奏报,自元月九日鹫儿池被北洛韩临渊攻破后,京师城西卫将军罗加差不多每两三日就要递一封进来。他很清楚地记着,鸿逵帝接到与鹫儿池失陷一起送到的,鹫儿池北方护城平津寨、泗河寨亦随后失守,主将萨曼弃寨奔逃的消息时,对手下将领素来要求严苛的君王只是略一颔首表示知晓,随后就示意西卫将军准备接纳萨曼的残军。而后。随着韩临渊率军北上。猫耳岭和虎睡坡两道防线沿途数处城池要塞。 第338章 守将未曾交兵或者粗粗抵抗便即弃守城关,率领所部兵马甚至部分百姓奔逃向京城,鸿逵帝每一次都是给出同样的指示,并不为难这些将领。 今日罗加传来地,是叠川草原东北角一处不大地城池,阔野城地守将乌木其带了城中军民东迁的消息。阔野城军民数目不多,城防亦非坚固。夹在左右木兹、磊城、宝瓶镇三座要塞中间,地位既无足重轻,平时也都只被当做东西往来道路上一处过夜歇脚的驿站。之所以设有守将,是因为四年前风司冥突入草原腹地,被攻破的城守将童道明得到时任阔野城太守的胡勇支持,在这里建了临时的指挥驻地,联合周围其他守城将领应敌。战事平息之后鸿逵帝评议奖惩,对胡勇颇有嘉许。才因此升格了城防允许驻军征兵。由太守兼领守将。胡勇之后,乌木其任阔野城太守。乌木其阔罗斯武将出身,名虽不彰。却也是能够得到朝廷信任的将领,治政也颇有一番手段。此次他不曾请旨,更没有其他上报请示就擅自率了军民弃城东迁,以其作为显然有失职失守之处。但以草原形势,鹫儿池被攻破,城危在旦夕,城邑长官为保护百姓,权衡之下避开敌军护送百姓逃往安全地界,却也不能说是罪无可恕。毕竟,乌木其不是第一个如此选择之人;而阔野城周边,尤其相比于阔野城还在其后,距离城战场更远地坎城守将也早早带了军队撤回到京畿,鸿逵帝也没有对他大加责罚。所以,今日朝会上鸿逵帝的怒火,不仅仅让于浚大出意外,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一个不被君王的疾言厉色震得心惊胆寒。 但为了乌木其的弃城回兵,就急急召回在京北第一线布防的考斯尔,甚至不管前方还有风司冥大军虎视眈眈,鸿逵帝这样的做法,于浚在惊疑之余,又更多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敢多想的恐惧紧张。 鸿逵帝的怒火,谁也不敢稍掠其缨。不入正殿,就是殿中散发出来地沉沉压力,也让自己若是可以选择绝不会踏入小墨华宫半步。只是看一看手上奏册,于浚心中一边无望哀号,脸上也挤出一抹死则死矣地苦笑——想自己连念安帝的国书,那等疯狂悖逆的语言都能最终念出口,被同僚们推在这个时候递交紧要地军政奏报,也是可以理解而只能接受的事实了。 “……看看,看看!萨曼,一个,铁戈托,一个,乌木其,又一个……一个接一个,好哇,好哇!原来所谓守将居然是这样:城也不用防,关也不必守,身前的防线自有他人,敌军压境只管带了人向后快跑!”抓住奏册在御案上拍得噼啪大响,御华焰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强行压 曲。 “这乌木其确实是造次,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阔野城说是不紧要,却向来当作木兹、磊城、宝瓶镇三者粮援之类的中转,大宗物资运转都要经它停歇然后接续。不然朝廷怎么特地在那里设府,还驻扎了正式的军队?何况城之下,宝瓶镇等三城作为二道防线正好构成一个三角,他在中间其实有一个做万一之下紧缩退守的预备。被他这一走,阔野城抽成了一架空壳,再没个伸缩余地——啊,就算,就算他乌木其不知道这个用心,而阔野城城防不是最强、驻军数量也不及周边,但他又不比其他人正当在锋口上,左右前后都有坚城强兵……慌慌张张连奔带跑,竟算什么?!” 单从又快又响,音调连连上浮的急躁语声,贺蓝.考斯尔的火气几乎比御华焰更难以控制。于浚入朝也有数年,跟在鸿逵帝身边地日子不能算短。对这位久负盛名的“东炎军神”可谓熟悉,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位在朝言行素来温敦的第一将军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言语中刻意而为的刻薄。一席话顿也不顿地冲口而出,就连鸿逵帝都有些微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考斯尔的表情露出明显的意外,但随即浮出一丝若有所悟的了然。 苦笑一下,御华焰伸手扶住贺蓝肩膀:“贺蓝,你……你知道朕不是那个意思,朕从来不会针对你。” “陛下。贺蓝明白地。”低低应一声。贺蓝按住鸿逵帝搭在肩上地手。单膝下跪,“弃守并不一定是错。棋局中有弃子求活,兵法有以退为进。对于那些花费大力也未必能守,就算守住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分散兵力牵制行动地城池区域,暂时放弃是最明智的方法。这一点,皇上的决策从来没有错过。而有些地方则需要不计代价坚守。像鹫儿池和城。草原不善守城,但这两处坚持了四十五天还不止,这都是皇上意志坚决,将领用心士兵拼命才能如此。此刻鹫儿池失守城危急,但正是因为危急才更加不能就在此放弃。比利斯特凭借城墙和城周山梁死守,与慕容子归竭力周旋——这种时候,决不能让军心再有一丝半点动摇!” “是,朕当然很清楚这一点。起来。”拉贺蓝.考斯尔站起。鸿逵帝勉强地扯一扯嘴角。“但,朕不能在这个时候,传旨各部从今日开始一步不许后撤。那些不请旨就先离开的。你知道,包括乌木其在内,主要都是些什么人!出了……出了无双那件事情,朕不能再针对着他们做难人了。” 不仅贺蓝.考斯尔,殿内外侍从、宫人一齐动容,提步将要进殿的于浚腿僵在半空,一时竟再也不能落下——没有人会听不出末尾淡淡一句中清楚的歉疚,这是去岁十一月至今,三个月来鸿逵帝第一次直言对无双公主处置的悔意!贺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一下心神:“皇上,现在不是心慈内疚地时候。戴黎尔……绯荧殿下对东炎对草原的心意,是完整地守卫这片国土。一切不顾国家大义只为一己之私擅离擅动的人,不论他是廷臣堂官还是部族所属,都是殿下疾恶仇的对象。若皇上因为一时顾念而犹豫放纵了不该放纵之人之事,反而拂逆了公主殿下的真正心意啊!” 凝视那双与自己颜色相近的真诚的眼,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但笑容随即便如烟雾浮光隐去。鹫儿池失守,叠川草原南方门户洞开,韩临渊提兵北上。叠川草原的许多城池,都在略略地交锋之后便即放弃不做更多阻挡,浅度交兵只为稍微迟缓一下北洛推进地速度,竟是在交手的同时努力后撤。暂时性撤退,避开敌军锋芒的情况在军征之中并不奇怪,尤其是在鹫儿池失陷之初,守城主将赵坚战死,被击破而尚未彻底散乱地残部由偏将高率领了突围,北退到叠川草原,然后往设在京城东百二十里的大军屯兵地点与大队会合。高北退过程中,沿途有一些零散的部族、小聚落的草原百姓跟随是正常的,自己也默许了高退军同时带回无力自保的百姓的行动。但是,接下来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叠川草原竟有大批的部族军民东迁,其中最多的是部族中的贵族与直属他们的部族武装——草原性惯迁徙,遇到天灾或战事,举家举族离乡绕避是本能的选择。而牵涉到保存自身、削弱他族力量等等考量,移祸他族也是部族首脑在遭遇灾难时候最倾向的举动。草原大旱,战事随之又起,自己调集并替换部族首领,根本目的正是为防备于此:部族军队必须配合各道防线的朝廷军队,绝不能像上一次风司冥袭击的时候那样各自为政,只要攻打的对象暂时不是自己,哪怕战场近在咫尺也只管作壁上观。 将在 有所不受,草原部族松散自私也是几百年的积习,但大战当前一国的统筹调度不可偏废。放弃鹰山的底线是死守叠川草原,即使两端都被击破情势危急,也绝没有立刻敞开了门户。被别人势如破绣攻打进来的道理。四年前一战东炎在军力上损伤不大,带给自己地震动确是深远,加快整合草原势力尽收国中的心意也越发坚决。然而几年努力,加上战事之初的又一番苦心布置却没有收到成效:大批的部族军队和少部分百姓一齐东移,留在原地的百姓和少量军队则毫不做抵抗地很快向韩临渊臣服。更有甚者,如铁戈托、乌木其这般,距离着前线数百里,连北洛军队一点味道都没闻到就率着部下和百姓逃跑……如此种种。根本就是把叠川草原空出来。白白让给敌人! “是啊。戴黎尔不会容忍他们的——身为将领不守卫自己的土地,敌军未至就丧胆奔逃,还要戴一顶‘保护族人百姓’的大帽子标榜……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鸿逵帝神情坚决,双拳紧握,口中喃喃有声,贺蓝心中稍定。眉头一低。转而注视自己双手,头脑中却转动起消息传来后一直萦绕地另一桩疑惑:东炎第一将军,自然熟悉国中每一名在军在职地将领,萨曼、铁戈托、乌木其这些,就算没有直属过他作战,自己也知道各人地脾气性格为人行事。这些都是非常勇武的部族将领,草原无不好强,遇到威名赫赫的冥王属下。不抢着迎上去都有些奇怪。怎么可能连碰都不一碰就走?若说看到了鸿逵帝放弃难守之地的用心因而回兵拱卫京师预备决战,但一来,略战而退和不战而退的部族将领上到十数个。怎会所有人都看出了皇帝想法,动作这般的整齐?二来,如果真看出了鸿逵帝的想法,为了整体布局而退兵,就不应该这么干脆快速,而该与北洛军周旋消耗,在己方不受重大损失地前提下,尽可能消灭目标指向京城的敌军。倘若如此,则带着部属更带了部分百姓的做法就极不符合用兵常理。如此一想,贺蓝只觉疑窦云云,太阳穴一下一下突突跳起来。 或者,是有人在这些部族将领之间传递消息,将鸿逵帝的心思暗示给他们但没有明说?以如此整齐划一的动作,必须有极强的中间之人才是。 第339章 贺蓝偷偷望一眼鸿逵帝:毕竟,战场上皇帝作为最高统帅,发布命令决定战局最正常不过;虽然距离他上次亲征也有十年时间,但草原的战争必定是鸿逵帝把握走向,为了秘密军机,有些决策部署就算一时瞒过自己也是不奇怪的。只是看他地脸色,惊怒愤恨绝非作伪。自己对他了解至深,自不会是他传命撤军,也不可能是因为那些部族将领不能领会君王心意做事不妥,而导致他如此神情。 微微眯起眼,贺蓝.考斯尔仔细搜索御华焰每一个表情,心中一点点疑惑持续闪动:不对,有一点不对。鸿逵帝地表情有一点变化,出现在御华焰脸上的是一种古怪的,隐忍似地痛苦——与为无双公主露出的,含有无奈的歉疚不同,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无双,班都尔,部族将领,退兵……整齐的举动,难道,真的是有人命令他们撤军而自己与他都不知?心念一动,贺蓝如遭雷击,脑子里空空荡荡一片,不敢想,更不能想象。 ——东炎的军制,除了东炎的帝王,临阵的大将,还有另外一个人,拥有发布命令、决定军队调度的至高权力。但是,相对于御极君主的“暗帝”,虽说常人不知,但其存在是为防止有万一发生,王族依旧能在第一时间把握全国军力掌控局势,所以明暗二帝彼此不能有任何隐瞒。从时间上计算,秘密命令将领放弃草原退守京师,这个旨令发出起码在十天以前,而鸿逵帝不知,这是完全违反二帝设置原则的。可是,星殿的大祭司,“暗帝”御华真明……是鸿逵帝最信赖的人啊! 不能控制地用力摇头,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将绝不应该有的疯狂念头甩出脑海,然而目光一闪间,却见鸿逵帝肃然了面容:“于浚,你在门口磨磨蹭蹭半天,到底想要做什么?还不滚进来!” 几乎是真的如君王所命“滚”进殿来,于浚哆嗦着,从散落在地上的一叠奏折中抓出一本,双手举在手上高高捧给鸿逵帝:“陛下,有……有乌木其将军的奏书——连明折一起递进来的,还有加了漆的密信!” 密信! 贺蓝与御华焰相对一眼,为对方眼中这一瞬透露出来的真实心意,彼此悚然。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愤英雄怒(上b) 星殿。 东炎最高神殿。 供奉着大陆共同信仰的最高神明,西蒙伊斯。 供奉着草原诸部共同的祖先——火神融,和与火神结合,成为东炎一切子民之母的草原女子,凯苿朵丝。 供奉着草原第一代共主,秉承神明血统开创东炎基业,凯苿朵丝的儿子御华燚,和其后六百八十五年间统御东炎的二十七代御华氏主君神灵。 纯净的乳白石壁上镶嵌着淡金色的装饰细纹,球形尖顶底下高拱的穹庐里无数绘彩浮雕,在从布置精巧的窗格中投入的阳光照耀下,展现出一种异常轻盈而升腾的力量和美。 琥珀制成的长串念珠,从杏红色的皇袍袍角小小露头,被阳光捕捉到油光闪亮的身影。鸿逵帝静静跪在神台前,一扬头,一拜伏,动作缓慢而虔诚。台上神情慈爱安详的草原女子,在周身炽烈而温柔有度的火焰包围保护下,低垂着眉眼,微侧过头,似在用心倾听。 稳稳收回就要闯殿而入的左腿,退后一步,贺蓝.考斯尔捞起袍脚,在殿门外白玉一般的宽整阶石上,轻轻下跪。 “……我永远不会抛弃您,母亲;请求您也同样不要舍弃我。除了你的慈爱,我一无所有……请成就我的梦想,赋予我一切的神,就像您赋予我智慧、情感和生命。凯苿朵丝,您的孩子恳求您,就像您赋予我呼唤你名字的权力……请您相信您地孩子,他会达成你的期望。就像您每一次不变地给予我们希望一样……” 如刻在心上一样熟悉的《祈祷文》从晟星正殿静静流出,贺蓝低下头,双手像要嵌进石阶一般狠狠抠住地面。 不,不会的,就像七百年来,这晟星殿的石阶稳固坚实不曾有一丝变化,那个人也不会改变;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无论局势如何艰难。那个人都不会背弃在这象征着血脉与尊严的神殿前。三个人一起发下的誓言——他绝不会背弃以自己母亲名字为契约、毕生守诺的誓言! 微微抬头。星殿光彩浮华中,贺蓝似乎可以看到三十年前,三人在西斯大神和凯苿朵丝面前歃血盟誓地景象:后宫中皇后嫡出地皇子、宗亲里尊长谨亲王爵地继承人、朝廷上宰辅考斯尔家族的独生男孩,三个本应该是东炎最尊贵逍遥、最无忧无虑的孩子,却带着满身拳打脚踢的青紫,以同样头破血流的狼狈姿态,在神前发誓从此以后真心亲爱。相扶相持祸福与共,发誓必有一天登上至尊至贵之位,把握生死大权,向一切欺辱过自己、伤害过自己之人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誓言朗朗,至今,自己仍然清晰地记着那每一下吐气,每一个鼻音。三十年前啊…… 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御华真明和鸿逵帝之间特殊的关系感情。不仅仅因为两人的生母谨亲王妃瑞锦和仪康太后克薇恩都是来自班都尔地公主且是嫡亲的姑侄。更因为原本年纪就相差不多的两人在闺中就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一起嫁进御华皇室之后也保持了这种亲密。瑞锦公主是威明帝的胞弟谨亲王的王妃,而克薇恩公主则成为威明帝太子,后来威灵帝御华熠的正妻。威灵帝继位不久后谨王病逝。瑞锦太妃按照自己的心意带着儿子御华真明在宫外生活,身为皇后地克薇恩经常给予帮助,并时常将年幼好动地御华真明接到宫中居住玩耍。御华真明只比御华焰大了两岁,连同被选作御华焰侍卫、年纪恰好介于二人之中的自己,三个人时时相处同行同住,远较宫中其他同龄的孩童友爱亲密。而随着雅丽兰黛皇妃日渐得宠骄横,皇后被那一派势利小人排挤为难,身为太子地御华焰竟常常遭到宫中人的恶意对待。这种时候,皇后往往由于各种掣肘无法出手回护,自己与御华焰御华真明三人每每气不过地反抗,力薄势单又不敢增添皇后麻烦的后果,几乎每一次都是溜到宫外太妃那里治伤包扎——那段早已过去的艰难又多欢笑甜蜜的岁月,骄傲刚强的鸿逵帝,或许比谁都记得更加清晰吧。 御华真明的生父谨亲王,人虽温厚,朝廷里也没有多交往,但到底是威灵帝的亲叔父,又娶了班都尔公主,辈分尊贵,部族当中威信相当高。谨亲王在御华真明周岁大时急病早逝,对他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威灵帝态度也向来和一般的亲族不同。谨王府和皇后的亲密,最终使得雅丽兰黛一派抢先下手,将十岁的御华真明强送上摩阳山大神殿。瑞锦太妃郁愤成疾,不到一年也辞世而去。太妃是鸿逵帝唯一真正感受过母亲温暖的女人,御华焰伤心若失,偷偷与御华真明通信,彼此安慰。由此,御华真明在摩阳山上二十年,两人书信往来从未间断。 身为世族的首领、鸿逵帝的心腹,更是御华焰总角相交的伙伴,贺蓝.考斯尔自然知道,御华真明为御华焰出谋划策决断军机,不是从四年前接手晟星殿,而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几乎在御华焰亲政起他就已经成为真正实权的“暗帝”,鸿逵帝对他信任之深可见。因为那场昙华兵乱鸿逵帝再不亲近部族,但东炎的统治,失去部族的支持王室必定立刻不稳。鸿逵帝决议收归部族权力,若没有御华真明的全力辅佐暗中运筹,且不说借征战之机收拢权力,连调动其它部族随驾征讨都有相当艰难。而御驾征战在外,也是御华真明通过摩阳山到兕宁的各种途径手段决断国事,外人只知一应政务由宰相真恪廷哲领导朝臣处治,却不知真廷哲递出的必须由鸿逵帝“亲批”的奏折,是被全部送到御华真明手中。 三十年。不,近四十年地时间,几乎从记事起就开始的相交,同样的欢乐和仇恨,让御华焰唯一一个可以将后背付与的血脉亲人——这样的星殿大祭司,这样的御华真明……如果御华真明有异心,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还有什么人不可能背叛? 可是。除了御华真明。除了同掌军国大权的“暗帝”,又有谁能够命令得动这么多将领,调转得起这么多军队,尤其这些将领军队……属于草原部族? 乌木其的一封奏书,已经说明了这个自己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地事实。 面前是鸿逵帝地背影,贺蓝在心中暗暗庆幸:从读到乌木其地奏书。到飞报传问萨曼等弃城回兵的将领,自己已经不敢看鸿逵帝的面色表情,或者,是不忍看。 为什么要背 叛君王,背叛国家,背叛无数艰难困苦中建立起来的谊和信任,更背叛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的姓名向神发出的誓约——御华真明,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你是东炎地“暗帝”。宗亲里唯有你拥有皇叔的至高身份,晟星殿大祭司的职属更让你获得举国的尊崇和景仰,若说是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势。以你的心机手段,又何必在这样的时候?默许部族族民抵制朝廷向当地地征粮征兵,私令部族将领弃守本地率兵士尽返国都,传谕那些不愿离开故土地草原百姓在敌军到来时自可投降归服……御华真明,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句话脱口而出,却和另一个阴郁低沉的嘶哑声音撞上。贺蓝.考斯尔猛地抬头,却见殿中鸿逵帝已然起身,隔着神像前岩红木嵌宝长条供桌,与一身祭司白色长袍的御华真明相望对峙。 第340章 比鸿逵帝年长两岁,外貌上却反而较鸿逵帝显得更为年轻,御华真明有一张极明显融合了班都尔和阿史叶迷两族容貌特征地脸,班都尔黑中带红的发色和眸色衬在一身白衣中异常鲜明,深邃的轮廓和坚毅的线条强调出王族固有的骄傲无尘。贺蓝带着一点惊惶地发现,那张素日温和含笑的沉静面孔一旦将笑容撤去,极少显露在外“暗帝”威严再无抑制地全部发出,竟与殿上开国英主的容貌几无二致。 心头重重一沉,右手直觉地把上考斯尔家族历代相传的先皇御赐的宝剑,贺蓝脚下轻移,身子有意无意挡到了鸿逵帝之前。 御华真明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嘴角微微勾起,随即注视御华焰。 好友兼心腹大将明白无误的选择让御华焰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暖,但接触到御华真明挑衅似的眼神,鸿逵帝顿时沉下表情。跨一步到贺蓝身前,鹰目直直逼上白袍祭司:“御华真明,你想做什么?为何背叛朕?!” “背叛?什么背叛?” 漫不经心的半问不答激得鸿逵帝心头冒火当时就要发作,但心思急速转动间又强自按捺。“私传旨令命将领放弃城池,挑唆百姓背叛祖宗投降敌国——萨曼、乌木其,还有足够多人的证词在此,你还想狡辩吗?” 御华焰语声阴沉,肩膀向后微别,制住考斯尔不安的举动。只听御华真明淡淡道:“背叛?御华真明听不懂皇帝陛下的意思。我是大祭司,是为百姓祈福、为草原祈祷的祭司。无论何时保全草原的根本是我所愿,也是职责所在。眼下的情势,若不令部族军民及时后退到京畿守护范围,零散流落于草原各处,一旦与北洛大军相遇交兵,何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只怕许多部族就要从此断绝!都是凯苿朵丝一脉,怎能见这般情况发生?” “那放弃坚固的城池,更放弃赖以生存的草原,这就是的保存根本?将祖先的土地白白送与别人,挑唆凯苿朵丝的后代向北洛臣服,如果这不叫背叛,还有什么是不背叛——御华真明,你不配提凯苿朵丝的名字!” 鸿逵帝意极轻蔑的话音出口,御华真明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我不配提?御华焰,那你又有什么脸提凯苿朵丝的名字?草原地百姓。哪一个不是凯苿朵丝的子孙?一切部族,都是她的血脉后裔。赖以生存的草原,珍贵的土地上更珍贵的是活着的人身体里流淌的鲜血——无论发生什么样地事情,只有活着地人才是最重要地,神明的教导难道你敢说自己忘了吗?我们习惯从一方走到另一方,在长途的奔波中建筑马背上的家园和明天。草原经受那样多的灾难,最终支撑下来,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始终牢记这一条教导。无论怎样艰难。都要留下最后的命脉自己的根吗?大旱、大战。百姓一个个再活不下去,难道不应该告诉他们离开去寻找生路,或者留在原地也同样选择能够让自己活下去地方法吗?” “是,凯苿朵丝教导我们学会最好地保存自己,无论用怎样的手段——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北洛的军队打过来。放弃土地意味着什么?鹫儿池,城,比利斯特。战争上每一分每一刻……你就敢挑唆部族违反王旗驻扎令随意迁移?置京城于危机,弃国土而不顾,甚至教导百姓抛弃朝廷的命令不顾,釜底抽薪——御华真明啊御华真明,朕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你擅用权力调动部族力量,只是为了把他们调回到京畿,好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御华真明闻言一声冷笑:“你不相信。是。你从来就不相信——因为牵扯到的是草原部族,所以,无论如何动作。你都不敢相信更不肯相信是不是?可是御华焰你别弄错了,雅丽兰黛伤人太深,但不仅仅是你我王族,班都尔所受伤害难道不大?雅丽兰黛和史南彼此勾结背叛了誓约伤害了王族伤害了你,但整个班都尔可没有,更不用说草原上其他被无辜牵扯进来的部族!背叛……哼!”盯视御华焰的眸光冷冷,“到底是谁在背叛?是谁反复无常?大战之初不令及时应对,召集了一十八部族首领到京城夺权,难道不是存着一举消灭掉所有部族力量的心意?现在他们乖乖地退回来拱卫你地京城,居然又说做错了,居然又想倚靠他们在叠川一线地力量来抵抗西面来的大军?御华焰,你真以为谁都有御华绯荧的好见识好胸怀,为着大局可以竭尽全力委屈周旋,任你揉扁搓圆么?” “无双……”御华焰眼光一暗,但随即猛然抬头,“抛弃君父,背弃婚约,投奔敌仇——这是大战启动不是两国遣使来宾!当着满朝文武,当着数十万大军,当着我千万草原子民,为私情,竟不顾一切投奔到敌营相会敌首。这难道叫大局为重?这难道叫无私为国?任凭揉扁搓圆,朕倒想!可她……辜负了朕地一番好意。” “御华焰,你真能说得出口……”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缓缓摇头,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无双,无双这孩子一心所想,别人不知你还会不明白?若不是你心心念念,将草原部族硬生生往绝路上逼,她会这么作难吗?为了压服其他部族的不平,为了缓和朝廷跟部族之间矛盾,这几年班都尔向你做了多少退让,又为朝廷在各部各地花费多少心思做了多少打点?可是你,你是怎么回报的?一场明知结果的不合意的婚姻,然后,一道通敌背叛、夺号除籍的绞 御华焰,不是我要背叛你,背叛当初同行同担的誓言背叛了草原的部族联盟,是你背叛草原的根本,让我再不能放任你独夫独裁!” 他一句紧追一句,御华焰面色青红黑白变化不停,最后终于失去了所有颜色:“背叛部族联盟,背叛草原的根本?原来,原来你从来就没有赞同过,从头到尾,就跟我不是一条心……可是为什么?二十年,二十年来你有的就是机会……为什么到今天你才……” 听鸿逵帝声音低涩,像是从牙缝齿间硬生生挤出来一般,御华真明心中不由也是一酸。“因为我一直想相信,一直说服自己你绝不会毁掉东炎的根基,你会保留自己的命脉根本……御华氏七百年历史告诉我,太过分散的力量不足以抵抗草原的风风雨雨。将百十个零散部族合成力量强大十几个的部族,既能独立抗灾应变,一旦联合起来,就是天下无敌的不败力量。这样地草原部族。这样的生活流传了千百年,只要草原还在就不会改变。可是你居然……居然异想天开要消灭掉所有的部族力量,这是在自取灭亡啊!” “自取灭亡……”微微抬头,御华焰对上向自己迈一步却又停步的男子双眼。登基整整二十六年,亲政二十年,他怎么看不出一个人心神言语的真假契合?但御华真明眼底的真诚,却让他第一次,连愤怒的力气都一齐失去。 感觉到鸿逵帝的摇晃。贺蓝眉头微皱。手上一动撑住御华焰后腰。鸿逵帝顿时惊觉。微一侧目,脸上却是说不出意味地淡淡苦笑。 被鸿逵帝神情搅得原本震动地心顿时又注进一股强烈酸涩,贺蓝.考斯尔急忙低垂下眉眼。定一定神才重新抬头看向御华真明,想要为两人分说几句,然而视线一对上那双暗红色光彩流转地眼眸,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真明……皇叔,朕从来没有想到。所谓草原真正根基王朝立身的命脉,皇叔竟还抱着这样天真的念头!”涩然开口,御华焰语锋却是尖刻异常。“东炎以草原部族联盟立国,难道部族就能永远联盟?圣武皇帝开国立朝,二百四十九部族拱戴,诸部会盟共尊我阿史叶迷为统领,取我族名简称以为国号。当年的盟誓石板,至今还在摩阳山接受供奉。可对比石板上刻录下的部族名字。除了我阿史叶迷还有班都尔,又有哪一个流传到今天?不说今天,就是到我登基也再没有多一个能够对得上号。真明皇叔之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草原珍贵的土地上最珍贵的是活着地人流的血。但七百年,多少人早已经不在,又有多少部族早已消亡,或者融汇到其他的血脉里。我亲政后不久就御驾亲征,向东、向南,收服的最小部族,居然连一百匹马四十个人都不到,却还有族长长老执事一大堆,每一个人都占着王族向归服部族亲密示好的分例祖例——这是何等的荒谬?” “我说了,太过分散的力量不足以抵抗风雨,所以你征讨平定东南我没有说一个‘不’字。但你现在是要将一切部族都彻底消灭!” “它们就该被消灭!”一句话竟激得鸿逵帝陡然提声,双目圆睁像要冲上来一般,御华真明不由骇了一跳。下意识要后退,却又止住。耳中只听御华焰语气急躁说得越来越快:“七百年的基业,七百年地联盟,可是想想,从两百年前北洛风氏立国,诸国联军讨伐失利开始,我御华王族受了国中多少牵制?神武帝为什么要应下君离尘地提议允诺五十年休止干戈?就是因为草原的部族开始忘记了自己还有共主,忘记了草原是统一的一个国家,忘记了力分则散地道理只顾一味捞取自己的私利!比邻相争,除了直接的交兵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今日嫁明日娶,为的就是吞掉旁的部族扩大自己的势力。到后来竟干脆就动起手,连王族的命令都抛到脑后。我御华王室最大的危机从没有来自过国外。考斯尔家族怎么获得的倚重你比我更清楚。如果,如果当初神武帝、成武帝不是一反先王但凭各部的统治方式而立起朝廷的绝对权威,还有我今天的东炎吗?” “但,不是所有的部族都那样!团结族民经营家园,尊崇共主拱卫王室,没有诸部的心悦诚服,仅仅依靠一个部族的力量,神武帝、成武帝的权威又从何而来? 第341章 没有敬畏就没有主从上下,没有各族承认草原必以联盟才能守卫族民长久安宁,哪得七百年国家稳固不为外邦外族欺侮击破?就算,真正支撑了王族、维系了联盟长久的只是部族中强大的几支,但令诸部慑服草原安定国家统一,共主权威之下便没有这一脉人心的力量?或者,就算这一切都不论,难道你可以忘记班都尔每一次危难时机的选择——” 听到这里,御华焰微微一扯嘴角,眼底却笑意全无。“班都尔……是啊。如果没有母亲、没有瑞锦太妃、没有派恩舅父,更没有考斯尔带来效忠皇室的御军……真明皇叔,朕不会忘记班都尔为王室做出的每一次选择。”感觉到不仅是对面的御华真明,连身边的贺蓝.考斯尔身子都微微抖了一抖,御华焰淡淡一哂。“草原上有了部族,由部族建立国家,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七百年。没有什么东西时间不能改变,所谓部族联盟的立国根基也是一样。胤轩帝能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念安帝敢改变千年传统的神权,难道朕就不能彻底统一草原到朝廷、到皇帝的治下?” 凝视君王苍白而冷峻的面容,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如此,皇帝陛下主意已定,真明再无话可说。” 御华真明话音未落,贺蓝.考斯尔已然一步抢在鸿逵帝身前—— 话已经说到尽头,局势将如何改变,自己却全无把握……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愤英雄怒(上c) 大祭司大人!” 猛一头撞进晟星正殿,陇君顾不得身上袍服凌乱,抬起头就往内殿御华真明日常打坐祈祷的座位看去。不料视线直直落进一双暗红色流彩激荡的眼睛,如火更如利剑的精光震得自己本能退后一步,但随即一股森严寒气从脚底隐隐地直袭上身来。陇君一凛,下意识循着寒气来源望去,却见贺蓝.考斯尔站在鸿逵帝身前,手上一把明晃晃的御赐宝剑出了鞘,剑尖微斜,正指向自己心口。 震惊,惊恐,恐慌……陇君差一点拔了脚就想从晟星殿逃离,却终是拔不动脚。身子僵硬着,手按住有半幅翻到身后的长袍下摆,一点点向鸿逵帝倾下身去:“微臣……见过皇上。” 不高的声音,在死寂一般的大殿里听来好似惊雷落地。陇君感到浑身的肌肉都在一点点收拢、缩紧,神经死死绷住,好像下一瞬间就会骤然绷断。不敢抬头,更不敢斗胆询问请示君王,思忖着到最高神殿前自己心中盘桓的不安和无意间的联想发现,一颗心就跳得越发厉害。 见陇君躬身低头,两绺从发冠里散落出来的额发掩住了脸上神情却掩不住面色的苍白,从颈侧到耳后的青筋粗粗地暴起来,明明是二月依旧阴寒刺骨的天气,身前地上豆大的汗珠落下渐成一个个小小的圆——贺蓝.考斯尔缓缓收回了宝剑,没有回鞘。却向侧向略移半步,让他与鸿逵帝相对。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淡淡的语气,不知是为了安抚贺蓝、陇君或者还是其他,鸿逵帝目光调转,向御华真明瞥一眼。“寻大祭司有什么事?” 微微抬眼,陇君向御华真明偷偷瞥一瞥,“不。不是什么急事……” “陇君。你好大地胆子!” 被御华焰陡然拔高的嗓门吓得魂魄欲飞。陇君扑通一声跪下地来。“臣该死——臣万死!” 白袍的祭司嘴角微微一扬,像是为换一个舒服姿势,极随意地抱起双肘。视线始终不离御华真明的贺蓝.考斯尔目光一凝,低喝一声:“死什么死?要死也把事情说清楚了死——还不快讲!” “是……”拼命吸一口气定一定神,又整理一下思绪,陇君方才艰难地开口。“臣……微臣是想禀报大祭司大人,为赵坚将军。还有鹫儿池阵亡的所有将官举行的祭奠仪式一切已经准备好,到时间应该请大祭司过去主持仪式开始了。” 虽然神经无比紧张戒备,闻言贺蓝心中还是顿时一阵大痛:这也是三十年的同伴、最好的战友,与他最后地告别,自己竟全然忘得干净。 “还有……” 本想试着抬头,被鸿逵帝目光一扫又立刻低了回去,陇君地声音不自觉地降低:“还有,军需司遣人来说。军中疫病虽然被控制住。但药品消耗太大,近几日来内库很有些支撑不住了。想来回报了大祭司,把平日神殿所藏地一些对症的药品先拿来救急。同时军需司再连夜赶造药丸配合药剂,把这一阵发作应付过去。” “疫病?”这一点像是完全没有意料,鸿逵帝看贺蓝一眼,考斯尔顿时低低应一声“是”,顿一顿然后极快地说道,“营中军医看过,大多是从河谷沿线落过红雨的地方下来,还有贪吃了河里鱼虾和山野菜蔬的。清净饮食,用了药一两天就好。” 鸿逵帝轻轻“嗯”一声以示了解。此刻陇君也恢复了向素的沉静沉稳,轻咳一下,“还有,乌木其将军,还有十几位将军联合来请大祭司,在赵将军的祭奠仪式后为属下的部将和士兵们祈福。现在他们就在宫西门外等候,预备一会儿与大祭司大人一起到赵将军府上。”顿一顿,抬眼看一看鸿逵帝脸色,“既然皇上与大祭司有要事商议,臣这便向将军们还有一起等着地文武朝臣传个话,让大人们耐心等待……”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感觉那双铁灰蓝眼睛射出来的锐利光芒向利剑一样钉向自己身体,周身之前稍有退去的寒气陡然间变得冷冽难当,本来想作轻松缓和的语气在最后竟是控制不住地就要发抖。陇君战战兢兢待要抬起头,耳边突然一个炸雷响起:“好个御华真明,竟连你也收买过去!陇君,你真好大的胆子——你敢背叛朕?!” 鸿逵帝话音未落,陇君已经一跤跌坐在地,一双眼茫然瞪视贺蓝考斯尔点到自己咽喉的宝剑。见他不闪不避,抬头目光直愣愣看向自己,更没一点分辩剖白之意,御华焰不由心头火气更盛,迈上一步就要说话,不料旁边御华真明陡然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硬生生将他要说的句子噎回口里—— “御华焰,陇君——你竟怀疑他?你竟也在怀疑他?皇上,皇帝陛下,鸿逵帝陛下,你竟落到了这种地步,你竟然在怀疑一个陇家人的忠诚!”暗红色光影流连地双眼精光闪动,御华真明这一次地语气带上了真正的可怜和不屑。“不,他——陇君,你不该怀疑他的。怎么能够呢?御华英舍弃成武帝太子地名位和这万里的江山,只为求与心爱之人成就眷侣相守一生,君清莲可从来没有教导过自己的儿孙要用背叛来报答御华氏难得的一片真情!” “大祭司大人……” “君清莲”三个字出口,像是猛然被惊醒,陇君的身子随即像得了热病一般整个儿颤抖起来。 “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君父、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一次,怎么可以再辜负这第二次重生?抛弃了身上原该背负的一切,抛弃一切而来。这里就是唯一地家族、唯一的至亲、唯一的依靠!牢记身上曾经背负的罪孽,从记事起就不断重复守护王族守护东炎,绝不允许背弃御华王族的唯一家训——陇君背叛?君清莲的子 ?北洛君氏和御华王族交融出来的血会背叛,这是什话?!” “不,大祭司大人!请,请不要说那个词……不要说那个名字!”一句赶上一句,见陇君像是再不能忍受地伸手死死按住双耳,御华真明向被眼前所景象震住地御华焰和考斯尔露出淡淡地、怜悯而嘲讽似地微笑。“巫卜曜的诅咒:子孙后代凡有忘怀前耻。为御华氏倾心尽力者。闻‘君’与‘背叛’二字必头痛如裂。一百四十年过去,到底还是唯一真正背弃了誓言的君清莲的子孙,才有这样强烈的痛苦——但一百四十年过去,诅咒之声依旧声声入耳,真不愧为百世不一出的神女,真不愧为名动列国的‘启明夫人’!” 陇君地神情痛苦绝无作伪,鸿逵帝不及开口。贺蓝.考斯尔已经快一步上前将浑身颤抖、不住猛力敲击自己头部的典礼司仪扣在身前制住双臂。明明听得御华真明言语中透露的信息,御华焰却再不及细细思索,只瞪住了一身祭司白袍的男子:“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御华真明转头,视线与陇君相接,笑一笑,随即轻轻摇一摇头:“以皇帝陛下的圣明,怎么会不知陇氏一族真正来历?御华英天纵雄才,明明是成武帝最得意的继位人选。怎么就会突然无由无故地猝死南巡的边境上?怎么太子猝死地同年。只有陇贵妃最后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地陇家,突然多出一个年纪轻轻的孙子从家主手里接过全部家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陇徽明又怎么得到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见哪一个年龄相仿地青年男子都不顺眼的成武帝的由衷喜爱?三品的典礼司仪被升格到二品不说。连妻子都受到册封有百里之属!陇徽明的妻子,受封时候的名字叫君清莲——这,与北洛君怀璧唯一的女儿、君清遥的亲姐姐君清莲,不是那么简单的同名同姓吧?” “御华真明,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因为只有把这些说清楚,才能洗刷干净典礼司仪的‘背叛’罪名。”御华真明微微挑起眉,神态之间一派难得的悠然。“皇上不会真的一点都不想听吧?毕竟,抛弃旧部故族,孤家寡人,真心相待的人太少,能确信一个人的忠诚,对皇上都是极重要的。”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御华真明已经死一千次一万次了。但自陇君闯入殿中,又是偌长一段时间再无其他动静,贺蓝.考斯尔心中警觉,双手制住陇君不能乱动,只伸出左脚往鸿逵帝云靴后跟踢了一脚。 第342章 御华焰顿时冷静,盯住御华真明的目光凛凛:“说!” 与鸿逵帝对视片刻,御华真明微微一笑:“陇君不能背叛,是因为生来就背负着巫卜曜的诅咒。巫卜曜诅咒御华王族,君清莲以北洛君氏之后、巫卜曜嫡亲孙女,与御华王族成武帝的嫡子御华英相恋,两人更结为连理生下子孙,诅咒的力量自然是最强。” “那女人……她为何要诅咒自己的子孙?” 真正想问的应该是“为何要诅咒御华王族”吧?御华真明淡淡笑一笑,“因为我光辉英伟、卓绝超圣的神武帝犯下了不能饶恕的罪孽。” 御华焰顿时怔住:神武帝御华煌,东炎御华氏第二十一代君王,与同时的北洛承远帝、西陵宣昭帝并称西云三雄是大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主。三位君主曾在北洛宰辅君离尘周旋促成下,协定五十年不动刀兵的和平契约,更是大陆千年以来少有的盛事。仅此一项功德,神武帝便可彪炳史册,然而在东炎,他更是扭转国中朝廷颓势、稳固王族地位,治政清明手段卓而有力的一代明君,后代御华子孙想望的英主——其帝号中一个“神”字,可见国人崇拜之深。而此刻陡然听到御华真明言语,以祭司许隐瞒、严禁诳骗的规则,“不可饶恕的罪孽”几个字,实在太重。 “北洛君离尘。文武俊才,卓然一代,以一力达成三国会盟,而其时年纪不过而立,人称奇迹。传言说经此一事三国君主无不为之倾心,君离尘却执意迎娶神殿贞名被污地侍奉神女,令天下碎梦无数。而那污名的神女,便是后来被称为‘启明夫人’的巫卜曜。”见殿中几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御华真明淡淡继续道。“巫卜曜原是大神殿侍奉的神女首座。理当守贞。她却不但不能清心持戒,反而未婚而孕生下一个女儿。摩阳山哗然,追究与神女私通的男子。北洛君离尘闻讯应声,并以公爵王妃的大礼,亲到摩阳山迎娶。因之前三国会盟,协议便在大神殿鉴证下签定,神殿不以有他。巫卜曜顺利出嫁。” “三国君主在摩阳山会盟,难道……” 向似乎完全是无意间说出的贺蓝投去意味深长地一眼,御华真明点一点头:“不错,便是神武帝。私通神女,始乱终弃,于危机中作壁上观。巫卜曜由此深恨,诅咒御华王族,更诅咒明知前鉴依旧会对御华氏动心地子孙后代。” “她既然嫁人。就是北洛君家地主母。大陆诸国尤其大国的王族显贵素不通婚。她做什么多此一举——”御华焰猛然住口,看一眼目光哀求的陇君,不再说话。 “哈。巫卜曜是怎样的女人?几百年来神力第一杰出,高强甚至在大神殿主祭司之上,如何肯轻易诅咒他人?若御华煌只待她一人如此,她既已嫁与君离尘夫妻恩爱,怎么又会以诅咒方式与负心男子联结乃至世世代代纠缠不绝?只因为十一年后,神武帝得班都尔襄助平定国事,班都尔素来强盛独立,神武帝欲以姻亲巩固联盟,苦于膝下无女,事关紧要,他又不肯随便以宗室女册封公主,于是以撕毁三国盟约为要挟,威逼巫卜曜交出女儿,也就是国史上记为神武帝义女的 郡主’——其实,她根本就是真正的御华血脉。没传说是君离尘的压力,且送行之际君离尘许了碧游郡主倘若夫妇不谐即可回转北洛,将不惜倾国一战地诺言。但她嫁到雁砀草原之后夫妻和睦,回归之事就此不提。而碧游郡主为班都尔主母,以此身世地位,子孙一入天家如何逃得脱这日日夜夜的诅咒惩罚?可见巫卜曜的诅咒,指向的始终是我御华一族。” 御华真明一句一句不紧不慢讲来,御华焰越听脸色越是阴沉:“不,朕不信,一个字都不相信!若碧游郡主果然是巫卜曜女儿,若巫卜曜果然给儿女发下这般诅咒,那么朕呢?御华真明你呢?我们可都是班都尔公主的子嗣,若一句‘背叛’一个‘君’字都听不得,这些年可算什么?!” “纵是时隔久远,血缘稀薄,但皇上以为自己真的逃脱了么?这般针对部族势力,难道根本不是在雅丽兰黛的背叛?”御华真明淡淡哂笑,“至于我,摩阳山上真相被发掘得太早,多少年早就习惯了。何况,我自知自己从未背叛过自己的血脉亲族,神殿更令我心境安宁,比之皇帝陛下自然是大不相同。” 明显地讽刺让鸿逵帝上扯了嘴角:“是这样么,真明皇叔?”顿一顿,看已经慢慢恢复站直身地陇君一眼,“这样一篇精彩的故事,还真亏皇叔说得头头是道。但,朕还是不相信,关于神武帝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信!陇卿只是因为家训,因为君清莲为了爱人而背弃北洛产生地罪恶感,和我御华一脉至忠至诚合到一处才有了皇叔口中所谓的诅咒,一时不查被拿住了话柄也无甚稀奇。倒是真明皇叔你,拖拖拉拉似是而非讲了这么长一个故事,怎么,到现在您的心腹还没有把事情办妥,好来跟您汇报么?” 凝视御华焰沉稳笃定的双眼,御华真明淡淡笑一笑:“看来我错了,皇帝陛下——您不仅不相信草原的部族,就连自己的亲叔叔也从不真正相信。皇上,如果我说我从来就不想为难你,更不会让你在我手里遭受一丝半点伤害,想来,你也是不会相信的。但我要告诉你,鸿逵帝陛下,御华真明没有做任何更多的事情,除了召唤我草原的族民和将士努力、自由地寻找活路,我手中没有签署过一封调动军队的文书。而从战事开始至今,皇帝陛下你要的每一颗粮食每一丝布匹每一厘金银,我都尽全力满足你的所求。今天,典礼司仪会慌慌张张跑进来寻我质问,想来也是和皇帝陛下还有考斯尔将军一样,得知了乌木其及其他部族撤军弃守真相,所以前来要说个明白吧?” 见那双暗红色光芒流转的眼眸凝视自己,虽然一边鸿逵帝气压极强,陇君还是不由自主点一点头:“是,大祭司大人。” “所以,陛下现在可以放心了。御华真明从来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就算在某种程度上,在某个早已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时刻,我曾经比你更接近过这个位置。” “是,如果一切都像你所说的那样。”御华焰声音冷漠,听不出一丝半点的情绪波澜,“所以,你布置了这一切,罢军、调将、劝民,大军会集,逼迫把京师当成唯一的决战场所——那你的最坏打算是什么?东炎……灭亡么?” “东炎……灭亡,也许。但部族还在,神殿还在,凯苿朵丝的血脉都在,草原也在。只要一个人、一句话,就可以把它们全部接续起来。” 御华真明语声淡淡,鸿逵帝却是忍无可忍:“但这接续的,再也不会是我御华王族!” “皇帝陛下之前不是说了么?‘草原上有了部族,由部族建立国家,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七百年。没有什么东西时间不能改变。’所谓部族联盟的立国根基如此,所谓统御一方的王族自然也是如此。我圣武皇帝得草原两百四十九部族拱戴共主,七百年流传至今,连班都尔也都失去了她最后一位继承者。那么阿史叶迷的御华氏,又有什么理由永远地称王尊大下去呢?” 看着被自己一言反制,御华焰气急无语,贺蓝.考斯尔和陇君两人则骇然失色的样子,御华真明眼里带上了一点真实的笑意,“我唯一相信的是,草原的生活方式不会改变。习惯了鹰马追逐的人不会甘心蛰居在小城深巷,也永远不会真正安于这样的生活。只要草原还在,草原的族民就能随着它生机,凯苿朵丝的子孙,只要神明的一句话就可以凭着血脉的引导会聚到一起。” “‘只要神明的一句话’,所以,你大祭司永远都不会有事,因为你是草原真正的血脉传承,你能告诉那些愚人血脉里的声音?” 闻言一愣,御华真明随即失笑:“皇帝陛下,多谢你为御华真明找到了一个不着急离开的理由。”见三人同时显出忡怔之色,御华真明笑容越发加深,“生死关头,传承了草原血脉,能够真正指导族民的一国祭司不能离开,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受到一点点伤害。保全自己到草原需要的最后一刻,这是我身为东炎晟星殿大祭司的职责——陛下,我会陪伴您到最后一刻,请相信我。” 见他随性地挥一挥手,白袍一拂转身便往殿外走去,御华焰死死盯住他背影,垂在身侧的双拳握得格格有声。“御华真明!” 顿住,“什么?” 良久,开口:“那一日景阳宫中,无双……是你放走的?” 比御华焰沉默更久,才有御华真明声音轻轻传来:“皇帝陛下,要知道,这绯樱宫中,比您更熟悉自己日常安居之所的,从来不止我一个人。”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奋英雄怒(中a) 炎鸿逵二十七年元月九日,北洛韩临渊破鹫儿池。参将高率残部撤还国都。 二月,北洛慕容子归击破城守军,城失守。 先,北洛分兵两股,掠取鹰山以西;得雁砀川,随之兵犯叠川草原。城、鹫儿池扼守草原南北两端,各十万大军严守。北洛围城强攻鹫儿池,两月之间鹫儿池几遭陷落之虞,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亲率队伍南下应战轩辕皓。叠川南方战事方陷僵持,北方风司冥借分兵掩护,由海路袭取黄石河口,大军威胁京师。鸿逵帝急召考斯尔回京,鹫儿池战事仍旧交赵坚主持。北洛趁势再度急攻,于元月九日击溃防线,夺取鹫儿池城池。随即,少将风亦璋坐镇城中,原冥王军大将韩临渊率师北侵,并追击高所率鹫儿池残部。 第343章 鹫儿池失守,震动东炎。叠川草原人心浮动,众多草原族民纷纷在其部族首领率领下放弃家园向兕宁东迁。草原后援一时撤空,独留北首城与几座护卫翼城支撑,而彼此间联络也不久被慕容子归切断。慕容子归以十倍兵力,日夜强攻,顺次取下木兹、磊城、宝瓶镇三城,随后再次全力围住城。围城既严,慕容子归令所俘东炎士兵各作书信与城中亲友,以箭枝射入城中,信上极力宣扬北洛降卒不杀、破城不屠的行军作风,更严词强调城孤立无援,而顽抗必遭惨败的情势。 自大战开始。城被围攻打已两月有余,主将比利斯特人虽骁勇,坚守城防,但城中物资渐乏后援无望,人心早有动摇。然而有比利斯特军威压服,一时并不显出。一月鹫儿池被攻破,惶恐忧虑之声渐起,到二月。北洛夺取护卫三城。又一次围城强攻。攻打中大将欧阳川一箭射瞎城头比利斯右眼,主将重伤,城中顿时大乱。比利斯特帐下偏将西弗罗纠结部分将领兵变,言词以比利斯特等将为俘,向慕容子归献城诈降。计谋为慕容子归看破,比利斯特、西弗罗等奋起拼杀,然而深陷敌阵。更不能伤动北洛任何高阶将领,最终自杀殉国。至此,城正式归到北洛掌中。 鹫儿池、城两处失守,叠川草原失去屏障,腹地防线又有多处部族守将早已率军东撤,韩临渊、慕容子归两路大军顿时顺利入侵。沿途继续以“善待降卒,不伤族民”为号,凡有归降地兵将一概平和相待不与为难。对生计难继的草原百姓。更设立了许多临时的援救站点照顾安置,由神殿统一控制发放基本的药品和米粮,让饱受干旱、饥荒和战火焦虑之苦的百姓得以安宁和喘息——这一过程意外地得到许多草原部族神职祭司、执事等的大力支持和协助。让韩临渊和慕容子归的大军东进越发少了障碍。从两月中城被击破,到三月过去,京城兕宁以西,东炎包括雁砀川、叠川、大西原、莫伦提在内,占了近五分之二国土面积的广大草原,都已经落到了北洛地掌控之中。 而国境北方,从与北洛海疆连接处开始,到黄石河口祭鱼浦地沿海一线,也都在冥王军大将,有“北洛第一草原勇将”地飞羽将军多马.纳其.哲陈控制之下。 ——从西南韩临渊的穿刺,到西方慕容子归的稳步推进,再到正北捷辽岭风司冥的虎视眈眈,北洛,正以大军合围的姿势,用看似并不咄咄迅猛、实则步步惊心的速度,向东炎皇都威逼过来。 望着被烛光照亮的地图,上面红色朱砂标注地惊心动魄的痕迹,贺蓝.考斯尔静静呼一口气。 四月、五月,直到现在有一半过去的六月,北洛大军就这样顺利而扎实地占领住东炎的大片国土。不是单纯的攻打夺取,而是连带着人心的一齐收服。正如之前鹰山以西,单纯无知的百姓像崇拜神明一样臣服追随带来“奇迹”的北洛皇子和大军,从叠川草原来地奏报,清清楚楚写着北洛在这些占领地周密审慎、无懈可击地统治安排,以及在数月这样的统治安排下,百姓顺服安分,人心倾向的自然趋势——想要在这些地方动作手脚,以这些地方地不安来拖累北洛,制造其军事的后顾之忧,这样的可能和希望,已经非常的渺茫。 想要生存,人,总是最实在的。 就像自己一直所知道的那样,一军主帅的风司冥,临阵的神勇远不似战场高瞻远瞩把握全局的冷静更让自己敬佩乃至深为忌惮。城被攻破的四个月以来,自己屡次试图调兵西进,阻击韩临渊的突刺更煞一煞他兵行肆意的气势,然而每一次大军方动,就随即被北方风司冥牵绊住脚步。无论自己分兵佯动的计划多么精密周全,风司冥一定能够在局势变 及时看破自己的意图,拦截住离开京师向兕宁西去的月来,自己屡次提兵北上欲寻他真正交手,风司冥却又总是避开兵锋,以捷辽岭山梁密林为依托,一味游走周旋,虽有少数交兵,但从不投入最大军力作战。而自己顾忌身后京师安危,竟也不敢当真就跟随冥王军动向紧咬住他不放,结果,几乎每一次出兵邀战都成无功而返。 其实,贺蓝自己很清楚,风司冥是在等——他在等慕容子归和韩临渊的大军,他在等两支主力部队的会合到来。事关两国生死存亡,风司冥绝不打算用此刻相对偏少的人马,单凭着冥王军所谓的勇武善战,或者自己临时集结统领也许疏漏的可能,就去开启一场绝对数量相差了十万的大战。他在等待大将率领着大军的到来,等待分兵的三支队伍重新会合成最强大的力量,同时。更在等待地过程中进一步积攒起民心和士气——为了这一场大战的完胜,风司冥的耐心,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是的,耐心,贺蓝不由摇头苦笑:风司冥的耐心,和兕宁京中此一刻的心浮气躁几乎构成最鲜明的对比。随着韩临渊慕容子归地大军推进占领草原大部,御华真明一番举动在人心向背上地影响一点点显现。眼见草原子民无情地背弃,不用说鸿逵帝。就连自己面对这位最高祭司都很难维持表面的平静。何况他还每每出言讥讽落井下石?深通兵略。更熟悉兕宁京城中朝廷人心种种,御华真明原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自己欲求与风司冥畅快一战而不得的痛苦心情。然而每一次到晟星殿,自己却只能看见白衣祭司专心向神明祝告的冷漠背影;一句“但凭你‘军神’名号,召集族民为国拼命”,直刺得自己心头鲜血淋淋。贺蓝心知,御华真明在这一件事上怨愤之深心结已无从可解,自己完全站在鸿逵帝一方的立场使得晟星殿再无可立足之处。但每一次从满朝议论中走出。背负着那些惊惶的、胆怯的、怀疑地,甚至鄙视的目光,自己总是控制不住习惯性地走向神殿,希望从曾经最亲密无间的合作者、领导者那里,获取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心安。但结果,每一次都…… 深深吸一口气,贺蓝逼迫自己将心思重新放回地图。鹫儿池、城被击破,他原本最担心的北洛大军顷刻直下叠川草原的情况虽没有发生。但三个月时间一点点地蚕食。东炎根基的草原还是大半落入敌手。唯一可以安慰庆幸的,是这三个月地时间让自己布置好了国都东南地军力,劝说调集起东南十一部族最后支持王族的力量。一致向外应对受西陵教唆鼓动,挑衅东南边境的爻、宋、雍、陈等诸国联军。尽管,念安帝支持下地诸国联军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棘手,但爻、宋等国出兵的首要目的是夺回国中王权,其次才是趁火打劫的挟众渔利,单从时间上也留下了足够腾挪应对的余地。对于东南的部族,这些数百年归顺臣服的藩属小国到底不能同威名赫赫的北洛大军相比。面对它们的挑衅叫嚣,草原族民几乎无不激发出强烈的血性和斗志,让皇城里风雨飘摇的御华王族在重重危机中总算见到一些能够鼓舞人心的希望闪光。 但所谓希望所谓闪光,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光彩而已。不解决掉来自京城北方最大也最直接的威胁,自己永远也没有时间多说一句“希望”。伸手把住腰间御赐宝剑的剑柄,贺蓝.考斯尔轻轻吸一口气。“赵全生。” 贴身亲卫立刻一路小跑奔进帐来:“将军!” “有兰齐兰将军的回报了吗?” 这是半个时辰内的第五次了。赵全生暗暗记着主帅询问的遭数,带着一点点抱歉和无奈,口中却是冷静地回答:“回禀将军,还没有。” 贺蓝.考斯尔微微皱一下眉,双眼也随之抬起:“探马第几拨出去了?有回来的没有?” 听出考斯尔语声明显的严肃,赵全生心中一凛:“一刻钟前第二拨探马出去,按葛雷德将军的吩咐,第三拨也准备好马上就会出发。不过,将军——” 瞥一眼青年亲卫脸上神情,贺蓝面色微沉,略一抬手,赵全生急忙从身旁架子上抓下临阵用的巨剑,“方才卢森卢将军方向有回报,黑森林边缘似乎有人马活动。但紧接着就有回报说是兰将军部属,因为沿捷辽岭南麓伏兵,一直伸到了黑森林里。所以卢将军说一切正常,可以准时到位,按照将军的布置行动。葛雷德将军也吩咐在兰将军的消息回来之前,不用再入帐奏报惊扰……”见贺蓝.考斯尔面色不动,赵全生略略放松一点,语气也带上了明白的询问 ,“可是将军,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由赵全生一齐检查整顿好战甲,将巨剑提到手上,贺蓝.考斯尔稳步向中军大帐外走去,听到这一句,顿时在大帐门口停下脚步。“怎么?捷辽岭南麓都是我军掌控。虽然捷辽岭本身算不得什么天险倚仗,山高林密全不能同鹰山之类相比。但此刻好就好在这个开阔,山上岭下,彼此有什么行动一眼过去都望得到。我调军瞒不住风司冥,而他要防我,或是突破,一举一动也逃不出我的眼睛去。黑森林亦是如此。卢森心思向来细密,既然是他说了就不会错。你觉得不对地,又是哪里?” “不。将军。全生只是怀疑……”看一眼贺蓝.考斯尔脸色。赵全生急忙一口气全部倒出来。“全生只是怀疑,最擅长奔走奇袭的冥王,真的会像将军预计的那样到布置好的战场里来和我们决一死战吗?” 终于,终于是把这句话问出来了!虽然知道大战在即,身为第一将军贴身亲卫的自己不该有这样的疑问,可是几天、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盘桓在心里的疑惑无论如何也想讨一个解答。他是自幼跟随了贺蓝.考斯尔地亲卫。 第344章 大小阵仗经历得不能说少,而这一次从鹫儿池一直到这里,种种经历却无不冲击着多少年建立起来地自信。北洛或坚实、或轻逸、或正统、或奇诡地用兵,风司冥、轩辕皓、慕容子归同时几处战场上大开大阖又配合默契的行动,虚虚实实的变化,主次轻重的转移……或者,最关键的,三军统帅、第一将军的小心谨慎却每每慢一招迟一步。战场上眼见草原军神落在他人下风的事实。让自己第一次在临阵之际怀疑起主上地计算筹谋:风司冥,以奇兵称世的赫赫冥王,真的会像考斯尔将军所说的那样。将刚刚会聚到捷辽岭下的四十五万人马对阵我东炎的五十万大军,以两国可见的全部实力,投入这一场西云大陆前所未有的大战吗? 看着亲卫下意识畏缩地动作,贺蓝淡淡微笑了。或许,这就是御华真明口中地“取败”之由: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侍卫,都已经不敢相信对“冥王”行动的判断,都不能仅凭着一般兵法常理来推断,终于等待到分兵地大军重新集合后,按捺住军士、耐心等待了四个月的风司冥所必然要采取的行动。 鸿逵二十七年六月,北洛三路大军合围兕宁。慕容子归兵锋向北,沿之前卢森在京郊西北防线,绕行捷辽岭后与风司冥连接会合。由叠川草原西南方向直指兕宁的韩临渊,则在临近京师百里的距离弧形散开,以两千人为一队,前后间错,集结连绵,在兕宁西、南、北布下严密军阵。如此阵势,使得兕宁城周,除东南一隅和京北大营自身所在,真正用兵发力已经被限制到只有捷辽岭下、黄石河东西两岸平原的唯一选择。而京北两军对峙已久,风司冥多时蓄势,其目的行动……实在不需要更多思考。 “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重要,“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也是兵法常理,但没有战场真枪实剑的厮杀,没有坚城草木沾腥的喋血,势均力敌的两大强国又如何真正分出雌雄? 四十五万对五十万,北洛兵力上微弱劣势,战局上却拥有着看似分明的强大优势。但,对于交兵已有八个月的炎、洛两国,投入倾国兵力的大战没有打响,就没有真正的优势劣势可言。草原“军神”所来非虚,即使是赫赫冥王,如果不能在这一场完胜,战争的局势走向,便再不在人们预测。 而且风司冥……也和自己一样,同样渴望着在公平对等的战场上,堂堂正正一决高下吧? 而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在战场上击败冥王,就像四年前在莫伦提草原的那一战,人心、士气、整体的战局……一切都将从此转折。 不是不可能,虽然,这一次自己并没有胜的把握。但背水一战的局势,战场上凡人求生的本能,草原将士固有的骄傲,以及对阵绝对人数上一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兵力优势……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运用得当,纵使手上只有不多的筹码,依然可以重新把握总体的战局。 露一个安抚的微笑给赵全生,见亲卫脸上缓缓显出安宁而信赖的表情,贺蓝嘴角微扬,随即握紧了手中巨剑。 第一次真真正正、公平堂皇的对战啊……“有贺蓝.考斯尔在,就不允许风司冥向兕宁迈进一步”,神前誓言犹在耳边,而自己,绝不背弃自己的誓言!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奋英雄怒(中b) 慕容小心——” 薄少涵一声大喝,慕容子归直觉侧身,只觉颊边一阵森寒,贺蓝.考斯尔沉厚的剑锋挟着劲气狠狠劈下,顿时削下一大片马臀皮肉。 坐骑吃痛便欲奔窜,紧急间马背上慕容子归奋力一拽缰绳,战马顿时人立而起。慕容子归手上一牵一引,战马在空中转了小半弧圈,高举了两只前蹄就向考斯尔头顶踏去。 眼看马蹄踏来,贺蓝不急不慌,双腿一点马腹指挥坐骑后退避让,同时手上一剑递出,恰恰抵住薄少涵伸向及时从旁插上给自己解围的赵全生的枪尖。 枪轻剑沉,又考斯尔力大,薄少涵原本意在救援慕容子归,见贺蓝剑到,虚晃两个花式阻一阻他趋避,口中轻斥,也不见他有任何更多动作,身下战马也不转身,竟是直直向后疾退,速度与前进时一无差别。贺蓝.考斯尔不觉吃惊,而这瞬间微怔,薄少涵、慕容子归已然都到了两丈开外。薄少涵撮口一声哨,周围的北洛士兵顿时如潮水涌动,一齐向他与慕容子归二人身前聚拢,原本分散交错、各自对战的北洛士卒片刻间结成一道坚墙,严严挡住贺蓝.考斯尔的去向。 心知慢了一步再无追及之理,贺蓝.考斯尔粗粗招架几下北洛步卒的攻击,抬眼,果然薄少涵已经一路驰向北洛阵营。遥遥望去,但见他手上长枪舞动,口中呼喝一刻不歇。所到之处北洛士兵纷纷应声集结,如两道坚实壁垒护在前方慕容子归左右,阻挡住战场上任何袭向己方大将的羽箭刀兵。兵士拱卫中慕容子归一路快马,尚未到北洛阵前,营中早有两员上将纵马驰出。接应下坐骑重伤地慕容子归,两将与其后的薄少涵稍一接触错身,三人随即同时拨动马头,调准了方向就向自己所在飞奔而来。 江扬和庞朔。 眼见薄少涵左右飞驰而来的敌将。考斯尔头脑中迅速闪过军中对这两名北洛将领的评论:相比于多马、韩临渊、乔非、王楚才这些早已扬名沙场的冥王军名将。这两名年纪不过三十的青年将领却是在这一次与自己东炎的交战中一点点显露出上将之能的。最早是在高城地战报中听到两人地姓名。韩临渊强攻下高城东门突破城防,而紧随其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攻破地南门,正是江扬和庞朔共同指挥攻击。风司冥取道北海水路闪击黄石河口,时韩临渊南下增援鹫儿池,而多马率军由沿海陆路行军,祭鱼浦一战风司冥亦正是以江扬、庞朔为先锋,叩开河口关防。其后北洛沿黄石河谷南侵。捷辽岭数度疑兵,统帅指挥的除了老将简顿之,就是他二人在阵前往来纵横,制造了捷辽岭守军无数麻烦,更伤了主将温勃柝和前往救援的因赖特。就连后来赶到的卢森,战场上数个回合交手之下,对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突然窜升崛起的冥王军“新星”的实力和年龄大为惊叹——虽然赫赫冥王麾下集中的多是北洛最年轻而有实力地将领,但似这般年轻将才层出不穷。作为冥王军的对战方。这无论如何不是让人欣喜的消息。 不过,年轻,又经历平顺少有挫折。便容易冲动,容易盛气凌人。看准了庞朔急于抢攻而一旁江扬策应未到的一瞬空隙,贺蓝.考斯尔巨剑斜刺,锋刃一转一挑,远胜普通长剑的厚重力道顿时将庞朔画戟长柄从中间最脆弱不着力处一削两段。 兵器被削断,庞朔顿时大惊,脸上变色。但他也不是初次临阵徒有血性之辈,遭遇大变心思转得奇快,借着考斯尔削断画戟的力道,执着画戟前段的左手在空中自下而上划过小半圈圆弧,画戟头部主柄与兵刃构成的方形空框看准了考斯尔剑尖就套过去。贺蓝不意他变招迅速,收势不及剑尖被套个正着。庞朔左手用力一转一扭,带得考斯尔不由侧身伸臂。贺蓝胁下空档一露,庞朔执着后半截画戟铁柄地右手已经趁势袭上,而一边江扬地长剑剑尖也指向了贺蓝咽喉。 变起危急,考斯尔身边葛雷德、赵全生眼见相救不及,却听贺蓝猛然一声大喝,疾转巨剑,一个发力竟顿时将庞朔画戟戟头震裂成数块碎片!庞朔慌忙后退,考斯尔巨剑横扫,直将他阻挡招架的戟柄和江扬见势援救的长剑一齐劈断。 以一敌二,仅仅两三回合便劈毁对方兵器,优劣情势转移如电光火石——“军神”神威如此,战场上东炎士兵顿时一阵欢呼大喝。 眼见同袍受挫,薄少涵目光一沉,长枪晃动拦住考斯尔剑势。江扬庞朔及时抽出鞍下备用长剑,两人目光一错,同时抬头,仰天作啸。 两军作战,一瞬死生。敌我交混之时,兵卒目光所见,往往只得身周咫尺。想要在混战中继续指挥号令,组队结阵,除去军中旗帜地颜色与变化,便只有特别的讯号声音。见江扬、庞朔两人做啸,薄少涵随即相和,三人发声既响,战阵中随机有远近数处回音回应,贺蓝.考斯尔心中微凛,也不再加追击,巨剑一挥,为身侧几名东炎士兵挡住敌方攻击。果然,片刻之间,分散混战的战场因为北洛诸将一齐率兵收缩的动作重新显露出敌我分明的对阵双方。见北洛中军烈风大旗和黑底白树的冥王旗随即缓缓向前推进,贺蓝心中轻叹一声,扬鞭纵马,快速到正在重新整顿集结的东炎军队之前。 “今日天时已晚,明日与将军再战!” 风司冥语声朗朗,和着河谷平原上猎猎晚风,清清楚楚送到战场每一个人的耳里。 举剑身前行过一礼表示接受,贺蓝.考斯尔并不答话。一双锐利眼眸只是死死盯住应风司冥之声而缓缓动作地北洛大军。 ——从容不迫,整齐有序,没有任何可供攻击的余地。相隔数十丈犹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风司冥的冷峻眼神,贺蓝.考斯尔非常明了其中的计算和挑衅。 虽然无比渴望着一战,但绝不会是在这样情势下的盲目出手……心中淡淡笑一下,贺蓝拨转马头:“收兵回营!” “真是好定力——贺蓝.考斯尔!” 回想着方才一刻对手眼神,风司冥忍不住出口赞道。 “什么定力,我看根本就是没胆冲上来杀一场罢了!” 循声向大踏步走近的韩临渊看去。 第345章 见他一身“冥王凶神”标志性的血红战甲战袍。手中银枪闪耀。整齐装束似立刻便要出战,风司冥不由微微笑一笑:“河西布防极是要紧,怎么,又丢给洛文霆还是严晏了?” “有多马亲自把守住捷辽岭,河西岸还有什么可以担心地?包围住兕宁西、 地死任务交给曹锐,难道贺蓝.考斯尔还会带了这下皇城不管,还专门挑了西边突围?他有这个魄力倒是好了。省得我继续守在河边气闷。”一边答话一边向风司冥简单地拱手行礼,韩临渊随即转向他身后薄少涵等冥王军将领,目光在江扬、庞朔手上顿一顿,“什么混事?就算面对面交手招架不过,难道连兵器都叫别人毁了去吗?冥王军地名头是给你们这样败坏的?” “‘打不过就逃’,还不是你在出战前反复教导嘱咐的?” 江扬和庞朔原是韩临渊属下将领,被他如此教训顿时半点不敢作声。知道韩临渊脾气,更听出他躁怒语声深处含义。风司冥只笑一笑不说话。一旁老将军简顿之却是大声接口:“掂量好自己轻重,不许无谓争胜,该退则退。战场上必定有友军后援接应;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考斯尔这种对手,打不过有什么可丢脸的?知道时候进退,不坏了殿下的大计才是时刻要记住的第一条。这不是你教导手底下人几百回不变地老三句?还是他两个最近表现好些,就当他们跟你一样,是个谁都敢打、谁都能打的愣头骡子吗?” 简顿之能征惯战,军中资格极老,就连风司冥对他都敬重三分。被他这样一说,韩临渊一时哑口无对,周围将领都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啦好啦——今天江扬庞朔头一次对上考斯尔,不习惯他兵器武功路数也是正常,虽说和之前亦璋小将军相比是差了些,但临阵的应变还有跟其他将领兵士间的配合都不错。临渊不要挑剔,简老将军也别一味回护安抚。今天是大战第一天,头一场较量下来的情况和之后的用兵还要仔细考虑商议,大家只管站在营帐前说笑是什么道理?还不赶快随殿下进帐去!” 说到最后一句,皇甫雷岸语声已带上了三分严厉。望一望风司冥掀帘入帐的背影,众将顿时收声,快步跟随进帐。皇甫雷岸趁机到稍稍落后的韩临渊身边,压低了嗓音:“怎么?河西方向……有情况?” “果然是皇甫……但不是北面,是南方。”淡淡扫周围一眼,韩临渊声音几不可闻。“前两天夜里有探子传来消息说,兕宁往东南温斯彻草原地方向,连日有些动作。我赶过去看了一下,你猜怎样?”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贺蓝那老小子怕是打算着要溜。” “什么?”皇甫雷岸一惊,随即压住了语声,“你没有看错?东炎地五十万大军都堆在这里,他又不是我们可以虚实进退地变化,兕宁城就在他身后,这里哪怕只稍稍地软了一软都会被我们抓住机会——贺蓝考斯尔还没那个胆子,敢把京城都抛下来吧?” “谁知道呢?”韩临渊扯一扯嘴角,素来犀利的双眼里射出异常冷冽的光芒,“他敢算计我们想把我们在草原上慢慢拖死磨死,就得先试试自己能不能跳出兕宁这块死地。四十万对五十万,人数上是他占着便宜,但想要玩花招那就是自己找死。有我韩临渊在这里,看他贺蓝.考斯尔还有没有本事再来一回诈死。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把他地兵丁凭空转移!” 见韩临渊笑容越发狠冽,做出抓拢动作地手掌显出满满的把握自信,皇甫雷岸心中不由稍安。略一沉吟随即道:“从殿下刚才见到你来的神色举动,还有今天战场上的表现,似乎对这件事情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之前定下河东平原决战的时候就提过必须谨防东炎趁机调军转移战场重心,虽然认为没有东炎弃守京城、大军游击转战的可能,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这件事情还是要趁早禀明殿下才好。” 韩临渊闻言颔首:“不错。我自己赶过来就是为了把情况说得更清楚,而且。真有什么变化的话也方便应对。” 皇甫雷岸点一点头。“是。毕竟战场上跟考斯尔直接交手最多地人。是你。”说到这里,皇甫雷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韩临渊地双眼露出一点笑意。“不过你也是真大胆,河西布防那样重地责任丢下了就跑,捷辽岭下多马没了能打能抗的前站接应,要他同时照顾前后两方,这会子只怕在营中跳起来又砸东西又骂人。还有。兕宁东南的动静,明明隔了一座城池、周围近百万的大军,你怎么就敢一个人夜里查看?军队待了十五年还是一身江湖武人脾气,身为大将不知道尊重自己,一会儿殿下问着问着发起火来,我可不会救你!” 韩临渊闻言顿时苦笑,转眼望一望中军大帐:“我的脾气……还有殿下的脾气,十几年时间你还不知道?若这一次他同以前一样。约束定了我只能待在河西岸捷辽岭下死守。我哪里敢往外探一下头?战局的布置又不是今天大战战场,允许随时看着情况决定进退闪避。要是殿下没有先交代了话下来要把兕宁东南西北各方向全部看死,我决不会在这些上面多花一丝一毫力气。”顿一顿。韩临渊轻轻叹一口气,“皇甫,你我都知道殿下战场上地心思计算。何况,这回对手还是赫赫有名的‘东炎军神’,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总之,不会是眼前这一场硬碰硬的大仗打完就了事的。” “这个自然。我也从来没有指望凭这一仗打掉东炎的主力,然后就只要扫荡残部,余事高枕无忧。” 想起今日阵中贺蓝.考斯尔纵横冲杀,指挥若定的情景,皇甫雷岸轻轻摇一摇头:如果没有身后一座京城牵制的话,那个男人,应该能够发挥出更多更强实力来吧?以东炎第一将军、最高统帅地身份,不仅是站在最前线对战,更亲身突入到阵中。对阵交手地北洛将领亦自不凡,可就连慕容子归、薄少涵等沙场老将对上他都异常吃力;而庞朔、江扬这些连日来作战确实勇猛,各方面实力、状态都相当优良的年轻将领,在他手底甚至走不过十个回合,几乎都是靠着彼此的援救,合数人之力才能勉强对个平手。虽然一般兵士地作战能力,冥王军因为长期严格训练的关系,战场上要略占一些上风;但军中诸将尤其是主帅贺蓝.考斯尔的勇武神威,东炎士气由此大振,使战场势均力敌强弱难分也是不争的事实。草原人敬爱勇士英雄,考斯尔实力如此,一国声威也是可以理解的了。而以这样的实力声威,若不能一气击溃彻底消灭,留出机会让他逃脱,然后借地利之便长久骚扰为害……这样的情况,不仅仅追求完胜的风司冥不乐意见到,任何一名北洛将领北洛士兵,一定都不愿看到其发生。 “皇甫,想什么呢?该进帐了。” 向韩临渊目光,见他凝视自己似也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淡淡笑一笑:北洛的优势,或许就在于主帅的身后无忧,将士战场决断从无掣肘吧?对自己麾下将领的完全信任和给予随机应变的充分自由,加上主帅深远周密的布置思考,最终合成如臂使指、千万人犹如一身的默契统一,使得无论战场的进退调度还是战阵防线的变化转移都显出高度的整齐和从容。 而以将士对于统帅的信赖,冥王,从来不输给任何人。 “……我想到了,临渊——快进帐。帮我!” “将军,我想到了!” 抬头,贺蓝.考斯尔静静看向少有兴奋的部将。“想到了什么?” “怎么把风司冥真正调动出来地方法!”贝布托族长,自鹫儿池随高等将领一起退还京师的白客双眼闪出异常精亮的光彩,“想要打败北洛,不先彻底击败风司冥是不行的!冥王军善战,兵士实力远超过普通军队,这一点今天的战场上体现非常明显。不仅仅是他们单兵作战的能力。只要给他们一点空余。让几个人凑到一起就可以组成小型军阵。战斗力一下子增强好几辈——这样的情况不是今天才发生,之前捷辽岭下就有体现,而今天战场情况则说明这不是冥王军个别、或者部分队伍的实力,而是整个冥王军皆是如此。因为这样地实力,所以北洛才会竭力打破两军对阵,而取代以彼此交混地局面。这样一来发挥他之所长,二来。消草原骑兵原本地优势——将军,平原会战的最初目的和最大优势,是坚兵铁骑冲垮对方阵营啊!” “是,当然是这样。但今天北洛消除了我骑兵优势,在我突进过程中就分段割裂……白将军对此可有什么好的对策?” 虽然身当贝布托族长,白客却是由鸿逵帝直接任命而非部族本身选出。他部属原在考斯尔帐下,军威森严,此刻被贺蓝轻描一句顿时气势全无。扫一眼白客脸色。贺蓝不由笑一笑。“啊,白将军,请继续。” “这……末将的意思是。尽力保持队伍阵形的完整,不要分兵,沿路上也不受分割,大军直冲到风司冥面前,逼他正面与我作战。” “白将军是说,集中一支兵力,直接攻击北洛中军一点?”考斯尔铁灰蓝色眼眸中闪出一点微微讶异色彩,“形式上与今日相同,但完全以这一支的快速前进为主,不去理会对方两翼地分割攻击?” “是!”白客迈上一步,抢在卢森等其他将领之前继续说道,“今天战场上我骑军优势之所以不彰,除了北洛意图将我拖入混战局面,本身强行突破对方阵形直闯风司冥中军的意志并不坚决。我军在人数上优于北洛,将军由此定下形成战场上优势合围消灭对方的策略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像今天这样被打得极散,就失去了我骑兵自由往来的优势。 第346章 而北洛以两翼投入战场,中军则被风司冥始终按住,更是对战场中我军的巨大威胁。所以必须将他一起调动到战场之中,包围打击,才能真正击溃北洛军队。而要想调动冥王,除了直接大军冲击北洛中军,没有其他办法。” 静静听白客将想法说明,贺蓝.考斯尔思绪却已经飞离到七年前蝴蝶谷战场——那也是两军对垒,基本势均力敌的大战。风司冥以八千冥王军精锐为先锋,凭借特质的圆盾和组合阵型抵住号称无坚不摧地雁翎军箭阵攻击,活用两翼回环策应,在蝴蝶谷地河口冲击平原上纵横往来,击溃绝对人数超过己方七万的西陵大军。今天黄石河谷东岸战场,情势与当日如出一辙,白客所言直取中军逼迫风司冥出手的战法策略自己如何不知?只是因为曾经亲身临阵,自己心中有所顾忌,这才特意分出了卢森和葛雷德留心风司冥两翼动作,以防重蹈当年被多马和锋从两侧夹击截断地覆辙。身为统帅他自然深知自己属下将士的实力,混战虽然稍处劣势,但真正伤亡决不会像先锋部队被完全割裂分离,独自面对北洛优势大军那样巨大。 绝对人数十万的优势——风司冥应该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顺应他分割,放弃骑兵奔驰优势,打散了队伍组织而与他混战吧?所以才严守中军,按住他真正主力不动,只用十数名中阶将领车轮战一般与自己交错过手,不仅是他自己不曾出战,就连冥王军真正的高阶上将如韩临渊、皇甫雷岸、多马,一个也没有真正放上战场。 西云大陆世人皆知,冥王军最善奇兵奇袭。但在贺蓝.考斯尔,风司冥用兵,真正令人忌惮的绝不仅仅只有一个“奇”字。耐心、谨慎、严密、滴水不漏,对于这场在双方都是许胜不许败、绝对输不起的大战,风司冥花费的心思,绝对不会在自己之下;而自己所能计算到的每一分每一毫,风司冥也都绝对不可能忽略放过。 风司冥……就像白客所说的,不能瞒过风司冥动作,不能在战场上击败风司冥,就不可能真正击败北洛。只有将风司冥也拖下战场,东炎,才有机会。 而战场上,那一眼挑衅,分明便是无言的战书。 ——来!你敢亲身来,我便出战! 考斯尔微微浅笑:战,当然是要战,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你风司冥布置好的战场战局下一战。两军对战,交锋自然带动起整个军阵的移动。顺应河谷的走势和平原的高低延伸,土生土长的东炎族民自然更了解怎样运用渐入夏季牧草滋长的草原地利。这第一、第二乃至第三、第四日的混战,掩护着我军力由西南向东北的缓慢调动,目的只在将两军带到我真正锁定的决战之所。而今天一场交兵,刚刚迈出了计算中第一个向东十里——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急忙忙就回应你的挑衅? 但白客一言,却提醒了自己。贺蓝抬头:“白将军所言不错。今日两军交锋,彼此各有损伤,但阵前不曾真正触动北洛中军,北洛的根本实力没有展现。换句话说,我们打了一天仗,却还没有将敌人逼退半里——将军们,兕宁就在你们身后!” 一言落地,帐中顿时凛然:“誓死守卫兕宁!” 考斯尔微微一笑,摆一摆手,随即瞩目身侧大幅的地图。 裘恩、戴伦泽,我将以皇城为掩护、指挥秘密调军的重任交给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要堕了你们班都尔“四勇将”的威名,更不要辜负了无双公主守卫家园的最大心愿!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奋英雄怒(中c) 启禀靖王殿下,兕宁东南有军队持续移动。同时河靠近红土坡方向,两日来不断有小股东炎军聚集——具体的情况和数字,这是首领的密报。” 向身侧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亲卫周必上前从暗哨手上接过小羊皮袋。接了周必从袋中取出呈上的薄薄一片纱布在手,风司冥沉默片刻,方才向身前跪着待命的黑衣男子微笑一下,“大司正大人就在后帐,之后的安排,或者还有事呈报的话,”顿一顿,向帐外,“刘复!” 分守在中军大帐门口的冥王亲卫立刻从帐外转进来,躬身行礼:“听候殿下吩咐。” 风司冥微微颔首,抬一抬手示意道:“带这位……这位兄弟到后帐大司正那里。” “是,殿下。” 刘复行过一礼,随即转身示意黑衣男子跟随自己前行。看着两人身影在帐后隐没,风司冥握着薄纱的手慢慢收紧,唇边却流露出极森寒的冷笑。 “王爷……殿下?”注目主上表情,周必心中凛然不由出声呼喊。见风司冥倏然回头凝视自己,周必心上又是一跳,定一定神方才低声开口,“殿下,难道,难道是兕宁军情有变?” 风司冥冷笑一声:“有变?那倒不算。贺蓝.考斯尔本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大军兵临城下,若只有打扫了战场你一枪我一剑实打实地对战,岂不显得他这‘东炎军神’太过无能?”展开手掌。将那片薄纱在案上重新摩平,风司冥努力分辨上面极细的线条和数字,“十里,二十里,三十里……红土坡地位置,地势高低的变化落差,啊,还有两条沟壑可以藏兵的数目……真是不看不知道!若真让他一天一天把我们拖到他布置好的战场。这仗可不是就不用打了?!周必!” 周必身子不自制地一跳:“在。殿下!”“传皇甫雷岸、慕容子归二人立刻到中军大帐!”顿一顿。风司冥拽下腰间一块婴儿巴掌大的黄金令箭,“然后秘密地,往韩临渊帐中,传我的话:把网兜口子看严实了——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动手,他自己心里有数。” “是,殿下。”并不意外被派下连夜赶路七十里传讯的任务。周必干脆地躬身行礼,随即快速走出帐去。 看着帐帘在亲卫身后落下,黑色的帘幕映着一丈红铁枝上被偷过帘角地夜风吹得乱晃地火苗烛光,显出一种异常深沉而活力诡异地色彩,风司冥紧抿的嘴角又挤出一股冷冽森严的笑意。 六月十九开始的两军河谷平原会战,到今日已经进行了整整三天。除了第一日夜间双方约定同时歇战,接下来从次日清晨开始交兵就再没有停息。白日平原战场的轮番较量,到夜间针对营援粮草的偷袭。只有战事规模的变化。没有确实地休战。面对同样名震大陆的强敌,将士们被激发起的勃勃斗志,让东炎敌军在这三日里深刻体会到赫赫冥王大军的盛名无虚。但同样的。这不长的三日也让北洛全军上下充分见识到东炎第一将军和纵横草原的铁骑的绝对实力:迅猛地攻击,严密地防守,战场上灵活的反应,以及交混中捉对厮杀时单兵作战的骁勇顽强,都是大军自侵入草原以来前所未遇。不能不赞叹贺蓝.考斯尔当真一代将兵奇才——直到战场上真正交手,才第一次确切体会到这个男人地强劲;被逼施展几乎全部的实力,战场上呈现出几近完美、牢不可破的阵形;眼见两军激战似再不容半刻分心喘息,却还能从容不迫地谋划算计,凭借草原地理之便背地里调兵布置,并利用正当进行中的战斗,一点点将自己引导向他所布置的圈套…… 红土坡,距离黄石河谷一百二十里,其间相隔的一片开阔草原就是此刻两军对阵的战场。兕宁往北总体南高北低的地势,加上红土坡较草原微微隆起的柔和曲线,使坡谷延伸连接平原边缘的一条宽度大约两丈,因处旱季干涸无水的沟壑成为天然的藏兵之所。连日鏖兵,两军难分胜负各自疲惫,但只要一方稍显怯意退后,必然引来另一方的趁势追击。且退且打,行进间的反复纠缠最能消磨掉最初的警惕,对敌方意图和战力的认定,会使优势一方在失去冷静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忽略乃至忘记自身兵士的伤亡。而这个时候一支战力强劲而数量可观的伏兵,会对战场情势造成何种样的影响不言可知——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一切,都将在它出现的一刻定下终局! 而为了这样的终局,之前的每一天每一步都要小心算计:两军对垒,彼此监视严密,要不引起耳目地慢慢地调动军队到预定地点,不只本身要做的轻巧隐秘,同时还必须尽可能转移过敌方的目光。夜间屡败屡试的袭营,并不是考斯尔单纯地打算以此回报捷辽岭前的骚扰;白天拼死纠缠的混战,也不是东炎试图强凭兵士武力取胜的草原人作战的风格习惯。维持着战场基本局面的平衡,造成势均力敌但略有偏向的情势,并让北洛全军上下包括自己逐渐产生以武力论渐占上风的错觉;一边精确计算双方彼此往来的速度,时刻调整战场上将领们的分布,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迹地将战场中心缓缓向东方移动—— 天时不如地利。大军跨越数千里远来,怎比他土生土长,世代据居?纵使有最尽职的斥候,自己也不能要求属下对地图上标记出的每一寸土地都亲自踏遍,何况这几乎已到预计战场范围之外?更不用说那些因为特殊地理环境而可能形成的特殊情况。 伸手,无意识地抚上腰间仅长尺余地佩剑。手指感受到剑鞘上精密的缠丝花纹。想到三日前心腹大将灯下密报时的眼神,风司冥唇角阴冷笑容缓缓舒展。 韩临渊是精细的。胤轩九年大比与自己相识,十几年来保持着真性,在自己面前始终如一。时不时流露出武人习气,言谈举止不合兵法军规,急躁冲动似乎总要主帅战友约束回护,但这名江湖出身的大将,爱武好战、单纯而直爽的性情绝不等同于头脑的无谋和不加思考。 第347章 大战之际。抛开战前千叮万嘱务必布阵周密把 的西南冲到自己帐前。从他现身一刻就知道必有情然不曾查看仔细更不敢做下保证。韩临渊却以武人地直觉和为将多年地敏锐,察觉到兕宁周边军队调度必非寻常。他亲走这一趟当面奏报,便是要将这种怀疑和隐约预感准确无误地传递给自己。 而得到韩临渊奏报,自己也越发坚定地克制住出阵一战地冲动,三天,牢牢守在烈风大旗下,看贺蓝.考斯尔阵进阵出、厮杀纵横。而努力忍耐着,尽可能冷静地审视和捕捉战场上每一处最细微的变化。 只是,尽管小心细致如此,倘若没有这一纸信息明确的密报,自己终究只会怀疑——行动指令依然会周密谨慎,但临到阵前的警惕,却绝不会是此刻这般的时时惊觉。 而在战场,只要片刻不慎。一瞬大意。就可以断送掉几十万誓死效忠追随的将士们生命! 好一个贺蓝.考斯尔,真是好一个贺蓝.考斯尔! 耳边有几声怪异轻响传来,猛然惊醒。风司冥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自己将牙咬得格格作响。 “殿下——” 恰在此刻入帐的慕容子归开口,却在抬头望上风司冥面孔一刻陡然收声。被青年罕见地森寒而愤怒的表情震住的北洛上将,头脑里飞速搜索大战开始以来的种种,更罗列出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但纵是他绞尽脑汁,一时也想不出足以令风司冥也如此动容的情况来。 皇甫雷岸却冷静得多。目光掠过帐中,不意外地停在中央案上那片极薄的纱布:久经训练的双眼有极好地夜视能力,烛光下那种纤维曲折疏密不均地特殊织造,对于以织物为名的“承影七色”之“靛绣”实在是太过熟悉。虽然两国交兵都半年有余,这个时候才收到“赤锦”第一份真正意义的军报,让人有些麻木地无法欢呼惊喜,但再一次得到曾经同伴地确实信息,心中还是控制不住阵阵波澜。只是,看风司冥的目光表情,“靖王殿下,前线敌军,情况可是有变?” 风司冥森森一笑,烛光下竟有些阴魅。两名久经沙场的宿将都不自禁地周身一凛,但极快随着风司冥的手指动作,向帐中偌大的军事地图看去。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地势本身是一路下行,然后是沟壑……高度在五到六尺,宽度两丈……可以藏兵,不错,预计是三万五千到四万。”顺着风司冥手指一路画下来,慕容子归和皇甫雷岸相对一眼,两人皆是满眼震惊,但随即袭上心的就是预见到万一后果的毛骨悚然。而风司冥沉静幽森的语声还在平平继续,“……到时候一口气杀出,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就可以解决我两倍、三倍,甚至四倍于他的疲兵。而这,还不算引诱我到他预定战场,佯装失败窜逃,其实保留了相当实力的部队。” “殿下,这……这是真的么?”虽然从风司冥的仔细解说,甚至单纯的目光神情也可以知道答案,慕容子归还是忍不住低声发问。见风司冥幽深黑眸在自己脸上一扫,慕容子归直觉低头,“是,殿下。贺蓝.考斯尔如此,目标手段都已十分明确。那殿下的意思对策是?” “将、计、就、计。” 风司冥一字一顿说出,慕容子归眼中光芒一闪,一旁皇甫雷岸已然显出兴奋表情:“殿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摩一摩双手,年华气势正盛的青年将领脸上露出强烈的跃跃之色,“解决这些地沟里老鼠的活计,就放心交给我!” 看一眼积极请命地麾下大将。风司冥微微笑一下,但回答却是摇一摇头。“皇甫,这一次不能由你去。”不去多看皇甫雷岸一时失望的表情,风司冥对上慕容子归,“你今日腿上正好受了些伤。外伤,并不严重,但回来得及时,拿来做一个掩人耳目的理由却是恰当其时——慕容。你带精兵三万。星夜赶去。占住红土坡前无水沟。记住,我只给你一天一夜时间,你务必要将此沟拿下,而且,瞒过考斯尔耳目直到大军达到!” “是,殿下!”慕容子归顿时正色行礼,“一定完成任务。殿下放心!” 风司冥微笑颔首,随即转向皇甫雷岸:“皇甫,你的任务,就是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时间里,牢牢绊住贺蓝.考斯尔。能纠缠着打就纠缠着打,不能,则要他随时都在你视线——绝不给他任何松懈喘息的时间,明白了么?” “殿下。就看我的吧!” “很好。对了慕容。出发前记得先到监军大人帐里奏报。” 大军在外,凡有重大动向必先报于监军,这是军中规矩。听风司冥如此说。慕容子归微微一怔但随即了然,行礼道:“是!” “很好……就这样。”微微笑着,风司冥手在青冥剑柄上一点点用力收紧,“至于考斯尔的心意,他想要怎样地东移,这一切,就由我亲自来配合!” 怎么……怎么可能?! 震惊地看战场上顷刻转变地形势,贺蓝.考斯尔铁灰蓝色地眼睛一时尽是不信。 周密地布置,精准地计算,连续四天三夜地纠缠拼杀,终于一点一点,拔河一般费尽心力将追击来的北洛大军带进预定好的伏击战场。角号吹动,预计着等待已久的士兵一齐动作冲袭向措手无防的敌人一改连日的战局,却不想,震天的喊杀声中从潜藏地沟壑里面潮水一般冲出的,不是草原的将士,而是北洛慕容子归统帅的精兵! 怎么可能?这条沟壑,是去年整整三季的干旱无雨和今春罕见的大风,才由一条地图上绝不曾标记的小沟,加深到了可以藏兵的地步! 怎么可能?调守设伏地军队,是京畿周围各处兵马精选抽调,与战场上特选地部下精兵,用了几日的时间,陆续调转、逐步增强伏兵力量——这样的安排,只要任何抽调地一个环节出现哪怕最细小的问题,都会立刻上报到最高部署的自己知晓! 怎么可能?负责这一处伏兵重任的主将,是班都尔“四虎将”中最老成谨慎的裘恩和最善 化的戴伦泽。别人自己或许还可能怀疑能力和忠诚,自幼担任无双公主护卫,对御华绯荧真正心意无比了解的草原勇士,自己绝不会有一丁点怀疑或是猜忌。即使在无双公主被认定背叛斥为国仇,班都尔群情激昂,有超过半数的部族长老和将领主张投靠北洛声讨御华王族的最危急时刻,这几个忠诚坚刚的汉子也为维护戴黎尔真正愿望奋起疾呼,甚至不惜顶上族人“背主求荣”骂名,冒着国中对班都尔的沉重压力,说动并率领族中对朝廷依旧支持的将领和族人返回京师拱卫王族——这样的忠义,连鸿逵帝都不禁为之动容。勇士的职责,“忠于草原,保家卫国”,这八个字在他们心里的份量超过任何事。而战场上有任何不利于大军的动静,从他们那里,自己绝对不可能得不到回报! 怎么可能?这四天三夜,风司冥明明是在全心尽力与自己缠斗。日以继夜的拼杀,风司冥不给自己任何喘息,自己也没有给他什么松懈的余地。除了他本人不曾出战,帐下大小将领包括慕容子归、皇甫雷岸、韩临渊、简顿之、陈、张葛、薄少涵、洛文霆、梅韦耶、江扬、庞朔、乔非……除多马为风司冥把守住后防捷辽岭不曾参与阵前大战,北洛军几乎每一员排得上名号的将领都与自己交过手。而且自己也亲眼看到,风司冥几次想要亲自出击,但总被身边慕容子归、皇甫雷岸两员大将抢先出阵抵住自己——昨日终于重伤了慕容子归,自己眼见着他在数名北洛将士的奋勇护卫下奔回北洛大营,怎么仅仅一天便到了这红土坡。跨马横枪,闯阵厮杀似全无半点损伤? 怎么可能?几天来唯一战事略松地时间也就在昨日傍晚。但仅仅是略有放松,连日拼杀消耗了太多体力,自己与风司冥都不得不回营补充基本的食水,但阵前的两军交战却一刻都没有停止,作为主将的双方更没有小睡歇息。因为几乎是在自己进食换装简单处理伤口刚刚完毕的同时,风司冥便又敲响了夜战的战鼓,皇甫雷岸的八千冥王铁骑让精力稍有不济的老将军葛雷德险些吃了大亏。从战场战事地强度、密度。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风司冥。竟是从何时、又从何地调出了这数万地兵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到了红土坡,更伪造了己方地传讯,让自己笃定安稳、一心一意地认定并执行着预设的计谋! 怎么可能?这到底怎么可能?可是,眼前战场的一切,却让自己不得不相信这个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自己的计算……被看破了。 一切用心布置……被对方破坏了。 不仅仅是破坏布局,自己的心思计算……还被反利用了。 看着远远而来的黑绸白树、环络金穗地冥王大旗。大旗所到之处战场如潮水自动分涌让开道路,贺蓝.考斯尔淡淡微笑。 黑衣,黑甲,坐下骏马如墨,手中双剑若霜,头上一顶金冠闪耀生光,不再以面具遮挡的一张冷酷俊颜,在沙走尘飞的战场中这一刻竟是清晰异常。那双四年前面具一般波澜不惊的眼挥去了北洛亲王的幽深沉静。闪烁出的。是那一日绝龙谷恶战中大陆名将那绝无掩饰的锐利和凛凛精光—— “虽然,等待了整整七年,但这一天总算还是让我等到了。戴……贺蓝.考斯尔将军!” “从安塔密斯的攻防战开始,这是第一次,终于可以放手一战地较量!” “贺蓝将军!” “陇大人!” 甫一踏入临时支撑地大帐,抬头一眼望见霍然起身的贺蓝.考斯尔,陇君不觉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第348章 看清来人面容,贺蓝.考斯尔心中一松,身子似不受控制地向后坐倒,挨到草草搭就的坐铺时像是硌碰到了什么利物一般,嘴角一抽“呲嘶——”一声,脸上五官一时都似完全错了位置。 “贺蓝将军……”陇君闻声一惊,急忙两步冲上就要相扶。却不想贺蓝陡然双眼一抬,铁灰蓝眸子里射出地森冷光芒逼得陇君陡然僵住,左手一挥,拨开重新抓住了他右臂上药包扎的军医,低沉嘶哑的声音混合着重重的呼吸:“陇大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皇上……皇上出什么事了?京城出什么事了?” 陇君一呆,双眼死死凝视面前的第一将军,鼻腔发酸,眼里差一点垂下泪来: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临阵对敌的考斯尔,更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习惯身先士卒的勇武将领身上负伤,但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贺蓝.考斯尔伤到连说话声音都不能保持一贯的沉静平稳。草原上流传着无数关于“东炎军神”的传说,人们印象里考斯尔百战百胜,勇武犹如天神,就算敌人的长剑刺进了小腹,就算敌人的羽箭穿透了大腿,就算敌人的巨斧劈在了肩胛……这个永远也不会失败的男人都会带着独有的笑容,用漫不经心万事无忧的谈笑风生安抚战友,更用百倍毒辣狠绝回敬给他任何一点伤痛的敌人。然而这一刻,虽然战甲战袍不见血痕,头上姜黄色头发用布巾束得整齐,便是右臂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妥当——倘使没有那圈刺眼的纱布,单从这一身装束,或许谁也看不出这位素来沉稳威武的将军与平日任何的不同。可面对这副整齐,陇君只觉胸口一阵阵抽紧。 虽然袍服齐整,贺蓝.考斯尔的表情却是东炎军神从未显露过的疲惫。帐中并不十分明亮的火光掩不住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色,铁灰蓝眼睛低下浓重的黑影满是支撑将近极限的痕迹。但更重要的,却是那一种像是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的沉郁意气,不再是万事成竹在胸、不动如山的稳定。而是连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后余灰犹炙,周围空气却慢慢冷缩凝结地无望和漠然。自己来前已然知晓河谷东原和红土坡的战局变化,此刻的战场形势更是多有了解,心中的震惊和慌恐实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是亲身到得军中、亲眼看到考斯尔情态,才真正感觉到“也许会败”的无边恐惧如北海森冷的海水一层层袭卷上心头,直沁得 下,没一处不冷。 只是这种冰冷感受仅维持了一瞬。下一个转眼。自己便被贺蓝.考斯尔低沉急切的喝问抓住心神。见他身子前倾。盯视自己的目光满是焦急忧虑之意,陇君上前一步,“将军稍安,陛下无事。”见考斯尔闻言神情稍定,陇君微微笑一笑,但笑容一闪便逝。“但是皇上很担心将军您……” 贺蓝微怔,随即轻轻扯一扯嘴角:“有贺蓝.考斯尔在。就绝不许他风司冥向兕宁跨近一步——这句话,臣从来没有打算向皇帝陛下收回。” “将军,您万不可多心!”陇君闻言一窒,顿时脱口叫出,“不,臣地意思是……皇上地意思是,将军无论如何必要保全自身,为了东炎。为了朝廷。更为了皇上!将军您是草原地军神、东炎王朝的守护,您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皇上是真的很担心您,在宫里听到战场前线的消息实在不安。这才命令臣带了护卫宫掖的御林禁卫一千人给将军随时调用——将军,考斯尔将军,皇上的旨意军中一切由您作主,京城的防卫,大军接下来如何行动但听将军作主。只要保住京城不失,将军……” “陇大人。” 被考斯尔淡淡截住,陇君倏然住口,抬眼与贺蓝目光相接,沉默半晌,终于露出深深地苦笑。“将军,并没有到这一步,还并不需要按最坏地打算去……” “典礼司仪大人,你知道的。”贺蓝.考斯尔微微扯一扯嘴角,抬手示意收拾好医箱药囊的军医退出帐去。见帐中顷刻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贺蓝又是淡淡一笑,“这一条路是早就安排好的。战场到今天这个样子,贺蓝不曾预料,更不能及时应变阻挡敌军,致使如今窘迫局面,也是考斯尔的罪责难辞。只是我既然说过不令风司冥前进一步,就绝不会背叛誓言,无论情势到了怎样的地步,考斯尔都不会离开所属的战场半步。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地事情就要拜托给典礼司仪大人了。陇大人!” 见考斯尔从铺上站起,一腿屈膝,双手拱抱,陇君一惊之下慌忙跪倒,双手扶住贺蓝手臂:“将军,陇君当不起这般大礼!您身上还有伤……将军,您快快起来!”扶贺蓝重新坐好,陇君才在他面前跪下,“臣知道您地心意,必当尽心竭力劝服皇上——” “不,不是皇上。皇上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否则,不会有‘只要保住京城’这一句传来。”考斯尔微微笑一笑,伸手轻轻扶在陇君肩头。沉默半晌,“为我东炎,保住太子——草原的根基不能毁在这里,王族地血脉,更不可以随着宫墙倒塌而玉碎无存。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可是,经过大祭司……那天他的那一句,还有这一次,这一次红土坡的失手,虽不能说什么,我心里却总觉不安。陇大人,你是绯樱宫里皇上唯一可以全心信赖的忠实臣子,也是御华王族在东炎国中唯一可以性命相托的显赫家世——阿史叶迷一脉,必须保存下去,您一定要承诺考斯尔会守护这一脉骨血永远流传下去!” 凝视贺蓝.考斯尔精光闪动的铁灰蓝眼眸,陇君喉头颤动几下:“是的将军,我明白;陇君一定不会辜负自己的姓氏,不辜负御华王族的信任。” 贺蓝微笑着,轻轻颔首,扶在陇君肩头的手掌缓缓加重力气。“陇大人,陇卿,现在我能相信、能托付的也只有你。皇上的脾气,绝不会答应我们,但他是东炎的君王草原的主宰,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一定会有比我们所想更长远的应对和……后手安排。他只是不肯承认,也不会服软,你一定要及时劝服他,甚至,抢先一步代皇上决定。”见陇君脸上微微显出惊惶之色,贺蓝微笑一下,手上力气却放松开去。“京城有你护着,无论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应手失措,知道这个,战场上我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陇君深深叩首:“请将军放心。”再拜起身,“身负重任,请将军恕我先行一步。” 看着陇君纵马远去的背影,贺蓝.考斯尔低声道:“全生。” “将军?” “你跟上陇大人,记着,无论何时,护住……主子!” “可是将军我不能离开,在这样的时刻!” “全生!”贺蓝.考斯尔目光倏然透出罕见的冰冷锐利,低沉而森严的语声如巨石砸中赵全生心胸。“难道,你要我最后的一点努力都没有意义,要我此刻所受的一切都白费吗?!” 哀求地凝望自己主上,赵全生似乎还想分辨恳请,却被耳边猛然一声巨响震僵了身体—— 鼓声,北洛再一次进攻的鼓声! 猛地一甩,赵全生不能控制地摔向帐边拴着的战马,背后贺蓝.考斯尔的声音在震天的战鼓中清晰异常: “走——还不快走!走啊!”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奋英雄怒(下a) 那是……东原的炮声么?” 感觉到脚下城墙一阵急似一阵的微微震动,陇君抬头,见鸿逵帝侧脸上表情一如语气的淡淡,心中微颤,顿一顿方才低声应道:“是。前一道奏报,北洛军将裘恩、戴伦泽所率骑兵引到罗川口后,突有伏兵杀出,围住两位将军,然后……居高临下,石炮火箭一齐放出,将两位将军和四千精骑……现在的这个声音,应该是北洛的炮阵,正在向京城推移。” 北洛的炮阵……御华焰闻言目光微黯,随即垂下双眼。东炎骑兵为长,草原精炼铜铁,刀剑戈矛等兵刃的打造大陆称绝。但草原地多平坦,民惯迁徙,少有壁垒坚城,战车火炮之类既不常用,东炎军中素来所乏,却是北洛的长处:自胤轩帝登基,开拓北方海疆领域,军中兵马军械无不修备;而承先代君清遥等统帅上将治军之策,“北洛十阵”操演训导军士,对各类攻城掠阵的机械战车更是深有所得。尤其火器,胤轩一朝研究制作愈发精良,军中配备,阵前功效极彰。这一遭战事,北洛弩机火炮令原本就略显薄弱的草原城防大受其苦。而此刻,北洛竟然将攻城用的威力巨大的火炮用到了平原战场之上,裘恩、戴伦泽那些只惯骑兵对阵的班都尔勇士啊…… 见鸿逵帝手扶城墙,默然无语,陇君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却听御华焰突然轻笑起来。“陇卿。” “请皇上吩咐。” “这个时候。贺蓝……应该正在与冥王激战吧?” “是,皇上。” “这个时候,贺蓝那里,一定非常艰难吧?” “是,皇上。” “贺蓝调动洛军,移动战场伏兵的计策被人识破落空,这一番战事,大概……也没有多少腾挪回转余地了吧。” 鸿逵帝语声愈淡。陇君心头巨震。口中却是平稳依然:“大军虽有小困。但军队数目不输北洛,劣势处境之中也不会不拼死用命。战场局势如何变化,此刻皆在难料,一时扭转,也未必可知。” “是啊,局势如何,尚未可知啊。”御华焰微笑一下。收回扶着城墙地手袖在背后,沉默半晌,“‘有贺蓝.考斯尔一日,风司冥就别想向京城多迈进一步。’贺蓝不会负朕,可是人力所及终有所尽,他能想到的,他最后嘱咐你的话……”说到这里,转眼注目陇君。 第349章 “都到了这个时候。陇卿怎么还不走?” 陇君一呆,当时跪倒扑地:“皇上!这种时候,臣怎么就要走?走又走到哪儿去?” 鸿逵帝微微一笑。随即俯身,将陇君双手扶起:“营帐里贺蓝怎么说的,不过一刻就忘了?现在这京城,朕能相信、能嘱托的只有你,陇卿能不为朕做这一件事么?” “可是皇上……” “‘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陇卿是想要这样劝朕?”御华焰微笑一下,抬眼望向皇城东北透露隐隐红光的夜空。“差不多了,已经差不多啦。朕心里清楚,事情到了哪一步;该怎么做,心里也都有数。你用不着劝朕——若你能劝得动,朝廷上那么多人连着几日不停地说,在多的理由也已经说尽,台阶早给朕了,哪里还等着你现在开口。只是御华王族自立朝起,对着再彪悍的强敌,遇上再大地艰难,也从来没有望风退避临阵脱逃地道理。朕身为御华王族子孙,国都根基所在,几百年巩固建设,岂能一朝弃之,拱手让与他人?朕说了不离开就一定不会被劝动,而且朕也不会让贺蓝一个人在前方死拼,自己却只顾抽身后逃,断了他最后一条归家之路。” 看着御华焰脸上被周围夜风中摇曳地火炬照得光影明灭闪烁,神色殊不能变,陇君心中轻叹,伏拜一下然后挺起上身:“皇上恩义,对考斯尔将军的支持器重,将军得知一定感念非常,越发为皇上尽心效命。” 御华焰淡淡笑一笑,摆一摆手示意他站起。“陇卿,你该去了——此刻犹豫迟疑,等风司冥逼得更近一点,再想走只怕就又难走了。” “是,是的皇上。”陇君撩衣跪下,向鸿逵帝深深磕下头去,“臣先行一步,不日即归,还回驾前伺候。请皇上……请皇上万千保重。” 凝视他片刻,御华焰方才微微颔首:“够了。重任在肩,凡事大局为重。” 陇君再拜一拜,起身,又迟疑一下似还有话,但与鸿逵帝目光相对一刻,却是终于不曾发一语,猛然转身,竟是快步去了。 望着他身影在城楼上消失,御华焰轻叹一口气,转过视线重新投注向东北方向天空。“福安。” 绯樱宫内廷总管立刻从侍立的暗处转出身来,向鸿逵帝躬身垂手:“奴才在,陛下吩咐。” “让承旨于浚到小墨华宫伺候吧。” “是,奴才遵命。”福安利落地欠一下身,顿一 ,“陛下是立刻起驾吗?” 等待良久,始终不听鸿逵帝回声,福安心中微觉奇怪,抬起头,城楼上却早不见人身影。再一转眼,城楼下火光里御华焰杏红色皇袍闪动,竟是向禁城西北角上走去。忡怔半晌,福安猛然一个惊醒,随即露出北洛大军压城、惶恐多日来第一抹真实的笑容。 血脉相亲,到底是皇族一系,没有说不开的心事解不开的结,更不用说至亲之间还生仇隙。大敌当前,皇上与大祭司莫名生怨怄气,多少日不踏进晟星殿一步,引起宫中许多惊惶猜疑。可真正事到紧急,这皇上,到底还是惦念倚靠着一族长辈至亲地。 只看黑夜中引导着御驾地一线火光所行,分明。就是晟星殿方向。 “伊利尔斯督,伊利尔戴恩, 格雷斯德尔,格雷斯都; 莫斯拉,戴阿敦德,敦德尔, 凯苿朵丝,妈妈嬷。可米埃伊司。” 庄严柔和的大陆古语在晟星大殿中缓缓回响。抬头。长久凝视殿中央被无数烛光辉映的女性神像,御华真明终于长出一口气,向着神像再一次深深叩拜下去。额头在竹垫蒲团上停留片刻,这才一点一点慢慢直起身来,“皇上既然已经到了神殿,为什么驻足门前迟迟不入呢?” 御华焰身子微震,但随即一扯嘴角。抬步就迈进殿门。“大祭司诚意为我国家社稷祈祷,朕暂时不敢惊扰。” 御华真明闻言轻轻一笑,起身,转向面对鸿逵帝:“皇帝陛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就也诚心实意,为我凯苿朵丝母神上一炷香吧。” 瞥一眼那双暗红色光芒流转的黑色眼眸,御华焰强忍住被瞬间挑起的怒气,接过供香。到神前拜祝过插在香炉之中。“贺蓝的计策失败了。此刻两军正在红土坡激战,北洛大军……已经逼近到城北十五里。” “从军报上确是这样。”御华真明也取过一支供香奉在案上,语声只是淡淡。“军情如此,皇上准备如何应对?” 鸿逵帝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称得上笑容的弧度,“朝中诸臣议论,都是暂弃兕宁,迁都东南以避敌锋。” “朝廷诸臣自然是这样地议论:北洛大军压境,考斯尔虽然英勇,但两军气势高下殊异,就这番红土坡失策来看,军争谋略亦是难敌。兵锋直指,森寒早至,而兕宁四周再无他援,局势岌岌,当然是应该趁早放弃。”御华真明转身到殿中自己常坐地蒲团坐下,瞥向御华焰一眼,双眸随即浮起一抹带了三分轻蔑地笑意,“毕竟,‘老鹰生有翅膀可以飞过山岗,但蛇鼠狐兔永远也跑不出草原’,难道不是这样?” 自从那日晟星殿决裂,人前向来守礼地御华真明似乎习惯于将每一句讽刺都说得明白无比。若在平时,只怕鸿逵帝当即就要勃然大怒,而此刻御华焰却只是微微笑一笑。随即敛起笑容,正色道:“狐狸死时会将头冲着自己地巢穴,飞过草原的雄鹰,最终也会回到当初出生的雪山。何况,但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敌军不退,我王族故属再不能得还。” 御华真明闻言顿时回头,凝视御华焰,一双暗红色精光流转的黑眸闪出意料之外的惊讶:“这么说,皇帝陛下已经决定了,放弃京城,与朝臣们一齐离开?”见御华焰皱一皱眉,却没有立刻回答,一身白袍的最高祭司沉默片刻,脸上露出平静了然地神情,“不错,城外率军作战的到底是贺蓝.考斯尔,有他在外面撑着,想要收拾好全部的珍宝细软时间都绰绰有余。只是他能拖延的时间,也只能是这样拖得一刻算一刻。一个月来宫里到处响动不安,这两日却恢复了平静。而皇帝陛下此刻又到晟星殿来,想必……一切准备妥当,是时刻要最后嘱托一些必须交代的、如何守望旧京破灭的话和安排了吧?” “凯苿朵丝已经在琉璃水镜里展示了结果,而被大祭司看到了吗?”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一双颜色偏深的铁灰蓝眼睛在殿中四方***的映照下发出奇异地清浅光芒。“不过,即使是神明地梦境相比于现实的未来也会有微小的偏差,更不用说人只能透过闪烁不定地水镜看到一个最为模糊的景象——您曾经这样告诉我,不是吗,真明皇叔?” 听到鸿逵帝突然改变的称呼和自称,御华真明心中顿时一惊。凝视御华焰双眼,大祭司脸上渐渐显出无法置信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皇上?” “太子将由陇卿和真恪廷哲等一众朝臣护卫,今夜子时从南门离京。北洛在东北急攻,贺蓝此刻必已陷入两军深入纠缠的混战,一时不可能脱身,但北洛风司冥所率的军队一时也不可能脱身分出兵来袭击我城池。虽然皇甫雷岸的先锋已经逼到了城外十五里,可是作为冥王的心腹大将他也不会不顾及身后地主子。所 晚上。大概是熹儿离开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鸿逵帝语声平稳,御华真明却知他心中必定波澜,闻言不语,只是微微点一点头。 “朕最初的设想,是真恪廷哲等一众护着朕的长子与三子先走,太子则只交给陇卿出东门走小道,两队各循路线,最后在温斯彻会合。可惜。皇妃一句‘亲疏有别’。到底打消了朕的这个念头。非是自己的嫡亲子孙。谁又能够不计一切地护佑扶持?而分离骨肉,猝然告别,朕其实……也不够忍心。” 听清楚鸿逵帝语声之下真实含意,御华真明不由微微张口,刚要说话却又随即掩住,只是眼中透出隐隐不忍。 御华焰微笑一下,笑容中透出淡淡清苦。“朕的想法。但有一线生机,父子兄弟,能不分离便不要分离。何况众儿年岁皆幼,临当危难,乍然分别父子,也不符合天伦人情。只是如此一来,太子那边……就不免簇拥过众,惹人耳目了。” 御华真明垂下眼。淡淡道:“太子。也是我东炎的根本,凡事希望所在,重心护卫。理当如此。何况东南早有考斯尔安排布置,皇上不必更多忧怀。” “是么?真明皇叔既这般说,那御华焰自当相信如此。但求母神保佑,凡事都能顺利平安。”御华焰扯一下嘴角,随即在女神像前跪下双膝,“真明皇叔,贺蓝在城外死战,是为我御华王族争取最多时间。” “考斯尔拼死争取地,不仅是时间吧。” “是,争取地不仅是时间,皇叔也很清楚这一点。而朕一向也知道,对于这座绯樱宫,对于这座兕宁京城,朕地了解不及皇叔十分之一二。皇叔为人,向来是缜密周全,历经苦难,绝不会一时轻易放弃。但,现在已经到了国家存亡的最后时刻,朕不明白,为什么皇叔还在晟星殿中,为什么皇叔还没有循着当日送绯荧出走的路线,一并从这绯樱宫里远远走开?” 御华真明闻言不觉轻笑:“皇上难道忘记了,真明曾经说过,会陪皇上到最后一刻?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朕却希望皇叔走!”转头,对上御华真明陡然精光闪动的双眼,御华焰猛地起身,一转,背向大祭司,“风司冥为人,从来细密周到。这番有备而来,大军决战京北,城周围绝不会就此抽空。 第350章 太子一行炫赫张扬,朕,不能不为王族存废多作打算。” “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叔为我御华王族直系血亲,才德人望放眼东炎无可相争,而正当茂龄年富力盛。”说到这里猛然转身,鸿逵帝一把抓住御华真明双手,“有皇叔在,御华王族就还有希望。” 见鸿逵帝眼中闪光,御华真明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不,陛下——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鸿逵帝淡淡一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言的弧度,“东炎帝制,双星并立;明暗虽然有别,但危机临头必得权变。朕所想,不过是非常时期非常做法。若朕不测,皇叔以‘暗帝’摄权继位,统领我东炎一国名正言顺。何况以皇叔地心性为人,草原顺服,或许……还能更多挽回一些倾倒向风司冥的部族人心。”顿一顿,御华焰轻叹一口气,但随即抬眼,鹰眸闪出异常锐利的光彩,“所以,走——立刻!” “不,陛下,身为祭司臣不能——” “御华真明你听清楚,朕不是与你商议什么,也不是托付恳求,朕是在命令你这么做!”猛地收回手袖在身后,御华焰狠狠别过头去,“既然称臣,就该遵循皇帝命令。朕命令你——走,立刻!” 已经结束了……这一场大战。 看着潮水般向自己包围而来的北洛兵将,贺蓝.考斯尔缓缓闭上眼睛。 “将军小心!” 一惊,猛然睁眼,却见又一名只剩一条残臂的士兵倒在自己身前,直觉挥刀劈开紧接着直扑自己门面而来的羽箭,贺蓝.考斯尔一抹脸上混和的血汗,双手把住大刀,一双眼死死盯住慢慢逼近前来的黑袍敌将。 一挥手,示意周围北洛军士停止放箭,风司冥投向东炎第一将军地冷冷目光不带半分情感:“已经结束了,贺蓝.考斯尔。” 考斯尔微微一笑。转头看一看身周那些紧张地死握兵器锋刃向外,艰难地抵制着强大压力,却最终慢慢一点一点向自己靠拢地东炎士兵,铁灰蓝色的双眼露出真诚的欣慰。抬起头,语气竟是一如平素地自如轻松:“不,还没有。” 淡淡看一眼被包围的东炎大将——如此切近的距离,锐利的眼力已经看得清考斯尔手中大刀卷起的刃口。风司冥也不再多滑,手中双剑一举:“领教!”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愤英雄怒(下b) 逵二十七年六月六。 子夜。 绯樱宫,晟星殿。 司时沙漏又一日时光度尽,子夜定时,传遍皇城的洪亮钟声中,鸿逵帝却似只听得见殿侧那巨大机关复位的一阵几乎与其形体不配的轻微声响。 又是一天过去,现在是……鸿逵二十七年六月七了。 微微抬头,凝视神台上庄严威仪的神像,御华焰似有所思,嘴角轻扯,流出一抹轻蔑笑意。但目光随即一转,对上一身牧羊女子装束的凯苿朵丝,见原属草原贫女的祖先女神眼中真诚的慈爱与不知所出的悲哀,鸿逵帝只觉心中猛然无由来地一酸,急忙强稳心神,深吸两口气,随即起身到神台之前,再取过一支供香奉上。 口中低声祝祷过两遍,御华焰才将供香插到香炉。但供香插入一刻,鸿逵帝手上动作猛然顿住。半开的殿门缓缓打开到最大,望着神像上映出的巨大身影,鸿逵帝僵硬着,沉默片刻,才一点点慢慢转过身来。 “贺蓝,是你回——” “是我。”御华真明简洁地应声。随手取下头上雄鹰展翼盘护的铁盔,大踏步迈入神殿,一身锁子战甲摩擦着,在寂静午夜里发出一阵异常清晰的响声。抬头,对上御华焰惊疑不定的眼神,“贺蓝已经被围困在红土坡西南三十里处一块低地,身边士兵大约百来,没有战马。” 闻言,鸿逵帝嘴角连扯几扯。却终于没有完成一个哪怕最勉强的微笑。慢慢转过脸面对神坛,御华真明全神贯注才听到他几乎微不能闻地语声:“啊,朕知道了。” 鸿逵帝双手成拳撑在神台边缘,站在他身侧后方,御华真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丝水线顺着玉雕的神台表面,从鸿逵帝双手缓缓落到地下。心上一阵阵刺痛袭来,御华真明转过眼,深吸一口气。这才用努力平稳后的低沉语声道:“陛下。请……请以自身为重。以东炎大业为重。” 御华焰轻嗤一声,也不转身:“以东炎大业为重,那为何大祭司又转了回来?”话一出口,御华焰猛然惊醒,倏地转身,一双眼直逼御华真明,“难道——” 御华真明苦笑一下。|后将一身沉重的战甲一点一点褪下,略略收拾一下战衣下白色的祭司袍服,最后,才将整理好的战甲双手奉上鸿逵帝。“皇上思考周密,风司冥果然没有留下京城周围缺口。御华真明无能,只能够稍稍引开韩临渊。而太子殿下一行此刻安危如何,臣……现在并不能得知。” 御华真明没有下跪。只是深深躬下腰。但御华焰却只觉得他身上像有千万座大山一齐压下。夜寂无声,而这股沉重压力,又更从夜风中缓缓拂动的祭司白袍上。一点点转到自己的头顶。一时彼此沉重地呼吸声,仿佛突然化作有形地绞索,套上殿中喘息愈急地二人咽喉。 “皇上,皇帝陛下——” 内廷总管少有的惊慌失措的呼喊从殿外传来,猛然击溃晟星殿令人窒息的寂静。鸿逵帝霍然抬头,转眼,福安正双手乱舞地奔向大殿,身形摇摆步伐凌乱,到殿前更是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直接扑在大殿门槛之上。却是直直扬起脖子,瞪大了眼睛向鸿逵帝一迭声叫道:“皇上,皇妃她,她——血,满身是血!皇妃她回来了,全是血……还有太子!他,他们……” 听到“皇妃”两个字,御华焰已经猛然窜出,两步到福安身边将他一把拎起:“回来?血?你倒是快说皇妃和太子到底怎样?” “别慌!定神——福安,一句一句慢慢说!” 快步走近两人,御华真明按住鸿逵帝肩膀,令他放松手上力气放开福安,随即又在内廷总管背上拍两下替他顺气。福安果然打一个嗝随即站直身,吸一口气,承受住御华焰似要冒出火来的双眼逼视说道:“奴才奉皇上的旨意,森严内宫,今夜陛下说在晟星殿不用人伺候之后,奴才就按规矩领了人巡查夜间内宫各处宫门。走到南光华门外,突然地,就听到一片吵嚷,还有马蹄响声。然后,已经闭上的宫门猛然撞开来,真珠皇妃骑着马就冲了进来。见到奴才皇妃勒了马,大声吩咐守住各处宫门,然后就一路往后宫中去了。皇妃与奴才说话间,火光底下清楚地看到皇妃裙子、衣袖上都是血,靴子尖上甚至还有没干地血滴下来。皇妃怀里抱着太子,用面纱还不知其他什么遮了半边脸,但服色还有头冠之类都看得出就是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妃和太子怎么会从宫外回来,看着内监和宫卫闭严了宫门就急忙赶过来报告皇上……皇上,这,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福安说得又快又急,中间还因为紧张混夹进不少他家乡部族的俗语,但鸿逵帝听 说明心中却是一阵安定。见他最后发问,御华焰拍“发生了什么你先不用问——现在只吩咐各处宫人严守方位决不擅离,然后就到皇妃宫中伺候,无论她说什么要什么都一一听着。朕,马上就过去。” “是的,陛下。” 福安躬身行一个礼便一路跑出殿去。鸿逵帝吸一口气,慢慢挺直背板:“大祭司。” “皇帝陛下。” 注视御华真明直直相对的双眼,御华焰嘴唇挪动几动,但最终没有发出一言片语。沉默相对半晌,鸿逵帝转开目光,凝视神像前琥珀光彩流转的四足鼎状的香炉:“看来,只剩下这最后的手段了。但既然大祭司已经回来,这个最后的决定。朕……就交给皇叔了。” “太子……熹儿已经睡了?” 轻轻踏进寝殿,御华焰小心地控制脚步,一步步稳稳走到床头,见坐在床边地真珠皇妃猛地回头,鸿逵帝急忙示意噤声,转头注目床上孩子,鹰眸里闪出一丝极淡地柔情。 “是。受了一点惊吓,但到底是御华氏的子孙。没有慌张失措更没有哭。回来换了一身衣服就安心睡下了。” 注意到睡着的孩子脸色远比平日苍白。御华焰心中叹息,嘴角随即浮起一丝苦笑。伸手扶在柔声应答地女子肩头,感觉到手下明显的一跳,御华焰顿时撒手,瞪视真珠皇妃的双眼闪出一时无法控制的惊骇:“真珠儿,你地手……” “只是肩膀上吃了一箭,已经包扎过。没有妨碍。”向鸿逵帝安抚似地微微一笑,女子伸手抚上被严密包扎,高耸起一块地肩头,“枪林箭雨,臣妾这一次可是真的见识到了,但,也不过如此——都说北洛作战勇武,还不是被我一个手无寸铁还抱着孩子的女人闯了出来?皇上从来神威。此番都是顾忌太多。何不撇开这些,开城一战?定然将敌军一一击溃。” 看着女子十足无畏的澄澈双眼,耳中是她豪迈爽朗的话语。御华焰不由微微笑一笑。伸手,小心握住真珠皇妃双臂,随即与她轻轻靠一靠彼此面颊,“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真珠儿,若朕可以撇开,早就撇开了。现在,你回来,熹儿也回来,虽然朕的本意是万分不愿如此,可是真正看到你们,朕的心里实在有些欢喜。” 真珠皇妃一笑,苍白地脸色升起些妩媚的晕红:“神明教导夫妻一体,草原族民更说夫妻当如高山上的岩鹰,伴侣绝不分离。 第351章 只要皇上真的喜欢,臣妾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陛下的。” “夫妻一体,夫妻一体……你说得对呀,真珠儿。”见女子脸上红色瞬时褪去,转眼间一阵惨白,御华焰淡淡苦笑一下,放开握着她的手,“虽然知道你一直没有改变的心愿,可惜,就算是现在的时刻,朕也不能答应你。准备好熹儿地衣服鞋帽吧——如果承露台上钟声和号角同时响起,就让太子到朕地身边来。” 见御华焰说完便抽身向殿外走去,真珠皇妃顿时心中冰凉。猛地扑向鸿逵帝,女子一把抱住皇帝双腿,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泗流:“那皇上现在又要到哪里?难道,陛下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留给臣妾,不肯留给臣妾和太子?” 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伸手轻轻扳开真珠皇妃抱紧的手指,“不是朕不肯,真珠儿——是朕不能,不能。” “陛下,陛下……” 将妃子的疾声呼唤撇在脑后,鸿逵帝快步走出殿外。一转眼,福安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边,见自己出来眼中却是闪出无法抑制地欣喜光彩,御华焰心中又是一声轻叹,“前头带路吧。” 自从真珠皇妃入宫渐渐得宠,到生下的熹皇子被册立为太子,她的寝殿已经由最初的位置向皇后中宫方向搬了两次。因而此刻,从真珠皇妃所居殿阁到梅尔瑞丽皇后的中宫,不过区区百步距离。福安亲自执了宫灯为鸿逵帝照引,一路当先走得又快又稳,而两侧侍女宫人脸上也多带了夜间少见的明亮光彩。 这些单纯又忠心的奴婢们哪…… 鸿逵帝暗暗摇一摇头,嘴角却是不知觉地扬起。只是抬头,看到中宫匾额倏然在眼,笑容顿时敛起,铁灰蓝色鹰眸光芒一沉,向急急忙忙伏跪在地的首领太监喝一声:“怎么只有你这奴才,皇后呢?啊,难道……出事了?!”心上突然一道寒栗,御华焰提步便向宫中冲去。 “皇后在宫中……”被鸿逵帝一撞站立不稳的大太监正自摇晃,但见皇帝冲进殿去的慌忙背影,顿时也着急高叫起来。但此刻已不仅是鸿逵帝,就连福安等跟随皇帝的一众宫人侍女都面露惊惶,他只好张开手臂将跟着也要冲入宫中的众人拦下,“莫慌莫慌,皇后没事,娘娘还在宫中……” 一口气冲进内殿,见到 十年不曾变化的熟悉布置装饰,御华焰却也镇定下来吞吐两轮。看一看左右,鸿逵帝这才慢慢向日常起居地侧厢走去。 果然,妆台前,皇后梅尔瑞丽正襟而坐,指示贴身侍女为自己戴好纯金打造的孔雀翎头冠。 “不年不节,也没有仪式庆典,皇后怎么把这一套头饰都戴上了?”御华焰微微笑着,目光却瞥过她一身同样华贵而繁重的红底金丝竹银皇后正装朝服。 镜中映出梅尔瑞丽的面庞严肃而平静。珍贵的脂粉掩盖住每一条细小的皱纹。衬得一张原本肤色白净的面孔直如纯白的贝列特岗岩一般。一身在东炎只有帝后才能拥有地朱红。与班都尔特有地黑中流转出暗红地眼眸彼此呼应。但这满目的红色中却没有往日的喜庆热烈,只令人感觉一股深重的绝望慢慢充斥满周身的空气。 看着镜中鸿逵帝不断变化的表情,梅尔瑞丽挥一挥手示意侍女退下,这才从座上转身,却不站起,抬头直视鸿逵帝:“臣妾只是想,像平时一样。早一些穿戴整齐。这样陛下就不用多等,臣妾随时可以听从召唤,跟随陛下上路。” 御华焰闻言张一张口想要说话,却只觉所有的话音都被窒在喉头。深吸一口气,反复吞咽两口口水,这才缓缓走近梅尔瑞丽。“皇后,朕其实……” “皇上什么都不用说了——臣妾明白,我始终都是您地正妻。东炎唯一的皇后。”梅尔瑞丽微微笑一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凝视御华焰片刻,目光显出一丝浅浅的柔情,“如果真的是最坏的结果。臣妾也已经准备好,陛下请不要担心。”说完,重新转向妆镜,取过妆台上红色口胭,小指挑起一点落到唇上轻轻抹匀。“此刻陛下一定还有许多要务,臣妾……不想打扰,也不敢再留陛下。” “皇后,梅丽……”御华焰一时只觉嘴边无数话语,却怎么都选不定一句开口。凝视梅尔瑞丽金冠罩束的如墨黑发间透露出的一线脖颈,沉默半晌,“你……你知道京城外的情势——虽然一年中除了几日节庆你从来是不踏出中宫一步,可是宫里宫外你知道该知道地这一切。”见孔雀翎地金丝轻轻颤动,御华焰深吸一口气,“那一日,其实是你私放了戴黎尔对不对?因为她是班都尔公主、族长唯一的继承人,而你,是班都尔的郡主,她地——” “她的姐姐。”梅尔瑞丽淡淡一笑,“就算嫁与御华一姓,也不会改变我班都尔子孙血缘。为部族她竭尽心力,甚至甘愿放弃一个女子的幸福,但身为班都尔族民她的亲人,怎么可以眼睁睁任她受苦?而我自己这一生已经得不到的,又有什么不可以成全她去努力得到呢?” 开口询问的一刻已经后悔不该在此刻挑起话头揭破最后一点夫妻的默契,及至听到梅尔瑞丽后一句似有心又无奈的反问,御华焰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可,梅丽,你是皇后。” “但戴黎尔却不是御华王族的公主,虽然她被冠上了这个姓氏。或者,就算御华绯荧是御封的公主,但既然是东炎的公主,属于后宫中皇亲命妇,那就只在皇后的治理管辖。婚姻配合由皇后主持,出入宫闱,也只需经过皇后的许可。”梅尔瑞丽微微抬头,双眼直视镜中鸿逵帝身影,唇边升起一丝冷淡的笑意,“虽然臣妾很少向陛下表达自己的见解,或是提什么想法要求,但陛下向来知道臣妾,只有认定了的事情,臣妾才会动手去做。身份地位也好,职责使命也好,该是自己要承担的绝不推辞,也不许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和决定。臣妾不愿与陛下争吵,所以关于这件事情,臣妾不想听到陛下再多说一个字。” 像是无法承受素来温和守礼的女子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御华焰慢慢背转过身去,苦笑着,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双暗红色流光闪烁的坚定眼眸:班都尔,这便是班都尔的女子。从来,她们从来就不会像温室里生长出的脆弱,也不会偶然得势便盛气骄嚣;纵然外表驯服柔顺,纵然多年被冷落沉默,骨子里总是一副完固刚强。只是这样的性子遇上自己,却终于都可惜了…… “梅尔瑞丽。” “是,皇帝陛下。” “皇后的判断决定不容怀疑,朕,也从来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此一番国家大难,已经无多少希望平安度过,但一路上能得皇后相伴,不弃不离,朕的心中终究还有安慰——凯苿朵丝在上,神明终究是顾念着她的子孙亲族。” 听得出鸿逵帝语声中不住的微微颤动,梅尔瑞丽终于垂下双眼,“请陛下放心去——梅尔瑞丽,总是跟随着您的。” 第四卷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愤英雄怒(下c) 露台。 雕栏堆玉,五层相叠,位于煌明和通明两座大殿之间的承露台是绯樱宫中最高平台,站在顶层宽阔平台之上,可以俯瞰到除身后最高殿阁煌明殿外的宫中全景。 这座气势恢宏的高大平台,向来只为东炎国中最隆重的仪式庆典开启。平台四角八面所设承露铜人头顶金盘收集的露水,是晟星殿每日取以供奉西斯大神的珍重供物,除了特定的宫人和侍奉神女,无人允许登台,更不能靠近。 但此刻,一身雍容华服的孩童却瞪大了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更伸出双手轻轻抚摸这平日里犹如神像般尊贵的承露铜人。 鸿逵帝轻咳一声,示意福安将跑远的太子带回身后一众皇子公主中间,随即转过眼,静静看远方自京城中央大道一点点逼近禁城的火光。 六月盛夏,原本是一年间最炎热的时节,此刻的夜风中却透露出一股反常的寒意。黑夜里无数闪动的火光,勾画出蔓延泗溢的清晰路线;火光里无数乱晃狂舞黑影,奔窜跳跃推搡挥摇,骚动仿佛鬼魅,支吾犹如妖魔,映衬着身周围众人的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越发显出诡异和恐怖。 火势蔓延,而随着那被东炎历来奉为神明崇拜的强大力量向禁城一步步逼近,鬼哭般凄厉的风中逐渐听得出人们恐惧、悲痛、绝望的嘶嚎。梁柱倾颓、屋宇崩塌,大火炽烧中各处连续不断的爆裂。混合着无数毁灭破碎地声响,与人们彻底混乱的叫嚣奔突,从四面八方一齐直扑向皇城中央。 而兵戈相交的声音,则似被这一切淹没,纵使竭力沉心静气,也无法从耳中那一片混乱嘈杂中分辨区别。 但御华焰心中非常清楚,从京都外城的第一道城防被攻破,到敌军侵入城市一路攻杀到皇宫禁城。这其中无论有多少不屈不挠的坚强抵抗……其实。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日一夜。 护送太子御华熹的陇君与真恪廷哲一行。在城南遭遇冥王军大将韩临渊。虽有御华真明及时接应,乱军中陇君和真恪廷哲还是拼死方才护得太子与皇妃逃脱,而重伤的两人在突围回到京城后相继停止了呼吸。从这一次遭遇战开始,北洛正式发动了对兕宁的最后攻城。韩临渊率领军队,在风司冥四十万人马正于红土坡与考斯尔大军决战之时,向布置在京畿地近十万守卫御军,从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同时发起猛烈攻击。四面齐攻地气势震慑。超出料想地分兵数量,坚决凶狠的强悍战力,不过半个时辰各门已纷纷告急。 第352章 而更重要的,是韩临渊的攻城,彻底切断了京师与红土坡贺蓝.考斯尔的联系,将城中最后的消息停顿在第一将军与小队兵将被敌大军包围生死不知的紧要关头。连续激战,城外讯息始终不通,随着时间过去。竭力自宽地人们渐渐丧失最后一丝希望。而仅仅是心绪上稍显松懈,便被战场感觉异常敏感的韩临渊抓住了机会—— 绝望,京城的百姓乃至官员。也许只是对危机降临的本能感知,消息不通时的猜测和惶恐。但在自己,却是自从御华真明带来京北战场确实信息起,调动了全部精神意志也无法控制的一股从心底散发到全身的冰冷:数十万大军对区区百余人的包围,纵然贺蓝.考斯尔战神下凡天人临世,又如何在风司冥、慕容子归、简顿之等北洛将领地严阵以待中突出重围?韩临渊黎明时分起开始全力攻城之后,到日落前自己收到地来自京城外最后一份军报,探马在城北十五里看到了与皇甫雷岸腾蛇旗会合的冥王大旗。考斯尔曾庄严起誓,但使有自己在一日,必不令风司冥向京师推进一步。而从红土坡到兕宁城外,这将近百里漫长又切近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一对一拼杀地一击致命,或是重阵包围的万箭齐发;是车轮大战的精疲力竭,直到流干最后一滴鲜血,或是突如其来的一支冷箭,让兀自奋战的勇将去也含恨……不愿去听奏报,不愿去想结局,紧闭的眼前却不断浮动绯樱宫门远去的身影,脑海中不断回响晟星殿里永誓守卫的铿锵嗓音。 三十年风雨同舟,此一刻谊断缘尽;三十年祸福共担,终止剩自己一身然独行。 而一人独行,以一人之力,所行,又能有多远? 缓缓睁开双眼,御华焰静静看向那一道似是从远方漫天火光的背景中倏然跳出的身影。襟袍飘洒,屋宇殿脊上一路纵跃跹,仿佛大鸟乘着火焰的炽风自如流翔。 “是时候啦……”低低向自己笑一笑,“福安!”一挥手,内廷总管已经躬身捧出一只巨大的银制托盘,托盘上排满小巧的琥珀酒杯。看一眼酒杯中被火光照得色泽酡红的酒浆,鸿逵帝嘴角微扬,随即将目光转向身后那一群被宫人们簇拥护卫着的,最大年龄不过十四五六,锦衣华服,面容却多少惊徨迷茫的少男少女和孩童。示意每人都从托盘上取过一杯,“喝吧,喝完就可以回去睡了——如果能梦到和今晚一样盛大的烟火,就是被凯苿朵丝护佑着的。” 像是不知身后来人般任凭背心相对,更不去理会那些因为有人突然掠上承露台而一阵骚动的侍卫宫人,鸿逵帝只是用柔和而坚定的声音督促每一个孩子都将杯中酒浆喝完。轻声数过放回到银盘的酒杯数目,又赞许似的俯身拍一拍将酒一口喝干随后捧了空杯子到自己面前邀功的太子御华熹,御华焰这才直起身,慢慢回转过身来。 青衣的男子,静静站在承露台上。距离自己十步远地地方。 黑夜遮掩了男子的面容,却掩不住那一双倒影出京中战火的澄净而幽深的眼。火光眩天的橙红背景下,一身原本清浅的衣袍被映得浓重深沉。台上无数宫***炬,照耀着他衣领袖口精细繁复的绣线,更为男子周身笼罩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浮彩光华。 “水天无岫”,那一脉犹如水行天上地历历风采传承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却像是……异常地适合无边地战火烽烟。 “来得可真快……虽然,这种时候不表示任何‘欢迎’。柳青梵。” 相对沉默许久。像是终于从自己思绪中抽回神来。鸿逵帝凝视柳青梵,唇角 抹极淡却真实地微笑。 “不过朕真的很惊讶,自开战以来始终恪守监军与督点司正身份,将一切战功归于靖宁亲王的柳青梵柳太傅大人,竟然会抢在冥王和其他将领之前赶到绯樱宫。” 目光一沉,柳青梵随即将视线从鸿逵帝身后那一群年少的皇子公主们身上收回。“柳青梵也很惊讶,鸿逵帝陛下竟没有在禁宫再设卫队。反而将些不及冠龄甚至少不更事的孩子集合起来。难道,鸿逵帝陛下认为他们的血肉,会比城外那些骁勇死战的草原士兵更能阻挡我北洛大军地脚步前进?” “当然不是如此——朕,只是不想让他们错过生命里这一场最盛大的焰火。” 微微扯动嘴角,御华焰在城中火光照耀下笑容却格外阴郁。青梵心中一惊,目光一转,顿时看清托盘上酒杯的特殊材质。见他目光中隐隐的震惊和不信,鸿逵帝嘴角笑容越发加深。“朕自知不是什么亲切慈父。今日这一家父子团圆相聚的机会,也还都是拜柳太傅所赐。” 眼见御华焰说话间一些年纪较幼的孩子已经开始身体摇摆站立不稳,柳青梵袖下拳头握得紧紧。“御华焰……” “草原有一句俗语,一个父亲无论何时都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就像雄鹰不会抛弃自己的羽毛。柳太傅博闻能记,不知听说过没有?”顺着柳青梵目光微微侧头,见他视线落在已经倒在福安怀里六岁地御华熹身上,御华焰目光微黯,但随即嘴角一抿扯出一抹似讽非讽、意味不明地阴沉笑容。“而正像儿子如雄鹰毛羽能温暖父亲,父亲也是支撑儿子的羽翼。那一年猎场上柳太傅曾说‘鸿鹄之志,凌越天云’,可失去了羽翼的鹰又如何飞得起来?” “鸿鹄之志,凌越天云”——这一句,正是五年前鸿逵帝册立太子地大典过程中,东炎群臣及各国使节按照草原习俗为太子周岁生辰献礼时,自己将之与射得的青鹄一并奉上的八字祝语。五年前的兕宁,犹自记得那个十月,天高气爽,草劲风疾,最广阔土地上的随心奔驰,最盛大围场中的一展身手,还有并肩纵马逐云的那一道最明亮的红……青梵眸光突地一黯,锐利视线顿时向御华焰直射而去。 御华焰却似对他的目光毫无知觉。走近福安,从他怀中抱过合起双眼仿佛已经睡熟的太子,又低头凝视半晌,才抱着孩子一步步慢慢走到平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御辇边。将孩子在御辇宽阔的座位上放平躺好,然后取过一条薄毯仔细盖好,御华焰淡淡扫一眼身两侧强自噙泪、仿效他动作将其他皇子公主也都一一安置到各自步辇中的宫人,又沉默片刻,方才向一直背对的柳青梵转过身来。然而双眼与他视线相接,随即顺着他目光移向托在半空的右手,鸿逵帝身子顿时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震。 “鸿逵帝陛下,你究竟在等谁?冥王、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我北洛此番出征的大将,还是……御华真明,你的大祭司?” 微微笑着,指尖稍一用力,精致小巧的四足琥珀香炉顿时在手上轻轻旋转起来。凝视鸿逵帝一点点扭曲变形的面容,青梵缓缓摇头,始终如幽深古潭沉静无波的黑眸终于闪出不再强加克制的光彩:“想要玉石俱碎,在会集了御华王族的承露高台下埋藏万斤火药,用亲手断送王族吸引住北洛军中全部重要的人物,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对手与你一起埋葬吗?勇气可嘉。狠毒可嘉啊,鸿逵帝陛下!只可惜,现在不仅是这承露台下,整个绯樱宫中所有的火药药粉都已经被淋湿或替换,引线被割断,各处堆积地木材送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而可以从皇宫之中,控制兕宁第一大神宫底下炸药启动,将整个兕宁彻底付之火海的根本机关也在我手里。现在。”嘴角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青梵向御华焰微微欠身。“陛下是不是很想将它要回去?” 奋力大口呼吸着,鸿逵帝一双眼死死瞪着青梵,凶狠的目光像是无数利斧直欲将他瞬间剁成肉泥。下意识伸手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琥珀香炉,但手掌握实的一刻顿时惊醒,猛力甩手掼出,与数百年传国宝器碎裂声同时传来的是一声几乎要撕裂声带地怒吼:“御华真明——” 纵是见识无数,御华焰一声之下青梵仍觉异常惊心。口中语声顿转森冷:“御华焰,我不会给你最后一击地机会。你想要玉石同焚,可御华真明舍不得京城内外数十万条性命,何况,草原向来只以牛马牲畜殉葬,从不强逼活人。要陷我北洛大军于绝地,更陷无数京城百姓于绝地——御华焰,他们不是任你驱使地牛马。就像草原族民并非无知无觉的草木……” “族民?拱手将土地送给敌人的人。还称什么草原族民?牛马也比他们更知道守卫家园领土的天生职责!国家——完整的国家,从七百年前圣武立朝,东炎就是一个整体!承认所有部族共享的唯一国号。就意味着部族系属之上更是东炎的子民!都说草原坚韧,无论怎样地艰难苦困都要活下来,留下草原的血脉根本——若一切都只是部族为重,又何必有东炎?七百年统御,国境之内竟流传着但得凯苿朵丝信仰犹在,便无所谓王族推尊、亦无所谓王朝巩固之论!柳青梵,你也是助胤轩帝改革新政,推平四野号令施为,使从域中至边境无所差异。以你所知所见,在这统领归一七百年的国土上有这般背信忘恩、浅薄愚蠢的言论肆虐泛滥,岂不可笑,岂不荒谬?!” 眼见大势已去一切再无回转,御华焰反而迅速镇定下来,铁灰蓝色的眼睛闪出异常精亮的光彩,冰冷的语气针锋相对。“国家有难,虽匹夫匹妇有责。捐弃嫌隙,团结对外,芶利社稷粉身碎骨不足惜,谁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但保血脉’、‘退路生机’,争辩什么草木牛马、道具掩护?不遵君令,不尽职守,只为区区部族私利,勾通敌国串连敌将,千百年家园一朝拱手他人,口中却振振有辞号称是为保存国家族人根本,更是草原的顽强坚韧能屈能伸……真是国将不国,岂源自干戈外来。 第353章 为一个人保命乃至夺权,就敢同时推出数万、十万、数十万地性命作理由借口,甚至不妨牵扯出远在 教宗神道,这一篇的手笔,也真是大的可以!” 柳青梵眉头微紧,一双眼冷冷盯住御华焰:草原部族与政权种种他自然素有知晓,鸿逵帝略有偏激然而自成逻辑地说法,他也无意在此刻议论分辩。但听到后来,鸿逵帝直指御华真明甚至牵扯到自己的言语,却是终于抑不住冷笑起来:“国将不国,自不是源起外来干戈。背心离德,难道不是你自身造孽?身为君王,言必称一国公益,其实却只凭自己所欲;盛气炫耀,逞淫威于比邻,全不顾整个大陆与你为仇。而待人御下不用真心,处处牵制猜忌,纵骨肉手足也不能安心委托,心胸眼界狭窄如此,就算权谋用到极致又如何?你东炎朝廷与草原部族的矛盾嫌隙,可不是旁人造成和激化!”顿一顿,黑眸冷睨,“不过,现在你终于可以放心,御华真明已经自尽——‘你的’东炎不会再落到他的手中!” 见御华焰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自己的双眼震惊之下瞬间清明,青梵语声淡淡,却流露出一丝混合了轻蔑的怜悯。“草原上有人活着便已足够,无所谓万年的王室、不易的部族。可惜,御华真明的想法并不是鸿逵帝陛下所说的那般。没有了御华王族的草原,就不是他所知所爱所能为之奉献一切的东炎。而他从来以为,凭最后留下地一个人的力量。绝担不起完整的阿史叶迷王族,就像凭任何一个单一部族的力量,支撑不起整个草原一样。” 最后留下的一个人的力量担不起整个王族——“陛下,我会陪您到最后一刻”,眼前闪过白袍祭司的面容神情,鸿逵帝只觉负压累累的心猛然被又一块巨石击中。但腰板随即反而用力一挺,火光下一双铁灰蓝色地眼睛变成近乎夜幕颜色地深沉地蓝黑:“哦,这就是御华真明要你带给朕的最后一句?虽然敢死。却未必不是胆小鬼的行为。只不过不肯面对最坏的结局。连逃避都要选择最能掩人耳目的光明堂皇的方式。就像当日他从景阳宫里私放走的,骨子里都是想背叛但不敢、想坚持却不能地无能懦弱……” 御华焰一句话不曾说完,冰冷的剑锋已然挟着一股锐利寒气凝在咽喉。素来沉静幽深的眼眸如大海瞬间滔天波澜:“收回你的话!” 淡淡瞥一眼剑锋,目光随即移上青衣男子如大理石雕的面容。静静相对片刻,鸿逵帝轻轻扯一扯嘴角:“只有这件事情动摇了你,只有在这件事上朕赢过了你,是不是。柳青梵……不,君无痕?” 不待青梵答话,御华焰径自转身,走向那些安睡着御华一族最后嫡系子孙的步辇。意味含混的目光在每一个孩子、每一张面容上停留又滑过,直到最后一辆辇车前,鸿逵帝停下了脚步。将辇车里尚不足岁的婴儿抱出搂在怀中,凑近婴儿地面孔,喉头一阵低喃哄逗。御华焰随即向车边低头侍立地宫女伸出了手。 “御华焰。你要做什么?!”看到宫女伏跪的一瞬已是满面泪水,颤抖着身体交出手心的绢帕,青梵顿时不能抑制地一震。 “再糟糕地父亲也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嘴角一抹奇异的微笑,御华焰目光专注地将手上浸透了酒浆尚未干结的绢帕向婴儿口鼻按去,“王族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里,朕绝不会留下这一件事假手他人……啊!” 不敢相信会有袭击从背后而来,吃惊和锋刃入体的剧痛令御华焰双手一软,怀里婴儿顿时摔落在步辇发出一阵骤然惊醒的响亮啼哭。摇晃着,从背心剑锋刺入的地方开始浑身如水波般一阵阵痉挛抽搐,御华焰竭力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控制着身体站立挺直,然后慢慢地、向柳青梵一点点转回过身,渐渐放大的瞳孔里映出夜幕下男子塔尔神像一般冷峻无情的面容—— “……主上,主上!” 惊醒,垂目,青梵右手一松,锋利无匹的宝剑青泓跌落在地,发出一阵脆响。静静凝视不曾溅上半点血迹的手,唇齿轻碰声音几不可闻:“什么事,赤锦?” 扯脱了东炎御侍外袍的男子露出内中的一身深青色劲装,鬼魅一般迅捷的动作,利落地将承露台上所有还未从惊骇中回神的侍女宫人全部放倒。单腿屈膝,一手按肩跪在柳青梵身前,“主上,这孩子……” 淡淡瞥一眼鸿逵帝至死挂在嘴边的意味不明的微笑,青梵垂下眼:“送到阁里。” 纵是早已被磨练得万事不惊,一言入耳,影卫身子还是无法控制地一记微震:“可是主上——” “不必多言。收拾妥当的话就退下。” 见一道月色的身影翩然落下,拦在身前挡住赤锦愕然抬头直视自己的视线,青梵嘴角微扬,随即足尖轻挑,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跳入手;转过头,静静看向自绯樱宫正门一路直奔承露台而来的一片骚动。 人影、火光,却不是先前的惊惶混乱。手持火把的士兵在队伍左右排成整齐的两列,重装甲士整齐的行进步伐震动宫闱。从承露高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冥王大旗引导着风司冥与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等一众先锋大将,虽在快步的奔走,排列位次却丝毫不乱。 柳青梵轻舒一口气,视线在台上一转再次停留在鸿逵帝脸上笑容,目光不觉又是一阵暗淡。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影卫直觉反驳和由己任性的理由,只是,不仅仅因为不忍婴儿殒命眼前的怜悯恻隐,更因为那一句“只在这件事上赢过了你……君无痕”——火光漫天地暗红背景与二十五年前的除夕雪夜慢慢叠合。让“君无痕”三个字又一次狠狠撞进内心。 骄傲果断的鸿逵帝必不会有这样曲折的设计安排,但晟星殿里祭司临死前一席从容叙说和奉上的先人遗物,已经深深触动那股刻印在血脉里的天伦至亲。 启明夫人、碧游郡主,君清莲、陇君,北洛君氏、东炎御华、雁班都尔——原来,缘结得那样长,纠缠是那样深,而了断又是那样决绝:无双魂断。陇君殒身。御华真明赴死。鸿逵帝以琥珀霜赐死全体王族……彼此纠缠的一切,就像是当初那枚无解的绳结,便将在兕宁京这冲天地火光中灰飞烟灭。 “我动摇了你”,居高临下、 出事实地话语刺激起心中深埋地痛苦。 重合记忆的命运影像,让那一剑最终饱含着深恨递出。 然而锐利的剑锋刺入人体皮肉,御华焰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慢慢摔倒,压抑半年和二十五载的痛与恨一齐释放。而同时目睹那一抹意味难明、却本质安宁平静的微笑,让自己对眼前个性骄傲强硬的君王……再不能苛刻。 “如果……也许……御华焰……”低垂下眉眼,手在剑柄上用力收紧,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材力过人,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为人皆出己之下……” 侧过头。只见戎装整肃地皇子亲王一双眼静静凝视自己,青年目光中从未改变的真诚关切,让青梵嘴角不觉生起一抹淡淡笑容。“能得到这样的考语。鸿逵帝在这世界上也不算无一个知音了。” “太傅?” “殿下的这几句话,一定要写到《博览》鸿逵帝的帝纪里。” 见短短两句对话,青梵已然恢复一贯的神态表情,风司冥心中稍定。但目光一扫地下鸿逵帝的尸身和承露台上数十驾华贵步辇,以及四下横七竖八躺倒的侍女宫人,虽然除了身前青梵剑尖地一点台上再不见其他血迹,久经沙场地冥王还是只觉一股阴寒从脚底直冲心里。“太傅,此刻外城初定,但内城中还有数处仍在交战;绯樱宫里无人主持,一切尚在混乱。君子不立危墙,请您先往城中神宫——随行文臣除褚良外,已由多马将军护送从伯老城连夜起程,明日……不,今晨一早便能到神宫,随时听命伺候。” 青梵微微颔首,风司冥随即继续道,“另外,接到奏报,晟星殿祭司御华真明殉国。请太傅到神宫后,与副执祭司池大人和神宫主持一起,首先为御华王族行礼治丧,并通告大陆。” 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黑眸随即浮出由衷的欣慰与满意:“是,殿下思考周全,理当如此。” 风司冥也微微笑一下,但笑容很快敛起。脚下偏转,青年皇子面向着东方,挺起原本就笔直挺拔的颀长腰身:“太傅,看——启明星!” 含笑,承露台上两人并肩站立,视线所及,从城中尚未熄灭地战火,到东方最遥远的天空。 “是的,是启明星。” “天……就要亮了!” ~~~ 北洛胤轩二十五年(东炎鸿逵二十七年,西陵承恩八年)六月,靖宁亲王、东督护将军慕容子归、东征先锋大将军韩临渊,三路合围兕宁。飞羽将军多马把守捷辽岭。 六月十九日,炎、洛东原会战。会战过程战场中心持续东移。 ~.. 六月六日,鸿逵帝旨意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典礼司仪陇君护送太子御华熹、真珠皇妃一行出京。出城向南二十里,遇韩临渊。交战至午夜。御华熹等不能突围,遂返。次日晨,韩临渊围攻兕宁城。 六月七日,贺蓝.考斯尔与百十步卒被围。死战。考斯尔伤战将五十余,死七人。兵毁力尽,兀自搏杀。身中三十余箭,亡,气绝而身不倒。 六月七日,韩临渊攻兕宁,破。过午,绯樱宫防破。 鸿逵帝皇后梅尔瑞丽饮鸩殉国。晟星殿大祭司御华真明殉国。 第354章 真珠皇妃自缢。王族中凡御华姓者皆奉旨,登承露台,赐鸩,意与城同在。 <:.宁。为治丧礼,通告诸国。 由此,后二年至庆元初,天嘉皇帝一统大陆重定国号地名,东炎故地统称旧炎。 胤轩二十五年七月,西云大陆联军合击东南部族温斯彻,破。宋、爻、雍三国旧炎扶立伪主窜逃,三国王室乃复旧观。 九月,上将军皇甫雷岸率军二十万,平定旧炎东南。原草原十一部族皆各臣服,愿遵共主。 十月,靖宁亲王请旨承安,于旧炎京城兕宁置治所。改兕宁为广宁。居中统筹军事,节制东西草原。修书西陵念安帝,议联军部署。 十月末,西陵定王上方雅臣奉念安帝国书至广宁。与靖王议联军事。史称“广宁军议”。 十二月,诸国联军解。旧炎藩属诸国,国中事凡有不能决者,依“广宁军议”,以醴江支流渟河为界,南北各向陵、洛问计请援。诸国依西陵、北洛“太宁会盟”条例,开商贸、会通之门。 至此,其后凡百三十五年,西云大陆未有刀兵大举。中间亦或有小乱,然所动车不足千乘,兵不过万人,时日不逾旬月,不为朝廷之所患者。而其中十年无有兵事者三。因其始于靖宁亲王治时,八五八书房故后人史书遂谓十年无兵为“大靖”。 ——《博览.通史.北洛史卷》 (纣)材力过人,手格猛兽,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为人皆出己之下。 ——刘向《古列女传》第七卷,《孽传.殷纣妲己》 帝师第四卷《朝天子》下卷,完结。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楔子·题解 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陶渊明《归园田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这是帝师的第五部。 儒家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柳青梵,显然已经做到了儒家眼中的“达”。但儒家的达,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宿。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以一篇《逍遥游》作为生命重要标识和特殊起点的柳青梵,一生心愿追求的,岂能仅仅是庙堂之上那看似显贵、尊荣无尽的世俗名位? 何况,与寻常人相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相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所谓伴君伴虎天威难测,越勾践功成而文种诛,范蠡若非远退江湖,后世焉有一陶朱公?汉刘邦危难中可对臣下许地封疆,而江山一开创,韩信见诛萧何自污……功高震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天子无私,天家无情,天子威严容不得半点挑衅,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可能。 前鉴不远,多少繁华如梦,轻雾散尽,风过无痕。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咀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里一句“相忘江湖”,是多少人毕生参悟不透,而临了顿悟却又求之不能。 而青梵,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境,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弟子陷入那样的困境。 世间,阴阳相生,正负相成。秉承着天命入世的青梵,自然有其出路。 功成身退,山水寄情——陶朱、留侯早已选择过的道路。周到的安排,从容地离去,保全个人的发肤身体,保全君臣际会的青史英名,更保全那一片不应该受到任何权利、名位、欲望与世俗的一切污染的师友亲朋的真情实谊。 而这,也是我心中最好、最理想的一种出路。 只是这条路,这条急流勇退、从最高处飘离抽身的道路,从来不比迎难而上更为轻松和简单:退一步,或者海阔天空,也或者深渊无底。 惟有进退如仪,方是真正的完美。 因此,此处的《归去来》并非化自陶渊明那首虽然著名,其实意气十分无奈的《归去来兮辞》;此处的《归去来》,是明达通透的一世夙愿,功成身隐的山水余生。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 天道常变易, 运数杳难寻。 成败在人谋, 一诺竭忠。 丈夫在世当有为, 为民播下太平春。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 余年还做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 猿鹤听我再抚琴。 “缘止于帝师之情谊,而志托与山水之常青”,且让我的青梵,去从容地实现属于他自己的诺言与理想。——归去来。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一章-江山何事苦催还(上) 令好,门外不必行路艰。 通衢漕运,大道各自朝天。 解货津口舟船,粮帛包裹新鲜。 行人轻车快马,回家好过年节。 这是北洛胤轩十年新政后,在国中各地渐渐流传开的一首小令。唱的是朝廷在全国范围内整修官道、运河,整顿交通网络后,百姓出门行路畅达、往来便利的景象。 北洛的交通原本发达,尤其以水路为盛:北洛地处大陆北方,大陆边界北方海域一直在其掌控,海上运输发展充分。国内有沧澜江、醴江流经全境,经数代多年的治理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还有三十二段主要的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水网体系。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在加强原有水路交通的整治同时,胤轩十年新政之际,又花大力整治和兴修沟通城镇的官道大路;由朝廷工部专人研究主持,绘定整体的旱路路网,又根据各地土石结构,铺就整体统一的官道通衢。 在西云大陆,平坦整齐,畅达的旱路被视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的体现。勾通全国各地的官道大都以碎石沙土为基,道路表面以碗口大小、一面平整的花冈岩石块铺成,其宽阔可同时并行四驾马车。路面石块间的缝隙则用细砂填平,便于车马行走不使打滑,也经受得住大型的车马负荷。路面略高于平地,两边各有一条排水浅沟,可以在暴雨时及时排出单从砂石层已经来不及走尽的雨水。且砂石与地表基层中撒有一层石灰。排水沟边间隔种植适宜当地环境地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不仅巩固了路面,也保证了附近河流的水质清澄。 而北洛规则,“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出行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地界分野必然有明确标志,界碑上注明地界名称的同时。也刻有距离主城和最近驿站的里程远近。帮助行旅之人妥当安排行程。 因此。远远看到界碑上的文字数目,一身劲装的黑衣骑士在马上侧转回头:“爷,已经到毗陵县境内,距离京城只有七十里——我们是一口气赶回京里,还是……” 被称为“爷”的马上乘客罩着一身淡椽色地文士宽袍,身下地坐骑却是毛如乌木,通体纯黑神骏非凡。闻得询问。微微顿一顿道,“距离最近地凯悦客栈,还有多少路程?” 北洛国中的官家客栈,以国都承安京为中心,分南北西东四个方向,分别名号为“四通八达、平顺凯悦”。即凡是同一个方向上统用一个名字,再加上所在地界,便作为此地独一的官家客栈的名称。官家客栈与官署的驿馆相对。所属固然在官中。用途本意却是为了利民。虽说客房设施多半简单,供应的饭食也少有变化,却以方便、廉价、整年开业、无晨宵之禁受到行旅人们的喜爱和好评。听到主上问客栈。虽然以身份、地位、这一行地目的都大可去主管接待朝廷事务往来的驿馆,黑衣骑士只略怔一怔,随即答道:“还有十五里,傍晚前必到。” “好,那便快赶过去。” 两人两骑快马加鞭,不一刻毗陵县的县城轮廓就由模糊转为清晰。城外官道边上凯悦客栈挑出巨大的店名幌子,在渐渐西沉的夕阳光辉中招呼着眼看不及进城的旅客。毗陵县是承安向东第一座县城,因而以“毗”为名,是由东进入承安的必经之路。北洛重商,承安为国中最大地贸易集散中心,而国之东南盛产米粮织锦等物,东来西走地人员货物络绎不绝。作为承安东方的门户,毗陵县也就聚集了大量过路的客商,每天县城里大小住店客栈都少有空房。因此由东向西来京、熟悉情况地客人往往不强赶在每日闭城门前进城,而是在城外的凯悦客栈安心住下等第二日再走。此刻已近傍晚,正是客人投店的高峰。两人到客栈前下了马,让跑腿的小厮牵了马到屋后马厩喂草喂水,自己进入正堂,却见柜台前已围了数名登记入住的客人,客栈老板口中对答笔下记录,正忙得热闹。文士打扮的青年微微一怔,回头与黑衣的随侍对视一眼,一张俊颜上显出颇有些无奈的笑容来。 “两位爷,是用个饭就走,还是今夜就在小店住下?”虽然两人打扮并不十分抢眼,踏入店门来周身气度却十分出众,一边早有眼色乖觉的店伙上前行礼招呼。“若今夜住下,您巧了,还有两间宽敞的客房。您哪一位留下录个名字时间,小的这就带另一位爷上去先歇息坐着,也不在这堂上耽搁了工夫,又劳动脚步再往别家。” “爷……?” “去登记落款吧,刘复,这没什么可犹豫的。” 第355章 抬一抬颔示意,青年俊朗的文士随即向店伙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伶俐。那客房可宽敝?若两个人睡着无碍,我们也不好多占了不与别人方便。” “爷说笑了。出门在外,先来后到是凡事的规矩,哪里有道理倒说爷多占了屋子。”店伙笑着,随即引青年到二楼上,走廊尽头停下,“给爷的是靠里头的两间,门前清静,再没什么人走来走去打扰的。”推开了门,到屋中间桌上拿了刻有房间号的包铜木牌,“爷先坐着,小的马上送茶壶热水过来。爷想吃点什么,桌上有菜单;或者自带了什么吃的用的,要招呼小店帮忙料理伺候,爷也只管叫小的就是。” 青年点一点头:“好,你先送了热水过来,其他的再说。” “是!”那店伙欠个身出去,青年随行的黑衣随侍刘复同时跨了进来。随手关闭房门。又极快检查一下其他门窗,刘复这才向青年行个礼:“靖王殿下,已经登记好两间房,付过一夜地定金。”顿一顿,见主上只微笑并不言语,刘复眉头微皱,还是低声开口,“殿下。客栈人员混杂。您既停留过夜不着急回京。何不到城中驿馆歇息?” 文士袍服的青年正是北洛声名最盛的第九皇子,人称“赫赫冥王”的靖宁亲王风司冥。此刻是北洛胤轩二十六年的十月中旬,两年前,东炎因草原大旱饥荒成灾,纵兵劫掠,侵犯北洛东南国境。风司冥奉胤轩帝旨意,率六十万大军出征抗敌。兵锋所指。不但尽驱境内与属国劫掠侵犯的草原骑兵,更深入东炎腹地,一直打到御华王族国都所在的兕宁。胤轩二十五年六月,风司冥指挥大军,与东炎军队在兕宁京北红土坡决 溃贺蓝.考斯尔四十五万大军,攻下东炎京城。鸿:王族以死殉国,旧炎军务尚书江枢率未曾逃出城的文武朝臣向北洛投降。其后。风司冥又派大将多马、皇甫雷岸、庞朔、江扬等。与西陵所率诸国联军配合,扫平旧炎东南,恢复爻、雍等因旧炎强权而遭摧残地朝廷和王室。到此刻。旧东炎所辖绝大地区,已经都归服北洛统治,各地战火熄灭,百姓重归安宁,并在风司冥所指派各地地主掌官员管理指导下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而出征离国整整两年地靖宁亲王也被胤轩帝再度嘉奖,并旨意返回京城承安慰劳休整、见驾述职。九月中旬,旨意抵达原东炎都城所在,后被冥王改名“长宁”的临时治所。风司冥依着旨意,旨到后第三日率一应将官起程。靖王率北洛举国之兵,灭亡原与北洛同称“大陆三强”的东炎,草原对北洛东方边境多年虎视和骚扰的忧患从此一举解除,丰功伟业史所未有,胤轩帝此番以明旨召靖宁亲王率建功将官与兵士返京,恩宠嘉许之意洋溢于字里行间,沿途自然是一路的迎送奉承,行路速度自然也就相当缓慢。此刻冥王的车帐大、旗帜座船才到承安东南两百七十里外,沧澜江数条支流并汇、水陆两路交通的枢纽通江邑。但这位功勋卓著地亲王皇子,却是只带了一名随身亲卫,轻骑快马,一个人直向承安京赶来。但临到京城脚下,却又不再着急,而是停留在毗陵县过夜。刘复作为冥王亲卫,贴身跟随风司冥已经八年,对靖王各种心思习惯可谓熟悉,但对风司冥的这一番行动却还是深觉不解。 “刘复,太傅曾经教导过,情况越是紧急、越到了关键,心中反而越要镇定,要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淡淡说一句,见贴身亲卫眼中仍然不解,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或者,近乡情怯,近人情更怯。正因为眼看着到了地头,我再忙,也不忙在这一刻。” 听到“近人情更怯”一句,刘复不由心中微震:风司冥离开京都已经整两年,大军征战在外,国都纵有音讯,也都是与战事相关的廷报公文,与王府家人几乎不曾联络。两年间靖宁王妃为他生下世子,而今已过周岁,他竟也不得回家见过妻儿一面。靖王夫妇伉俪情深国人共知,此刻听他这么说,刘复倒似明白了几分年轻亲王自踏入北洛境内以来的不安焦躁,以及此刻明明纵马能在今夜回京,却又选择在毗陵县境过夜的心意。 “王爷,京中……” 一句话没说完,却听门上传来轻轻敲门声。刘复立即住嘴,打开了门,先前那伶俐的店伙拎了大号的铜茶壶和黄铜小桶装着地一套白瓷地茶壶茶碗进来。当着两人的面将茶壶茶碗再次洗烫干净了,这才取过客房里桌上原本摆放的茶叶筒子放了茶叶沏上。闻到一股熟悉无比地茶与绣叶混合着的清香,风司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端过茶杯轻咂一口,“这是今年七八月新下来的竹青?” 店伙闻言,顿时也咧开了嘴:“爷您好品味。虽说咱这官家的客栈,规定了都要用当年的竹青茶叶,可是能尝出今年旧年来的客人还真不多。像爷这种,一口就知道是才下来两个月的新茶,了不得。我在这儿七八年,您还是头一个!” 风司冥微笑一下:“我只是记着这滋味……两年了,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新鲜的茶。老板很用心,待客很厚道啊。” “哈哈,爷说得是,我们家老板可是待客顶好地!”见风司冥一口一口把茶喝完,店伙忙又将杯子斟满,一边笑道。“爷。好喝。您也只喝了这杯。天晚了,您赶了这半天的路,也该用些饭食。不然光拿茶涤着,夜里泛酸就不好受了。” “说的是。”风司冥微微笑着,“那便拿些饭食过来。” 见客人温文宽和,店伙顿时越发兴奋,语声也越轻快:“看爷二位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咱虽靠着京城。到底小地方没什么特别可吃的,又是官家的客栈菜单都定死板了,拿过来给爷实在是委屈。但我们这里有一个好——您看,这旁边就有家饭庄,每天只在我们这边客人用饭的时候开伙,现在正是忙活的时候。他家小炒煲汤都不错,只是按行业里规定,饭庄地伙计不能随便跑到这客栈楼上来。不如您劳动两步。到楼下。小地给爷找张好位子,您坐了、吃了,也听听堂上其他客人地闲话。乐一乐,爷您觉得好不好?” “九爷……”刘复直觉不妥,风司冥却手一摆,“这样不错。现在天还长,夜黑得晚,能一边吃饭还有个去处打发下时间就更好了。只是,我也不喜欢太热闹,大厅里人多,是不是又太吵嚷?” “爷您只管放心!小的一定给您拣在边角不受打扰,同时开阔好视野,能看又能听的桌子!” 风司冥微笑着起身,看那店伙乐颠颠奔下楼去张罗座位,随后才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楼梯。刘复跟在他身后,低低道:“主上,这人虽没有歹意,可是……话也太多了。” 风司冥轻轻摇一下头:“是话多,但我现在正喜欢听。”见刘复步子略一僵硬这才重新跟上来,坐到桌边下手位置,风司冥又笑一笑,这才转向那又是好一通叽叽喳喳的店伙,“先就你说的这几个菜,不要酒。若不够了,我再叫你。”说着,自贴身的荷包夹层里摸出一块指甲大的银饼,想一想,又倒出一个豆大地银锞子,一齐推给那店伙,“还有,我们吃的差不多时再送一壶好茶来,依旧是新上来两个月的竹青,知道了么?” “是,是,爷您只管放心!”收了银子,店伙眉开眼笑地奔开去。不一会儿饭菜便都送齐,风司冥也不挑拣,每样都吃了一些。刘复侧身坐在桌边,等他基本用餐完毕才开始动筷。两人都吃好后,那店伙又按风司冥吩咐送了茶过来。 “爷,您的茶。” 笑一笑点点头,风司冥接过斟好的茶杯,歪了头看向厅堂靠中间几桌,一群客商打扮正在喝酒说话的老老少少。见他目光注视,店伙小声开口:“那些也是住店的客人,是合成一个商队跑生意的,住楼下大通铺。说话地陈老头也是我们这边地常客,平时贩了各种货物在北海沿子上走,每五十天、两个月就要到京城来一趟,每次都住在咱这客栈里。陈老头是个好人,见过许多世面,不过也好吹牛……”见风司冥笑微微一眼 ,立即知趣收声,“爷,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再吩咐 看店伙急忙走开去的背影,刘复不由好笑,但随即收回了目光,顺着风司冥视线向大堂中看去。 承安一带,十月天气并无多少深秋含意,更多清爽舒适之感。夜间风也不冷,此刻客栈大厅地前后大门都敞开,厅堂上***通明,加上一桌一桌吃饭说话的人们,显得安闲又热闹。风司冥所注视的桌子正靠着一根立柱,几个行走各地的客商聚在一起,老酒小菜,故事说嘴十分的快乐。刘复出身铁衣亲卫,武功身手一流,嘈杂之中听个别之人说话原是再简单不过。见风司冥注意听着,一边脸上淡淡微笑,不由好奇,听得也越发仔细。但只听一会儿,刘复脸上表情扭动,却是七分惊讶夹了三分好笑。压抑按捺半晌,“九爷,这……” 风司冥笑着摆一摆手,眼中兴趣之色愈深。原来那几个客人说的正是洛、炎大战,已经说到了决战地时候。只听那店伙说的陈姓老人说道:“……红土坡上。战到最后,那贺蓝.考斯尔已经被团团围住,身边只剩了三五号人,还都是伤残了的提不动兵器刀剑。冥王就问他,‘两军胜败已经分了,将军还要再战?’那贺蓝说,‘两国的胜败虽然已分,但我们二人的胜败却未了。有我贺蓝站着一日。就绝不眼看着你前进一步。’冥王叹口气说。‘是条汉子。这样。也不多占你便宜,我的大军就退开五十步,我与你一战,了你最后的心愿。’于是大军就听了令退开,留给冥王和贺蓝好大一片圆形的空地。 第356章 冥王下了马,手上使一双剑,那贺蓝还是用他那把长柄地大刀。两个人就战起来。” 听到这里,旁边一个中年地客人低低赞一声:“那贺蓝果然是好汉子……他不是已经战了三天三夜么?竟然还要和九王爷再战,真地说是神人下凡。” “可不是?”旁边一个模样粗犷的汉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一抹嘴,“听草原上来往的客商说,那贺蓝.考斯尔是军神转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 “没打过败仗?可他再什么神明转世,遇到了咱们的靖王爷。也只有打败认输的份。”姓陈的老人撇一撇嘴。继续说道,“冥王跟他战了五六十个回合,已经摸清了他使刀地路数;再战三四十回合。看破了他为掩饰自己身上伤的伎俩;战到百二十个回合,只听贺蓝一身大喝,竟是绕开了冥王的双剑大刀直往冥王腰间空档处横劈过去……” 陈老头似是有意在这里停一停,周围被他说话吸引,纷纷凑过来听的人们顿时一片惊叫和急问:“啊!”“啊……怎么回事?”“劈过去怎么样?”“可伤着九王爷?” 端一碗酒在手,陈老头傲然地扫众人一眼:“吓,九王爷是什么人哪?怎会被他伤到?那个空档,是王爷卖了个破绽给他。不过王爷也是极大的胆子,看清楚了来路,算准了刀剑到身体的长度的。为的是避开对方刀锋,而等他大刀到身前收不回去,贺蓝自己近身侧就露出空隙。王爷把左手上地剑递过去,一剑就刺准了右腋。贺蓝受伤吃痛,抓不住刀,索性撇了,使左手去夺王爷地兵器;却被王爷双剑连环,几下里逼着直往后退,终于被身后一个尸身绊倒,一跤坐在地下。王爷又问,‘现在可分出你我间的胜负了?’贺蓝说,‘不是我不用心为国家,实在是我时运不济,败给了你。只是我倒了,也不肯闭眼的。’王爷这才又叹一口气说,‘你放心,我自会用对待真将才地礼数待你。’然后便上前,送给他最后一剑……” 陈老头说完,方才端了酒碗凑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咂起来。 而此刻周围听的众人已是一番唏嘘。“这贺蓝也是真英勇……真不愧王爷佩服说,是真汉子。” “但说到底还是九王爷武功高明。让他虽然口中说时运不济,心里想来也应该是真服。” 那粗犷汉子更是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随即将碗砸在桌上,一手在桌上重重拍着:“这样战到最后,靖王爷给他一剑,也是宽仁大量,敬重真英雄。” 这一句顿时引来不少赞同:“是啊,就是的。”陈老头也点一点头:“这样的死法,去了也没多少痛苦。所以才说我们靖王爷——” “唉唉唉唉,不对不对!” 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突然冒出一个意外反驳的声音。众人顿时一齐转头,风司冥与刘复也随之寻找语声来处。只见柱子后面有淡蓝色布衫拂动,却因柱子挡着,看不见人的正面,只是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年轻。“依您老的说法,这贺蓝.考斯尔是冥王亲手送他上路的?可我怎么听说,冥王跟他对战一场,想给他个少点痛苦的去法,可那贺蓝却非但不肯领王爷的好意,反而突然起暴想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幸亏王爷后退得快,没有让他得手。周围将士们万箭齐发,他这才被射死,死的时候还仰天大笑;尸身的全身上下都扎满了箭,却不肯倒……” “去去去,哪有那样的人!”陈老头顿时挥一挥手。“全身扎满了箭跟刺猬似地还不倒,哪里会是这样,那不是成神人了吗?就是我说的,冥王给了他痛快的一剑,贺蓝就死了。” “可东边来的传说中不都是这样,说那贺蓝中了数十上百枝箭,死而不倒的。” “既然传说,哪里就是真事儿了?草原上总要夸赞些自家人的英雄。这一战里头造出多少忠贞刚烈的……那些真真假假我小老头儿不敢说。可只有这最后一场跟贺蓝.考斯尔的决战。是我在冥王军地侄子回来亲口说地!那天他就在红土坡地战场,跟在韩临渊韩将军身后,看得真真的!再说,那些传说里面,哪个不说贺蓝身高九丈、血红的头发、铜铃样的眼睛?我外甥跟轩辕皓轩辕大帅,鹫儿池大战的时候,就被他断去了右边半条胳膊。还是因为大帅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后形容当日景象,说那贺蓝.考斯尔也并不高大,姜黄色头发,面目纵凶狠也不能说狰狞,九尺高是绝对没有的!或者,是因为骑了高头大马,才够得上九尺的高度?” 听到最后一句调侃,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大笑。坐在他身边地中年人笑道:“老哥的侄子外甥都在军中。还有参加了最后决战的。可不是立了第一等军功?纵受了伤也不十分要紧,得了性 ,朝廷的抚恤那是亏不了有功将士的。这样说。老军功的人家了!” “哪里哪里?说什么有功,只不过就算一介小老百姓,国家有事情,也一定要出自己的一份力。想想咱们靖王,那是多好的一个王爷!小小年纪就领兵打仗、保家卫国,战场上冲锋陷阵是头一个,军营里赏罚又是公开公平,爱护帐下地士兵就跟爱护自己地手足兄弟一样。到不打仗的时候,处治朝廷里的事情,又都是认认真真,从没说年纪小就糊涂对待过去,甚至肯委屈了自己地名声儿,设计了妙计查出河工案子的真正底细,给百姓做了主!还有靖王妃,王爷娶了个贤德的王妃,仁慈宽和,怜老惜贫,拿自己的首饰脂粉钱出来修了养老敬老的公馆,京城里因为战事没了儿女照顾的老人都接过去专人照顾着,没了父母的娃儿也照顾着,还送到京里五城坊的官学念书,出的都是她与王爷自己的俸禄银子。听说皇后娘娘喜欢她,常常赏她珍宝、绸缎,大凡不违反朝廷规矩、可以折换了银钱的东西都让她拿出去,施舍给神殿神社下的医馆、学堂……这样的王妃娘娘,偏偏遭了东炎的毒,没了世子,连娘娘自己都差点没保住。当年听到王爷起兵报仇的消息,谁不义愤着,摩拳擦掌要跟着王爷过去好好跟那些黑心坏了肠子的混蛋斗一斗?” “可惜您老年岁大,冥王轻骑一夜九百里,您老骨头老腿的追不上喽!” 蓝布衫的年轻人语气里分明带了些讽刺,那陈老头却越说越是认真:“哈,我追不上,可我有儿子、孙子!儿子本来就在多马将军的飞羽军里头,孙子,我听到消息,当天就要他收拾了东西赶到玉乾关报名参军——这不,年下的这场大战,他爷俩儿可是赶上了,都立了一点小功,回来给我挣足了脸!现在我在北海沿子走,哪个听说了不对我陈老石点头,竖大拇指赞我又敬我三分?家里头那户本来说了四五年都说不定的田庄财主,最近那家的太太天天都凑在我老婆子跟前套近乎,就等我孙子从东边回来,小一对的就成亲!” “哈哈,这可是大喜事,要大大恭喜您老!只不过,有件事情方才听得有些不明白……” “什么事?我慢慢与你说。” “老伯伯刚才说,家里儿子、孙子、侄子、外甥,都在军中,一家子立了不少的功劳回来,实在值得人敬佩。只是,咱们北洛军队的规矩本来也严,经过靖王端正整理后就更加精细。军规章程里说的明白:一家当中儿子参军了,父亲就不该参军,兄弟有三个的最多只许参军两个,两个的只许出一个,若是独子就决不让上战场了。老伯伯儿子、侄子、外甥都在军队里,连同孙子也都为国出力!倒是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声,您老竟有多少个兄弟、又有多少个姊妹啊?” 众人一想,顿时一片哄堂大笑。陈老石呆了,脸皮发红,张张嘴正要开口,对方又慢条斯理来一句:“不过,倒是真正的上阵父子兵呢。”一句话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虽然客栈里聚集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说话玩笑,都并无什么恶意。可是此刻一堂笑声,却是让陈老石一张满是沧桑的面孔由红转青。猛然一拍桌子,老人霍地站起:“笑,笑,笑——笑什么?你懂什么?!这是恩典,朝廷的恩典!见我们心诚,才开了特例,查好了各人的身家情况,家里有人照顾或是没挂累的,生产活计、吃穿不忧的,允许也参军上了战场!我们这才能报了名,给国家尽一点心。我老头子平日在外面跑,也受了朝廷多少好处。这一回朝廷打仗、运粮草兵饷,我们常在北边走的都说弃了买卖也要助一助力,结果最后还是折算了本钱给我们。官府还说名字都记下来了,以后商贸再大开的时候,要头一批给我们发放行走的文书——这都是朝廷的天恩,是皇上体贴我们小民的心思!我侄儿、外甥的名字军薄里头明明白白,给了你只管查去,还有假的不成?说看见战场怎样就是怎样,谁有闲心拿这个编了话骗人?” 陈老头一句说得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响,且说着就要喊客栈老板伙计拿了笔墨当真把子侄名字写下来。众人知道玩笑开过,急忙拦住:“老哥哥怎么急了?”“都是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唉唉,他读书的小孩子,自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屈解了您一片诚心诚意,更不晓得您老在外面的甘苦……” 眼看着厅堂上一片混乱,刘复皱一皱眉,刚要转头与风司冥说话,却听轻轻一声,“看!”顿时转头,只见人群中间走出一个蓝布衫的书生,到被众人扶着劝住的陈老头身前深深行一个礼。刘复心下稍安,但眉头随即又拧起,“九爷,还继续听这些么?饭都用完了,茶也喝了。这里人多嘴杂,还是上去的好。” 第357章 风司冥微微一笑,“不,再等等……也再听听。” 刘复一怔,也不知道这些与真实战场颇有出入的故事风司冥觉得哪里有趣。眼见着厅堂当中人们议论战事、议论冥王的气氛越发热切,身为靖王亲卫,刘复心中不禁越发尴尬,更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正自忐忑间,突然听到外面车马声响,随着下车、牵马、几乎模糊的吩咐问话,然后,客栈的客堂大厅里迈进一个人来。 虽然略有些晚,但此刻进到官家的客栈也不奇怪。刘复只是目光一扫,并不在意。但那人再迈进一步,黑暗中面孔猛然被屋中***照亮,刘复确实顿时瞪眼、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领简单的青灰色长袍,头顶整齐的发髻下一张素面,一身的风尘仆仆,全没有一点平日传谟阁中四平八稳起坐威仪的宰辅景象。年纪四十许的中年男子踏进门来,任客栈老板和店伙殷勤地亮着嗓子与身后跟进来的一名随从说话,目光却自顾自在厅中扫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缓缓转头,却见风司冥微笑,起身。 “刘复,安静地带林相过来吧。”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一章-江山何事苦催还(下) 间非。 轻轻吹开茶杯沿口上飘浮的一层热汽,风司冥小心呡一口,随即像是嫌烫一般重新放回手边茶几之上。然后才抬头,静静看向眼前这个执掌北洛胤轩一朝政务整整十个年头的朝廷宰辅。 殿生状元,仕途上步步超升,以而立之年便被拜为上朝廷宰相,兼领上下朝廷,为一国之首辅——单从样貌上看,这个而今刚刚四十出头的男子脸上,确实找不出任何一点西斯大神垂爱的特征迹象。虽然承安京内外提起宰相林间非,无人会不赞叹其年轻有为、处政得当,更有许多或是真心钦服、或为私心吹捧的仕子文人盛赞其神清心正、气度非凡。但在相识已交第十七个年头的自己看来,仅以面容相貌、眉目间的风采而论,“中人”二字,才是最符合林间非其人真实的。 但这样一副安详温吞、平淡无害,像是从来也掀不起任何波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极睿智沉稳,为人行事都老练圆润异常的人。别人或许无从得知,但自己却深知朝廷的纲纪法度,绝无妄开幸进之理。纵是胤轩九年大比文试第一,寒门出身的林间非次年正式任职,仅仅是宰相台协调六部的从七品给事中,连面见天颜的资格都没有。胤轩帝新政大胆起用新人,胤轩九年入朝的大批殿生先后超升,得用者自然尊荣无限,但朝中机要皆尽把持的一干元老重臣却也不是任由皇帝一时好恶脾性左右地无知庸人。对这一班短短时日便跻身朝堂身侧,与自己共议国事的年轻官员。指摘挑拣的严苛程度超出常人想象;一旦抓住话柄,参劾攻的凶悍迅猛,更是让后来提起者莫不战栗寒心。但在这新政启动、朝廷争斗最剧的三年中,没有依傍朝中任何势力,只是专心本职的林间非却不曾受到任何针对职司能力或个人品性的攻击——虽然林间非的升迁之快堪称朝臣之冠,从朝廷小吏到三品要员地迅速拔擢让当时朝廷老臣多有“其一辈子便只能到此为止”地议论揣测,却没有人真正对他是否能胜任其职有任何怀疑。这其中自然有他与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相交甚厚地原因,然而更多倚仗的还是他本身在处理各种事务中体现出来的能力。其为人处事时超越年龄的圆润周到。让上至当时宰相黄无溪、下到宰相台与各部的普通司吏都深为赞赏和欢喜。执掌宁平轩。传谟阁走动数年,风司冥深知林间非严谨、周密的作风。宰相台事务不得出一丝一毫纰漏否则重责不的森严规矩下,竟然还能让所有从事官员每提到林相必定满口地“体下”、“宽和”,这份为人处事的本领绝非常人能及。而其一贯的沉稳、谨慎、小心守礼,也是令北洛大小官员先不论林间非的政见、治政能力,首先便要称道他为人的地方。 这个人,就像是最有经验的演员。在所出现的每一个舞台场合都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角色;严守尺度分寸,恪尽自己地职责,完美地进行合理合情地演出,绝不做任何与自己角色相背离的动作,甚至连超出角色范围的个人地心思也不动一动。身为宰相,便是竭尽所能地辅佐君王判断国事,统领群臣处治政务,同时协调君臣之间、群臣之间以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天生要站在朝堂上的人”。这个平时不太喜欢开口、处事却极尽细致踏实的安静男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站在这个位子上应该做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去做”——能得到柳青梵这样的评价考语,绝非仅仅缘起于少年相投的一时偶然。 林间非审慎识微。从无妄动。这样的人,竟会在朝廷宣召回京的旨意同时向自己递出“速归,将有变,国或不国”的密信;而密信的本身,竟又堂而皇之附在传谟阁向自己传递各种朝廷讯息的宰相公函之下——宰相公函是以一国宰辅身份发出的机要文书,可以传递信息、发布宰相谕令,甚至可以凭手谕印信调动将领和军队,其重要非同一般,因而有宰相亲封后传送中“宁毁灭,不泄其言”的严密规则。如此内容的密信,却又以如此的手段确保密信传送不失……种种迥异常理的现象交织一处,自己不能不惊骇焦急。然而仔细询问奉旨前来的天使,却只得到国中如常,承安朝廷君父均无事,但请殿下安心回朝的答话。暗自疑惑的同时,一种莫名的隐隐恐慌慢慢升上心头。 然而各种心绪,都被身在临时治所广宁的风司冥即刻压制。从容地,但是迅速理清思路,分析出回京一事的诸般条理;吩咐准备从广宁起身的各种事宜,并在命令发出的同时拟写好给胤轩帝的奏章,以及要先与朝廷相应部门衙署联络布置好各种相关事务的公文。一应奏章公文都是常例,只是在发给传谟阁的公函最后亲笔添写一句:“诸事细节,传谟阁可先具章程,转达行在合议后请旨准行。” 宰相台返回的公文再没有异样。随着自己进入玉乾关,所到之处各种官府或民间欢喜奉迎的活动铺天盖地而来,宰相公函中除了讨论返京路上的行程和到京时的迎接仪式,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文字。但风司冥并不松懈。果然,五天前廷报,林间非代胤轩帝亲往筠城祝贺前任宰辅、藏书殿太傅黄无溪八十寿辰。接到随后自筠城递到手中的宰相公函,看到上面林间非预定的仅仅比自己提前一天的返京时间,风司冥知道这位素性周密的林相大人并不明说出口的意思了。 只是,“行在合议”,自己却也有些惊讶,林间非竟真能在如此繁忙的时刻从承安京中抽身出来,且出京地理由、时机如此合乎情理。黄无溪在景文帝时曾任藏书殿太傅。虽不曾亲自教导过胤轩帝传授他知识课业,但名分已具;胤轩帝登基后他以谦和稳妥得到步步提升,新政开始前后,六年的宰相、朝廷首辅可见倚重。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他以宰辅之位却不能见朝局变化、扼止逆谋而主动谢罪辞官。但之后胤轩帝对他却非常宽仁,念他年老,多年勤奋实有功劳,对他致仕后的生活多有关照;筠城之中。更是明旨谕令地方官员妥善照顾黄氏一族。黄无溪年老病多。则动用官府之银延医用药,且每三个月要向皇帝奏报一次筠城黄氏的情况。如此天眷多年不衰,在他八十寿诞之 间非亲自前往道贺自是又一次的天恩浩荡。而以权朝中也确实仅有林间非一人当得起此番职责。 而从筠城到毗陵县,官道坦途,驾快马。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不过,林间非终是文臣,虽说身体也算强健,到底不能同武人相比。见到这位素来端严的宰相风尘仆仆,一路的快马颠簸,到坐到房间里好半晌喘息犹自未定,风司冥也不开口,只是取过茶壶。走到林间非身边将他杯子再次斟满。 瞥见风司冥眼角光亮。林间非轻叹一声摇头,自嘲地微微一笑,随即双手捧杯:“劳动王爷。间非不敢。” “林相是朝廷宰辅、国之柱石,也是藏书殿上太傅。为师长倒水斟茶,是司冥应有之分。”返回座上,看他喝了两口,风司冥方才道:“林相辛苦。黄老大人八十寿诞,筠城堪称盛事;林相代皇帝陛下亲往道贺赐福,实在天恩浩荡。不过黄老大人不仅曾是我朝宰辅,也是穆郡王妃祖父,王族地至亲。八十大寿,自然要十分隆重才是。” “黄老大人也叩谢皇帝陛下天恩。见臣下代皇上道贺,十分地惶恐感佩。”林间非搁下杯子,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老大人身体硬朗,神智清明,很有精神。黄氏一族地子侄后辈,也都与老大人一起感谢皇上对致仕老臣多年的天恩眷顾。” 风司冥微笑颔首:“礼敬贤臣,不忘功勋,也是朝廷应有之义。”顿一顿,“林相是三日前离京到的筠城。常听人说螺山鉴湖风光秀美,只是朝廷此刻事忙,林大人虽到其地,怕也是不能得闲前往一观。” “螺山鉴湖,臣二十年前游学时曾到过。当年也在山水清幽出数日盘桓,景致至今不忘。靖王殿下这般说,倒是让间非平白添一份懊恼了。” 风司冥闻言不由呵呵轻笑出声,“林相真直爽人,坦言‘懊恼’,反叫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摇摇头,又笑两声,随手取过几上茶杯喝一口。搁下杯子,幽黑双眸直视林间非,“朝事繁忙,林相,京中一切可还都安好么?” 静静迎接年轻亲王锐利的目光,林间非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现在承安京中,一切朝事的核心便是准备迎接殿下回京。 第358章 各司各部,朝廷百官,无不为此竭力效命。另外,因为得知殿下归国还朝的消息,百姓地雀跃欢欣也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百姓们纷纷从各地聚拢到京城,目的就是希望在殿下进城时一睹殿下风采。民情喜悦,朝廷自然乐见于此,但涌向京都络绎不绝的人潮也加重了五城巡检司的压力和负担。周斌、墨扬二人,每日巡查城门、市集,维持京城秩序安定。比之过去,这一个月时间里巡检司勤务的强度增加了几乎三倍。” 风司冥微笑一下:“百姓欢喜,朝廷自然要顺应民情。何况对那些远道而来的百姓,到一趟京城只怕是他们一生一次的经历。虽然墨扬他们的任务会增加,但这也是官府职司应有之分,但得他们克尽职守就好。” “靖王殿下说地是。皇上也是这样嘱咐群臣,务必要使百姓满意为上。” 风司冥点一点头:“朝中地事务,我收到传谟阁的公函和奏报。进城的路线,所到地点、时刻地安排说得十分清楚,我也都知道了。但有一条,却有些迟疑。”停顿一下,风司冥抬眼,注视林间非的黑色眼眸露出一点淡淡地笑意。“‘百官出迎十六里’——若司冥不曾记错的话,亲王之礼的最高极限也只有十二里。十六里是摄政监国才能享受的礼节,除了历代君相,就是前朝的未岚太子代天子出巡,回京时百官也只有出迎十二里的。至于司冥……” 林间非轻轻颔首,嘴角带笑,握住茶杯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是地殿下。我北洛礼节,就是太子。不获得上下朝廷认可、不掌握国中军政实权。自外还京也没有出迎十六里地先例。但这一次是皇帝陛下在泰安大殿上发下地旨意。靖宁亲王回京,‘一切以太子礼仪,百官出迎十六里’。”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一字一顿,字字如巨石千钧。 身子不能自抑地微震:风司冥自然知道林间非说出这一句时不自觉颤抖的原因。十年前,他率军击溃东炎趁“玉螭宫之乱”入侵的大军,解除国境东西同时作战的被动局面。当年奉诏还京,胤轩帝令有司“比照太子礼仪”,百官迎出京城六里。这一道旨令不仅向天下人尽显胤轩帝对这一场胜利的欢欣,所透露的皇帝对九皇子风司冥的爱重,更是立即压服了朝廷当时势力角逐已经进行到非常关头、转眼就要由暗转明地诸皇子的争夺。但,当年的恩宠爱重,仪式上毕竟也只是“比照”太子而已。但这一次明白无疑的“以太子礼仪”迎接回京,胤轩帝的心意。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昭然群臣、昭然天下。 回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透露出异常紧急的密信:“将有变,国或不国”,风司冥突然心头一紧:“林相。难道说……皇兄中,又有所不安?!父皇,父皇他可有事?” 注视年轻亲王那瞬间射出真正惊慌焦急的黑眸,林间非心中一声轻叹,嘴角不觉浮出一丝苦笑。见风司冥已经起身两步冲到自己身前,林间非摇一摇头,抬手示意风司冥安心返回原座,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靖王殿下勿慌,皇上无事。对于皇上的这一旨意决定,穆郡王殿下、诚郡王殿下、池郡王殿下还有敛郡王殿下都是心悦诚服,十分赞同地。” 胤轩帝生有九子,除第四皇子风司行十八岁时急病不治,其他八位皇子均在。其中第八皇子风司退因胤轩十三年“玉螭宫谋逆”,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因胤轩二十年河工弊案各遭废黜圈禁,剩下五名皇子都各领朝廷职务协助胤轩帝治国理政。风司冥以军功,虽然年纪最幼,民间军中名声威望却是最高;自胤轩十八年还朝受封靖宁亲王主持宁平轩后,理事治政之能又得到朝廷众臣地敬服追随。加上他是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学生,近几年时间朝廷对于储君之事看得渐渐分明,曾经争夺角逐的各支势力也渐渐平息安定。以风司冥对兄长们地情谊和了解,还有对承安京中各种情况动向的掌握,他原不信 兄会在此事上再行差错,掀起波澜。但此刻听到林语,风司冥还是顿时心下一安,随即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如此……甚好。” 林间非微笑一下,注视风司冥脸上每一丝最细微表情,半晌也轻轻叹一声:“靖王殿下父子兄弟情深,臣下……十分感动。” “林相。”见他目光柔和意带抚慰,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低下头,“天伦常情,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 这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客栈客房听来却是十分清晰。然而,直到语声的最后一丝余音也在空气中消散,依然不曾听到林间非回应,风司冥不觉心中微诧。抬头,却见这位当朝的宰相首辅早已转过了脸,侧着头静静凝视手边烛台上一点灯光。蜡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亮,然而从自己的角度看去,表情却反而一片模糊。心头微微一沉,风司冥凝声轻呼道:“林相——京城一切,是否果真皆尽安好?”见林间非仍旧侧目不语,风司冥眉头蹙起,沉默片刻,“那,太傅呢?公函上没有提到太傅的位置安排。在广宁接到五月的廷报上说,太傅因操劳,身体不适,父皇特意赐下了南郊的别墅让他疗养。如今可都大好了?” 注意到听闻“太傅”二字,林间非身子极微小的一震。目光也慢慢回转过来。风司冥心中微惊,语声提高,语速也不自觉加快。说到最后一句,人也已经到了林间非身前,黑色眼眸直视他双眼,锐利地目光似乎要直接敲开紧抿的嘴唇,立刻便掏出他的答话。 “柳太傅……青梵的病,其实是和三年前。胤轩二十三年夏秋时分那一次一样。因为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需要静静地调养才好。”在风司冥目光逼视下又沉默了半晌。林间非深深叹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 “三年前,啊,就是第一次攻打旧炎,最后议和休兵的时候……”悬在半空,似要抓上林间非的手慢慢缩回,风司冥头脑中忽一道光芒闪过。黑色眼眸精光一敛,“当年两国交兵与和议,佩兰的病,av解围和事后地朝拜致谢,还有朝廷地各种政务杂事、三司五年一度地官员整体考评,太傅实是真正居中调度之人。可那时太傅不是只住到草亭街的别院去,这一次父皇却赐下了南郊的别墅,难道……” 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笑容中却依然淡淡苦意:“我去看过他。听他带在身边的长史兰卿说。当初便是太累,每天四更才歇,五更又起来。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的觉。这次便更严重——东炎战败,许多部族投降纳礼,攻打下城池的城图库藏、军民帐簿清单,等等都送了过来,还有各地的军报,全部汇总到西花厅议事处。本来,军政要务,应该是上下朝廷宰相和三司司正,我们几个人一起看地。但是,因我们还要分管内外务,国中本身政事的处理,还有继续调集钱粮支持前方军队。而在东炎各地情况的了解上,又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握全局,所以最后都要汇到他手上居中总理。皇上随时动问,随时回答;对占地的管理、当地行政制度的改革和官员的任命,对降部的安抚,还有对那些归服入朝的部族首领、将军地职位处分,一切决断都离不开他。他每日从朝里到家里,根本不得歇;忙地时候,有六天六夜不曾合一合眼的。”注目风司冥,见他眉头越蹙越深,林间非轻轻摇一摇头,“殿下知道,柳青梵是去年九月,与宋、爻、雍三国使团一齐返回承安的。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春天,凡是与旧炎相关地一切政务都要经过他,玉乾关向东的一切安排处置都是他在主持。等事情渐渐安稳,所有的章程都一一议定,草原归服之地、旧炎藩属各国的一切事务都可以依法依例办理,他这才撑不住地倒下来。” 说到这里,林间非抬头,却见风司冥已经背转了身子,挺拔的背影仿佛坚石树立。林间非心中微怔,刚要开口,却听年轻亲王几乎是耳语一般的喃喃:“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我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事情竟然还留下这么多。我以为在广宁的时候,都立出章程条目,各种事情立下规范,明确处治,主意都定准了。可回到京里,回到京里,居然……” 林间非闻言不觉宽和微笑:“不,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只是殿下,初定的地方到底是初定。多少事情堆在一堆,轻重缓急自然拣头等紧要的处理,权衡利弊也多只在当下一时。殿下定出的章程其实尽善尽美,对于那些刚刚平定的城池,归服不久的部落部族十分适用。只是到局势稳定,百姓重获安心面对生存的时候,便又会生出许多新的情况,许多新的不适应。青梵便是想到这些,才紧急地安排布置,协调国中东南,沟通旧炎草原;拟定各种可能情况下各种对策,吩咐各地长官提前做好一应准备。目的,就是让草原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必不令已经归属了我国的百姓再受波折苦楚。当然,也为靖王殿下在旧炎整体的治政,提供更有力的支持。” “太傅……” 风司冥喉头颤动,忍不住一声轻叹逸出。他完全可以想象柳青梵的所为——“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位凡事举重若轻的青衣太傅,在治政一道上的精细周全自己不仅幼年时便有所知,主掌宁平轩后各种政务得到他无声无迹指点时感受更是至切至深。何况,对于经历天灾更饱受战祸之苦的草原。他心中更有一层不能轻易言出地关切与同情。虽然柳青梵素性沉静从容,心绪鲜少外露,但若连自己都不能明白他为草原百姓竭诚努力、安抚其生民的心情,那这个世界上只怕也再无了解柳青梵之人了。 第359章 沉默许久,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以林相所言,太傅的病都是操心劳累所起……那,太傅五月始告假养病。现在如何?” “臣七月的时候。去南郊青梵养病的别院看过他。”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皇上连续赐了那边两座宅子给他,都在京南郊皇庄附近,山明水美,确实是治病休养的好所在。可是靖王殿下,您应该知道他的,虽然表面上无波无澜,内中所用的心思计算。却是处处小心步步严密,决不肯有什么地方疏漏。自他到了修 院,头一个月霓裳阁地花弄影就出入了四五回。之始,京城大大小小地酒楼饭庄戏班舞馆,唱的都是战场纵横的曲,演的都是铁马兵戈的戏,说书人开口必定是‘在某城某地、洛炎交战处’……自两国交战起,关于战事的歌曲戏文就不断增多。可从来没有这样爆发一般的集中。词曲也从没有这样地文雅和细致过:说我军的英勇,将领智计和仁德;但也说东炎的顽强,士兵眷爱故土。为战胜敢死舍身。几个月下来,已经从京城散到全国各处。贺蓝.考斯尔在我北洛所受尊敬倍增,班都尔等亲善归服我的部族,我北洛的百姓也都亲近欢迎。那些从东边来的草原降部、降将、降卒,街头巷尾听到了那些,一个个都眼泪盈眶,千万恳谢我北洛的宽厚天恩,发誓永远效忠敬服。” “这些,是太傅……” 林间非缓缓点头:“是。我去看他的时候,兰卿曾悄悄拉了我到一边,将他写出来地歌词话本给我看。他地病,原本就是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可抛开了朝务又这般……兰卿是劝不住柳青梵的。臣,也不能。” 见林间非双眼注目自己,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恳切,风司冥强压住心中激荡,在他面前深深一躬:“林相……林相放心,司冥回去必定劝告太傅,旧炎诸事已平,必定不让他再多劳心费神。” 林间非微微摇头,轻轻推开风司冥拱到面前地双手。“殿下,您……真的不懂林间非在说什么吗?” “林……相?” “协调朝野、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拟定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政策,教导各地的长官尽快完成从旧炎到我北洛的统治归属;调整各项兴农通商的政策,发布许多利市利民的信息,大胆开放边境市场,鼓励归服部族和属国的百姓就地取材,用各种手工制品与我国交易换取粮米;编写歌词戏曲,叫国中到处传说传唱,让旧炎和我北洛共尊英雄同念圣德……正如殿下所说,各地渐归平稳,旧炎诸事已定——从两国开始交战至今不过两年,从旧炎国都击破仅仅一年,殿下,如此幅员辽阔的草原、如此根基深厚百姓众多的七百年强国,这短短的时间就尽在我国治下,土地百姓尽归我国所有……您,难道不觉得,太快了吗?” 凝视林间非,风司冥沉默片刻:“然而,我北洛为此一战,积蓄筹备之久,也绝非此一代啊。” 林间非淡淡一笑:“并非一代,但无此一代,北洛真不知还需等待多少年多少代。我北洛立国不过两百年,虽然历代君主励精图治,历代君相更为我基下深厚基础,但,也仅仅是使三强并立的局势再不逆转。北洛真正崛起,超然而有凌越西陵、东炎之势,其实是在我胤轩陛下一朝。然而新政革弊,至今效果方才是初显;战胜西陵、平定旧炎,有我将士效勇必胜之理,却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之功。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当年柳青梵与皇帝陛下议论国策,定下‘图谋须远,意志须坚,革弊须尽,立新须全,见效须耐心不可操切’五条,皇子当中别人不知,靖王殿下是一定知道的。青梵素行周密,凡事但求万全,计划从容,从未急迫操切。然而这一次,却拼着身体,似不顾性命地要把事情全部安排周到……相识十七年,林间非从未见柳青梵如此。” 风司冥眉头深皱:“林相所言确有道理。太傅处事,向来计算周密,举重若轻。但是,竭心尽力,如胤轩二十三年那般,不也是曾经有过么?” “司冥殿下!”一声急喝,都惊得守在门外的刘复在门上轻磕两声以示询问。林间非住口,凝视风司冥半晌,方才叹一口气,低声道:“草亭街柳府曾为君氏别院,有心人谁会不知?国中贵冑,唯君氏不得与风姓王族联姻、联亲——从胤轩十八年回朝后的头两年,还有胤轩二十三年的六个月,柳青梵居住草亭街的真实心意,他要借休养躲避的究竟是什么,殿下难道还要林间非来明说吗?无双公主的事情,殿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更清楚。旧炎已下,青梵的决断众人也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是个重情的人,绝不会任由别人去操控这一点,哪怕是为了国家为了……然而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已经三十岁,朝廷国家的脸面、千百年的礼制体统都不会允许。他是北洛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的大司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首座,他的手中更掌握着基业分号遍布大陆诸国,弟子十几万乃至数十万的道门啊!草原的事情后,这是皇上可能有的最后的宽限,却是柳青梵不可能退让的底线。这一层,殿下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吗?” “林、间、非!”风司冥语声带上了不自觉的嘶哑,压低了嗓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所说的,泄露出去一个字,就算是十个、八个朝廷宰辅能臣贤士的头脑能力,也决计救不了你吗?!” “是,臣知道!可是臣必须对殿下说!”淡然一笑,林间非脸上神情平和,目光中却透露出异常的坚定。“没有柳青梵,北洛就不会是今天的北洛。没有柳青梵,朝堂中的群臣僚属也不会是今天的群臣僚属。臣是胤轩九年殿生的文试第一,是柳青梵第一次参与北洛大比点中的状元。当年在六合居上,臣就曾议论过百官职司、君主权断;臣是因为议论帝王术才有幸与柳青梵也与殿下最初相识的。对臣子的本分,对职责的权限,对帝王心术的把握揣摩,臣自以为所知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人——‘倘有变,国或不国’,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臣更不能眼见着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为朝廷、为百姓打算的贤人!” “再度发生,再失去……林相难道是说您曾经眼见过……” “是,准备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随时可以从局中离开——臣见过这样的谋篇布局,臣见过这样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计算安排。” 风司冥心头猛地一跳,“离开……”锐利目光直逼林间非,“谁?”“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柳衍。”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二章-万里星月莫解鞍(上) 原来,林相与柳先生之间,竟还有这样深的渊源!” 听到风司冥轻轻一声叹息,林间非嘴角微扬,却是依旧侧着头,静静看车窗外晃过的官道侧旁种植的榕槐和胡桃葵。榕槐是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叶片密而肥厚,便是正式入了冬也只显得比盛夏时节略有疏朗。倒是底下一排半人高的胡桃葵,从发白的枯黄到深艳的橙黄,枝叶当中托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深红色浆果,把“金秋十月”落得十分现实。 和当初初入军营时一般的季节……从车窗收回视线,风司冥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十三年前那场宫变,几乎使得擎云宫乃至整个承安京中每个人的命运都转过一个大弯。然而帝王的禁忌、朝臣与史官们的讳言,加上当时的变起突然和少小无知,自己纵然事后仔细揣测和多方查证,依旧不能知道了解当年事情的细节。而这场迫使自己与柳青梵分别五年的变故,十数年过去,也仍然是内心最深的一个结。此刻听林间非一番言语,详细说明事情发展的每一节,那些自己曾经左思右想中不能解的关键在他三言两语下豁然开朗。多少年疑虑尽去,与对林间非坦然相告的欣喜同时汹涌上心的,是对当年真实情形、柳衍精密布置和决绝心情的震撼。 谋划计议,以身入戏,巧妙地平衡各人的私心打算,精确地掌控每一个步骤环节,并在最恰当的时机通过早已预备下地人员渠道传出希望传递到的关键讯息——柳衍。随意领着御医闲职的道门掌教,圣心仁术的柳真人……还记得那时清心苑中看自己与青梵嬉闹、怡然微笑的温柔神情,那个超脱出尘的男子,竟是这样一局惊风密雨的掌控者,竟能够将每一个人的心意计算到极限更推入盘中。也许,那一年昊阳山上紫虚宫中,自己所见所知地那个如岳峙渊凝、气度迫人地道门掌教,依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身边静坐地林间非。却是柳衍当年真正密议配合之人。在“玉螭宫之变”后一跃登上帝国宰辅高位。执掌朝堂最高权力的男子。十多年过去,竟是将这或许连皇帝都未必尽知根细的秘密也埋藏了十多年——世人只知道林间非与柳青梵交情深厚,却全然不晓他与曾经掀起轩然波涛的道门柳衍的交往;胤轩十四年拜相后的公道执政、堂皇举止,也从来不见半点对任何人、事的偏袒倾向。公事私时,有意无意说起曾经地变动、宦途的转折、超升的基点,那简洁平淡的评价、滴水不漏的言语,人们更是从来都不能知晓他心底对这位本属江湖的男子敬仰深重到了何等的地步。 “林间非此生。朝堂上所敬所效者惟二,一为前朝君相,二为道门柳衍。”君雾臣与柳衍,这样的两个人在北洛地地位、对君王与朝堂地影响……瞥一眼林间非,见他双手交叉身前只是沉默,风司冥一时也静默无语。 第360章 只顺着他目光,默默看向官道路上。秋色入眼,心上忽似全没由来地跳出一事:“十月了……太傅的生辰。竟然又错过了!” 藏了数十年的心事。第一次对人和盘托出,林间非心中也是思绪万千。突然这一句入耳,不觉心神一怔。顿时回过头来。却见风司冥一手抵住额头,半低地脸上神情流露出懊丧自责。心思一转,林间非已然明了他心意,不由也是苦笑:柳青梵并不十分注意自己的生辰。虽然同在承安十年有余,除了男子成年礼部分的簪礼、冠礼,柳青梵实际庆贺过的生辰仅有胤轩二十二年他二十七岁的一次。且因为并非整寿,只有自己、多马、皇甫雷岸还有风司冥几人到他府上小聚一番,朝中人几乎都不曾惊动。而最近三年,前年也就是胤轩二十四年的十月十二,正是大军西辞承安开赴东炎之日,去年他与爻、雍等国使节自东返京,到今年又是这样一般情景……对比每年自己生辰青梵必有一份贺礼送到,自己这个自认为将柳青梵当成弟弟看待的“兄长”,实在是太过粗心失责。 “青梵最看重的,便是殿下的平安喜乐。殿下这一次归来,凡事无忧,就是给他最好的生辰贺礼。”压下心中波澜,林间非转头向风司冥微微笑一笑。但目光一接触到年轻亲王双眼,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沉默半晌,方才略垂下眼,轻声道,“殿下,怎么……” “凡事无忧……林相说的果然极好,也最正确。”风司冥嘴角微扬,幽黑的双眼却似深邃得照不进一点光亮。“外事已平,我是该回到朝中,襄助国政,早一日卸下太傅肩头重担,不使他继续这般忧心操劳。只是这许多年,我每次都忘记太傅生辰,今年竟也还要林相提点方才想到这里……若有任何地方不周不备,太傅自不会责怪弟子思虑不全,但司冥也要痛恨自己的心意不诚和处事无能了。” 静默着,对上风司冥精光隐现的幽黑双眼,沉默片刻,林间非终于舒展开眉眼,微微笑一笑道:“殿下的这片心意,请允许林间非先替青梵谢过了。” 风司冥轻笑一下,摇一摇头,笑容里浮上一丝极淡的苦意。“林相说哪里的话。司冥对太傅……若没有太傅……”顿一顿,又摇一摇头,随即正色向林间非道,“此去通江邑下东林县城会合,林相的车驾是与我一同进城,还是先一步回京?” “靖王殿下先前给传谟阁的旨意是行在合议,然后奏报皇上准予施行。臣藉由为黄老大人贺寿时机,赶到殿下行在与殿下商议回京仪式程序一应布置安排,这当然是两相便利的做法。只是若臣是与殿下銮驾一同回京,京中种种便只能靠宰相公函和廷报公文等等传达要求。斯事体大。关节众多、繁杂,虽然众人尽心,怕手下人还是很有可能忙中出错。倘有一丝耽搁误差,都会拂了殿下心意,有碍回京后地其他事项安排。因此臣的意思,今日到东林县后,殿下车驾索性多停一日,让周围县城官吏想要参见拜望的都睹一睹尊颜。而其下的时间。则与臣。还有其他传闻奏报的相应部署官员再详细商讨一回殿下进京时候的诸般事宜。汇总成上与皇帝陛下的奏策。”顿一顿,林间非注视风司冥的双眸炯炯有神,“然后,臣先赶一步回京,奏报陛下,统筹安排,准备迎接殿下回京。靖王殿下则伴随了车驾。东林起身后不再停留,直到毗陵县官驿过夜;次日早起,径回承安——十月二十八日午时,臣与百官在京城东门外十六里迎驾!” 随着他话语,风司冥频频颔首,唇角一抹微笑勾起,随即缓缓加深。那 开车帐大、旗帜座船,带着刘复两人赶到林间非在点出地毗陵县。虽然此刻距离京城不过五六十里。他却绝没有在已经由胤轩帝钦定地十月二十八日到达京城以前地时间回到承安的道理;必须要按部就班,率领着车驾座船慢慢行走,接受沿途官员百姓的参见拜贺。藉归国返京一行。恢弘上国天威,宣扬圣朝德化,督促官员,抚爱百姓——这是自己身为北洛皇子,更身为靖宁亲王的职责。自己一行是沿着沧澜江逆流而上,返回承安。一路上车船并进,在江州平原等水缓河宽、民多赖水为生之地,多乘座船昭示两岸百姓朝廷威仪;在河川曲折、城镇距离水道较远处,则排开车驾,取旱路官道,向沿途官民展露赫赫皇家风采。因此这一路上虽然所行甚缓,随从官员军士的劳累其实不在当年一夜轻骑九百里的全力奔驰之下。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得以休整为由,让銮驾在到达通江邑后多停顿半日,当天也在通江邑官驿过夜;而午后快速接见完官员和地方官绅百姓代表,便带了亲卫快速赶到毗陵县与林间非会合。一夜长谈,事情已基本议定。其后种种,凡需要与京城内外联系处都已命暗中跟随的冥王亲卫分头传讯,林间非所带地那名心腹随从也赶回承安去做相应安排。此刻,却是时间要把接下来回京路上的具体行程安排妥贴了。 依着自己命令,车驾座船一夜休整后,今日必早起快行,中途再不停顿,一直赶到距离承安两百里的东林县。这个时间,刚好足够自己与林间非向东返回到东林,同时林间非留在筠城的随从官员也赶到东林县城三方会合——自然,对这些属官,宰相先行一步到靖王驾前的举动完全符合林间非行事历来的细致勤勉,不令连夜跟随疾行,则是他身为上官对下属们的体贴。风司冥不由赞赏地看一眼林间非沉静从容的面孔:从月前密信地传递到筠城、毗陵县地行动,再加上这一番有条不紊的安排,有理有节整合精密,放眼朝中只怕再无旁人能够如此。 “二十八日午时,或许早了一些。记得当年蝴蝶谷会战后还京,平原邑到承安的区区一百一十六里被拆成了整三天;为了赶辰时太阿神宫地祈祷式,当天从驻扎地到内城不过二十里,竟要将士们半夜便起身……这次从毗陵县到京城足足五十里路,你们午时就出来迎接,只怕等候的工夫不是一时半刻呢。”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我自然可以吩咐队伍行得快些。不过他们衣锦还乡,虽说归心似箭,到家门口时也得要从从容容,才有为国荣光、载誉归来的气派。且越近京城,沿途围观庆贺的百姓越多,便是想要加快脚步只怕效果也未必尽如人意。不如我写个条呈,迎接的官员出城时刻再推后一个时辰,也别因为一时欢喜就累坏了官员朝臣,林相看这样如何?” 林间非在座上略一欠身:“王爷体贴。只是就像殿下刚刚说的,沙场得胜、衣锦还乡,到家门口是要从从容容才有气派;而等待时间的长短,也是气派的一种。得知回归消息,准备下大礼。耐心地等待有功者回家,这是家人亲人应有的道理,也是臣子属下地本分。靖王殿下为国操劳,大军远征,立下不世功劳,皇帝陛下亲口‘以太子礼仪迎接还京’,臣下们又怎么能以区区辛劳就敢不顾国家的礼数,更忘记人臣的根本?” “这……林相这般说。那也就罢了吧。” 风司冥闻言轻笑一下。看一眼车窗外晃过的界碑。随即在车厢内稍稍舒展下筋骨。“林相。” “殿下请说。” “太傅……不,京中其他人、其他事如何?”沉默片刻,风司冥方才扯出一抹微笑。“记得九月初的廷报,郝哙说您的少子林玄出了疹子,现在可好了?” 见风司冥姿态舒展,脸上神情关切柔和,林间非心中一温。面庞上也生出淡淡的笑意来。“多谢殿下挂念动问,幼石的病无碍。只是因为小孩子娇柔,平日里略有看顾不到些就出事情。请了御医看过,现在已经无事了。”说到这里,略顿一顿,林间非脸上笑意加深,“也是应了您当初那句话,肤色深沉些。是为庄重肃穆。压得住百邪。这次出子,白琦心里着急,尤其怕孩子破相;不想结疤脱落之后一切安然。脸上仅有地两处也因为肤色地关系一点看不出来。她现在每次去拜见王妃、娘娘,都要说一遍是靖王殿下金口保佑了孩子呢。” 风司冥闻言莞尔:除了嗣子袁子长,林间非与白琦生有两子一女。长子林,胤轩十七年生;少子林玄,胤轩二十一年出生。最小地女儿才满百日,自己也还未曾见过。但对几个男孩,自己却都熟悉。其中林玄肖似外祖父,肤色偏黑,白琦开始只管叫“墨哥儿”,林间非于是给孩子起了小名“黝石”,也写作“幼石”。直到孩子三岁养成、定名告祖的童子初礼,才请自己最终为他定下“林玄”之名,并有“庄重肃穆”的祝愿。此刻被林间非这样一说,倒是顿时平添了许多乐趣。知道他有意让自己放松、宽心,风司冥脸上表情也越发柔和,笑一笑道,“果真是这样,以后倒不能因为怕热闹便随意推了那些生年礼节的邀请,非要过去多多说些祝福话了。” 林间非哈哈一笑,随即摇头:“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以后只怕殿下今天与人贺寿明朝祝人添丁,再没有一日空闲了。” “风司冥本就没有空闲,难道林相不认为如此么?” 林间非一怔,但见他眉眼舒展,只是说笑并无他意,这才微笑答道:“靖王殿下国之柱石,操心劳力,都是为国为民。群臣百姓,一日也不会忘记殿下恩德的。”顿一顿,“靖宁王妃贤德温婉,深明大义,为朝野所敬重,王爷的世子又伶俐活泼——其实,百官也好百姓也好,都是为靖王殿下衷心欢喜,同时也想沾一沾这样忠诚贤良、天伦和乐的福气呢。” 听到末一句,风司冥笑容已经收敛许多,目光一转,心神似已飞得遥远。 第361章 林间非说完良久,方才叹息似地轻轻一声,“世子啊……” 林间非看他一眼,心中也是长长一声叹息:靖宁亲王世子是在胤轩二十五年八月初八正午时出生的。当时北洛与旧炎大战未休,旧炎都城兕宁虽下,犹有自兕宁出逃的贵族旧臣联合着东南数个部族与大军顽抗,其中以温斯彻和温泽库伦两部最为凶悍。风司冥指挥大军,联合旧炎东南边境上的诸国联军,两下夹击 两部抵抗兵力。靖王世子出生之时,破敌消息也正而八月八日本身又是紫榴花朝,大陆的中秋节祭。榴花朝在一年之中,秋之中承,是粮棉当熟、眼望仓縻丰足之时。而紫榴富丽,世人贵之,榴生多子,人多喜之。于此时日诞生,便在寻常人家也皆称天神赐福,何况世子出生时还有大捷之喜?胤轩帝由是大悦,亲笔赐名“泓温”,不以皇孙共用的“亦”字行辈。而徐皇后也异常喜爱这个小皇孙。因为风司冥领兵在外,得知靖王妃怀有身孕的消息后徐皇后便立即派人将秋原佩兰接到宫中;待世子平安降生,更是亲自照料她母子,每日只守在儿媳与孙子身边不肯离开。有帝后的偏爱,擎云宫中万事周全。风司冥自然不用担心妻儿地安好。只是他两年在外,既不曾见长子出生,连周岁也一齐错过;此刻承安在望,却又必须遵循礼节依时日回京,内心滋味也是不言可知了。 “世子是极聪明灵慧地,靖王殿下,而且健壮。”想了一想,林间非静静开口。见风司冥立即转眼注目自己。他微微笑一笑。又在头脑里将言辞梳理组织一遍。这才从容说道,“八月是世子殿下周岁生辰典礼,皇上为他举行了‘抓周’仪式。世子殿下抓了珍珠,拣了地理卷,还扯了水天一色的云锦垫在身下睡觉,可见将来必是志存四方,大有作为的。” “抓周?抓周是什么?”风司冥一呆。“我北洛孩童周岁,不是只要围童子纱,到神殿洗礼赐福就行了么?”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殿下忘了?柳太傅《异国史录》,附录《民风卷》里有一条,说是有些地方风俗,孩子周岁时候家里要寻了各色物件总放在一处,任他一个人随心去抓,凭抓到地东西看今后的志向么?当年藏书殿里皇上就曾说过有趣。这一次不知怎么想起来。世子周岁,又是中秋花朝,就命令礼部和宗人府琢磨着隆重地办一次。” 风司冥瞪着林间非。呆怔了好半晌才轻笑起来:“这……父皇也太高兴了。” “是啊,入朝十七年,真是极少见皇上这般兴致勃勃的。”林间非轻叹一声,但随即露出温和笑容。微微侧过头,像是思索整理当日景象,“因为皇上高兴,而《民风卷》里记载的抓周方式又有好些种,商飞白最后定下地仪式,竟是将几种都杂揉到一起。先是一盒差不多大小、一色地珠子,有珍珠、念珠、算盘珠、弹珠十多种,分别预示富贵、教宗、财宝、武术等等;再一轮是各类一本地书,除了题名,封皮、颜色、大小都一样,铺了大半个鸿图殿;然后又是各类珍奇玩物、各种材质布匹,总堆在八张桌子拼起来的桌面上。世子一样一样挑拣过去,最后拿了刚才臣说的那三样。皇上高兴极了,说世子殿下必定前程似锦,将抓周所用的一切物品都赐给了殿下,又重赏了商飞白他们。臣听说,经过这一次,许多宗亲、朝臣家中小孩有将满周岁的,也都要学着这么办——当然,礼仪规模上都要删减,不敢逾制的。” 见林间非说到最后,开头语声中原本蕴含的笑意已全然敛起,一双眼眸更是静静凝视自己,眼底深处闪烁出难以言道地光彩,风司冥只觉心上倏然一紧,随即一种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肝一点点慢慢揉捏的钝痛从胸口一阵阵扩散开去。低垂下头,一绺不知什么时候从头顶逸散出来的额发轻轻搭住眉眼,掩去了那双黑眸里全部的光彩。伸手扶住心口,风司冥反复用力,深呼吸几次方才平稳地开口,“林相的意思,司冥已经知道。我不会错会父皇对我的一片心意,更不想辜负父母对儿孙的期许。天伦常情,风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清楚这么做的本心。”抬头,苍白地面容上表情却已是十分地平静,“我会尽我所能把握好分寸——还有,谢谢你,林相。” 看着风司冥脸色,林间非微微不忍地转过头:十七年,他同样是看着这个倔强要强的小皇子一点点成长起来,自己又何尝忍心去逼迫这样一个历经风雨,内心却始终保存赤诚的孩子做这样地抉择?然而,情势迫人,自己妄称“贤相”,承安一局,此刻已远远超出自己所知所能。而将要接手面对棋盘之人,心底不能有任何犹豫迟疑。 车中二人静静相对,耳中只听得车轮在官道上轧出的吱吱嘎嘎声响。好半晌,像是终于不能忍受这般静默,林间非深吸一口气,“殿下,是间非无能……” “不——朝廷上下,只有你不该这样说!” 干脆利落的话语让林间非顿时一怔。抬头,却见风司冥重新在座位上端坐,清俊面庞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微笑。“林相不必多心。对了,镜叶怎样?他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记得前年有人向他提起过,却被他家国天下大道理一顿好说后关在门外。现在呢?” “秋原大人么……”定一定心神,林间非也重新调整一下坐姿,“秋原大人官事都顺。婚事方面,有毓亲王的外孙女、国史馆郭大人的幼女,前任礼部尚书管及的千金,听说还有离国王太弟的次女,女方都有结亲的意向。但秋原大人却一口咬定了必须靖王殿下回来看准首肯了他才去纳彩行礼。这却是合乎了礼法规矩的说辞,我们这些同僚也不好再开口了。” “离国王太弟的次女,馨成公主?”风司冥轻咳一声,脸上似笑非笑,全然看不出喜怒。“认真算起门第血统,倒也还不算高攀。” 林间非低下头并不答话,心中却是抑不住的诧异:离王膝下无子,立了同母兄弟为储,王太弟的女儿与离王公主已然无异。离国向来依附北洛,顺服而敏感。此刻透露出向秋原镜叶的联姻意愿,当然是向靖王妃、向靖宁亲王明白地示好。但是,风司冥侧妃中也有离国宗室之女,若以尊卑礼法而论,离国这一番举动又有十分的不敬不妥了。然而细嚼“认真算起门第血统”一句,却似说秋原本属风氏王族一脉,离王番邦小国,隐约已是高攀;语气含意,倒有些乐见于成。一时捉摸不定他真实心意,林间非只能沉默相对。 “林相。” “是,殿下。” 注目林间非,风司冥幽深而平静的眼眸仿佛酝酿风暴的大海。良久,才沉沉开口:“今秋多事,司冥……只望林相一应支撑。”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二章-万里星月莫解鞍(下) 安南郊,一带丘陵绵延。 山脊温柔地起伏,勾勒出数座小山精致秀丽的线条。 自丘陵高处俯瞰,巍巍皇都尽收眼底:禁城民居规划整齐,花树街坊间次有致,“承京十景”中“南山望绣”的一派锦绣繁华,加上从南山山脚到京城,如带贯穿沃野的澄江,良田、农舍和田间安享四时、辛勤耕作的农人,直构成一幅天然画卷——能既借得山水之灵秀,又有四时农耕的天然田园气象,非但往来的文人墨客喜欢将之作为诗赋吟咏的对象,居住京城的无论朝廷官员还是平民百姓,也都以在南郊置产为首选。但士民置产的农庄别业都集中在紧邻京城的部分。靠近南山脚下的大片土地,除去世代在此耕耘、朝廷不夺其根本而特许“代有其田”的农户,一切土地、人口,都属于物产直供内廷的皇家田庄。 皇家田庄,向来是属于王族宗室的私产。但到胤轩一朝,因为先王景文帝的皇子寿多不永,除胤轩帝同胞幼弟毓亲王风邈然尚在,其他均已仙去。景文帝子嗣人丁不旺,胤轩帝怜惜子侄,宗亲多跟随居住宫囿之侧;京畿四方、原属王室的庄园田地,遗室孤寡无心经济的,则依宗室惯例,按田亩庄户折算成月俸年薪,直接发放到宗亲手中。承京南郊土地丰沃,除了皇帝直属、供奉内廷的田庄,余下的广阔土地,景文帝大都赐给了曾经的未岚太子、胤轩帝地皇兄风怡然。风怡然故去后。胤轩帝将太子旧业划归宗室公有,整治田土重修庄院,赏赐给朝廷元老、社稷有功之臣。 身为景文帝太子,风怡然性情仁孝言行守礼,平素也处处节俭自持,但居储位二十余年,馆业起坐,天家应有的仪仗、气度也是分毫不少。旧业田庄。土地自有分配。屋舍建筑。人能够承受。自胤轩二年未岚太子辞世,胤轩帝重修别墅,在原基上略扩其制,花三年时间方始修葺完工。别墅依山而建,前庭连接皇庄田地,后院则仿山水自然设计,与南山景致浑成一体——建筑依旧是别墅庭院格式的田园山居。却有行宫的形制气象;建成之后,命专人精心养护,其实始终闲置。二十年间朝廷历事无数,功臣封赏殊胜前朝,南郊田土天恩厚赐,胤轩帝却从来不曾动过这一处的念头;便是最锺爱的皇三子风司廷,或是累有大功、得到朝野推崇的靖宁亲王风司冥,也从未将这一处轻许。言语举止也不曾透露出一丝特别心意。胤轩二十六年夏。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因操劳染疾乞假休养,胤轩帝竟直接将此处别业赐予了他,恩荣之殊一朝所未见。但以青衣太傅素得君主爱重。又是为国事尽心,胤轩帝如此恩赏,百官却也不以为异。 第362章 只是自五月柳青梵迁居别墅休养,朝臣百官便陆续前往探视,使原本清静的田园山居,比承安京中交曳巷大司正府更热闹三分。直到七月宰相林间非无奈进言,胤轩帝亲自下旨朝臣非有要事不得擅自到南郊惊扰,未岚别业才重获安宁。 此刻已是十月中旬,秋色渐深,南郊田野晚熟地谷物一片金黄。与皇庄相连地未岚别业,前院辟开了一片开阔广场,打谷晒粮,下仆们奔走说笑,显出一派丰收欣悦地景象。但一道风雨廊隔开前后庄院,精致的庭园寂静幽森,全不见前院的喧嚣热闹。身着宫衣的内监侍立在后院园门之下,走动在厅堂廊道的靛青色袍服的仆役无不屏息静气,不敢搅扰了这一方安宁。 “大人,药。” 低头躬身,靛青宫衣的仆役双手托着端盘,小心翼翼绕过立在书房门前地月白色袍服的男子,轻轻走到紧靠着巨大玻璃窗户的宽榻旁边。 “唔,知道了。”耳中听到“嗒”的轻轻一声响,榻上盘膝坐着的青衣男子只随意挥手示意一下,目光却根本没有从几上的书册纸张偏离;伸手拈过笔架上半干蘸墨的毛笔,在书页上圈点几处,继而又在纸上写了几句,似全没有任何事情惊扰打断。那仆役低头垂手,在旁边站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出声:“柳大人,该用药了!” 猛吃一惊,青衣男子手下顿时一晃,急忙提笔,纸上墨迹已添了偌大的一团。见他眉头蹙起,脸上显出不悦,那仆役还没来得及反应,门边月白长袍地青年已经一步赶到榻边,接过递来地写坏了的那张纸,转头向着仆役便喝道:“书房里哪轮得到你张口说话——难道皇宫里也是这样的规矩?真是放肆到极点!” 被他一喝,只觉神魂都飞出了身外,那宫仆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榻前。连连叩头,“大……大人恕罪,小地该死!柳大人,小的、小的……” 见那宫仆惊惶,不断地叩头求告,目光随即又瞥过被月写影拿过后放在一边的纸,柳青梵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随后温言道:“没事,没什么。你起来。” “是,谢大人!”慢慢爬起身来,宫仆惨白的面色略微恢复了一丝活气。垂手站到一边,见柳青梵在几前坐正重新拈起笔来,那宫仆苍白的面孔又暗了一暗,嘴唇几次张合,努力从牙缝间挤出声响:“大人,药……” “放肆的东西,你这是在催促主子吗?!”月写影顿时瞪圆双眼,向那宫仆逼近一步,素来沉静的脸上怒意全不掩饰,“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滚出去!” 抬眼,见那宫仆身子早已抖得如筛糠一般,目光却仍然时不时瞄住几案一角上托盘里那碗浓浓的汤药,柳青梵脸色不动,心中却又是一声叹息。搁下笔,转身面向榻前。“好了。”向月写影摆手示意一下,随即端了药碗,抬手送到嘴边。 “主上!”见他转眼就将汤药喝完,月写影忍不住低呼出声,脸上微微变色。青梵微笑一下,随手将药碗搁回到托盘,“写影,我说了你几回了?虽然你我都不愿每日要喝这些。可疾症病痛。并不会顺着人的心意或有或无。身体不爽。有病痛,自然要吃药调理。你也随我学过几年,该知道准时用药也是医病地关键。提醒我用药,是他做下属的职责,也是一片好心,你又吓他做什么?” “柳大人……”听到这一句,浑身颤抖的宫仆终于再一次仆倒。眼中泪水已是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 唉唉,你这是做什么呀?怎么就哭了?”笑容中带一梵摇一摇头,随即迈下榻去,俯身将那宫仆拉起。仔细看一眼他面容,青梵脸上笑容愈加温和,“是头一次进来书房吧……平时伺候我汤药的王大用是你父亲还是叔伯?你叫什么?” 急忙用袖子擦一擦面孔,露出一张十五六岁少年干净的面孔。“回、回柳大人。王大用是小的父亲,小的名字是王诚。” 青梵微笑一下,颔首:“这就对了。擦擦眼泪。不然出去了人家还以为我这里有老虎。”一边说着一边坐回榻上,随手指一指托盘药碗,“好了,药我用完了,你收出去吧。” “是的,大人。” “出去之后,往前庄传一声,叫兰卿过来书房。” “是!” 见少年心神已定,回答地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干脆,青梵不由又微扬一下嘴角,“王诚,以后我地汤药,就由你来伺候。” “是地,大人!” 看少年欢欢喜喜出门的背影,月写影眉头紧皱,转眼直视青梵:“主上!那些都只不过是些庸医,您身子怎样您心里最清楚,何必跟自己的身体……” “医者不自医,这是历来的规矩。”随意地笑一下,但见影卫目光死死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浮起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写影,你知道的,天下毒药于我无效。何况这些汤药确实是养气安神、滋补调养的,且当中数种材料都非常地珍贵难得,就算皇家力量也要花费许多力气代价。胤轩帝舍得这样待我,我们自然不该拂了他一片心意。” “可是主上……”脱口而出,却只说了半句。见青梵笑一笑摆手,随即一撩衣袍重新在案几前坐好,月写影喉头颤动两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到一边,拎过桌上茶壶茶盏满满斟了一杯,送到青梵手边。“主上,喝茶。” 脸上含笑着接过茶杯,青梵一瞥影卫脸色,“怎么?又在想什么?” “回主上……不,少爷,写影只是在想,若是老爷和纯叔还在这里就好了。” 闻言,青梵笑容顿时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凝在半空,双眼静静注视毫不掩饰目光的月写影。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口气,搁下茶杯,转头,透过明净的水晶玻璃静静看着窗外,又轻轻笑一下,方才打破沉默:“在这里?写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样没意思的笑话。难道有他们在这里,就有人能管着我吃不吃药,就有人能说话劝得动我不成?”顿一顿,又笑一下,“写影,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风胥然特别建造的皇庄别墅,让我休息、养病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月写影一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默然片刻,缓缓将视线从青梵面庞转开,移向窗外偌大的院落。 下午斜照地阳光洒进庭院,浅池边深碧地假山蒙上一层绚丽的金光。山石上斑驳散落了无数赤红橙黄的叶片,衬着塘中浅水,对比院墙上一抹苍色,就像是将远方地山景缩小后直接移到庭院中一样。 “接山水之清晖,纳天地入吾庐”,这原该是深得柳青梵兴致旨趣的建筑。然而此刻,这座笼纳了山水风光的精致庭院映在眼中,月写影却只觉一阵阵的钝痛袭上心头—— 身为影卫、身为下属,自己无权置疑主上的决断,更不该置疑,甚至就连偶然生出这样的心思。都极大地违反了身份规矩。随侍柳青梵身边整整十六年,他如何不知自家主上地脾性为人?无论面对何种局面,凡事必得谋定而后动。承安京暗潮汹涌,风云变幻,情势之凶险难测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胤轩帝以静心养病为由,令青梵居住别墅与朝廷隔绝;靖宁亲王自旧炎广宁返京,车驾已到京城外不过百里之遥,身为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擎云宫中竟没有传来柳青梵出席迎接大礼的任何消息——虽然胤轩十八年蝴蝶谷会战大胜。迎接冥王还京的大典他也没有出席。但毕竟当时青梵“领皇帝密令”考查西陵情报,旨意未交,也没有正式回归北洛朝廷。但今日却不同,柳青梵不仅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先前旧炎的种种政策、人员的安排部署都由他统筹调度;靖宁亲王返国归来,当此国政要事朝廷大典,岂有不参与出席的道理?就算他身染小疾。几月都在别墅休养,但胤轩帝亲派了御医宫人,三天一问诊,每日呈汤药,柳青梵身体如何风胥然再清楚不过。擎云宫中君王亲笔慰问的书信往来不断,却绝口不提朝中之事。而派到未岚别业“伺候”柳太傅起居地宫监侍从不断增加,从月前需召唤才有人到身前听命,到此刻别业中每三五步就有宫人侍立……十七年执领道门影阁。贴身随侍青梵擎云宫中出入遭次无数。对胤轩帝地为人不可谓不了解熟知,这种种情况迹象,让自己如何不心惊?反复揣度君王心意。月写影每日都只觉仿佛置身冰窟之中。 但,自己尚得察觉风胥然所图,柳青梵又怎可能不知?自去年回到承安,第一个举动就是催促为照料秋原佩兰顺利生产而到承安京地柳衍立刻返回昊阳山上——明明父子情深,数年分离,相聚不过两日便送他离京,甚至连化名尹纯主持交曳巷大司正府各种事务的月影纯也一齐打发回山。北洛各地的道门弟子,也都接到掌教通告,为准备胤轩二十六年春天、两年一次的试练大会各自回还门中精心修炼。而与此同时,“灵台”收到指令,旬月时间,云照影就将“四通号”下,从大型商号到每一个灵台所属全部带出北洛京城。当时自己与云照影还曾暗下议论,青梵为主持旧炎事务而事先撇清与道门、灵台的关系,未免有些谨慎过分。但此刻回想他初回承安的一连串动作,竟是在自己还未知觉之时,就已经在运用心机,一处处料理安排了。 只是,纵然明知主上对策早定,自己的心中还是无法抑制焦虑担忧。注意到那越来越经常地不自知的神游,随手抄录的辞章文稿上越来越多的涂抹和笔误,月写影分明地感受到,主人那素来镇定从容、云山崩溃眼前也不能动的沉静外表下,只有当着至亲至信之人才能隐约流露的真实心情。 第363章 “锦瑟无端五十 弦一柱思华年。” 猛然听耳边传来低吟,月写影惊觉回身,却是柳府长史兰卿进到书房。只见他弯腰捡起不知何时从案几上飘落在地的稿纸,一边轻声念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忍不住将最后两局在口中反复几遍,这才抬起头来,迎上自榻上转过身来的青梵地目光,“这诗真是、真是……大人,是大人地新作么?” 听他连续两个“真是”,却到底没说出是什么来,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摇一下头,“若说是早年读熟的诗句,兰卿怕也不肯相信吧?”顿一顿,凝视着窗外落叶映在窗棂、几案上翻飞的倒影,青梵嘴角上扬,幽黑地双眼蒙上一种青年长史从未见过的带着迷茫的柔和光芒,“‘晓梦迷蝶’,蝴蝶梦我,我梦蝴蝶,是耶?非耶?此情可待,然当时已是惘然,今朝空作追忆,真不知该是何种心情啊……” “大人……”见柳青梵目光凝视窗棂上沾着的一枚深红枫叶,笑容越发恬静温柔,兰卿心中顿时一阵酸楚,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默良久,才舔一舔嘴唇。努力张嘴,出口的语声却是几不可闻,“公子,忧思伤身,您身上尚未大安,这些凄婉诗文,苦心劳神……还是少做些为是啊。” “我地身子我自己知道,哪里就有那么多顾忌。”轻笑摇头。但见兰卿表情关切而坚定。青梵不由稍稍收敛了笑容。随即叹一口气道:“兰卿,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得我?就算医者不自医,身体情况怎样,如何调理保养,总比别人清楚些。现在在这里,不过是想避开朝廷上那些琐碎麻烦的事。才借了头痛躲出来。这三五个月安心不动地调养休息,再严重的劳神疲惫也都该恢复过来。今天早上唐绍唐御医诊脉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他说什么不是都听见了?我是三十岁,不是一百三十的风烛残年。兰卿你这样小心,不是反而让我不得宽心吗?” 兰卿本来瞪眼凝视,似等他一说完便要劝说反驳。但听到末两句,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兰卿只想好好地跟着公子。公子既开口说一百三十岁。就请一定保重自己。也允许兰卿继续在身边,伺候公子一百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西云大陆六十已可算高寿。然而注意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认真,青梵沉默一下,随即勾起嘴角:“兰卿,六年前我就说过,柳府的长史太委屈了你。你天生是该站在朝堂上的人,林间非之后,帝国副相才是你应属地位置。国有贤才而不举用,可是我这督点三司大司正地失职,我在,你早晚会站到那个位子上去地。”顿一顿,看着青年长史紧皱的眉头,青梵脸上笑容不由愈深,“或者,我现在就写一道荐表给林间非。以‘长史二卿’之名,就算外放一州刺史、州牧,别人也不能说过分。” “不,大人!兰卿不愿离开——” 凝视柳青梵,见他脸上微微含笑,却是转身正对了榻上案几,取过了案头多宝格中公文专用的纸张,提起笔竟是当真开始草拟荐表。兰卿大惊之下,两眼精光闪烁,嘴唇不自禁阵阵颤抖,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强烈扭曲起来。看一眼门边悄然转过身去的月写影,再看一眼盘膝榻上、仔细斟酌着词句的青袍男子,兰卿突觉手心一阵剧痛,竟是指甲在无意间刺破了掌心。看着青石地砖上滴开的点点鲜红,兰卿深吸一口气,双膝一曲,猛地跪在榻前。“公子!” 笔凝在了半空,青梵缓缓转过眼,注视他片刻,方才淡淡开口:“这是在做什么呢?兰卿,你是聪明人,好学、谨慎,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跟在我身边地这几年,整理文案、编录文集,与我一起议论朝政人事,不自夸地说,让你学到了不少治国理政的实际东西。加上你先前皇帝影卫的训练,不说能否与靖王相比,但像秋原镜叶、袁子长之流,见识应变,其实都远在你之下。人才难得,没有人舍得轻易放弃,何况又到了这样的时机局势,你留着不走,又打算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就算是我的荐表,也是会有时效时限的。” “大人,大司正大人……”见柳青梵口中从容,平静泰然的面孔上一双幽黑眼眸却透露出异常冷漠的光彩,兰卿心里直如惊雷滚滚,急忙膝行两步,额头重重磕上榻边硬木,“柳太傅!兰卿……属下从来没有离开大人地念头!从那一日大人点破兰卿身份却仍然给予信任,教诲指点,委以府院机要之事,兰卿便立下追随大人一生地誓言。兰卿是柳府长史、大人的下属,但在我心中,大人早已不仅仅是因奉上命侍候跟随的上官。在府中八年,在大人身边六年,大人为国操劳竭尽心力,秉持公心正义,为我北洛谋定万世基业——大人地恩德信赖,兰卿无以报答;而大人的行事风骨,为国为民的真心,更让兰卿不能不衷心敬服!皇上他……皇上自是有皇上的考虑,兰卿人微言轻,也不敢妄测妄议皇帝陛下心意作为,但心中早已决意绝不离开。何况,兰卿所受皇命就是要在大人身边,现在就算大人下令驱赶,我也不会走——大人可以不信兰卿的心意,但大人一定不会怀疑影卫的忠诚!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兰卿都是您的下属。兰卿都随时在您身前听候驱策!”说着,猛然转头,“月写影大人,兰卿求求您——请您看在同为影卫、同侍主人,为兰卿向大人说一句!” 听兰卿一言转向月写影,神情始终平静如一地青梵倒是微微震了一震。转过眼,影卫果然投射来微带求恳的目光。对视半晌,见月写影竟是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青梵不由无奈轻叹一声:“你们啊……罢了兰卿。你先起来——这荐表我暂时不写就是。” 额头又在榻边上磕一下。兰卿这才站起身来,随即伸手,抽过青梵写了一半的荐表径自撕个粉碎。看到望着碎片纷落飞扬,青年长史脸上随之升起的淡淡笑容,青梵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紧抿的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但随即感觉到月写影注视自己的目光, 忙轻咳一声。定一定心神,慢慢缓和了脸上表情:自愿留下,我也不会强赶你走。只是,柳府,只能供你暂时安身——才识俱备,总有一天,你是要出来为国效力的。” “是。大人。兰卿一定追随大人。为大人效命。 笑一笑,不再去纠缠他混淆字词偷换概念地说法,青梵抓过榻上外袍随意披住。随后拣一张白纸铺在几上,重新拈起笔,一转眼,见青年长史眼中又是一抹一闪而过地不安,青梵不由轻笑出声:“这倒是正经而且要紧地公文——今天十月六,距离十二月万寿节不过一个月时间。今年是胤轩帝陛下六十大寿,从去年秋天开始朝廷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相关庆典安排,加上旧炎平定、靖宁亲王归国回京,礼仪隆重必将是历次万寿节庆典之最。身为北洛的臣子,那一天要在驾前奉献的贺文和寿礼,可是没剩下多少时间筹划准备了。” 听着他沉静平和的语声,定定注视更搜索他面孔上每一丝细微波动,兰卿脸上表情连续变了好几变,最终显出由衷的惊惶和自责:“是的大人,万寿节的贺礼早该预备了。兰卿糊涂,兰卿失职,连这样重要地事情都……” “不必这样。你掌着府上对外的一切事务,往来应酬繁多,事又琐碎纷杂,偶然忘记也是人之常情嘛。”青梵微笑一下,抬手示意他转向南墙书架上,“青云挑万字纹的锦囊,把那个拿过来。” 兰卿依言取下锦囊,送到青梵面前。 “打开,看一看。”兰卿取出锦囊内卷轴,月写影随即上前持住一端,两人一起将画卷缓缓展开。接到兰卿见之震惊,随即投来的询问的眼神,青梵笑一笑道:“每年都是这样一幅,本也没什么新意。不过六十是为大寿,较往年增加些卷轴长度,也算是郑重之礼了。兰卿,你平日在书画上用心也多,依你看,今年这一幅比往年如何?” 平静的语声,透露出难得的兴致勃勃。兰卿微觉诧异,不敢怠慢,急忙细看卷轴,却是工笔绘的长卷配上了长诗。精致细腻地笔触,在不过一尺宽地画纸上顺次展开四季农人劳作与生活的图景;从牧童短笛上的每一个笛孔,到田间偷闲地农人裤脚上每一条褶皱,莫不刻画精细,栩栩如生。画卷上方的留白处,以柳青梵那一笔清峻挺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与其下场景相应的诗句。循着图画,兰卿轻轻念出声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松日觱发,兰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茜月于,棠月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西云大陆十二月花朝,分别对应着红茜、玉棠、雪梨、青杏、蒲兰、绯樱、紫榴、蓼、金萼、银桂、赤松、素兰十二种植物花卉。大陆习俗,常以相应花朝称呼月份,因此一月也称“茜月”,素兰花朝的十二月亦作“兰日”。柳青梵诗画以自冬入春始,描绘一年农时农事极尽生动细致,融会在一幅卷轴之上,顿生万里江山,百姓乐业安居、太平丰稔的盛世气象。卷末以众人公祭宴乐图景为结,诗句更落在语义恭贺的“万寿无疆”上,点明寿礼之题旨,寓意精巧而又深远绵长。西云大陆绘画素来推崇写意,讲求水墨渲染,这般似照景描画的写实工笔长卷,柳青梵之前也从未尝试,兰卿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构图。 第364章 但见这一幅诗画相配,珠联璧合,细思内中,更是有无穷深意,兰卿凝视画卷,一时竟是痴了。 “……大人,这一幅诗画长卷,名字是《七月》么?”良久,兰卿才回转过头,看向榻上静静含笑的柳青梵。 “这幅长卷描绘一年农事情境,正合我北洛以农为本、大兴农桑之国策。四方民情习俗谓之‘风’,农桑为国之根本、万民生存之源,也是掌国执政的正道,这一篇《七月》,称为‘正风’也无不妥吧!不过,最后的名字,当然还是要留给胤轩帝陛下。”侧一侧身倚住榻上靠垫,青梵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将肩上披着的衣袍拉上一些,目光随意似的在案几上扫过,“不错,七月……以头两字为名,也是诗文题目的习惯,就像这一篇《七月》,就像那一篇《锦瑟》……” 见柳青梵一手支颐,脸上又一次露出追想叹惋的表情,兰卿心中又是一震,强烈的酸楚顿时弥散胸膛。看一眼他肩上缓缓滑落的外袍,案几上被夕阳照得微微金红的纸张,默然片刻,兰卿猛地转身,快步离开书房。 “主上!”看着那透出绝然的背影,月写影突觉一股寒气自脚底袭上,不禁顿时喊出声。“兰长史他——” “任他去吧,不必担心。”瞬间收敛起全部表情,露出如岩石般坚刚的线条,柳青梵淡淡的声音在不大的书房中竟发出隐隐的回响。“人各有志。人心一道,能计算,却不可强求。柳青梵为人,凡事无不先谋划而后动,‘待人以诚’四个字,说起来多少愧疚。偏偏有义父,有林间非,今日又有兰卿坦诚心意,柳青梵能得人相待如此……已是足够啦。”影。” “是,主上。”“你是我的影卫,所以相信我——陪我安心地待在这里,一切都不必担心。”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三章-无限风尘无尽沾(上) 陛下,解酒的茶。” 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托盘又轻声叮咛嘱咐几句,看着左右内监侍女都垂手远远退出了澹宁宫殿外,和苏这才端了茶盘悄声到风胥然倚坐的榻边。 或许是酒劲尚在懒于动作,不曾除却一身朝服的胤轩帝直接靠住榻上软垫,双目微合似是养神,贴身内侍走到身前却随意一挥手,“传谟阁有折子递进来?还有内府的奏呈,月末惯例要送上来,都拿过来这里。” 见胤轩帝喝过了解酒茶却仍是斜侧着身子歪在榻上,内廷总管稍稍犹豫一下,随即轻声道:“殿外是有折子,但其实,送上来事务也没多少紧急的。今天靖王回归大喜,陛下已经为各处仪式阅兵、朝会赐宴走动了一日,又喝了不少酒。现在都过子时,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才好。” 风胥然闻言顿时抬头。鹰目中陡然射出的光彩或许会令其他内监宫人见之惊跳,但对伺候了皇帝四十年有余的和苏却引不起任何表情波澜。见他目光沉静,风胥然嘴角随即浮起淡淡一个笑容:“跟朕那么多年,还会不晓得朕的脾气?知道还有政务积在那里,一日的事情没有做完,便是真的睡去也睡不安稳。既然都已经带进殿来,那就快一点给朕拿过来。早些看完了,朕好去歇息睡觉,你也好早些安心。” “是,皇上。”沉默一下,见风胥然已经自己动手将描金绣锦的朝服外袍脱下来。和苏急忙伸手接过。将衣袍放到一边,和苏这才将方才就已经带进偏殿地一小迭奏折移到榻上胤轩帝身前的几案;安置好笔墨,四周环视一下,又多移来一盏烛台。拈笔在手的胤轩帝抬目向他满意地笑一下,随即在几案某处轻轻一拨拉开一只暗屉。见他自暗屉取出一只小盒,随手沾一沾盒中便向唇间抹去,和苏不由皱起眉头,“皇上……” “和苏!”低喝一声。止住接下来已经料到内容的话。风胥然随即放缓了语声。“朕有分寸,只这一点。今晚酒确实饮多了两杯,朕只是提提神而已。” 没有答话,和苏只是垂下手退到一边,静静看烛光下细阅奏折的胤轩帝。 即便略显幽暗的烛光,也看得清金冠下一根根发亮的白发;尤其最近两年、最近两月,乌发里迅速混掺的银丝和近乎已经全白地鬓角。都显示着这位刚毅威严地北洛君主最真实地年龄。虽然批阅公文的速度从未有明显的减缓,御笔落纸的速度和力度也不曾有半点降低,但从贴身随侍了四十年的目光看来,视物时眯起的双眼、不在人前时微偻的脊背、一次只能集中贯注一件事情地精神……还有思索处治政务时越来越频繁的走神和突来疲惫,和苏并不以为这些征兆真如胤轩帝努力试图表现出的那样想忽略便可以忽略;从那只原本是为防万一才秘密打造的暗屉两次打开间越来越短的时间间隔,就可以很清楚地映证当初御医柳衍调制药膏时便反复强调的那个“便是再竭尽人力,也无法真正推延的事实”。 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岁。已经算得上西云大陆通常认为的高寿了。 胤轩帝文武双全。自幼精习弓马骑射,身体根基极佳。而先为景文帝爱子,后登基为帝。天家既重养生,风胥然一生不曾有过大病;唯一一次重创大伤,是因其兄风然暗算遇刺跌落深谷,但随即便为恰在其处隐居地道门柳衍所救。柳青阳人称“圣手”,医术之高毋庸多言,风胥然年富力强血气正盛,得他精心疗治,恢复既快,而且几乎毫无后遗影响可言。这位自皇子起便雄心刚健、凡事能为则竭力而为地皇帝,登基二十六年来的雷厉果敢励精图治,倚靠的除去时刻冷静地过人头脑,卓绝的帝王与驭下之术以及朝野贤士能臣的拥护支持,健康强健、经得起任何风雨的身体,实可谓数十年如一日勤政治国的根本。自小服侍跟随,朝夕相处了四十余年,和苏几乎无法想象自己威严高傲的君主会因为本身机体的衰老而显出任何的软弱无力,更会自觉不自觉地抗拒去接受可能的现实,甚至哪怕只是假想那样的情景。然而,正如主上之所以始终看重自己的原因,多年来能不负总掌内廷和统领皇帝暗影的重任相委,唯一跟随胤轩帝身侧从未稍离的和苏,无论何时都能自如地收敛起一切私心,冷静看透所有残酷的真实。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真正可怕的不是人生的脚步切实踏入迟暮,而是那让视死亦能如归的勇者、大将正面相对时也无法控制内心颤栗的,对时间无情的铁律、对年老衰末的事实,乃至对一切无常未知的本能畏惧。 垂垂老矣——只有真正看到了现象现实,才会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纵有心,力也不能及的悲哀和恐惧。六十年风雨 随时保持敏锐和警觉,洞悉周围人与物每一个细微变帝,从来不是会忽略自身内部发出的种种警告的人,但同样的,也绝不是一旦接受了无奈事实,便无所作为听天由命之人。天性刚强倔犟的皇帝,擅长以形式善变而实质坚定的手段扭转种种不利,更习惯于用不容改变的意志粉碎一切横亘面前的阻碍。 胤轩二十四年开始的洛、炎大战,朝野上下,人们的眼睛只能看得到的似乎只有这一场战争。然而擎云宫深处,悄然开始的另一场同样关系到北洛命脉国运、甚至较两军前线更为艰苦卓绝的战斗,却被胤轩帝掩盖得不露一丝半毫。 这是陛下一个人的战争——没有人可以插手。身为臣子、随侍、心腹,和苏深知。对胤轩帝,自己唯一能做地,只有冷静地、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 微微垂下眼眸,和苏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因为……风胥然不需要身边的人为此产生任何心绪,更不需要这些心绪可能对他一切作为决定带来的任何波动和影响。乾纲独断是帝王的特权也是维护王权的基本,不了解这一点的人,绝不能在擎云宫里生存。 “和苏。” 君王低沉的呼喊顿时唤回正飞往危险边缘的神思。和苏急忙上前一步。“皇上……”目光扫过几案上茶碗、砚池、烛台等等。见并无需用自己,正微微疑惑间,目光一瞥却见胤轩帝捏住纸边地奏折,摊开地内页上鲜红地朱砂点点,映着几上烛光竟是异常的刺目。和苏心中微骇,却是定心凝神,重新向风胥然手上看去。分辨出那奏折纸页边缘上隐隐两叶修长印记。和苏已然知晓此封奏书来处,正自沉吟斟酌开口,耳边胤轩帝语声已沉沉响起:“御医院唐绍的奏书,说柳青梵身子已经大安,可以回到朝廷里来——养病,完全安心地休息,就让他在那里,可是已经没有再多的理由了……朕已经连这最后一个借口也没有了。和苏。你说。朕该怎么办?” 沉默着,和苏无法开口回答,只能平静地迎上胤轩帝的目光。 “朕该怎么办。和苏……那孩子不肯领朕的情,已经完全地好起来。” 第365章 叹一口气,风胥然语声轻得似全是在自言自语,“完全继承了柳衍的医术,用他地话说甚至早已青出于蓝。唐绍是御医院的首领,可也不能跟他父子相比。朕明明已经指了最好的路给他,那般大方地把凡是可能需要用到的都送给了他,为什么青梵就是不愿意……明明可以再拖延两年,甚至哪怕再拖几个月的,为什么非要逼朕那样着急地就……固执,固执!” 风胥然握手成拳,在几案上一下一下狠狠捶着。虽然声音沉闷,但从几案表面的微震完全可知胤轩帝用力,和苏不由急唤一声:“皇上!” 闻声抬头,烛光下幽黑锐利的鹰目深处仿佛跳着两团火,和苏心中顿时巨震,只听胤轩帝语声越发低沉而阴狠:“固执……都是这样,这对父子根本一模一样,都喜欢将朕逼到没有一点退路!明知道朕最痛恨、最顾忌的是什么,可就是不体谅;只顺着他自己地心意一步都不退让,甚至无所谓最后是不是也赔上他自己!这对父子,这对该死地父子……还真是一对父子!” “皇上……”变化的语气,和苏心知此刻胤轩帝口中“父子”所指已然变换。见他情绪渐渐激荡,想要劝谏分说,却发现自己竟全不知如何说起。低了头,更不敢多看君主此刻目光表情,和苏只能在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喊:“陛下,皇帝陛下……” “和苏。” “皇……上?”猛然惊觉胤轩帝脸上收敛起全部的表情,刀削石刻般生冷刚硬地面部线条透露出四十年仅见的固执决意,和苏顿时抑住呼吸。“这件事朕必须做,也只能由朕来做。虽然朕本想再拖延些时间,只要他能体会朕的心意;可如今,却是他自己逼我——和苏,这一点,你明白朕吗?” 压住心里长长一声叹息,和苏退开一步,在胤轩帝身前拜倒:“和苏不敢说明白皇上的心思。但,陛下的决定从来都是为了我北洛与王族的千秋万代,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 凝视他片刻,风胥然神情渐渐缓和,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边也扬起一丝意味难言的细微弧度。“是啊,都是为了我风氏王族……朕所做的这一切。”将面前早被朱笔淋得斑驳的奏折合起,随手搁在案角,风胥然又注视它片刻,口中几不可闻地轻声喃喃,“唉……都被朕污坏了,这可怎么处置发还呢?” 瞥一眼胤轩帝脸上似乎确有烦恼的淡淡表情,和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拿过案角的奏折抬手就往烛焰上凑去。眼见着火光下奏书顿时如灰色蝴蝶翻飞,轻薄的 即在空气中散尽,和苏这才向胤轩帝转过身。然后下礼去。 默默看着他动作,到这时胤轩帝嘴角终于扬起一个可以分辨的微笑,但语声却透出一股由衷地沉郁:“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和苏?灰飞烟灭,确实算是世上最干净的去法。但烈焰焚身又是何等样的痛苦……和苏,他曾照顾你家人老母,往来间不浅的恩情,这样做。可以吗?” “一切厚谊大恩。臣不敢忘。也不能忘——所以,这是唯一可能符合他心意的去法;公子知道了,想必也会认可,会高兴的。” 沉默着,风胥然笑容缓缓加深,眼光却是幽暗深沉,再看不出一丝波澜。“不错。他会高兴的——当初他为那个草原女子选择地去法便是如此。还有二十七年前,君雾臣……朕终是要成全他们父子地。” 听胤轩帝轻声低语,一字一句缓慢送出,仿佛太庙中最重地铜钟般音响低沉而震动心魄。和苏悄悄抬眼,却被风胥然满面再不掩饰的无奈与疲惫骇了一跳,直觉出声:“陛下——” “该做什么,你这便出去吩咐做吧。”深深倦色的胤轩帝只随意地摆一摆手,推开面前几案。和衣便仰倒斜靠住榻上软垫。“朕真累了,要歇一会儿,就一刻钟吧……” “是。皇上。”看风胥然说着合起双眼,和苏轻应一声,移开一盏烛台随即悄声走出侧殿。 丑时已经过半。被打发开殿内外伺候的内监宫女,这个时候的澹宁宫,冷静而幽森。 但这样森冷的周围,却是一片几乎到达极致的热闹繁华。 胤轩二十六年十月八,平定旧炎地靖宁亲王奉旨还京归国。为彰靖王于国于民之功绩,为表君民朝野普天同庆的欢喜,胤轩帝下旨自靖王回京之日起开一月夜市,更允许一切集市、花灯、庙会等活动的进行。欢喜的承安百姓早早就准备下用以庆祝的一切,这一夜的欢闹喧嚣,便是深宫禁苑也莫不传闻。而朝廷配合为与靖王接风庆功的大宴,设置在擎云宫御花园、禁城四角、京师九门以及南屏与奚山校场的无数组焰火,更是将承安真正带入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地盛境。宫中地宴会,因为胤轩帝一句“朕自逃席,众卿代朕敬贺靖王,尽欢达旦,无醉不归”,此刻宴乐兀自未歇。御花园的歌舞笙箫之声顺着夜风远远传来,映衬着重重深宫殿脊飞檐上那一片轻柔缥缈的绚烂烟华,几乎给人一种恍惚梦境地不实之感。 抬头,默默凝望宫墙上幽黑深重的远方天空,和苏突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将全身蜷起、深埋的强烈渴望。 十月将尽,承安京已经是真正的深秋。 纵是没有风的夜晚,也让人无法禁受的寒冷。 一阵不急的小风,和苏突然只觉眼角刺痛般的冰凉,随手一抹,竟已在毫不知情间泪流满面。 素性安稳沉静的内廷总管第一次感觉到内心真正的惊惶,双手几乎有些失措地在脸上一通猛揩乱抹。然而,正当他处在四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慌乱失措,一阵整齐而利落的脚步却是快速地向澹宁宫行来。 急忙整理好形容,抬起头,借着夜色中远处禁门的橙黄***,和苏顿时看清了正快步而来的高大身形。 软甲、佩剑,利落的云靴,头盔顶上是雄视高踞,展开鹰翼象征着正义公心无所不至的神明——看到自黑暗中走近,澹宁宫灯光照亮了年轻亲王英武俊逸的面庞,和苏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殿下。” “和总管。”颔首,年轻亲王的目光直转向透出光亮的宫殿侧厢,“皇上还在批阅奏折?” 和苏微笑一下,小退半步躬身施礼,“皇上的习惯是要每日都处置完公务。不过方才宴会上多饮了两杯,只看了几本,此刻应该正在休息养神。”顿一顿,凝视风司冥云靴脚尖,“靖王殿下,御花园大宴已经结束了?” 轻松愉快带一点玩笑的语气,却没有得到年轻亲王相应态度的回答。风司冥只是看他一眼,静静说道:“通报吧。” 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威严冷峻的靖宁亲王,这样的沉静自持却并没有任何失礼。其实此番回归,胤轩帝已经给予他无须通报,随时可以面圣见驾的特权。但见风司冥长身静立,早已熟悉他脾性的和苏微欠一欠身,“是,靖王殿下。” 看着他进入殿中的背影,年轻亲王终于深深吸一口气。随即听到殿内一串轻快脚步,迎上轻轻颔首的内廷总管目光,风司冥嘴角微扬,顿时勾起一个沉着的笑容。随后,稳健而坚决地,步入澹宁宫。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三章-无限风尘无尽沾(中) 到和苏传报的一刻,风胥然心中升起的,竟是一股止意。 “朕自逃席,众卿代朕敬贺靖王,尽欢达旦,无醉不归”——冥王海量,朝野共知;不过以他素向的冷峻持重,宴会之间,却是从来很少有人敢上前劝酒,自然,也就从没有什么过饮之下的失仪失态。自己一向明白,这个资兼文武,少年起便屡立大功,得到朝野最多敬爱拥戴的亲王、皇子、儿子,为了维持那威严庄重几乎到完美的形象花费了多少心力。但相别两年,一朝重聚,那些被确切执行的,每一举手一抬足都似用尺规精细丈量、严谨到刻板的朝堂礼仪规矩,却让自己难得的感觉碍眼。 不过,纵然大喜大庆,自己又定下了旨意,靖宁亲王也不会真的便任由自己沉溺在众人的恭贺和赞美里吧?自己离开御花园后的继续留席,与众臣交谈欢饮,只是在尽身为皇子、亲王、三军统帅的职责罢了;能够支撑到现在这个时刻,是将责任尽完,也差不多该是他的极限了。睁开眼,斜斜一瞥门边静立的巨大水钟,风胥然微笑一下,随即从倚靠的软垫上坐起身来。 “臣风司冥拜见皇帝陛下。” 看着倾身拜倒面前的青年,风胥然心中浮动起一股由衷的赞赏:武德皇帝传下的这身软锦战甲,作为北洛最高军事统帅的正装已历十代。穿着这一身为国家建立宏伟功业,得到皇帝特旨的恩令嘉奖而在擎云宫最高大殿接受百官朝贺地北洛上将军。自风氏立国以来共有三十七位,但这一次,却是武德皇帝以降第一位真正风姓的嫡系王族获得了这样的殊荣——两百年前大陆“军神”,洛风氏最卓绝的一代统领风亦文在战场上的英姿,经由其侄武德皇帝的两百年血脉流传,终于重新展露在世人面前;而这一身依据风亦文当年着装改制而来的战甲,也终于因为穿着之人的精神气宇,完整地展现出神明垂爱、一代将星真正不凡地气度风采。 只要看一看眼前英姿勃发地青年。就可以理解武德皇帝为什么在登基大典之后。无论何种祭祀庆典、重大地国事场合。都是这样的一身戎装了!向风司冥微微笑着,风胥然头脑中却迅速回想起正午靖王一行进城之时,黑袍、金甲、神骏无匹的玄色战马,衬着那杆冥王的绣金大旗,华盖下沉着大度的青年给人心带来何种样的震撼。 第366章 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御驾车辇行经之时掀起一阵阵山呼海啸似地欢呼,更有无数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就当街跪倒——翻遍史册。或许从武德皇帝平定多国联军、彻底稳定北洛统治,风氏王族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多百姓自发自觉的拥戴、敬爱和膜拜。而当初开创北洛基业、威名远播的武德皇帝,保家卫国,建立下世所公认的赫赫武功之时,也已经年逾不惑;然而身前静静跪立的青年,此刻年纪,竟还不足二十五岁。 功超先祖,青出于蓝。 林间非代拟的嘉奖敕文上原本没有这一句。但在迎接仪式“一切以太子礼仪”命令发出同时。自己亲笔在圣旨上添写下这八个字。泰安大殿上旨意宣昭,注意到青年闻听这一句时不能自抑的微微震颤,胤轩帝心中瞬间流露出的满意和满足。其强烈,几乎胜过了六十年间曾经有过地一切情感。 有子如此……突然意识到年轻地亲王依然单膝跪地不曾起身,风胥然急忙轻咳一声随即笑道:“快起来——这时过来,御花园那边大宴逃了,可也算抗了朕让你欢畅通宵的圣旨。” “谢父皇。”利落地起身,风司冥只顿一顿,随即顺着胤轩帝手势示意,坐到榻上隔着几案与他相对的位置。“御花园那边大宴尚未结束,正由林间非林相继续主持,与群臣、诸将共饮同欢。后宫女眷们地宴乐,母后言尽欢未必定须恣情,此刻夜深已半众皆尽兴,因此也可散去;并传懿旨,遣宫中车轿,妥善送宗亲、命妇、官眷们各回府邸。” 风胥然闻言微笑,轻轻颔首道:“这样也对。闺阁之中到底不比男儿,尽欢未必恣情,强撑过劳反而不美。再者,虽说明日休朝,百官尽兴归家也需有人照料,这一点,却是你母后想的周到了。”说着看一眼风司冥,“只是,御花园大宴让林间非代为主持?他是有名的‘三杯倒’,禁不住酒,没了你在场镇压,遇上多马、韩临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将,却小心明早白琦打破你靖王府大门!” 当朝宰相夫妻情深,朝野皆知。因林间非酒量狭窄,夫人白琦曾为丈夫遭同僚强灌醉酒,伤身误朝而寻上门大闹,被承安京中引为一桩笑谈与美谈。然而此刻胤轩帝难得的轻松玩笑,却只得风司冥微微勾一勾唇角。“是林相见儿臣席上职责已尽,虽身在而心意离,因而主动代臣接下主持一席。” 闻言,风胥然心思微转,顿时呵呵轻笑:“身在心离……是了,这果然是朕的不是——终于回到家来,这金子样的第一夜原不该只想着让你放心大醉。御花园那边既有林相主持,朕这里更无他事,司冥你这便跪安。朕再许你三日……不,五日的假期,你就安心与佩兰、世子好好团圆吧!” “谢父皇洪恩。” 见他起身到面前跪拜行礼,随后站起,却不转向殿外离开,只是站在面前静静凝望自己,风胥然心中微微一顿,眼中笑意依然:“怎么?司冥还有事?”瞥一眼案头未批完的小叠奏折,胤轩帝随即扬动嘴角,“宁平轩的事务,这两年虽一直有诚郡王协管着,但真正总理的还是裴征。到时交接想来无有不便。兵部那头,还有朝廷上涉及分管地副相 琳年纪渐渐上去,几次到朕面前请免了这项。你既要把早就做熟的这一块替他接下来,若还需人手就从宰相台还有六部里去提。不过,朕看你府上的长史苏清,你不在京里的这些日也帮着做了不少奔走联络。再历练两年确是可以大用的人才。到时不可顾忌着人言。为了所谓的亲疏公私就一辈子压着不用。” “是。臣遵皇帝陛下旨。” 风司冥语声平静,幽黑眼眸不闪一丝波光。 见他依旧静立不动,风胥然不由微微皱一下眉。眼光一转,无意间到年轻亲王战甲腰间的佩剑——是从四年前为靖王妃愤而起兵、闯宫辞驾那次起,擎云宫中便默认了靖宁亲王佩剑上殿的特例特权。虽然风司冥除那一次地失态外从来恪守禁规,眼前这一把与战甲相配地佩剑,镶金嵌宝地剑鞘、短短一尺的长度。富贵繁丽也无一不切合礼仪、装饰的本意,胤轩帝却突然一股莫名森寒直袭上心头。暗暗吸一口气:“司冥,大宴后觐见行礼,你还有其他的事么?若没有,便告退罢!” “是,皇上。臣到驾前觐见,确有事情禀奏。” 风胥然目光顿时一凝,身子已然正坐。“奏来。” “先。臣领皇上旨意。与百官、诸将大宴同欢,又到皇后主持后宫女眷宴席之上,朝拜、恭贺母后千秋。随后。约在丑时三刻,后宫宴乐结束,母后令内宫车马护送宗亲官眷等回府。”见胤轩帝微微颔首,风司冥身子越发挺得笔直。“宫掖出入,乃是内禁卫重责大事。内禁卫由穆郡王与臣共同协领,臣自胤轩二十年正式拜领此职,虽有两年在外,职责并未曾解。今臣既在宫中,又逢大朝大宴,不敢懈怠,会同穆郡王与禁卫统领于杰,增加三倍内城巡视。却不想,”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一顿,平静语气中透出一丝异常锐利,“竟然在南朝阳门宫墙之侧,发现潜行人影!” 风胥然闻言一震,双眼紧盯住青年皇子全然幽沉的黑眸:“潜行人影?难道是……刺客!” “臣不知。但深夜潜行禁宫,必有不轨。”风司冥摇一摇头,平静的语声不显一丝波澜,“内禁卫立即追击,但潜行者极力奔窜;无奈,令乱箭毙于金水河下。” 从容一语,却仿佛重石倏然砸落。胤轩帝尚未及开口,突听殿门边“哗啦”一声,在寂静深夜中分外响亮。两人顿时转头,却是重新端了茶水进殿伺候的和苏,也许是因为殿中光线幽暗,托盘搁上门边长台时在不知什么地方碰撞了一下。见两人目光一齐射来,和苏急忙躬身:“皇上恕罪!” 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风胥然垂下双眼,烛光地阴影恰好遮挡住脸上全部的表情。沉默片刻,只听胤轩帝沉沉道:“乱箭射毙……好啊,很好。虽不知潜行者身份,但有逃窜一条,击毙便是正理。靖王当机立断,此举正合朕意。” “臣谢皇上赞许。”微扬嘴角,风司冥略往后撤身半步,继续说道,“今日承京因大喜而共庆,开放夜市,欢畅达旦,令朝野君民同乐。此为皇上垂爱百姓之举,展露我天家恩德。但,京师百姓自爱北洛,却不可不防有敌细宵小,混迹城中伺机作乱,坏我君民同乐之本意。今夜竟在深宫禁城发现潜行之贼人,实在令人惊心。虽两名潜行贼子已然伏诛,臣心仍有不安,不知皇城是否隐患尽除,更担忧京师百姓欢欣喜庆之情受到无辜影响。因此,臣已密令皇城禁卫军严守擎云宫九门,令五城巡检司调属下兵马全部,在城门、闹市与神殿、有司衙门等重要地点加强往来巡视。” “哈,不过是两个宵小毛贼,竟惊动了如此多禁军人马——但以司冥心怀百姓,不破坏城中此刻喜庆的思考顾虑,这番不小的安排动作,应该没有让宫里宫外欢闹的百官百姓受到一丝半点影响吧?”依旧低垂着眉眼,胤轩帝的声音深沉中透出隐隐类似金属的尖锐冷硬,“真不愧赫赫冥王,统军调度,果然是严密谨慎。滴水不漏得很啊!” 风司冥没有说话,一只手却是悄然搭上佩剑剑柄,随即一点点收紧。 “说吧,司冥——今天晚上,你究竟是想来做什么?”抬头,直视静立的青年双眼,胤轩帝鹰眸射出冰刀般地光彩。“这一身,这个姿势神情。还有这一切安排。风司冥。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 一字一顿,挟着帝王全部地威严狠狠吐出,到最后一句气势已是开山崩石、惊涛拍岸,在幽静的澹宁宫殿宇形成阵阵深沉回响。然而,一切狂涛巨澜,在狠狠撞上青年男子夜一般黑色眼眸之际,却是如激流贯注直入深海。顿时再不见任何汹涌澎湃。 凝视着胤轩帝,年轻的皇子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极淡地笑意,风司冥静静开口:“——退位,或者,由我来代父皇下诏禅位。” 只听“哐当”一声,殿门边内廷总管和苏手上的茶盘,在脚边跌得粉碎。 “这是要逼宫?” 看一眼面色惨白的贴身内侍,胤轩帝沉默半晌。然后缓缓开口。 嘴角边微浮着笑意。风司冥轻轻摇头:“史书后人,会齐齐赞颂父皇禅位让贤,绝不贪恋权位的美德。” “史书。后人……看来,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半点遗漏疏忽?”唇角挤出一个扭曲地弧度,风胥然表情古怪地微笑凝目儿子,伸向腰间蓝玉地右手却是不能抑制地微微颤抖。“都说冥王周密,最善用兵;从来都是万全打算,精准一击必然奏效——能对朕说出这句话,做地准备想来不少吧?” !”嘴角上扬,青年的双眼光芒却越发清冷。“至年父皇作的准备更少。” 话音未落,风胥然脸上已然变色:“风、司、冥,这是你第一次跟朕这般说话!” “儿臣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是父皇逼儿臣太甚,儿臣实在无法继续隐忍。” “什么隐忍?这些年来朝廷种种举动的真意?笑话!你还会不知道?”握拳在几案上重重一捶,风胥然奋力克制住咆哮的冲动,“祈年殿中,因思壁前,朕的心思何曾瞒过你?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朕,话已心照,你又需隐忍什么?” “是,父皇成就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铭记在心,不敢有一刻相忘。” “既然知道苦心,更铭记不忘——那为什么? 第367章 !”一句快似一句地答话直勾得心头火势将作燎原,风胥然双手一齐握紧蓝玉,倾尽二十六年君主积累的全部自制力强迫自己稳坐榻上不动不摇。“风司冥,你从来不是等不得的人。擎云宫中,除了你的母后,最善隐忍按耐的便是你。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奇险,做这等违悖理法、逆乱犯上的愚蠢之事?” “父皇何苦明知故问?”勾一勾嘴角,风司冥眼中倏然透出冷冽光芒。“违悖理法、逆乱犯上,难道不是父皇首先违反了神明传下的理法教诲,敢冒无上威严,试图背弃在神明面前立下的誓约?愚蠢之事,或许在父皇,以胤轩二十六年来大治无妨以为如此。但,在司冥,从未曾以此评述自己。” 这不是普通意义地借口,更不是简单论证行为正确合法地礼教上的理由——意识到那双黑眸中全然的认真,风胥然不敢置信地摇一摇头,双眉深深皱起:“风司冥,你……但因思壁上地那些,你都忘记了么?国史馆中的那些,你可以都抛之脑后么?赫赫君家,北洛最高公爵爱尔索隆,你以为他们仅仅是王朝的守护者,你以为区区一个并无实意的公爵虚衔、一个常人甚至完全不知的殿下的尊号就可以满足他们了吗?” 沉默着,风司冥静静凝视一脸真心忧虑的君王。但听到最后一句,脸上却顿时浮起一个大出风胥然意外的微笑:“皇上,皇帝陛下,您曾亲口告知儿臣,‘爱尔索隆,从来不单单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您早已告诉我,爱尔索隆,是为这片土地而生,是这片辽阔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守护者——王朝尊奉的守护者,亦是王族必须承认的监督者。‘民以康乐,浩荡长风’。与‘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何者更为尊贵恒久,不言而自知。” “正是,你说得完全正确——然而哪个帝王能够允许有更高地法则凌驾于自己之上?”急切地拍一下几案,风胥然的语声却转而平静下来,“因不能,则必起争端。四十年来的故事。朕不愿看到不久的后世重演。” “不。父皇——因思壁上。君氏一脉流传,执政百六十年……一百六十年,这绝非‘不久的后世’。”说着,风司冥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淡淡微笑,“而子孙之事,自有子孙承担之。” 被青年恬淡宁静的表情一时迷惑。但随即猛然意识到风司冥言下真意,胤轩帝顿时勃然:“风、司、冥!你是在指责朕?” “司冥不敢。儿臣只是据实呈奏。” 注视他平静而坦然的表情,胤轩帝顿时冷笑一声:“是,你不敢,你据实呈奏……风司冥,你赫赫冥王,独下大国,声威震慑大陆。敌首闻名而丧胆。你还能有什么不敢?直闯宫闱,挟亲父以退宫禅位,这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情你不敢?” “父皇此言。是已明知儿臣心中之所不敢。” 又是如此平静笃定的回答!风胥然心中怒极,神智却异常清明起来。双手捉住蓝玉,鹰目凝视风司冥,半晌,终于格格轻笑一声:“朕知你心中所不敢……是,不错,你心中确实不敢。无论何时,你都绝不敢以他地安危作赌——但他是君雾臣地儿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真正落入有死无生地绝境?君家人命系于天,除非大神召唤,他们的生死,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能决定,他们的性命,从来都只握在他们自己手里!这么多年的相处,若你竟还看不透他的行事,朕真的要失望了!” “是司冥天资不足,实不敢与父皇坚刚果决相比。然而儿臣既知一己弱处,便不敢不早作准备,以保万事周全。” “如此,你……是铁了心要保君无痕了。” “柳青梵,是司冥唯一的太傅。” 斩钉截铁地答话,让胤轩帝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然而手指在蓝玉上冰凉的触感,却使风胥然沉默片刻后放缓了语声:“是,司冥,他是你的太傅,他待你情深意厚——但他不姓柳,他姓君;他是君非凡的后裔,君雾臣的子孙,北洛赫赫君家血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传人。” 回复了平静的语声,缓和深沉地话语让风司冥在那一瞬间也微微动容。但青年随即绽出一个淡淡笑容:“无论他地父母谁人,家世如何,在司冥心中,世上真正相待无他心者,唯有柳青梵一人。” “无他心?”胤轩帝突然急促而尖锐地笑起来,“嗬,司冥,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有没有私心?难道你真的以为,选中哪个皇子教导,一切都是因为‘三岁看大’地说法?擎云宫里众多皇子,他真的是因为慧眼独具,预见了今日所以单单挑中了你?朝野江湖,在各家王府中周旋往来,难道当真全是为了你,所以一贯冷淡高傲的他才肯言笑舒展博得四处逢源?” “父皇……” 风司冥 眉,但还未来得及开口胤轩帝已然继续,一句快似一不能插口只字片语,“他是什么人?什么性情?什么行事?朝中看着他二十年朕如何不知?那是只有君家最深沉血脉才能彻底保留和传承的东西:为自保可以不择手段;从来将成一事,若能选择,必是最高效、最快捷而最残酷的方式。算无遗策,连自己都能推上棋盘,把江山百世只作一赌的人,你如何让他放得下真心真情?便是当真放下一丝半点真情,你又如何知他不会因事弃手,忍痛割爱?风司冥,人永远改变不了他的血脉根基——就算他在人前姓柳,骨子里他永远是君雾臣的儿子。‘秉心执政,天下为公’,这才是真正的君家人的话,这才是真正君家人心中的最重。司冥,‘不可以一叶障明目,不可因一事废全局,不可为一人罪天下’,这也是他的教导,而你是朕的儿子——好好地想一想!” 沉默,良久的沉默。 见风司冥面容不动,双眼中却隐隐光华。握住佩剑地一只手似在微微的颤抖,风胥然心中不觉一软,轻叹一声,正要开口,却听耳边语声静静传来:“父皇所言,或许有理。但,司冥只知,若无柳青梵。必无今日之风司冥。” 一句话出。风胥然顿时作色:“风司冥。你说得过了!天地君亲,师者序列在此之后,岂是你小儿能肆意僭越?” “司冥不敢。”抬目,迎上胤轩帝充满怒意的双眼,风司冥眼中却是异常的平静。“生养之恩,大莫过于父母。但生而教习人伦、事理,则非独赖亲之力。贫民百姓之家.父母尚不能独尽职责而请于名师、神侍;何况我天家子孙。依父母膝下日短且促,是必仰赖司礼侍丞与学官太傅。司冥幼时无依,不能见爱于父皇母后。唯有太傅坐卧相携,时时教导,全司冥学识礼仪,更全天伦亲谊!天地君亲师,若无太傅,司冥不能明天地之理。不能知亲友之谊。不能晓君父皇天之重,不能通古今四方之变;若无太傅,不能正心志、平意气。不能去憎恶、废私爱,不能尊事理、见真知。或许太傅教导手法特异,而不尽循于常理,然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句子,却是司冥自六岁跟随门下便时刻以为警戒。太傅于司冥,非生养之恩,然而苦难成就拳拳之心,大恩未必输于生养之德。父皇圣明,多年旁观自清,又如何指责司冥将忘恩义,抛弃根源之本?” 身为亲子,却将教师外人情谊置于父母亲恩之前,即使在平寒百姓之家这般言语也是大违纲常,更不用说出自宗亲王族、皇帝亲子之口。胤轩帝初时惊怒已极,甚至僵硬不能动作言语,但风司冥这一番铿锵磊落、掷地有声的话道出,却是顿时熄灭心头全部的怒火—— 幼子,亦是分明的爱子,数年来朝野早已认定,更不用说自己心中早已将之看作理所当然地储君。然而一句“幼时无依,不能见爱于父皇母后”,如此当面坦然地道出,虽只一语带过,其中含而不显地辛酸,竟逼得自己再无法直视那双罕见坦率地眼眸! 绝不敢忘恩负义,背弃源流——少年艰辛,自沙场宦海锻炼出的一身铁骨钢筋,却是根源于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剔透心肠。 难怪,当年玉波亭中你要那样说:“为那个孩子保留一点人的感情”。明知道帝王可以有心,天家终究无情;明明秉持着“上位者无私”的教训,一贯以最精心深刻的方式教导皇子,却始终留存着最后的底线……回想起那一个严冬清寒地午后,胤轩帝不自觉扬起一抹深深的苦笑: 君无痕,原来风氏一脉,无论机关算尽、心机用尽,到底还是被君家看透; 柳青梵,原来让朕真正而彻底输掉这一局的根本,竟是你布下无数“玉成”于他的“艰难苦困”中,着意为他保留的“那一点感情”! 青梵,青梵,这样的你,让朕如何能留,如何敢留?! 只是……“旁观自清,柳青梵待你如何,这许多年又如何为师垂范,朕何须你多言?但是风司冥,难道你真不明白,朕今日作为的理由?你一口一句‘若无太傅则不能’,难道离开了他,你当真会事事无能?无太傅所以不能,太傅既在而能,那是太傅之能,还是你风司冥自我真实之能?” “司冥能力如何,以父皇之能,自是判断分明。” 沉着自信的答语,令胤轩帝不由淡然一笑:“是,你自然不输于任何人,因为你是他地弟子。君家代代帝师,教导出来地什么时候需要人怀疑?但,柳青梵方当壮年,挟天下名重,领太傅位尊,才能见识、手段行事无不超然卓绝——司冥,帝王之存,乾纲唯有独断,政令绝不二出,有这样的人物在朝堂之上,史册所载,可有真正善始终之人?” “太傅清静高雅,岂是俗人能与之比类?” 第368章 过于简洁干脆的反诘,风胥然一愕之下,望着青年真诚双眼,却是顿时摇头莞尔:“呵呵,司冥啊,便是这一句,若是君雾臣在,必要毁去你一切天真。” “然而君相到底不在。何况……司冥并非父皇。” 风胥然闻言一窒,凝视他半晌。终于轻叹一声,“司冥,你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胆——君雾臣不在,君无痕尚存。但倘若他听到这一句,只怕也要叹息摇头。” “太傅不会听到这句话。不仅这句,今日澹宁宫中任何一句话,都不会流到第四双耳朵里去。请父皇放心。” 第四双耳朵……注意到他连望也没有回望一直低头侍立在殿门边地和苏一眼,风胥然心中一 俱呈。沉默半晌。胤轩帝缓缓摇头:“太大了……了。司冥。柳青梵对你的影响。他一人喜怒哀乐的情绪,胜过了家国天下史书口碑。这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对一个将要开创千万年未曾有过新时局的皇帝。司冥,你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扫平东炎之后必然要面临的大陆一统,这是西云大陆史传千年以来都从未有过的盛事——朕老了,这件事情只能有你去做。朕甚至不指望能看到一半的成果。作为父亲,朕知道自己儿子地能力,作为君王朕同样知道你地心志和手段。可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是一把剑,双刃锋利,能伤敌也能伤己。朕以为这么多年你已经有了足够磨砺,所以不想留着这把剑最后伤了你,因为……君家对帝王地期许。从来都不会有真正的尽头。” 见胤轩帝凝视自己。深沉目光中流露出真正的忧虑,风司冥心头顿时一暖,随即伏跪屈膝:“父皇对儿臣的苦心关爱。儿臣必不敢半点有负!但儿臣同样不能负了太傅,辜负太傅期许儿臣成一代明主开天下治世的心意,辜负太傅多年的教导和无法报答的恩情。父皇地苦心,太傅的恩情,儿臣只能做自己所见最正确的决定,也会承担史册后人一切议论或者骂名。因为,”抬起头,年轻俊美的面庞上绽露开第一个真正自在安详的笑容,“那些我本就不在乎,父皇,我从不在乎——这世间,柳青梵,唯有一人。” “话已说到如此了啊……世上只有一个柳青梵,唉,这还真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情。” 风胥然苦笑着摇头,伸手扶住风司冥肩头。风司冥正要借势起身,却不想胤轩帝双手使力,竟将自己牢牢按住。心中微震,耳边已传来君王异常冰冷的问话:“风司冥,你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朕无法可想。朕绝不希望与自己的儿子为敌,更不愿用这样残忍地方式破坏父子之亲、动摇了北洛地根基。你是朕最优秀的儿子,身为父亲朕从来不介意自己,随时都准备将这个帝位交给你。但是,想想你最终拿过去的方式,想想你现在这么做地缘由——司冥,帝王无情亦无私。你以为,你保下他这一次,但以后越来越长的时间里,你真的能以一句‘不在乎’保住他每一次?” 直视风胥然双眼,风司冥一字一句明确而清晰:“是,父皇。我已经决定了,也绝不会后悔——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世代相誓,不弃不离。所以,请父皇也尽快做出决定。” “世代相誓,不弃不离……风氏的子孙,终是不能免此执着。也罢……罢也!”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长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抬手解下腰间蓝玉,擎在掌心凝视片刻,胤轩帝随即一声轻轻叹息,“君雾臣的遗物,唯一没有带走的东西,朕窃留了此玉二十七年。司冥,是自己留下号令宫中影卫,掌握那一脉为帝王训练出的暗部力量,还是带着它解开未岚别院的禁止后便从此物归原主——这,就将是你的选择了。” 看着青年抬手接过蓝玉,躬身行过一礼便大步走出侧殿,胤轩帝终于颓然倒在了榻上。 一手覆额,感受到头皮下经脉快速而有力的勃勃跳动,风胥然良久才平缓了过于急促的呼吸。 耳边听到轻轻的脚步,鞋底磨擦地下金砖发出的带着一些滑腻的声音。风胥然闭着眼,开口,带了一点对老仆细心体贴的由衷感激:“给我换两支粗一点的蜡烛吧,和苏。” 跟随侍奉了四十余年的内廷总管无声地点一点头,迅速换过两支大蜡。柔和的光线照亮君王的面庞,看到胤轩帝脸上深深的倦色,额边被汗水浸湿贴附在皮肤上的斑白鬓角,和苏心中无法抑制地一酸,“陛下,靖王他……靖王殿下他只是……” “他是好孩子。”依旧合着眼,一手半掩着面庞,但唇角却是微微地勾起:“那身战甲,到底还是礼服,他没有换成真正战场上的那一身,随身的佩剑也从来没一次真正有意要出手——虽然换了那样招摇的剑鞘,可是和苏,你说朕还能认不出柳衍的青冥剑么?斩金断玉,削铁如泥,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就是朕穿了护身的金丝软甲又能如何?那孩子却是惟恐伤了朕,就是逼宫也不肯将它出手,哪怕只是以为威胁,就像朕当年对着父皇一样……” “皇上……!” “不过,那孩子到底不像朕当年。说完了想说的话便干脆地离开,自顾自去做他接下来应该要做的事情——朕是绝不会相信任何空口白话承诺的人,没拿到立储禅位的诏书,怎么也不会肯离开崇安殿。但司冥……该说那孩子太过天真呢,还是已经真正自信到了朕即使现在也远远不能及的程度?” 见胤轩帝放开手,一双幽深眼眸中透露出狠谲与柔和交混的光彩,和苏心中微凛,急忙低头:“皇上,您……现在已交寅时了。” 瞥他一眼,风胥然微微一笑随即翻身坐起,“看来,今夜是真不能睡了。不过也好,反正每日也用不着睡那么多觉。这些折子批完,差不多就该天亮,也可以召见乌伦贝林还有大祭司了。”随手取过一本奏疏展开在几案上,胤轩帝喝一口贴身内侍递来的热茶,抬头,向他露出一抹一如当年青春无畏、意气风发的笑容: “和苏,你放心。朕不是父皇——对真正心爱和欣赏的孩子,真正优秀、担得起江山的皇子,朕必定给他施展天赋才能的天下!”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三章-无限风尘无尽沾(下) 云宫中道路,和苏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宽阔的宫廷大道,不时可见有靛青色宫衣的内监往来奔走。但无论各自身负事务的轻重急缓,见到和苏一行,每一个人都会立即站住了脚步,向这位执掌擎云宫务二十余载的内廷总管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但,异于往常的是,人们礼毕抬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随后之人身上的时候,眼中闪现出那一瞬的震动和惊讶。 沉静地微笑着,和苏脚步却是丝毫不乱:虽然只是领口袖口天青色的纹缎取代了原来的淡金,然而脱下那一身代表擎云宫内廷之中仅次于帝后最高权力的宫衣,内心却仿佛终于卸下了万斤铁锁的轻松。 微微转头,身侧之人正色敛容、目不斜视的庄重景象入眼,这种轻松似乎就有了更真切的理由。 也许是出于尊敬,也许是宫中长久形成的习惯一时无法更改,李善始终与自己保持了半步的距离。擎云宫二十年严训下的脚步落地无声,甚至连衣角也不带起一丝多余的声响,安静得让人轻易就可以忽略他的存在,却因为一身簇新的内廷总管袍服而将沿途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这个从来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注意,形容木讷的宫监身上。 茫然迷惑,这大概会是绝大多数人从最初“和总管卸任”的震惊中平复后,对这位新任内廷总管产生的第一感觉。但这并不是对李善其人地全无所知——擎云宫内廷宫监侍女人数逾万,拥有正五品领事太监官阶的不过寥寥数十人。李善在宫中小心侍奉近三十年。即使没有任过哪一处殿阁的太监首领,对这位“老宫人”,人们的态度也素来尊重,绝少议论或不满。而以他的年纪、资格和品阶,越过各司主管一级而直接升任内廷总管的职位,也属于符合后宫惯例的正常升迁。然而,相比于宫中其他拥有着同等资格,宫中人望、势力都远胜于他的首领太监。不声不响。从来也不对职责以外发出半点意见地李善。竟然接替成为和苏之后新一任地内廷总管,且如此安静、简单,在众人无知无觉中便已然完成交接地全部过程……纵是久经世故,早已学会对任何事都不乱不惊的擎云宫人,一时也无法掩饰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从擎云宫东首小集庆门外十巷头的内务府署衙,到位于禁城北部的御花园,这一段不算很短的路途上见到和苏一行的每一个人。脸上几乎都显出同样地疑惑和揣摩:“为什么是他?” 李善,景文三十七年卖身入宫,胤轩二年派入秋肃殿,在殿中侍奉十七年,靖宁亲王建府后平调入凤仪宫应召随侍;二十九年小心谨慎无失无过,从内务司最低一等的打杂小太监,一步步提升到正五品的官阶——单从履历看,可以说是擎云宫中罕见的明了简洁。然而。和苏丝毫不怀疑。任何一个经历并最终通过严格训练、在擎云宫中平安生存下来的内廷中人,会接收不到这道任命所要传达出的信息。 只是,就连自己。对当日怀抱着假使不能得众人附议,便以强权指定继任的心思突然提出由李善接任内廷总管,却得到全部五品以上首领太监和各司主管一致赞同的事实,内心地惊讶至今也未曾真正彻底平复。而观李善,几日来则沉稳非常,对骤然而来地超升八风不动,以一贯的本分尽责从容履行职务交接的一切义务;虽然一张面孔依然木讷无喜无忧,话也是不到必要绝不开口,但言行举动表现出来地周密、细致、冷静和把握全局的眼光能力,让自己意外惊喜的同时忍不住由衷感叹—— “和总管,李总管。” 第369章 女子清亮的声音远远响起,抬头,只见御苑花径上乌伦贝林与徐凝雪并肩联袂走来,和苏急忙侧立到路一边,躬身行礼:“大祭司大人,乌伦贝林大人。” 一身雪白祭司长袍的女子微笑颔首,一双锐利眼眸视线向两人飞快地转一转,在李善身上停顿片刻,随即含笑向和苏道:“皇帝陛下在玉波亭,等待两位总管大人。” “和苏不敢。”急忙躬身答话,和苏顿一顿,继续道,“引继任的李大人到皇上,还有皇后娘娘跟前行礼,完成职务的最后交接,是奴才的本分。” “仅仅三天时间的交接,果然是辛苦了。”徐凝雪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花径,“那么,和苏就快去吧。” 欠身行礼,目送北洛教宗最高执掌的两人离去,和苏轻吁一口气,转头向李善道,“皇上与两位大人会谈结束,我们要加快了。” 一边说着,两人已同时加快了脚步。沿花径转了两转,便望见花树扶疏间玉波亭飞翘的檐角。胤轩二十六年的承安气候颇异,十一月初头天气突然两日回暖仿佛小阳春时节,激得许多早过花期的植物花卉纷纷重现生机。虽然比不得真正春日,但花木鲜亮生动,绝胜往年此刻的萧条,令人见之欣喜振奋。这般奇事异景,京中百姓自然归结到冥王还朝、天降吉祥,京畿附近各种庙会、庆典更是无日无夜地热闹铺张。人情喜悦,禁城内苑与民间无异。何况御花园中花卉花期原较宫外为长,此刻依稀是秋景的苍松翠柏、枫红橙黄,而斑斓掩映中又透出点点嫩得滴水的绿,直与亭中胤轩帝一身明黄的黄袍一齐跳入人的眼帘。但见胤轩帝背身而立,面对亭前开阔大湖,和苏挥一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就此立住。又与李善相视一眼,两人再次整一整衣冠,这才稳步走向湖边凉亭。 “奴才和苏拜见皇上。” “臣李善叩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 拜倒行礼。抬头时两人却是同时吃了一惊:只见胤轩帝一边逗弄着怀中婴儿一边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面孔全不似素日地威严。口中又喃呢两句,惹得婴儿一边咯咯嘻笑一边奋力将两个拳头在空中挥舞,风胥然这才笑眯眯地将孩子递给快步近前的保姆嬷嬷。转过眼,目光在两人微微惊讶的脸上扫过,胤轩帝嘴角扬起一抹宽容笑意。 “起来吧。”顿一顿,微笑敛去,但风胥然表情依旧柔和。随意在亭中一张石凳上坐下。胤轩帝静静凝视低头垂目的新任内廷总管。“李善……”屈起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朕记得当年靖王落水后的那场病,守在靖王身边的是水涵,但第一个跟朕回话、详细禀告皇子病情的就是你了。”见他闻言顿时抬头,目光里满是惊疑之色,风胥然嘴角顿时勾起,“靖王建府后,贴身的侍从带出去一半。你虽平调到凤仪宫。秋肃殿那边还是时时照应,好方便他偶然留宿宫中。朕在秋肃殿见过你两次,都是趁了皇后那边空闲,过去检点查看地吧?” 胤轩帝语声柔和,和苏心中却一阵惊跳。但见李善上前一步跪下,语声稳稳说道:“回 ,臣往秋肃殿,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照看九皇子起娘怜惜靖王殿下少年勤奋、为国操劳。故而令臣等随时查看秋肃殿,务必一切安排妥贴。娘娘仁德,国中尽知;此番拳拳爱子之情。周到体贴更令臣下无不感佩。因此非仅微臣,凤仪宫中领事也都时常到众皇子旧所中查看,使各处照料周全。” 与和苏地性情沉静不同,李善平淡无波地陈述似全不带半点感情。风胥然顿时扬眉,但目光与新任内廷总管平静双眸相接,胤轩帝心中一噔,唇边随即溢出一丝若有所悟的淡淡苦笑。沉默片刻,“好,很好,不愧是从秋肃殿出来,也不愧皇后素日待你们——这就去给皇后见礼吧。” “谢皇上。”李善干脆地叩一个头起身。 “带靖王世子一起到皇后那里。再传朕的旨意,今日晚膳排在凤仪宫,朕要与皇后、靖王、靖王妃共进家宴。” “是,皇上。”利落应答,见胤轩帝微微颔首,李善随即欠身行一个礼退出凉亭。招呼过亭外已经听到旨意的保姆嬷嬷,一行人快步向皇后寝宫而去。 望着李善一行背影,胤轩帝沉默着,良久才轻轻摇一摇头。站在他身边的和苏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举手取过桌上茶壶,但一试温度,却嫌稍冷偏寒。见他显出踌躇,风胥然不由眉头微展,“朕还没到七老八十,哪里就在乎这一点半冷不温的茶水……” 听胤轩帝微笑开朗,和苏心中稍安;但话未说完语声竟止,执壶的手顿时停在半空,和苏本能地循风胥然目光看去。只见花径上转出一道水色身影,和苏手上猛地一颤,水线晃动,竟差一点使茶水溢出杯外。 衣袂当风,步履从容,“天水无岫”地正装袍服衬托出青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 一步一步,这个自十月二十八日晚靖宁亲王入澹宁宫密谈以来,擎云宫便时刻等待着他现身的男人,就这样静静站在了胤轩帝眼前。 “你现在得意了?” 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微微抬眼,目光瞥过终于打破沉默的胤轩帝神色,柳青梵黑眸中讶色一闪,随即轻笑起来:“我很满意,皇帝陛下。就算在擎云宫里,这个时节能喝到这般滋味的‘云烟雾露’也是相当难得的了。虽然人常说尝好茶如饮美酒,却不想青梵竟也会因之忘形而不自知。” “柳、青、梵!”一股愠色迅速占据住眼角眉梢,风胥然努力呼吸定神,却还是忍不住狠狠一拳击上坚硬冰冷的石桌桌面。 微微低头,瞥一眼被胤轩帝拳风扫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地青瓷茶杯,青梵顿时轻叹一口气。随即挥一挥手,向被风胥然咆哮惊起,正不断往玉波亭中远远看来地和苏示意无碍,这才从桌上茶盘里重新取出一只杯子斟满,推到风胥然面前。“不过云雾茶的特性。向来是宜温不宜寒。方才那杯搁得冷了,就泼掉倒也不可惜——皇上不妨尝尝这杯试试?” “朕没心思跟你喝茶!”随手一甩,茶杯再次扫落,然而目光对上青年秋湖般澹泊而深沉地平静眼眸,胤轩帝眉头一皱,却是本能地强按住将欲喷薄地怒火。鹰目凝视柳青梵,却见他只是再取过一只杯子斟上茶水,又一次推到自己面前。风胥然压低的嗓音顿时透出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朕不想跟你喝茶。柳青梵!你知道朕在说什么——” “自然。皇上可是在说得意?是的,当然,青梵当然得意。” 不意外风胥然闻言瞬间抽紧下颌的阴沉面容,青梵微微笑一笑,拎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随即将茶杯凑到唇边;却不即饮,杯口上一层轻薄水雾袅袅升腾。顿时模糊了其后黑眸中的光彩。“虽然用了二十年时间,但终于达成了这个结果。二十年来,第一次可以安稳入睡,第一次放心地知晓凡事有旁人妥当料理,一切无需**心……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让人愉快。” 一贯沉静地语声,平淡地语气中带了一些轻快地上扬,让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唇角边笑意看起来十分的真实。风胥然皱紧眉头,双拳在袍袖下握了两握:“柳青梵。朕不想喝你的茶。也不想听你说笑。”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以为青梵在说笑。”搁下茶杯,水色袍服的青年十指交叉。抬头看向胤轩帝的目光中透出不加掩饰的不以为然。“我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二十六年来谁在心心念念惦记着我地性命。从来斩草必要除根,但既然生就了这一身血脉,就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尽量让它延续的时间更长久——至少,在这个身体自然老朽到不堪继续之前,我希望它按着自己本身的规律循环流淌,而不是被任何外来的力量打断强迫中止。只是,二十六年时间实在很长,非常长,无论何等强韧的神经,紧绷了二十六年都差不多要达到极限。在这个时候终于得知自己从此可以放下心事,可以不用再担忧睡梦中不知会有谁来取了我的脑袋,自然是满心的欢喜,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说到这里,青梵顿一顿,取过胤轩帝面前地茶杯双手奉上风胥然。见威严君主只是狠狠瞪视着自己并无动作,青梵嘴角轻扬,扯出一个微微无奈地笑容,“皇帝陛下,柳青梵不过是平常人。担惊受怕了二十六年,虽然现在危机已解除于一旦,可回想一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如何不觉今天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 “担惊受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风胥然重重地“哼”一声,“说得倒像是真地一样!这世上会有你柳青梵……不,君无痕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怕了二十六年。朕还没老到耳聋糊涂,竟幻想能听到‘害怕’两个字从你君无痕嘴里说出来吧?” “皇上说得不错,听的也很真切。柳青梵确实是在说‘害怕’两个字。”微微笑着,青梵眉眼略略低垂,脸上表情却是十分的安定平和。“二十六年,从看到君家别院化为一片火海开始,我就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刻不在害怕。皇权至高,而柳青梵不过草芥微命,全仗着一点过人的运气,侥幸逃过了一次又一次,二十六年来几乎随时都行走在生死一线。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这一点始终存在的‘害怕’,如果不是从来仔细小心,不敢有一丝疏漏、出半点差池,今天,青梵就绝没有机会与皇帝陛下这样地对坐品茶了吧?” “嗬,青梵这话,难道是在说自你第一天踏进擎云宫,来到朕跟前之后,就从来没一刻不存着敬畏的心意吗? 第370章 可是看你的行事,二十年的言行举止,你哪里显出过一丝胆小畏怯了?朕看你可是从来都胆大的很,就是偶然被迫顺从了朕的某些决意,也从来都没有将自己放到比朕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吧! 青梵微笑展眉,双眼毫不闪避地迎上胤轩帝目光:“自然不能把自己放到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因为任何的自轻自贱都会直接断送掉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唯一地机会。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了保存性命。本来就应该在有必要的时候屈膝,我绝不会因此感觉有什么不适。但,若是真正承认自己低人一等,那就连自己也会对自己不齿,更配不上赫赫君家这样骄傲的姓氏!”见风胥然眼中骤然一道闪光,青梵不觉笑容越发愉悦轻松,“不错,风胥然。我是时时都在害怕。但我真正害怕的。只是皇帝一念生杀的无上权力。从来都不是君王本身。” 被那过分自然的微笑逼得转开头去,风胥然无意识地端起茶杯似乎想定一定心神,听到这一句却是猛地抬头,手中握着的茶杯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什么意思,君无痕?!” “风胥然,当初将我放到太子太傅那个位置,除了顺水推船承一承柳衍的心情。除了平衡一众皇子稳定承安朝局,你真正想观望地,始终还是我吧?君氏一脉,并有天命者地预言,偏偏遇到地是你这样的自尊倔强。因为先前对影卫的微小疏忽而落下这一点遗患,未曾取得完胜的结局,傲气如你自然不肯不战而定胜败——由此看来,倒是我君雾臣之子的身份让我捡到了一个绝好求生道路。为了活命。也为了引起注意增加自己的筹码。我处处显出非凡特异;而为了争这一口气,你也处处容我显示卖弄,凡我对朝事有所建言。必定当着众人一一采用。你看着我一点点建立自己的威望,甚至自己帮着扩大我地力量和在朝野的影响,因为在你心里,与他的争斗从来没有结束,而我就是亲眼见证,并且用自己的经历来确认你不愧北洛之主的君家人。” 说到这里,青梵轻笑一笑,摇头叹息道,“风胥然,不,胤轩帝陛下,我从未害怕过你本人,因为我心里始终敬你。抛开了那些针对我君氏一门的血腥无情,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出色的君主,也是心智、手段、自制力和自尊心最强地人。如果不是对君氏一脉地心结,我还可以说,用海纳百川、宽宏大量来形容你的心胸襟怀也不算多少过分。这样的人值得我尊敬,这样地对手更是值得动用全部心机去与之较量的。” 望着青年真诚坦率的神情,内心更知道此刻根本无需作伪,风胥然还是冷笑着轻哼一声:“是这样么?从君无痕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朕还真有些诚惶诚恐。只是,青梵自己不觉得可笑么,成王败寇,占尽了一切上风的你先说自己害怕,现在又对朕讲这些?今天这样的结果,朕不需要任何人安抚,但也绝不想听到任何人对着朕自鸣得意!如果为了那些所谓的‘担惊受怕’想要报复,如果真的想用这样的方法来侮辱——柳青梵,别以为朕现在就没手段杀你!” 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端起茶杯浅咂一口,随即正色敛容,目光直视胤轩帝。“风胥然,我说过我敬你。既然敬你,就绝提不上什么侮辱,因为那等同于侮辱自己。我只是认为有些话,终于可以放心说出来而不是继续一如之前二十年的心照不宣,对你,还有对我自己都更好。何况,风胥然,纵使年龄相差一倍,二十年相识相交,你我不妨称为知己。对于你,我从不会以为会甘心交出权力而不留一后手自保;如果你要杀我,自然就有杀我的手段。毕竟,这个擎云宫里,这个承安京中,乃至放眼到整个北洛,能为你利用、肯为你利用,敢为你一言一动死心卖命的人无穷无数——不论你是不是北洛的最高君王。” 听到青年低声附加的最后一句,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却也不自觉地缓和了面容。稍稍勾动嘴角:“说到利用,说到数十年的安排图谋,你柳青梵的手段也不差啊!林间非、徐凝雪、轩辕皓、多马、韩临渊、,司文、司廷、若璃几个更不用说,就连一个宦官李善都能在多少年前就瞒过了朕的眼睛调教培养,到今天一举为你所用!”顿一顿,锐利鹰眸微微眯起,嘴角边冷笑森森,“当然,你做的最漂亮的,还是对司冥那个孩子——先是选他做了自己在擎云宫安身的基石,再是二十年精心的教养让他不惜悖逆君父,但在那孩子心中。你却始终是艰难苦困只为玉成于他的太傅、‘擎云宫中唯一真心相待之人’。柳青梵,能将人地真心利用至此,你也算是极致了吧?” “利用?或许。毕竟最初的时刻,我只想活得长久安稳,只求一切有利于自己。” 对胤轩帝充满恶意的指责并没有立即反唇相讥,青梵只是轻叹一声,随即微笑抬首,“但如这样说。皇帝陛下又何尝不是事事皆在利用青梵?十三登太傅。十五举会试。十六议国策,柳青梵一身,难道不被皇帝陛下利用得彻底?就像我先前所说,自到擎云宫中,为了活命,为了活得更久更好,青梵机关算尽。利用之众自以为无人能及。但相比于陛下行事见机用人施政的志气、野心、胆识、气魄,却不过是溪流之于江海。初时也曾经气盛,以为自己处处得势,但后来细细回想,才知道何谓‘不知者无畏’——柳青梵多少作为,胤轩帝无不知晓;柳青梵多少心思,胤轩帝无不了解。正是因为清楚彼此的身份,也愿意为陛下所利用。所以才有权力取得被利用之后的种种特权。君雾臣的血脉到底不曾让陛下失望。一句‘不过如此’始终未能说出口,是青梵活命至今的根本。但这二十年暗斗交锋,却也让陛下十足快意了吧?” “快意……朕实在是很后悔。没有在见到你之前就干脆杀了你。”见青年闻言扬眉,风胥然表情越发阴郁,“什么‘立于万世之帝前’地天命者,我命由我不由天,朕从来就不相信那些愚弄人地鬼话!不过是泥塑木雕,至多加了些金镶玉嵌,就能决定这万里河山地归属,就能否定朕苦心经营的一切?朕是皇帝,靠自己力量走上皇位,将这个国家推向繁盛的天子!朕的功绩天下人见之,何必要向一个满腹心机、奸诈狡狯的小鬼证明——” 早知风胥然的脾气,对他的种种心思考量也是了然于心,青梵自然听得出他言语中地情绪发泄远甚于愤恨。但,虽然此刻两人之间已是罕见的坦诚,更说出许多郁结心头多年的话语,但听到这一段,青梵还是惊讶地瞪大双眼,更为胤轩帝对自己咬牙切齿的称谓形容忍俊不禁,顿时朗声大笑了起来。“风胥然……胤轩帝陛下,虽然这一点是事实,但我可从没有指望你真的承认,见到了我,见识我的能力才华,你就一定不会舍得杀我……” 笑声戛然而止。两人相对一眼,同时想到五天前那悄然间便已天翻地覆的一夜。沉默片 梵用力扯一扯嘴角方才淡淡开口道:“不论如何,你‘有子如我’,我分得清其中多少真心。今天这样地结局……其实再好不过,虽然,走到这一步不是我地本意。” 胤轩帝也默然不语,脸上颜色迅速变化着,半晌,重重叹一口气:“柳青梵,不,君无痕,你就是太聪明,太像君家的人,却又在太多地方太不像。”见他闻言凝目自己,风胥然轻轻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又感叹的微笑,“算无遗策,连自己也能推上棋盘,为地是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可是从来又都给对方留有余地。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达目的不在乎阴谋阳谋,但你从不教导自己的学生诡计诈术,指引的每一条路都是正大堂皇。君家的血脉,你好像是天生就习惯站在这朝堂,不在乎个人的功名利益,只有这土地上一切黎民百姓才是你心头之所系。然而朕却从来都看不到你从开疆拓土、国富兵强、百姓的乐业安居里得到任何真正的乐趣,也看不到你为了四海升平、天下大统的辉煌前景而有多少执着、满足、快活,好像在于你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你不过是顺应着天地神明的意志尽到自己的职责。无痕……不,青梵,二十年来朕看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在朝堂、在北洛施放自己的才华。朕看得到你的能力、心机,也看到你手段日益的高妙圆滑,可是朕却越来越不懂你。二十年,除了见到那些孩子你会露出欣慰满足的表情,朕不确定你还会真正在乎什么。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君家人就更是如此。可是青梵,朕实在不知道。除了单纯地‘为了活着’,这个世界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敢置信地瞪视着神情坦然的君王,随着风胥然话音重重落地,青梵终于从原本安坐地姿态完全站起。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人必有所牵念,方能有所成就。 忽忽二十六载,异世而来的一缕孤魂。虽然以自寄身得命的躯体里继承的最不凡的血脉迷眩了世人的耳目。却是在这个世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被人彻底道破了那真正刻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 “朕曾经说过,朕更喜欢你是柳青梵,因为比之君无痕,柳青梵有更多复杂地心事,也有更多少年生机地情感。柳青梵有无法不顾忌地人和事,有不能为所谓职责、责任就选择牺牲的情感;柳青梵喜欢诗词歌赋,讲究风流文采。能与好友把酒言欢,能为亲朋锐身赴难。柳青梵在朕面前,是同谋,是谏诤,是不可或缺的辅弼股胘,是朕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去获取尊重、肯定和臣服的最特殊之人,同时也是他的孩子,是那个影响、改变、决定了朕这一生的人留下的唯一血脉。 第371章 无论这个时候朕称呼他‘青梵’还是‘无痕’。如果说。在朕心里,从来都是保存你比除去你地心思多,青梵你相信吗?” 随手端起桌上茶杯。就着早已冷透的茶浅浅呡一口,胤轩帝随即抬头,与水色袍服的青年静静相对的眼眸里,是一种异常沉静的坦然和知悉。 微微笑一笑,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张口:“……当然。如果不是这样,世上早已没有了柳青梵。就像我说过的,真正让人恐惧的,只是一念生杀的至高大权。” “既然这样,如此聪明地你,为什么会让朕容不下?二十年协作争斗,彼此机关算尽,可以说是世界上朕唯一地知己,为什么明知道朕最芥蒂什么,明知道朕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保证,一个甚至连屈服都说不上的低头,你却终于不肯合作。你不让朕懂你,也不让朕牵制你,甚至连君臣相处最后地底线、君家一系的血脉传承也毫不在意——青梵啊青梵,是你在逼着朕向你动手!” 微笑,无言。看着胤轩帝眼中的自己,青梵沉默良久,终于长长一口叹息:“君家一系的血脉啊……真的让这样特殊、这样与众不同的血脉百千年地流传,难道皇帝陛下就不会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你这是说……”风胥然闻言一怔,凝视青年眼眸,脸上神情变幻,缓缓地,眼底流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可是……” 微笑着,青梵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随即静静开口向风胥然道:“胤轩帝陛下,你不知道柳青梵要什么。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半枕松风,一塘秋色,二三知己,满目闲情——二十年所求,如今其实皆已在手。可是,就是这样的所求,”转过眼,视线投向清风徐来下波光粼粼的大湖,“却是你风胥然给不了的东西——因为你永远不会真正理解这样的旨趣,所以,你给不起。” “那司冥,那孩子他就给得起了吗?”被青年语声中淡淡的轻蔑刺激得一口气噎在喉头,风胥然瞪视着他背影的双眼中冒出火一样的光彩,“也许现在他能给你的,可是你别忘了,他终归会是皇帝!有些东西,他一样会容忍不了;那些现在他可以不在乎的东西,五年、十年,终归会成为心病和芥蒂。或者不是他,但一定会是那些真正为朝廷、为君王考虑的人的死结!” 低垂下头,像是注视着亭前湖中的游鱼,胤轩帝却分明看见背身而立的青年肩头微微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明显的耸动。“风胥然,你不信我,可是连司冥你也不能相信了吗?不过没关系,你不信,只要我相信就可以。” “你说什么?” “我信他。”倏然回转身,幽深沉静的黑眸闪出精亮的光芒,素来平和的面容上竟是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定定看着眼前似骤然焕发出光彩的青年,风胥然一时只觉再转不动视线。“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同样的,之所以始终坚持。是因为知晓所守护地价值。即使没有他的力量,柳青梵也能保自己一生平安,可是,他用最无可争议的事实证明,他不仅有保护者的意愿,更有保护自己所珍视一切的实力!” 踏近一步,柳青梵嘴角笑容深刻,“从奚山大营、京畿军务的调动。到五城巡检、京城禁卫的布置;从朝廷宰相台以下各部的指挥。到神殿教宗地配合调度。从内城禁军与铁衣亲卫地交接,到新地内廷总管提拔委任,柳青梵全没有用半点心思。从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到北海绵延深远的海疆,百姓对冥王无不衷心敬爱崇拜,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对靖王的拥戴支持,听到皇上不日将立太子时的众志一心。这些全都不是柳青梵去鼓动宣传。风胥然,就算那一夜你不肯放手,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斯万亿兆百姓民心,都早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这就是他的实力,他能比任何人都更自信坦荡地根源。柳青梵不会成为风司冥的心结,更不会成为风司冥的阻碍,因为二十年相知相 司冥能够让任何人。包括柳青梵在内。给与绝无保他有这样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气度和胸襟,而这,也是君无痕所以给予誓约。” 眉眼微垂。青年脸上一片宁静柔和,双唇轻动,吐出仿佛梦幻歌唱的语言:“onemyin 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从忡怔中回神,目光扫到青年腰间垂下的那枚熟悉至极的蓝玉,随即缓缓上移,一直看到他宁静地面容。“风胥然,我很高兴——是你又一次帮助我确认了自己地内心。二十年,你做一场豪赌,我也做一场豪赌。帝王无情,而凡人有心。我习惯做一切最坏的打算,但始终相信真心能换来真心。我无所牵挂,也无所他求,我只想守护我所珍视的,而这本身就是君无痕地归依。”嘴角扬动,浮出一个异常轻快的笑容,“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一次未岚别院,我没有做任何事先的计划安排。” “没有?”风胥然闻言一怔,但随即也露出一个了然的苦笑,“不错,你武功超群,身体百毒不侵,除非自己动手没人取得了你性命。即便是没有那些道门的影卫,单凭你一个人也足以从任何困境里脱身。朕纵然事后指鹿为马,把你的死讯昭告天下,也不过是将‘柳青梵’的虚影剥离出朝堂。若你有心,随意换个身份、容貌,一样登得了殿阁进得入庙堂,朕拿你原本就无半点办法可想。所谓孤注一掷……不过,无论朕如何对你,因为司冥那个孩子,你也不能拿朕怎样。要成全他的天伦孝,万世之君的无上声名,你不会做任何危害到朕的事情,甚至还要花费心力杜绝将来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朕说的,没有错吧?” “风胥然,我不喜欢这样的挑衅。而且,现在的我们,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摇一摇头,青梵转身看向湖水,“虽然,你说的不错,你我之间,本就是彼此牵制、不输不赢的死局。” “彼此牵制,不输不赢……”轻声重复一遍,风胥然方才低低笑了起来,“说起来朕还真是可笑,一味问你真正在乎什么,却把就在眼前的都忽略了过去。只是,就算明知道这个牵挂,朕也绝不可能攻向这个唯一的弱点。因为那孩子也是朕的弱点,为了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无辜冷落的那几年,这一份真正的歉疚,只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干净。他说,教导之恩或胜于生养之德,那孩子大概不会知道,这一句的锋利,刺得穿世界上任何盾甲。” 微微瞥一瞥并肩站在自己身边的君王,柳青梵突然注意到那背板微微的偻。心中微动,顿时转开视线,口中却是不自觉轻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 “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随口接上,风胥然微笑轻叹,“这一曲《大德歌》,大陆流传千年的民谣,其实也不过三百句,朕总零零散散地记不全。可朕却记得青梵在这几句下的批语;‘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延授明师,以成其技。成年见志,请宾冠之,血脉澄静,娉内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对司冥,朕不曾亲怀仁慈之爱,养之育之。但朕把他交到了青梵你的手里,虽说这些年还是多少为难了他,有这一条,是否也能算是尽到了人父之责呢?”感觉到身边人的震动,张一张嘴似要开口,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恶意,“不过,这样一说,朕倒是想到了。对儿子,朕再不尽责,也总比君雾臣强得多;朕虽然多有偏心,到底不曾抛弃哪一个于不顾。” “风、胥、然。”全无道理的对比争胜,青梵只觉啼笑皆非。刚要反驳,然而一眼看到发冠下、鬓角边斑白点点,一时却是哑然。深深吸一口气,“话岂能如此……” “虽然父子连心,青梵也不必就此为他说话。”干脆地打断,风胥然径自迈步出亭,在湖边一块净滑青石上坐定。抬头远眺,湖水上阵阵清风迎面,虽带着些许寒意,却让人精神为之振奋。“其实朕早已经想通了,‘功超先祖,青出于蓝’,司冥的才识气度,原本便是一路艰难坎坷、惊风密雨里走来,就是朕也不能不服气。身为人父,谁不愿见子孙更胜于己;古来为君,又有几个能有福分弄儿饴孙,安享天年?朕已经老了啊!虽然旁人不觉,我还能不知道自己的精力体力?接下来的事,原是时间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了。” 风胥然语声诚挚,抬头见他脸上也是同样的怡然,青梵微笑一下,“若皇帝陛下能这样想,则真开阔通达,是靖王之福,青梵之福,也是皇上自己之福了。” “是这样么?”风胥然微微笑一笑,眼底却有一道异样精光缓缓升起,“不过,虽这样说,朕到底有一桩心事,始终纠缠在心里。若不能解脱,若朕看不到青梵为朕解脱,只怕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真正安心呢。” 青梵心下微凛:“今日皇帝陛下与青梵坦诚相见,有任何心事,但请吩咐。” “一个月后,是朕六十岁的寿辰。”风胥然静静微笑着,“方才大祭司和乌伦贝林来禀报,这一次万寿节来贺的各国使节里,将会有西陵国主,上方未神。” 青梵心中惊如擂鼓,脸上却是分毫不动,只听胤轩帝继续言道,“或许朕的这个心愿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但朕真的希望,交到自己子孙手里的,是一块已经扫平了各种威胁、完整而无缺陷的国土。然而,心疼幼子人之天性,胤轩十四年以来大凡战功都是靖王立下,朕终不愿见他每每亲冒雨矢,置身难测的危险。” 第372章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做个安心的太上皇。”淡淡抬眼一瞥青梵,风胥然脸上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者,朕还会剩下多少时间,青梵愿意与朕再赌一赌?” 注视着胤轩帝悠然自得的神情,青梵沉默片刻,终于扬起一道意味难言的微笑。 “好!” 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以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也,必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也,授明师以成其技;十九见志,请宾冠之,足以死其意;血脉澄静,娉内以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冠子不言,发子不笞,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诗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韩诗外传》第七卷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四章-高台谁解望承安(上) 轩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万寿节。 北洛皇帝,风胥然六十岁生辰。 数不清的华美绚烂的礼花,在承安京上方似无穷无止地接连不断绽放,璀璨夺目的光彩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古老的皇城中熙熙攘攘,由日入夜的庆典集市上,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城东南繁华的街市灯会,到西北畅柳湖的无数画舫游人,整个承安京都沉浸在节日浓烈而由衷的喜庆气氛里。随处可闻信口由心的小令长调,比比则见走方艺人们鼓角歌吹的卖力演出,混合着热烈喧腾的人声,共同谱奏出一派盛世的音响。纵使是在最肃穆庄严的神殿神宫,这样的夜晚,似乎也被渲染了人间的欢喜;能阻挡屏蔽下泰半凡尘俗世声息的高广深宏,此刻也舒畅了怀抱,接纳那远远传来的笑语笙歌。 身后的脚步终于停止,静默着伫立在窗前的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果然,在精雅窗格闭合的一刻,等待良久的声音由耳边传来:“皇上,您到底在想什么?” 回转身,上方未神静静地注视精确地保持着两臂距离的镇国大将军、西陵定王。虽然自进入房间之后自己便直接走到窗前,凝视窗外再不曾回望过一眼,但从最初步伐急躁而凌乱的乱转乱走,到片刻之后渐渐恢复惯常的有力稳定,已经完全足以说明身后之人的心情。这一句平静的声调语气,就好像只是平时朝下最常有地商讨计议。就事论事询问自己的看法心思——而全不带任何可以想象的质问。 微微笑一笑,念安帝目光在上方雅臣身上缓缓移转:这个弟弟、臣子,满朝上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一国之中地位仅次于自己的人;这么多年的磨炼,当初的冲动、热情、天真都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三十五岁年纪、当朝柱国地位相配合地沉稳成熟。那双毫不闪避直视自己地黑色眼眸,冷静目光中分明透露出不可动摇地坚定,以及必定达成心愿的执著……这样的神情。就像自己曾经想象过的。也许。上方雅臣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但,也是最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微笑不变,上方未神紫色的眼眸里光芒却是倏地一冷。 “我到底在想什么,雅臣应该很清楚啊。” 虽然是见惯了地极平静的微笑,上方雅臣心中却是一凛,面上的表情更是猛地抽紧。“可是,皇上。你——” 静静注视上方雅臣在身边握紧的双手,极力想要控制身体却无法掩饰的微微颤抖,以及青年脸上、眼中将要迸发出来的火光,上方未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随即转身,目光透过澄净的水晶玻璃远远地投射到犹自溢彩流光的承安夜空。 相比于八年前一入夜晚后地绝对安静,今日地太阿神宫确实充满了身在人间的欢闹。但神道重地,到底只是能望见烟火、听见笙箫。脚下能感受城市中心远远传来的微震。而不是真正撕破宁静、沸反盈天地喧嚣。事实上,这里应该是承安今夜最安静的所在。那场在擎云宫中引发、势将席卷整个西云大陆的巨浪大潮,只有风暴中心的此处。隶属于神宫又辟作接待西陵使节的使馆,本身具有最高神道尊严不容侵犯亦不容世俗随意打扰,才可能享有这样片刻的安宁——只不过,此一刻安宁的表面下,同样也是滔天的波澜吧? 听到身后上方雅臣戛然止于途中,像是一时再找不到字词继续的话语,念安帝嘴角轻扬,又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金口玉言的一国君王。而且,今日是当着天下各国使者做出那样的举动,事情已经再不可能更改了吧。” “您——”吃惊地瞪视语声平静的念安帝,上方雅臣无语,下意识肩膀紧夹,狠狠捏住了拳头。望着微微含笑,神情间全然自在轻松仿佛一切再无异常的君王,上方雅臣忍不住用力眨动两下眼睛,思绪却是不能控制地飞向之前胤轩帝生辰大宴上那一幕。 胤轩二十六年,北洛国主风胥然六十岁大寿。这即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极其重视的头一等大喜,对于并吞强敌、国力如日之升的北洛,更不是西云大陆哪一个国家能够轻忽更敢于轻忽的大事。原属大陆三强的北洛,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以来,平本土、拓海疆、革旧弊、立新政、兴农商、强甲兵;大开迎来利往之门,盛集天下之所有;礼敬各方有识,举贤用能,不拘国籍资历;二十余年经营,使物富民强,国力渐渐凌越大陆诸国之上。而胤轩帝第九皇子风司冥,赫赫冥王一代将星英武盖世,亲手打造出的雄兵所向披靡;以两年不到的时间,不但攻打下号称“武备天下最”的东炎,更将一切人心收服,把御华王族七百年统治的草原彻底纳入北洛的主掌——北洛的版图,已经远远超过了大陆千年以来有史所载的国家疆域的极限;而吞并东炎,结束大陆维持了两百年三强鼎立的局势,北洛的实力、影响,更是让所有国家王族震动惊心,将目光集中于北洛不敢稍离。所以,当出战东炎两年、收服平定了草原的靖宁亲王重新回到了承安朝堂,当胤轩帝六十大寿万寿节,以最宽容友好的姿态盛邀摩阳山大神殿使者与各国使节观礼欢宴,承安,成为大陆有史以来聚拢起最多国家王族的城市。各国使者包括众多王族济济一堂,各国使团的人数、规模,甚至超过了史书记录千年之初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落成时的盛况。 大陆的礼仪,各国王族同出神明一脉,兄弟姐妹之邦。国主生辰自当祝贺。但千百年来,诸国彼此争强,分分合合时友时敌,神明教导的行事规范亲族礼仪,在许多国家、场合都早被废置抛弃。各国间保留至今地基本的往来礼节,只有他国君王的登基、大婚、立储、崩丧时的国书致词。而近两百年来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强并立,使众多势微小国各自选择攀附,藩属有别下原有少数的姻亲亦皆绝断。相互间平日往来更是少之又少稀之又稀。直到西陵北洛太宁会盟之后。西陵念安帝、旧炎鸿逵帝先后为册立储君遍邀各国使臣。许多断 的国家才有了多年来第一次最浅表的接触。而两年劫掠藩属与邻邦,造成数国王族喋血宗室动荡,念安帝由此倡领诸国,西陵首领联军与北洛风司冥配合作战,力复各国所损宗庙旧观,人称“广宁军议”,则是大陆最近也是最重要地一次诸国合作。但。相比于目前大陆所有大小百余地国家数量,真正参与了“广宁军议”地国家仍旧只在少数。然而这一次,胤轩帝自五月间向各国发出邀请的国书,到十月末靖王还京时已有包括部分旧炎草原部族首领,离、、卫、申、越、雍等十一个国家上百名献礼贺寿的使节聚集到了承安,其中王刘淙、申王萧、雍王魏堃都以国主之尊亲率使团到贺,离王则以国储王太弟姬宫为贺寿正使——六十岁,就算堪称高寿、人生大喜。也仅仅是一个生辰而已。而各国非同寻常的郑重其事。才反映出面对强大的北洛,大陆诸国王族此刻真实的心情。 作为最先订立和约的盟友,亦是至亲至近地姻亲。而三强今去其一的大陆时局,使西陵和北洛的关系走到了一个异常重要而微妙的关键。因此念安帝上方未神将亲率西陵使团到承安向胤轩帝贺寿道喜的决定,在暗潮汹涌的大陆诸国间越发注入了一道方向不明然而势道强劲的激流。但从礼节礼仪上,念安帝和胤轩帝虽同为大国君王,由于两国的姻亲,上方未神却要比风胥然明确地矮下一辈,亲到贺寿正在情理之中。发出国书,将国事委托给长兄忠孝亲王上方日宣后,念安帝便率领使团正式出访。而北洛一方,则对念安帝地亲自到来给予绝对地重视,一切承应接待规格皆是最高,并将太阿神宫所属偏殿整理作为西陵使团在承安的处所——这样的态度,比之于其他亲自到贺地国君自然不免厚薄之议,但千年神之西陵,积威余烈犹在,而整体国力之强也绝非他国能比。因此自六日前抵达承安,西陵使团虽备受瞩目,却也没有引来任何真正的介怀和不满。 今天是十二月初四,胤轩帝生辰的正日。上午风胥然在太阿神宫,由大祭司徐凝雪与乌伦贝林主持仪式祭告祖先神明,北洛全体朝臣与各国使节观礼;下午胤轩帝在擎云宫文安殿再次接见各国使臣、接受贺礼,晚上则是泰安大殿的大宴。胤轩帝这一次万寿节,既在繁荣升平之时,内外无忧,又有各国使节会聚承安,北洛自是不惜倾国之力展示强盛夸耀风流。加上民间自发的庆贺活动,直打造出一副盛世辉煌、雄视天下的傲气豪情,使人在承安的每一日每一时,都能感受到北洛人自心底透露出来的那种自信。 第373章 到今日夜间大宴,万寿节诸般活动既到高潮亦近尾声。只是亲眼目睹这一场荣耀宣赫,就是自以为早已见惯了人间繁华的上方雅臣,也由衷感叹北洛的强大。而再一次切近地观察到北洛朝廷上下的一统一心,天家王族在百姓心目中崇高威望,上方雅臣更是不能不承认,相比于上方漠歌“暗流”所传回来那些叙述简单的平板文字,这一趟承安京……果然走得值得。 只是,上方雅臣从来也没有想到,擎云宫中大宴,不是繁华高潮的结束,而是真正巨变的开始。 “熊筋虎骨,春秋鼎盛”——这或许是惯常的恭维溢美,但年登六十的胤轩帝确实精神矍铄,几乎不显丝毫老态。连续几日的庆典、仪式,自幼习武、近年又习惯了国事压身的自己都感觉有些稍稍的吃不消,从头到尾一项不能遗落的胤轩帝却自始至终保持着高昂地兴致和旺健的活力,让人无法将眼前君王和他的年岁联系在一起。然而。大宴之上,接受了各国使者又一轮的敬酒,并旨令由诚郡王风司廷代自己向众使节还礼致谢后,胤轩帝将数日来一直协调军事确保承安京各处安定、仅在今日上午太阿神宫中祭典仪式上露过一次面的靖宁亲王召到身边,当着北洛全体朝臣、当着大陆一百二十一国国君使者、当着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派出的特使祭司,宣布正式册立第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北洛的太子。 册立风司冥为太子——无论从身份、才能、功业,还是从朝廷上势力、国人心目中地位,以及在整个大陆的威望。赫赫冥王都是胤轩帝诸皇子中第一人。立风司冥为北洛太子。这几乎是理所当然。早在预计之中地结果。不过胤轩帝骤然宣布,各国使节还是有点惊讶,就连北洛地朝臣们也纷纷显出颇为意外地表情,显然风胥然事先半点都没有透露出将在生辰大宴上宣布立储的这件事情。 但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本来就是身为使者的基本要求。初一刻的惊讶过去,各国使者纷纷向风司冥祝贺。年轻而沉稳的靖宁亲王含笑从容,酒到杯干,敏捷清朗的答话、无可挑剔的举止。展露出天降神祇般完美地气度风华。但是,虽然终于名正言顺登上了仅次至尊的地位,含笑领受着无数的奉承恭贺,一双夜一般深黑的眼眸却是全然寂静无波。直到念安帝把盏行到他面前,风司冥的双眼才终于闪出不一样的光彩。 姻亲相系的至亲至近,同时也是北洛之外大陆最强,西陵有这样的骄傲和资本将祝贺留到最后。笑吟吟地将酒杯亲手斟满,上方未神紫色地眼中闪动出意味难明地深深笑意。看年轻亲王毫不迟疑地连续三杯酒浆入喉。念安帝面带微笑。以泰安大殿无人不闻的清越嗓音清晰而响亮地说道:“不曾想到是这样宣布,仓促之间也没有准备下这一份贺礼——不过,幸好随身带着一件东西。就送给冥王,做册立储君的进贺。” 手足同胞三十余载,协理主政、听命用事整整九年,上方雅臣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所追随地君王。然而,风司冥太子册立的消息从胤轩帝口中吐出开始,闪烁在那双曾经被斥指为妖魅颜色的紫眸中的光芒,让自从淇陟启程就始终没一刻真正安稳的心为一种不知由来的莫名恐惧倏然提起。而注视着念安帝一边含笑说话,一边自礼服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团绢纱状的物件,看着风司冥带一点意外表情接 随即将其抖开,上方雅臣心中的惊骇、震动、恐惧,瞬间上升到顶峰—— 可以在掌心中轻松收拢,展开却足足有六尺长三尺宽;明亮灯光下,如蝉翼般轻薄的纱绫,几乎看得清对面人的面庞表情。纱绫四边无数三头鹤翩然起舞,鹤嘴衔住的玉凌霄彼此勾连,形成连绵完整不断绝的精美图案。纱绫的中间,西陵特有的鲜艳染料与最坚韧纤细的丝线交织出绚丽的画面:大江奔涌、山脉绵延、土地丰沃、城市繁荣…… 直到此刻,人们才从对第一眼织物巧夺天工的震惊中缓缓抽回视线,飞转的思绪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概念——这一幅集中了大陆最精深织纱技法,盛名远播的西陵最高等织品“蝉云织”上,竟然是西陵国土疆域的全图! 从古到今,精细绘画出行政区域,明确标注全部河流山川的地图,递转呈交,只有一个含义。 何况,是从一国之君,到另一国的国储。 一石激起千层浪,但这一次“千层浪”已经不足以形容念安帝所投下巨石的效果——从北洛承安,到西云大陆每一个角落,滔天的波澜。 上方雅臣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擎云宫泰安殿走出来的。隐约印象里,将纱绫交到风司冥手中,当年轻的北洛太子看清了地图全貌,上方未神便带着微笑向他与座上胤轩帝略略颔首,随即便径自地转身向大殿外走去,将殿中所有的抽气、惊呼、震动、怀疑尽数抛在身后。自己应该是没有等西陵使团中其他成员反应,当时就追赶着念安帝一路奔出了擎云宫。伺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本分忠实地神宫仆役毫无迟疑,更没有半点多问地立即将两人送回到下榻的太阿神宫。只是,马车上虽不短但真不长的距离,以及进入到神宫偏殿临时居所后屋中的无数个来回,都无法让自己明白念安帝如此作为的真意。纵然明知眼前这个男人自登基之日,便从未将心事决定刻意隐瞒于自己,上方雅臣还是不敢相信:念安帝,上方未神。会将誓死守护的神之西陵千年基业。就这样轻轻松松交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国家的太子——储君。甚至不是君王的人手里! 抬头,慢慢地,然而执著地对上那双从不敢真正逼视地紫色眼眸:“皇帝陛下,您到底,到底在想什么?!上方未神,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低沉地吼声从咽喉深处发出,混合窗缝中透进地夜风。竟仿佛野兽嘶嚎。“你做了三十年的西陵太子,你是西陵唯一的国君哪!守护千年的神之西陵,守护千年的王族血脉流转,难道不是你的使命,难道不是我们之所以誓死效忠的你在金裟殿发下地誓言?四十年,你没有一丝一毫松懈,就算面临最艰难的情况你也从来没有放弃;为了西陵、为了西陵的百姓、为了所有真正爱着西陵的人们,你从不在乎自己如何。无所谓史书毁誉。无所谓朝野攻,甘愿独自一人承受一切苦难——上方未神,皇帝陛下。你是我们所有人真正的信仰啊!我永远记得,金裟殿前你向我与大哥承诺,无论形态改变、世事发展,无论时间流转,你都将永远为西陵着想,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你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誓言,抛弃自己的信仰?你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将自己地国家、将我们地国家奉送他人!” “永远都为西陵着想,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吗?”低低念一句,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紫眸中浮动过一丝极淡的苦涩,随即轻轻摇一摇头。“雅臣,冷静下来。” “臣弟无法冷静!”愤怒地低吼,上方雅臣黑色的眼中闪出悲哀地神采,“北洛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但是西陵……你治下的西陵,难道没有与它稍稍抗衡的实力?难道承恩九年的西陵和承恩元年一样不堪一击,连交兵都不必就可以预料到必败的结局?难道千年的神之西陵,千年的上方王族连抗争都不用,就要以这样软弱可耻的方式迎接她的终结?为西陵着想,一切为了上方王族……臣弟无法冷静,因为臣弟不敢相信,有念安帝,有上方雅臣,有无数信奉神明挚爱着西陵的人民,却要用这样的方式向人低头,永远承受胆小怯懦、连为国一战都不能的骂名!” 静静凝视上方雅臣,上方未神沉默片刻,却见那双漆黑眼眸依旧死死盯住自己,念安帝不由又是轻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要骂就尽管骂吧。你知道的,过了今晚,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平静的语声,一个字一个字稳稳吐出,没有丝毫的起伏。张一张口,上方雅臣随即紧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牢牢钉在念安帝那张美好如神子的脸上,心里千头万绪却怎么都无法理清更说不出口。 因为,三十载兄弟,九年君臣,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胆小怯懦”,这个词可以加到任何人身上,但唯独,不能是上方未神! 那个在太子位上辛辛苦苦坚持了三十年的人,那个在大郑宫中随时随地都挺直了背脊的人,那个在内忧外患时刻以个人的顽强坚决稳定了局势的人,那个即位之初顶住巨大压力下旨停战、继而又以绝大勇气智慧妆扮臣下在两国和谈中为战败的西陵争取到最多权益的人……他不是别人,他是上方未神,西陵念安帝!九年的亲密君臣,自己如何不知对于重振西陵,上方未神花费下多少心力;自己又如何不知,对于国力日盛的北洛、恃强好斗的东炎,念安帝用了多少心思手段从中圆转平衡。因为与北洛四年的战争,原本不善武事的西陵被消耗掉主力军队的大半,蝴蝶谷的惨败终而让西陵十年之内再不能聚集起足够武力与他国争强。机关算尽的“太宁会盟”,低头地同时为西陵争取来军事以外的巨大利益。却不得不承担国中顽固一派旷日持久的不满和指责。被逼到绝境的念安帝最终使用雷霆手段清扫了一切障碍,“妖魔”的姿容被群臣恐慌的时候,自己却看到君主在金裟殿神明面前发誓说“永不放弃”——九年,上方未神为重整西陵而不断的努力,也对实力与野心日益上 洛不断地试探,自己没有哪一件不曾看在眼里记到心 所以,无法理解,为两国终究将由盟友走向对立。 第374章 为也许是还有十年、百年。但终究势必不可避免地战争无数次设想。做下一切可能安排地上方未神,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干脆地放弃。无法理解在这个时候,念安帝竟决意向风司冥屈膝:纵然对比北洛的如日中天,西陵似江河日下,但百足之虫亦死而不僵。地广物丰国富民稠的西陵,经过整整九年的休养生息,无论如何不会像连年战事穷兵黩武,又遭遇天灾民不聊生的东炎那样,被一支军队、十几个月的时间就打击到国器震动、社稷不稳。 “……我们,不是东炎啊!我们不会一战而败,一败涂地地……风司冥想要拿下神之西陵,永远不可能像在草原上那样顺风顺水。一切尽在他掌握啊!就算最终会失败。西陵最终要走向终结,也不是现在,而是十年、百年。而十年百年之后的北洛。没有风司冥也没有如此多将相柱国,又怎么可能一定就获得胜利呢?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赌这个谁也无法确定的未来,为了将一切可能推迟到遥远的以后而给西陵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这些年才忍辱负重,强按下以千年血脉流传的尊贵骄傲,而低头向北洛表现出友好亲密,以及对盟约的恪守忠诚吗?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您要……” 没有说话,上方未神一直只是凝望着表情快速变化地臣子、兄弟。听到他压抑然而充满撕心裂肺痛苦地追问,和归到最后,无法理解却又坚决不肯背叛的低喃,紫色的眸子终于缓缓流露出复杂地眼神。“雅臣,你说过,一直都相信我。” “臣到现在也坚定地相信皇上!”猛然抬眸,但随即低垂下眉眼,“臣只是……只是不明白,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 “那么,看看这个吧。” 随着念安帝冷静的声音抬头,上方雅臣本能地接过上方未神递来的笺纸。大郑宫密旨专用的夹丝软笺入手,带来一种君臣心照的特殊信赖,然而就着灯光看清上面清俊飘洒的笔迹,上方雅臣却是陡然变了脸色:“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侧目窗外,上方未神静静将下半阙背完,嘴角边一丝微笑浅浅,“相信你看得出来,这是谁的手笔。密旨专用,在他不过轻松取得;无声无息,更无半点多余痕迹地放在朕的御书案,也是随意举动易如反掌。当年大祭司溪以性命为代价,与他相约绝不主动出手灭绝我上方血统,所以才特地送来了这一封书信。其中的意思,雅臣,朕想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了。” “可是……” “朕所设计的,是东炎王室削弱、草原分裂,部族各自为营,或投靠邻邦或小部联合,纵使西北让去一大片与北洛,却仍有御华一姓与宋、爻、雍等瓜分控制住兕宁东南的旧炎国土。所以才有那一场诸国联军,朕不想让北洛、让风司冥在草原上得到完整的胜利。可惜,我们都低估了冥王在收揽人心、处治乱政方面的实力,谁都低估了这个不过二十五岁年轻人的实力。”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神情中却并没有多少遗憾或后悔,“雅臣,就像你所说的,这些年,朕对北洛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服软讨好。以友善谦恭的态度,尽可能多地换取实在的利益,同时杜绝一切会影响到两国盟约,引发两国争端不和的可能。朕从不畏惧什么,但也是从来都不希望有战争。不愿意看到在朕地统治时燃起战火,也不想给任何人挑衅的机会、引起战火的借口。大陆诸国林立已是千年来的固然,三强鼎立持续了两百年的时间,那么两强对峙的均势在精心的经营下至少也可以继续五十年……朕曾经是这么设想,多年来也都为此而努力。可是现在,”转过眼,扫视上方雅臣已经拿捏不稳,终于双手一抖使翩然飘落的笺纸。“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地事情了。” “可是。西陵——胤轩帝地性情脾气。并不可能真地没有任何理由就发动战争,而且是这样的大战。我们……皇上处处谨慎滴水不漏,北洛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 淡淡扫上方雅臣一眼,青年威武的西陵定王顿时低垂下头。上方未神轻叹一口气:“有没有想过,这样一封通告,为什么是由柳青梵来写?因为他与我西陵王族的非常好感。格外亲密?不,雅臣,不是这样。”微笑着摇一摇头,俯身将那张笺纸拾起,随后将之放在书案上缓缓抹平,“九年,太宁会盟至今的九年,西陵北洛通商利市。两国皆受其惠。但从中这一番出入往来中真正取得大利的。不是北洛,也不是西陵,而是联合一气、将触角伸及到大陆四方的‘灵台’。九年地时间。利用我整顿朝中政务,为争取边境山区居民安定而允诺局部开放的盐铁私营,将西南一十五座铜矿、铁矿、锡矿、盐池、硫磺池操控把持,贩卖运输,利益攫取到允许范围的最大限度。而为了稳定国中整体局势,也为了平复当年被逆臣凛磻挑起的江湖武林风波,不得不坐任‘奈何天’剪灭了‘蚩云崖’,更任由‘奈何天’将我西陵国中全部江湖势力整个儿重新清理——身为君主,自然乐意看到那些桀骜不驯的力量从眼中消失,虽然明知前狼后虎,朕在无计可施的状态下还是选择引猛虎灭豺狼。只是虽不后悔,终知埋藏隐患,所以盼望在两国均势制衡之下,维持住此一时的安宁。胤轩帝……从他登基即位起就知道是怎样野心勃勃的皇帝,这样一个人,如果真地下定了决心,那谁也躲不过、避不开。” “皇上……” “北洛国力强盛,朝野军民齐心。风司冥能征惯战,麾下更有众多将才。我西陵虽然富庶,疆域广大,但武备不及北洛是一,军中朝中将才缺乏是二,而更关键一点,是当年蝴蝶谷惨 至今留存,面对携着攻克强炎赫赫声威而来地北洛大陵……内心其实不敢与之对战。”上方未神轻叹一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除一二个别,放眼朝中尽都是从未真正见识干戈,从不真正了解沙场残酷,如何与习惯了腥风血雨的北洛作战?” “不!皇上,如果是我,如果是臣弟领兵——” “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冷冷一句,上方雅臣顿时住口,眼中却流露出不甘的神采。上方未神目光深沉,“西陵什么样地家底,朕难道还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真正想说明的意思?强行作战,西陵没有取胜的机会;或许会拖得旷日持久,但最后奄奄一息等待被对手了断命运的,不会是北洛。而朕,身为君主,身为百姓父母,身为千年西陵守护者的上方王族,朕不想看到这片神明眷爱的土地千年来第一次彻底地浸透鲜血。” 注视着那双猛然闪出熠熠光华的紫色眼眸,上方雅臣张一张嘴,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还有,当前代祭司溪~.他——朕在爱提丝面前起誓说,竭尽朕一切所能,保全爱提丝的骨肉,保全上方王族在这一片土地上长久留存。”轻轻拈住一缕不知何时从发冠散逸出来的银发,上方未神面容被窗外礼花映得光影微动,一双紫眸却是敛去之前一刻光华。“朕想不到更好的手段,雅臣。你看到了御华一脉的命运,没有活路,连初生的婴儿也不曾放过。” “可那是御华焰自己,是那个疯子自己杀死了东炎王族的全部,用他东炎王族自己地密药——暗哨很清楚地……很清楚地传回了这一点……” “如果御华焰没有毒杀子女。难道东炎王族就会有什么血脉流传下来吗?不要太天真了,雅臣。换风司冥亲自来动手,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与十二月寒风相似的凛冽,念安帝无情的断言,刺得原本语声就越说越低的上方雅臣不能自制地缩一缩身子。“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看跟温斯彻的残部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吕国和曹国就可以知道。皇甫雷岸是什么样的将领,怎么就预计不到困兽之斗,晚到了那么恰恰的一步。让两国地太子、仅存地王嗣受下人鼓动。贪功冒进以至于一起战死沙场?接下来一年不到地时间。吕王、曹王先后身死,而其国中贵胄重臣既不从宗室远亲另选国主,也没有举国推荐贤能,而是满朝合议归服冥王,降格除国,成为北洛治下的区区郡县?‘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雅臣,若战败的结果是屈膝受辱,犹能保全性命使一姓血脉留存,这并不令人有什么畏惧。但假如,‘玉碎宫倾,身死国灭’,要朕接受上方一脉姓氏到我而止。朕万万不能!” “所以……皇上就要用这样的方法来保全我们。所以就要以至尊至贵的身份,向别人屈膝么,二哥?!” 长久地沉默。凝视上方未神的黑眸精光闪烁,最后终于奋力大吼出声。只是这一句始终放在心里,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叫喊的称呼出口,上方雅臣只觉浑身地气力也随着吼声一齐飞出了身体之外,双膝一软,顿时在上方未神身前跪了下来。 听到意料之外的呼唤,上方未神心中已是一酸,见他跪倒,立即伸手就要将他扶起。不料甫一触到他手臂,双手已被上方雅臣牢牢擒住,青年扬起的俊朗面庞上一双黑眸竟已隐隐一层雾气:“二哥,不要这样!不要总是委屈你一个人!神之西陵必然有神之西陵自己的命运,上方王族也必然有上方王族自己的归属,你不该……二哥,你才是西陵的皇帝,我们的信仰! 第375章 不要为我们抛弃骄傲,不要每一次都委屈你自己!” “雅……臣。”心意终于被完全点破,上方未神心中骇浪惊涛,但脸上却只有始终平静的浅浅笑容。手上用力,将上方雅臣拽起,念安帝缓缓摇一摇头,“不,我们是王族,朕更是皇帝。神明将这片土地上地生灵托付给我们,所以就必须为他们地长久安宁用尽心机。这场仗不能打,朕也不敢打,因为结局已在眼前,却无法预知代价。所以朕只有这样的办法,保全西陵,保全王族和宗庙,保全上方一姓的每一个人——无论风胥然还是风司冥,都永远不敢背弃当着列国君王使臣之面,奉献上地臣服与忠诚。西陵的王族、西陵的宗庙、西陵的子民、西陵的风俗……除了权力和实际运作的朝廷,只要打上‘西陵’印记的一切北洛都会想尽办法保全,并以这样的宽容大度昭示整个大陆。而这将是你的机会,雅臣,你有权获得配得上你身份和才干的一切,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抓牢它、守住它!” “二哥……皇上!”奋力摇头,上方雅臣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臣弟不能……” 凝视他片刻,上方未神轻轻松开手,冷漠的紫眸迎上他带着诧异的眼神:“上、方、雅、臣,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做朕的兄弟,更不是我西陵上方一脉的子孙!” “臣弟……是,皇上!”对视那寒光森严的冷峻紫眸,上方雅臣喉头一噎,终于深吸一口气,倾身拜倒。“可是,非战非败、献图称臣,大陆千年来首次。北洛当真如何处治,又当如何相待我上方王族,臣弟……实在并无多少把握。”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抬一抬手示意上方雅臣起身。“这一点,无须担心。”紫眸微转,注视绚烂夜空,念安帝轻牵嘴角,手指间一枚小小冻玉荷叶杯发出莹润光芒。“他会来,马上。”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破阵子》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四章-高台谁解望承安(中) 你让我等了很久。” 耳边传来步云履在软草上慢慢碾踏过的轻微声响,上方未神也不抬头,随手拎起桌上一只酒杯斟满。“明日,西陵使团就当启程回国了。” “所以是当来了,不可能再推延。”清朗的语声不缓不急,从枯藤枝蔓的阴影走出,来人随意地拂一拂袖在拱顶凉亭中石桌边坐下,顺手接过念安帝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许多事情都必须要处理,时间上并不宽裕。不过传谟阁勤勉奉公也是素来的习惯,这几日下来……多少理出了些头绪,以后想来不至于再如此次这般的惊慌。” 从容平稳的语音语调,轻松中透露出一丝极淡的倦意。上方未神直觉抬头,一双紫眸定定搜索面前那张被月华照亮的沉静面容,却见同样注目而来的柳青梵嘴角边一抹几不可辨的浅浅弧度。沉默片刻,上方未神避开视线,略略低头、侧目,“听说……近来,你身子不太好,不宜劳累。”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青梵交叉起双手,十指相抱,“至于劳累,都不过程序化的事务而已,虽然繁琐些,其实倒花费不了多少心思。” “花费心思……吗?”拈住冻玉荷叶杯,月光下上方未神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听说,你这几月休养的地方极好——前朝太子的别业,胤轩帝果然是有心的。” 青梵抬眸,淡淡扫过一眼。“是啊——山水清晖,养气凝神,对人身心最是有益不过。” “山水清晖,只是这样么?”举杯凑到嘴边,上方未神目光却定定凝在青梵双眼,“我倒以为,远离朝廷,抛弃琐事。无痕才会有这格外地体健身轻。” 握着酒杯。青梵只微微笑着任由上方未神对视。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摇一摇头放下酒杯,“重华说话果然很有意思。不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只是不想万寿节上一出,柳青梵难得挣来的清闲又不翼而飞。只管一味的焦头烂额了。” “如此,”搁下凑到嘴边却未动的酒杯,上方未神随手替青梵将面前空杯斟满,双手奉上。见青梵接过杯子注视自己,随即亦将自己酒杯端起,“是上方未神的不是,在此致歉了——请,无痕!” 笑一笑。将杯中酒一口喝干。青梵敛衣、正坐。对上那双凝目自己光华隐隐的紫眸,“念安帝陛下。” 闻声,上方未神一顿随即微垂眼眸。嘴角轻勾,撩开一道极浅的弧度;抬头起来,一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容上已是雍容庄严。“柳大人。” “明年,二月初二,我北洛太子生辰之际,胤轩帝陛下将举行祭告天地神明之大典,向太子禅位。” “啪嗒”一声,冻玉小荷叶形地酒杯在石桌上磕出清脆地音响。柳青梵只觉眼前一阵风过,银紫色长袍地念安帝已自石亭中掠出。挺拔修长的身影随即在十步远浅池边立定,背负着漫天的星辉月华,与夜幕下重重深远的神宫殿宇,构成一副寂静然而满满张力的图景。 太阿神宫,北洛最高神道殿堂,除擎云宫中皇家神殿祈年殿外人们心目中代表着一国教宗至高权力与威严的所在。继承了神道传统,太阿神宫的建筑是与沉稳深重地擎云宫风格迥异的庄严然而飘逸轻盈。巨大立柱支撑起圆形的穹顶,以卷云浮雕遍饰悬窗檐角的神殿外墙,都令整个建筑呈现出一种托举升腾的动感;让身处其中虔诚而恭敬的人们,似乎也能随着寓意神圣的建筑一同超升到神明的乐园。然而,对比于明朗日光下地威严庄重,如水一样清澈透明地月光,却照得出所有人们不能留意的阴影。那些带动神殿上升的祥云,云涛间无数或静或动地神兽神明,在夜晚光与影的耀映折射下,仿佛被全体注入了一种飨宴狂欢似的奇特生命力,竟是与日间神道教宗肃穆庄严全然不同的激烈喧嚣—— 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太阿神宫……抬头看一眼半圆将圆,光芒却格外明亮的皎月,青梵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明年二月,风司冥生辰吗?果然是时间紧迫,要忙得焦头烂额呢!”良久,念安帝终于打破沉默,语声平静里仿佛还带着点笑意,背影却有些不自知的僵持。“两个月还不到的时间,不,确切地,只有五十三天。再去除来回途中所花费的时日,留出的,堪堪不过一个月而已——千年的流传归结于一个月,北洛就如此相信西陵,便真这样的自信?而太傅大人,也真的这般信任上方未神?” “若不能信任陛下,柳青梵何必送出那首《破阵子》?三千里地山河,几曾识干戈?男儿何不带吴钩,但在真正眷爱这片土地的人心里,必是愿它永远不能真正认识战火狼烟。陛下心中如此,柳青梵亦是如此。” 见上方未神闻言身子微震,青梵淡淡笑一下,伸手取过桌上酒杯酒壶,自斟自饮,“无关局势利害,无关内心勇怯,无关高下权谋,也无关职责守护。如果一定要说上位者无私,只做最好的决定,不在乎结果是否对自己残忍。在别人或许确是如此,但在重华,若没有全盘的考量、周密的布置、妥贴稳当万无一失的后手安排,一切但求亿兆生灵的长久安宁,而自己的命运可以置之无视无理——不,那不是我所知道的上方未神。” “你是说……” “被成治帝极力打压的复姓贵族,纵然迎回了夜纣一族的最后血脉,也不可能重新恢复旧观。在你的治下,虽然表面上获得了巨大地荣耀。却不曾在朝政处治上取得真正实利,仅仅成为与朝堂上单姓新贵、寒门平民分庭抗礼的力量,而两派分争更使决断左右的大权尽归于上。加上以国君身份兼领教宗,京师禁卫防护长官上方日宣和‘暗流’上方漠歌的效忠服 此的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君主一人主导国家命运,无是我北洛,甚至西云大陆千年历史。都不曾出现过。自登基起一改身为储君时的雍容宽和。以皇帝强权威压国中。所等待和计算的,其实便是今天的局势吧?从登基地那一天起,将西陵完全地掌握在手心:国内除却主导朝廷地最高皇权再无一支可以影响到全国地力量,就是千年积累的教宗也被压制;而王族之中真正占据主导的,还是玉涵殿宝座上唯一的一人。” 微微笑着,静静注视上方未神背影的幽静深沉的眼眸,却闪烁出异常锐利的光芒。“十年。不,十年还不到地时间,就将千年的神之西陵改造到这个地步;让这样古老而强大的国家一旦失去唯一的元首就再没有核心,凝不起力量乃至不足为虑。朝廷上无论真情假意都必须服从绝对的皇帝旨意,不论经历个性,每一个人的才能分寸都被精心控制和把握,以至于除去阿克森提纳这一位三朝宰辅,就再无一人能够置疑更敢于置疑念安帝的决断。仅仅十年不到的时间。偌大地西陵国中再无知名才子。也无贤士清流,人们所知只有英果强硬地念安帝,以及彻底执行皇帝命令意志的贤王、能臣、干吏——上方未神。你让人们只知道西陵的念安帝、只知道念安帝地西陵,而将除你自己以外西陵的一切都深深掩藏起来;甚至连与国家并立流传千年的王族,都几乎全然淡出视线,不使人留意而多费心思。今日西陵的情景,对比当年你在我无雨无晴斋中刻意显示出之于朝廷国事的恣意轻松,内中的自由任性,差别悬殊直如天地……重华,我从来都不敢低估你,却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象过,你是这样深的心机。” 第376章 始终背对着凉亭,耳边柳青梵沉静从容的语声一句句平稳传来,上方未神只是不出一声地默默站立。然而听到末一句仿佛叹息似的“重华”,却终于不能自制地转身。回眸,对上那双光华闪动的眼,上方未神嘴角微动,扯出一个无奈般的微微笑容:“只是习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十年来的一切布置,都是出于最糟糕情势下但求自保的考虑——不损伤百姓黎民,也不震动宗庙社稷,同时也能最大程度保护那些忠心实干的官员朝臣,因为任何有头脑眼光的上位者,都不可能放任自己失去他们的助力。而保全了西陵的百姓、宗庙、臣民,就是保存了我自己,无论情势发展到怎样都是如此。” “所以,现在北洛的朝廷上下,为此头痛至极。” “但那其中并不包括你。”见柳青梵从石桌边站起身,慢慢走出凉亭走向自己,上方未神脸上笑容略略加深,“而如若他不能妥当处置,那就只能说明他当不得这个北洛太子,更践证不得当日摩阳山‘万世之帝’的预言。” “他是否当得起太子、践证得大神殿的预言,原本关键就在于你……在于你是否真正愿意相信预言,并成就这样的预言,念安帝陛下。”相距一臂之遥,凝视月光下那双光彩流溢的紫眸,青梵不由深深叹一口气。“风胥然禅位,风司冥登基,而其时融西陵北洛于一体,这是最顺承自然也最平和稳妥的做法。虽从今天算起也不足两个月,时间上或确实紧迫些,但以陛下的计算万全,以及于西陵的绝对权力,不会有真正的艰难。”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一切的关键全在于我么?但柳青梵,这个天命者的预言是属于你的。相信预言,顺应预言中所指,都是因为相信身为‘天命者’、必将改变我们命运的你。千年神之西陵,信奉和顺承神明旨意是王族的本能,千年的历史记载了太多妄图违逆命运而落得最终悲惨结局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重蹈覆辙。但是,”顿一顿,月光下紫眸突然闪出熠熠的光华。“若果真没有你,若预言中地天命者不是你,绝不会将北洛引领到眼下的高度,绝不会让西陵陷入到今天的困境。纵然明知命运,明知实力对比,明知高下利害,也绝没有一封书而胜百万兵的奇迹——无痕,我说过。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不仅仅因为‘与爱尔索隆为敌。不醒的噩梦’。更因为你……是你。” “爱尔索隆”四字入耳,青梵顿时浑身一震。抬起眼,目光直逼那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庞,却见那双紫眸流动出近乎悲悯的神采。“上方未神,你在说什么!” “潜伏在承安,直到九年前才完全撤离地‘暗流’,虽然并不曾给西陵带回多少真正有用地东西。到底也竭力搜索了一切自以为可能有助于君上地信息。二十七年前,景文三十七年除夕,擎云宫与承安京发生的事情,莫名的炎离之灾后,那一支不逊于任何一国王族高贵尊荣的血脉在世间的最后流传。被胤轩帝特意昭示的尊重恭敬所掩藏起来的种种蛛丝马迹,还有溪~.一,.三十载间往来西陵与摩阳山的全部记录;再加上这一次到承安,乌伦贝林大人言语中透露出来、隐约模糊的那些……‘最是仓皇辞庙日’。君无痕。我来承安是为了要问你,从接到书信的第一刻这个问题就始终萦绕心头:为什么向来从容的你,这一次竟如此急迫?然而承安京中半个月。我想我终于能够明白,你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 随着上方未神平稳沉静的话语一句句吐出,空间像是在被一点点压缩凝结;明明相隔一步的距离,那双紫眸却似已经逼近到眼前。寂静地夜晚让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清晰无比,听在耳中仿佛闷雷阵阵,预示着那即将来临倾漫天地地狂风暴雨。青梵深吸一口气,原本自由垂在身侧的双拳无意识地握紧,嘴角却升起一抹极清浅的微笑。 “很可笑是吧?‘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监督王族守护北洛国土,却连自己地 在都不能主宰,连自己一体性命都无法保护。二十履薄冰,谨慎小心,为自保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年隐忍,到今天才显出匆忙急迫,脚步凌乱,却终于是到达极限了。” 微微侧转头,见上方未神脸上不加掩饰的震动,青梵唇边微笑顿时加深。“我承认,这一次是**之过急。因为我已经无法容忍这种忧思惊恐,最基本生存也得不到确切的保证。这样的情况必须结束,彻底地结束,越快越好。但就连我也不曾想过,那一封书,一首《破阵子》竟收到这样的效果。正如一月前擎云宫中那一出,我固然有所预感,却不曾想到风司冥真正的决断安排;这一封书信递出,也仅仅是传达我的心意,预测你可能的回应,而不知事情会一路发展到眼下的情势。” “这样的说法,难道……无痕你在后悔?” “不,当然不!”猛然抬头,黑色眼眸闪过一道精亮光彩,“‘爱尔索隆’、‘天命者’,我从未学过一天卦算占卜,也不曾继承君氏一族的异能预见。我唯一信奉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能够完全地肯定,最终倾向、有利于我的一切无关天命,根本在乎人谋。就算局势发展超出预计,也仅仅是在程序上的些许提前。何况,这是你为我送上的大礼,使我心意最终达成的不可或缺的关键——你推动了我所计划的,一切都在向着希望的方向进行,我怎么可能后悔?又怎能辜负了你刺探我、了解我、试验我又体贴我的一番苦心?” 一片浮云遮挡住月光投下淡淡的阴翳,但很快就被高天上疾风吹散。重新沐浴在皎月银辉中的面庞上,并着真心快语一齐焕发的飞扬神采,让这个素性沉稳如岳、深宏若海的男子罕见地显露出与年纪相符的激越豪情。凝视自信而骄傲的青年,上方未神沉默着,嘴角却是忍不住一点一点上扬,终于,迸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 并不惊讶念安帝的纵声长笑,青梵只微微勾着嘴角,然而眼眸转动,不经意扫到方才亭中石桌,桌上应未尽饮的两杯水酒,却似突然在空气中弥散出浓烈的醺酣气息,应合着耳边由衷愉悦的朗笑,一颗心竟是也顿时轻松雀跃起来。略略低垂眉眼,瞥到不知觉间重新松开的双手,青梵不由轻轻笑一声。随即,一声接一声,一声大似一声,止不住的笑从青梵喉管中冲出,与上方未神的笑声交糅混合,在承安宁静的夜空久久回响。 也许,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能展现出这样的自在;只有从这个人那里,才能得到这样的快慰;只有对这个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喜爱和欣赏……控制住笑声,缓缓收回一时的纵情和恣意,青梵微微侧转了目光,静静注视着身边姿容绝世的男子—— 或许,我们之间纠缠了太多利害,彼此动用了太多心机;但上方未神,柳青梵不能不承认,你是这个异世之中,最得我心之人。 能于片言只字得知心情变换,能以三言两语诱动思绪起伏;针锋相对各取所需,却又总在计算刺探、争斗交锋的同时为对方留存一份体贴心意。了解、默契,习惯了谨守界限的亦友亦敌,但在内心深处,始终占据一个独特的位置,怀有一份独特的亲近和回护。 胤轩帝万寿节上向新太子贺礼献图一出,震动大陆。从承安到大陆诸国,纷纷议论中许多轻蔑诋毁。千年神之西陵的骄傲尊严,于此一夕、一举似被践踏至无,自登基以来被称为“性略怯而行有法”的念安帝更遭来无数毁损。即便是尚在承安的西陵使团,定王上方雅臣一力压服下,犹能见到使团成员眼中惊痛、怨怼与不甘。身处漩涡中心,更是引发这一场风暴的根源,上方未神所受压力不言自知。 从不敢轻视、值得尊敬的对手,由衷地不愿见到那双紫眸为无谓琐言黯淡了光彩。所以,冷言冷语点破他多年的布置,揭穿深藏的心意,原本是为以这样的方式给予他意志精神上的支持;却不想这异常聪颖敏锐的男子,竟凭借西陵千年教宗积存的势力,牵连组织起“爱尔索隆”的种种,反而向自己质问怀疑!一句“不后悔”,为自己与他拂去心头所有的迷雾和不快;曾经孤独宫禁中竭力求生的相似经历,更将此刻的心照默契染上一份感情温暖的色彩。 这一种知悉……除去那些多年相处熟悉熟识的人们,除去那些长久时间积淀起来的情谊,对冷情淡漠的自己,以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走近内心最深处——上方未神,是唯一的一个。 而这一份情意,自己领受了,却第一次感觉偿还不起。 像是感觉到了身边人心绪的波动,上方未神也微微地侧过脸来。眉眼间犹自带着笑痕,一双紫色的眼眸流转出幽深的光彩。视线静静地相交片刻,念安帝吸一口气,轻轻吐出一句积蓄了太久反而止水无波的深深叹息:“……风司冥何其幸运,遇到了你。” “不,是柳青梵何其的幸运,遇到了风司冥。” 侧目,但见那双黑色的眼眸瞬间渲染上的骄傲、愉悦和温柔,心中顿时剧震。但仅仅一瞬,水色袍服的青年又恢复了向来的沉静淡定,上方未神不由又是一凛。“重华。” 如一阵夜风轻扬,上方未神定定看向倏忽回到身边的男子擎起的右手。月光下那只九年前自柳青梵私宅带出,多年来须臾不离身侧的冻玉荷叶杯耀射出莹润光芒。静静抬眼,对上那夜一般深沉双眼。 “重华,你放心——柳青梵不肯负人,而君无痕,也誓不负你。”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平静吸一口气,随即合上眼睛。 第377章 耳边,是昆山玉碎,誓言订立的愉悦轻音。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四章-高台谁解望承安(下) 洛胤轩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靖宁亲王风司冥安。此胤轩二十四年大军东征、兵下旧炎以来,在外两年,靖宁亲王终而回归,举国同庆同迎。胤轩帝特旨,百官出京城十六里迎接,一切均遵迎奉太子之礼节。 十二月四日,万寿节,胤轩帝六十整寿。擎云宫开大宴,会邀诸国使节。宴上,胤轩帝于文武朝臣、诸国使者、摩阳山大神殿特使祭司,册立第九皇子、靖王风司冥为太子。同贺之。西陵国主念安帝向太子献西陵国图,大陆皆惊。 胤轩二十七年。元旦,新年祭,大朝。胤轩帝告祈年殿,行皇太子册立之礼。 二月初二,玉棠花朝。太子风司冥生日正辰。胤轩帝祭于太阿神宫,行禅位礼,传位太子。太子拜而受之。遂以靖宁为号,登基继统,大赦天下。胤轩帝退位,尊太上皇。 靖宁帝登基大典,西陵国主上方未神率国人朝觐观礼。礼成,乃献城邑之图、军民之数,请去西陵国号,去帝号,愿居承京以为臣。帝以兄弟之邦,亲族之谊,而三谢辞。西陵坚请之。帝感其诚,遂允其请。纳图册,赐上方未神“顺义王”;逐次改西陵州郡制道、官员法度,与国中合。 月末,改制完毕。北洛、西陵两国合一,乃称“大洛”。西陵故地,存音异变作“昔陵”,仍以上方一族监领其国,行北洛法度。官吏实职者皆留任之。 靖宁帝登基,离、、av、赵、宋四国,贺礼进山河地理图,愿效昔陵例顺服之。帝允之。 三月,av箎 四月,申、越、雍、管、蔡、鲁、魏、郑、齐、娄、、良、齐、郑十四国献图,称臣顺服。 四月中,摩阳山大神殿再占神意。得神谕:“天嘉一统。洛周全之。”乃通告诸国。主祭司伊万沙亲捧镇殿法杖。以至尊身,弃车辇,步行千里至于承安,奉献靖宁帝。大陆神道由是归依,奉靖宁帝以为之主。 五月,祈、宋、晋、康、陈、等四十七国,与锡康、昆鲀、百越、大、胡剌、赤兀敦等三十六部族归服大洛。愿尊共主。 是时,各国归服,天下一心。万民百姓,同尊大洛。靖宁帝遂依主祭司伊万沙与众人议,奉尊神谕,定一统国号“大周”,帝号“天嘉”。在承安东筑高阳台,于六月六日夏花朝正日登台。行天地神明祭告大礼。大洛最高祭司徐凝雪主持典礼。最高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为帝之先导。而摩阳山主祭司伊万沙以神明尊号,授帝以享国抚民之神权天赋,加执法权杖。加大皇帝冠。 先,帝以大陆一统于洛,各国尽去其私制,而疆域辽远,遂定治政四京,以中辖之。中都承安,天子长居之所,天下之中心;东都广宁,旧炎之所属,草原之长托;西京临瞿,昔陵旧东都,取中而兼顾;南京新卫,旧卫国都城,四通复八达。北方则于旧离国重镇崇明关设都护府,统观海疆。除承安之外,各京与都护府悉以所属国旧职官兵将留任主事,朝廷仅遣文武领事各一总掌之。信任无隙,天下叹服。而各尽效力,法度畅行,民无大不安;并举善政,百姓鼓舞。及天嘉帝登基,名实同归,政行益深,民大爱悦,皆欣服之,是为天嘉治世之始。 登基礼毕,往太阿神宫,行皇帝首祭神明之礼。正殿之中,帝与旧诸国王族并宗室誓约:神明一脉,永为弟兄;相持相扶,其嗣不绝。 继而出神宫,拜神宫前广场英灵碑。帝与百官群臣誓约:功德无忘,使牧四方;亦忠亦敬,国祚恒昌。 复登高阳台。帝向台下诸王、群臣、百姓行三叩拜礼,词曰:“朕少时,承太傅柳青梵之教。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而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而不必为己。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作,而外户不闭,是谓大同。朕质虽愚,敢以兢兢业业,虔诚之心,立宏远之志。愿兄弟共当之,卿臣共助之,云山沧浪为鉴,而我大周百姓得而共见共享。”于是血图书,向天誓之曰:“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代承其泽被……”誓毕,群情感涕,万民伏拜,齐呼万岁。激畅欢腾,奔雷海啸不能摹其状之万一。 大赦。改元庆元,令普天同庆。 “公子。” 宫中唯一一人使用的称呼入耳,柳青梵微微笑一笑回身。果然入眼一身以银线刺绣了风氏王族祥兽地华美白袍,大周王朝最高祭司徐凝雪一手执了犀角角杯,正自笑盈盈站在自己身前。 “宫中大宴,大祭司怎么到了这里?” “这正是凝雪要问公子的:天嘉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宴,公子不在泰安大殿上出席,怎么到了这里?” 淡淡笑着,青梵摇一摇头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对上那座恢宏壮丽的拱形长壁。 “从第一次被引导到这里,乌伦贝林就告诉我、告诉我们,因思壁上有风氏王朝,以及君氏一脉的最高智慧和全部秘密。虽然只是历代最高祭司与神宫主持传下的君非凡最后的言语,却让人无法不相信,这道北洛建国起就一直立在这里的长壁,一定能告诉我们什么。所以历代地祭司、历代地君氏家主,逢到激动、不安、难以决断。就会来到这里,向先人寻求智慧和答案。”双手在胸前合十,青梵微微仰起头,“还记得吗,凝雪?我曾经说过,无声地墙壁永远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只有自己地心才能给自己答案。” 祭司白袍的女子微微一惊,瞬间低垂下眉眼。轻声道:“是。公子告诫过凝雪这个道理。” “可是。今天,我想收回这句话。就像乌伦贝林传达的,因思壁上,刻写着君氏一脉的全部秘密和最高智慧。” “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 顺着青梵目光。女子用神明的语言,静静念出因思壁上,那用红色宝石嵌出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地文字;沉默一下,又用大陆通语复述一遍 .前突然再一次浮起日间高阳台上场景,“秉心执政,天下为公;民以康乐。浩荡长风——公子。这是……” “是地,凝雪——两百年,这个誓约等待了近两百年。从君非凡以降。一百六十年,不,一百八十年,君氏一族终于得到了他们真正想要的誓约。‘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从冠上这个称号就加诸于身的锁链,只有帝王同样的誓言才能把这最世间沉重地束缚解开。君家子孙地等待,积累了一百六十年变成了君雾臣的不甘,他用尽一生心力也解不开、打不破地死结。因为他始终忘记,最初立下这个誓言地人,是君非凡。” 回过头,柳青梵脸上绽出异常明朗的微笑。“向武德帝立下第一代誓言的君非凡,从来不曾真正将自己的地位置于单纯的臣属。风靖宇和君非凡,他们是完全并立、彼此依托,二体却一心的最特殊的两个人。然而从君离尘开始,纵然肩负着守护者地职责,纵然权倾朝野只手尽可遮天,君氏一族也从未一次将自身置于与君王平等地高度、地位。所以每一次誓言的重复,对于太过骄傲杰出的家主,都是再增加上一重枷锁,迫使自己与风姓地君王相信,这道誓言……仅仅属于君臣。” “公子的意思,公子你的意思是说……” “不是君臣,怎么可能是君臣?!君雾臣错了,大错特错。他无法相信,也不能想象风氏一族中可以有这样的心胸,所以固执地求一个不可能的答案。他不知道,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心情,在他身后的二十七年,就有风氏一脉解开了束缚的誓言,创造出他无法想象的奇迹!” 徐凝雪怔怔地瞪着柳青梵,见他面庞微仰,脸上却似有光芒闪烁:“公子,您这是……很快活?” “是,我怎能不快活?‘民以康乐,太平大同’,得到这样的誓约承诺,我如何能不快乐?!”说着,青梵深深闭上眼,“凝雪,他是我的父亲啊!因为他而得的二十年惊惶忐忑,却不曾享有过丝毫天伦亲情的回报补偿,即使之于这个人的能力才华、其他种种有再多的敬佩景仰,即使为着这一脉血亲本能地寻找一切可能的借口劝服自己他的完美,心中也终究无法不怀抱责备怨怼。但是,真正地知道、确实地承认,他错了,他从出发开始就偏离了唯一生机的轨道,这让我轻松、让我快活,让我可以彻底地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纵然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我们终究不同。我永远不会如他一样思考和生活,我永远只能是我自己。” “公子……” “告诉我君雾臣最后的归宿吧,凝雪。”抬手在脸上拭过,转过身,青年面容已是一贯的沉静从容。“身为祈年殿的最高祭司,你知道现在我已经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和归所,也有权迎回先人们的遗物。北山皇陵后君氏的陵寝,二十七年,墓主的石室都不曾迎接到真正的主人。现在,我想带他回家——回到他为自己准备的真正安眠之地。” 徐凝雪表情一凝,但随即垂下眼睛:“是的,君无痕大人,您有这个权利。”走近因思壁,在圣水中央的宝座上轻轻跪下。白袍的祭司女子低下头,虔诚地吻上宝座边缘的一片莲叶。只听“吱嘎”一声,因思壁上刻着“君雾臣”姓名的石壁下方突然凹进一块。 第378章 紧接一阵“咔嗒咔嗒”地轻响,一只比拳头略大的素净白瓷小坛,被精致的机关托出了因思长壁。 取下瓷坛,徐凝雪静静走到柳青梵身前。“北洛的史书,记载二十七年前除夕,宰辅君雾臣急病猝逝于擎云宫。真实的情形,却是其时的五皇子风胥然与其的争夺已近白热化,风胥然率先发难意图夺宫。却被早作预料安排的君雾臣所制。然而。宫变之前。君雾臣曾私窥天命,而誓以一己全部,换取君氏不为断绝地未来。结果星见异能带来地报应与反噬,恰在一切尘埃方将落定时发生。自知最大心愿断绝地君雾臣大人,终于以此局的胜利,与风胥然交换了景文帝、王族与全体朝臣的保全。”目光投向水色袍服男子腰间那块形如水滴的蓝玉,徐凝雪顿一顿。稳定了语声方才再次开口,“交换之后,大人就来到这里,留下没有沾染任何血迹的‘天水无岫’,以及他所预见的命运和他所听到的真正神明地谕言。乌伦贝林大人,把他的骨灰和两道天命,一起收在君雾臣大人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因思壁上的临时寓所里,等待着终有一天。风氏与君氏誓言的束缚能够解开。等待着这一天来临。身为神明旨意的倾听者和传达者,能够告诉大人……他离去之时,完整的真相。” 伸出手。带一点颤抖地接过瓷坛,青梵随即揭开坛盖并不严密的封口。果然,用细棉纱蒙住地坛口和坛盖之间,叠着幅小小地丝绢。小心地展开——并不惊讶那是西陵最负盛名的“蝉云织”,青梵只是怔怔地瞪视薄纱上那一笔熟悉到了极致的清逸字迹: “最幼子魂返神前之日,君氏血脉断绝之始——念安之去,终非人力能勉;稚子新生,岂忍覆巢命定?消其痕迹、稀其声息,纵一生不使在眼前,知此身无虞、平淡安然即大佳。 天命者,秉汝之志以降临。新生浴火,族灭嗣绝。唯尔名姓,万世存焉——族灭嗣绝,而存我名,族嗣既灭,名何存焉?生平最不惜名,而谓将传万世,可笑,可笑。然而,既为之,则不悔。 ‘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只愿向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愕然,骇然。 “消其痕迹,稀其声息,纵一生不使在眼前,知此身无虞、平淡安然即大佳”——原来,这才是最后地、完整的真相,才是君雾臣真正的理由。 手,不知不觉将丝绢攥得紧紧,心上却悄然一股暖流。 二十年觅觅寻寻,对此身的认同早已是一种本能。那些黑暗夜中无数次自己对自己的怀疑,风胥然无数次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打击,对上眼前这潇洒清隽的字句,自己的内心……终于是真的释然了。 可以放下了,君无痕。对君雾臣的执念,对这身血脉、这个命运的追问,从这一刻起都可以真正地 “你到底弄错了,君雾臣……”即使背负星见的血脉,也看不到异世而来的我。但了断你的残念,化解你的不甘,站到君王的身侧,将君氏一脉的姓名写进万世不灭的历史,虽然我永远不可能拥有你那样的感情那样的个性,却是我仅仅为了你也愿意努力尝试的事情—— 我从典章国史中寻到的老师, 我从口耳相传里描绘出的知己, 我在擎云宫中踟蹰独行时唯一的引路人, 我那不曾见过面,却被血脉维系着天然亲情的……亲生父亲。 民以康乐,浩荡长风;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代承其泽被——“爱尔索隆”的誓言,已经解开。 “父亲,我做到了,我带您回家。” 步出祈年殿的时候,柳青梵下意识地回转过头。 神殿之后,被无数庆典的***照得上下通明的承天台,高阳台筑成前承安京中至高点,映着夏夜璀璨星汉,仿佛直接天宇。 “难道你是要……去那里吗?” 晃一晃宽大袍袖中精致的瓷坛,青梵只觉一种自今日进入祈年殿,便始终萦绕心头的异样感觉再次强烈起来。伸指在太阳穴上清点一点。触手处竟是分外地凉,与绯樱花朝的季节全不相符。略一定神,青梵心中主意已定,绕过皇家神殿到承天台下,随即快步拾阶而上。 错开了宴会,更没有喝酒,许久不曾施展开的身形疾行中显出异常的灵便与轻捷。然而就在即将登上高台顶层之时,迅捷飞掠的轻盈脚步猛地停止。第一次直视刚刚告天加冕还不足一日的年轻皇帝。青梵猛然发觉。那一双夜一般眼眸里倒映出的。竟是一张带着微微迷茫的、并不确信地陌生地脸。 心中一惊,青梵目光一沉,顿时转开了相交地视线。 “太傅。”耳边传来青年熟悉的低沉呼唤,青梵深吸一口气,张开口,语声已是一贯的沉静平稳:“陛下,大宴结束了么?怎么到这里?” “大宴还在进行。有林相和诚王、池王代朕主持着。”没有刻意与他目光相交,风司冥脚下慢慢几步,转到他身侧的位置然后站稳。“朕到这里,是逃酒,也想静一静……太傅,朕心中真有些害怕。” “什么?” 闻言一怔,青梵顿时转过眼,却见年轻皇帝目光沉沉远眺。一张俊逸面容似悲又喜。“看着这万家***。就想到两年前绯樱宫承露台上景象——那一夜的兕宁,也是到处火光照动,亮得仿佛白昼一般。唯一不同的。是照亮城池的,是战火,而不是眼前这热闹吉庆地火树银花。太傅,朕心中害怕……虽然高阳台上,朕当着天下万民誓愿开创盛世,但,朕真的能为西云大陆全部的子民带去太平?朕真的有能力守护朕的百姓,让他们再不受战火、离乱的痛苦?太傅,当那顶大皇帝的冠冕戴到头上,朕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它的分量。这样地朕,真地可以带领朕的子民,没有偏差地走到天下为公的太平治世吗?” “司……冥。”凝视着青年皇帝庄严地侧脸,青梵沉默了许久,方才轻轻开口。“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答话虽轻,远眺着承安全景的天嘉帝身子却是无法控制地一震。不及转过视线,那沉静平和的语声已然继续,“因为那是从来没有人走到过的世界,柳青梵也从未听说有哪一个皇帝、哪一位领袖为百姓带去永久的和平安宁。但,司冥,可以、也应该尽我所能地试一试——为了这个理想,无论能走到多远,我都陪你,在你的身边。” “是这样吗?” 平淡的语声几乎听不出句尾音调的上扬,天嘉帝骤然漾开的眼角余光,却分明映照出青年心思瞬间的激荡。轻轻晃一晃袖中瓷坛,柳青梵脸上终于绽开第一缕完全的笑意。“司冥,陛下——只要我在,只要你需要。” 只要我在。 只要你需要。 我会在这里,像我君氏的父祖们一样,与你并肩守望这片河山。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记.礼运》 ———————十万分难得的废话分割线———————— 话说,假如《帝师》就在这里完结了,就故事上说好像也差不多了。君雾臣的事情交代了,风胥然最终退位了,该战的该降的都完结了,冥冥登基了,大陆一统了,青梵女人也动心过男人也暧昧过了……而且以“只要我在,只要你需要”的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俯视万家***做结尾,感觉也是非常圆满的hg,一边差不多一百二十万字的小说也可以跟大家就此sayodbye,眉毛我可以下台一鞠躬了…… 不过,当然,事实上,故事远没有完结(望天,别打我……)。第五卷的高潮部分,其实还根本没有到来。只不过《高台谁解望承安》这一章,从最初设定的时候就非常戏剧化,非常情绪化,人物的心思转折也非常的复杂,加上当中还有时间的跳跃、故事内容前后的照应关联……加上眉毛这一回章节都写得非常匆忙,可能会有不到、不明的地方,也很可能有交待不清、转折生硬,甚至情节内容上的矛盾硬伤。如果有这样的情节,请诸位读者大人一定指出来。 再次十分感谢。 国庆长假,会写一个久违了的特典,给冥冥和《小楼传奇》里面的皇帝燕凛开个见面会,讨论讨论各自的太傅,还有做学生的心得。有同时关注这两本书的,或者只是单纯对冥冥好奇喜爱,有想提问的问题,请在书评区留言告诉眉毛。特典是开心调戏……调笑无忌的地方,机会难得,不要错过哟! 最后,提醒一下:下一章一开头的时间跨度,大概要过去三年的样子。也就是说,冥冥统一了西云大陆,做统一国家的天嘉帝第三年里发生的事情。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五章-陌柳无知风舞乱(上) 嘉朝,庆元三年,九月六。 这是西云大陆有史千年以来第一位统一了全大陆的皇帝,大周天嘉帝风司冥登基治世的第三年。 大周一统之前,大陆常用的时历纪年定之法,主要有大陆历纪念、国年号纪年和国帝号纪年三种:大陆历纪年是以千年之前诸部分野、爱提丝上方一族建国西陵为纪年起始,绵延至今恰是第一千一百四十六年。国年号纪年是以国家、君王所定年号为依据,千年神之西陵与其周边诸国多用此法。 第379章 而国帝号纪年则需使用国家、君主帝号与在位年数,三者累加纪年,北洛、东炎及其附属之国皆是如此。比较特殊的是,大陆历向来在神殿教宗内使用通行,平时则多是为与其他纪年法换算,好作为史官修史参考各国的统一时间标准。洛周一统大陆后,朝廷按大陆各族习惯、历史沿革,自北洛法典演化的《大周律》确定国家纪年以朝代年号与君主帝号并用,并以大陆历一百四十四年、大洛靖宁元年六月,天嘉帝告天一统,登基加冕为大周开国之始。天嘉元年即庆元元年。天嘉帝登基加冕的绯樱花朝,被定为大周国庆。 到天嘉庆元三年九月,大周开国已两年有余。先,天嘉帝以武功威震大陆,及至诸国顺服大陆一统,则广施善政,尊德寿、举才俊、任贤能、从有识,朝廷调度有序举措有方;民无等差,更无论地缘族属、曾经国别。人人均沾惠利,使各地百姓无不心悦诚服。短短两年时间,从旧诸国属地到治政四京,中都承安以下,已是海晏河清,四方安宁。 九月二十六日,是天嘉帝皇后秋原佩兰的生辰。 西云大陆,神道传统“夫妻一体”。从礼仪上帝后地地位在神前并无所差。皇后的生辰自然是一国重要的节日。但诸国历代。皇后寿辰庆典实际的仪式、规模,都远不能与万寿节相比。且二十八岁又非大陆重视的整寿,以秋原佩兰素来的俭朴不爱繁华,本意只教循庆元元年、二年的旧例,合乎礼数地简单度过便罢。不想半月前内廷总管李善向天嘉帝奏报皇后生辰贺宴事项时,恰逢昔陵督统、恭义王上方雅臣进京朝拜,并献今年第一轮新谷。得知两年时间。原北洛所育良种高产稻谷在西陵旧境栽种获得普遍成功,收成胜往年三成有余,天嘉帝正自欣悦,闻听李善奏报,立传口谕:“无拘礼仪,盛事为皇后庆生”。 秋原佩兰是天嘉帝风司冥元配正妻,结縭九年,夫妻相敬伉俪情深天下共知。大洛靖宁元年风司冥受父禅继位。便立其为后;大周一统。天嘉帝登基次日即行皇后加冕仪式,赐“纯仁定慧,福祚绵长”皇后玉玺。爱重之情可见。秋原佩兰素来贤德,朝臣百姓中都有极高声望,加之此刻天嘉帝唯一的皇子泓温是她所出,地位可谓稳若云山。只是帝后生性皆俭朴,开国之初政事无数,风司冥寿辰尚且简单,秋原佩兰更不愿以私人劳动内府。然而这一次,却是天嘉帝亲口令为皇后盛礼庆生,旨意一下,擎云宫中顿时人人奔忙。为把握礼仪分寸、庆典程式,上至朝廷宰辅、教宗主持,下到礼部丞事、国史馆最末一等编修,连续几日彻夜赶工,考证和修订仪式地具体方案。一时朝廷上下,京城内外,无不在议论秋原皇后地生辰大礼。人们几乎是将自炎热夏季积攒至今地全部精力和热情,一齐都投注到这一件自六月六日夏花朝国庆之后的“头等大事”上来。 于是,在九月九日秋花朝丰收祈福这一轮刚刚过去、热闹兀自未熄的祭典之后,擎云宫又迎来一连串隆重的皇家典礼—— 九月十六日,皇后秋原佩兰,由祈年殿最高祭司徐凝雪陪同,登太阿神宫行每月朝拜之礼。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主祭司伊万沙共同为之引导。 九月十八日,擎云宫皇家神殿祈年殿为皇后举行生辰祈福礼。最高祭司徐凝雪亲为之祈福,天嘉帝亦一日三次到祈年殿祝告平安。 九月二十二日,秋原佩兰入祈年殿,为侍奉神女,聆教诲、持斋戒,三日清修。 九月二十五日,侍奉礼完毕,秋原佩兰出祈年殿。帝后同乘辇车,往太阿神宫谢神朝拜。沿途承安百姓夹道欢呼,争相一睹帝后真容,并为皇后衷心祷告。 是夜,擎云宫举行大宴,帝后君臣把酒同欢,满朝文武、命妇官眷以及各方臣属、治所主持的使者纷纷向皇后道贺进礼,欢宴彻夜达旦。天嘉帝更下旨开市,使百姓与天家同乐,让整个承安京沉浸在一片欢欣歌颂的喜庆气氛之中,也将朝野内外一切活动、庆典推上了最高峰。 而到了二十六日的正日,朝廷地活动庆典多已完成,时间终于重新属于寿辰主人——皇后秋原佩兰自己。 按着礼数,早起拜见过太上皇、皇太后,秋原佩兰便登上皇帝早早备妥的马车,与风司冥一起出宫回到靖宁王府的潜邸。在阔别三载,然而至为熟悉亲切的“家园旧居”中,夫妻二人三年来第一次完全无他人他事打扰地相处相伴,安享了半日久违的清静悠闲。但用过午膳,帝后便起程回宫。天嘉帝自到宁宫处治政务,秋原佩兰则按着皇后生辰的惯例,在御花园举行游园式的小宴,邀请各宫嫔妃、美人,旧诸国王族进奉入宫为质的常御,以及宗室皇亲、命妇官眷中亲近地女性同游玩乐。 自嫁与风司冥为靖王妃起便深得皇太后欢喜,时时带领身边并协同主持各种后宫聚 朝臣眷属往来,秋原佩兰地贤淑温婉。为人处事得为承安京熟知赞扬。无人不知靖王妃地贤德,更无人会怀疑,接替“睿敏恭德”徐皇后成为擎云宫新一位最高女主人的秋原佩兰必然将得到全部宫人、内命妇与朝臣眷属地忠心。但对真正深谙内廷之道的人来说,从北洛完全承袭下来的一月一大朝并大宴的规矩,使皇后任何的一言一行在宫廷朝野都举足重轻。只是秋原佩兰行事太过端方,性情温婉却坚守礼法滴水不漏,人无论是有心讨好还是怀抱恶意,在她面前总寻不到半点机会。更不能挑剔她一丝一毫。二十五日朝廷已经举行过生辰庆典。则六正日的游园她原只需请三五知交小聚为乐。但凤仪宫地皇后金笺,却送到了每一位有品阶、赐封地宫人、命妇和在京官眷地手上。 此刻正是未时过半,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刻,御花园中各处亭台布置整齐,中间无数宫人女子或笑或言,或坐或立,或一时奔走彼此往来。抬眼。只见衣袂鲜亮襟带飘摇,衬着不尽的青山碧水、绿树娇花,远远望去直如绣画云锦。 舒适地歪在水榭“烟波致爽”的美人靠上,当朝首辅、大周第一位宰相林间非的夫人白琦,懒懒地将目光从水榭正殿侧厢一座略低的临水殿阁上收回。 “白姐姐看什么呢?这般有兴趣,竟连皇后娘娘都顾不上陪了。” 听到熟悉的轻快笑语,白琦回头,脸上已带了三分笑:“公主说笑了。白琦只是看到侧殿中常御。因为内廷地礼制。平日就被限制在了会祥馆;好容易出来一趟,可以看一眼御花园中景致,却又为着女眷皆在。拜过了娘娘就又只能呆在映波殿里。他们也就是十七八九、二十不到的年纪,从小娇生惯养,远离了父母被送到这里这般拘着,着实的可怜呢!” 听到这样回答,毓亲王的独生女映萝公主、上将军皇甫雷岸之妻风若玟顿时笑起来:“果然是好慈善的宰相夫人,但这便是质子了。能得个院子安安稳稳待着,除了限制脚步便无其他禁制,高兴时还能帮着编修编修各国国史——到底为什么来承安的谁不知道,擎云宫这样的对待,放到哪里不说皇上仁慈?姐姐还为他们心疼,可真真要宠坏人了。” 白琦闻言笑一下:“皇上的仁慈宽厚,那是谁都不用多说。我只在想,皇上待皇后娘娘地情意整个擎云宫都看在眼里,他又根本就没这重兴致……质子么,限制地地方天底下有多少,却让这些孩子白白顶那么一个名儿,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呢。” “让他们白白顶一个‘常御’名号……但说到始作俑者,谁让国君生了一群儿子却偏偏没生出个女儿,礼部的商飞白又忙得没来及细查,把名字夹在各国进献宗室公主的名册中就一齐交了上去呢?结果人都已经踏到承安城边上,宰相台文书复核才检出这么个漏洞。也亏得皇上宽大,又机敏,生设了这么个新地后宫位阶将事情硬是圆转了过来。白姐姐说他们顶了虚名……”风若玫轻笑着耸一耸肩,“古来质子就是受人欺压,若与女子一般地送到皇宫里头,更是不论好歹,什么龌龊的事情都能说得出来。还不如索性给这么个五品常御,表明这就是皇上的人——反正全天下都是皇上的,又何妨与这几个多一重明码标记?他们得了这个位阶,一来有品级的俸禄标准在,不忧平日生计;二来后宫讲究品阶,他们纵不受重视,也不会为他人所欺;三来质子们位阶一概相同,彼此之间无分厚薄,也就少了会祥馆的争端。而皇上简简单单交代了各国的旧王族,又省了这一大块的心思,一箭数雕,手段可是极高明。白姐姐平日伶俐,又得林相教导,向来最精明不过的人,怎么今天倒走了眼?” 常御,与女子的妃嫔相对,是擎云宫内廷中侍奉的男子位阶。西云大陆不禁男风,历史上许多国家君王都有娈幸臣,或使封侯朝堂或使幽闭深宫,千年来史册各有记载。但北洛风氏自立朝,便无男子入后宫侍奉之例。大陆一统,天嘉帝登基,原诸国王族纷纷进献宗室之女,联姻取信、诚示臣服。其中原自有一层以为人质的含义,然而也有明确将宗亲王子以“侍奉”地身份送到擎云宫的。风司冥虽素无此好,但若将人就此送回,则驳了臣服国面子诚意;随意纳入宫禁,又坏了新朝宫廷的规矩与体面。因此责令礼部、国使馆详阅史册,最终援引神道故事,按水神肖洛克座下有男女十二常御之职,为诸国王族的质子专设了新的位阶。使集中居住在擎云宫一角会祥馆。这些质子在严格遵循擎云宫内廷礼仪之下。平日也可到国史馆等借阅书籍、参与各国国史编修。 第380章 因此与其说是去国为质幽囚禁宫,其实与外界还是有相当往来;读书修史涵养自身,就更不是寻常意义上与“女妃”相对的“男侍”了。 但,男女到底有别,内宫之中,“常御”的身份总是尴尬。加上选择质子,必定首重人情。少年稚嫩,又自幼深受偏宠的所占不少。白琦以宰相夫人、秋原佩兰最敬重长姐与密友地身份,出入擎云宫原本可算承安京中最频繁者,对常御地制度十分了解;而宫闱对这些质子处置地反应,朝野的谈论评价,也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只不过,自己随口两句怜惜的话,竟能引出风若玫这么一段长篇大论。却实在大出白琦的意料。 微微的错愕之下。白琦随 了嘴角。 这位映萝公主,当今皇叔毓亲王唯一的女儿,待任何人都是世人称道的雍容大方。唯独对自己总是带着一丝隐约为敌之意。其中渊源缘故,实要追到自己丈夫、当朝宰相林间非地身上。映萝公主未嫁之前倾心林间非,曾誓言“非君不嫁”。但最后林间非娶了一介平民的自己,她也被而今的太上皇、当时的胤轩帝指婚给因在蝴蝶谷会战立下大功晋升上将军的皇甫雷岸。林间非在身份地位、财富权势强烈对比下的选择,曾引起承安朝野的巨大议论。风若玫以公主之尊求婿不成,内心触动更是可想而知。虽然她婚后与丈夫皇甫雷岸情投意合极其恩爱,而自己与她这十数年相识彼此也早成闺中密友,但女人家微妙的心思,两人相处时风若玫总表现出有意无意地针锋相对,甚至是成心地比试较量。她原就是极聪明的女子,虽进宫少,平时似全不在这些事情留意,但稍用心思,立即将天嘉帝“常御”的设置分析得原原本本头头是道,衬着脸上此刻地神采飞扬,更显出王族中人天生的自信骄傲。 与其父风邈然无论何时何处、面对何人都决无改变的恬淡守拙完全不同——不过,也许,这样的神情,与印象中那位青年俊雄的上将军……倒是八九分相似。 “公主殿下说的是。天下都是皇上的,何况这么几个人。”抬起头微微笑着,白琦的目光再次扫过水榭旁边映波殿,“不过,最佩服皇上的,是随便从他们之中提出来那几个人——国史馆的英培、翰林院新进的顾书,啊,当然还有才入阁的公冶颁,个个都不光一支笔头文字漂亮,胸中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哪一个错过了,都是大周朝的损失。” 从天嘉帝登基至今,两三年间,会祥馆已有数名“常御”的旧国王子,凭借文辞、学术上造诣,取得国使馆与大周新设的翰林院中正式供职。国英培、蔡国顾书均在此列。而鲁国王弟公冶颁寻隙私潜出宫,匿名参与大比,一举夺得庆元二年恩科文试殿生第一。天嘉帝爱惜人才,不但赦了他私自出宫的死罪,还令其直接入传谟阁学习行走,现就在林间非手下。公冶颁之举,正是令擎云宫常御为世人所知。听到白琦提到他的语气口吻,风若玫顿时咯咯轻笑,颔首道:“不错,公冶颁这样的人才,无论如何都不该错过。而皇上也正是挑了这么个办法,量才而举,慢慢起用着那些旧国王族——毕竟有皇上做靠山,谁也不敢小看了这些常御们不是?但皇上本人从没踏进会祥馆一步,也叫那些有别样心思的人各各安稳。” “是啊,所以朝廷上下、诸王旧族,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见白琦微微笑着,手上一幅帕子懒懒地摇,一双明眸却是清亮澄澈,风若玫眼中终也放缓。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白姐姐。”世人称道的映萝公主大方宽和地笑容展开,“映波殿确实狭窄了些。等一会儿娘娘同秋原夫人逛了回来,我们就一同过去略说说提醒。” 白琦闻言一怔,但随即见风若玫眼神表情,却是不觉轻扬起唇角。“略说一说,提个醒儿?倒也好,映波殿拥挤,若要帮着再腾一处殿阁来。这确实非得公主殿下开口才是。不过。虽只提一提。我们也最好先做到心内有数……到底要腾哪里呢?” 顺着白琦目光往左右以及水榭附近的其他殿阁望去,一抹苦笑跃上风若玟嘴角,“白姐姐、林夫人……” “很为难,是吧?”见风若玫脸上表情,白琦知她已经认出水榭侧殿众女之中离妃、郑妃的身影。擎云宫惯例,后妃无功无孕不予加封,因此天嘉帝的妃嫔只用故国族名或是直接以本身姓氏称呼。离妃姬氏、郑妃田氏都是风司冥在身为靖宁亲王时便纳的侧妃。以侍奉的时间,宫中名位自然在众人之上。而两人身边所聚妃嫔,也多来自各国,此刻人人脸上都是言笑晏晏,正是一团和气,风若玫却直觉一股寒意上到心头:“难怪姐姐看了这许久,却不肯多事。” 白琦笑一笑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这擎云后宫,到底都是皇上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能多一句半句嘴?但公主殿下是皇上长姐。开口自是不妨的。”话虽严正,但说到后面,语气已转成向来地轻松。 “皇上长姐?啊呀呀。这个,若论皇上与娘娘地亲情信赖,或还是林夫人更当得起,映萝是无论如何不敢地。”风若玫掩口轻笑,妙目流转,“而血缘至亲,那边两位,才是皇上的亲姐姐呢!” 顺着风若玫视线看去,白琦目光毫不意外地落在水榭靠栏另一端的三名白衣美人身上——却是从方才秋原佩兰说各自散去在园中游玩时,就相携了坐到这边说话的倾城公主风若璃、安乐公主风若琳与天嘉帝的钟贵妃钟无射。风若琳、风若璃分别为太上皇胤轩帝最长与最幼的女儿,风若琳是皇太后徐韵芳长女,与风司冥一母所生。注意到风若玫在“亲姐姐”三个字上语音微妙的上扬,白琦笑一笑,刚要答话,却听风若玟惊诧地低语:“啊,那不是钟妃?坐在倾城边上地那个。说得那般开心的模样……她们两个几时就这般的要好?” 白琦目光闪动,但见美人靠上,风若璃松松地凭靠着,口中与站在身前方的风若琳说着话,一只手却与坐在她身边的钟贵妃钟无射的手握在一起。擎云宫中人皆知倾城公主与钟贵妃素性冷淡为人清高,但此刻两 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与风若琳说话间偶然的相视莞尔十足地默契与亲密。 平心而论,天嘉帝地后妃,是贵妃钟无射出身最低。犯官之后,落入乐户的女子,承安京霓裳阁中的乐工歌姬,却因为胤轩二十年北方三郡河工弊案,为模糊视线争取时间,靖宁亲王风司冥定下暗度陈仓之计,不惜以自己清名代价,与她共演了一场“消沉堕落、纵情放浪”地大戏,骗过案犯耳目取得实证,最终使弊案大白于天下。钟无射敏锐聪慧,深明大义,襄助靖王成功,风司冥心感激之余亦复爱悦才德,奏明了胤轩帝将她立为侧妃。 纳妻论德,不以门第出身——风司冥的举动,当年在承安朝野曾激起渲染大波,但终归以靖宁亲王的大功于国完美收场。而钟无射以霓裳阁乐伎襄助贤王,以兰质慧心、谦恭柔婉侍奉夫君与正妻秋原佩兰,最终也成为受人敬爱的王妃,这一段故事传奇至今为承安百姓津津乐道。只是,在处久了朝廷和后宫,习惯于一切遵循“礼法规制”的眼睛看来,不论是钟无射的身份还是风司冥的举动,都是与擎云宫体统不合的。从当初风司冥“做戏堕落”招致满朝非议,就曾引出宗亲的许多声音。这其中,以倾城公主风若璃的态度坚决、反应最为强烈。 倾城公主风若璃,虽为离贵妃所出,但出生后就在徐皇后身边由她亲自抚育。因是帝后至宠的幼女,风若璃养成一副清高矜贵的冷淡性情,少与人亲近。但在王女出嫁前,依惯例到最高神宫学习修养的半年里,与同时进入神宫做侍奉神女的秋原佩兰结成了好友知己。与太宁会盟的质子、西陵安王上方无忌成婚后,倾城公主与靖宁王府继续保持了亲密友好;后宫之中,朝廷女眷的往来时,风若璃对靖王妃的格外青睐无人不知。因此当得知风司冥故作流连霓裳阁,风若璃异常愤怒,甚至惊起了胤轩帝与祈年殿大祭司,将事情直闹得京城朝野沸沸扬扬,与靖王关系更是十分的紧张;直到后来真相揭开,姐弟之间才重得缓和。只是对“根源”钟无射,风若璃始终存着芥蒂。钟无射作为靖王侧妃,品阶随着风司冥一次次立功不断受封提升,一系列仪式典礼,倾城公主都借故不曾出席;平时宫中的宴会相见,态度也十分疏远。当然,除了秋原佩兰,风若璃在宫中原本也不与他人亲近。但她与钟无射故意的疏离,却是承安京中得到众人一致确认的事实。 而天嘉帝登基之后,一贯得到风司冥与秋原佩兰喜爱的钟无射,被册封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后宫内廷之中,这一名位自是极尊。然而钟无射原也是极其安静淡然之人,宫中除非礼仪必要,从不与人往来;凭借帝后的特许,又把宫中热闹场合一概避去,不在人前多待。像今日这般停留在御花园水榭,已经令风若玫有惊讶之感。再看到留了她一同说笑的竟是号称冷漠,又素来与她似有不和的倾城公主,两人之间显出知交一般的默契,风若玫更是深有所动,疑问直截了当到几乎有些失礼的地步,一时却也是全不在心上了。 “钟妃清静高雅,又妙解音韵,虽然人前冷淡些,其实性情是极好的。”白琦微笑一下,向微愕回头的风若玫轻轻颔首,“与倾城公主倒是颇有些相像,想来公主殿下能够了解。” 风若玫闻言微笑,神情间已然恢复从容。 第381章 扫一眼眉目含笑的三人,“倾城的脾气……是了,若没有真正的好脾气好性情,是与她处不到一起的。还有大姐姐,虽然人前温和,看人也是极挑剔的,眼下连她都与钟妃说得这般欢畅——这样看,倒是若玫的眼拙,竟错过了家中这样一位好姐妹。”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殿下既已这么想,何不现在就过去?”白琦抿嘴笑道,“而且也好与安乐长公主见礼——你们都是上将军的夫婿,以后又都长在承京,彼此要提点照应的事情可多了呢。” 安乐公主风若琳驸马,是上将军慕容子归。他以东督护将军,在北洛东方国门玉乾关镇守二十年。北洛攻克旧炎的大战,又是他按风司冥策谋,统领三路分兵的东一路十五万大军;并且在最终兕宁城外红土坡决战,率三万伏兵,在决胜的关键时刻一举奠定北洛胜势。大周一统,天嘉帝赐封慕容子归护国公爵位,令其继续主持玉乾关军务;两年后,因皇太后之言,又与朝廷合议,将慕容子归调回京城。慕容子归与新任陌城太守裴征交接完毕后,举家返回承安,到达京城也不过三日而已。安乐公主是胤轩帝长女,嫁与慕容子归,随之二十年远戍在外,其中只还京过寥寥数回。天伦亲谊,早盼团圆。今次慕容子归还京入朝,虽职务尚未确定,但“出将入相”却是大周开国后职官的一条默认惯例。自己的驸马皇甫雷岸同为军中上将,风若玫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听白琦淡淡一句提醒,顿时笑道,“就这一句,真真宰相夫人的派头——提点照应,却是好为林相省事省心吧?我就知道你当着我是绝不会有废话的。” “将相和合,朝廷安宁,皇上才安心不是?你我人妇,这等简单的道理自然是要明白的。”白琦笑一笑起身。“一起过去吧……虽然之前拜见过两遭,轻易还真不敢往安乐公主身前凑。” “你林相夫人还有什么不敢?大姐姐为人最是宽和的。”风若玫也笑起来,顺势挽起白琦的手,一起向那三人走去。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五章-陌柳无知风舞乱(中) 对了,先前议论的事情,若能请到安乐、倾城与钟妃或许还真能为皇后娘娘提个醒。” 行了几步,白琦脚下忽然顿一顿,向风若玫微笑道:“或许。我只是觉得,家里的事,总是家里的人去开口。” “是这个道理。但我总觉着,白姐姐是借这句话逃开了自己的什么责任一般。”微微颔首,风若玟随即抿嘴轻笑,“谁不知道,论起娘娘面前说话,从来就属你最有份量。一般的事情,倾城公主不开口,钟妃更是从不过问,我们这种声音就更轻了。只有你这宰相夫人,凡事帮衬娘娘,真不愧了‘凤仪内相’的名号!像今天这般,明明是你先看到想到,却又介意着‘自家人’的话,要动用我们。寻思寻思,倒像是被你点了将,要依了号令去完成这一件大事呢。” 听风若玫的比喻,白琦忍不住失笑。而已到身前安乐公主风若琳,闻言也回转过身来:“点将号令?你们在说什么,竟这么高兴?也说来让我乐乐。” “没什么,不过是些玩笑的话罢了。”笑着向风若琳行过礼,又与风若璃、钟无射见礼,白琦眼中闪出有趣的光芒。“映萝公主殿下夫唱妇随,一心想要学皇甫将军上阵杀敌呢。” “上阵杀敌?”风若琳顿时笑起来,携住风若玫的手,拉近了仔仔细细上下打量,“果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记得若玫从小就胸中有豪气,立志要才胜大学士、行如伟丈夫。嫁地夫君也定要卓越众人,一副巾不让须眉的骄傲劲头。现在说出这样夫唱妇随的话,可见有多如意了。” “安乐姐姐……” 见风若玫闻言脸上飞红,娇嗔地一眼扫来,风若琳又是一阵大笑。“怎么?难道我说错了,皇甫将军竟还有让你不如意的不成?” “我几时说他有哪里不好了!”直觉一语出口,风若玫顿时醒悟,目光一转。红着脸避开周围全部笑眼弯弯的姐妹女友们视线。“大姐姐可真是的。在外头逍遥了二十年。一回来就拿妹子玩笑!” 从后搂住她肩头,风若琳含笑道:“你也知道我二十年在外,这次回来可以长久见到家人,尤其是你这样我离开时才丁点儿大的小妹妹,不玩笑玩笑,难道要抱着头哭?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若玫竟还像孩子一样,对上姐姐就撒起娇来了呢!幸亏身边钟家、林家两位妹子都不算外人,若这模样叫别人看见了,还不笑掉了牙?” “妹妹见到姐姐,本来就是要撒娇的吧。” 耳边清清亮亮一句,风若玫顿时回头,却见倾城公主嘴角微扬。“大姐姐待我们从来就好。又比母后少些威严。谁不是这样惯了?林夫人就当偶然看了笑话,笑过就忘,千万别往心里头记就好了。” 映萝公主和宰相夫人之间地“结子”。就算其时远在边关,风若琳也都知晓,听到这一句顿时又大笑起来:“若璃,我才想你这些年同着皇后、钟妃,性子也变柔和了,不想一句话出口,还是这样不饶人。”一边说着一边牵了风若玫在身边小几边绣墩上坐下,一边转向同样落座地白琦,“看来果然是要回来京城地,这样的欢喜热闹!” 白琦微笑颔首:“这是自然的。公主殿下随慕容将军远在边关不能享受天伦,是为了东方的安宁,百姓的天伦和乐。现在四海归一,殿下一家回到京城,安享多年辛苦的回报,才是正确的道理啊。” “这都是为人子、为人臣应尽地职责。何况开国立朝,国家百废待兴,朝廷诸事并举,哪里有身为臣子就敢说什么安享辛苦回报?”风若琳笑道,“只是回来看到承安繁华富足,心中骄傲,更忍不住要为大周再多出一分力。” “殿下高义。皇上和朝臣们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更加感念殿下和慕容将军的。就像我家大人几日来说的那样,有慕容将军的帮忙,刑兵一块,宰相台必然少许多压力,他也可以每天更早些回府呢。”说着白琦向风若琳微微一笑,两个女人交换一个彼此心照的眼神,白琦随即扫一眼顿时回过眼来的风若玫,笑道:“啊,瞧我……脑子里就只想着心疼自家夫君。不过皇甫将军也好、上方驸马也好,到底都年轻,正是为皇上效力的时间不是?两位殿下就容我偷这么个懒。” 白琦这番话出口,周围四人,包括钟无射都一齐笑起来:虽然为官做宰已二十年,林间非年纪不过四十有五,相较于只比他小了七八岁地皇甫雷岸、上方无忌,同样正当年富力强。但被她这么一说,却像是不堪使用地垂垂老矣。风若琳忍不住摇头:“我们容你偷懒?只怕皇上那里先坚决不许。林间非林大人一代贤相举足重轻,若他要偷懒不干,放眼朝廷上下,又有谁能顶了他的位置上去?别说不干,就少干一些,皇上就得多受几倍的累,以林大人地忠君爱国能够舍得?你就只管这么说,反正我们都知道,你这宰相夫人起码还要再倚门望归二十年。” “二十年?那样长的福分,谁敢认真想啊。”白琦笑笑摇头,“他不过是运气,又忠心,才登上了这个位置还待了这么久。想我大周有的是人才,朝上别说缺他一个会如何如何,便是随手也能点出二十个与他才能一般高下的。皇上只是怜他忠心,谨慎服侍了许多年,这才留他继续在身边。若看不透这个,自以为是,就对不起皇上,更没脸继续站在朝堂之上了。就他现在,一回府就嚷着辛苦吃不消,说实在是时间认真考虑着告老。千万别耽误了国事呢。” 虽然轻颦浅笑活泼随心,几个人却都听得出白琦言外的意思。风若璃笑一笑道:“林夫人这也是太夸张了。京城里谁不知道林相精细缜密,凡事必求万无一失地性子?朝廷政事缺不了他,皇上身边更离不开林相这么个人。便提起多少副手,也都是国家太大,所以协助帮衬的。林相既喊辛苦吃不消,我倒要劝林夫人,千万叫他绝了告老的念头。越发的努力国事才好。”一边说着一边向风若琳、风若玫看一眼。清亮眼眸中笑意盈盈。“先不说皇上允不允许,就刚刚夫人说到的,为了我们几个心疼自家夫君,也要林相多多操劳,万不能一时兴起就把大小事情丢开,就此叫下面人接手。” 白琦闻言轻笑,摇头叹气道:“殿下这话……果然是‘人不为己’的味道。但只怕被皇上听到。上方驸马就要辛苦了。” “上方无忌那个人,做事从没有真定性,这一点皇上是最清楚 .先辛苦了。”见白琦嘴角微动,风若璃眼中闪出晶亮光彩,扫一眼忍笑地姐妹与女友,一边笑吟吟继续说道,“其实林夫人也不用在我们面前抱怨。真想着林相少操劳。还是与皇后娘娘说来得最直接有效。” “皇后娘娘?前日还与我说皇上将秋原大人升阶升得太快,在那里烦恼得什么似地,恨不得他继续待在兕宁。七八年后再回来慢慢地晋升一样。”白琦轻叹一声,神情间流露出些无奈,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娘娘为人原本极好,就是凡事顾虑多,更喜欢苛待自家,真是怎么劝都不肯听地。” “七八年后回来?真那样,只怕她又得牵肠挂肚,操心不安了。”风若璃掩嘴轻笑,“说到苛待自家,也就是对她自己。看看她待秋原镜叶的小夫人,那般架势,简直恨不得把凤仪宫里什么都给了她。虽然都说长姐如母,但她与秋原镜叶同一胎胞,前后也没差多少时辰。 第382章 就这样疼爱弟媳,也真是天上地下,唯一仅有的了。” 见风若璃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自己,始终微笑倾听而没有出声的钟无射微微笑一下,略欠一欠身:“姐弟之间,原本都是情深。娘娘自幼与秋原大人二人相依为命,新添了弟媳就如多一个妹妹;希雅夫人又是那样的模样脾气,欢喜那是自然。” 钟无射话音未落,风若琳已然出声附和:“不错不错。虽然是头一遭见到那孩子,可一眼就忍不住欢喜。草原天生的活泼灵气,配上那一副精致眉眼,笑起来又那样甜;‘希雅’、‘希雅’,初夏午后的池塘——真不知秋原镜叶修了几辈子地福分,竟采到这样一朵娇嫩的水莲花。” “‘初夏午后的池塘’,希雅两个字,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安乐公主随夫婿久戍边关,熟悉草原语言。抓住她话头,风若玫顿时笑问道。 “班都尔的通用语是‘阿西亚’,做女孩子的名字就是‘希雅’。”微笑颔首,风若琳语声温婉,目光透出十分温柔。“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女人也一样动心。难怪一向老成稳妥的秋原镜叶会为她牵肠挂肚,丢开身份、无所谓官衔职务,也要守在广宁等她成年,好最快最稳地摘下这朵叠川草原之花。” 听到最后一句,风若玫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大姐姐真会说话——最快最稳,不就是死缠两个月还借助了皇上,人家一满十五岁就火急火燎立即娶回家么?真亏他一支笔,奏书上夸得天花乱坠,人人都想着风采。月前到京,娘娘开家宴,才知道才是这么个小女孩儿。这些年秋原镜叶拒议亲事也是承安京里出了名,记得那时候凤仪宫里众人表情……真是怎么想怎么有趣。” 含笑着看映萝公主一眼,风若琳露出宽容而庄重地微笑:“说秋原镜叶着急,其实,这里有女子出嫁年龄习惯地问题。北洛的风俗,贵族家女儿与男子一样,都是十八岁行成年礼,但可以开始议亲的年纪却是十六岁,民间百姓女子到这个年龄也都准备出嫁了。而草原习惯,女子成年定在十五岁。民间女子十四岁就可议亲。到十五岁,那绝对是担得起一家一姓责任地大人了。希雅.黎.阿史那别杰既是阿史叶迷部族长老地女儿,虽不及旧王族的公主,但身份也不是等闲。秋原镜叶在她十五岁生辰的正日正式迎娶她过门,这正是最合乎草原规矩、礼节也最郑重的做法,不能迟也不能早的。” “是这样吗?”风若玫瞪大的眼睛在眼眶里骨碌一转,随即笑道,“不过。十五岁……到底还是小女孩儿。看她总偎在皇后身边。高兴的时候走路都连蹦带跳。一张小脸喜怒心思明明白白的天真烂漫模样,怎么看都只像是妹妹,全没有一些为人妻子地沉着稳重呢。难道说,这也是游牧民族女子脾气,草原上地习惯风俗么?” “怎么这样想?草原人多坦率爽直,心事之类不过少遮掩些,与为人处事地沉着沉稳全然无关呢。”风若琳闻言轻笑。手扶上她肩头,“希雅的模样脾气是天真烂漫,但若玫难道没有听说,秋原镜叶是怎么看上的她,又为什么牵肠挂肚、非求着皇后娘娘为他向皇上讨了赐婚的诏书么?” 风若玫闻言顿时一怔,连白琦也生起了兴致,向风若琳道:“这件事情,承安京里倒是早就传遍。可秋原镜叶这一次情绪举动太反常。出乎意料;又是与草原部族的联姻。与先前旧炎战事、班都尔的种种都搅在一起,说的人们反而不敢相信了。安乐公主殿下是与慕容将军一起,亲到广宁参与秋原大人迎亲地。我们正想向殿下多讨些真实的信息情况呢。” 风若琳微微一笑,转眼注目风若璃与钟无射,见她俩人也都坐起了身,并向自己微微倾靠过来。一时四双眼睛八条视线紧紧凝视住自己,风若琳微诧之下,心中却也觉十分有趣。“秋原是皇后娘娘同胞亲弟,皇上的心腹朝廷的重臣,本人又是个极能挑剔的,能叫他一眼看上再不愿放手,如何就普通寻常了呢?我是才到的承安,不晓得京城里到底怎样传说,但这回京一路上听到的那些,却也不觉差别了多少。希雅.黎.阿史那别杰是个极好的孩子,从身份到为人性情,与秋原镜叶都十分地般配。” 一边说着,风若琳站起身来。顺着她目光视线,众人顿时见水榭旁边堕星湖码头有御舟靠岸,内监宫娥簇拥下,一身金红皇后朝服地秋原佩兰携了一红装少女,正笑盈盈向水榭“烟波致爽”的正殿走进来。 带一点骑装式样的礼服长裙,颜色是饱含着水汽一般滋润地红,衬着裙摆上大块的水晶,呈现出仿佛朝花带露的鲜嫩娇艳。全然无拘地提起裙摆,在皇后面前舞蹈般地转圈亮相,引发出秋原佩兰一阵愉悦笑声,少女甜美的面庞上同样绽放开毫不做作的明朗笑容—— 让水榭之中,所有人目光在瞬间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正是希雅.黎.阿史那别杰,秋原镜叶的新婚妻子。 三个月来,承安京中几乎无人不在谈论,三司监察史、皇后胞弟秋原镜叶终于选定妻室、请旨赐婚的消息。一个月来,擎云宫中几乎无人不认识这位得到秋原镜叶垂青更为帝后所喜爱,来自旧炎草原阿史叶迷部的新娘。与旧炎御华王族同出一脉的阿史那别杰,是阿史叶迷部族三大姓氏之一。而母方出身班都尔贵族,名字中得以冠有班都尔主姓“黎尔特尼丝”首字的希雅. 样一位身份如公主般尊贵的少女,闻听族民与洛周商人纠纷、争执中将对方杀死而被判死罪的消息,第一个站到了朝廷特派的司政巡按、督点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面前,为自己的族人,大胆地要求辩解申述的权利。 自北洛胤轩二十五年击破旧炎都城兕宁,天嘉帝风司冥便极其重视对草原的政策治理,严明军纪安抚部族,恢复生产鼓励通商,使归服之地百姓尽快相融相亲。到天嘉朝庆元三年,旧炎所属,已经几乎没有洛人与草原部族、或者部族与部族之间的矛盾争端。但既有民族、地域之差异,就不可能彻底消除摩擦。东京广宁的督卫、领事。职责之中最重一项便是确保管辖之内,不因民族间矛盾掀起不安地波澜。因此发生草原牧民与北海商人纠纷乃至致人死命的大案,所有人的神经同时绷紧。广宁督卫,中炎郡郡守文若暄迅速审理案情,判决对因争执伤人死命事实供认不讳的阿史叶迷部族民死罪,收押待秋后问斩,并将结果奏报朝廷。文若暄原是天嘉帝在宁平轩时僚属,对其能力才干。风司冥自然十分信任;但矛盾牵扯到草原部族。事关重大。仍是派遣秋原镜叶赶往广宁确审定案。便是这时,阿史叶迷部三长老之一、阿史那别杰的女儿希雅,为暂定了死罪的族民提出对判决的不服;在当时目睹集市上二人争执,总计二十八名证人的证词下,重现了因受到无礼挑衅和言语侮辱,一时气急而失手伤人地事实经过,最终将一桩被定成故意杀人地死罪。改判为争执误伤过失杀人——虽然仍是以命偿命,因案件激动起来旧洛与旧炎居民地情绪都得到了安抚,一时禁闭的广宁市场也重新开市,草原上秩序终于恢复,重归和平。而调查审判过程中希雅.黎.阿史那别杰为族民据理力争,秋原镜叶明察毫末判断精确,朝廷的秉心公正得到又一次确证,草原百姓由此越发忠心拥护。将重新审判的结果奏报上朝廷。秋原镜叶毫无意外地又一次获得天嘉帝嘉奖。而随即。秋原镜叶便通过身为皇后的姐姐秋原佩兰,向天嘉帝表达了希望准亲赐婚的请求——求亲的对象,正是叠川草原。阿史叶迷部地希雅.黎.阿史那别杰。 身为天嘉帝皇后的亲弟,朝廷上青年重臣,同时也是督点三司大司正、太傅柳青梵门下第一位弟子,秋原镜叶的请求一经提出,立即得到老师柳青梵的全力支持。天嘉帝于是下旨,封希雅.黎.阿史那别杰为“宁欣公主”,赐与秋原镜叶成婚。作为平定旧炎四年来,原北洛重臣与草原部族的第一次联姻,秋原镜叶的婚事在草原受到空前重视。旧炎十八部族首领齐聚广宁,东京治所全体官员参与策划筹备,并由柳青梵按草原礼节亲自主持的秋原镜叶婚礼,成为数年来草原上一场最隆重而盛大的庆典,婚礼当天更成为无比欢乐热闹地节日。为着皇后秋原佩兰地要求,草原上婚礼完成后,秋原镜叶还要在承安再行一次大礼,因此夫妻二人成婚次日便启程赶回承安。但叠川草原的种种盛况,早已在二人抵京之前,传递到承安的每一个角落。而原北洛国中,曾经为班都尔无双公主地故事感怀动容的人们,对这一位来自草原、甚至还与御华绯荧有着一脉血亲的宁欣公主,一时更是有无数的猜测和遐想。 只是,就连天嘉帝风司冥也不曾想到,俏立在神宫阶前的红衣少女,一瞬的浅笑回眸,竟与记忆中那火一般明艳的身影……如此的神似。 而天真明媚的外表下,活泼的个性、坦荡的胸怀、对职责使命的毅然担当,虽然带着几分年幼少思的冲动,不及记忆中那样坚定、坦然和安宁,然而少女身上的光彩,已是令天嘉帝都深觉耀眼。 伊人早去,世已无双……但,再一次见到这样一个少女,那自骨血中透出的七八分相像,让风司冥无法不由衷欢喜、欣赏。而从丈夫口中得知这一重因缘,原本就为弟弟终于结婚成家欣喜不已的秋原佩兰,对这新过门的弟媳更加怀抱了十分的好感。当娇憨活泼、举止间一股天然风情的少女依偎身前,秋原佩兰更是无法抑制心中怜爱:亲自教导她皇宫礼仪,不令普通的保姆嬷嬷拘束了她的天然本性;平日吃穿用度,概是皇后亲自过问,而坐卧同行,亲密仿佛一人。 第383章 帝后对这桩婚事的满意,决定了擎云宫中所有人对希雅.黎.阿史那别杰的态度。“秋原镜叶的小妻子”,从王族宗亲到朝臣女眷,无人不知这名来自草原的少女在皇后心中的分量。便是一向与秋原佩兰亲密交好的白琦、风若璃,都无法不感叹她对希雅的万分疼爱。 与皇后见过礼,分散开的众人重新回归到各自座位,水榭上歌舞等等表演也重新开始。却见红衣少女抓住秋原佩兰衣袖,在她耳边低语,待秋原佩兰含笑点头,随即水袖一展,如一只红色蝴蝶翩飞到殿阁中间—— 《北山燕鸣》,草原最庄严郑重敬神祈福的舞蹈,在少女一曲纵情地舞来,如惊鸿,如奔马,如清秋夜雨,如晨曦花绽,如巍巍北山呈象千万,如翩翩燕子报春庭前。 “确实是让人没法不动心喜欢的孩子……只是对一个人的偏爱,难得她竟也能表现的这般明显。”听到风若璃自语似的轻喃,白琦一瞥上座秋原佩兰眼神,顿时微微扬起嘴角:“钟灵毓秀,一时眼前——到底是只有这一个,自然值得这样的喜爱,谁能说有什么过分呢。” “只有这一个……是啊,草原上的无双风采,我们到底是见到了这一个。”挺起身,抬头看向凝目含笑的秋原佩兰,又在妃嫔宫人云集的水榭大殿中扫过一遍,风若璃脸上也现出微笑,“以这样一曲作为皇后生辰庆典的结束,确是十分的完美了。” “是,这样的结束十分完美。” 歌舞已毕,座上秋原佩兰已持了酒杯站起,做游园会宴的最后一轮敬酒,众人也立即起身,齐声祝寿。将酒杯端到面前,白琦目光再一次从秋原佩兰、希雅、风若琳、风若璃、钟无射以及她身后整整齐齐列席的妃嫔常御们身上扫过,向着这一片祥和繁华,心中暗暗地,然而至为虔诚地祝祷:“神明在上,但愿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擎云宫、承安京永如今日,一切,都再不要改变。”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五章-陌柳无知风舞乱(下) 娘娘,申时已过,交酉时了。” 看秋原佩兰靠在水榭美人靠上,一双眼只是在眼前碎金粼粼的湖面上流连,一身湖蓝裙装的大宫女小心地上前一步,“天暗了,地上渐渐凉起来,皇上差不多也要从澹宁宫起驾……娘娘,您该回宫了。” “苿莉,今日我真是高兴。高兴得……简直都不想回宫了呢。”并不着急起身,只慵懒地略一抬眼,却见贴身侍女显出微微紧张的表情,秋原佩兰顿时笑一笑,随即向她伸出手去,“玩笑的话——哪里能不回宫?这就回去,与皇上用过晚膳后还要再到父皇母后那里问安,可不敢耽误的。”顿一顿,“各宫的主子都回到处所,还有各府的夫人们,现在都该出得宫门了吧?” 见秋原佩兰起身,苿莉急忙伸手扶住,略略整一整她衣裙下摆,这才退后了一步答道:“是,李善李总管才到水榭前回话,说是亲送过去,看着秋原夫人上车的。娘娘只管放心。” “自作聪明的丫头,谁问秋原夫人了?怎么安排照顾,这一个月来还能不熟,还要我多操心?”扫了一脸笑嘻嘻的侍女一眼,秋原佩兰压一压嘴角,也轻笑起来。但随即正色,“是安乐长公主,她才到的京城,且前两日都是同驸马慕容将军同车进退。今日是她回来后头一回单独用的车仗礼仪,宫中万不能派错了的。”明眸一抬,扬声向水榭正殿外伺候地内廷总管道。“李善过来。” “是,娘娘。”趋近两步,李善在秋原佩兰面前躬身行礼,“安乐公主殿下的车仗,因皇上晋封的旨意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按的还是殿下从前在宫里时候的制度,派了四驾马的云母车。不过长公主殿下受到倾城公主邀请,今夜便要过到那府上。所以两位殿下同乘了驸马府的座车。臣要宫人们也带了车跟过去。总要亲见安乐公主回到将军府。这才回宫来回话。” 秋原佩兰点一点头:“这样安排很好。说到晋封,宗人府的谕旨应该就在这两天,前日皇上也提到过内府地礼服车驾准备——都预备妥当了么?” 一边说着,秋原佩兰已经迈步走出水榭,沿着堕星湖边大道向御花园正门走去,李善、苿莉以及一众内监宫女急忙跟上。李善一边从容回答道:“除了晋封那日,长公主殿下正式要穿地朝服。一应礼器、仪式上要用地物品,今日早上都已经送到太阿神宫了。公主的朝服也都完成,现在祈年殿里。所有的布置准备,都是循当年太上皇加封乐音长公主的礼制规矩;按着皇上吩咐的原话,‘遵循旧制,不增添,亦不复减’。但就那些净瓶、水注、敬香炉还有祭祀奉献用的铸铜牺牲等等,因为内府从两三年前就受了命新铸新造。比那时更精致些。前日是加封礼前最后一次向皇上呈样儿。现在就等过两天到月初的吉日,就可以举行正式地仪式了。” 秋原佩兰微笑颔首:“预备周全了就好——安乐公主是皇上长姐,也是太后娘娘唯一亲生的女儿。她的晋封礼是皇上心头牵挂的一桩大事。宫廷里面可要所有人都上心才是。” 李善顿时应一声,随即又说:“还有安乐公主与驸马的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都可以进藏书殿,跟着读书上学。皇上示意内府一切都听娘娘的决定,按娘娘的吩咐办。午膳地时候内府将名笺送到了凤仪宫,皇上令等娘娘与众位公主、王妃还有夫人们游完园后再呈报。” “知道了。慕容云恩那孩子今年与亦琛是同样年纪吧?都是才行过礼。听说公主将他教得很好,这样亦琛也有了同伴。” “是地,娘娘。”应一声,李善欠身行一个礼。擎云宫中人皆知秋原皇后与天嘉帝三皇兄、诚王风司廷府中亲善,对诚王妃上方妤和几位世子、郡主向来照顾有加。其中又以风司廷的幼子风亦琛最得她喜爱。因为天嘉帝与诚王一母同胞,十分亲厚,龙潜之时两府便往来甚频。秋原佩兰曾亲自教导过风亦琛部分经史辞赋,数次指点他策论文章,情分与其他王族宗亲的子侄大不相同,风亦琛对她也格外信赖亲爱。天嘉帝登基后,秋原佩兰依国母教领诸王子之责,每十日到藏书殿考查宗室子弟功课,对风亦琛地学业进度十分了解——他本来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五岁时就遍读经典,出口成颂立笔能文,曾被胤轩帝誉为“吾家之千里驹”;拜在太傅柳青梵门下,近十年的时间学业已有小成,在藏书殿诸王子、侍读之中卓然超群。虽然他的侍读、宰相林间非嗣子袁子长也是师承于柳青梵,机敏聪颖博闻练达,但到底不能如风亦琛这般出类拔萃。因而帝后每思再寻一个年岁接近而才识相当的年轻人,进到藏书殿与风亦琛互学为伴。此时听说慕容子归之子慕容云恩,知道他深得母亲安乐公主风若琳教导才识不凡,爱护子侄的秋原佩兰自然十分欢喜。她既这样说,则慕容云恩进入藏书殿为风亦琛侍读一事已定,李善心中将之暗暗记下,却听耳边又传来秋原佩兰清亮嗓音,“至于两位小姐,就依惯例先到太阿神宫侍奉,六个月后再到藏书殿与其他的公主郡主们一齐读书吧。” 擎云宫藏书殿的规矩,王族宗亲子弟以及学僮侍读,十四岁以下男女皆在一处,过了十四岁则要彼此分开;渐趋成年的王族中女子只在其中一重偏殿,讲课的内容也由原本的经史诗文为主,逐次增加由司礼女官教导的女诫、妇德等等的比重,同时经典地教授也改为每七日中三次。 中对女子教导极严。尤其从宗亲显贵家族挑选出来学侍读的女子,往往便是要与王室联姻,更有不少会被选入皇帝后宫,充任女官和妃嫔,因此选录之时向来郑重。而所有被点入选的少女,都要先在最高神宫清修数月,学习后宫的各种规矩礼仪,然后才能进入宫廷。听到秋原佩兰如此吩咐。李善急忙应答一声“是。娘娘!”。然后又问:“那么,笺旨是立即就从凤仪宫发出么?” 秋原佩兰笑一笑摇头:“不用那么着急——他一家都是才到的承安,多年在外,也该让孩子们好好玩赏过京华风景,而且在自家的长辈、慕容老大人和老太太跟前承欢尽孝,等团圆热闹过一番再进来罢。”一边说着,秋原佩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微笑一下轻轻颔首,“说到藏书殿……不仅仅是各王府、公主驸马府的世子郡主们,泓温的学业,也要开始准备了呢。” 王族地教育,皇帝皇子五岁时进学读书。泓温是秋原佩兰长子,也是到现在天嘉帝唯一地皇子,今年恰是四岁地年纪。听到秋原佩兰这一句,李善刚要答话。一边扶着秋原佩兰的大宫女苿莉却是“扑哧”一声轻笑起来:“娘娘啊。您不是前日才说过,四岁的孩子还太小,凡事过早拘束了不好?还说这是柳太傅亲口与秋原大人说的。让皇上听了也就此打消继续议论的心思。怎么今天又念起让殿下上学来?” 苿莉是自秋原佩兰被选为靖王妃时就由徐皇后从自己身边挑选出的得力宫女,送与秋原佩兰后就一直贴身伺候。加上原本活泼伶俐,与性情温和的秋原佩兰说话时便常带了几分无拘,便天嘉帝登基秋原佩兰进位皇后也是如此。听她说话,秋原佩兰顿时轻笑:“皇子五岁入藏书殿,规矩我还能不清楚?所以是说作准备。要选太傅,准备拜师礼,还有文字音韵上地开蒙,事情多着呢。不事先预想周全了,难道到时全推给皇上去考虑安排么?那可就是我这皇后的失职了。” 第384章 “虽然事情多,可时间也不算着急,娘娘尽可以从从容容做去不是?”见夜幕渐渐压下来,苿莉随手一招,示意宫女取来一盏宫灯,亲自提了在秋原佩兰身前照亮。“而且前日皇上不是说了,但凡学识上有些文字音韵启蒙的,正式入学便晚两三年也不怕不及;前两年不过是小孩子们相处,多些玩伴,学业上可拉不开什么。皇上自己不也是过六岁才正式入的藏书殿?稍待一待,让泓温殿下有更多亲兄弟姊妹们可以一起读书上学,彼此为伴,那才叫热闹呢。” 秋原佩兰原本一直微微含笑,听到这几句,脸上笑容却是缓缓收敛起来。沉默片刻,方才扯动面容:“是啊,兄弟姊妹们在一起,才会热闹不孤单……可惜去年郑妃,那样肉墩墩招人疼的一个孩子,一场风寒就没了。若能救得过来,与泓温兄弟两个一同上学去,真不知该有多好。”说到这里微微低头,夜幕渐浓下脸上一片黯然。 庆元二年春,郑姬田氏为天嘉帝诞下一子,然而未足十日便染风寒夭折。因降生不满一月,还不曾到神宫施洗赠名,这个孩子甚至不能记入皇族谱牒。田氏自然伤心,而秋原佩兰想起自己因毒害而未足月便即夭折的孩子也是十分怀念悲伤,因此向天嘉帝进言,进郑姬田氏为妃——擎云后宫,皇后之外,“妃”是为所有有品阶女官通称。但内廷法制,皇后、皇贵妃之下有四妃与三夫人,名号虽非特异,但宫中品阶高于普通妃嫔,必是有功有孕或有大德昭于朝廷天下者方能进位。天嘉帝登基之后,只确立秋原佩兰、钟无射二人名位,其他侧妃、各国进献之女都一概封以普通的嫔妃。郑姬诞下皇子,原是有功,但皇子夭折,身为皇子之母又难辞其咎。然而秋原佩兰以皇后向天嘉帝请求,天嘉帝终于允许,但同时又进了侍奉时间较为长久的离妃姬氏与郑妃并列。进位之后,郑妃和离妃先后为天嘉帝诞下两个女儿,如今都未满周岁。依着擎云宫中规矩,皇帝子女皆由皇后照顾抚养,因此白天都被乳母抱在凤仪宫西侧地保育堂。晚上才随母亲在各自居所过夜。秋原佩兰如今只育有一子,对两名小公主十分喜爱,而因为保育堂中时常相见,与郑妃、离妃也较普通嫔妃亲厚。尤其郑妃,两人时常在一起,既谈论健康成长地子女彼此互学互助,也会共备下鲜花清水,纪念自己无缘而失去的孩儿。 跟在秋原佩兰身边整整十年。苿莉自然了解。对于最初夭折的孩子。秋原佩兰心中怀抱地是何等样深沉的情感。此刻无心一语脱口而出,引得她脸色与语声变化,苿莉心中正万分地懊悔,然而秋原佩兰略顿一顿,随即又扬起嘴角,语声中带出一丝微显生硬却含意真诚的欢欣:“不过幸好郑妃坚强,又为皇上添了公主。现在蓝妃也怀了身孕。天家血脉繁衍,人丁滋荣,想起来就让人心中欢喜呢。” “蓝妃……”听到这个名字,苿莉忍不住撇一撇嘴,轻哼一声。对她反应秋原佩兰直觉一怔,瞥一眼身后李善所率领、自动落开了大约有三丈距离的大群内监和宫女,微微皱眉同时压低了嗓音,“苿莉。这是做什么?擎云宫什么规矩。怎么对人如此无礼?” “无礼?娘娘您是在提醒我:怀了身孕,果然是好尊贵的新进皇妃,所以可以从来没见过地无礼!”同样是压低了嗓音。苿莉地回话却透露出由衷地愤慨,“不过怀了皇上骨血,还未知男女,就好大的架子,连娘娘今日的庆生游园 了不到!我在这宫里二十一年,先服侍太后,现又到还没见过敢这么藐视皇后的宫妃!朝廷上那些大人们到底在想什么,竟要皇上封妃给这么一个女人……” “苿莉!”断喝一声,快走几步,随即猛然驻足,宫灯光亮下回过头来的秋原佩兰面容严肃异常,“这话是从哪里捡来?朝廷上的事情,你又怎么敢议论——真是我太宠了你!” “不是从哪里捡来,是奴婢自己心里这么想——那蓝妃不过一个贵人,没有家世、族望,也无压服得住众人的才德。虽怀了皇上地骨血,却未定是男是女,怎么就封了妃?”大宫女素来巧笑妍兮的脸上流露出十足的倔强与委屈,“何况,宫里明白人谁不知道,除了娘娘和钟妃娘娘,皇上哪个女人也没放在眼里。偏这次,一班子老大人起意,也不管了内廷娘娘的职权,就莫明其妙一个皇妃下来。娘娘竟还要说,为她怀了身孕欢喜!” 袍袖下双手握紧,秋原佩兰脸上却是丝毫不动。一双眼扫过已被夜色渐渐笼罩完全的御花园,大道上保持着距离静静侍立的凤仪宫从人,再对上贴身侍女坚定的双眼,秋原佩兰心中不由长长一声叹息。“苿莉,这话,到此为止。若再让我在宫中听见,不管是哪个殿阁的议论,都再不会留下你。”见她闻言浑身剧烈一震,秋原佩兰神情稍缓,但眼中光芒依旧冰冷锐利,“还有他们——从首领太监到最低地使唤宫女,你去告诉他们,还想在我凤仪宫里安安稳稳呆着地,就学会做个哑子;宫里该守的规矩,一步也不能错;对人时该周全的礼数,一样也不能缺。从现在开始,不要给我惹麻烦添事,也不要跟自己地性命过不去,懂了吗?” “……是,娘娘。” 凝视她片刻,秋原佩兰才极轻微地点一点头,抬手示意她打了灯笼当先一步。被她威严目光压服,苿莉更不敢多语,稳稳持了宫灯,心中却是无尽的波澜。 蓝妃,蓝淑晴,其父曾任过隗郡郡守的长史。父亲过身后,蓝淑晴便到承安依附叔父,身任吏部尚书的蓝子枚。风司冥受父禅登基,于在朝官宦人家遴选妃嫔时,蓝氏因才貌俱佳而被选入宫掖;初为九品侍人,大周一统后封为美人。庆元二年国庆,后宫的献技表演上,以一曲五十弦筝的《水谣》动达天听,由是承幸,考究家世,进为贵人。庆元三年七月,内廷总管奏报蓝妃似有妊娠反应,秋原佩兰立即遣御医院医官请脉,确认呈现双身之相,便向天嘉帝奏明报喜。随即,天嘉帝应朝臣奏请,旨意晋蓝氏为四妃之一,与郑妃、离妃同列。 世人常情。讲求养儿防老,多子多福。天家王族自然更是如此,血脉绵延才有王朝永固。天嘉帝年纪方二十有七,膝下仅有一子二女,虽然人皆知他专注国政励精图治,但朝臣、百姓总是希望看到天家子息滋荣、人丁兴旺的。就是身为元配正妻地秋原佩兰,以皇后的贤德,对皇家每一脉骨血的到来都是由衷的欢喜——秋原佩兰的贤德在立后前便广为人知。主掌后宫之后举止施为更是人皆看在眼里。按照内廷礼仪规则。对有孕有功的后宫嫔妃请旨嘉奖。这本是皇后的职责。然而,这一次蓝氏的封妃,却并非皇后提出,而是首先由朝臣倡议,向天嘉帝提出了晋蓝氏为妃,且列位四妃之首地奏请。 群臣奏议,晋升一个怀有了皇帝骨血地贵人为妃。事情地本身并无可争议。天嘉帝此时子息未盛,加封有孕者是对后宫有功者的鼓励。何况蓝氏一族虽然累代寒门,世无功业亦薄赀产,但蓝淑晴的叔父蓝子枚,却是以强项诤谏名动朝野的廉臣,清流之中影响极大。而除此之外,与后宫中那些出身豪门显贵,甚至为王族宗室女儿的妃嫔相比。蓝淑晴既无宫中势力。也无确实的朝廷外援,若日后诞下的是皇子,此时给予四妃之首地名位合情合理。 但问题在于。自登基册封皇后,天嘉帝就不过问后宫事宜;内廷各处主事的任用,妃嫔女官的升迁晋阶,都交给秋原佩兰全权处治。皇后母仪天下,为“内宫之主”的绝对权威,在大周开国的两年多来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天嘉帝与皇后俪情深世人皆知,后宫之中,风司冥也向来只对皇后秋原佩兰、贵妃钟无射表现出爱重亲近。正如人们传说,天嘉帝从不会在宫中第三个女人的殿阁处所过夜。后宫中雨露均沾,妃嫔以承幸、有孕各自升阶进位,不过是因循惯例、按部就班。便是以琴技引起天嘉帝注意的蓝淑晴,真正在御驾之前地时间,三年来也未必凑得满整整地一天——登基三年来,风司冥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向群臣昭示着,元配皇后的秋原佩兰,和平民出身地贵妃钟无射,在后宫之中、在皇帝心中的绝对地位。 缓步走过御花园中大道,秋原佩兰微微抬头,看到咫尺园门外,披着最后一丝夕阳金光的重重神殿,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忠心耿耿的侍女侍从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了解擎云宫内廷的规矩,以副相谢誉琳、姚嵩、李承蠡,藏书殿太傅苏辰民为首的一干老臣,还会在朝会上提出了蓝氏封妃之议。他们也同样难以理解,为什么一贯尊重皇后感情,并尽力维护皇后权威的天嘉帝,对于臣子们这一次的无礼僭越会如此大度宽容,甚至不曾真正征询内廷意见,便下旨准许了朝臣们的提议。但是,身为妻子,身为擎云宫后宫之主,身为大周天下万民的皇后,自己必然要清楚地了解 中僭越与妥协的原因。 三年,从庆元元年六月天嘉帝加冕登基,到今天,大周开国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开创了大陆前所未有一统盛事的大周王朝,承自北洛君非凡“兼容并蓄”旨意而来、“存风俗,等百姓,同万民”的国策,确定了大周在意识、律令、政策等等国家生活的各个方面,统一诸国、消除旧怨、沟通族属、融合百姓的包容主旨和开阔气象。两年来国中百姓和乐,各部各族共处相安,曾经国界区别的强烈意识,现在人们头脑中也开始向纯粹的地域名称转变。 第385章 然而,这一切融合都只是刚刚开始。百姓固然以生活并无大的改变,又能享受国家统一的善政而对新制欣悦接纳,但在那些自数百年诸国林立、列强相争的年代,进入到和平大一统王朝时代的士人们,要消弭头脑中“故国”的概念,决不是一代两代、甚至三代四代的事情。即使是侍奉新朝盛赞大一统气象,对天嘉帝衷心臣服而对朝廷各种“民无等差”政令推行积极的官员,这样深藏的故国心结,到底也不能免。 对于占到朝廷上十分之七比例的原北洛廷臣,后宫中一时充斥着的、那些来自原各国王族的女子,尤其是她们头顶上各各昭示旧王国国名地位阶封号。总是令人感到疏离和隔膜。虽然在北洛时期,风氏王族就与北方相邻依附的数国王室保持联姻,擎云宫中来自离、、惠、郑等国的嫔妃也不曾因原属国籍而显特异,但相比于整个后宫终究只在少数。而此刻,擎云宫朝堂上大部分廷臣,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胤轩十三年那一场震动国本的“玉螭宫之变”:来自离国的螭贵妃援借故国势力,拉拢朝中重臣,里外勾结妄图夺宫谋逆。虽然宫变最终被胤轩帝扑灭。但因这一场大变造成国力严重受损。炎、陵两国乘隙夹击。北洛一度滑落到生死存亡边缘——就二十年来故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玉螭宫之变”直接改变了三强鼎立的均势;而北洛对这一场宫变所牵连出种种纷乱、困难、打击的成功处理,更对此后大陆局势的走向产生了直接而深远地影响。只是,从当初那无比艰难中走过来地北洛朝臣,当一切重归平稳、国家继续走上兴旺发达之路,对来自“异国”地后妃。心中总是一种无法控制的隐隐排斥。然而天嘉帝治政,朝廷上,待归服一统的各国王族、士民一视同仁;到后宫中,除对皇后与钟贵妃爱重特异,其余处处秉持恩泽均沾的原则,擎云宫中先后有郑妃、离妃诞下皇子和公主。虽然郑妃所出皇子早夭,却因此登上四妃之位,连离妃也一并与之同列——四妃的高位。竟被原属国非是北洛的女子占据了一半。这令原北洛的朝臣直觉危机和不妥。因而当后宫中传出蓝氏有孕地消息,一干老臣无不感呼轻松,相约一同奏本。请求天嘉帝将其晋位为妃,并列在四妃之首。 秋原佩兰很清楚,对忠心耿耿的老臣们,天嘉帝向来是尊重而宽容的。正如胤轩二十年北方河工弊案与军制改革两项相纠缠,以苏辰民为首的一干文臣清流对靖宁亲王猛烈地抨击,待弊案侦结、改革步入正轨,胤轩帝亲为靖王正名清誉,重回宁平轩执掌的风司冥对待这些或追悔或强项的臣子,朝廷上的治政处事从没有过任何芥蒂,更不用说态度的轻慢和不恭了。天下归心地大一统国家,立朝三年,天嘉帝每一条政令每一项举措,无不始终兼顾各方各派、种属部族地意见与情感。老臣们强烈的心思情绪,绝没有不予以适当回应的道理。 何况,在蓝淑晴封妃次日,天嘉帝在泰安殿,于一月一度地大朝上,当着群臣百僚赐希雅.黎.阿史那别杰“宁欣公主”封号,并为秋原镜叶赐婚——异常明确的态度,虽然这样的结果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想,但天嘉帝用意深沉的体贴,却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欣慰感激。只不过这样的体贴和感激,都是仅仅属于两个人的事情;宫人们再多别具心机的议论,到贴身的侍女侍从也无法抛弃的不解不满,都不能让夫妻间彼此信任的基石转移一丝一毫。 至于蓝妃蓝淑晴……虽不是钟无射那般情意相投,但诗词曲赋、文采见识,都是让人并不会为难于与之相处的。 “同一曲《水谣》,无射奏来千山万壑、意向深远开阔,蓝氏却溪流婉转,风情秀致旖旎。乐为心声,可知天下之大,所去其远,再无两心复重的。”回想起国庆次日家宴,天嘉帝在钟无射倚云宫枫晚斋里评价,秋原佩兰不由微扬起嘴角:国事繁忙,政务负重如斯,年青的皇帝却始终保持着平和从容的心境;那一刻自制略解情怀稍纵,沉浸在曲乐音韵中的由衷愉悦,是自己甘愿用一切换取。 没有伤怀,没有不甘,更没有虚伪——神说夫妻一体,这个男人,这个少年英雄、建立下无数功勋的男人,这个誓愿开创盛世、谋万民千秋福的男人,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夫啊!从十年前初见的那一眼,一颗心全部的情思就牢牢紧系,从此惟有他的愉悦,才能换自己真心的开怀。 深沉高广的殿阁渐近眼前,夜幕下***照亮的森严建筑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脚下的步伐似乎也越发轻快起来。然而,远远看中央大道上一对宫灯飞快移来,两侧灯光照耀反射出一片端严而纯粹的明黄,难以置信地错愕间秋原佩兰猛地停下脚步—— 脸上沉沉不现一丝表情。抰着一阵劲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天嘉帝不曾有任何放慢脚步的意图;而那视线相交的瞬间迸 阴寒,直让爽朗的秋日顿时化作严冬,擎云宫中肃杀 吸一口气,秋原佩兰稍进一步,止住跟在天嘉帝身后一路小跑,停顿下只匆匆行过礼就又要追赶上去的内监首领水涵。“怎么回事?皇上这是去哪里?竟跟谁生气呢?” “回禀娘娘,皇上是往秋肃殿去。今天泰禾宫的家宴,只怕要晚了不止一时。”先抬手示意身后两个打宫灯地小太监追赶上天嘉帝。风司冥地贴身内监、靖宁王府十年地内府总管水涵才向秋原佩兰躬身答话道。“是蓝大人上的一个本子。刚才在宁宫里辩了半日。皇上心中因此不快。” “蓝大人?是吏部尚书,蓝子枚蓝大人?” 秋原佩兰闻言一怔:北洛立国以来朝风,国事政务,言路广开,胤轩十年改革旧制推行新政后便更是如此。朝政议事,皇帝与朝臣往往有意见不合,争辩到面红耳赤、无礼忘形属常有。便是人称威严果决的胤轩帝,也时常被一群臣子为难挤兑到无力沮丧。天嘉帝素性沉着,思虑周详,又兼具国务与军政两方面处治的经验,然而国家之大、事务之繁,登基三年来,于大政要事上君臣意见相左、彼此矛盾激烈的情况发生了也不止三回五回。但与胤轩帝急怒之下会立即停朝罢议,使各自镇定冷静的做法不同。征伐沙场统军多年的风司冥总是令臣属畅所欲言。尽抒己见而无遗漏,然后才使其返回,自己则再斟酌考量、比较权衡;到次日复议。往往提出见解,或坚持固己或顺承臣下,或取两者折中,然而必有理有据合乎公义正道,令上下皆能悦服。而听取臣工意见后沉心静气地通盘思考,其地点非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地澹宁宫,必然选在秋肃殿——受禅登基后,天嘉帝对擎云宫内府所下第一道命令,就是禁闭其幼时在宫中的居所秋肃殿;除太傅柳青梵外,非帝特诏任何人不得踏足其间,就连内廷总管、皇子、皇后乃至未来的太子,也都不能违反此例。因此此刻的擎云宫中,秋肃殿可以说是比最高神殿祈年殿更为庄重清静、禁闭森严的所在。知道秋肃殿是天嘉帝心中最不寻常所在,更知晓天嘉帝种种大计、国策要务的定夺皆是在此思考形成,听到水涵回话,又联系风司冥方才脸色,秋原佩兰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良预感。 “是,是蓝子枚蓝大人。”水涵躬身再行一个礼,“具体怎么说,奴才不知。但奏本,是关于柳太傅,大司正大人的。” 心头猛然一跳,秋原佩兰脸色极快地一闪,却见自幼侍奉在天嘉帝身边的首领内监又是一个躬身到底:“娘娘,奴才赶着去秋肃殿。失礼,先告退了。” “啊,是,你快去吧。”急忙示意颔首,秋原佩兰随即让到一侧,却见原来跟随在身后一丈距离地内廷总管李善走上来。“娘娘,皇上去了秋肃殿一时不能出,那泰禾宫那边,太上皇和皇后娘娘地家宴如何处置?是禀告实情请撤消宴会,还是娘娘代皇上……” 微微皱一皱眉随即展开,看到李善趋近、在他开口之前先就涌满脑海的无数问题瞬间列出次序排定轻重缓急。略略颔首,分辨出擎云宫每二刻报时的梆子声响,秋原佩兰语声镇定而沉着:“现在酉时二刻,泰禾宫宴会四刻才启,先到凤仪宫更换朝服,然后再过去向两位圣上解释交待。” “是地,皇后陛下!” 天嘉庆元三年,九月二十六日,亥末。 从泰禾宫回到皇后寝殿,望见凤仪宫熟悉的轮廓,秋原佩兰一阵本能的轻松。 然而踏入凤仪宫的那一刻,一股充斥在殿阁之中乃至扑门而出的,熟悉的但混合着巨大阴郁、愤怒、激动和压抑的深重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定在了殿门口。 良久,秋原佩兰才小心地迈出脚步,向着端严正坐在殿中宝座上的年轻帝王:“皇上……?” 淡淡抬眼,明明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秋原佩兰却看不出那双眼中任何的东西。随即,“啪”的一声,一本在朝官员奏事通用的,淡黄色封面青包边的奏折,轻轻地落到了脚边。 疑惑着,秋原佩兰俯身拾起奏折,慢慢走到宝座近前。随着轻描淡写“看看”两个字入耳,秋原佩兰顿时全身一震:“不……陛下,这于礼不合。” “与礼不合?”极淡地重复一遍,凤仪宫昏黄又明亮的灯光下天嘉帝微微勾起嘴角,无声地笑着,继而转为震动殿宇的低沉大笑:“于礼不合……他蓝子枚都要朕除掉唯一的股胘心腹,以鸟尽弓藏的手段挖掘掉国家的柱石,要朕背弃生而为人、世间立身的根本——这天下还有什么礼法? 第386章 这天下还需要什么礼法!” 手一抖,奏折倏然跌落,秋原佩兰震惊地踉跄后退两步:“陛下,什么!” “蓝子枚……他要朕废掉太傅权位,然后……杀了他!” 随着天嘉帝毫无语调起伏、冰冷寒绝的话音,秋原佩兰一跤跌坐在地。茫然的双眼从君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面孔缓缓移开,一直转到手边,奏折跌落铺开的地方。 那是在传谟阁行走时就看惯的一笔小楷,清瘦有力的字体写就端端正正的题头: 论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并议与有司决书。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六章-水蓝山黛翠相搀(上) 大人,雨好像停了。” “大人,雨停了。” “柳大人,雨真停住了!” “老师,太好了,这雨终于停了!” 兴奋的报告一句追叠上一句,从廊下直直送进堂上。一身淡绯色长袍,轻快脚步间兀自夹带着几线细细雨丝的年轻人扬起的脸上满是喜气,甚至不等走到堂上主位跟前就迫不及待张口:“这真是大神保佑天公作美,原本还一直犯愁酒席摆在哪里,现在好啦!兰长史已经吩咐叫全排到后面花园里去,全管家也指挥着花匠仆役们把那些银桂重新摆出来。啊,还有秋原大人送来的那十株图兰银桂,老师觉得是全放到花园还是留两株在这里,或者看云轩那边?” “康启。”微微带着笑,静静听青年一路叽叽呱呱嚷完,但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堂上转圈,连手足也有些忘形地舞蹈起来,柳青梵这才轻咳一声止住学生的身形动作。“那几株银桂,原本放在什么地方,现在就还是什么地方——不必刻意。” “啊……是,学生明白!”停下转圈动作,立在身前三尺的距离双眼紧盯着座上男子,康启的眼中跳跃着依旧兴奋的明亮光芒,“秋原大人不是外人,所以家里的布置一概不用刻意。是这样吧,老师?” 柳青梵闻言笑一笑,随手到身边方几上去取茶杯,却见康启立刻抢上一步,拿了茶杯先涤荡一遍,这才斟了茶恭恭敬敬送到手上。接过来浅咂一口,青梵微微颔首,随即抬头向年方弱冠的学生轻笑道:“这交曳巷柳府的规矩,又忘了?不过你、我而已,哪里有什么外人不外人。你倒说说,为一个人而改动府里布景陈设的,这三年来可曾有过一次?” 被淡淡一语问住,康启顿时语塞。微赧转头,口中却老老实实地低声应道:“不曾,学生不曾见过。” “那借着府中陈列摆设,故意向旁人示意些什么的,可有过?” “没有。”沉默一下,还是低声回答,康启随即转过头,一双眼直直对上柳青梵。眼底流露出后悔哀求之色,“老师,学生知错了……” 听出青年语声中诚恳,柳青梵抬头。注视他片刻随即转开眼去,淡淡道:“如日月之食焉,过也。” 康启一怔,但立即明白:“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顿一顿,向柳青梵躬身行下礼去,“寿宴各处都布置妥当。但或许兰长史、全管家那边还要使唤人手,学生这就过去。”说完,深吸一口气随即站直起身。挺起腰板。又向堂上一边慢慢转过目光来的林间非略略倾一倾身。这才快步走出正堂去。 看着年轻人淡绯色背影在堂外消失不见,林间非终于大笑出声。将匆匆浏览完毕的书册丢回到青梵手边。这位素来沉稳端严的当朝首辅、上朝廷宰相一边叹气摇头,脸上却露出十分温和宽容的神采。“怎么还是这样毛躁,这康启?记得到你府里也有快两年吧,文章是长进了不少,可是这性子……难怪你总不肯点头。”叹一口气,林间非端起茶杯呡一口,微笑道,“想当年,也是十八岁,秋原镜叶已是千伶百俐,挑不出一点差子来。” “所谓良材美质,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过琢磨工夫也是不可减省的。”青梵笑一笑,收起桌上林间非才看过地书册,“《君音统笺》,康启这篇序文间非兄以为看得过?我也觉得很好,对君非凡、君雾臣、君怀璧三人评论尤其得当,又配合了前几卷的内容,便收进来叫一齐刻印了。或许便是为此,这几天才到哪里都兴冲冲的。平时这般孩子脾气却是少见。” 林间非微笑颔首:“说得也是。从你府上出来,自无一个莽撞。但开国创业,也需要有年轻人,风风火火无畏无惧的才好。” 柳青梵闻言顿时一笑,手指在书皮上轻轻按捺两下,“间非,你是说,我把他们拘得太紧?” “拘得太紧……这几个月六合居上论文,青梵没细问他们经过吧?因为他们又引了陈俊、庄侨几个,想拜入门,此刻正在忙着考查,可是?” 见青梵微怔,林间非轻笑着,眼光温和中一抹意味深长:“因为见到柳青梵而弃了参与大比,立取功名念头,康启、洪昇、谢迈、特尔忒德以外,徘徊在你门前的,总不下百人吧——都是一等一文才见识,心性又骄傲不肯服人的。眼见着翘楚的几个都进到了你府里,其他便也不肯入试,眼睛死瞪着交曳巷,非要与他几人一同参试彼此较个高下才罢。却不想你这里琢磨,原也不是朝夕间就能见效,这群跟得越久学得越多,就愈知道天外有天学无止境。你既不开口让他们应试,与天下士子一较,就绝没有一个敢有胆量主动提议的。而被你这里一拘,下月初地大比,怕参与的又是几多庸才。” 青梵呆一呆,瞪着林间非,半晌才哑然失笑。伸手扶上额角,“这群傻瓜……但又不是我的责任,不是我令他们不参与大比的。”顿一顿,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说呢,怎么从康启开始都是这个样子——洪昇是宗熙手书荐来且不说他,谢迈、古力郴、特尔忒德,还有陈俊、庄,几个若参与大比,纵取不下三甲,殿生是稳拿不落地。却都跑到我府里,宁可做一个无职无分的撰修,替我抄写抄写书稿,编撰编撰文章,也不肯去取那份十拿九稳的朝廷俸禄。原来竟是存了这样一份心思,要在同一场里彼此竞争。”将书册轻轻搁在身边方几,又笑一笑道,“但所幸,没有 着多余的念头,便都认了是我门下地弟子也不妨。” 林间非轻笑:“大神在上,康启洪昇之后,现在终于又要松口了?而且谢迈、古力郴、特尔忒德,再加陈俊、庄侨,一口气就收五个?青梵你这个生日收获不菲呀!只不过与其说接收弟子是你的大喜,还不如说是他们得了天大的惊喜,一会儿在筵席上宣布。就算当场喜昏了两个也不奇怪。只是你可得先允了我,这次大比,一共七个都得出来应试——明日我便让礼部送试帖过来。” 所谓试帖,是参与国家抡才大典、士子们进入考场时所持的名帖,也是准许参与大比地凭证。大周开国后沿用北洛之制,钦定大比为三年一届,会试在每年十月末,或是十一月初承安京中举行;而新朝的前三年。则加每年一次春季二月的恩科。今年十一月地会试,试帖在三月间就由礼部下到各级州府县衙,五月后便有学子陆续到达京城。此刻距离大比正式开始已不到一月时间,林间非身为上朝廷宰相。临时令礼部增发几张试帖虽并不为难,但与他往日行事绝不相符。听他说得干脆,青梵心中微诧,“间非兄。你这可是……” “举贤用能,令才学有识皆得入仕报国之门,这可是天下公义,朝廷一等地要务。光明正大绝无谋私。身为宰辅,野有遗珠岂能不取,如此行事。才不愧对了天恩信赖。”见青梵瞪视自己。脸上全是不敢置信。林间非嘻嘻一笑,随即正色。“青梵,我知道你地心思:康启、谢迈才及冠龄,洪昇、古力郴二十,特尔忒德也不过二十有二,到底都年轻了些。先前又都是一乡一地的才俊,眼高气盛;大比上来便得中殿生,不过在宰相台听命行走,传递些文书,做做最基本地抄录。几年时间磨去了心气却也空置了才华,还不提当中若偶然差了一步半步,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听到这里,青梵轻叹一声,“所以说,想要如镜叶一般,实在不易。良材美质,十年寒窗,怎么忍心眼看着毁弃辜负?当年一句话问住康启,就是怕过直而锐,木秀于林,则易摧折。却不想紧接着谢迈、特尔忒德、古力郴,或是直接拜上门来,或是刻意安排了让我撞见……他们又不比那些惯能邀名求利的虚伪文士,是真心求教向学之人,让我如何拒绝推辞?留在府里,只是再加琢磨,终究是要让他们到朝廷上去的。但实在不曾想到,竟还有间非兄说的那些牵扯,甚至影响了大比。既如此,也罢,加上‘柳青梵门生’这一顶头衔,入朝后总不至于真受了欺负去。” 林间非闻言微笑:“便是不正式拜师,京里又有谁不知道他们几个从哪家府门出来?青梵做事果然还是认真,责任分明,滴水不漏。”一边说着,一边看一看屋外天光。见雨住云收,阴霾散去,渐渐露出一片明净青天,林间非脸上越发加深了笑容,“时辰也不早了,只怕再过一会儿,便有客人陆续上门。怎么,趁这个空档一起到花园,看看他们安排得如何?” 青梵微笑颔首,站起身来。“这次全都是兰卿和他们几个安排,除了今天这日子,我是什么项目都不知道。” “十月十日银桂花朝,青梵是专门选了这一日地吧?朝廷旬假,官员们往来都方便。但到底提前了两日,不为最美。” 第387章 “难道间非兄的意思,还就该按十二日的正日,让皇上为此停朝一次,百官当成公务要事地过府拜贺吗?”停下脚步,青梵看向林间非双眼,含笑的面容却不带多少真正欢喜,却更多无奈。“真不知镜叶怎么想地,居然当成什么大事一样在泰安殿上奏报;皇上竟也当即应下来,还有你在一边推波助澜……三十四岁,什么要紧郑重、非得大操大办的生辰,我怎么就没听说不知道?闹得这般声势,果然是一天清静也不肯留给我。” 接到青梵略带嗔怪的眼神,林间非只向他微微笑一笑,却不回答。 今日是天嘉庆元三年,十月十日银桂花朝。两日后的十月十二,正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三十四岁生辰。九月二十九日,泰安殿每月月末朝廷六部、三司、宰相台组成地上朝廷朝会上,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向天嘉帝奏报,请为大司正柳青梵生辰致礼——原本朝廷元老重臣生辰、家中喜丧,都有礼部司官提前半月具本启奏,在朝在京官员则提前五日。但秋原镜叶既为三司属官,又是柳青梵门生,此举也不算违例逾礼。然而天嘉帝喜动颜色,并当堂谕令百官同往柳府为贺的旨意,却是让上朝廷众臣无不惊异错愕——十月十二既非节庆。也不在官员们可以调整轮休、每旬后半的旬假。天嘉帝一句“百官同贺”,言下之意,无异为一人而废一日朝政;而更不等群臣异议,径直向自己与礼部商飞白下旨,调动有司与宫中所属的乐舞教坊预备排演。眼见天嘉帝词意坚决,而自己应承干脆,群臣一时无语噤声,柳青梵这才上前。言三十四岁生辰不过平常,原只想与花朝一齐庆贺便罢。不想天嘉帝闻言愈喜,只道若果如此,所有在京官员与致仕隐退地老臣皆可亲身过府道贺——天嘉帝风司冥与太傅柳青梵情谊深厚。信赖有加,满朝无人不知;而天嘉帝行事,虽素性宽厚温和,但若意有决断则绝少更改。他既决意要为柳青梵大肆庆生。又有宰相一力附和,加之柳青梵本人也不曾坚辞,便再无人能改变圣意。因而自二十九日朝议结束,交曳巷柳府门前便车水马龙。请谒、道贺 、献礼者络绎不绝。而擎云宫中,自凤仪宫皇后秋钟妃、郑妃、离妃等皆手书致词。具礼遣使以拜寿。朝廷举动。村野相闻。一时京城之中也都听说柳太傅寿辰,曾经蒙恩受惠的百姓纷纷涌到交曳巷。直将平日最清静严肃的大司正府,顷刻变作承安城中最喧哗热闹之所。 身为柳青梵好友,二十年相交,林间非自然深知他个性:虽不厌热闹繁华,却总愿于喧嚣中求一方清静。尤其事原仅在于己,则绝无兴师动众。此次天嘉帝有意且意愿甚坚甚切,他因是顺从,但心中怕早是深以为累,然而又不能借口避躲。今日这番抱怨,虽然语气清淡,轻松随性中却是真心实意,让人不由也想要为之叹息——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之前两年你借着大比和恩科,国家抡才大典筹办主持地一系列琐事,指使得满朝廷随了你团团转,硬生生把两个生日给敷衍耽误过去,皇上与我也不会逮到了这一次机会就高兴至此。”心思忽而在三年前那个暗潮汹涌地十月晃过一晃,林间非随即收紧心神,一双眼静静凝视身前长身玉立地青年,唇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若前两年安生受了我们的礼,又何必今天劳师动众,百官群臣一起聚齐了过来拜你?今年看起来是秋原镜叶在朝会上开地口,但你哪里能想不到,多久之前皇上就在注意着张罗操办?年初就要淇陟那边玉山送来的完整玉料,雕的飞龙完全是按你腰上那一块图案,难道会是留着他自己赏玩?别回答说就是如此,我才不肯信的。” 闻言,顿时想到书房桌案上那尊昨日才由内监首领、风司冥贴身侍从水涵送来,两尺长、十六寸高的玉雕“青龙戏云”,青梵不由微微一怔,随即摇头,一边轻笑起来。“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半点也瞒不过的贤相林间非,明明还不曾见过,说地竟一点都不差。只不过,间非兄怎么知道,那是按我腰上盘龙佩的图样?” “还不是白琦?有次进宫,同皇后娘娘闲话间说到皇上近日对着一张什么图研究得仔细,却不是其他什么眼熟的什物,看起来倒像头上那根最常戴的簪子模样。”林间非微笑着,一边顺手将道边探来地一枝银桂拨开,又弹一弹自花叶落到手上的水珠,“那样东西,除了你,别人也不会有,更做不出类似的。皇上不按着你的玉佩画图,难道会按我地玉佩不成?联系到奏报上说的玉料,还有百工坊玉工首领出入澹宁宫的次数,想猜不到都难啊。” “这个皇上啊……”叹气摇头,青梵眼里却是掩不住的深深笑意。“真该庆幸今天有神宫地花朝祈福,还有泰禾宫的家宴,否则若再添一重亲自到府的恩宠,只怕明天澹宁宫里奏折就能把我淹死。” 林间非淡淡一笑:“这有什么?三年大司正,你凡事多偏向昔陵旧炎,参劾地奏折又能少到哪里去?就是我,偶然不小心透露些明确意思,第二天也是奏本一大堆。明知除了三司与外臣地密折,平常哪一本奏事地折子都必先要经过宰相一道,却还上得乐此不疲……朝中的这些臣子啊,谁有时间力气心思,去在乎那许多?” 听这位素来被评价为沉稳敦厚地上朝廷宰相满是随意不屑的言论,配合眼中一本正经的目光神情,柳青梵不觉大笑出声。“间非间非,这一番话,真该教那些朝里朝外只会随声附和,什么都不知道就满口赞你的人都来听听!谁有时间力气,又能有足够闲心去在乎了那许多——真不愧当朝宰辅林间非,真是痛快!” “若在青梵面前还不能畅言痛快,那就真不是林间非了。”轻轻笑一笑,林间非抬眼,转向自花园走出、正向自己二人迎面迎上来的柳府长史兰卿。“兰长史,都安排妥当了?” “大人,林相。”先向两人欠身行过礼,兰卿才向林间非笑道,“回林相的话,筵席都安排下了——便是一般百姓人家最常的流水席,不问职官也不拘座次,更不讲远近亲疏,到时候只请各位大人随意就座,自由取用便是。” 林间非闻言先一呆,随即朗声笑起来,一边用力拍打青梵肩膀:“绝妙,绝妙!这样的安排……青梵,我原说你府里多的是绝顶人才,不放到朝上实在可惜!” “这一个是真正自己不肯出仕,绝不是我不放人。”青梵叹气,眼中却是笑意闪动,“听到没有,兰卿?明日便到林相那里领试帖,再赖在我府里,柳青梵可是实在担不起私藏人才的罪名了。” “大人——” “是康启、洪昇他们七个的试帖。”在青梵府里走得极熟,见兰卿脸上顿时变色,林间非立即笑起来。“你这‘京城第一长史’,文章才识,哪里还需要经过这一道?随时一纸荐表,就直接入了宰相台西花厅也无可争议,这一次已经加了康启他们七个,就给天下士子留一些机会吧。” “林相明鉴:兰卿在柳大人府里十分愉快,也心满意足,再无其他的念头。”一字一句认真说完,兰卿又恭恭敬敬行一个礼,方才直起身来。“大人、林相,请到园中,检点查看——若一应安排都合用,兰卿便去‘燕来堂’主厅,请已经到府的大人们移步。”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论语.子张》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六章-水蓝山黛翠相搀(中) 今日这宴席好生新奇,柳太傅寿辰,果然别开生面。 笑吟吟语声入耳,柳青梵不待回头,已然微笑应声:“逼着所有人舍了花朝一日的节庆安闲,特特凑到我府里,哪里还敢再折腾出座位席次之类,专一地惹人不痛快不自在?假使我若依着官职位阶,将才刚刚退任下来的谢誉琳谢相大人,和阿克森提纳大人并列在一起……那今天这寿宴,可就无论如何也别想进行下去了。” 阿克森提纳,神之西陵的三朝老臣两代宰辅,才识和忠诚自不待言,其耿直顽强,绝不随意附和君上的个性更是广为世人所知。当年念安帝上方未神献国称臣,国中震动,朝廷却多噤声。只有阿克森提纳公然抗议,慷慨激烈,呼号奔走,甚至请出先王御赐宝剑欲行废立之事。风司冥登基,两国合为“大洛”,略改西陵朝廷体制,而留用一切实职臣子,又是阿克森提纳头一个弃官罢相,把靖宁帝亲笔延请留任的手书当场掷还前往昔陵主持相应事务的诚王风司廷。到大周建朝,国中诸事略稳,柳青梵两度亲往淇陟,几番诚意劝说,才最终感动这位忠义老臣,随他一同回到承安,领太学太傅之职而行“监督天嘉帝施一体公平政治”之特权。 风司冥、柳青梵对阿克森提纳的容忍、尊敬和推崇,自然得到昔陵乃至大陆各国元老旧臣的拥护和敬服,但也激起朝中原北洛老臣的强烈不满。其中主理兵部,曾经为胤轩帝计划攻克旧炎后统一大陆进程的副相谢誉琳,就是对天嘉帝留用诸国旧臣这一政策反对最强烈,与诸国旧臣的不善态度也最强硬的一个。偏偏在对旧大陆各国将领去留选用这件朝廷最关键国事上,天嘉帝必然要同时征询谢誉琳与阿克森提纳两人意见,两人每每针锋相对,矛盾之激烈几乎不可调和。谢誉琳在今年八月末退休请辞,离开朝廷的末了对天嘉帝还是同样的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激得阿克森提纳次日就冲到他在承安南郊的别业,两人又是好一番唇枪舌剑。 第388章 年纪都在六十开外,且都是当过宰相首辅的两个人,若非家人死命拉扯架开,竟就要学市井泼皮无赖一般抓头发扯胡子地纠缠扭打。消息飞传,京中顿时好笑一片,却也是坐实了谢誉琳和阿克森提纳这一双“对头冤家”地大名。 曾经西陵君主,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自然对这位老臣脾气了解到十二万分。听青梵如此应答。心中略想见景象,顿时也是十分好笑,“确实,若按照位次。让我身边坐了那位曾经枉送了我两座城池的娄平君,只怕他这一场寿筵也要无几刻能得安稳。” “你是说你作太子时,借寿礼不实之名,陈兵威胁。最后白取了两座城池的娄国新平君?”见上方未神微笑颔首,青梵也笑一笑,随手拣了身边桌上一只酒壶,拎起来为他与自己的酒杯斟满。轻轻碰一碰,“都快是三十年前旧事,他还能记恨到现在?再说。强者为尊。本来就是大陆自古不变的道理。当初他是你属国。不自量力地滥用手段花样,得些教训才是应该。”一杯饮尽。但见对面紫眸笑意盈盈,青梵略略一怔,随即又笑起来,“是了,当时你不过十五,才行过常服礼,他却小看你,结果被年纪还不到自己一半之人逼到无计可施只能割地求和……这一番丑事,确是不应该忘记。” “不,不是这个。”上方未神轻笑一声,在柳青梵微带疑惑的目光中缓缓摇一摇头。“我笑的是,算来当年青梵也不过五岁年纪,却也知道、而且一直都记得我做的这些无聊事情,真让人不能不感到十分地荣幸。” 青梵闻言低头轻笑,随即再次斟满两人酒杯。“重华说今日我寿宴新奇,百姓常用的式样,自然如此不错。”微笑着,青梵目光浏览过花园中吃喝欢笑的众人,“但真正感觉,到底如何?” 上方未神紫眸中光华一闪,原本凑到唇边的酒杯在半空停住,沉默片刻方才轻笑起来:“感觉如何?自然是不错地。”与柳青梵一样,将目光自花园中众人头上慢慢一圈掠过,“有风姓的王族宗亲,”紫眸目光在池亲王风司琪与诚王世子风亦璋身上略一顿,“有承安京在朝的朝臣百官,”目光顿在林间非、商飞白,“外来入京述职的地方官,”停在陌城刺史文若暄、北海郡守韩歧,“有武将,”目光掠过换了大杯大碗畅饮地轩辕皓、多马、皇甫雷岸,“有文人清客、名流士绅,”扫一扫以制作文房用具闻名的“一品轩”主人俞和“四通号”老板其科多淡云,“有走卒商贩、乐工歌姬,”看畅柳湖边渡客为业的船家乌大和霓裳阁主人花弄影,“还有各国的旧王族们。”目光掠过曾经地王、卫王、雍王等人,又特意在本为天嘉帝“常御”,私自参与大比而得中入朝,此刻正在宰相台行走从事的公冶颁身上停留片刻,上方未神这才将视线重新收回到身前。紫眸凝视柳青梵,曾经的西陵国主淡淡笑着:“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原也不多大地园子,既不显出局促,又没有谁与谁真正疏远。每一个人脸上都在笑,吃喝说话自在快活,谁也没有被冷落,也没有谁因为旨意或者位阶官职地关系就格外地慌张拘谨——能够做到这一点,青梵是花了绝大心思吧?效果果然是奇佳。” 听他一句一句慢悠悠说到这里,柳青梵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重华谬奖了我……这可不是柳青梵地手笔安排。”见 神顿时瞪大了眼,双眸透出直白的疑问,青梵又笑一几个孩子——对,就是康启、谢迈、特尔忒德他们,与兰卿商量着,最终定下这么个形式。在昨天之前我可一点消息都不知,直到今日一早,因为下雨几个人反反复复看天,兰卿这才来悄悄地告诉了我。问我万一雨一直不住,这么多地席面又安排在哪里。”见上方未神闻言微笑,青梵嘴角也是上扬,神情越发轻松,“据说这个主意,最早还是谢迈和特尔忒德提出来——可不是有趣?老的凡事都争个死去活来,小的却是次次的一致,无论大事小事两年间竟没一次分歧。” 谢迈和特尔忒德。分别是谢誉琳和阿克森提纳之孙。两人是在参加天嘉庆元元年十一月初大比的途中相识,一路结伴共上承安,到京后也在同一家客栈居住,而非是去寻各自在京任职的祖父的居所。在眼见康启被柳青梵于六合居文战上一番话说服继而带领回府后。两人竟也一同下定决心,弃了大比,次日就投奔到交曳巷柳府中来。柳青梵喜爱两人坦率真诚,便与康启一道留在府中。平日随兰卿看大司正府待人接物,也在书房做文字整理、书籍撰修的工作。后来又陆续添了洪昇、古力,以及今年被康启、谢迈新拉入府地陈俊、庄侨。只是除了康启是当日六合居上众人面前亲口说了收为门徒,洪昇又是老友宗熙极力推荐。其他五人却一直都无确实的师生名分。只不过因今日早晨林间非一席话,方才寿宴上,当着道贺的众人柳青梵正式收五人为门下弟子。顿时掀起一阵小小的欢闹高潮。欣喜若狂的年轻学生被来宾们一通贺喜祝酒。量浅的古力、陈俊已然醉倒。剩下的则被秋原镜叶、袁子长与诚王二世子风亦琛带到了一边,同门间彼此自在说话。此刻见柳青梵与上方未神目光看来。风亦琛立即微微欠身,并向青梵举一举手中酒杯,脸上露出“但请放心”的纯然笑意。 微微侧过眼,瞥见青梵脸上笑容,上方未神顿时眉头轻挑,“风亦琛……这孩子伶俐过人,虽然最小,已隐隐是你门下当仁不让地领袖,连秋原镜叶的风头也多有压过。后生可畏,前途怕是不可限量吧?” “亦琛本就是王族一脉,所谓前途,原也没有什么不佳的。”青梵微微笑着,从上方未神手上拿下酒杯。见紫眸转来淡淡的疑问,青梵嘴角上扬,“后生可畏,但绝不会是对上方未神——重华,我有心想让你做他西陵国史与神道教宗这两块地导师,你可愿意?” “若我说‘答应’,学生便绝不会只有这一个,而是但凡你门下,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上我门来吧?”紫色眼眸笑意闪动,上方未神叹息似地,伸手扶上额角,“有风司冥一个时不时地扰我还不够,你柳青梵非要把人最后一丝时间心智都榨干才肯罢休吗?只是这样,耽误了《博览》西陵史部分的进度,你可要替我全责担待!” 上方未神这一句出口,便是已经应允了。青梵顿时笑起来,挽住他手,“重华答应了是最好——否则让阿克森提纳指导谢迈,谢相大人非日日上我府里吵闹不可。既如此,来来来!”带着他径直向花园侧角风亦琛、康启等人方向走去,“就今天、现在,先受他几个一拜。之后的繁琐仪式,藏书殿里再说。” 看着身前水色袍服、兴致高昂而急切,一路拉了自己前行的身影,上方未神嘴角微扬,溢出地却是一丝淡淡苦笑。 天嘉一统,大周开国立朝,对大陆各国的旧王族可谓极其宽仁。迁居到承安京中的各国直系王族,不仅宗室的待遇供奉基本保有,族中子弟在大周参试、任职,一应行事皆无限制,更选文史学识兼具者进入擎云宫国史馆参与《博览》各国国史分册地编修撰写。而各国送到皇宫的质子、天嘉帝的“常御”,也允许参与修史,甚至入朝为官。天嘉帝地宽和包容,让各国王族莫不感恩戴德,言行益发收敛守礼,对来自朝廷地种种恩赏处处谦退辞让;天嘉帝也能体贴下情,由此各方和睦,愈见亲信。但是,朝廷恩遇,各国皆可推辞,只有西陵不在此列——天嘉帝以姻亲之谊、首顺之义,对旧西陵国主、顺义王念安君屡次加封;又以“怀有天下,尽举雄才”之由,而将《博览》西陵部分全权委托,并允许上方未神在擎云宫中自由行走,赐予朝而不宣、面圣不拜等等特权。上方未神自然知晓如此“特宠”所为何来,只是由于天嘉帝地连番示意,他确实已经成为承安京中至为特殊而传奇的人物。所谓毁誉参半臧否各异,上至大周朝廷。下到黎民百姓,又有诸国旧王族,一举一动都十足牵引人目光。柳青梵为己之至交,彼此心照,三年来处处体贴种种回护,从不曾有过任何为难之举。今天这样地言行,却分明是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 或许今日早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真的含有着一些特别的寓意。抬头望一眼那片纯净、清澈到几近透明的蓝。上方未神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来已是温雅的笑容。从容对上微微惊讶,但眼中更多笃定与欣悦的诚王世子:“能与亦琛殿下一起整理研读西陵史册,上方未神十分荣幸与欢喜。” “是学生地荣幸。念安君。”风亦琛优雅地行礼,十四岁少年王族的风范尽显无遗。他身后康启、谢迈、特尔忒德见状也慌忙地跟着行下礼去,脸上纷纷酡红加深,不知是为酒意还是为身前银发男子 朗的笑颜。 轻咳一声。惊醒半晌还深深鞠躬不起的门生们,柳青梵嘴角微扬,带着一抹微微无奈却更多纵容的笑意:“既行过了礼,以后便要像待我一样。侍奉念安君。”看一眼悄悄一点点挪近上方未神,神情间兀自激动几乎难以自持的特尔忒德,青梵又笑一笑。“凡有问题。要时常请教。不能为府邸相距的远近。就存心倦怠,懒于走动。” 青梵说一句。年轻人们顿时齐齐大声应一句“是”。上方未神摇头不及,终于也轻笑起来:“青梵,我看你才是存心倦怠,收了学生才发觉劳累应付不来,所以定要拖上我。” “或许确是如此呢……事情太多,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第389章 极轻极静的回答,听在上方未神耳中却仿佛惊雷霹雳。猛然抬头,但见他嘴角兀自笑意轻浅,一双黑眸却深得不见任何光彩,只是静静倒影出自花园门口出现,由长史兰卿引导入园地一众身影。 轻轻合起紫眸,随后缓缓张开;伸手扣住柳青梵衣袖,但又随即放松了手指——上方未神平静地转过身,与风亦琛一起,随已然嘴角含笑、快步迎上前去的青衣男子迎向来人。 “蓝子枚蓝大人——区区贱辰,劳动尊步,不胜荣幸感激。” “柳大人寿辰,恭喜,蓝某在此有礼了。” 不带语调的平淡语声,完全听不出任何礼貌性的祝寿贺喜。纵然知道吏部尚书蓝子枚自入朝起便绝少对同朝僚属稍假颜色,园中众人闻听这一句,心上还是猛地震一震。然而柳青梵只是静静微笑一下,随即伸手向园内,“蓝大人,来,便是我柳青梵最尊贵地客人——请入席吧。” “不急,柳大人。”不意外众人震动的表情,蓝子枚牵动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入席之前,应该还先请柳大人收下蓝某的寿礼。” “哦?蓝大人竟还特意准备了礼物,青梵真是不敢当。”敛衣欠身,青梵微笑着,静静看一名同样一身明晃晃官袍地男子从蓝子枚身后转出,手上捧了一个只扁扁长方形拜盒,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柳大人,请!” 黑眸中眼光倏然一暗,柳青梵随即笑一笑伸手,“蓝大人与苏大人、应大人、卓大人、顾大人……”逐一点出蓝子枚身后十数名官员朝臣每一个名字,青梵淡淡笑道,“众位大人厚意,柳青梵却之不恭了。” “老师!”柳青梵手指将要触到拜盒,康启突地大声喊一句,一边快步到他身前。见众人目光一齐凝视,十八岁年轻人露出微显腼腆然而依旧大方的笑容,伸手就去抓那只拜盒,“老师……” “康启你——” 青梵一言未毕,风亦琛已然抢先一步:“康启退下——你是本届的试子,尚未入朝身无功名,怎么能从吏部应大人手上,代接蓝大人的贺礼?还不立刻退到一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双眼,锐利目光越过见到自己立即一步惊退地应未东,直接对上笑容僵硬的蓝子枚。“蓝大人,请允许亦琛为老师接受贺礼。” 虽然年纪不过十四,才行绾礼的少年周身却发出一种强烈地压迫力;明明表情柔和双眼含笑,常人却根本不能与他目光相接哪怕仅是一瞬。听到身后几声分明地低低抽气,蓝子枚眉头一皱,顿时迈上一步。从应未东手中拿过拜盒,微微扯动下嘴角,“世子殿下提醒地是——既然是蓝某为柳大人准备地寿礼,其他几位大人都是随行随喜,自然应该是由蓝某亲自为柳大人奉上才是道理,合乎通常的礼仪规矩。” 肩上一只手轻轻搭来,见水色身影随即从身边掠过,风亦琛垂下眼眸,轻应一声“是”,随即悄然退后。在蓝子枚身前站定,柳青梵嘴角兀自含笑,眼中却是全然地平静无波。“蓝大人。” “柳大人。”午时渐炽的明净阳光下,蓝子枚双唇微微地颤动,似在抽搐,又似抑制不住地发抖。“柳大人……” 深吸一口气,青梵嘴角一勾,顿时浮起一个明朗的笑容。随手从蓝子枚手上取过拜盒,“蓝大人的心意,柳青梵已经收到。诸位大人们这就入席吧!没有什么奉献,一杯水酒,只敬我大周神眷永享,国运恒昌。” “柳、大、人!”猛地摔脱青梵伸来握自己手腕的手,蓝子枚大退一步,脸色已变得如雪苍白。抬头环顾因这一声厉喝瞬间死寂的花园,寿筵席上众人或惊或惧或茫然的表情,蓝子枚用力呼吸一次,抬眼对上垂下了双手、一双眼静静向自己看来的青衣男子。“柳大人,”顿一顿,蓝子枚似乎重新找回了惯常不带更多语调的声音,“我的寿礼——您不先看一看么?” “您的寿礼……”淡淡笑着,柳青梵脸上却像是被过分明净的阳光蒙上了一层轻纱,半点看不清目光表情。“您确定要我在这里当众打开,蓝子枚……蓝大人?” 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危险而压抑的声音,站在柳青梵身后的上方未神,只觉一颗心被人紧紧攥到了手里。眼角余光瞥见林间非、风司琪、秋原镜叶已从各自座位上起身,慢慢向这边走来;老将军轩辕皓则双手左右按住目光灼灼的多马和皇甫雷岸,一边慕容子归也扣住了霍然立起的韩临渊……又见身边诚王世子风亦琛缓缓转来的目光,上方未神突然心中一松,随即一股由衷的无力自心上一点点向全身扩散—— “是的,柳大人。蓝某的贺礼,希望您当着大家的面打开。”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六章-水蓝山黛翠相搀(下) 视着这个相识了二十年,同朝为官也足足二十载的男静相交,沉默片刻,柳青梵终于微笑起来。 “好,如君所愿。” 手指一挑,揭开拜盒上封条,盒盖掀开,顿时露出里面薄薄一本册子。微笑着,柳青梵伸手,轻轻拈起在场全体朝臣官员都至为熟悉的,有着淡黄色封面和靛青丝线包边的上书奏折。然后,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一点一点端正封皮题头,用擎云宫中、泰安大殿上人们最熟悉,督点三司大司正沉静、平稳而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念出上面文字: “论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并议与有司决书。” 死寂,一片死寂。 似乎是过了十年、百年、千年,人们耳边才响起一阵听不出任何刻意讽刺的从容笑语:“蓝大人,您这份贺礼,十分有趣。” “柳大人以为很有趣?”蓝子枚微笑着,抖动得越发厉害的双唇已是分明可辨的剧烈抽搐。“那柳大人何不将它诵读出来,与在场的诸位大人其趣共享?” 这一次的抽气,已经不止蓝子枚身后数人,而是整个大司正府后花园中众人齐齐发出。不敢相信地瞪视蓝子枚,上方未神只觉头脑中一片混乱:身为曾经的西陵国君,他比任何人都更仔细地关注和研究过北洛朝堂;胤轩一朝臣子,性情为人、委任职官的经历。了解远胜过在场绝大多数朝臣官员,知晓之详甚至不会下于林间非、风司冥乃至柳青梵本人。这个在柳青梵寿宴上抛出如此一份“寿礼”地男子,一生经历与柳青梵有着怎样深刻而紧密的联系……如何便会有这样的人,如何便会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上方未神合起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蓝大人,若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上呈皇帝陛下的奏折。”拈着奏册,青梵依旧淡淡笑着。面容表情全不动半点声色。“大周律令,于公务治所之外私看官员奏折,属严重逾职、越权、渎私,是要受廷杖之刑的。即使已经在传谟阁留底。并经过上朝廷公议,非是朝廷以公文或明诏形式将所奏之事谕知百官,身为在朝官员、奏书的起草者本人,也是没有权利将奏书上文字擅自公诸于众的——蓝大人。您是吏部尚书,上朝廷重臣之一,这样地规矩,应该不需要柳青梵再提醒你吧?” “大司正大人。果然于律法最是精通,到何时都滴水不漏。”呆怔片刻,蓝子枚随即低声笑起来。笑声嘶哑而沉郁。手一伸。将奏折自青梵手中硬生生抓过。“但若是我拆解了词句,一节一节地背诵出来。与在场的众位大人,更与奏章所涉的大司正大人您一齐商议讨论,就不算‘将奏书上文字擅自公诸于众’了吧?” 目光微黯,注意到他眼底渐渐升起的一抹微弱火花,柳青梵默默地点一点头。“如果你真地决意这么做,蓝子枚蓝大人。” “好!” “蓝子枚!” 与蓝子枚一个如炮弹般打出的“好”字一齐叫出声的,是上朝廷宰相,当朝首辅林间非。人们眼中从来温文持重的宰辅阴沉着面容,分开众人,步伐缓慢然而稳定地从园中席上走来。“蓝子枚,你闹得太过了!今天是柳大人地寿辰,百官是应了皇上的旨意,到府上来为柳大人贺寿的。朝廷公务,国事政令上的分歧,请放到朝廷上去公议,不要在这里叫嚷,吵扰了诸位大人们地兴致!” “啊,好威严的当朝首辅、宰相大人,果然义正词严!”毫不客气的话语,说得林间非当时一噎,蓝子枚冷冷瞥他一眼,“您先莫急——‘论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里面‘擅政越权、结党议政’都有林相您地份,蓝某自会一条一条拆解到时质问!” 居坐相位、执掌朝廷十有六载,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腥风血雨,却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样地语气说话,尤其这样地语气这样的指责来自同期出身、同朝为官二十载地旧识,曾经在胤轩十四年国事危难之际,以一张口滔滔雄辩批得旧炎使臣灰头土脸无辞以对的林间非,一时竟找不到任何合意的词语当场回应反击。一双眼死死瞪视着苍白面上逐渐泛出丝丝血红的蓝子枚,林间非奋力呼吸着,双手狠狠掐向掌心,虽不说话,拦在柳青梵身前却是不动半步。 在座的朝臣们,身份、资历、职官能够凌越于蓝子枚或与蓝子枚相当的……似乎只有林间非一人吧!转动目光,上方未神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虽然有谢誉琳这样的致仕宰相,但就进入承安朝堂侍奉君上的时间,却在林间非、蓝子枚之后;而以宁国公爵位进入兵部主事的锋,以及主赞军机战略的副相轩辕皓,又都是一重毫无疑问的高阶将领身份背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一句半句,都是立即坐实了柳青梵“结党”罪名,而且还是历来最为帝王所忌讳的,朝廷文臣与武将统帅的联结! 第390章 很容易理解,蓝子枚这一句喊话音落,众人寂静无声的道理:因为只冷静一想,柳青梵所结“私党”之大,已经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宗亲中诚王,外戚里秋原镜叶,朝廷上林间非,而冥王军诸将无不交好,旧王国宗室几尽仰赖……偌大一个柳府花园,满朝权贵悉数在座,更有许多朝堂之外的人过府道贺。倘连林间非如此分说一句都能被点出有“结党”之实,则除蓝子枚一众外,又有哪一个能逃脱 责? 便是自己,在这位“耿直能谏”的吏部尚书眼里。与柳青梵明明白白地交好,也是最确证无疑的“结私”罪状吧? 心念飞转,凝视着那青衣身影的紫眸却是越来越不忍再睹,然而视线又不能移开一瞬。 平静,全然的平静。平和安宁的面庞,不显丝毫波澜,柳青梵静静立在原地,看蓝子枚一言噎住林间非,更使得满座宾客噤声不语。微微垂低下眼眸。袍袖一振随即落下,双手十指相扣,静静握在身前。然后,从唇角开始。那张平和安宁的面孔,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一个纯粹无疑的微笑,便这样展开在蓝子枚、展开在众人眼前。 随即,众人耳边响起督点三司大司正平静而清朗的声音:“太傅柳青梵者。江湖游医、武人之后也。未见其有功特立于朝廷,而有司高位窃居焉……” 以督点三司之职,私改昔陵故地六郡十三州税制,废食粮而课钱帛。开府仓返赋税,为擅政。 以闲职返京之身,废昔陵癸县、县、潞县长官。而继任不经郡守、州牧。印信私授当地里长平民。为越权。 以太傅授学之便,援参考之试子于私宅。恣议朝事国政,而令其于群集之所,信口播讲宣于众人,诋疠朝廷诟病施行,动乱人心之源,为结党议政。 以朝廷职官、君王信任,把持考场,于大比中倾向故私,抉择示好于大陆诸旧,职官守备凡缺者必先尽于旧王族,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谊,为任私。 身为廷臣,而行商贾,勾连国中巨富,朝上施为主政,必为朝下阴谋取利,投机倒卖聚货敛财,盐铁之类国营公利其外私相垄断,暴利以图私人以惠,为聚货。 为人臣子,不敬不尊,口呼圣字,当面尔汝,车驾逾于御乘而不知止,行次凌于圣驾而不知降,赈抚后于谕旨而不知发,道路驰行见宫车而不避,街市言论称宗室而不讳,为轻慢圣驾。 …… 一字一句如线串珠,断线提绳,珠落仿佛水泻,绵延连贯,中无断绝。更兼语音清朗,吐字平滑,便似文稿尽在眼前,目遇而成诵,更没有一丝迟缓停顿。蓝子枚怔怔地看着青梵,不知不觉间,手上奏折已搓揉得如泥般软烂。 “……盗名欺世,所行发指;枉法悖德,罪莫大焉:宜合有司,严加议处。以固国本,以保神器。如此,则朝廷大幸、社稷大幸、祖宗神庙大幸也!臣蓝子枚顿首百拜,泣血以闻。”缓缓吐气,将最后一个字送出,青梵嘴角轻轻勾一下,目光徐转,缓慢然而不容躲闪地直直刺向蓝子枚身后,一领棕色长袍的男子。“十年不曾见先生大作,这一篇文字,动情合理,分析精当,真堪与当年《为伦王辩罪书》相提并美啊——卓明,卓先生!” 被陡然叫出名姓,卓明浑身一震,终于慢慢从蓝子枚身后走出来。向柳青梵微微倾身行一个半礼,苦笑道:“当年只与柳大人有一面之缘,国史馆中也从未有全篇地文字,大人竟能一眼指称出来,真不愧是柳青梵哪。” 淡淡笑着,青梵目光在这位曾经的伦郡王府西席教授身上短暂停留:在胤轩二十年风司宁因构陷谋害兄弟而遭帝怒圈禁,众人一片攻击斥骂声中,卓明独以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得到胤轩帝赏识垂怜。虽然身在关系致密,风胥然不但不以其为风司宁辩护为忤,反而特旨自王府连坐罪人中开释,令到国史馆参与《博览》的编修工作。正如他所言,这十年时间,卓明谨慎小心,专一校检史料藏书,竟未有过一片完整文章流传于外。但当初他为风司宁草拟过多少本章,那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又是何等的论述精彩,其落笔行文,柳青梵如何能不熟记在心?如出一辙地议事说理、举证用例,是以一口便叫出“卓明”这个名字来。 “卓明先生高才,得此一句赞语,柳青梵由衷欣慰。可惜先生虽高才,文章构架极尽精工,落到章节处,却有多少疏漏遗憾。”见卓明一怔,青梵略一颔首,锐利目光随即转开到蓝子枚身后另一侧,“应未东应侍郎、应大人,状元公文墨亦不输人。曾有‘一川风絮岂待我’之佳句。这篇文章,‘轻慢圣驾’一节,是状元公的手笔吧?‘不敬不尊,口呼圣字,于街市城坊间,称宗室而不讳’,果然是曾经在此一事上吃过亏地人,写来十分真实十二分感触。切肤剜肉,鞭辟入里。每一个用字都精准到了极处啊!” “柳青梵,你——” “苏远苏侍郎,苏大人。”更不与应未东交语,柳青梵径自继续点出蓝子枚身后从人。“令尊苏辰民可好?昔日为军制一事,尊父子联袂而作《万言书》,柳青梵至今记忆。今见蓝大人奏章里,税制一节。造句遣词依稀相识,真有九分亲切之感,而余一分怀疑——苏辰民苏太傅固然积累春秋,苏侍郎苏大人却正当年富力强。怎么如此盛事高文,竟无出翻新力作?是才劲已不继,或文思渐不及?苏大人父子人称文坛宗匠。若果真如猜测。是惊愕。是感叹,还是可惜?” 与林间非、蓝子枚同期殿生。因为父亲苏辰民的关系甚至比林间非更早进入六部从事,现任地礼部侍郎苏远面孔顿时涨得血红。初被点名时一步上前的斗志已全不见,默然无语地垂手退到蓝子枚身后。 “顾书顾侍笔。” 连续两人仅以文字一道就被批得哑口无言,以蔡国质子、天嘉帝常御 《博览》编修的顾书此刻已是胆战心惊。十九岁少秀俊美的脸颜色又青又白,因为惊慌畏惧而扭曲地五官,一时再不能辨认原本堪得傲人的容貌。目光在他眼上停顿半刻,柳青梵才缓缓移开,淡淡道:“顾侍笔,你在翰林院从事,参与国史馆诸国国史的编修,文史经典方面必是精通地,足能参与我三年一届抡才大典。顾书,你可能回答我,《四家纵论》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是……是‘先圣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者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何解?” “先代圣人说,天下百姓是最重要地,土、谷之神次于百姓,君主地地位则更轻。所以得到许多百姓的拥护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能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能做大夫。”顿一顿,顾书微低了头,“民贵君轻,天地之间道法自行,而君民分际,唯人为大——此,为太傅大人《四家纵论》总旨,亦是人臣为君布政必需谨记。” 听到这一句,柳青梵嘴角略扬,微微笑一笑:“民贵君轻,唯人为大……很好。那我再问你,若有一郡,地处偏远,左山右海,前川后林,地不能生五谷,百姓世代以渔猎为生,菌薇果腹;山海之获,唯一通路半年方能传输于外,而与世不为隔绝。如此地境,若委郡守,政务当如何施行?”见顾书闻言忡怔,一边蓝子枚、卓明、苏远等却张口欲言,青梵目光一凛,顿时将几人镇住,“农为国本,是否烧山辟林,改易田亩?国以商富,是否尽起行囊,出走离乡?劳役征调,是否固然一年之期,而到戍之日不过三五?课税计粮,是否定然以货易币、以币购粮而后上交,因而从中颠倒两重剥削?” 柳青梵语声朗朗,句句紧逼,而园中众人寂静,顾书方才略得平复地脸上已是血色尽失。淡淡看他一眼,“昔陵六郡,与蔡国所以类似,地形、地貌、地质而已。你蔡国原来施行的何等样政策,我在那里用的便是何等样方法。所废税制,不过一体计粮,于山海之属极不合理,徒增生民之累。开仓济民,减免此一年之贡,为当地实不堪其苦,度日维艰,故而权变,岂是从此夺国家之利。所谓‘民为贵’、‘唯人为大’,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而与民实利,这个道理如何运用,我想已经不用为你更多解释。” “柳青梵,你不用巧言令色——越权任事,专取私人,你又如何解释?卜尔臧不过一乡里正,村野莽夫,你敢以贺兰一县委托,印信授予甚至不经当地长官州郡!旧炎温斯彻草原南部,刻尔克在温州刺史任上违反定制私开市集,将官署草原拿出去租借谋利,更擅自减免州中赋税,城关哨卡的路税也一概免除。这样枉法逆行、肆意妄为地官员。你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不但不检点声讨其罪,反而擅行职权,将他直接保举到温斯彻郡守之位——对各国百姓旧臣,你是如此,而东平郡路迁仅仅因为对几个草原商贩过关检查,将物品多扣留了一日,你便直接罢了他的刺史并教令永不叙用!”蓝子枚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紧握了双拳向柳青梵喊道。“何谓偏袒,何谓司正,你倒继续诡辩啊!” 凝视蓝子枚,青梵轻轻摇头。随即转头向园中。目光随意掠过,“沈括!”见一名三十左右青年应声站起,淡淡笑一笑,“你是胤轩二十四年的殿生吧?策论第一。文试总体却仅排在第三十八名,是因为经典不熟,一部《通考策》上寥寥几篇文章也没背得烂熟缘故。可是如此?” “是……太傅大人明鉴。” 第391章 见沈括闻言低头,显出微微赧意。青梵顿时轻笑起来:“无妨,今日便是再一个机会,考较你经典。《四家纵论》。‘有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这一段接下去如何?” 这正是当初自己在文安大殿上,面对胤轩帝惊慌失措。终不能完整背出地章节——沈括猛然抬眼,昂起头朗声接续道:“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民仰之若父母,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很好。”干脆的两个字评价让青年朝臣顿时露出笑容,青梵微微颔首,随即转过头,“市.).物而不征租赁税,依照规定价格收购滞销的货物,不使货物积压在货场,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是。”是沈括地声音。 “关讥而不征——关卡只检查不征税,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刻尔克免除本州一应关卡路税,这一条,做到。”不待沈括答话,青梵身边,康启已然接口。 “耕者助而不税——令草原百姓愿意耕种者助耕公田,不征收新开私田地赋税,这一条,刻尔克可曾做到?” “是,刻尔克以私田无税,护草有赏之法,一年时间新开田亩一千零四十五亩,养护恢复战火毁害草原三千九百二十一亩。”准确报出数字地,是三月前方从东都广宁回京的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使温州一州,耕者有其田,牧者 ,一年之间境中大安。” 青梵微微颔首,眼中肃然依旧,冷声继续道:“.)百姓所居,没有劳役税和额外地地税,这一条,刻尔克可做到?” “是的老师,刻尔克全部做到。”躬身行礼地是天嘉庆元元年大比得中的殿生,宰相林间非的嗣子,国史馆编修袁子长。 “那么,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刻尔克任用的官吏,各部各属,可曾遭到民怨反感?” “亦琛不曾听说有这样地事情,老师。” 眼见自蓝子枚以下,卓明、苏远、应未东、顾书都完全变了颜色,青梵淡淡笑一笑,眼中却无任何波澜,“信能行此五者,则民仰之若父母,则无敌于天下——那么,刻尔克能为主君行此五者,则当如何?” 风亦琛顿时踏上一步,朗声道:“是社稷之臣,用不稍疑也。” 一语如巨石落地,青梵目光微动,终于闪出一丝淡淡笑意。抬头向蓝子枚:“这一篇以政要时事、解析经典的文章,蓝大人以为做得如何?” 双手垂在身边握紧,蓝子枚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经典……什么经典?《四家纵论》,好一部《四家纵论》,还不是你写出来盗名欺世,极尽伪辞诡辩之能事……” “蓝、子、枚,你住口!”一句话音未落,柳青梵目光陡地一凛,顿时厉声喝道。“纵不论《四家》,西蒙伊斯教导‘师者,相父也,尊敬爱戴,事无违背’也忘记了吗?大比会试,一朝入场得中,从此系为师生——胤轩九年大比,北洛会试之主持,真需要我再提醒你么?欺师谤主,以下犯上,不问缘由不究事理,妄议朝廷重臣,言出于狂肆而行近乎疯癫……蓝子枚,蓝大人,不要因为我还称你一声‘大人’,就以为我柳青梵府上,是你可以放肆之地!更别以为你身后强硬,我柳青梵便当束手,任由那些年益老而处事愈糊涂、冥顽不灵的衰翁左右!” 这一句出口,众人微怔,蓝子枚却是猛地一晃随即踉跄后跌了两步。站稳,抬眼瞪向柳青梵,蓝子枚脸上尽是不敢置信:“柳青梵,你……” “‘柳青梵者,江湖游医、武人之后’——便是柳衍,道门掌教至尊,‘圣手仁心青阳子’,以当年与胤轩帝的交往,与四十年震慑武林平定江湖之功,谁敢无礼?至于柳青梵在圣驾之前,神明有意,天授命之,帝业之属也在抉择,口呼圣字,当面尔汝,又何足道哉?何况,”慢慢抬步逼近蓝子枚,漆黑眼眸闪出异常森寒地幽光,“何况蓝子枚你以为你当真知晓,柳青梵……仅为柳衍之子?” “无痕!”“青梵——” 听到身后上方未神、林间非两声低呼,青梵身形猛然顿住。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双眼依旧紧盯蓝子枚,唇边则缓缓升起一抹极清浅、极明净的微笑。 “与爱尔索隆为敌,不醒的噩梦。” 而与那轻到几不可闻地语声同时撞击进耳膜地,是一声澹宁宫中便已深刻在心,饱含着怒气,锐利而威严地低吼:“够了——蓝子枚,你疯得够了!” 快步入园的天嘉帝,甚至还未换下花朝祭祀祈福地皇帝礼服。最深沉纯粹的黑色绸缎上刺绣无数细密的金线,步履行动,拂摆间日光映照出一片繁华耀眼。毫不停顿自慌忙伏跪在地的蓝子枚、卓明一众身边掠过,更不论园中其他手忙脚乱起身跪拜行礼的宾客,风司冥只径直走到静静站立的柳青梵身前。略抬眼,见他动作极微地轻轻颔首,脸上更带一点极淡的笑意,天嘉帝深吸一口气,随即伸出手,将柳青梵双手紧紧合抱。 “太傅……太傅寿宴,朕本当早来,却不想还是因些琐事耽误了——太傅不会因此责怪司冥吧?” 故作轻快从容的语声语调,却掩饰不了语义本身的急切,加上那一双从未改变的紧紧凝视自己的眼,柳青梵不由无声地笑一笑。在天嘉帝惊异而微微紧张的目光中,将被紧扣的手从他手掌中轻轻脱出,随即,手一翻,与风司冥手掌牢牢相握。 一股温暖和着大力传来,风司冥只觉手指被握得隐隐有些生疼,然而为这人前绝少的亲密亲近,心中一时只剩下全然的喜悦:“太傅……啊,朕太匆忙了,竟将太傅的生辰贺礼——” “陛下今日能亲自过来,青梵已经十分高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辰贺礼。” 站定,青梵含笑回首,目光转动间恰与一边不用跪拜,只微微颔首欠身的上方未神相接,再对上青年君主幽深如夜的眼眸,一股极熨贴的暖流瞬间充斥胸膛。极低的声音,不知是说与天嘉帝,抑或仅仅说与自己: “柳青梵何其幸运,能得风司冥相待如此。”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孟子.尽心下》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征,法而不.)|.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公孙丑上》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七章-雨晴日暖云逐淡(上) 安,三元街,霓裳阁。 略西斜的阳光,照射着兀自留有上半日细雨水痕的青石板,如镜面一般闪闪地发亮。飞檐翘角的彩楼前,并不见承安京此处最常得见的车水马龙。 偶有经过的路人,或在楼前片刻驻足,但抬目凝视那以七彩绢纱绞缠装饰而成,飘洒风流的三个大字后,却尽是含着微笑,又从楼前各自慢慢地走开。 ——因为,立在三元街口、文亨桥头的日,显示出此时的时刻,刚刚交过申时。 未时到申时,是承安京中第一歌楼舞馆“霓裳阁”每日阁中固定操演排练的时间。承安京里几乎无人不知,在这两个时辰,霓裳阁谢绝一切外客入内。管你是王公贵族、官绅巨富,或者文采风流的清客雅士,谁敢在这几个钟点内擅闯霓裳阁坏了阁中规矩,皆无一例外地,被霓裳阁主人提交到五城巡检司的衙门。 一如坐落在永丰大路与长安街交叉路口处、近两百年来以楼上文战盛名广播大陆的“六合居”,自胤轩十八年在承安真正打响名号,然后渐渐声名传播于国外的霓裳阁,已经是承安京中一块最有分量的字号招牌。在北洛时代,霓裳阁就以词曲新声闻名,成为人们关切重视之所在;而因为靖王风司冥纳阁中乐伎为侧妃之事,声名更是直入街头巷尾,寻常百姓人家:娇娆的美人,卓绝的歌舞。新奇地杂技百戏,以及隐隐中引导变革新声的戏文曲赋,吸引无数文人骚客云集到阁中,唱和应答、谱写新章,短短数年年时间,便已然显出凌越于“西云四大名楼”中,同样以歌舞美人闻名的临瞿醉梦阁之势而后来居上。随着天嘉帝登基,霓裳阁声名,直是如日中天。 天嘉帝一统大陆而立国号周。朝廷政策与民休息,偃武修文,又大开会试恩科进取之门——大周朝廷对文事的积极倡导,使得各京文风皆极盛。作为一国中都。天子居所的承安,自然比往日会聚更多士子文人。相对于六合居上纵横古今畅论天下,然而处处不脱家国天下事理正道的“文战”,霓裳阁在大陆的文名。更倾向情致与技巧的诗词歌曲,也由此深得文士们喜爱看重。兼有主人花弄影,风姿潇洒手段高妙,秉一副玉貌花容。打理阁中事务大小处处精细周到,往来京里人情贵贱无不自如妥贴。经她几年经营,阁上诗文雅集。士子们以文辞论交。 第392章 已经成为承安京中每旬月固定的文坛要事。而霓裳阁文名愈大。各项规矩也守得越发森严,虽文士多有脱略形迹、潇洒不羁。一些基本地规则也不能逾越。否则,触禁规犯牢狱、毁掉前程事小,污染了文士清名,损害便是极大了。 所以,在每日例行的歇息排演时间,轻易地,不会有人贸贸然闯入霓裳阁的大门。旁人目睹到门前有往来出入,多半都会猜想必定是分属在霓裳阁中之人。因此,当见到一辆极普通的围了青幔地马车在这个时候,自文亨桥转入三元大街,一路缓行终而悠悠然停在霓裳阁前,人们眼光里都不由透露出两分好奇的光彩。 但是,马车在霓裳阁前甫一停稳,便有数名阁中乌衣的小厮急忙忙跑出门来伺候。安脚凳掀门帘搀扶下车拥护进阁一串熟练之极,路人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乌衣簇拥中间的身影,是个着一领水色衣衫地男子。 “哟,柳大人来了——今儿可早,姑娘正在大堂上看排的新戏呢。”略略依在多宝云屏上,看大堂中央舞台的华服女子偶一回头,见到挥手打发小厮们散开去的青衣男子身影,一张成熟然而愈显风韵地俊脸上顿时满是笑容。一扭身迎上来,孟水娘极自然熟稔地接过他随手搭在臂上的淡色外袍,一边笑道,“前些天说要改的《战红原》,昨日岳先生总算把本子全部改了出来,今天是头一天排练出来,台上正忙着调整试验呢。大人这一来,可真巧也不巧了。” 柳青梵闻言一笑,向云屏边其他听得响声,纷纷转身过来行礼地霓裳阁歌女乐工们颔首行礼,这才向孟水娘微笑道:“什么叫巧也不巧?” “巧,自然岳先生最希望大人做头一个观众,品评戏文;不巧,当然还是岳先生希望,大人看到地应该是精雕细琢、挑不出什么毛病地本子。”说着,年华已近四十的女子抿嘴一笑,眉眼间自然地带出一段风致嫣然,“服气,又不肯认输,岳先生这般脾气柳大人又不是不晓得。虽然得到大人答应已经两年,红姑娘亲口允诺也足大半年光景,可人地根性习惯,又哪里轻易能改的?” 目光稍转,心下明白她说话含义,柳青梵顿时笑起来。“岳虔的戏文,向来是做得最精致的。天生的剧作大师,这一句话我虽不曾当面说,平日难道就真正掩藏过?”顿一顿,看身边女子笑意盈盈的双眼,青梵随即轻笑着摇一摇头,“或者,根本不是我压制了他,而是你们这一群鬼精灵的,联合一气压制欺负了他吧?” 听他语声正经,眼中却含笑意,孟水娘不由也失笑:“压制欺负他?大人真会玩笑,我们哪里敢的!霓裳阁里谁不知道,岳先生是红姑娘什么人,谁肯为难这一位?又不是嫌日子无趣,难得少了歌舞训练偷闲,生怕耗不尽积攒的这一身精力去。” 俏皮轻快的回答,引来柳青梵两声呵呵轻笑。远远看到霓裳阁一楼大堂中央舞台上,蓝布长袍的男子以脚步反复丈量了长短距离,吩咐了一旁如公主般妆扮整齐的彩衣歌伎几句后退到台下,随即凑近抱肘皱眉斜睨台上的红衣女子说了两句。青梵不由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愉悦笑意。 岳虔,霓裳阁专属地乐师、谱曲和编剧。三十六岁的温吞男子,原本也如普通的学子文士,试图以大比会试谋求前程,不想科场上屡次失意,至于逐年地潦倒窘迫,日用维艰。直到三年前靖王风司冥登基时恩科,又一次落第。囊中终于再无余财归乡,不得不寄寓京师神社,每日卖文代笔以糊口。为生计艰难,又到霓裳阁作歌词曲谱的抄手。却被阁主人花弄影偶然发现了其在歌舞戏曲、音韵声腔方面非凡的天才,延揽入阁中,这才结束了飘零不安的生活。其后一年,岳虔以霓裳阁中所出演为基础。节选神剧、整合小曲歌行,改写改编了一系列传统歌舞剧本;又写出三场六幕的折子戏《风筝会》,青楼歌女与落拓书生的纯情爱慕,世事无奈缘浅别离的惘然结局。加上清新婉丽地配乐词藻,一经公演顿时轰动京师,就连擎云宫的禁城内廷。都专程派出人请回了剧本排演。名利双收。岳虔却谢辞了内廷教坊的职务。道“此生专一在霓裳阁”,顿时引来周围惊讶无数。 而后。岳虔与霓裳阁主人花弄影,当着柳青梵、阁众与宾客之面,坦言彼此心中倾慕,并恳求 玉成的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师,成为承安京闻。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岳虔”两个字,再次震动承安。 无他,只因承安京中无人不知,先为头牌舞姬,继而自揽下霓裳阁,人称“红绡一舞倾国醉”地花弄影,是当朝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多年来唯一予以长久青睐的女子。青衣太傅文采风流,自少年入朝起,就首倡新变引领承安一京文风;三元街上霓裳阁,便是他最常展示新作的所在。而柳青梵与阁中舞姬花弄影的亲近密切,并由此对霓裳阁十年来地荫庇回护不曾稍变,也一直都为京中百姓津津乐道——柳青梵,这位权重位高而温雅平易的太子太傅、大司正,有关于他的一切,总会是人们目光追逐的焦点,与他相关地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足以成为寻常百姓乃至达官士绅们的话题。一时间,柳青梵对此事的乐见其成,柳青梵对花弄影地言语鼓励,柳青梵对岳虔文才与人品地双重赞赏……传遍了承安地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京城百姓都开始暗暗计算,每一个人都在衷心期待,那将会像神道献礼的剧本一样热闹隆重地“送妹成亲”一场,将会在何时正式上演。 只是,承安百姓的这一等,便硬生生耗去两年光景——个性骄傲而好强的花弄影,以实际行动向众人表明霓裳阁权位,绝不会因为婚约订立而易主。用两年时间令世人认清并接受这个事实,花弄影这才欢欢喜喜披上了嫁衣,与岳虔携手,向霓裳阁中道贺的众人致谢。 西云大陆,神明教导夫妻一体,然而真正的现实,男尊女卑,才是无可撼动的纲常——花弄影行事不拘常法人皆侧目,岳虔却能处处以关爱包容,夫妇和谐,恩爱日深。二十年忠诚影卫终于获得如此一份真情,几乎没有人能想象对这个事实,青梵内心是何等样的由衷欢喜。此刻眼见她夫妻神情专注,口中议论手上挥舞,亲密和谐,分明是二人之身,气势却浑然如一体,青梵眉眼间不觉越发舒展。轻轻一扯就要奔向前的孟水娘袍袖,随意就在身旁一张方桌边坐下,一双幽深黑眸中光彩闪动,目光静静凝视前方的舞台。 见到他这副神情,孟水娘不由轻笑扬唇:虽然从身份地位上,这位垂名天下二十载的青衣太傅确是太多人的师长尊上,然而就实际的年龄容貌,对分明较他自己年长的岳虔亦一如父亲看到小儿女缠绵温情时的那种宽厚慈爱,却总让自己有忍不住好笑的感觉。 明明,交曳巷大司正府里,朝廷才为他庆贺过三十四岁的生辰。 只是,这似乎便是柳青梵生来的性情:那一身自内而形于外的安宁沉稳,消弭了气质气息与样貌年纪乍一眼的违和感觉。这个从第一次相识,至今已逾十年的青衣男子,似早已习惯了用远超出年龄的成熟面对世间。冷静。沉着,缜密,通达。只在他身边,就能让人心思完全地沉静。 这样地男人,才可能保有无声无息,却又最铭心刻骨的深情,让那一团炽烈的火焰,永远燃烧在心灵的最深处吧? 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眸里光芒微小的变化,孟水娘抬眼一瞥舞台。果然初一身彩衣的歌伎,换上了一身最明丽的红。 不是单一的色彩——从阁顶天窗引入地日光,和舞台与大堂四周数不清的明镜和灯烛,让那片红色折射出层层叠叠霓裳天衣般的幻影。似流淌的水波,又似跳跃地火焰;使得台上女子仅仅一个垂手站立,亦瞬间呈现出无尽的风姿。 “……是水娘的剪裁吧?果然非比寻常。” 微微点一点头,女子勉力地笑一笑。心中突然一阵强烈的悔意袭来。扯动嘴角,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青梵伸一指在唇前:“噤声——要开始了。” 一怔抬头,果然戏台边花弄影扬手做了一个手势。一道萧声顿时从舞台侧旁幽幽流逸出来。 萧声凄清、缠绵,偏又带着几分强作地欢悦,那舞台中央。按方才蓝袍男子吩咐站立的歌伎。脸上的神情竟也随着萧声变化。自最初的凄苦,逐渐转作一片似无牵无碍地纯净笑容。当萧声上行。盘旋升到一个极远的高度,霓裳彩袖猛然一振,随着跌宕飞下的乐曲,女子瞬间舞出一道眩目曲线。同时脸上绽露出一个表情更丰富地笑颜,清亮地念白在大堂中拽出意韵深长地尾音: “啊,将军,且观黎姬歌舞一曲,为君宽心——” 琴、瑟、笙、吹管,马头琵琶、五十弦筝,同时加入进来的乐器烘托着萧声,音色交混中呈现出坚定而慷慨地气象。 “劝将军,饮酒听黎歌;解君愁,起舞弄婆娑。” 女子舒放嗓音,且舞且歌。“君王争胜,徒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一个舞步回旋,广袖顿时翻转出一片霓裳幻影。“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忠职守,丹心一片自报国。” 自舞台中心向台前一路令人眼花缭乱的长袖急舞,直到舞台边缘女子才略缓身形,轻舒广袖,唱词却兀自激昂:“岂必念后人?何庸顾史册?时事临到头,且宽心饮酒,宝帐中里来坐。” 一个“坐”字收尾,笙箫之属亦皆断绝,然而余音袅袅,空气中一股缠绵无奈浸着豪气坦然,在所有人心胸中萦绕震荡。 第393章 望向台上最后收势,呈捧杯敬酒姿势的红衣歌伎,但见她早已泪眼婆娑,脸上却仍是满满酸楚又宁静的笑容,人们张着口,瞪着眼,心中千言,然而良久无人能够发一语。 然后,掌声,一声一声由低到高,由迟疑到热烈的掌声,打破了霓裳阁中这罕见的沉默。 岳虔猛然转身,双眼定定地,看那每常一身青衣的男子,一边持续鼓着掌,一边向自己步履稳健地行来。 “很好,非常好——这一折‘定心意’,歌好,曲好,舞也好,而词最妙。开篇以此奠定全剧基调,下面的戏文,便一时不看,也知道定是好的。”微笑着凝视眼前蓝袍的男子,不意外忡怔片刻后,那张脸上猛然跃出的惊喜。柳青梵只微笑颔首,继续道,“真不愧是岳先生,妙笔生花,而又能使词曲歌舞配合天衣无缝的。” “柳大人……柳大人您真,真谬奖了,岳虔无论如何也当不起这样的评价。”一张脸涨得通红,男子目光直觉地转向身边红衣艳艳的美貌女子。 接到求救一般的眼神,花弄影顿时咯咯笑出声来。随即向青梵行个礼,“爷,您就别逗他了!曲子再好,还不都是您给定下的格调;歌舞之类,又有先前您那一本的套路。就算这次添上的女角歌词写得好是真,但就这样把一大篇功劳都归给了他……要知您的夸奖金贵,凡人哪里当得起。不管他是知道您高抬了自己因而自卑, 把这事情当真了由此自负,可都会留下大大的疑难呢 热情爽利的笑语,轻快活泼一如少女时代,其中温婉回护的心情却是日益地增多。目光在蓝袍男子脸上转过,却见他一双眼只是紧紧盯住花弄影;而视线略转。对上将岳虔拉在身后,笑吟吟同自己对答地女子,青梵唇边随即升起由衷的笑容:“疑难……会么,红儿?” “当然会!”二十年影卫,如何看不出那双黑眸深处的戏谑,花弄影却是干脆爽朗地接口,“谁不知道无痕公子诗词卓绝,青衣太傅文传天下!能得您一句赞,读书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神明怎样的垂青?就这样轻轻易易丢给他一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落第书生,您不为难,我还头疼呢——赞得这样好,分明是殿生鼎甲的料。这一科就该高中的,却专一留在我这里做曲词。霓裳阁禁锢能人的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红儿……” 才吐了两个字,对上那一双精光闪动。骄傲锐气而神采飞扬地眼,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有三分头痛:就参与科举的经历而言,从十三岁起开始应童子试,连续七届大比才终于获得承安会试资格。偏偏又再一次名落孙山,岳虔,确实够得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八字考语。只是这样当面直言短处揭人疮疤。虽然他夫妻恩爱。到底不免任性嚣张。然而目光一转。却见岳虔已然握住了花弄影一只手:“影儿,你怎么还不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分寸:天生不能做策论。更不会应对那些典策高文。以前强撑,只是因为从没人告诉我,还有其他什么道路。可现在心里最清楚,比起‘一朝得中傍君侧,六部诏书尽授文’的殿生,我还是在这里写我地歌词、曲谱、戏文更开心自在。何况,我算什么‘能人’?天底下那么多贤才能人,皇上用都用不过来。我这样除了填词谱曲,顶多再编些戏文的‘闲人’,从来都只有你会觉得好,肯留我下来吃一口白饭……我怎么肯舍了这里,舍了你?” 被抓住了手,连续两下不能甩脱,注意到身边青梵眼中越来越明亮的光芒,花弄影脸上顿时发烫,泛出与身上红衣一般的娇艳色彩。“知道自己地分寸,这里写歌词戏文自在,只有霓裳阁才养闲人……几年几个月,颠来倒去就这三句话,你不厌,我听着还烦!”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刮去一眼,趁着岳虔一怔手上略松,顿时将手夺过,随即一个纵身轻巧跃上一人高的中央舞台,霓裳阁里顿时响起女子清脆响亮的命令:“水娘,你过来带她们排舞蹈,还有指挥练习演奏;田田、严蕊,带箫和过来;纤纤,跟我到后面,再单独练这一段——” 见花弄影随口吩咐,霓裳阁众人已各各就位,协调从容,只是各人脸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青梵嘴角微扬,瞥一眼拉着方才那歌伎径自往后院去地红衣身影,又轻轻笑一笑,这才转头对上面前蓝袍男子。“弄影……很多地方,她还是个纯粹的孩子。” “柳大人,请放心——岳虔深知她是多难得的好女子、好妻子。” 目光从那一袭红衣上收回,岳虔也恢复了平和安静地面容神情。顿一顿,伸手一引,两人一齐走向大堂角落处桌椅。先后坐定,岳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小册,“柳大人,这是依照您《荒原怒》完全修改过地《战红原》。只是岳虔不才,虽听了无数地故事,却实在也想象不出那般的无双风采。新添进地女角,只怕会让大人失望。” 淡淡笑一笑,抬手接过书册慢慢翻过扉页,柳青梵嘴角却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岳虔,或许是我哪里表述得不明确,但似乎……你,还有大家,都误会了。赞同你添加一名女角,是为了更好地阐述剧中的将军戴迩,遭临变故时的心境;通过人物对白,而把许多曲折变化表现得细致具体。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创造一个什么角色人物,去影射、模拟那样真正世间无双风采——虽然草原上故事传奇永远也不会嫌多,但在我,没有这个必要。” “大人……” 微微笑一笑,沉默着,注意到对面蓝袍男子目光由惊讶渐转向理解,青梵嘴角一扬,又是一个淡淡微笑。随手将才掀开到目录的剧本推回岳虔面前,“收好吧——这是你一个人地剧本。原不用特地给我看的。” 岳虔一怔:“但,这是从大人的本子改写而来啊……不经过您的眼,岳虔实在没有信心将舞台上剧目呈现世人。” 柳青梵轻笑:“这话……若是连岳先生都没有信心,那戏剧脚本,试问大周国中还有哪一个人敢于创作?在我面前,岳先生大可不必自谦。” “不,不是谦辞。”闻言,岳虔却是缓缓摇头,肃然道。“岳虔素来耽溺曲词戏文,常于此道狂妄自视,但剧作高下到底能见得出来。您一本《荒原怒》,因这次最初的想法便是改写。所以几个月间逐字逐句地细读。虽然是纯粹的武将戏,只设两个人物一条线索,唱白打斗都遵循大神殿祭祀神曲中的定式,曲谱也都是从这里来。但人物鲜明。叙事清晰,整个戏文干净简洁,真正是大将之风,所以三年来在各地都长演不衰——而弄影曾经说。这一本是您当年仅用了一个昼夜就完成。大人天才,岳虔实在无法想象,又怎么敢不先通过您的法眼鉴定自己?” 岳虔说得庄重诚恳。柳青梵脸上表情也越显舒展宽和。但听到“当年仅用一个昼夜”几个字。笑容却是不觉敛起。低低念一句:“当年的情景啊……不过是被逼到了极处,今夜不测明朝地恐怖罢了。”他声音极微。岳虔不曾听明,见他眼中顿时透出疑问神色,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微挑双眉,“岳虔,这一本《战红原》,你有意拿出去,在下月十一、赤松花朝兼冬至日的庆典上首演?” “是!弄影的意思,哪怕阁中其他的新戏新曲全部停下,也先排演好了这一本。”提到妻子,岳虔声音顿时带上了极明快地色彩,“十一月十一冬至庆典,全国所有著名剧团戏班都会到承安,将压箱底的绝活、排的新戏在城南水神殿前广场上展演。前年《风筝会》霓裳阁拔了头筹,去年却被淇陟来的喜月班《兰簪记》压了过去只好屈居次席。所以今年庆典,弄影发誓要将霓裳阁地第一夺回来呢!” 大周律法,钦定三、六、九、十二月四季花朝与元旦、冬至、万寿节并列国家的最高节日,朝廷与宗室都要举行隆重祭典庆贺之。但在民间,由于国家幅员极其广大,各地各族流传下风俗不同,所以一年之中各地百姓自发组织举行的庆典活动不胜枚举。而朝廷只要这些活动不违背国法律令,有害百姓同心族群和睦,都采取 度;对部分影响广大,参与民族百姓众多的民间庆典令相应地方官府给予支持。十一月十一日赤松花朝地冬至庆典,便是此中一例。它原是西陵的国家节日,在冬至日前后,会集全国最优秀艺人到京城会演比试;优胜者不但能到御前献艺,甚至可以参加新年祭神祈福的大典。大周一统,冬至日庆典为更多国人所接受,在“灵台”串联组织下,继续并光大了这一项庆典传统。虽然庆典比试地最终,仅有一个公认地排名而无实质奖励,但既在一国中心、天子脚下举行,还是吸引了无数艺人和团体参与。而得庆典之利,承安周边地百姓在这十来天里,也可以看尽杂耍百戏、歌舞话剧,过足戏瘾。霓裳阁是京城第一舞馆歌楼,声名盛极,身为主人的花弄影自然不愿在“自家地盘”让人压低了一头去。想到自己影卫地性格,再见岳虔此刻眼中抑制不住闪动的光彩,青梵不觉扬动嘴角:“这丫头……不过,想法不错。” “是,现在距离庆典正日,也不过二十余天。因此这几天赶得非常之紧,有些部分几乎是边写就边排演,所幸到昨日终究是全部完成了。”岳虔微笑一下,轻轻叹一口气,“所以,夜间写得辛苦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猜测摩想,当年柳大人埋首书斋作《荒原怒》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闻言,青梵微微一笑,凝视眼前笑容坦荡的蓝衣男子,回想当年未岚别业中种种,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多提。 第394章 沉默片刻,又从桌上拿起那本《战红原》的小册,随手翻检,“考斯尔……那是非常英勇、明智而果敢的杰出将领。如果不是百年难遇地草原天灾,如果不是执着皇权一统的鸿逵帝。如果他的对手不是赫赫冥王、北洛十年磨砺成就的铁军,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草原的军神,将永远是草原的不败军神。”顿一顿,唇边又扬起一个宁静笑容,“当然,即使战败国破,考斯尔都是英雄……将个人的私利完全摈弃,一生以维护国家、维护皇权、维护主君为行事宗旨和最高目标,为了维护发誓效忠的君王既定的大业竭尽全部心力。身为臣子。敢言所有人之不敢言,身为将领,却能抛却一切杂念彻底执行主君意志,为鸿逵帝奋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样地人,值得汗青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人,注定是草原将千百年讲述歌颂的传奇。” 已经可以分明地听出那素来沉静平和地语声中,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闪烁。词句短语间不寻常的节奏跳跃。让岳虔惊讶地抬起头,也不顾素来谨守的礼节礼仪,就这样直直对上柳青梵双眼。却见那双黑眸里目光沉沉,似一层暗淡薄雾掩尽心绪。竟是再看不出半点波光神采。 “柳大人……”心中一凛,一声轻呼在不知觉中出口。 然而这一声亦像是魔咒,转瞬之间。柳青梵脸上已是常见平和而沉静地笑容。“岳先生。关于《战红原》。还有什么想说想问的么?” 相识四年,到自己与花弄影确定婚姻。这两年来柳青梵只有在特意强调自己歌词剧作身份的时候才用“岳先生”的称呼,平时都直接称名以示亲近。听出这一声“岳先生”透露出有意无意地戒备疏离,岳虔不由心中轻叹,但随即抬起双眼。“其实,岳虔只有一个疑问:大人作《荒原怒》,是仅仅为敬重英雄?描述心意,深刻切近,令人自然感慨心志,而于其命运不能不无奈叹息。大人,岳虔真正好奇,您……是如何做到?是什么样的方法,让您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并阐发敌军统帅的心情?” 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容貌般,柳青梵定定凝视岳虔,目光搜索过他表情每一个最微小地细节。但见蓝衣男子片刻间被盯视得脸上发红,五官神情也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柳青梵心中终于一声长叹,随即,浮起最真诚地笑容:“岳虔,谢谢。” “大人说什么?”闻言一怔,却见青梵已然立起,幽深黑眸里笑意闪动,“告诉弄影,下一次还这般拐弯抹角,便要她回去伺候纯叔,再不能到处自在逍遥。” 站起身,岳虔眼中虽不解,却是依言点头。看他神情,青梵眉眼又一次舒展开来,“人,各有其正义。” “什么……” “人各有其正义——这是我之所以敬考斯尔,也是我之所以能立身朝堂地根本心境。虽然气恼、愤恨,虽然对那些轻易便加于己身的莫须有罪名,对那些为了一些最无聊理由就要先发制人将‘隐患’消灭于未然地人,对那些高举着大忠大义便一心要将一切可能‘危机大祸’彻底铲除的人,有激愤、有怨恨、有轻蔑不屑……但,人各有其正义,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彼此妥协,共生共存的。”青梵淡淡笑一笑,眉眼间浮起温和的神情,“这几天,每日都在霓裳阁打扰,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眼见青衣男子当面深深弯下腰来,岳虔一吓之后,急忙也躬下身来:“大人,您这样……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感到身子随即被双手扶起,柳青梵黑眸静静看来,岳虔这才苦笑一笑,“从听说了那天府上的事情,就着急想见大人,以为无论如何也该向大人说些什么。可是,之后大人明明每天都到阁中,品茶,听曲,看我们排练,谈笑风生,与往日全无差别,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京城里这几天,走到哪里都听得见议论。六合居上每日的文战,即将参与会试的士子们慷慨激昂,对蓝大人等指责乃至于痛骂,更有许多对朝廷至今不曾对蓝大人一众作出明确处罚的不满。放眼承安,竟似只有这霓裳阁,因为大人就在这里,反而成为京中最安静的所在。可是,真回头细想眼下情境,身处其间的大人才是真正为难;每天朝会公务后到这里,见您的神态表情……原本,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应该再用任何的言语行动打扰大人,可您知道弄影……” “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淡淡一笑,青梵伸手将岳虔双手合住,用力握一握然后放开。黑眸凝视他双眼,“还记得,就是那日,你送弄影到我府门前候还是倾盆大雨,漫天遍地的水,乌沉沉的云看不到一点青天。可是,真正雨大的时候,却也只有那一刻。” 听他语声渐轻渐远,岳虔不觉屏息,顺着他视线看向天窗里投射下那一束夕阳金色光芒。沉默片刻,方才牵动起嘴角,回应一个终于轻松释然的笑容:“是,大人——雨很快就停了。那一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每一场雨过去,都会重现出清朗天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七章-雨晴日暖云逐淡(中) 霞。 并非常见的照耀浓烈,青白色的天空,只西边上挽了淡淡的一抹。本该绚丽夺目的金红,像被大量的水稀释晕染开来,通透而明净的色彩,轻纱一般铺展在夕阳之后。而衬托在其间的夕阳,也呈现出罕见纯粹的金色,环拥着淡色的霞光,直让人感觉到一种异常的轻盈,仿佛那并非傍晚时分的渐行渐下,而是在云霞托举中缓缓升腾。 “主上?”微微上扬的语调,显出影卫略觉意外的惊讶。几日来习惯了柳青梵在霓裳阁待到深夜方才回府,一眼看到缓步走出霓裳阁的青色身影,月写影本能地抬头看一看天色以确定时刻,但随即快步走到青梵身前,身子微躬:“主上,请稍候,马车很快……或者,您想步行?” 略一颔首以回应影卫的细致入微,青梵随即抬起头。 经过一个下午,此刻三元街面的青石板上,午前的雨痕水迹已经完全地消失。蟹壳似的淡青色石板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太阳的金光斜射下来,路面上映出明晃晃的一片,又似有一层极淡的金黄色轻雾笼罩其上。道路两边多是二层三层的阁楼,间有许多店铺的招牌布幔,自两侧向街心微微倾着,稍减了街道原本的宽阔感觉,而显出一种类似巷陌的悠长和宁静;衬着这从天上到地下的一片夕阳金光,远处一两点路人模糊的身影,直如一幅寂静画卷。 凝望着西天金色夕阳。片刻,柳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笑容:“是,走走——许多天不走动了,难得今日此刻好天气……写影,你就陪我略走一走。” 月写影点头,向不远某处候命的仆役们做个手势,这才跟上一步,走在柳青梵身旁。 柳青梵走得很慢。但步伐极稳;每一步落地都扎实非常,每一步地微顿用力,似乎都要将什么从此踩踏深陷入地里一般的感觉。垂手跟随在一旁,月写影几次不由自主地抬头。目光搜索他面容神情,却见那张清静平和的脸上,一抹淡淡笑意始终不散—— “写影。” “是,主上。” “什么时辰了?” 月写影微微一怔。随即答道:“申时近末,将交酉时了。” “将交酉时了啊……看这三元街上却安静,路人车马都少。”停住脚步,青梵略略低头。含笑轻声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写影?弄影那里,这几日的生意明显清淡下来。平日这个时候。三元街应该是车水马龙。都是往霓裳阁去的人。” “不。主上,这绝不是因为您。”斩钉截铁的一句。但随即却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说辞,月写影微微皱一皱眉,“车马路人都少,是因为……因为时辰还早的关系。毕竟,霓裳阁到晚上,不交酉时是绝不开门待客地;而真正的老主顾,阁里都有预订的座位,并不用着急……” 听到影卫一本正经的解释回答,柳青梵略怔一怔,随即猛地大笑出声:“写影,你……唉!跟了我近二十年,你竟还以为柳青梵最能自怨自艾,凡事挂心地与自己过不去?写影,你可真知道怎么小瞧嘴里口口声声地‘主子’!” 月写影闻言一呆,转眼定定看向青梵:身为影卫,他如何不了解自己主上近几日心情?二十年来,难得欢喜的一次生辰宴会,却被蓝子枚一本议罪弹劾的奏折搅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其后地七天,原本得到特权允许,除月中大朝平日无重大事无须入宫随驾的柳青梵,竟一改素日习惯,擎云宫中小朝也日日不落,在澹宁宫中的时间甚至超出了传谟阁西花厅与督点三司大司正的官署。而每日公事处治毕,下朝出宫后,也不回交曳巷地府邸,而是径直到三元街上霓裳阁,喝酒听曲,与歌伎乐工们玩笑取乐,不过二更绝无回府之念——千方百计,便是刻意要避开朝中府中以及京城士林中,那些可能对寿筵上蓝子枚之事发表意见、做出评价、说明自己心意之人;同时也将自己的心意情感,统统摒弃到头脑之外,使一切言行判断,皆不至出于事情本身。 然而,那一日寿筵上柳青梵的愤怒,月写影看得清楚;这位素来宁静沉稳,淡定从容,喜怒罕形于色地青年主上,那一日地言辞犀利毕露锋芒,实在是一腔怒火已经将近爆发边缘,却终于选用一种最安静而少波及、最不易为人所觉察地方式有制地释放。 第395章 虽然之后天嘉帝的及时赶到,也极大极速地压制和消弭了他地怒火,然而被二十年旧识、同僚背弃、问罪甚至将欲置于死地的伤痛,却并不是轻易可以平复。几日来,柳青梵的无奈、自嘲、情绪低落,自己无一不看在眼里;而那双幽深黑眸在怒火激愤下,一刻也没有真正改变的冷静清醒,则是让自己由衷地不忍—— 所以与同为影卫的花弄影商议,让岳虔借着谈论剧本,来探询,更为他自己明确他的心意。不想今日他早早步出霓裳阁,清淡从容的温和笑颜,却让自己一时再不敢确定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三元街上车马行人往来少了——这是无用争辩的事实。并不是人们想要在这个时候避嫌或是与谁划清界限,更不乏那些惯能趋利避害、见风使舵之徒想要趁这个时机向圣眷至隆的柳太傅一表忠心,事实上,这几日聚到霓裳阁的官宦缙绅比平时只多不少,递到霓裳阁那个专属包厢的名状拜帖更是每天成倍地增长。但是,那些真正为三元街上人们所熟悉的,并不特别华贵、也无十分显眼的马匹车驾,以及那些色彩相近、形制相类,廷臣们下朝 穿着的便服。这几日却是在三元街上几近绝迹。 大周地上朝廷官员,与宰相台传谟阁下所属,这几日,除了擎云禁宫、朝廷官署,便只待在自己的府邸。而且多半闭门谢客,轻易不接待私人亲友,连同僚之间、门人故吏等等惯例的过访拜会,也都一律向后无限制地推迟。 而相对于朝臣百官们的安静寂然,承安京中的士人。尤其是聚集到京城、准备参加就在眼前的十一月会试的试子们,这几日却是热闹激动到犹如同滚油锅里泼水一般的景象。无论是来自大陆各地的考生,各郡县州府推荐地举士,还是太学的学生学子。也无论在街头巷尾、会馆客栈、酒楼书肆,只要随意一二人凑到一起,必是对朝廷时务的好一番议论,对青衣太傅的无比推崇、景仰、衷心追随以及对蓝子枚等诽谤贤德陷害忠良行径地极端愤慨。而这样的声音。自然以百余年来因举自由议论古今、评点天下之风而盛名大陆的“六合居”上,年轻士人们集合一致而发出的最为响亮。 有康启、谢迈、特尔忒德几名年轻人挑头,这些常日在大司正府出入、更亲眼见闻当日寿筵情景地书生,一张绣口一支妙笔。将柳青梵无妄遭受的极端不公和羞辱描述得尽致淋漓,又将其有理有节、从容不迫而针锋相对将对方批驳到无一辞以应的挥洒自若呈现得恍若眼前,顿时激起承安京中原本就深为柳太傅文采卓行所折服的士子们情绪。一时之间。祖述柳氏功德、议论柳青梵于朝廷事务政绩地策论文章。积累便逾百篇。书肆街坊。柳青梵所做诗文议论的集子几日间皆尽脱销,《四家纵论》这等会试必读书目且不待言。单是士子们传抄柳氏文辞,几乎就使承安纸贵。对应篇章条分偻析,柳青梵为政,言辞与著述相合、行动与用心统一者,让士子们在惊讶的同时由衷感叹,为其横遭诽谤、蒙受有心人污辱发出感同身受,甚至比切肤之痛更深沉不甘地怒吼。只是,士子们地言论,自发要为柳太傅向朝廷请命地行动,震动承安京师,却没有对擎云宫廷产生任何真正的影响——就像是对待六合居上任何一场议论文战,没有人对这群年轻人地言论行动作任何的干涉,但也没有人给予他们任何的回应,无论是朝臣,是天嘉帝,还是柳青梵本人。 七天,从十月十日花朝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天。朝廷对于蓝子枚的行为既不曾给出任何判断,他那本弹劾议罪的奏折也没有在朝堂上任何范围层次进行过议论——在天嘉帝的沉默下,擎云宫对此事极端冷淡的态度,便好像从未有这件事情发生一般。而在宫禁朝廷显示出潇洒自如,霓裳阁里兀自风流文采的柳青梵,若没有周围这一众的纷纷议论,没有所到所行之处人们目光神情不自觉的变换,若没有他为了周围众人的这些反应而刻意改变了的生活起居习惯……也许就连自己也会当真以为,这种平静是如他曾经面对过的一切风浪,已然真正自他的内心,扩展表现到了日间的言行。 柳青梵,是将心思埋藏得极深的人——二十年影卫,月写影自认是距离他最近,也最能感知他心绪浮动之人。所以柳青梵一句“三元街上车马少了”,月写影心中随之流过无数事实与感叹。也因为如此,当猛然听到柳青梵的大笑与反问,素来忠心耿耿的影卫,竟是一下子呆在了当场。 “说霓裳阁生意清淡,是因为阁中真正用心观看歌舞,享受安娱之人少了。不过各有用心匆匆往来,名状拜贴是交给了我,但在外人面前,却又不肯将车马之类明确地招摇——这些人,便是弄影,也不肯承认是霓裳阁的客人的。而那些真正的老主顾……”微微含着笑,看影卫脸上不住变化的表情,青梵又淡淡笑一笑继续道,“霓裳阁真正的老主顾,哪个不跟我相熟?这种时候怎么肯出来,在外面又替我揽麻烦?我既呆着不走,他们就不会过来,也省去人前人后的议论,于他们、于我都方便。” “是,是这样的,主上。”略略低头,月写影心中微酸:蓝子枚奏书中“结党议政”一条。虽单究奏书中文字,指的是柳府门下康启等门生及其在京师与各地交往地文人士子,但由当日寿宴上蓝子枚所言,朝中廷臣泰半都为涉及,牵连之众从身份、地位、职官到数量都极其惊人。仅此一条“罪状”的列举,蓝子枚等人可以说就已是犯下众怒。然而“结党”一条,毕竟是历来君王所最忌,青梵与众臣虽都问心无愧,此时也不能不彼此避嫌。谨言慎行,将常日的交际往来压缩到无——这种境况,就个人的孤立隔绝而言,与胤轩二十六年青梵在未岚别业时并无差别。而相较于胤轩二十六年。这一次,是连一个“抱病休养”的招牌幌子,都不曾打得出来。 注意到影卫表情的黯然,青梵心中不由一声长叹:到底是自己的不是。是自己忽略了……因为心中不快不喜,而忘记了身边那些真正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担忧的人们的心情。嘴角轻勾,露出一个十分温柔地微笑。青梵随即伸手,轻轻搭上月写影肩膀。感觉到手下的微微一震,青梵方才含着笑静静道:“写影。你知道。我不是能任气使性的人。对那些真正出于对我好的心思考虑。即使做法上在别地眼睛看来可能不近人情,但在我内心。绝不会为一个表面的形式产生不愉快,更不用说是怨怼不满了。虽然这几天从朝廷上到霓裳阁里,确实一直都让你们担心。但是我心中真正在想的东西,那些 我露出你们不熟悉而忧虑表情的事情,并不是你们想是一些能够具体针对某件事、某个人的东西。” “主上……”抬头凝望柳青梵双眼,月写影毫不掩饰表情中的迷惑。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我为他日夜生气,到第七天都还不能放弃,平复心情的。你应该还记得,就是当年父亲擅自定计,将我远远支开擎云宫地事情,我也只有一夜不能够合眼安眠。”微笑着,用力拍一拍月写影肩膀,青梵随即收回手。将手松松负在背后,微微侧仰起头,眯起眼任夕阳金光洒满面庞,“三元街上车马行人少了——写影,我想说的,其实只有这个单纯的事实而已。” 不带任何多余地情感,冷静到平淡地陈述语气,让月写影一凛之下猛然惊觉周围气氛环境地异样:三元街上,霓裳阁前,纵然因柳青梵车马稀少,但路上绝不该半天不见一个行人,街道两侧店铺,也不应该彻底放弃了傍晚一摊生意,集体早早地关门大吉。头脑中一根弦倏然绷紧,月写影目光在长长街道两头逡巡搜索着。突然,像是骤地看到、或者想到了什么,影卫身子一僵,一双精明眼里,瞳孔瞬时收缩起来—— 时刻注意着月写影表情,见此,青梵不由扬唇微笑一笑,随即伸手轻轻拍上他背部:“怎样?明白了?那就加快一点脚步——虽然无所谓尊卑,但让人等得太久,一方面是失礼,另一方面,突然就没了行路自由,对三元街的百姓也是天降灾祸般地十分不便。” 虽然心思并不轻松,尤其想到即将面对之人,月写影更觉心中异常沉重,但听到青梵这样明目张胆的放肆言语,却还是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主上,那位陛下的话,您便毫不理会地径自回府,想来他也不能说什么。” “是不能说什么。但我可不想他如附骨之蛆,一路锲而不舍地追到我大司正府里。”青梵嘴角上勾着,幽黑的双眸却已不见了多少笑意。“惊到了兰卿、康启几个孩子事小,重要的是有些东西,颜面或者礼貌……不希望让那几个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再给皇上,还有他们自己种下不必要的烦恼。” 月写影闻言微怔,但随即了然地点头。“是,写影明白。”顿一顿,“主上,要写影为三元街交通疏导一下么?” 凝视影卫那双重新绽放出光彩的眸,青梵沉默一下,方才缓缓露出笑容,“好。” 看着月白色身影几个纵跳轻松跃出视线,柳青梵又笑一下,随即才转过身,向着三元街文亨桥的方向继续行去。 果然,将近街尾。距离文亨桥二三百步的距离,一家牛肉面铺打出偌大地招牌,红底绣金的字号被夕阳金光照射着,发出一道道夺目光彩。香气四溢的牛肉汤滋味,在微显清冷的十月中旬的傍晚,散发着异常的吸引力,吸引着每一个从铺前路过的人忍不住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走向铺子里那几张油腻滑亮的条凳桌椅。 第396章 勾着嘴角,青梵从容地走进这家今日三元街上。唯一一爿开张的店面。 虽然,此刻面铺里,也只有一位客人。 半灰不灰地长袍,上面罩一件半新不新、原色大约是宝蓝的马褂。乌绒布面的文士冠下根根银丝清晰可见,与那张端正坚毅的面孔上,眼角处无数细细地皱纹恰成照映。青梵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早将玉堂金马、繁华富贵融入生命本能的矍铄老者,在一家几乎连“干净”说起来都十分勉强的面铺里。以一种多年方才养成的绝对认真和专注,用长长地绣筷一根一根地去捞乌瓷大碗里溜滑的面条。只是,当目光触及到他执筷的右手拇指上那一枚硕大的红珊瑚扳指,青梵却是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声笑出声来。 “这位客爷……” “一碗牛肉汤,不用面,批两片牛肉就好。多加些葱花。”头也不转地吩咐头上扎了一块白手巾地店主人。青梵随即一笑在已然放筷抬头的风胥然对面坐下。“老太爷今日怎么有空。跑到这地方来吃东西?嫌家里弄得太精细,吃不出原本的鲜味来?” 轻松自在。更透出十分熟稔地搭话,让胤轩帝不由吃了一惊。但见他脸上笑容,风胥然也勾起嘴角。随意将手向侧旁一摊,但随即似想起这里并不会有人将手巾递上,风胥然又收回手,双掌合起轻搓两下:“说得不错呀——家里面凡事都太精细,不管什么,样子都务必漂亮整齐;虽端得上台面,也顺眼,看久了到底无趣。与这里虽然乍一看不甚入眼,但滋味却绝顶地好,实在是完全不同呢。” 青梵闻言笑一笑,见店铺主人已经将配好地牛肉面汤端上桌来,微微颔首示意后,这才随意拣过一双筷子拈在手上。“漂亮整齐,上得台面,家里自然是那样。一只茶盘、一个碟子的摆放都不能错了次序,否则就会失了礼数,于主人家地身份教养不合……这样的规矩,外面可是求也求不来,您倒还嫌不自由。” “青梵这话,是说我贪得无,不知足了吗?”鹰眸里闪出极锐利的光彩,风胥然脸上却仍是带着一点笑,“但有些东西,从来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就能轻易放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种滋味向来是一旦尝过,人就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不心心念念品尝第二回、第三回的。” 微笑着看风胥然一眼,青梵轻轻摇一摇头,端起面碗来啜了一口,“滋味确实鲜美,是该让人念着第二回、第三回。”顿一顿,斜眼 面曾经帝王,青梵修眉扬起,“不过,既然知道人家以后想尝鲜时走过来尝一回就是。何必有贪婪不知足,非要据为己有,以求日日顿顿在口的感叹?或者,太爷是怕自家的厨子知道太爷近日有这么一桩喜好,但拉下面子来求教又不甘心,所以就打算寻个机会,要从此将这家铺子从这承安京里彻底拔除不成?” 风胥然一怔,定定看向面前搁下了瓷碗,垂手静静安坐的青年。沉默片刻,这位大周的太上皇微微勾起嘴角:“怎么会?我只是怕青梵太过习惯外面的味道,终于不肯在家安心吃饭……或者,因为对家里厨子的不满,哪一天自己动手就把厨房换个模样,而把我六十年习惯的口味,彻底地换到没有。” 听他说得郑重,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老太爷啊……‘君子远庖厨’,虽然我最奉行的还是‘食不厌精,不厌细’,在这一道上用心讲究。但这许多年,我自己,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进入到不该进入的地方,越俎代庖,夺了那些既劳心劳力,又不合仁善慈爱道义的活计以为己有吧!” “你是从来不曾越俎代庖,做任何有违你身份和自己心意的事情。不过,单以口味喜好。你影响家里也影响得太多了吧?” “影响得太多,是么?但众口本来难调,就我所知,但得菜肴滋味鲜美,食之于人体无害,我的口味,却也广博得可以;个人虽也有喜好,家里绝大多数人还是都能接受吧?就连老太爷您,这二十年来相处。酸甜苦辣,不也是彼此共尝,除了一二菜色,口味多是相投地嘛。”淡淡说话。随即又端起面汤喝一口,青梵嘴角笑意微微加深,“何况,您很清楚。现在说话主事的当家老爷,口味喜好原是随着我二十年培养起来。要改变这二十年的饮食习惯,以您的天才会当真以为,仅仅桌上少了陪同的一人。他的口味就能顷刻间尽数变化?或者,就算您以尊上身份,一时更换了全体厨师。为孝道。他也许不会当面异议。但权柄在手资财在握。要再覓几个合心合意的厨子,在他难道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吗?” “柳、青、梵——” “太爷。噤声。出门在外,不宜喧哗。”如饮酒一般快速将碗里肉汤喝完,随即将碗底几片牛肉也拣进口里,青梵这才抬头,向风胥然微笑道:“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夜里一档的生意招呼起来,这里就该嫌吵闹了。您若吃饱喝足,我们便离去,另寻个清静自在地方说话?” 风胥然闻言一呆,瞪视他一下,鹰眸随即转向店铺外街道,却见行人三三两两,并有许多车辘马蹄地声音传进耳来。转回头,定定看青梵一眼,胤轩帝嘴角却是微微向上勾起:“也对。早知道你不是喜欢这些拘束的人,动作果然干脆利落。” 青梵轻轻一笑,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搁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扫一眼他放下铜钱数目,风胥然微一垂眼,笑一笑也站起,“相比三十年前,增长倒也不多。” “但就这三年国中的极大富足,寻常物品,须是维持在这个水平,才不会伤了这些勤恳经营的老实百姓。” 一边说着,青梵走出面铺,抬眼向两边看一看,也不问风胥然,径自就向文亨桥方向走去。风胥然一呆之下,急忙加紧两步赶上,斜一眼他面容表情,胤轩帝不觉摇头:“青梵,就这抢先地一步,你怎能怨怪蓝子枚弹劾你轻慢皇驾?敢当街就将太上皇甩在身后的,满朝文武,不,放眼整个西云大陆,也找不出第二个。” “天子居于九重,太上皇不在擎云宫,罔顾身份,随意跑到街市之上又是什么道理?”淡淡笑着,一双黑眸里却是隐隐精光,“白龙鱼服,便当有拘束窘困之觉悟,言行不异于常人才是应有之理——您不会连这个,都需要青梵重新提醒吧?” “说得好。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身在其境,则有其行事。不过青梵,”风胥然眼中精光一闪,“做得这般自然,是心怀坦率、遵理故而无所迟疑,还是心中其实没有半点真正尊重敬意,这两者到底是不同的吧?” 青梵脚步猛地顿住,微微低垂眼眸,淡然道:“是,自然如此。而这其中的不同,您与我,彼此都知晓得非常清楚。” 凝视他面容表情,风胥然也沉默片刻,继而叹息一声,转开眼去。定定看向天边已经成赤金色地夕阳,“爱尔索隆啊……真不愧是比王朝执掌者更骄傲的存在。风氏的君王,是要乞求爱尔索隆的承认,而从不能以之为臣子。但,自君离尘以来,风氏和君氏,在人前便是最和谐无可挑剔地君臣。一百六十年来的惯例,青梵为什么不肯继续,而总有心无心地想要打破?” “那是因为高阳台上,风司冥已经将君氏誓言的束缚打破——因而我可以给予他地东西,不是旁人所能见,更能够理解地。” “旁人不能见也不能理解,那么青梵是承认蓝子枚所言其实有理喽?”见青梵闻言转过眼来,风胥然吊起嘴角,“擅政越权,任私聚货——蓝子枚卓明被你先声夺人地气势打压,又一通引经据典的论述批驳,所以一声不能发,却忘记了他一本议罪奏折,里头最重要关键地两条吧?三司大司正,督点百官,考查提调,君王一人之下至高大权,人臣代天司掌所难以想象的极致。是何等样地势力声威!可极致也仅仅是极致,督点三司超脱六部,三司大司正位同于宰相而部分职权凌驾于宰相,到底,也都是朝 官、皇帝的臣属。私改税制自立职官,地方主事的一言决断而无一经过体制上峰,呈报朝廷的公文上罢与用的理由节略省俭几乎到无,若不是你柳青梵笃定他必然首肯,处处顺从。身为臣子如此行事,怎么是把朝廷君主、国法礼制放在了眼里?” 合眼,随即缓缓睁开,柳青梵静静凝视风胥然:“事急则从权。如果太上皇陛下认为青梵做的错了,我也无话可说。” “你自然是无话可说,因为全天下人的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柳青梵。是一心一意偏向那些名义上归服,实际却永远不安不定,时时蠢蠢欲动的旧王国旧王族们!”低沉地吼声,中间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平乃至怒意。“柳青梵,朕知道你与上方未神的私交,也清楚你在班都尔处处留情。这是你做人的情分。我原本也不想更多说嘴。可是。对上方未神留情。对班都尔留情,不是对西陵留情对草原留情。更不是对天底下所有旧王国旧王族地留情!看看你这三年来做的事情,从大比会试,到各地任用职官,从常规的官员政绩考核,到各部职权的提调迁谪,哪一回哪一处,你不是把所有地好处优先供给了旧王国?哪一块地方官的任用,若是有当地职官与北洛旧臣同等待选,你会不把我北洛的臣子压下!当然,理由是无一不光明正大,凭着你督点三司的所知所能,天底下还有什么官员地把柄不在你手中收攥?就看几个月来三司呈上的公文,癸县、县、潞县,还有温州原任太守百里布、东平郡刺史路迁,‘求全责备’四个字,对这些可能已经熬了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的北洛忠良老臣,竟是落得如此结实彻底!” 第397章 “风胥然陛下,你如此说话……却让柳青梵记起当年在藏书殿,论异国诸史,陛下曾经发‘汉随汉制,戎用戎策,由华夏御华夏,以夷狄治夷狄:各遵习俗,遂就文明’地见解。其中精炼高妙,青梵至今不能忘怀。北洛立国两百年,各族混居,其来亦久。君非凡曾定下兼容并蓄之国策,在胤轩帝陛下您地手里也光大实行,但为何到现在,就见不得我以草原治草原,由山地任山地?初来乍到人生地疏,而治事之重,民生疾苦其急如火,怎么敢让全无经验之人充任一方牧守?柳青梵提拔当地属官而压制北洛旧臣,这其中地用心——” “这其中的用心不用你解释!我只想问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北洛统一了大陆,开创下自古至今从未有过盛事!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不是其他,千年以来,是北洛终于征服了诸国!” 迎上风胥然那双几乎冒出火来地灼灼眼眸,青梵沉默片刻,随即,嘴角极缓地上扬,勾出一抹说不出意味的笑容:“我当然记得,是诸国臣服于大洛,尊奉共主,而有了今天的大周王朝。但,从三年前开国立朝的一刻起,这世上就再没有北洛、西陵,没有大陆列国,有的只有我大周;天下的臣工百姓,斯亿万兆的生灵,都只是我大周的子民!” 冷静至于冷冽的声音,轻缓低沉却挟着巨大的气势,让风胥然顿时为之一窒。微微笑一笑,青梵随即语声愈发森然:“‘把持考场,于大比中倾向故私,抉择示好于大陆诸旧;职官守备,凡缺者必先尽于旧王族’,蓝子枚说得好啊,总结得非常正确。但我的门生,经过我指点调教的士子官员,哪一个不是卓然于众,才识胜过同辈,而职司施行能为百姓切实谋福?内举不避亲,我为什么不该在考场上点了他们殿生,凭什么不给他们才华一展,为天下学子仰视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将我认同其作为,也确定他们将来作为依然能符合我心、符合朝廷爱民旨意的官员,放到我认为合适的位置上?‘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谊’,也许我是处处留存了私心,向旧王国旧王族们有意地示好。可是这些人,这些我提拔起来委以责任的人,真正危害了百姓,危害了朝廷社稷的根本吗?那日生辰宴上,蓝子枚已经被问得无言相对,风胥然,你确定你也要在这个问题上重蹈他的覆辙?我可并不认为,你会有什么比他更有道理、更站得住脚的说辞!” 眼里似乎冒得出火焰,但随着柳青梵话语,风胥然神情却在慢慢地平复。听到最后一句反问,胤轩帝已然能回以淡淡一个笑容:“是啊,青梵说的不错,是不能有什么更能占住道理的说辞,因为你点的那些孩子、用的那些官员,没有一个不力争上游,要为你争气。可是青梵,这一大篇里,你并没有否认,自己选择上的倾斜偏向吧?身为督点三司大司正,你的职守、你的态度眼光应该是不偏不倚,就算存了私心,行动间也必须是光明正大,让人无可指摘争议。擅政越权,行为超出了官制国法的界限,而提点任用的又非完全公正公平——违背法制、错误的言行即使获得了最正确最合乎期待的结果,也不能说这样的言行就是正确,可以肯定更可以放任自由的!青梵,你是三司大司正,这个道理,这其中的危害,也不用我再来提醒你吧?” “是。没有错,这其中的危害,就是我这许多年来最抵制,极力想扭转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夕阳金红色光芒完全笼罩下的文亨桥,青梵脸上浮起一抹微显无奈的苦笑,“所以那日寿筵上,只有这一句话,我不能让蓝子枚出口。”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七章-雨晴日暖云逐淡(下) 这座桥,好像是君离尘与君怀璧两代之间的那位宰相亨捐资建的吧?” 风胥然突然岔开的话题,让柳青梵闻言顿时一怔。目光随着风胥然右手移到桥头栏柱上,却见狮身鹰翼的神像一无素日神殿神宫中威武庄严,垂眼抱爪的姿势竟是憨态可掬。心上忽一阵轻松袭上,青梵随即微笑起来。“是,所以叫文亨桥。但在《文亨先生文集》里,隋礼为这座桥写的记却很清楚地说,因工期中曾有一次突发大水,冲毁了建筑中的桥基。再开工时,他奉献的资财已然不够,是君相父子为他补足。因而当桥建成,百姓即以他字号为桥名时,隋礼几次推辞,却终于在君离尘一言之下确定了名称再不更改。于是百五十年来,这座桥便一直叫做‘文亨桥’,纪念是隋文亨先生出资将它建了起来,沟通联络,施惠于周围百姓。” 一直注意他面容神情,听他口中朗朗言毕,风胥然不由微笑一笑。“又是君离尘的作为么?于实物上不留痕迹,却让真正知情人将内中情由,通过文书史册完整地保存,青梵也以为这样的手段处事,不能不谓之高明吧?只不过,就算隋文亨把事情记下来,士林里美谈广为流传,在百姓的口中,实在留下名字的,却还仅仅是隋礼本人而已。”顿一顿,见青梵双眉微挑,风胥然一笑随即抢先续道,“所以有些话。真正只需要有心者了解参悟,而未必普通人皆能明晓其理。挡住蓝子枚一句诛心的话,与其说是自己也无辞辩驳,根本因为这背后真正地情由,既不能当着众人言明,而在青梵心里,也不屑于将为人处事的本心向那些俗人表露吧?” “风胥然……陛下,青梵似乎听不懂你说话的含意。”微低下头,青梵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缓缓浮起。“君相和文亨桥,柳青梵和蓝子枚,我似乎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闻言,风胥然顿时哈哈大笑。一边笑着提步迈上石桥宽阔的台阶。“不,你看得出其中的联系,更听得懂我说话的意思——青梵,你当然知道。蓝子枚参劾你的每一条罪状,里面有多少可以确切落到实处,死认了律法可以将你逼到不能不认罪低头的地方:私改税制,擅自黜任职官。偏袒他国打压旧臣,存心倨傲轻慢圣驾;还有纵容你手下那一帮学子书生、官末吏妄谈朝政,将国家朝廷的种种施为肆意拆解非议。骄惯得这些尚不入流地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个个敢对朝臣大员讽刺指点。向朝廷天家的绝对权威强项挑衅!再多的用心理由、从权便宜,不能掩盖行为的违法失当。青梵。以你督点三司大司正,精通大周律法,更知道如何考评朝臣官员实力才能,你自己算算,是不是已经够得上罪无可赦,除一死不能以谢天下、警示后代权臣了?” “那么,所谓‘十不赦罪’里地‘不赦’二字,是胤轩帝陛下为蓝子枚与卓明加上的了?”微微笑着,幽黑的眼底却是平静得不见半点光彩。一边说着,青梵也随风胥然迈步上桥,目光掠过桥下夕阳金红光芒照亮的河水。“我本来也想,单凭卓明,国史馆里小心谨慎十年,文章遣词造句自可犀利,但一个题头这般触目直白,怎么也不是他地风格。” “说是我为他两个加上,青梵,你就太小看你亲手点上来的殿生,太小看蓝子枚的忠心和因为忠心而生出的大胆了。”目光瞥到青梵眼神中倏然地一闪,风胥然嘴角微扬,也转了眼静静凝望桥下流水,“青梵,并不是我要容不下你,秉承数十年习惯,有意无意处处都针锋相对。而是这三年来,你的放肆意,已经到达某些人的极限,让蓝子枚这样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地臣子,不能不站出来说这一句。” “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真是一语中地,一针见血。”青梵轻笑一下,转过头,与风胥然对视,“但蓝子枚不知道‘爱尔索隆’。” “他当然不知道——除了王族直系,宗亲中稍远一些也不能知道‘天水无岫’地真正含意。国史馆外,绝大多数朝臣甚至连‘爱尔索隆’这四个字都不曾听过,就更不用说其他。”风胥然微笑着摇头,语声中似有一丝极淡的叹息,“但,这原本就是风氏与君氏地誓约,只有誓约双方各自恪守才有其意义,与之外任何人没有关联。北洛的朝臣尊重历代君相,而将‘天水无岫’仅仅视为这一脉血统的标志象征,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说着,风胥然斜过视线,目光静静凝在青年水色袍服的腰间,以金银丝线联络的水滴形状的蓝玉,嘴角勾起一抹怀念似的淡淡笑容,“何况,这身衣袍,乌伦贝林保管了整整十八年,这才传到了你的手上……有些人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在意曾经的传统,这也是极正常,完全可以想象的事情。” 闻言,青梵沉默片刻,方才轻轻笑一笑:“是啊,如您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曾真正接近过君雾臣的心思,也无意去接近。” “他骨子里是言臣嘛!何必去接近?”风胥然呵呵轻笑,鹰眸直视青梵双眼,“一科上来的三元鼎甲,宗熙是郡守公子、官宦之后,早年便以文赋称‘神童’,入选藏书殿侍读,亲眼见过了君雾臣的。而那样的人,别说是个孩子,便是真正的文坛领袖一代宗师,到他面前又能显出几分才能?再加上以偶然小过为借口,送他还家,远离这擎云宫中纠葛纷扰,不致在后几年的激流漩涡里徒送了前程和性命。这样一份恩情,若不设想回报。那 真对不起君雾臣的识人之明了。” 顿一顿,风胥然伸手,在桥栏杆上精雕细琢地狮兽身上一点点缓缓抚过,“而林间非……朕还记得他的父亲,先皇的琴师林无水。谁也不能想到,那样一个小小的教坊乐工,宫廷里默默无闻二十年的老人儿,会有那样的勇气,拒绝为离国使臣演唱不合国事间礼制的乐曲。 第398章 更当堂直斥使者失礼罪责。虽然,这样的举动得到满朝举国的赞赏,先皇也由此垂青,但被暴怒地使臣扼伤了喉管乃至从此再不能出声。只得由歌伎转做琴师,到底是毁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听到风胥然深深一声叹息,青梵脸上表情不由略放温和:“以父子相承,当年林间非严辞喝退东炎使臣。保全我国体尊严,也是堪慰林大师英灵的了。” 抬头瞥他一眼,风胥然颔首,随即又摇一摇头:“不。林间非的脾性,与其父其实大不同。林无水一生只有这一次真正刚强,林间非为人。却是一旦抱定了信念就绝无动摇;看似温和平易。心志之坚。意愿施为根本不受任何人左右——这,或许就在于他比林无水读了更多书。知晓更多历史,修养也更加完备地缘故。而这一切,都根源于君雾臣的一句话,‘盛选朝廷有功之后,入太学授课以备侍读’。” 见青梵黑眸中光芒闪烁,风胥然顿时轻轻一笑。“北洛的会试,改革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君雾臣执政,头一桩便是在大比上做文章,但真正动到宫中、太学,却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遴选功臣之后,并寒门百姓中出类拔萃者入太学,传谟阁决策下第一名受惠者,应该就是林间非吧?林无水辞世时向先皇求恳,愿为独子谋一进学门径。但若选侍藏书殿中,他身份过于低微,无论何等功绩也难登厅堂。是君雾臣一道宰相谕令,亲自送他到太学,从此开北洛一切乐户仆籍者晋身之门。这样地手笔、恩德……难怪林间非与你,二十年相交,一次次的扶持袒护至于如此。” 闻言沉默着,良久,青梵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则林间非为人,老成持重,举止有节有礼。便是有私情,旁人亦尽知其心,也绝不能加一辞于他身。太上皇陛下既说他对柳青梵种种袒护,但于他实际言行,只怕同样不能有任何指责吧?” “是啊,若说小心谨慎,林间非堪称朝廷楷模。就是比起你万事谋划、算无遗策的精明,但因为君氏的血脉、骨子里那一份骄傲,‘滴水不漏’四个字,或许还是要让他一步地。”风胥然淡淡笑着,半侧的面容因为天上愈加深沉的夕阳光芒显出浓重地阴影。“但蓝子枚和林间非、宗熙两个都不同。既没有直接受过君氏恩惠,也不真正明白君雾臣举动地用心,他只是凭着自己地学识眼界,靠读书人一腔正气和傲骨,一步步爬到了朝廷的高位;他也习惯用自己地学识眼界,用他自持立身也引以为傲的正直骨气,去衡量和评价君主和周围同僚的言行。这个人,正直是正直到了极致。就像朕到现在也不能忘记的,胤轩九年大比,鸿图殿上宣布殿生名次,是他当场嚷出还有试子才识在三甲之上的话——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你才真正从藏书殿走到了擎云宫的朝堂?” “是,我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那时的情景。” “那一年的试题,是我们一起定的‘天下之所以乱’。根结在养用不当,能从朝廷举士用人角度说得透彻的文章,林间非、宗熙、蓝子枚,啊,当然还有司廷,朕到现在还能记得其中佳句章节。青梵你制定历年《通考策》,应该是都能全篇背诵吧?” 胤轩帝淡淡地笑着,回转过头来,背对着夕阳的面容陷在完全的阴暗里,青梵却看得清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年,大笔会试,广揽天下贤才,求国之栋梁。如今在朝,为国之柱石者,数量之巨,历届不能并论相提,也可谓是二十年来第一盛事了。那一年上来的殿生,入朝为臣子的,没有哪一个是德行有亏,对不起朝廷当年的评价与期待。而他们,官场上二十年。在京城、朝廷上的时间也都不短,对你柳青梵所作所为、多年来地文章言行看得最是透彻。很多事,很多话,也只有他们来说,才能最周详,也最有说服他人的力量。青梵,你的敏锐周密,自不会注意不到朝中这七日来的安静。为什么林间非、宗熙、多马、言邑这些人都撑住了死不开口,为什么被承安试子学人骂到狗血喷头几乎要万劫不复的蓝子枚。在泰安殿、在宁宫、在传谟阁都没有遭受到任何的鄙视白眼,这其中的道理,我并不想再多说。” 青梵低着头,凝望桥下流水。见水面上只留下最后薄薄一层金红,其下就是无尽的昏暗幽深。沉默良久,风胥然才听到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你是说,在朝廷大部分还能冷静思考地人心里。经过蓝子枚这样一番陈词慷慨,终于确实地意识到这许多年来,我柳青梵做了多少朝廷国法所不容,皇权至尊所禁忌的事情?因为‘爱尔索隆’仅仅是君氏与风氏的誓约。王族之外几乎再无他人知晓,所以在这些眼睛看来,蓝子枚所言凿凿。柳青梵当真罪在无赦?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风胥然。我并不需要你来刻意地提醒我。对蓝子枚,我虽有怒气。有不平不甘,但丝毫没有恨意——他是这样地臣子,他用他的方法实践着自己的正直和正义;而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人,各有其正义。” “人,各有其正义……吗 胥然静静地笑一笑,将双手袖到身后,目光锐利地凝“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确实是一语中地的总结。不过,仅仅是‘正义’两个字,青梵,似乎也不能完全包括你经营‘灵台’,图谋暴利的事情?” “‘灵台’的话,原属于道门产业,不过稍加整合,统一号令管理。虽然取得利益之众足可令世上侧面,众人眼红,但就经理行商这件事情本身,无论北洛还是大周地律法,都没有任何禁止吧?何况应该上缴的税赋,‘灵台’属下可是一文也没有短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迟缓都不曾有过。”毫不闪避地迎上风胥然目光,青梵同样挺直背脊,“至于说到垄断、私利聚货,盐铁矿藏,原本自然是当属于国家朝廷。但对大周一统前,各国以各种方式抵押、变卖给‘灵台’,经营足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地盐池矿山,也要扣上‘阴谋权力、私相垄断’地帽子,就算正直如蓝子枚,这一条也是欲加之罪,完全无依无据、不合国法世情吧?” 顿一顿,见风胥然张口就欲分辨,青梵冷笑一声:“一本议罪书,除了凌越职权威胁至尊,只有这一条指责最是危险,但也只有这一条最是可笑。‘身为廷臣而行商贾’,大周律禁止官员经商,但从来没有说凡人一朝身登龙门,三代九族就无一个能操商贾之业吧?‘朝上施为主政,必为朝下阴谋取利’,朝廷上一切能通过上下朝廷公议,由君王颁旨成为国策律法地条文,当然以百姓利益为根本;涉及市场,就必须符合货品交易的规则,让遵循了市场规律法则地商家获得更多的利益和信誉。经营之道,岂是一个‘投机’一个‘敛财’就能说得尽的?说到贪婪聚货、私人以惠,我倒真想知道,以朝廷的俸禄,内府的供给,我区区一座大司正府、一座未岚别业,哪里就显出铺张豪华?我府中出入,衣食行走,哪一点是奢侈淫靡?我聚敛到手的那些钱财,这许多年经营用度,怎么就没有在日常言行,与人交际往来中显出一点半点痕迹?我府上、随行周围被擎云宫影卫盯得死死的仆从属下,又是哪一个有天大本事,在你胤轩皇帝的眼皮底下,私藏一锭白银黄金?” “但云照影呢?你的影卫,四通号的老板其科多.淡云,又是‘灵台’的主掌,经营如此一份天大的家业,真是好大的本事!”被青梵语义中讥讽挑衅,风胥然心头也升起怒气。“既然明知道这一条危险,为什么从大周开国便再不遮不掩,偏是要刺动钱粮资财这一条至为敏感的神经?若你仅仅是倨傲无礼,凡事自有主张自行其是,说话间随心所欲,盛气凌人过了头……那也都没什么要紧。但只加上聚货敛财这一条,你就是自寻死路。连全尸都再不打算为自己留!你柳青梵是什么人?大神殿预言的‘天命者’,西蒙伊斯地代言人。你年轻,有才干,眼光见解无不高于人,运筹帷幄文武兼资;在整个大陆从文人士林到军队行伍,从朝廷庙堂到江湖武林,从各国王族到各地的普通百姓,你的声望、手下收揽的人心胜过了同代的任何人,更在你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之上!而你又不知足地收敛如此多财富……柳青梵。换你是皇帝,是普通的臣子,你不会想,若这样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或者手下的人突然有了什么特别地想法,而因为彼此的关系联络要你也不得不跟着有什么想法,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将会面临何等样的危机,这整个大陆的局势会是什么样地变化……难道柳青梵你自己。就不会有先发制人,将一切可能危机扼杀在无形的想法和行动吗?” 青梵抬起眼,只见站在文亨桥桥面至高,风胥然一声比一声更紧更厉的话音传来。虽不高,却如滚滚惊雷,阵阵直下。 而风胥然的背后。夕阳。已经完全被夜幕吞没。 “这……就是蓝子枚真正地忧虑。也是你极力挑动、支持他上本,并且大闹我生日宴的根本缘由吗?”静静对视那双鹰眸。沉默良久,柳青梵方才淡淡开口。“这是真正的理由么,风胥然?” 像是对自己抑制不住冲动的一时口快略有些后悔,风胥然一怔之下转开了眼眸。伸手扶住桥栏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你自己在《异国史录》里标记说明地帝王心腹之言,又何必来问我?天子权威至高,不容挑战,凡关系国本命脉,必是乾纲独断,岂能受任何人、任何势力干涉掣肘?柳青梵,是你口口声声教导君权神授、享命于天,也是你力倡新政裁汰无用老朽的官员,怎么可能不理解这眼下的一切。” 第399章 “我理解,所以我才要问,这是你真正地理由么,风胥然?”抬头,定定看向暮色中明显苍老地面容,柳青梵收敛了习惯地微笑,面色宁静而沉着。“就像君氏一族的存在,随着时间推移言行决断越来越放肆,隐隐凌驾于皇权,所以蓝子枚要为他地公心正义,维护朝廷国家的统序不容侵犯错乱。而这也正符合了你一贯强干弱枝,皇帝集权专制的旨意。为了不使有任何的大权旁落,因此要抢先动手防范于未然,风胥然,你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和目的,所以才支持了蓝子枚的举动,利用朝廷中一些所谓元老勋戚受到新朝打压的郁愤不满,想借此来剪除风司冥执政最大的潜在威胁吗?”顿一顿,口气已从最初的冷静肃然,直转入质问般的冷峻严厉,“风胥然,你要从朝廷、从这世上彻底地剪除我,真的不是对君雾臣曾经 纠结,想为你风氏一族,与我君氏做个彻底的了断吗 “柳青梵,不,君无痕,这一问,即便不出口,我想你也知道,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凝视青年水色袍服,风胥然沉默片刻,方才淡淡答道,“对君雾臣种种的纠结,已经是朕心中的一个死结,往者不能复生,则死结也永远没有解开的那一日。凡事用君雾臣教导过的方法去思考,也是四十年来的本能,你又叫朕如何回答你这一句?尽可以说我顽固,因为我已经老了,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去试图改变。再说,青梵,执著于一个所谓确实真正的理由,真的有必要么?” 接到风胥然眼中的怀疑,青梵轻轻摇头:“对我,当然有必要。胤轩帝、太上皇陛下,您刚才说,柳青梵行事背后,许多真正的理由不能当众公开,我自己也无意向俗人表露心意。而人各有其正义,在我看来理当如此、毫无可疑的事情,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悖天逆理、大恶大奸——一切,只看各人站在何种角度,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但蓝子枚所能见,与太上皇陛下您所能见,虽有众多统一,蓝子枚却绝不可能有你眼光的一半深远。那种种越轻慢,私心偏袒,背后那些真正的理由,你自然可以看到。也自然可以理解;当蓝子枚找上泰禾宫,你是唯一有权利可以选择说明或是继续隐瞒。当然,你的做法是与他站在同一方向,甚至比他更进一步,彻底地激起他所谓良臣地‘忠’与‘直’……知道这一点,风胥然,起码可以将我的怒气转移一些。因为除了你,我从来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当得起我真正的愤怒。” “除了我。世上没有其他人当得起你的愤怒——那么司冥呢?”鹰眸里闪过一道锐利精光,风胥然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会差一点将‘爱尔索隆’脱口说出。虽然立即有林间非、上方未神提醒,之后又是司冥及时赶到,才没有勾出那段最不该勾出的秘密往事。但也由此可见,那一日蓝子枚的举动。是真正勾起你怒气的了。‘十不赦罪’,就算你柳青梵确有许多言行可指责处,没有完全地颠倒是非,但言辞过度。不能体察用心而妄发评议地地方却也比比可见,这才刺激得连你也要失去一贯冷静。可是青梵,这七天。朝廷并没有声响动静。就连最了解你用心、身份地位也最能够为你彻底解围的人。也看不见他任何的动作。青梵,难道对他。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活动想法?”顿一顿,风胥然微微眯起眼,“不要对我说彼此信任因此全无介怀的话——你我之间,不需要任何虚伪掩饰。” “活动想法……风胥然,有地时候我真无法理解,身为一个父亲,如何要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较劲;见到他苦难挣扎,不但不痛如切肤恨不得以身相代,反而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甚至推波助澜。” 一边说着,青梵忍不住低低笑起来。但随即看风胥然眼色,顿了一顿,方才轻声继续:“林间非、宗熙、多马、轩辕皓等不为我分辨说话,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各自在关系尴尬中,不想随意动作而令我平白增添了烦恼。朝廷里泰半人噤声不语,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这种风浪关头该说些什么,因而秉持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沉默是金明哲自保的原则——这都是最适当地做法。而司冥,他对这件事情的沉默,对蓝子枚等人完全的冷淡,我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需要我不满乃至迁怒的地方。太多事情,是只能心照不宣,君、臣之间彼此了解,而不需要一一地说明。若完全拆分清楚,到阳光下展示世人,则既没有那个必要,对朝廷国事来说就更可笑。不错,我有委屈、怒火,蓝子枚将我的情绪挑拨到自制力的极限,我痛恨这样被误解被歪曲进而被侮辱被陷害。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因为一时地情绪,就要违背理智,就要真正地滥用自己之于权力至尊地特殊影响,将那些令我烦恼不快地源头彻底堵绝吗?他是骨子里的言臣,是忠直刚硬、一心要为大周千秋万代地人,入朝之后,二十年间从来如此。这一次,不过是按着一贯的作风,又说了两句无遮拦也无掩饰的真心话,我还能让皇帝陛下为我杀了他?我就倨傲越,轻狂也没到这个份上。何况,你很清楚,他既以沉默表明态度,我也不会做任何其他举动来令他为难的。” 听柳青梵说着,言辞之间,愈说语气愈取平静温和,风胥然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随后轻轻笑道:“你们……该怎么说?遇上这样两个极尽自制的,蓝子枚何其幸运!只是青梵,真的不曾后悔,因思壁上,你新约誓言的第三条?” “对蓝子枚,这一条便没有,也不会真的为这件事情动他。”思绪瞬间飞回到那一日,祈年殿里因思长壁前,风司冥一字一叩,向天地神明、向风氏的先祖,以自身血脉为凭记发下庄重誓言的情景,青梵嘴角不自觉地笑意更深。“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言行立身的原则秉持,而这些年来,他为北洛、为风氏王族建立下功劳实在不可谓不多。”顿一顿,将目光远远投向水面上船家与河两岸的***,青梵的声音渐渐变得幽远而恬淡:“二十年,确切地说,从胤轩十年正式推行新政开始,就从来没有哪一项措施决议不遭到他的指点非议。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朝廷上拥护附和一片。其中也总会听到不赞同乃至反对的声音。满朝崇敬、人人恨不得趋从而为其徒地柳太傅 ,朝廷上始终有公开的对立者,怀疑责备的态度从没含糊。而不仅仅在我一人的提议决策会遭受到这样的对待,蓝子枚,是听到任何人有任何有违于他原则秉持,都必然要当众宣泄出口的人。这许多年,因为他的带领,因为朝廷上始终有这样一股力量,逼得人永远不能安然满足。必须时刻地反省反思;那些激情满怀,以天下为己任却又往往冲动不实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反复磨练下逐渐学会冷静;改革与新政地众多措施,也才能因而日益缜密、周到、完备。推行的过程才能坚定而稳健,没有因为过于激进而掀起任何真正的矛盾冲突……蓝子枚,相较于督点三司对朝臣官员的检点督察,是用自己纯粹地忠直给官员们警示鞭策。这样的人。才是朝廷真正的清流,能够发出让所有人由衷震动和冷静思考的声音——没有这样地人,绝对皇权就得不到真正的支撑而稳固,没有他们。礼制就不能千百年流传。亲身经历过当年改革与新政,对于眼下刚刚统一了大陆,广集起四方俊才的大周朝堂。这样的人是多么必要。难道你会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司冥会不知道?沉默,是对具体奏事。言论涉及地内容;纵容,却是对这样的举动本身,以及其中根源的心意纯粹。” “这,便是你心中真正以为么?”随着他话语,风胥然终于深吸一口气,“青梵,你不知我第一次见因思壁上新约三条:‘不擅改祖宗法度’、‘善待旧国王族’、‘不杀言事诤谏之臣’,心中是何等样滋味——君无痕终于做到了,比君非凡、君离尘、君雾臣这些先辈更进一步,比‘民以康乐’更现实具体,限定了君王至尊地权利。只有这最后地一条,似乎略有些‘作法自缚’地嫌疑,对君王的限制可能会有碍到己身。朕曾以为青梵只是故作大方,但今天……”说到这里,胤轩帝极短促地笑一下,“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地正义原则,所以你也当用同样的原则相待?只不过青梵,很多事情必须是隐秘的,心照不宣而作为潜在的惯例和原则,然而一旦真正考之以国法、辨之以世情,并不容易脱身。或者确切地说,很多时候,为主君行使判断、权变,为了一些真正长远的利益而挑战当前的权势、伦理,要突破既有陈规旧习,扭转人们对一时一事的看法乃至整个考虑思维……朕记得你《异国史录》,凡属此例,字字血泪。那个孩子让你站到这样的位置,你为了那个孩子站到这样的位置——” “如果不是自己愿意,又有人能迫我到风口浪尖?而他也必然预计过各种情况风险。”轻轻笑一笑,黑眸里闪过一片精亮的光彩,“站到这个位置的三年,是我介入朝廷政事,多年来最自在逍遥,挥洒随意的时间。纵然明知道会招来各种非议、反对,甚至蓝子枚这样直接以为罪在不赦,上奏朝廷要处治其罪,却依然可以毫无顾忌,完全按照我所认定的方向引导事情的进行。风胥然,还记得三年前你曾问我,除了活着,柳青梵还有何求?运转施为,抚爱黎民,难道仅是认定天道为公?难道柳青梵无所谓功业无所谓史册声名,便是一身血脉也留不下多少真正羁绊? 第400章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已经不同了——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如许多年,在这承安京里、擎云宫中沉浮了如许多年,第一次这片土地升起了真正自内心而发的热爱和归属,对这个国家的一切有了凡事做主的责任和骄傲,生出了真正创业的激情。如果你当初想要的答案是这个,那么,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回答。” 风胥然沉默着,定定凝视眼前昂然挺立的青年。虽然夜幕在那张面容上投下太多阴影,自己却完全可以想象青年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那些自己在祈年殿和青河帝陵早已烂熟而沉醉于心的丰采:飞扬如武德帝身侧并立的君非凡,超迈如宗容帝四十年凝视的君离尘,文采风流似君怀璧,轩昂磊落似君清遥,恬淡安定似君思隐,而那一份看透世间又不妨尽染红尘的明智澄澈、挥洒自如,则是君雾臣一脉之再生。 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也许是到了这个时候,眼前这个从来便远超年龄的成熟、在朝堂至高处已稳立二十载的沉稳男子,才第一次有了君氏一脉的自觉和担当;是从这一刻起,君无痕的名字,才真正能够与“爱尔索隆”这个至为尊贵的称号联缀在一切。 胸中突然燃起一点奇异的激情,但警觉冲动的风胥然立即扑灭了与年岁更与身份地位不符的雄心火焰。定一定神,抬头转向青年,却见那身淡淡水色已绕过自己,自文亨桥上向桥西拾阶而下,风胥然一愣之下顿时张口:“青梵,你……是回府么?” “已经入夜了,自然是回家。”回过头,青梵含笑的眸中,光芒沉静而温暖。 “是回家啊……”有意无意的咬字重音,风胥然心头忽而一阵释然,“那,十日后,护国将军府上,待与青梵再聚了。” 微微垂眸:前北洛三军统帅、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年八十而得重孙,这一场满月酒自是他府中极大喜事,遵礼道贺的朝臣官员绝不会少。以承安京中眼下的一片沉寂……一个了然微笑跃上嘴角,青梵颔首,随即迈开脚步,只有一声应答朗朗传来:“如此,柳青梵将在孟府,恭候大驾!”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八章-歌长辞短正醺酣(上) 嘉庆元三年,十月八。 天晴。 小雨新收的清风播送着秋日的爽意,一片澄光的花园池塘,水面上一层淡淡水汽。偶然轻烟浮动,却是池塘里顽皮游鱼,潜跃间鳍尾划出的隐约身影,又倏然回归宁静。 风亦琛出神地凝视着池水。衬着前面护国将军府的屋宇厅堂、花园里四方传来的欢闹喧嚣,这一片水面倒影着碧空如洗,却显出分外的安宁。 然而一阵利落脚步,并着熟悉至极的爽朗笑声,迅速打破少年难得的安闲。风亦琛心中略一轻叹,回转身,果然兄长诚王世子风亦璋一边笑一边拊掌走来:“稀奇,稀奇,真是稀奇!那一点点大孩子,居然就晓得缠定了皇帝陛下讨喜!” 展开笑脸,风亦琛随即举步迎上兄长。不等开口,风亦璋已然手一伸搭上他肩膀:“怎么就躲到了这里?席上都在找你。” “劳动兄长脚步,但哥哥知道我是不能饮酒的。”风亦琛微微一笑,略略欠身行过礼,“无奈躲出来,怎么,听哥哥的语气,亦琛好像错过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可不是!”勾住弟弟肩膀,风亦璋说着,似想起什么一样一边忍着笑一边颤抖着身体,“刚才孟安夫人抱了儿子出来再一次见礼,明明先前在皇上还有宾客面前都极安稳的,这一轮到陛下跟前,那小子竟然一下子大哭大闹;偏皇上过去一看,抚了头就立即安稳下来,然后拽定了陛下衣角再不肯放。不管老将军、将军、夫人、保姆。周围人怎么哄,一双手只攥得更紧。厅上一家子满头大汗,衬着个娃娃在皇上怀里舒服自在,一个人咯咯笑个不停……你说这情景可乐不可乐?你是早躲出来,不晓得就刚刚那一会儿工夫,厅上借口走出来笑的有多少。现在赶紧过去,只怕那小子还没撒手,还能看到这般好笑景象呢。” 风亦琛闻言轻笑,嘴角微微勾起:“听哥哥说。确实有趣得紧。”顿一顿,“但皇上也是宽和,只会高兴。断没有生气的道理,孟老将军一家慌张倒是不必。哥哥倒没留在厅上劝劝?” 风亦璋哈哈一笑:“劝劝。哪里轮得上我?有太傅在旁边看着笑话,这些话还用得着别人去说?”站住脚步,远远看敞开地厅堂轩窗。热闹人影晃动来去,年轻的王族世子脸上露出十分端庄沉稳的笑容,“皇上和太傅,本性都是最喜欢亲近孩子的。小孩子能认准了人,投了皇上和太傅的缘,这是天大的福分。别的不说,单是太傅所赠‘浩然’之名,以及那一篇与名字相配的诗词,朝野上下、各府各家,这几年来就是头一份。” 仔细看风亦璋表情。见他颇有羡妒之色,突而想到这位兄长也方成年大婚,风亦琛心中顿时微觉好笑。随即从容道:“是,老师本就是极爱小孩子的。和孟将军又是最初最长地交情。自然比别家隆重些。‘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是对孩儿今后期盼,也是对孟氏几代的赞美。” 被弟弟一语提点,风亦璋想了一想,当即含笑点头:“确是如此——亦琛,果然你在太傅门下,知道得多也记得清楚。孟氏几代护国有功,浩然慷慨,才当得起这两句。” 风亦琛闻言微笑,略略颔首却不答语:身为诚王二世子,自幼读书学史,娴熟朝廷掌故,又拜在柳青梵门下近十年,他自然知道护国大将军一府与风氏王族、与柳青梵的深切关联。孟安将府长孙,少年便有威名,胤轩十四年承袭祖父孟铭天护国大将军之衔,是北洛到大周有名地将领。但很多人都忘记,或都忽略了,胤轩五年摩阳山大神殿传出“天命者”之预言,是曾经在道门习练过数年武艺的孟安奉了胤轩帝命令,向迷雾森林山谷中迎回了柳衍父子,带领柳青梵第一次进入到承安京中擎云宫。而少年便破解尽大陆第一兵书战策《璇玑谱》上全部战局地柳青梵,自胤轩八年后正式出任太子太傅,在擎云宫中的初几年,每日藏书殿中事毕,往往便带着其时的九皇子风司冥、三皇子风司廷等与孟铭天手下一干将领,或谈兵法或议军机,或直接到军营校场比武演练。这其中,孟安、轩辕皓几乎从未有一次缺席。 与柳青梵地相识相交,相比于朝廷上的任何人,孟安,时间都是更早。同样,由于道门一脉武艺习得,对柳氏父子的所知,孟安也要远胜过朝上旁人。那一种朝廷僚属上下级别之外的特殊敬意,始终存在于孟安与这当朝唯一太子太傅的相处之中。而孟氏累世忠勇,历代从军护国,为君王掌三军之重,谨慎稳妥几无差池,也素来为柳青梵所敬重。虽然胤轩十八年还朝任三司大司正后,他因职务而与孟安等往来远不及昔日频繁,但孟、柳两府一直保持了良好的交往。孟氏一门从军,孟铭天的四子,孟安的六名兄弟以及长子、次子皆为国捐躯,门中丁男孑遗;如今天下安定,孟安新得一子,孟氏一门终于有后,自然是大喜之事。柳青梵为之隆重致贺,无论在公在私,都是应有之谊。 只是,风亦琛也没有想到,孟氏新儿的满月宴上,从来行事谨慎周到的柳青梵,会当着道贺地全体朝臣之面,“夺去”天嘉帝亲自为此子赐名的荣耀,而且更进一步,邀天嘉帝亲笔题写下与此名相配的诗词。 回想之前一刻正堂上,柳青梵含笑一语四座皆寂,最上方天嘉帝则欢然起应,展书援笔,随他口述录写下诗句地情景,风亦琛便忍不住再勾起嘴角。 同样身为学生,自己可以理解天嘉帝那一刻内心的由衷欢喜。曾听父亲偶然言及,当年藏书殿中。待那些较为年幼地皇子、宗亲、侍读学生,柳青梵便常以默录诗文地方式考查书法功课;年长一些的也不时由他口授,默写下篇章各自揣摩参读,然后才在一起讲解议论。近年在交曳巷大司正府中,柳青梵公务之际越来越频繁地口授辞意,而令自己与康启、谢迈等斟酌成文——深知柳青梵历练学生的方式,虽然天嘉帝英明卓越,就“功课”而言自是早无必要,然而儿时记忆重温。更在人前这样的配合亲近,对素来自持沉稳、自登基一统后越发威严的天嘉帝实在应是难得的经历。因而那一笔字,也在澹宁宫里那看惯了的圆润平和之外。更多了一分不拘形意的潇洒。 “晴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使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岭上,欹枕塞北雪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遥公语:‘山色有无中。’” 不知觉间吟咏出声。风亦琛眼前似乎重新展开那幅 极的手书:都说字如其人,天嘉帝风司冥性情稳重,笔笔不芶,沉着中见出雍容。而这一次愉悦舒畅,落笔如风,竟用了常日罕见地行草;配合词句中塞北雨雪、战场曾记的景致奇*shu$网收集整理,由旖旎入激豪,直是一片万里家国、指点江山的气势。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谟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吟咏之音未落,耳边另一个声音已朗朗响起。却是风亦璋含笑接上诗词地下半阙。见他长身玉立,注目身前水面,年轻面容上意气渐发,风亦琛不由嘴角轻扬。不想一时目光恣意换来胞兄一个瞪眼:“怎么,只许你过耳不忘,我就不能目遇成文?虽然是你顶着什么三岁学诗、五岁作文的神童名号,可别学朝上有些人,真当我一个只重气力,不能读书地武夫。” 第401章 风亦璋明明白白的玩笑,风亦琛也笑起来:“哥哥怎能是武夫?且不说少年闯阵,十万兜鍪,一代将星的风范,单是攻破鹫儿池后地承接运转,治政一道就连当今皇上都有‘青出于蓝、后来居上’的评语,当时把三十万人马的后方重任交给你——就凭这份经营,谁还敢把你当成不读书不知事,仗着皇家恩荫占夺功勋的膏粱纨绔?” “膏粱纨绔……”虽然巷议野谈之流也常入耳,但当面一句却还是大出意外。然而对上胞弟一双晶亮眼眸,风亦璋顿时哑然。沉默片刻,方才轻笑着缓缓摇一摇头,“亦琛你啊……不过这样也好,有这一张口一颗头脑在,承安京里没人欺得到你——果然是要叫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看看,我风氏王族中,便绝无一个是空担着虚名,白得了圣眷而霸占高位的!” 见风亦璋朗笑扬眉,风亦琛也低头轻笑两声。随后看一眼前方屋宇,“哥哥,这次再到草原,万事还要小心。” “我风亦璋是什么人,这还用说?你放心便是。”接收到他目光深处的担忧之色,风亦璋面容顿时放缓,扶住他肩膀,“我都行过冠礼完过婚,早是大人了,还有什么分寸不知道?当初上战场时都没见你这般担心,真忘记了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扯一下嘴角,风亦琛只胡乱点一点头,随即伸出手和他相握。“我想皇姑母和慕容将军回来也已有了些日子,你启程怕是要在年前……” “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为国镇守一地平安,是我王族子弟应有之责,又哪里只在乎这一点点天伦私谊。”风亦璋笑着紧一紧两人相握的手,“到了那里自然是用心做事,记住皇上还有太傅的指点教导,绝不会出一点点差池的。你在京中,只管听督点三司地考核报功帖子吧!” “哥哥好大口气——三司从来只有考评记优,哪里有什么报功的说法!”风亦琛忍不住笑起来,“倒是听皇上和太傅的话这一条,难得这几日宁宫进出方便,哥哥实在该趁明诏还没发下来多去讨教才好。” 风亦璋微笑颔首:“是。这时候去,说什么都是指教提点,一旦发下明诏。就是确切地旨意了。所以你看我这几日,几乎夜夜都宿在宫中。不过,”微顿一顿,年轻世子的脸上显出十分沉着地表情,“想来应该也是没几天的事了。” 风亦琛闻言一怔,顿时顺着风亦璋目光看去。只见护国将军府后花园小径上,靛青色宫衣的君王贴身内侍正快步向兄弟二人走来。 到诚王的两位世子面前,水涵躬身行礼,随即挺起身:“亦璋殿下。皇上让您过去花厅。” 风亦璋立即行礼领旨。风亦琛则凝视水涵,口中轻笑道:“皇上见召,不知厅上还有何人?方才早早逃席出来。失了礼数,亦琛也想着何时过去给皇上道歉领罪。可否烦水内侍一并引路?” “亦琛殿下多礼。”恭恭敬敬回一个礼,这位从秋肃殿开始,侍奉天嘉帝近二十年的贴身侍从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风亦琛却能从他眼睛里看出领会于心的神采。“皇上早已有言,世子殿下体弱不能多饮,尽欢之余当以保养为重。方才席上回避,陛下目见心知,请无用多虑。”顿一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水涵才向着风亦琛微微笑一笑,“现在皇上在花厅里召见的,是慕容子归慕容驸马、厉南瑾厉将军、简顿之简将军、西宁侯罗伦秀民、信和君姬宫禝,加上亦璋殿下一共六人。亦琛殿下若要请见。待皇上与几位将军说话完毕,水涵便为殿下通报。” 平静点出天嘉帝要召见之人姓名,到风亦璋时几不可见地颔首。眼中露出贺喜的神采,风亦琛心下了然。转头看向风亦璋。只见兄长身体挺得笔直,脸上表情沉着中透出一分终于落实的喜悦和随之而生地坚毅。微微笑一笑,风亦琛随即向水涵拱手:“多谢内侍。但皇上召见众位将军说话,当是正事,亦琛自不敢搅扰。” “既是亦琛殿下意愿,那便如此。”水涵欠身施礼,随后转向风亦璋,“亦璋殿下,请随水涵来。” 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风亦琛沉默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 慕容子归、厉南瑾、简顿之、罗伦秀民、姬宫禝——这五个人,恰是大周开国,受命镇守边境四方的督护大将。其中厉南瑾、罗伦秀民、姬宫谡都是列国分立时期,大陆颇具声威地名将:厉南瑾曾以一人之力,数千疲弱之兵,抗拒草原铁骑死守新卫,为北洛的驰援卫、av争取了宝贵时间;罗伦秀民出于西陵簪缨世家,蝴蝶谷一役竭尽所能,忠义奋勇,虽战败而声名大显为人敬服;姬宫禝则是以离国王族之尊,守护北疆,护沿海数国国境交界处近三十年安宁。大周开国,沿用各国贤臣宿将,天嘉帝更对这三人信赖有加,委以一方镇守重任。加上统筹旧炎事务地慕容子归和督镇原北洛与西陵北方海上交界的简顿之,五个人成为大周国中最有军政实权的将领。而慕容子归上月奉诏还京,入朝任职,空出东督护将军一职,朝中对谁将接替广宁那个至尊至显地位置议论纷纷。风亦琛虽常在天嘉帝与柳青梵身边,心中早有所觉,但此刻圣意明白地呈现眼前,却反而有些不现实之感。 无论心中多么清楚,自幼立志从军报国、十四岁果然上阵杀敌的胞兄确有不输抱负的真实才干,也非常了解经过洛、炎大战两年时间的磨练,风亦璋早由单纯阵前冲杀的战将成长为能够统观全局、筹谋调度的一方之长,但是,这个哥哥,毕竟才行过冠礼,刚满 的年纪。 似乎就在昨日,他还就一道恭喜孟铭天得举重孙的贺文绞尽脑汁,下了朝回到府中就在书房里缠定自己捉刀代笔。 回想到兄长任性顽皮几近无赖的模样,风亦琛轻轻叹一口气。自幼习武的风亦璋很少在文事上多动头脑,除却公务对朝中议论全无兴致;朝廷上臣子间地纷争对立更是由衷不喜,平日只打定了主意与武将们往来难得理会文臣,就连父亲诚王风司廷所结交的一众学者文士也从不假以颜色——这样的脾气,又是这样地年纪,无论背后是何等尊贵的出身和实在地武勋功劳,明日东督护将军任命的旨意下来,自己都可以想象,朝中将是一片怎样的议论风雨。 只是。花园水边几句对谈,从兄长一贯自在豪爽地语气里可以听出,诚王世子、大周的飞羽将军风亦璋,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身为臣子,自当遵从唯一君主的旨意,以维护君王至高权威为职责。而对于风姓一脉的王族宗亲,无论朝廷上怎样天翻地覆,只要始终信赖、追随天嘉帝,跟从天嘉帝每一个心意决断。从十月十日花朝节开始。承安京半个多月人心的不安震荡,身在暗潮中心的自己,目睹表面上止水无波的朝廷不能不忧思惊惶;而每思及一家一府在宗室、在朝廷的特殊地位。与擎云宫、交曳巷的密切关联,更是时时惊心。然而风亦璋。却似从来就不曾为这等“琐事”操过心:上朝就位出入殿阁一如平素,那些继“国中一人,或凌帝尊”之后。“宗亲将兵,或夺军权”地窃语私议只当轻风过耳全不萦怀;面对君王询问当是如何便是如何,便问到至为敏感的将官任用,也敢当着一干年长资深、经验丰富而老到的上朝廷众臣侃侃而谈,更毫不掩饰自己对地方实职、外放历练地心中跃跃。 或许,这就是风亦璋血脉流传的骄傲——风氏地子孙,个个超迈英雄,才识兼备。所行所言,必然出于国家大利,对朝廷、对百姓的诚意忠心绝不容人置疑。也无需人置疑。不管他的父亲是哪位血统尊贵地亲王,也不管他的兄弟是哪个位高权臣的弟子。 惟有如此,才对得起天嘉帝的宽容。才能够报答君王所予以将领、亲族的绝对信赖,更回报他作为叔父。对子侄的一片拳拳眷爱成就之心。 “想到了什么,这样专注深情的表情?” 耳中突地飘来一语,风亦琛猛然一惊,急忙回头,却是一个银发紫袍的身影静静站在身边。 “念安君殿下!”急忙躬身行礼,风亦琛一时不能控制脸上惊讶表情,迅速低垂下眉眼,“您也来为孟将军贺喜?” “这样的日子到这里来,难道还会有其他什么更合理的说辞么?”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负手身后,目光在池塘水面缓缓掠过,嘴角随即勾起,“虽不及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开阔,却也是有相当气势地了。” 自那日柳府中见过礼,之后柳青梵已奏请了天嘉帝,任上方未神为藏书殿太傅,正式定下师生名位。虽然上方未神依旧只在国史馆主持西陵史编修,旨意下达后至今不曾踏入藏书殿中一步,风亦琛却已经数次到国史馆中请教疑难,与这位承安京中无论身份、地位都最特殊的旧王国皇族有了第一次深入的接触。虽说仅仅半月时间,也足够风亦琛了解此刻上方未神对将军府花园水域地评价并不需要附和或其他答语,因此只是略一颔首,抬头凝视那双阳光下颜色深沉的紫眸。 “以为我或不当来?毕竟孟铭天地一子三孙,一家有四口断送在与西陵的战场上。而且成治三十四年,也是因为西陵的挑唆,炎、陵各自出兵夹击北洛,让他以国门攻破、城池不保的兵败夺职作为一代护国大将的收场。”感受到少年目光,上方未神淡淡一笑,却没有转过视线。“不过也别忘了,为孟铭天生下重孙的孙媳,到底是我上方宗室一脉。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走这一遭。” 风亦琛一怔,随即想起因孟安的原配妻子早逝,所出两子的妾室也在五年前亡故,大周开国天嘉帝厚赏功臣,特意为孟安续弦继室,挑选的便是西陵宗室子、忠义侯上方日宣的嫡女。 第402章 大周一统,昔日仇皆为往事如烟,而以辈分血缘,上方未神正是此女亲叔父,正当道贺之人。但方才席上自己不曾看到上方未神,而以晨起将军府便开始迎客,欢宴直至此刻的日渐西行,念安君显然无意引起更多注目而特意选择了这一时刻,且匆匆露面后便到宾客稀少的后院。头脑中迅速转过,风亦琛随即微微一笑道:“孟将军的孩儿,太傅赠名浩然,十分活泼可爱。”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厅上风司冥的笔迹已经见到,果然与寻常不同。但看词句,还是柳青梵的自创。”上方未神嘴角微扬,“有这般合璧,无怪孟铭天欢喜,酒到杯干,连我也无意放过。” 见风亦琛闻言,脸上顿时满是不可思议,上方未神无奈似的轻笑摇头。“有一个孟铭天,便有轩辕皓、锋、多马、韩临渊、慕容、皇甫……将军们俱是好酒量,到承安见识过一次,便再不敢轻易共饮。可惜啊,虽然知道这种无拘形迹把盏同欢是他几年期待,人力到底有所不能。不过就方才席上一瞥,那样的眉目舒展、言笑恣意,应该也是无需人更多忧虑的了——你说是这样吧,亦琛殿下?” 凝目那双深沉而光华闪动的紫眸,听他口中轻快含笑,风亦琛却是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自幼在天家朝廷,他从不敢妄猜他人言语含意,但上方未神言语中透露出的重重信息,多得直让他一时只觉再透不过气来。 目光扫过屏息凝神,面上色彩快速变幻,瞪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放出异样光彩的少年,上方未神不由淡淡一笑。抬眼看一看花园四周,视线落在池塘对面一角凉亭上,神子般面孔上露出一个少年无法抗拒的笑容,“殿下若无事,可陪本君在这园中走一走?”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八章-歌长辞短正醺酣(中) 念安君的意思,老师……太傅这些天,潇洒从容都是的?!” 少年一声呼喝,惊得水亭边栖鸟一齐振翅,原本习惯了向人影晃动处讨食的游鱼也纷纷掉转了头尾,一齐向池塘水深处隐匿而去。 抬头看向风亦琛,紫眸中闪出一些略带不满的神采,上方未神微微皱起眉头:“潇洒从容,怎么可能是假装?不过是说真正承受的压力,心机运转处的劳神苦思,不为你们这些近在身侧者所知罢了。” 自知失态,风亦琛低垂了头,但随即又毅然抬起眼:“我知道太傅大人这些日的不同寻常。但从宁宫到交曳巷府里,以及在六合居、霓裳阁,每一件事,太傅的每一道建言、每一个决策都是同往常一样的公心为国。除了刻意绕过了蓝子枚大人奏本弹劾,各地新开土地的计数管理、新税法的推行协调、边境的轮戍换防、越冬备灾的粮食衣物、进入农闲季节的民间活动百姓集会、新年的皇家祭典,还有本次大比的倾向选题、主考官员的委任……朝廷上所有的事情,大人桩桩件件都思虑妥贴,无不周到。别人不知,但我一直跟随在太傅身边,便是皇上面前也少有避让。太傅意态从容,而始终无针对之举,这是亦琛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正事实了么?”上方未神闻言淡淡一笑,袖拢了双手。“世上怎会有毫无反抗地任人欺侮宰割,何况那是柳青梵?蓝子枚辱他之深,掀起承安如此巨大波澜,岂是朝廷百官一个缄默无语,当事者错身之际的横眉冷对就能够发落完毕?必须是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 ” “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 见风亦琛若有所悟,但随即深深迷茫的表情,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不明白?想想朝廷这几日都发生了多少事情,如你方才所说,新税法,徭役征戍,各地越冬备灾物资的周转调拨。朝廷和民间的集会庆典……凡举牵涉到钱粮地一切,对比蓝子枚那一本,难道还看不出他的用心?” 听到“蓝子枚那一本”几个字上有意无意的重音,风亦琛顿时全身一凛。“念安君的意思是……” “为人也好为君也罢,一切处事权变。总不离天理、国法、人情。然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旦所施所行确实有效,国家得利百姓受惠且利惠可得长久,就应当用律法的形式固定,并加以规范和标准。否则,犯禁乱法。就是一切世局动乱之根本。” 紫眸凝视着静静倒影出一片青天的池塘水面,那双眼中,风亦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澜。“柳青梵不会给第二个人留下同样的空子,同时要从伦理律法上彻底地堵死这个千万分之一可能出现擅权僭越地缺口:议定新税法和新的徭役赎买轮替制度;规定涉及国家朝廷根本事务时,神殿教宗和地方绅民参与资财所能占的最高比例;针对《大周律》条款具体说明地方职官权责,增补官员临事应变的前提后续,详尽精细到让一班皓首穷经的老儒瞠目,却得到全体地方上回京述职官员地大加称许和推崇——这些,虽然是早已提在传谟阁与澹宁宫议程。必然将涉及的关键要务,但关系民生国本、如此重大的议题,又是多少项堆聚在一起,若在往常,怎么会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悉数议毕议定?没有刻意的推动,明确且强势地表达己方意见,这样的速度和结果,绝不可能。” 上方未神语声不高,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语义更是斩钉截铁。而随着曾经的西陵国主言语,对应半月来经历。风亦琛心中顿时雪亮:宁宫中见闻,上朝廷众臣地各抒己见,柳青梵较往日更积极的谏言,与天嘉帝议论时个人特质越来越鲜明浓重的见解倾向……半个月来朝廷上下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飞闪而过,这位自幼号称“神童”的诚王世子脸上,缓缓露出悦服的表情。沉默片刻,风亦琛方才一字一句慢慢开口:“是,无论听父王所说,还是这些年朝中所见,除三司事务,朝廷上太傅向来极少在百官之前开口。朝政国务就事论事,其中种种缓急利害都是直接呈现皇帝陛下,而从来不当面在朝堂上将参与意见的廷臣以言辞驳倒。虽然平日在讲授之中时常援引朝廷实例,也会议论朝臣行事品格,但一旦涉及公务,太傅从不曾对职司以外的官员私德加以追究。可是这些天,这些天来……” “他要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怎么可能选任那些会为了一己私心就倦怠或者干扰了朝廷国策的官员到关系重大地位置上?不过与他三司大司正素来行事不合的,是他不用这些人的理由——从职司能力到为人私德,他第一次明白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好恶,正如蓝子枚一众奏本上指责的‘偏私’。但偏偏,他所用的每一条理由,都是蓝子枚一众这三年来曾经使用过,再不能对他妄加一辞的。”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针锋相对锋芒毕露,这不是柳青梵。至少,不是平时的他。” “但老师却是用这种方法,让那些关系到民生国本的大计最快速度议定基调。最迟明年春天,百姓就可以切实体会到新税法带来地益处;而每年各地水旱灾变,神殿教宗、地方士绅如何参与,与朝廷共当国事,也有了基本的、国法可循地章程。” 见少年脸上与语声一样坚定的神采,上方未神顿时微微一笑。“是的,最快速度……但并不仅仅是出于百姓得利的目的。朝廷上最擅长唱反调的蓝子枚被他半个月来积极进取压制得全无招架之力。各种朝务政事因而罕见地决策迅速。而当这些政治措施一一成为朝廷基本地法令律条,那些曾经脱离朝廷体制之外的行为就不再具有攻击的价值,蓝子枚的弹劾变得没有意义——而这 从本源上着手,彻底地料理和反击。” “原来……”风亦琛不自觉地轻叹附和。但话一出口顿时惊觉失言,猛地掩口,抬头撞上上方未神视线,却见紫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怜悯的温柔。强自顶一定神,风亦琛才扯动嘴角微微上扬,“念安君殿下,诚如您所言。柳太傅行事,自有太傅自己地道理考虑。只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原是柳太傅在朝廷上施为的惯常作风。但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其中的思虑,亦琛以为其中的思虑……” “以为如何?‘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柳青梵便是圣人神人,天生滴水不漏的作风,所以就该这般劳神苦思么?”淡淡一句顿时噎回风亦琛未竟的词句,上方未神缓缓摇头,“行事必出于公义,兼顾朝廷大局平稳和同僚臣属彼此的脸面。此外更需精密计虑自己的退路保全,背负所谓明理者地缄默而独自面对满城风雨。人同此心,风亦琛,身为门生、弟子,你以为自己老师就当真如他表面上的自若镇定?二十年殚精竭虑,所以此刻的思考用心同样理所当然?当着那日一场闹剧,将是一笑而终究置之?我知道这些日你一直在他身边,便几次到国史馆借史事问我,也是抽了他从传谟阁到澹宁宫行走的空档。我原以为。你是能够明白他一些心意的。” 话到此处,风亦琛终于明白,为何西云大陆,柳青梵独引上方未神为知己;三年来无论外界如何议论,与念安君地往来频繁胜过了朝中任何人,亲密甚至在二十年挚友林间非之上。 第403章 回想这几日柳青梵言行神态,少年脸上微显愧色,低垂了眉眼,“念安君教训的是。学生……学生是忽略了太多东西了。” 注目风亦琛表情变化,上方未神也轻轻叹一口气。目光随即渐转温和。 “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一是到底年轻,再怎样聪明,不曾真正经历过世事便难以体会心情。再者,以他的性情,这一次连自己都想瞒过,更何况于一直都在他羽翼庇护下的你们。”伸手一引,示意风亦琛在自己身边坐下,紫眸凝视平静的水面,“柳青梵门下众多弟子,若不计风司冥,难道当真再无一个见得出他的不同寻常?我不会相信这是他地眼光。” “念安君殿下……”不自觉轻呼出声,风亦琛紧紧盯住那张秋日阳光照射下,异常安定沉静的侧脸。“老师曾经有言,大司正府,不为任何个人改变陈设,或刻意昭显什么。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亦琛却分明眼见着老师改变。便是今日的满月宴上……那种刻意的张扬不羁,怎么会是老师真正的性情?相比于那日花朝之后老师每晚在霓裳阁的高坐,和从阁中传出的诗词歌曲更让人感觉陌生和不安。可是就像朝廷上老师自能将一切思虑周详处治妥当,身为学生,置身席间,见他言笑风生,除了周全礼节后的借口逃席,竟是完全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一点什么。” 耳中少年语声越说越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上方未神不由转过头,却见风亦琛已然站起身,一手扶住水亭亭柱,一双眼平视前方,目光却远远地不知落在何处。心中微顿,但随即扬起嘴角:“今日这一场满月宴确实不同寻常,值得刻意的表演。你周全了礼数,举动无一出格,便是为他做地最大的好事。” 风亦琛一怔,顿时回头,却见紫眸里一点异样光彩闪烁:“护国大将军的重孙满月,满朝共贺,但真正礼节仪式完毕,午宴之后继续留在将军府欢聚痛饮的,却多是军中的将领。当然,以孟铭天、孟安祖孙的身份,如此情景原也不足为奇。不过,先是太上皇,此刻又当着天嘉帝陛下,其中微妙的差别……虽然人常说武将粗鄙,但大周三军上将岂是等闲,更何况多少是‘冥王军’中出身提拔。锋、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正厅里那些,我想已经都感受得十分明显。” “是……他们地妻族?!”思绪随着身边紫眸男子平和的语句起伏延伸,风亦琛心中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蓦然回头,怔怔地看着上方未神,少年脸上满是天机道破地震惊。 —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虽不多言,心中却着实为少年的敏捷暗暗一声赞叹。然而转过眼,紫眸凝视眼前平静水面,片刻间,嘴角那丝笑意已全数敛起。 是地,妻族。此刻正厅中欢宴地将军们,看似最纯粹的武将身份,却有着各自不凡的姻亲背景:慕容子归与皇甫雷岸。分别为宗室公主驸马;上将军、宁国公锋正妻景希桐,是景文帝太傅景毋之孙女;韩临渊正妻,父为工部尚书丰步雍;江扬,正妻刑部尚书宇文昊云次女;庞朔,岳父李承蠡先为吏部尚书。后进位副相,严晏则迎娶了三司督察史曹最年幼也最疼爱的嫡孙女——这些或与天嘉帝风司冥关系亲密,或是原本就出身“冥王军”的将领,一桩桩似有心似无意的联姻、结亲,二十年时间,于悄然无声中在承安朝廷中编织交结成一张最严密而坚实的大网。这张网络。在硝烟四起,武将征战四方的年代,其存在或还为赫赫冥王统帅下铁军地绝对武勋所掩盖;但从胤轩二十六年靖宁亲王返回朝中起,太子册立、受禅登基、大陆一统,到定鼎大周开国立朝,风司冥在朝中平衡文武的每一个举动,其中效用,已是越来越为人们所领会熟悉。 少年从军,熟悉兵营行伍的天嘉帝。对军中上将极其信赖倚重。虽然大周一统,风司冥倡行平和之政,偃武修文,礼遇各国旧臣更厚待北洛元老,使朝廷臣属融洽和睦,各安其职。但与此同时,宰相台属下兵、刑、吏、工各部因国家增大而新增大量的实职实权的职官,还有京师护卫、皇城禁军、御前侍卫多处要职,天嘉帝几乎 军中诸将以及铁衣亲卫中亲信挑选充任。甚至不乏:=“出将入相”地不成文惯例,更让朝廷上形成武将一派的强大势力。虽然大周沿用北洛军制。对在朝将领多有掌控牵制,且众将追随风司冥多年,深谙天嘉帝统领决策之道,若非直接关系本职,朝廷上几乎听不到这些原在军籍的武将们声音,但从来没有人敢真正忘记,甚至稍稍忽视这一派力量的存在和其对天嘉帝心意的绝对影响。同样的,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忽略,经由这些君王腹心地武将们,以及他们身后彼此姻亲关连的朝廷大网所传达出来的,那些天嘉帝内心真正的意图和声音。 一幅天嘉帝和柳青梵共同完成的赠名诗词字帖,席上二人并坐,笑谈自若,彼此辉照——这一次孟铭天重孙的满月喜宴,试图藉由满座忠诚武将传达出的信息,绝不仅仅是君臣默契的事实,彼此间绝无一丝半毫嫌隙这样简单。 柳青梵傲然所邀,风司冥慨然所应,在那一对同样精明周密,习惯在瞬间决断而计虑深远的师徒,不过一场恰逢兴致地表演,本身无半点出人意外之处。但当着承安此刻人心浮动的时局,当着护国将军府上众将嘉宾,这一番演出,已经胜过了澹宁宫中任何明确旨意诏书的回应。 经此一回,嗅觉敏锐的人们必然领会君王真正的心意。只是,朝廷中风浪并不可能从此平息。正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诗句中热烈洋溢的畅快恣意,将柳青梵心中纠结百转、千思万虑轻轻掩盖到几无痕迹,却永远不能真正抹杀其存在。 思绪至此,上方未神不由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的浅唱轻吟,惊动亭中一坐一立,相对无语的两人。“这是……太傅的新曲。”与上方未神相对一眼,风亦琛努力扯动嘴角显出一抹得体笑容,“念安君殿下,枯坐无酒,日长终究无趣。不如就此返回厅上,与皇上、太傅、诸位大人同乐。”说毕,举步便往亭外,却见上方未神兀自端坐不动。风亦琛心下微震。“念安……君?”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接着曲牌。上方未神口中亦随之轻唱,更重复一遍,方才抬起头,“这是柳青梵地新曲,六道酒令中的二道令、激畅调。” 见那一双紫眸中精光闪烁,光华流走不定,风亦琛心中微凛,略略躬身:“是。是太傅地新曲,前日在霓裳阁上所作。”顿一顿,“厅上奏出这个,想来是众位大人行酒令为乐,恰轮着太傅了。” “是啊。理当是如此。”上方未神头也不点,紫眸只怔怔凝望水面相隔的连片屋宇。“‘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千里风快,明月逐人——原来,原来……竟还藏了这一层心思么?”喃喃至此,上方未神忽地霍然立起。身形展动,便要抢出水亭而去。 耳听上方未神口中低语,似是默念诗句,说到最后却全然的含混不清,风亦琛正暗自揣度;眼见他起身动作,少年一惊之下立刻呼喊出声:“念安君!” 上方未神脚步顿时定住,也不回头,“什么?” “太傅……老师地诗词,有什么不妥么?”嘴边千言万语。最后吐出的却是最不在意料中的一句。话甫一出口风亦琛心中已满满沮丧懊悔,但目光一转,却见身前紫色华服的身影日光下竟是不能掩饰地微微颤抖。少年心中顿时大震,却听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不妥?怎么会?”又顿一顿,上方未神略提高了声音,“喜宴欢歌,怎么会有不妥之辞?又不是刻意违了令要赚将军府的好酒,柳青梵怎么会唱出不好的曲子——方才是我多想了。想岔了。” 抬起头,风亦琛凝目上方未神回转过的、微微似带着笑的侧脸。沉默片刻,少年转开视线。见上方未神仍旧站立原地,似等待自己脚步跟随,一阵奇异感觉忽然从心头飞掠而过。几乎是直觉本能一般,自今日园中相遇起便一直萦绕心头地问题再不受自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为什么提醒我,告诉我这么多?” 预料之中,但同样也在意料之外的问题,上方未神顿时惊讶地瞪大紫眸。无声凝视身前少年,却见风亦琛手指微微不安地扣住衣角:“我是说……念安君殿下,对您的教导指点,我非常感激。您是老师的挚友,而且那一日交曳巷府中,老师也曾说过要待您以师礼,如有疑惑尽管求教。可是今日并非藏书殿,也不在国史馆……您指点我如许多实事关键,我……” “我说的很多么?”淡淡一句反问打断风亦琛说话,迎上少年意带询问地目光,紫眸中闪出一丝温和光芒。“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你以为理由需要怀疑?柳青梵是我至友,你是可教导、可成就的学生,他几次向我嘱托照拂于你。” 微斜的日光照射在紫袍与披散下的一头银发,为男子笼罩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光芒。风亦琛抬起眼,定定看向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向前方屋宇厅堂的上方未神,但随即在他紧接着地淡淡一句入耳时彻底地再不能动作言语:“风亦琛,或许你也一直都忘记了,你的母亲、诚王妃上方是我同父所出的亲妹。 第404章 你既认她为母,我自然绝不会吝啬给予外甥任何可能的指点帮助。” 掷下这一句,上方未神再不理会呆怔的少年,只是快步绕过池塘走出后园。循着一片鼓乐欢腾,片刻间已回到宴席犹欢的正厅。还没踏进屋内,便听老将军简顿之高声笑 不行不行,青梵你这曲子太温太雅,花啊草啊黄鹂的点激畅豪爽的味道!便是后面,‘长啸亦何为?’啸也没真正长啸出声,不行,这一道酒令可不能放了你过去!” “对对对,简老将军说得有理,柳大人这首歌太温雅,是违了酒令的,该罚!该罚!”简顿之语声未落,厅中已附和一片,其中却是今日地主人孟安声音最响,“大人是提起六道酒令的令主,自己违令,所以还要加三倍处罚——大家说公不公?” “公公公。罚得公!”“孟将军在理,柳大人快自罚三大杯!” 厅中众将欢闹中,座上柳青梵果然全不推辞,接过孟安捧来地大碗一口喝干,连尽三碗。向众人亮出碗底,顿时引来众将齐声一个大彩。一边轩辕皓笑眯眯接过酒碗,“酒已喝完,下面还是作词行令:二道令、激畅调。依旧是你最初的规矩,今日不说老就说小,限定一柱香时间。要堂上都能听得懂的,不许弄文采,不许带文人酸气。 做不出来大家继续加罚。还有,不许用你从前的旧令,刚从那首‘瑶草一何碧’,明明前日就有人从霓裳阁抄出来。这样的词统统不许,若再抓住。再翻倍罚酒——反正今天有皇上在这里担当酒令令官,便醉死了你,也不怕你伶牙俐齿地赖账。” 一连串要求限定飞快报出,轩辕皓说一句,众将就齐声附和叫好一句,到最后更是纷纷向天嘉帝笑嚷:“皇上您令官可当准了!”“皇上可别偏帮了柳大人!”“要真偏袒太傅大人。大家就连着皇上一同罚酒!” “众卿放心——若太傅做不出,朕还继续陪太傅一起领罚。”厅中众人大胆地欢笑吵闹,风司冥也不以为忤,只是笑吟吟颔首应道。随即转向柳青梵,“拜太傅文雅歌词所赐,今日朕已经开三年来未有之痛饮。这一身酒气,便少了一杯两杯想也不至太大差别,太傅就只管随心做去。” 青梵闻言轻笑:“皇上这话,却是要青梵做出好词呢。还是要我继续违令受罚呢?但皇上海量,柳青梵已经醺醺然将不知东南西北了。” “青梵不要说嘴,全军上下,谁不知道你海量。这一点点酒就想说醉,可还早着呢!”轩辕皓为天嘉帝将酒杯注满,随后满满注了一大碗托在手中,一眼扫到又托了两只注得满满的大碗走近身边地孟铭天,轩辕皓顿时哈哈大笑,“看到没有?这里正等着你。我两个虽垂垂老矣。也不去想战场上当年的雄风;但今天这酒场上地一番比试,我就不信凭我与孟帅两个。就放不倒你青梵小子!” 轩辕皓这样说,已经是明白地借口灌酒,而非平时酒令行欢了。见青梵罕有酒劲显露的脸上微微醺红,悄然入厅的上方未神微觉不安,正待从座上站起,却见那双幽黑眼眸目光流转,含笑盈盈,安抚中更有十足的自信。上方未神心中一定,只听青梵朗声笑道:“两位将军皆盖世名将,雄风铁骨,声威震动大陆;而今继续为国筹谋,千里之志不减,怎么便说一个‘老’字?却是把好词送上柳青梵门来!两位且安坐——听我这一曲!”说着,一步到风司冥座前,“皇上,青冥剑请暂借青梵一用。” 天嘉帝轻笑颔首,毫不犹豫解了腰间佩剑,连剑带鞘一齐放到青梵手中。 接剑在手,柳青梵手腕一翻,却将剑送在孟铭天手中;而不等他反应,随手一抖一拉,青冥剑豁然出鞘,顿时寒光满室。众人一惊之间,昂扬激越地歌声已然响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到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伴着歌声,雪练似的剑光与水色的身影裹卷成一体,在早已空出的正厅中央舞出令人目眩神移的光彩。震撼间,众人耳中传来鼓声雷雷,衬得青年嗓音更深壮怀豪情:“马作流光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一个陡然转折,青冥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地弧线,精准无误还入孟铭天手中剑鞘,伴随着意气风发的最后一句脱口:“——何惜白发生!” 向擂鼓助乐的上方未神投去会心的一眼,青梵从兀自忡怔的孟铭天手中轻轻取过短剑,笑吟吟目光扫过厅中同样震撼未过的一众将领,最后再一次,停顿在孟铭天与轩辕皓两双似有所悟地眼睛:“将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言垂老!” “为我大周,矢誓忠诚;家国永保,河山永固!” 从孟铭天、轩辕皓,到简顿之,到锋、慕容子归,到孟安、皇甫雷岸,到多马、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风亦璋……厅堂中所有少年、青年、中年乃至暮年的将领齐齐起身,把盏向天,“为我大周,为我黎民,奋勇效命,永誓忠诚!”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黄庭坚《水调歌头》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八章-歌长辞短正醺酣(下)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真的是你真实的心愿,柳青梵?” 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然而一线入耳,却是无比清晰。醉露书院心下一惊,柳青梵倏地翻身坐起,顿时只觉一阵闷闷胀痛袭上头来。心知是日间饮酒过量,青梵合上眼,定一定神又深吸口气,这才一手支住了额头,然后慢慢向话音来处转过眼去。不想一片光华异常明亮,青梵顿时眯了眼,微皱眉头,手指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按了几按。感觉头中沉闷稍解,对眼前那道光亮也略适应,青梵心中微定,却不急着抬头,目光一错,落到案几对面那幅华贵的袍服上。 淡紫的绸缎,颜色如水一样的明净,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彩,仿佛罩了一层淡淡薄雾。虽此刻眼前迷朦,也猜得到上面连绵无数的三头鹤舞的暗花,更不用说还有自然垂落在身前的两缕银发耀眼的反光。听着耳边纸页翻动的轻响,青梵沉默许久方才扯动了嘴角,低声吐气:“……是你。” “是我。”上方未神淡淡应一句,随手将拿着的一叠字纸压到几案上。“没见着兰卿,是你让他先睡去?月写影倒是在外面守着。” 青梵闻言点一点头,只觉两侧太阳穴胀痛依旧,头脑却是渐渐清明起来。“几时来的“只一会儿。见你一个人伏在案上,脚边纸散了一地,就随手收起来了。”转过眼,上方未神定睛凝视青梵面容,紫眸里闪出一丝浅浅忧色,“今日孟府里果然饮多了?看你这面色……我这就叫人去做醒酒汤来。” 一边说着,上方未神已然站起身来,不想方一步踏出。衣袍便被人牵住。见他回首,紫眸里透出疑问,青梵微笑一下,随即摇一摇头。“罢了。这都什么时辰。不用惊动了,我无碍的。”暗暗忍住摇头带来的一阵晕眩。青梵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上方未神怀疑的眼神,嘴角扬起一个惯常平和的笑容,“何况你知道,我从来就不用那个,它对我也无什么效果。只不过是今天闹了一整日感觉有些劳乏,刚才眯了一会儿,已经好许多了。” 凝视他双眼。片刻,上方未神轻轻叹口气。转身坐回榻上。“方才我问过了,月写影说你从孟铭天府上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里。”从刚才压在案上的一叠中取过两张在手里,紫眸定定望着雪涛纸上腾跃飞升般的笔划字迹,“好像写了不少。” 目光顺着上方未神视线落到那几幅字上,青梵突觉鼻息间酒气骤然变浓。颊上微微生热。正一正坐姿:“今日偶然有兴致……”一语未毕,但见那双紫眸淡淡一眼扫来。青梵语声顿时噎住。四目相对,青梵随即轻笑起来,微微晃一晃头,“不是头一次饮这么多酒,却是头一次饮到这个份上。”目光在书房四周扫过,又轻笑一下,摇头叹一声,随手在案头上所作中拈起一幅,“信笔涂鸦,涂鸦信笔---一品轩最上等的雪涛,平时都舍不得用,竟这样生生糟蹋个干净。等明晨兰卿见了,不知又该如何……” “他该如何?自然是当成至宝,珍而重之地妥当收藏,哪里还会有第二句话地。”上方未神笑一笑,见青梵闻言张口似要分辩,随手抄过案上茶杯塞到他手中,“物以稀为贵,柳青梵的信笔涂鸦,世上能数得出几幅?何况信笔中见真率性,你口口声声糟蹋,我看,却是比我见过的任一幅都更好。” “是这样……么?” “当然是如此----对你,我何必假言。”正色一句,见青梵闻言低头,上方未神亦复默然,转过眼,目光在书房内陈设随意地游走,静坐无语,心中却无数阵波澜。 第405章 寂静片刻,耳边听得轻轻笑声传来,上方未神这才收回了视线,嘴角微扬,转过头重新对上青梵,正要开口,却见他兀自低头口中轻笑不止。心中微怔,上方未神直觉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他手里那只小巧的冻玉荷叶杯被灯光照得透绿莹润,杯中则空空如也。初时不解,但猛回想起方才自己动作,上方未神顿时愕然,随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五十步笑百步,简直像连我也饮过头了似地。” 笑一笑,青梵随即放松了坐姿,身子懒懒后仰,倚靠在榻上厚实靠枕;一双眼半睁半眯,静静看上方未神将案上壶中冷茶倒去,又换了一直在屋角炉上温着地热水来。 “不用醒酒汤,但至少热水也喝两口。”上方未神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在案头小柜上拉开两只抽屉,从第二只里拣了两粒梅子放入茶壶中,盖上壶盖略闷一闷,这才倒出茶水来递给柳青梵。“竹青配酸梅子----不管今日是不是真饮多了,夜里喝这个下去,人总是舒服一点。” 接了杯子在手,望着杯中茶水,青梵默默笑一笑,这才送到嘴边浅一口。“重华……谢谢。” “谢什么。”短短地笑一声,上方未神低垂下双眼,“不过是一杯茶……不过是想到明日是二十九,藏书殿每月规定的课考日。就算挂名地太傅也必须出至少一题考核,我这是头一次,这才绕过来问你而已。” 青梵闻言轻笑,凝视着上方未神不语,胸中却是缓缓一股暖流。抬手取过茶壶茶杯,满满一杯斟上递给上方未神,“今天孟安他们也是太高兴了。虽然到底没人敢闹你,酒不至于过量,但总也喝得不少……若哪里感觉不爽,便去叫全方维也无干。” “青梵,这话,叫我该答你什么?”听出他语声中诚恳关切,而对比方才他自己“不用惊动”的言语,紫眸里不觉笑意闪动;抬手将冻玉茶杯凑到嘴边,杯中茶水一口饮尽,随即将茶杯搁到案上。上方未神含笑的目光,却在茶杯边顿住。 感觉到屋中一时轻松的气氛随着话语的沉寂重新慢慢凝起。上方未神终于打破沉默,轻轻叹息一声:“青梵,今天晚上,你写了很多。” 没有回答。青梵只是静静地将手中茶杯搁回几案之上。 “你写了很多。青梵。”轻轻重复一遍,上方未神转过眼。手指在那一叠雪涛纸上缓缓抚动。“里面最多的就是那两句,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手下慢慢地将书写着同样字句的字幅抽出到一边,上方未神语音一顿,倏然抬头,紫眸里射出异样精亮的光彩,“那是你真实地心愿吗?今日孟铭天府上,众将与皇帝面前所歌。这纸上一幅幅所写,真的是你心中最真实地想法么。柳青梵?” 沉默,良久的沉默。静静凝视着自己,面前人分毫不动地面容表情,让上方未神忽然发觉自己地失言。醉露书院悔意并着一种绝望似的窒息感慢慢升上心头,然而便在此刻:“你很在乎。重华?” 淡淡地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上方未神直觉抬头,却见柳青梵只是合起了双眸。一字一顿,极轻,但极其清晰地再一遍问道:“你很在乎这个,重华?” “是,我想知道。” 同样轻而清晰地语声,毫不迟疑的语气清楚传达出内心意志地坚定。睁眼,静静凝视那双光华流转的紫色眼眸,青梵沉默着,随后缓缓扬起了嘴角。移开压在案上的手肘,垂下眼,目光在那一幅意识中应是最后完成的字上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拈起,递给上方未神。 “这个?”上方未神微怔一怔,随即双手接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 “是,可怜白发生。”对上那双定定看向自己的紫眸,青梵微微笑一笑,但随即移开视线,“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才是诗词地本来面目。” 幽黑的双眸光华隐隐,目光宁静而平和,虽然映出书房里陈设光影,上方未神却只觉那双眼中再不曾落入任何他物。“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诗词地本来面目,你心中真正所想……青梵,不,无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淡淡一笑,青梵伸出手,将字幅从上方未神已然开始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中抽回,随后在几案上一点点抹平。“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怎能有一丝一毫伤情语言?当着满堂的将军元老,不说小便说老的酒令,就只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一重含意。诗歌合为事而作,这一点变动,难道不是最自然的吗?” “可无痕你地意思是……可怜白发生,但是你不能- “重华,我们两个,认识多少年了?” 干脆地打断,上方未神一怔随即低头:“到下个月地今天,就是整十二年了。” “是啊,已经十二年了。景象依稀眼前,只是,下个月的今天,重华心里有具体地时日,我却并不能记得。”见上方未神抬头微笑,青梵也微微勾一勾嘴角,“那重华可还记得当年,相遇之初,你我第一次深谈的那个夜晚,我唱过的那首歌?” “那首歌,开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么?只听你唱过那一次,曲调已经记不得。词还记得,不过后来命人检索宫里面典籍,似乎都没有记录。但你曾说那首曲词堪传千古,所以……” 猛然抬头,紫眸里满是不敢置信。青梵微笑一下,抬手取过案上茶杯,斟了一杯塞到上方未神手里,“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十二年前,不,远远比那早得多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这一切,但那却是君无痕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心声。重华,相交十二年,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体察君无痕的心意,而一向的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那一天之后,擎云宫、宰相台、交曳巷、霓裳阁,人们眼中的柳青梵依然是柳青梵。可一定瞒不过你。君王天下事了却,可怜明镜白发生,那许多明明白白的痕迹,心思如你。怎么会匆匆过眼而不加以联系----就像你说的。纸上真心率性的涂鸦,胜过了平日任何地庄重稳妥。所以重华。不要阻拦我,好吗?” 沉稳无波的话语,比平常略慢的语速让那早已听惯了的声音在耳中出奇地温和;灯下一双黑眸不遮不掩地直直看来,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情绪地目光更让上方未神心惊。 “阻拦?从来不会,也从没有真正去想过。可是青梵……”紧紧握住手中的冻玉杯,茶水隔着薄薄地杯壁,掌心里可以分明地感受到那丝丝温暖,上方未神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艰难地扯动嘴角。低涩的话语几乎是从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你说高处不胜寒。但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更在意的,是起舞弄清影。” 微微地笑一笑:“重华以为这两者差别很大么?” “我曾经认为是这样。”轻轻搁下茶杯,紫眸里闪过一丝淡淡无奈,上方未神唇角微扬。“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所以纵心怀逍遥五年自在。一道天羽阁调军命令,君无痕就肯舍了无拘天地。公子潇洒风过无痕,换上爱尔索隆的一袭青衣,心中难道不是明知高处清寒?然而为这承安京中翠屏如绣、烟波畅柳,更为如许多闻弦歌而能知雅意,于是三年、五年、十年,交曳巷中始终有你柳青梵起坐安然----你在这里,因为你不会舍弃学生、袍泽、部属,不会舍弃你亲口相许的知己,因为柳青梵不会为面前的险阻艰难而辜负了任何真诚相待的心意,难道不是如此吗?” “重华的意思,是说若我果然一意孤行,就是舍弃亲朋舍弃知己,就是要辜负那些多年相待地真心吗?” “不……我只是想说,无痕,无论你本心为何,无论最初的一刻是否仅仅出于自保,无论二十年如一日地思考、作为、坚持又都是为了什么,眼前的西云大陆、大周帝国,疆域所覆每一寸土地、朝廷上每一项制度政令,都浸透过你的心血----嬴得生前身后名,或许这一句我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正君无痕多年心意所系;但了却君王天下事,却是从青衣太傅立于擎云宫朝堂的第一天起,就一刻不曾改变的事实。为了高阳台上天嘉帝对天宏愿,发誓要达成地世界,青梵,我不会低估二十年你这一路地艰难,更知道凡人承受必有其极限。可既然已经是二十年走过来,那这同样一个理由,又为什么不能凭着它继续支撑下去,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伸过手去,在那双黑眸沉静目光注视下,紧紧握住柳青梵的手掌,“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倦了,就随意览看览看四周地风景。但是留下来,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不要离开。一个蓝子枚掀不起风浪,没必要为那些一叶障目的庸人怀疑或者动摇;你定下的正确的方向,没有人能够改变也没有人会妄图去改变……只是要你留下来,就真的那样难么?” 静静凝视那双紫眸,良久,青梵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念安君,即使没有我,天嘉帝也会善待旧王国的王族和臣属。三年形成朝廷和地方的官署任职,不会因为柳青梵的一朝离去顷刻改变,承安京里神明子孙,也不会因为失去所谓庇护而遭到任何刻意的欺凌打压。”眼见刻意加重的称呼,令上方未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但随着言语继续,一双紫眸却倏然闪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青梵心中微叹,然而脸上神情分毫不动。醉露书院略一用力,震开上方未神握住自己的手,但随即反手一扣,又将他手在几上按住。 第406章 青梵语声淡淡,“相反,当那个笼罩了三年的偏袒不公帽子终于摘去,每个人都可以尽情无忌地施展才华为国效力,得到的也将是公平公正,让朝野上下都无可争议的评价。相信所有人,所有真正为大周的未来思虑,真正忠诚于国家社稷的人都会欣然于这一结果。而看到国家朝廷在各个方面逐渐步上正轨,我也会欣然。” “可那不是你最初设想的方式----” “但又有什么关系?目的不同目标一致,彼此就有合作的基础;方式不同,结果却符合本来地预期。甚至比预期的效果更快更好,则不妨随机应变。三十年国储、九年君王,这样简单的道理,根本不用我多说。”向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幽黑双眸浮出一丝柔和安抚。“重华,不要说了。你我都清楚。这一条路,是柳青梵多年前就为自己选好,如今不过借势提前。二十年,我已经争取到我想要的一切结果,已经满足了……不要再为我不甘,真地不用。” 定定看他许久,上方未神缓缓抽出手,转过头。唇边一抹苦笑:“我欲乘风归去,一直知道你这份心思。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真要面对又将如何。或许,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太阿神宫你地诺言,我一直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回眸,紫色眼睛隐隐似有一层薄雾。掩住其下真正的光彩。“是我小看了你。青梵。能够一封书而臣大国,两个月时间终结千年传统。尽废旧制,建立起新地秩序,要在大一统的新朝调和各方,从教宗伦理、朝廷法制到国人情绪、百姓生活,为诸国的旧王族谋得真正安稳的一席之地,又怎么会是难事?三年,你用尽心机,虽然还有多少细节值得推敲,需要完善精密。但就当初那一言承诺,果然是……足够了。” 沉默着,良久,青梵才轻轻一声叹息:“重华,是我有负于你----柳青梵自私自利,许下了誓约,今日却要逃脱。” “罢了----痴儿了却公家事,高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十二天前阅江阁上,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写出这样由开阔入寂寥的句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开篇就自称痴儿?”微微笑着摇一摇头,上方未神轻舒一口气,重新迎上柳青梵目光的面容显出平静和安宁。“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风胥然想做个安心地太上皇,蓝子枚要做忠直强项的臣子,大周要结束三年委屈权变地融合过渡,代之以朝廷统一的法度和唯一君皇的绝对强权。能清楚地看透这些、看破这些,能够从容跳出这些,从此海阔天空再不为这些无端苦恼,以挚友,我原当为你高兴才是。” 听上方未神语声平和,虽兀自包含一丝无奈,但更多是为自己由衷的欣慰和解脱,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伸出手与他再次握紧。“重华,你能这样想就好。” “可是风司冥呢?” 相视片刻,突而似不带任何感情地插进一句,上方未神随即指上使劲,扣住闻言顿时便要惊跳抽脱的手掌。静静对上柳青梵,紫色地眸子里闪出异样地光彩,“今日将军府宴席上情景,半月来朝中情景,大周开国这三年来情景----他跟了你二十年,也学了二十年,对你的心思行事……若他知道你终于还是要走,他会怎么想?” “念安君殿下,兰卿有一事相求。” 不高地语音,在惟有座下马车声响的寂静深夜里异常清晰。 将心神从沉思中收回,上方未神微怔之下随即抬起紫眸,向车厢对面负责送自己还府的大司正府长史瞥过一眼,“什么?” “兰卿想请念安君殿下以后常到交曳巷府中。如果能够每日都到,那就最好。” 平静的语声不曾提高嗓音,上方未神身子却是顿时一震:“每日都到”,刻意落下的重音根本不容忽视。缓缓抬头,目光对上这位素来严守规矩礼仪、言行举止无可挑剔的大司正府长史,上方未神丝毫不掩神情间的诧异。沉默一下,方才淡淡回答,“兰长史,渊声坊和交曳巷,彼此相隔了大半个承安京。” “是。所以兰卿会交代府中下人收拾好客房,各种衣着什物若有需用,也会随时令人到您府上取回。” 明显超出了身份界限的话语,令上方未神顿时眯起了紫眸。却见兰卿昂然直视,不闪不避,一双眼中光彩坚定异常。“还有您的饮食喜好,日常生活起居行走的习惯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请一并都告诉我。好让我为您去协调安排,不至有不惯不满。” 微微低头。避开那过分明亮的眼神,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兰长史,我完全相信以当年长史二卿的盛名,大司正府定然能使宾至如归。但这些……似乎还不必?” “兰卿将尽一切努力让您在府中感觉舒适,与渊声坊无大不同,请念安君殿下放心。” 完全自顾自地说话,与平素谦恭有礼迥异地强硬态度,上方未神却清楚听得出其中包含的紧张。沉默片刻。上方未神方才轻轻叹一声,低垂了眼眸。手指无意识地在自交曳巷柳府带出的卷轴上轻轻抚过,“兰卿,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喜欢这样的自作主张。” “但是大人见到您会高兴。”见上方未神闻声一震,兰卿立即目光一斜与他视线错开。随即很快又调转回头来。“大人看到念安君殿下过府一定会很高兴,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您是大人在林相之外唯一亲口承认地知交。虽然大人自己从没有说明。可是兰卿知道,哪怕各行各事一句话不说,仅仅单纯地相伴就能让彼此满意愉快,整个承安京,除了林相就只有您。” 见上方未神闻言微微一笑,兰卿身子越发挺直,“大人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但这个主张一定要做----身为长史,身为学生,职责道义,都不能眼睁睁看大人独自承受压力,勉强苦撑却不作任何自己的努力。而大比在即,林相为康启七人特地取来试帖,这会试之前最后准备地几日,绝不能再受旁事影响而耽误,使得辜负大人教诲指点和林相的一番心意。我不曾入朝,纵使入朝此刻也人微言轻,不能对国事有所助益,给大人以支持。只有这交曳巷大司正府的一体杂事是我熟知,所以兰卿恳求念安君殿下,为了我家大人,至少这会试结束前的几天,每天都过府中来吧!” 兰卿越说越是动容,说到最后,语声已是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注目他面容眼神,上方未神心中不由长长叹一口气,紫眸中光芒闪烁透露出含意复杂:与生俱来的血脉身份决定了个性的矜傲,四十年大郑宫风雨洗炼更养成凡事冷静的淡漠疏离,然而关涉此生唯一的知己挚友,爱屋及乌,他并不希望看到这群忠心追随柳青梵地年轻人遭受任何真正痛苦的打击。只是,他更不愿见到青梵再受束缚,对兰卿地请求---- “念安君殿下!” 沉吟间,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兰卿已然从座位起身,在车厢中向自己跪倒!“长史二卿”都是一身傲骨,便是朝中大员也绝不轻易屈折其身……凝视青年那双满是求恳的执着的眼,上方未神忍不住一声轻叹,终于缓缓点一点头:“好。” 一拜到底而后起身,兰卿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对着他不加掩饰的表情,上方未神不由嘴角微勾,只是笑容中一抹淡淡苦意无法挥去。 然而上方未神神情间地苦涩,兰卿却不曾发觉丝毫:从十月十日花朝,蓝子枚大闹寿宴开始,连续十八日山一样重重压在心头地苦恼忧烦,随着上方未神这一个“好”字出口,瞬间移去大半。深知柳青梵与这位曾经西陵国主私交密切,大周开国三年来更无数次随柳青梵出入位于渊声坊的念安君府,上方未神对柳青梵地影响意义,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今日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当着天嘉帝欢喜,青梵与一众将军们把盏同欢,开数年未有之畅饮,然而在自己眼中,席间那些张扬任性的高歌醉舞、谈笑风生顾盼自得,远不如夜中交曳巷挥手道别一刻唇角边一抹浅笑真诚无伪,令人真正地轻松和愉悦。 “念安君能答允了到府中来,这真是太好了!虽然这几年逢年过节您也都来走动,可到底都有公务、礼节的意味。只是朋友间往来的拜访过府,若除了花朝节大人生辰,认真算来今晚竟还是第一次,无怪大人那样高 上方未神闻言微微笑一笑:“我过去。青梵确实是高兴,但也累得你们一府人都不能安睡,兰卿你更是要大半夜地送我回府。如今天凉,为了我一个劳师动众。这样的不体贴。难道也很好么?” “只要大人高兴,就没有什么不好。”干脆异常地答应一句。兰卿随即微微低垂下眼眸,“何况因为大人体贴,一早晚就打发了我们休息,今晚念安君殿下过府,迎接奉承的礼数竟都不曾周全,兰卿实在是诚惶诚恐,只望殿下不要因此介意了大人才好。” “怎么会介意?刚才你也说了这是好友间的往来,折腾那些虚礼反倒没有一点意思。其实今天这样便很好:不用惊扰太多人。感觉也自在。” 见兰卿只笑一笑然后低头,知道这位行事严谨的长史此番回去必定要会同管家全方维将柳府上下彻底整顿。上方未神微微扬动嘴角。但随即又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承安京中人皆知大司正府规矩森严,这几日为朝廷上这一场风浪,竟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第407章 然而兰卿既被自己无意提醒,想来今晚柳府中那般地“松散”不会再有,由一个门下小仆就直接将自己带到看云轩书房的情景也不可能再出现。只是。过了今晚。自己也不知还会有几次到交曳巷,寻找看云轩里那个青衣飘洒的身影…… 因为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座大司正府,何其的狭窄。 “是,殿下说得是。”闻声一怔,上方未神随即知道是自己在无意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但见兰卿神情却十分庄重,“虽然宅第本身也不算差,但以大人地身份、禄位,又实在简朴过了头。想这大司正府还是从当初学士府来,当中品阶足足差了六等,但这么多年大人便一直住着。就连上一次真正地翻修都还是十二年前,但也只是在各院添了些花木,造出几处山石盆景,再加上后面一个园子而已,于房屋的本身建制一丝没动。大人是当朝一品,可这京城里五品以上地官员,哪一个宅院府邸的规模输于这里?就是秋原镜叶,在南门的那所宅子也有交曳巷的两倍不止,更不用说传谟阁中那些宰相。这几年皇上不止一次想为大人觅一处更宽敞的宅院,大人却说在城里已经有交曳巷和草亭街两处府第,城外又有未岚别业,产业已经足够,更无需多置,一次次推辞掉皇上的好意。府中自然知道这是大人使用起居一贯的俭朴,可是名位供奉不能统一,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无知之人竟妄谈什么赀财不足所以就要聚货生利,颠倒黑白恶意中伤,眼见如此,真让人不能不震惊心痛。念安君殿下是大人至交,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否烦劳您与大人建议?也不一定立即置买房产,但将交曳巷府上重新翻修整齐,更配得上名位品阶就好。” 青年地声音透出与寒夜截然相反的热情和活力,与那双满满期待地双眼相对,上方未神心中叹息,脸上却还是平静微笑,“好,我会寻机会跟青梵提起。” “多谢念安君。”就在座上欠身行礼,兰卿脸上满是欣然表情,“其实这两年大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房舍扩建的事情。虽然大人俭朴,家里用的仆役侍人也都不多,但从康启、洪他们几个陆陆续续地搬进府里来,大人就曾说过府中颇有局促之感。为整理君氏一脉的文集,修编《君音统笺》的时候,大人又让人把绛霞轩两间客房都改成了书房,府中确实也已经没有了其他腾挪地余地……对了,前日听全管家说起,隔壁吕冕仲吕学士告老归乡,那府里正急着寻人出手。若是大人能答应趁着这一次帮吕大人把房子接过来,倒应该十分得宜。” “吕冕仲地宅子……虽然没有去过也不曾细看,但和大司正府紧挨着,当中似乎只隔了一条备弄吧?” “是这样!到时只要把西跨院绛霞轩一面墙壁打通,两边立刻就能方便走动。”仔细回想两府建筑,兰卿眼中顿时发出光来,“记得那府上有两个院子是模仿了宫里,修建成专门放书的书库。大人以前就说过很喜欢。而且以后大人地学生更加多起来,不管是要编书修书还是在府中起居,也都能更自在宽敞。如果大人能够答应,将两座宅子合成一府。必要的改造再加上其他的整修装潢。如果一切顺利能在下个月中动工的话……虽然只有一个月时间,但要赶在新年之前没有问题!” 上方未神微微笑着。静静地听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司正府长史兴奋地计划和想象:如何利用和改造两府旧有地建筑,构建出新的格局;每一处院落将作何种用途,由用途各自该作如何的布置;每一个房间温湿采光的条件与其中家具木材地选择,室内装潢地整体风格和细微处修饰的繁简搭配,进而到屋中地陈设摆件、装点用的花木,各种御赐物品的各归其位、体现其固有的价值……兰卿似乎要极尽一切可能,让“新的大司正府”不但保留住原有幽森而不失清朗的气度,同时更从每一个细节上体现出与“当今世上天子之下第一人”相匹配的尊贵庄严。 “……交曳巷这座府第从赐给大人起。一切用度都是宫中支取,未岚别业就更不用说。柳大人从不另雇仆从。每年那些俸禄米粮仅供他一个人,就到下辈子也吃用不尽,何况皇上还隔三岔五地赏赐。最近两年虽添了几个人常住,但也就是多几张嘴吃饭。谢迈、特尔忒德都是宰相公子,康启、洪、古力郴也都是出自殷实家门。哪里用着府里多少?大司正府根基本来厚实。收入用度,更无不可以示人的。所以这一次改造整修。该增添地银钱一定增添,绝不再轻易就让节俭两字堵了口……” 虽然心中沉沉,但青年充满热情与期望的话语还是让上方未神动容,更在不知觉中将心思投注其中。因此当马车突然停顿打断了兰卿说话,车中两人同样惊讶地发现,念安君府竟已赫然在眼前。意识到这一夜中太多地心绪失控,上方未神心中再一次轻叹,随后抬起眼来,却见一路上滔滔不绝的青年收起飞扬的神采,敛容正色,双手相抱,对着自己一躬到底:“念安君殿下----一切,拜托了!” 望着大司正府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巷口,上方未神方才转身踏入自家府门。 兰卿,这个柳青梵从奴婢侍人中提拔起来,凭着过人的头脑心智在大司正府、也在柳青梵心中站稳脚跟地青年,这个承安京中十年盛名不堕地长史第一人,想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 所以才用这样的方法,这样不合常理、也大异于他寻常性情与行事地方式,试图阻拦、或者仅仅是稍稍迟滞那个人的脚步。 “一切拜托了”----那一路刻意展放的神采飞扬,终究掩盖不住内心的担忧焦虑;越到后来越急切强硬,滔滔不绝却渐渐失去条理组织,遣词造句不经推敲的言语,透露出青年真正的心情。 原本清朗的夜晚,突然阴风四起。无数的乌云仿佛凭空冒出,从四面八方涌来堆聚到头顶。望着一瞬间暗淡下来的夜空,上方未神下意识地闭眼,果然几乎在他合眼的同时,一道闪电撕破黑暗,耀得深夜的承安京恍若白昼。 雷声似从极遥远的高天上传来,但上方未神却感到就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呼应着颤抖。 闪电,惊雷,狂风,雨下倾盆。 雨水包裹着森森的寒意,从皮肤沁透到骨髓。 相比于数日前的暖风小雨轻柔,这才是……真正的冬雨。 缓缓闭合眼眸,上方未神长吐一口气:也许,大周庆元三年,十月十日银桂花朝开始的这一场风雨,注定要成为太多人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殿下……”小心翼翼的呼唤拉回神思,回头,却是贴身内侍张宝站在门边,手上抱了一袭厚袍。“变天了,要真正入冬。夜里温度降下来,殿下不着急入睡的话,还是披上这个。” 颔首,向忠心而细致体贴的老仆回以一个微笑,上方未神随手接过外袍,“几时了?” “寅时过半,殿下。”随着上方未神一路到书房,张宝迟疑一下,“殿下,再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每月二十九是上朝廷固定的朝会,您是不是……” 话并没有说完,意思却是十分清楚。上方未神顿时微笑,随即温言道:“上朝廷朝会,不是泰安殿大朝;六部、三司,宰相台的事情,平日也不常牵涉宗亲王族、时令节庆。而国史馆的启馆,还有藏书殿每日正式的功课都要等到巳时以后----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便去睡,不用太紧张。” “是,奴才明白。”得到允诺,张宝松一口气,随后上前为他添了烛火,又斟过热茶送上。“其实奴才只是有些担心,听说孟将军府上您被劝了不少酒,虽然有柳太傅大人帮着挡了一些,可到底比平时过了许多。不过听说皇帝也被将军们灌酒,破了三年来国宴饮酒不过三轮的惯例,或许今天辰时上朝廷朝议的惯例也会跟着破一回呢。” 因为在自己身边跟随得最久,对张宝带一点玩笑意味的猜测,上方未神只是笑一笑摇头,淡淡道一句“不会”。见他取过案头一卷《博览地志》看起来,知道上方未神每日入睡前略读几篇沉静心神的习惯,张宝略欠一欠身,随即踮起脚悄声退到书房外。 屋外大雨滂沱。看一眼天色,张宝在脑中默默想一遍到天明后主人入宫时需用衣着,早餐要搭配的花样菜色;又想到酒后要注意的种种,脑子里忽而飞过方才提及天嘉帝时的目光神色……一股莫名的忐忑突然袭上心来,张宝顿时一慌,随即急忙定一定心神。扫一眼计时的水钟刻度,张宝起身,正待进屋提醒上方未神,忽地猛听前院一阵喧哗传来,密集雨声中响起一串比雨声更急促的脚步---- “念安君在屋里?” 一道闪电,照得来人面孔无比清晰,怔怔地凝视这位天嘉帝最信任亲近的内侍,半晌,张宝才点一点头。 略略颔首,水涵在张宝带领下进入书房内厢。向从容抬头的上方未神行过礼,水涵随即立正挺身:“皇上口谕,念安君即刻入宫见驾,要事相商。” 上方未神一震,紫眸里光华一闪:“什么要事?水内侍可能告知?” “应该是有关大比的事情。”水涵欠一欠身,“四日后今科会试,皇上属意,由念安君担任主考。” 蓦然间一个惊雷在屋外炸响,上方未神一颤,手上卷册顿时跌落。 ----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吗,风司冥?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第408章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黄庭坚《登快阁》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九章-潇洒一去任青衫(上) 天嘉庆元三年,十一月初三,大周第三届会试大比正式开始。醉露书院 国家的抡才大典,大周会试延续了北洛大比“公平公正,但试高下;广邀天下,尽发人才”的原则。而且大陆一统,少了原有的国籍限制,会试得中的殿生无论祖籍出身,都能顺利进入朝廷担任职司,一展自身才华---朝廷由此向天下士子有识展示大一统国家的政策和胸怀,而大比也成为新朝迅速凝聚起大陆文士人心的重要手段,称为国家第一要政毫不为过。 而依着天嘉帝旨意,国家统一之初,百业待兴,当盛选人才。因此以律令规定每一新朝初立,最初三年大比每年举行;同时,又连续在天嘉二年、天嘉三年春季开放恩科,通过国家会试的形式为朝廷遴选大量人才,以充实因国家庞大而日常多有重负的各级官署。 两年的会试与恩科,效果十分显著。到庆元三年,国家在朝臣官员任用上虽还不至游刃有余,但已不再是当初的捉襟见肘。知道朝廷短时间内不会再开恩科,这一届会试之后需再待三年时间才有下一次参试机会,对这一场大比,士子们掀起空前的热情。十月末、十一月初的大比,很多试子学生年初就聚集到承安,熟悉京城风物,适应京中生活;同时也结交各界名流,进而了解朝中官员,尤其是可能被任命为主考的朝臣的性情喜好,从各方面为会试做充分的准备。 所以,当十月二十九日上朝廷朝议,天嘉帝任命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担任本届会试主考的消息从擎云宫传出,承安京中全体试子都震动了:不仅仅因为上方未神昔日西陵国主的特殊身份,天嘉帝此举试图向旧各国臣民昭示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在士人们心中,甚至朝廷上下本身。从来都理所当然认定三司大司正、太子太傅柳青梵才是唯一地主考官----从北洛胤轩九年起至今二十年,除了胤轩十五年,柳青梵主持了从北洛到大周的每一届大比。无论资历、学识、地位,鉴人识人的眼光才能。乃至于君主的信赖。青衣太傅都是朝野共推、大陆公认地第一人。人们从来不曾设想,庆元三年这一场意义颇不寻常地会试大比。天嘉帝会委任柳青梵以外之人主持,纵然在这一个十月,朝廷京城,刚刚因为吏部尚书蓝子枚一封参劾柳青梵的奏疏掀起滔天波澜。 然而不待人们更多惊讶议论,上方未神已然接下天嘉帝旨意,并依据惯例提名副相李承蠡、孙壹仟,太学太傅阿克森提纳,国史馆太史令马昀。礼部侍郎苏清以及大周三军上帅、卫国公轩辕皓为文武试副主考。天嘉帝当即批准。随后念安君在宰相台安排统筹,调转各部指挥自若----他原只在国史馆任《博览》西陵史部分编修。爵位虽尊,朝廷中并无实职;但作为会试主持,自有行事调度一切之实权、全权。天嘉帝地安排令朝廷顿时议论一片,然而当着抡才大典这一国家第一等大事要政,群臣也只有压下疑虑。一一奉命。依各自职司全力配合而已。 沿用北洛大比惯例,会试分为文武试。在京中颐情园和城西二十里奚山校场同时进行,总时间为六天。而会试考查的具体内容,大周开国后各有所变化与修改,如武试部分,技勇、兵法考核之外增加了军制一门,参考试子必须对军队建制、管理、纪律等方面有基本的了解,而相对地,个人格斗技战能力的要求则略有降低。文试的形式虽无多少大的变动,依旧以陈述、策论为主体,但经过两届会试两场恩科,试子们多能清楚地发现,相比于原先北洛大比,大周的会试更加精细严格,也更讲究实用实效。凭借单纯文字的花团锦簇,或是仅仅思想地标新立异,试图以特立独行引起主考以及更上位者注意,若不能给出与之相匹配的详细论述与确实例证,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地可能几乎为零。因此虽然大周立国仅仅三年,文人士子参与国事、担当天下的壮志雄心正盛,诸国林立时期的强霸纵横气息却是大为收敛。纵是一心读书,从未参与过官署实政的年轻学子,大比中时政议论的部分也多能本务实态度,从自己地目光理解阐述朝廷政令地得失。与此同时,比北洛时更进一步具体、细化、丰富的文体要求,也让朝廷发掘出更多才识与文笔兼备,堪署典策高文地实用人才---大周律法规定了会试主考在殿生的选取上绝对的权力,主考官的个人偏好对朝廷取士影响直接而深远。继承从君雾臣开始的北洛大比取士倾向,主持会试二十年,“知行务实”素来是柳青梵人才考核与录用中一条最重要标准,而大周立国后这一倾向越发明显,这可以说是西云大陆的共识。但对于以繁华绮丽为一贯印象的西陵的昔日国主,这位三年来与柳青梵交往甚密、但本身从没有只言片语流出的念安君,他在政论意见、文采词藻方面可能的喜爱偏好却让参与本科文试的试子们大伤了一番脑筋;面对一天一道,从内容阐述到文体要求全无相同的试题,颐情园中六日,滋味实是难言。 而从会试结束,颐情园完全封闭阅卷,一直到五日后上方未神将所取中殿生的文章与名录上呈天嘉帝,承安京中更加忐忑的则是擎云宫满朝文武:大比会试为国取士,昭示国家意志,决定着朝廷的未来,而会试晋身中结成的师生关系,更是构成朝廷纷繁复杂的人情网络、派系分布的关键环节。因此委任主考,从来不仅仅是普通的恩荣,水到渠成的器重提拔,更意味着君主无上的信任。天嘉帝任上方未神为主考,引发朝野无数怀疑争议,其中不乏有“帝心不稳,借此试探诸国以待打击”这样颇怀恶意的揣测。醉露书院而上方未神今科到底将以何种标准为国取士,从泰安殿任命初下的一刻就成为所有人关注疑问的焦点。 只是,当十一月十四日擎云宫大朝。上方未神以主考身份带领一百八十七名殿生进入泰安大殿,紧随在他身后、占据文试殿生首领位置的康启、谢迈、特尔忒德、洪、古力郴、陈俊、庄侨……年轻人顾盼自若,意气风发地面庞,让早闻这七人声名更深知其身份底细的朝臣或惊或愕或抽气或恍然。随后将目光一致投向朝班最前方。那一道清浅的水色身影。 按照大比程序,会试得中殿生的试子将与朝臣们一起参与大朝。对国务政事发表自己地见解。根据在会试中地陈述策论,某些国家大政君王会令殿生与朝臣辩论评议,但也可能就朝堂上偶然提出的一些政策措施地细节随时提问殿生,考查其实政才干和临场应变能力----殿试的这一节,从北洛到大周,向来是大比中分量最重的部分。殿生在这一部分的表现,不仅决定大比最后的排名,更直接影响其在君王眼中印象。决定着每一个人的宦途前程:慷慨提供给每一个殿生在君王和朝臣百官们展现才华的机会,事实上。对于试子,这就是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后在官场迈出的真正地第一步。 而这第一步能否迈好,个人固有的学问才华之外,广博地知识、开阔的眼界、敏捷的思维、严谨缜密的分析计算、触类旁通的突来灵光,还有。在皇帝面前克制住紧张恐惧。始终冷静沉着、充分而有条理陈述自己地见解……这些身为朝臣所必须,专注试业地年轻人却因为缺乏临事经验而少有具备的能力。无疑起到决定性地作用。 所以,几乎是毫无悬念地,交曳巷大司正府中走出的七名年轻人,主导了这一日泰安大殿中的每一项议论。纵然是最挑剔的臣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群年轻人的眼识见地远远超出一般殿生的程度,对事情本身的把握,利害分析的深入,处理方式的圆润成熟,以及过程中体现出的对国家政策制度、朝廷治政各种行事惯例的了解熟悉,就是许多已经入朝数年的官员都未必能够与之相较比肩。 御座上的君王神情始终平和:平静地听取每一名殿生的意见建议,对各种引起争论的问题态度不偏不倚,而以一贯的温厚宽和,给予那些过于紧张或激动的试子安抚和鼓励。但是,从天嘉帝目光注视御阶最近前处那道水色身影的频率,与那张素来沉静的温和面庞上时时流露的清浅笑意,还有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对康启等人见解毫不迟疑的肯定和支持,没有人会对这场大比的最终结果再有一丝半毫的怀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周庆元三年大比,殿生名次核准如下。”一日的朝议终于结束,殿生们在上方未神带领下,从退朝待旨的文安殿重新进入泰安大殿,伏跪静听殿试最后排名。“文试第一,康启,文试第二,雷綦,文试第三,谢迈,文试第四,特尔忒德……” 除了来自北方旧离属地崇明关的雷綦,文试前八尽数被柳青梵门下弟子占据----无可争议的才华,擎云宫圣驾与百官面前出色的表现,大比结果是对这些年轻人实至名归的肯定。 “名次已定,从此刻开始,众卿便是我大周朝廷真正的臣子----从此一刻起,卿等当时刻以国家百姓为念,秉心执政,各尽职责,与朕、与朝廷全体臣工同僚共当国事,为我大周建太平之治世竭尽所能。愿卿等不负立志苦学十年寒窗,不负师长、先贤教诲,无负朕望,亦无负朝廷、百姓之望!天嘉帝威严而殷切的话语下,是全体殿生山呼雷鸣一般的庄严回应:“臣等必谨记陛下教导:无负陛下,无负黎民!” 第409章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随手将外袍解下丢给多年贴身的内侍,瞥一眼老仆脸上一番仔细审视后露出的安心欣慰表情,上方未神不由一点好笑:“怎么?擎云宫是险峰深海还是虎穴狼窝?听这一句,简直像不指望我能回来似的。” “殿下噤声----老奴绝不是这个意思!”闻言一吓,张宝急忙拼命摇头。“老奴只是……只是太多日没见到殿下,从那日皇帝召您进宫商议会试主考的事情,您一直都宿在宫廷还有官署,算起来竟然有整整半个月、一十五天的日子不曾回到府中。今天再见到主子。奴才心里实在是激动、欢喜。殿下今日可是宿在家里?明日还要入朝公务?” 上方未神闻言一笑,想到张宝自到身边伺候,除去十二年前南巡时上方凛那一次暗算,二十年来确实没有离开自己比今次更长的时间。看着老仆真诚的笑容。上方未神心中不觉也是一暖。嘴角微扬,“会试这桩大事结束。一切自然是还如以前一样。” “那就还是巳时入宫到藏书殿,老奴明白了。”张宝欠一欠身,“今天十四,擎云宫每月大朝之后地大宴,又是殿试结束排名议定,为新科殿生们庆功的琼林宴,殿下身为主考官,一定被劝了许多酒吧?老奴已经让准备下解酒汤还有热水。屋子也熏得暖暖的。殿下这半月费心劳乏,不如这便去梳洗。彻底松泛松泛身子,然后就安心歇息了可好?” 一边说着,张宝一边就要向外叫人安排伺候。上方未神心中轻叹一声,抬手向张宝摇一摇:“洗浴用的热水之类先罢了。只拿盆来洗手净面,然后取一身衣服换过就好。醉露书院”见张宝惊讶地看着自己。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温言继续道,“让厨房准备些果子点心。再到酒窖里取全部地小楼春雨送到后面花园地赏心台。上年柳青梵送的那套青叶白瓷杯,你也去取出来,一并送到赏心台去。” 上方未神说一句,张宝点头应一句,心中却是越来越疑惑。但也不敢更多追问,只略略躬身:“是,殿下,这就都吩咐了准备……只是那小楼春雨属性虽温和,酒多到底容易伤人,您劳累了这些日,今夜寒意又重,主子可千万当心了身子。” “我知道,不用担心。你去吧。” 上方未神淡淡笑一笑。张宝领命出去,随即有两个侍女捧了毛巾热水与衣物来。上方未神洗了手脸,换过衣裳,才走到房门口,只见帘子掀起,却是张宝抱了一件厚实披风进来。但见他抱了披风,脸上表情却是颇有几分古怪,惊讶疑惑混杂,双唇蠕动着似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紫眸光华一闪,上方未神心下已是了然,笑一笑伸手将披风抓过,略一侧身绕过兀自当门直愣愣站着地老仆就向屋外走去。 十一月十四,天上月轮将圆未圆,但月光却极清极亮,从万里无云的深沉夜空倾泻下来,照得承安京中一切都似蒙上一层极淡的银霜,又似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澄静水汽里。上方未神微微抬头,用力眨一眨眼同时深深吸一口气,这才平静地开口:“你要走了?” 疑问的语气,却分明是肯定的含意。闻言哈哈笑一声,负手背向而立的柳青梵随即从赏心台上转过身来,手顺势在身边石桌上拍一拍:“重华备了好酒,不客气地先动用了,可不要因此生气才好。” “本就是专门给你,哪里有生气两个字。”上方未神淡淡笑一笑,一步步从容步上赏心台宽阔的台阶到他身边。看一眼桌上已经斟满的酒杯,嘴角又是轻轻一扬,“年份上或是欠缺了点儿,但也是六合居特地留着,入口应该不比御供地差。” 青梵含笑点头,见他端起酒杯饮尽,随即又斟了满杯。上方未神也不推辞,酒到杯干。两人连饮了三杯,这才各自将酒杯放下。四目相对,凝望片刻,上方未神终于又是轻轻笑一笑:“你要走了。” “是啊,我要走了。”听出他语声中感慨,青梵微笑着,目光转开,缓缓掠过赏心台前池塘与园中光影斑驳的丛丛花木。“差不多了----太宁会盟地十二年,大周开国的三年,百废俱兴,百业皆举,国家朝廷制度已立,一切运转顺理可承。我的责任已了,是时候可以走开了。” “责任已了……” “是的,责任已了。是时候走开,也尽可以走开。”转回目光,凝视身前静静站立的男子,青梵眼中升起一道温暖地柔光。“而真正能够放心走开。重华,我必须要感谢你。” 上方未神闻言却是一抹淡淡苦笑:“何必谢我?是那几个孩子原本争气。良材美质,也是你自己两年心血地雕琢。今天殿试地结果,没有人会有任何异议,也没有人提得出任何违反了大比公正公平原则地地方。康启、谢迈他们的才华这一场之前你最清楚,但今日之后,其才其能便是天下皆知,任何人都否认不了也诋毁不去的。” “重华,你明知道。我并不是在说康启。”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目光与语气同样柔和。“我感谢地。是你愿意接下这副重担,愿意从此为这些孩子遮风避雨,为他们指点前途,也愿意为我大周瞻瞩未来,把握方向。端正前进道路上每一步。” “青梵。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了这个大周。我究竟能够做到多少。”迎上凝视自己地柔和目光,紫眸里闪出混杂着微笑和无奈的坦率光芒,“对于我们,不,对于我来说,接下这个主考,仅仅是因为必要。因为必须向朝臣、向全体国人证明,旧王国地王族们已经真正在这个新的大一统的国家中找到了,也站稳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必须给旧王国的王族们一个切实的保证,在任何的时刻,他们都不会因为减少了一个支持者就从此失去了帝王的信任和朝廷上地倚靠。在朝廷暗潮汹涌,来自各族各地的臣子们彼此猜忌,结成各种派系,擎云宫平衡几乎到打破边缘地时候,为了在纷乱中自保,为了这座唯一存身的顺义王府的平静,更为了守护我曾经不惜代价守护的西陵……我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个主考我必须接下,哪怕可能将自己推向这三年来一直竭力避免地另一场风暴中心。”微微含笑,上方未神向着月光扬起面庞,“爱提丝地血脉,上方一族不会忘记自己的根本,有些东西是时间也无法改变,就像爱尔索隆永远不会背弃他们地诺言。柳青梵,我无法接受你的感谢,就像今夜我不是来接受你辞行前的托付----你的放心走开,是因为你的心已经能够真正地放开这一切……不是因为别人,只是你自己。” 怔怔望着月光下从容含笑的绝世面容,青梵沉默着,半晌,突然轻笑出声:“是我又小看了你么,重华……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可怜白发生开始。”微微回转过头,上方未神叹息似的吐一口气,随即勾起了嘴角。“胤轩二十六年十二月的那一夜,在太阿神宫,我们彼此交心。我知你艰难心路,你予我知己誓约。那个时候的柳青梵,刚刚挣脱了二十年束缚,抛却了那些过分的谨小庄重,飞扬神采何其的光华照人!虽然世人皆知青衣太傅文采风流,天下共倾,但自风司冥太子册立、登基、大陆一统大周开国,那一份人前身后的挥洒自若举动随心更是推向了极致。三年,因为国家初定你行走四方,种种举措施为,是公心、公益、国家大利,但其中难道就没有肆意的不拘,为那二十年何妨此一时放任的思考心情?” “重华是说,那个时候的柳青梵,言行虽刻意放肆,看似洒脱,心中其实无数牵绊?” “不----任何一个人,忍耐了二十年,谨小慎微不敢有片刻轻松恣意,都有权利尽情地享受终有一朝束缚解开的自由。”凝视着青梵,紫眸里闪出温柔的光彩,“青梵,你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从十二年前相识的第一天起,我几乎就不曾看见,也不曾听说你单纯地为自己做过任何事;纵然二十年自保求生,你也像是再没有其他任何私心私利,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成全这个国家,为了成就他。只有这三年,你的言行举动,才带上完全属于自己的色彩----你在享受这一切,功业、权势、声名,人们对你的尊崇、敬爱和信赖;你真正开始享受这一切,并且开始希望将这一切持续延长……是这样吧,青梵?” 静静地垂下眼,青梵一笑点头:“是,虽然细想起来惊心,可柳青梵到底还是凡人。心中最大的忧患一去。便几乎就要失去多少年立身根本的理智谨慎。我欲乘风归去,早就预计好的归途,早就安排好的退路,事到临头。竟然也会迷惑迟疑。会以为赌赢了第一局的自己就有足够资本,敢与这世间地伦理纲常再博一回。”抬起头。从容对上上方未神一双月光下精亮异常的紫色眼眸,“自由,不是任性。蓝子枚一本参劾终于点醒了我,人,不可以太贪心。我已经在雷池边缘迈出了危险的一步,所幸的是,这一步到底没有踏实。” 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随即摇头:“不。青梵。我只是说享受,并不是任性。更没有说你要凌驾挑战什么----那只是无知妄人地危言耸听,你不该把这些话……” “那不是危言耸听,重华。”微笑着摇一摇头,止住张口就要反驳地上方未神,青梵迈一步到他身旁。“重华。你知道这根本无关于个人的心意,何况现在地我非常清楚。心中有意无意总是试图挑战和突破的东西。” 见上方未神闻声身子一震,缓缓转过的紫眸里闪出异样明亮的光华,青梵微微笑一笑,轻轻伸手扶住他肩头。 第410章 停顿片刻,上方未神才听他轻声开口:“我早应该满足的,以柳青梵也以君无痕的身份,二十年定下的目标----理智一时放任,纵容不切实际的个人情感而偏离地航道,蓝子枚的警醒下终于重新找到最初地、也是唯一正确的方向。”顿一顿,青梵微低下头,上方未神只见那夜一般深沉幽静的眼眸似升起一片朦胧雾气,带着追忆般奇异感觉的低沉声音仿佛丝一般的柔滑,“最伟大地政治家,并不是他本人如何超凡入圣,而是能够建立并维护一个不需要他也能相对公平、合理、有效运转地制度。”“政治……家?” “啊……即真正的贤臣、良臣、名臣,并不是他本人在位时具体作了多少超凡入圣、常人不能为而为地事情,而是建立礼教,刊定秩序,修明法纪,教化人伦,使朝廷各有职司、国家诸事归正,最终能够垂范万世。” 仰起头,望向天空中皎洁月影,青梵脸上缓缓升起一抹安宁笑容,“重华说柳青梵似没有私心,风胥然也曾经问过君无痕一生所求所念究竟为何。可是,以一个人的成就境界,柳青梵也好,君无痕也好,都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野心;设定的目标,其实比任何人都更高更远----因为那是真正的不朽,千古史册上,时光永远不会磨去的痕迹。而有这个目标,这个野心,柳青梵绝不会任一时的自私情感,就阻碍、甚至毁灭了达成毕生志愿的通途!” 怔怔地望着身边青衣飘洒的男子,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开口:“你的理想,是天下为公的大道之行;你的志愿,是一个政治修明、昌盛有序的大周。所以青梵,你不会让任何事情成为它们的阻碍,包括你自己的私欲任性。你可以放心地离开,是因为你已经看到了离开之后,一切将如你计算一样,平稳而坚实地向你既定的目标前进;因为你已经为这个目标寻找到最合适的领导者,二十年,你为今天的大周、更为将来的大周训练了数不清的堪用的人才。”轻笑一声,上方未神说不清心中此刻是喜是苦,是感叹、歆慕还是无奈、凄凉,“只有你可以看透这一切,只有你可以做到这一切,也只有你可以超脱这一切---是爱尔索隆的骄傲,也是爱尔索隆的职责,君无痕……真不愧是君无痕。” “君无痕么……”微微出乎上方未神意料的,回转过来的眼眸里是不容错认的怀念的笑意,“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这是……君家的誓言?” “这是我的誓言----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誓言,却融汇在君无痕思想血脉每一处,没有一刻可以忘怀,也永远不会违背:它与我同在。”凝视着微现理解但随后更多不解的紫眸。青梵静静地笑一笑,“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失去。而且,在这片土地上。我想我也不可能真正、彻底地离开。” “这是安慰。还是另一种方式的承诺?”沉默半晌,上方未神方才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浅极淡地笑容。“如果是后者,你知道我想要的远比这更多;如果是前者,你应该去擎云宫而不是面对着我。” 带一点轻松玩笑的口吻,含意却是异常的恳切和真诚。定定凝视上方未神,良久,青梵才微笑着摇一摇头:“不,不用了……今天殿试、大朝,然后大宴。你我是各自寻了理由早早脱身,擎云宫里。只怕这会子宴席才刚刚散去----已经累了整整一天,何必在这个时候去搅扰他珍贵地睡眠?” 见柳青梵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向擎云宫方向远远望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黑眸里流露出一抹淡淡地温柔。上方未神不觉心中微滞。略一迟疑:“这样好么?他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我是说他不会不清楚你的举动。你为这一日做地一切准备……他并非不想开口。你知道,如果他开口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因为你从没有真正拒绝过----” “可是风司冥绝不会开口。”微笑着,淡淡一句截住上方未神话语,青梵脸上表情温和中升起十分的骄傲。“他当然清楚我每一个举动,看得出这整整一个月来我种种安排的心意。若果真想要强求,会试主考就是最方便也最名正言顺的挽留,因为三司大司正不需要为有任何的门生弟子参与大比而就此避嫌。而一旦担当主考,三年之内,对这一批初入朝堂的官员督点教导,这是柳青梵不可能推卸的职责。”顿一顿,幽黑双眸光芒渐渐隐没,上方未神只觉那明明近在身侧的语声变得遥远而深沉,“重华,你说如果他开口挽留,一切或许都会变得不同。但如果是如你我这般面对面地告别,结果也许会更加无法预计----人非草木,柳青梵不是圣人,但经过上一次,我已经不想,更不会再去尝试任何预计外的结果了。” 闻言轻叹一声,见那双眼静静凝望擎云宫方向,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试探似地轻碰两下柳青梵手掌,随即与他紧紧相握。见他手上吃痛,转过眼来,上方未神紫眸里闪出宁静而平和的笑意: “----无痕,喝酒吧!” 不醉不休。 突然袭来的寒意让上方未神猛地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小楼春雨”,只记得迅速升起的醉意里,两人指月为令、击箸伴歌,从未曾有的尽兴地言笑欢乐,直到昏沉迷离中两人彼此扶持着撞入最近地书房,一齐倒在厢房床上随即安然入眠。 但此刻,眼前华美精细的床幄绣幛,分明是熟悉地卧房。 身上只有平日入睡时穿的中衣,不见之前那一身浅红的外袍,床头衣架上,则整整齐齐搭了两身月白色的便服。如素日的习惯,屋角的一丈红上只留了四支蜡烛。冬夜的寒风从房门帘幕底下的缝隙里一丝丝透进来,将烛光带得有些微微晃动。 有些失神地望着那几点摇曳的烛光,上方未神伸一手扶住兀自有些昏沉沉的头脑,但随即猛地跳起身,从衣架上顺手抓了外袍便向外厢冲去。 皎月清辉,透过大开的窗户静静照进房来。注意到窗户犹自微微晃动,上方未神一怔之下三步两步冲到屋外庭院,却见庭院幽幽,花木寂寂,仰头,只有月明星稀,长天万里。 定定地站立屋前,突然一阵风来,承安京冬夜的严寒激得上方未神不能自制地一抖,这才拖动脚步,缓缓踱回屋中。突觉风声中似有异样,紫眸目光一转,却见大开的窗前,方几上几页薄纸在风中摇摆轻拂。 便不用更多光亮,上方未神也可以在头脑中清楚地描摹出,盘龙佩上每一道最细致的花纹。手稳稳前伸,指尖触上那块似犹带着主人体温的青玉,随即将玉佩握进掌中。 另一手拿起纸页,月光下依稀熟悉的清隽字体。将纸页凑近眼前,借着月光,上方未神试图辨清纸上字迹,却在那一刻恍然惊觉,自己的双手,竟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深吸一口气,上方未神努力镇定心神,这才重新拿起手书。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清啸乘着冬夜劲风,透过深沉夜色,从远方遥遥地传来---- 似惊鸿,似游龙,矫夭盘桓在承安京的夜空,初时由远而近,继而由近而远…… 是柳青梵。 是他,只有他。 微微笑着,上方未神静坐良久,方才重新低头。水一样的月光下,入眼,是一笔再无丝毫拘谨凝滞的流水行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久在樊笼里,今得返自然。”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归园田居》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九章-潇洒一去任青衫(下) 澹宁宫。 深广的殿宇,一缕阳光自殿门斜射进来,照得地下金砖一片银亮耀眼。 迈进殿门,微顿一顿适应殿中光线,林间非这才小心地抬头。见一排宫监侍女立在侧厢门口,各自低了头大气不敢出,林间非心中顿时微叹。随即上前,只见门帘一动,却是天嘉帝贴身的随侍水涵躬着身子退了出来,林间非急忙赶上一步,压低了声音喊一句:“水内侍!” “林相大人!”转过身,抬眼望见林间非,水涵脸上不由露出惊喜和终于松一口气的表情。凑近他身前,水涵也低声道,“皇上眼下心气正不对----蓝子枚蓝大人一早赶过来,说的那些话听着一句比一句要命,皇上脸色却动也不动。一个上午,除了召墨扬墨大人见驾就再没说过半句话,伺候多少年来从没见过这样吓人的……您可快进去!” 林间非点一点头:“我知道。”见水涵说完略欠一欠身就要走,又急忙扯住,“你现在往哪里去,是凤仪宫么?但娘娘应该还不知道这个事情。难道……要去泰禾宫?” “小的哪里敢?”水涵苦笑一下,“藏书殿月中课考,念安君必定在那里;诚王爷现管着宗学,按平日的时辰,多半也会在:刚才已经悄悄让一起去请。只是林相都过来了,那边的消息回话……” “这样----也好,毕竟很多事情是念安君来才说得明白。 第411章 你这就带了人去请他。”伸手摸一摸袖中书信,林间非轻叹一口气,随即脸上露出坚毅表情。“诚王爷暂时先不必惊动。但若看见亦琛殿下。悄悄叫出来带到这边候着就好。” “是的大人,水涵明白了。” 看着水涵行一个礼后快速走了。林间非深吸一口气,随即抬手,正要掀动门帘,却听里面天嘉帝沉静地声音已然传来:“是林间非么?在外头磨蹭嘀咕半天,是什么规矩!” 闻言一吓,林间非急忙进到大殿侧厢,却见风司冥一腿盘起坐在靠窗的宽榻上,手边几案上压了厚厚一叠奏折。榻前墨扬和蓝子枚一站一跪。站立者身如旗杆僵直,伏跪者则是额头及地纹丝不起。林间非心下微叹,随即上前行礼:“皇上,方才在外殿,是臣失礼了。” “罢了。”风司冥随意地摆一摆手,下颌微扬,示意他坐到榻上自己的对面,“有话就进来跟朕说。尽在听不见地地方嘀咕,成什么样子!” “陛下教训的是。”林间非笑一笑,又欠一欠身这才在榻边略略挨住。视线在那叠今晨从传谟阁送进宫,但就此刻最上一份模样似乎全然未动地奏折上稍顿一顿,林间非微微抬眼瞥一瞥风司冥神情。随即将目光扫向室内,突然向门口垂手站着的一个小太监喝一声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什么天气了,连火盆儿也不备一个----内务府都干什么吃的?!” 不是第一天在澹宁宫当值,却为天嘉帝周身罕见的沉重气氛逼得心惊胆战,又突然被向来温和好脾气的林相厉声喝问。那小太监顿时吓得扑倒在地:“大大大……大人恕罪……皇上饶、饶命……” 默默看一眼全身颤抖伏跪求饶的小太监。风司冥心中了然,微微垂下眼:“林相。是朕让撤了火盆----朕想冷静一下。” “皇上,现在已是十一月中,何况今日天凉,不比寻常啊。”一边说着,林间非取过案上瓷杯,亲自到门边,将早已冷透的残茶泼了,再从茶几上黄铜盆里隔水温着地青瓷茶壶里倒了热水,然后捧过来递到风司冥面前。“皇上要凡事冷静从容,这自然是国家的大幸,臣子们的期望。可陛下的身体,也是无论如何都应该保重的。”见风司冥闻言接了茶杯浅了一口,林间非表情益发温和,“国事繁重,皇上更应善待御体,万不能苛刻了自己才是。”说着转过头,向那颤巍巍跪在地下的小太监道,“还傻愣着做什么?立刻取两个火盆,还有手炉和热的马奶,一齐都送过来!” “是,是的大人!”胡乱叩头,没口地应着,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看他慌乱身影,林间非不觉微微扬动了嘴角,一转眼,瞥到天嘉帝唇边似也有隐约弧度,林间非顿觉心中压力骤轻许多,“皇上,臣僭越。” 抬头,风司冥凝视他半晌,方才轻轻扯一扯嘴角:“林相都是为朕,为了朕地身体着想。只是,”顿一顿,天嘉帝脸上浮出一点难以言喻的微笑,“林相说国事繁重,应该善待御体,可这并非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朝中有足够贤良,而且能够让朕全心信赖的人来帮朕分担这些国事。朕地见解,林相说可是?” 这一句,轻轻飘飘,问得似漫不经心,却让林间非心中大震。望一眼兀自跪在风司冥跟前的蓝子枚,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却听蓝子枚猛然叩一个头,挺起身高声道:“皇上,柳青梵犯夜扰民于前,弃职擅离于后,违法乱纪,藐视朝纲困扰君父,实是难赦之大罪。请皇上立即降旨有司,将其缉拿审问,以正国法之无犯森严!” “蓝子枚……”见他起身,林间非心中早是警铃大作直觉不好,听他这一番话更是涔涔冷汗,但不等他口中话说出,只听身边天嘉帝冷冷笑一声:“朕在跟林相说话,竟有人随便插口,澹宁宫什么时候是这样的规矩了?还有,朕似乎还没有让蓝卿起身吧?” “……是,臣遵旨。”身子一震,蓝子枚随即慢慢重新伏下身去。风司冥淡淡瞥他一眼。转开目光,“这时辰,传谟阁不是商议新进殿生的职司属任么?林相过来。是有结果,还是有什么地方要特别问朕地?” 林间非闻言一怔。抬头定定看向风司冥,却见那一双黑眸深沉而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迟疑一下才开口道:“是地,皇上。殿生状元康启,还有谢迈、特尔忒德、洪,都是有真才实学,且之前也各有过实际地治事经验地。礼部仔细查了这几人地履历,康启上京之前曾任过县丞书吏。洪在宗熙地郡守府长史手下行走了两年,谢迈、特尔忒德也各自在其亲族幕府中参与过实际政务的议论,而且提出的建议最后都得到了施行----这是今早送上来的公文记录,请皇上御览。”说着从袖中取出奏折连同转呈的公文记录,恭恭敬敬递到风司冥面前。待天嘉帝接过,林间非继续道,“按照朝廷规矩,初入朝的殿生要先在各部行走学习。而不委以实官。但已经有过地方实政经验的殿生不在此例。只是康启、洪等一是年轻,二来所任皆风尘末吏,几不入流。臣因此来请皇上示下,对这几人任职,当做如何安排。” 轻轻捻着几页轻薄的地方官署公文。风司冥沉默着,嘴角一抹微笑似苦涩又似感慨。半晌,方才轻叹一声:“今早送来地公文……时间上又是刚刚好啊。”微微笑一笑,风司冥随手将公文压回到几案,“虽是小吏。但所见、所识、所与皆民生根本。国家政策官府实务切忌纸上谈兵。朝廷历练新员,目的也就在此吧?这几个既然有实在经验。该怎么任属,林相按着朝廷的法度行事便是,朕自不会有异议。” “是,臣明白了。”林间非微微躬身,双手接过天嘉帝递回的奏折和公文。目光瞥过跪在一边的蓝子枚,顿一顿,迟疑着想要开口,却听天嘉帝淡淡道,“林相踌躇,是还有什么事要说么?” 本来到嘴边的话,被天嘉帝淡淡一语反而逼得不好开口。林间非心中微叹,皱一皱眉头,随后躬身行一个礼就要退出去,但听身后门帘响动,随即水涵平静的声音响起:“皇上,念安君现在殿外,要宣他进来么?” “念安君……他又来做什么?” 低低的声音像是自语,但在寂静地侧殿中却清晰异常。水涵略略欠身:“回禀陛下,念安君此来,似是代柳太傅转呈奏书。”一句话说得屋中四人一齐抬头,就连被天嘉帝旨意跪在地下不得起身的蓝子枚,闻言也不由得地抬起身,转过头定定看向门边低眉垂目的内侍首领。沉默一下,风司冥才微不可见地轻轻颔首:“请他进来吧。”顿一顿,目光瞥过殿中蓝子枚和墨扬,“你两个,先退下去。” “是,皇上。”终于等到了这一句,五城巡检司长官墨扬大松一口气,急忙躬身行礼便要告退。不想身边的蓝子枚稳稳跪住,抬起头,一双眼直视天嘉帝:“皇上,即使此刻有念安君转呈的奏书,昨夜柳青梵犯夜扰民,私度城关依旧是不争事实。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柳青梵违反京城防卫地法规,罪证确凿,请皇上处治其罪,昭明典刑,还国家百姓一个公道!” “蓝、子、枚!做人凡事须留余地,朕是不想跟你计较,你不要得寸进尺!” 一迈进澹宁宫侧厢,便听风司冥暗暗卷挟着风暴的深沉语声直扑耳中。上方未神微微一怔,随即听哗啦一声大响,却是天嘉帝猛然起身,袍袖风生带动了几案上茶杯、纸笔还有奏折跌了一地。逼近蓝子枚一步,黑眸死死盯住奋力直视自己的臣子面孔,风司冥突然格格笑一声,袍袖一拂:“蓝子枚,你口口声声说昨天夜里太傅犯夜违法,更惊扰了承安京中百姓安寝----但朕来问你,太傅犯夜,你可有证据?私度城关,京城守卫可曾抓到实在行动?五城巡检司,京畿守卫的长官就在这里,昨夜大朝更兼大宴,惯例是全城警戒,假使抓到官员犯夜,这时怎么是一个人在朕面前?至于说太傅擅离职守……三司督点百官权在天下,疆域所及。皆是他观察须至,从胤轩十八年督点三司设立,为职司公务离京。悄然而朝臣百官无所知者,又何止三次五次?你区区一个吏部尚书。不是三司属官,也不是朝廷宰辅,怎么就敢说擅离职守?狂言放肆,你这究竟是凭的什么!” 天嘉帝问话一句紧似一句,语声中却透露出两分异样地轻巧。蓝子枚初时还欲争辩,然而听到最后两句,面色瞬间一片惨白,张着口瞪着眼。盯住重新坐回榻上地君王似笑非笑的脸,口中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轻蔑地笑一声,天嘉帝接过水涵递来地茶杯抿一口,随即淡淡道:“当然,朕也知道你,虽然量窄不能饮,遇到国家朝廷的大事、喜事,最爱地就是一醉痛快----昨天琼林欢宴。共贺群贤,一晚上积累下的酒意,到这会子还不曾醒透是吧?虽然今日是失言失仪,但看在你即使酒醉中也不忘公事,时刻记挂着朝臣职责的忠心上。朕也不想为几句无知醉话追究你……这就回府去,安心地、醒你的酒去!” “可是皇上……” “还不出去----或者你醉得要劳动朕的侍卫护送!”一掌击在案头,结实的硬木几案顿时塌了一角。眼见天嘉帝面色陡沉,林间非急忙向墨扬与门边的小太监使个眼色。呆怔中的两人猛地一激灵,不待风司冥更多发话。一左一右挟了蓝子枚就拖出了门外。林间非心下微松。随即相助水涵将几案上奏折等物移开,又招过殿上内侍们换了新地几案。 第412章 将天嘉帝一切全部重新安置妥当,这才向风司冥躬一躬身,又对上方未神行了礼,然后与水涵一起退下。 看殿中片刻之间只剩下自己与风司冥两人,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随即在榻上风司冥对面坐下。“朝中多这样的臣子……难怪他要走。” “不是这个原因。”干脆的答话让上方未神顿时一呆,抬头,见风司冥低垂了头坐着,额前一缕发丝遮挡住目光眼神,一只握着青瓷茶杯的手却是不能自抑般地微微发抖。“他不信我,也不信自己。” “……风司冥,你说什么?” “不,不是不相信,而是一场原本就没有胜算的战争……所以,不需要继续。”起身,慢慢踱到窗前,风司冥定定望着窗棂上雕花图案,口中喃喃似全只在自语,“一个蓝子枚算得了什么,又掀得起多大风浪?只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身后是所有北洛的老臣,朝堂上半数的支柱,更有西云大陆千年的礼法。我动摇不了,谁也动摇不了----登上这个看似天下至尊至高地位置,面对的却是比从前经历,更比曾经想象要多得多的障碍、拘束。没有人能随心所欲……而身为皇帝,我便该是这天底下最不能任性之人:太傅在朝堂上一日,我就该隐忍、该冷静一日;太傅在身边一日,我就该对那群最爱数黑论黄而无真才实学的所谓元老礼敬一日,就该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去理解那些目光短浅,容忍他们的顽固死板不知变通----因为不能相信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些力量地支撑,这个大周,这个新创的国家,这片刚刚彼此联络、融合在一起的土地,依然可以如今天一样平稳、安宁。” 紫眸凝视青年君主的侧脸,沉默半晌,上方未神轻轻叹一口气:“柳青梵在朝堂上一日,就隐忍一日,冷静一日吗?那现在呢?不想再容忍了?可你明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改变。”见风司冥闻声转过头,上方未神微微扬一扬嘴角,“他不可能再回来,这样,你也决意要那么做?” “上方未神,朕以为你不会比朕更欣然于今天的一切。”冷冷一句,果然刺得那双精光闪烁地紫眸光芒一黯,风司冥心中却并无任何占据上风地快感。“何况这也是他的计算安排----送到传谟阁宰相台,由林间非递来地地方官署记录公文,要堵住那些想方设法试图阻碍柳氏门下晋升之人的嘴,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 “但如果你是要按之前计划的那样委任实官,无论朝廷还是地方。蓝子枚他们都不可能同意。”上方未神微皱眉头,“大比这一出,会试主考自不妨有所偏好倾向。这也是向来的规则惯例。康启、谢迈几人确实出色,又有交曳巷那一层关系在。就留在驾前伺候也无可置喙。可这一回不仅仅是他们七个,你打算更换,又安排接替新人地足有五十余处----就算别人被引开了视线,蓝子枚是个凡事顶真较劲的人,又是吏部尚书,六品以下正是他的职司范围……这样地风波,无论青梵在于不在,或回不回来。我还是以为,不应该轻易开启。” “念安君是以为,朕不能独力应对,更始终主导朝廷这一场原本就是朕开启的风波么?” 闻言淡淡笑一笑,风司冥微侧过头,黑眸中缓缓升起自信地光彩。“朕是将军,常胜不败,唯一的秘诀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和那一场不同的。这是注定胜利的战争:三年蓄势,一朝击发,目标、时机、力量、方式,无一不经过最精心的计算准备。何况,现在朕还有额外的巨大助力。那就是你,念安君----你会随时助朕一臂之力,为朕把这场胜利完整地、完美地拿到手里,难道不是这样么,上方未神?” 平静沉着。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的语声。上方未神却是骤然惊觉,凝视天嘉帝的紫眸一瞬间闪出异常精亮地光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年轻的皇帝,竟有了这样令人心志为之夺的霸气? 擎云宫众人熟知的青年,从来都是沉静内敛,大度而温和的。因为年轻所以格外注重的谨慎,意志坚强但是凡事善听善取的谦恭,让天嘉帝三年来在旧王国王族臣属,也在朝廷百官们心中树立起一个宽宏仁厚,公平理智的沉稳君主形象。但与此同时,人们似乎也渐渐淡忘了,风司冥立身之初,是凭借着什么,建立起“赫赫冥王”地威名。 霸气,不是此一刻初生,而是这二十年间无数胜利堆积塑造出来、二十年漫长时光打磨最终显露出来……真正天下主君的自信吧? 垂下眼眸,上方未神心中一声轻叹。 纵有一身超越常人的军事长才也干脆舍弃,不肯因为己身而掩他丝毫光华;二十年心机用尽,设置下种种艰难苦困但观他独力奋斗挣扎,一路走向并稳坐擎云宫中至尊至高的位置;直到最后的潇洒一去,也是解开自己之于他最后一重依赖与束缚……所谓算无遗策,柳青梵,你真正期待地万世之帝,是这一个将理智和冷静贯彻进全部意志行动,而把强硬和不可欺铭刻到骨子里的风司冥吧? 而这样的风司冥,容不得人拒绝;面对这样的天嘉帝,没有人能够吐露一个“不”字。 “久在樊笼里,今得返自然----青梵,你是返回自然,却把好不容易有了一线挣脱机会的我,重新在牢笼里关紧啊……”嘴角牵出一抹苦笑,上方未神轻轻摇一摇头,向目光转来,静静凝视自己地天嘉帝递出在怀中藏了许久地两页:“昨晚留下的----看到了未必会欢喜,却是……很好地诗和文章。” “皇上,夜已经深了。” 小心翼翼的脚步,提醒自身的到来,但又不至于真正惊扰了自己正事,正是擎云宫多年培养出的内侍分寸。风司冥抬起头,目光在多年跟随的贴身内侍脸上停留片刻随后淡淡转开:“是凤仪宫来问消息了?可你看见了,这里,”抬手指一指案头尺余厚的奏折,“事情都还没办完呢。” 顺着风司冥所指瞥过一眼,水涵无意提醒天嘉帝这一日时间澹宁宫便没有传出一份批复,只是把案头将燃尽的烛台熄灭了移开。“今日是十五,皇后娘娘问过藏书殿里王子郡主们功课就去祈年殿了。” “这样……朕怎么总记得,皇后的斋戒日是每月十六啊?” “皇上,皇后的斋戒都是在十五,皇子、亲王的正妃才在十六日。”水涵低声说一句,一边将几案上笔墨一一收起。“您是真累着了,皇上。昨夜大宴便喝了太多,闹过半夜才歇下,可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起来。虽说您年轻。身子好,也打熬得惯,可朝廷事务这么多。每一天每一天都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呢?再说……再说以后太傅大人不能常在朝廷上。许多事情要完全倚重皇上,您怎么也要保重了御体啊。” 停下手中事务,拈着笔,含着一点微笑静静听贴身内侍几乎有些逾越的说话,然而听到末一句,风司冥始终平静带笑地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望着水涵,任凭他将手中原本握得牢牢的御笔一点点抽去,半晌。风司冥方才低笑一声;转过视线,目光停留在榻边的方几----几上托盘里一片水色清浅,映着四面地烛光灯影,仿佛一层薄雾笼罩。风司冥静静出神,似过了良久:“水涵。” “是的,皇上。” “有地时候,朕真想回到从前,回到许多年以前。那些可以自在任性的岁月。不管日子有多累多苦,身体怎样伤怎样痛,不管承受何等的委屈,又遭遇什么样的危险……心里都自始至终坚信,不会被抛下。不会真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手肘撑住几案,一手扶住额头,风司冥淡淡地笑着,“想见到他,想有他随时在一起。想得到比平日更多的关注和疼爱。就不妨糊涂一点任性一点,放任一些可有可无的疏忽。再犯些其实并不太必要的错误。随便抓过一本书,翻到任何一页、任何一行,哪怕是再随意、没有任何准备更不用说什么意义地提问,都能得到最认真详细的回答……其实我只是想多听一点他的声音,希望那双眼睛只看着我,只在意我,而不要去注意其他的皇兄。每天缠着他、跟紧了他,不管他做什么都急急忙忙发问,不论是不是妥当都一定要表示自己的意见,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身份场合……因为很清楚地知道,再多的任性,都一定会被包容;就算会有责备、不满,前面那个人也一定是要停下来,回过头,伸手拉一把、扶一下----每一次任性的结果其实都很愉快,你说是不是那样,水涵?” 思绪像是飞回了遥远的多年以前,秋肃殿中那些岁月,望着天嘉帝星子一般隐隐闪光地黑眸,水涵默默点一点头:“是的陛下,那个时候……很愉快。” “很愉快……所以朕经常回想从前,水涵。”微笑着,天嘉帝轻轻颔一颔首,随即合起眼睛,“回想那些过去的时间,回想那些年里一次又一次的轻狂任性----每一次他都会回来,哪怕是千里万里之外,他都一定会赶到。水牢的那一次也好,蝴蝶谷地那一次也好,都是在几乎就要放弃、绝望的边缘,他就回来了……在我的身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从此再不会离开。” “陛下……” 听到水涵重重叹息的呼唤,风司冥微微抬眼,轻笑一下:“知道么,水涵?朕想过很多次,不用全心,不出全力,不求万无一失尽善尽美,其实也未必就让太傅失望。只要心里还存有那么一点点担忧、一点点放不下,就算千难万难,太傅也一定会留在承安留在朝堂。 第413章 因为他说过,只要我需要就一直都在---爱尔索隆从来没有背弃过他们的誓言,而柳青梵,也没有一次不信守发下地誓约。” 见天嘉帝黑眸里光彩闪烁,水涵努力扯一扯自己地嘴角:“是,当然是这样。但陛下既然希望太傅大人留在朝廷,却又为什么……” “因为朕不能。”凝视水涵片刻,风司冥笑一笑低下头,双手抱拳,撑住了自己额头。从第一次御花园里碰见,到今天,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时间,太傅为我牺牲了多少?才华、抱负、亲友、情爱、婚姻……还有他最珍视,真正的自由。如果不是朕,他不会向任何人屈膝低头;如果不是朕,他不会为任何事委屈自己;如果不是朕,他更不会遭受侮辱而不做反击。水涵,朕是他教出来,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太傅骨子里地骄傲:柳青梵从来都不是一个良臣、贤臣----他是帝师,是尊长、是引导者,永远是。所以朕不能,不能将他留下,却不给予与他真正身份相称的地位;不能将他留下,而眼睁睁看他强压骄傲。为朕作更多地牺牲。” “可是陛下,或许太傅大人心里,其实并不想就这样走。人非草木。太傅不会舍得……” “不舍得,不想离开。本来就应该是如此啊。”风司冥扬起头,淡淡笑起来,“怎么可能舍得呢?他连上方未神都要痛饮大醉之后才留下书信,不能当面告别,朕难道还会不了解太傅的心意为人?可是,不舍得,不表示无法舍弃。这样离开,纵然于太傅、于朕。都将是毕生的遗憾、从此不能消除地痛苦伤痕,但无论朕还是太傅,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回首今天的抉择,都永远不会后悔。” “陛下不会后悔做出决定,可是陛下心里……并不好过啊。” 风司冥闻言轻笑一笑,摇一摇头随后站起身,慢慢两步踱到方几前,伸手在“天水无岫”上缓缓抚过。“道理想清楚了。难过,也就仅仅是难过。水涵,还记得当年秋肃殿里,太傅教导过我们地话么?人的心和头脑总是会有矛盾,大部分人都能够用头脑来判断事情。却任由心情去支配自己的行为。而身为上位者,学会妥善使用自己的头脑,同时也聆听心的声音,是一辈子的功课。”顿一顿,回转过头。风司冥脸上笑容宁静而平和。“朕心里的声音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太傅的喜乐平安。是风司冥最大地心愿。” “陛下……”眼眶忍不住地发涩发酸,水涵急忙掉转头用力闭合两下眼睛。又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天很晚了,陛下……您该歇息了。” 风司冥轻轻笑一笑,不对素来沉稳的贴身内侍这一刻的失态作任何表示,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好吧,那就这样,听你的,朕去歇息----这里的这些政务,想来就算真拖过明日,天也塌不下来。” 虽然心中激荡,听到这一句,水涵还是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皇上您不该这么说的……水涵不敢,也无论如何担不起。”“担不起,朕的纸笔不是都让你收走了?”风司冥淡淡笑着,展开双臂任水涵为自己穿戴好外袍。“但这擎云宫里,除了水涵你,原也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做,也能够这么做。朕今天是真的无心朝务无心国事,就算继续待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也未必批得出一份奏折。你能跟朕说上这么一会儿话,水涵,朕地心里……是真感激。” 闻言低头,水涵沉默半晌,才微带着哽咽开口:“不……皇上肯跟奴才说这么多话,水涵心里才是真的感激。陛下,这些天看着您……我常想,如果还是喊您殿下的那些时候,不管是宫里,还是在王府里,一切都有多好!” “水涵,你啊……”深深吐一口气,风司冥微笑着摇一摇头,伸手扶上水涵肩膀。用力按一会儿,这才轻轻放开。“行了,不说了,去倚云宫吧---朕,想钟妃的曲子了。” 从倚云宫步出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望着青天上日头,风司冥像是无法抑制似地,摇头轻笑起来。 然后,平静的目光,对上台阶下静静候立的秋原佩兰:一身金红色的皇后正装朝服,在阳光下如火一般明媚耀眼。 瞥一眼身边低眉垂目的内侍首领,风司冥收敛了笑容,缓步走近秋原佩兰。幽黑地双眸锁住她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当见到那双平静眼底十年不变地坚定和温柔,天嘉帝终于缓缓扬起嘴角:“朕去上朝。钟妃那里,就交给皇后了。” “是,请皇上放心。”静静地微笑一笑,秋原佩兰恭恭敬敬一礼之后退到一边。“臣妾恭送皇上。” 含笑点一点头,天嘉帝随即稳步向澹宁宫走去。一行穿过重重殿宇到达澹宁宫时,等候了许久的林间非早是快步从殿中迎出来。 “林相久候了。”摆一摆手让林间非免礼起身,风司冥径到澹宁宫正殿御座上坐下。抬手示意水涵将身前御案上金盒抱起到林间非面前打开,四道明黄卷帛地圣旨顿时呈现大周宰相眼前。“林相。看一看----如果词句上无碍,就到泰安殿上,代朕宣读了吧。” 半个月来早已看熟地金盒。林间非心中顿时猛地一跳。奋力控制双手,用极缓慢。但也极稳定地动作拿起盒中圣旨,林间非随即轻声念出帛书上内容: “旨意:太傅柳青梵,代天巡视。四境之内,一切官员行事悉在督察判决。统御调度,如朕亲临。” “昊阳山道门,德武双修,医道济世;名声传于南北,绝技镇服东西。百余年来,为天下武者之垂范。朝廷是当嘉许之:今道门正传子弟,道途以医者,行路资费悉官署供给;武技效国者,直入最后审核,大比之年直接入京师会试。职官任命,调派升迁,道门出身者皆以优先。择善用事。” “行会灵台,起于民间,专营商贾;秉诚实信用之本,立行市规范,定交易原则。调度合法,沟通利国,广行惠民之实。朝廷是当嘉许之:今灵台属下,盈利所得,税赋十减其三;资金运转。有求贷于朝廷官署者。十万银下免其息,十万之上利息减半。朝廷皇室供奉。官署采买,凡有用事于商者,皆以灵台所属优先。” “天下之大,族群共居,四方事务,不敢不勤谨慎微,而有咨于耆老元勋、群贤有识。今当在宰相台外,设枢密院,盛集元老旧臣、朝廷枢要,备咨询政策、参议国事,以助朕决断之周详无疏者。院中不限人员数额,列常务十八人,称阁老,为枢密首领。乃令前宁国公郗铮、前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前宰相黄无溪、致仕宰相谢誉琳、前工部尚书吕安、太学学士阿克森提纳、太学学士江枢、太学学士景凌、离文君姬宫泺……户部尚书蓝子枚等十四人,同列为枢密院常务。望能专注其事,善行其职,不负朕之信赖。” 一个字一个字将四道旨意读完,静默半晌,林间非才将目光从丝帛上扯离,抬起头,双眼一点一点地对上天嘉帝。 “皇上,您这是……” “林相以为有不妥么?”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枢密院的建制功能,有些……有些不太了解。”见天嘉帝闻言微扬唇角,一双幽深黑眸光华隐隐,而平和无波的目光从御座上静静投射下来,林间非顿时低下头:二十年宦海,十五载宰相,自己怎么可能有不了解,又如何能不清楚,这“盛集元老旧臣、朝廷枢要”地枢密院,将如何参议国事,备天嘉帝“咨询”更助天嘉帝“决断之周详无疏”? “枢密常务”,所谓枢密,所谓参议国事常备咨询,不存在任何实权;其在朝廷影响的大小、多少,亦全在天嘉帝或亲或疏地一念之间。 这一道旨意,这一处朝廷机构的设置,对于黄无溪、对孟铭天、对谢誉琳,对豳国景凌、对旧炎江枢、对昔陵阿克森提纳……对这些致仕老臣、卸甲归家的将军、旧王国曾经的宰相摄政来说,身份地位,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天嘉帝只是在藏书殿太傅、太学学士这些品级各异、名目繁多的带阶官之外,又另设了一个看起来更加统一的名位官署,再一次强调了朝廷对他们的尊敬器重。然而对于十四名枢密常务中唯一一名实职实权地朝廷职官,堂堂二品的吏部尚书,这样的安排,便是把蓝子枚干脆地剔出上朝廷----与罢职夺权没有任何差别,却是冠冕堂皇,找不到任何可争议之处。 ----如果,这道圣旨是从十六天前金盒出现在澹宁宫案头时就已经放置其中,天嘉帝的心意和手段…… 深吸一口气,林间非抬起头:“蓝子枚大人转为枢密常务,那么皇上,空出的吏部尚书之职,是暂由吏部左侍郎兼领,还是另擢他人?” 到底是多年的宰辅,林间非……还是林间非啊!望着神情沉静的上朝廷宰相,风司冥微微笑一笑:“左侍郎吴斐,年纪也大了,吏部是要紧而公务繁重的所在,精力怕是不够。督点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三司正职,京官地品阶是统一规定的四品,他做了也有十年,论资格功绩,是该提升了。就让秋原镜叶过去,林相看如何?” “是,臣明白了。臣这便去泰安殿宣旨,并擢令宰相台尽速安排处置枢密院与朝廷各部相关的一切事务。” “好的,这就去吧。”顿一顿,见林间非在殿门口习惯性地停住,风司冥唇角微勾,随后缓缓收敛了笑容。“林相……因为情绪,致使澹宁宫中政务积压超过一日;临时传令大朝,却故意拖延两个时辰以上,令百官在殿中空候罚跪;设立院司调任官员,绕过宰相台和六部,不与众臣商议,一切唯朕独断专行----朕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任性的成分。” 第414章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林间非终于轻叹一声,随即撩衣跪下。“皇上,您是大周地天子,斯亿万兆生民的父母,也是臣唯一的君王----您不需要向林间非解释什么,因为臣知道您每一个决断都是出于天子至公之心。臣也会竭尽所能辅佐皇上,为您与柳太傅的理想,为大周的昌盛繁荣鞠躬尽瘁。” 静静凝视伏跪殿前地宰相首辅,良久,风司冥才缓缓点一点头:“朕知道了……去宣旨吧。” 深深叩首,林间非走出殿外。 抬眼,日光朗朗,万里晴空。 回首,殿宇正中,太阳光辉完全照耀地至尊位置上,天嘉帝的表情……再看不分明。 (天嘉)庆元三年十月,太傅柳青梵生辰,帝令百官同贺。十日花朝,会宴于交曳巷大司正府。席间吏部尚书蓝子枚等呈《议十罪书》,与柳青梵并门下诸生辩,大乱。帝自神宫赶至,斥蓝子枚等,亲与谢罪。 十月廿八,护国将军孟安之子满月,设宴,遍邀文武。帝幸护国将军府,与太傅柳青梵合书《赠“浩然”名帖》,与开国诸将共饮同欢。宴至午夜,帝方还驾宫中。 十月廿九,上朝廷朝议。帝任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为庆元三年大比会试主考。 十一月初三,大比开始。 十一月十四,大朝,并会试殿试。议定排名,柳青梵门下弟子者七,其序在诸生之先。帝喜,大嘉许之,谓柳太傅“师者国中一人”。 十一月十六,大朝。诏太傅柳青梵,秉大司正职代天巡视,其经行处如帝亲临。诏置枢密院。 十一月廿九,上朝廷朝议。诏迁原吏部尚书蓝子枚为枢密常务,原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为吏部尚书。诏置传谟外相,统旧王国事务。初任离文君姬宫泺,旬月谢辞,荐念安君。帝遂任上方未神为外相。 十二月廿二,贵妃钟氏有娠。帝大喜,后聚宴倚云宫,共为之庆。请蘅芷院,妃蓝氏以孕辞,帝颇不悦,令妃列席。宴启,蓝妃独谒迟,帝遂有色。及至宴中行令,语出无礼,兼涉于后,帝怒,乃废蓝氏妃号,贬为妤,置于勤织院。 庆元四年元月,月末,钟妃病,失其子。帝意甚伤,禁宫中宴乐,勤织院独喧哗,谓“喜悦婴儿”----是蓝氏欲动帝心也。帝闻信大怒,即令内廷总管痛斥之。蓝氏受惊,是夜产子。帝遂命抱入倚云宫,记为钟妃之子,赐名渤文。蓝氏以屡犯内则,贬为侍人,禁闭冷宫,终身不得出。 庆元四年二月初二,玉棠花朝,万寿节。大宴。太傅柳青梵自东平郡还,进良种为寿礼,帝令六部、神殿于国境东南推广之。是年大熟,百姓大悦,民颂圣德。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章-青山隐隐水迢迢 门开三江转,枕下五峰连。 云湖春落日,泊来近人烟。 这是君清遥《神洲行五言杂歌五十首》中第二十六首,《嵇州》。 嵇州,原在北洛国都以东,陈、隗两郡交界,与相隔一条淠水的隗郡江州同处于荆江平原上。淠水发源便在嵇州西南身后所靠的嵇山,水流一百七十里汇入荆河。而荆河又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河沧澜江在中游到下游交界点处一条最重要支流,荆河水在与沧澜江并行两百里后终于交汇----数千年流淌冲刷,淠水、荆河、沧澜江三条水脉共同塑造出千里水乡沃野,一片荆江平原包括嵇州、江州、州、州等数州生民尽享其惠。而三江并流的奇观,也引得多少文人墨客专一到此,更留下无数诗词文章。 但与江州、州泽国水乡的地势纯平不同,位于荆江平原西首的嵇州因身后一座嵇山得名,却是同时占据了山、水两重地利。北洛国境东南少有山地,嵇山于平原上雄姿突起,山上五座主峰虽不尽高,却各显秀丽雄奇;半山天然一片大湖,万顷碧波为山林早晚的云雾拥抱,烟霞明灭如幻如梦,风光更是别具。君清遥遍走大陆,游历四方,面对如此山水秀色亦由衷赞叹。而一首杂歌,虽只二十字,已然将嵇州风光尽收诗中,更点出此间景致,属嵇山云梦湖春景为最胜。 此刻正是暮春,天嘉崇宁五年(天嘉三十五年)四月。山间气候较平原微寒。虽四月之末,时节已是春季将尽、夏日当临,但在嵇山之中,却芳菲烂漫春色正好,最是当赏玩处。从嵇州城到云梦湖所在碧笈峰前的一条官道上车马迤逦,游人络绎不绝。天色虽将近晚,却仍可以看见许多灯笼火把。照着人们一路往嵇山行去。 从位于嵇州城南首地纶明楼上,可以清楚地望见城门口一般在这个时刻罕见的出入热闹的景象。注意到出城者多乘车马、着华丽,似富商官绅人家。而进城者多学子文士,其中更有许多径直向自己所在纶明楼而来,立在二楼窗前的白衣青年不觉唇角轻扬,又低下头默默想一想,这才微笑回头,想要向身后桌上同伴说些什么。然而目光转过,视线直直落到同伴身上。青年脸上笑容却是骤然僵住。嘴角微微抽动两下,然后才慢慢放松下表情,白衣青年随即用极其无奈的语声开口道:“七弟,虽然出门在外,你还是……讲究些的好!” 被青年称为“七弟”的是一个锦衣少年,样貌在十五六七地年纪,眉眼神情间却堆了浓浓的稚气。听青年说话,少年撂下一只啃了半片的烧鸭在面前碟子里,小指一勾。挑出袖中帕子略擦一擦手,又将帕子随手团了仍旧塞回袖中,这才仰起脸来:“四哥说讲究什么?” 看少年极顺当流畅地这一串动作,以及大马金刀、岔开了腿一人占据整张条凳的坐姿,目光再转上少年嘴边一抹浅淡、却被夕阳耀得清清楚楚的油光。白衣青年忍不住轻叹摇头。同时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坚持要了独立的包厢而不是依从少年就在大厅用餐的先见之明。摆一摆手示意无事,青年移步到桌边坐下。但抬眼间只见少年又斟满了一杯酒向口中送去,却是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涪、澍!” 见青年左手抓来,少年嘻嘻笑着,手肘却是极快地一沉,瞬间让开青年手去。但青年应变也是奇快,手一转去拿少年手腕。眼见他动作迅速自己闪避不开,少年突地一松右手,酒杯掉落,却被他早已准备好的左手抄个正着。少年一边笑着一边左手小划半圈,抬手就要往嘴边送。不料青年手掌一扬,不去抓酒杯,却直接向自己嘴掩过来,一双黑眸目光中更透出几分严厉。少年手上动作顿时停住,抬头对上青年双眼,开口却是软软的求告:“四哥,好四哥亲四哥……沐霖亲哥哥!你就让我再喝这一杯----就这一小杯,行不行?” “就这一小杯?” 见青年微挑了眉头,眼角里严厉却已减了大半,少年忙用力点头:“是是是,就这一杯……四哥!” 随着少年骤然抬高地大声叫嚷,白衣青年右手早已伸出,从已经解除了防备地少年手里轻轻松松将酒杯拿下。“就一杯?这一趟出来你每天就一杯、就一杯从我这里哄走多少酒了?出门前母亲就特地叮嘱了不许让你多喝,再叫你这副装模作样骗了去,我风沐霖就不是你真四哥!”说着,白衣青年----风沐霖抬手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搁下酒杯,这才转头向仿佛抽了全身骨头一样猛然摊到桌上的少年涪澍。“又不是什么好酒---御酿御供多贪几杯还正常,偏偏要贪这个。” “这个又怎么了?论文大会每天就只让喝些清汤白水,几天熬下来,凡是沾个酒字我就能贪上了,还管这个那个的!”懒懒趴在桌上,少年不高的语声里却透出极大的不满,“明明都说对酒当歌,有酒才作得出好诗文。一个名头当当响的论文大会,期间偏就要禁酒!真不知道那群老家伙们是怎么定这种无聊混账规矩的……” 听少年说得认真,也深知其几天来不满的真实性,风沐霖还是为他的说辞忍不住地好笑加无奈。“论文大会……嵇山论文,论衡台上论地又不是诗词曲赋,比谁能当场作出好文章。这里论的可是经典,天下正道、伦理统序、万事万物因果的说明阐释!文论、论战,言语机锋,头脑清楚了才能与人辩论争鸣。怎么就能开了酒戒?有酒才有好诗文,亏你还跟我把今年这届一场没落地从头看到尾,说这样的话……真不知道你把这嵇山论文当什么了!” “当长见识地大场面嘛!” 接到兄长斜睨来地一眼,少年撇一撇嘴,依然放软了身子伏在桌上,口中懒洋洋继续道:“天晓得老大名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畅议地嵇山论文。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辩论的那些主题,说到地那些道理,藏书殿早几年就细细讲过也辨过。我早都听到腻了!这里颠来倒去,了无新意,扯着有骨头没肉、几根筋的东西能翻出那么几十车的话,我总算是知道,当初大哥他们遭地究竟是哪门子的罪了!真奇怪,同是一个老子、一个家门里出来,苏清实实在在。从来听不到半个字废话。他亲生的兄长苏远就能嗦迂腐成那样……” “苏远和苏清亲生兄弟,个性却天差地远,但这又有什么好奇怪地?我们同样的骨肉同胞,从大哥开始俱是典雅温文,到你涪澍这里,不一样有这么个顽惫淘气?” “顽惫淘气……”兄长一语评价,少年风涪澍直觉就要挺起身反驳,然而目光稍转瞥见他温和含笑的双眼,心头一股气顿时泄得干净。低下头。看到碟子里咬得零散半残的烧鸭,一时却觉全没了食欲,抓过桌上空空的酒杯在手中闷闷地摆弄把玩,只是不再开口出声。 第415章 淡淡看少年一眼,风沐霖微笑一笑。却不相劝。随手斟一杯酒端住:“苏远是致仕的老臣,正经殿生出身。与其父苏辰民同为当世有名的大儒。父子两代都出任过藏书殿太傅讲读,学问之好,那是无庸置疑地。要往上追,苏辰民地老师程勰,所出身的程氏更是从宓洛时代就以学问名世的世族大家---云湖书院所传的,正是我几百年来学问正道。其道德旨意古板,或许有,但要说迂腐,涪澍这话就稍有些过了。” “可碧溪书院跟他们一样的本源……我是说顾谦的父亲、太傅顾柯城也是师从的程勰,论调就和苏家完全不同嘛!虽然就本质上,各种说法还是一样的陈旧无聊……” 因为是在独立的包厢,少年也不刻意压制声音,这一条地反驳就显得分外精神有力,而接下来一句原本应该是放轻声的自言自语也十分清晰。注意到兄长变化的脸色,涪澍顿一顿,随即索性放开了声音,“不过总算还有一点知道变通,也勉强对得起林间非替他们挣下的贤相这块金字招牌招来这么多的学生。” “涪澍啊,如果你这一句被听到,只怕青河陵园那边地下,一辈子为国无私地林相大人也要忍不住翻身了!”长叹一口气,风沐霖脸上随即浮起淡淡笑容,“虽然也都是实话……不过,不说出来就真那么难受?民间地治学,论文论道,总是不可能与藏书殿里授课相比的。就算这些最有名学院地主持多半也都在藏书殿任过太傅,但教那些文人学子,和教我们这些……当然不会是一样----从讲课的内容、方法到形式,都是如此。” “所以听到那些老掉牙的议题和一堆围绕它们的无聊议论,我就应该像四哥一样有风度地耐心倾听,然后努力从中发现一二有眼光见地的人才?” 风涪澍扬声反问,少年坦率的反应让风沐霖顿时莞尔,但随即正色:“嵇山论文,论衡台上聚集了大陆全部知名书院的知名学士和优秀学生,还有许多从各地赶来学习旁听和参与讨论的文人。因为讨论的是经典、是学术根本,和京城六合居上那些论战是完全不同的;旨在学问,指点门径路途,所以才会有学海和士林中的偌大影响。而且每一届的嵇山论文,也确实都会有学问深厚、才识兼具的新人涌现出来,虽然年纪不一定很轻……这些人,都是位非列于朝廷,但对国家有力量影响的,他们的言论见解绝不该被轻易忽视----所以涪澍,这才是父皇任你出宫,而太傅给你的太子功课啊!” 一句话,说得风涪澍顿时默然,脸上也收敛起那些随性轻浮的嬉笑----太子。他正是大周朝地开国君主,统一了整个西云大陆的天嘉帝风司冥第七皇子,五年前为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建议,越过同为皇后嫡出的皇长子泓温、皇五子汐湛以及其他四位皇子,被天嘉帝立为一国之储君。而他身旁的白衣青年,则是皇贵妃钟无射所出的天嘉帝第四子,风沐霖。 虽然被立储君已有五年。但风涪澍却是才行过簪礼,两个月前刚满十六岁的少年。作为天嘉帝元配秋原皇后在四十即将过半时所添地幼子,涪澍自幼深得宠爱;风氏王族传统。皇子不论所出皆由皇后抚养,然而风涪澍却是在天嘉帝身边长大,不但起居之类有风司冥过问乃至布置安排,在五岁进入藏书殿之前,文字声韵的启蒙也都是君王亲为教导。天嘉帝后皆是性情平稳深沉之人,膝下一众皇子个性也多雍容守礼,独有风涪澍因帝后格外宠爱而异常大胆活泼。其天然自由与兄弟不同;兼又聪慧明达。虽然言行常有出于礼法之处,却总能自圆其说,符合人情天理,也得到帝后、兄弟以及百官的认可和支持。所以当太傅柳青梵向天嘉帝建议,立时年仅有十一岁地风涪澍为太子,从王族、宗室到朝野上下,都是衷心拥护更无反对。五年时间,风涪澍于国事政务已颇通晓,天嘉帝凡有授命用事。也都必定能出色完成,只是为人个性一道上,却全不似政治上的日益成熟:虽说从来不沾染任何恶习怪癖,作为天家子弟,风涪澍在待人接物方面总是略嫌随心大意;心思灵活。就不免轻浮。大胆无畏,再有旺盛的精力加上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因此在许多方面都显出一种敢于冒险也乐于冒险的倾向----然而考虑到他的年纪,对这个至亲至宠的幼子,只要于国事政务无碍,天嘉帝对风涪澍呈现出地这种状态其实十分满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纵容和鼓励他表露更多少年人地天然特性。天嘉帝的心意,风涪澍以父子间多年的亲密而十分了解,至于擎云宫中一众皇子也多能领会,由此接受风涪澍言行与自身的不同。只是太子名位到底不比其他,一旦觉察涉及国事,风涪澍便自觉收起那些父兄面前爱子幼弟的无拘随性,而代之以储君应有的冷静沉着来。 见风涪澍敛容正色,风沐霖心下略安,但随即却又有些后悔:他是钟贵妃所出,因为钟妃在天嘉帝心中的不凡地位,所生子女受重视的程度几乎与嫡出的皇子公主一无差别。他与五皇子汐湛出生仅仅相差五天,且恰逢天嘉帝万寿大喜,两人也是自幼常在帝后身边,深得君父喜爱和教导。对于天嘉帝地性情以及为人行事,二十七年来自己绝不能说不了解。眼前这个较自己小了十一岁的弟弟虽然备受宠爱,但承受期望之深,必须担当职责之重,压力也是自己可以想象。擎云宫中皇后与钟妃最为亲密,所生子女兄弟姐妹间关系也是最佳,风涪澍是自己一路看着长大,彼此脾性底细深知,虽然许多言行举动不似天家做派,却是面对全心信赖的亲人的坦率真诚。而那些乍一听轻浮散漫、骄傲无礼的言语,也不过是当着自家兄长地放松随性,其实心中自有明白主张,根本不用自己苦口婆心地操心多嘴。偏偏他半是玩笑半当真,一句顶一句地勾得自己喋喋不休,却是脱离抛弃了本意放松的文字游戏,把这两个月来一刻难得地真正悠闲也一齐破坏了。 两个月……风沐霖微微眯起眼:从二月十四太子簪礼完成的次日,自己便受了皇命与风涪澍出京。先到昊阳山紫虚宫,观看道门三年一届的试炼大会;然后是嵇州,参与云梦湖前论衡台上的嵇山论文。两个月行走三千余里,虽然大周交通畅达,车马又都优良,事事齐备,一路上行程不能说紧张,但因是皇任在肩,一武一文的两场盛会给人的不再是与有幸焉的兴奋期待,而是更多观望世风民情的职责使命。但道门试炼大会比武择优的目的明确,道门一门弟子以同源的武技一较高低的形式也单纯而直观,相比起来,嵇山论文的“文比”各种情况就要复杂得多。风涪澍虽然在七八岁时就由太傅柳青梵携带了到各地游历,见识远胜于常人。但这种士人学者地文会却从未曾参加。此行嵇州,竟是他第一次见识西云大陆仅次于三年一届会试大比的文坛盛事。 不过,说是仅次于会试大比的文坛盛事,“嵇山论文”的历史其实也才不过二十年有余,尚不满三十载。最初只是两名同籍的致仕老臣在归乡养老的嵇州嵇山,开设隔湖相望的两家书院,为文道观点地不同引起两人门下学生数番争论。因有几次辩论中言辞过激。冲突涉及学生人身安危,两家于是约定了时间,比照大陆“文战”的规矩。在云梦湖前一方略高出周围的土坡上举行论战。但不论是湖东云梦书院地苏辰民,还是湖西碧溪书院的顾柯城,两人都是当世大儒,都是经历了从北洛景文、胤轩到大周天嘉帝三朝的元老重臣,都曾在藏书殿任过太傅教导过皇子王孙,而两人的门人学生更是遍布天下。此刻虽已致仕,只在自家书院讲学。士林中影响还是极大。因而以学院为单位舌战论文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惊动整个士林。且这师出同门的两人在学术上各有分歧,而以文道观点为核心形成主张鲜明的两派,文坛上各有拥趸相争不下,对立由来已久。人们也希望通过这一场论战分出两派见解高低,彻底解决这一问题。所以在两家论战地当天,云梦湖畔竟是学者文士云集,人数之众,完全超出在场任何人地预料。虽然论战的结果依旧是旗鼓相当。顾、苏两派谁也不曾真正占到对方的上风,但经过这一次,大周的文人却从此定下“嵇山论文”之例,每四年的四月暮春便在嵇山聚会一次,以论战的形式畅谈文道、切磋学问。二十年时间。顾柯城、苏辰民先后谢世。但四年一次的嵇山论文之会影响却越来越大。参与论文的书院一届届增多,其地界所在。也从最初原北洛境内占绝大多数到现在的遍布大陆各地。甚至有昔陵地书院,提前半年就组织了教师和弟子启程,从万里之外赶到嵇州来参与正式时间不超过三天的论战----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若仅仅以此一条学士心中的分量,“嵇山论文”也不愧为文坛盛事。而就嵇山论文的实际效果来看,学者文士的论战和交流对于整个西云大陆学术地发展,也是起了确实地推动作用的。 大周开创,天嘉帝立朝,钦定国策偃武修文,与民休养生息,礼敬一切贤德有识。在具体地政策措施上,则多承袭北洛制度,继续公平公正、面对天下士子的大比会试,花费巨资兴办各级官学,同时大力支持教宗开办隶属于神殿神社的义塾,广开求学进身之门。然而官学为师资之类条件限制,所授相对浅薄,神殿义塾就更多止于识文断字。仅仅以此参与大比,所知或勉强能够通过最低一级州县的考试;取得入京参加会试资格的,十万人中未必有一;而想要真正要深究学问根本,则非投拜名师指点正道不可。 第416章 苏辰民、顾柯城这些名士大儒开设的学院,正是为这一群诚心向学的学子们敞开了门庭,为有计划、有分寸启蒙民智的大周朝廷,教导和培养出了大批真正有用于国家的精英。而另一方面,大周统一未久,对于风氏王族、国家朝廷所秉持的文道观念,原北洛以外的大陆诸国也并不明确。嵇山论文,参与论战必以书院为单位,而最初这些书院的教授首席,绝大多数都是致仕的老臣---太学学士、藏书殿太傅的身份,自然熟悉国事;以文论战百家争鸣,使朝廷的主张深入大陆学子之心,同时经过反复论战得出的新知共识,也微妙而确实地影响朝野议论,调整着朝廷政策措施,使之与士人心意更加契合。因此,对于这项朝廷与学子士人双方得益的文坛盛事,每举办一届都将牵动上万文人士子的大会,朝廷虽然始终没有以明文正典的形式加以首肯和固定,却以每四年一次调拨给嵇州府“学馆修缮”的款项,以及明诏免除学院所属土地一切租税这样的方式,支持了“嵇山论文”一届届顺利举行。而“嵇山论文”也如朝廷所期望的那样,成为连接国家与士人、推动大陆学术交流发展地重要力量。 只是。虽然“嵇山论文”为大陆文坛盛事,对广大的士人学子而言,这里提出的意见观点通常都代表着学界各支各派最新的钻研成果,这里的文道意见将领导学界和文坛的新风向……但是,对风氏嫡系王族宗亲,自幼在藏书殿读书治学的天家子孙,情况却完全不是如此。 回想到风涪澍之前关于论题和观点老旧地说法。风沐霖只能无奈苦笑:虽然很清楚他对“嵇山论文”的期待,但自己不可能预知今年的论题,也不可能提前告知风涪澍。对天理地认知、道统的建构、历史的解读、经典的释意……身为皇子、天家的子孙,远比普通士人要接触得早感知得多,学习得更系统,钻研得也更深入。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虽然极尽聪慧,又得到天嘉帝和青衣太傅的倾心教导,但毕竟年龄地限制,使他往往在一些自己根本意想不到地地方表现出天真和直率。头脑中掠过当年藏书殿里年仅七岁的风涪澍以连续四条新鲜生动的譬喻语惊四座。在诘难住太傅后得意洋洋嘲笑其“读书不全、《四家纵论》法家篇里尽有而不知”。令殿上所有太傅学士皆尽惊讶狐疑的情景----自己是到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得知,天嘉帝偶然闲暇讲授的《四家纵论》,与藏书殿中太傅所知不同;藏书殿中皇子宗室所学,又与宫外刊行天下、以为士人立学之本的《四家纵论》不同。及到柳青梵面前,几次三番挣扎终于问出心中疑惑,却被他含笑赐予另一套手抄书卷,其所涵丰富,又比君父所授多出了十之二三。还记得那时隐约窥探圣心的惊惶,被柳青梵一个笑容便轻易抚慰。却从此再不能恢复到最初无知的平静。而眼前的弟弟、太子、风涪澍,明了事实后地失望无一点是由自身而发,更像是对嵇山此行,十天的论文大会竟无所收获由衷沮丧,所以不能不借着玩笑发泄…… “……四哥。四哥!”猛然回神。却见少年微微不满地瞪过来:“好好说着话,怎么突然就一个人开始发呆。都想什么呢?” 这一眼,还有这一句,又完全是十六岁没成年的孩子,自己跟前那个一点帝国太子的风采痕迹都找不见的幼弟了!风沐霖微笑一笑:“想到了以前藏书殿里地一些事情……和涪澍有关。” “藏书殿……我记得最多地就是睿王端出个硬邦邦的太傅架子,千方百计找碴打我板子---四哥你不会想到了这个吧?” 将“吧”字地尾音拉得长长,同时风涪澍又是狠狠一眼瞪过来。接受到他目光里的故作威胁,风沐霖顿时忍不住轻笑出声:“你怎么一下子就想到那里去了……不过倒提醒了我。你这个功课上全力偷懒,每次凭着小聪明蒙混过关的赖皮,整个藏书殿,也真只有亦琛王兄一个治得住你。”顿一顿,“亦琛王兄是真正的有学问、有本事,否则父皇不会多少年始终倚重了他。” “那是当然----如果今天论衡台上不是苏远而换他来主持,就算其他人一个不变,论战也不知道能精彩了多少倍去。”风涪澍叹一口气,随手抓过桌上酒杯,另一只手刚刚拎起酒壶,猛地觉察到风沐霖一刻不肯放松的眼神,少年不由又是一声无奈长叹。“四哥,你这么紧紧盯着……就是亦琛王兄眼光也没你碜人!” “能够在这一点胜过风亦琛,哪怕只是对你一个人,我也心满意足。” 风沐霖笑一笑,随即取过风涪澍丢开的酒壶酒杯,在少年惊讶的目光中将斟满的酒杯推到他面前。“其实也不是真的要禁你的酒,不过出门在外,总是精细谨慎的好。眼下嵇州城里文人士子正多,又是论文大会之后还在兴奋的时刻,万一你兴头上跟人嚷嚷对峙起来,我可没把握能补上这些娄子。” 知道兄长语言举动中真正的关心,风涪澍胸中温暖,接了酒杯,嘴上却只管小声嘟囔:“小看人……就算彻底喝醉了,这嵇州城里,也没人辩得过我!” 看着他动作,风沐霖微笑着并不接口,不想一个轻笑带嘲的男子声音突然响起,如丝线般细细滑滑的一缕,仿佛是被人直接送进耳中:“嵇州没人辨得过?这,才是真小看人吧!”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一章-碧天无际雁行高 “嵇州城里没人辨得过,这才是真小看人吧?” 猛听到这一句,包厢里两人同时霍地站起。但风沐霖两步到窗前,风涪澍却是一笑重新归座,拣桌上一只干净酒杯斟满,这才悠悠然开口:“有朋自远方来,君子之喜……但缘何行走于梁上?” 话音间一道人影已从窗口轻松翻进屋中。在窗前从容立定,灯光下青衣的男子皱眉眯眼,目光在屋中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嘴角却是缓缓上扬:“恶毒嘴巴,只知道这厢占人便宜---但你两个真好大胆,也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口一个父皇、王兄嚷嚷得震天价响。就不怕隔墙有耳?出了事我看你们回去怎么交代!” “嵇山会上一声没吭,这会子又有谁专一来听我们?何况以这纶明楼的人多吵嚷,能这样就听到我们关门说话的,世上怕也数不出几个,更别提还有你们前后左右地留心护卫着,我们只管放心大胆说话!”风涪澍轻笑着耸一耸肩,随即将酒杯往桌上一推,“喏----这些天辛苦了你们,暗中护卫安全,还要分神听我们兄弟说话,注意着是不是合适、会不会引起麻烦事端。劣等的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请吧。” “风、涪、澍,你----!”少年言语轻快,动作表情更是自然之极,青衣男子忍不住抽一抽嘴角。“少装模作样了!暗中护卫……说得我影阁属下好像你家那些无用的私卫,还一副理所当然!不怕折了福寿承担不起?” 见男子眉眼神情间透露出真正的愤愤,再一瞥风涪澍没事人般的嘴角微扬,风沐霖心下轻叹,随即端正神色:“好了---涪澍。正经些!虽然不是外人。也别没轻没重!”见少年闻言收敛起表情,又转向男子,脸上却是带了笑容,“思诚,涪澍不过小孩子。向来也是闹惯了的,你要当真,还为他生气,可就没意思了。” “小孩子,都行过簪礼了还是小孩子风沐霖,你果然是好哥哥----但就是这样,这小子才被你们护得无法无天!” “能指着一国太子、皇子地鼻子叫骂嚷嚷。岳思诚。说到无法无天,你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吧?” 低低说一句,见男子顿时被言语噎住,风沐霖随即轻笑起来。伸手揽过岳思诚肩膀将他牵近桌边,然后一使力拉了他坐下,又顺便将风涪澍才斟地酒杯捞过来递到他面前,“半年不见,思诚还是一样的好精神,真让人高兴。” “是是。半年不见,思诚一切可好?岳先生身体可还康健?还有红姨,霓裳阁是不是一切都顺利?我们出来两个多月,真是想家里得紧!” “家里……霓裳阁和擎云宫还差着好几里地呢,你说到时候。最好少往一块儿搅和!” 冷着脸。青衣男子随即硬邦邦,却是一句一句毫无花哨地认真回答少年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父亲身体康健。母亲也很好。霓裳阁一切顺利,京里没有出任何问题。”顿一顿,“还有,母亲让我带娘娘的话,正事做完了不用着急回家,到太傅跟前多伺候学习要紧!” 说到最后一句,男子表情已转到真正的严肃。而风涪澍风沐霖一齐站起身来,向东方承安京所在方向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同时口中说道:“孩儿谨遵母亲地教诲。”说完,两人重新归座,风沐霖随即转向青衣男子,“思诚,你确是从京中来?父皇母后都安好?你来这一路可顺利?这些天在身边可是辛苦了。” 闻言,那男子微微一笑,随即一一颔首以应。他正姓岳,是霓裳阁岳虔与花弄影夫妇次子。霓裳阁在承安京久负盛名,花弄影的歌舞、岳虔的剧作,便是擎云宫中也无人不知。三十年来每逢国家节庆祭典,霓裳阁必然被宫中点名演出。跟随父母,岳思诚自幼便在擎云宫中行走出入;而年纪增长,渐渐了解到母亲花弄影与太傅柳青梵、与大陆武林至尊的道门种种联系,之后更进入道门影阁随侍柳青梵左右,因此与擎云宫的关系也随之加深。虽不曾凭武技进入内卫到御前侍奉,却也是得到君王恩宠、予以信任之人,同天嘉帝的一众皇子俱是十分熟悉。 第417章 尤其是年龄相同,又曾有整整一年时间同在柳青梵身边接受教导的四皇子风沐霖与五皇子风汐湛,关系更为亲厚。此刻见风沐霖一手端着酒杯,面上一副笑容儒雅温厚,另一手却是掩到身后不知与风涪澍牵扯动作着什么。岳思诚眼底光芒一闪,伸手接过酒杯,顺势斜了风沐霖一眼,又瞥一瞥桌对面笑得同样真诚讨好地风涪澍,脸上终于禁不住地浮出笑意。“你们两个,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兄友弟恭,一搭一唱、狡诈阴险,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听到岳思诚这一句评价,风沐霖只微微扯一扯嘴角以示回答,风涪澍却是不客气地大笑起来。见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风涪澍随即又替他斟上,一边笑着道:“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的时候就说实话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太傅教导过的……思诚在旁边听了很久?什么时候到的?” “我不是要暗中护卫,注意你们说话还防止招惹麻烦,生出什么事端?”皮笑肉不笑地刺一句回去,岳思诚这才轻轻颔一颔首。“到你们身边已经十来天了----从逛够了昊阳山景,终于取道嵇州的时候开始吧。”一边说着,一边向风涪澍腰间投去一眼。 注意到岳思诚虽言语轻松,目光神色间却十分郑重,风沐霖不觉低头思忖:道门试炼大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十天的大会结束后,除了取得紫虚宫正传资格的弟子,其余都是各自下山返家。而嵇山论文在四月下旬。除去从昊阳山到嵇州的时间。自己兄弟确实是在紫虚宫多盘桓了半个月。原因却是掌教柳衍留住二人,用二十天时间传授了一套剑法。虽然在皇族兄弟中自己与风涪澍都是少数不十分崇拜天嘉帝武功而在武学一道上用心专注之人,但是面对这位将近百岁高龄、辈分上更是曾祖的道门掌教,两人到底不敢有一丝轻忽随性,尤其风涪澍。紫虚宫中二十天习武更是从未见过地刻苦。只是回想当日柳衍提出传剑之议时神情,再想到更早几日,风涪澍十六岁簪礼仪式上,柳青梵为太子加簪后天嘉帝解下随身佩剑相赐地情景,联系到眼下同样身为道门正传弟子的岳思诚目光中不同寻常,风沐霖像是顿时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其中隐约含混。殊不可言…… 不过。无论那其中究竟有何联系深意,父皇、太傅、掌教,都是绝不会有害于涪澍的吧!想到此节,风沐霖心中倏地轻松,安然抬头,却见身边风涪澍抓过酒杯,表情郁闷地大口灌酒,同时语声含糊:“我非常清楚我在剑术上毫无天赋……想笑的话尽管笑。” “青冥剑对道门弟子,尤其是影阁属下有着特殊含义。涪澍殿下请不要误会。” 突显出“殿下”两字地称呼,郑重语声透露出不同寻常地意味。风涪澍风沐霖同时抬头,凝视岳思诚双眼,一时却想不到去追究他直呼帝讳的不敬了。然而相对于两人目光中显出同样地隐隐紧张,岳思诚倒是轻笑起来:“不。没什么要紧大事。不过这佩剑是主上……青梵大人当年赐予皇帝陛下的。在这之前,曾经作为道门中信物----历代掌教的画像上都必然出现。世间流传的那些道门掌教的事迹作为,也都会有这把剑地存在。但是从四十年前开始,道门弟子倒是对它不再熟悉了。”说到这里,见两人神情重归平静,岳思诚又是微微一笑,拈了酒杯在手,“你们也知道,我从小就是听着那些长大,对这把剑……说向往也好,说崇拜也罢。但,虽然追随青梵大人身边地时间不少,进入影阁也有将近十年光景,十年间还是第一次真正亲眼见到这把几乎是传说中的剑,而且又是这样近的距离----” 岳思诚猛然顿住话头,怔怔瞪视着递到眼前的佩剑,然后视线顺着握住佩剑的手,慢慢移上少年的面庞。“一天---想怎么看怎么想摸都随你,但明天这时候可得原样不动地还回来!父皇所赐,要损了一星半点,我可要翻脸不认人的!” 伸手,一寸一寸向青冥剑接近,却在指尖就要触碰到剑鞘,指腹甚至感觉得到金属隐约的寒意时猛然收回了手。“不,”用力摇一摇头,岳思诚随即抬起眼,“殿下,感谢您的好意。不过,剑,还是请您务必收好。”见风涪澍眼中透出疑问,岳思诚微微笑一笑道,“这不是我所能触碰地东西,而对于您,这柄剑是最合适的----月下挥动起来的姿态很美,虽然,有些地方还不够精确,也缺乏必须的速度和熟练。” “岳思诚,不要因为你在武技上远胜于我,就只管端出一副正传弟子的架势教训人!” 虽然带了一点呵斥地意味,风沐霖却敏锐地发觉少年耳根正有些微微发红。知道这个弟弟骨子里最是要强,平常那些懒散顽惫漫不经心下,其实对自己要求异常严苛。听岳思诚几句话,就可以猜想到嵇山上这些天夜里他有怎样一番苦练,也无关乎白天士子们文战地时候总显出一副没精打采百无聊赖的模样了。只是少年地掩饰功夫到底还不曾到家,对岳思诚的直觉反驳却是泄露了他心底真实的想法。想到这里,风沐霖不由扬起嘴角,却不点破,只是转向岳思诚:“对了思诚,除了为母后传话,到嵇州来,是还有其他要事么?” 见风沐霖转回正题,岳思诚也放弃了继续与风涪澍说嘴逗趣。随手取过酒杯斟满,握在手上却不喝,停顿片刻,岳思诚将酒杯搁下:“从京城来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事情。” “那……来的路上?” “来嵇州的路上,收到班忆班阁主转的渤文殿下向承安地书信。说青梵大人已经决定五月初。也就是后日一早从南雁砀起身,却没有说要回昊阳山。”说着,岳思诚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顿一顿,还是交到风涪澍手里。 接过书信。风涪澍极快地浏览一遍随即递给风沐霖,“信上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意思像是太傅打算参与这一次地大考,亲自检查豳、卫、北越、东平、隗、陈六个郡官员政绩,令三司按照惯例作考核相应的准备?这是好事呀!五年一届的官员大考,太傅放过了两届,国中一些官员的骨头已经痒痒得很了呢。记得澹宁宫小朝上睿王几次说到十年放任。就是督点三司。也是时候该敲打敲打。现在太傅有这个决心真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四哥?” “皇上的为人一向是大度宽容,国家稳定,自然是一切平静无波地最好。但文武之道讲究一张一弛,包容得过度,使得文恬武嬉,就算放眼一片太平,也不过虚幻。瞬间就能爆发出无数危机。”没有从正面回答,风沐霖只是轻轻捻动手里纸张,“只是我介意的,是二皇兄----他平时都在神殿,外头的事情少有过问。为什么这次太傅传话。却是首先借了他的口?” 岳思诚闻言一怔:他自然知道这位二皇子殿下。因为生身母亲违反内廷法规,所以自降生就被抱到倚云宫由皇贵妃钟氏抚养。直到十四岁绾礼才由天嘉帝告知身世。风渤文自幼承钟妃教养,诗文典籍戏曲音韵无不精通,深得天嘉帝喜爱;而为人忠厚孝义,得知身世遂发誓将此身奉献神殿,为国祈福,也为生母赎解罪愆,此举更赢得宗室和朝廷的一片褒扬。风渤文十四岁开始进入神殿,先后跟随摩阳山大神殿伊万沙,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池豫兮,以及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学习修行,熟悉神殿教宗事务,担任各种神道仪式的主持;近几年来,已经和倾城公主风若璃与上方无忌所生的郡主、自幼皈依神殿地上方青女一样,成为大祭司徐凝雪不可或缺地左膀右臂,同时也是天嘉帝圣心默许的继池豫兮之后,太阿神宫下一任主持。 虽然少年时便离开宫廷,但风渤文与风沐霖自幼朝夕相伴,兄弟之间极其亲密,更不曾因为抱养之类生出半点嫌隙。对这位奉身神道的皇兄,风沐霖由衷敬爱和维护。听出他一句“介意”里面透露的隐约不安,风涪澍却是微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今年是高太夫人五十周年的忌辰吧?五月初又是钟娘娘的诞辰。二皇兄上年就向父皇提起过,也借此为江州刘氏一门祈福超度,所以最近两个月必然是在这荆江平原。则太傅在这一片的行止起居,就交付给二皇兄一并安排也并无什么不妥,也省去了父皇再费心考虑指派随侍的气力。” 皇贵妃钟无射十一年前辞世时风涪澍年纪尚幼,但对这位温柔慈爱,妙歌天籁地皇妃印象却很深。而较之于其他皇子,他在天嘉帝驾前时间尤多,常见帝后对钟妃追想怀念。因此风渤文向天嘉帝请为养母和外祖母忌辰举行仪式祭奠之事,他竟比风沐霖记得更清。被他一句提醒,风沐霖顿时颔首,轻叹一声道:“涪澍考虑的是。是外祖母五十周年的忌辰,还有母妃---涪澍,我想明日往江州,到母妃和外祖母昔日居所,还有刘氏祖坟上拜一拜。你……” “我自然是和四哥一同去。”不等风沐霖问出口,风涪澍已抢先答道。见兄长眼中微笑里透出感激,少年也扬起了嘴角。随后转向岳思诚,“你呢?太傅要参与这一次官员的大考,思诚有什么想法?你看太傅还有什么深意,或是需要我们留心的地方?” “朝廷上地事情,我从来知道得不多。影阁之中,除了班忆班阁主还有四天地殿主,这些事情主上也不许其他人过多关注。不过以我的见解,不管怎么说,主上始终是朝廷督点三司地大司正。只要这一重职务不解,那么亲自主持官员的大考也好其他任何决定也好,都只是应尽的职责,没有任何特殊、值得疑问的地方。” 第418章 听到岳思诚如此说法。风沐霖微微点头:从庆元三年天嘉帝传下圣旨。太傅柳青梵代天巡视,三十余年来柳青梵行走四方,一年之中在承安朝堂地时间平均不足一个月,但督点三司大司正地职权却始终不曾易主;泰安大殿上群臣大朝,最前方与上朝廷宰相同列的位置也始终保留。对于大周朝的许多朝臣。三十年来见着柳青梵的次数寥寥可数,更有许多新进的官员全不知晓他地真容,但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依然是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存在----不时从各地传来三司的奏疏,天嘉帝的谕旨,人们始终可以感受到柳青梵的巨大影响。 虽然,在最近十年。随着天嘉帝皇子以及一众年龄相当的宗室王子逐次现身朝堂、参与国事。对朝廷发挥越来越大力量,这种直接地影响似乎是在渐渐淡去。不过,身为皇子,自己却非常清楚:皇族男子年满十二岁到军中效力,一年后又到昊阳山为期一年地习武修炼----这由柳青梵亲自主持、用心琢磨的两年时间,对十四岁行过绾礼、以半个成年人身份进入到承安朝廷的少年而言,具有怎样非同一般的意义。 “这是自然----督点三司职责所在,朝廷里面不会有人乱说话,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对太傅加以阻挠。”看了默默沉思的兄长一眼。风涪澍微微笑一笑,“只是思诚,我问的是你的疑虑,或者说担忧。” 接到少年眼底一道异常犀利光彩,岳思诚心中倏然一凛。急忙定一定心神。整理了思绪这才慢慢开口:“或许是我想得太多。只是官员大考这样劳心劳力的事情,从十年前主上就没有再碰过。三司的事情。这些年已经一步步移交给了特尔忒德、林玄、皇甫恪几个人;日常地事务都是按照主上还有皇帝陛下的意思在进行,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突然重新就把官员大考这样大的事情拾起来,亲自考定最麻烦的六个郡地官员成绩……” “……最麻烦地六个郡不仅风沐霖轻“咦”一声,风涪澍闻言也是一怔:“豳、卫、北越三地,都是最早依附大洛,因此朝廷一开始允诺了最多特权。可是原来豳国的枢密阁老景凌故去后,皇上不是把这三地官员地方公举,朝廷审议、任命而不加委派地特权完全收回了么?这已经是七年,不,八年的事情了,官员任职的问题依然存在吗?而东平、隗、陈这三个郡原是我北洛故地,胤轩新政到今天的一切政令措施,应该是畅通无阻,完全落到了实处才对。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大周初年起,东南三郡的总体考评就都是上佳,州牧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人因为贪渎或不胜任而遭到三司申令整改乃至贬斥夺职的。毕竟,不论怎么说,这几个郡都是太傅每年从南雁砀往来京城的必经之地,官员们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是。” “话是如此不错。但是……”岳思诚顿一顿,抬眼看向风涪澍,却见两位皇子都是屏息凝神,静静看着自己。心上微动,但随即按下异样感觉,“我以为这几年的情况,和大周初年相比已经有很大不同。庆元、元和到延和初的二十多年时间,同延和后一直现在的崇宁年间,不仅地方官员的心思有很大变动,就是主上一人之于这些地方的影响……也和以前完全不能相比。一句话说得风沐霖脸上顿时变色,风涪澍却皱一皱眉:“你是说延和后一直到现在?”加重一个“后”字,风涪澍自觉不自觉地握住双手,“不单是延和十年到现在的这五年时间?” 目光在少年交握的双手上掠过,岳思诚随即抬头,却见风沐霖注视着少年的脸上显出隐隐忧色。猛然明白风涪澍所思,岳思诚一时只觉心头巨震,努力深吸两口气方才平稳了语声开口:“太子殿下,主上对您从来都是赞许有加----是主上向皇帝陛下请立的储君,这一点您当时刻牢记。” “思诚……” 向少年安抚地笑一笑,岳思诚却觉心中越发沉沉。“很多年来主上都是习惯了自在云游、四海为家,行经许多地方,也确实发现国家朝廷的种种问题。元和三年南雁砀的公主陵建成完工后。从国都到渚南这一条路上。主上每年都要走上两三遭。因为督点三司的职权,沿途地地方官员也都不敢怠慢,说平、陈、隗三郡地上佳由此而来虽然未必,但其中原因必定是有的。”说到这里,岳思诚顿住。轻叹一口气,“可是这几年,主上在外面走动却是少得多,每年只在昊阳山、南雁砀还有承安京三处往返一次。路上分心旁鹜,或者临时改变路线的情况也不如往年多;除非是为三司转来一些处决不了的棘手公事,一路上鲜少过问地方政事,也不去理会神殿或者官府。行走虽然不快。但途中真正停留的地方也只有通江邑一处。而且停留也只是到怀乡台庙祭拜,并不是为了其他。” 岳思诚语声中地低沉显然感染了另外两人,风沐霖和风涪澍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通江邑的“妙歌陵”,是皇贵妃钟无射身后所归。钟妃生前与柳太傅交好,柳青梵的许多歌赋曲词,都是由她为之配曲演奏。柳青梵每过通江邑而停留,到怀乡台庙祭拜自合乎礼节。然而元和三年(天嘉十三年)建成的南雁砀郡公主陵,却是柳青梵买下雁砀川南首、高城东北四十里外平冈的整片草场。按照草原墓葬传统,花费十年时间为东炎无双公主御华绯荧建的衣冠冢。御华绯荧对柳青梵倾心爱恋,但为国仇与私爱地矛盾,终只能以一死求得两全不负,其忠贞坚毅。让原本就奉之为神女地草原族民无不感动铭记。而青衣太傅对班都尔乃至整个草原多年来始终照拂。完全以一己之力修建衣冠冢并且每年斋戒守护,甚至三十年单身从不谈婚姻之事。也都让草原百姓感佩不已,更将这一段爱情悲歌在口中长久传唱。只是,对自己这些与其说是学生,不如说是子侄儿孙的后辈来说,从来平和淡定,将一切情感深敛内心的柳青梵,在耳顺之年将越来越多的情感投注到对过去时光的追忆,却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欣慰的事情。 孤独,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深切的孤独----风涪澍心中非常清楚,一个人,与曾经热血的时代渐行渐远、周围亲友凋零独剩自己空守记忆,这是年长者无法避免,而一切外界劝慰、安抚都不可能真正让心情平复的悲哀事实。虽然,柳青梵身边永远不乏追随者:王族宗室子弟,士人学者地门生、道门所属的弟子,乃至大陆各地所有对青衣太傅诚心悦服的人们……任何人都可以从柳青梵那里得到他们所想要的包容、理解、安慰和鼓励,然而这些柳青梵却几乎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由之获取。甚至,无所谓获取什么,仅仅是同一段岁月镌刻下的那些印迹,能够与柳青梵单纯地分享和体味之人,放眼这西云大陆,也是愈来愈稀,终于寥寥无几---- 也许,先前确实是自己少年气盛,自视过高。将这数年来柳青梵地懒于走动,仅仅当成是他给予自己地磨砺,以至于错估他的心意,以为他放手地根本在于后继有人的安心和信任。但自己虽错估了原因,却并没有错看延和十年正是柳青梵数年来转变关键的这一事实。不是九月花朝,秋收祭典上的建议立储,而是比这更早的四月暮春,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这位四十年知己的辞世,给柳青梵带来的巨大悲伤----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林间非病故,柳青梵尚得灵前泣涕泗流,彻夜构文以追思,然而十二年后又一位挚友离去,领袖文坛数十载的青衣太傅却是唯有沉默。直到一年后柳青梵编撰的《念安文集》付印刊行,人们才从圈点批注的字里行间,见出其不曾稍减的哀思…… “人常说当局者迷,思诚,依我看,你倒是想得太多了。” 感觉到周身越来越沉重的气氛,风涪澍突然轻声笑起来,打破屋中空气凝滞。“我心里的猜想,或者太傅这一次只是恰好没有他事缠身,可以完全把精神投入到大考中来,所以才会这样打算。毕竟,太傅的身体一向都是好的。而职司所在,从来都无不尽心。之前两届大考太傅都不曾出手,固然是为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但看作对将来继任的年轻官员的考核历练也并无不可。而且就事情本身,也未到必须由他亲自出手的地步。而现在,刚才思诚说太傅亲点的六个郡是一切州郡中最为纠葛复杂,换作旁人或已极难入手。只有太傅,有足够才德、年龄、资历,能够压服得住百官,给出令朝廷满意的结果。太傅决定主持这一届大考,并且亲自考核这六郡的官员,正是太傅一向的恪尽职责,虽然年龄渐高,也绝不肯怠慢了国事。” “是这样……吗?” 岳思诚略有些狐疑,然而对上少年双眼,却见那一双眸子沉静幽深,全不见底。瞥一眼另一边风沐霖,岳思诚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主上此刻最缺的便是人手----我明日,不,今晚就启程,赶往渚南听候调用。两位殿下请恕失陪,思诚先在这里别过。” 见他说着便要起身,风涪澍眸光一闪,“不,思诚,你在这边,把消息传回给通江邑二皇兄那里----我和四皇兄今夜就动身,赶往渚南协助太傅。” “太子殿下,您这是……”顿一顿,岳思诚目光转向风沐霖,“太夫人五十周年大仪在即,主上所以才先行嘱咐了渤文殿下。两位这时着急赶去,只怕是要夺先人之情……主上或者并不愿见到如此。” “但已经知道了太傅的计划安排,而我又在这里,当然应该要如此。” 第419章 知道他言下顾忌,风沐霖微微一笑以示感激,“国务家事、公益私情,这其中的轻重缓急,母妃也一定是这样的选择。” “是,思诚明白了。” 看着岳思诚如来时一般,身影自窗前倏然一闪便即消失,风沐霖抬手斟过一杯酒饮尽,随即转头:“一天两夜,九百里,能赶得及?” “父皇曾经一昼夜驰行九百里。”同样将斟满的酒浆一口喝干,抬头,少年眼中精光闪烁,透出异常的骄傲与自信。“则我们,又有什么不能?” 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丞相林间非故。年六十一。谥崇献侯,陪葬青河帝陵。子贽承茂代侯。先妻白氏追封“随国夫人”。 延和十年(天嘉三十年),念安君上方未神卒。谥文成公。年七十。及死,容颜无损,如四十许人。时人奇而敬之,葬仪因以西陵故族天火之俗,得琉璃骨珠百二十颗,匣以水晶精晶,供于太阿神宫西蒙伊斯大神之前。 延和四年(天嘉二十四年),皇贵妃钟氏病,旬月薨于尚林苑。年四十九。帝亲为挽词,“妙音雅乐,丽景修容,风宛淑懿”。因以之为号,称淑懿皇贵妃。妃幼居江州,曾有请于帝,身后不入皇陵归葬故里。然帝深怀思,是在承安东南二百里通江邑修“妙歌陵”葬之,并立“怀乡台庙”,故后人又称“妙歌妃子”。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二章-枝上柳绵吹又少(上) 天嘉崇宁五年(天嘉三十五年),五月初八。 陈郡首府,随都。 城西,宗府。 “颖川王家,芙蓉冻石寿桃一件、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一对。” “县崔氏,云锦织金寿字靠一对、象牙人物雕笔筒一对,水天一色笔洗一双。” “秋叶原陈家,玉雕八骏一件、白玉雕西蒙伊斯神像一尊。” “祁州许府,金银丝络水晶全福禄寿宝树盆景一件、玛瑙滚盘珠一盒。” “京城容郡王府,珊瑚宝树一件、八件套錾银香楠木梳一组、风磨铜大小活字刻两副。” 五月的天气,虽春尽夏至,却还并不十分炎热。然而自自清晨起,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唱礼,仍是让捧着单子唱名的两名管事,与听到礼品名字立刻指点出实物的两名小厮额头上见出汗滴。只是主人家既没有发话,手上厚厚实实的礼品单子也才刚下去一半,绝没有自己吃力所以半途停下来的道理。因此,当堂上宣告着唱礼终于结束的“行了,别念了”淡淡一声飘来,四人心里都不约而同一齐大松了一口。 但是随即,便猛然反应出堂上声音的不对。 跟随了府上多年,对主人家情绪好恶已经十分敏感,管事分明地感受到屋里屋外一瞬间笼罩的紧张。望向堂上主位,正惊疑不知如何开口间,早见自家主人赶紧一步上前,向堂主位上端坐的须发皓白的老人深深一礼,喊一声“叔祖”然后才陪笑着道。“叔祖,各家各府送上来的这些礼物,您看着可还喜欢?觉得有什么使得地,挑出来,日常就留在身边近侧观赏把玩?” 望着身前一身华贵锦袍、三十过半的中年男子,老人沉默片刻,嘴角才牵动出一点点弧度:“宗黻,今日……离正日子还有好些天吧?怎么就来了这么多礼?” “叔祖您这话说的……您是胤轩朝的殿生三甲。朝廷上总历四十余载、更为国家执掌了多年户部,是得两代看重的尚书老臣。您八十大寿,皇上还早早命礼部备好了贺礼。更让睿王世子亲自从京城里送来,其他人家又怎么肯迟疑怠慢、错了规矩礼节呢?” “话是如此不错,但明明还有七八天呢。这样的礼多,总是让人、让人……你父亲呢?” “回叔祖的话,父亲在外面客厅,陪郡守黄大人说话。”一边说着,宗黻一边抬头看看屋外日头。“揣摩着辰光。应该就快送客,这便要进来。叔祖的意思,是要过去迎上一迎?” “如果黄大人已经走了,就让他过来----我有话说,午饭也齐排在这里。”顿一顿,见宗黻欠身应一声“是”却并不立即离开,目光顺着他视线扫一扫堂上无数地珍玩贺礼,“除了这座御赐的屏风,还有那几府字画留着。其他就都搬走吧。以后送来的除了京城里几家王府,还有柬之、儿、颁儿几个地,也都直接记了入库----满满当当全挤在这里,看着叫人眼晕,还闹 “是。侄孙明白了。这就吩咐去办。” 又恭恭敬敬行一个礼,宗黻这才直起身。先目送了老人由正堂转去侧厢,随后招呼过一个小厮让到前头客厅探看消息,接下来才指挥着堂前院里伺候的仆从、管事赶快进屋,将早晨才一件一件搬进来的贺礼重新收拾起来。一片忙碌中,突然发觉小厮们脚底下虽都不算慢,来回间却多有停顿,宗黻心中不由微恼,正待发火,门外刚才被自己打发去前面探看的小厮恰好转了回来:“黻大爷,郡守大人已经告了扰,老爷送往府门口去了。” 听到这一声,宗黻立即点头,扯过堂上身份最高的管事吩咐了一句“负责照看”就往外走。然而抬步之间,又见那小厮站在门口,一双眼也傻怔怔地直往堂上瞧过来。宗黻心中微顿,顺着他目光看去,这一次却是顿时明白了仆从们的异样从何而来。屏风。 红日青松,衬托出中间的鹤舞呈祥,四周缀着连绵不断地福寿彩云----就图案而言并无更多稀罕之处,但锦屏上“安康福寿”四字下鲜红丝线织出“肃秋主人”地一方印鉴,却让这幅品质在织品中或只有中上的云锦瞬间身价连城。因为大周朝臣士人皆知,幼时居于擎云宫秋肃殿,“肃秋主人”正是天嘉帝最常用之号。而这幅锦屏,也正是为祝贺致仕的老尚书宗熙八十大寿,天嘉帝特旨御赐下的屏风。 为致仕已有十余年老臣的寿诞,不仅下赐了惯例的赏物,更御笔亲绘图形以祝寿----即使世代书香、诗礼官宦的大家,这样庄严隆重的贺礼、这样明示恩宠的殊荣……纵未必绝后,也是真正地空前了。从前天夜里睿亲王世子风清穆奉了圣旨,亲送御赐寿礼到随都宗府,两天来宗府里从最高一级的管事到最低一级的奴仆婢女,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不想尽了办法要到宗熙日常起居的日知斋,仔细地看一看锦屏开一番眼界。 只是,望着这座锦屏,这令阖府惊喜兴奋、外人眼热妒羡的御赐,宗黻心里,总是有一点不一样地滋味。 随都宗氏,从宓洛时代至今四百年地名门望族,出过的殿生状元、宰相一品也不下十名;不论本家分支,代代有博得功名入仕为官者,多到宗氏一族地祠堂里牌位都摆不下。记录下一方政绩、百姓官绅赠送的匾额,同历代皇家的赏赐一齐供奉在家庙,几百年来也是积攒到难以数清。虽然风氏建立北洛后,仅就朝堂上的权势力量,宗氏或许还不能同“赫赫君家”相比,但北洛士人一旦提起随都宗氏无不会同样心生尊崇敬畏,同时更对其数百年流传的家教诗文感叹想往。只不过,出于延命保身、守护家族的目地,宗氏一族虽英贤辈出人才济济,北洛的两百年时间,始终但求保守住家族固有实力,而不做更多权势上的争取。因而尽管宗氏是随都乃至陈郡地方上最古老、最有文名、最不可忽视的望族,北洛时代族人任官品阶最高者。却是景文、胤轩两朝三次出任郡守的宗鸣----就血脉而言,不仅在本家之外,就连小宗之内。也几乎被人遗忘的一支。 三十出头的年纪而被委任以封疆大吏的郡守,对于二十余岁便身居宰辅、把握朝廷一切军政大权地君雾臣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和怀疑的事情。看重才识和实际治政能力的君雾臣,更不会特意顾及自己地任职用官会给某些地方世家的内部带来怎样的影响甚至颠覆。宗鸣在仕途上罕见的顺畅通达,令其一支在族中光彩大增,而他的独子宗熙,不但自幼便是声名远播的“神童”。之后又高中殿生榜眼。随着胤轩新政的推行在朝堂慢慢站稳脚跟,接下来就是整整二十五年掌权户部----从北洛到大周,不仅仅六部尚书之一、上朝廷卿要地位置尊荣显赫,为天下理财地职司多年不易,更说明了君王自始至终的信任和倚重。虽然本家同辈之中也有宗墉两度出任过陈郡郡守,但其于第二任上不慎染病故去后,大宗之内再无他人不凭借恩荫而在仕途上有所晋升。而宗熙的长子宗柬之、长孙宗却在天嘉帝庆元、元和年间先后得中殿生,进而走进承安朝堂---从宗鸣开始,一家连续四代为官。肩负国家重任,却都是最严格的大比殿生出身,无论出自哪个豪门世族,这都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奇迹。然而此刻,就连宗熙排行第二的曾孙。今年才满十三岁的宗颁。也因为县、州官学两次半年考核中的优异成绩,提前取得了参加崇宁三十六年承安会试大比的试帖……数十年来人们提起随都宗氏、陈郡宗氏。景仰慕羡之情让所有宗氏族人与有荣焉;但人们提到随都宗氏时必定以宗熙为族中之首,以宗熙一支为族中之正,这样的事实,却又让虽说源出一脉,但到底并非同支地族人或有无奈。而对于如自己这般,真正的大宗嫡系,则更是难免也难耐的尴尬了。 而这样的尴尬,在最高君王恩荣降临的时刻,就更变作最生硬地荆棘,让人只觉芒刺在背、异常难安----回头望一眼落在身后已颇有一段距离地日知斋,宗黻终于深深叹一口气。 第420章 然而叹气声音未落,耳边就响起疑问:“黻儿,为何长叹?” 闻言急忙转身,向来人一个行礼:“父亲。” 微微颔首示意免礼,宗省之随即与儿子一同走向内院。“方才是从日知斋来?礼品老太爷都过目了?可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特别什么话说的?” “回父亲地话,那些寿礼叔祖大致都看过了。除了那座御赐的屏风还有一些书画,其他的都让入到库里,还叫以后也别都一一地送过去。”见宗省之步伐一顿随即回过头来,宗黻也止住了脚步,双手垂在身前,“老太爷不喜欢大富大贵的热闹,这也是一贯的脾气了,想来应该不会是对操办的有所不满。” “黻儿这话说得甚是……都是为父事忙,一时竟忘记老太爷为人喜好了。”宗省之说着笑一笑,注目儿子的眼光透露一点带欣慰的柔和,“这几天府内亏得有你照应,料理各种杂事,在老太爷身前身后地顾全周到---省了我不少心,也真是辛苦了。” 宗黻急忙欠身:“为父亲分忧是儿子的本分,父亲这样夸奖,倒是让儿子惶恐了。”顿一顿,见宗省之笑着点点头,这才又开口说道,“父亲,刚才在日知斋,叔祖让请您过去一同用午饭,顺便也说说话。” 宗省之闻言颔首:“是,我知道了。”微顿一顿,嘴角扬起一点笑容,“老太爷让过去一起用饭说话……唉,这又是我的不是。每天只顾着外面应酬地瞎忙,却忘记了家里这头最重要的----柬之、儿都在西京那边任上,醴江是五月间河水最满,六月又逢着淇陟官学的年考,不管有没有皇上的旨意这父子两个都回转不来。儿子、孙子不在跟前,这种时候老太爷应该是最需有人陪着,一起说笑开心地才好。”说着向儿子挥一挥手,“好了。我便过去----从现在起你来料理外面的事情,除非是必须长辈出面的,一切自己拿主意就好。不需要都来问我。” “是的父亲,儿子明白了。” 抬起身来,望着父亲兴冲冲而去的脚步,宗黻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虽然一荣一衰对比明显,但攀附……如何就必要表现得这般迫急?八十大寿的喜日,儿子、孙子却俱不在身边,作侄子代为陪伴尽孝也是世间常理。不过一切尽到心意便好。又何须过度的殷勤?这样急忙忙凑到跟前,虽然身为人子不敢说一句“谄媚”,哪里有大宗嫡系、一族之主的气度风骨?只怕日知斋那个见识通透、老而弥坚地睿智老人,只会对这种刻意的亲近卖好由衷地反感…… 也许,就是父亲这样的性格,才保不住由祖父宗墉恩荫地知州,让子孙平白地少了一条晋身捷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条,宗黻自己不由也吓了一跳。对这件事,自己平素的看法都是对叔祖宗熙的埋怨。以为他只扶助自己一脉的子孙上位,丝毫不顾及同姓同源的旁支;就连当初父亲在知州任上办错了差事,适值三司主持官员大考,书信恳求京中时任户部尚书的他给予帮助,也只给予“职责所在。不能则止”冷冰冰八个字的回答……对于宗熙地答复家中族中自然多有不平。但父亲到底是听从了其言,尽管在心中疙瘩始终不解。然而此刻想来。因为在三司调查介入之前便主动认罪,并且引咎辞官地举动,天嘉帝没有更多追究失职的罪过,反而好生安抚,随后又以节庆恩赏的名义赐下数倾良田,作为无职失俸后生活上的补助---虽然对于宗氏这样累世经营的大家世族,几百亩土地原不在眼里,可是细思其中透露出君王的态度,却分明别有深意:宗氏一族在随州根深底固,影响从租田耕作的佃户百姓,一直到地方的名流缙绅乃至于州郡的主官;而以历来地文名,在士林中也有不小的影响。不过,多年小心加出仕的谨慎,宗氏的族人并无多少在朝廷身居高位;而后来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的宗鸣,就血缘上也非一族地大宗本家,能够倚仗家族、或是赀利家族地地方就小得多。但本家出身的宗墉在宗鸣之后接任了陈郡郡守,同时朝廷上又有户部主事地宗熙,局势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陈郡号称“米棉之仓”,是北洛乃至大周最重要的粮食与丝绵布匹出产地,朝廷如何肯对这一块地方轻易放下了注意的眼光?只是祖父宗墉为人谨慎,处事又勤勉,朝廷这才不曾有其他动作。而到了自己的父亲,宗省之在治政能力上不及其父,又较之多存了一份钻营投靠之心,任职日短,或许还做不出什么事情,但若给予足够的时间……头脑中飞速串联起来那些或曾怀疑或曾思虑,或者只是偶然瞥过并不真正留心过的事实,宗黻不觉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而随即联想起日知斋正堂上那些寿礼,还有礼单上送礼者的姓名身份,宗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就算是天嘉帝厚待老臣,赐予宗熙八十大寿无上的殊荣,但这样的宠命优渥是仅限于一人的----与子孙无关,与家人无关,与旁系的族人更没有任何关联。如果有人要借着这份恩宠,趁机作一些串联之举、逾越之事,那后果,绝对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严重…… 或许,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父亲而言,权势的名利场,魅力要远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 忧心地望一眼日知斋的方向,宗黻正犹豫着是否要回转过去,却听到勾通内外宅院的连廊上小厮一串脚步急冲冲赶来,同时一迭声嚷道:“黻大爷,瑞王爷世子驾到了,刚才已经由总管领着到正厅里奉茶……” 转身,向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厮颔首以示安抚,宗黻又看一眼身后,随即定气沉声:“我这就过去。你到书房那边,请颁哥儿立刻过来----记着,一定先换了可以外出的衣服!”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二章-枝上柳绵吹又少(下) 日知斋。 依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过了午饭,随即有侍女送上茶来。见宗熙接了茶杯在手,只抬一抬眼,屋中伺候的所有奴婢一齐退出屋去,宗省之心中不觉一紧,急忙立起身,双手垂在身前,脸上则挤出一个笑脸:“叔父……叔父可有什么教导?省之听候吩咐。” 淡淡看他一眼,宗熙只端着茶杯,慢慢地撇去水面上一层茶沫。沉默许久,方才轻轻道:“省之啊,今天早上,送到我面前的那些礼品,都是什么意思呢?” 心头猛一跳,宗省之急忙欠身行一个礼,随后笑着答道:“叔父这话问的……自然是为您的八十寿辰,各家各地的世交故旧,还有场面上朋友们送来的贺礼。” “这个我自然知道。但官员的生辰,礼节之类也是有定制的!比起惯例,总觉得今年多了许多,而且也重得多。” 宗省之闻言笑起来:“叔父,您是八十大寿----不但整寿,更是高寿!本来就要比平常庄重得多。何况皇上都为您祝贺,赐下了天恩厚礼,大家又怎么敢拂了皇上的心意呢?” “是皇上的心意啊……”宗熙微微笑一笑,目光在堂前锦屏上掠过,然后缓缓转到宗省之脸上停住。“是皇上的天恩,所以对我这个已经致仕十多年的老人的贱辰,人们到底还是会放在心上的是不是?因为皇上都赐下重礼,朝臣们也不能不有所表示,送来的礼物一样比一样名贵。这份心意……还真是难得!” “是地,叔父,大人们的心意确实难得……” 很顺口地接上去一句,但宗省之随即惊觉到不对。急忙抬头,却见座上老人目光冷冷射来,顿时浑身僵住:“颖川王家、县崔家、祁州许家,还有桂州李家、古塘孙家……都是几百年前的老交情了。可是我怎么记得这五十年间几乎没什么来往?我的寿宴年年要办,从来没见到有人来,就是十年前刚致仕那会儿的七十岁生辰,一样有皇上恩典,也没见到他们人影。怎么今年倒一起都来了?” “叔父,这个是因为……” “还有靳川秋叶原的陈家。”不等宗省之解释,宗熙眉头一皱,已经毫不客气地继续,“秋叶原,便是皇后娘娘出身的秋原家,朝上与我有真正往来情谊地也只得秋原镜叶一个。有这位宰相大人惦记着送来一份礼我就足够了。哪里又突然跑出一个陈家来攀什么同年同朝?出手就是两件玉雕。雕工精细不说,材质都赶得上贡品----真是好大方阔绰的人家啊!无论是不是世家,在京城朝廷里作官的话一定鼎鼎有名了。但我怎么就不知道?!”并不掩饰的怒气,让宗省之意外之余更是心生惊怕:十一年前请辞致仕,回归随都原籍,作为族中资深辈高的老人,宗熙自然得到全体家人地尊重。不过相处的过程中,族人们却渐渐发现这位老人并无多少矜贵骄傲,为人宽容温和。对子侄晚辈也都有所照拂。自己在这宗府大宅与他共同生活了十年,却也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怒气显露,连说话声音都一并提高。宗省之努力定一定神,吸一口气随即扯出一个勉强笑脸:“叔父----叔父刚才所说,固然是无一点儿错。不过小侄却还有几句话说。像王、孙、许、李、崔这几家。从前相交至深,这些年稍有疏远。确是有违先代之谊,所以才要借了家中的好事加深情意。至于秋叶原的陈家,实在是确有与叔父大人同期---陈明道陈大人,叔父难道忘记了?正是胤轩九年大比得中的殿生。” “陈……明道?”宗熙微微皱眉,头脑里隐约是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到底相隔甚远,日久年深,只能大概想起那个颇有年岁的老殿生似乎是在一年后就放了外任,之后的情况却是无所知了。 第421章 然而心思转过一圈,情绪也渐渐平和下来,抬眼看向宗省之,目光虽仍旧严厉,却透露出一抹真实地忧色:“同年地事,或许是如此不错。但我与陈家实在并无交往,也不曾听说柬之他们父子有这方面往来的。这样凭空的殷勤,说是单纯冲着我这已经于朝廷国家完全无力的老人……省之,但凡涉及到官场,人可是半步都不能行错的啊。” “叔父的教导,侄儿定然牢牢记在心里。”宗省之行一个礼,心中稍稍安定,“但叔父说自己于朝廷国家完全无力,这样的谦逊,在外人自是应当的礼节。不过现在是在家里,都是骨肉间至亲,叔父说话做事又何必这般小心?” 闻言,宗熙的眸子倏然闪过一道精亮光芒,但其中地犀利却随之掩到眼底。端起茶杯浅浅咂一口,宗熙这才慢慢点着头:“省之啊,这次你为**办寿辰,花费许多心思,也受了不少累。叔父很承你的情。各家亲朋世交看得起宗熙,送上了贵重的贺礼,还有不少亲自赶到随都准备参加正日的寿宴,这些都是让我心里很感动……” 听到这里宗省之急忙欠身道:“叔父是家中长辈,也是大周的元老柱石,这样做都是应该地。” 宗熙微微笑一笑:“很好,你们地心思都很好,我也都明白。”搁下茶杯,抬头看一眼窗外午后明媚的阳光,宗熙却像是有些畏冷似地笼起双手。“那就直说吧,省之----外面出什么事情了?借着一个生辰哄抬出这样大的阵仗,人来人往,却病急乱投医一样闹哄哄没个头绪章程……虽然我一向只在家里轻易不出门,这两天的混乱,却也感觉都看不过眼了呢。” 明明宗熙语声十分平和。目光神气也更多长辈的关怀,宗省之却觉屋中气氛已僵冷凝固到极点。费劲地呼吸一次,努力向把话说得漫不经心一些,但出口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怯懦:“回叔父地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今年正好逢着三司的官员大考,从朝廷上传来的消息,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这一次的大考。柳青梵要亲自主持!” “柳青梵?青梵要亲自主持这次大考!他回来了?!”霍然站起,宗熙语声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就连双眼也一齐放出光来。急忙转向宗省之,“这消息确实么?” 宗省之点一点头:“虽然不是三司明发的廷报,但隗郡二皇子殿下月末给皇上的呈文里面。确实说到了这一点。从京城里来地朋友们都证明了确有此事,还有昨天睿王爷世子殿下也说到并不急于回京,要在这边随时等候太傅大司正大人的命令吩咐。” 闻言,宗熙脸上笑容忍不住加深:“要在这边等柳太傅的吩咐?就是说,青梵不几日就会到随都?”一句话出口,突然瞥到一旁宗省之脸色,宗熙心中顿时恍然。心下轻叹一声。略顿一顿随即开口。“就是说,你们也都想到了这一点----作为同僚、老友,五十年的交情,我的八十岁寿辰,柳青梵不可能不来拜贺。前两届官员大考他因为一些事情没有参与,朝廷,尤其是地方上很多官员变动不小,新上来地人很多,却又都不晓得他的脾气个性。想想三司之前的行事风光。你们心里于是就慌了。所以纷纷地聚到这里,一个劲儿向我卖好,是打算着从我这里多少探到些明确的消息,甚至可能的话,还要在柳青梵面前讨些情面……是这样的。对吧?” 话已经明明白白说到这里。宗省之顿时翻身拜倒:“侄儿们的私心瞒不过老太爷地眼睛,但是请老太爷看在家族世交地情分上。无论如何提点孩子们一二吧!” “省之,你这是做什么?赶快起来。”心里叹息,宗熙轻轻挥一挥手,一边慢慢踱到窗前。背了手,静静望着窗外花木扶疏的庭院,“省之啊,你现在身上并无职位品阶,虽说平日与官府都有往来,亲朋故友当中为官的也很多,不过到底是无官一身轻的架势。而且我们家中,除了柬之他们父子,其他也没有什么出仕的。朝廷上的官员考核,跟你就有多少联系呢?这样上心急切,我心里……不是很明白呀。” “叔父,这……” “当然,其实你也不用解释。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年听我的话辞了知州,祖上恩荫的官职一卸到底,没给孩子们留半点机会,你心中其实一直都是很芥蒂为难的吧?黻儿也老大不小了,却只在家里帮忙料理,还没有正经差事。书是读了不少,但取不上会试地资格,或是有个人才华的原因,不过运气也很重要。这孩子考场上运气一直不佳,偏偏早些年又憋着一口气,不肯走参赞幕府这条路,非要从科场上出身不可,浪费了不少机会。如今醒悟过来,回了头,但到底有些晚了。你心中着急,想方设法为他张罗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宗省之闻言低头:“当年是侄儿自己做错了事,叔父说不胜任则自请去之,也是出于保护侄儿、以免更大祸端的意思。只不过……只不过子孙无辜,因为侄儿一个人的错,毁掉了祖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业,让孩子们少了进身地门路,这实在是我这个做父亲地失职。侄儿……侄儿也是想弥补这一点。”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毕竟,当年那件事情皇上并没有真地同你生气,自行请辞之后,还有田土之类的赏赐安抚。你现在不过五十挂零,想要再重新谋一个职位出身,说艰难倒也不是特别的艰难。虽说知州这样的暂时是不用想了,不过县一级上下的官阶,知县、县令、通判……若走动走动,寻些门路,应该还是很有可能的。” 大周地方官制,是自北洛沿用来的郡县制,京师之外地方行政主设郡、州、县三级。而在郡、州、县三级的主官郡守、州牧、县令之外。还有刺史、太守、知州、通判、县令等掌握地方行政实权地职缺。在州以下,通判虽属于县的一级,但距离知州,品阶上其实只差了一级。听到宗熙这一句,宗省之忍不住抬头,双眼透露异常明亮的光来:“叔父,您说的。是真的?!” 抬头瞥他一眼,宗熙轻叹一声,随即摇头:“省之,我希望你别忘了,之前是为什么丢的知州----这样冲动操切的脾气不改。只怕不管给你什么位子,都是坐不长久。”见他闻言微微扭转过头,表情间似乎并无多少服气,宗熙也不再多言,只是负了手重新看向窗外。“或者,依你地心思,如果自己谋官不成。那借着这一次大考当中为上上下下出的那些力。至少也能找到一两个合适的郡守、刺史的幕府,可以将黻儿荐到那边去做个长史之类的幕僚。省之,你这样地想法固然不错,但我不得不说,你选的时机不好----不,不仅仅是不好,根本是非常糟糕。” “不好……糟糕?怎么会?”宗省之顿时不解,“叔父是朝廷多年的老尚书,虽然致仕。皇上还是非常关照体谅;朝臣当中也都十分的尊敬,到哪里都说得上话的。而且柳青梵……大司正大人不是您的知交么?” “就是因为这一点。”见宗省之不顾礼节地目光直直看来,宗熙不禁又是摇一摇头,“就是因为这些----你们啊,大抵只是地方的官员。虽然品阶都不低。但没有到京城,不曾在皇上跟前侍奉过。不知道当今地脾气性格。”顿一顿,宗熙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地双手,“当今天子,其实并不是什么拘泥的人。虽然法纪上严明些,不过就寻常的为人处事,从来不反对官员图谋自身私利。想要什么样的位置,但凡是能够胜任,也不会特别在乎荐官的亲近疏远。只有一条,为私心害公利,由于几个人的谋私、几个派系的争权夺利导致地方或朝廷的大利受到损害,这是皇帝陛下的大忌,假若发现一定不肯轻饶。省之,你们要想用什么样地手法,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谋取、或者保有自己的位置,这些都不要紧。关键是之后能不能把这些职位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让朝廷,也让负责督点百官的三司挑不出毛病,这才是真正地重点。” 宗省之皱眉:“那按照叔父地话……” “在位的时候不把职司份内都做到家,及至考核监察,也不努力加以弥补,而是到处投机钻营,寻找门径想要靠所谓交情让上官徇私放过----这是再蠢也没有地事情。先不说失职这一件的本身就犯了皇上头一条的忌讳,光是你们这样走东奔西、联络招呼,难道就忘记了朝廷上严禁朋党串连的铁律吗?若当中再弄得不好,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使出些低级无用的手段,蛛丝马迹让人抓住了把柄,那顿时就是一场大祸!” 说到最后一句,宗熙已是厉声呼喝。宗省之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却根本不知道去擦。“但是,但是叔父,柳青梵是您的至交,他掌着三司,总不会、总不会……” “总不会什么?柳青梵的脾气,就算没有相处之人也都该知道----那个人,是天底下第一不会徇私情。想想当年,当今皇上还是靖宁亲王没有登位的时候,他身为唯一的太子太傅,为了职司意味着的公平,能够整整两年对朝廷上皇子之间争夺全不插手。而之后的多少年,也从来没有说因为个人私底下的喜好厌恶,而影响他对国事的处决判断。当然,你可以说在旧王国的许多问题上柳青梵态度分明,不过一则西陵归服、首顺大义与其他不同,二则,世上又能有几个卓绝风采的念安君?你说柳青梵是我的至交,可是比起他跟上方未神的那种至交情谊,我这边却不知要逊色多少了。” 第422章 轻轻叹一口气,宗熙摇一摇头,随即转过目光凝视宗省之。“省之,你要明白,不,要记住任何时候,柳青梵都不是你们可以计算的对象。这些年他虽然也慢慢地淡出朝廷,对国家事务的影响比不上十年二十年前地强烈,可是只要他在一天、皇上在一天。这个人的心意,对整个大周的走向就有决定性的力量。而他自幼在宫禁、在朝廷,头脑的清明、目光的犀利敏锐,还有对人心的精细把握,柳青梵都不是一个可被人欺之人。你们可以对他逢迎,向他诉苦,可以揣摩他地心思。使出其他一切打动人的方式,但一定不要想着手段伎俩哄骗欺瞒----这一次既然是他要亲自主持官员的大考,就必定明察秋毫,一切做得周到无误。对上他,老实诚恳才是唯一法宝。省之。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叔父。侄儿、侄儿明白了。”沉默半晌,宗省之终于艰难开口,但一句话说完随即又道,“但是叔父,黻儿……黻儿的事情,您也不能帮忙吗?我朝制度,未能获得会试试帖地士子想要仕官就必须有县乡地方实务的经验。或者州牧以上官员的推荐。黻儿要进入官员幕府从事的话。柬之那边……还有柳青梵这里,您一句话也不肯说么?” “省之,你果然还是不明白:是不是我开口说话,并没有多大意义。皇上也好柳青梵也好,看重的都是人实干的才能。黻儿如果自己处人理事的能力不到,就是我老着脸皮开了口,不出多少时候,也会再一次把机会丢掉。再说,”顿一顿。宗熙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笑容,“再说省之难道没有听说京里人传言歌谣,为官莫任三司,三司将人累死;行动大公无私,还被压迫监视?那是最得皇上看重。但各种要求戒律也最严格地所在;要督点他人。首先自己就不能出一星半点地过错,否则皇上和朝廷都容不得你。而皇上待臣子虽然历来宽和。但宽和只是相对了整体,越是与他亲近、受到倚重,他的要求也就越严格。这就是为什么多少年大考,京城里官员几乎都毫无反应,只有地方才会为此上心。柳青梵也是一样,对还没有出仕的学生尽可以一力偏袒,可一旦到了朝廷,那就是无数的国法律令还有部署的规矩监管着,不许人行错了一步。他在承安京中的时候还好,可是自从当年奉着一纸代天巡视的圣旨出了京,那朝廷内三司可是人人把皮绷得紧紧,约束自身到只能用严苛来形容的地步。他门下的那些学生,还有学生地再传弟子,在京城也好地方也好,哪一个不是首先把自己守得滴水不漏?省之,你要为黻儿谋出路,这没有错;可是你希望我求皇上的恩德,或是对柳青梵开口……为人祖父,我们不能这样陷害孩子啊!” “那……叔父的意思,黻儿的进身,我们是没有指望的了?” 看宗省之苍白无望地表情,宗熙心中轻叹一声,随即微笑着摇一摇头。“黻儿么,虽然经验少些,但比省之你伶俐。这些天府中被那些寿礼闹成了一锅粥,你在前面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他就知道守在我这里,不去往其中搅合。不管是有意无意,这样该躲闪地时候懂得躲闪,以后都是不需要人为他多操心的。你也安下心,不要太担忧了他地前程。” 说到这里,见宗省之虽然眼中略有安心,但脸上还是满满忧色,宗熙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省之,刚才吃饭的时候前头来报,说睿王世子到府上来了。黻儿的吩咐,是叫颁哥儿换了出去的衣服,叔侄两个一齐到前面伺候。省之,你说黻儿这是什么意思?”不等他回答,宗熙已经自己接下去,“借了我的寿辰,几天来家里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没有个停止,其实都是为了大考的一件事。想要问计的,想要求情的,想要探消息的,如此等等。毕竟,虽然我是两朝的老臣,皇上跟前有些颜面,也跟柳青梵交好,不过到底不在朝中了。儿子孙子又远在西京,书信一趟来回最少也得两个月,到时大考都已经结束,自然就没有串连私心这样的顾忌。所以官员们上门拜寿的时候,也就都少了一重顾忌,你这个主人,也怀着自家这一脉并无人在朝中仕官的念头,来者不拒地全部接待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是,叔父说的,不错。” “那省之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门庭若市,当着官员大考,落在督点三司还有皇上地眼里,咱们宗家可又算是个什么角色呢?” 宗省之闻言顿时怔住,半晌才将目光慢慢转向宗熙。后者微微笑着摇一摇头,眼中却不含任何真正笑意,“所以。必须寻一个方法,表示我们宗氏一门对朝廷、对皇上自始至终的绝对忠诚。那么,对于奉了圣旨将赐物送到随都的睿王世子,我们就该好好的亲近。因为睿王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宗室,也是满朝之中最得皇上信赖倚重之人。摆明了和他交好。关系密切,则其他人就算往我们身边凑也要仔细掂量了自己身份心意,更要充分顾及到睿王的耳目和对皇上的忠心。” 说到这里,宗省之才终于恍然。注视身前从从容容拎了茶壶自斟自饮,阳光下皓白须发闪闪发光地老者的目光,一时也改变了原本的色彩。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开口。“叔父。您的意思……省之都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一切都好。”闻言淡淡笑一笑,宗熙转过了身,抬起脸迎上窗前明媚的阳光。“儿孙自有儿孙福,省之,我老了。对于老人而言,所求地就是一切平安,一切无波无澜地继续到不能再继续的时刻。我老了,亲人、朋友一个个先我而离开。对于剩下的不多的一些,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在意。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事情,让那些已经缔结、巩固了三十年、五十年的东西发生改变,而在我已经没有太多心力和时间的情况下,被迫去面对这些改变----省之。这是我一个老人地希望和请求。你,可以答应我么?” “叔父。侄儿……侄儿不敢不答应!” 凝视着翻身拜倒地宗省之,宗熙沉默一下,终于扬起微笑并轻轻点一点头。移步走到室中多宝格前,从架上取下两只乍一看并不起眼的方形长盒,从中取出两幅卷轴。“这是柳青梵的贺寿礼,前天夜里派人送来,直接送到我手里的。”注意到他的疑惑,宗熙微微一笑解释,“一幅是字帖,景文帝太傅景毋綦的《西斯大觉罗神佑药王百寿经》,另一幅……则更珍贵,你过来看一看罢。” 宗省之点头,随即到宗熙身边,与他一同展开卷轴,却在展开卷轴的时候忍不住惊呼出声:“叔父,这是----” “君思隐绘的《耕乐图》。”宗熙淡淡笑一笑道,“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都是天赋奇才,文武双全。当然,就世上文名而言,始终还是君怀璧、君清遥两人为最盛,流传下地诗文也多,书画笔迹都不少。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君思隐的山水人物白描,融会先代诸家之长,而生发出许多新的笔触技法,影响了承安京整个宫廷画派,其实堪称一代之宗。只是他的绝大部分画作都被内库收藏,真迹留传在外的不多,世人才很少提到这一位朝廷宰辅在这一方面地杰出成就。” 宗熙自幼就有“神童”之称,九岁时就因为一篇《随都赋》闻名天下,被选入太学,更进入到擎云宫藏书殿作皇子们地侍读。虽然为时不久便被送回家中,但是孩提时期在承安京中这一趟的经历,尤其是与当朝宰辅君雾臣地接触,却让宗熙对这一脉最尊贵的血脉由衷向往,多少年来对君家的追逐始终不曾停止。多年相处深知他之所好,更体会出柳青梵寿礼呈上的这幅画作对于他的意义和价值,宗省之不由深深叹一口气。 “当年柳青梵离开擎云宫的时候,留下《归园田居》与《归去来兮辞》的两篇诗文。其大概场景旨意,与这图上所绘,应该也正是相契相合----想这些年他校订的君氏文集一部部刊行,君氏之文播于天下……呵呵,所谓血脉之传天定,凡人不能改,这也是可见一斑的了。” 说到最后一句,宗熙声音已极低微,内容几不可闻。宗省之正自犹豫,却见宗熙将画卷收起,霍然转身,双手前递,竟是直直向自己伸来。 本能的伸手,一声“叔父”逸出唇角同时,眼中已然映入老者坚定而强势的眼神---- “躬耕自乐,守拙归田---省之,这幅画,叔父赠给你!”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三章-寻春须是先春早(上) “真是好大的阵仗排场啊……看这车马碌碌人流不绝的,谁能想得到这是给离开了朝廷十多年的老人儿做寿呢?” 绿杨居上,风沐霖将目光从楼前的热闹景象上收回,这才慢慢笑着开口。 虽然不是随州城里最大或最有名的酒楼,但位于城西的绿杨居,距离宗府祖宅却是最近;门前一条大道,更是去往宗府之必经。从午前酒楼开张一直到如今日渐西行,占据临窗的包厢看了大半日的人去车往,风沐霖终于忍不住一声长叹:“东南第一世家”,果然非同寻常。 闻听兄长叹息,风涪澍也笑一笑:“确实非同寻常----单看这礼单上记下的,一样赛一样的稀奇,一件比一件大手笔,就是往年舅父生辰各府各地送的礼也都不及。咱们临时凑的那两件东西,放在当中就成真正孩子们的玩意儿啦!” “你也知道临时凑的东西拿不出手?”没好气地哼笑一声,但随即注意到风涪澍连讥带讽的语气,风沐霖顿时抬头。 第423章 目光转过,却见少年笑眯眯地一手支颐,另一手则抓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本,扇子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空中摇晃。漫不经心的神情令风沐霖不由地眯起眼:“涪澍,我是真弄不懂你心里都在想什么……虽说我们人是在此地,可京城那边,不论宫里还是府里,这样的寿辰大事一定都早有预备。就算你没到年纪出宫开府,清穆奉旨意出京的时候也不会不反复核对查看。哪里能缺了你地礼数?偏偏要临时置办,又不肯通过思诚到灵台属下寻几件好的,只把沿途上各地的土仪随便检点出一份。害那两名专管记名接礼地先生看到思诚递上去的单子物事,wén当时xin8就把脸拉了足有二尺长……” “啊?拉到两尺长?可真是太有趣了!”风涪澍闻言格格一笑,深色的眼眸闪出孩童恶作剧得逞一般的明亮光芒。“那后来怎样?东西……都接进去了?” 冷冷瞥他一眼,但对上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孔,风沐霖只觉心中顿时泄气,脸上却仍旧绷住了面皮:“接进去……当然接进去!宗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会为嫌弃送上门的寿礼寒碜,当面就给人打回去不成?自然是恭恭敬敬道谢然后详详细细记录---我不信你手上抓的那礼单里头会把承京凤七这个人落下!”说到这里顿一顿。风沐霖皱起眉头,凝视只随意回以一个漫不经心笑容地少年,“涪澍,你到底是想做什么?费这么大周章,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把礼单册子弄回来。而送上不相称的贺礼,你又想试探谁?” 见风沐霖目光疑惑中挟着忧虑,风涪澍轻笑一笑。将反复翻了一上午的礼单册子放下。随即挺身坐正。“四哥这是怎么说?让思诚去送礼,又把全部的寿礼名册偷取出来,我想查看的,自然只能是宗家。”转过眼,目光投向楼前大道,“东南第一世家,几百年荣耀绵延,至今也能算是极盛。人都说树大招风,其处世生存之道自然令人好奇。而子孙是否依旧恪守世代相告相传的那些原则……从接受礼物的态度,还有记录这些礼物地册子上,总是能够看出一二。” “那么你地结论又是什么?”见风涪澍望着窗外出神,目光全不在己,风沐霖眉头不由皱得越紧。“宗氏明确大方地记载下每一件礼物的来源。不论高低贵贱、价值轻重,人情往来明明白白一应在案;而他的这些册子。又都是一式几套存着,随时可以拿出来查验对证---虽然是第一次亲眼见识,以前在宫里听各个世家大族的杂事,也有过不少此类传闻,是他们几百年的习惯作派,私而不隐,在交往联络一块上缜密到无缝可挑的程度,单以态度,也算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了,又有什么其他可多说的?” “哥哥也只是看到了这里吗?” 风涪澍轻轻的一句,风沐霖却是惊觉,随即听到少年用较平日明显低沉的语声道:“交游地极尽小心,或者说,无事不可对人言的异常大度,加上精心保存的礼单账册之类明明白白的证据,宗家就是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秉心纯良,对执掌最高权位者地坦荡忠诚----虽说是连京城方向都要礼敬侧目地豪门大族,深厚的根基是为让自己站得稳稳,而不是要用到谋权图利地歪门邪道上去。就算因为时事变幻,对外有些不寻常的过从密切,也都只是偶然为之,不可以作为他一门操控地方势力、接纳朝廷官员进而动摇公议、影响天心的依据。四哥,你也是看到了这里,认为他宗氏的做法无可挑剔吗?可是,我并不这么看……我从来不认为事情是到这里就为止。” “什么意思?” “藏书殿里,诸国史的部分,曾经议论过国中的这些世家大族。”听出风沐霖语声中冷静,风涪澍转过身,与他四目从容相对。“我们曾经讨论过他们的源起、流传、处世,知道任何世间闻名的大家大族,必然是不断有一些杰出的人物出现,作为核心承担起统领家族的职责。不论根基建构,还是关系势力的扩张,都是由这些人的心意决定;而那些所谓规则、传统,也是他们制定和开启。” 风沐霖微微一笑:“虽然每一次听到感觉都很不一样……不过这么说似乎也没有错。一个人可以荫蔽其子孙,恩延数代,放之世家大族自然更是如此。” “而假使没有这样的人,没有可以足以担当起家族核心的统领者,荫蔽则势必不能久长,再煊赫繁荣的家势也会转眼间灰飞烟灭。” 风涪澍语声平缓,话音亦不甚高,但在风沐霖听来却直如惊雷入耳,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涪澍,你这一句……是在暗示什么?或者,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不,没有什么我了解而四哥不知道的事情。只不过,宗家这次做的,到底是宗熙的八十大寿。”扯一扯嘴角,风涪澍手指在礼单册子上轻轻地敲击着,“虽然是朝廷的元老、二十五年户部尚书,账目上从没有出过差错,每一年各州各郡的银钱数目也从来牢记在心,但就这上面记录到的门第姓名,扣除了假借托名,我不认为真正的主人家知晓的能够达到其中的一半。” “你是说,送礼致贺的人当中,有很多是第一次与随都宗氏往来?”风沐霖眼中讶异,但随即定一定心神,“但或许,是昔陵宗柬之、宗的下属还有学生----上官和座师的至亲尊长寿辰,又是朝廷重视的老人,呈上大礼也是情理之中。” 风涪澍微笑一笑,随即轻轻摇头:“若是如此,我又还有什么可疑虑不放心的?”顿一顿,“前日已经调朝廷、陈郡还有随州本地的卷宗看过,十年时间,宗熙与外界可以说是少有往来。除了一年九节的神宫祭祀,几乎就不踏出祖宅大门一步;而在州郡长官每季的问安,以及家族里几个小辈的婚嫁仪式之外,他也没有见过其他外客。宗熙先前在朝廷上就有片叶不沾身之说,从京城到地方,人缘虽都极好,门户却守得出乎想象的严----否则,怎么能将当年李寂定下审慎知微的尚书位置稳坐了二十五年?数十年养成的脾气性格,行事不会轻易改变。如果是朝廷官场上惯例内的往来,就算宗柬之、宗远在千里之外,每年和随都只有几封书信略通讯息,他也没有道理不知道这几个人。|打下-载-何况,美少女手|就算他真不知,千里迢迢为他上寿进礼,宗柬之那方又能一无所知而不早作检点筛选?” 风沐霖闻言颔首:“不错。宗柬之与宗父子,历年的考评都不错,立身正直,处世也是很懂得分寸,不会让人抓了错的。” “所以,这礼单上连续数十页的昔陵大家,看着与朝廷户部少有关联,也不曾听说宗熙一支几代与之有过往来的,就是十足的奇怪了。”见风沐霖眼中渐渐光芒闪动,风涪澍又是一个淡淡微笑,只是笑意不曾达到眼底。“先不曾与宗熙一系三代职任有所关联,宗熙致仕的十数年也都一直没有往来,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齐冒出来拜寿讨好、大献殷勤。算一算各家礼到的时间,和四月末太傅将要亲自主持这次大考的消息在国中传播的速度路线,两下对比……结论,难道不是分明放在眼前吗?” 年头上真是分外的忙,少少的一节,给大家拜年啦!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三章-寻春须是先春早(中) “你的意思是,这些送礼上寿的人,多是冲着这一次的大考,因为宗熙不但是朝廷元老也是太傅知交而来?” “若不是为此,有什么道理一个致仕老臣的寿辰可以惊动如此多世家名流,造成这几乎是举国共庆一般的排场声势呢?”见风沐霖皱眉,风涪澍轻轻一声哼笑,“以各家在京城内外的耳目、彼此结交的广泛,要存心串联,京城向东南一片不过一二日时间就能把消息传遍。而这其中,宗氏本家左右逢源,穿针引线,费的心思也应该很不小。” 风涪澍话音落处,风沐霖愕然抬头:虽然对事情总体早有把握,但这一句判断,却真正出乎了自己意料之外。“涪澍,你说什么?!宗氏本家,你是说……” “宗省之、宗黻父子。”顿一顿,风涪澍微微皱一皱眉,“或许还有其他,不过这对父子应该是出力最多的人----宗省之任过知州,宗黻虽然没有仕子功名在身,但一笔文章在陈、隗乃至京城都是小有声名的。而他们父子这些日来待客的态度,来者不拒殷勤周至,宗氏向外界打出的是什么样的讯号,这是再清楚不过。” “可是,宗省之是宗熙堂侄,同时也是宗氏的大宗家主,理当主持一切家族事务,各家各府的人情往来自然也不例外。宗柬之父子远在昔陵任官,宗熙致仕的这十多年都是他在跟前侍奉。这一次宗熙八十岁寿辰由他主持,重要宾客亲自接待致谢再合理不过。至于来者不拒,待世交故友殷勤,对第一次上门的初识也礼节周到,这是他世家大族的体面,人们平日赞许中最基本的一条,怎么就能说是什么讯号?” 风涪澍冷笑一下:“仅仅是待客殷勤。当然不算什么。可是看一看宗家这几日来登门拜访的那些人,不仅本地的仕官,邻近地州县,乃至陈、隗两郡凡是能够请到假的在职官员。几乎一个不差地全体凑了过来;实在凑不出假期,或是路途遥远来回赶不及的,也都备了厚礼派人送到这随都----这样的热心、这样地架势,别说朝中其他什么重臣枢要,就是历年的万寿也很难见到吧?可是,打着给宗熙拜寿的旗号千里迢迢赶来了,真正递帖子到内堂要拜见正经主人的,十个里面竟然不能挑出一个! 第424章 说是老大人年高不敢劳动。心意到了就好,却连个拜见帖子都不递,只管在外堂跟一个早因失职辞官的宗省之虚话……四哥,你说,天底下真有这样祝寿的吗?” 风沐霖皱着眉,抬头凝视少年平静然而目光逼人的双眼,沉默半晌才轻轻道:“宗省之辞官归乡。虽有郡望。但身上无品。这般与并非本地的仕官结交,行事确实是有不妥。”见风涪澍眼光闪烁,略顿一顿随即继续道,“可是,就算他行事有不妥,最多也是一个有失谨慎,需要再加检点约束自身而已。这样地事情哪怕到父皇跟前,也只不过一两句教训的话。何况父皇对老臣、对地方郡望世家又向来再宽宏不过,只怕连教训都不会有。挥一挥手就轻轻放过去的。倒是抓住这一点点事情不放,会被问一个小题大做、无事生非的罪过。” “怎么是小题大做?!士绅跨越地界私交职官,企图干扰朝廷大考,四哥,我哪里无事生非?”风涪澍瞪圆了双眼。带着一点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目光死死盯住桌对面坐着的兄长。“你也说宗省之无官无品。虽然借了给叔父做寿的因头,可事实上宗熙并没有接受到这些拜贺。也就不能再说是情理中地普通往来。官员当着大考明目张胆地奔走串联全不顾朝廷权威,而随都正是作为中间搭线勾通地所在----这种事情,几年来我们在下面看得还少吗?” “涪澍!”风沐霖陡然提高了嗓音,表情严肃异常,“地方官员的活动和宗家的庆寿,这完全是两桩事情!”见风涪澍闻声抿紧双唇,风沐霖定一定心神,稍稍放缓了语气,“涪澍,宗熙……宗熙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这一点你不能弄错。” “是,宗熙是个小心的人,不会做逾越的事情,可他毕竟上了年纪,守在内宅多年少与人往来。而随都宗家,真正的主持并不是他。”风涪澍淡淡笑一笑,低头看向自己双手,“庆寿的规模、排场,贺礼官员的数量、职任,这些官员到随都后和宗家地往来以及彼此间的走动,与宗熙自身没有大的关系,就只能是因为宗省之这一系。”顿一顿,风涪澍抬起头,脸上一抹淡到几乎透明的笑意,“四哥,我说过,宗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几百年生存绵延,必然有自己地道理:在地方上牢牢扎下根基,行事以家族自保为先,对最高权威者表示绝对地忠诚……这些都是长久传承的处世准则,也是能够保证他们长盛不衰地法宝。而我到随都,就是想看一看这些世家的子孙后代,有没有将这些铁律遵守到底。” 风涪澍声音平和,风沐霖心中激荡也渐渐平复。压住想要插口的冲动,只静静取过桌上茶杯,倒一杯茶水推到幼弟面前。 看到兄长动作,风涪澍心中微暖。颔一颔首,端起茶杯略一口,“宗家不是普通的世家----几百年荣耀绵延,京城东南一片士绅的领袖,同时又代有文名,在文人士林中影响极大。这样的人家,如果跟官场没有联系,这样世家大族的主事者如果跟地方官员没有往来,反而才是最不正常。但,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分寸,处世交往,也有方式手段的问题。宗氏一脉的兴盛,地位始终稳固,就是因为时刻牢记身份,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不行有违天理国法,也尽可能少地牵涉进那些原不该^文-?-閣^他们插手的事情。虽然也曾出现过如宗白甫、宗延华等精明强势,于纷乱世道中积极进取的家主、族长。但总体看来,从宓洛到北洛,宗家始终是超然于朝廷官场之外;纵使族中子孙多有入朝为官者,也不会将整个家族投入到宦海中浮沉。而正是这种明确的做法态度。宗氏,才得到了朝廷长久的信任。可是,这样历经数代建立起来地信任,正因为一两个人的愚蠢和野心遭到破坏。” “野心?涪澍你是说……” “宗鸣,宗熙,到现在西京实际的文事长官、淇陟刺史宗柬之,都是难得的能臣、良臣;再往下地宗,吏部还有三司的考核也都很可以一观----这样杰出的一支。偏偏不是宗氏的嫡系,追踪血脉甚至还隔得颇有些远。他们在族中的威望日升,对于近几代除去宗墉之外并无其他人才的本家大宗来说,应该不能说是非常乐于见到的事情吧?” 风涪澍轻叹一声,微微仰起头,看向窗外明净的天空。“才不如人,则当以守拙为本;明哲保身。不要做无意义地比较。也不去妄想一些能力以外的问题。可惜宗省之就是看不破这一点,以为宗熙致仕,那一支再不能如从前风头强劲,迫不及待便要显示族中还有他人。要强调他本家大宗与分支那种战战兢兢、不愿多事不敢作为的不同,所以一改历来的凡事稳妥,竭尽所能地揽事上身……从三司还有随都本地卷宗记录,这几年时间里宗家与各地各府往来的变化,看得非常清楚。” 听到这里,风沐霖终于明白风涪澍所说“野心”的真正含义。看向少年的目光也不觉透出几分安心地光彩:“宗省之这样地心思,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他才是现任的族长,如果不能做出一些举动,办成几件能够在短时间内见到利益功效的大事。是很难让族人信服的。而有宗熙这一支在。光芒之盛,大大盖过了他本家大宗。确会造成很大的压力。”顿一顿,为自己斟一杯茶水,风沐霖脸上露出淡淡微笑,“不过涪澍,按照你说的,宗省之借他叔父寿辰的这一串大肆动作,都是出于为本家争一口气的目的,虽然有违祖训十分地愚蠢,却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生不出更大的事情来。” “怎么生不出更大的事情?”见风沐霖闻言侧目,风涪澍微微苦笑,“四哥,你忘了,今年是五年一届的官员大考?虽然主持者是太傅,这是临时决定谁也不能事先预料,可五年一大考的制度从大周开国就已经确定。从各地往随都来地这些贺礼,陈、隗两郡有多少官员是半年前就在准备,思诚地调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们与宗家的关系深浅,在东南地方为官,借助了宗家多少力量,又蒙受了多少好处,配合历年地卷宗、三司考评也可以推断得**不离十----四哥,四皇兄,这是整个儿一群地方官员同着乡绅郡望,彼此联合一气,预备在跟朝廷打擂台呢!只不过,太傅突然说要参与大考,还要亲自主持陈、隗、平几个郡的考核,这才打乱了他们的阵脚。知道轻易糊弄不过,更怕太傅的雷厉风行、事必秉公完全没有顾忌,所以必须抓住这一次寿辰的机会名正言顺地聚头商量对策。而这样大的事情,宗家在其中扮演牵线总领的角色,宗省之的目的还有野心……怎么可能还像最初一样,只是为了在宗熙、宗柬之这些面前争得一口气的简单?” 感受到风涪澍语声中愈来愈盛的寒意,更注意到少年眼中异样的闪光,风沐霖心头顿时一凛。“涪澍,你秘调地方官衙地志卷宗,几天来不休不眠通读和笔记,难道……就是为了理清这一条关系脉络?” 淡淡笑一笑,风涪澍并不直接回答,只是为两人将茶杯斟满。如饮酒一般将杯中茶水一口喝干,少年这才静静开口:“十一年,从宗省之卸去身上最后一份教习虚职,宗家就开始通过名下掌握的土地田庄以及上面的佃户人口,大肆参与、或是干涉最基础的地方行政。又利用新建神殿、变化日常供奉等等手段,对随州以及附近州县的神社神殿进行选择,大力扶持那些与宗氏有关、或者与宗氏亲近的神职人员。开放了原本属于宗氏一族的私学,合并随州另外数家书院,明面上资助大批贫寒子弟读书上进,但连续十年占去官府推荐仕子一半名额的却都是他本家大宗地子侄……十一年时间。虽然京城还没有听到确实的风声,可是在陈郡、在随都,大小官员、一切重要的政事,都要看宗省之的脸色了!” 听到这一句。风沐霖已经忍不住变了脸色:明白这种时候,风涪澍不会做无谓地夸张,却仍是为他言语揭露的事实由衷震动。“这……他怎么敢?!” “怎么敢……还不是几百年世家大族的底气,加上开国以来那些地方上世族大家一贯行事做派的鼓励?”风涪澍嘴角微扯,眼中却全无笑意,“从宓洛到北洛,宗氏一族----不,北洛国中所有贵族世家都被赫赫君氏压制着。除君氏一门。朝廷对一切所谓世族大家一视同仁,虽然礼敬尊重,却从来没有忍让的意思。各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安分守己,凡事自保为先,绝少轻举妄动。可是到我大周,合诸国于一统。疆域广大包纳了当初上百个国家。父皇开国立朝之初。为安抚归服之地民心,也尽快稳定国家平顺秩序,对旧王国的王族、勋贵世家采取的政策是安抚和招揽;朝廷对这些地方上的世家豪强倾向示好,在建立大一统帝国秩序地同时尽可能保留和保护他们的权益---父皇和朝廷对这些世家大族的宽容可以说到了近乎极端的程度,唯一的希望是他们能够归服新朝,遵从新的律法制度、政策措施,为我大周效力。可是,这些世家,这些王族、贵族的后裔分支。地方上多年盘踞,根深柢固,又享着赋税、仕官等等方面地各种特权,早已有了一套自己地行事方式;而父皇的宽容,朝廷关怀的大局。更骄纵了他们的脾气。以为新朝较之于曾经诸国林立的时代禁制更松、弄权谋利更易。于是全国土地丈量,生员学子推荐。地方官的任职用命、考核评价……不论有关无关,也不分缓急轻重,一概都要干涉插手。初时还知道小心收敛,现在,往往就是朝廷政令执行的直接阻碍!” 第425章 “这样的事情,这些年在外面,确实看到了不少----可叹父皇大度宽和,却被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当成了软弱可欺了!” 听风沐霖恨声说道,风涪澍抬头瞥他一眼,随即转开了视线,“是,父皇地宽容,被人当成了可欺。原本只是对旧王国王族与亲贵世家的特别宽和,竟让人以为一切得意猖狂都会得到同样的宽大,以为朝廷的容忍没有底线。”看着楼下兀自络绎不绝向宗府而去的车马,风涪澍脸上微笑透出分明地森冷。“而这其中最不知好歹,行为也最愚蠢可笑地,就是那些原本严守分寸、不动如山的人,会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地利益,就轻易放弃原则、违反世代相传的铁律,而要把先人几百年心血彻底地毁灭!” 到这里,风沐霖心中萦绕多日的疑惑已经尽数解开,也完全能够理解少年对宗氏行为不同于寻常的疾恨:待旧王国遗族遗民的仁慈宽厚,是天嘉帝施政的重要特点,为大周朝廷和君王本身都赢得了无数民心与支持。但是,也正是这一点,最容易被有心与不驯者利用,因此带来具体政策措施上的问题矛盾无数;如何将君王的仁德与国家律法政策有机地统一,成为大周朝臣官员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重大课题。身为人子,对天嘉帝的心意自然深有了解;而作为皇子、臣子,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最痛恨见到的就是辜负天嘉帝信任,依仗着君王的宽容肆意妄为----宗省之经营地方干涉政务,为谋私利,而与大批官员相交,更在大考之际行串连之事,实在是触动了为君为储者的逆鳞。 感受到风涪澍语声传递出的坚定心意,风沐霖在心中一声轻叹,随即坐正了身子:“涪澍,正如你所讲,宗氏一族的举动已经到再不能纵容。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官员们为应对大考的彼此串连,我们并不能拿出实在的证据。而没有证据,又如何扳动他们?”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三章-寻春须是先春早(下) “证据,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风沐霖平静语声入耳,风涪澍轻轻吐一口气:“但是,四哥怎知道我便没有?” “真的?”风沐霖闻言一惊,随即现出怀疑不信的神色。瞥一眼之前风涪澍丢在桌上的蓝皮册子,“就算你拿到了宗家的礼单册子,一样一样考校贺礼来历,并且推断送出这些礼品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含意,但这到底是意会的东西,根本做不得数。” 风涪澍微微笑一笑随即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四哥,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知道太傅要参与这次大考,是哪里递来的消息?” 风沐霖奇道:“岳思诚啊!转来影阁阁主的书信,告诉我们太傅从南雁砀启程的时日,还有沿途路线。” 听他回答,风涪澍又是一笑,微微低垂了眉眼:“没错,是思诚传来的消息。不过,四哥似乎忘记了,那封书信并不是班忆写后寄给属下的思诚,而是二哥……渤文皇兄写给承安的书信。因书信里提到太傅有意参与这一次的大考,并且亲自主持陈、隗这几个郡的考核,而我们又恰往嵇州观看论文大会,正在太傅回程必经路上,所以班忆才把书信通过思诚转给我们。” 被他一语提醒,风沐霖眼前猛然一道光闪过:“是神殿----是从南雁砀到昔陵。遍布各地地神社神殿!”不自主地伸手扶额。风沐霖努力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中激荡,又沉默一会儿,方才字斟句酌地开口,“太傅要参与这一次地官员大考。神殿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得知了这个消息,而神殿教宗消息的传递和朝廷、三司的方法渠道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虽然几天时间,远在几千里之外地西京都知道了太傅要亲自考核东南六郡官员,但是京城和地方却还都没有发出关于此事的廷报,甚至,连太傅自己都还没有向父皇递上安排今年大考的奏呈。” “是,一点不错。朝廷并没有确实的命令廷报,官员们如何能如此迅速得到千里之外的信息?不是由一地的官员士绅传给另一地,而是几乎在同样的时间,相隔了数千里的州县各自知道了这件事情。这样的情况。|打下-载-美少女手|除了朝廷发布最紧急的政令。平时三司内部讯息地上呈下达也是差不多地速度。可是假使是三司刻意放出风声,这样大的动作我不可能一无所知,那么,就只有教宗神殿可能做到了。” 风沐霖闻言颔首:作为大周朝廷的特殊机关,督点三司虽与六部同列,但统辖直属于最高君王,只对君主一人负责,行事不受朝廷各部署乃至宰相台制约,常人也很难得知其运作的全貌。然而风涪澍身为储君。得到天嘉帝格外恩宠,虽说至今还未独立主持过什么朝政大事,但三司重要的消息奏报,在呈送天嘉帝的同时也是要告知于他的。 “神殿教宗的讯息传达体系,是上一代大祭司徐凝雪花费二十年时间建成。后来神宫主持池豫兮又加以完善的。单纯信息地传递。速度不逊于督点三司。而以最高神殿下,国中的无数神殿神社。要使各地在几天之内都得知大考的信息……而当各地的神殿神社得知了太傅的消息,那些香客,那些与神职者关系良好地地方官员士绅,自然也就能够知道。”说到这里,风涪澍微微笑一笑,低垂下眉眼遮挡住目光,“我西云大陆神道自古流传,神社神殿众多,对西斯大神以及座下一切神明虔诚礼拜原是世间常理。而发愿以身心侍奉神明地祭司执事,沟通天地为民祈福,又能襄助朝廷劝导教化一方百姓,因此大周开国起地位便颇尊崇。为官宦者或是本身便笃信神明,或是出于地方施政的考量,供养神殿,礼敬祭司,进而与神职者私交密切,也是自然之极。” “而那宗省之,就这数年地经营,和地方教宗神殿的关系……显然不同寻常。”风沐霖语声低沉,心中也是一阵阵的沉重。抬头看向面容严肃的少年,“是密信吧?写给神殿神社主持的宗省之手书,或者是通过这些与宗氏本家渊源深厚、亲信的神职者,与当地世家大族,还有官员们往来的书信。信中点出了大考的讯息,可能还有初步的计划打算----是这样没有错吧?”见风涪澍颔首,风沐霖淡淡笑一笑,“如果是这样,那串连就是有了实证,至少,不是一句行事有失谨慎就可以掩得过去。只是涪澍,你怎么会注意到他们的这一步?” 听到这一句,风涪澍却是显出了笑脸:“四哥,这原是你提醒我的。”见他眼中微露不解,随即解释道,“记得当夜思诚传信过来,四哥就曾经疑惑过为什么太傅的行程决意,是通过二皇兄传达。当时我以为二皇兄统领着东南十二郡教宗事务,既然身在近侧,奉迎太傅一行顺理成章,并无不妥可疑。但是这些天,查看地志卷宗,同时比对思诚从影阁掉出的信息,宗氏、宗省之数十年经营,田庄、书院、地方官署、朝廷、神道……串连起完整的线索,把这些所谓世家大族的心机手段都呈现得彻底----太傅这一招打草惊蛇、敲山震虎,实在是使得漂亮!” “太……傅?!” 看着风沐霖忍不住惊呼出声,随即流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神色,风涪澍终于愉快地笑起来:“是的,四哥。我想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困扰了这许多天,但我们到底没有走错方向,也没有做错事情。” 顿一顿。风涪澍抬眼看向渐渐显出夕阳金光地天空。“兼收并蓄,天下抚之如一,是自大陆一统就确定不易地国策。遵奉共主,信仰最高的西斯神明。则保存和保护各族各地的民俗传统,这是大周对全体百姓的承诺;而厚待诸国遗民,尊重地方郡望,不夺取世族大家利益,则是朝廷得到各方势力信任和顺服地基础----父皇,不是以他无敌的铁骑征服大陆;北洛,也不是靠着强大实力,将邻国逐个侵吞然后达成的统一。从庆元开始,然后是元和、延和、崇宁,为了使百姓归心。让顺服之人真正融入进新的国家。整整三十五年,每一年朝廷都要分出极大心力安抚诸国遗民,平衡国中各族各派利益关系。可是,朝廷宽和包容的态度,却助长了有些人的骄傲,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根本----大家行事不慎,恭敬之心渐失;世族豪强把持地方政治,与民争利,进而也敢于朝廷争利。这是隐藏在太平盛世表象下的弊端。而太傅,早就洞若观火。” “所以,这一场牵动整个大周官场的大考,根本是柳太傅自己……刻意造出的风波?不经由三司,而是刻意通过神殿放出亲自参与和主持大考地消息。太傅就是要看各地地官员士绅反应。要让平日或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势力受到强烈的震动一一浮出水面,逼迫那些忘恩背德。阻碍朝廷政事、辜负君王信任的人现出原形?”疑问的语声,风沐霖心中却已是确定无疑。看一眼楼下渐渐热闹平息、人流散去的大道,青年皇子忍不住轻叹一声,“太过凑巧了,这个时机----宗熙的寿辰,本来最值得庆贺的大喜,却要成为这许多无知者最后的盛宴。” “不是宗熙,也会有其他地事情作为那些人联络起因。不,这件事本来就与宗老大人毫无关系。”站起身,风涪澍两步踱到窗前,伸手扣住窗棂,“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太平盛世,父皇和太傅多少心血、劳苦,多少让步乃至牺牲换来的大治,绝不会轻易就动摇了根基。那些蠢行,那些威胁朝廷根本的危险行为必须有人制止----宗家必须得到警告和教训!” 第426章 少年的侧脸被夕阳投射出一片阴影,目光中透出的坚毅冷峻让风沐霖心中一凛,随即一股危险地预感升上心头:“涪澍,你要做什么?” “问罪----向宗省之问罪!”霍然回头,风涪澍眼中精光闪烁,“还有与之串联地士绅世族,以及那些彼此勾结,一面讨好献媚、贿赂上官,一面统一口径,谎报灾异伪造政绩,更在卷册记录上弄虚作假,妄图欺瞒上锋应付考核的官员----这些国之蠹虫,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是说,将我们掌握地宗省之与各地神殿、地方官员的往来书信递呈三司,请督察史即刻立案取证,彻查不法?” “何必那么麻烦!捉贼捉赃,结私密谋的书信都已在手,面对铁证,难道还有人敢抵赖?”风涪澍从袖中抽出一叠书信,狠狠摔在风沐霖面前,“树有皮人有脸,我不信当着这些,此刻宗家大院里的那些人还敢作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来!” 虽然早已猜到风涪澍所掌握官员勾结的实证,风沐霖还是被眼前书信的数量骇了一跳。但心思还不曾从骇然中收回,目光转动间瞥见风涪澍绷紧了面孔正大步向门口走去,风沐霖一怔之下随即恍然,猛地起身:“等等!涪澍----你这是要去哪里?” 闻声停住脚步,风涪澍却没有回头:“四哥,如果不想惹麻烦,你可以不同去。” “不,涪澍,这绝对不可以----你不能去闹,绝对不行!”脚下飞快,风沐霖抢到门前,身体挡住风涪澍去路,一双浅黑带褐的眼睛透出异常的坚定,“我不会让你去----今天是正日子。宗熙是老臣,是朝臣尊敬、皇上看重的人,别说身上并无过错,就算本身也真的牵扯到其中,今天的生辰庆宴也绝对不允许出一点差错!难道你忘了,不论是朝臣还是普通百姓,寿诞庆生都绝不能搅扰,这是父皇少有的几条习惯忌讳之一?就是名正言顺地问罪。也必须等到庆生仪式全部完成之后才行!” “庆生仪式要延续过正日子后地三天。但是过了今天,那些为徇情私交、借拜寿之机在随都密约协议的官员就都要回去了!而一旦让他们回去,翻腾变化,这辛辛苦苦收集来的证据就是一堆废纸。我们调查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怎么可以就这样白白放走?!” “可是涪澍,今天不是一个好时机。宗熙地寿筵绝不能搅,不管是有多少最正当的理由……你不能去!”见风涪澍脸色愈沉,风沐霖深吸一口气,“机会总是可以找到的,但今天不行----涪澍,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就千万听我这一句!” 冷峻的目光与坚决阻拦的兄长静静对峙,半晌。风涪澍嘴角微微一扬。“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我并不是针对着宗熙。如果是为了父皇的忌讳……秉心执政、天下为公,公事、私情何者为先而不能决,有这样的顾虑困扰,反而是对父皇真正的不忠不孝吧?”顿一顿,少年的语声瞬间变得低沉而风暴凝聚,“四皇兄,如果你心里还认我这个太子,就请你立刻把路让开!” 闻声喉头一窒。风沐霖垂下双眼,默默移动开脚步。风涪澍略一颔首,快步走出包厢房门,留下风沐霖独自忡怔。然而一瞥望见桌上散落的书信,风沐霖猛地惊醒。急忙收拢过书信快步出门。转眼看到风涪澍疾步下楼地背影。正要开口呼唤慢行,却见已经到最后两阶楼梯地少年身子猛然晃了两晃。随即挥舞着臂膀就往一边倒去- 见风涪澍摔倒,风沐霖一惊之下,也不顾身份稳重,拔脚就向楼梯飞奔过去。三步两步蹿到风涪澍身边,伸出去相扶的手还没有触及到他身体,口中问题已经一迭声冲出:“怎么回事?摔到哪里没有?感觉怎样?手、脚,身上疼不疼----”以下章节由下*载*美*少*-女*更|新*见风涪澍摆手示意无碍,心中稍安,风沐霖扶了他起身,这才抬眼向楼梯前方看去。然而当注意到眼前情景,风沐霖却是不由自主顿时将眼睛瞪得滚圆。 一个孩子,三四岁年纪,正坐在楼梯前一步距离的地上哇哇哭得伤心。身边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躬下身,一边拉扯着他起来,一边口中教训:“……哭,哭----叫你别乱跑的,怎么就不听?看这下摔着了吧!痛?哪里痛,手还是脚?膝盖呢?擦破了没有?”男孩的声音清亮,虽然童稚,却带着一种年龄较长者本能的威严,只是说话的焦急透露出内心中真实的紧张关切。忍不住看了风涪澍一眼,见幼弟同时也转过眼来,目光相对,风沐霖不由扬起唇角,随即耳中便听他压低地语声传来:“突然蹿过来的一只猫儿,闪开了,却没想那孩子在后面追。我这边止住了,但他好像受了惊,脚没停住结果摔了一跤,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你……是走得太快了一点。没摔到就好了。”风沐霖微笑一下,随即转眼看向那对孩童。见那大的已经将小的扯了起来,一边拍打着他身上沾染的尘土,一边继续训道:“自己摔一跤,真是笨死了!人家都已经停住,又没有真撞到……也没摔坏哪里,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还哭,哪里是男孩子地样儿!快,收了眼泪,不许再哭了!” “可是我痛……” “痛也不许哭----你是男孩子!听话,不哭了,我就跟爷爷说给你糖糕吃。” 威逼加上利诱,刚才摔倒地孩子果然听话收住了眼泪,红着眼睛乖乖被较年长者牵住手。看到那大一点的孩子向自己和风涪澍地方向略欠一欠身,两人随即手拉着手走开去,风沐霖不觉又是一个微笑逸出。“好孩子----好教养,好和睦……真是好一对兄弟!” “四哥不是想起侄儿了吧?这对兄弟,感觉倒真有几分相像,看着挺眼熟。” 风沐霖闻言失笑,直觉答一句:“怎么会……”但话只说了半句,一股异样感觉升上心头,目光不自主地就朝那对孩子走开的方向看去。却见那两个孩子走到一楼大堂最边角地一桌。年幼地一个随即扑进桌边背向自己而坐的一人怀里。旁边另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则拉住了较大的一个问话,一边说话一边不时地抬眼,向自己两个看过来。 “好了,没事地话我们就走吧。”见那女子问了几句后便带孩子在桌边坐下。风沐霖也收回视线,转头向风涪澍说道。不料目光转动,只见风涪澍双眼大睁,一张脸上说不清是惊是喜,双手也从身侧提起,微微握拳。正要开口,风涪澍已将自己轻轻推一把,随即径直便向那两个孩子所在的一桌而去。风沐霖一怔之下急忙追赶上,到得桌前,眼见桌上面对着自己的几人面露讶色。正犹豫该如何开口。那怀抱着年幼孩童的青衣男子已然转过身来。 “太……太……太老师!” 风沐霖震惊结舌中,风涪澍已经深深一躬到底:“涪澍见过老师,老师一切安好!”抬起身来,少年眼中闪烁出纯然喜悦的光芒,“听说老师近日就到陈郡,我和四哥正想前往相迎,不想今日在这里见到,真是不胜惊喜!” “是的,太……老师。在这里遇见,真是太高兴了!”风涪澍说话间,风沐霖也从震惊中平复过来,急忙补上拜见礼节,一边笑着说道:“前两天思诚还说老师才过崤州。以为到陈郡还有两三日路程。我们正想会合了二哥,然后一起去迎接老师呢。在这里遇见。真是太好了!” “渤文啊……我已经打发他先回通江邑去了,你们兄弟想要会合,可是还要等上几天。” 微笑颔首,容貌在五十到六十之间的老者抬手示意两人在桌边坐下----他正是柳青梵,督点三司大司正,同时也是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青衣太傅”的声名闻及天下五十载而不衰,天嘉帝风司冥的尊崇信赖年深日久,加上藏书殿首领太傅师徒名位早定,风沐霖、风涪澍虽是皇子、储君,一时却也不敢随意落座,只各自行礼道过一声“谢座”,才侧身在座椅上略略靠住。 见两人拘礼,柳青梵微笑一笑,也不多言。但他怀中地幼儿却是生性活泼,之前差点与风涪澍冲撞,此刻见这两人竟到自己桌上,还与柳青梵相识称他为“老师”,一时好奇,顺手从桌上盘子里抓一块糕点,一边抬起头略带奶声地向青梵问道:“爷爷,这两个哥哥是谁?” 一句话出口,风涪澍、风沐霖以及那个年纪较长地男孩,三双眼睛顿时闪出同样的光彩。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柳青梵轻笑一笑,随即低头向怀里孩子道:“这两个呀……不是哥哥呢,松儿要叫叔叔甚至叔祖才对。朗儿倒是只喊叔叔就行了。”抬头,看向面露疑惑的风沐霖与风涪澍,青梵笑着摇头,“还认不出来?虽然略瘦弱些,但双生的兄弟,面容和茂桐应该是一模一样的。而清朗,嫡亲的娘舅,别说茂松、茂桐,和茂桂也有五分相像。” 听到熟悉的名字,风涪澍这才猛然想起:当朝宰相、自家舅父秋原镜叶,孙辈就是以“茂”排行。秋原茂桐、秋原茂松正是他长子秋原润玉的一双孪生子,幼子茂松因出生时侯过于弱小,药石无效,柳青梵以自身功力渡入婴儿体中才保得了性命,从此便一直被柳青梵带在身边照料。秋原镜叶既是嫡亲舅父,润玉是自己表兄,他的儿子自然是叫自己叔叔。但是,秋原润玉地妻子、茂松的母亲却是英王风亦璋的长女。风亦璋是自己堂兄,因而从母亲一方算来,眼前这个四岁的孩子倒成了自己的孙儿辈。 第427章 wén想到这里,风涪澍不觉好笑,伸手从青梵怀里抱过秋原茂松xin8,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哪,记住,除非你外公在跟前,绝对不许叫我叔爷爷” 风涪澍一句话说得众人莞尔,但桌上唯一一个真正笑出声来地却是那个七八岁地孩子风清朗。秋原茂松母亲是风亦璋长女,则“嫡亲的娘舅”自然就是风亦璋之子。听他笑声,风涪澍风沐霖两人一齐注目,见他虽面容清秀,眉目之间却透出一股英气。风沐霖顿觉欢喜,抬头向青梵道:“亦璋王兄久在东京,回承安地时日短促,与侄儿们相见的机会也不多,所以一时才没认出来。清朗……就是七年前封英王爵的时候出生的吧?果然和王兄十分神似。” “是,正是如此。清朗和他的父亲十分相像。”看风清朗规规矩矩向两人见了礼,青梵笑道,“而且不仅在面貌神情上像,连崇拜今上的脾气也和亦璋一模一样。这一次就是听说我最后要回京,于是死缠硬磨,非要千里迢迢地一道跟来。说到底,不过是提前三四个月到京城----明年皇上的甲子圣寿,你父亲能不携了全家到承安来?真是能多看皇帝陛下一眼都是好的……唉,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实心,涪澍,你可不能为此欺负了他去!” “老师!” “爷爷!” 一句玩笑,引得两人一齐发急,风清朗更是习惯性地喊出平日与青梵游历在外时才使用的称呼来。见青梵微笑注目自己,孩子顿时羞赧地低下头,口中却兀自小声道:“父王说过,皇帝陛下是我们风氏王族的骄傲,本来就应该受到所有人崇拜!” 看着孩子微红的耳根,风涪澍心中不由生出浓浓的喜爱,只是怀里已经搂了秋原茂松,分不出手去抱一抱风清朗,或者拍一拍他的肩膀。然而目光一转,却见柳青梵正含笑向自己看过来,想到自己六七岁时对父亲的极端崇拜,风涪澍脸上也顿觉微微发烧。急忙随意抓过一个话头:“太傅……老师说提前三四个月到京,是会在九月前回到承安吗?” “啊,这个,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回京吧。至于具体的时间么……”青梵笑一笑,将秋原茂松从风涪澍手上接过,交给随身侍奉的影阁女弟子照管。目光又从周围几桌瞬间紧张戒备起来的影卫身上扫过一遍,这才转过双眼正视风涪澍。见少年已经变换成标准正坐聆听的姿态,全身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绷,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至于具体的时间,涪澍,这件事情,完全由你来决定。” 久违的出场,勤快码字的动力,咕噜噜……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四章-日长才过又今宵(上)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青梵!” 刚步入日知斋正堂,还不等身子坐稳,宗熙已然迫不及待似的开口。 劈头一句就是严厉近乎斥责,全没有生辰之日得人贺寿的欢欣。目光一瞥被一身正装礼服的老友脸上神气镇住的青年少年们,柳青梵却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宗熙眼里随即升起了笑意,严肃的语声也一转成为轻松抱怨:“你不该来——你来了,让我再没有借口不认识外人,只好承认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八十岁。” 闻言轻笑,看着宗熙屏退了侍人,随即亲自斟了茶水双手捧上,青梵也用双手接过来。同时听宗熙笑着道:“三天前接到你送来的礼物,非常喜欢。不过也因此以为你就不会来的。结果你还是赶了来,真是天大的喜事!” “你我相交了五十年,宗熙兄这样的大喜,青梵怎么可以不来?”一边笑着,青梵一口茶水,随即将杯子搁下。“好茶,真是好茶——不过,今天青梵来可不是为吃茶,是专门要讨宗熙兄的一杯好酒喝呢!” 宗熙顿时哈哈大笑:“讨酒这样的话少说——你又不真嗜酒!何况,哪里有拉扯着这么一大群孩子来讨酒的?青梵,我说你还是正经上寿,快带了你这些徒子徒孙给我行礼吧!” 幽深黑眸里光华一闪,柳青梵随即起身,走到他面前便是一躬。唬得宗熙急忙伸手扯住:“呀呀,我这里说笑呢,你怎么还真行礼了,这不是要折杀我吗?”目光一瞥见风涪厨、风沐霖、风清朗乃至秋原茂松也都离开了座位行礼,一时更是忙了手脚,“啊啊,你们这都是……唉,今天太高兴,多喝了两杯。说话就忘了分寸了!是宗熙僭越,太失礼了,还请太子殿下和四皇子殿下千万恕罪。” 宗熙乞归致仕时风涪厨年龄尚幼,虽曾在天嘉帝跟前不止一次见过宗熙,其实并不十分认得这位老臣。但此刻见他守礼恭肃,心中敬意顿起,反而更深弯下腰:“老大人说哪里的话…老大人的八十大寿,涪厨正当向您行礼。请大人快上座,安心接受祝贺吧!” 见风涪厨又是一个大礼行来。宗熙正自不安,却听身边笑声响起,同时袖子一紧,柳青梵正笑吟吟牵了自己在雕花座椅上坐下:“涪厨说的对,快安心坐下吧!他两个年纪都还小呢,只管让他们拜!再说。你藏书殿太傅的衔儿又没摘,什么时候受他们一礼都使得,何况是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闻言,宗熙心中顿时释然,向青梵笑一笑颔首:“如此,两位殿下的这个礼。倒是果然受得了。” “自然受得——不论年纪资历,他们都是晚辈嘛!对了,还有这两个。” 见青梵一边说笑一边离座,将跟在风涪厨风沐霖身后行礼的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带到眼前。老人喜爱孩童的天性令宗熙脸上笑意不由地加深。加上记得除了才到正堂内的片刻,从侧门引导日知斋地这一路,那小的一个都是被青梵抱在手上不曾放开,宗熙笑容中更多出一份好奇:“是啊,还有这两个,我刚才就想问了——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就是眼熟的。又跟你一样的衣服打扮,这通身的气派举止……莫不是青梵你什么时候添的孙子?” 话音未落,青梵已是哈哈大笑。一手指了孩子:“不是我孙子,论师生却是曾孙——镜叶的小孙子,秋原茂松,今年四岁。|打下-载-美少女手|你说看起来眼熟。现在可觉得真像不像?” “像。像——面盘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可不就是像他!”也从座位上起身。宗熙伸手将秋原茂松拉近身边细细打量一番,然后才笑着向青梵道,“不过仔细看,这眉眼间影子……是像他的祖母,希雅夫人对不对?” “宗熙兄真好眼力!”青梵笑着点一点头,随即指向风清朗,“那你再看看这大的一个,猜猜又是谁?” 听出他语声中轻松戏谑,宗熙挑一挑眉,目光投向早已自觉迈上一步地风清朗:“这一个……嗯,也很眼熟,必定以前常见……但不是一般的朝臣,是宗亲里头的,对不对!” 听到宗熙肯定的语气,青梵忍不住大笑抚掌:“哈哈,一点不错,正是嫡亲的宗室——这是风清朗,英王府年纪最幼的世子,风亦璋地小儿子!” 见他一手扶着风清朗肩头,目光里闪出佩服之意,宗熙嘴角顿时扯起:“别,别这样看我。朗世子看着是眼熟,不过,可不是像亦璋王爷——王爷好武,当年这个年岁的时候看上去要强健些。这种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的清气,看起来倒更与睿王更相似……你也知道我在朝中最后几年全仗睿王爷扶助,这神气可是熟悉得很呢!看这举止神态,外面清穆世子也在,哪里是堂兄弟,简直就和嫡亲的兄弟一个样。”见风清朗询问的目光投来,宗熙凑近了孩子,脸上笑容也越发和蔼亲切,“真的是这样地,老臣不敢胡说,殿下仪容确实与睿王爷很相像呢!” 虽然心中最崇拜的是天嘉帝,但对以贤能善治闻名朝野的嫡亲叔父睿王风亦琛,风清朗也是同样的向往憧憬。听到宗熙含笑肯定地这一句,少年的脸顿时欢喜地发红,转头看向柳青梵,一双眼里亮晶晶的都是笑意。 向风清朗略略颔首,青梵随即俯身将秋原茂松抱起,一边笑着道:“若说相貌,其实这里四个孩子彼此都是至亲,当然都会有相像。” “可不是?天家的气度么!头一等瞒不了人的。”宗熙也笑着大声应一句,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拍上额头,“哎呀!老朽这贱辰,居然劳动几位皇子、世子、爵爷,甚至还有太子爷脚步一齐过府来,给我拜寿……这可真是太荣幸了!老臣,老臣何德何能,竟可以蒙受这样的恩*……” “老大人快别这样说!”见宗熙上前一步就要跪倒,风涪厨急忙双手将他扶起,“老大人一生为国。八十寿辰大喜,我们来拜寿这是应该地。倒是涪厨前日的胡闹,老大人千万要原谅才好。” 四十年宦海,八十年人生,少年语声中的诚挚宗熙如何听不出来?抬头对上风涪厨双眼,宗熙轻轻摇一摇头:“太子殿下说哪里的话!京城送来的礼物已经太厚重了,老臣正想着如何承受得起,前日却又接到殿下送来的那些各地土仪。想到殿下正在求学游历之中,行走各地。却还能时刻惦记着我这般无用老臣——太子殿下地这一片心意,可是比所有礼物加在一起贵重百倍、千倍。老臣心中只有感激,再没有其他地心思!” 听到宗熙郑重异常的语声,风涪厨心中顿时也是一沉,但旋即展开微笑。再次略欠一欠身,风涪厨退后半步。这才放开扶着他地双手;挺起身,目光却是忍不住向一旁柳青梵看去。 接到风涪厨目光,青梵微微笑一笑,随即向宗熙道:“说到礼物,宗熙兄,前日的那两件。 第428章 可还合心意?” “合,当然合!你柳青梵送来的东西,怎么会不合我的心意?!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听他发问,宗熙顿时欣然答道。一双眼睛里喜悦似立即便要漫溢出来。“说实话,今年因为皇上恩典,大家的礼都比往年重。但青梵这两件,却是其中感觉最重的呢。” “当不起啊,宗熙*……”只是知道你喜欢,所以就送过来。我还想着是不是轻了薄了。毕竟这不是寻常,八十大寿嘛!今天听到你这个话,总算安心了。” “哈哈,说到轻薄,字画之类原本最能当轻、薄二字,青梵担虑地果然是!“见青梵以及堂上几个孩子一起呵呵笑起来。宗熙脸上也露出十分的快活。眼里光芒一闪,“啊。对了,各处的礼物中还有一件轻薄的,与别人不同——拿给你看看?” 一边说着,宗熙随即到多宝架上取下一只描金漆盒递给青梵。打开盒盖,青梵眼中顿现讶色:“这是什么?《日知斋文集》?” 点一点头,宗熙轻笑看:“这是袁子长送来的。看到这个才知道,林家那个小子林玄、抹幼石……就是小时候咱们叫墨哥儿的那个,前几年在州做官地时候怎么三天两头就往我这里跑。书信五七日一封不说,更索去了多少早年的笔迹文字。原来,是捣鼓这个呢!”见柳青梵取了盒中书册在手一页页慢慢翻动,脸上尽是笑意柔和,宗熙面容也越发舒展。“你说,这些孩子可真是有心。袁子长、百纳*……”如今这样的声名,白夫人真是后继有人。” 先丞相林间非的正妻白琦原是书商女儿,经营的书铺在承安京中颇有声名。与林间非成婚后,白氏虽身为贵妇,却并没有放弃产业,直到先夫所遗之子袁子长冠礼才作为成年礼物交予。林间非则亲自为书铺题名“百纳斋”,从此在承安京中打响名号。林间非去世后,袁子长因其个性过于忠厚,在官场不利,于是辞官归家,专心书铺的经营,却是真正将“百纳斋”推上书籍出版行业地首领地位。如今大周朝中,除去官府的印社,“百纳斋”便是国中第一书商。绝大多数的经要典籍,都有“百纳本”作为最好的刻印版本。而一般地文人学士若能得百纳斋刻印一套文集诗集,那几乎是可以与殿生三甲题名并列,如朝臣拜相封侯一样难得、荣耀而值得庆贺的事情与林间非至交知己,同白琦也是如长姐亲人,听到宗熙言语,青梵不由也是嘴角轻扬:“间非兄,还有白家嫂子,都是世上顶聪明的人。他们教导出来的这些孩子,看着一个个都让人高兴又欣慰。” “是这样的……林间非,太好的一个人,什么都十全十美,可惜就是没寿数!”叹息一声,宗熙语声变得十分轻柔。“不过,也是累出来*……”在相位上四十年,这么大的国家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肩膀上,没有哪一天能真正放下心,睡一个安稳觉。偏偏性子又是最精细不过。凡事小心绝不肯出一点错的主*……”老眼中透出回忆的温和光彩,随即向柳青梵偏一偏头,“唉,间非兄是这个样子,下面接他位子的秋原又是这样——而且,虽不及他深沉,作风却更强悍!”|打下-载-美少女手| 青梵闻言轻笑:“镜叶啊,就是那么个顶真脾气。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在容人一块上可比林间非差远了。” “但又有什么要紧呢?林相大度柔和。亲近他的人是多,但敬畏却少了。而秋原镜叶个性强悍,敢在他跟前行错一步地人都罕见。再说,朝廷上不是有睿王周旋着?还有兰卿,也是极懂得手腕,能调和百官地。左帮右衬。朝廷就稳定得住,皇上也就少了许多烦恼啦。” 对上宗熙笑眼,青梵嘴角轻扬,略低了头:“亦琛那孩子确是非常能干的,从小就如此。兰卿,非常值得信赖。当初我府里……啊,我说得不当,交曳巷怎么和擎云宫比?” 闻言宗熙却是笑着摇头:“青梵别着急辩说比不得——老实说,你那大司正府地水。可也是不浅的!看看朝堂上,康启、谢迈、特尔忒德、庄*……”记得当初都是从你府上出去,如今,大周朝可不就是由他们作最重要的支撑?长江后浪推前浪,看着这些年轻人,还有这些孩子。真是没办法不感叹自己的老朽呢。” “江山代有才人,代代相继,各领风骚,各领风骚啊!”听宗熙感叹,青梵顿时轻笑起来,“再说。今人的每一步。不都是立在前人的基础上吗?宗熙兄大可不必叹老。” “我才不是叹自己老!“大声反驳一句,宗熙凝视着柳青梵。目光里渐渐升起一种不一样的光彩,“江山代有才人,不过,总是有那么一些人,那极少数地、但是极重要的人,才真正决定了这如画江山。”见柳青梵笑容微敛,宗熙深深吸一口气,随即静静笑着说道,“只有这一些人,我想,才能决定这江山:像我北洛的先皇,像历代君相,像胤轩帝陛下……像当今皇上,还有坐在我面前的青梵你,都是引起了浪湘、也决定了浪潮的人。能够走过、看过、参与过那些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时代,能够继续在生活在今天安定太平、富足繁荣地时代,能够最切近地触碰到创造了这些时代的人,一生就是最完满,不会有一丝一毫遗憾的呀。” “宗熙……” “青梵,还记得当年大比么?五十年了!我还记得与皇上,你,还有诚王殿下的初次相遇,在六合居里。当时皇上也*……”清朗殿下的年岁吧?你也就是和太子殿下差不多大。那个时候,蓝子枚和林间非在六合居上论文,各自代表了寒门弟子和太学生比试高下,一连论了三天,可是真热闹啊!那种场景,只怕现在普通年份的嵇山论文也比不上。可是论到最后,以下章节更|新*由下*载*美*少*-女*居然是后来最沉着稳重地林间非先挑起了禁忌争议的话题,惹翻了在场所有人,而你为了给他们解围,居然拽了我们一齐干脆,地拔脚就跑!现在每次回想,都只觉得不敢相信,像是做梦一样*……” 柔和的话语将遥远的记忆唤回,青梵不由垂目轻笑:“当时地情境,那种做法……呵呵,到底都还小嘛!” 宗熙顿时扬眉:“小?再小,还不是把我们哄得团团转?直到殿试,鸿目殿上相见,才知道是大大上当,亏了蓝子枚那个脑子不转弯的还直嚷嚷说要把三甲让与诚王殿下呢!而当初西陵的定王,上方雅臣殿下,也对胤轩陛下说你才是第一……明明还是眼前清清楚楚的事情景象,可一晃,都五十年过去了!” “是呀,五十年了——时间过得太快,林间非、蓝子枚、上方雅臣、多马……他们都不在了呢。”轻叹一声,青梵合起双眼,“胤轩帝陛下,过去都二十二年;孟安、轩辕皓、黄无溪、当年会试主持的文武老臣如今更是都看不见了……”说到这里猛然回神,“唉唉——大喜的日子,我们怎么尽说过去地事情!”说着伸手就在面颊上打了几下,“该死,我实在该死!” “不,青梵,可别把那两个字桂在嘴边上!”见他动作,宗熙急忙伸手去抓他手腕,一边却是轻笑摇头,“这才是真不知道忌讳,你*……”说到当年大比主持,青梵,不是还有你在么?我们的座师,你不是一直都在,一直都护佑着我们这些学生,在朝堂上一步一步走过来吗?” 见柳青梵闻声忡怔,宗熙静静地笑着,双目直视:“不要摇头,我又不是在说笑。青梵,虽然你年纪比我们小些,可谁心里不明白,从我们开始的这历届殿生,从胤轩新政中慢慢走上朝廷的大小臣子,一切,都是托了青衣太傅的庇护——你一直护佑着我们,护佑了多少年!而现在,我这样的人都已经老朽,更多地则是已经离开,你还是在继续努力着,继续守护着下面地孩子们。五十年,这是整整的五十年啊!青梵,为皇上,为这个大周王朝,你做地实在、实在……” 千言万语涌在舌尖,却找不到最恰大合适的词语。然而,看着对面须发同样现出花白的同僚、老友、至交,看着那双幽黑深沉的眼眸中闪动的光彩,宗熙却是再无忧虑。果然,柳青梵只是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手掌:“什么都不用多说,这些都是应该做的事情,也是我选择做、愿意做、喜欢做的事情。”顿一顿,目光在正堂上微显疑惑的四个大小孩子脸上扫过,嘴角一勾,青梵脸上又是一抹深深笑意,“我喜欢这些孩子,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虽然现在老了,有些事情会感觉力不从心。不过,只要我在,只要我还能够,我会一直守护他们到底。而你,也是这样的,对不对,宗熙兄?” 凝视着那双眼眸,良久,宗熙才同样深深笑着颔首:“是的,我会护着他们——在我还有一分力气的时候,都会继续教导他们,指点他们,把走错路的孩子从迷途上拉回来,我会帮助他们在自己的路上走的更远、更好。这是所有做长辈的心情,也是我们最后的使命,是这个样子吧?而我的孙儿,不会让我失望。” 注意到宗熙在“孙儿”两字上的重音,以及说话前向风涪闷、风沐霖若有若无极快的一瞥,青梵心中了然,唇角轻扬:定这样。这些寄予厚望的孩子,他们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涪厨,你说是不是?” 长时间怔怔看着两人,风涪厨终于在这一问下惊醒。急忙躬身:“是,涪厨谨遵太傅和宗老大人的教导,一定不令失望。” “殿下仁德,这样说的话,我就安心了。” 第429章 凝视风涪厨片刻,宗熙终于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柳青梵,却见他一手抱住秋原茂松,一手牵住了风清朗。微微怔一怔,“青梵,你……这就要走?” 微微笑一笑:“今夜,已经足够。” “十年才见一面,你都还没有喝我家密酿的酒……” “什么好酒,能如这五十年的香醇?”见宗熙神情平复,重新舒展开眉眼,青梵又是深深一个笑容。“宗熙兄,期待……再一个十年,为你贺寿!”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四章-日长才过又今宵(中) “太傅,大考的事情……这样就处置了?” 望着身后渐去渐远的码头,又瞥一眼微微仰起头,感受清晨江上迎面吹拂来的、带着温润水汽的轻风的柳青梵,风涪厨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去问那些官员的是非,就这样立刻离开赶路,可以吗?” 这一日是五月十六,宗熙生辰正日的第二天。虽然致仕已十年有余,但身为大周朝元老、前任户部尚书,宗熙的八十寿辰还是受到了天嘉帝与朝廷上下的一致重视。不仅天嘉帝备下厚礼,并且命睿亲王世子亲奉了礼物到随都代为致贺,朝臣们亦多迷上大礼以示亲近,更有众多官员特意请了假期,专门赶到随都拜寿。但是,这样的大喜欢庆却也正为有心人所利用:今年恰逢着大周五年一届的官员大考,而因故已有两届大考不曾参与的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却在月前透出风声,将要亲自主持这次官员的考核——柳青梵自当年奉旨代天巡视,多年来云游四方少在朝中,近十年来更是几乎不参与朝廷事务。然而他身上三司大司正职责不解,人们也从来不敢忘记,或者仅仅忽略这位当朝唯一的台太子太傅对于君王和朝廷的巨大影响。猛然间得知此事,发觉自己同这位三司最大的主管罕有来往,其性情癖好也几乎全无所知,各地方上的官员们莫不惊疑惶惑;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开始各自的计算安排,更借着为宗熙贺寿之机,暗行串连之事。 只是,“人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暗中行事,不可能真正瞒过有心人的耳目,何况是地方官员如此大规模的活动。虽然大考前官员们投门寻路也算平常。只要不闹得出格违法,朝廷和三司也不会过分干涉,但这一回官员的动静却是太大,动机也太过单纯明确。早是惊动有司。正与皇四子风沐霖在国中游历,兼看官风民情的太子风涪厨,更早早便收到三司在地方地最高长官督察史紧急递上的呈文——自崇宁元年受封太子,各地督察史的例行呈报就由分递京城与柳青梵处的一式两份,变成大司正、天嘉帝和太子三人共同掌握地信息。虽然三司事务太子不得插手干涉,但会聚到随都的官员异动。身在侧近的风涪厨不能不留意关心:利用太子权限自官中调阅卷宗材料,同时又借助道门影阁伸及大陆各处的耳目力量获取需要的信息,几日时间,将官员彼此勾连、试图在大考过程中动弄手脚欺瞒上官的筹谋计算理得一清二楚,来去地关键书信也全部掌握到手。了解到事关地方世家,牵扯人众之巨,而官员们陷落之深,风涪厨自是又惊又怒又急,更深觉事态严重自己再不能旁观袖手,顾忌着自己的太子身份而不加一语。不想。刚刚决定亮明身份、到宗熙寿筵官员聚集处当众罪责违法,本以为尚在平郡、还不曾过荆江平原的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却是已然到了随州—— 国法无情,督点三司更不可能做任何枉法循私。虽然宗熙和柳青梵五十年相交,情谊深厚世之罕有,风涪厨却绝不会以为柳青梵可能因私情费公事,对待违犯律法、损伤朝廷威信、动摇国家根基的行为和势力姑息放任。只是,初临大事,见着柳青梵与自己原本料想全然不同的处置方法。风涪厨心中与其说是对这位四十年大司正决断的疑惑,还不如说是反省自己数日的言行应对,生出一种虽不强烈、却始终萦绕不去的自我怀疑。对柳青梵轻轻放过一众冒朝廷之大不韪私行串连的官员,深觉不可思议之外,望着身后渐离渐远的随州城,少年皇子地心中装满了不安和疑虑。 听到风涪厨终于忍不住开口。柳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垂下双眼:“没有关系……那些官员的事情,宗熙会一一处治好:该教导教导,该刮诫的刮诫;行迹十分恶劣,必须要提起刑审的,也会安排妥当了送交地方官府。”稍顿一顿。瞥一眼身边少年。“姜是老的辣。执掌户部三十余年,这些调度。在宗熙手到擒来,太子殿下不用担心。” “可是太傅,这样做,不是令众多官员逃脱惩罚,在大考中弄虚作假欺君罔上的大罪,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督点三司,太傅真的要放过这些官员?!” 少年语声中透露出的不满和愤懑,令青梵忍不住勾起嘴角:“是试图在大考中弄虚作假,涪厨,所以放过。”侧过头,见风涪厨闻言瞪大了眼,脸上却若有所思并不着急分辨,青梵又笑一笑,“(奇*书*网*.*整*理*提*供)虽然这样做似乎是太宽仁,明明手中掌握着如山铁证,却并不向他们问罪。但是涪厨,这些人,现在仅仅是违反了官员之间私人往来的禁忌,说了不该说地话,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对即将到来的大考心生畏惧和侥幸之心。虽然书信里坦诚了那许多不法念头,也确实计划做许多违法乱纪的事,然而到现在为止,这些念头和计划都还没有变成事实。” “但通信的本身就是罪过!太傅也说这是为官政治的规则禁忌,官员们绝不应该忘记自己地身份,做出有违朝廷法纪的事情来。尤其,大考就在眼前,这样公然的聚众串连,根本是对朝廷的法纪法规极端藐视,也是对官员大考本身的藐视。太傅却要宽容这样的行为……虽然官员们借了为宗老大人拜寿之机,是给他们地私交聚会找着极好地挡箭牌护身符,轻易似乎落实不了罪名。可是以这些天的暗查,取证分析,完全可以将犯事地官员绳之以法!” 昂起了头,风涪厨垂落身侧的双拳不自觉在袖中握紧,“督点三司,太傅身为大司正,官员大考原是职责本分。四月二十四日,太傅的奏呈已经从南雁杨平冈县到达承安,父皇应准、奏书入档。便意味着今年的大考已经正式开始。如此,在四月廿四这一日之后所有的书信往来,都再不能说是普通的朋友交情——私通讯息,妨碍朝廷大考。勾连悖逆之罪已经坐实!太傅仁德,能体谅世情,这些年待人更是处处以宽……可督点三司,却是从设立起就严守国法律令,绝不许错行一步的!” 听到最后两句,青梵不觉微微挑眉。侧头看向风涪厨地黑眸里闪烁出一丝微带着复杂的光彩。见风涪厨目光炯炯,直视自己毫不畏缩,抿成一线的嘴唇透出异常的坚定,脑海里另一个少年相似影像飞快闪过,青梵心中柔软,却是再不介意面前年轻太子说话态度和言辞暗指地失礼。伸出手,将一绺不知何时从发冠里逸出,被河上轻风吹拂着在眼前乱晃的花白发丝顺到耳后,青梵动作稍顿一顿,脸上随即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这样说的话。经过这一夜,涪厨并没有完全想明白如此处治的含意,并不理解为什么要放过这些官员。心中对我的想法做法有了怀疑,所以要问个清楚。” 少年脸上一红随即低头,口中轻轻应一声“是”。对他地坦诚青梵略点一点头,语声不自觉增加了两分温和:“不懂就问,涪厨,你能记着与我无话不可谈,能这样做我很高兴。那么。在我回答你之前,涪厨,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么?”见他毫不迟疑用力点头,青梵不由又是轻轻笑一声,随即收敛起容色,“涪厨。我问你,百官为什么要勾结串连?为什么会畏惧五年一次的大考?督点三司又为什么要进行大考?而朝廷,当初又是为了什么设立的三司?三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设立,它的职能是什么,又有什么权利和使命?” 耳听得柳青梵一连串问题出口,风涪厨不由微震。而待分辨出每一个问题的内容。少年却是忍不住微微发呆。投向青梵的目光更带了几分迷惑迟疑…身为太子,更从小在天嘉帝身旁。由天嘉帝亲自教导长大,朝廷施政,种种部署设置、职能分工自幼烂熟于胸,更不用说是督点三司这种朝廷最特殊的机构。何况柳青梵督点三司大司正职责从不曾解,对这位父皇至尊至敬至爱、时时刻刻牵挂在心的太子太傅,他在朝廷身份地位、所属职任,自己如何能够不知晓得清清楚楚?就是册封太子之前,因为天嘉帝的格外宠爱,自己对三司的所知也绝胜于其他皇子。而三司的来龙去脉,更是在立为储君,正式开始接触国事政务后深有了解。虽然柳青梵平日不在承安朝堂,但十岁时就被他携了与两位兄长泓温、渤文巡看国中;十二岁一年,遵循天嘉帝定下风氏皇子成年之前必入道门修行一载的规定前往昊阳山,\文往年总有-心-閣\六个月以上待在南雁杨草原的柳青梵这一年却都在紫虚宫中,朝夕起居,对自己常有教导。自己的一切之于他,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明。而这种答案明确,原不需问更不用再多回答的问题,柳青梵心中到底是想什么……少年心中微紧,不敢怠慢,斟酌词句,用最简洁准确的言语,就他每一个问题迅速地做出回答。 静静听风涪厨的阐述,青梵目光只是凝视着少年:和记忆里另一个少年一样的修长身材,却要较当年地孩子更高也更健壮;依稀五官的丰润面庞上残留着数日劳心劳力带来的隐约倦色,但找不到一丝与那记忆中仿佛的深沉沧桑;坦然直视着自己,一双明亮清澈的眼中有尊敬、信赖、亲爱,如当年的孩子一样渴望着肯定与褒奖,然而没有当年地惶恐急切,更不像当年那双眼似将眼前人视作此刻唯一的专注……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心中喟叹一声,青梵稍稍转开眼,背过双手,目光投向西方水天相接处那遥远的一线。 第430章 ^文-?-閣^沉默着,感到身边已然陈述完毕的少年渐渐升起的不安,柳青梵这才微扬嘴角,转头看向风涪厨:“是的,你说地都不错。督点三司监察百官,除国之蠢虫,肃朝廷纲纪,为百姓撑起一个清朗天空,这都正确。不过三司地职责不仅仅如此。或者说,这并不是它最终的使命、存在地意义。”见少年眼中现出询问,青梵淡淡笑一笑,“督点三司。必须对朝廷整个体系负责,它要确保的是整个国家政治体系正常而有效地运行。所以它监督地对象应当是在这个体系中的一切关节,这其中包括了最低级的官吏,同时,也包括最上方的君王。” 虽然对青衣太傅在大周朝中地位了解至深,这一句出口。风涪厨还是小吃了一惊。瞪大双眼,却见青梵面容平和,“不用露出那样地表情——教导你们《四家纵论》我曾经说,真正有约束力的法规律令,是连制定者都必须遵循其旨意不能违背的。因为虽常说至圣至明,但只要是血肉之躯,就不可能不犯错。运行良好的制度,往往比人更可靠,而人类的生活需要秩序和安定,所以有法制的存在。督点三司。就是要维护法制,纠正人治中各种因人而起地错误和偏差,督点的对象也就当然包括了君王。而三司职责在于维护法制,则它行事、决断的标准也只有唯一的一条,那就是国法——三司真正服从和遵循的,是大周立朝的根本,凌驾于一切私人意志之上的大周国法的意志;而国法的原则、法律的原则,即是三司行事地根本原则。” “法律的原则……吗?然而,法律本身也是由人制定。太傅说过,是人,便不可能不犯错。更何况,维护大周的法制,三司也好朝廷也好,最终都是依靠着层层的朝臣官员……” 见少年太子眼中显出怀疑的神采。青梵微微笑一笑,笑容的柔和冲淡了神色间原本的肃然。“是,一切法规律令,必是以人为根本。所以制定出尽可能合乎现实、高效可行的良好制度是第一步,而在制定律法,尤其是制定刑罪罚恶的律法地时候。因为人力、人心的存在。便有一条基本的原则——刑其罪而不毁其言,约其行而不问其心。一切惩处只针对危害的行为。而不禁止人心底活动的自由,这就是我大周律法的基本精神。”说到这里,青梵又是微微一笑,“涪厨,教导你《大周律》地时候我曾经说过,一个国家的法律,便是这个国家最低的道德准线,是为人处事最浅显也最基本的原则。面对这一条,你心中怎么说?” 风涪厨怔一怔,低下头:“太傅,涪厨……涪厨不太明白。涪厨,三司要维护的,是国家的法制,违反国家法制地行为必须被禁止,违法之人也必须受到惩处——这是律法不容人情地地方。但,作为执法者,眼中却不能惟有国法,而不存人情。”抬手,极自然地扶上转头看过来的风涪厨肩膀,青梵脸上露出温和地表情,“为什么律法被视为最低的道德底线?为什么律法只约束行动不问及人心?涪厨,这其实就是说,人,本身要相信人,要相信人心都是一样,并怀抱着这一种善行善意,去尊重别人的意志和选择。换句话说,在律法最基本底线之上,为人处事,还必须学会尊重——因为尊重,而生宽容。” “太傅,太傅的意思是……” “这一次为大考忙碌奔走的官员们,虽然有一些确是治政不力,甚至有恶行劣迹,大考将临则衷心惊畏,四处投机,千方百计想要保住头顶上官帽。但是更多的官员,才识能力皆在中流,任职期间有小功小过,无大是大非,或受上官推累,或被地方钳制,或为同僚牵连,或为有心人煽动蛊惑,便会盲从盲随,逐大流做出许多非是本意的事情来。其中更有一种胆小的,不曾经历过朝廷大事,畏惧三司铁面无情的声名,偏偏自己行为中又确有不到之处,于是风声一起草木皆兵——这些人,并不是不知道官员勾结串连为朝廷大忌,更不是有意要挑衅国法威严。就单个人的行为,鲜有侵犯民生、危害地方,虽然心存私利,仍在国法人情允许的范围。”说到这里,青梵转开了视线,望着船身下滔滔沧澜江水,“凡人皆有私心,有私心不是过错。因为一时私心私利乱了手脚,动摇意志做了不当为之事,虽国法有违,于人情则可以理解。这些人是怀抱了私利之心。但应该相信在他们心中还有公利,这一次只是糊涂做错了选择。所谓人孰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对这些官员,适当的警醒刮诫就足够令其改过归正。他们的过错不至于最严厉、无可圆转的惩罚,那就可以秉宽容之心,小惩大戒,允许他们改过之后继续为国家朝廷效力。” 风涪厨沉默一下,随即开口:“涪厨明白太傅的意思。对这些牵连进来,但除此之外本身并无大恶的官员应当网开一面。只是太傅,如此一来,若官员不领会宽容之心,反而以为法不治众,从此更加肆意妄行,则又当如何?” “法不治众*……”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闻言,青梵微微笑一笑,“像这种牵连进官员众多地情况,不治众是必然的——地方官员受命于朝廷。执行政令,沟通君主和百姓,没有他们,国家就运转不起来。大批地方官员被裁撤,地方政务受到影响不说,倘若民心浮变,发生混乱后果则难以估计。再者,朝廷选官、任官、督察官员,为此投入巨大;假如官员是科场出身。以下章节下*载*美*少*-女*更|新*由再加上对取得会试资格试子们的钱财支持,国家在官员身上花费实在不菲。朝廷与三司向来慎行,轻易不罢任官员,自然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听他这般说,风涪厨刚欲张口分辨,却见柳青梵眼波一转。黑眸倏然闪烁出凌厉光彩,少年顿时闭口。只听他语声平和地继续道:“不过涪厨,所谓法不治众,并不是一定地事实、必然的结果。哪一各法,什么样的众,情况会有所不同。结果也就会有差异。我适才说。对那些还持有公心,只是一时行错。尚能改过的官员要宽容相待。但我并不曾说过,会对所有当事者一体宽仁——三司有三司的规矩,三司的机关设置!官员们地举动施为,自有各级督察史、巡查史查看,更有其他的官员和无数百姓为我时刻监督。天网恢恢,谁敢违背律法,危害国家社稷根本,就一个都不要想着逃脱。” “那今晨宗熙令宗颁、宗黻到码头相迷我一行,是表示看清事实,除此二者确实无辜外,并不打算袒护宗府中任何一人?” 看风涪厨一眼,青梵轻叹一声,放开搭在少年肩上的手:“涪厨,三司的职责是维护国家法制,督点百官,使其敬畏律法,能依据国法行事。督点的根本目的是为使国家朝廷备棹刑度顺畅运行,使官员治理下百姓能安居乐业,而不是为了检察违法、惩处官员。” “太傅,涪厨明白的——涪街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使命,为使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那些忘恩背德胆大妄为,将朝廷国法抛之脑后的国之蠢虫,就必须要全部拔除毁灭!”躬身行过一礼,挺起身,风涪厨面上流露出坚定异常的表情,“涪厨会努力学习太傅,怀抱宽容之心,信任通过层层考验最终上位地官员;会周全地考虑臣子们的心情和体面,学习用最不伤动国体根基,朝廷需要付出代价最小的方式解决出现在眼前的各种问题。会对各种典籍再加研习,谙熟律法和一切治国之道,坚定自己的心志,努力将自己磨练成对得起父皇信任的天下储君……我会做到这一切,请太傅一定放心!” 默默凝视着少年,良久,见风涪厨目光神情绝无一丝动摇,柳青梵终于轻舒一口气,缓缓将视线投向沧澜江宽广的水面。 “这是你对自己的承诺,涪街。而我,完全相信你。” “太子……七弟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 迎面而来的轻风,似乎想要把自身后传来地那原本就不高的语声彻底吹散。觉察出身后人的迟疑,青梵微微一笑,却没有回头,手扶住船舷,“涪厨没变,你却变了不少,沐霜——过犹不及,我不想你的谨慎变成胆小和优柔,涪厨也不会这么希望。” “太傅,我……”风沐霖苦笑着喊一声,在柳青梵转来的目光中无奈地低下头。“并不是太子的关系。只是这一趟出来,感觉……与簪礼之前地任何一次出行都不同。” “虽然还不是完全成年,但加簪,就意味着即将踏入成年男子的行列,开始为真正冠礼成人做准备了。就算身为帝国太子。涪厨也不例外。” 感受到柳青梵语声中笑意和温和目光,风沐霖慢慢抬起头,双眼定定看着面前这位含笑和蔼的老者:“太傅,虽然被选择为太子游学伴同时您就嘱咐过。作为伴同,尽量不拘束七弟的天性让他自由成长,但我地心里一直不真正明白怎样才是不拘束。尤其是最近,我……对太子的一些做法和想法很担心。他毕竟才行过簪礼,经地事情到底少,虽然聪明。能将情势利害看得明白,可难免尖锐失于直率。而对自己地各种判断,也总是自信过度,轻易不接受他人地意见——” “过度自信可是年轻人地特权呢!”转过身,将背靠在船舷,青梵才舒一口气轻声笑道。“涪厨今年十六岁,正是学习固执也应该固执的时候。不过他心里从来敬重你们这些兄长,对年长了自己十余岁的人还不至于会失礼吧?” “但,他到底是太子——当他端出太子的身份架势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语气和他说话。” 第431章 看着风沐霖毫不掩饰地烦恼表情。青梵却是忍不住嘴角轻扬:“是啊,沐霖,这一条你说得对——这一次相见,涪厨,比从前任何时刻都牢记自己太子的身份。” “所以我反而更加担心 风沐霖坦率的目光和话语,让青梵慢慢收起笑意。幽黑的眸子静静凝视他半晌,柳青梵脸上才重新浮起笑容,慢慢摇头:“你担心什么呢,沐霖?太子。当然不是普通人,身上担负着帝国和王朝的未来,任何举动都可能引发巨大和深远的影响,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彻底改变旁人的命运。所以身为太子,要比常人更冷静、更沉稳。要将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晰、更细致;太子的眼光必须锐利而不偏私,想法必须全面而不扭曲,作为要正直堂皇,不违背道义也无损于身份——卓越的头脑和实干能力、为国为民地公心、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心胸、不管任何困境都能克服的精神,还有强健的身体,太子必须具有这些。才有资格和能力将来接过江山重任。才能获得承认真正站到众人之上。那涪厨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见风沐霖闻言颔首,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却闪出不解,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沐霖,你以为涪厨过度自信,对自己的判断和行为都太过坚持,而为人处事又过于尖锐,不能以宽容之心兼顾周围是么?你觉得涪厨喜怒好恶的情感都过于强烈,虽然见识明白,却会受心绪影响感情用事,就太子身份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么?他被你们父皇自幼宠爱太过,所以不免时有骄纵,许多人情关节都不在眼里,个性更是骄傲好强无惧无畏,与你们一众兄弟的内敛沉稳完全不同。可是沐霖,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素来所看重涪厨的,恰恰就是这些。” “……太傅?” “沐霜,这话,我原不当同你说。可是皇子当中你与涪厨最亲近,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也是泓温、渤文以外最长,我地心思,你应该更容易看得明白才是。身为太子太傅,选择教导太子,都必须是以家国天下的未来为第一考量的。比如这一次随都,若事情真到不可收拾的一步,你们皇兄弟中,哪一个能最快下定决心,而哪一个又能将决心坚持贯彻到底?” 见风沐霖顿时怔住,转动双眼,投来的目光中先是惊愕随后满是不敢置信,青梵不由轻笑一笑。抱起双肘,略歪着头,凝视身前青年,“涪厨的性子,说到底,是我和你们父皇刻意纵容出来。创业难,守业更难,要在已然丰实地基业上谋求再进一步,没有冲劲、不能积极开拓是决计做不到的。而撇去神化圣化的崇拜,正视一切身而为人的欠缺,看清并坚决根除所谓太平盛世下每一处细小的不足和隐患,不是自幼在皇上身边成长更亲眼看到了他身上种种的优劣短知,“沐霖,像你,我就根本无法想象敢真正置疑你父皇或者我地模样!” “原来……是这样。太子将成为斩向一切有害社稷根本地利剑,而我、我们这些皇子兄弟,是他的剑鞘——所以,大皇兄执掌宗人府统领宗亲,二皇兄投身神殿,一步步成为一国教宗领袖。”沉默良久,风沐霖才极缓地抬起头,回头看一眼甲板另一侧正与风清朗、秋原茂松一起,同柳青梵一名不谙水性,在船上脚酸腿软、目眩头晕地侍从玩闹逗趣分他心神的风涪厨,“太傅指点,沐霖已经全明白了。” “神明垂爱风氏王族的子孙,不论你选择什么。”顺着他视线看去,柳青梵露出一个真正轻松愉悦的笑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四章-日长才过又今宵(下) 水路速缓。从随都到通江邑,陆路快马四五日的路程,水上顺风逆流,柳青梵一行的座船行了整整九天方才达到。 早依从柳青梵吩咐,二皇子风渤文已在通江邑安排好一切,等候众人多日。他原是废妃蓝氏所出,但自幼被抱养在皇贵妃钟无射的绮云宫,与钟妃还有皇后秋原佩兰所出皇子一处起居亲厚非常。绾礼后得知生母之事,他发愿此生侍奉神明,拜入神殿成为祭司。虽然身不在擎云宫中,天伦情谊却不曾因此稍减;聚少离多,反而让父子兄弟之间感情更加深厚。因此码头上相见,风渤文也不管一身神职者的装束打扮,张开双臂就将欢喜地大吼着“哥哥”扑向自己的风涪厨拥到怀中,随后又与风沐霖拥抱叙话。直热闹了半天,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稍褪,风渤文这才到柳青梵面前相见行礼。 依着惯例,每到通江邑,柳青梵首先往皇贵妃钟无射的“妙歌陵”拜祭。虽不是生辰忌辰之类大礼,但钟无射既为养母,抚育之恩如云山之重,风渤文以神殿祭司身份主持拜祭,却是令仪式较往年庄严隆重了许多,相对时间也有延长。当年钟无射请葬原籍的愿望不能实现,最终安眠于京城与故乡之间的通江邑。柳青梵念风沐霖身为人子,却不能常到生母陵前洒扫拜祭寄托哀思,又为他特意在通江邑多停了三日。因此当柳青梵一众从通江邑再次启程,已是五月二十八日。距离大周开国三十五年国庆——六月初六夏花朝绯樱节祭,只剩下八天时间。 通江邑到承安京相距仅两百余里,又有最平顺畅达的官修大道相通;不走水路,由陆路乘车马常人不过两天便能赶到。然而青梵一行却走得颇为缓慢:一为车马人员众多——增加了风渤文神殿教宗属下地车驾和从人,一行人众顿时突破半百之数。而且风渤文原是受天嘉帝之名照应柳青梵一路上起居,一切不敢怠慢,虽深知青梵脾气不爱热闹浮华,还是选调了十六名奴婢和侍卫跟随伺候。二则,柳青梵六十过半。到底年事渐高,带着的风清朗和秋原茂松年纪却都小。众人格外小心,官道上虽然平坦无阻,车马到底不敢走快;也不走夜路,一日最多不超过六十里。只是风涪厨少年好动,之前行船江中,四面皆水。拘得锁在原地不能跑动;此刻却是再沉不住脾气,每在柳青梵处听他解说几篇文章,或是评点历史人物、议论政事得失,车厢里呆了一两个时辰后,便一定要骑了马,在车队前后绕上几圈解了乏闷才罢。 而少年在马上英姿,被车中两个孩子看见,顿时又引出新一番的热闹。风清朗身为英王世子,虽只有七岁,随父亲风亦璋学习骑射已经是第四个年头。看着风涪厨纵马奔驰。他心中除了羡慕,更生出一种放马奔驰一较高下的本能欲望。秋原茂松却是真正的小孩儿脾气,见风涪厨骑在马上自由驰骋,便也要与他一样。 秋原茂松因出生时孱弱,柳青梵以内家真气保住了他的小命,而后一直带在身边;一应饮食起居亲手照料,三四年来宠爱备至不逊于亲生。他既眼红了风涪厨的马儿,便讨好卖乖撒娇使气大闹大吵,用尽孩子的一切手段。一心就想着“待松儿最好的祖爷爷”立刻应允也给自己一匹马驹来骑。柳青梵被吵得实在禁受不住,只得带了他骑上自己地坐骑玉花骢,小步奔跑两圈,略过一过“骑马”的瘾才稍稍安稳。 这一日是六月初一,时方过午,因承安夏初多雨。今晨才又下过一场,此刻天气侧不显得十分炎热。青梵又带了秋原茂松骑了一回马,这才驰近座车,让亲自驾车的影阁主事班忆将终于心满意足的孩子小心接抱过去。听着秋原茂松一边继续不死心地“索讨”属于自己的马儿,一边对“祖爷爷”和自己的“骑术”极尽褒扬大力吹捧,青梵不由微笑。随即向骑马驰近的风涪厨投去似嗔似笑地一眼:都是你。不安稳坐车,惹出的这些事来!”顿一顿。又看一眼他胯下与自己坐骑一般毛色的马儿,“偏偏你们兄弟叔侄竟都独爱这一支颜色,真以为玉花骢是易得的么?” 昔日柳青梵动用道门力量搜集天下名驹,终于得到三匹好马:色如乌木的“绝尘”,艳似烈火的“赤电”,还有就是青白斑驳、仿佛天然宝玉纹理的玉花骢。太宁会盟之际,柳青梵将“绝尘”与“赤电“分别赠与冥王风司冥和西陵定王上方雅臣,而那玉花骢则留作自己的坐骑。这三种马的后代也都保存了善驰耐久的优点,只是如美玉之稀有,相较于另两种纯色马匹,毛色、品相和脚力结合完美地玉花骢最是罕见。|打下-载-美少女手|,柳青梵在南雁杨草原多年心血,数十万匹骏马奔腾的草场上,也只培育出两对各方面皆为上品的玉花骢。其中两匹仍留作自己坐骑,另一对则进呈天嘉帝。此刻风涪厨坐下虽不如柳青梵所乘神骏,却也是仅次于其的好马,当年向天嘉帝千求万恳才讨来的。听到青梵这么说,少年不由扮了个鬼脸:“谁让太傅一应所有,都是天下至宝?是宝贝,又不肯给人,当然就招来眼红了。” 青梵闻言顿时好笑:“难道我的东西好,别人想要,就得给人了不成?” “当然是!”理所当然的干脆回答引得周围同乘了马的风渤文、风沐霖一齐好岢凑近,柳青梵也挑一挑眉,却听风涪厨继续道,“不过眼红的真正理由不是太傅不肯将好东西给人奇书网,而是偏心地只给一个人,让别人看着想着。却一辈子得不着——这实在太过分了!” 见少年眼光中狡黠,青梵却只管顺着他话头笑道:“这又是说什么?我偏心给谁了,又怎么叫别人得不着眼红?” “太傅当然是偏心父皇了…什么好地、有趣地、有用的,都先留着父皇的一份,却不会再想着别人。而父皇接了太傅给的东西,也必定是至珍至重地收妥,别说用作赏赐,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转赠他人的,当然是一辈子别想得着喽!” 第432章 风涪厨伸手拂一拂坐骑长长地鬃毛。“就连我这石头,都是第三代、第四代的马驹了,御马监相似的花色聚成了一大群,当初父皇都还不肯赐呢!差点就想放弃,转求绝尘身后的那些小马去。” 明显得了便宜卖乖地话,顿时招来风沐霖在少年头顶上响亮的一鞭:“算了吧!明明就是看上了马,却反复驯不服。所以才差点想要放弃地呢。“咪咪笑着,风沐霖稳稳坐在通体纯黑地骏马背上,满意看到风涪厨迅速涨红的面孔,“父皇不肯赐马是为了保护你,不让你能将它偷牵出马场,以防万一你脾气上来做傻事闯出大祸。” “那也就是驯马而已,能闯什么大祸……” 直觉反驳,风涪厨语声却越说越低,显得理不直气不壮。看少年脸色,风沐霖心中突生好奇。驱马凑近一步:“七弟,难*……”真有故事? “没有——”两个字出口,风涪厨心中暗叹不好,果然不止风沐霖,连风渤文都一起凑过来,含笑地眼神里大有刑讯逼供的意味。胡乱躲闪过兄长们视线,抬眼,风涪厨却顿时直直望进另一双温和而深沉地安详黑眸里—— “渤文、沐霖,不用再逼问。涪厨只是和你们父皇当年一样。争强好胜,不带任何人陪伴就溜进马场,想要去驯服最彪悍的马王。” 见风渤文风沐霖闻声一齐转头,脸上满是惊讶不可思议,风涪厨却是一怔之后便略松一口气,心知猜中。青梵不由扬起嘴角。“怎么,你们不相信?你们那英明神武、一贯老成稳重的父皇,七八岁的时候,也有的就是淘气任性,半点不让人省心!”瞥一眼死死瞪住自己的两人,“不会吧”三个大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青梵忍不住更深地笑起来:“真的。不说笑”在那个年纪,你们父皇可比你们几个加在一起都更难缠……打定了主意。比茂松还能折腾人。面面相觑,眼看着青梵眉目含笑,温和中尽是鼓励之意,风渤文、风沐霖、风涪厨都是心痒难耐,但谁也不敢为一时好奇,就公然动问天嘉帝童年时隐私旧事。不想一边车上,班忆怀里坐着的秋原茂松听到自己名字,再注意到整句内容却是不乐意了。身子一扭,大声嚷道:“爷爷胡说,茂松才不难缠……松儿从来不折腾人的!” 听到这一句抗议,众人都是忍俊不禁,青梵更哈哈大笑起来。下了马还回到车上,从班忆手里接过茂松抱着,目光却是在风涪厨兄弟三人脸上来回扫过,神情间慢慢渗透出回忆的温柔和安详:“是啊,从来没带过那么难缠闹心地孩子……好胜心奇强,胆子岢大,不过被人一句话刺激,一个不留神就敢一个人溜到马场,腿短得连马镫都还够不到,就想也不想爬上去骑!又不会驾驭,逼得马发疯似的在场里狂奔,马鞍也被震得滑到一边,全身只靠两只手死拽住缰绳,直把人魂灵都吓得一齐飞*……” 平静温柔的低语,却不掩内容的惊心动魄。兄弟三人似有不安地彼此对视几眼,就连依着车厢门的风清朗脸都有些发白,然而青梵却是兀自低喃,怀中秋原茂松抬头紧盯住他双眼,口里竟也不发出一声。……还以为会害怕骑马,至少一年半载不会再接近马场,结果第二天就非闹着要继续练。好容易到了马场,骑上马背,却全身僵硬一动不动,仔细听,连牙关都在响个不停……多少次叫回去,怎么也不肯;自己说要一个人练习,手上却揪紧了人衣角不放——一会儿一个主意,根本没人猜得透那孩子到底想要干什么……不过。虽然缠人缠得紧,却一点不让人讨厌,谁都喜欢聪明孩子跟在身*……” “真的?” “不会吧!” “一定是在骗*……” 听到大堂里又是一阵喧哗,毗陵县城里最大一家客栈“至如归”地老板习惯性地抬头,视线一转,瞥见大堂里一群年轻人簇拥着一位怀抱幼儿的老者,七嘴八舌好不热闹。目光触到这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早成习惯滑到舌尖地吆喝问讯顿时咽回肚里。老板低了头,伸手抓过柜台上算盘。指下噼里啪啦一串大响,心思却是难得的没有将算盘与账本上数目合拍。 这一群客*……”是今天傍晚申时左右投的店,由队伍打头一个发色暗红、身板极高大的草原男子开口,一张嘴就问了上房,更丢出大锭的金子要包了客栈。毗陵县紧靠京城,是承安向东的门户,行来过往地达官贵人、士绅商贾巨富无数。更有大量商队常年往来。因此毗陵县的县城虽不大,县城中客栈旅舍却多,而客栈旅舍的老板也多见识广博。看这连车带马一行近四十个人的队伍,打扮非官非商,说是居家徙居乔迁,却无甚女眷,说是江湖人行走办事,却有老有小,最幼分明只三四岁年纪,一直都被抱在手上赖着不肯下地自己行走。而细看一群人穿戴。材质绣工皆是不俗,更兼出手大方,做事情讲究分寸:虽有言包下客栈一晚,却只要求拦了其后入住的客人,对原本住在店中的客人都无意骚扰。除了占用大堂,一顿晚饭再上闲聊,吃了几个时辰都似还没有个尽头,倒也不失为难得地主顾…… 想到这里,老板再次抬起头。习惯性就要招呼跑堂地伙计,却在看到伙计一个眼色便颠颠儿地跑来时突然泄气:他寻思想着客人晚饭后闲聊说嘴,必要喝茶,便想吩咐去烧水。然而下一刻便猛然想起,来时这群客人曾说过,只借炉灶使用。饮食方面一概不须费心,不用说喝的茶,就连泡茶用地水都是装了水囊随身带着。向那发现白殷勤一场而露出讪讪之色的伙计颔首安抚,老板目光转动,心思却还是在大堂一群人身上转悠。突然耳朵里飘进一声“老师”,那老板却是当即恍然。暗中直叫自己傻瓜:西云大陆。除了学子们读书拜师,就只有曾经主持过会试的考官能够被人称为“老师”了。眼看那抱了孙儿的老者年纪在五六十许。通身上下虽然简单无华,处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儿当中却居有威严气度,众星拱月,那些年轻人倒似是专程为衬托他而来……这样气质的人,身边围了这一大群奴婢从人,饮食又这般讲究,还有年轻人赶着叫“老师”说笑,分明是京城才升迁的官老爷,回家接了孙子上来讨天嘉帝陛下绯樱花朝赏赐祈福的—— 今年是大周开国三十五周年,夏花朝转眼即到,大庆地气氛已经非常浓厚。朝廷明旨,鼓励和支持民间以各种各样形式共祝国庆。擎云宫也准备了一系列与民同乐的庆典活动,其中一项就是国庆正日太阿神宫的祈福仪式后,天嘉帝要将由宫中自皇后以下所有内命妇、公主、郡主制作,又经过最高祭司祝福过的荷包,赐予那一日到神宫前观礼叩拜的十岁以下孩童。据说,那些最得天嘉帝看重的臣子,家中幼儿这一天也会蒙赐内府特制的金鱼荷包。而一些奉旨进京述职,并参与国庆大典的外官,往往就会特意携了儿孙同行,目的便是要向天嘉帝恳求这一个天大地荣耀。 这样想着,老板心中越发安定,更少了催问他们熄灯就寝的兴致。却听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猛地嚷起来:“*……老师,*……父亲他真的这么说了?!”——“太老师”,只有恪守师生门户关系的学院和官场才会出现这样辈分的称呼。到这里,老板完全确定了大堂上一群人身份,拾过先前撇开地算盘账本,一笔笔重新细致核对过来。下载--美少女 而客栈大堂中央,柳青梵微微斜过眼,看着惊觉一时忘形的风涪厨脸上慢慢升起的红,对少年表露出罕见地羞涩深感有趣之外。心中更是一片异常的柔和。 从午后偶然提起风司冥幼年情景,大半天来,众人的话题中心就再没有从这上面移开。而从一开始顺水推船地得听且听,到间或一句两句旁敲侧击,再到穷追猛打、不说清楚绝不放过地刨根问底,年轻人的热情一路高涨;原来那些顾忌、规矩统统抛到脑后,头脑里唯一想地,就是尽可能满足那陡然间大盛的好奇 出生在太平一统的大周天下,从小沐浴着天嘉帝耀目光辉。风渤文、风沐霖、风涪厨、风清朗、秋原茂松……这些孩子,从来不可能想到,也从来不可能去想象,天赐嘉佑、君临大陆地皇帝陛下,其实和他们一样有过跌跌撞撞的童蒙幼学。 天真、单纯、任性、糊涂,纵然是一统大陆、被世人奉为“西蒙斯提”——“在人间的神王”,孩提时代的风司冥。也一样会哭会闹,会淘气会犯错,会做傻事,会去纠缠在许多人看来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会提出无数“为什么”,然后又自己给出只能用“可笑”两个字来形容的回答。 朝花夕拾,擎云宫、秋肃殿、清心苑……五十年,点点滴滴,一时唤起。 每一段记忆中景象苏醒,都会招来身周围年幼孩子一阵大呼大叫。而已经知晓人事、为夫为父的青年则是怀抱着对父亲地衷心崇拜。极力掩饰吃惊和闷笑。但那一副刻意端出的庄严表情,与身子控制不住的摇晃颤抖,却令随侍在周围的一群奴仆侍卫在本身对君王幼年故事惊岢好笑的同时,更多了一重忍俊不禁。 “听老师今天说,才知道父亲原来是这么的、这么的……” 想了半天,风渤文终于没找到合适的词语,转头看一眼两个弟弟,却见风沐霜风涪厨早已伏到桌上,手臂挡住了面容。但一耸一耸的肩膀却分明显出忍笑的事实。周围地侍从们也都是一个个要笑不笑忍得辛苦,只有窝在柳青梵两侧的风清朗和秋原茂松扬着红红的脸庞,笑得开怀又大方。 第433章 无奈叹一声,抬起头,嘴角却是不受控制地不断上扬:“如果不是老师,不管谁*……”都没有办法相信。” “都是真实的事情。那个时候。司冥,你们的父亲,*……” 思绪兀自沉浸在回忆中,柳青梵语声略顿,但随即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一眼周围众人投来的目光。忡怔片刻。青梵终于忍不住轻笑摇头。轻叹一声,随手将半滑出自己怀中的秋原茂松重新抱好。动作间对上孩子那一双亮晶丽的眼,“不么,松儿?” “不——松儿要听爷爷讲故事!” 秋原茂松扬起一张笑脸干脆地说道,但随即就是一个大大地呵欠打出。青梵顿时微笑,伸手拍一拍孩子红红的脸颊,“故事以后再听。累了一天,现在天晚了,差不多是时间上床睡觉。”转头看向脸上纷纷流露出遗憾不展足神色的众人,“你们也都去休息…明天还要早起。” “是。”众人立即正色,应答一声随即各自回房。看着风清朗和秋原茂松入睡——到底是孩子,又听又笑兴奋了一路,两人几乎是才躺上床就立刻睡着——柳青梵这才轻舒了一口气。悄声退出房间,关门,慢慢走到自己那间上房门口,少年身影投入眼窜,青梵不觉扬起嘴角:“涪厨。”见少年静静站在门口,不言也不动,青梵抿一抿唇,随后又勾起一个微笑,“别傻站在这里,进来说话吧。” “*……不用。”急急瓣一句,风涪厨随即低头,跟着他转身,却并不抬步,“太傅,我只是……” 似从牙缝里挤出的低语几不可闻,瞥一眼少年神情,青梵笑一笑伸手扶上他肩膀,稍稍使力:“就像我对渤文说的,都是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五十年前。”感觉到掌下少年身体地轻颤,转过来的目光却渐渐透出清明,“懂了?”青梵心头升起一丝欣慰,又用力按一按随后放手。走进房间,转身,双手将房门敞开,这才向风涪厨微微含笑,“现在。进来陪我喝一杯茶?” 看着少年恭恭敬敬行礼告辞,轻声步出房间并将房门小心闭合,柳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合上眼,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 不一样地脾气性格、环境经历,却是同样的美质良材……都能从一句话里就体会到自己真正的心意,也都懂得如何从一点一滴学习。 玉不琢,不成器。没有生而完美地人,真正带来天与地差别地。是个人向着完美不懈的修养和追求,以*……”必要地时间。 领会了这一点离开的孩子,会重新审视自己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思考并最终寻找到他正确地道路。 不负自己辛苦这半天。 嘴角勾起,睁开眼,捉过几根逸散在额前的发丝。青梵静静凝视掌中岁月斑白的印记。 是啊——真实发生的故事,在五十年前。 更确切地说,是五十六年前。 那样遥远的过去,已经记不起有多久不曾回顾。然而记忆中的景象,竟不曾有半点模糊。 秋肃殿里要强好胜的九皇子,沙场上纵横无敌战功赫赫地“冥王,“端严沉稳治政得力的靖宁亲王,到最终一统大陆、开创盛世基业,如日月光辉威仪的君王……最遥远时光的彼端,牢牢牵连的依旧是那一树桃红梨雪落英缤纷下。带着骄傲和倔强,可爱可怜的小小孩童。 不知觉间,柳青梵笑出声来。 回忆,太多,也太久。五十六年记忆在一刻复苏,仿佛五十六年陈酿起于地下,勾起与那五十六年共同走过、至亲至近之人分享的欲望——已经眼望古稀的自己,今天下午居然也会生出那般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时快马飞驰到擎云宫。这从未有过的迫切感觉。若是说出来,只怕那张端严沉着惯了地俊颜上也会现出愕然……以及,由衷的欢喜吧? 夏夜清凉的风一阵阵吹来,带得窗格轻轻响动。起身到窗前,初一的夜晚不见新月,而西天深邃夜空上。两颗相依相傍的星子正静静闪烁出明亮的光芒。 五十里之外的承安京,是不是也有人同样举头望天? 躺侧在床,眼前,兀自一片璀璨星辉。 星辉里,映出另一双夜一般的眸。 笑意,从那一双眸里缓缓流溢。 桃红梨雪。落英缤纷间。玉琢一般的孩子仰起头来,眼里。是全部明媚地春光。 两下敲门声后,风涪厨轻轻推开门,探进头来。没有听到应声,少年的眼中闪过惊讶,但随即升起了然的笑意。 到底是六十过半、眼望古稀的年纪,连日车船舟马劳顿,纵一身卓绝武功又素来康健,也不免感到疲乏。更何况被几人缠住,整整大半日回忆诉说往昔,又耗去了许多精力。 而且,还有与自己的一席话。风涪厨心头浮过一丝歉意。但,自己也是从未见过柳青梵如昨日那般兴致高昂——不仅自己,就连两位兄长、岳思诚、他的贴身影卫班忆,所知地柳青梵都是和蔼温文的师长;承安京贩夫走卒、妇孺皆知皆赞的“青衣风流”,却鲜少能体会到盛名之下的真意。然而昨夜,回首曾经,自那些峥嵘岁月渗透出来的意气和骄*……”岂止言语谈笑,一举一动之间,尽显风流。 一夜的了解亲近,胜过了擎云宫中十六年总和——也许,自己早就应该这样做了。辗转思索,过了夜半才迷迷糊糊睡去,却在天明第一缕光线照进时便即醒来;心中唯一所想地就是立即再到他跟前,与他更多亲近。 但这屋中一片安详宁静……看看夏季清晨明亮地天色,风涪厨微笑一下,退一步,就要将门带上。突地身后一阵强风刮过,直灌入房,更带得窗户发出“乓当”一声大响—— 风涪厨分明看见,窗户闭合的瞬间,一道青影如闪电般掠出。、、下载--美少女、、 一惊之下抢到窗边,目光触及窗棂上沾着地一枚青翠欲滴的鸟羽,少年脸上顿时绽出一个轻松笑容。 然而笑容随即僵住,定定看着被风一下一下砸得“匡匡”作响的窗户,半晌,风涪厨才压住心中潮水高涨的莫名不安,缓缓地转过头。“太傅!” 没有回音。 风,小了。轻柔拍打着窗格,发出似有节奏的声响。 一步,两步,三步……风涪谢悄声走到床前,慢慢撩起纱帐。 明净仿佛轻纱的晨光,柔柔地洒上老人睡梦中安详的脸庞。 阖着双目的柳青梵,嘴角,一抹清浅微笑。 感冒一点没好,继续难过中。雪儿说这是“天谴”……但无病无痛的寿终正寝被我视为绝对he看在眉毛努力更新的份上,长期潜水的诸位大人都请现出真身来吧! 真tmd的多...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五章-笑渐不闻声渐悄(上) 寅时三刻。 迈入澹宁宫正殿,第一眼瞥向殿侧一角的水钟,见到上面显示的时刻,梁新心中顿时一定。看侧厢门前的小太监略听响动,眉眼一转随即就赶两步到身前,躬了身笑着行礼,梁新脸上也带出了一点笑容,却微作矜持地轻咳一声:“里面,皇上……还起没起?” 瞥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紧张,那小太监忙笑道:“梁总管,可是巧了……皇上才起的身,刚叫了洗漱,这刻正是要您进去的时候呢。” 闻言,梁新顿时轻“哼”一声,顺手在那小太监头上拍一下,笑骂道:“坏心崽子,是哄我这新来的呢?!又不是第一天进来伺候……既然才叫了洗漱,自然是等宫人们退出来后再进去。你倒慌什么?” “奴才不慌……奴才是怕梁总管慌了神。”摸摸头,那小太监只笑着往水钟方向丢过一眼,“这几日总管都来得早,偏今儿晚了一刻多,就想着是不是还不惯这边,一时丁不住也是有的……” “胡说!”板了脸骂一句,梁新随即笑起来。抬头看一眼侧厢,却是忍不住感叹,“这皇上……以前不在跟前不知道,这几日下来,才知道是真不容易。” 话音未落,对方已是答得顺溜:“总管大人知道小的们的不容易,以后常体贴我们也是好的。“谁说你呢!”梁新顿时又是一眼瞪过去,但见那小太监笑得皮皮,却也不再多话:他确是半月前才升任的崇安殿总管,比擎云宫中职权最高的内廷总管仅差一等。日间要随时在天嘉帝跟前伺候,算是真正的天子近侍,地位自不同一般。然而相比较于这些在澹宁宫里已有两三年地小太监,在天嘉帝面前却是真正的新到,嘴皮子上玩笑两句,也不好当真同他计较。下@载手……打美少女何况说话也都是实情,擎云宫里都知道澹宁宫差事最难,因为君王治政之所,每天就在天嘉帝眼皮子底下。言语行动不能出半点儿错不说,而且伺候的时间还都极长……自己就是初任了殿阁总管,连续数天随侍驾前,紧张辛苦,今天才起得迟了。想到天嘉帝勤政,登基三十五年来从未有晏起误朝。心中一时不禁满是感慨。 听到殿中一阵云靴响动,梁新急忙垂了手立在一边。随即细竹纱帘轻挑,先是一队宫人捧着盆盂手巾等物退出来,然后一身常服的天嘉帝才稳步走出到正殿来。瞥见梁新。随手一挥示意他免礼,抬头看一眼殿门外天色,“钦天监、观象台那边都吩咐过了?朕这便去。” 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出殿。梁新急忙小跑两步跟上:“是,皇上。前日已经通告过,这几日钦天监查看雨水,主官们随时都在……今天,应该是张恒张大人当值。” 大周国都承安,地处西云大陆中央偏北,一年之中雨水丰调,而春夏之际降水最多。 第434章 而绯樱花朝、大周的开朝国庆。六月初六正在这一段时间,因而每到节日之际,钦天监便要格外关注天时变化,为各种庆典仪式安排参考。今年是崇宁五年,大周三十五年的大庆,天嘉帝由是更加重视……他平日就关注天文气象。每半个月至少到一次钦天监。或亲自查看水汽寒暑,或对比历年记录的数据。时逢大庆。官员们更是小心周到,虽然几日前小朝上天嘉帝只是惯例的吩咐一声,钦天监也早已定下章程作好准备。 听到梁新回报,天嘉帝微微颔首,脚下却是不停。手·打文?阁小行人步伐轻快,穿过小半个擎云宫径往位于禁城东北的钦天监。时天方破晓,不曾大亮,各宫殿阁地内监宫人多忙着取下宫灯熄灭烛火。望到君王行经,见惯了他勤政早起,却都并无惊奇,各各依例行礼。风司冥路上也无耽搁停留,只在经过藏书殿时令人前往查探,看是否已经有早起的宗亲子弟入殿读书。 到钦天监,监副张恒恰在起草奏疏,见皇帝驾到急忙拜迎,随后将已经拟完成的奏疏进呈天嘉帝。见他奏疏中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判断从今日起到初六国庆承安虽有阴而不至落雨,风司冥眉头不由微挑,看向身前恭恭敬敬侍立着的青年朝臣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有趣和玩味。微一沉吟,却是轻笑道:“张恒,入钦天监之前,太阿神宫里跟地是池大人吧?” 张恒闻言身子微跳,不由自主抬头:天象气候观测之法,他确实是师从太阿神宫主持池豫兮,但究竟时间,却在池豫兮接任最高神宫主持之前。而后进入到钦天监,上面又有数位主官,因自己所好驳杂,每有兴趣便即发问,可以说各主官之术自己皆有所传。天嘉帝先前从未问过自己师承,突然一刻提及,虽然语调是疑问,轻笑声中分明流露出确定无疑。心中惊岢,随即躬身答道:“是,皇上明鉴,微臣的启蒙恩师正是池大人。”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将奏折合起拈在手里,看一眼又点一点头,“看得出来,对天象判断自信的程度……当年为朕东征路途上预测,也是一般无二。” 知道池豫兮曾以副执祭司之身随天嘉帝出征东炎,沿途观测天象,为大军行进定下严密精确的时刻;配合雨水天时,成就了冥王“神佑”之名,为征服草原民心立下巨大功勋。张恒心下恍然,躬身行礼,对天嘉帝地目光却是有了几分不同。微微颔首,将奏疏递还给张恒,风司冥笑一笑道:“既然肯定无雨,那便让按无雨的仪式规程布置。还有什么要考虑或添补的,一会儿与监正房大人议过后,折子就直接送到传谟阁吧。” “是,微臣遵旨!” 双手接过奏疏,倍感信任地青年朝臣声音里已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淡淡看他一眼,风司冥又点一点头随即起身。随行的内监宫人急忙跟上,待出了钦天监,梁新凑前了一步,“皇上,早膳排在哪里?是小西园的习武场,还是直接令传到藏书殿?” 天嘉帝少年从军,武艺精深,数十年来更锻炼不辍。每日早起,总有两刻时间舞剑操练,或是到武场练习骑射。因习武场就在宫廷北首,御花园与藏书殿之间,天嘉帝常在练武结束之后到藏书殿,查看皇子和宗亲子弟的晨课,有时也会将早膳传在此间,与这些皇子、世子们一同用餐。若是如此,御膳房便要提前做下准备,斟酌着藏书殿中较多孩童、少年的情况,文xin8将各人膳食的数量、食材种类等安排妥贴。所以梁新有此一问。风司冥略一思忖,刚要开口回答,目光一转却猛地顿住。微微怔一怔,才轻声道:“梁新,刚才……那是什么?” 眼角余光似瞥见一道青影掠过,然而匆匆一眼,梁新也不敢肯定便是天嘉帝方才所见所问。但不敢多言,只躬身回答:“皇上恕罪。奴才愚钝、眼拙,没看得清楚。刚才……似是一只鸟儿。” “是鸟啊……轻轻一声,风司冥转头看向不远处透出无数青绿苍翠的御花园。静静驻足,耳边听到晨风带来一阵阵林木声响,更有早起鸟雀地欢噪,天嘉帝这才微微扯动嘴角,“是,确实应该是鸟儿不错…… 看着天嘉帝神情,梁新忙笑一笑:“是,大约是常在园子里的鸟儿,早起各处觅食,被人声惊动了,所以又急急飞回那个方向去了。” 微笑颔首,风司冥目光却没有从远处那片郁郁林木上收回。静默半晌,正当梁新犹豫着是否开口询问,天嘉帝这才叹息似的轻轻一声:“梁新,到园中去走走。” 闻言梁新顿时微吃了一惊,然而一看天嘉帝转上了青石小道,快步便向御花园走去,一句“花园此刻尚未打扫”的话就再不能说出口。急忙示意了身后几个小太监赶紧往前方知会当值宫人、开启园门伺候等等,一边则是跟上天嘉帝脚步,同时笑道:“皇上,时辰早,地上还有水汽,留神路滑。” 没有答话,快步进到园中,风司冥径直转过两各卵石小径,这才略略放慢脚步。时春尽入夏,园中红瘦绿肥,见天嘉帝极纯熟地绕到一片苁末掩蔽处,一扶一挑,竟露出藤花“墙”后小小拱门,梁新不由又是一惊。急忙上前扶住了藤木,跟随转进去,树木阴蔽的小路尽头豁然开朗,只见一弯清溪环着一座小丘,小丘上花树繁茂,晨光下红白交映,竟是别有洞天。 在宫中近二十年,御花园虽大也早已走得烂熟,梁新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望见花树间跳跃的青影,天嘉帝微透了一丝轻松地嗓音也从耳边传来:“梁新,外头伺候,一刻钟后再来。” 硬盘数据依旧生死未卜中。所以这一更字数就少点,最难过地时候也再推后一点……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五章-笑渐不闻声渐悄(中) 澹宁宫。 自北洛景文皇帝始,为三代国君天子的日常治政之所。胤轩帝登基次年扩建澹宁宫,增左右配殿,不仅在此议处政务,也常在此起居过夜。到天嘉帝风司冥,循前代之例,仍以澹宁宫为起居治政的最常所在,于此批阅奏折,召见朝臣,听取官员呈报;每月二十九日,上下朝廷宰相、六部主官与观知外相并枢密院首席会集,共议国事的小朝也是在澹宁宫进行……比起举行四时大典和每月月中一次官员大朝的泰安大殿,接受外官朝觐、会见宗亲或各部官员的崇安殿,以及专用于文事活动的文安殿这三大殿,承安京中朝臣官员,擎云宫走动最多也最频繁的只有这一处。澹宁宫正殿上临朝危坐的天嘉帝,也是人们最熟悉和深刻的印嘉 而此刻,望着宝座上天嘉帝巍然正坐的身影,梁新有些微微的恍神。 擎云宫中二十年,禁城里多少故事传说早已听得烂熟,“御花园里有一处天嘉帝钟爱的秘密花园”之类的传言自不是第一天知晓……皇宫本就是天下最神秘之所,虽规矩森严,但初入宫的小太监又有哪一个真能按下了好岢心不私问私探?当年的自己也曾与一群伙伴仔仔细细地寻找,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又被管事的大太监教刮,这才慢慢学会将宫中传言仅仅当作传言。不想,早被抛在脑后地旧事。传说的秘密花园竟然真正存在于禁城之中,而自己得亲眼看见。 桃红梨雪,稍稍错乱了时节,浑然天成的美好景致,但看得出精心的营造和维护。天嘉帝一路径直而去,不假思索的脚步说明了对这一各道路的纯熟,而身处这一方小园时刻自眉眼间流露的那种种神情,更表明了此地对于君王的不同。 升任崇安殿总管不过半月,但从最末流的小太监一步步抬升,之前在御驾左右伺候的机会时间都绝不能说少。然而自己从没有见过天嘉帝脸上出现过这样地神情:混合着怀念、追忆。夹杂一点酸楚,却更多甜美,像是将人生百味、一切的大风大浪都包容在内的细腻平和。复杂难以言喻,却并不令人感觉紧张和惊惶。让人有些想要走近,但又分明不敢搅扰……” 忍不住轻轻摇一摇头,像是要把那个近乎幻觉的形象甩得远远,梁新用力瞪大眼,看向御座上听政决议地的天嘉帝,心中却又是一阵感叹…… 少年从戎,统一大陆。建立起历史从未有过功业,执掌天下三十五年,无情流逝的岁月似是不曾在天嘉帝身上留下过任何痕迹。将近六十的年纪,天赐嘉佑的君王。拥有的依然是神明般端正完美的容颜和威严沉稳地身姿。而清明锐利的眼神,一举手一扬眉的最细微动作都展现出天下之主的风采气度。且这种气度,随着日月积累越来越沉着圆润,挥洒自如。 “在人间地神王……”这是人们对天嘉帝发自衷心的崇拜。开创大周的太平盛世,在人们眼里、心里,天嘉帝总是仿佛全知全能的神明一般庄严神圣。即便是在擎云宫中侍奉,朝夕听命于身侧的内监宫人,对君王的敬仰崇拜也鲜有浅薄。因而。当猛然在那张深得西斯大神垂爱的面孔上看到平日罕见的表情,一时却是难以将其与御座上至为熟悉地君王形象统一起来了。 心中突然一阵慌乱:梁新猛地想起,方才是只有自己一人,紧跟了天嘉帝进入那座小园。随行的其他内监、宫人,似乎在进入御花园后便都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远远落后。虽然天嘉帝不曾多话,后来也只让自己到外面伺候。但下载更?新美少女轻易看到君王不同于平常的一面……当然。这也可以视为是非同寻常的信任。只是,对自己这样的卑下之人。能够朝夕跟随在君王身前服侍听命,得他的一眼赞许肯定已经是难得地幸运。 第435章 自己德才不过平平,又怎敢奢望那无上地荣耀…… 心里胡思乱想,无意间抬望眼,却陡然与一道锐利异常的威严目光相接。瞬间回神,梁新急忙低头,快步接过一旁秋原镜叶手上地奏折转奉与天嘉帝,随后退到一边,低头垂手侍立。行动间带得风动,梁新这才感觉身后寒起,背上早已尽是冷汗。 接了奏折在手,风司冥又看了梁新一眼,方才转回了目光洌览呈文。 国庆在即,朝廷公务自然最多这些内容。虽说花朝祭典、各种节庆仪式都有旧例在,但三十五年大庆不比往常,兼又有夏粮丰收之喜,朝廷理当大加庆贺。因此朝廷预定的庆典活动比往年多了一倍,宰相台传谟阁连日来也不断有新颁惠民的政策建议呈上。风司冥览毕全文,见虽是百官为帝王积攒功德的惯例之举,所奏诸事却都与国与民切实有利,脸上顿时露出一点温和笑意。抬头看向恭恭敬敬候立的秋原镜叶,“依卿所奏,书上十各,宰相台便发谕旨,即刻着令有司实行。” “臣遵旨。”秋原镜叶朗声应答,接过发还的奏折退还朝班。 注意到秋原镜叶退还之际,和他身后副相兰卿的目光交流,风司冥心下了然,微微一笑颔首。见兰卿随即低头,无意出班说话,这才将目光转向殿中他人。“众卿还有何事禀奏?” 虽然不是“小朝”,但为国庆,数日来上朝廷诸要臣每天都必定在澹宁宫聚齐,共议朝廷大事。负责全面主持大典筹备的睿亲王风亦琛、上朝廷宰相秋原镜叶先后呈折,宰相台总领事务奏毕,天嘉帝目光顺次便跳过他二人往后面各部地尚书看去。却见副相之中站出一人。躬身行礼:“陛下,臣有事启奏。” 出列之人须发皓白,语声却极清健有力,正是大周三军最高统帅,以上将军参知军政的传谟副相、卫国公皇甫雷岸。皇甫雷岸出身冥王军中,追随风司冥东征西讨立下战功赫赫,是北洛第一位年纪不满三十便授上将军衔的名将;胤轩帝为他赐婚毓亲王映萝郡主,因此同时也是风氏王族的至亲。大周开国三十五年,作为除天嘉帝外军中现存资历最老、战功最大、威望也最高的将领,以下更|新*由下5载5美少5女年当七旬的皇甫雷岸极得天嘉帝看重。见他出班。风司冥急忙示意平身免礼。 皇甫雷岸谢毕,挺身抬头:“皇上,大典中军阵列兵操演部分诸事已全部准备完毕。臣启陛下,请钦命典礼中三军主帅。为我皇主持阅兵。” 闻言一怔,天嘉帝随即笑道:“皇甫这句是多问了……三军统帅,除了你大周没有第二个人。国庆大典上军阵部分交给你,到时主持阅兵的自然也是你。” “臣谢陛下信任。”躬身行过一礼,皇甫雷岸朗声道,“然而太子昨晚已到京外毗陵县城,今日午后必然抵京。太子为天下储君。主持阅兵,正显我大周军威、万世不易之基业。微臣不敢僭越,因此禀呈,请皇上命太子为主持。” 风涪厨被立为太子至今五载。但毕竟立储之时年纪尚幼,除十三岁时皇子例行的禁卫军中一年效力,朝廷上于军政一道接触不多。而下※载今美少女他年满十六,行过簪礼将为成人,却正当时间逐步培养并确立储君在三军中地位威信。皇甫雷岸话音方落,澹宁宫中众人已纷纷颔首,对这位老将所奏表示出赞同之意。 然而风司冥却是笑着摇一摇头:“太子年幼,素来不知军事。令他为阅兵主持。此议不妥。” “皇上,国庆阅兵,每五年方举行一次。如此盛事,正合储君职责。” “是储君职责。不过太子簪礼后一直游学在外,不曾参与大典的各项筹备,仓促接手难免不协。众卿心意。朕已心知。但阅兵主持一事朕只属意皇甫,卿不用再做推辞。” 天嘉帝语声温和。然而态度十分坚决。方才出言进谏的礼部尚书特尔忒德退回朝班,皇甫雷岸则跪拜谢恩。风司冥满意颔首,随即转向风亦琛和秋原镜叶,“对了,说到太子……太子一行是奉迎着太傅,今日午后抵京,朕却是应当迎出城去地才好。” 能令天嘉帝亲自相迎出京,放眼西云大陆也只太傅柳青梵一人。天嘉帝与柳青梵情谊深厚,柳青梵自庆元三年奉旨代天巡视行走四方,每次回京,只要三司奏报了他到京的具体时日,天嘉帝便必然要出城相迎。虽很少仪式盛大,也不动用许多车马人力,但内中一片情意却极尽真诚。三十余年早成惯例,朝廷众臣无不心知。而得胤轩帝、天嘉帝两代君王绮重推崇,学生门人中又有风亦琛、秋原镜叶、兰卿等朝堂宰辅,柳青梵地位之尊世上罕有,门下可谓英才无数。此刻澹宁宫中,柳青梵的门生弟子与再传弟子便占到上朝廷众臣的半数。因此天嘉帝亲往迎接地话出口,众人一片附和之后便纷纷请求随驾相迎。 含笑点了风亦琛随行,风司冥对其他朝臣或深或浅的遗憾失望不多置评,转向督点三司的副司康启:“太傅与太子一行确是今日何时抵京?毗陵县今早可呈奏报?” “回皇上,昨夜毗陵县廷报,太子一行预定今日巳时启程,午时前后就能到达承安东门。”柳青梵门生,庆元三年殿生状元,现任三司副司康闻言启奏道,“今日消息,臣于辰初入宫前尚未接到。”“那么,便是午时前后到京。”颔首,风司冥露出一抹真正轻松的微笑,“如此说,朕侧要快些准备动身了。” 顺着风司冥视线,众人目光都向正殿一侧的巨大水钟转了一转。见上面时刻尚早,心知天嘉帝言下含意,各自交换一下眼色,随即左右两班排列整齐。正要向皇帝告退行礼。却听殿外忽然一阵喧哗,侍卫宫人地呼喊由远及近,其中更有马蹄文-xin-8 擎云宫禁森严,便是最紧急战报,也绝不许纵马。 “太子殿下……”听到澹宁宫外侍卫和内监满是震动的惊呼,正殿中众人一齐回首转向殿门,风司冥也皱一皱眉头从御座上起身。但,一旁急忙迈上一步准备跟上地梁新随即便看到天嘉帝表情一沉,重新坐回御座,目光平静地注视正殿门口。 马蹄声倏止。 风涪厨扑进殿来。 “父皇!” 踉跄一步站稳。少年极慢地抬起头。 “父皇……” 茫然地转动双眼,焦点对上御座上那一双沉静黑眸。 “父皇……” 四目相交,风涪厨双膝一软跪倒,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太傅……薨了……父皇。太傅……太傅薨了!” “什么?“什么!” “薨了……谁?!谁薨了!” 瞬间的寂静,随即便是数不清的声音一齐爆发。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风亦琛、秋原镜叶、皇甫雷岸冲到风涪厨面前。再也顾不得君臣有别地礼仪,年过七旬的老将军一把扳过半跪着的少年肩膀,皇甫雷岸用能震得整个澹宁宫摇晃的声响吼道:“太子你在胡说什么……” 风涪厨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双眼睛,只定定地执著地望着御座方向。 殿中一片死寂。 僵硬地动作。苍白的脸,止不住的眼泪……定定望着少年满面无声的悲恸绝望,秋原镜叶猛退一步,双手按住心口。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扣住风涪谢肩膀地手,以极慢的速度一寸寸缩回。用力眨几眨眼,怔怔看少年僵直的身影,皇甫雷岸喉咙里一声呜咽似的低吼,双手抱头,高大的身材一点点完全蜷起。 原本想要制止皇甫雷岸粗暴动作的风亦琛,刖刚搭上老将军臂膀地手因为他地蜷身下蹲而从半空滑落。慢慢转动双眼。看到身前一团不住颤动的身影,风亦琛微弯下腰,努力想要伸手扶上皇甫雷岸,却猛然发………条手臂,竟重似千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昨天还收到三司地奏报,明明昨天还一切都……不对!绝对不会!我不相信……” 尖锐的声音冲破澹宁宫中死寂。众人本能地转过眼。却看见三司副司康启猛然冲出殿外地踉跄身影。 脚步声,在一片寂静。每一步都仿佛踩动了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尖。风亦琛茫然地抬头,见一个人影颤巍巍插到自己和风涪厨之间,却是传谟阁副相兰卿将年轻的太子扶起。随后转向一边的皇甫雷岸,抓住老帅紧抱住头的一条手臂,用同样缓慢然而坚定的动作把他从地上一点点拉起。 转过满是泪水的面孔,见兰卿向自己轻轻点头,嘴角竟还似带着一丝笑意,皇甫雷岸怔怔无语,却是任他将身带起,并在那全然看不出一丝波澜的目光中慢慢退后到自己应当站立地位置。 兰卿这才转过眼,平静的语声与寻常丝毫无异:“太子殿下,太傅大人……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不带任何情感的音调,没有表情的面容,却有着令人迅速冷静和稳定心神的巨大力量,更有一种说不出地安慰和鼓励。凝视着他地双眼,风涪厨除了悲伤绝望只留下一片空白的眼里渐渐重新泛起一点光芒。抬手将泪水拭去,少年深吸一口气,“是今天早上……昨天还很好,一晚都在同我们说笑,睡前道别地时候也没有一点……可是今天早上,今天早上到他屋里去请早安的时候,就见太傅……太傅他已经去了!” “夜里没有出什么事情?” “没有……值夜的侍卫们没发现任何不对的状况。我昨夜睡得不沉,也没听到有响动异常。”泪水继续大量的涌出,风涪厨用力一擦面孔,“房里也没有一点异样,太傅……太傅就像平时一样睡在床上。 第436章 随行的太医……太医说,没有伤也不像是突发的什么病,太傅就是……就是自然……自然地回到了西斯大神所在的地方!” 微微颔首,兰卿伸手扶住风涪厨肩膀:“那,太傅去时,脸上表情怎样?”一句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诧异地抬眼望来,兰卿手上稍稍用力,“是不是和平时一样……无伤无痛,梦里走得安详?” 风涪厨猛地垂头,地上点点泪水滴落:“是!回兰大人,太傅……就像睡着的一样。” 一问一答,声音虽然不高,但字字句句,静默的澹宁宫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晰无比。平稳的对答像是在死寂中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震惊的众人终于最初一刻噩耗的强烈打击中慢慢清醒过神智,被剧痛瞬间麻木的心也重新有了知觉。而注意到兰卿与风涪厨几句之后的沉默,众人也随着他二人的视线,将目光缓缓转向殿正中御座之上…… 所有人的心在一瞬间强烈收缩。然而,接触到御座上天嘉帝的表情目光,众人却皆是一时茫然,仿佛置身四面景象完全一致的荒漠或是海洋,半点不能知道方向。 无悲无伤,那双最威严深沉的眼眸里,有的只是平静。 慢慢地低下眼,目光极缓地在殿中群臣脸上扫过。对上兰卿的一刻,天嘉帝停了下来,静默半晌,才难以觉察地微微点一点头。 “众卿。” 似乎过了数个世纪,众人才听见天嘉帝平稳地开口。 “去安排仪式吧……明晨,与朕往毗陵县,迎接太傅回京。” “是。” 一个接一个,朝臣们慢慢退出大殿,站在诸臣首领位置的四人却没有动作。“皇上”,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两个字,秋原镜叶的声音干涩异常,“请允许臣在这里……” 看着秋原镜叶的表情,风司冥沉默良久,才轻叹一声:“镜叶,你……去凤仪宫,告诉皇后。” 心中巨震,又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秋原镜叶终于低下了头,行一个礼,慢慢退出殿去。见他动作,风亦琛默默也行了礼,扶住身子微微摇晃的老将军,和兰卿一起向殿门外走去。 望着天嘉一朝四位最权威老臣的背影,风涪厨心中凄楚,转过头:“父皇……” “涪厨,去扶着兰卿。”顿一顿,“我这里,不会有事。” 温和的表情、轻柔的语声,以及知觉不知觉间使用的自称,催得泪水再次忍不住滑落。风涪厨低头,哽咽着应一尸,随即快步向殿外走去。 澹宁宫正殿的台阶上,兰卿身子微微摇晃。风涪厨急忙抢上前一步,伸手就要相扶,却见他猛然低头,“哇”地一声,纯白的贝列特岩台阶上,一滩红得刺目的鲜血。 下载=美=少=女=手=打更新 而澹宁宫正殿里,梁新等一众太监宫人惊呼着冲到天嘉帝身前。看着惊慌失措的众人,还有眼前将一跤摔脱的皇帝冠冕抱回来的哆哆嗦嗦的小太监,风司冥静静地笑一笑,挥手示意周围就要伸手搀扶的宫人走远。 慢慢站起身,又慢慢取过冠冕自行戴正,天嘉帝合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才在所有内监宫人惊惶的目光凝视中轻轻开口: “摆驾……到秋肃殿。” 硬盘彻底报销,数据也无法恢复,想到里面的小说稿,眉毛的悲恸程度不下于帝师中任何人……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五章-笑渐不闻声渐悄(下) “全都给我停下……不行,这样不行!” 低沉的吼声,瞬间止住风涪厨、风亦琛不顾侍卫阻拦便要闯进秋肃殿的脚步。回头,看见由两名太监搀扶着分开群臣而来的竟是一身素服的诚亲王风司廷,风涪厨和风亦琛心中都是一惊:风司廷是先皇胤轩帝第三皇子,天嘉帝一母同胞的兄长,宗室中地位至尊,而数十年朝堂治政,也一直都极得君王爱重信任。虽然随着年事渐高,他也慢慢卸去职权,近十年来朝廷上都是被封睿王的次子风亦琛说话做事,但作为胤轩帝诸子之中仅存、天嘉帝唯一尚在人世的兄长,年将七旬的风司廷在向来看重天伦的天嘉帝心中,分量甚至较以前更重。月前他因风寒卧病,天嘉帝还亲往王府探视。知风司廷身体此刻尚未大好,眼见他一路颤巍,巍前来,身为人子的风亦琛慌忙趋前行礼,随即伸手将他扶住。风涪厨也急忙到他跟前行礼:“老王爷,您怎么到这里……” “太子,这样不行……没有人能闯秋肃殿,就算你是太子,没得到皇上允许也不行。” 低低咳两声,风司廷声音不高但语气极是威严,眼神和话语中透露出的凌厉更是异常摄人。风涪厨不觉一缩,但回头望一望身后紧闭的宫殿,脸上表情却重现坚决:“皇上已经在秋肃殿整整一天,不肯见人也没有传过膳。群臣无不担忧。虽然深知父皇与太傅情谊,太傅辞世父皇恸绝……可父皇身系天下,也不能不保重御体啊。” 看一眼风涪厨,又转头看一看身周围地群臣,目光与秋原镜叶相接,注意到他明显浮肿的双眼,风司廷一顿之下随即摇头。轻轻抚一抚胸口,喘一口气才问道:“太子,可曾去见过皇后娘娘?娘娘身体如何,可有大碍?”文=xin=8 今早风涪厨带回柳青梵辞世噩耗。秋原镜叶受命将此事禀告皇后。虽然秋原镜叶用辞极力宛转,得知实情的秋原佩兰还是被巨大的悲痛打击以至晕厥。听到风司廷此问,风涪厨知他用意。顿时低头:“是,已经去看过母后。说是急痛攻心,本身并无大碍,太医用过针后就苏醒过来。只是暂时还不能起身,需服用汤药以及静养。现在那边有郑贵妃、罗伦贵妃两位娘娘陪着,\文大皇兄也在凤仪宫。-心-閣\” “是如此啊……那就不能惊动皇后娘娘了。”风司廷合上双眼,叹一口气后才轻轻点头。“可是,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能甘冒禁令,强行闯宫。” “可是……” “可是。我们也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父王。”风亦琛无奈摇头,悲哀忧伤的双眼中透出无法抑制的疲倦。“皇上一个人在秋肃殿,屏退了所有宫人侍卫,一整天不传膳也不见人。秋原大人、皇甫老将军、兰大人、康大人……上朝廷众卿都再三请求过,在京的皇子也都到秋肃殿恳求过。可皇上谁都不见。就是想问太傅身后事的安排处置,也一律传谕说不许打扰…… “皇上……皇上这是不用人劝解,也不想朝臣们劝解。” “但父皇亲口说明日往毗陵县迎灵,总不能……总不能就真在这里等到明天早晨吧!一应的安排虽有宰相台主持,可到底的礼仪规程,群臣都……群臣都还在传谟阁以及部署司衙等候宫里地谕令。而且,父皇的年纪……这样的事情。他地身体……人怎么受得了……” 淡淡瞥一眼强自忍泪的风涪厨,风司廷眼中流出一丝慈爱。示意风亦琛搀扶着走近一步,伸手抚一抚少年头颈,“别这个样子,涪厨……你是太子,柳太傅亲自选中的储君。这样的表情。不适合你父皇的儿子。”见风涪厨闻言抬头。目光中满是期望和恳求,风司廷轻轻叹一。气。随即微微颔一颔首。“好吧,那我们就再试一试。” “皇伯!”、“父王!”的两声轻呼中,是秋原镜叶等众臣伴着深深鞠躬的“老王……风司廷微笑一笑,略摆一摆手示意众人起身。“不过,还要等一个人……他来,才可能进得去秋肃殿。”风涪厨一怔:“皇伯说的是谁?“见风司廷抬头望向东南,‘太判神宫主持,还是大祭司?” “不是,不是他们。手下打载%美少女”风司廷淡淡笑一笑,拍一拍风涪厨肩膀,目光却转向风亦琛和秋原镜叶。“是水涵,前代的内廷总管。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未岚别业,水涵……差不多很快就要赶进宫来。” 虽然知道前代内廷总管水涵是自幼服侍天嘉帝的贴身内侍,但他在数年前就向天嘉帝请辞擎云宫总管一职,而到承安南郊柳青梵地未岚别业去做了经营和看管之人,因此风涪厨对他印象却是不深。但见风亦琛和秋原镜叶等人脸上表情变化,少年心中也顿觉安定,垂了手道一声“是”,随即唤过最近的两名侍卫立刻前往探看迎接。 听风涪厨言语吩咐,风司廷微微颔首,又向秋原镜叶道:“领相大人,这里的事情由太子和我来处置,您和诸位大人请先回传谟阁吧。皇上说话少有虚言,明晨之事还要仔细预备,千万不可出了差错。” “那一切就都拜托老王爷了!” 深深行了一礼,秋原镜叶随即带领朝臣们离去。看着照亮众人身影远去到消失的点点宫灯,料想到今夜宫中府中势必难有人能够成眠,风亦琛轻叹一声,转向父亲:“父王,皇上……他现在会怎样?” “不知道。不过,会很难……很难。”风司廷摇一摇头。费力咳几声,这才靠住了儿子地臂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点先兆都没有,在任何人都是做梦也想不到,更不用说是皇上。那样的一个人,为国家做了多少事情,又带给别人多少恩惠,怎么突然……柳青梵一生没有子嗣,可最多地就是弟子门生。宫里这一路过来,我已经听到多少哭声,看到多少人为他流眼泪:皇后娘娘会受不住地当时就昏厥过去。听说传谟阁兰卿早上也伤到吐血,还有秋原镜叶、康启、特尔忒徽……然而朝野上下,与柳青梵师生缘份最深、最久的。除了皇上又能是谁?整整五十三年啊!五十三年的情……这一关,除了皇上自己,谁也不能真正帮他渡过。” 第437章 同是柳青梵学生,闻言风涪厨和风亦琛都是由衷动容,而听到最后两句,心中更是感慨唏嘘:五十三年,从柳青梵成为太子太傅的那一天起,命运就将这两个人紧紧相连;风司冥是青衣太傅最得意的学生,而柳青梵成就了天嘉帝!而大周,从高阳台上天嘉帝向天誓约。开创柳太傅所愿天下为公之恢宏盛世的一刻开始,对于大周治世、对于生活在大周治世的人们,乃至对于天嘉帝自己,风司冥和柳青梵,也同样是最不能分割、理所当然地整体。 然而这一切,却在众人毫无预料之下。在天嘉帝誓约地纪念日、在大周开国三十五年大庆来临的前夕……风涪厨的双手手指,不自觉深深扣进了大腿地肌肉。 “父皇……” “这一关对于皇上,会很难……非常难。”重复一遍,风司廷凝视着年轻太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表情,老者地眼中倏然透出异常锐利地光芒,“所以…太子殿下,你要作好准备!” 闻声一凛。风亦琛顿时被父亲言下含意骇了一跳。直觉抬眼,却见风涪厨抬头与风司廷目光一错,随即猛地低垂下双眼:“不,皇伯,父皇不会有事。” 感觉到身边儿子的紧张,风司廷双眼却仍牢牢盯住风涪厨。见他静静转开身去。凝望身前禁卫森严地内廷大道。风司廷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叹一口气。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见少年脸上表情突然一动,随即转眼,却是一队宫灯急急向秋肃殿而来… 天嘉帝曾经的贴身内侍、擎云宫前代内廷总管,现任柳青梵未岚别业的守业人水涵,终于赶到了! 一枚水滴形状的蓝玉。风涪厨略带着惊讶地看到,只服从天嘉帝一人命令的铁衣亲卫,向着水涵手中高举地那枚蓝玉恭敬地低下了头。禁闭毒严的秋肃殿,随即放开了第一重阻拦。 但,只放进了水涵一人。 “请容许带领太子殿下进去。”向铁衣亲卫的首领微微躬身,水涵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只带领殿下一个人。” 沉默片刻,亲卫首领示意让开道路。 风涪厨静静跟在水涵身后,迈入这处风司冥儿时居住、登基之后随即被天嘉帝闭为禁地的殿阁。作为天嘉帝静心凝神,可以安心回忆、思考,放松和独处的私密宫殿,三十五年来,秋肃殿一直是擎云宫中守卫最森严地所在。便是倍受宠爱、天嘉帝亲自抚养教导的风涪厨,于这秋肃殿,十六年来也只到过一遭,而且仅仅是到殿前院落,并不曾进入到正殿。此刻跟随水涵,虽然从门墙到正殿,庭院之间只有短短的十余步距离,风涪厨脑海里却是千头万绪,一时竟再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样感觉。 院中不曾见到内监宫人,想是被天嘉帝早早屏退。抬头看一眼屋檐下两盏光线微黯的朴素宫灯,少年心中也是黯然,张一张嘴,却终于没说出什么,只是看着水涵悄声到禁闭的正殿门前:“陛下,奴婢是水涵,给您送油烛和热水来。” 闻言微微一怔,风涪厨目光随即转到水涵手上的那只方形提篮。方才水涵进入宫来时就一直提在手上,之前自己虽有留意,却没寻到机会询问;听到此刻一句,心中疑问似稍解,但随即又有更多地疑惑升上心来。 然而。正怀疑间,殿中却传来天嘉帝低沉而平静地声音:“那就进来吧。” “是,陛下。” 恭敬地答一声,水涵随即放下提篮,双手将看似十分沉重的殿门轻轻推开…… 满室光亮。 不自觉地伸手揉一揉被瞬间刺痛的双眼,风涪厨震惊地瞪视着秋肃殿里满满的光亮:灯光、烛光,触目所及,满眼是宫灯烛台;桌椅、案几,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火光摇曳。火光为殿中一切家具器物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而殿阁内部一片因火光的跳跃不定而显出仿佛微微流动地光明。则与从高广殿顶低沉下压地黑暗在视线齐平处形成一种奇妙的对峙和平衡…… 天嘉帝,就静静地坐在这一片光明与黑暗之间……满室地光明照亮了华贵皇袍上每一道细致纹饰,金银丝的绣线在灯烛照耀下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然而满室地灯烛火光却没有映上天嘉帝的面容,风涪厨只能看见,阴影中面庞坚毅的轮廓。“陛下,奴婢带来了灯油,还有一些蜡烛。都是按柳太傅从前指点所制,未岚别业平时使用的。陛下先用热水洗过手,然后再来添续吧。” 耳边传来天嘉帝贴身内侍轻柔的声音,风涪厨倏然回神,却见水涵走到殿阁一角,取金盆注满了热水。然后端到天嘉帝身前。伺候他净过双手,又取了茶盘茶盏送到天嘉帝身边,“陛下,这参汤是按着太傅大人留下的配方,加了温和的佐药,一年四季随时都可以饮用的。”w-énxin8 凝视着风司冥转头注目水涵的表情动作。少年心弦绷得紧紧。静默中,却见天嘉帝终于伸手接过茶盏,将参汤饮尽。 “味道……和以前的一样。” 听风司冥开口,水涵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随手收拾了茶盏,从提盒里取出一注灯油和数根洁白细蜡,放在托盘内一齐送到天嘉帝跟前。将灯油和细蜡一件一件放在风司冥手边方几,水涵这才躬下身。。中轻轻喊一声:“陛下。” 始终注视着水涵一举一动,风司冥沉默半晌方才站起身来。伸手取过装满清油地琉璃灯注,凑近身就要给几上最靠近的一盏油灯添油,动作……却突然在半空停住。 “水涵……涪厨。” 猛听到自己名字,风涪厨瞬间挺立得笔直:“父皇!” “知……知道眼下这秋肃殿里,一共有多少点灯光?” 轻柔的语声。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意料之外的问题歹今少年由衷惶感。“父……皇?”|打下-载-美--少女手| “一千零六十七,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七点灯光。”动作轻柔地将灯油添上。风司冥目光在殿中扫过,却并不看一脸复杂表情地风涪厨,只是向另一盏灯油将尽的油灯走去。“六岁,崇安殿里拜见了太傅,到而今,五十三年。但其实真正在太傅身边,能够朝夕相见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只有十六年。那些没有太傅在身边的日子,那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年年、月月,朕一个人在秋肃殿的时候,就会点起这些灯来。” 耳中听他温和如诉的话语,双眼怔怔看着天嘉帝在殿中行走动作,风涪厨喉头发涩:“是……父皇一个人在这里地时候,就会点起了这些灯来。父皇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六岁那一年,太傅第一次到秋肃殿。那是在夜里,他问我知不知道殿中有多少灯光。当时,我没有回答出来。”放下灯油注,风司冥静静看着眼前一点将近熄灭的烛光。“后来我一直记……那个时候,大殿里的灯光,一共是六十七点……在太傅到来之前,秋肃殿里从来没有点燃过那么多灯光。”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太傅将这些灯光,一点一点打灭。”像是随着风司冥语声,天嘉帝面前那一点烛光倏然熄灭。凝视着烛台上飘起的一道淡淡青烟,风司冥微微扬一扬嘴角,“六十七点灯光,每一盏灯被打灭,殿里的亮光就会暗淡许多。一点接一点。直到整个殿阁里,只剩下一支蜡烛最微弱地光。而这点……抬头双眼,风司冥目光似穿透殿宇直入无尽地远方,“这点光是太傅留给我、也教给我地,漫长黑夜里必须尽一切努力去守护的……温暖和希望。” “温暖和……希望……” 转过头,望着少年似若有所悟,又似全然不解地面容表情,风司冥静静笑一笑:“太傅教导说,黑夜里的一点灯光,就是不灭的希望。看到了。心里就会温暖;看着灯光,人就会有力量。所以太傅不在的时候,被各种艰难困扰的时候。苦恼、悲伤、疲惫的时候……朕就会在身边点起一盏灯来。” 随着天嘉帝目光,终于注意到殿中蜡烛地粗粗细细短短长长,风涪厨努力用平静的语声开口:“那……这秋肃殿里的灯和蜡烛,是……” “很多年,很多年积攒下来……朕也不知道,竟留下了这么多。”极淡地笑着,风司冥抬手取过一支燃到半截就悄然熄灭地红烛,“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养成的习惯,会把没有用完的蜡烛依旧保存起来。秋肃殿里的东西不会往外扔,太傅也一直教导戒骄戒奢勤俭为本。所以今天翻出这满满的两大箱……就不用宫人们再为朕送来。” “所以,所以父皇就一个人,把这些蜡烛和油灯都点上了吗?” “是啊,朕心里……想要多一些光亮。”指腹轻轻抚过那支红烛,风司冥微微低头,阴影遮挡住了双眼。始终微微上扬的嘴角却开始不能自抑地轻轻颤抖、抽搐。“朕想要多一点光亮,朕把能够找到的蜡烛和油灯全部都点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有这么多的灯光,朕还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为什么明明身边这么多的灯光,朕身上……还是越来越感觉到冰冷?!” “陛下……” “父皇!”看到天嘉帝身子似有不稳地微晃,风涪厨急忙抢上两步,伸手就要相扶。却被他轻轻一挥,双手顿时落空。一手撑住旁边一张书案,风司冥向满面担忧的儿子和内侍轻轻笑一笑,随即侧转过脸,慢慢躬起了身体。=文xin=8 一点,一点。如雕像一般静默地身躯。双肩……终于开始微微地耸动。 耳中极力压抑的、细微几不可闻的低低抽泣声传来,风涪厨的眼泪。 第438章 终于又一次不能控制地滚滚而下。 天嘉崇宁五年的六月初六、夏花朝,是大周开国以来,最不寻常的一个国庆纪念日。 三十五年大庆地繁华富丽鲜花着锦,被贯穿了象征着悲伤和哀悼的黑绸白纱;齐颂太平盛世的欢歌笑语,伴随了痛失至亲至敬尊长的恸哭和眼泪。 崇宁五年六月初二,督点三司大司正、太子太傅柳青梵溘逝于承安东郊毗陵县。西蒙伊斯大神召回了垂爱的“天命者”,而将突然永隔的震惊和长久的哀痛留给了天嘉帝以及西云大陆所有敬他、爱他、衷心追随他地人们。 六月初三,天嘉帝亲扶灵框进入承安京。原是为参与国庆大典而从四方赶来的人们一齐聚集在长安大道,用最真挚的悲伤、泪水和叩拜,迎接这位大周王朝第一功勋元老终于回到他出生、成长、生活,留下最多故事、影像和思念的故乡。 柳青梵的灵框,在擎云宫泰安大殿上停放了三天。三天时间,宗亲、百官、内府司众依次朝祭。天嘉帝则完全以父丧之齐l相奉,停止一切政务朝事守护灵前。 六月初六,夏花朝、国庆日。天嘉帝率百官,送柳青梵灵框进入太阿神宫。“惟有太平盛世,方能真正告慰太傅神灵”,完成了安灵拜祭仪式,天嘉帝正式开始三十五周年国庆的大典…在太阿神宫之侧,天嘉庆元元年建成、承安京中至高地高阳台,当着来自各地各族无数地百姓,天嘉帝再一次向天誓约,秉柳太傅之志,建天下为公之恢弘盛世,使万民永承泽被……” 国庆大典之后,太阿神宫停灵三月。三个月时间,太阿神宫前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百姓从大陆各地、四面八方赶来向这位青衣太傅致哀,并献上所能奉献地最庄严隆重的祭奠。 崇宁五年九月初八,天嘉帝再率百官,扶灵北出承安京至北山皇陵,葬柳青梵于青河帝陵主宫。青河帝陵乃是天嘉帝自己的皇陵,自元和年间定址破土,前后修建近二十年时间,直到崇宁二年方始竣工。帝陵皆是仿照擎云宫秋肃殿结构,主体地宫一并对应……天嘉帝原意便是身后亦不与柳青梵分离,因此虽朝廷百官苦劝,道门所属也再三请迎柳青梵神灵回归昊阳山,风司冥只是一意不允,择定了送殡之日,又亲自扶灵车,送灵枢到青河帝陵安葬。 望着天嘉帝在紧闭的地宫门前长时间沉默伫立的身影,风涪厨轻叹一口气,随即下令送殡的百官于帝陵外候旨。 “太子,你……不劝一劝皇上?” 望着三个月来憔悴得几乎脱了形,一阵风过便是一阵颤抖的秋原镜叶,风涪厨淡淡笑一笑摇头,“舅父。” 秋原镜叶抬头。 “太傅曾经和我说过,君王、群臣和百姓。”看一眼天嘉帝,风涪厨随即抬头,看向远方连绵无尽的群山。“太傅说,如果将君王比作一条大鱼,那么贤能的朝臣就是鱼的双目,真才实学的各级官吏就是强有力的尾和鳍,天下斯亿万兆的百姓则是围绕在鱼身边的水草和水藻……鱼靠水草和水藻滋养身体,也能够用看似柔软的水草来遮掩身躯躲避危险。可是,太傅并没……或者也许是真的一时忘记,太傅并没有告诉我,对于父皇而言,他是什么。” “那……太子以为,对皇上而言,太傅是什么?” “是水。”转过头,少年的笑容中透出深沉的羡慕和感伤。“对父皇而言,柳太傅是他的水,是无所不在、始终依托的存在……太傅离开的那一天,在秋肃……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可是对于父皇,我们说什么,其实……已经都没有意义。”|打下-载-美少女手|上传--更新--文--心--阁 “但是皇上……” “是太傅给了父皇太平治世、天下为公的理想。”轻轻扶住秋原镜叶,风涪厨平静地微笑,“而父皇,永远不会辜负太傅的期望。” 崇宁五年(天嘉三十五年)六月初二,柳青梵溘逝于京东毗陵县,年六十六。帝亲扶其灵归京,停泰安正殿三日,百官朝祭。又停太阿神宫,三月归葬。葬青河帝陵主宫,庙隘翼成王、青阳公。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 更新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六章-衣化客尘今古道(上) 天嘉崇宁六年(天嘉三十六年),承安。 又是一个大比之年。 因恰逢大比,二月天嘉帝甲子圣寿便没有增开恩科。但是擎云宫随即传下谕旨,今年十月的会试较往年录取增加一倍名额,试子参加承京大比所用基本凭证的试帖,各地州府县衙也比常年放宽一倍发放。因此从四月起,承安京里便士人学子云集,会文、论文,热闹绝胜以往。 以自由“文战”百年来闻名西云大陆的六合居,自然是承安京中最热闹的所在。 高朋满座,冠盖云集。虽然习惯了盛名之下的日夜忙碌,但面对如此众多慕名而来的学子士人,六合居的伙计小厮还是纷纷大呼吃不消;在紧张繁忙时望见客人一拨拨不断地踏进大堂,甚至会忘记“宾至如归”的商家信各,而有将人统统挡在门外的冲动。 此刻便是如此。 十月初七,距离大比正式开考仅有五天,正是京中试子们大比之前最后竞赛比试的关键时日……大周大比承北洛之制,考场上绝无弄虚作假可能,但对意在出仕的考生们来说,为官的道路绝非仅有考场上出类拔萃一条。大比期间,原本也是试子们向承安京全体朝臣展示自身才华的机会,若能在京城各种类型的会文、论战中崭露头角,被在朝任职的官员看中,延揽入府作个长史幕僚。将来推荐外任,也不失为出身地佳途径。而假使有意延揽之人身当高位,在他身边做长史、草奏陈,参谋议论能够上达天听合乎圣意,那就更是青云路坦,从此闻达了。 大周朝廷用人,并不拘泥出身的方式途径……这一点,在每一个试子心里都深深烙印。朝廷中不曾由大比入仕途,而一路升迁到享有高位的官员大有人在,朝臣府院幕僚出身者累见。如现任兵部尚书桔善颖,早先便是大周军队最高统帅轩辕皓府里的西席,经他举荐出仕。而更有名的,则是幕府出身。并称承京的“长史二清(卿)”:前太傅苏辰民次子苏清曾为天嘉帝潜邸长史,风司冥登基后便亲点了他入吏部为官。而交曳巷大司正府中任长史近十年的兰卿,不但现为传谟副相,还曾两度担任会试的主考……朝廷通常在开考前四天任命主考,因而此刻京城里正议论纷纷,猜测这一次的大考,很可能便又是由备受天嘉帝信赖的兰卿来主持。 这位自身便是长史出身地副相。为官以来确实曾向朝廷举荐过数名学子布衣……想到这一条,试子们在考场之外也一展才华之心顿时更盛。而展才以文,六合居上的宾客盈门,也就是可想而知的了。 所以。当瞥到大堂门口又迈入一群客人时候,尚在招呼身边桌上的伙计头皮顿时忍不住发麻。 日将近午,正是六合居中客人最集中地时段之一。点菜用饭并着论文斗酒,虽然大都能遵守了规矩,但商家最怕的就是忙中出错,万一照顾不周闹出不快来。六下3合居3载待客3美少女,不分贵贱一概以诚,然而既在京城。开门做事就不可能失了基本的眼色。眼看新进来的一群客人老老少少年纪颇有差等,其中甚至还有个四五岁的幼童,但服饰气度都不似凡人。非富即贵,偏偏此刻客人正多,从一层大堂到三楼的包间再无虚席,他来的人又不少。一时竟如何应对安置…… 店伙头痛犹豫。那一群客人也看到店中情况,都在门口站住。彼此目光相交。其中一个样貌年少地便开口笑道:“六合居这里本来就好生意,又有大比在眼前,实在不行咱们……话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却是谁都听得明白。 见少年同伴的几人脸上都露出赞同的神色,那最快凑上前的伙计心里略松一口气,扯了笑脸正待上前道“抱歉”和“再来”,只听被簇拥在众人中间,抱了那幼童地一名四五十岁、黑袍的中年男子笑道:“去别家?此刻又有哪家不挤?路程远近不说,饭菜滋味又保证得了?”随即转过了头,一双黑玉般温润的眸zi透出自信的明亮光彩,“二楼,东首临窗的那张桌子,这会儿可还有客人?” “东首临窗……啊!”闻言吓了一跳,但又不能不实答,那店伙急忙抬头笑道,“空着,那张桌子是空着……只是,虽如此,几位爷也还得挤…… “有位子便好……这一路,腿肚子可是有些吃不住了。” 那黑袍男子笑一笑,随即便抬脚往楼梯走去。那伙计忙赶上两步在前带路,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嘀咕:既然能准确说出东首临窗的位子,就不该不知道这张桌子始终空下的缘由……两百年前北洛君相、离尘公与三大国君皇共饮,定下三国协约地座位;同时,据传说当今皇上、天嘉帝在还是靖宁亲王的时候,也曾经坐了这张桌子,同当时伪装成弟弟定王雅臣出使北洛的西陵国主上方未神一同饮酒用膳,畅议天下大事而成莫逆之交。虽然后者并不曾得到证实,且国君假扮出使这样的事情也太过传奇,念安君在承安居住三十年,从来没有透露过有关此事的一丝半点,不过六合居天下闻名,无论念安君还是天嘉帝,多次亲到过这里的事情绝对不假。那张特意保留下来地桌子,在六合居中几乎是一种象征性地存在,来此的官宦缙绅、士子文人对那些赫赫威名都保有极大地敬慕和景仰。 第439章 开口就要坐那张桌子,除了极端傻愣,或实不知内中情由的还没有其……只是,虽说约定俗成,那张桌子本身也没有做任何特殊标记。有需要时用来待客再无不合理处。因此那伙计心里嘀咕了一路,到得桌前擦桌子拂凳殷勤照旧,抬起头来更是一张灿烂地笑脸,一边连声道歉,只说“拥挤慢待包容”。 笑笑点头,那黑袍男子果然先坐了主位,又让抱着的孩子在腿上寻了舒服的位置坐稳,这才示意相随的众人入座。文2?2阁却见闻言坐下的只有一名年纪六十左右的老者,其他人围着桌子站了一圈,彼此相互看着笑着让着。都并不落座。 “润玉,坐。还有云恩,都坐下来。只管一排站着,这都成了什么……屏风么?” “……姑父。不是我们要做屏风,只是辈分如此,我们怎么好同您一起坐?”年纪在三十许的俊朗青年笑道,“兰先生年长,又是我们上司长辈自然坐得。但随意与尊长并席,回去非要叫父亲一顿好说不可。” “你……当真一心敬尊敬长,先就不该抢了润玉的话头!”黑袍男子顿时笑起来。一边向那俊朗青年身边另一个十分儒雅的青年男子瞥一眼,“不过,润玉也是不好开口。谁让他家宝贝儿子,正坐在这里最尊贵的席位上呢?”说着颠一颠腿上孩子。“茂松,你说,你爹爹、叔父,还有其他几位叔叔伯伯,现在该不该同爷爷坐呢?酒楼里,人不坐下来地话,可是不会开始点菜吃东西的哟!”文*xin*8 那孩子在男子怀里初只是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两只大眼骨碌碌乱转乱看,听到他向自己说话才略收回眼神。但耳朵里传到末一句却是顿时精神集中起来,挥舞起双手,“要坐要坐!全部都要坐!坐下了爷爷点菜,茂松来认菜谱!” 闻言男子顿时呵呵大笑,向周围众人一转眼:“听见了?都要坐下来,别误了茂松认菜谱。”顿一顿。目光在身边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脸上略停。随即微微笑道,“老七你就罢了。站着斟酒布菜伺候也好。” “皇……老爷这怎么使得?七公子金贵,这些事情,侄儿来做就是。”本待入座,但听到这一句,一个四十有余的锦袍男子急忙躬身说道。 黑袍男子看他一眼随即笑道:“什么金贵?你是他堂兄,难道还受他伺候不起?安稳坐下罢。“一边说着,一边抚一抚怀里孩童头顶软毛,“还是松儿好,让坐就坐,一点儿不拘束。偏你们几个,大人都还不如孩子放得开……早知道,才不叫跟着来!” 一句话说得众人讪讪,摸着鼻子笑几声也都入了座。店伙这时才送上茶水i,又将一本精致菜谱递到那黑袍男子手里。却见他笑一笑翻竹菜谱,随即低头问那孩子,“看,松儿想吃什么就自己点,别替你爹爹他们省钱。” “好!松儿要吃云片糕玫瑰酥金丝蜜枣红豆沙青团杏仁烤脆,饼……” 一大堆零食甜点脱口而出,惹得众人一齐大笑。笑声中孩子的父亲、名叫“润玉、”地青年忍不住摇头提醒:“茂松,午膳……这是正餐、正餐!点心起码过了午以后才有!” “是爷爷说想吃什么就说的……”似颇觉委屈地皱了脸,茂松转向身后男子,“爷爷,松儿真的想吃,不可以么?” 男子微笑:“可以,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先不吃,吃了饭后让松儿带回家去。” “那到时候就全是茂松一个人的?”孩子的眼里顿时闪出明亮的光彩,转身一扭坐正,合起了双手,“伙计……四个冷盘小菜,要一个蒜泥白肉,其他你自己配;热菜一个烤小羊排,一个蟹黄煲豆腐,一个清蒸白鱼,一个素炒如意三丝;汤用鸡汤,并配了新鲜菜心来!” 孩子说得轻快顺溜异常,桌上众人、店伙以及周围近处桌上的客人听了则是不无目瞪口呆。但见那抱着孩子地黑袍男子哈哈大笑,同时对自己略略颔一颔首,又向邻桌青瓷的酒瓶指了一指,店伙急忙欠一个身,随即飞快往厨房下单去了。黑袍男子则是继续轻轻颠着腿上满脸得意的孩子,笑问道:“不错不错,松儿做得真不错!……这是学柳老太爷地?难为你记得一点不错。” “嗯!爷……柳老太爷爷带茂松在外面吃饭。就是这样说地!”用力点点头,随后歪过脑袋,“不过,我忘记蒜泥白肉还有羊排是清朗哥哥才喜欢吃的,他今天没出来……我们一会儿也带回去给他好不好?” “这么惦记他,你清朗小舅舅知道了一定欢喜。”见孩子一双眼恳切地望着自己,男子顿时微微笑一笑,“不过,这两个菜家里做得都还不错,晚上让厨房做了给他送去就是。今天中午么。你才点的这几个菜,叔叔伯伯爷爷们可都是很爱吃的。” “是,知道……爷爷……柳太爷爷说过,爹爹爱吃鱼。叔叔喜欢鸡,林伯伯菜里没有肉就不吃饭。云伯伯最偏好螃蟹,可是多吃了身上就会生疙瘩。”一本正经掰着手指,孩子歪着头看桌上,一个人一个人地数过去,“睿伯伯常吃素,不过只喜欢吃菜心。比松儿还挑嘴。兰爷爷不太喜欢肉,可是和着肉一齐煮的菜都爱吃。爷……爷……爷爷没说过什么,啊!有的,吃什么都太慢。这是个大问题!”下载{美少女{更手|打|新*由 孩子兴奋的大叫,让周围听到之人都是忍俊不禁。唯有那得了命令侍立在桌边为众人执壶斟酒的少年眼中闪过异样光芒。见那黑袍男子闻言先是微笑,随即笑容渐渐敛起,眼神中透露出深刻地怀念,少年忙走过一步为他面前茶杯里茶水添满,一边轻声道:“父亲,虽高兴,到底在外面……茂松太得意了也不好。” 微笑一笑。男子不答话,见店伙已经托着盘子将几个冷菜送上来,随即颔首示意少年帮忙将菜布上桌,又替众人把酒斟上。等少年一样样安排妥当,这才拈起酒杯向众人举一举,“都别拘礼。难得你兄弟几个都有闲陪我出来逛。像松儿这样玩玩笑笑地才是最好。”又对身边那六旬老者笑道,“宾客。你也听松儿说了,老师一直都记得你爱吃肉边菜,所以专点了合你口味……可要多吃一点,也多陪我喝两盅酒才尔” “为先生始终记得,兰某本来也要多喝两杯,老爷不用担心没人陪饮。”老者笑着举杯,目光却扫一扫周围密切关注着自己这一桌的其他客人,“只是向来量窄,若酒过忘了礼数,老爷到时可不要责怪。” 说着,两人相对一笑饮过一杯,桌上众人也都跟着饮了,少年随即又斟上酒来。老者再率先举箸夹了一片笋干,其余也都跟着动了筷,这才鳖正是开席。几人且吃且聊,桌上谈笑风生,说的却大都是上午街市所见,又有许多关于怀里那孩子的趣事笑话。原本因惊讶他们一行坐席而格外关注地周遭众人也渐渐将注意力转移开去,将视线关注地焦点重新交回到六合居里那些此一段时间风头最盛地备考试子们身上。 直到此刻,那一直围绕着桌边斟酒劝酒,有意无意尽量遮挡住黑袍男子容颜的少年风涪厨才稍稍松一口气。虽然承安京天子脚下,城中消息灵通、耳目众多者无数,而英明神武、亲民爱民地天嘉帝更深受百姓拥护爱戴,但真正要说能够认得各种朝祭仪式大典之外、并非一身皇袍的天嘉帝的却实在不会太多。所以,普通地人们也很难会想到,花朝祭典前夕、会试大比开始之际,朝廷上下最该忙得分身乏力的时刻,有“大陆最勤勉君主”之称并被他们尊为“神王”的天嘉皇帝陛下,这个时候就在六合居上,他们的身边。 是地,主位上那黑袍男子,便是天嘉帝、风司冥陛下。 突然兴起的微服“游玩,“竟得到澹宁宫奏事的兰卿毫不迟疑的赞同;不肯多带侍卫,只令禁卫军统领,上将军慕容子归与安乐长公主的次子慕容云恩随驾护从,又令人到藏书殿接了一年前进入宫中的秋原镜叶的最小孙子秋原茂松一并随行…自己和风亦琛无论如何不敢放心,也都换了便衣相随。却是从擎云宫正门向南,永丰大道来回逛过了一遍,途中顺便到秋原镜叶靠近南城的旧宅,将临到大比所以数日前就请旨“养病”地秋原润玉、秋原泽玉两兄弟也叫出来一起随同着游玩。这一路自己一边小心护卫,一边则是极力揣测天嘉帝微服“游玩”此举的深意,然而直到了这六合居上,听秋原茂松点菜时一番说话,才猛然理解了父亲真实的心情…… 钦定会试大比开始的十月十二,分明正是故去周年的太傅柳青梵生辰! 而试子云集、文战激烈的六合居,则是自己所知地,天嘉帝于擎云宫外第一处记忆。 望着这些跃跃欲试地年轻人,天嘉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宾客,你听,很有趣地议论呢。” 听到天嘉帝轻笑称呼兰卿的字,风涪厨顿时回神。目光,也随即向堂上两个论战正酣,彻底吸引了六合居上注意的青年人看去…… 下载美少女手打更新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六章-衣化客尘今古道(中) 论战中的两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壁垒分明的一个人对一群。 灰衣的青年,看起来二十六七的年纪,一身袍服半新不旧,但十分干净整齐,衬得整个人精神气质也颇是清爽。虽然处在一群试子的“围攻”,神情之间却丝毫不显得慌乱,语速声调十分平稳从容,连说话的音量都没有格外提高。倒是围着他的一群年轻人,一个个神情激动,喘着气红着脸说得又快又急,扯大了嗓门,却反而让人一发听不清内容……只在气度镇定这一关就先输得彻底,风涪厨心里暗暗摇一摇头,这才去注意瓣论的内容。 第440章 却不想一听一下,顿时错愕了表情…… “什么一心为公无可指摘,我说柳青梵为人治政,多的就是私心私利,行事满是漏洞罪责!” 话音未落,顿时遭来群起围攻:“这又是什么谬论!,“满口胡言颠倒黑白,我看你根本是一意诋毁、存心作怪!”“柳太傅秉心为民,早是朝廷百姓公议,你小子竟敢大放厥词!,“柳大人执掌三司,督点森严,行事哪里有漏洞,更说什么罪责!” “是了!柳青梵为三司大司正,本身掌国之律法。然而考庆元初年于各地所行,决议改制任免官员,其中多少违反国法漠视朝纲,越权专擅而任意施为?” 听这一句,试子中却有当时松一口气轻笑:“课税之制,原本就根据各地不同而有所差别。昔陵柴、费等六郡山地不同平原,柳太傅因地制宜改税惠民。所以定下的制度,朝廷早有公议,怎么倒叫做擅政?” “这话原本有理。不过却要问一声,柳青梵在柴、费等地所行诸制,是在朝廷新税法颁定之后,还是在之前?若是在之前,可曾有过朝廷明旨批文?官员行事,从来以国法为基准,当时朝廷制度未改。旧法尚在就另行其事,不是违法擅政又是什么?” 见方才应答反问的试子闻言一窒,灰衣青年顿时更进了一步,“再者,督点三司,督查的是朝廷百官。任免官员原也是权责所在。但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以越俎代庖,直接插手指点地方政事地。在庆元二年从昔陵返京途中,连续废掉癸县、涿县、璐县等地长官,没有经过郡守、州牧便令当地里长平民继任……按着大周律法。即使后来朝廷授予了这些继任者官位印信,但在朝廷正式旨意到达之日,这些官员并无实权。所用调派。都是柳青梵一手掌握决断,以督点三司大司正的身份而行此事,难道不是超越职权,擅摄地方政治?难道不是他行事之漏洞,更有违国法朝纲?” 随着青年说话,试子们重又响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拦住了吵嚷的同伴,一个青色袍服的年轻试子越众而出,道:“事急则从权。庆元初年是我大周初创。国家始合为一,百废待兴。太傅眼见地方政事不明,官员失职有害于百姓,所以插手干涉,随即请下朝廷旨意,这正是救民生于疾苦。兄台岂能咬定陈规旧法。便作指责?《四家纵论》开篇便说民为贵。社稷次之,首重生民。以解百姓疾苦为第一要义。这样的见识行事,难道不是国法朝纲也必须遵循的根本么?” 灰衣青年闻言轻笑:“不错,民贵君轻,是《四家纵论》开篇之说。但是,柳青梵《四家纵论》里观点众多,大同小异者有之,针锋相对矛盾者更众,重心从来也不在贵民这一各……这位兄台难道不知道?” 作为会试必考内容,从胤轩十年起柳青梵所著《四家纵论》便与朝廷每三年新订的《通考策》一并成为学子们应试必读,五十余年来早为大陆士人熟知。其中《儒经》一部的全部文章,参考试子几乎无人不能侧背如流。灰衣青年这一句,却是有意讽刺他经典阅读不熟,不能深刻领会《四家纵论》中政见含意。青衣试子顿时涨红了面皮:“兄台这话无礼……《四家》真意,历年《通考策》上反复评论,便是首句开宗明义殷告守牧之人所行根本。说《四家》意不在生民,是要寒天士子之心,还是要寒柳太傅在天之灵?” “不识大体,以偏概全,才会令先人寒心。”灰衣青年笑容一敛,肃然正色道。“《四家纵论》,明明包含了儒、法、道、墨、兵、名、杂、阴阳、纵横等诸家,见识各自有别。只因为内容卷快,儒、法、道三家之外才合归了一卷。单以经义主张,《杂经》一卷所提观点又如何不能与前三者分庭抗礼?若说贵民,《儒经》自言贵民,《法典》、《道书》又何尝执此说?不过是将各色观点罗列,总呈于世人眼前,《四家》本身,柳青梵又何尝特作取舍?内容前后矛盾,然而统统合成一部,却是为他的事急从权、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做了最好地借口支撑!” 被那灰衣青年一时问住,青衣试子一怔之间,身边另一个绯衣少年已然大声开口:“柳太傅《四家纵论》,总结我西云大陆千年来各种政论,将观点罗列、见解分类注释说明,原本就是给天下人一个千年以来治理天下之术法的完整印象和概念。至于如何取舍,观点重心又在何处,《四家》的位序排列也好,《通考策》上点评的文章也好,难道需要太傅再直白说明?再者,听其言,观其行。柳太傅一生所行,大公无私光明磊落,哪一条不是将天下百姓奉到了最高?” “听其言,观其行,正是柳青梵自己的言行,说明了其治政绝非秉持公心。相下载于美少女国家百姓更负有大罪。” “哪里有这样的疯话……柳太傅为国为民,深谋远虑,无论见事还是见人都是最公正英明,你竟敢说他怀抱私心负有大罪!”试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地反驳,“但你既然敢说,侧是举出例子来,说给在座地诸位评理啊!” 一时六合居上吵嚷无比,众人围紧了那灰衣青年,有些手上甚至抓了杯盘酒瓶。气势汹汹大有你敢乱说一个字就立毙于众怒之下的架势。许多原在楼下伺候的店伙小厮都纷纷聚到了二楼,就连平时鲜少在外间露面地六合居老板也被请了过来,守在一边神情紧张地观看事态发展…虽然六合居上文战,试子文人们多能遵守规矩,罕有言语之外的冲突争端。但此刻那灰衣青年言语涉及士林中领袖至尊、已故的太傅柳青梵,引发群情激愤。却是不能不随时预备,万一乱起必须立刻制止。 文人相争,不至大乱,何况知道五城巡检司最近巡检驻点就在六合居外三百步。风涪厨对酒楼上情势地发展以及众人的安全,内心其实并无担忧。方才一番对答之下,对那灰衣青年心中更颇有不满。竟暗暗有希望他被众人一齐驳倒、痛加斥责教刮的心意。扫一眼桌上众人,表情神色间似也皆有此意,风涪厨顿时扯一扯嘴角。只是,看着眼前情势,远远望见那被围在中央地灰衣青年依然镇定从容,面上全不变色,风涪街却也不由微微生出一分佩服来。 “润玉,你过去……给那年轻人解一解围来。” 耳中突然传入这一句。风涪厨顿时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天嘉帝,只见风司冥向兰卿微微笑道,“宾客,《四家纵论》一节,你看如何?” “老爷有意的,可是他所谓私心大罪?”不回答天嘉帝问题。兰卿却是反问一句。“看他神情。心中应是笃定,但又任人围住了不说。则不是事情隐秘,就是不便当众出 “那带到桌上,于我数人数口之间流传,这般可是说得?”屈起一只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风司冥静静微笑着,目光在桌边众人脸上缓缓地扫过,慕容云恩、秋原泽玉、林玄、风亦琛都是顿时收敛起不满表情,随即低下头去。风涪厨却略皱起眉,望着秋原润玉悄然转下楼去,目光又在对峙中的学子们身上转过一遍这才收回:“父亲,世风不齐,大比临近之际当众诋毁贤明,多是哗众取宠,为自己造势邀名。像这样的狂生,您又何必……真不必如此宽容。” 看一眼众人脸色,见跟随的年轻人多低头闪避目光,风司冥瞥幼子一眼,嘴角却是略勾起笑容。“宾客,诋责右土、重臣过失以立异标新,由此谋求朝廷注目者,近些年来很多?” “老爷,如七少爷所说,近年来承安京中确实不少。士风渐浮,学人相轻,较之于庆元、元和年间,能够指点出朝廷与官员过失实例地,数量和见识地深刻都远不如当年。”兰卿略欠一欠身,随即向风涪厨微微颔首,“不过,今日出来原为了游玩散心。老爷不想六合居上吵扰,有意相助那书生解围,也是存心宽宏之举。” 听兰卿言下之意,风涪厨略略皱眉,然而依旧颔首还礼。看见少年表情神采,风司冥微笑一笑,一只手轻轻抚摩着秋原茂松头顶:“宾客说得是。今天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寻个轻闲,能与人宽纵也没什么不……倒是七小子你,为路人旁者的言语就这般生气,真让人怀疑去年夏秋那趟出门,对着那些大大小小无数的麻烦事,又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的。” 闻言一凛,风涪厨顿时低头:天嘉帝此语,所指分明去岁官员大考。崇宁五年,正是大周钦定五年一度,所有实职在任官员考核地年份。原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本有意参与这一次官员大考并亲自主持部分州郡地考核,却在六月初回京途中故去。因柳青梵临去之前自己跟随他身边数日,对大考诸事得到他相当教诲指点,是以七月大考正式开启,天嘉帝属任自己为主持,全程督掌大考诸项事宜…这是册立太子以来正式接领地第一项政事,同时更是国之要务。深知职责之重任务之巨,自己自然是竭尽所能,用心到十二万分。尤其先前柳青梵所告诫之事,对因畏惧而通气串联地地方官员一一甄别,细考其为官施政,深究冒失举动下地真心,力求不偏不枉,给天下官员一个公正确切地评价。这番甄别,必须秉平和冷静之心。详查细辨,其中不能有丝毫差错,而大考时间有限,直是将原本不轻松的任务加重了十倍。然而日勤夜勉,到底坚持下来,这一番经历也令自己更深刻体会到柳青梵当日反复教导宽和体恤的良苦用心。此刻天嘉帝提及大考之事。又有“心平气和”之说,虽语气之中全无责备,甚至带了些玩笑调侃,但自己却能感受到提点的严肃。 第441章 将少年表情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风司冥不由微微含笑:为人君父,待膝下诸子素来严厉,独眼前这个自幼抚养在身旁侧近的孩子宠爱有加。因此也只有他最无畏无惧。能时常遵循本心畅所欲言。不过随着绾礼、簪礼行过,少年逐渐长成,固然爱憎分明、坦荡真诚之心必须保留,却也欲见其性情趋向沉稳,思考行事宽大有度。这一年来风涪厨迅速成长,治政理事,手段日益成熟,只是平和恒常之心尚不能与言行完全融合一致。须得时时提点敲打。眼见他目光渐渐平静,天嘉帝这才微笑着点一点头,“好了,也别再傻站着不动……去将那名试子带过来吧。下”载美少女 “是。”风涪厨立刻应一声,随即向那灰衣地青年走去…方才说话间,秋原润玉早已到了六合居楼下。却是显出了真正的身份:文华殿侍郎、澹宁宫承旨行走。当朝宰相的长子,承安京乃至整个大周文坛地领袖。作为读书人的理想、士子们偶像。他在大堂里这么一立,自然是众人瞩目,吸引住楼上楼下待试试子的全部身心。而听到传说前些日便托病谢客不出地秋原润玉就在楼下,二楼上原本争论正激地试子也顿时转移了注意,纷纷抬步下楼,想一睹这位青年文臣风采,更有不少存心要寻机与他亲近。因此一时之间,原本坐得满满的二楼大厅人竟走了大半,那言语直指柳青梵而被试子们群起攻击地灰衣青年也得以从包围中脱出身来。见风涪厨走近相邀,愣了一愣随即含笑称谢,便与少年一齐向风司冥等所在桌位行来。 “这位公子,刚才听到与诸生辩论,以为十分有趣。贸然相邀,承蒙不弃应允,可共饮一杯?“风司冥说话间,一旁早有秋原泽玉站立起身,从桌上取过酒杯斟满了奉上来。 “小子无状,肆言妄议,惊扰了在座。老先生此言,实在愧不敢当。”长长一揖到底,灰衣青年一改方才轻松从容神色,语气表情十分恭敬有礼。风司冥见状微笑,抬手示意他坐到桌子对面秋原兄弟空出的位置。青年躬身行一个礼,又向座上兰卿、风亦琛、慕容云恩、林玄团团稽首,这才敛衣略略侧身坐下;双手端起移到面前的酒杯,向风司冥高举致敬,然后才分两口喝下…… 西云大陆士人礼节,对年长者“赐酒”分成两口,先浅、再一气饮下,乃是初识“客礼”之中最为尊重。看青年一串举动,大方而毫无失礼,座上众人都是暗暗点头。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手上抚一抚怀里秋原茂松,随即开口道:“方才楼上议论,公子是姓章?” “是,学生延州章回。” “啊,延州……听公子的口音,果然是有卫地之韵。”延州所在卫郡,正是曾经卫国属地,首府便是昔日卫国第二大城保定。延州在卫郡北西首,与曾经地卫国首都、而今大周南京新卫相邻,语音自然更多接近。风司冥微笑颔首,“延州路途千里,章公子上京是为应试?却是相逢有缘了。” “正是为五日后大比而来。”章回欠身,也笑一笑道,“则……老先生家在京城?” “是,老朽是京城人氏。”抚着秋原茂松,风司冥含笑点头,“敝姓君。这几个都是家中的子侄,还有西席教授,兰先生。” 见众人随声颔首示礼。章回急忙回礼,更站起向兰卿躬一躬身,这才重新落座。风司冥笑着看他动作,示意风涪厨和秋原泽玉为众人斟上酒,拈了酒杯浅砸一口,这才抬头看向青年道:“家里子侄众多八五八书房,读书的也有不少地几个,所以常听议论,也爱听议论。刚刚听到章公子地一番言辞。与平日听到的都不同……十分有趣。” “那……那多是小子无知,信口胡说的话。惊扰到老先生,十分罪过。”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怎么是罪过?确是有趣的。尤其是对柳青梵的议论,对《四家纵论》的见解,十分的与众不同…章公子对柳太傅,似是有大不满?” “不。不,学生绝无此意。对柳太傅,章回心中尊敬,更无不满。”急忙瓣解。但见风司冥与众人目光,章回顿时笑一下,“其实方才地一番言语。不过是为了辩论,刻意地执著一……矫枉必先过正罢了。” “矫枉必先过正?” 风亦琛眼中一道精光闪过,转头看向风司冥,却见天嘉帝身侧风涪厨顿时扬眉:“为瓣论而矫枉过正?就是说,为驳倒对方,所以极力夸大微小之过;为指称己意,因而曲解文词?” 少年语声沉稳,言辞中敌意却异常明确直接。章回一怔。但随即微笑起来,略略欠身为礼:“《四家纵论》里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过有小大,有人知与人不知,但无论何种,是即是非即非。夸大化小皆有限度。并非人所能肆意数说。言语辩驳,不过就是在限度之中。明知限度所在而尽力接近,使对方正视并接纳己说罢了。” “但章公子的说法,似乎是很难被众人接受……《四家纵论》要不在贵民,这样地认识,难道不是已经出于限度之外?” 风亦琛平和微笑,虽然问得尖锐直白,但听来一如陈述,不带任何挑衅怀疑。章回闻言回以一个笑容:“这是学生的理解。《四家纵论》集诸家治国术,贵民只是《儒经》一部主旨关键,要作为全本至重则似有不妥。“那章公子以为,《四家》所议,何者才是至重?” 发问的是林玄。见他肤色黝黑,一双眼却是精亮,笑吟吟向自己看过来,兴味之中透出善意,章回欠一欠身:“《四家》诸说,《儒经》要在贵民,圣人无常心,而以百姓之心为心。《道书》重无为,天行有常万物自作,于是法天地、顺自然,齐物养生。《法典》明纲纪,法令行则百事平,刑赏明而后尊卑定。至于《杂经》,包罗者更广,一家一说,各有侧重;依据不同,推导各异,由因得果,虽因果彼此互有关联,不能并为一说。而每家之说皆包含至理,绝不在前三家之下,读书之人不应不知,更不能轻易舍弃。” “然则诸家学说,彼此往往矛盾,如何?” “因地制宜,因事而异。《四家》本就是大陆千年以来各家治国术法总和,针对问题有同有异,各人答案也有异有同。书中罗列诸家学说,是为鉴古知今,取其可取、用其可用,但并非拘泥古制不能变通。”说到这里章回微笑一下,“世事变化无穷,书本如何罗列得尽?果然严格依着书本教条处治实事,只怕几百、几千年也遇不到一次状况完全相同,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这样说,章公子果然是因势利导随机应变,而把《四家》看作处事应变之术喽?无怪不得见书中所含天理道义,所以同众人矛盾相争呢!”风涪厨冷冷笑道,“所谓书有微言大义,只是,各人看书之法不同,所见自然千差万别,话不投机也是再寻常不过。” “厨儿,好好说话,不得无礼。”听风涪厨语气渐渐激烈,风司冥看他一眼,微笑说道。 风涪厨闻言低头,轻轻道一声:“是,父亲。”随即退到天嘉帝身后。 少年低头之际父子目光恰恰相接,见到风涪厨眼中光亮,风司冥又是微微一笑。从少年脸上转开视线,天嘉帝任怀中秋原茂松抓了双手翻来侧去“研究”,一边向静静凝视自己的章回微笑道:“微言大义也好。应变法术也好,通过书本所见所言所议所行,终归都是有迹可循。而所谓真正地天理正……《道书》开篇便说道可道,非常道……章公子对小儿之笑,乃至对六合居上众人之笑,可是为了这一各?” 风司冥含笑一语,满座皆惊:风亦琛几人脸上泛红,而那灰衣青年章回则是向天嘉帝瞪大了眼睛。沉默半晌,方才深吸一口气。却是低垂了眉眼不敢再与他对视:“学生无知狂妄,请君先生千万见谅。”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不过是因为内心认定了这一条,才可以与人自在争论,所以我说有趣得紧……”风司冥轻笑着摇一摇头,随即收敛了笑容,“但言为心声。对柳太傅心意,章公子心中却又是如何以为地呢?” “一部《博览笺》,可知柳青梵于历史古今兴替;一部《君音统笺》,可知柳青梵于人物远近高低;一部《首丘集》。可知柳青梵于天伦亲疏、世情冷暖之就离。” 《博览笺》,是柳青梵倡议并主持编修包纳西云大陆诸国民风历史、人文科技之通书《博览》,编修过程中前后十五年间所做九千余条笺注札记。合成三十卷。《君音统笺》,是柳青梵整理、汇编北洛君氏自君非凡至君雾臣六代家主作品全集。君氏自“启明夫人”巫卜曜后通传神侍祭司所用大陆古语,兼熟知各部各族神话传说、语言风俗,诗文制策此类典故多用,而世人知之较少,又有近二百年时光推移,因此柳青梵为所编作品逐一注音笺释。《首丘集》则是柳青梵选君氏族人、亲友与弟子门生诗文集。三部文集一为柳青梵亲撰,一为笺注。一为选编,诸卷都在天嘉三十年前付印通行,在文坛影响巨大。但一则所涉内容极多、卷快浩繁,二则分卷出版,前后用时近三十年,到底不能如早与《通考策》并列为会试必读地《四家纵论》一般为人所深知烂熟。听到章回从容点出这三部名称。座上众人脸色不觉都是一变。纷纷挺身正坐,却听灰衣地年轻人继续道:“此三部虽非经义著述。然而情真意实,用心深远,文词字句之间可见真正思虑。《四家纵论》虽极精要,更有无限教化之功,但学生以为,若说起柳青梵心意为人,却是这三部中才得真正体…… “而你对这三部均有深研?” 第442章 语声中微微的异样引得章回与风亦琛等一齐抬头注目,风涪厨也立即凑近一步,风司冥却只挥一挥手,盯住灰衣青年的一双温和眼眸射出锐利而威严地光彩。 “不,学生不敢说……” 被天嘉帝目光镇住,章回直觉答道。风司冥却并不放松:“没有深研,通读必是通读过了?柳太傅生平种种,大体心意能够感知体会?”见灰衣青年先是闪避,随后抬头平静对上自己双眼,天嘉帝微微笑一笑,“则依你感知体会,柳青梵此人如何?方才你所谓柳青梵所负罪想,又是如何?对比其言其行,于国于民,柳青梵曾有何等过错?” 风司冥笑容温和,座上众人脸色却都异常郑重起来。只是章回被他目光盯住,竟觉仿佛被胶漆黏住,视线分毫移动不开。用力吸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慢慢道:“其实,柳青梵生平种种,言行、理法相违背处,庆元三年,蓝子枚蓝大人《议十罪书》中已经有明确而详尽论述。究其根本,学生……学生并无新说新见。” 庆元三年,蓝子枚上《论柳青梵十罪书》,参劾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条不赦大罪,在朝廷掀起巨大波涛。虽然最终蓝子枚为天嘉帝斥退,由吏部尚书转任枢密院、退出上朝廷,但柳青梵也从此离开擎云宫,行走四方不在承安京中。此后天嘉帝任西陵旧主、念安君上方未神为外相,大肆起用诸国旧臣,朝廷政事多绮重柳门弟子,柳青梵周身尊荣不减更增,一步步推向数十年来至高。然而与此同时,蓝子枚虽遭斥退,为天嘉帝冷落,但在士林地位未受动摇。一篇《议十罪书》也被收入《通考策》的文章附编,奏书内容广为士人所深知熟记。听章回如此说,风司冥眉头微挑,看一眼桌对面年轻人:“仅仅如此?” 天嘉帝低沉语声入耳,章回顿时一凛。“不,学生以为,柳青梵……柳太傅所行与理法违背、真正可非议者,归结起来其实仅在三处,而非蓝大人所说十条之多。”顿一顿。望一眼怀抱秋原茂松敛容端坐的风司冥,与他平和目光相接心中又是一跳,这才忙低了头。“其一,居臣位凌帝尊……失仪简慢,存心不恭,虽当太傅之重。于臣子则为犯上。三司督点百官,大司正行止更当为百官垂范,柳青梵多年在位而不能善尽此职,深负朝廷所托。” “其二如何?” “其二。太子太傅,藏书殿中首领,是当教领先皇诸子。而非今上一人。今上即位之前,柳青梵藏书殿中教习二十年,却仍有数名皇子牵涉入各种纷争,甚至罪犯十恶、给朝廷百姓无限烦恼痛苦。天家资质,虽彼此有差,不至于此;若说柳青梵才能有限,对比交曳巷府中又分明不同……此不用心之过,或者。私心刻意之举。” 如此直接言论,众人都是眉头紧皱,独天嘉帝面色依旧平和。“那么其三呢?” “其三,望着风司冥沉静面容,章回心中虽有一个声音直叫不妥,唇舌却似有自主意识。只管一个劲儿往下说去。“其三。人都说柳青梵至察至能。然而至察,则必然见储君不立、诸王夺嫡之隐祸。必然见诸王异心、兄弟阅墙相争,必然深知其争夺之心计,明鉴其所用手段与可能危害。而至能,则中人资质亦能教导成就,为储为君、稳定时局;若至能,则能于诸王异心之前,灭隐祸于萧墙之内;若至能,则能在明鉴争夺危害之际,防范万一,周全朝廷之预备,保护无辜百姓不受天家争夺之危害。但河工弊案,流民数以百万,国库钱粮损耗无数,并非一时天灾而关键在人祸……究其线索痕迹,两年时间,督点三司如何不知不查?秉心执政,天下为公,以此反观胤轩二十年前后……是真正令人寒心。” “所以……” “所以,学生会与试子们争瓣,柳青梵并非大公无私,以百姓之心为心地圣人。不是清净高雅,不能加片语指责于身,而是五十年间行止,多地便是可指摘问罪。” 章回语声落地,满座静寂。 半晌,风司冥才摩一摩始终瞪大了眼、静静坐在怀里地秋原茂松,凝视着坦然直视自已的灰衣青年,缓缓牵动嘴角:“章回,你是延州人,此次来京参加会试……你房师教授是哪一位?”见章回闻言一怔,张一张口却没有立即回答,天嘉帝随即微笑摇一摇头,“不,其实,这也并不重要。只是我想问你,这样的见解,果然是出自你真。 从被风涪厨引到桌边,章回就已经对面前众人身份多有揣测:他虽不是出身富贵之家,但见识颇广。风司冥一行都作文士打扮,在六合居上毫不抢眼,又携了一名三四岁幼童,便确如寻常祖孙三代出游。然而众人气度皆是不凡,就连那小小的孩子都极其灵慧。为首的风司冥更是雍容高华,谈吐文雅间自然一种威仪,令人不觉便要拜服追随。且众人对天嘉帝的恭敬也绝非普通子侄对待长辈态度。自己到承安时日已然不短,京师名流见识了大半,这样地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心中千头万绪,到底不能得出什么答案,只是本能一般地绝不肯在他面前失礼。虽然议论已故太傅柳青梵是非功过多有忌讳,但有问则必答,字句斟酌同时力呈坦率真诚,更不敢半点作伪。此刻听天嘉帝问起师长,但随即又止住自己回答,一颗心顿时好似被提到半空。努力定一定神,章回才微笑道:“是。读过《万川集》最后一书与《君音统笺》、《首丘集》两部,学生是真心尊敬柳太傅,所以更不愿见人肆意虚夸。” 柳青梵生前,承安“百纳斋”便曾将《四家纵论》、《二十二杂经》、《博览笺》合编成《万川集》刻印出版。听到章回郑重语气,天嘉帝点一点头:“是真心便好。但我还要再问一句,这些真心话,你可敢在任何时候、当着任何人都直承其是,畅所欲言?假设,今次会试,便是要明议柳青梵功过是非,面对今上,你所见、所言能否一如今日?” 这一句却是问得更不同寻常……大比在即,揣测、假设试题也是常理,然而以天嘉帝对柳青梵敬意……但章回只略怔一怔,随即朗声答道:“是,学生必不负己 “如此,便是极好。”静静凝视青年半晌,风司冥才轻轻点一点头,随即抬头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一席话也十分尽兴。只是应允了这孩子,还要往畅柳湖上游玩,侧不能再相陪了。” 听天嘉帝这一句,章回急忙起身,行了一礼道:“能得老先生教诲,与诸位先生共席,是学生的荣幸。” 风司冥闻言笑一笑,抬眼,目光扫过客人重新增多起来地二楼,“会试在即,虽然切磋有利学问,自身的涵养修炼却是最为紧要。年轻人怀金抱玉,自不用临阵磨枪。不过,行百里而半九十,公子不如也就此转回客舍,如何?” “学生谨遵老先生教诲。” 小索尼重新上工,眉毛也回到学校。开学了,希望之前晦气尽除,以后一切都好。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六章-衣化客尘今古道(下) 从六合居上走下来,望着灰衣青年走远,风涪厨这才转向大嘉帝:“父亲,这个章回,究竟是什么人?” “原来你不知道么,厨儿?”将秋原茂松放到地下,牵住了孩子的小手,风司冥微微一笑抬眼,“见你试探得高兴,后面也听得认真,还以为不会再问了呢。” 风涪厨闻言一赧,低下眉眼:“儿子愚钝……” 风司冥呵呵而笑,看秋原茂松目光开始往街边店铺溜去,便由他牵着一路慢慢走去。“亦琛、泽玉,还有幼石,你们看呢?” 跟随在天嘉帝身后,听他动问,三人相互看一眼,还是秋原泽玉笑着上前:“正是不知,所以要请姑父大人指教。” “皮猴儿……侧头瞥他一眼,风司冥也笑起来,摇一摇头,随即示意秋原泽玉上前护住挣脱了自己的手扑向一边字画摊子的秋原茂松。听出天嘉帝语下双关,青年一笑躬身,两步追上兴冲冲奔到正当街为人作画的摊主面前的小侄儿。见恰有一名客人肖像绘完,秋原泽玉兴致突起,搂了秋原茂松在摊前坐下,竟是一本正经让那摊主为自己叔侄绘像。在后望着他动作的风亦琛、林玄呆一呆,但见天嘉帝并无不喜,而是几步走上去,立在摊前,负着手颇有兴味地看人作画。两人心中略安,随即同兰卿、慕容云恩一齐快步跟上。 “王兄。”落在众人之后,感到风涪厨凑到身边轻轻牵一牵自己衣袖,风亦琛微微垂眼,压低了声音:“确实不知道。也不曾听说过这么个人。” “那样的见解。若早宣于公众,必不至无名。但若恰是今日第一次出口,又不免……太巧了些。” “正是如此。只不过不知来历,皇上的态度又是……好在大比五日后开始,他既是为此而来,到时便见分晓。” “是。啊,对了,或许一会儿可以向兰大人…… 两人说话声音都轻,且周围街市人来车往十分的热闹。但靠得既近又时刻留心,字字句句兰卿都听得清晰。听他们议论及自己,兰卿暗暗含笑,正要回头向两人分说,一旁天嘉帝爽朗地笑声已然响起:“厨儿,你过来看。这画绘得可不错?” 闻声风涪厨忙趋步上前,从天嘉帝手中接过画像随后低头看去。见画上秋原茂松神气活泼,怀抱着他的秋原泽玉则是一脸轻笑纵容,虽寥寥几笔。却是形容生动极得神韵。将画像递还给天嘉帝,少年这才抬眼笑道:“确实极好,父亲。 第443章 好得连孩儿也想绘上一幅。” 看他一眼,风司冥笑笑摇头,随手将画像递给秋原泽玉。秋原泽玉、连忙接过,又在他目光示意下从厚付了画资,这才抱了秋原茂松跟随在天嘉帝身后。风司冥负了手,沿着街市慢慢走下去,“这一家字画摊子,也是承安京里几十年的老字号了。主人姓刘。字画都是极好的,而绘画的风格又尤其与其他不同。据说,是从当年君思隐君相首创的白描法演化而来,不过*文君思隐*心多绘山水*阁,他却专攻人物。你看那肖像,笔法还有用墨。和家里那些收藏可不就是一样的精髓?” “是。正是如此,父亲。”风涪厨眼中光华一闪。脸上现出若有所思。 偏转头瞥见少年神情,风司冥淡淡笑一笑,低声继续道:“树有根,水有源。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什么无因之果。方才为泽玉和松儿绘像的,是这刘家传的第三代子孙,他地父亲、祖父都在擎云宫里伺候过。到他这里,已经有许多技法都变化融合。不过,其中多少师承渊源,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吧?” “是……看这画,笔法圆润,用墨丰厚,正与宫廷平和雍容的画风一脉相承。”迎上天嘉帝目光,风涪厨黑眸里精光闪动,“不过父亲,孩儿还有一事难解,想向父亲请教。” “什么事难解,你倒说说看。” “凡事皆有因果,无源之水则不得久长。只是延州虽毗邻南京,也鳖女明富庶之地,但不曾听说有什么高手名师。儿子这些年在外行走得也不少,尽管仍是浅薄,较之以往不敢说见识全无增长。然而今日,却实是瓣不明……其人的师承渊源。”文!xin!8 停下脚步,风司冥回过头,静静看着同时以期待目光凝视自己的风涪厨、风亦琛、林玄几人。半晌,才轻轻地笑起来:“你们……方才亦琛不是已经说了,五日后大比正式开始,到时候分晓自知,难道你几个还没有这点耐心?”顿一顿,天嘉帝缓缓收敛了笑容,抬头望向头顶上万里无云的明朗青天,目光变得异常宁静而深远。“朕……真想知道,我也是真地想知道,那样的解读,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作出;那样的见识,言谈应对、进退礼仪,又是什么样地人教导出来。他和擎云宫,到底有什么样牵扯和渊源。” “父亲是……章回?” 收回目光,淡淡瞥风涪厨一眼,风司冥却是忍不住微扬了嘴角。随手在空中挥舞两下,“我看,你见识是有增长,但远不及这装疯卖傻的本事增长得快!真不愧嫡亲的表兄弟,和泽玉两个就这一点最像!” “父亲……” 风涪厨赧颜低头,抱着秋原茂松地秋原泽玉闻言却是“抗议“出声:“姑父说七弟,怎么又带上了我?泽玉在您跟前,从来都是心口如一,绝没有半点虚话的!” “什么没有半句虚话……这才叫最大的虚话呢!”风司冥呵呵而笑,伸手接过张开双臂向自己凑来的秋原茂松。“别急着分瓣,也不用分辩:人还不都是一样……转弯抹角装腔作势,如果不是能让看的人喜欢。又如何有那么多人要这般去做?明明知道说地是老师,一开口却只说学生……在我身边,唯一做得到心口如一、没有虚话的,大约也只有松儿一个罢!” 知道天嘉帝这几句话玩笑远多于认真,风涪厨几人彼此相顾,也都轻笑起来。兰卿凑近风司冥一步,看一眼天嘉帝怀里笑得甜甜的孩子,这才笑道:“所谓赤子之心童言无忌,老爷这话最是在理。”见风司冥闻言抬头轻笑。兰卿略略欠身这才迎上天嘉帝目光,“老爷,方才在六合居上,您说下午还要带茂松小少爷去游湖。此处到畅柳湖颇有一段距离,是不是就近寻一家车马行雇了车去?” 兰卿一句话吐出,众人都是一怔。目光一齐转向天嘉帝。怀抱秋原茂松静静凝视这位传谟副相片刻,风司冥才微微扬起嘴角:“方才……是这么说了,那么就按兰卿你说地去做吧。云恩。” 听到呼唤,随行出宫以来始终默默守护绝无多言的内禁卫长官立时迈上一步:“主上。沿此安源街往西,大约三里便有车马行。” “好,很好。” 向天嘉帝颔首行礼。慕容云恩举目向四周望一眼,随即向街角一处打个手势。顺着他目光,风涪厨只见街角一蓝衣男子向自己方向略略欠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知道那是换了便衣暗中随侍的皇家禁卫,年轻的太子突然想起那一日秋肃殿前、前代内廷总管所持的那枚蓝玉,望一望所处熙熙攘攘的街市,被风司冥一句“游湖”倏然提到半空地心中却是安稳了许多。转头看向天嘉帝,却见秋原泽玉正从他手里重新抱过秋原茂松,一边林玄则是再次展开那幅画像。对比着那对叔侄:“怎么看,这幅都真是画得好……小孩子地天真顽皮,全在这几笔里面了!”见天嘉帝含笑向自己望来,林玄笑着继续道,“茂松天性活泼,又最是聪明伶俐。实在讨人欢喜。也怨不得老爷这般疼爱。” “幼石这话,听着倒很有几分酸味啊!”见林玄闻言低头。风司冥顿时笑起来,伸手拍一拍他肩膀,“那这样,明日便把你家二小子三小子带进来,以后就和渊、淳宁一起读书吧。” 渊、淳宁是天嘉帝第八、第九皇子,皆由现位居四妃之首的贵妃罗伦氏所出,正是藏书殿中读书地年纪。天嘉帝这一句,便是指定林玄二牟当伴读了。林玄眼中顿时透出惊喜光芒,虽然身在街市不能行大礼,但强烈的欢喜和感激却是从周身散发出来。 风司冥微微着笑,向他点一点头,又伸手摸一摸秋原茂松头顶。“不过,幼石说的对,茂松活泼讨喜、聪明伶俐,是让人不能不从心里疼爱。别地不说,光是今天跟随出来,表现就顶好,一点没有教人操心。”说到这里顿一顿,看着秋原茂松的双眼慈爱中透出一种更深沉的光芒,“松儿,方才六合居上,说我们姓君的时候……” “爷……柳太爷爷带着松儿地时候,在外面也总是说姓君的!”秋原茂松顿时绽开笑脸,“太爷爷跟松儿说,那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刚刚爷爷也说那个叔叔有趣,所以松儿今天就又姓一次君了。是这样吧?” “一点不错,就是这样!”风司冥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伸手与孩子小指相勾,“跟着爷爷,和跟柳太爷爷在一起都是一样地,松儿要时刻记住哟!” 看着眼前一老一少言笑成欢的一幕,风涪厨心中轻叹一声,随即也勾起嘴角。上前一步,“父亲,马车已经雇了过来,这便上车吧……今天,还要请父亲带着我们,与这满城的书生试子一起,更多、更深切地看一回这京华名景、畅柳烟波。” 畅柳烟波。 即便不排在承安十景之首,畅柳湖,都是京城人们最熟悉而亲切的美好记忆。 畅柳烟波,印象中,景致最好自然是春季。万顷碧波水绿如蓝,湖边柳烟丝丝弄碧。衬着如织游人,便是一幅最生动活泼的游春行乐目。 然而十月的畅柳湖,水色沉而水质清,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朝阳轻晖下仿佛墨玉温润。临湖的无数垂柳苍绿间逐渐泛出淡淡青白地色彩,与湖边拟楮地常青、醉枫的殷红、胡桃葵的金黄交织辉映,构成与宁静湖水相对、秋日丝毫不逊于春景的另一种斑斓徇丽…前代宰相首辅林间非曾有言“畅柳风光四时不同,而秋为之最”,说的便是这般深沉内敛又满蕴生机的景致。 毕竟。是在湖边居住了近四十年,日日夜夜,伴着这畅柳烟波,真正熟悉大湖每一种风情样貌,才能发如此评论感慨。 望着面前朝阳下波光澄静地大湖,章回不觉出神。 会试大比。考场历来设在承安京城南颐情园…北洛时代,宰相首辅君离尘地旧邸,应这位宰辅太傅最后所请,宗容帝收纳园林并将之作为会试试场。世代为学人士子进身之所。而此刻身处地这座碧玉苑,又是北洛胤轩朝到大周,刘载、黄无溪、林间非三代宰相地府邸;更往上追。累代传奇、赫赫世家的君氏最后一位家主、执掌北洛景文一朝的君雾臣,则是它最初的主人。将这样一座府邸作为大比得中的殿生在入朝殿试前集中休整、学习宫廷礼仪地临时居所,实在不能说只是无心的巧合。 更何况这一次的大比试题,从头到尾,扣准了一个“君”字:君非凡首倡“兼收并蓄“的国策、君离尘地三国会盟、君清遥的军制改苹、君雾臣的新税法均有涉及,而处在承平接续、过渡时期地君怀璧、君思隐执政特色与成就,更是全面、细致和深入的考查。 虽然源出北洛风氏,从天家到朝廷。对赫赫君氏历代家主素来推崇;虽然大比的惯例,本就要充分考察对历朝史实、国体官制、治政策略和方针的所知所能,而君氏历代宰辅执掌朝政,朝廷事务无不涉及,于国家影响至……但如此次这般,六天六道试题。内容道道不离君氏。却是从北洛到大周,自会试大比制度建立二百年以来的第一遭。 科举取士。大比,从来就是天家、朝廷向世人传达心意讯息的最直接渠道。牵动全体士子目光,引领文坛风气,大比会试体现出朝廷选官取士的标准和侧重,决定着天下真正的走向。可以想象经此一遭,不出三年,历代君相诗文事迹,大周士子必人人熟诵精习。从君非凡以降历代君相治国理念与原则,将不止于律法,更从学识、信仰上成为大周之国策;君氏所倡所行,成为朝臣立身地基石,官员施政的参考。 第444章 二百年间辅佐风氏君主,为北洛崛起与强大、为大周一统天下铺路奠基的历代君氏家主,已然远不止北洛的名臣良相,是为全体子民共尊共敬、功德彪炳大周国史之先贤元勋;赫赫君相风采,将为整个大陆士林所共同向往…… 三十六年,开国至今三十六年时间,风氏皇族终于坦然表达出一己所敬、所好、所恃;大周,终于向大陆发出天下真正人心一统的讯号。 一步一步,用前所未有的强盛和富足征服天下臣民;潜移默化,将风氏王族、将北洛地历史、信仰和习俗,点点滴滴融汇进每一个普通百姓地血脉,调和成以北洛风氏为主导、四方一致趋随的大周王朝共同地呼吸…“天嘉治世”,盛世承平天下归依,所以,有这样的自信与气魄,骄傲地宣告大周渊源所至、根脉所承。 今岁二月,圣寿,一甲子。天嘉帝,就是用至今六十年的时间,继先代明君贤臣之基业,建前所未有之奇功,缔造出一个必然令后世后人无限赞誉、景仰和向往的恢弘盛世吧! 而“西蒙斯提……”在人间的神王,今知,“终于将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能够堂堂正正迈进擎云宫,走到那无数次梦想的泰安大殿御座前,真正拜见天颜。 大比的最后、同时也是最关键环节,殿试,说不紧张,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说谎。即使在先前六天的文试中,因为熟悉与君氏相关的事件典制而相对轻松地取得殿生头衔,想到直接与最高君王、朝廷枢要问答应对地殿试。心中也难有多少真正的底气。纵是人前始终镇静沉着,临入宫,昨夜还是激动忐忑不能成眠。好容易挨到天亮,避开其他殿生与碧玉苑中侍从守卫,独自一人到后园畅柳湖边,放眼朝晖中一片沉静的大湖,心头波澜方才逐渐平复…… “章大人!章大人!” 一迭声的呼唤打破湖畔宁静。章回轻舒一口气随即回过头,不意外地看到小径上一名身着靛色宫衣的小太监忙忙地跑来。奔到面前,小太监扶了膝盖。弓着腰大大喘两口气这才直起身来,一张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大人好悠闲,今日入朝殿试,一大早竟还有心思赏景,倒叫小满好找!” 章回闻言笑一笑:这个名叫“小满”的小太监原在擎云宫里做事,因今年大比增加了录取人数。临时被派到碧玉苑来伺候的。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见到皇宫外景致,也极少接触生人,到了碧玉苑里竟是分外地活泼。平时跟在宫廷派来教习觐见礼仪的首领太监身侧。一下了课便往殿生当中凑合,跑前跑后的十分殷勤。只是碧玉苑中的殿生,不是忙着演练宫廷礼仪就是打听关于★下*载*美*少*女☆殿试的各种消息。对小满这样榨不出多少新鲜话又略显饶舌的小太监多没什么耐心。结果七日下来,小满倒是同自己这个因大比前六合居上诋毁柳太傅而被同年试子们疏远排斥,每天午后一个时辰礼仪课程之外就闲得发慌地人说话最多。虽彼此是因无聊而相交,但觉出这小太监天真纯良,待自己一片热诚无伪,章回由是欢喜,心里更不存低贱鄙夷,几日时间两人倒是真正亲近。此刻见他急急忙忙寻来。心中欢喜之余也越发镇定,笑一笑迎上前:“是到入宫的时辰了么?谢小满公公来提醒。” “今儿天似比平时敞亮,时辰侧还早。不过也不多富余,公子爷可该去前面用早饭了。”笑着欠一欠身,小满随他转了脚步,“兰相大人的车驾已经过了西华门外。只怕片刻就到。公子若不快些。误了这一顿可就大麻烦了呢。章回笑一笑点头,脚下也略加快。依惯例。擎云宫大朝在辰正三刻开始,皇帝临朝,因此辰正百官便要在泰安殿前聚集。昨天宫里已经传出旨意,今日辰初二刻,殿生乘宫车从碧玉苑出发,辰正一刻到正阳门前,然后随主考兰相大人入宫朝拜,已时殿试正式开始。他暗自算时刻,原也差得不错,但没想到的是今科主考兰卿并非从云宫前,而是由碧玉苑便一路引领着殿生们,这样预留地早餐时间便有些紧了。不过,虽然时间略紧,他也不显什么匆忙;脚下加快,神情却安然。一边含笑向小满道:“前面……其他殿生都及时起了?” “起了,可不都起了么?但呵欠揉眼的不少,更有好些眼圈涂了墨似的……戒得堂里正吵嚷哀叹,烦恼得厉害呢!”掩嘴偷笑,小满地声音里透出单纯的有趣,“为这,倒有一半顾不上吃饭。但这可不好,殿试是整一天,中午虽赐御膳,却多近未时,还有很多紧张不安,没胃。半点吃不下的。若少了早上这一顿打底,别说和各位大人们一起议论国事,往年就在泰安殿里倒下去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才叫入了皇上眼呢!” 听他这么说,章回顿时笑起来:“这个么……也是没办法。这几日郭总管不是反复说仪容、仪容的?脸上落了颜色,碍到皇上还有大人们的眼就不好了。” “话这么说,可皇上向来宽和,最是体贴臣下,怎么会计较这些?真有十分厉害,指不定还要开金口抚慰,叫勤学之外也注意保养身体,那又是白得的便宜了!”说笑着,小满一边转头瞥一眼章回,“依我,其实公子爷这样容色就最好……看着同平时差不多,起卧规律,临事不失了常态的!也才对得上陛下地喜好。” “小满公公这样说,可是让章回心里真正慌神呢“”章回微笑答道,见转眼将出后园,脚步微顿。“这几日课程,郭总管教导那许多规矩禁忌,实在怕记不牢,到时候发混说错做错点什么就真糟糕了。” 见他顿住,小满也停下脚步,闻听此言顿时笑起来:“前些日都没见公子同其他殿生大人一起演练,还以为早记得烂熟不用演习,原来心里也是一般慌张!”望见他面上微红,忙安抚地笑一笑说道。“不过公子只管放心。虽然总管大人说的那些规矩忌讳都不错,但皇上是最宽和的。何况又是殿试,第一次面圣,大体规矩过得去就行;就泰安大殿上朝议,同列位大人们商讨瓣论,也没什么做错行错、能说不能说的。” “这么说。那擎云宫中,对我们这些殿生竟是没忌讳地了?” “宫里本来就没什么忌讳,都是外面乱猜乱想的多,就像这几天这碧玉苑里一样!”小满瞪大了眼睛。“多少所谓忌讳,出了宫,我才第一次知道听说呢!” 章回笑一笑没有回答:有些事情。或许原本就不是眼前这个天真活泼地小太监多能得知。不过能亲耳听这样说,这几日碧玉苑中所见所闻就越发显得轻薄无力……朝廷每回将大比得中地殿生集中一处教导宫廷中礼仪,同时也是将这些试子与外界短暂隔绝;就实际而言,一般的殿生也是不能够在这段时间打探到任何真正消息,最多不过是把从前听说地各种故事传言会集罢了。自己原本不在乎这些,因此其他殿生彼此交流而对自己刻意隐瞒的孤立举动,也就不可能造成自己什么真正的损失。 “不过,说到忌讳。擎云宫里也是有一各真忌讳。”被小满认真语调牵引回神思,章回顿时凝目,却见少年向自己略带得意地点一点下巴,“那就是不能说故去的柳太傅丁点儿不是…连借影儿都不能。” “这算什么忌讳?”闻言,章回顿时轻笑出声。柳青梵地势力倾天,朝野共知。他是天嘉帝至尊至敬的太傅。其在世时便以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位列宰辅之首。纵此刻已不在,但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又有道门之属,文坛、士林乃至江湖武人之流都视之若云山北斗。圣明贤德人谓极至,便仅仅提及姓名,西云大陆也是无不心怀尊崇,更不用说是在擎云宫里、天嘉帝的面前了。所谓“子不闻父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天嘉帝从不禁止议论时政朝臣,《通考策》里也收录了当年蓝早枚参劾柳青梵的《议十罪书》,也不会真有人不知好歹地到他四前说柳青梵的是非。如此,小满所说的这一条忌讳,倒似有些多余了。 只是想到这里,章回头脑里突然有一道光闪过,脸上笑容不自觉敛起:柳青梵其人,于大周影响至深至远。然而朝堂以外,有摩阳山大神殿“天命者”之说,又有草原部族对勇士“缇多萨”地信服追随,兼道门行医济世习武有德,一身所赢得、会聚的爱戴崇敬,一一细想,直是令人惊心。想到那日六合居上,竟忍不住有些后悔…凉城水深,怎么就一时贪图痛快说嘴;固然自幼被教导言行须不违本心,但这般当众言论,落到有心人手里小题大做,也是糟糕之极的事情。只不办,“只不如,“那君姓老者清隽高华,气度沉稳,举手投足尽是雍容,温厚中透出威严难犯,却又给人一种直觉的信任仰赖,便似面对亲人尊长,纵自己胡言乱语信口开河,只因是曾经用心思考了,也不会被真正埋怨记恨,反而能得他更多教诲指点一般。 心念电转,所思虽多,在头脑中不过一瞬。小满不曾留意他脸色变化,听他轻笑反问,却是摇头认真说道:“在宫里,别地大人不好说,有听到议论当场拉下脸来,也都是师门的礼仪。但在皇上,虽从来不禁人议论,也从不为这种事情发作官员,可心里的情分最深。别地不说,一年多来,外袍底下,内里着的都是素服,一应饮食用度也都减半,根本在为柳太傅守着孝!皇后娘娘也是一样。外头人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些,可时常在跟前伺候的……这才是真正触碰不得的东西。” 听闻如此,章回确实吃了一惊。转过眼凝视小满,却见小太监望一眼日头随即大声道:“哎呀。 第445章 瞧我多话的……时辰都要耽搁了,咱们快走吧!”口中说着,也不管章回是否回神,牵了他衣袖就往前院跑去。两人穿过数重屋宇门廊,到殿生们早起功课和早膳地戒得院,章回果然见到方才小满所说紧张混乱情景。众人各自忧心无暇他顾,章回也就到西廊下领了份例的早点,安静而快速吃完。方归还了碗筷,便听前门锣鼓齐鸣。却是今科主考、传谟副相兰卿到了。 虽然颐情园开考之时拜神、盟誓、刮诫、验身、入场、宣题等一系列仪式都是由兰卿主持,但一则会试宣题开考定在辰时,大部分仪式进行时天光尚未分明,二则文试场上考生与考官相距到底较远,更没有任何理由近身。而会试结束,得中殿生者由宫车接入碧玉苑。由内廷委派主管教习宫廷礼仪,期间禁止其他一切往来,因此绝大部分试子竟还都不曾与主考相见。此刻兰卿一到,自然纷纷争睹这位林间非之后最负盛名的一代贤相与以一部诗、文、赋合集《拾屑稿》震动文坛地名士真容。 群情激动。章回也随着向府前迎去,步伐稍稍落在众人之后,意不愿与人争端。他深知兰卿既称贤相。必能沉稳宽容包纳异议,但同年的殿生,其中深敬柳青梵而与自己几乎势成水火的几人,几日来却在商议一同向主考兰卿乃至天嘉帝上奏,要废黜自己的殿生资格。一眼瞥见他几人说笑着走在最前,章回心头狠跳两下,随即平和了心情,稳步向前院行去。 按大比惯例。殿生只论得中不序排名,大比排名必到殿试钦定。但是,殿生们入宫以及进殿后站立的位次却都是有序的,次序由会试主考在带领殿生入宫前向众人宣布。因此到碧玉苑主屋广雅堂上站定,堂前殿生便听兰卿清朗声音响起:“殿生、延州章回何在?上前接传谟阁谕“”命你奉今科殿生名册入殿。” 奉殿生名册入殿,意味在主考心中。会试六场成绩总评第一。听到这一句人群里顿时如一阵风过。众人脸上表情纷呈;惊愕间各各转眼,一齐向从众人身后快步走出地章回看去。 听到兰卿谕令。章回一瞬间也是呆了:虽所考内容熟悉,场上称手,在近万名参考试子中取得“第一”,自己绝对是连想也不曾想。然而此刻更不容他多想,快步迈上,到堂前躬身行礼,口称接旨同时双于接过名册,章回这才抬头,望向身前这位主考恩师。 而这一眼,年轻地试子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一时似再不能呼吸…… 静静望着面容僵硬,而眼中无限惊涛骇浪的青年,良久,兰卿方才微微一笑:“时辰已到,随本相入宫见驾吧!” 崇宁六年(天嘉三十六年)十月廿六,这一日,章回如在梦境。 大比会试,殿生,殿试。 泰安正殿地国事参议,御花园边小西园习武场的骑射操演,文安殿里歌舞词赋……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御座上问了什么,殿堂上自己答了什么,仿佛一场最繁华也最稀奇的梦,让自己全不敢相信自己身在何方。 殿试结束,文安殿里等待最终结果,却有旨意宣召。纵使身前稳步引路地,是这一日来始终跟随天嘉帝身边,表情似丝毫不曾变动的首领太监,脚下一步步踏出,还是如雾里云中的感觉。 直到面前一片明晃晃湖水,一条直通湖边八角凉亭的小径上,像是等候良久地十三四岁小太监抬头露出熟悉的笑脸,章回这才猛然醒过神 “章大人!”脆生生的嗓音,依旧活泼地语调,“皇上让您一个人过去。” 抬头,八角亭里桌椅俨然,一身轻软黑袍的天嘉帝拈着一只茶杯,微侧了头,似是在听身边站着的一个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说话。 月色袍服的男子,也是三十上下的年纪,看面貌,却不是当日六合居上所见任何一人。 心中莫名地稍稍安定,再次深深吸一口气。章回这才举步走向凉亭。 “延州章回,叩见吾皇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样便回吧,思诚。代朕致谢柳真人,劳他又替朕劳心费力了。”微笑着挥一挥手,示意岳思诚退下,风司冥这才略转过身,凝视静静跪在身前的年轻殿生。半晌,天嘉帝才轻舒一口气。温言开口,“平身吧。坐。” “草民……学生不敢。” “为什么不敢?” “学生……学生无知,妄议朝事,诋毁国柱元勋在前,冒……冒犯天颜圣心在后。学生之罪,其大无可赦者……” 深深伏头。章回只觉浑身冰冷,头脑却异常地明晰,而各种感官……天嘉帝每一次吐纳,每一缕气息间最细微的变化。都似冶浪激流,在头脑中掀起巨大地回响。 沉默。 良久,“李寂。李存默。但很少人知道,君相、君雾臣曾另有一字相赠,言之。”身子不能自禁地一震,耳中却是天嘉帝平和的语声稳稳传来,“四十年宦海,从景文到胤轩两朝,理河工、制税法、革旧弊、扶新政,承安京里风云无常。却能始终持身端正、秉心为公。平日里缄默少言,然而心细如发,能明察秋毫之末,人赞审慎知微;而当朝廷遭遇大事,真正敢言、能言、善言的也是他…章回,于你。应当是有不少教诲吧?” 抬头。怔怔看向那双如夜一般深邃无尽的眼眸,只见其中流露出一抹柔和光芒。淡淡的语声。听不出、却感觉得出其中极淡的笑意,“会试六道试题,宾客,兰卿……本届正、副主考与传谟阁诸臣一致以为,君雾臣新税法一条,你答得无可挑别,理当推为本届第一。朝臣们无不说见解精辟、目光老道深刻,感叹青出于蓝。只是他们不知,当年与君雾臣共推新税法之人,曾经将此中渊源、意图、手段、利弊,亲自指点后人。试场上做出如此答卷,以如此年纪而有如此见识,其实……也不足为奇。”天嘉帝稍顿一顿,低眼瞥一瞥伏在地上地青年,嘴角轻扬,又扯出一抹笑意,而目光随即却逐着轻风下层层水波到湖面极远处,“君非凡地兼收并蓄、各族如一,君清遥的军制改革,在单纯地读书人,要脱离了书本各框,真正数出一二三来,实在是为难了他们。但,这两题你也答得井井有条,甚至能够举出洛、炎大战时,幽都监察道之干者路大军的后援支撑。达一条,就是少年时长在边城,自幼随父习武练兵的慕容云恩也安货一句神来之笔。可是,如果之前就得到过飞羽参将、兵部侍郎、曲都监察道大都督,曾经冥王军四虎将李沐李季夫的教导,见到文士学子做出如此回答,惊奇之感就会小了许多吧?” “是……皇上明鉴万里。” 深深吸一口气,章回伏拜在地,口中恭恭敬敬回答,心头却是一路狂跳不止。虽然参与大比试子必持试帖,注明籍贯身份、亲族任属,地方官署与朝廷并存备案,但到底不能囊括一个人信息的全部。身为千万寒门小户学子中一员,自己的试帖上三代布衣,开蒙也都是最普通地私塾、官学,与任何寒门试子无异。然而以个人际遇,自己又是幸运异常。因父母早亡,血亲止有一个姑母,嫁与卫郡刺史李沐为继室,于是将自己带到李府。而李沐正是冥王军中出身,由武职转任的文官!自己在他身边五年,蒙他爱护视若亲生,深得熏陶教诲。后又受姑父姑母之托,往昊阳山下别业侍奉李沐之父、致仕二十余年的前朝尚书李寂,在老人跟前又是十年。直到三年前李寂九十九岁高龄辞世,方才返回祖籍延州,为李寂守孝,也为自己读书备考。再加李沐早在数年前亡故,亲族之中更无仕官任职者,因此试帖上都不曾有这一笔记载。而此刻天嘉帝却说得一点不差,更提及李寂别字与李沐承嗣前的本名,年轻人心中实在是抑制不住地波澜。 “李寂……李沐,都是于国家有大功,朕尊敬和信赖的人。得到他们的教导,是难得地际遇,更是一生幸事!不用跪了,起来罢。”从湖面上收回目光,风司冥淡淡笑一笑。见章回这时才依言站起,垂手侍立面容沉静,天嘉帝唇角轻扬,“是啊,李沐先是勇将,后才转的文职,深知兵者大计,见惯了死亡因而更珍重生命,历届任上都是极尽职守的。而李寂……李寂当年以治理聿江得法,河工成效显著为君雾臣看重,进而入得朝廷,掌天下财帛的。朕可以明白,六合居上你数说柳太傅罪过,言及河工时的愤慨由来。”凝视章回,黑眸中渐转深沉,“李寂,字守默,又字言之。君雾臣用心,令人感叹。敢言实情,敢言人所不敢言、甚至不敢想……章回,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 “皇上,学生、学生……” “朕不是在怪你。”随意挥一挥手,天嘉帝露出追忆的温暖神采,“这么多年,朕一直都记得,胤轩二十年祈年殿里,太傅安慰朕的话:为了一己私心,坐视洪水肆虐为祸生民,罪无可赦。朕也一直记得,林相安抚和开解太傅和朕的话:国事之间无是非,曾经三年、五年地蓄意毁坏,则不妨三十年、五十年用心重建和弥补。…章回,你懂朕的意思么?” 凝视着天嘉帝平和安详的表情,章回无声地颔首,但随即缓缓摇头。“学生……愚钝。” “功过,有后人去评;取舍,却是自己、此刻的决定。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而人,真正听从的只有自己心底里那个声音。”微微笑一笑,天嘉帝抬起头,“章回,颐情园试场,还有今天擎云宫,你的表现都在众人之上。但朕不会点你做状元,知道为什么?” “……因为学生只是得姑父、姑祖教导,并不曾、并不曾有更多思考。” 第446章 “不,不是这样。先人教导前代经验,能出于己心应用自如,就自然当予承认。而以你地年纪,思虑之周密已经足够。朕不点你状元,是因为你不曾有过真正担当。”见青年眼中直觉显出疑问,风司冥淡淡微笑,“河工之失,同样地话,李寂能说,你不能。因为不用说千千万万生灵,你手上怕是连一各性命都不曾为之决定,所以才能轻易地说罪或者不罪。” 不自觉双膝一屈:“是,学生明白了……谢皇上教诲!” “朕不是为教导你……朕只是希望,在那么多口口声声敬重柳青梵的人当中,找几个能更理解和接近他本心地罢了。” 见天嘉帝叹息似的笑一下,目光温和间一丝极淡的愁绪,章回顿时直觉地重重磕一个头:“学生……学生一定不负皇上期望!” “果真能如此,朕自然会高兴。”微笑一笑,天嘉帝亲自起身,伸手将青年扶起,“但不点你状元,朕总得补偿你点什么……则第一个三年的时间,就先随兰卿、睿王还有太子,一起修订完太傅的《异国史录》吧。” 迎上那温厚异常的目光,章回心中一动,却是本能地转过眼……御花园小径上,传谟副相伴着风亦琛、风涪厨,正于夕阳金色的辉光中,稳步走来。 开学了,都在忙活答瓣的事情,头昏沉沉中…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七章-归期安得信如潮(上) 崇宁十年(天嘉四十年),六月初九。 夏花朝过去,国庆的各种庆典活动却才刚刚开始。 这一年是大周开国四十周年,大庆。 天嘉盛世,即使没有朝廷下令,每年一度的国庆也是民间最重要的节日。随着治世的持久与深入,承安京的国庆祭典、太阿神宫花朝祈福,都成为大周百姓生活的有机组成。而国庆正日到高阳台拜谒天颜、祈求君王垂恩赐福,更是平常百姓心中夙愿。尤其近四五年来,国家富裕库藏丰盈,朝廷谕令优抚年长者:七十岁以上由官府与资财赡养,六十岁以上,每年往承安太阿神宫与摩阳山大神殿参拜的车马食宿花费也都由朝廷承担。善政之下,民心大悦。许多家在偏远,一生鲜少出门百十里的老人,也因蒙受“敬老令”恩惠而将朝拜谢恩视作一等一的要事,怀抱达成余年唯一心愿的虔诚敬意,千里、甚至万里迢迢赶到京城。兼国庆祭典本就有御赐福袋保佑孩童的传统,则四十年国庆,趁此佳节大喜而聚集到承安祈福盼恩的老老少少较往年更多了十倍。民情如此,朝廷自然打叠起-文-精神-心-全力筹备-阁-,直将举国的热情都融会进这前后长达两月的庆典之中。 只是,虽然大典之前盛传今年天嘉帝不仅在国庆正日拜谒太阿神宫,而且会连续三天登高阳台与民同欢赐福众人。人们最终还是只有在初六花朝这一天既见天颜。之后地两天,都是由太子主持神宫的祭典仪式,并向远道赶来的参拜者赐予来自天家的祝福。文@xin@8 大周帝国的太子,风涪厨,元和九年(天嘉十九年)出生,被立为储君已经十年。三年前行成年礼加冠大婚,以太子监国正式参理朝政。虽然年纪尚轻,但行止有法调遣有度,在朝堂上与百姓中都已经树立起相当威信;加之一副肖似其祖父、高祖昭烈皇帝风胥然的英伟俊朗容貌,与周身青春蓬勃的气度彼此呼应。也深得臣民信服和仰赖。因而虽是由他代天嘉帝赐下福袋、守护符等物,能够从他手中接受赐予人们还是深以为荣恩,感激战栗,更有许多老人当时就喜得热泪盈眶。 解下所佩的手珠赐给一位二十年来年年上京参拜。今年却因为途中染病未能赶上高阳台誓民大典也错过之后赐福仪式,伤心懊丧不已的八旬老妇,又吩咐随从将老妇好生安置,风涪厨这才在人们的欢呼和崇拜地目光中,从容上马离去。 “殿下,那串珠子……虽只是香木所制,但毕竟是皇上曾经使用过。又赐予殿下的啊。”策马紧随风涪厨之后,岳思诚皱着眉低声说道。正因为是父皇曾经使用,以之相赐才真正有意义。“年轻的皇储微微一笑,“思诚。二十年虔诚和坚持,那是我当时手边最合适回报的东西。香木也好,软玉也好,甚至红珊瑚,任何材质都是一样……我想对于这位刘夫人来说,其贵重,本身没有差别。” 闻言凝视风涪厨片刻,岳思诚方才轻叹一声随后微笑起来。“如果殿下是这样想地话……那就没什么不好。”听他语气。风涪厨不觉一怔,gang要张口,岳思诚已然轻快地继续道:“殿下接下来是回宫?是了,今晚宫中还有款待旧王族的大宴,殿下赶回去更换一套礼服也是理所当然的。” “思诚?”风涪厨微怔转头,“你知道我是去见父皇。” “皇上前日已经有过旨意。国庆庆典的各种活动都由殿下主持……这是皇上对殿下的信任。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需要惊扰到皇帝陛下的事情。”见风涪厨面色微沉,岳思诚低头。“如果殿下要去拜见皇上,至少……◇下先回宫换过衣袍。载◇”美少女 大周制度,皇子成年离宫,开府别居,太子则居于宫内。擎云宫东首储元殿,紧邻的东华门外便是六部司衙,历来为太子居所,首取其治政之便。只是宫内宫外到底不同,禁城森严。虽然自城东太阿神宫到东丘门乃是顺路,出入之际仍颇有迟延。此刻已未时过半,而晚宴定于日正二刻,要往来近两日天嘉帝所在城外北山地行宫时间并不见裕。岳思诚不在御前桂职,但擎云宫里常日走惯,听他这般说,风涪厨顿时勒住马,敛容正色问道:“到底有什么不妥,那串珠子?” 略一迟疑,岳思诚扫一眼身后落开一段距离的侍从,这才低声回答:“不是不妥。只是,那原本是太傅的旧物,似乎便是一次偶然兴起参拜神宫,太傅借与皇上的。” ☆下*载*美*少*女☆ 风涪厨闻言一怔:天嘉帝爱重太傅,柳青梵所赠从来妥善收藏,绝无转赐。然而柳青梵辞世地这几年来情况却有不同,皇子王孙、青睐绮重的朝臣时得天嘉帝转赐其所赠。虽都是手册书卷、念珠印章之类零件小物,意义却深重,蒙受赐物的臣子更是将之视为天大的恩宠和荣耀。但自己委实不知这串手珠来历,风司冥赐下之后也未曾提及,否则,了解其中渊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处置。想到五年来风司冥念珠不离手边,早晚两次为柳青梵祝祷祈福,年轻的太子心上一紧,但随即转向岳思诚,“我知道了。然则此刻回宫,时刻上不免耽误。再者父皇昨日便去了北山行宫,今日之事……思诚可有能相替代的念珠,先借我用一用?” 身无功名,但承安京里与六合居并立的名楼霓裳阁便是家中产业,岳思诚日常所用自然不俗,纵不能比拟宫中,材质工艺也都属上乘。闻风涪厨之言。岳思诚随即将自己所戴墨玉手珠递上。风涪厨接过拢在黑绸绣金礼服袖下,这才一提缰绳,催马向京城北门而去。 承安京里,街市上不许纵马。直到出了城门,风涪厨等才放开速度,一行人风驰电掣,径往北山行宫而去。 北山为风氏皇陵所在,行宫原为祭祀等典礼而建,但因近几年天嘉帝频繁拜谒,陵前驻陛地时日也逐年增多。北山行宫由是扩建,规模较天嘉初年大了两倍不止。远远望见青山下绵延殿宇,前方官道上层层守卫森严,风涪厨一行逐渐放慢速度。待进入皇陵地界。风涪厨出示太子印信,与岳思诚和四个随身侍卫换过了马匹,随后便往行宫中天嘉帝最常起居地殿阁春荫殿赶去。 但到春荫殿,风涪厨却没有见到天嘉帝。问过随扈的三司掌记章回,得知风司冥午后到月前方新建成的青阳公神庙还未返驾,思忖片刻,风涪厨令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取了夏季夜晚穿着的薄衫。这才骑马前往青河帝陵。 虽然称为神庙,建筑本身并没有采用神道教宗的风格,而是一如皇家宫殿地式样,殿前一座高大碑亭更显出肃穆庄严。在青河帝陵界线便下了马。一路快步疾行地风涪厨毫不意外地远远便看到碑亭边天嘉帝如雕像般静静伫立的身影。向随侍天嘉帝地首领太监梁新打个手势示意先不搅扰,风涪厨随即垂了手,在数丈外默默相候。 六月,承安初夏入伏的时节。然而北山、青河帝陵所在,山水林木清幽,却远比京城凉爽。山风时过,更吹散空气中炎热。望着眼前面对碑亭神庙,向自己背身站立的老者身影。见一阵阵山风中袍服掣动,同时几缕发丝从鬓边散落随着山风飘摇,年轻的太子心中一时也如有风拂过,荡起思潮起伏。 天光明朗,几年前还是如黑缎纯粹地乌发间,如今清楚地夹杂进了银丝……天嘉帝。是真正地老了。 不仅仅自然年龄的增长。或许更因为……这几年间,连续的离丧。 继五十三年相识。情谊至厚的太傅柳青梵,又是结四十四载、恩深爱重的元配皇后秋原佩兰撤手人寰。随后一年间,诚亲王风司廷、倾城公主风若璃、映萝公主驸马上将军皇甫雷岸三位宗亲辞世,统领教宗近六十载的最高神官、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也受西斯大神宣召返回神明身边。而就在今年年初,礼部尚书特尔忒德、大理寺卿谢迈又相继病故……连续失去至亲骨肉和股脑至信的臣子,对已经上了春秋地天嘉帝来说每一次都是极深重的打击,因而短短几年时间,竟是明显地现出老态。 第447章 下-载-美-少-女 与形容外貌上衰老对应的,还有风司冥的言行与心态。虽然在国事方面,天嘉帝处决朝政依旧英明果断洞察秋毫,博闻广记毫无偏差,记忆力、精力方面也都与从前没有什么差别,但多年跟随在近侧地人却都能分明地感觉出,君王的热情投入和关切在意的程度较从前都大大减少。虽说天嘉帝本就不是独断专行的皇帝,登基以来广纳人才和谏议,政治清朗而开明,然而如今这般将绝大部分国事委托给太子与传谟阁上下朝廷的宰相,与他多年勤政实在不相符。而相对于政事的用心清淡,天嘉帝对教宗神道的兴致却在提升:风司冥向来礼敬神明,对教宗事务十分重视,但就本身,国家典礼之外鲜少主动进行参拜、祈福等活动。而这几年,风司冥到太阿神宫的次数逐年递增,祈祷用地神像佩饰和念珠也成为君王随身常带的物品,宫中更是清楚地知晓天嘉帝在澹宁宫、秋肃殿之外,近几年来最常待的地方就是祈年殿……这里,在柳太傅青梵辞世以前,天嘉帝通常只有年节祭典才会进入。“皇上……皇帝陛下在经历人生一段最迟缓、也极为漫长的旅程。从花开烂漫到落尽繁华,最终归于长久的平静。”风涪厨头脑中浮起太阿神宫主持池豫兮说过的话,只是当时自己地震动来自于对“西蒙斯提”有朝一日也会衰老地惊诧,而此刻,却是为一步步迫近,同时清清楚楚展现到眼前地事实震惊。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 而这一份孤寂,却是无论何人、无论何种样地努力,都不可能为他真正化解。 一阵风过,风涪厨身上竟是不能抑制地一凛。急忙转头,从跟随的小太监手上取过薄衫,快步就向天嘉帝行去;然而走到近前三步,却又是本能一般顿住。 “涪厨,你来了?”没有回头,风司冥声音平稳而清淡。“太傅的神庙飨殿终于建成。你看建得好不好?”更|新*由 近几年天嘉帝渐懒国事,朝政多交托太子和宰相台臣属,但所有有关太傅柳青梵之事,他都必定用心处置一一过问。甚至亲力亲为。先不论柳青梵归葬帝陵,与其后的追隘、建庙皆是天嘉帝决定,藏书殿整理编修柳青梵生前书稿讲义,重订《万川集》,编撰《青阳公文集》,天嘉帝也亲自参与其中。两年前由百纳斋刊行天下的《青阳公文集》,就包含了天嘉帝的御批点校而深为士人学子所重。而眼前这一座神庙。从选址、建造式样与结构、使用材料到内外一应装饰布置都是天嘉帝决定,风涪厨作为太子监国,之前虽多方调派,真正见识落成后建筑也是第一次。大致看过一遍。这才躬身向风司冥道:“庄严沉稳,气势恢宏,正与太傅为人相合。”说着走上前,将薄衫披到他身上,“父皇,虽是六月,外边风却凉。您在这边相伴太傅,也先要保重身体才好。” 风司冥闻言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目光却是从遥远天宇收回。 见天嘉帝侧转了头注目身边碑亭,风涪厨也移过视线。注意到碑额的职衔名号下,碑阳竟无记传的碑文而仅镌刻了十个大字,风涪厨顿时一怔。急忙定神看去,却是不觉耸动颜色… “笑揽风云动。睥睨大国轻……章回的这几个字很好。句子……朕也很喜欢,就用它代替了碑传。”天嘉帝淡淡含笑地语声传来。“脾睨大国轻,这里的一份豪迈开阔尤其难得,也只属于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时代。秋原、兰卿就写不来。” 风涪厨顿时微笑,欠一欠身,“父皇所言正是,这几个字儿臣也很喜欢“但是,秋原、兰卿有他们这个年纪的深沉,也不是章回这些能及得上。”慢慢两步踱转到碑阴一侧,风司冥向风涪厨淡淡看一眼,“虽然,有些时候也能体会到一些心情,但真正融合进骨血里地东西,是只有时间才能培养和塑造成的。所以这一篇文字,是章回的创作,然而其中的意境……到底只有兰卿能给出来。” 闻言,风涪厨忙躬身行礼,然后凑近一步去看碑阴上文字。却是一篇《柳颂》: “公何在兮?公何往兮?谓我太傅,民以惆惆,中心思服。 呼公于嵩,回音有谷:有公方去,求索未尽,漫彼修途。 呼公向野,地鸣未噎:有公方去,教民稼穑,无忧岁熟。 呼公当林,风涛如怒:有公方去,山樵其幸,顾语殷殷。 呼公临海,湍浪若骇:有公方去,天恩嘉语,敢为远戍。 公何在兮?公何往兮?但有所求,无不在矣。 怅怅是归,呼公于国。彼宫巍巍,彼室寂寂。 斯竹漫漫,斯柳依依。声息宛在,手泽犹遗。 寂兮荣兮,俟公归矣。荣兮寂兮,期不还矣! 公何往兮?但云归去。公何在兮?傍日以居。 触目朗朗,是承天光。惟天为旦,惟公青阳。 青阳荡荡,谓我太傅。怀我太傅,佑我生民。” 但见字迹工整端严,笔笔不芶,而越到篇末越是厚重,显是书写者情感深敛,而有心流露笔端。忡怔半晌,风涪厨才长舒一口气:“父皇……这是、这是兰相所书?” “章回撰文,兰卿作书。”风司冥静静回答,随即转过头凝望天上朗日0“公何往兮?但云归去。公何在兮?傍日以居。触目朗朗,是承天光“”这是他们给朕的回答。只是,太傅真正归去何方,朕……其实一直都在想。” “父皇……” “朕常在想,人,都会归去何方;朕,到时又会到哪里。”回过头,天嘉帝向眉眼间已褪去青稚、显出稳定与沉着气度的儿子微微笑一笑,“都说离开是蒙受神明召唤,则返回西斯大神身前,是否真的能够重逢…涪厨,朕想知道这个答案。” 咕噜噜,那篇四言看不懂地,请参看诗歌《周总理,你在哪里》,柯岩作。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七章-归期安得信如潮(下) “人之最后归去?” 闻声回头,柳衍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惊讶。 “或者说,是太傅身后寄托。”从容迎接已有百岁高龄,但就面容神气不过五六十许的老人目光,风司冥随即转过眼,将一束供香奉上神像前紫金香炉。退后一步,在蒲团上屈膝跪下,却不伏拜,一双幽黑眼眸静静凝视供香上一缕青烟袅袅。“西斯大神掌下三千世界往复循环,蒙召唤先行返回神明身前的太傅,可能够听到尘世间衷心祈愿,等待一同进入下一度轮回?” 眼看天嘉帝表情动作,耳听他平淡然而深情的语言,柳衍脸上讶色慢慢收起。转过头,目光在供桌上白玉净瓶中青青柳枝上顿一顿,柳衍双手合十,向神像行了一礼才掉转过身来,与跪着的风司冥目光相接。 “陛下此言,是问身后……神明相关之事?”凝视天嘉帝,百岁老人目光中透出柔和。 虽然年高德劭,无论朝野宫禁位份极尊,举止说话少有忌讳,但涉及死生大事,尤其关系帝君,柳衍的用词、语气都十分委婉。然而就此刻表情,却无多少惊讶,也未显出芥蒂或以为不妥的神色;目光柔和中一份长者自然的慈爱关切,让天嘉帝心中一阵温暖熨贴。定一定神方才开口道:“并非询问身后,只是心中始终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太傅不会就在原地等待。他不会停下脚步。而是始终在向前,始终都走在……凡人不能触及地高度。” “大陆神道教义,人间诸事无常,唯往生恒世之境。才能得长久的平静安定。”柳衍微笑一笑,“虽有三千世界往复循环,但唯独天下大变,西斯大神才会赐下天命者传达神明旨意,点化世间众生。陛下统一大陆,融列国于大周,开创有史以来最兴旺繁荣之盛世、治世,丰功伟绩万世不易……陛下自少年从军、参与大陆国事以来所行的一切,正是顺应了大陆史册之初摩阳山所传达神谕千年轮回巨变,而青梵……也正是顺应这一番天命而来。辅佐陛下,与陛下一同创建这大周基业。如今预言得践,天命有归。神灵返还大神身畔,自然也当列神受飨,观看并保佑在世的人们。” 风司冥闻言也是微微一笑。转向巨大地金身神像,仰头凝望神明庄严而慈悲的面容,沉默良久,才俯身向神像深深一拜。随即轻声道:“是,依神道教义,原本就当如此。然而于太傅,却总觉得很难。回想太傅生前脾性言行,虽礼敬神明。但常桂在嘴边的话,还有对世传神道的态……只是,神明有灵才能聆听心音,朕宁愿相信世人所信的一切。虽然这样做与太傅生前的喜好并不相合。也违反了太傅心愿,朕还是希望……还是执意要这么做。” 注意到天嘉帝的字句斟酌,柳衍望一眼巨大的神像,以及自身所在高广恢宏的神庙殿阁,唇边却是逸出一抹不自觉的淡淡笑意。“陛下是说,在青梵,对于世传神道。从来倡导敬鬼神而远之?尊重自然天理。不宜在神道器物上费心奢靡,更不能为此劳民伤财虚耗国力…如此才是国家兴旺之道。但神庙祭祀。作为世间生人寄托,也是求得慰藉、抚平人心地手段。否则,内中常怀不宁,于世事必有所损,而在去者,怕因此也会多有难安吧。” “惊鬼神而远……太傅以天命者遥领教宗,从当年助凝雪大师取得大祭司之位,助她施行一系列变革,修订教纵与朝廷新的关系往来上面,便可见出太傅对神道的态度。五十年间,太傅地态度从来没有改变,朕也一直遵循着太傅的态度行事。 第448章 朕以为这种态度已经内化为自己的心意,然而……这五年来所行的种种,却让朕再不能说出这样的话。除此以外,朕已经实在不知,个人的心意又当如何表述传达。” 见柳衍目光关切地看来,风司冥淡淡地笑一笑,面上神情安宁而柔和。站起身,望向身前神像,“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行有常世道易变,而谋事则当在人…太傅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秋肃殿里他教导我唯有目己才能改变一切,念经拜神只能令一心平静,而世上之事却必须经手凡人。他总是说为人当务实,切忌寄托幻想、妄求神明。他甚至说过是人造就了神明这样与神道教义完全悖逆的话……若太傅知道自己身后被奉为神明,百姓称呼德百伦一科尔苏,为他修建了无数神庙供祠,是不是会感到好笑和荒唐?又是不是会责备任由民众所为、甚至令朝廷推波助澜的,违背了他曾经教导的朕这个学生呢?” 柳青梵是自己亲自抚养,多少年父子师徒相伴,对天嘉帝所转述那些“大逆不道”地言语柳衍并不陌生,只是微微有些惊奇天嘉帝会在这一刻回想提起。青梵君雾臣之子,身上背负最后的星见血脉,又是大神殿预言中引领风云变更大陆的“天命者”,但他自幼便不曾在神明信仰上显出任何的专注,更没有因受神明垂爱而以为高人一等、自矜自傲。虽然西云大陆世人信神、拜神多本实际,但神道传统与所掌势力地影响,不论在民间还是在列国朝堂都极其深刻。便是自己,纵不能说笃信神道敢为信仰献身,-下-但神明有灵、-载-天理循环、-美-少女-三生命定等等观念也是根深蒂固。当初教养时自己固然不曾刻意引导,却是一直都很难想象,青梵何以能够将神道信仰和教宗事务彻底区……只是,这似乎便是青梵的一贯态度。尤其“我命由我不由天”七个字入耳,柳衍脑海里更是一瞬间闪过六十年前山谷中那个小小孩童身影。坚决不学占卜地语气与面容清晰恍若昨日,老人一时心潮起伏,不自觉伸手抚胸。只觉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然而神思稍敛,柳衍便注意到身边君王面上难掩的一丝自嘲与黯然。“德百伦”科尔苏”,大陆古语“圣人”、“父亲”、“神明”三重含意的叠合,原是笃信神明的百姓奉献给柳青梵地称号;朝廷与教宗以此设立神位,令西云大陆所有得官府供奉地大小神殿一体供奉。虽说这样地尊荣在“天命者”殊不为过,但柳青梵生前便曾有言,不筑墓、不建祠,死后将身火化,骨灰散之高山大海,随风流于天下;其诗作中也有“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句子。崇宁五年柳青梵辞世,道门弟子有意遵循此意,向朝廷请旨。却遭到天嘉帝强力拒绝,青梵最终归葬帝陵。且除去青河帝陵,柳青梵生前长居地南雁杨、昊阳山,以及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天嘉帝也都下旨修建了柳青梵的神庙和供奉飨殿。朝廷态度如此,兼有天下民心,几年来各地为柳青梵修筑的供祠增添了无数……柳青梵身后所得的崇拜颂扬,比之生前也是增加了无数。只是,这种礼敬神明一般的崇拜颂扬,却不会是青梵真正所希望。 看着风司冥脸上表情。柳衍猛然惊觉君王心事,一时又是一阵辛酸涌上心头。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柳衍这才静静开口:“虽然青梵言论多有与常人不同,但天人一体、万物有灵。三千世界无处不见神明等等句子,却也是常在嘴边。祈祷神明怜悯,有朝一日故人重逢…陛下的心意,他一定能够得知。” 柳衍温言细语,句句含意安慰,风司冥嘴角扬起,回以感激地微笑。目光却深沉依然。抬头凝望神像。天嘉帝合起双手,“太傅……从来就最能了解人心意。只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否令太傅满意。从当年崇安殿上拜师的第一天起,直到今日,也从来都不敢说自己已经达到了太傅的要求。在眼前地,似乎永远都是那一身青衣背影…虽然离得不远,却一直都在向前;不管追赶得多努力,总是追赶不上。”回转过头,深沉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光彩,“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从来都不能停。即使明知他尘缘已尽,便在此处长眠,也常觉眼前有他的身影……那样近的距离,却永远不能并肩,也无法接近。”文%xin%\\8|打下-载-美少女手| “亦步亦趋,然而高山仰止……陛下因是怀疑而心中不安,青梵离丰。这种不安因为再也兀解而愈发扩大了么?”轻问一声,见风司冥闻言表情细致的艾化,柳衍淡淡微笑起来,“因为不安,因为不安的无解,所以心生无穷烦恼。如此说来,则陛下这几年来扶持神道广蓄善缘,也有为上达天听、致意神明,求一个安宁解答的意思了。” “……并非如此。”意料之外的否定,让柳衍顿时凝目风司冥,却见天嘉帝注视玉瓶中青色柳枝,“五年,专注神道,兴修庙宇殿阁,举行一场又一场祭祀祭典,亲自安排过问那些繁褥琐碎的仪程细节,这些……都是因为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地事。那么多足以动摇人心性、让人沉痛难平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发生,将兴趣注意放到神道的种种活动和仪式上面,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沉溺悲伤……太傅不会乐意看到朕放纵情怀,朕也不愿意太傅对朕有一丝一毫不满,所以那些,不过是移情而已。” 风司冥语声平静安宁,柳衍却是忍不住轻叹:这一句,是天嘉帝分明地承认自崇宁五年柳青梵故去,自己投注在神道教宗上的兴趣日深;广修寺庙,太阿神宫和祈年殿中接连不断地大型宗教活动,都是为让心中无限的痛苦稍得平复。然而,这位自幼得柳青梵教导、英明睿智的君王,头脑又始终保持着清醒……他创造出最真切的幻境,并劝服每一个人相信他自己已经从这一切幻境中得到安慰,却把这近乎绝望的冷静和孤独。深深地隐藏在了自己内心。 ☆下*载*美*少*女★ 而如果,这不是青梵辞世五周年地祭礼;如果不是仅仅相处二人,又在这为了柳青梵新筑成的神庙;如果不是面对身为青梵养父,看二人自幼成长。多年信任亲近地自己……这一句层层含意深远地“太傅归去何处”,风司冥也不会出口。 只不过,五年地痛苦隐忍,此刻……或许也到达了极限和顶峰。 望着天嘉帝浅笑朦胧地侧脸,柳衍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陛下。” 风司冥转过头。 “青梵,会在大神身前一直等待着陛下,他不会再离开。”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是,朕知道。多谢柳真人宽慰和开解。朕其实……” “这并非宽慰之言,陛下。”抬头,视线直直与风司冥相接。百岁老人一双素来温和的眸中闪出锐利光芒,“青梵不会离开,因为他原是为你而来……受君雾臣星见之力召唤,改变命运既定的轨迹,他是为了牵动着君氏一族不可知未来的皇帝陛下你而来!君雾臣为他与你缔结的因缘,并不会因为一切奇迹时限的六十年而断绝…君无痕也好、柳青梵也好,与君王结下如此深厚情缘的他,一直都将在!” 深沉凝重的语声,如巨石惊雷,带给人心极大的震动。而言词中无数含意。更让风司冥顿时瞪大了双眼:“柳真人,您、您在说什么?太傅是为了我而来?而且……是君雾臣为我们结缘?!” “正是如此。”静静凝视天嘉帝,良久,柳衍才展露出一个极淡极淡地微笑。“皇帝陛下。虽然青梵教导,为君应敬畏自然而不妄信神明,国家是仰赖人民百姓之力而得生存发展。但大陆千年神道流传,却是有其根源;超乎自然的神明之力,通过血脉传承,而在人身上有所体现。尽管,沟通天地神明。这样的力量随着时光地推移愈来愈显淡薄。可是它始终存在,也能够为有心与有能力者体察。” “真人是……神殿的祭司?” “不完全是。通过艰苦修行最终侍奉神殿的祭司也许能窥探天机。得知神明的旨意;但真正的神谕和预言,却只有那些继承了最古老血脉的神明后裔才能向世人展示。而且也只有他们,能够扭转既定的命运轨迹,改写人与人的际遇因缘。” 微笑一下,风司冥眼中透出坦然的迷茫:“……虽然平日也留意教宗神道事务,对于真人所说这些,却都无所了解,是第一次听说。” “陛下不了解并不要紧。我只是想告诉陛下,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某些能力、感知定与常人不同,超出寻常理解和想象之外。这个世间,有些力量不为人所了解知悉,本身也难以捉摸,然而它们又确实存在,并能对这个世间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身为君主,应当知道有这样地一些存在,尊重但不畏惧,冷静地面对这些存在……我想青梵也曾有过类似的话,是么?”见风司冥闻言颔首,柳衍微笑一下,“那么,陛下应该就能理解,为何千年以来,摩阳山大神殿发出的声音受到大陆如此高的重视;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些祭司、神女一辈子无法与神明沟通,然而有一些却能得到真正地神谕……那一次一次,被事实践证其正确的,千载历史中赫赫有名的预言。陛下,您都记得是关于什么吗?” 风司冥抬头,静静凝视柳衍,心中激荡面上却全无波澜:西云大陆千年历史,所谓预言,真正被史册记录了真实的,千年以来只有四次…干年之前西陵邦国首建、七百年前草原部族结盟、三百年前宓洛风氏主政,以及,六十年前柳青梵“天命者”的预言。 第449章 每一道预言,都是摩阳山大神殿发出,每一次,都是预见了动摇大陆走势的关键。 看着风司冥表情,柳衍淡淡笑一笑:“这些预言,都被载入了史册。然而,还有另外一些,真正、被践证了正确的预言,却并不为人所知。比如,关于北洛君氏一族地预言……两百年前,关于相佐北洛风氏王族地君家将六代而亡的天命!” 见天嘉帝猛地向自己迈一步。脸上尽是掩不住地震惊,柳衍轻轻摇一摇头,随即缓缓颔首。平稳沉着的语声,一字一顿道:“景文三十七年除夕。君雾臣猝逝擎云宫祈年殿。同时,承安北郊君氏别院大火,将在别院过年守岁地君家老小全体葬送,主仆三百余口无一从火场逃脱。人说世代帝师宰辅、主持朝政百六十年的赫赫君家,北洛王朝的守护者、至高公爵爱尔索隆,从此血脉断绝……就像曾经摩阳山大神殿中,当时的神女、后来的启明夫人巫卜曜以星见之眼为君离尘预示的天命:赫赫君氏,相传六代而终,以一族之覆灭,铸王族风氏一统大陆之坦途。” “以一族之覆灭。铸风氏一统大陆之坦途?这是……君氏的天命!”伸手掩住口,风司冥不自觉低喃出声,随即斜一眼向柳衍。“可是,太傅他明明……” “是,这是神明展示的天命,君氏一族注定的命运,不可违背。”瞥一眼目光沉沉的天嘉帝,柳衍淡淡笑一笑,“但,天命虽不可违,却未必……就不能改。” “改变天命?!” 听风司冥忍不住轻呼出声,柳衍微微颔首:“是。天命不可违,却未必不能改。逆天改命,需要有足够强大地力量,需要绝对坚定意志的支撑。以及为了这一愿望,甘愿付出也能够付出足够的代……会集起这些,人地力量就能改变命运的轨迹。”稍顿一顿,老人嘴角扬起,微微向上仰视的眼眸流出一抹想往的光芒,“而君雾臣,凭借着星见的血统。向星空呼唤了命运的异变;用他所有的一切。交换君氏一族不可预知、但绵延而不绝灭的未来。” “君氏六代而终……从君非凡到君雾臣,恰是……六代。”深吸一口气。风司冥目光中渐渐透出清亮,“太傅,是君雾臣最幼子,也是君家……最后仅存的血脉。原本预言中将要绝灭的命运,延续六十年,这是……君雾臣地力量?” 迎上风司冥深沉目光,柳衍嘴角略扬一扬,“六十年,是人力所创造的一切奇迹能够维持的最长时限。尽管还是有时限,但六十年依然是整整的六十年!这是君雾臣地期望,最强烈的心愿创造出的奇迹:改变既定的天命,延续将断绝的血脉,从遥远的时空中、从无尽的未来中寻求不可知地变数,让注定要被成就、注定得到神明垂青地风氏,与君氏缔结新一重牢固不破的、无可撼动地因缘……” “真人,你是说……”君雾臣……所以太傅,太傅他……”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以降临,引玄鹰、乘白虎,挟青阳之光,穿透笼罩大陆之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无痕,是君雾臣之执念;青梵,是神明垂青的天命者。西蒙伊斯身前的青鸟,无尽希望的象征,凝结成君雾臣毕生的心愿,也给北洛、给整个西云大陆带来了希望;以他起伏跌宕、波澜无尽的一生,为我大周奠定下万世的根基。”向风司冥走近一步,老人面容上显出温柔而包容的微笑。伸一只手轻轻扶住天嘉帝肩膀,感觉到掌下君王不自抑地微微一颤,柳衍笑容越发温厚,“而当六十年时限到达,青鸟引导着神灵重回西蒙伊斯神前,就是君雾臣执念的最终消解。” 被久违的慈爱目光包围,风司冥怔怔抬起眼:“可是真人,若太傅果然是因为君相……则君相的执念消解,岂不是,岂不是……” “是我还说的不够清楚?青梵他,是为了你而来啊!君雾臣以一己全部所有,为青梵与皇帝陛下缔结的因缘,固然是最强烈的执念创造的奇迹。但若不是陛下和青梵注定相遇,彼此相知,达成无可断绝也无可撼动的情谊,岢迹,也不能真正成为奇迹……青梵,不是为了他的父亲,不是为了注定要灭绝的君氏一门才成就了今天。他的愿望、他为大周所做的一切……陛下,青梵真正的心意,我想不需要再多说。“说着,柳衍手下微微用力,见风司冥一双深黑眸子里目光越发清明。最初地悲伤、落寞、孤寂也渐渐转化为平定和安宁。老人心中轻轻舒一。气,衷心地扬起嘴角,同时带着天嘉帝将目光一齐投向神像肩头毛色青翠、栩栩如生的鸟儿,“希望和光明的青鸟…君雾臣的执念。青梵在世间地化身……我听说,就在那一天,你也看到了他。” “是啊,我看到了……”猛然回想起那痛彻心肺的一天,清晨御花园里一抹翠影翩跹,风司冥顿时微笑起来,眼中却是两道清泪无声而下。“天命定数,归去有期。太傅的离开,终究是平静、安宁,无痛无苦。朕心里其实……其实一直都很高兴。为太傅高兴。而且朕也一直都知道,太傅从未离开…他就在这里,看着我的一言一行、全部举动。我只是。只是想念……常常地想,就会怀疑、会心慌;就会觉得,假如一切都回到以前,一定会更用心努力,让太傅再没有烦恼忧愁。” 天嘉帝终于敞开心胸,道出压抑了数年的哀思,柳衍眼中也不禁湿润。“司冥”,见风司冥闻言一怔,随即露出笑容,柳衍含笑点头。“司冥,青梵从来没有对你不满过。你是他最得意和最心爱的弟子,他永远不会丢开你一人独行。大神身前,他一定护佑你。也一直都耐心等待你“”等待你完成他的心愿,去向他回报。” ☆下*载*美*少*女☆ 风司冥闻言微笑,随手拭去眼角泪痕,“是,朕明白。”顿一顿,努力轻松了语气,“君雾臣……君相为太傅赢取了六十年时间。造福了大陆。也直接垂恩于朕。细想来,这一世莫大的幸运与幸福。竟都是蒙他赐予;能得五十三年跟随,实在不该更多奢求。只是六十载时限到达,人去如归,朕先前并不知……五年来竟一直不能真正振作。而真人,真人是否因为早就深知根源,所以始终宁静澹然,风波不起?” “我么……”凝视风司冥努力浮现笑意的眼眸,柳衍轻笑一笑,从他肩头抽回手笼到袖里。转眼看向金镶玉嵌的神像,慢慢说道,“说知道,天命者地命途,谁也不能看破;就是与之相关密切,命运轨迹也如云山雾罩,无法言明。然而,青梵蒙大神召唤,我确实有所预知。” “真人?” 看天嘉帝眼中惊疑,柳衍轻声道:“我说过,继承了古老神明血统的后裔,能够得知神意窥探天机。纵是凡人不能知晓的天命者,所知所能,也要远胜于寻常。”风司冥闻言颔首,柳衍深吸一口气,这才转眼与卢对视,“十年前,我收到念安君手书,信中……说了许多事情。” “念安君,上方未神?”十年前,延和十年,正是曾经地西陵国主上方未神故去的一年。心思转过,风司冥脸上不觉微微变色,低声道,“原来是……那,倒也不奇怪了。”顿一顿,“十年前,是念安君;五年前,是太傅;三年前,皇后也去了,然后三皇兄、倾城皇姐、慕容子归……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情谊深交,一个个蒙受神明召唤离朕而去,却原来,每个人的归期都有定数……下=载”美少-女 听风司冥的低语,柳衍似略有些意外,但随即勾动嘴角,转过头凝目供桌上净瓶杨柳:“归期有定……皇帝陛下能这样想,也是大善。” “朕……似乎又让人担心了,是么?”抬起头,天嘉帝静静笑一笑,“然而真人选在今日告知,又是为何?“因为”,闻言,柳衍舒展了眉眼,露出自到青阳公神庙后第一抹真正的笑容。双手合十,向平静凝视着自己的风司冥躬身一礼,这才挺直了腰身,“因为柳衍已活过百年,神明眷爱,却是用不了多久也要回去的。”说到这里,柳衍停住语声,含笑凝目风司冥,却见他面容平和,心中顿时一股宽慰。微微一笑继续,“如今,独子青梵已先安眠于地下,神灵归去神前;青阳公神庙落成,各种文集书册付粹刊行,而他的门生弟子也都各有事业无忧前途……柳衍在这个俗世已经无所牵桂,想要就此回转昊阳山上,从此紫虚宫内清修,不再沾染这世情了。” 面容平和,天嘉帝只静静合上双眼,沉默良久,方才长舒了一。气。睁开眼,风司冥向百岁的老人绽出安详地笑容,“则柳真人此次来,原也有意要道别?” “是,柳衍此来,正是为与陛下告别。”微微一笑,柳衍随即举步走出神庙正殿。两人在阶前站住,负手身后,抬头远眺,只见西天一轮金红夕阳,层层云霞如晕似染,衬着天边青山连绵起伏的柔和轮廓,静谧瑰丽,便是一幅天然图画。 “江山如此多娇,怎不叫天下英雄竞折腰?”转头看向天嘉帝,老人目光透出益发的亲切而慈和,“忆峥嵘往昔岁月,数风流还看今朝。虽别离,不过暂时而已,终有相见再会之日。还望陛下但放宽心,一切……要自己保重。” 目光相接,风司冥心中暖流缓缓,“真人也是……此去,此别,一切保重。” 望着柳衍离去的方向,天嘉帝在神庙前独自站立了良久,才终于转动了脚步。 回身,不见常随地内侍首领梁新,却是章回在三丈外静静伺立。沉沉暮色中年轻朝臣的面容只是依稀,然而风司冥分明能看得出,青年脸上真诚的担忧和关怀。 第450章 “皇上……” 四目相对间,终于是章回首先耐不住。但见他一句呼唤出口又随即顿住,微微垂眼,似在犹豫斟酌句词,天嘉帝不由轻笑起来。“好了,什么也不用说了……这就陪朕回去……回行宫去吧。” “是,臣这就去传车马。” “朕的意思是,怀英,你陪朕走走。”温和地笑一笑,风司冥接过年轻朝臣递来的夏衫披到身上,这才慢慢迈开脚步。 跟随在天嘉帝身旁,章回小心地将脚步放轻,陪伴着风司冥一路默默走过。 “章回。” “是,皇上。” “想……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最终归去吗?” 心头猛地一跳,章回脚下一错随即稳住身,“臣……浅薄,还不曾想得那么远。” “对啊,怀英也才这个年纪,是朕问的不妥了。”风司冥轻轻笑一笑,挥手打断章回本能的分说,顿住脚步,遥望远山斜阳,“但,山水迷离,流花低雾霭,夙愿扁舟寒江钓,风掠须发白。……《万川集》里没有收,《青阳公全集》里也找不到这一首,朕却记得这是太傅当年闲暇时吟唱。归去来兮,太傅地心愿,从来也不曾改变。” 望着天嘉帝唇边微笑,与晚风中发冠里逸出地银丝,章回狐一张嘴,终于躬身行一礼。“太傅志愿心胸,凡人不及。” “但是,你不用一味学他,朕也不要你特意学他……朕也不曾处处学他,谁都不用刻意学他。”风司冥微笑着斜睨章回,“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是,臣明白:天下,只有一个柳青梵。” 青河帝陵,北山行宫之前,朗朗夏日,晚风斜照中,君臣二人轻笑愉悦,身影缓缓没入夕阳地金色辉光。 第五卷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八章-万里终风天不老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稽首送别离,岂惟万里征。 松花移明灭,靖陵春犹深。 柳笛催远道,谁堪着乌衣。 靖陵,大周开国之主,天嘉皇帝帝陵。因天嘉帝风司冥统一大陆,受禅登基前位封靖宁亲王,故帝陵亦取徽号中“靖”字为名。靖陵位于承安京北,安葬北洛风氏历代君主的北山西南隅,天然有一带清溪环绕的青河帝陵范围。作为一统西云大陆的大周开国皇帝陵,同时也是青河帝陵中第一座帝王陵,靖陵的建制规模自然极大。但因承自北洛帝王“因山为陵”的传统,站在“靖山”之下只见一片青山林海郁郁苍苍;惟有山前巨石铺就的宽阔神道,神道两侧无数巨大的人、兽石像,以及神道尽头高耸的石碑,显示出皇陵主人无上的威严。 远远望一眼神道碑前宽袍缓带、一身黑衣的身影,章回安抚一下身边马儿,一边心底暗暗计算时刻。 三月下旬,将入四月的承安京,春色正好。申时近半,日头虽已偏西,天光却很明亮。若即刻启程,一路快马,从青河皇陵到京中也不用小半个时辰,正好能赶在暮色降临之前。不过,既然主人还未发话,自己作人下属的也无意催促。只是目光不经意瞥过身边素衣小帽的年轻人,见他不住地左右脚倒换着身体重心,章回忍不住开口笑道:“这是怎么了?地上有虫咬脚?” 年轻人闻言一怔,摇一摇头刚要答话,却又被他笑着打断:“不是虫咬,难道是站乏了?但魏公公每天皇上身边跟前随后站班服侍的,会这半会儿就站不住?我还不曾觉累呢。” “章大人真会说笑。小满一个伺候人的,怎么好跟您这传谟阁里副相大人比?”年轻人…澹宁宫领班太监,魏小满轻笑道,“您位高份尊,天生端着官人的架势,走到哪里都一个样儿。哪能像我这出了宫、少了人监视就站没站相。骨头软立不稳的?” 得前代天嘉帝欢喜常侍驾前,又是当代君主熙元帝的亲信,魏小满原不是普通内监宫人可比,就是对朝中大臣,平日也一般地说笑。见他口齿伶俐地反击。章回顿时一笑退却,“是我说错了,只不过见你倒脚侧得这般频,忍不住想起从前上蹿下跳、没一刻安稳的皮猴样 “也就是在碧玉苑里皮了一回,居然还有人惦记到今天!” 瞪一眼章回,年轻人嘻嘻笑一笑,眼里渐渐闪出追忆的光彩。“说起来。那次还是先皇陛下亲口的旨意,调我到碧玉苑里服侍……只有你一个外头没有家人,因此从没出过宫,就趁机出去转转,街市上舒散舒散也好。先帝爷当时的表情,还有那样温和的说话……都说天底下没有他老人家不知道地事,可陛下待我们都能这样体贴。真是让人想起来就要掉眼泪。” 几句话勾起曾经记忆,见他说着伸手在眼角擦一擦,章回也觉眼中微微湿润。“先帝确是非同凡……啊,陛下似乎要过来了。” “西蒙斯提,是西蒙斯提…人间的神王。怎么和凡人比?章大人又说错话。”立即挺身抬头,望向熙元帝所在,见他只是动一动并不曾向这边走来,魏小满随即回头又轻笑起来,“这可是在靖陵,先帝爷和柳太傅就在这里听着,章大人怎么每次都在这里说一堆错话?可是专门要惹先帝爷、惹太傅大人生气。” “如果能真气到他们。就梦里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一句出口。两人不禁相对苦笑,同时想起这是天嘉帝最后几年。在归葬帝陵的柳青梵神庙前、在北山行宫春荫殿、在擎云宫御花园,回忆青衣太傅时最常说的话。天嘉帝与太傅柳青梵情谊至深,柳青梵辞世后时时怀思,盼望神灵入梦重逢地真情真意让每一个身侧之人动容。章回和魏小满,一个是天嘉帝晚年最器重的青年朝臣,一个是天嘉帝晚年最常随侍的宫人内监,都与他极其亲近。此刻身在帝王最终所归的靖陵,万千思绪,不记天嘉帝多少伟绩丰功,竟全是平日最细腻微小的点点滴滴,如春日里和风细雨,润待心头一片酥软温煦。^文-?-閣^ “先帝爷……唉,陛下过来了!” 首先从追忆中回过神来的还是魏小满,猛一眼见神道碑前熙元帝已经举步向这边走来,急忙快步迎过去。章回也笼一笼马匹,见熙元帝几步行到身前,躬身行礼道:“陛下。”顿一顿,“是这就返宫么?” “嗯。”颔首,目光瞥见章回眼角湿痕,熙元帝动作微顿,但随即扬唇,“还是按一贯的,来路回去,不用惊动他人。” “是,皇上。”章回行一个礼,与魏小满牵了马跟随在熙元帝身后。三人静静走出皇陵地界,这才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快速折上官道就往承安京驰去。 时近傍晚,离承安越近,官道上往京城地车马也越多。三人渐渐放慢了速度,一路沉默的熙元帝这才回头向章回轻笑着道:“怀英,你可知道,今天是为什么往青河?” 闻言在马上欠身,章回笑一笑道:“若属下猜得不错,是为了新诞生的小主人而去向先皇还有太傅报喜的。” 看一眼沉静从容的臣子,熙元帝风涪厨目光里露出真诚笑意:现在是熙元兴平三年,天嘉帝回归神界,他继位登基为帝的第四个年头。身为天嘉帝与太傅柳青梵亲自选定的太子,从天嘉三十五年后又得整整十年地朝事政务历练,风涪厨继位以来诸事平稳,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而上一个月,风涪厨的元配正妻,出身昔陵旧主上方氏的皇后上方婉莹。继生育三位公主后终于诞下麟儿。虽然熙元帝膝下已先有两位皇子,嫡子的降生还是使朝野一片欢腾。宗室、朝廷都为之大兴祭典庆贺,热闹一直到前日小皇子满月,|更新:|祈年殿中祭祖仪式结束才稍稍告一段落|下|。西云大陆传统,|载|初生婴儿满月后才得轮次排行、|美|记入族谱。|少女|熙元帝在嫡子满月后第三天前往先皇天嘉帝地靖陵,其心意也是容易得知。只不过。听章回答句里“先皇”之后紧跟地“太傅”,语声中毫无迟疑,风涪厨还是颇觉几分愉快和满意。 “除了报喜,其实还有一事想要问父皇和太傅,希望为朕解难。怀英可还猜得出来?” 熙元帝轻轻一句入耳。章回不由一怔:这不是他第一次随驾到青河帝陵。事实上,天嘉四十五年五月天嘉帝大行之后,近四年来他到北山帝陵的次数极多。不止各种祭典、礼仪国法规定的谒陵随扈,更多的时候,是跟熙元帝随时地、“即兴”一般地策马北山,到青河靖陵拜谒。 出身殿生,为天嘉帝晚年时信臣。又蒙天嘉帝钦点,与传谟副相兰卿、睿亲王风亦琛以及太子风涪厨共同编修柳青梵生前巨著、藏书殿中教材《异国史录》,十二年来章回与熙元帝可谓亲厚。常在驾前,自然知道风涪厨这些即兴的出行谒陵多是国事纷扰烦难之际,或是有不能对他人言地心思情绪而只愿对至亲至爱至敬者倾诉。但最近几月,国中升平,朝廷无事。官员各安其职,内宫又有嫡出之喜……章回细细想了一圈,还是想不出风涪厨“解难”一词所指,只得在马上又欠一欠身:“属下愚钝,实在想不出来。还请主上赐教。” 风涪厨闻言微笑。斜睨章回庄重严肃的面庞,嘴角突然掀起一抹深感兴味地笑容:“当年你还拿这个烦过我,现在倒想不着了?”见章回越发疑惑,风涪厨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就是孩子地名字啊!烦恼了大半年,眼看着百日却连个家常呼唤的小名都拿不定,难道不是你这堂堂地殿生大人做过的事?竟忘了个干净。” 熙元帝言语打趣。章回顿时赧然低头:当年他侍奉姑父李沐之父、前朝尚书李寂十年。 第451章 直到他归去神界,又为之守孝三年;随后便上京赶考。到二十三岁还不曾订婚成家。天嘉帝喜他对李寂真心纯孝,又怜他孑然一身再无亲族,为他指婚自己的长孙女,即皇长子风泓温的嫡长女巾瑞郡主,天嘉三十七年亲自主持两人成婚。婚后夫妻和美,次年就添了一子。章回双亲早亡,唯一的姑母也过身十余年,无族无依;及至成婚,始得家人天伦,初为人父,心中喜悦自非同常人。但也由此,孩儿名字想了又想拟了又拟,却始终不能拿定,最后还是身为“叔父”的风涪厨看不过眼,这才最终为他决定。不过从此每每玩笑,说他枉负殿生之名,连个名字都不能取。此刻听熙元帝这样说,章回脸上微微发烧,嘴角边却露出十分温暖的笑容。 “则少主地名字,先皇与太傅大人可曾告知,或有所提醒?” 多年君臣相得,彼此又是至亲,对章回同样带了几分打趣的问话熙元帝并不以为忤,而是轻松答道:“告知是没有,提醒么……倒也差不多。”眼见城门就在前方,风涪厨目光一转,嘴角轻扬,“一会儿,陪朕去一个地方,你便知道。 熙元帝故作神秘并不直说,章回心中好奇,却也不能发问,只是笑一笑策马随之入城。见风涪厨先是经城北德胜大道,随即便转入畅柳湖畔映波路,经过草亭街继续一路向西南,章回心中隐隐预感。果然,片刻见前方学士路、文慧街相交的三叉路口,相对于天色尤其显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尤其人群中最多文士装束,章回忍不住叹一口气:“若是这个,国史馆、藏书殿里什么珍本没有。专程跑到这里,人往人来,万一冲撞了倒不好。” 风涪厨轻笑摇头,策马趋近街沿,随即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丢给身后伺候的小满,带着章回就向文慧街道口处,门上高高一块“百纳斋”金字匾额的书肆走去。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正堂上天嘉帝御笔手书。昭示了这家书肆的非同一般。作为承安京乃至整个大周王朝最负盛名地书肆,官府之外第一私人刻坊,百纳斋向来是天下文人向往,而门前学子士人云集。因是前朝宰相林间非正妻白氏陪嫁产业,并由林间非次子林玄与其嗣兄袁子长共同经营主持,多年来百纳斋与朝廷关联极其深厚。而这样的身份背景。又使百纳斋自然成为朝廷和士林沟通联络地最重要途径……按天嘉帝开国建朝时定下的规矩,每三年会试大比;而新皇登基改元,最初三年每年加开恩科。时熙元兴平三年,当有春、秋两届科举,京中试子学人正多。而二月万寿节恩科方罢。这一科会试得中、殿生们的文章策论已经由百纳斋选取成册,刊刻了出来,恰是这两天正式上市发行。因而时间虽已交酉时,暮色渐下,百纳斋兀自人流不绝;门庭若市,全无一点晚来顾客渐疏地意味。 熙元帝前往百纳斋,章回原已猜到他是来寻看市上所行柳氏文集。欲由此获得灵感。虽然宫中藏书殿与国史馆聚会天下珍本目书,且朝廷早已依柳青梵当年所奏建立大图书馆,并规定国中一切书籍刊物,凡出版,无论官府或官府所允私人书商,刻成必先送两册入馆以为存样。如此数十年,国家馆藏书籍资料自然极丰。所括也极全。但艺文书目,到底不能反应时下文坛推崇,也见不出寻常士人之偏好。再者,柳青梵生前著述宫中保存最全,然而与市面上出版、寻常士人所见多有不同;百纳斋数度刊刻。也都有微妙的差异出入。熙元帝既有意从他的文集中为皇子取名,却是不能不小心了……想通这一点,章回心中略安,看向风涪厨背影地双眼也透出微微的笑意:与其父天嘉帝的庄严沉稳不同,熙元帝性情中常有随心任性的成分出现,为人处事也多活泼,显出无限旺盛地精力。比如这文集版本差异。令太学学官比对了递上条呈便可。根本不需他亲自考核。但稍一转念,想到同样身为人父。对风涪厨心血来潮地举动决定,章回心中倒生出几分格外的宽容来。 随着人流,两人在书肆正堂中慢慢测览,部分书架前则驻足查看。看到正堂门前,最显著位置呈放地果然是最新的《通考策》,附了二月贝科会试策文,而围拥了挑选购头的文士也最多,风涪厨和章回不由相视而笑。随即看到专列个人文集的书架上,林间非《谟台集》、《湖畔集》,上方未神《念安手稿》、《两京记》,宗熙《日知斋文集》,兰卿《拾屑集》、《兰宾客集》、秋原镜叶《承荫记》、《从学录》,谢迈、特尔忒德合集《云中集》、岳虔《霓裳音律百二十种》、《下载-美少女更-新》……天嘉朝几乎所有名臣名士诗文著述列得整整齐齐,从封皮书页都可见翻阅之频繁。看一眼身后青年朝臣,风涪街突地嘴角轻扬,略一俯身从架上取过一册在手,却是章回新撰的诗集《后浪诗稿》。望见君王眼中戏谑,章回面上一红,快速凑近一步,躬身低语:“林大人亲上门索讨,实在推不得,主上就不要取笑了……” 章回参试入朝前,曾经六合居上与人议论柳青梵是非,恰与偶然微服出宫地天嘉帝相遇,因而与其时相随帝驾的太子风涪厨,以及副相兰卿、睿王风亦琛、慕容云恩、秋原泽玉、林玄等有过接触,章回在得中殿生、正式入朝为官后,与这几位朝廷重臣交情也不同寻常。他得天嘉帝器重,朝中行事从来谨慎小心,称职、谦恭为群臣公认;惟有当年狂妄,常被相熟的几人当作把柄引为笑谈。他原本诗文俱佳,但因圣眷盛隆,实不愿更多招摇,屡次拒绝百纳斋撰文刻印的提议,情况风涪厨也都知晓。此刻听章回言,知道是林玄“一旦认定目标则百折不挠”的脾气发作,其中怕更有“威逼利诱”……想到这位重臣、爱卿平日行事,熙元帝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父……父亲从前就夸赞过你的诗文,兰大人也说过唯有你得老师与他文字真传,谁又能取笑你?只是夹在其他书里一起呈献,像是唯恐被发觉了一般,教我险些错过。才是真该打。”说着瞪章回一眼,见他陪笑低头,风涪厨也笑一笑。顺手撂下书册,随即抬头扫视店堂中,“怀英,这里这么多的集子。应有尽有,怎么独不见柳太傅地?这可真奇了怪了……” 熙元帝一句出口,章回心中猛地一跳,忙要开口解释,旁边刚巧经过的一名书生已经不客气地嗤笑出声:“真是空有一身漂亮衣饰人物。竟是个不读书的……趁早回去,这里可不是让人装点门面,附庸风雅地!” “这位兄台,怎见得我就是装点门面,附庸风雅了?”章回紧张中,风涪厨却笑吟吟向那书生开口。“海纳百川,不拒向学之人。我想寻柳太傅文集观摩学习。难道竟然有错?”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书生虽说话刻薄,但见熙元帝面容含笑,温雅中自有一种雍容,倒也不敢再加无理。只讪笑两声,随即向大堂东南角收银柜台一努嘴:“到百纳斋的,谁不知道柳太傅地所有集子要直接问堂上掌柜?所有版本种类都在隔间的小室里陈列着。自然是到那里去看去挑。再说,真到这里寻百衲本柳氏文集的,又有哪个什么都不知?哪个不是直接报了书名版本印次,让从库里请的?”^文-?-閣^ “原来如此,倒是我确实不知了……谢过这位兄台。”风涪厨闻言一笑。转头招呼了章回,“怀英,来!”径自往那书生指点地小间而去,倒把那书生闹得一时傻眼,呆立了半晌才摇摇头走开。 跟随熙元帝步入小间,章回向门口伺候的店员略略颔首。见他目光闪动,随即显出了然。转身将小间的屋门从外面带上。章回这才安心回头,却见风涪厨瞪视房中四面水晶玻璃地书橱内各种文集书册。面容微微颤抖,脸上异常复杂地表情。知道风涪厨从皇子到君王,平日书籍皆是由属下进呈,虽与林氏素来交情深厚,真正见识百纳斋却是三十年来第一遭,一时间自不免被室中布置景象所震惊。因此章回也不说话,只是垂手侍立门口,静静望着熙元帝每一个举动和表情。 《四家纵论》,《二十二杂经》。 《国史札记》,《博览笺》。 《馆阁编》,《归鸿录》,《语林》。 《君音统笺》,《首丘集》。《柳青梵笺注上方皇干文集》。《林英正公诗柳氏笺》。《文心閣》。 《碧苑酬唱集》,《步亦趋集》,《(柳氏)师门问学录》,《未岚文踪》,《毗陵驻马集》。过、移过,风涪厨以一种近乎出神地专注,细细审视着笼罩在夕阳金光里地每一部书籍。从柳青梵自身的论著、治学、诗文创作,到他整理、笺注、编撰、修订他人的诗集文集,再到同僚、知交、学生、门人整理编订他的作品选集……满室书香,就这样静静呈现着这位青衣太傅传奇而波澜壮阔的一生,呈现出他志存高远、兼济天下的经纬雄才,呈现出心怀澄澈、山水乐我地智慧风流,也呈现出正本培源,因材施教,广育天下英才的无私情怀。 一篇文字,就是一记深刻烙印; 一部文集,就是一道永不消逝的声音; 一间书室,赫然融会了这个大周王朝必将千年传承的精髓。 火尽薪传,师道万世……师者万世。 “《四家纵论》里曾经有言,人间谓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良久,熙元帝才回转过头,对视面容沉静而安宁的章回,缓缓开口。“这,是不是就像当年太傅为林相做的祭文一样,也是说的太傅自己吧? 第452章 ……怀英,直到今天、此刻,朕终于是懂了父皇地话:天生圣贤,而我凡人何幸,大周何幸,能得此万世不朽?” “陛……下?” 见风涪厨突然迈上一步,向着面南橱窗中一套的《天嘉帝御批青阳公全集》屈膝跪下,章回一惊之下也忙跟随跪倒。耳边只听熙元帝字字深沉坚定的语声: “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宁,浩荡长风……云山沧浪为鉴。父皇、太傅神灵得闻:朕……必不为有负先人之子孙!” 步出百纳斋,夕阳西斜,晚霞满天。 目送熙元帝策马向擎云宫而去,章回随即拨转马头,往草亭街上,先后为君雾臣、柳青梵私宅。现为致仕宰相、自己的老师兰卿府邸旁边,自己的家门缓缓行去。 畅柳烟波,夕阳辉光撒落水面,波光中浮现碎金万点。而大湖周围一片柳烟花海,笼着余晖。衬着远方数百年沧桑古老城墙、与城墙外远山一抹淡淡黛色写影,越显得朦胧如画。 水面上,无数地渔船归帆,又一日丰收地欢声笑语混合着行船摆渡的丹子歌声,被春日轻柔的晚风遥遥地送来。 ……那是畅柳湖畔,已经唱了许多年的,柳青梵的歌儿: “长堤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嘉长宁五年(天嘉四十五年)四月,帝染风寒。旬日疴渐转沉,至不能起。乃令太子涪厨代行一切国政,宰相秋原镜叶辅佐之。移秋肃殿,不见外臣。惟召副相兰卿侍驾。五月五日,帝崩秋肃殿。朝野震动,天下莫不恸之。 六月六日,夏花朝、国庆日。太子涪厨率百官拜太阿神宫,拜大行皇帝灵。并灵前即位,帝号熙元。奉天嘉帝庙“西蒙斯提”,隘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靖宁仁皇帝”,三月,归葬青河靖陵。 次年改元,为兴平元年。开科举,大赦天下。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 柳太傅青梵者。道门掌教之至尊也。年十岁。随其父衍谒胤轩帝,言行睿敏。胤轩帝大悦之,使为皇九子太傅。年十三,加太子太傅,登藏书殿,以特非凡之学教导诸皇子。其时帝年尚幼,与之处不稍离,深得教*……” 登基改元,帝号天嘉。高阳台上,帝对天誓曰,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世承其泽……”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拂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先丞相林间非病故柳太傅作文悼之。帝阅此文,喟然长叹曰:此非制他人者之赋,此太傅自谓也…… 正史公曰:或曰,青梵者,原君氏巫观之后,异世而来,变更天下,数也。然,天命微茫之说,或为偶然;下开万代之世,岂是儿戏。教导一代明君而功延后世无限,成就无双圣帝则名垂史册千古,岂幻渺能尽道耶?盖其才高、其行卓、其恩广、其惠众、其友博,百世无出其右者,遂成一代之传奇。 …《皇朝(周)国史》,《列传第一大傅柳青梵本传》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四年》 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瓣足以行其言。瑰拂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闲,靡然变天下之俗。 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骋。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批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展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际,雍容可观。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模,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何不百年,为之一涕。 於戏。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是用宠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可。 ……苏轼《王安石赠太傅制》 ————《帝师传奇》全文完———— 帝师大事记年 这一张大事记年表,是将《帝师》中历年大事归拢一处;不仅仅以北洛发生事件为中心,而是将整个西云大陆的重大事件加以整理,并给出统一的“大陆历”为纪年参照。希望能够给有心的读者们一个阅读时的对照参考。中间或有一二时间、年龄不能完全相合,请勿求全,留贴指出就好。 大陆历元年,先知奉神明旨意,迎天命圣者“蒙斯坦敦”于断云雪山圣湖湖畔。行走四方,传播神道,并于大陆历十二年在摩阳山建成西蒙伊斯大神殿。蒙斯坦敦自领大祭司,为大陆教宗第一代首领。 大陆历三十三年,上方巽合西方百二十部族,奉女神爱提丝为唯一母神,建统一王朝。因所在多丘陵山地,乃定国号为“陵”。又在大陆之西,故又称“西陵”。西陵建国,为大陆国家与官府历史之始。 大陆历三百一十二年,东方草原二百四十九部族会盟,共推阿史叶迷部为统领,尊阿史叶迷部族长御华焯为共主,取阿史叶迷部族简称“炎”建立起草原政权,史称“东炎”。 大陆历九百七十四年春,宓洛国主于春狩田猎猝死。无嗣,朝臣各拥其主,意见不能一,国为之乱。大陆历九百七十五年,宓洛皇族宗亲、世袭贵胄风氏,家主风靖宇得君氏家主君非凡辅佐支持,合国中元老、重臣,继承宓洛国主之位。改国号北洛,建风氏王朝,帝号武德。命君非凡为宰相,主持国中一切政务。风靖宇乃集国中军队,亲率部属。抗击诸国联军。五年,诸国联军溃败,武德帝又收北方沿海大片土地。经十年,北洛风氏王朝疆域始定。 大陆历九百九十八年,君离尘会北洛承远帝、西陵宣昭帝、东炎神武帝三国君皇于北洛国都承安。六合居上,定和平协定。彼此盟誓,五十年间三国互不起动刀兵。次年,迎娶大神殿侍奉神女巫卜曜,即后世所尊之“启明夫人”。出任北洛上朝廷宰相,主持政务。扶立景文帝第二皇子,亦景文帝唯一皇后嫡出之子风怡然为太子,亲为教导。生,赐名胥然,即后来胤轩皇帝。-靳然陷害,受伤,并堕入所谓“绝地”之迷雾森林,幸为时隐居山谷的道门掌教柳衍所救。相识相投。风胥然乃邀柳衍出山,返回京城。自此,开始夺嫡之路,与君雾臣正式对峙。子君念安突染重病。十月十二日亥末,君念安病逝承安碧玉苑。同日辰正,君雾臣第五子降生,君雾臣为幼子起名无痕。次日即送母子于北郊别院。言此子天生痴傻,不欲令外人知。是故外界于此子鲜有所闻。文三十七年除夕,风胥然起变夺宫。然图谋为君雾臣所窥,乃相约,保天家无损、群臣无伤。君雾臣遂逝于擎云宫祈年殿。同时。京城北郊君氏别院大火,于此过年守岁之君氏族人,主仆三百余口无人逃脱。人谓君氏一族乃绝。然而变起之日,君无痕母子恰为君氏主母逐出别院,君无痕侥幸得脱。又遇到得君雾臣秘密传讯、“愿为收一门骸骨”而赶赴君氏别院的柳衍,乃随柳衍而去,拜师改名。从此以“柳青梵”存活世间。受胁迫,景文帝废太子风怡然。改立风胥然为储君。九月,景文帝驾崩,风胥然即位。帝号胤轩,次年改元,为胤轩元年。行铁血政治,打击反叛,镇压不满。群臣深受苦楚,终日惶惶。直至皇后徐氏冒死进谏,胤轩帝方有所悔悟,国中政治乃趋平缓。-氏诞皇子。是为胤轩帝第九皇子,赐名司冥。即后来大周开国之君,天嘉皇帝。者”之预言。依预言所提示,胤轩帝风胥然令上将、同时也是道门弟子的孟安进入迷雾森林中山谷,请出柳衍、柳青梵师徒父子。柳青梵首度进入擎云宫,遇风司冥,与胤轩帝约为太傅。年,柳青梵二度进入承安擎云宫,正式拜太子太傅,与九皇子司冥居秋肃殿。柳衍加太医正,居清心苑。比,录取林间非、多马等文武能臣。胤轩帝与之数年筹备议定的新政,由此正式拉开帷幕。年四月,胤轩帝三皇子风司廷娶宁国公之女,琼华郡主郗氏为正妃。十月,经柳青梵协调,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次年十一月,胤轩帝命从大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为大陆千年以来首位女性最高祭司。螭贵妃援借本国之力,并与国丈徐密等私拥皇八子司退,逼宫谋逆。史称“玉螭宫之变”。谋逆迅速为胤轩帝粉碎镇压,然而国中因此巨大动荡:皇八子风司退被圈禁,螭贵妃被废,徐密等主犯被斩,官员牵连受处者上千,上朝廷所有从事官员自黜三等。而在宫变之中。为取得逆谋者真正计划,御医柳衍甘为死间,潜入徐密一伙,为平定宫变立下巨大功劳。然而因亦在逆谋书上署名,是国法所不容,在不赦之列。柳青梵上书无效。于是闯天牢、救柳衍而去。胤轩帝乃告天下,柳青梵辞官隐退,禁清心苑。皇九子风司冥无所依靠,于是自请从中不稳之机,合兵二十五万,东西两路夹击。 第453章 东炎骑兵攻破玉乾关,大片城池土地失守。胤轩帝令国中一志,起兵还击。连续取得亚德蓝草原会战、野狼谷之役的大胜,收复失地。其中。九皇子风司冥显出军事方面天才,军中尊号“冥王”,并建“冥王军”。其后三年间,北洛连续取得萨科敕会战、孩儿岭之役等重要胜利,最终于大陆历一一三三年四月彻底击败东炎大军。风司冥屡立战功,九月奉诏回京时,帝令比照太子还朝礼仪。百官城外六里相迎。的太子上方未神在南巡回京途中遭人暗算毒害,侥幸得脱性命,发色眸色却变成妖魔之形。同时,西陵朝中围绕持续了四年、且仍在进行中的战事分成战与和地两派意见,争持对立激烈。自擎云宫中脱身,数年来化名无痕公子行走西陵,探查各类情报的柳青梵,在西陵众皇子中设计周旋。以求于北洛最大有利。十二月,大郑宫金裟殿莫名大火,成治帝上方朔离驾崩。念安,改元承恩。边境绝龙谷之役,北洛惨胜。冥王重伤。二月,西陵北洛会战于蝴蝶谷。西陵大败。念安帝遣副相劭谌洛凯上书求和。四月,以安王上方无忌、定王上方雅臣为正副主使,率使团出访承安,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柳青梵重回北洛朝堂,任督点三司大司正,比位宰相。参与议和协商。七月。两国会盟于北洛边境重镇太宁,史称“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倾城公主风若璃招之为驸马。又为皇三子风司廷请西陵吉昌公主,念安帝允之。大陆历一一三六年,吉昌公主到承安,与风司廷完婚。至此,两国姻好,会盟基础坚实。-司冥行成年礼。行冠礼,行大婚礼,娶靳川秋原氏之女秋原佩兰为皇子正妃。三月二日,西陵念安帝册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通告大陆诸国。胤轩帝以第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为主使,率使团出访西陵,道贺新太子并参与册封观礼。 四月,北洛雨水连绵,北方三郡大水成灾,暴露河工弊政。五月查军制,又见巨弊。胤轩帝密宣第五皇子、池郡王风司琪,令彻查河工弊政,查得第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舞弊、勾连、贪渎等一十七宗大罪,并告第二皇子、伦郡王风司宁渎职、构陷之罪。帝震怒,旨意宗人府、刑部、大理寺会同督点三司协同审理河工大案。圈风司磊,废郡王号为庶人。黜风司宁,夺一切职权,闭于王府。贬乐音长公主,去“容硕公主”称号,削采邑八百户,原封地颖曲改县制,除宗室祭典长公主夫妇不得离地返京。其余涉案官员诛六人,流、徒从众及其族属二百五十八人。而在彻查河工、军制弊政中,因遭贬斥的靖宁亲王风司冥,胤轩帝亦亲为正名,还其宁平轩职权,并以重赏。风司冥因感念过程中霓裳阁钟无射协力之德,因请纳为侧妃。 十月,东炎鸿逵帝册立皇妃真珠氏所出皇子为太子,通告大陆各国,并邀使节观礼兕宁。胤轩帝乃令皇五子、池郡王风司琪为主使,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副,率使团东炎致贺。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与使团协行。行遇东炎无双公主御华绯荧,柳青梵与之互为倾心。---冬十二月,北洛靖宁王妃秋原佩兰因遭东炎剧毒小产,世子夭殇。靖宁亲王风司冥愤而起兵复仇。战争持续四月,双方陷入僵持。大陆历一一四年四月中。北洛胤轩帝遣使者携国书、解之前于承安所擒东炎间谍,向兕宁请停战、和议、处治并解争端。秋原镜叶为使,奉胤轩帝旨,遣回毒害靖王夫妇之暗哨。鸿逵帝依东炎刑律处极刑。开晟星殿,正礼祭告靖王世子亡灵。五月末,两国退兵至各自国境线内。 六月。豳王淙因国中危乱,致国书求援北洛。先,申太子微服游于豳,误伤乃死。申王怒,问罪豳王,逼杀豳王子;复而扶立废主坤,围豳都,欲代王而治。豳王因是求救于洛。胤轩帝令靖王率还京之师驰援豳都,围旋解。七月,靖王风司冥还京。请擅战、败师之罪。群臣齐为之词。胤轩帝遂赦其罪,并厚慰之。灾饥馑,大举出兵,越境劫掠属国越、豳。同时,温斯彻部兵犯属国爻。爻王褚立抗,被废。另立新君韩,得国库。九月中,博沃柯克部卡斯特越豳、卫国境,犯北洛属国卫,又犯北洛边城车池。十月十二,胤轩帝以靖宁亲王风司冥为三军元帅,上将军轩辕皓为副帅起兵四十万伐炎。大司正柳青梵随军监察。 十月,复卫、豳之地。北洛军入东炎,连下西南重镇白麓、宝邯。分兵。风司冥率北路北上。轩辕皓率南路,兵进鹫儿池。 十一月廿六,风司冥率军攻破雁砀草原南方重镇高城,与自玉乾关东进南下的慕容子归会合。十一月廿七,无双公主私离国都,夜驰高城平冈。闯北洛阵,会柳青梵。寻命绝。廿九,鸿逵帝通告全国,夺御华绯荧公主封号,斥为叛徒、国仇。举国震动。班都尔大乱,分两派,原公主侍从长裘恩、戴伦泽率部分军队回守兕宁。十二月。冥王进军雁砀川。班都尔部遂降,东南各部顺势皆下。 十二月。轩辕皓陈兵鹫儿池,激战,几破城池。贺蓝.考斯岱尔亲率大军救援,两军僵持不能胜负。 十二月二十八日夜,风司冥率兵十万,取海路,大军突袭黄石河口祭鱼浦,大捷。大军直逼东炎国都兕宁。数东炎御华氏罪恶,号召大陆有识,联军共讨。三日,豳、越、爻、雍国书应之。宋国宗室子侨,自领宋君正统,纠兵十万伺攻炎。 六月,北洛南、北、西三路大军分别逼近兕宁,成合围之势。六月二十四,红土坡决战。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岱尔力战三日而亡。二十七日,北洛大将韩临渊攻破兕宁,继而绯樱宫防破。鸿逵帝皇后梅尔瑞丽饮鸩殉国,晟星殿大祭司御华真明殉国,真珠皇妃自缢。王族中凡御华姓者皆奉鸿逵帝旨登承露台,赐鸩,意与城同在。二十八日凌晨,鸿逵帝御华焰崩于绯樱宫承露台。风司冥大军入主兕宁。为治丧礼,通告诸国。 七月,西云大陆联军合击东南部族温斯彻,破。宋、爻、雍三国旧炎扶立伪主窜逃,三国王室乃复旧观。九月,上将军皇甫雷岸率军二十万,平定旧炎东南。原草原十一部族皆各臣服,愿遵北洛为共主。十月末,西陵定王上方雅臣奉念安帝国书至广宁。与靖王议联军事。史称“广宁军议”。十二月,诸国联军解。轩二十六年十月廿八,靖宁亲王风司冥自广宁返回承安。举国同庆同迎。胤轩帝特旨,百官出京城十六里迎接,一切均遵迎奉太子之礼节。 十二月四日,北洛胤轩帝万寿节,六十整寿。擎云宫开大宴,会邀诸国使节。宴上,胤轩帝于文武朝臣、诸国使者、摩阳山大神殿特使祭司,册立第九皇子、靖王风司冥为太子。同贺之。西陵国主念安帝向太子献西陵国图,大陆皆惊。册立之礼。二月初二,玉棠花朝。太子风司冥生日正辰。胤轩帝祭于太阿神宫,行禅位礼,传位太子。太子拜而受之。遂以靖宁为号,登基继统,大赦天下。胤轩帝退位,尊太上皇。西陵国主上方未神率国人朝觐观礼,献城邑之图、军民之数,愿去帝号,居承京以为臣。靖宁帝纳图册,赐上方未神“顺义王”;逐次改西陵州郡制道、官员法度,合北洛、西陵两国为“大洛”。 靖宁帝登基,离、鄞、豳、卫、申、越、雍等国并遣使贺之。离、鄞、赵、宋四国,贺礼进山河地理图,愿效昔陵例顺服之。帝允之。 三月,豳、卫、荆、亳、五国献国图。 四月,申、越、雍、管、蔡、鲁、魏、郑、齐、娄、邶、良、齐、蓁十四国献图,称臣顺服。 四月中,摩阳山大神殿再占神意,得神谕:“天嘉一统,洛周全之。”乃通告诸国。主祭司伊万沙亲捧镇殿法杖,以至尊身,弃车辇,步行千里至于承安,奉献靖宁帝。大陆神道由是归依,奉靖宁帝以为之主。 五月,祈、宋、晋、康、陈、虢等四十七国,与锡康、昆、百越、大劁、胡剌、赤兀敦等三十六部族归服大洛,愿尊共主。 是时,各国归服,天下一心。万民百姓,同尊大洛。靖宁帝遂依主祭司伊万沙与众人议,奉尊神谕,定一统国号“大周”,帝号“天嘉”。在承安东筑高阳台,于六月六日夏花朝正日登台,行天地神明祭告大礼。大洛最高祭司徐凝雪主持典礼,最高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为帝之先导。而摩阳山主祭司伊万沙以神明尊号,授帝以享国抚民之神权天赋,加执法权杖,加大皇帝冠。 ----于是,西云大陆千年来第一个统一王朝正式创立。宁五年六月初二,柳青梵溘逝于京东毗陵县,年六十六。帝亲扶其灵归京,停泰安正殿三日,百官朝祭。又停太阿神宫,三月归葬。葬青河帝陵主宫,庙谥翼成王、青阳公。宁五年五月五日,天嘉帝崩秋肃殿。太子涪澍继位,帝号熙元。次年改元,为兴平元年。开科举,大赦天下。 《帝师》,终于完结了。 从2005年11月至今,三年零四个月。 五卷正文,连带九个番外,堪堪一百六十万字。 如果是在十年前,没有电脑,或者说电脑并不那么普及的时代,完全靠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稿纸,或真正要堆积成小山。 然而真正写完,心情竟是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平静----心平气和,就好像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终于做完了一样。 但回头看看,却到底是不同。 三年零四个月的时间,一百六十万字,我究竟写了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写呢? 第454章 《帝师》,如果要让我自己给予一个评价,或者说自己认为这部小说与旁人的有什么不同的话,我想,这应该是一部以作者意志为绝对意志的作品。当然,任何的小说、任何的文学创作、乃至任何的艺术作品,都是作者意志的体现。不过,像我这样倔强、顽固、专横而把自我意志贯彻得彻底的作者,或许并不是很多----小说的内容也好,人物的形象也好,情节的设定也好,整个故事想要表达的思想也好,甚至,连更新的时间都完全遵循了自己的心愿。必须承认,把帝师看到最后的读者,是可爱的、是可敬的,某种意义上也是可怜的----因为一直忍耐着我的自我中心到最后一刻。 我必须感谢我的读者,无论从哪个层面,哪种意义上。虽然从开始的最初一刻就反复强调说,“这是完全自娱的小说”,写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理想,彻底地满足了创作的自我中心、表现最自由地意志。但是,网络这一载体本身的最大意义就在于读者与作者的交流,不受影响是不可能。事实上。每一道出自真心的回应,都会让我由衷地激动;给予这些回应以回应,丰富我的小说、丰满我的人物、丰沛我地情感和心灵,像是一种本能,刺激着我努力构画那个先只存在于我的头脑,而现在也为他人所知的世界。因为这种内心深处的愿望。这种本能一般的渴切的感情,《帝师》,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不过,《帝师》还是自我的。写《帝师》的目的不在于讲故事,而在于描摹人物;故事情节不是小说地重点,一切峰回路转、波澜起伏,都是为了展现出情境中的个人,都是为了塑造想象中的各类人格。加上在某些方面,特别的爱好与兴趣的投射,使得《帝师》和很多历史小说的写法完全不同。风格、视角、笔触、情致……呈现出不太同于一般的面貌。虽然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最能获得理解、取得支持地文字表述,但我对自己说,“哦,就这样吧----这是你的小说,而作者是上帝。” 写《帝师》,为的。是写人。 写两个人,帝,以及,师。 或者确切地,应该把顺序倒过来,师,而后,帝。帝师,帝王之师。“师”是基本身份,“帝”才强调了其身份的特殊。最初想要写的,其实只有“帝王之师”这一个人物而已。只是,学生是老师心血的凝结、人格的投射,与其本身能力最有说服力的“实证”,写老师。就不可能不写学生。所以,才设定出一个类似“双子星”的双主角地基本故事框架。 柳青梵,或者说君无痕,是理想,是完美的偶像,因此是一个还没有出场,能力、个性、人生经历就被基本设定框死的人物。他是按着一个基本的模型去塑造的。这个模型在小说创作的最初就已经现成存在。也就是小说简介里地那一段话:“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闲,靡然变天下之俗。”虽然是在小说的最后,才把东坡这一篇《王安石赠太傅制》的全文在附录引文的地方放出来,但这样一种完美的人的状态,却是小说自始至终在追求,也在努力描摹和创造。 所以,青梵,是有标准的。虽然这个标准已经太高,虽然能够达到这样标准地人必然完美,但依然有标准可以评价、可以衡量。然而,小说中与“师”相对地“帝”,也就是风司冥这个角色,这个人物最初是没有特定的塑造目标,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一个人物评判标准地。风司冥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皇帝;他是如何杰出,他的杰出到底到达一个怎样的程度……在小说创作的最初,完全无法回答。事实上,到今天,小说正文已经全部完成的今天,身为作者我也无法回答作者,风司冥在各方面究竟是何等的优秀。因为是在根本无意识间,是在一种完全的不知不觉中将这个人物塑造得完美,像是怀着母亲对孩子一切成就毫无迟疑的肯定和永远没有尽头的满足,而目睹着、同时也竭尽所能帮助他由“凡人”向“圣人”乃至“神明”的一路发展和走向。 可以说,风司冥身上,寄托了对于孩子、对于学生一切最美好的愿望,和希望看到他们体现出的全部优秀;寄托了通过良好的教育、正确的引导、积极的影响,能够培养出健康身心和健全人格,将人塑造成为完美、优雅典范的理想。很多读者喜欢风司冥,疼爱风司冥,赞叹风司冥----我想,这才是必然的,因为,教育、培养出这样的人,原本就是我们共同的希望。 风司冥,诚如一些书友所说,只有它才是我最心疼的孩子,也给予了最多的偏爱。想起他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直到垂老的一言一行,都会忍不住嘴角上翘,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曾经看过一首诗歌,美国诗人macarthur所作。题为《对儿子的祈祷》。恰能体现此刻的感觉: “啊,上帝,请给我造就这样一个儿子,他将坚强得足以认识自己的弱点,勇敢得足以面对恐惧,在遇到正当地挫折时能够昂首而不卑躬屈膝。在胜利时能谦逊而不趾高气扬。 请给我造就这样一个儿子,他不会用愿望代替行动,将牢记你的教诲----认识自己是认识世界的奠基石。 我祈求,请不要把他引上平静安逸的道路,而要把他置于困难和挑战的考验和激励之下。让他学会对那些失败者富于怜悯。 请给我造就这样一个儿子,他将心地纯净,目标高尚;他将在征服别人之前先征服自己;他将拥有未来,但永远不会忘记过去。 我祈求,除了上述的一切之外,请赐他以足够地幽默感。这样他可能永远庄重,但不至于盛气凌人;赋他以谦卑的品质,这样他可能永远铭记在心:真正的伟人也要直率真诚。真正的闲人也要虚怀若谷,真正的强者也要温文尔雅。 那么,作为他父亲的我就将敢于对人低语:我这一生没有白白度过。” 我想,这就是青梵的心情,这就是我的心情。 《帝师》。为写人。但同时,它也是一部小说,一部完整的、独立的作品,我地第一部作品。三年多时间,确实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凝注了无数的感情,纵不能说百炼千锤、字字皆血,但得来也非寻常。尤其,那些特别的爱好、兴趣的投注。笔锋所及,流连于文字本身的游戏,甚至往往较故事情节耗费了更多心神和精力。“华丽”,这是很多人对我小说文字的评价;“酸”,或许是对华丽文字过度执著地必然延伸。但,我想很多人不能知道。也无法想象的是,小说里呈现的那些充满了致密、甚至琐碎细节的场景,其本身便是一种文字对于景致的真实摹写----就像是影视剧的拍摄,一个场景、一个镜头的设计和选定,这些文字展现的情景曾经无数遍地在头脑里重播,我用想象的犀利目光,极尽可能地去审视镜头里地一切、场景中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这种想象。源于儿时一种思维训练:设想一座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单纯地靠想象去设计每一个房间,在头脑里虚拟、但真切地呈现每一个房间里每一个细节。大到房间布置的整体风格,小到窗帘上镂丝花边的图样。在最初的时候,这或许只是为睡不着觉时催促尽快入梦地手段,但到后来,这种想象、虚拟,这种思维方式扩展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各种情景。假设场景、想象事件、模拟发展,这种自觉不自觉的训练事实上对人的思维能力、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和处理问题的能力都有极大的好处,尽管最初可能仅仅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游戏。 当然,我不是想说,我通过这种训练方式获得了多少好处,或者因为这种训练,将自己提高到怎样地水平----不,当然不是。我想说明地,其实仅仅是在创作过程中感受到的愉快。通过那一双虚拟地眼睛,去审视头脑中虚拟的世界,去完善那些细节;真实地“看”到那些风花雪月、锦绣富贵,“听”到风掠过树梢、花朵绽放的声音;真切地感受人物的喜怒哀乐,分享心跳和呼吸,牵动同样的神经和肌肉……从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个内在的世界、内在的自我,而我能够不断挖掘和发现新鲜的东西。这种经历,我想是宝贵的,值得人珍藏。而这个过程的最后成果,自然也应该被最郑重地对待。 所以,《帝师》是属于自我的。因为承认只属于自我,忠实于自我,写作的态度才能保持始终的认真和严肃。不扭曲,不娱众,不为外界所动摇,坚决跟从本心的声音,真实地记录和描写当时所能设想到的一切感受。曾经这样对别人说过,我希望《帝师》是这样一部作品:无论过去五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每当我回过头来看曾经的自己,都不会为自己感到羞愧;或许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长会让我感叹当年的浅薄和天真,但绝不会是当初态度的不认真,让我以为羞耻和懊恼追悔。现在,在《帝师》正文完结的时候,我能够对自己说,无论过程中有过怎样的波折变动,对于小说,对于小说的每个一章节、对于小说中每一个人物,我都已经尽自己的全力认真去对待。《帝师》还需要修改,而且一定可以修改得更好、更完美、更出色,但这绝对不是因为曾经的敷衍和马虎。 而另外,《帝师》所以让我自己深感满意的,便是对文字的执著,真实地体现了平日的热爱。 第455章 小说里引用、化用的大量诗文经典,建立在对内容本身的理解、认同和自然而然内化的基础上,都让我真正地感觉到快慰。还有那些自拟的词句,心思转动是一种愉快;词句融合于情境,章节浑然一体,又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自得和愉快;想到这便是平日热爱的成果,对文字的感知和技巧运用的磨练,这种愉快更上升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程度。虽然这种愉悦很少得到回应,然而一旦有人发现潜藏在文字中的情愫,发现那些炫技背后的深意,所激起的共鸣就能从最深处震动我的心灵,获得一种长久的感动----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他的小说《洛丽塔》的作者后记里写过这样的一段话:“我敢说,任何一个严肃的作家,是心中明了他的这部或那部出版作品能够作为永久令人趁心的呈献的。它的向导的光芒持续地闪耀在它坚实的基础之上,任何一笔对自己私底温暖的添饰都会产生同等热度的微小爆发。这样的呈献,这等的作品,这种可触及的遥远的闪光,是最温暖心灵的情愫,而且作品愈能不失时机地加强预示,其廓行与色彩就愈能更加充分而流畅地闪烁。但即使这样,作品中仍有某些地点、某些蹊径、某些潜心刻意的空阔留白之处,是作者要比在书中别的地方更加急切地希望唤起共鸣、是自己满含柔情心得意满的得意之笔。自从1955年的春天我审阅校样以后,我再没有重读“洛丽塔”,但我知道这是一部令人趁心的呈献,它静静地充盈在我的室宇当中,就像你知道那薄雾之外,夏日是如此的灿烂。” 对创作态度的严肃,对严肃创作态度下完成的作品的肯定,对写作过程中文字微妙效果的体味……一年前初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曾经深深为这相类共通的感受所震惊,同时为这一段文字的亲切、优美和含意深刻而倾倒叹服,并再三玩味。我想,作为作者、写手,即便还不能称为“作家”,这样的创作态度也是最基本的。因为惟有如此,我们的作品,才能真正地、长久地温暖和滋养我们自己的心灵。 后记写到这里,我想,也是差不多了。最后,是习惯、礼貌,也是真实、必要,向《帝师》三年多创作过程中,一直支持的朋友表示感谢。向照顾我的起点编辑们表示感谢,向起点中文网这个平台表示感谢。写《帝师》,曾经是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而从今天以后,《帝师》本身,成为人生中一个最富光彩的组成。 因为我知道,对于我而言,《帝师》,是一部令人趁心的呈献。它静静地充盈在我的室宇当中,就像你知道那薄雾之外,夏日是如此的灿烂。 以上 柳折眉 己丑、二月十六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