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起床都看见教主在破案》 第1节 本书由 了了官人 整理 ========================= 每天起床都看见教主在破案 作者:钟晓生 文案: 天下武林,正道崛起,魔教式微。魔教教主高轩辰誓要成为天下第一搅屎棍,扰乱武林。于是潜入天下论武堂,与一众正道子弟一同习武玩耍。把好好的直男,说掰弯就掰弯。 然而武林之水尚未搅浑,高轩辰却被人“杀”了。于是他恢复魔教教主身份,大摇大摆走进走上江湖,开始破案。 倘若有朝一日,我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你会随世人一起欺我辱我谤我?或是携我之手,不负韶华。 cp:高轩辰(韩毓澄)x纪清泽 魔教教主中二攻x端方痴情正道受 【醒目】本系列的魔教教主都是攻,请勿站错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主角:高轩辰、纪清泽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高轩辰站在山峰之上,向山脚下望去。此地名为没顶谷,山谷间常年被薄雾笼罩,视野受遮蔽,谷中又生高树,抬头仰望,不见树顶,没顶谷由此得名。若逢战乱之年,没顶谷便是一处险关要塞,不知曾有多少人马在此地中过埋伏,进了谷后便再没能出去。 高轩辰侧脸问身边人:“埋伏都布置好了吗?” 白青杨道:“教主,早已都布置好了。” 没顶谷中常年无风,今日却无由地起了一阵小风,将谷中浓雾吹成了薄雾,也叫他能隐约看见谷中情形。 山脚下,一队红红绿绿的少男少女们牵着马走着道,往山谷行来了。他们都只有十几岁的年纪,稚气未脱,一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全然没有发现周遭的不对劲。 高轩辰望着那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出神了一会儿,倒似被勾起些许回忆。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淡淡道:“动手吧。别伤他们,全抓起来就行。” “是。” 少年们走入山谷,忽有一人道:“你们有没有闻到古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穿黄衣的少年笑嘻嘻道,“泥巴,该不会是你放屁了吧?” “你才放屁呢!”被叫做泥巴的少年把黄衣少年扑倒在地,虚张声势地扬起拳头,假装要揍他。那黄衣少年笑着推搡他,推不开,又去挠他的痒。 旁边的少年们只是观战,谁也不插手,早已习惯了他们这样闹着玩。 然而泥巴又一次举起拳头的时候,却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看自己的胳膊,虚软无力,这一拳捣下去,恐怕就只能捣碎豆腐。 黄衣少年推他:“快起来,你压死我了。哎,你是不是又胖了,我怎么推不动你?” 泥巴变了脸色:“这雾……是迷香!大家快屏息!” 可他发现得太晚了,这些心无城府的少年们早已全部吸入了迷香。他们终于发现自己中了埋伏,一个个抽剑拔刀准备迎战,可在迷香的作用下,他们头晕眼花,连武器都拿不稳。 终于,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了。 一群蒙着口鼻的黑衣人从乱石后走出来,把被迷晕的少年们扛起来,走了。 高轩辰在山上目睹了这一切,道:“左护法,这些小兔崽子就麻烦你看着了。我该出发了。” 白青杨眉峰微蹙,十分地不赞同,然而该说的话他早已说过千百遍了,此时明知徒劳,却也只能抓紧最后一次机会规劝:“教主,你当真非要以身涉险不可?难道便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高轩辰深深地叹了口气,转来身来面对着他:“左护法,你越来越唠叨了。” 白青杨:“……”倘若不是高轩辰的主意实在太过荒谬,他也不愿一再重复同样的话。可惜无论他重复一千遍还是一万遍,高轩辰已经打定了主意的事,就绝不可能再更改了。 高轩辰索性不再搭理他,转身朝山下走去。走了不远,便见一棵柳树下拴着一匹马,那是他早就备下的。他翻身跳上马,白青杨轻飘飘地跟过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惜话没出口就已经被截住了头。 “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高轩辰低声道,“你就把那群孩子放了吧。此事与他们并没有干系。” “不可能。”白青杨迅速道,“教主若有三长两短,莫说那几个孩子,所有涉事之人,一个也跑不掉。” 高轩辰还想再说什么,想了想,又把话收了。他又不是去送死的,何必说些丧气的话。于是他道:“我走了!若有消息,我传信与你!”说罢扬鞭一挥,纵马疾驰而去,一人一马很快便隐入雾中不见了。 一月后。 岳华山脚下的小镇平日里人丁稀少,除了运货的商队借道过路时会在此镇歇脚之外,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异乡人会来。然而从数日前起,小镇上往来人马络绎不绝,街道上人头攒动,且各个都是佩刀带剑的江湖人士。一时间,往日宁静的小镇倒成了武林重镇。一切皆因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即将在岳华山举办。 高轩辰大摇大摆地进了路边的一座茶馆,挑了个楼上靠窗的位置坐下。跑堂的满脸笑容过来听话:“客官,要喝点什么?” 高轩辰道:“你这里最好的酒给我上一壶。” “好嘞!” 不一会儿跑堂的便端了一壶热酒上来了,见高轩辰正望着窗外出神,便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只见一队人马正打窗下路过。那一行人走在周围的都是家仆,唯有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才是正主。 跑堂的眼睛一亮:“呀,是南龙的端方剑!这回可真是热闹了。” 魔教天宁教称霸江湖百余年,然而这天下的常理乃是风水轮流转,没有不倒的树,没有不涸的海。这百年来,武林正道人才辈出,宗师们开宗立派,正道崛起,魔教式微。十五年前各大门派围剿魔教,更令魔教气焰大损。近年来天宁教偏安一隅,已甚少插手武林之事。 然而天宁教虽已式微,好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林正道无法剿灭天宁教,每次伐魔大战都弄得两败俱伤,十五年前的大战虽重创天宁教,更令江湖豪杰损失过半,多少名刀名剑就此陨落。而武林局势亦是风云变幻莫测,这几十年来多少门派起高楼宴宾客又楼塌了,及至今日,江湖中掌大势者可用八字概括:南龙、北凤、东鹤、西虎。 南龙指的是纪家,凭借着一套游龙剑法声名鹊起。而楼下过的那白衣人,便是这一辈游龙剑纪百武的长子,纪清泽。如今顶着游龙剑之名的人虽还是纪百武,然而纪清泽年纪轻轻已在江湖中颇有声名,人送雅号“端方剑”,只因他行事端方不苟,颇受人尊敬。 跑堂的兴奋不已:“这端方剑果然名不虚传,瞧瞧这身形,瞧瞧这气度!也不知这‘端方’的雅号是谁起的,妙哉妙甚。” 高轩辰嗯了一声,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从窗下经过的纪清泽。 第2节 跑堂想必不知道他方才的这番话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端方剑这雅号谁给起的?正是他面前坐着的这位主儿给起的!当初高轩辰给纪清泽起这绰号本意是嘲讽他为人死板来着,也不知怎么传着传着竟然成了人人称颂的雅号。 纪清泽似有感应,忽然抬头望了一眼,这一眼正对上了高轩辰的目光。高轩辰连忙收回视线,掩饰性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片刻后他想起纪清泽是不认识他现在这张脸的,于是又大大咧咧地重新把目光投回去了。 “呀,他看我们了!”跑堂的还在喋喋不休,“天呐,这端方剑长得也忒俊了,想不到游龙剑的传人竟然是个小白脸!可惜太清瘦了些,瞧着倒像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一年不见,纪清泽确实消瘦了很多。他本是苏州人氏,相貌生得就是苏州山水般的如墨如画。前些年少年稚气未脱之时,是温润的山,温润的水;如今这一消瘦,便像是冬雨氤氲过的山水,有些憔悴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纪清泽已经带人走远了,高轩辰收回视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话怎么这么多?” 跑堂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是个学剑的,小门小派不上台面,趁着这机会跑来某个差事,就是想认识几个大人物。客官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吧?师承何门呐?” 高轩辰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冷冷道:“天宁教!” 跑堂的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客官真会说笑。就您这气度这相貌,哪能是魔教的,魔教的都是歪鼻子斜眼的丑八怪,不带您这么埋汰自己的。” 高轩辰:“……”他正考虑要不要把这个话唠跑堂揍成歪鼻子斜眼的丑八怪,这时有人要酒,把跑堂的招呼过去了,跑堂的才算有幸保住了自己的鼻子眼睛。 一口干掉了壶中的酒,高轩辰起身离开了。 两日后,武林群雄纷纷上山,准备参加武林大会。 大会在岳华山之巅举办,司礼就守在山门处,核查与会者的身份。 高轩辰大摇大摆走到山门口,司礼还没来得及问话,高轩辰便把手中青雪剑一亮,嚣张道:“可认得此剑?” 司礼一愣,堆起满面笑容:“认得认得,大侠请上山。” 高轩辰:“……” 青雪剑乃是天宁教镇教宝剑,只有天宁教的教主能拿此剑。青雪剑剑鞘凃青漆,剑身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可斩碎雪花。剑首刻一“宁”字,象征天宁教。高轩辰此番来参加武林大会,并不是准备隐藏身份潜入卧底的,他就是要招摇过市地让人们看看,他就是魔教天宁教的教主,并且用这个身份达成他的目的。 昨天晚上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尽想着名门正道见到了他这个传说中的魔教教主会是如何大惊失色如何丑态百出,然而,此刻,人家管他叫,大侠! 高轩辰把剑首往司礼眼下凑,加重了语气:“你再仔细看看!你真的认识我这把剑?!” 司礼低头看了一眼,继续赔笑:“认得认得,宁大侠是吧,赶紧请山上吧,到了时辰大会就要开始了。” 高轩辰:“……” 须知当这武林大会的司礼最重要的便是眼力见。武林大会虽然会给各路英豪广发英雄帖,然而发英雄帖的人本来就会有疏漏,再则英雄帖长途跋涉难免有丢失。所以前来与会的英雄们大多并不是靠帖子来核实身份的,有人刷脸,有人刷宝剑,有人刷宝刀。凡是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有几个没把趁手的兵器?除非身死,兵器是绝不会交给他人的,因此前面过去的好几个大侠们都是亮了下兵器就放人了。 当司礼的虽然见多识广,但天下的英雄好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能背得出一半名号就不错了。而英雄好汉又不能轻易得罪,人家自以为大名鼎鼎,你来一句不认识,岂不是结仇么?因此司礼早就练成了个滑头,凡是敢大摇大摆过来的,都是英雄好汉;反倒是那些规规矩矩小心翼翼的,又或是混迹在人群之中缩头缩脑的,那才值得仔细核查。 高轩辰全然不懂这套规矩,一脸茫然地站在风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他把剑拔了出来,只听“噌”的一声,宝剑铮铮,剑光一亮,刺得人不禁眯起了眼睛。高轩辰不死心地扬了扬手中宝剑:“这是青雪剑哎,你真的认得?!” 司礼心道:青雪剑?有点耳熟。既然耳熟,那就肯定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不过这个大人物也忒会拿架子了,都请他上去了,他还想怎么着?难不成是自己的态度还不够殷勤,令他觉得受了怠慢? 需知司礼一天迎数百人,什么凤舞剑天龙剑白虎剑青蛇剑塞了满脑子,他连自己的剑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时间还真是对不上号。 于是司礼愈发殷勤,深深给高轩辰鞠了个福,语气夸张道:“久仰宁大侠名号!鄙人对宁大侠的仰慕如同滔滔江水络绎不绝,只是公务在身,不便多言。改日大会结束,必登门拜访,求宁大侠指点!” 高轩辰:“……” 有新的人来了,司礼顾不上高轩辰,赶紧又迎过去了。 一时间,高轩辰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武林正道就这个德行,他们天宁教还没把正道都给灭了,也混得忒惨了吧?还是他江湖第一魔教天宁教已经式微到已经无人知晓的程度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反正都是——太惨了! 新来的人已经被放行上山,高轩辰也懒得再跟一个司礼计较。此地路窄,就算把人都招下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怕也难以让所有人目睹他魔教教主的风采,还是山上再说吧。 于是就这样,江湖第一魔教天宁教的教主光明正大地奔着武林大会去了。 第二章 到了岳华山山巅平顶之上,高轩辰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了。大会的时辰还没到,武林人士们正忙着交游叙旧,一团团簇拥着,倒是划出了一道微缩版的武林图来。 南龙与北凤向来不对付,东鹤西虎互相看不对眼,南龙和青竹门是姻亲,西虎和十三宗一向交好…… 高轩辰一眼扫去,倒也瞧见了不少熟人。但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立场去叙旧,径自挑了一棵柳树靠着,冷眼旁观。 他的那些熟人都是与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他们曾在一起同吃同住同玩了五年,当年那些少年们有的爱哭鼻子,有的还会尿床。如今一个个也有了自己的江湖名号,成了人群的中心,还有人临危受命,已经当上了家主。 这话便要从几十年前说起了。 当初天宁教之所以独霸武林,便是因为天宁教的武功集百家所长,变幻莫测。而武林正道各个藏私,一辈不如一辈,必然衰微。到了几十年前,也是正道运势兴起的时候来了,几大宗师在武当山论武,论了三天三夜,没论出个高下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说想兴办一个天下论武堂,让天下的少年弟子们聚到一处学武,各家轮流教。绝学可以藏着,但基础的功夫总得拿出来些,自家弟子也能学到别家功夫。如此一来,少年们博采百家武学,必能打破僵化衰退的局面。 几位宗师一合计,还真把天下论武堂给办起来了。一开始办得很艰难,没几个门派肯配合,连点基础的武学都死藏死掖着。花了十来二十年,天下论武堂里陆续出了几位高手,其中就有游龙剑和虎啸掌的开创者,以及鸳鸯剑的缔造者,这些人革新了腐朽的武林局面,天下论武堂也随之名声鹊起,各大门派开始争相将弟子往论武堂里送。 然而经过了几十年的辉煌,原本鱼龙混杂的天下论武堂必然要走上规矩的路,条条框框的规则越来越多,门槛也越来越高。到了这一辈,只有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门派才可以把弟子送进天下论武堂。论武堂除了是少年弟子们习武的地方,也成了交际之地,这些少年都是门派中的嫡子长孙或是出类拔萃的,将来是要在门中继承大位的。 像这么个栽培正道小树苗的好地方,天宁教又怎么会放过?原本上一届天宁教的教主高齐楠打算在门中挑一个出众的少年混进天下论武堂去,没想到高齐楠的养子高轩辰自告奋勇要担此重任。 十四岁的高轩辰是这样说的:“这可是武林第一搅屎棍的美差,舍我其谁?爹,你让我去,一定得让我去,我非得把那天下论武堂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高齐楠道:“你去?你可是未来的魔教教主,去和那帮迂腐的臭小子混,到时候让他们带坏了可如何是好。” 高轩辰一拍大腿:“那就更得让我去了!我要在那里称王称霸,把那些臭小子统统收入麾下,当我的小弟小妹。统一武林的大业就全看我的了!” 一番豪言壮语引得高齐楠哈哈大笑。天宁教历任教主都有一个大毛病,便是行事随心所欲,不计后果。高齐楠还真就动用了天宁教在教外的势力,给他们未来的小教主捏造了一个身份,顺顺利利地送进天下论武堂里去了。 高轩辰在天下论武堂一待就是五年,这论武堂教导一届弟子五年为期。眼看期限要到,高轩辰自认也算混得风生水起了,趸摸着要搞个什么大事出来,却突然身逢不测,被人给“杀”了。 他并没有死,有个戴面具的人将他从熊熊大火里抱了出来,他被天宁教的教众发现,送回了出岫山。他受了重伤,又失了一身内力,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他在出岫山养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高齐楠因旧伤复发而去世,将教主大位传给了他。然而当上了教主,高轩辰也无法对往事释怀,终究还是任性地决定要查清一年前的真相,并选择了一个以身犯险的办法。 所以此时此刻,高轩辰站在了岳华山的山顶上。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落在了纪清泽的身上。前日纪清泽大约是在办事,所以被一众家仆簇拥着,好不威风。然而今日南龙的人都来了,家主纪百武亲自到场,身边站着的是他的幼子纪正长,他们父子被人群簇拥,长子纪清泽反倒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之外,好不冷清。 第3节 就在此时,只听“咚”的一声,洪亮的钟声自上而下,响彻了整座岳华山。接连又是两声,三声钟响过后,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 午时已到,武林大会正式开始了。 一名青衣老者率先飞上高台。只看他的脸,鹤发鸡皮,约莫六十来岁年纪,可若看他的身材,那就着实有些惊人了。他的身板极厚,一个人能顶上两个高轩辰,一身肌肉几乎要爆衣而出。他留了一条长须,上台后先用他那条无比粗壮的胳膊抚了抚长须。高轩辰一个哆嗦,生怕他稍一用力就把他那颗小脑袋瓜子从跟脑袋差不多粗的脖颈上拽下来。 此青衣老者正是虎啸掌鱼万笑。鱼万笑作为南龙北凤东鹤西虎中的西虎,又是如今几大门主家主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因此大家都卖他一个面子,把率先发言的机会给了他。 鱼万笑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诸位英雄豪杰聚集于此,共商武林大事,想必大家对于今日要商议之事也都有所耳闻了。十五年前伐魔大战,我们武林正道齐心协力征讨魔教,大挫魔教气焰,令他们多年来龟缩于出岫山不敢造次。” 高轩辰重重地“哧”了一声。十五年前他才刚刚四五岁,那场大战跟他本是没什么关系的,但他也听不得鱼万笑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他们天宁教自创教以来就在出岫山,到了这鱼万笑嘴里,倒像是他们痛失河山之后不得不退至出岫山似的。何况十五年前一战天宁教虽受了打击,难道正道们就讨到了什么好?若不是当年几大正威风的门派直接销在了出岫山,又哪里轮得到如今的南龙北凤东鹤西虎? 周遭人把视线投向高轩辰,高轩辰挑衅的目光一一扫回去,那些人莫名其妙,便不理他了。 鱼万笑接着道:“然而近些年来,魔教邪徒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屠戮我正道中人,夺我兵刃,盗我秘笈!一年前更是杀害了我们天下论武堂的武师谢黎和弟子韩毓澄!众所周知,天下论武堂集我各大门派之弟子,乃是我们武林未来之希望。魔教胆敢屠杀我论武堂的弟子与武师,便是在向我们全武林宣战!因此从一年前起,我们几大家主便已草草拟订了计划,正是今日武林大会请各路英雄响应的计划——征讨魔教,为论武堂弟子武师,为所有被魔教残害的人报仇!!!” 高轩辰接连发出几声不屑的啧声,并斥责“胡说八道”,可惜都被人群愤怒的应和声给盖过去了。因为天下论武堂的地位特殊,在论武堂中的弟子是不论门派的,各大门派都有弟子在其中,因此也对论武堂中的每一个弟子“视若己出”。若是弟子过了五年之期回到自己的门派出了什么事,谁都懒得管。可偏偏还在论武堂的人出了事,人人都如临大敌,生怕下一个被害的就是自家弟子。因此一年前的案子还真是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 说实话,这是高轩辰十九年来听到过的最荒唐的事了。韩毓澄便是他伪装身份潜入天下论武堂时所用的名字。当初他负伤被送回出岫山休养,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送来江湖上的传言,说韩毓澄和谢黎乃是被魔教教徒所害。他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惊呆了,为真正的凶手脸皮之厚而折服,也更加确认了所谓的名门正道全是伪君子,还是蠢得令人发指的伪君子。反正有什么找不到罪魁祸首的屎盆子全都往他们魔教的头上扣就是了,他们也不可能去和正道辩解,辩解了也没人会听。天宁教真是可以改名叫黑锅教了。 如果让这群自诩名门正道的侠义之士知道,他们现在准备为了被“杀”的魔教教主找魔教报仇,简直滑了天下之大稽! 鱼万笑接着道:“然而恐怕很多英雄都不知道,还有更加令人发指的事!就在这次武林大会召开的一个月前,魔教恶徒又掳走了新入天下论武堂的数名年轻弟子!!” 台下顿时一阵哗然!!因为事发突然,确实还有很多人并不知晓此事,人群立刻就炸开了锅,四处询问究竟是哪些门派的孩子被劫持了。 鱼万笑说到恼火之处,胡须都气直了,口沫四溅:“诸位英雄!!!我鱼某人代表……” 他话刚说到一半,只见人群中一黑衣男子飞上台来。 “老头子,差不多就得了。”高轩辰冷眼扫视台下,“是我干的我认,不是我干的也别瞎栽赃。那些个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事,谁干的,是好汉的就自己出来认了。” 因无人知道高轩辰的身份,众人脸上皆是茫然。 鱼万笑正说到激动处突然被人打断,满心不悦。然而在江湖上混久了的人都有个习惯,凡和人起冲突之前,总要先将对方的家世姓名打听清楚,掂量掂量这架是不是值得打,打了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在当下看来这实在是个麻烦的习惯,可从长远来看,这是个能省下不少麻烦的好习惯。 因此鱼万笑拱手道:“未请教少侠姓名。” 高轩辰心道:终于来了!这些天来他动辄被人称呼大侠少侠英雄义士,都快把他两排后槽牙给酸倒了。这回可轮到他好好震一震这些个名门正道的后槽牙了! 他意气奋发地朗声道:“高!轩!辰!” 全场一片静默。 鱼万笑茫然了片刻,继续道:“不知高少侠方才所言何意?” 高轩辰:“……!!!” 从前有人告诉他天宁教的影响已大不如前,他是不肯信的。可如今他一个魔教教主在武林大会上自报姓名。竟然还得一声尊称“高少侠”,他想他今天一天所受的屈辱已经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了! 高轩辰却不知,他继任天宁教教主尚且不到一年的时间,而鱼万笑这样的老家伙咬牙切齿地扎魔教小人扎了几十年,脑海里根深蒂固的还是高齐楠的名字。再则与司礼一样,鱼万笑决计想不到魔教教主敢如此光明正大地登他武林大会的高台,仓促之间只觉得高轩辰此名有些耳熟。却又急智地排除了天宁教这一选项。 终于,台下有人陆续回过神来了。 “高轩辰?高轩辰!是同名吗?” “青雪剑!!他手里拿的是青雪剑!!!天宁教!!!” 高轩辰终于被人识出,还没来得及好好欣慰一番,台下一道白影跃起,噌地一声,长剑出鞘,寒光直指他眉心! 纪清泽率先出手了! 第三章 游龙剑之所以被称为游龙剑,便在于它劈山分海之气势。纪清泽凌空跃起,白衣翩飞,长剑破空而来。若是寻常剑客,剑在手中,剑随人动,真正需要对付的还是那个持剑的人。可纪清泽手中长剑却如同游龙出世,剑引人动,让人眼中只看得见那柄寒光四射的剑,却看不到持剑的人。 高轩辰立刻拔出青雪剑迎战,然而他只是撩开了纪清泽的剑锋就退,毫无正面交锋之意。 纪清泽又岂会放他走,再度逼上,高轩辰故技重施,只守不攻,斥开纪清泽的剑就跑。他的青雪剑本是一代名剑,而纪清泽手中的则是一把中流之剑。占了兵刃的便宜,高轩辰原本大可与纪清泽硬碰,可他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转瞬间两人就已过了三招,高轩辰竟只使一招“撩”,就与纪清泽战了个不相上下。然而说是不相上下,也只是未分胜负,纪清泽已用了三招剑法,他却倚仗一招压制着对手,在旁人眼里看来,他打得游刃有余,更胜一筹。 只有高轩辰自己知道,并非他故意留手,他是不敢接纪清泽的剑。他一身内力尽失,若非他足够了解纪清泽,他绝不可能讨到这样的便宜。 几招过后,纪清泽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论武学造诣,他在年轻一辈弟子中已是个中翘楚,他天生是块好料子,又兼学了纪家的游龙剑和青竹门的青竹身法,不说百战不殆,至少就算他输了,他也能输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输在何处。可现在,他已出了数招,却连对方的底都探不到。他不知道高轩辰的内力几何,不知道高轩辰的剑法是何路数。对手却能预料到他的剑会往何处刺,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手极其了解他,要么是对手的武学造诣已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他冲上台来,固然是因为对魔教恨之入骨,然而他也清楚高轩辰敢孤身犯险,绝不是来送死的。因此他虽不由分说地就动手,一招一式并没有刺对方的要害,只想先探一探对方的底,此时打成这样的局面,他心念一动,顿生一计。 纪清泽又是一剑刺去,高轩辰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却不料纪清泽突然变了套路,长剑一震,打蛇随棍上,缠着青雪剑往高轩辰的手背刺去,竟是要迫他弃剑! 高轩辰自报身份,在武林大会露面,若是话还没说两句就被人打掉了手中的剑,从此以后天宁教和他这个魔教教主在江湖上就再无颜面可言了。只见他一直藏在身侧未动的左手突然一扬,台下立刻有人提醒道:“小心暗器!” 纪清泽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如何会注意不到高轩辰的小动作,立刻侧身避让。却见高轩辰手心一开,手里什么也没有,竟是一记虚招。然而这虚招却很管用,纪清泽收手,他立刻解了围,不敢再战,已退到场边。 台下人骂道:“无耻!” 匆匆几招过后,方才还茫然的英雄豪杰们终于都回过神来了。又一紫衣少女飞身上台,手中长刀横指,恨声道:“魔教妖人,纳命来!” 人群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沸腾,长者们尚且稳重,年轻人却一个个躁动不安。丁玲哐啷的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少年们朝着高台涌来,若非台面太小,只怕几十个人全都飞上来了,那时高台势必要被压垮。 高轩辰一眼扫去,对上无数双满怀恨意的目光。这些人里大多都是熟面孔,是他在天下论武堂里五年的同窗们,此时立场一换,在这些人眼中,他成了“杀害”他们师长和友人的恶徒,这些人便尽成了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 也不晓得若他们知道他就是那个被“杀害”的同窗友人,这些人是会欣慰,还是愤怒。 “喂喂喂!”高轩辰道,“差不多得了啊!什么武林正道,跟小孩子打架似的,你们以多欺少要不要脸?!” 纪清泽:“……” 在被虚晃一招欺骗之后,他再一次为高轩辰的无耻而震惊了。一个魔教教主跑到武林大会上耀武扬威,居然骂别人以多欺少不要脸?! 第4节 上台的紫衣少女全不吃他这套,挥刀就要攻上,高轩辰立刻道:“论武堂那些孩子的命你们还要不要了?!” 紫衣少女的刀猛地僵在空中,底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少年们也都被震住了。 高轩辰这才松了口气。别说他内力尽失,就算他内力还在,也不可能以一挑百。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打架而来的,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他先自亮身份把这些名门正道们震上一震。他手里有人质,这些人想必不敢轻举妄动,他再唾沫四溅地把这些人都臭骂一通,再震上一震,最后抛出他来的目的,肯定能震得这些家伙一魂升天二魂归位。却不想他话都没来得及说,差点被人打下台去,一向最稳重的纪清泽居然成了最不稳重的一个,真不晓得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到底还是老人家持重一点,鱼万笑黑着脸道:“你是高轩辰?魔教教主?” 高轩辰昂首挺胸,仿佛在接受莫大的荣耀和赞誉:“是我!” “论武堂十二名少年现在何处?!” “出岫山,天宁教。” “把他们交出来!” 高轩辰笑了:“这可真有意思,你怎么不问问我想做什么?” 鱼万笑当然知道高轩辰劫持了人质必定有其目的,只是当着武林同道的面他没办法这样问,要不然倒像他们怕了魔教。所以他也只能强撑气势,不提条件,开口就要高轩辰放人,甚至连一句“你放了他们我留你一条活路”都不敢说。 高轩辰道:“放心吧,那十二个少年如今在出岫山上好好的,有吃有喝,快活着呢。我把他们掳回出岫山,只想跟你们交换一个人——或者是几个人。你们交人,我立刻放人。” 鱼万笑脱口而出:“什么人?” 高轩辰冷笑道:“杀害谢黎与韩毓澄的凶手!”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天下论武堂的师徒被害,此乃震动武林的大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谢黎和韩毓澄乃是被魔教妖人所害,可现在魔教教主就站在高台之上,口口声声说要他们交出凶手?! 纪清泽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一震,长剑险些坠地。 鱼万笑道:“你说什么?!韩毓澄与谢黎难道不是被你们魔教所害?!” 高轩辰心道放你妈的狗屁,韩毓澄就是老子,老子就是韩毓澄,老子自己杀自己亏你想得出!他道:“我们天宁教虽然不像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但我们做过的事,我们认。我们没做过的事,也别想把屎盆子乱扣过来。就你方才说的那些个杀人越货的事,除了那十二个孩子确实是被我带走的,其他事情都是你们自己哪个孬孙子有脸做了没脸认,硬往我们身上推!” 台下再度哗然。 人群中一名老者走出,却是天下论武堂的堂主徐桂居。徐桂居道:“不是你们?!那你说凶手是谁?” “不知道。”高轩辰道,“本教主亲自来此,就是想把那个杀千刀的孬孙子揪出来,当着你们这些伪君子的面把他千刀万剐,用他的狗血擦亮你们这些瞎招子!” “你凭什么说不是你们干的?” “凭本教主现在就站在这里!说不是我们!就不是我们!” 全场哗然之后,陷入了一片死寂。凡是混迹江湖的人,初出茅庐时一定都曾受过师长教诲,告诉他们魔教妖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他们都想着不能信不能信,可高轩辰亲自露面,掷地有声说出的话,分明什么证据也没有,偏偏就让人忍不住信了。 又有人开口,说话的时候气势却不那么足了:“你们魔教妖徒数千人,就算不是你亲自下的手,你怎么知道不是其中哪一个……” “我就是知道。”高轩辰直接打断了那人的废话,“知道什么是教主吗?哦,你没当过,你不知道。” 众人:“……”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不死心,语气更弱了一点:“你、你继位还不到一年,你……” “不到一年我也是教主!” 全场再次寂静。人们绞尽脑汁寻找着反驳他的话,却陷入了一阵心慌。许多人早已习惯了无恶不归魔教的思维模式,如果在路边看到了一具不知凶手的尸体,只消想着“啊,一定是魔教妖人下的手”,就能省去不少麻烦和猜忌。可现在,如果不是魔教干的,凶手究竟会是谁?或许就是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某个道貌岸然的大侠…… “为什么?”沉默了良久的纪清泽终于开口,死死盯着高轩辰的双眼,“你为什么要查凶手?为什么是这件事?” 江湖上一天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屎盆子莫名其妙就扣到了天宁教的头上。而高轩辰身为魔教第一人,却偏偏为了这件事,不惜孤身犯险,将自己孤立无援地放到众人刀剑之前,他到底图什么? 高轩辰垂着眼沉默片刻,又摆出一张大大咧咧的笑脸:“本教主高兴。” 纪清泽:“……”他也说不清刚才那一瞬间他心里隐隐期待的东西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但现在,他一颗心又飘飘忽忽坠到了谷地,又回到了他这一年所面对的无尽的茫然和绝望之中。 鱼万笑道:“你说不是你们魔教干的,又说你不知道凶手,却又让我们交出凶手换十二个孩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查呗。”高轩辰理所当然道,“我是不懂你们名门正派平日都是怎么过日子的,出了案子说一句‘魔教干的’就一了百了了?反正在我们天宁教,出了事,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个犯事儿的孬孙!” 鱼老头子被他呛得够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满身筋肉差点爆衣。他强压下脾气,道:“怎么查?” “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我亲自来查!想赎回那十二个孩子就配合着点。杀人放火的那个要是现在就在这里,识趣的赶紧出来认了,我留你一具全尸!不识趣也没关系,阎王殿里已经留好你的名了!” 终于有人出来反对。十三宗的宗主陆马道:“大家别被这魔教妖人骗了!我们的案子,如何能让魔教妖人插手!他们残害了我们多少同僚,如今我们发过誓要手刃的妖人就在此处,决不能放他活着离开!” 又有几个人附议。 高轩辰冷冷道:“陆马,我这个教主亲自出马,人都在这里了,你却急着灭我的口。你在怕什么?是怕我查案查到你身上呢?还是怕我抖落出你跟我们魔教不可告人的关系?” 陆马的脸胀得通红,拔|出长刀就要冲上去:“你血口喷人!”可他还没上台,就被一个少年拦下了。 “陆宗主,他说的有道理。”同为天下论武堂出身的沈飞琦道,“毓澄和谢师父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不能就这样含混过去。” 陆马气得发抖:“你!你!” 高轩辰又扫向几个方才附和的人:“黄掌门,你的儿子被他的同窗们起了绰号叫泥巴,你知不知道?” 黄掌门脸色一白。 “刘门主,哦对了,那十二个孩子里面没有你家的公子。你是不是跟他们十二家哪一家有仇,想要借刀杀人,恨不得我赶紧撕票呀?” 刘门主大怒斥责:“胡说八道!挑拨离间!” 高轩辰就是在挑拨离间,而且他挑得光明正大。那些正道人士拿捏别人把柄的时候还要笑里藏刀拐弯抹角,他却不用这么费劲。什么叫魔教?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就是真正的妖人了。 徐桂居也飞身上台,扬手制止了场下的争端。他沉声道:“韩毓澄与谢黎是我天下论武堂的弟子与武师,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论武堂之中,但到底跟我论武堂脱不开关系。我身为天下论武堂的堂主,请诸位英雄卖我一个面子,且听我一言。” 徐桂居身份特殊,凡是曾在天下论武堂待过的人从名分上都算他的弟子,因此他说话倒也有些分量,喧哗的场下顿时安静了不少。 第5节 “高……教主。”为了划清立场,他本也该用贬斥之词称呼高轩辰,然而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称呼教主。他冷冷道,“韩毓澄与谢黎的案子,恐怕确实有些蹊跷。或许你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又不肯说出来。你想查,我们也该查。我斗胆做个主,提出三点要求,也让诸位英雄做个见证,看看此法是否可行。” 高轩辰道:“说来听听。” “第一,我们必须确保十二个孩子平安无事;第二,你身份特殊,我们绝不可能放纵你肆意妄为,我们派人与你一起查案,互相牵制;第三,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们不能凭你空口白话就信了你,你必须有把柄在我们手中才行。除了这三点之外,查案期间,我们可以暂时搁置与魔教的仇怨,一旦案情水落石出,桥归桥路归路,伐魔一事势在必行。” 高轩辰道:“你想要我什么把柄?” 徐桂居目光沉了沉,转向站在台下的纪百武与姜婉情:“纪门主,尊夫人擅长用毒,不知可有那种需要中毒者按时服用解药压制毒性、等事情解决之后也可以解的毒?” 纪百武、姜婉情、纪正长这一家三口同时变了脸色。 纪百武是纪清泽的父亲,姜婉情却不是纪清泽的母亲。南龙的游龙剑传到纪百武这一代,已有衰弱的征兆。纪百武幼时体弱,不擅练剑,纪家当时的家主为了保住江湖地位,选择了与青竹门联姻,让纪百武娶了青竹门门主之女俞若男。青竹门也是江湖上势力颇大的一个门派,最出名的便是青竹心法与身法。那俞若男是一代巾帼,据说她的武学造诣更胜过她的兄长俞随风,倘若她不是女儿身,势必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她嫁到纪家后,替纪百武治愈了一身顽疾,更稳住了南龙纪家的地位。 十五年前正道征伐魔教的大战,俞若男也参与了。她不幸殒身大战之中,留下了当时年纪尚幼的独子纪清泽。那纪百武是个实打实的白眼狼,俞若男去世仅仅一年,他便娶了续弦姜婉情,而且带进门的还不是一个,是俩——姜婉情是直接带着纪正长入的门。 纪百武这位续弦本是个医女,医毒不分家,她看起来是个纤纤弱质,不会舞刀弄枪,却是个下毒高手。然而自诩正道的高手们向来视毒术为旁门左道,不怎么瞧得上眼。再则纪百武娶续弦的事做得大不地道,南龙纪家因此遭了不少诟病。此刻徐桂居当众点纪百武与姜婉情的名,是不是故意埋汰他们也就只有徐桂居自己知道了。 提到了纪家的事,高轩辰迅速扫了纪清泽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与他无关。 姜婉情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最终还是点了下头:“我……试试。” 徐桂居又把目光投回高轩辰身上。高轩辰倒是大方得很:“下毒是吗,行!南龙纪家人,这点诚信总是有的,万一用毒的量控制不好,我数千教众群情激奋且不提,全天下人都知道纪夫人是个蛇蝎毒妇,那可就有趣了。” 姜婉情的脸色更难看了。 有那和魔教有深仇大怨的,见高轩辰答应得如此痛快,又开始得寸进尺地叫嚣:“他想插手我们正道的事,让他留下一条胳膊再说!” “行!”高轩辰答应得依旧很痛快,嘲讽的目光扫过去,“一条胳膊两条腿的,你们爱怎么卸怎么卸,反正我是怎么回出岫山的,那十二个孩子就怎么送回来,全都没有囫囵个儿。” 叫嚣的人只能恨恨地噤声了。 魔教教主现身武林大会,还要求亲自查案,这着实是一件大事。在场数百人,自然有人同意有人强烈反对,武林大会原本要商议的事情已经无法再进行,就连这事儿亦无法说服千百英雄同意。最后几大家主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匆匆结束了武林大会,高轩辰也被扣下,等他们拿出个最终结果来。 第四章 当天高轩辰就在岳华山上住下了。 那些个门主家主们为了商议此事究竟该怎么办吵得是天昏地暗,高轩辰反倒是最心宽的一个,吃饱喝足就出去兜风,全然没有深处龙潭虎穴的紧张感。 天宁教虽为魔教,然而善念恶念皆是个人之事,天宁教从未有什么身为魔教徒就非得和武林正道势不两立的规矩。归根结底,天宁教之所以被视为魔教,皆因他们行事肆意妄为随心所欲,不守江湖规矩。高轩辰身为教主,更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当初他好端端的出岫山不待,非要跑去天下论武堂充当搅屎棍。如今他依旧放着好端端的教主不做,非要亲自来查案,还选择了将自己曝露于天下的最危险的做法。 选择这种做法,有两个原因。一则是趁此机会昭告天下,他要查这个案子。让各大门派一齐做个见证,谁都别想阻碍他;二则是趁着这机会,看一看武林众人最真实的反应。那些反对的最激烈的,便是最心虚的,也是他往后重点调查的对象。 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高轩辰绝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哪怕赌上性命,他也非要查个水落石出来。 高轩辰原本就是自己来的,事情没解决他也不会自己跑掉。因此武林正道们没找什么高手来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拉了两个武功稀疏平常的人守在他的房门口。高轩辰轻而易举地甩掉了两个看门人,自己跑去山上吹晚风。 岳华山山势不高,后山有一片桃林,是个看落日的好地方。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晚霞共落英缤纷,山景美不胜收。 高轩辰带了一壶小酒出来,坐在树梢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欣赏落日,正美着呢,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竟是有人来了。 雅兴被人破坏,高轩辰不悦地啧了一声,脑袋从茂密的花枝中拱出来,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识趣的人搅他清净。然后他看见了纪清泽。 见纪清泽手里还抓着剑,高轩辰吓得连忙把脑袋缩回花枝里去了,郁闷的声音透过茂密的枝叶传出来:“我可不跟你打啊,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回去欺负那十二个孩子!” 纪清泽:“……”且不说他不是来动手的,即便他是,两个高手比剑又怎能称为欺负? 过了片刻,纪清泽道:“你下来。” “你打我!我不下去!”语气十分委屈。 纪清泽:“……”先前在大会上他被高轩辰只用一招压制得死死的,高轩辰武功分明不在他之下,这会儿竟还卖起乖来了。 “我不动手。” “不动手你干嘛叫我下去?有什么话你就说呗。” 纪清泽仰起头,迎着黄昏的曦光,透过斑驳的树影,他看见花枝后的那个人。黑色的身影嵌在桃粉色的花瓣之中,突兀得刺眼,那些嬉笑怒骂的话语在这层阴影的笼罩下,也变得无比虚伪。 他忘了自己原本要问的话,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人?” 树上的人短暂地沉默,旋即道:“你们这些名门正道脖子上长的到底都是什么玩意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宁教教主高轩辰,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纪清泽用力拧了下眉头:“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是天宁教教主?” “你为什么要查他们的死?天底下那么多事,那么多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这个问题在武林大会上纪清泽已经问过一遍了,当时高轩辰告诉他“本教主高兴”。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甚至是一个极其敷衍的借口。当时纪清泽没有深究,只是因为场面太混乱,而高轩辰显然也不想当着全武林的面说明白。 树梢上安静了一会儿,终于传来了高轩辰平静的声音:“为故人报仇。” “故人?”纪清泽急急问道,“哪一个是你的故人?!” “你猜?” 纪清泽:“……” 树下的人有一阵子没说话,高轩辰颇有些纳闷,又探出脑袋去看,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道向他袭来的寒光——纪清泽一言不合竟然又动起手来,一剑劈向他藏身的桃枝! 高轩辰吓了一跳,颇有些狼狈地从树上跳下来,他尚未站稳,剑光又至!高轩辰正待拔剑招架,手在剑柄上停了半刻,却没把剑拔|出来。 纪清泽的剑在他胸前几寸的位置处停下了,他的脸像是被乌云笼罩,眉宇之间浓的化不开的阴郁,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他寒声道:“说!你的故人到底是谁!是谢师还是……”那个名字他却仿佛说不出口似的。 高轩辰低头看了眼悬在自己胸前的剑,却笑了。他讥讽道:“我的故人是哪一个又怎样?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说不动手却出尔反尔?” 第6节 还不等纪清泽问道,他又接了下去:“哦我明白了,谢黎和韩毓澄,一个是你的师父,一个是你的好友。倘若他们跟我这个魔教妖人攀扯上关系,他们就不配再做你的好师父、好兄弟了?” 纪清泽脸色一白:“我……我不是!” 高轩辰道:“你别管我的故人是哪一个!反正我是来查案的。还是你觉得,假如他们跟我天宁教有关系,那死了白死,这案子不查也罢!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剑就再进几寸好了!” 纪清泽咬牙,片刻后却缓缓将剑收回了。他闭了闭眼睛,缓声道:“所以,你靠着你的故人,知道了武林中的事,认识了武林中的人?” “嗯?”高轩辰纳闷地想了想,旋即明白了纪清泽说的是什么。先前在武林大会上,他颇点名嘲讽了几个妄图阻挠他的人,十三宗的宗主陆马,黄易教的黄掌门等。他年纪轻轻,若是个老老实实窝在天宁教的小教主,合不该叫得出这么多人的名讳。然而下一刻高轩辰便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对着纪清泽抛了个媚眼,“可别小看了我们天宁教啊。我天宁教眼线遍布全天下,说不定你们南龙纪家里就有我的人。” 纪清泽在接收了他的媚眼之后竟然迅速红了脸,狠狠地把脸扭开了。 高轩辰恍惚间差点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要顺嘴逗下去了。纪清泽是个脸皮很薄的家伙,脸皮薄的人总是容易脸红。他戏弄两句,搭个肩,搂个腰,有时视线只是交汇,都能看见那张白皙的脸庞迅速红起来。只是这回不大一样,纪清泽眉头皱得快打结,眼神里满满都是厌恶。 高轩辰知道,纪清泽向来最最憎恶魔教。他的脸是气红的。 “唉!”高轩辰道,“你也别管我的故人到底是哪一个了,总之你相信我,韩毓澄和谢黎绝不是我们天宁教的人害的。我比你更想为他们报仇!” 纪清泽嘴皮哆嗦了一下:“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高轩辰茫然地看着他。太阳已经落山了,两人开始掉头往回走,高轩辰追着问道,“你到底信不信我啊?” 纪清泽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显然对身边人抱着莫大的敌意。他道:“我若不信,你已死了。” 高轩辰:“……”乖乖,一年不见,端方剑都学会撂狠话了。 “你们那几个长辈讨论了半天到底拿定主意没有?这案子想派谁跟我一起查?” “我不知道。”纪清泽冷冷道,“但一定有我。” 高轩辰挑眉。大概是刚才那个媚眼的缘故,纪清泽已经不想拿正眼瞧他了。不过他发现纪清泽正在用余光观察他的反应,于是他咧开嘴笑了:“哦——求之不得!” 回房歇了一夜,到第二天大清早,高轩辰刚吃完早饭就有人来请,说是让他过去叙事。 高轩辰到了大堂里一看,武林里最有势力的几大宗族门派的人都来了,家主们和年轻的弟子们,快把大堂塞满了。不过比起昨天大会上好几百个人头,这里的人已经算很少了。 徐桂居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高轩辰一个瓶子:“这里面装的是朔望断肠丹。服下此毒,每一朔望月必须服一次解药。待要拔毒时,用七根大针扎七处大穴,浸泡三天解毒草药,便能彻底拔除此毒。” 高轩辰接过瓶子,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便不急着服毒,开始转起了药瓶。他转一圈,众人的眼珠子也跟着转一圈,煞是有趣。他道:“你们选好了么,谁和我一起查案?” 人群中走出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正是纪清泽,女的则是昨日同样上台的紫衣女子——北凤凤弋刀的传人蒋如星。 亦有一两个年轻人蠢蠢欲动地想走出来,却被身边的长辈死死压回去了。高轩辰余光全都看在眼里,心里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些名门正道而言,他高轩辰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他要查案,正道要派人盯着他,而且要派就得派信得过的人,不可能从门中随便抓个小门徒就丢来当眼线,少说不得派个嫡子长孙的。那么谁不想派?不管到底心里有没有鬼,哪家会不想最先知道消息呢?可又不能派,他要只是个天宁教的使者也就罢了,他可是魔教教主,是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一旦跟他有什么牵扯,麻烦可就大了。 再者江湖上想杀他的人多如牛毛,即便大家表面上答应了他查案的时候不动手,暗地里却不晓得派了多少杀手等着他。跟在他身边太危险了,很有可能一个不小心就给他一起陪葬了。 争来吵去,最后南龙出了个纪清泽,北凤出了个蒋如星,既来自江湖上两大翘楚势力,又是两个翘楚弟子,南龙北凤互相之间还不太对付,相互牵制,倒是正好。 而且高轩辰还知道,纪清泽和蒋如星必然都是主动请命。他们两人急切地想找到杀害“韩毓澄”和谢黎的凶手。 徐桂居介绍道:“这位是南龙纪家的长子纪清泽,这位是北凤蒋家嫡女蒋如星。此二人无论品行、武功都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高轩辰心道都是一起掏过鸟窝炸过牛粪的老朋友了,哪还用你介绍?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点头。 “在他们手中各有一颗朔望断肠丹的解药,你每月服一次解药,可以撑两个月。余下的解药分别藏在几位门主手中。每个月他们可以去找收有解药的人各讨一枚新的解药。你最好别动他们的主意,一旦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你的解药也就断了。” 高轩辰呵呵冷笑。听起来这一举措似乎是为了保障纪清泽和蒋如星的安全,实际上恐怕是几大门派角力的结果。逼他们定时向握有解药的人汇报一次调查的进展。 不过他也不大在乎这个,只要能让他好好查案,他不怕置身危险之中。于是他便拔出药瓶的塞子,倒出朔望断肠丹,一口吞下。 伊始他尚没有什么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忽觉肚内翻江倒海,肠子都搅了起来,痛得他脸色唰一下就白了,浑身直冒冷汗。他却不肯叫出声来,镇定自若地拉了张椅子坐下,闭目强忍痛苦。 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让他彻底明白了什么叫肝肠寸断。身上的衣服不知不觉就被汗水彻底打湿了,他的指甲被木椅的扶手崩断,明明十指连心,可那点痛对他来说却已经如同挠痒一般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剧痛终于减轻了。 高轩辰长长吐出一口气,擦掉脸上的汗水,再站起来时又是一脸笑容了。 “高教主好忍性。”徐桂居淡淡夸了一句。 “好说好说。”高轩辰道,“这下行了吧,我可以去查案了吧?” 十三宗宗主陆马道:“你准备怎么查?” 高轩辰冷笑着讥讽:“你们开的条件,我全都答应了。你们选出来的‘人中龙凤’,我也都收了。怎么着,现在我要怎么查案还得告诉你们?然后再让你们这几十个人拉场大会吵上几天几夜看能不能行?万一真凶就在你们这些人里面,我把计划都告诉你们,好让真凶做好准备给我搅搅局?” 陆马又被他气得急赤白脸:“你你你!你又血口喷人!我们这里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 “够了。”徐桂居沉声道,“昨日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既然是我天下论武堂的人出了事,那就由我来做主,出了事也由我负责,你们不必再指手画脚。高教主,清泽,如星,你们去吧。” “徐堂主,你怎么能……” 这一吵起来不吵个天昏地暗是吵不完的,高轩辰懒得再听,直接转身出门了。纪清泽和蒋如星默默跟了出来。又有几个年轻人跑到门口,都是先前论武堂的同学好友,他们叫着纪清泽和蒋如星的名字。纪清泽与蒋如星明白他们的寄望,默默向他们点头示意,让他们放心。 高轩辰看到这一幕,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从前在天下论武堂的时候,他最讨厌的就是徐桂居这个堂主。把名字都起成了“规矩”,可想而知此人是如何死板的师长。可现在,就是徐桂居力排众议,让他们来查案。至于那些同窗们,那五年里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多得数不胜数。可现在,这些年轻人没有老江湖们的算计和阴谋,眼中闪烁的都是热忱和期望。只有他们是真正想还同学和师长一个公道的。 高轩辰默默叹了口气,不忍再看那些令他有负罪感的目光,转身大步离去。 下了半山腰,把身后的人都甩开了,蒋如星终于开口:“怎么查?先查陆马?”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来,从昨天的大会到今天的小会,十三宗宗主陆马对查案一事反对得最激烈,表现得很心虚。 “先不急。”高轩辰道,“早晚要查到他。但我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开棺验尸!” 风卷着落叶和黄土在山道上呼啸而过,有那么短短一刻三个人之间只剩下嘈杂的风声。 但是这短短一刻过后,纪清泽和蒋如星几乎是同时高声反对:“不行!!!” 第五章 第7节 高轩辰被他们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不行?为什么不行?我是去验尸,又不是去鞭尸的!” “乒”的一声,蒋如星竟然直接拔刀了。她寒声道:“我绝不会让你亵渎谢师的遗体!” 高轩辰郁闷了,他知道蒋如星一向把谢黎视若神祗,但神祗死了也是一具枯骨了:“所以说,我是要验尸,不是要鞭尸啊。什么叫亵渎遗体啊?奸|尸这种事情我就更不可能做了!” 蒋如星:“……”她听了这一番大不敬的话,简直勃然大怒,直接挥刀朝着高轩辰砍了过来! 高轩辰跳起避开,蒋如星却不依不饶追上,一招凤舞三式直劈他脚踝。 蒋如星虽是女子。一把长刀却使得赫赫生风,据说蒋家已经决定让她做下一任的家主,袭承凤弋刀之名。凤弋刀之所以能成为“北凤”,是因为此刀法凌厉狠绝,一出手就步步紧逼,三招之内必破敌人要害。蒋如星出手斩脚,这便是凤弋刀的思路,争取先下一城,不给敌人逃跑的机会。然而蒋如星此番出手,却没有拿出凤弋刀的绝招,刀法也不是很快。和昨天的纪清泽一样,她一来是因为被激怒想出手对给对方一点教训,二来则是想探探高轩辰这个魔教教主的底,看看他的功夫到底是什么路数。 高轩辰一翻身,避开了蒋如星的刀。他和蒋如星交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对蒋如星的套路十分熟悉,打量她此招之后一定会抽刀反撩,砍他后腰,所以照着这个思路他顺势就朝着蒋如星扑过去了。 蒋如星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原本高轩辰避开了她的刀后她就准备收招了,没想到高轩辰居然自己朝着她的刀锋撞过来。她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高轩辰根本没想到蒋如星会不按套路出牌,眼见要撞上刀锋了,他大惊失色,但半空中无处借力他无法收势,只能强提一口气,将身体蜷起,堪堪从蒋如星的刀锋下擦过,然后骨碌骨碌滚出去三米远。 蒋如星、纪清泽:“……” 两个年轻人茫然地看着像个球一样滚出去的高轩辰,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言不合就开始演杂耍。 高轩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气得指指蒋如星的鼻子,又指指纪清泽的鼻子:“好你们一对‘人中龙凤’!你们欺负人!” 蒋如星因为高轩辰语气里藏着的那点委屈撒娇的小情绪而翻了个白眼。纪清泽这回是真的很无辜,他虽然也很恼火,可刚才的事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连剑柄都没摸一下。 蒋如星比了比手中的刀,试着重复自己刚才的招数。她在试图弄明白高轩辰那莫名其妙的应对究竟是什么意思。纪清泽默默看着她的动作,也正若有所思。 高轩辰哪敢让他们多想,赶紧说话打断了他们的思路:“你们到底是来帮我查案的还是来捣乱的?!” 纪清泽忽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开棺验尸?” “查案哪有不开棺验尸的,不验尸我怎么知道他们的死因是什么?” 纪清泽道:“一刀割喉。他们死后有人放火烧了客栈,尸体……已烧成焦骨。”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竟哽住了。 蒋如星亦转开脸去,死死捏住自己的刀柄,骨节发白。 高轩辰为难地磨了磨牙。这些事情其实他都知道,他虽然没有被人一刀割喉,但是戴面具的人把身负重伤的他从客栈里抱出来的时候,客栈就已经起火了。然而最最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他没有死,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因为在火场里找到了两具尸体,是他和谢黎的。那么“韩毓澄”的尸体到底是谁的? 当日冲进客栈要杀他和谢黎的是一群黑衣蒙面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驱使。对付他的那些黑衣人里并没有一流高手,本来他是不至于被那些人打败的,但是此前他就已经因故失去了一身内力,所以力不能敌。他被那群黑衣人打翻在地,其中一个人往他的胸口刺了一刀,大概以为已经刺中了他的要害,他昏过去也被那些人当成已死,所以他好运地没再被补上一刀。 后来他是被烫醒的,他隐约恢复了一点意识,模模糊糊看见有个戴面具的人抱着他,又模模糊糊看见周遭已经火势冲天。然后他又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被送回出岫山的马车上了。他在天下论武堂学武,天宁教便在论武堂附近派了几个常年驻守的教徒,负责他的安危,他就是被那些教徒发现的,据说被发现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过,然后被丢在了一条小巷子里。 这一年在出岫山休养的日子里。高轩辰就一直在想,要杀他的是什么人?救他的是什么人?放火的是什么人?给他伪造了一具尸体的又是什么人?这四者之间,是否会有重复呢?又是谁和谁重复了? 最扯淡的就是伪造韩毓澄尸体的人了,他想破头想不明白那个人的动机,倒是有一种解释:那人想除掉的不是他高轩辰或者韩毓澄这个真真实实的人,而是想除掉韩毓澄这个身份。那人或许知道他是魔教的小教主,想趁此机会让他滚回魔教,别再去当武林的搅屎棍。可他自认身份隐藏得很好,连纪清泽都不知道他的另外一个身份,又是谁那么神通广大? 所以他非要验尸不可,看看棺材里装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高轩辰答不出纪清泽的问题,纪清泽却步步紧逼:“你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高轩辰含糊道:“我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尸体,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玄机,比如被人下毒了之类的。” “没有人下毒!”纪清泽激动道。他看得出高轩辰有话藏着不肯说,情绪不由得就上来了。 蒋如星亦道:“他们的尸体堂主请仵作再三查过,死因就是一刀割喉,死后被人烧尸。没有毒,没有其他致命伤。只有……遗物。” 高轩辰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遗物……他确实弄丢了纪清泽送给他的一只玉雕的猫,看来是丢在那个地方了。 “所以,”纪清泽缓缓道,“你还要开棺验尸吗?” 高轩辰抿了抿嘴唇。他斩钉截铁道:“要!我必须亲眼看到故人的尸体!” “韩毓澄”和谢黎的尸体被埋在灵武山上。灵武山便是天下论武堂所在的山头,死的是论武堂的弟子武师,因此最终尸体也被埋在了那里。其实在闯武林大会之前高轩辰是想过偷偷去开棺验尸的,奈何灵武山上论武堂的人太多,又整天有人去扫墓祭祀,他很难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此事才一直搁置了。 高轩辰拿不出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他就是坚持要开棺验尸。局面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过了片刻,纪清泽突然把蒋如星拉到一边低声商量去了。 高轩辰就在一旁看着他们。江湖上的人都说南龙和北凤不对付,所以看到纪清泽和蒋如星就以为他们也应该不对付,其实并非如此。少年弟子们初入天下论武堂的时候,或许会因为从小受到的根深蒂固的教育而对某个门派的人产生偏见,导致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可时间久了,少年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利害,最后必定是脾气相投的人和脾气相投的人在一起。及至离开天下论武堂回到自己的门派之后,或许又会因为门派之间的矛盾产生隔阂。总之在高轩辰的印象里,纪清泽和蒋如星不说关系有多铁,但绝对没什么矛盾可言。 过了一会儿,纪清泽和蒋如星回来了。 纪清泽道:“你如此坚持,想必你有你的依据,你却不肯明说。是否只要开棺验尸,你就有把握找到线索?” 高轩辰并没有这个把握,但这是他心里最大的困惑。他见纪清泽语气有松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下来:“是。” 纪清泽闭了闭眼,很艰难地开口:“好,那我们可以带你去开棺验尸。” 蒋如星脸色黑如锅底。她显然还是极其不赞成这个提议,但是不知道纪清泽用什么说服了她。 还不等高轩辰高兴,纪清泽又接着道:“倘若开棺之后你什么也说不出来,解药减半。” 高轩辰一愣。朔望断肠丹既然是可以每个月靠解药压制的,它的毒性就没有那么烈,不至于一断药立刻就死。但假若把解药的量减半,那毒性就会一点点腐蚀他的身体,就算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至少后面的一个月他恐怕要时时忍受那种绞痛了。 高轩辰向来是最怕痛的,从前就算擦破一块皮他都要故意亮给纪清泽看,让纪清泽帮他上药,哄他高兴。可方才那样肝肠寸断的痛苦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是不想给那些讨厌的名门正道得意的机会。脆弱的一面只能展现给在乎他的人看。 高轩辰恶狠狠地瞪了纪清泽一眼。他心道老子待你这般好,你却千方百计想着折磨老子!然而他也知道如今的他不是韩毓澄了,他是高轩辰,是纪清泽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没有从前的立场了。 于是他气哼哼地甩下一句“随便你们”,扭头就往山下走。 留下蒋如星和纪清泽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又赶紧跟上。 第8节 第六章 从岳华山到灵武山骑马快赶,也得要三五日的脚程。三人为了赶路,当夜没有投住客栈,在野外生了堆火就歇下了。 蒋如星虽然是江湖中人,到底是个女孩子,生活上还是比较讲究的,自己一个人跑去河边洗漱了。 纪清泽和高轩辰坐在火堆边,没什么话可说,纪清泽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突然起身道:“我去拾点柴。”他们倒也不怕高轩辰会跑,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高轩辰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边上看着火。此地的夜晚十分宁静,鸟蝉似乎也都歇了,林中只有火焰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 大约有风袭来,树上的枝叶晃了晃,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高轩辰继续盯着火堆发呆。风……哪里的风?!火苗连歪都没歪一下! 高轩辰反应极快,在意识到问题的同时就已经抓着青雪剑一个翻身滚出去了,一股凌冽的寒风贴着他头皮飞过,如果他动作再慢上半刻,那枚飞镖就要扎入他的脑壳里了! 高轩辰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这一路势必会面对很多阻碍和暗杀,没想到对方动手那么快。他一边后怕,一边也兴奋起来,准备好好看看这个耐不住性子的刺客到底是谁。最好幕后真凶直接出手了,那可帮他省了不少事。 他尚未立定,被疾风裹挟的寒刃已经照着他面门砍了过来。那刀太快了,刀尖微微抖动着,他甚至能够看到刀刃在黑夜中划出的细小幻影。如果被这一刀劈中,不光他的脸会被劈开,恐怕还会被劈出一道曲线,他这俊美的脸庞就要被毁容了! 高轩辰心中大骇,一边抽身后退,一边举剑迎击。 青雪剑的剑锋撞上长刀的刀刃,火光四溅! 没有内力傍身,高轩辰虎口被震裂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就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他咬牙握紧了青雪剑,心中无比失望。 光凭刀法,他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碎叶刀叶无欲,此人绝对不是他要找的什么幕后真凶! 碎叶刀之所以会被称为碎叶刀,与劈山分海的游龙剑不同,碎叶刀刀法的精髓在于精、准、快。他的刀可以准确将一片叶子斩得粉碎,并且每一下都斩在叶子的脉络上。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必定拥有极敏锐的观察力和极好的耐心,选择在最适合的那一刻出手。 因此当叶无欲第一击失手的时候,他颇为诧异,旋即就抽刀出了第二击。剑锋与刀刃碰撞的刹那,叶无欲更加诧异,竟没有立刻趁胜追击,而是停滞了片刻。 就趁着这片刻喘息的功夫,高轩辰非常怂地吼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正在拾柴的纪清泽和已经从河边回来的蒋如星立刻朝他狂奔过来。 叶无欲的剑眉轻轻挤了挤,眼波流转,突然改变了精、细、准的刀法,脚下一点便腾至半空,一招大开大合的劈山式气势汹汹地朝着高轩辰盖了过去! 面对这样霸道的刀法,高轩辰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举剑硬扛! “砰”的一声,青雪剑被击飞脱手! 高轩辰狼狈地滚地,避开了叶无欲的锋芒。然而即使他不避,那一刀也不会砍到他的身上,因为在青雪剑脱手的时候,叶无欲已经急急收势了。不同于前两招无声无息的毒辣,他这一刀看似劈得凶狠,却是最温柔的一招,意不在夺命,只在试探。 此时,纪清泽和蒋如星终于赶了回来。 蒋如星向来是个女中豪杰,半点没有小姑娘的扭捏,二话不说提刀就上,反倒是纪清泽在看清了叶无欲的脸后诧异道:“是你?!” 叶无欲全没有和蒋如星动手的意思,身法变幻,灵巧地避开蒋如星的刀刃,眼睛却直直盯着高轩辰。黑夜中,他的眸中倒映出燃烧的火堆,亮得仿佛亦要烧起来:“你——” 高轩辰对上叶无欲的目光,脸色微变,片刻后他对着叶无欲很轻地摇了下头。 叶无欲轻哼了一声,那张常年寡淡的脸上却隐隐有了几分笑意。他将刀一收,转身投入黑暗之中。蒋如星立刻追了过去,两人追逐的身影渐行渐远。 纪清泽没有跟过去。蒋如星的武功和轻功都略逊于叶无欲,但叶无欲显然意不在蒋如星,不会跟她打。何况就算真动起手来,蒋如星即便难胜,不至于随便就把小命给丢了。等会儿她追不上自然就会回来了。 纪清泽走到一旁,捡起了高轩辰脱手的青雪剑。剑柄上沾了许多高轩辰虎□□裂时流出的鲜血。 高轩辰跟过来,伸手向他讨剑,讪讪地找着借口,心里却已经把叶无欲骂了一百二十遍:“血太滑手了,没拿住。” 纪清泽却没有立刻把剑还给高轩辰。他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高轩辰,视线在他满是鲜血的手掌上停了片刻,突然一爪朝着高轩辰的胳膊抓去! 高轩辰吓了一跳,立刻把手收回去了:“日你……”他刚发了个声就及时截住了话头,在纪清泽起疑之前迅速接了下去,“你你你,你又要欺负我?!” 纪清泽却没理他,不依不挠地出掌再捞,高轩辰转身撒腿就跑,纪清泽追上。高轩辰脚下一点,打了个弯又要接着跑,纪清泽却扑了上来,直接把他扑倒在地。两人滚了数圈,滚得一脸土灰才停下。高轩辰压在纪清泽的身上,似乎有什么男人的关键部位给顶上了,他老脸一红,撑地要跳起来,却被纪清泽一把扣住了。 这回纪清泽却没脸红,人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他扣着高轩辰的手腕,一脸凝重。 当蒋如星追丢了刺客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纪清泽仰面躺在地上,高轩辰趴在他的身上,手腕还被他扣着,颇像是采花贼采花时采到了个硬骨头。 下一刻,蒋如星听到纪清泽用严肃又惊讶的语气问道:“你的内力呢?” 高轩辰顿时跟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似的,手上的力一松,整个人直接就死鱼一样躺在纪清泽这个案板上了。纪清泽这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很是古怪,赶紧把他推开跳了起来。 高轩辰被推得躺倒在地,气鼓鼓道:“本教主练的盖世神功,心法就叫似有若无,我这内力深厚得一个能打你十个,但是你摸不出。怕不怕?” 纪清泽:“……” 他当然不会信这种鬼扯的说法。他拾柴的时候没跑太远,高轩辰被打裂虎口和打飞兵刃的两招他都看到了。高轩辰分明有灵活的身手和变幻莫测的剑招,却竟然被叶无欲大开大合的招式压制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再联想起武林大会时高轩辰只撩他的剑,却不敢跟他对招,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高轩辰原本应该是个高手,却因什么缘故失去了内力。 蒋如星也吃了一惊,立刻上来摸高轩辰的脉。高轩辰破罐子破摔地躺在地上,懒得挣扎了。 片刻后,蒋如星松了手,脸色高深莫测:“你……真的是天宁教的教主?” 高轩辰白了她一眼:“我不是,难道你是?” 蒋如星抿了抿嘴唇。片刻后,她赞扬道:“你要真是魔教教主……好胆色。” 她和纪清泽不同,如果谢黎不是死在魔教的手里,那她和魔教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了。高轩辰只身闯进武林大会,舌战群英谈条件,为了查案不惜服下□□……光凭这几点,她就已经觉得高轩辰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了。可如果这些事情都是在高轩辰丧失了一身内力之后做的,这胆大得简直……石破天惊! 蒋如星既然和天宁教没有仇,那就没必要逼着自己去讨厌谁。她把高轩辰从地上拉起来,又从自己包裹里取了瓶金疮药让他涂抹伤口。 当然没有人会帮高轩辰包扎伤口,蒋如星给他药都算是仁义了。他只能自己涂药。虎口的伤裂得很深,蒋如星这金疮药又不知是出自哪个天杀的药师之手,着实辣得很。高轩辰抹一下眼泪都要出来了,痛得直甩手吹气。 纪清泽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大抵还觉得奇怪,那朔望断肠丹那么狠的药没让高轩辰吭一声,这样的皮肉伤反倒把他痛得眼泪汪汪了。 高轩辰心里憋屈,背过身去不让他看。 蒋如星坐到纪清泽的身边:“刚才那个刺客你认识?” 第9节 “嗯。”纪清泽道,“有过一面之缘。他是碎叶刀。” “碎叶刀?”蒋如星惊诧道,“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你怎么会认得这样的人?” “有一次我遇险,是他救了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或许他是受人之托。那件事我至今也不太明了。” “高教主。”蒋如星道,“碎叶刀为什么要刺杀你?他跟你有仇吗?” 高轩辰头都不回:“老子仇家遍地走,还缺这一个?” 蒋如星耸耸肩,不再搭理高轩辰,低声与纪清泽说起话来。 高轩辰手上的伤一抽一抽地疼着。他突然想起一两年前,他上树去给纪清泽摘枣子吃,不料树叶里藏着一只狠毒的马蜂,兀地窜出来,把他的手背给叮肿了。他从树上下来先不把枣子拿给纪清泽吃,而是把手背亮给他看:“你瞧瞧,我让毒蜂蛰了。” 他故意邀功,想让纪清泽哄他高兴。却不料纪清泽想也不想就用嘴去吸他手上的伤口,欲把毒血吸出来。那感觉麻麻痒痒的,当时他心里还在想,为什么马蜂不在他的脸上蛰一口? 可现在,就算他这条胳膊被人给砍断了,怕纪清泽也不会多看一眼。还没准,纪清泽也是那个想砍他的人。一想到这里,高轩辰就怄得想把纪清泽压在地上抽他的屁股。 第七章 又赶了两天的路,眼看灵武山就快到了。原本他们是可以连夜赶上灵武山的,然而灵武山的天下论武堂也算是个师门,风尘仆仆地上去不大好看,因此三人还是先在山下附近的城里找了个客栈,先好好休息一晚,洗刷干净了再上山。 蒋如星一个女孩子家自然不可能跟男人同屋,纪清泽也不愿和一个魔教妖人同屋,于是他们采取了一贯的“放养”政策,三人一人一间屋,谁也不打扰谁的清净。 高轩辰几天没洗热水澡了,天还没黑透就迫不及待地让客栈小二送桶热水进来给他泡澡。 及至小二把水送来了,退出去了,泡澡捅里的热气直往上窜,高轩辰却不急着脱衣服。他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酒,开口时竟然换了个截然不同的声线:“你还不走,是想留下帮我搓澡吗?” 屋顶上跳下一个黑衣人,赫然就是碎叶刀叶无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果然是你。” 高轩辰叹了口气:“前日是有主顾花钱买我的命,还是你自己当了回主顾?” 叶无欲在高轩辰对面坐下,高轩辰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叶无欲端起一口喝了。他没有回答高轩辰方才的问题,反倒是感慨了一句:“我曾听江湖小道消息说,你们天宁教祖传的除了青雪剑,还有以假乱真的易容术。我以前不信,今天不得不信了。”他直接伸手去摸高轩辰的脸,“这张脸是真的假的?” 高轩辰拍掉了他的手,也避开了他的这个问题:“你差点把老子的俊脸划烂,你赔得起吗?” 叶无欲挑眉,见他不愿,便把手收回去了。 “哎,”高轩辰凑过去,挤眉弄眼的,又把话题带回去了,“我天宁教跟你们风华十二楼可一向没什么仇怨,前日你来刺杀我,不会是想替‘韩毓澄’报仇吧?” 叶无欲不语。他是风华十二楼的杀手,风华十二楼在江湖上名声之烂仅次于天宁教,甚至还有传闻说风华十二楼是天宁教办的分教。有时候高轩辰都挺佩服正道们的想象力的,这天底下的坏事还有一件是不能跟他们天宁教扯上关系的吗?总之,以叶无欲的身份,他是不可能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他也没那个必要去搅和。他大抵还不知道高轩辰与正道们做的交易,也不知道韩毓澄和谢黎的死与天宁教无关,只听说了天宁教教主高轩辰露面,便贸然地出手了。 “你想替我报仇,结果差点把我杀了。哈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笑了!倘若我真被你给杀了,你打算怎么办呀?” 高轩辰肆无忌惮地发出嘲笑,被嘲笑的叶无欲眯起眼睛,脸上渐渐蒙了一层寒气。也就是刹那之间,叶无欲突然手腕一翻,只听“咔”的一声,他手中一把小刀已经准确地穿过高轩辰两指的指缝并钉入了木桌之内。他撩起眼皮,眼神带着杀气:“试试?” 高轩辰干笑着把手收回去,在桌子底下擦了擦吓出来的手汗。他本来打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讥讽一下叶无欲,就算叶无欲出发点是为了他,但没打听清楚消息就胡乱动手差点害死他也是事实。不过他看看桌上那把小刀,还是决定见好就收。再怎么有私交,叶无欲毕竟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没什么他干不出来的事儿。 两人坐在桌边沉默了一会儿,叶无欲拔回了他的小刀,一边擦刀一边淡淡地问道:“他不知道你的身份?” 这个“他”指的是纪清泽。高轩辰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洋洋道:“不知道——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叶无欲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一身内力是因为他……” “别胡说。”高轩辰迅速截断了他的话,“我自己技不如人,这事怪不到他头上。”顿了一顿,又极为严肃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天宁教众都不知道。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叶无欲挑眉,冷冷地注视着他。 僵持片刻后,高轩辰苦笑道:“别这么看我。你不会懂的。韩毓澄若只是韩毓澄,便是死了,至少也是他值得在心里留个好念想的朋友。可韩毓澄要是成了高轩辰,成了天宁教的教主……但凡他还有良心,这一年他为我伤心也伤心过了,何苦再让他恨一次呢。” 叶无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冷笑:“自虐狂。” 高轩辰撇撇嘴。他余光扫到房间里的泡澡桶,发现桶里都不怎么冒热气了,这才想起自己的好事让人给搅了:“哎哟!没别的事你就赶紧走,我水都凉了!” 叶无欲抓起刀,刚上了窗台要往下跳,突然想起什么,又道:“毁你丹田的错丹手死了。” “啊?”高轩辰正解自己腰带呢,突然一使劲,差点把自己勒成蜂腰。他憋了半天,胀红了脸激动道:“日!谁干的!!!我他姥姥的!我整整一年!我日思夜想!我给他编排了一万种生不如死的法子!!!不会是被你抢了吧?!!” “我倒是想。”叶无欲斜了他一眼,神色有些遗憾,“可惜了。” 说完这一句后,他就从窗口跳出去了,留下高轩辰一个人在屋子里气得七窍生烟。 夜深之后,高轩辰吹熄火烛便上床歇息了。约莫到了子时,他被一阵异味熏醒过来。那是一种有点酸苦的气味,高轩辰皱了下眉头,不动声色,缓缓把手伸到枕头下面。 他从小嗅觉就异常灵敏,旁人闻不到的味道他都能闻到,尤其是对药物。他身为天宁教的教主,除了武功之外,也得有点其他本事防身,所以他从小就闻过千八百种草药,更是练过对迷香的抗性。他一闻就知,这是一种化人内功的迷香,看来点香的人并不知道他已经内力全失。 高轩辰保持着呼吸的频率,假装自己还没醒,仔细聆听周遭的动静。 又过了片刻,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房门被人推开了。几个很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高轩辰依旧按捺不动,靠声音来分辨对方的人数和方位。 一共三个人,已经进到屋子的中央了。 那三名刺客缓缓向床边靠近,高轩辰在心里数着数,数到三的时候,他突然暴起,手中藏着的东西猛地朝着他分辨的方位抛了出去! 来者三人,他甩出三枚暗器,一枚打空,两枚打中。有一个人猝不及防惨叫出声,还有一个人连声都没发出就直接倒下了。 没被暗器打中的人是反应最快的,他不光避开了暗器,并且挥刀朝高轩辰劈了过来! 高轩辰抽出青雪剑,用力一蹬床板便跃了起来,脚勾住床顶花栏,青雪剑朝那刺客面门刺去!那刺客横刀格开他的剑,另一人补上,挥刀劈向床栏! 轰的一声巨响,床散了架!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高轩辰却已迅速摸清了形势。三名刺客,一人被他的暗器打中要害,已经倒下;一人虽也被他暗器击中,恐怕伤势不重;另外还有一个囫囵的,是这三人里武功最高的。 没点灯的屋子里谁也看不剑谁,只能凭借声音辨位。那两名刺客方寸已乱,挥刀乱砍,颇有点想要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意思。而床的位置在墙边,高轩辰被两人在一隅之中,这样的打法对他确实很不利。 高轩辰不慌不忙,在床榻的瞬间他已经扯过被子,算准时机朝着两人闷头一盖! 第10节 一人就地滚开,另一人被被子结结实实蒙住,慌乱地去拉扯被子,却扯到了一个又坚又硬的东西。他顿时惨叫起来,可叫声才刚发了一半就发不出了——与棉被一起飞过来的剑已经割断了他的喉管。 高轩辰抽回宝剑,却没有立刻去击杀剩下的最后一名刺客,而是朝着房梁攀去。这一年的时间他改变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莽莽撞撞只会逞凶斗狠的少年了。尤其因为内力尽失,让他学会了暂时的退而不再是一味地进,他会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出手、不让自己受伤的机会。 高轩辰刚攀上房梁,忽听窗口传来声响。他余光一扫,只见窗外又跳进来一个黑衣人。看来刚进来的三个只是打头阵的,外面还留着接应的。想必是听到了房里的打斗声,知道同伴任务执行的不顺利,就赶紧进来援手了。 高轩辰冷眼打量两边,迅速思考着该如何应对。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有一个人冲了进来——是蒋如星。她被打斗声吵醒,立刻赶了过来。 此时两名刺客也有了不同的反应。屋中的那人不依不挠地跃向房梁,挥刀砍向高轩辰;而刚进来的那个家伙眼看己方只剩一人而对方帮手又到,料想没有胜算,竟然又返身折回窗口,打算逃走! 高轩辰反而弃了那个来砍自己的人于不顾,飞身刺向准备逃跑的那名刺客! 那刺客在此时选择逃走才是他犯得最大的错误,他若迎战,二对二,即便不胜,或许还能争取一个更适合脱身的机会。可他把自己的背心毫无防备地留给了敌人,就在他刚攀上窗台的那一刻,青雪剑已经将他刺了个对穿! 那刺客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前刺出的剑刃,想要伸手去抓剑刃,高轩辰却回手一抽。青雪剑拔出,那刺客胸口鲜血喷溅,死鱼一样倒下了。 高轩辰回头,借着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他看见屋中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 片刻后,烛火亮起,蒋如星点亮了灯。除了被高轩辰干掉的三个人之外,地上还多了一具惨兮兮的尸体,脚也被人砍断了,喉咙也被人割断了,果然是凤弋刀的作风。 高轩辰先看了尸体,抬头看到蒋如星的时候吓了一跳,原来蒋如星睡梦中被吵醒,上半身只穿着一件素色的肚兜就来了,两条白花花的膀子就这么露着。要不是屋里太暗,这倒霉催的刺客死之前倒是还能饱一下眼福。 高轩辰立刻用手把眼睛捂住了:“你快披件衣服啊!” 他倒也不是第一次看蒋如星穿肚兜的样子。练武的人吃苦都比常人多,女孩子也没那么讲究。到了窒夏时节一群少年们还得每天练功,耐不住热的男孩子就直接把上衣脱了,只穿一条大裤衩;女孩子豪放一点的,虽然不能脱得赤条条,也就只穿件裹胸肚兜了。那时候大家年纪还小,心眼少,练功累得像条狗,不想些有的没的。可现在毕竟都是快二十岁的人了,难免要避避嫌。 蒋如星反倒比高轩辰还大方,自嘲道:“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为了练刀她从小束胸,身材可谓一马平川。 她懒得回房拿衣服,环顾了一下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房间,也是一阵心惊。她闻到了房中有异样的气味,便知对方趁夜偷袭还放了迷香。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高轩辰又内力尽失,却迅速干掉了三个人。想来就算她没来援手,高轩辰也能应对自如。 这几天相处下来,高轩辰总表现得十分孩子气,尤其面对他们,打不过就耍赖,这让蒋如星难免有点小瞧了高轩辰的身手。或许只是高轩辰根本没有把他们当成对手。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成了必须拼出个你死我活的敌人,她真的有把握压制这个人吗?即使这个人内力全无? 蒋如星正在出神,却听高轩辰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放心吧,我没有受伤。” 蒋如星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开始弯腰检查尸体。 高轩辰走过去把门窗都推得大开,让屋中的迷香尽快散出去。 蒋如星正试图辨别尸体的身份,忽听高轩辰道:“几个废物,没什么好查的。” 蒋如星道:“不是杀谢师和少啦——韩毓澄的凶手?” “少啦”是韩毓澄、也就是高轩辰在天下论武堂里的绰号。在灵武山下的灵武镇里有个早餐摊子,摊主人称“豆腐西子”,做的一手好豆腐,各种豆腐花豆腐脑拌豆腐都是一绝。少年们嫌弃论武堂里的厨子做的东西不好吃,经常大清早溜下山去喝豆花。 韩毓澄口味重,吃什么都要加许多料。每次豆腐西子端给他一碗热腾腾的豆花,他尝上一口就要嚷嚷:“酱油少啦!葱花少啦!辣子也少啦!” 他每次都点咸辣的豆花,又嫌不够咸不够辣。有一回有人作弄他,偷偷给他换了一碗加糖的甜豆花。他喝了两口,砸吧砸吧嘴,嚷嚷道:“糖放少啦!”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少年们就喜欢给同伴起绰号,不带恶意,只是叫名字太生硬,绰号花名就生动有趣多了。 高轩辰很久没听过“少啦”这个称呼了,晃神了一刻才道:“不是。” 虽然那日袭击他和谢黎的人也是一群刀客,但那些人用的是薄刃长刀,这几个人用的是厚刃,武功路数也不一样。 话是这么说,高轩辰也弯下腰去拨弄尸体。但他不是为了检查尸体的身份,他先捡起了那枚打空的暗器,然后又从两具尸体的喉咙和胳膊里挖出了两枚血淋淋的暗器,丢进准备明天早上用来洗脸的水盆里。 “你怎么知道不是?”蒋如星一脸嫌恶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高轩辰暂且忽略了她的前一个问题,只回答后一个:“回收啊。这是我们天宁教特制小蒺藜,最厉害的匠人一年才能打出三十枚,我拢共就带了三十枚,不能浪费在这些废物身上!” 蒋如星一阵恶寒,却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看了眼他的独门暗器。一枚小蒺藜只有指甲盖大小,四面蒺藜,蒺藜上又长着倒刺,制作无比精巧。这种暗器一旦打中要害,则人必死无疑;即便没有打中要害,只要入了人体,不硬生生剜下一块血肉是取不出的。但若不立刻去取,伤者也会战力大减,因为只要一用力,小蒺藜就会在血肉中越绞越紧,把伤口不断扩大。此物不淬毒,却比淬了毒的暗器更可怕。 高轩辰一边清洗暗器,一边心里在骂纪清泽。这么久了纪清泽居然还没出现,人是死了么?还是巴不得他赶紧被人杀死?! 正骂着呢,纪清泽终于从门外进来了。他头发虽然有些散乱,身上却穿得齐齐整整的。 高轩辰气不打一处来:“老子差点被人暗杀,你还有空穿衣服?!” 纪清泽看了他一眼:“怕出事,穿着睡的。”不过下一刻他身上的衣服就不齐整了,因为他默默解下了身上的外袍给蒋如星披上了。 高轩辰正打算质问他为什么动作那么慢,突然发现他的衣角上沾了星点血迹。 纪清泽掏出一块牌子丢到桌上,道:“外面还有三个人,我处理了。”原来他看见蒋如星进了高轩辰的房间,料想他们两人足够应付,他便去追外面接应的人了。 两人围上去看,却是十三宗的门客牌。 “又是陆马?”蒋如星蹙眉。 高轩辰却不屑地嗤了一声:“这栽赃陷害的手段也太低级了!” 门客牌虽然是纪清泽带回来的,但他也“嗯”了一声,赞同高轩辰的说法。哪有人搞暗杀还带着表明身份的令牌的?虽然他们都觉得陆马和十三宗很可疑,但再可疑也不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来。想必除了他们之外,也有其他人发现了陆马的可疑,便作此计策,若是成功暗杀了高轩辰当然好,杀不了就栽赃到十三宗身上去。 纪清泽问道:“可看得出他们武功路数?” 蒋如星尴尬地摇了摇头。对手太弱了,她不下三招就把人杀了,实在没看出什么来。 高轩辰嗤了一声:“几条杂鱼罢了。” 纪清泽没再说什么。这只是幕后黑手一个初步的试探,他们抓不到马脚也是正常的。 这时纪清泽终于发现了血盆里的暗器小蒺藜。他看一眼便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再看看地上尸体的伤口,他不免厌恶地皱了下眉头。他是名门出身,就算杀人也要堂堂正正地杀。高轩辰用的暗器即便只是拿来防身,在他看来也当得上“恶毒”两字了。 高轩辰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当着他的面把血水里的小蒺藜捞出来,戴上特制的手套擦洗,边擦边道:“没见过这么有趣的玩意儿吧?这叫小蒺藜,这东西一旦扎进肉里,多动一下,就多剜下几寸的肉。要是还敢舞刀弄剑,它就扎进骨头里,慢慢地把骨头刮出一个洞来。这是我最喜欢的暗器,送你一枚要不要?” 纪清泽深深看了高轩辰一眼,眼神写满了疏离和冷漠:“你这人……” 他原本想说什么,但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第八章 第11节 翌日一早,三人便往灵武山上去了。 开棺验尸的事情纪清泽与蒋若星并没有告诉其他人,他们只是去天下论武堂和堂中的武师长老们打了声招呼,说他们要在后山调查,让人不要打搅。 高轩辰要做的事,不说惊世骇俗,至少也是有悖伦常。让越多人知道阻力也就越大,名门正道们又一个个都是爱拿主意的人,如果件件事都要开会商议一番,那怕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于是纪清泽与蒋如星便大胆地决定自己拿主意,真要出什么事儿也等出事儿了再说。 三人往后山走,蒋如星走在最前面,高轩辰紧随其后,纪清泽殿后。走着走着高轩辰回头一看,纪清泽竟然已经落下很远了。 高轩辰又调过头去:“喂,你干什么呢?” 纪清泽望着山道边的雏菊出神。眼下正是雏菊盛开的时节,一眼望去,漫山遍野星星点点小黄花。 纪清泽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到了青山埋骨之处,三人看见了两座石碑。一座书“五轮派韩毓澄之墓”,一座书“天下论武堂武师谢黎之墓”。 蒋如星与纪清泽上前,在两座石碑前跪下磕了个头。高轩辰居然也跟着跪下,朝谢黎的墓碑磕了个头。 天下论武堂的武师有两种,一种是轮替的,一种是常驻的。因为在论武堂中学武的是来自诸多门派的弟子,各大门派会轮流派武师来施教,这些武师便是轮替的,教上几个月便回去了;常驻的武师则是由长者们选出来的,这些武师无论品行和武功都堪称一流,而且已经淡出了自己的家族门派,与江湖中的各大势力没有利害关系——至少明面上没有。 为了诸弟子能够公平地受教,所以选武师的条件非常苛刻,天下论武堂中的常驻武师算上堂主徐桂居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谢黎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受弟子们爱戴的武师。 当日高轩辰与谢黎一起被袭,谢黎引开了刺客中的高手,只把几条杂鱼留给了高轩辰。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爱徒一身内力已失,居然连几条杂鱼都打不过,最后师徒俩谁都没能幸免于难。 纪清泽和蒋如星拜完以后发现高轩辰居然也正从地上爬起来,诧异地面面相觑。 蒋如星问道:“你拜什么?” 高轩辰尴尬:“我……你们老说我亵渎遗体,我亵渎之前先拜拜,让他们晚上别来找我算账。” 纪清泽、蒋如星:“……” 蒋如星又被激怒,拔刀就要教训高轩辰这张欠揍的嘴。纪清泽脸色黑如锅底,却按下了蒋如星的手。他知道高轩辰就是嘴贱,哪有人不惜服下□□就为了亵渎两具焦骨的,犯不上。 高轩辰往大石头上一坐,二郎腿翘起,颐指气使道:“该拜的也都拜了,你们赶紧的,把两具棺材给我挖出来吧。” 纪清泽和蒋如星大惊:“我们挖?” 高轩辰理所当然道:“不然呢?我一个人挖两具棺材得挖到什么时候去?再者说了,你们不是怕我亵渎遗体吗,万一我手太重砸碎个棺材敲碎个脑袋啥的,你们还得找我算账,多麻烦?还是你们来吧!” 蒋如星差点被高轩辰气得七窍生烟。前两天她才刚刚觉得这个魔教教主算是个人物,今天看来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小王八蛋! 然而开棺验尸也同意了,人也到这里了,难道这时候说不验了么?再者高轩辰虽然是个王八蛋,他说的也有道理,让他上手去干他们也不放心。那还能怎么办呢?赶紧挖吧! 于是纪清泽蒋如星又开始对着坟茔拜。 就在高轩辰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来个三拜九叩行个祭天大礼再回去算卦卜个良辰吉日的时候,这两人终于动手了。互相看一眼,非常有默契地撩起袖子,蒋如星刨谢黎的墓,纪清泽刨“韩毓澄”的墓。 高轩辰对于死人遗骨啊坟茔啊墓碑之类的向来没有敬畏之心,他方才那一拜也只是还谢黎死前护他的那点心意,拜完了也就完了。 ——人都已经死了,再敬畏又能怎么样呢?还真指望一个死人的在天之灵护着谁么?那全天底下谁还没死过个把亲朋好友,都靠着那点在天之灵庇佑一下,人间全太平了!若是说心里不忍,也没啥好不忍的,该遭的罪生前都遭完了,心里那点念想又不能让死人夺舍再生和你朝夕相伴,何必呢?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纪清泽和蒋如星挖坟的时候脸上那苦大仇深的表情,硬生生挖出了一种悲壮的感觉,叫乌云也变得厚重了、风声也变得呜咽了。 高轩辰打了个哆嗦,赶紧找点话说调节气氛:“哎,谢黎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啊?” 蒋如星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答。倒是纪清泽轻声道:“温润而泽,大雅谦谦。” 他已经快挖到棺木了,便弃了手中工具,跪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一捧捧土。那动作太温柔了,不像是在开棺掘墓,倒像是为了叫醒沉睡的人而温柔地掀开他身上的被子。 高轩辰心房一紧,身体都绷直了,哑声问道:“那……韩毓澄……是个什么样的人?” 纪清泽也不作声了。 一阵风呼啸而过,将方才掘起的土堆吹散了些许,黄土迷了眼,纪清泽的双眼在瞬间变得通红。 高轩辰听到他哆嗦着、颤抖着、咬牙切齿着迸出两个字来。 “混蛋。” 高轩辰:“……” 评价谢黎是用了八个大字赞扬,轮到他却只有两个字,还是“混蛋”。高轩辰原本想问他混蛋在哪里,可话到了嘴边,他略略沉吟,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这么说,那他一定是个……超级大混蛋。” 结果他反而被纪清泽狠狠地瞪了一眼。纪清泽斥道:“闭嘴!他轮不到你来说!” 高轩辰:“……”他心里这个委屈啊,逆着说要挨骂,顺着说还要挨骂,纪清泽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不讲道理了! 于是他就只好闭嘴了。 终于,在两个挖坟人无比小心无比慎重的工作下,在花费了整整大半天的时间之后,两座棺木重见天日了。 纪清泽和蒋如星一左一右死死盯着高轩辰,只要他有一点放肆之举就要冲上来跟他拼命。也想看一看,他口中那个不肯指名道姓的故人究竟是哪一位。 于是高轩辰在两人的虎视眈眈之下,率先走向了谢黎的棺材。他拔剑去撬钉死棺木的楔钉,蒋如星惊呼道:“轻点!等等等等,还是我来吧!” 高轩辰撇撇嘴。开个棺材简直比脱黄花大闺女的衣服都难,要不是旁边有人,按照他的脾性,一剑把棺材劈了就完了。 于是他退到一旁,又是纪清泽和蒋如星两个人小心翼翼把棺材上的楔钉都拔了,把棺材板跟抬豆腐似的轻手轻脚放到地上,才让他上前验尸。 高轩辰走到棺材前,低头看了眼棺木中的尸体。果然就如纪清泽所言,尸体已经在一年前的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具黑漆漆的骨架子。骨架边上放着几件零星的遗物,谢黎的兵刃、书卷和玉佩。 高轩辰要看谢黎的遗骨,本来只是个幌子。如果他上来指名道姓只看韩毓澄的尸骨,就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大致看了看,正打算掉头再去看自己的“遗体”,却突然注意到了一处细节。 高轩辰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问道:“既然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为什么说这是谢黎的尸体?” 纪清泽和蒋如星同时一愣。纪清泽道:“兵器、衣服的残片、鞋子还有配饰。”谢黎既然能够当上天下论武堂的武师,他的武功绝对当得起一声一流高手的赞誉。既然是高手,只要人还活着,就不可能把自己的兵器交给别人。 第12节 蒋如星的脸色唰一下白了,又唰一下红了:“你、你什么意思?!” 高轩辰缓缓笑了。这下事情可真是有趣了,另外一个棺材他都还没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个替死鬼。却没想到,两具棺材板,两个都是西贝货。他现在只想让这具焦骨把他刚才磕的那个头还给他。 “这不是谢黎的尸体。”高轩辰说,“假的!” 第九章 武林正道对魔教有天大的误解,这一点从他们认为魔教全都是歪鼻子斜眼的怪物就可以看出;而天宁教对名门正派亦有天大的误解,这一点在高轩辰混入天下论武堂开始自己的搅屎棍大业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了。 在高轩辰从小的认知之中,他以为名门正派从上到下从老到幼全都是满口虚仁假义的违道士,他们想笑的时候不敢笑,想哭的时候不敢哭,喜欢的偏要说讨厌,讨厌的也要装作喜欢。所以上了灵武山,进了论武堂,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些武林未来的好苗子给带歪。 头几天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还算比较收敛,到了大约第四第五天,他一肚子坏水就憋不住了。 上完一堂武学课,三十来个少年正聚在一片树荫下休息,高轩辰突然站了起来,出了他第一个馊主意:“咱们去把孟威的裤子全偷出来丢进粪坑里,让他明日只能光着屁股来教课!” 孟威是论武堂教棍术的武师,也是最凶最讨人厌的武师。三十个少年上他一堂课,至少有十个人要挨他的打。 按照高轩辰原本的设想,这些名门正道出身的老实孩子们一定会被他的损主意吓坏,一个都不敢跟着他干。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干,好好震一震这帮软蛋,叫他们看看什么叫作痛快。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这几日挨孟威打最多的沈飞琦猛一拍大腿,惊呼道:“哎哟喂,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打今儿起你就是我的知己!走,咱俩现在就去!” 高轩辰还没回过神来呢,立刻又有两个少年摩拳擦掌地站起来。“我也去!”“我帮你们望风!” 高轩辰:“……”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呢?这里真是天下论武堂?不会是左右护法拉了群天宁教的少年搭了个草台班子哄他开心吧? 当然,响应者毕竟还是少数。三十来个少年只有三个人想蹚这趟浑水。 亦有反对的。大印门文家的文宁道:“这这这,这不好吧?万一你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高轩辰道:“发现了又怎么样?再说为什么会被发现,你们有人喜欢告密吗?” 众少年面面相觑,这下谁也不说话了。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告密是比做任何坏事都更可恶的罪行。 于是高轩辰就带着人去了。几个少年刚摸到孟威的院子口,听见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原来不止一人在。 孟威气冲冲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今年来的这些孩子都太不像话了,十来岁的人了棍子都端不稳,练一个时辰就敢喊累!娇生惯养的,什么东西!还以为自己大门大派出来的就了不起?他们不好好练,爹娘的功夫会长了腿自己跑到他们身上去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喝点茶,消消气。” 沈飞琦认出了这个声音,惊讶道:“谢黎也在!” 其他几个少年连忙示意他噤声,别让里面的人发现了。 孟威道:“喝个屁茶,消个屁气!一想到以后由这些废物来继承武林大统,我就快气死了。武林要完蛋了!” 窝在草丛里偷听的少年们当然不服气,他们出身好,天赋也算高的,没来天下论武堂之前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到了孟威嘴里却成了废物。顿时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恨不得进去打一架。 谢黎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叹道:“唉,每一代人都觉得,未来要毁在下一代的人手里了。在你十几岁的时候,你的父兄兴许也是这么看你的。这想法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的祖祖辈辈们都曾有过,然而到了今日,江湖还是这个江湖,武林也还是这个武林。” 偷听的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沈飞琦小声嘀咕道:“哎,以前人也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就我们的长辈才特别唠叨。” 高轩辰忍不住挪了挪位置,从草丛里探出一个脑袋往院子里看。谢黎和孟威两个人分坐在小院木桌的两旁,谢黎半边脸逆着光,分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莫名觉得柔和。而孟威那张黝黑的凶巴巴的脸……逆不逆光都没差别。 孟威不服道:“谁说的,我小时候可比他们出息多了!” 谢黎笑道:“好好好,你厉害。只是你也别待他们太凶了。十岁出头的孩子,事理虽还明白得不大透彻,却很懂情义。你真心待他们好,他们就会记着你的好;你让他们受了气,他们就会找你的麻烦。” 高轩辰忍不住想,谢黎这人不错,比那个叫“规矩”的堂主和孟威都好太多了。 孟威不屑:“一群小兔崽子,还找我的麻烦?他们敢!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你才要好好改改,孩子不能惯着!越惯越坏!他们都是让爹娘惯坏了才这么不成器!” 谢黎见说服不了他也就不说了,慢慢地给他沏茶。 高轩辰缩回脑袋,向身后的几个人比了个手势:“咱们从后面绕过去!” 少年们了然点头,偷偷绕过院子,从后窗爬进孟威的房间里,把他的裤子全部找出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翌日清早,三十几个少年来到练武坪上晨练,孟威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他的块头是武师里最壮的,不知道管谁借了条不合身的裤子穿着,勒得屁股是屁股鸟是鸟的,十分滑稽。 少年们一看,顿时哄堂大笑。 孟威的脸色本来就黑,因为恼火而充血,却看不出红来,只显得更黑了。他吼道:“笑个屁!全他妈给老子排队站好了!!!” 少年们稀稀拉拉的,孟威手中长棍一甩,啪的一声,地上顿时碎石迸裂。少年们不敢笑了,慢吞吞地站成一排。 “谁干的!!!”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吱声。 “不敢承认吧?很好,那就一起罚!每个人给我扛十斤的土包扎马步,今天一天你们什么都不用练了,就给我蹲着!!!” 一群少年们顿时怨声载道,有人不想受罚,就偷偷看几个始作俑者,却又不好意思当众揭露。 孟威虎视眈眈地在众人面前巡视了一圈,最后在纪清泽面前停下,叫他的名字:“纪清泽,你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吗?”他在对纪清泽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像刚才那么凶。短短几日接触下来,纪清泽是给他印象最好的学生,乖巧听话守规矩,练功也认真,堪称学生中的典范。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纪清泽。 高轩辰并不打算让所有人代他受罚,他本来已经打算站出来认了,一步也已经跨出来了,却在孟威叫纪清泽名字的时候停下了。他突然很想看看,纪清泽会怎么说。 纪清泽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一张白净的面庞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然后他低下头,不说话。 孟威用力皱了下眉头,还想继续逼问,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放过了纪清泽,重新走到中间:“都不好意思说是吧,那就都蹲着吧。晚饭都别吃了!今天不说明天再继续!要是不想蹲了,想明白了,就来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 高轩辰上前一步。沈飞琦等几个共犯都慌了,想把他拉回来却没拉住。高轩辰高声道:“是我干的!” “韩毓澄?”孟威一双铜铃眼瞪得骇人,“好!你敢承认就不算太窝囊。除了你还有谁?” 高轩辰昂着头,丝毫不畏惧:“没了,就我一个人!” 第13节 孟威扫视人群,几个共犯都把头压得低低的。他们到底年纪还轻,有胆子偷偷干坏事,却没胆子直面迎接孟威的雷霆之怒。 孟威一把拽住高轩辰的衣襟,扫视众人:“你们先给我练功,等会儿再来教训你们!”说完就把高轩辰给抓走了。 出了练剑坪,高轩辰突然抓住孟威的手一掰,竟然挣脱了他的牵制。孟威一惊,立刻出掌袭向高轩辰的肩膀,高轩辰拧身,再次避开了,同时出腿扫向孟威的下盘。 孟威站立不动,高轩辰的腿扫过去,居然向踢到了铁柱子一般,没把孟威扫倒,他自己却痛得哎哟一声。孟威趁此机会抓住他的后领,高轩辰又想故技重施地逃脱,不料这回孟威有了准备,手掌像铁钳一样牢固,揪着他后领一转,高轩辰立刻被他拧麻花一样按倒在地。 孟威道:“身法不错,就是功夫还差了些火候。” 高轩辰毫不畏惧地瞪着他:“一时大意!有本事你放开我再来!” “来个屁!”孟威一手抓着他,另一手拿长棍往他身上的麻穴一顶,高轩辰顿时就瘫了。他个子虽然已经不矮,然而孟威身长九尺有余,把他跟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往河边走。 到了河边,只见一盆黄哈哈臭烘烘的裤子放在那里。孟威把高轩辰一丢,高轩辰差点栽进屎盆子里,要不是身手够灵活在半空中拧身滚开了,只怕臭的就不仅仅是一盆裤子了。 孟威道,“你先把这盆裤子给我洗干净了,我再接着你跟算账!” “不洗!”高轩辰想也不想地顶撞回去,迅速活动着还在发麻的手脚,准备迎战。 孟威大怒:“不洗?!你自己屙的屎,还想让别人给你擦屁股?!” “我干的好事我收拾?行啊,这些天你打了我们多少棍,你先让我揍回来,我就把它们洗了!” 孟威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不由一愣。他狐疑地打量着高轩辰:“我揍过你?” 他毕竟是个武师,虽然脾气暴躁爱揍人,但也不是随便揍的。被他揍的那些都是练功炼不好的孩子,高轩辰显然不在其列。 少年们来天下论武堂之前,都只学过自家功夫,会个一两门兵器就不错了。而天下论武堂却是个兼学十八般武艺的地方,为的就是拓宽少年们学武的思路。因此有些人在自家门中算得上出众,来了论武堂,拿起陌生的兵器,就弱得像个三岁毛头一样了。 天宁教却不同,天宁教原本就是个兼学百八十门的地方,所以才能称霸武林百余年。只是这几代的继承人中少了天纵奇才,没能继承前辈的绝学,因此才渐渐式微了。高齐楠会选中高轩辰做魔教少主,因为高轩辰本身就是个练武奇才,各样兵器上手极快。而高齐楠之所以同意把高轩辰送到天下论武堂来,除了让高轩辰当天下第一搅屎棍之外,也有趁机磨练高轩辰武艺的用意在。 高轩辰的基础比其他少年都扎实很多,他也痴心武学,孟威不仅没揍过他,其实心底里还挺欣赏他的。 高轩辰道:“你没揍我,我看你不爽不行吗?被你揍的那些人打不过你,我却不怕你!” 孟威道:“你以为你打得过我?!”手中长棍又要抡过来。 高轩辰立刻摆开架势,眼中亮起兴奋的光芒。他就喜欢强敌,越强越好。他自认身手未必就不如孟威,只是年纪尚轻,内力和劲道都差了些。方才那一交手,他已知不能硬碰,摩拳擦掌想要换一种方法再较量较量。 孟威正要发怒,却突然想到什么,竟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收起长棍,冷冷道:“把裤子洗了。什么时候洗了什么时候有饭吃。”说完竟然扭身就走了。 高轩辰才不打算低头认输,他又不是来当好学生的,他本来就是来当搅屎棍的,恨不得天下论武堂被他搅得越乱越好。他索性在河边躺下,两只脚丫子浸在冰凉的河水中晃晃荡荡,上身暖烘烘地晒太阳。 然而他刚小憩片刻,就看见三个少年低眉丧眼地朝着河边走过来了——赫然是他的三个共犯! 第十章 高轩辰大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怎么回事?!” 沈飞琦哭丧着脸道:“惊动了徐堂主,徐堂主亲自来抓人,我们被供出来了。他让我们先把裤子洗了,然后罚面壁思过三天。” 高轩辰怒道:“谁供出来的?老子不是都认了么?”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居然都不说话。 高轩辰惊讶:“谁把你们供出来的你们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老子走了以后出啥事了?” 天元刀家的池方英瘪着嘴不说话,长水鞭家的赵普胜一脸茫然,还是沈飞琦开了口:“不知道啊,你走以后没多久,徐堂主就来了,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还知道是我们一起干的了,把我们分别叫过去骂了一顿,然后就让我们过来跟你一起洗裤子。” “肯定是纪清泽告状的!”赵普胜道,“你走了以后我们都在那里练功,只有纪清泽离开过,他一回来徐堂主也跟着来了!肯定是他!” 池方英也道:“大概是他吧。” 高轩辰顿时就火了。他最恨的就是爱告状的人,刚才孟威当着大家的面问纪清泽,纪清泽没说话,他还觉得这人不错。原来是不好意思当面揭发,所以背后阴人。他冷笑道:“他刚才要是当众揭发了我们几个,还算他嫉恶如仇。背后告小状算什么?虚伪!恶心!” 唯有沈飞琦道:“不会吧,纪清泽应该不是这种人。” 高轩辰闻言扫了沈飞琦一眼:“你跟纪清泽很熟?” 沈飞琦挠挠头:“那倒也没有很熟。我们凝风剑沈家跟他们南龙纪家同在苏州,进论武堂之前我爹带我去他们家走过几回,来的时候我跟他也是一路走的,所以还算有点交情。他这个人是挺讲规矩的,但是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赵普胜道:“不是他还有谁?刚才就他离开过!总不能是毓澄走了以后又拉我们下水吧?” 高轩辰立刻道:“怎么可能!” “是啊,不可能。”赵普胜道,“纪清泽也太讨厌了,毓澄都认了这事也结了,他非要再横生事端!” 池方英道:“是啊是啊,太讨厌了。唉。算了,都这样了,咱们还是赶紧把裤子洗了吧。” “洗什么洗!”高轩辰道,“走,咱们找纪清泽算账去!” 这回只有赵普胜摩拳擦掌要跟他去,沈飞琦和池方英都不同意。沈飞琦道:“不要吧,我还是觉得纪清泽不会干这种事……不过确实除了他也没别人了……都已经这样了,找他算账还有什么用呢。算了吧。” 池方英也拼命点头:“算了吧算了吧。徐堂主都来了,再闹还要挨罚。” 高轩辰不干:“要洗你们洗。是不是他,我去找他问个明白!” 池方英连忙拉住他,哀求道:“别去了,求你。你不洗,我来洗行不?真的别闹了。” 高轩辰骂他为什么这么窝囊,他支支吾吾道,“刚才徐堂主都说了,如果再闹下去,他就把我们赶出天下论武堂!” 众少年大惊。这话显然徐桂居只对池方英一个人说了,其他几个都没听过,有可能是天元刀在几家里势力最小。但这话一出,少年们都有了顾忌,他们刚刚被送来天下论武堂没几天,要是被赶回去的话肯定要被家长打死。高轩辰的搅屎棍大业也才刚开了头,现在就被赶走未免太可惜了。 结果池方英和沈飞琦两个人捏着鼻子把一盆臭烘烘的裤子洗了,高轩辰白天也暂时忍了下来。 到了晚上,众少年练完功纷纷端着盆子去河边洗澡,高轩辰偷偷摸摸地潜到了纪清泽的房门口。 第14节 其实这几天下来他有注意过纪清泽,不为别的,就为纪清泽是一群少年里长得最好看的。他发现纪清泽不喜欢跟众人一起洗澡,每次都是大家洗完了嬉笑打闹着从河边回来,才看到纪清泽一个人端着盆子往河边走。 高轩辰猫到窗口,往屋里看了一眼,纪清泽正坐在桌边看书。高轩辰眼珠转了转,打量了一下纪清泽的房间,惊得直咋舌——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间这么干净整洁的屋子,整洁到了可怕的程度! 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个豆腐块一样;两双替换的鞋正对床码着,角度像是跟尺量过似的;桌上床上地上没有半点多余的杂物;干干净净的桌上只放了一叠书,这叠书垒得没有半点偏差,整齐到像是一本特别厚的书似的。 大约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纪清泽合上了手中的书,认真地把它放到那叠书的最上面,用手码了码,确保书堆得够整齐,然后起身打开了柜子。 看见柜子里的情形,高轩辰又吃了一惊。纪清泽的柜子里只有衣服,他把衣服分门别类放着,每一件衣服都叠成一样的大小摞起来,就和他整个房间的摆设一样,没有偏差。难怪衣服穿着他身上永远干净顺滑,连个褶子都不带的。 高轩辰不由想起自己的房间,鞋子脱下来的时候踢到哪算哪,衣服团成一团就扔柜子里了,乱七八糟的杂物更是堆放得到处都是。其实他生活得还挺随性惬意的,只是偶尔想找东西找不到的时候才会比较苦恼。 纪清泽用木盆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出门了。 高轩辰偷偷跟在他屁股后面,路上遇到几个回来的少年,这会儿已经是黄昏了,天黑也就是转瞬间的事儿,其他人都洗完了。 纪清泽到了河边,果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高轩辰跳到树上躲起来,他看到纪清泽开始脱衣服。 当纪清泽将衣服脱下,露出赤|裸的背脊的时候,高轩辰却又吃了一惊——纪清泽的背上有不少伤痕。这些都是旧伤,他和高轩辰一样,在一群少年里属于武学基础踏实又认真练功的人,天下论武堂的武师没有人会打他。那他身上的伤便只会是在进入天下论武堂之前被自家的人打的了。 高轩辰顿时就忍不住啧了两声。 老实说,就连高轩辰都觉得,纪清泽这个人除了性子太死板太规矩以外,没什么地方能挑出错儿的。就这样他家里人还打他,他家里的都是什么人呐?总不能是—— “看个屁书!出去玩!”然后把他揍一顿; “练个屁攻!去睡觉!”然后又把他揍一顿; “叠个屁衣服!随便丢!”然后再把他揍一顿。 要真是这样,南龙纪家也太忒有病了,比他们天宁教还邪魔歪道。 纪清泽下了水,高轩辰便从树上滑了下来,蹑手蹑脚地潜过去,拿走了纪清泽的衣服。 于是等到纪清泽准备上岸的时候,回头一看,他放木盆的大石头上木盆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笑吟吟的高轩辰抱胸坐在那里。 “回答我的问题,说实话我就把衣服还给你。要不然你今天就光着身子回去吧!” 纪清泽愣了。 他显然没想到他刚才洗澡的样子被人全程欣赏了一通,顿时局促不安地往水里潜了潜,只留下一个脑袋露在水面上。 高轩辰笑哈哈道:“躲啥呀,都是男人,看看怎么了!哦对了,你的屁股还挺翘的。” 纪清泽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还好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半黑不黑,替他遮掩了几分难堪。 “你想干什么?!” “今天是不是你跟‘老规矩’告的密?”老规矩是高轩辰给徐桂居取的绰号。 “不是。” “不是你?可他们说,‘老规矩’来之前,只有你一个人离开过。” 纪清泽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解手。” “你真的没有告密?你敢发誓吗?” 纪清泽气鼓鼓地瞪了高轩辰一眼,不吭声。他倒不是不敢发誓,可是平白无故的凭什么呢?也太欺负人了! 高轩辰见状便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扬眉挑衅道:“不敢发誓?还是不愿发誓?那就算了,我回去啦,你慢慢洗!”说着就真的转身要走。 纪清泽急了,不知道他把自己的衣服藏哪儿去了,便拿擦身用的布巾把下身一裹,飞出水面去抓高轩辰:“衣服还我!” 高轩辰没想到他敢出水,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脱口骂道:“日|你娘!” 他是魔教的少主,不想跟名门正道“同流合污”,他就总想方设法体现自己的坏。杀人放火之类太过了,他也不喜欢。他便自以为是地学了几句脏话挂在嘴边,至于这脏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去管,只是说出口就觉得很威风。 却没想到这句话让纪清泽脸色勃然大变,招式也变得凌厉,抓住高轩辰扭打起来。 高轩辰并没有做好打架的准备,两人手上也都没有兵器,全靠拳脚功夫。然而高轩辰一掌打到没穿衣服的纪清泽身上,手里的触感是滑腻腻水淋淋的,这种前所未有的打架经历让他头脑一片空白,下一掌就拍得不那么利索了。 纪清泽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两人一阵扭打,双双滚进了河里。 纪清泽找不到衣服,索性去扒高轩辰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了他就能穿着回屋去。高轩辰下了水战力就大大减弱了,一通胡乱挣扎,不管不顾的,也不知道他到底都碰到对方哪儿了。 突然间,纪清泽脸色一变,迅速松开了高轩辰。潜下水去。 高轩辰好容易找到一个脱身的机会,赶紧跳上岸。上了岸,风一吹,*的脑袋一甩,他开始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纪清泽用来遮要害的布巾在打架的时候早就让河水给冲走了。 高轩辰讷讷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纪清泽又从水里冒了个头出来,一言不发。 高轩辰一拍脑袋,赶紧跑到树后把纪清泽放衣服的木盆端出来,又放回大石头上:“还你还你!” 他背过身去,听见水声哗啦,是纪清泽从水里出来了。 高轩辰虽然很心虚,但是这么折腾了一通他想问的话还没问出来,却把衣服还回去了。他有点不甘心,梗着脖子问道:“真不是你告的密?” 背后传来纪清泽阴沉沉的声音:“不!是!” 高轩辰瘪了瘪嘴:“那……那你跟‘老规矩’前脚后脚的,有没有看到谁跟他说话?” 纪清泽没好气道:“不知道!” 他迅速把衣服穿好了,端着盆往山上走。高轩辰追过去,本来还想接着问,可他看见纪清泽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是真的叫他给气狠了。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第15节 第十一章 翌日早上,是谢黎的长刀课。 这刀剑毕竟是最常见也最趁手的武器。这三十来个少年里,有近十家家中绝学是刀法,在江湖上都有个某某刀的尊称。他们自认刀法已经练得纯熟,因此上课时难免懈怠。再则谢黎本来就是武师中性情最温和的一个,对学生们的管教并不严厉,于是他的课就成了最轻松的课,在他课上一群孩子嬉笑怒骂打打闹闹,都不把他这个武师放在眼里了。 学生听不听是学生的事,谢黎教课的时候是从不懈怠的。他的课也有人愿意认真地听,只是有些人认真听可能只是为了找茬。 蒋如星道:“谢师父,你的滑步为何那么多?” 一群嬉笑打闹的孩子顿时都停了下来,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江湖上提起最有名的刀法,那就是北凤蒋家的凤弋刀。蒋如星身为蒋家人,方才那话分明是在质疑谢黎的功夫。这是要掐起来了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年们立刻都兴奋了,还有人从喉咙里发出“喔喔”的叫唤声 谢黎不慌不忙,温和道:“身法自然是要配合刀法的。不同的刀法,有不同的思路。” 蒋如星却不依不挠,针锋相对:“刀和剑不同,刀是单面刃,剑是双面刃。既然单面刃,便有‘孤注一掷’的用意在。所以刀法应比剑法更猛、更厉。刀法之绝,在于大开大合、勇猛精进、斩千军万马于一刃。而谢师父教的刀法,会否因为过于注重身法,有损刀之锋利?” 高轩辰道:“谢师父,她是说你没用的动作太多啦!” 蒋如星微微颔首,表示她就是这个意思。凤弋刀的身法很简单,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前弓后快步,左右突进,以不可阻挡之强势破对手之固。简单的身法配上无可匹敌之刀法,令凤弋刀横扫千军,立于武林刀法之巅峰。 谢黎却道:“天下武林,千百年来,风水轮替。没有无坚不摧的刀,没有稳固不破的阵。武学之精妙只在两字,即为‘变化’。无论大开大合或是轻撩细拨,唯有掌握变化者,方可不败。百年前数位宗师之所以成立天下论武堂,让百家弟子齐聚论武,并不是为了让后进者学会某一种刀法或者某一种剑法,而是想让你们不做管中窥豹之人。天下没有不变应万变,唯有万变破不变。” 他语气始终温和,脸上也带着笑意,可他说出来的话分量却不轻。 蒋如星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她向来非常骄傲,如今却被谢黎指责为了管中窥豹之人,这口气实在难咽下去。 高轩辰唯恐天下不乱,挑拨道:“要不然你们俩个打一架?看看到底是天下论武堂的刀师厉害,还是凤弋刀更厉害?” 蒋如星活动了一下手脚:“蒋如星不才,不敢顶凤弋刀之称。以弟子之名,请谢师赐教。” 众少年立刻怂恿声一片,都想看弟子和武师较量。不仅是蒋如星,对于天下论武堂的武师不服气的弟子大有人在。学剑的觉得天下论武堂的剑师全是白痴,学棍的觉得天下论武堂的棍师全是蠢货。要不是大家不敢造次,这些武师们一天至少要被挑衅几十次。 谢黎脸上却露出了为难之色。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吧。” 天下论武堂有规定,凡是送入论武堂的弟子,年纪必须在十到十四岁之间。年纪太小,自家功夫的基础尚未打好便来学习天下武学,唯恐学乱了反倒成了废人;年纪太大,武学思路已经固定,再没有被塑造的余地。蒋如星今年十四,凤弋刀已经小有所成,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北凤与谢黎一较高下了。 蒋如星马步一扎,稳住重心,拉开架势:“弟子得罪了!” 谢黎却连架势都不摆,嗯了一声,示意她可以开始。 蒋如星毫不客气,快步一进,大喝一声,挥刀朝着谢黎斩去! 谢黎在蒋如星出招之后才有所动作,脚下滑步,错身避开蒋如星的长刃。蒋如星一击不成,立刻抽刀反撩,谢黎脚下再滑,刀“格”住了蒋如星的刀刃,挡下她的攻势。 短短片刻,两人已过了三五招。蒋如星的攻势始终很猛,谢黎却只守不攻,因此在旁人看起来,蒋如星明显处于上风。 沈飞琦兴奋道:“冰美人厉害啊!这下要赢!”沈飞琦管蒋如星叫做冰美人,刚进天下论武堂第二天一群男孩子就聚在一起讨论过,这批女弟子里蒋如星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而且蒋如星又很高冷,对一帮臭小子向来不假辞色。当时他们也问了高轩辰的看法,高轩辰却没有什么看法。他就觉得蒋如星脸长得还不错,挺顺眼,但要说好看,还不如纪清泽长得好看呢。 高轩辰此刻却摇了摇头:“蒋如星赢不了。” 沈飞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高轩辰一直在注意谢黎的身法。这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一般刀客是不如剑客那样注重身法的,而谢黎的身法远比他的刀法抢眼得多,可能是因为他一直没怎么出刀的缘故。他的滑步太多了,多到不像是个惯用长刀的武师。 之前高轩辰看谢黎一个人在那里比划的时候,他其实和蒋如星有同样的看法,觉得谢黎多余动作太多,到真正打架的时候全是废招,根本派不上用场。可现在两个人打起来了,他才终于承认,谢黎的步法不是无用的,精细而且很有用。 然而有用归有用,还是给了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高轩辰用胳膊顶了顶沈飞琦:“你有没有觉得谢黎怪怪的?” “啊?”沈飞琦一脸茫然,“怪?哪里怪?我就是觉得他好像快输了。” 却不知只有对十八般武艺都有所了解的人才能够一阵见血地看出问题来。像沈飞琦这样的毛头小子,也就堪堪能端稳自己的剑,连刀法的基本招式他都说不出来,又怎能看出门道?这些年轻弟子里,唯有早早接触了十八般武艺的高轩辰才入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层面,他一边看两人对招,一边在脑海里飞快想着,如果自己是谢黎,自己会如何出招应对。 这样一想,高轩辰突然顿悟了违和感来自何处——谢黎的身法和刀法并不匹配!诚然,如果只看谢黎的身法,会觉得他的滑步一点都不多余,因为他每一步都有其用意。可如果结合他手里那把根本没怎么动过的长刀,问题就出来了:蒋如星的很多招式,他明明用手中的刀就可以招架住,完全没有必要靠身法的变化来应对!如果他手里的不是刀,换成需要贴身短打的拳法、掌法或者短刀,那还能说得过去。 突然间,谢黎脚下一错步,两人的距离被拉进,已不到半刃的长度。 蒋如星大惊,立刻抽身后退。使长刀和长剑的无论招式再凶,也要讲究和对手的距离。仗着长兵的优势,需将敌人压制在自己的兵器可以伤及敌人的范围内,却不能让敌人近身。因此蒋如星被谢黎一近身,刀法立刻就有些乱了, 然而她退一步,谢黎却进两步,手中长刀向前一推,用靠近刀柄的地方格住了蒋如星的刀。蒋如星正待撤手,谢黎却翻腕一拧。蒋如星架不住这股旋转的力道,长刀脱手坠地——她被谢黎卸了兵刃,她已经输了! 练武坪上十分安静,无人开口说话。 蒋如星起先是愤怒,接着是震惊,然后又陷入茫然。 谢黎弯腰捡起蒋如星落下的刀,递还给她,道:“你的刀法并不输人。” 蒋如星很难堪地接过自己的刀。她以为谢黎会说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不愧是凤弋刀蒋家传人之类的话。那样的话只会令她更难堪,因为输了就是输了,再提她的凤弋刀,倒显得整个凤弋刀的门面都让她输了。因此她转身就要走,不想听谢黎接下来的话。 然而谢黎却道:“你是输在了见识。” 蒋如星的脚步猛地顿住,不解地回头。 谢黎平静道:“这世上没有不败的刀剑,也没有不会死的人。既然你们的父母将你们送来了天下论武堂,不为学会一招半式回去,可至少要知道,天下还有那么多不同的人,不同的功夫。未来有朝一日,你们会面临真正的对手,以命相搏的对手,那时候再想要了解你的对手,付出的代价或许便是自己的性命了。珍惜这五年吧,这会成为你们人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一段时光。” 全场寂静,连根针落在地上也能清晰地听见。少年们脸上嬉笑不再,有人茫然,有人懵懂,有人被震撼。 蒋如星愣愣地看着谢黎。良久之后,她以掌覆拳,向谢黎认真地行了个礼,重新走回队列之中。 上午的课结束之后,高轩辰便找了一条小道,自己去练功。他重复着先前看到的谢黎的步伐的刀法,每走一招,他便停下思索片刻。 过了一会儿,纪清泽从这条路上路过。纪清泽一见高轩辰,立刻把张俊脸板得像棺材。高轩辰本来想跟他搭话,然而他却别开头快步离开了。 高轩辰耸耸肩,重新端起刀,又看到池方英走了过来。池方英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就要走,高轩辰却突然一刀横出,挡住了池方英的去路。 池方英吓了一跳:“毓、毓澄,你干嘛?” 第16节 高轩辰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一抹邪笑,缓缓道:“池方英啊池方英,我再问你一遍,昨天我走之后,到底是谁把你们几个供出来的?是纪清泽呢,还是……”他用刀背轻轻勾引池方英的下巴。 池方英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哭丧着脸道:“韩韩韩兄,韩大哥,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第十二章 原来昨天晚上高轩辰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蹊跷,就去调查了一番。大半夜他端着烛台潜入藏经阁,找到天下论武堂的堂规翻阅。堂规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进入天下论武堂的弟子,会被逐出天下论武堂的原因只有犯下杀人放火一类的大罪,就连偷盗之类的罪,也只是暂被停学,由武师们商量后根据罪行的轻重来决定处罚的结果。 当初几位宗师创办天下论武堂,其宗旨在于“海纳百川”,最初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规矩可言,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尽量地予以包容。直到这些年条条框框的规矩才多起来,那也不是因为天下论武堂改变了宗旨,而是受整个武林局势的牵制才不得不有所妥协。不过直到今日,天下论武堂还是尽量秉持着包容,不可能因为几个弟子作弄了武师就要将他们驱逐出去。 堂主徐桂居是个很严肃的人,他不会闲得没事故意拿狠话去吓唬小孩子。这样一来,池方英说的话就显得十分可疑了。他好像是不敢让高轩辰他们去质问纪清泽,所以才拿这话唬人。 另外还有一点让高轩辰觉得很奇怪的是,据沈飞琦他们说,他们是被徐桂居分别叫过去问话的。第一个被问的人就是池方英。不过因为徐桂居上来就找了池方英而不是无辜的人,所以他们就默认已经有人把他们全部供出来了。 这几个疑点让高轩辰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池方英。他收回刀,冷笑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池方英这才哭着把事情都交代了。 原来他们刚进天下论武堂没几天就干下了这样的好事,惊动了堂主徐桂居。早上徐桂居亲自去孟威的房间查看,在窗外找到了池方英不小心弄丢的剑穗。因此即便高轩辰已经站出来认了,徐桂居还是找到了池方英。 池方英自己做贼心虚,徐桂居一找上门来他就吓得把什么都说了。他怕赵普胜和沈飞琦打他,又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招供的,正好赵普胜把矛头对准了纪清泽,他就顺着赵普胜一起栽赃纪清泽了。 池方英道:“毓澄,我真的不是有意出卖朋友。实在是徐堂主的脸太凶了,他往我面前一站,我头脑一片空白,吓得直哆嗦,我就……我就……你饶了我吧。” 高轩辰不屑地冷笑:“废物!就你这点出息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池方英忙道:“我我我,我现在就去找沈飞琦和赵普胜认错,我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说完就跑了。 池方英走之后,高轩辰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应该去给纪清泽赔个不是。魔教中人可以不讲规矩,但是不能不讲情义——但凡是个人,都不能不讲情义。不讲情义的全都是畜生,魔教也容不得畜生。 于是,当天下午,纪清泽午觉睡醒走到窗边,正打算开窗透透气,突然一把弹弓从窗台底下冒出来,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要射他,下意识地劈手夺过了弹弓。 下一刻,高轩辰灿烂的笑脸也冒了出来:“这是我亲手做的,喜欢吗?” 纪清泽:“……”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纪清泽把弹弓丢回给他,默默把窗户关上了。 高轩辰:“……” “咚咚咚,咚咚咚。” 高轩辰在外面不厌其烦地敲窗户,纪清泽不胜其扰,终于又走去把窗户打开。 “昨日是我错啦,我已经知道不是你告的密了。”高轩辰又把弹弓递过去,“送你的,给你赔不是。这东西拿来射鸟射果子可好用了!真的,你试试就知道。”说着拉过纪清泽的手要把弹弓塞进他手心里。 纪清泽抽回手:“不要。”面无表情地又把窗户关上了。 高轩辰;“……” 从前高轩辰在天宁教调皮捣蛋惹教主或者左右护法生气了,他就备点小礼去哄人,每次只要赔个笑脸说两句俏皮话,老教主和护法自然就给他哄好了。像纪清泽那么难哄的人他还是头一回遇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黄昏,纪清泽又等到天快黑了才去河边洗澡。这一次他不敢游远,就在靠近河边的地方洗,隔三差五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盆子还在不在,并且看看树上草丛里有没有躲个什么人。 等他洗好了回到岸上准备穿衣服的时候,却看见不知何时,他的木盆里多了一把弹弓。 纪清泽:“……” 一阵寒风刮过,纪清泽黑着脸迅速穿好了衣服,拿出那把弹弓放到石头上,撒腿就跑。 他想他从此以后洗澡的时候恐怕都会有心理阴影了,也不知怎么的一不小心就惹上了一个偷窥狂。 又过一日,大早上弟子们聚到练武坪上晨练,高轩辰笑眯眯地去跟纪清泽打招呼,纪清泽还是掉头就走,不肯理他。 这下高轩辰有些恼火了。正好沈飞琦路过,高轩辰一把抓住他:“哎,你跟纪清泽熟,他这个人是不是一直这么小心眼啊?” “小心眼?”沈飞琦茫然道,“有、有吗?没有吧?我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去他家里玩,我到处乱跑,不小心把他亲手种的一棵小树给撞折了。我跟他赔礼道歉,他就原谅我了,也没说什么呀。” 高轩辰皱眉:“那他干嘛跟我过不去?他看我不顺眼?” 沈飞琦不解地挠了挠头。 高轩辰固然冤枉了纪清泽,但他觉得他也没把纪清泽怎么样,至少不算十恶不赦的大罪过,难道对纪清泽而言被人冤枉比撞死一棵亲手种的树还惹人生气吗?他想了一会儿,又想起了昨天纪清泽激动的反应,便问沈飞琦:“对了,纪清泽是特别讨厌别人骂他吗?我昨天骂了一句日|你娘,他差点没把我给淹死。” 沈飞琦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把高轩辰拉到一边,小声道:“毓澄,你可千万别再当着纪清泽的面骂娘了。他娘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啊?”高轩辰茫然道,“怎么死的?” 沈飞琦道:“十年前有一次伐魔大战你听说过吧?他母亲也去了,就……战死在那里了。” 高轩辰心道伐魔大战我何止是听说过啊!他不屑道:“那不是活该吗?谁让这些人吃饱了撑得去打我……他们魔教!” “你怎么这么说呢?”沈飞琦道,“咱们武林正道不是就应该除魔卫道吗?不过说起来也是,那些魔教妖徒来犯我们,我们把他们杀了就是了,干什么千里迢迢去找他们的麻烦?哎呀,我也不懂,都是长辈们的事了。反正你记得,千万别在纪清泽面前骂娘啊,他已经挺可怜的了。” 高轩辰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自己从小就是孤儿,被高齐楠捡回天宁教收作养子,他无父无母的,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怜。 却听沈飞琦又接着道:“你以前没有听说过南龙纪家的事吗?他爹挺那啥的,反正不太好。纪清泽他娘死了五六年以后,他爹娶了个续弦回来,而且那个续弦是带着孩子进的纪家的门,也就是他弟。他弟一开始名字叫姜正长,后来改名叫纪正长。一开始他爹还不肯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但是纪正长长得和他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赖都赖不掉。所以说呀,游龙剑纪百武也就看起来老实,说是为亡妻守了五六年,实际上那五六年压根都没闲着,早就在外面找好了姘头,私生子都养了。” 他喘了口气,又继续道:“这还不算呢。我们不是都在苏州吗,我们家有几个门客跟他们家的门客挺熟的,我听说纪正长被带进纪家的时候,他爹娘说他只有五六岁,其实看起来挺大了,肯定不止五六岁,得有七八岁了。你想想那说明什么?说明纪清泽他娘还没死的时候,他爹就已经跟他后娘好上了!他们藏了那么多年,是怕被人戳脊梁骨骂,但其实背后骂他们的人可多了。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高轩辰一愣,不由想起纪清泽背上的那些伤痕来。他自己虽然是个孤儿,但天宁教的人都很疼他,他小时候顽劣差点把高齐楠的房间给烧了,高齐楠都没舍得打他一下。这么说起来纪清泽确实挺惨的。 这时候武师来了,两人只好把话题打住,各自练功去了。 到了午休的时候,纪清泽回到房里看书,又听到敲窗户的声音。他本来不想理,但是外面那个家伙锲而不舍,他根本就看不进书,只好过去把窗户打开。 高轩辰从窗外递进去一个草结的蚱蜢:“送你。” “不要。” 第17节 纪清泽正要关窗,高轩辰连忙用手把窗户顶住了:“哎哎哎,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说你要什么?你说了我就给你取来,然后这事就这么抹过去了行不?”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纪清泽道。 高轩辰一怔。 “我知道,你这人重情义。”纪清泽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不想亏欠别人。可是,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高轩辰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由眨了眨眼睛。 “如果我要你从山上跳下去,你会去吗?” 高轩辰皱眉。沈飞琦还说纪清泽不小心眼,这还叫不小心眼?就说错了几句话,还得让他跳悬崖? “我不会让你去跳的。”纪清泽道,“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所以,为什么要强迫我?如果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心里舒坦,那就忘记这件事吧,我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也不会再跟你说话。” 说完纪清泽就把窗户关上了。高轩辰站在外面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失魂落魄地走了。 第十三章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高轩辰对纪清泽上心了。 除了不喜欢亏欠纪清泽之外,倒也有另个一更重要的原因。 他既然是来当搅屎棍的,自然要想方设法把名门正派的这些个好孩子好栋梁给带歪带坏。他原以为这项大业任重道远,却不想来了天下论武堂才发现,原来天底下的少年都是一般的顽劣,什么名门正派,也一样会顶撞师长,一样会逃课偷懒,一样爱爬树摸鱼。这让他非常没有成就感,还好还有个纪清泽。 如果说他从前对名门正派有什么误解,那么纪清泽简直是符合他全部误解的人。他行事刻板,他谨守规矩,他尊师重道,他内敛克己……且不提什么远大的目标,高轩辰只要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把这个纤尘不染的家伙带去泥巴地里一起挖蚯蚓,想象着纪清泽满身是泥的样子,他就兴奋得想蹦上几蹦。 于是高轩辰便开始主动接近纪清泽了,他的做法是——每天给纪清泽送东西。纪清泽不肯收他的赔礼,不肯原谅他,那也没有关系,他只管接着送,反正他这人向来不知道脸皮是什么, 如果纪清泽能够提前知道自己招惹了怎样一个混世大魔王,他肯定第一天就收下高轩辰的宝贝弹弓并且立刻原谅他了。可惜,世界上没有早知道。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纪清泽被迫收满了一个月的“礼”。有时候那些礼还算正常,譬如一把小雏菊、一颗大苹果、一盆大枣子。但很多时候高轩辰塞给他的东西都让他崩溃,譬如一条他有生之年见过最肥的毛毛虫、一条他有生之年见过最长的蚯蚓、一只他有生之年见过最绿的青蛙…… 并且,他简直无法分辨高轩辰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耍他。 譬如某天清晨他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只绿的发光的青蛙。他跟青蛙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大约这么须臾的功夫,他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第二眼看到的是高轩辰得意的、邀功的笑脸。 高轩辰就这么蹲在他的床边上,用手指戳着那只大青蛙的脑袋,洋洋得意:“漂亮吧?这灵武山的风水可真好,我以前都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绿的青蛙,一找到我就赶紧拿来给你看!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养。” 纪清泽抓着被子缩在墙角,崩溃地大吼道:“韩!毓!澄!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原谅你!!!” 高轩辰被他吼得一愣,讪讪摸了摸鼻子,颇感失落:“这个也不喜欢?唉……好吧。”说完就很珍重地像是捧什么宝贝似的把绿青蛙捧到自己手心里,转身出去了。 当天,纪清泽认真地把自己的枕套搓洗了三遍。 其实纪清泽在那一天真的是很生气的,可毕竟也算不上多大的事,要是高轩辰过上十天半个月再来找他道歉,他大约也放下了。可是之所以他和高轩辰能杠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实在是……一言难尽。 有一回高轩辰连续三天给他送了大苹果,他都没有吃,到第三天他发现第一天送来的苹果有点烂了,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太小心眼了。于是他挖掉了苹果烂了的地方,吃完了三个大苹果,撑得躺在床上走不动路。因为苹果还挺甜,他决定原谅高轩辰。 然而翌日清晨,他一早醒来,看见了放在自己鞋子里的大老鼠。什么原谅?全他妈见鬼去吧! 后来,高轩辰又连续几天摘了小雏菊放在他的窗台上,他看着灿灿的小黄花从盛开到枯萎,想到时光流逝,人生无常,一如黄花凋谢。他想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不能解的仇,不如就让往事随风。 然而下一个清晨,他一早醒来,又看见了那只油绿的大青蛙。什么人世无常,他只想把高轩辰打成无常! 高轩辰和纪清泽的关系就这样陷入了循环往复的僵局之中,可这时候突然出了一件事,打破了这个僵局。 大晚上高轩辰正打算熄灯睡觉,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他叫着谁啊,过去把门打开,却看见纪清泽站在门外。 “哎?小端方?”高轩辰吃惊道,“你来干什么?” 纪清泽眼睛红红的,温润的脸因为用力而绷得紧紧的。他伸出手,一字一顿道:“还给我!” 高轩辰低头看着他的手,不解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还你?还你什么?” 纪清泽狠狠甩开他的手:“玉佩!还我!” “哈?什么玉佩?” 纪清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道:“韩毓澄,你别太过分了!” 高轩辰也不高兴了:“什么太过分了,你把话说清楚!” “我的玉佩,难道不是你拿的?” 高轩辰往纪清泽的脖子里看了一眼,只见那里空空荡荡的。他看过两次纪清泽洗澡,所以他知道纪清泽有一个贴身的玉佩。现在没有了,恐怕说的就是这个了。他道:“我拿你玉佩干什么?很值钱吗?” “不是你还有谁?!” 高轩辰莫名其妙被人冤枉,起先是恼火,接下来想到了什么,反而笑了:“你玉佩丢了?什么时候丢的?在哪丢的?我去帮你找回来。” 纪清泽怀疑地打量着他:“不是你?” 高轩辰立刻指天发誓:“我发誓不是我拿的!要是我拿的我马上肠穿肚烂!我才不像你,扭扭捏捏的,连个誓都不敢发!” 纪清泽愣了半晌,终于道:“我洗澡的时候放在一旁,上岸就不见了。” 这块玉佩是纪清泽的母亲留给他的,上雕竹花。他从小就贴身带着,洗澡睡觉也不离身。然而穿玉佩的绳子时日久了被磨烂了,今天他在河里洗澡的时候绳子断了,他就把玉佩放到了石头上。等他洗完澡上来,玉佩已经不见了。根据种种往事,他立刻怀疑是高轩辰又来作弄他,拿走了他的玉佩。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高轩辰回房拿了盏烛台出来,抓起他的手就往河边走:“走,现在就去找!” 两人回到河岸边,纪清泽指了下他放玉佩的石头,高轩辰便过去看。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指着地上道:“你过来看。” 白天刚下过雨,河边的土地很泥泞,因此留下了脚印。小小的,不是人留下的,倒像是某种小动物。 高轩辰道:“你的玉佩是让野猫野狗叼走了吧!”他本来想说既然是被动物叼走了,那肯定找不回来了,再买一块就得了。可是他回过头,借着烛火的光芒看见纪清泽通红的双眼。 第18节 他纳闷道:“这玉佩有多值钱啊?” 纪清泽嘴唇哆嗦了一下:“……是我娘留下的。” “呃……”高轩辰挠挠头,“那,顺着脚印找找看吧。” 两个少年端着烛台顺着脚印走,然而越往岸边,脚印就越浅。等追踪到河边的小树林里,满地杂草,已经完全无法分辨脚印了。 高轩辰瘪了瘪嘴:“这个,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纪清泽失魂落魄的,站在小树林里不肯走。他问高轩辰讨过烛台,自己在树林里找了起来。 高轩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道:“那我回去睡了啊。” 纪清泽没理他,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翻检草丛。 过了一会儿,身后没动静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高轩辰已经离开了,他也没在意,继续找自己的玉佩。 他这一找,就找到了后半夜。然而偌大的林子,不知所踪的野猫野狗,那么小一块玉佩,又岂是容易找到的?直到手里的蜡烛都烧光了,天色也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回去了。 翌日清晨,又是孟威来教课。他让少年们站好队列,目光一扫,道:“韩毓澄呢?怎么没有来?!” 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 孟威骂道:“妈的,兔崽子,等会儿再收拾他。你们马步都给我扎好了,谁也不许偷懒!” 他走到沈飞琦身边,手中长棍一甩,敲在沈飞琦脚边,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沈飞琦一蹦三尺高。 “你这是马步吗?马步都不会扎?扎不好你就给我蹲一天别起来了!” 沈飞琦生怕挨揍,赶紧摆好架势。 孟威气哼哼地又骂了他几句,这才去检查别人。自从高轩辰带头闹了一通之后,孟威还是一如既往得凶,但他倒是很久没再打过人了。 一整个上午高轩辰都没露面,丢了玉佩的纪清泽也跟个游魂似的。午休时,他心不在焉地回到房间里,一打开房门就被惊呆了,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那纤尘不染的干净屋子,乱得跟被人洗劫过一样,桌上的书都掉在了地上,鞋子飞得东一只西一只,满地泥脚印,有大的有小的。屋子里有两个活物,一个是小泥猫,一个是大泥人。此时此刻,小泥猫在他的床上啃咬他的被子,大泥人蹲在床边逗猫玩。 听到开门声,泥人高轩辰回过头,亮齿一笑:“回来啦?”他头脸脏极了,除了泥巴之外还粘了花花草草和枯叶,倒是衬得两排牙齿白得亮眼。 纪清泽差点崩溃,但是下一刻,高轩辰向他摊开手掌,亮出一枚泥乎乎的玉佩:“呶,犯人和赃物都给你带回来了!” 纪清泽看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看着高轩辰得意洋洋的笑脸,心中百转千回,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轩辰把小泥猫从床上抱下来,走到纪清泽面前,先把玉佩塞到他手心里,又把泥猫塞到他怀里。那是一只只有几个月大的小猫,身长还不足少年的一臂。 高轩辰后退了一步,看着这屋子里唯一干净的家伙也被蹭了一身泥,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他昨天回屋以后睡不着,后半夜又跑出来找,直到天亮才在草丛里找到了纪清泽的玉佩。至于这只小泥猫是犯人,那是他随口说的,他找到玉佩正准备回去,恰好这只小猫摇摇晃晃地路过。 以前白青杨也养过一只猫,猫这动物十分顽劣,就喜欢把人整理好的东西都拨乱。他早就看不顺眼纪清泽干净得可怕的房间了,心念一动,就把这只猫一起带回来了。 “送你了。”高轩辰指指纪清泽怀里的泥猫。 纪清泽:“……” “我冤枉你一次,你冤枉我一次,这下咱俩扯平了吧。你爱原谅不原谅,反正我原谅你了!” 纪清泽进了门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一直像具游魂一样。即使被蹭了一身的泥,他也毫无反应,怔忡地盯着高轩辰看。 “那我可走了啊。”高轩辰慢吞吞地往屋外走。 他走过纪清泽身边的时候,听到纪清泽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嗫嚅道:“对……对不起。” “哦?” “……谢谢你。” 高轩辰一身轻快,满是泥的爪子揉揉小猫的脑袋,又揉揉纪清泽的头:“好好养它。”说罢便伸着懒腰走了。 第十四章 玉佩是找回来了,高轩辰却因为逃课而受罚了。 这一届弟子刚入天下论武堂没多久,“韩毓澄”的顽劣之名就已经传遍了。他逃课的事传到徐桂居耳朵里,徐桂居决定好好处罚他一番,非得改一改他的性子。 别的弟子逃课偷懒,或是被罚禁闭,或是被罚停食,或是被罚训诫。然而这几样都治不住高轩辰,把他关进小黑屋里,无论在外面上几道锁,他都有办法把门锁撬开溜出来;不给他吃饭,他自己上树摘果也能吃得饱饱的;打就更打不得了,打了他他还会还手。 于是徐桂居大手一挥,让他每日练完功以后去藏经阁抄书,把《堂规》抄三十遍,给每个弟子人手发一份。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给他的饭里放肉。 几天没饭吃高轩辰还能摘果子,一直吃不到肉那就是天大的折磨了。高轩辰没办法,只好在练完功以后垂头丧气地去藏经阁。 他抱着一打纸在藏经阁坐定,拿出堂规翻了翻。一本《堂规》虽然不厚,但每天利用休息的时间抄写,怎么也要抄半个月才抄的完。他一个头两个大,把纸垫在桌上,索性趴下来睡大觉。 他刚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对面有动静,抬头一看,却是纪清泽抱着笔墨纸砚在他对面坐下了。纪清泽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把堂规拿过来,直接开始磨墨誊抄。 高轩辰看见纪清泽帮他抄书,心安理得,丝毫没有这自己该干的活的自觉。他把下巴搁在胳膊上,默默地看着纪清泽。 纪清泽抄书的时候每一样东西也摆放得非常整齐,砚台砚条镇纸全部都摆成和桌面平行的样子,稍微有点歪了他还用手拨正了才开始干活。他抄完一张纸,就放到一旁晾着。抄完两张三张,紧挨着并排晾干。 高轩辰拿过一张他抄好的纸看了一眼,直咋舌。他本想着纪清泽帮他抄一半,他自己再抄一半,但既然是不同人写的,字迹总得差不多。纪清泽那一个个端端正正好像用尺子量着写出来的字,他觉得打死他也模仿不了纪清泽的笔迹。至于让纪清泽模仿他那手风流倜傥的狗爬字?那纪清泽可能会选择一头撞死。 高轩辰看着被纪清泽垒放齐整的纸张,用手推了一下,把纸推歪了。 纪清泽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纸张码整齐,再开始抄。 高轩辰又推歪了他的砚台。 纪清泽:“……” 就这样,高轩辰推歪一样东西,他就理好一样东西。高轩辰接着推,纪清泽接着理。理着理着,他额角的青筋就开始跳:“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19节 高轩辰整个人肩膀都在抖。他算是发现了,只要不让每一样东西都规规矩矩地放好,纪清泽就什么都做不了。他终于憋不出喷笑:“小端方,你有病吧?” 纪清泽一口气憋在胸口,悬着笔,半晌才红着脸憋出一句:“你才有病!” 就在高轩辰数不清第几次干扰纪清泽之后,纪清泽终于忍无可忍地把笔放下了。高轩辰以为他被惹毛了会收拾东西转身就走,然而纪清泽没有走,只是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想不想吃肉了?” 高轩辰这才老老实实把手收回去了。 纪清泽余光一扫,发现对面的高轩辰竟然一脸凝重地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高轩辰到底在想什么,但只要高轩辰不给他添乱他就谢天谢地了,赶紧继续誊抄。 纪清泽不会知道,高轩辰内心水深火热,陷入了究竟“吃肉更重要”还是“戏弄小端方更有趣”这两难选择之中。 翌日,纪清泽照例一到休息的时间便去藏经阁抄书。 他抄了一会儿高轩辰才来,大摇大摆地在他对面坐下。这回高轩辰连纸笔都没带,已经完全把抄书的重任转嫁到纪清泽身上了。非但如此,他还笑得意味深长,显然藏了一肚子坏水。 高轩辰道:“今天我还没有送你东西呢。” 纪清泽吓得花容失色:“不许送活物!”那只小泥猫他收下了,洗洗干净之后竟然是一只雪白的小猫。他现在正在□□这只小猫,还没教会它不许弄乱东西。高轩辰要是再弄一个来,他势必愁出一头少年白来。 高轩辰往椅子上一靠,两只沾满了泥巴的脚丫子架到桌上,搁在纸张两边,脚趾灵活地扭动着:“送你两只臭脚丫子!哈哈哈哈哈哈!” 纪清泽:“……” 高轩辰方才特意不穿鞋子去淤泥地里跑了一圈回来。纪清泽喜欢干净整洁,他偏要让纪清泽被他两只泥脚夹着干活,改改纪清泽那端方的臭毛病。 纪清泽眼角一抽一抽的,手都没法往桌上搁:“拿开!” 高轩辰非但不挪走,脚趾头扭得更灵活了,已经干了的泥屑悉悉索索往下掉。纪清泽不光眼角抽,整个脸皮都开始抽,完全忍受不了这样的画面。 他刚有要收拾东西走人的趋势,高轩辰就开始长吁短叹:“哎呀,俗话说的话,吃|屎不忘屙屎人。做人要有良心啊!我那天逃课干什么去了来着?” 纪清泽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吼道:“没有这样的俗话!!!” 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又重新在桌边坐下,死死盯着高轩辰的脚丫子。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不抖了,眉毛一挑:“这是送我的?” 高轩辰一愣,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纪清泽道:“那我收下了。”他手中毛笔突然飞出,笔尾一下戳中了高轩辰的穴位! 高轩辰猝不及防被他定住,震惊道:“你想干什么?” 纪清泽又拿了一支毛笔,用毛绒绒的笔尖在高轩辰的脚底心画了起来。 要不是被点了穴,高轩辰简直要蹦上天。他脸上迅速充血,浑身肌肉紧绷:“小端方!!纪清泽!!!哈哈哈哈哈哈住手啊哈哈哈哈哈你疯、疯了吗哈哈哈哈!!” 纪清泽才不收手,笔尖越走越快。听着高轩辰崩溃的笑声,他一贯严肃的脸上也开始有了几分笑意。 “哈哈哈纪清泽!!日|你……”高轩辰习惯性的脏话又要出口,猛一下截住了,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破。 纪清泽的动作一顿。 “日|我,日|我,日|我行了吧?”高轩辰挤眉弄眼,“小端方,快来日|我呀!” 纪清泽:“……” 他好气又好笑,终于解开了高轩辰的穴道,瞪着他道:“拿开!” 高轩辰赶紧把脚丫子收回去了。 纪清泽又开始抄书。 高轩辰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打量纪清泽认真的样子。纪清泽背挺得很直,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他的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高轩辰看得心里痒痒的,想伸手去拨一拨。可他刚刚笑得力气全无,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愤愤想到:走着瞧吧,老子早晚有一天日回来!哼,看老子不日|死你! 第十五章 抄书抄到夜里,纪清泽扛不住了,便收拾东西走了。高轩辰在藏经阁里啥也没干,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往回走,路过谢黎的院子,他看见谢黎正在练刀。 “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休息?”谢黎看见高轩辰,便把刀收了。 高轩辰的目光在他手中的长刀上停滞了片刻,忽而一笑:“谢师,咱俩比划比划?”他向来不讲什么尊师重道,无论年纪大小或是身份高低,脾性相投就是朋友,脾性不投的就是他要搅合的人。而谢黎属于前者。并且是论武堂几位武师之中唯一的前者。 谢黎淡淡一笑:“好啊。” 高轩辰出来没带兵器,直接从谢黎的兵器架上抽了把刀,挥刀就劈了过去! 谢黎错步退开,高轩辰却早有所料,横刀一“拉”,刀刃直逼谢黎胸口!谢黎立刀挡下他的兵刃,同时错手一绞,又想用上一回对付蒋如星的法子卸去高轩辰手中的兵刃。 然而高轩辰却痛快地直接撒了手,他的刀被谢黎绞得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正要落下,他复又抓住刀柄,向谢黎的左侧身子砍去! 谢黎眉峰一挑,再次利用步法变幻错开身位。 这些天来,高轩辰一得闲便反复琢磨谢黎的身法。他自以为已将谢黎的这些套路吃得大透了。谢黎的身法旨在避开锋芒,侯守时机,待对手露出破绽,再一招制敌!高轩辰便故意研究了一套克制之法,他想着谢黎会如何应对,再去破解谢黎的招数,迫使谢黎退无可退。 然而待到真正交手时,高轩辰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谢黎。谢黎在课上所教,不过是冰山一角,他的身法根本没有套路可言,前后左右、快慢远近,身形随兵刃游走而变幻,步距和方位只消偏差那么一分,就能演化出全然不同的打法来。 高轩辰手中的刀如毒蛇吐信般紧追不舍,却永远差上那么分毫。无论他如何努力,不断地提速,可谢黎仿佛能够提前预知他的刀刃会砍向何处,永远都能有惊无险地以那么一步之差避开他的锋芒。 七八招走过,高轩辰发现自己总能被谢黎既看穿,不免开始有些急躁了。若要不被对手看破,自然是要先改变自己的路数。他原想一刀横劈,然而骤然之间心念一动,突然收招改刺! 他招式变得突然,突然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用这样的打法,难免在变招时慢了半拍,露出一个大破绽来,被谢黎虚虚一刀拍在他肩上。倘若他们正在以命相搏,就方才那一下,他便已被人割喉了。 谢黎道:“莫急。调遣兵刃者是你,而不是你的对手。” 高轩辰恍然大悟。他被和谢黎的胶着打乱了心神,他的招式不再是他的招式,而是被谢黎所支配的结果。他以为突然的变招会打破僵局,破了谢黎的稳固,却不料是他自己落入了谢黎的圈套之中! 第20节 高轩辰何等聪明,一招失手,反让心堂如明镜一般。他之所以始终被谢黎压制,是因为他自以为看穿了谢黎的套路,提前想好了招式应对。可谢黎不按照他的预设出招,他就成了被看穿的那一个。正如谢黎所说,这天下没有不变应万变,唯有万变破不变。真正不受对手调遣,而掌握主动的打法,应当是以变制变! 高轩辰顿时将先前的所思所想全都抛诸脑后,眼中所看见的,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和手中的这把刀。他长刀一震,再次追上,无论谢黎如何闪避,他都只频频攻向谢黎的左翼! 他弃了招式套路,手中的刀顿时活了起来,专挑那些令人难受的地方打。谢黎神色逐渐认真,不再一味地“伺机”,反而开始主动进攻,高轩辰不露破绽,他便试图给高轩辰制造处破绽来。 高轩辰却越打越兴奋,觑准机会,猛地弓步向前,长刀朝着谢黎劈头盖脸挥了过去! 谢黎自然举刀迎击,刀刃相撞,高轩辰内力灌注两臂之上,用力一“压”,将两刀沉了下去!谢黎立刻抽刀,却不料高轩辰两手递上,突然转腕,把谢黎的刀向右挑了出去! 谢黎的刀被向右侧荡开,高轩辰同时伸出一手去抓他左肩! 原来方才这一招高轩辰又一次以招喂招,就是为了荡开谢黎的刀,让他左侧身体完全暴露出来,而袭他左肩的这一招才是高轩辰真正的目的!这一回总算叫他压准了谢黎的应对,成功教谢黎露了个破绽出来! 眼看高轩辰的手就要抓住谢黎,谢黎却突然出脚一勾,将高轩辰前弓的那只脚勾了过来! “哎哟!”高轩辰重心顿失,生怕谢黎趁此机会一招袭来,立刻收势滚了出去。打了两个滚之后他立刻停住,单膝跪地,一手撑起,准备接招,却发现谢黎方才并没有攻上前来。 谢黎淡笑道:“坏小子。” 高轩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谢师,你以前惯用的兵器不是长刀吧?” 谢黎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未来必不可限量。” 高轩辰倒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造诣了。刚才如果他们真的是以命相搏,谢黎勾了他的脚之后立刻挥刀砍下,他那一滚未必能够避得开。再则谢黎还让了他一条胳膊,所以说到底是他输了。 他却不知道,高手过招,比的不单单是兵刃的快慢和内力的深浅,更多时候能让人出奇制胜或者反败为胜的是“意识”。意识决定了一个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意识决定了一个人在比武时是见招拆招还是走一步看三招。真正比武的时候,招式变化皆在电光石火之间,没有人能停下仔细思考,全凭意识控制身体。而意识则是来自见识和经验。 有的人在同一招上吃亏十次方能在第十一次做出改变;有的人只要交过一次手,第二次便知该如何破解;有的人哪怕不亲自比试,只消用眼睛看,用脑子想,也能形成意识,甚至融会贯通、以一见百。 任何事情都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重则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譬如论武堂中的其他弟子,他们看谢黎出招,看到的只是谢黎的刀和谢黎的步法,这便是第一重境界;高轩辰看到的谢黎的步法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步法,他看出了不对劲,但他要思考很久才能得出结论,这便是第二重境界;若到了第三重境界,谢黎的刀法还是刀法,步法还是步法,他无需去思考为什么,也不用明白前因后果,在他眼里看到的直接就是谢黎的弱点,然后克制弱点,他便能取胜。 高轩辰毕竟年纪还轻,在这样的年纪已经能够达到第二重境界,确实当得起谢黎一声夸。天下论武堂百花齐放,是个磨练人的好地方,再多几年经验的积累,他未来的造化将难以估量。 高轩辰道:“谢师,你的左手怎么了?” 谢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他抬起左臂在空中抓了抓,片刻后又垂下去了。他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难道别人都看不出来吗?很奇怪啊。”高轩辰道,“使长刀的人一般不用这么细致的身法,你这身法倒像是惯用短兵的。”短兵需要近身,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滑步的动作,差一分一豪的距离都可能决定短兵的胜败。 谢黎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他把短兵的步法和长兵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套自己的路数。只有同时熟悉短兵和长刃的人才能看出这一点,像蒋如星这样只熟悉长刀的,便直接把谢黎的身法判断成了“废招”,却不知其所以然。其实这世上没有废的招式,端看人怎么用,用得好就是好招,用的不好就是坏招。 高轩辰又接着道:“你的左手,我之前只是怀疑,刚才试探了才有几分把握。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你跟蒋如星比试的时候,有那么几招,我感觉你的左手明明能再派上一点用场的,如果你左手里有个什么东西,你可能就立刻赢了。”他顿了顿,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明白了,“你以前难道是用双刀的?” 谢黎眉头一跳,闪过一抹诧异的神色。如果对手是高手,通过他惯用的身法,或许能判断他惯用的不是长刀而是短兵。但除了知道他身份的人之外,高轩辰是第一个看出他从前是用双刀的人。就连天下论武堂的武师都不知道的事,竟然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猜准了! 他立刻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高轩辰不解:“什么东西不要告诉其他人?你用双刀还是你的左手?话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左手到底怎么了呢。” “都不要说。”谢黎又抬了抬左臂。他平日活动的时候左臂也能行动自如,只是因为旧伤左臂力气有限,很难再当做惯用的手拿兵器了。他之所以选择了改用长刀,是因为长刀有时需要两手交握,实际上他把力气全都压在右手上旁人也看不出来。他道,“我的左臂骨头曾经被人打碎,后来医师帮我接好了,只是……毕竟不如从前了。” 高轩辰好奇道:“什么时候受的伤?” 谢黎道:“十年前。” 高轩辰顿时嘴角一抽。十年前还能是什么事?伐魔大战呗!没想到谢黎居然也参加过伐魔大战,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当初也就十八|九岁,年纪轻轻,就去征讨魔教。高轩辰心里对谢黎的那些好感立刻烟消云散了,他哼哼道:“那你很讨厌魔教哦?” 月光下,谢黎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置可否。他目眺长空,似乎在回忆往事。过了片刻,他终于又开口:“魔教如何?正道又如何?这世上没有穷凶极恶的门派,只有丧尽天良的人。” 高轩辰对他刚消下去的那点好感噌噌又回来了。他感觉有故事可听,立刻兴奋道:“哎?难道不是魔教干的?有人背后阴你?快说说,快说说!” 谢黎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莫问。” 高轩辰不满,心道你让我帮你保守秘密还不告诉我实话,不怕我把你的事抖落出去?谢黎却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对他眨了眨眼睛:“方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少年人最需要的就是成就感与存在感,谢黎这一句话直接把高轩辰拉拢成了知己,让他立刻就打消了把秘密说出去的想法。他问道:“谁都不知道吗?这天下论武堂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说起来谢黎在天下论武堂中确实是个比较古怪的人。因为天下论武堂地位的特殊,常驻武师每一个都是知根知底的,唯有谢黎的来历不怎么显赫,好像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辈。用这样的人当武师自然会有争议,然而当初是徐桂居以堂主的身份做担保,力排众议留下谢黎。徐桂居既然能当天下论武堂的堂主,他在江湖上的声望是很高的,所以今日谢黎才能站在这里。 高轩辰道:“不对,你的事‘老规矩’总归知道的吧?”他当着谢黎的面也不避讳,直接把徐堂主叫做老规矩。 谢黎含笑点了点头。 “好吧好吧,我不告诉别人。” 谢黎这才满意地笑了:“你这孩子,聪明绝顶,性子跳脱,又不服管束,恐怕心底里不服‘规矩’二字,甚至正邪也看得很淡,唯有情之于义在你心中尚有些分量。我说的对也不对?” 高轩辰不知谢黎怎么突然地就分析起他来了,摸着下巴道:“唔,差不多吧。” 谢黎轻叹一声,道:“你这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倘若你不受这江湖之水的熏染,永远秉持这性子,未来你必会受到许多人的误解。” 高轩辰心道:误解就误解,谁在乎那些?何况他一个魔教教主,难不成旁人还能将他误解成大善人么? 却听谢黎接着道:“孩子,你记住。这世上没有不败的刀剑,没有不会死的人。唯有赤子之心,立于天地,永不泯灭。那是你最宝贵的东西,藏好它。” 高轩辰被他说得一阵糊涂,心道:谢黎是喝酒了么?怎么突然跟他说这么多奇怪的话?赤子之心?那又是什么东西? 谢黎道:“天色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高轩辰耸耸肩,蹦蹦跳跳地往弟子居去了。他一知半解地发现了谢黎的秘密,也答应了为他保守秘密不告诉天下论武堂的其他人。然而他只答应了保守秘密,却没答应不去挖掘这秘密。他想你不说就不说呗,老子是天宁教的少主,早晚有一天把你的底细摸出来! 第十六章 翌日一早,纪清泽是被压醒的。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高轩辰大大的笑脸,他脱口而出:“你为何压我?” “哈?”高轩辰莫名其妙,“我压你?你做什么好梦了?” 第21节 纪清泽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小猫趴在自己的胸口上睡觉。他无可奈何地把猫抱下床去,扶额:“你怎么又来了?!” 他每天晚上临睡前分明都有好好地关上窗和门,偏偏门闩根本挡不住高轩辰。他又不能为了防高轩辰而把门窗都用木板钉起来,也只好一天又一天让高轩辰成为他醒时的风景了。看得多了,他后半夜都做起了和高轩辰有关的梦,有时清晨起来看见正主,他还迷迷糊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了没醒。 高轩辰拉起他的手:“走,我带你出去吃早点。” 外面的天还没大亮呢,纪清泽脸也没洗,被高轩辰拖出房间。他茫然道:“去哪里?” 高轩辰道:“去镇上!” 天下论武堂是供应弟子们的饮食的,只是堂里的厨子不知是哪里请来的,手艺实在够呛。晚上还知道给练功累了的弟子们换点花样,可每天大清早永远都是一碗白米粥和一碟小菜。早上喝一碗清淡的白粥舒服倒也舒服,可日日都这样,时间久了弟子们难免觉得乏味。 高轩辰在天宁教的时候,作为天宁教的少主,那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一日三餐每天换着花样能连续一个月不带重样。他是第一个受不了论武堂中饮食而去山下觅食的,于是就在山下的灵武镇里认识了豆腐西子。 豆腐西子做的一手好豆腐,甜咸酸辣样样拿手。她的秘制豆腐花,口感肥腻爽滑,又加了葱花、紫菜、花生末和肉糜为佐料。菜是最新鲜爽口的菜,肉糜是油里煎过的,又酥又脆,一口下去,唇齿生香。 高轩辰正待好好给纪清泽讲讲那山下的美食,然而刚走出两步,却被纪清泽甩开了手:“论武堂里有规定,弟子们不可擅自下山。” 高轩辰一愣,好笑道:“就下山吃个早点就回来。我带你去吃豆腐花,保证你喜欢。” 纪清泽道:“不行。堂规就是堂规!你抄了……好吧你没抄。” 他原本大概是想说你都抄了好几天堂规了难道还不知道这条规矩?然而事实上这么多天下来,高轩辰一个字都没写,已经抄好的十几份全是纪清泽抄的不说,高轩辰还给他添了不少乱,大大拖慢了他的速度。 高轩辰嘴角一抽:“你这人……” 不远处的沈飞琦朝他们招手:“毓澄,清泽,好了没有?快点走吧,再晚就来不及赶回来晨练了!” 纪清泽一看,竟然好几个少年都在路口等着了。 自打高轩辰入了天下论武堂,为了成为一根合格的搅屎棍,为了带歪武林明日之栋梁,他决定先从带着少年们破坏堂规开始入手。然而论武堂的这群少年,说有多规矩那也没多规矩,说有多顽劣却也没多顽劣。他出的那些个馊主意,除了他的铁杆狐朋狗友沈飞琦之外,总是响应者寥寥。 直到他发现了灵武镇上的豆腐西子,头一日拉了两三好友去,第二日成了四五人,第三日又多了六七人……美食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挡,别说堂规了,就连那些个贪睡赖床每日晨练都迟到的少年,也为了能吃上一口美味每天大清早天不亮就起床下山吃早点。 纪清泽见人数竟如此之多,震惊道:“你们……堂规……” 高轩辰道:“别管什么鬼堂规了,快点走吧,一会儿来人了就走不了了。” 纪清泽依旧坚持:“不行。” 在路口等着的少年们急了,其中一人道:“他不去就算了,我们快走吧,别管他了!” 美食当前,小端方依旧坐怀不乱。高轩辰无法,只得抛下他走了。 灵武镇上豆腐西子刚刚出摊,呼啦啦一群少年涌上来,把她的摊点围得水泄不通。高轩辰笑道:“三姐,我又带着大家伙来吃你的豆腐了!多给我添点肉!” 第一次跟来的文宁奇道:“你怎么叫她三姐?” 高轩辰道:“她名字就叫魏三姐。” 一众少年连忙也跟着叫上了:“三姐,我要一碗甜的。”“三姐,我的那碗多放点辣子。” 就属沈飞琦嘴最甜:“三姐姐,你看着做,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豆腐西子笑道:“好,一个个来。” 豆腐西子并不叫魏三姐,她父亲是个没念过书的屠户,家对面住的是一位落魄秀才。秀才和屠户互相看不顺眼,秀才嫌屠户粗鲁,屠户嫌秀才酸腐。然而两户人又互相羡慕,秀才自己不得志,在衙门当小官得罪了长官被赶回家了,他除了念书什么也不会,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他羡慕屠户家里天天有肉吃;屠户也羡慕秀才,屠户不认得字,没念过书,就只能当一辈子屠户。秀才家里养了几个孩子,取的名都和镇上人不一样,别家都是大子二子三子,他家孩子按着伯仲叔齐排行,听起来就不一样。屠户也不甘示弱,学了那套伯仲叔季回来,家里老三是个姑娘,好端端的姑娘被取了个名字叫魏叔。 魏叔今年十七八岁,生的一张圆圆脸盘,笑起来脸上甜甜两个酒窝,不说多漂亮,却十分面善,又做的一手好豆腐,被镇上的人叫做豆腐西子。高轩辰嫌豆腐西子叫起来太长,魏叔又不好听,便开始带头管她叫三姐。 魏叔给少年们打好豆腐花,高轩辰一尝就开始叫唤:“少啦少啦,盐和辣子都太少啦!三姐给我多加点!” 魏叔道:“已经给你添得比别人多了,你还嫌少,以后真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和你吃到一块儿去。”说完还是给高轩辰又盖上一勺料。 沈飞琦道:“三姐姐你别理他,你做得真好吃,我以后天天来找你好不好?” 高轩辰鄙夷:“得了吧你,我们都快吃完了,你还没动呢。” 沈飞琦最喜欢漂亮姑娘,缠着魏叔三姐姐长三姐姐短,每次就数他吃得最慢,光调戏姑娘去了。 一众少年吃饱喝足准备回山,高轩辰道:“三姐,有食盒没有?我带一碗回去。” 沈飞琦奇道:“你还没吃饱?” 高轩辰道:“给小端方的。” 沈飞琦莫名其妙:“你这人真奇怪,你给纪清泽献什么殷勤?三姐姐,你也给我装一碗回去。” 高轩辰睨他:“你又给谁献殷勤?” 沈飞琦挺起腰板,理直气壮,仿佛他的动机就比高轩辰的高尚百倍:“那当然是给蒋如星啊!” 两人不屑地互相鄙视了一番,各自提着食盒回山去了。 第十七章 晨练结束,纪清泽回屋休息。高轩辰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纪清泽进了屋子,他便蹲在窗外偷看。 只见纪清泽进门先把脏鞋和外衣脱了,换上一双干净的鞋。他在屋里屋外向来要穿不同的衣物,一天进出多次,他便更衣多次,倒也不嫌麻烦。刚换好衣服,小白猫就跑过来抓他的裤子。他便弯下腰摸摸小猫的脑袋,又去给猫食盆里添水。 高轩辰不由有些着急了。他特意带回来的豆腐花就放在纪清泽的桌子上,纪清泽却像瞎了一般半天没发现。 待料理好粘人的小猫,纪清泽似乎终于闻到了香味,回头看到桌上多出来的食盒,不由愣住。片刻后,他走过去,打开食盒,看见了里面尚在冒热气的一碗豆腐花。 纪清泽猛地回头,高轩辰立刻矮下身去,躲在窗台下面。他听见纪清泽的脚步声往外走,连忙悄无声息地绕到墙后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高轩辰才又钻出来,回到窗台便偷看。 第22节 他看着纪清泽慢慢地,一勺接一勺,将他带回来的那碗豆腐花吃完了。 直到纪清泽咽下最后一口,高轩辰才站起来,揉了揉蹲得酸麻的腿,去敲纪清泽的窗户。 “咚咚咚。” 纪清泽似乎被吓了一跳,立刻把食盒盖上藏到书后。他回过头,看见窗外站的人是高轩辰,走过来把窗户打开。 高轩辰得意洋洋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纪清泽下意识偏过头去,抿了抿嘴角还沾着油。 高轩辰道:“除了豆腐花,山下还有好吃的大肉包和葱油饼。论武堂的厨子做的简直就是猪食!明天就跟我们一起去呗!” 纪清泽立刻道:“不行。” 高轩辰奇道:“为什么不行?我看见你吃完了,你分明也很喜欢吧?” “堂规。” 高轩辰:“……” 纪清泽这人倒也有趣,高轩辰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端方克己守规矩的人会成为他这五年里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以为名门正道都是一群爱管闲事的家伙,自己假惺惺,还要盯着别人的一亩三分田地,不许别人不守规矩。但纪清泽不是,他始终严于律己,也无意干涉其他人。且无论多少人破坏了规矩,他依旧坚守。 高轩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拧了下他的脸。 纪清泽捂住被拧的地方,惊讶地看着他。 高轩辰道:“你就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纪清泽:“……” “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也没听你说过一声喜欢。” “你送的……不喜欢!!!” 高轩辰道:“那你喜欢什么?你倒是说呀!” 纪清泽也不知犯起了什么别扭,就是不说话,脸色倒是微微泛红。 “难道你就什么都不喜欢?不会吧?喜欢又不敢说不敢做,你这人要不就是怂,要不就是矫情!” 纪清泽脸上那点红立刻就褪成了白,沉下脸来,冷冷道:“与你何干?” 纪清泽莫名摆起脸色,高轩辰也无端来了火气。他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抱胸冷笑道:“与我无干啊。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就喜欢给别人添乱。你不肯坏规矩,我就偏要坏了你的规矩。咱俩走着瞧吧!”说罢转身翩然离去。 高轩辰和纪清泽吵了一架,原以为纪清泽不会再去帮他抄堂规了,他也懒得抄,索性搁置不理。他自己倒还是每天早上下山去吃早点,吃完了多带一份回来,有时候是一碗豆腐花,有时候是一个大肉包,有时候是一张煎饼。纪清泽每天早上晨练都会比别人早一盏茶的功夫出门,高轩辰上了山就先去纪清泽屋里放下早点,再出去晨练。 就这么过了五六日,他又买了早点回来,推开纪清泽的房门,却见纪清泽居然坐在屋里没有走。 高轩辰一愣,还是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将手中食盒往纪清泽面前一放:“呶,趁着热赶紧吃吧!” 完了也不走,就在纪清泽对面坐下,托腮看着他,“快吃呀,今天是香菇酥肉饼,我自己是不大爱吃,不过谁知道你呢?我就不信你真的一样也不喜欢。” 纪清泽:“……我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高轩辰心道你喜欢什么,我就天天给你送,送到你吃习惯了,我就不送了。那时候你吃不到,又抓心挠肝地想,我便不信你还不肯坏了规矩跟我们一起下山去!嘴上却道:“不怎么,你喜欢我就高兴!快尝尝吧,一会儿该去练功了。” 纪清泽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起身从柜子里抱出了厚厚一叠纸放到他面前。是三十份堂规,已经抄完了。 高轩辰没想到他竟然还去抄了,惊喜道:“哎,你不是生我气了吗?” 纪清泽撇开脸:“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高轩辰却没在意他这句话,抱过堂规翻了翻,每一份每一个字都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即使抄到最后,也丝毫没有敷衍的意思。他喜道:“小端方,你真好,我终于不用每天打鸟逮兔子吃了!” 又惋惜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不抄了,这几天都没再去藏经阁……好可惜!” 纪清泽的脸色又黑了。可惜什么?可惜没能再给他添乱啊! 他拿起食盒里的香菇酥肉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去晨练!”便把高轩辰给轰出去了。 堂规抄完了以后,纪清泽休息的时候便不用再去藏经阁了,又恢复了原本的生活。 下了课高轩辰去他的住处找他,屋子里只有正在睡觉的小白猫,却不见人影。高轩辰又去外面找,晃了一大圈,终于在竹林发现了正在练功的纪清泽。 只见纪清泽立于竹枝之上,先是冥想片刻,突然出剑疾刺竹叶。他的剑如星驰电走,方才还静谧无风的竹林突然响起了一阵叶摇声。他踏叶而飞,身形轻巧如燕,站上另一根竹枝,长剑再次抖开,竹叶如雨般落下! 高轩辰默默看了片刻,拔出剑来,飞身朝着竹枝一踏,在三根竹枝间借力蹬跳,七八步后终于登上高丈许的竹枝捎上。 他道:“你欺负竹叶多没意思,它又不会还手。我来陪你练练!” 他一剑飞刺过去,纪清泽睨了眼他的剑,竟然旋身而起,借力在他的剑上一踏,又飞上了更高的竹枝。他上得越高,竹枝也就越细,倘若没有高超的身法,很难在高处稳住身形。 高轩辰不知道什么是怕,也不知道什么是退,想也不想就跟着攀了上去。然而这一往上走,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立足,细细的竹枝摇摇晃晃,他朝纪清泽飞扑,却因借不到力而飞偏了,幸好用脚勾住了竹竿,要不然他差点摔下去。 再看纪清泽,灵活稳健地在几根竹枝间游走,不见半点狼狈。他出剑,不是劈向高轩辰,而是飞身向下,刺向高轩辰抱住的竹枝下节。竹枝崩裂,剧烈晃动起来,高轩辰赶紧撒手飞向另一根枝头。 然而他飞去哪里,纪清泽就去砍他栖身的竹枝。 来回反复了几次,高轩辰索性撒手跳回了地面上。他在地面上还能同纪清泽好好练练,但到了那样的高度上,他连“稳”都做不到,确实没什么好打的了。 高轩辰道:“这就是青竹身法?还挺厉害的嘛!不过怎么不用你们南龙纪家的游龙剑法?” 纪清泽虽然是南龙纪家的人,但他的母亲俞若男出身青竹门,因此他也兼学了青竹身法。青竹身法脱胎于梅花桩,先人练的是桩上轻功,后人以竹代桩,练出一套登萍渡水、竹间飞行的好功夫来。 纪清泽掂了掂手中的剑,淡淡道:“剑不称手。” 南龙纪家的游龙剑,是剑法中较为凶猛外在的一派,因此配合剑法使用的剑也是厚刃大剑,需专门打造。然而纪清泽大约年纪还轻,尚没有量身定做的宝剑,用的不过一把寻常的剑。 第23节 高轩辰随口道:“那我改日送你一把趁手的好剑。哎,你这青竹身法也教教我啊,我到了竹梢上站都站不稳。” 纪清泽有些吃惊地看了眼高轩辰。这天下论武堂虽然讲究“兼”与“容”,但那只是天下论武堂的规矩,不是天下武林的规矩。武林千百门派,无论高低,但凡绝学,就没有不藏着掖着的。走江湖的人都懂规矩,即便心中觊觎别家功夫,嘴上却都不敢说出来。就连进了纪家门的人,想和他偷师两招,也不敢明着说,只能旁敲侧击威逼利诱。 而这高轩辰却偏偏极不懂规矩,轻描淡写就抛出一句“你教教我”,仿佛在说“你教我写字”“你教我剥蟹壳”这样寻常的事一般。 纪清泽呆了半晌,分明应该不留情面地直接拒绝,可他却鬼使神差地说:“我……我问问我舅舅。” 就这样高轩辰还不高兴,嗤道:“还得问你舅舅?怎么这么麻烦。”他好像也不是真的很想学,随口一提,然后就揭过了。 他道:“你怎么都不休息,练功练得这么勤做什么?” 纪清泽道:“你也很勤。” 高轩辰伸伸懒腰:“我有困惑的时候才勤快。只要把一招吃透了,我可没兴趣再重复练上几千几万遍。你这人真是好有耐心,三十遍堂规你都能抄完,我看你练功也不知疲倦。你怎么坚持的?” 纪清泽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剑,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来:“伐魔。” 高轩辰原本还嬉皮笑脸的,笑容却在听到伐魔两个字后凝固住了。他从小在天宁教长大,什么正邪善恶他统统不在乎,但就是容不下别人说天宁教的坏话。这要是在路边听见了,他肯定就冲上去把人痛扁一顿。但在天下论武堂,对着纪清泽,他却不好随便打人。 忽地听纪清泽问道:“你怎么了?” 高轩辰回过神来,抬起头,看见纪清泽脸上写着困惑和担忧。他很想说伐你个大头鬼啊!但怕暴露了身份,却又什么都不能说。他气得鼓起腮帮子,恶狠狠剜了纪清泽一眼,掉头就走。 走出没两步,他又自己停下了,又转身走回惊讶茫然的纪清泽面前,抓住他的肩膀泄愤似的拼命晃:“啊啊啊啊啊!” 纪清泽被他晃得头晕眼花,攀住他的脖子道:“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高轩辰松开他的肩膀,又用掌心去挤他的脸,挤得他做出一个嘟嘴的表情来。 纪清泽口齿不清:“你、发什么疯?” 他想阻止高轩辰,却被高轩辰喝了一声“不许动!”,他大抵是被喝愣住了,竟然真的没有反抗,任由高轩辰玩弄。 高轩辰把纪清泽一张清秀俊俏脸揉捏挤压出各种可笑滑稽的表情来,这才稍稍消了气,复又亲密无间地勾起纪清泽的肩膀:“走了!回去啦!” 纪清泽震惊地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高轩辰:“你这个……这个人……” 高轩辰笑眯眯道:“我带你去打麻雀吃,我烤得可好吃了!堂规可没说不准打麻雀啊,快走快走!” 少年心里的阴霾来得快散得也快,他想日子还长着,他们有五年的时光可以相处,总会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十八章 高轩辰说,这不是谢黎的尸体,假的。 蒋如星和纪清泽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定在原地。 高轩辰见他们魂都掉了,连忙抬手在两人眼前晃了晃,把他们的魂召回来。下一刻,蒋如星抓着高轩辰的衣襟就把他给提起来了。 蒋如星的个子分明还矮了高轩辰一头,但是此刻此刻她像个女大力士,倘若高轩辰再轻几分,怕要被她抡上天去。这让高轩辰又想起被孟威像提小鸡仔一样提着的阴影,连忙去扭蒋如星的手腕,挣脱了出来。 蒋如星红着眼睛,似哭又似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纪清泽上前一步,急急道:“你怎么知道?!” 高轩辰拍了拍被蒋如星揪皱的胸口衣襟,道:“乾坤刀,谢景明。这个人你们听说过没有?” 纪清泽与蒋如星俱是一惊。谢景明在江湖上曾经很有名,不过他有名的时候他们年纪还很小,及至他们踏入江湖,谢景明早已不在江湖。乾坤刀指的并不是一把名叫乾坤的刀,而是一把乾刀和一把坤刀,谢景明是个双刀客。他一套乾坤双刀用的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不到二十岁就已在江湖上成名,可惜只是昙花一现,二十岁那年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双刀?谢景明?”纪清泽很聪明,一点就透,皱着眉头道:“谢师的身法确实像是短兵的身法,可是他怎么会……” 蒋如星听了纪清泽之言才明白高轩辰的意思,震惊道:“你是说……谢师是谢景明?!可是谢景明不是在十五年前的伐魔大战中就已经死了吗?!” 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没有亲身经历过十五年前的伐魔大战,但却是从小听着伐魔大战的故事长大的。又或是像纪清泽那样,家中长辈曾涉身其中。伐魔大战之后,有多少昔年的英雄就此销声匿迹,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受伤后淡出江湖,有的人活着回去了却逐渐没落、声名不再。谁也说不清这样的人有多少。十数来年风云激荡,江湖已不是那群人的江湖。于是当长辈们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那些销声匿迹的英雄豪杰便统统当做已经死了——英雄壮烈赴死,总比英雄没落听起来要激动人心得多。 高轩辰摸着下巴,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个嘛,谢黎到底是不是当年的乾坤刀谢景明呢?你们猜?” 纪清泽、蒋如星:“……” 此时此刻,他们都很想奋起暴揍高轩辰一顿,但又觉得对方会阻拦自己,所以权且按捺下了。假如他们再更有默契一点,高轩辰恐怕就要被揍得鼻青脸肿了。 倒也不是高轩辰故意卖关子。他回到天宁教之后,立刻调查当初伐魔大战中是否有双刀客。江湖上用双刀的人本就不多,出名的更少,于是他一下就把目光落到了乾坤刀谢景明这人身上。 乾坤刀谢景明就是天下论武堂武师谢黎,高轩辰就是这样认为的,但他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毕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就只好卖弄一下玄虚,万一弄错了,他还可以抵赖说那是你们自己猜错了,不是我说的。 蒋如星已经被高轩辰一番话给震得神志不清,倒是纪清泽还清醒,暂且先忽略了谢景明这件事,道:“你还没有回答,你为什么说这不是谢师的遗体?” 高轩辰把手伸进棺材里去,想把这具焦尸的左臂骨拿出来给纪清泽和蒋如星看。 “咔嚓。”非常脆弱的焦骨被高轩辰一不小心捏碎了。 高轩辰:“……” 纪清泽:“……” 蒋如星:“!!!!!” 蒋如星瞬间就像个火药桶炸了一样,高轩辰仿佛已经看到她身上无形的小火苗一窜十丈高,吓得连连后跳,瞬间跳出去两丈远:“啊啊啊啊啊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谢黎啊啊啊啊!!!” 眼看蒋如星抖得像地震了似的,高轩辰哪里还敢装什么深沉,语速快得舌头都要打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么脆啊啊啊怎么被我捏碎了啊啊啊但是你们有检查过尸体的对吧这具尸体手臂骨本来是完整的对吧对吧?”他深知谢黎在蒋如星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谁敢动谢黎,来一个蒋如星剁一个,来一双蒋如星剁一双,就算谢黎已经变成骨头了也一样。这要不解释清楚,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被怒火烧昏了头脑的蒋如星却根本听不见高轩辰说了什么。纪清泽突然伸手搂住她,把她的头按进自己胸口,一只手缓缓拍着她的背。在他的安抚下,蒋如星才逐渐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纪清泽回答了高轩辰方才的问题:“对。” 高轩辰看到蒋如星被纪清泽控制住,感觉自己捡回一条命来,登时松了口气:“谢黎的左臂曾被人打断过。虽然后来愈合了,但是断过的骨头是看得出旧伤的。这具遗骨……”他本来想说这具遗骨的胳膊很完整,没有碎过的伤痕。但是事实上这具遗骨的左臂已经被他捏碎成好几段了。 第24节 好在纪清泽明白他的意思。纪清泽又道:“你怎么知道谢师的臂骨有伤?” 高轩辰又一次摆出了那副高深莫测的嘴脸:“这个嘛……你们若是不相信我说的,不如去问问你们的徐堂主?” 谢黎臂骨的伤是谢黎亲口和高轩辰说的,他没有必要捏这样的谎话来骗人,那时的情形反倒像是谢黎面对着一个无害的孩子终于能够说出一些藏在心中压抑良久的话。因为谢黎说过这件事是秘密,高轩辰始终为他保密,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三个人。而谢黎也不可能到处去说“我把我臂骨受过伤的秘密告诉韩毓澄了”。 因此,高轩辰并不怕他抖出这个秘密会暴露了他自己的身份,并且他有意先提了乾坤刀谢景明,自然能让纪清泽和蒋如星以为他是因为了解谢黎的过往才知道了这些事。 蒋如星刚刚冷静下来,又被震住:“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徐堂主骗人?!” 高轩辰蹙眉。其实他也是满头雾水。如果谢黎没骗他,那么这具焦骨就应当不是谢黎的。焦骨不是谢黎的,那谢黎去哪儿了?如果死了,尸体为什么会被人掉包?如果还活着,怎么跟他一样一年不露面? 谢黎能在天下论武堂当武师,是徐桂居硬保下来的。谢黎说过徐桂居知道他的事情,徐桂居也确实应当知道。可徐桂居要是知道的话,难道看不出尸体有问题? 高轩辰不想表现出“其实我跟你们一样无知”,只能硬着头皮道:“先把韩毓澄的棺材也打开看看吧。” 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可能,当初收尸的人搞错了,把“韩毓澄”和谢黎的尸体放混了。 纪清泽和蒋如星再次上前,拔出楔钉,打开了“韩毓澄”的棺材。他们显然也和高轩辰有同样的怀疑,打开棺材以后第一眼就去看尸体的左臂。 那依旧是一根完整的左臂骨。死者生前并未受过骨伤。 片刻后,蒋如星蹲下身,捂着脸哭了。她在天下论武堂中被同学们叫一声冰美人,整整五年的时光,从来没有人听她喊过一声疼,从来没有人见她流过一滴泪。但她现在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其实高轩辰说的话未必就是真的,且即便那具尸骨不是谢黎的,谢黎也未必就还活着。可她种种心绪涌上心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纪清泽约莫是受了她的影响,眼眶也跟着泛红。他看看棺材中的尸骨,又看看高轩辰。 高轩辰却沉默不语。 这具尸骨的身量确实和他相当,骨头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和伤痕,看来选择尸骨的人是花了一些心思的。尸骨的旁边放着他从前用过的兵刃和一些“遗物”,还有一只雕得略显粗糙的小玉猫。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纪清泽见高轩辰始终不语,用轻轻的、有些茫然的语气道:“你怎么不说,这具也是假的呢?” 高轩辰叹了口气,道:“韩毓澄是你们的同窗,你们知道,他受过什么骨伤吗?” 纪清泽缓缓摇头。 高轩辰道:“烧成这样,确实看不出什么了,又没有什么能辨认的特征。我……罢了,把棺材合上吧。”他正要去拉棺材板,棺材板的那头却被纪清泽按住了。他一惊,小心地注意着纪清泽,然而纪清泽只是又深深看了眼棺材里的尸骨便把手松开了。 两人默默地合上棺材板,高轩辰趁着纪清泽不注意,迅速把手伸进棺材里取出了那只小玉猫。 两个男人重新安放好棺材之后,蒋如星也哭完了。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吸了吸红红的鼻头,发泄完之后倒显得轻快了不少。她瓮声道:“走,去找徐堂主问一问。” 第十九章 他们离开了后山往主峰走,走到半路,却被一群少年给拦下了。 这些少年们正是如今在天下论武堂中学武的孩子,也就是高轩辰纪清泽他们的后生。这些少年年纪小的刚过十岁,年纪大的十五左右,呼啦啦从山上冲下来,各个手里拿着刀枪棍棒,敌意冲天。 “你就是魔教的教主?!” 高轩辰扫了他们一眼,皱了下眉头。 打头的少年是西虎鱼家的鱼晚生,他道:“魔教妖人,放了我们的朋友!”说的便是被天宁教掳走的那十二个少年了。 西虎鱼家的虎啸掌法独步武林,修炼此功者皆身形魁梧,想那当家掌门鱼万笑到了鹤发鸡皮的年纪,身形亦壮得跟座碉堡似的,别人能左手提鸡右手擒鸭,他能左手提牛右手擒马。而这鱼晚生不过十二三岁,已身长七尺有余,肌肉健硕,一张童颜小脸长在这副身体之上,有颠倒错乱之感。西虎在武林中领魁首,鱼晚生在一众少年之间亦是领头虎。 纪清泽和蒋如星顿感头疼。 高轩辰也很头疼。天下论武堂算是他的半个师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对天下论武堂下手。但除此之外,他很难再找到牵制各大派不要轻举妄动的筹码。他并不想为难那几个孩子,他只想能够光明正大不受阻挠地查清一年前的事情的真相。 纪清泽对这些少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会把人带回来的,给我点时间。” 鱼晚生不服道:“纪师!这家伙既然是魔教的教主,那我们也把他绑起来当人质。要是魔教不把泥巴他们放回来,我们就杀了他们的教主!” 高轩辰诧异地看了纪清泽一眼。这孩子叫纪清泽什么?纪师?纪清泽到天下论武堂做武师了?常驻的还是轮替的?! 纪清泽道:“此事你们不要插手。” “凭什么不插手?!”鱼晚生道,“你们这些大人就只考虑名利声望,还有什么狗屁的武林大局!简简单单一件事让你们办得这么复杂!如今被魔教挟持的是我们的同学,那应该是你们不要插手才对!!” 众少年立刻附和声一片,挥着刀剑就要冲上来了。唯有一绿衣少年挡在众人面前,低声道:“勿急,别乱了阵脚。”此少年便是东鹤武家的公子武清流。东鹤武家所练鹤体拳,讲究的是绵而不烈、以柔克刚。武清流比一般少年还清瘦几分,站在鱼晚生边上如一根细小的早苗。但他身姿挺拔,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的气力却不容小觑。 高轩辰突然觉得有些讽刺。纪清泽并不比这些少年大多少,比他们这里最年长的少年也就大了三四岁。他一年前还是天下论武堂的学生,就只是短短一年,身份变化,他却成了这些少年口中可耻的大人。 然而站在这些少年的立场上,他们的想法是多么理所当然。倘若高轩辰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大概连废话都不会说就直接冲上来动手了。这些少年并不认得谢黎,和那个韩毓澄也没什么交情,他们什么都不考虑,心心念念的只是想救出自己的朋友们而已。 “我会放了他们的,一定。”高轩辰低声说了和纪清泽一样的话,“给我点时间。” “凭什么?!” 高轩辰却又笑了:“凭你们还太弱小,什么都做不到!” 一众少年自然被激怒,不顾纪清泽和蒋如星的劝阻,飞身朝着高轩辰攻了过来!武清流还想拦,却已拦不住了。 高轩辰连青雪剑都不出鞘,第一个冲上来的孩子手里拿的是长棍,他站定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抡圆了的长棍朝着他的脑袋砸过来了,他才突然一步错开,抓住长棍的一头顺势向外一抽! 那少年猝不及防,长棍就已经脱了手。他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空举的动作,高轩辰一棍捅过去,正捅在他的麻穴上。少年哎哟痛叫一声,浑身瘫软,毫无抵抗力地被高轩辰揪着领子丢向一掌拍来的鱼晚生! 鱼晚生吓了一跳,急急收掌,接住自己的同伴。高轩辰的长棍如毒蛇般紧随而来。原本被抛来的少年挡在了鱼晚生面前,奈何鱼晚生的身形太过魁梧,那少年只挡住了一半,长棍戳中鱼晚生的腰侧软肋,鱼晚生立刻瘫倒在地。 也就是片刻,又两名持刀少年逼近,同时从两侧挥刀朝高轩辰砍了过来! 高轩辰手抓长棍中间,来了个“神龙摆首甩尾”,啪啪两下就用长棍的两端击中了两名少年的腹部。两名少年手中兵刃飞出,痛苦地弯下腰去。 又冲上来三个,高轩辰手中长棍连送三下,准确地戳中三名少年的麻穴,这三个倒霉蛋甚至都还没近身就被一招放倒了。 十几个拦路的少年就眨眼的功夫已经被高轩辰放倒了一大半。这些人在进入天下论武堂之前可都是天之骄子,对论武堂中的武师都不服气,却没想到他们十几个对付一个,连人一根头发都摸不着,一时都被惊到了! 其实这是因为他们进入天下论武堂的时间才刚一年,原本年纪小身量力气就有差距,彼此之间的默契也不深厚。他们十几个人零零散散冲过来,对与高轩辰而言不过就是快打单挑。倘若他们能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高轩辰就不会那么趁手了。 第25节 武清流肃目,对剩下几名少年道:“围住他!” 他方才一再阻拦,并非想要回护高轩辰,而是他知道少年们力不能逮,于是想要讲究阵法配合,合力擒拿高轩辰。可惜他没能挡住鱼晚生带领的一众冲动的家伙,斯须己方就已折损过半了。 剩下四名少年心性相对较为沉稳,不急着抢攻,在武清流的指点下分散开,从四面像高轩辰聚拢过去! 即便这些少年武功不如高轩辰,然而他们一旦合力,高轩辰双拳难敌四手,形势必然不利。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眼看四人分兵,他一改方才守擂般的打法,主动朝着武清流冲了上去! 武清流立刻后退:“合!” 那些少年到底还不够默契,方掉头向外跑,听见同伴呼救,再转身回援,却已慢了一步。高轩辰长棍一扫,攻向武清流下盘,武清流立刻纵身跃起,欲踏向长棍中段,令高轩辰兵器脱手! 高轩辰却早有所料,他原是双手提棍,忽然撒了一手,单手捏着长棍中前段,空出的另一手猛地将靠近自己的棍端压了下去!他以自己的手为承台,利用了长棍的“撬”之力,动作比武清流更快!武清流尚未碰到长棍,长棍尾端就已弹起,狠狠抽在他的小腿上! 武清流顿时捂着腿肚子滚到一旁去了。 武清流倒下,那三名少年顿时失了主心骨,又被高轩辰以单挑快打的方式迅速放到了两个。 剩下一个动作最慢的已经不敢往上冲,犹犹豫豫抓着剑后退。高轩辰却没打算放过他,快步上前。那少年吓得扭头就要跑,却被高轩辰一棍戳中膝弯,跪倒在地!高轩辰飞身抓住那少年后领,那少年立刻旋身欲挣脱,却被高轩辰紧紧抓着拧麻花一般按倒在地,学的就是当初孟威制伏他的那一招。 这一场混战打得是行云流水,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高轩辰就以不可阻挡之态势成了场上唯一站着的胜者,并且毫发无损。 须知除了少年们技不如人之外,他们另有一大劣势,那便是他们对高轩辰雾里看花,高轩辰却对他们洞若观火。天下武林在百花齐放之后又陷入了固步自封的局面,江湖势力再度僵化,能被送入天下论武堂学武的少年来来去去都是出自那几家门派。高轩辰纵然与这些少年无甚交情,却与他们的兄姐颇有交情。便不认得他们的兄姐,也认得他们家门派来天下论武堂的轮替武师,因此对他们的武功路数颇为了解。他打得又快,这些少年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然被放倒了。 高轩辰冷笑道:“拿我去换人质?别天真了!天宁教没有了我这个教主,他们大可以再重新选一个!你们的朋友,没了任何一个,就真的没了!不会再有一个代替的了!” 他用力敲了最后被他制伏的那少年的麻穴,感觉手底下的人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他才放开了手:“好好练吧,别整天爬树摸鱼不务正业,就这点功夫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是一怔,不由想起那时候在院子的外面听见孟威和谢黎说话,孟威说现在的孩子一代不如一代。此时此刻,他居然也油然而生了同样的感觉。这让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惆怅。 解决了这一波的麻烦,高轩辰回头一看,发现纪清泽和蒋如星两个人齐齐站在一旁盯着他看。刚才这两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都没出来拦一下。 “走啊!”高轩辰道。 纪清泽扫了眼满地呻|吟的少年们,弯了弯腰,本想将倒在他脚边的那个扶起来。但是考虑了一下,却把手收了。他叹了口气:“唉!好好练吧。”说完就跟着高轩辰走了。 蒋如星鼻子还没通,也瓮着声道:“好好练吧。”走了。 回了灵武山的主峰,他们并没有立刻去找徐桂居——徐桂居和他们一样也去参加武林大会了,他们是一路疾驰赶回来的,徐桂居的速度没有那么快,恐怕还要再过一两日才能到,他们就只能暂且等着。 主峰北面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排屋子,是给武师们住的,因为天下论武堂经常有武师轮替,人数不定,所以当初盖的时候特意多盖了几间空屋子,正好让他们先住下。 刚进竹林,一道小小的白色的身影打斜里窜了出来,冲到纪清泽脚边,却是一只白猫。那猫用身子蹭着纪清泽的腿,用爪子抓他的裤腿,想要求抚摸。 纪清泽这么多天来脸上难得的有了几分温柔的笑意,弯下腰把猫抱起来,揉揉它的脑袋:“多啦。” 这只白猫便是当初高轩辰找玉佩时顺手捡回来的那一只,刚捡回来的时候还没发现,这只小猫不怕生,极其粘人。纪清泽特意给它搭了个小窝,它却不肯睡,一定要上床和纪清泽一起睡。它又很贪吃,一顿饭刚刚吃完没多久又缠着纪清泽要点心,纪清泽不给它便抱着纪清泽的胳膊不肯放,缠人得要命。 那时候韩毓澄已经得了个“韩少啦”的绰号。韩少啦吃豆腐花,盐也少啦糖也少啦,什么都少啦。小白猫要得多,这也要那也要,弄得纪清泽每天头疼地在房里训它:“吃太多啦!睡太多啦!太多太多啦!”后来就索性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多啦”。 纪清泽很会养猫。当初高轩辰交到他手里的是一只脏兮兮的小泥猫,如今却已然蜕变成一只油光水滑雍容华贵的大白猫了。 多啦缠着纪清泽给他顺了半天的毛,纪清泽把它放回地上,拍拍它的脑袋:“自己去玩。”说罢便带蒋如星和高轩辰往武师房走。 多啦却不肯走,一路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蒋如星直接进了谢黎过去住的屋子,纪清泽则把高轩辰带进了一间空屋子。 进了屋,纪清泽道:“高教主,你就住在这里。” 高轩辰过去把行李放在桌上,多啦也跟过去,先跳到椅子上,又跳到桌上,轻轻地咬高轩辰的手。这是它表达喜爱的方式。 很显然,多啦已经认出了高轩辰。猫和人不一样,高轩辰换了一张脸,换了一个声音,又彻头彻尾地换了一个身份,那些和他朝夕相处多年的人们便不再认得他了。可猫还认得。 高轩辰迅速把手收回来,下意识地瞄了眼纪清泽。 纪清泽皱着眉头,语气严厉:“多啦!” 多啦莫名被训,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地在桌上转了一圈。 纪清泽道:“下去!” 多啦听懂了,还以为主人不喜欢它站在桌上,于是一转身,直接扑进了高轩辰的怀里,高轩辰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多啦扒着他的胸口仰起身子,先是用小鼻头拱了拱他的嘴,又十分欢喜地伸出舌头舔他的脸和嘴,舔了他一脸口水。 纪清泽登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多啦固然粘人,被他教育了这么多年,分寸还是有的,它只舔它极其喜欢的人,可高轩辰一个陌生人,难不成身上下了什么迷猫妖?他心里极其不悦,眉头拧得要打结,直接上手把多啦从高轩辰怀里抱了出来。 多啦倒也不挣扎,一脸乖巧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大约是方才还没舔过瘾,于是,它再次伸出舌头,舔了舔纪清泽的嘴唇。 纪清泽:“!!!” 高轩辰:“……” 下一刻,高轩辰仿佛看到纪清泽身上无形的小火苗一窜十丈高,就如他捏碎“谢黎”遗骨时蒋如星的反应一样。 纪清泽脸色黑如锅底,一脸冷漠地抓起多啦的后颈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恶狠狠剜了高轩辰一眼,那眼神仿佛高轩辰是拱了他辛勤栽培多年的白菜的猪一般,刺辣辣的恨不能把高轩辰的脸烧出一个洞! 高轩辰感觉自己很无辜。真的很无辜。 随后,纪清泽狠狠地把门摔上了! 听到屋外的人走远了,高轩辰哑然失笑,抬手摸了摸自己尚有余温的嘴唇。他想起纪清泽那红红的、湿润的嘴唇,心里痒痒的,脸上热热的。他心道:小端方那家伙,最有洁癖。多啦亲了我又去亲他,就相当于他又被猫亲了,又被我亲了。他八成是要被气死了。唉!只是可怜了多啦,但愿它不会挨揍。 第二十章 夜里高轩辰睡不着,在想谢黎的事。 谢黎到底死了还是活着?他当然希望谢黎还活着,他此番不惜以身涉险出来查案,除了是他自己的那口气咽不下之外,他亦有心要为谢黎报仇。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跟这件案子的关系就不是很大了。 可如果谢黎还活着,那这一年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露面?他自己是因为身世特殊,加上身负重伤,除了被那些黑衣人刺的一刀之外,他一身内力被废,天宁教为他找来万艾谷的药师毒师给他折腾了好几个月都没能帮他恢复内力。养父高齐楠又突然去世,把教主的位置传给他……总之这一年来他忙得是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出来。那谢黎呢?谢黎总不会也是什么魔教邪徒,躲着不敢出来吧? 第26节 不过就算尸体不是谢黎的,也不能说明谢黎就真的还活着。他有可能死后被人把尸首掉包了,也有可能逃过一劫后来又死了。总之他自己打那之后就被送回了出岫山,这一年里江湖上发生的事情他都不甚清楚,还需慢慢查。 这厢他正想着心事,那厢亦有一群少年深夜未眠,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他的屋外。 鱼晚生急不可耐要往屋里冲,却被武清流拦下了。 “晚生,你在屋外候着,依计行事。” 鱼晚生不满道:“为何不让我打头阵?” 武清流道:“你块头太大,黑夜屋中容易令他发现。你在外断后,倘若我们陷入胶着,再由你出手。” 鱼晚生道:“倘若你们把他擒住了,还要我们做什么?!不如一拥而上,我们人多,他在屋里跑不了!” 武清流道:“什么叫我们把他擒住了还要你们做什么?我们到底是来擒人的还是来较量的?再者,大家白日吃的亏还不够么?还想一拥而上?” 鱼晚生讪讪道:“白日在后山地势开阔,他进攻退守施展得开,又有纪师和蒋家大姐从旁协助,我们才吃了亏。如今把他困在屋里,料他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他这话说得就不公道了,纪清泽和蒋如星除了刚开始有发声制止,那可是丁点没帮过手。然而他们一群人败在高轩辰一人手里,面子上抹不开去,于是硬给对手加上了莫须有的帮手,好显得自己其实没那么糟糕。 武清流却道:“屋中黑暗,空间狭隘,我们一群人进去,先冲撞了自己人,到时候必然乱成一锅粥,反叫他趁机逃走了。便照我的计划行事,倘若不成,我们再一拥而上,那样也不晚啊!” 这鱼晚生和武清流分别来自东鹤西虎,按理说,进了天下论武堂,门派的恩怨也就搁置到一旁了。然而他们两人之针锋相对,倒颇像是如今东鹤与西虎两家门派对峙的缩影。南龙纪家和北凤蒋家一心只想练成绝世武学,不合也只是因为私人恩怨。而东鹤武家与西虎鱼家的不合却是因为他们都想成为武林中执掌话语者。 到了论武堂里,鱼晚生和武清流也都想当老大。一个是想逞个人之勇令众人拜服,另一个则是想成为运筹帷幄的决策者,两人谁也不肯服谁。平日里两人“划界而治”,各有各的拥趸,可白天在高轩辰手里吃了大亏之后,一众少年便更愿意听命于武清流了。 鱼晚生只得讪讪闭嘴。 大印门家的文安犹犹豫豫道:“他下午说的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我们挟持了他,真的能换回泥巴他们吗?” 武清流道:“他无论如何都是魔教的教主,泥巴他们十二人于我们而言是朋友,于魔教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别说十二人,便是一百人,换自家教主,哪有不肯换的?你想想,你要是手里拿着什么人质,人家绑了你爹或者你哥来跟你换,你换不换?” 文安挠了挠头,道:“可是吧,我总觉得,魔教肯放他们这个教主一个人出来,身边不跟上七八十个教众,他们好像也没那么在乎这个教主?” 武清流道:“这我也想过,魔教妖人多诡谲,不可用常理揣度。我觉得或许是他自己不愿带人,人带得越多,就越引人耳目。他就是要让我们觉得魔教不重视他。” 鱼万笑正憋着气呢,立刻反驳道:“万一是真不重视呢?”劫持高轩辰交换人质明明是他最早提出来的,可为了和武清流呛声,他连自己的立场都放弃了。 武清流斜了他一眼,道:“假若真不重视,就不会让他带青雪剑出来。我查过史书,天宁教成立数百年,从未有过内部叛乱的事。再则青雪剑是他们的传教宝剑,只有教主才能佩戴。你们想想,他们死了个教主还可以再选,倘若青雪剑流落在外,整个魔教的脸面往哪里搁?他们的立足之本又在哪里?就像纪家的游龙剑,蒋家的凤弋刀,即便家主身死,也绝不肯让刀剑外流的。我们抓了他,直接去出岫山附近找魔教谈判,看看他们敢换敢不换!” 众人想了想自家的传家之宝,深以为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对于已经成名的门派而言,那些代表家门脸面、声望的死物,却往往比个人的性命还重要。有多少英雄好汉最终死在了“面子”二字上。那魔教固然不是英雄好汉,但也是个江湖门派,这些规矩总还是要的。 武清流道:“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赶紧依照计划行事吧。一会儿来人了可就糟了!” 屋里,高轩辰正想着心事,忽听门轻轻一响,像是被风吹了,也像是被人不小心碰了。 他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已料到今天晚上不会是个宁静的夜晚,那些小兔崽子们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把手伸到床内,没去拔青雪剑,也没去摸小蒺藜,睡之前他就准备了一条长棍放在身侧,就是备着有人来夜袭的。 果不其然,门被人推开,几条人影在黑暗中悄悄摸进屋来。 高轩辰听了一下脚步声,竟然只来了两个。他一时就有些轻敌了,不再等候时机,直接蹬墙而起,一棍朝着那两名少年扫了过去! 那两名少年却似早有准备。一听见动静立刻向两边散开。黑暗中高轩辰只能听见人的脚步声,却看不见别的,他手中的棍子扫过去,碰到了东西,他心下一惊,立刻抽身后退! 他看不到,却已经猜到了,那两个少年恐怕是手里拿了一张网,想要将他网起来!小兔崽子们已经料到他睡得恐怕不那么安稳,再则他们也不敢杀伤他性命,只想擒住他,所以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两名少年从两翼向他抄过来,他看不见网在什么位置,立刻向窗边退,一则窗口有月光洒入,视野相对较好,再则窗外也是他的一条退路。 然而他刚退到窗边,窗户猛地被人撞开,一张大网从窗外撒了进来! “我日!”高轩辰大骂一句,手中长棍向后一杵,去顶那张网,然而那网眼很大,正好绞住了他的棍子。 高轩辰暗骂自己太心慈手软,偏偏选了根棍子防身。俗话说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他只想到小兔崽子们人多,要的就是个横扫一片的兵器,又怕混战中自己不一小心刺伤了一个两个。却不想棍无尖刃,遇上大网就碰上了克星! 高轩辰只能搅动手中长棍,把那张网搅和起来,虽然没让那网近身,但他的棍子也被缠住了。身后两人已经逼近,他只能弃棍跃起,攀上房梁。 他正准备扑回床边去取他的青雪剑,然而人还没在房梁上攀稳,只听头顶上轰得一声巨响,房顶竟然塌了! 残砖碎瓦噼里啪啦落下来,高轩辰立刻松手,底下一张大网已经候着他了。他在网上一蹬,两名少年连忙想将网收起,他却一个空翻飞扑出去,跳到桌上。然而头顶上紧接着又落下一张大网来!鱼晚生千辛万苦等到了这一刻,和另外两名抓着网的少年从破损的屋顶上落下来,朝他盖了过来! 高轩辰连气都来不及喘,翻身滚下桌,抓起椅子朝那从天而降的三名少年丢过去! 那三人死死抓着网,却网住了一只凳子,登时撞到一处!鱼万笑身形太壮,直接把另两名纤瘦少年撞得脱手飞了出去! 其余几人却不给高轩辰去取青雪剑的机会,两张大网一左一右朝着高轩辰夹过来,高轩辰正准备滑到桌子底下躲一躲,这时候一道剑光闪过,大网被人斩碎了! 纪清泽出现在屋中,解了高轩辰的围。 旋即,蒋如星也端着烛台走进来了。这回两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显然他们今晚也无心入眠。 纪清泽在少年之中还是有威信的,一众少年见他来了,顿时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纪清泽冷眼打量屋中的少年们和被打得一片狼藉的摆设,鱼晚生立刻道:“纪师,他……” 纪清泽没让他说下去,严厉道:“堂规第一篇第十二条,亥时必须熄灯入睡。如今已经是子时了,你们在干什么?!” 众少年自然不服,武清流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纪清泽板着脸道,“明日每人抄一遍堂规交给我!” 少年们面面相觑。 纪清泽见他们还不走,冷声道:“两遍!” 那些气盛的少年如何肯走,武清流蠢蠢欲动向众人交换着眼神,想分拨行动,几个人去阻拦纪清泽和蒋如星,几个人再去拿高轩辰。 高轩辰一看这几双贼溜溜转的眼珠便知他们在想什么。他在桌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冷笑道:“跟你们说人话你们还听不懂了?!他们大不了就不要我这个教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他们早晚都要选个新的教主出来,没准都已经选好了!你们只要绑了我,他们就会立刻杀了那十二人,一了百了,省得我再给他们添麻烦!” 鱼晚生怒目道:“他们敢!他们便是不要你这个教主,难道敢不要青雪剑?!” 高轩辰一怔,没想到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看来这群兔崽子里倒还有一两个脑袋灵光的。原本他此番出来,因生死未卜,他是不肯将青雪剑带在身边的,唯恐传教宝剑毁在他的手里。然而白青杨却以他必须随身携带青雪剑作为放他出山的条件。那是天宁教众们无声的表态。 第27节 想到这些,他不免失神了片刻,但很快又摆出一副讥讽的嘴脸道:“知道天宁教是什么地方吗?魔教!小时候你们的长辈就没跟你们说过魔教里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你们想跟魔教谈条件?他们保准今天先送十二只断手,明天送十二只断脚,后天再送十二根舌头来!想谈谈看吗?你们该不会以为比谁更有手段,你们能比得过魔教?!” 武清流道:“他们不敢的。”然而这话却说得万分没底气,声音都有些打颤了,显然被方才那番残忍的话吓到了。 高轩辰噗嗤一声笑出来:“可笑!我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你看魔教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一众少年脸上都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纪清泽道:“三遍!” 这些少年再不甘心,也不得不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蒋如星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了。 待人都离开了,纪清泽才走过去捡起被大网缠住的棍子,又回头看了眼枕边未出鞘的青雪剑。 高轩辰立刻道:“我可不是想手下留情啊!我手里有十二个人质已经够多了,要是再多弄出一两条人命来,你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给我自己添麻烦。” 纪清泽慢慢把长棍从网里解出来:“为什么说魔教早晚要选个新的教主?” 高轩辰愣了一愣,旋即满不在乎道:“本来不就是吗?北刀南剑代代更迭,江湖名号辈辈相传。我又不是什么长生不死的老妖怪,早晚都是要让出大位的。” 纪清泽却狐疑地打量着他:“可你……” “你什么你?有话就说啊,干嘛吞吞吐吐的。” 纪清泽沉默了片刻,忽道:“为什么魔教会让你亲自来查案?” “哈?” 之前纪清泽问过两遍你为什么非要来查这个案子,可如今他换了一种问法。为什么天宁教会放任他们的教主亲自来查此案? 高轩辰道:“你这人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我既然是教主,当然是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伸着懒腰往床边走:“哎呀你也赶紧走吧,被一帮小兔崽子搅了老子清梦,困死了!” 他还没走到床边,忽听身后纪清泽道:“你身体无虞?” 高轩辰动作顿住。片刻后他转过身,抱着胸,两道长眉一扬,挑衅道:“怎么,你以为我丹田虚空,所以就没资格做天宁教的教主了?不然咱俩比划比划,看我一个挑你十个不在话下!” 没想到纪清泽竟然真的把手按到剑柄上,想跟他过两招。 高轩辰赶紧把抱胸的两条胳膊放下了,怒道:“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赶紧滚赶紧滚!” 纪清泽这才慢慢把手从剑柄上挪开了。他看看满屋狼藉,门窗都被人打烂了,房顶也被拆了,道:“你收拾下,跟我来。” “去哪儿?” “换屋。” 这屋子被一帮兔崽子砸成了残埂断壁,晚上看着星星月亮睡觉确实不太踏实,高轩辰连忙把包裹和铺盖一卷:“走走走,给我换间结实点的屋子,房顶砸不烂的那种!” 纪清泽带着高轩辰出来,又领他进了隔壁的屋子。 门一推开,高轩辰看着屋里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鞋、架子,不由愣了:“你让我……跟你睡啊?” 第二十一章 高轩辰仇恨拉得太稳,在山外每晚被刺客追杀,到了灵武山,又要被天下论武堂的小弟子偷袭。纪清泽和蒋如星原本想着他既然不会跑,那便没必要看着他。然而现在他们发现了,高轩辰跑不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还得护着高轩辰,以免他被人掳跑或是暗杀了。 不得已,纪清泽只好把高轩辰这个烫手山芋带回屋,让他在自己床边打地铺。 “换鞋。”纪清泽道。 高轩辰不满:“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穷讲究。屋里屋外不都是地么?地就是用来踩的,就算……” “出去。”纪清泽打断了他的话。 高轩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认命地把鞋子一脱,也懒得换干净的了,反正纪清泽屋里的地儿干净得纤尘不染。 “铺床。” 高轩辰叹着气把地铺打好。 “睡觉。不许触碰屋内任何东西。” 话音刚落,原本已经睡着的多啦被吵醒,走过来蹭高轩辰的脚。 纪清泽额角青筋跳了跳:“……猫也不许碰!” 高轩辰很无辜地摊了摊手,表示他什么都没有碰,是猫主动来碰他的。 纪清泽大约是又想起了白日被猫舔的事来,有些焦躁地抱起多啦扔到床上。多啦平日都不被允许上床,今日骤然得此殊荣,简直受宠若惊,立刻窝在床上不动了。 高轩辰听见纪清泽用很小的声音训斥了多啦“没良心”。 两人各自铺好床铺躺下,被赶走的少年们没有再来捣乱,一夜就这么将就着过了。 第二天大清早,两人都醒了,猫还在睡。 纪清泽要出去办事,约莫是怕高轩辰出去以后遇上那些少年又惹是非,道:“不可出门,我自会为你将饮食带回。”及至走到门口,又特特叮嘱了一句“不准触碰屋内任何东西”,这才出去了。 他一走,高轩辰又岂会老老实实的待着。老实说,他原本对纪清泽这干净得几乎没有杂物的房间并不感兴趣,然而纪清泽早晚两次叮嘱不准他乱动,反倒让他生出点好奇。 若只是担心摆好的东西被人碰乱,纪清泽应该不会那么紧张——当年他的东西无数次被高轩辰弄得一团乱,他顶多就是叹一口气,都不厌其烦地收拾了。他这样紧张,倒像是屋子里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怕让高轩辰拿走或是碰坏了。 第28节 这屋里的格局一眼就能望到头,唯一还能藏点什么的便只有柜子。他把柜子拉开,果然看见柜子底部放着一个黑色的箱子,箱子上落了锁。 按说他本不该随意翻动纪清泽的东西,可他在纪清泽面前霸道惯了,他自己藏了一肚子秘密,却不准纪清泽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因此见了这箱子,满心好奇占了上风,旁的也不顾忌,二话不说就动手开锁。他有被关禁闭撬锁出逃积攒的深厚的经验,这点小锁完全难不住他。摸出一根铁丝随便杵了几下便把锁敲开了。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放了许多杂物,一把弹弓、几只草结的蚂蚱、一只装知了用的小笼子、几支笔和几件衣服等。这里面有些是他送给纪清泽的,有些是他弄坏了纪清泽的东西赔给纪清泽的。 一箱东西,无一例外,全是出自他之手! 高轩辰望着箱子里的东西,惊讶、茫然、欣慰、酸楚……一时间种种心绪涌上心头,复杂到他自己亦不清楚叫嚣着想要从胸膛里喷涌而出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来:不负春光,不负年少。 这时候多啦睡醒了,从床上跳下来,发出的动静令高轩辰回神。他连忙想把箱子阖上,然而多啦却突然蹿过来,哧溜一下跳进箱子里!顿时那些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杂物就被胖嘟嘟的白猫拱得一团乱了! 高轩辰:“……” 他赶紧把多啦抱出来,多啦还不乐意,爪子扒着箱子里的一件衣服不肯放,“刺啦”一声,衣服被它勾出一个大洞来。 高轩辰:“!!!” 把猫丢出箱子,高轩辰连忙整理被弄乱的东西,然而多啦虎视眈眈地在他周围转来转去,随时准备找到机会再往箱子里跳。他只敢把箱子开得剩一条小缝,一条胳膊伸进去整理,就这样多啦还不停给他添乱。 “再捣乱我就把你关进箱子里!”高轩辰威胁道。然而他突然想到。多啦也是他送给纪清泽的,关在箱子里确实挺合适。 在跟多啦好一阵斗智斗勇后,他总算把箱子里的东西尽量摆放整齐,重新给箱子落上锁。之后他也不敢再在屋子里待着,便溜出门去了。 他昨天晚上就没吃饱,饿得肚子咕咕叫,眼下正是山上开饭的时候,袅袅炊烟向云起,阵阵香气勾人鼻。他循着香气一路就摸到了论武堂的食堂之中。 “吃什么呢?这么香?哎哟,天下论武堂的伙食还真不错,有豆腐花吃呢?” 一室的少年原本都安安静静地吃着早点,忽见此人进来,立刻乒呤乓啷地捉刀拔剑,食堂里顿时剑拔弩张。 “干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抢你们的。吃自己的啊,别看我!”高轩辰丝毫没有自己不受欢迎的自觉,踱到魏叔面前,“姑娘,豆腐花是你做的?也给我来一碗呗!” 昔年论武堂的弟子们难抵美食诱惑,整日溜下山吃早点,武师们屡禁不止。徐桂居索性大手一挥,把豆腐西子魏叔请上山来,顶替了原本只会做白粥的厨子。如此一来,弟子们再不必每天天不亮就溜下山偷食,各个为徐桂居的英明神武鼓掌叫好。唯有搅屎棍大业中道崩殂的高轩辰对他恨得牙痒痒。 魏叔听见刀剑出鞘声,似乎被吓到了,整个人微微颤抖,低着头不敢说话。 纪清泽正提着食盒准备装些食物带回去,冷声道:“不是让你别出来吗?” “你半天不回来,我都快饿成人干了。”高轩辰撇撇嘴,“出来吃点东西怎么了,我又不杀人放火。” 纪清泽却怕这些少年按捺不住,不肯叫他吃了,随手拿了两个包子塞给他,抓起他的手腕就将他拖走。高轩辰一边走还一边冲着魏叔道:“这些人真讨厌,不让我吃你的豆腐。明天我再来啊!记得给我留一份!” 他一走,少年们就呼呼啦啦冲上去把魏叔围住了,估计都在商量明天要给高轩辰的早点里下点什么药才能解恨。 纪清泽把高轩辰带回房,怕他再乱跑,便也不出去了,就在屋里看着他。高轩辰百无聊赖,迫不得已只能在他房里看书。纪清泽又能有什么有趣的书?什么《弟子训》、《师则》、《劝进》,把高轩辰看得没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睡着睡着又听外面有人叫道:“徐堂主回来了!” 高轩辰一骨碌爬起来,和纪清泽一起冲了出去。 徐桂居一路脚程也不慢,只比纪清泽他们晚了一天回到灵武山。他回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纪正长。这纪正长也是天下论武堂的学生,按理说他本该留在山上好好练功,不该去参加什么武林大会。然而纪百武非要让小儿子在武林大会上露面。于是武林大会结束,徐桂居就把纪正长一起带回来了。 一老一少还在山道上就被纪清泽高轩辰蒋如星三人拦下来。他们显然没料到这三人查案竟然查到论武堂来了。 纪正长先是看了眼纪清泽,随后却有意忽略了纪清泽,道:“蒋姐姐,怎么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高轩辰阴阳怪气地截断了:“蒋如星,这人谁啊?是你家的人吗?” 蒋如星道:“不是。” 纪正长怒道:“魔教妖人!我乃游龙剑纪家纪正长,我……” 他又一次话还没说完就被高轩辰打断了:“纪家人?哎,纪清泽,这人是你家的啊?是哪个家仆和乡野村妇生的孩子啊?怎么见了面不先跟自家少主行礼,反倒逮着人家姑娘叫姐姐?” 高轩辰如何会不认得纪正长,早看这小子不顺眼,此时也是故意要拿话呛他:“我还以为名门正道都是讲规矩的老古板,你小子不一样啊。怎样,要不要考虑入我天宁教?我们这儿可就喜欢收杂种野种。” “你!!!”纪正长勃然大怒,说又说不过他,急得抽剑就要砍人。 他的佩剑是一把精铁大剑,正是最适合施展游龙剑法的特制宝剑。高轩辰一瞄他的剑,脸色冷下来,蠢蠢欲动要摸自己的青雪剑给这小子一点教训。 纪清泽道:“闭嘴。”是对着不断火上浇油的高轩辰说的。 蒋如星则是颇为惊讶地看了眼高轩辰。 然而到底徐桂居在场,众人也不敢妄动。徐桂居按下了纪正长的手:“你们为何在这里?” 高轩辰吊儿郎当道:“找你问点话。” “何话?” “咱们查案,闲杂人等在边上听着不好吧?万一回头把消息走漏了怎么办?” 纪正长见他又针对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扑上去就要动手,又被徐桂居摁下了。徐桂居道:“正长,你先回去休息。清泽,如星,高教主,你们跟我来。” “堂主!” “回去。” 纪正长无可奈何,只得狠狠剜了高轩辰一眼,走了。 徐桂居将他们带入山上的议事堂,此地幽静,无人打扰。周遭空旷,藏不住人,亦不怕有人偷听。 徐桂居道:“高教主有话就说吧。” 然而高轩辰却拉开椅子坐下,拿着架子不说话。 堂内沉默片刻,终是蒋如星先耐不住性子开了口:“堂主,谢师可是乾坤刀谢景明?” 徐桂居原本端坐堂上八风不动,听了此话脸上显出几分诧异神色。 第29节 蒋如星看他脸色,呼吸不由急促,上前一步继续追问:“堂主,谢师是否左臂曾受过伤?” 徐桂居把目光落在高轩辰身上。 不否认,就是默认。高轩辰此时心里才有了底,终于笑吟吟地开口:“徐堂主难道不知道,棺材里装的是一具西贝货么?” “你说什么?!”徐桂居猛地站起来,此时才是真正惊了! 他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倒让堂中三个年轻人吓了一跳。高轩辰道:“堂主既然知道谢黎就是谢景明,也知道他左臂曾经受过伤。验尸的时候难道堂主不曾看过?谢景明左臂骨曾被人打碎,尸体的臂骨却完好无损,”说起完好无损,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下巴,“那不是假的又是什么?” 徐桂居盯着高轩辰,半晌才道:“我只知道他左臂受过伤,所以弃了双刀改用长刀。具体是什么伤势我不清楚,也没细问。” 这话颇有些奇怪,既然知道谢景明左臂受了伤,为何不问清伤情?然而转念一想,或许是徐桂居不忍戳人痛处,又或者是谢黎不肯自揭伤疤所以没有细说,倒也合情理。 徐桂居道:“你怎会知道他……是了,他是伐魔大战时受的伤,正是拜你们所赐。你说尸体是假的?那他现人在何处?!” “他人在何处难道不该由我来问吗?”高轩辰道,“武林大会上难道不是你们振振有词地说魔教杀害了天下论武堂的武师和弟子,还想以此为借口再弄个什么伐魔大战!” 徐桂居无言以对,陷入沉思。 议事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几人面面相觑,俱是一片茫然。 这可就奇怪了,看徐桂居的反应,他似乎是真的什么也不清楚。好容易查到谢黎尸体有异,可事情却很难进展下去了。高轩辰不甘心线索就此断了,追问道:“徐堂主,你都知道些什么?倘若谢黎没有死,他有什么地方可去?或者他有什么事情想要做?” 徐桂居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听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只见纪正长焦急地跑了过来。 高轩辰不悦,正要训斥,却听纪正长慌张道:“堂主,不好了,大家都中毒了!” 第二十二章 几人赶到弟子居外,只见一群少年和几名武师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异常痛苦。另有几个没中毒的少年和武师正在照料他们。这天下论武堂的弟子被高轩辰挟持了十二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少年,竟有一半都中了毒。 高轩辰箭步冲上前去,正要查看几人情况,却被一条长棍拦下了。 孟威一言不发,提棍就打,全不是当年教训高轩辰时那样“旁敲侧击”的打法,棍尖直杵高轩辰心口!高轩辰立刻侧身避开,孟威长棍一甩,凌厉的带着寒风的长棍抽向高轩辰腰部! 他出手时一声招呼也不打,高轩辰匆忙得连剑都来不及拔,直接抓着剑鞘一挡,却还是被充满韧劲的棍尖扫到,腰部登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孟威一击得手,却不依不挠,收势重发,棍尖再次捅向高轩辰的胸口! 须知棍乃诸兵器之基础,棍无尖刃,若使的是“抽、打”的棍法,则可行切磋、教训之功。然而若以棍当枪,使的是“扎、戳、挑”的棍法,亦能伤人内脏,进而取人性命。孟威此番出手,招招狠厉,毫不留情,已然不想再留高轩辰活路!。 两人胶着之际,斜里窜出一人,长剑拦下了孟威之棍。 孟威又惊又怒:“纪清泽!” 纪清泽道:“孟师,不可伤他!” 高轩辰从战局中脱身,见地上躺着的、周遭站着的,没有一个不拿虎视眈眈的眼神看着他。原先他来的时候还没多想,直到挨了孟威这一棍才真是把他抽打清醒了。——这些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中了毒,可不就是有人想要栽赃他么?并且,在场众人显然相信他就是下毒之人! 他本该生气,最后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名门正道啊!但凡坏事,不管手段多可笑,只要和我天宁教沾上边,你们便照单全收?如此低劣的栽赃陷害,连句话都不容我解释?” “魔教妖人!少花言巧语!”纪正长拔剑跳出,怒气冲冲道,“你一来,他们便中了毒,你还……” 高轩辰偏偏就跟纪正长杠上了,不容他说完一句话,打断道:“难道不也是你和徐堂主一回来这些人就中了毒?怎么不说是你们下的毒?” 纪正长极为震惊,语调都变了:“我和徐堂主?!我们?!下毒?!”他决定不再听高轩辰荒唐至极的诡辩,一剑“斩蛟式”朝着高轩辰的头顶直劈下来! 然而他的剑却被一把长刀给架住了——紧跟而来的蒋如星也出手护住了高轩辰! 南龙纪家和北凤蒋家的长子嫡女竟然同时对抗论武堂的师长和弟子,为的是维护天宁教的教主,如此百年难遇的奇观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孟威道:“纪清泽?!蒋如星?!你们在干什么?!” 纪清泽道:“解释。”这话是说给高轩辰听的。 高轩辰从善如流,立刻解释:“不是我下的毒。” 全场静默,连中毒的弟子们都停止了呻|吟,屏息等待。 片刻后,蒋如星震惊道:“没了?!” 高轩辰无奈地摊摊手。飞来横祸,他亦不知该从何解释起。然而他若学侠客义士玩清者自清的那一套,恐怕今天这事儿无法善终。他只能道:“我为何对这些孩子下毒?就因为他们找我的麻烦?找过我麻烦的人太多了,我哪里毒的过来!再说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如果是我动手,我顶多给他们弄点泻药就得了!” 孟威冷笑道:“魔教妖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向来是个急性子,如今见同僚、弟子们受苦,心急如焚,更是不顾纪清泽和蒋如星的阻拦,提棍又要攻上。 “我人还在灵武山,身边也没带一个帮手。下毒害人,难道我能脱身?正道也好,魔教也好,都是人。你们喜欢叫魔教妖人,妖人就妖人吧,总归还是人。是人,做事就要讲缘由。你们怎么总拿我们当妖魔鬼怪看待呢?” 孟威的动作略顿,一双铜铃眼不可思议地瞪着高轩辰。他大约是第一次听说魔教妖人也是人这种新鲜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不仅是孟威,凡在场还能动弹的,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仿佛“魔教是由人组成的”是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一般。 徐桂居到底是堂主,比旁人都稳重得多。他没有找高轩辰的麻烦,上来便去检查那些弟子和武师中的毒,此刻终于有了结论。他道:“恐怕是金蛇草中毒。” 金蛇草毒性不烈,中毒者会腹中绞痛,一个时辰后开始上吐下泻。然而腹泻呕吐之后,休养几日,往往也就无事了。此毒并不用来害人性命,而是用来作弄、警告和报复他人。说白了,这就是种比较烈的泻药。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又再一次回到了高轩辰的身上。 高轩辰:“……”这真是六月飞雪,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了。 纪正长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以为……” “闭嘴!” 纪正长震惊:“你叫我闭嘴?你凭……” 高轩辰掏掏耳朵,冷漠道:“就是不想听你说话。所以闭嘴!” 纪正长:“……” 第30节 “够了!”徐桂居终于出声制止了争执,“其余的稍后再说,我扎针为他们放毒,帮我把他们的上衣都解开。” 徐堂主略通医术,这金蛇草虽然不是剧毒,然而让这些人硬扛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众人只得先上前,将中毒之人的上衣一一脱下。 高轩辰自然是不会上前去帮手的,怕这些人也不肯教他碰中毒者,他于是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事情一出,论武堂的武师和弟子几乎都聚集到了这处院子里,大半的人都中了毒,零星几个弟子和武师安然无恙。 金蛇草毒发时间不长也不短,这个时辰发作,应该是今日上午这些人误食了□□。能叫这么多人同时中毒,怕毒不是下在水里就是下在饮食里。是谁下的毒? 高轩辰心里略一合计,又扫了眼究竟哪些人中毒哪些人没中毒,心里便有了个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叫他自己心里咯噔一下,满是不安。 此时所有人都去帮忙了,没人看着他。他默默后退,退到院子的出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须臾,高轩辰便到了后山。骤然出了这样的事,山上的人全赶去看中毒者了,只有魏叔在院子里晒豆子。豆荚已经晒干了,她只要拍打豆荚就能将豆子拍下来,再用扫帚将豆子扫到一处,掏洗干净,便可以磨豆子了。 魏叔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不曾习武,也不曾混迹江湖,只因为做豆腐的手艺吸引了一群论武堂的少年才被请上灵武山当了厨娘。她年纪和少年们相仿,厨艺又好,山上的少年都很喜欢她,闲暇之余常常来帮她的忙。 然而魏叔做事喜欢亲力亲为,不仅佐料要自己亲手配,豆子也非得自己亲手磨,就怕其他人磨得不好影响了豆腐的口感。于是少年们也只能帮她做些晒豆子的活儿。 她一向很有干劲,仿佛不知疲倦,只有听人说一声“好吃”,她就能满足一整日。可今日却不知怎么的,心不在焉,豆子飞得满院都是,她还在麻木地拍打。 高轩辰站在院子外默默看了一会儿,嬉皮笑脸地走进去:“魏姑娘。” 魏叔猛地抬头,看见来人是高轩辰,顿时惊慌失措地将簸箕一丢,漫天的豆粒朝着高轩辰撒了过来! 小小的豆子打在身上不痛不痒,高轩辰眼疾手快地抓住一粒朝他脸上飞来的豆子,丢进嘴里。他一边嚼豆子,一边道:“你也看不惯那群小兔崽子总是找我的麻烦吧?你心肠可真好。” 魏叔大惊,转身就往房里跑,高轩辰施施然跟上:“哎呀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又道:“那金蛇草是你加的吧?加得好!我是来感谢你的。你可不能半途而废,每天给他们加点料,泻不死他们!” 魏叔冲进屋内,想把门关上,高轩辰一手顶住了。他即便内力全失,力气也总比一个普通姑娘大得多,门被他轻轻松松就推开了。 他心里原本也只是猜测,早上他去过食堂,本也想尝一份豆腐花,可惜纪清泽怕他惹事,没让他吃上。当时众人都在,他大致扫了一眼,还记得哪些人吃了什么。方才中毒的那些人。几乎都是早上吃了豆腐的。他心里有这个揣测,便来试探魏叔。魏叔的反应彻底坐实了他的猜想。 “真是你下的药?” 魏叔只是个爱做豆腐的厨娘,没见过大世面,连谎也不会撒,手哆嗦得厉害,不断后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轩辰微微蹙眉,却还是笑着:“谁出的这种馊主意?想替我出气,就该直接毒死那些小王八蛋,金蛇草也太便宜他们了!” 她被人称一声豆腐西子,能做得好豆腐,皆因为她容不得半点马虎,从集齐豆子之后,她就不会再让别人插手。那金蛇草是有些许涩味的,少年们毫无戒心所以没吃出来,魏叔却不可能毫无察觉。倘若真是豆腐花里下了药,就算不是魏叔亲手加的,她也不可能不知情。她应当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不得已才成了帮凶。 魏叔已经退到床边。她突然把手伸到床下,抓住一个瓷瓶,拔了塞子就往自己嘴里倒! 高轩辰眼疾手快,飞身上前劈手夺过药瓶。药汁顿时撒了一地,黑滋滋地冒着烟。 高轩辰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这是什么?夺命散?!” 魏叔哆嗦得厉害,见药瓶被夺,又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要抹脖子。高轩辰擒住她手腕用力一按,魏叔被戳中麻筋,顿时痛叫。高轩辰又疾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魏叔顿时大半身体动弹不得了。 高轩辰掀开她的枕头被子,又发现了一把短刀。他哭笑不得:“你这是床还是杀人的兵器库?” 然而下一刻他便不再玩笑,肃容道:“是谁?他拿了你什么把柄?你的家人朋友被他挟持了吗?” 绝命散这么毒的药不可能是魏叔自己的,她只是个厨娘,不是医女。而且恐怕绝命散不是为她自尽准备的,满满一瓶,足够毒死天下论武堂所有的弟子。想来是那个幕后黑手,逼迫魏叔将致命毒|药下在饮食之中,然后嫁祸给高轩辰。 绝命散和金蛇草,那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金蛇草不致命,便是高轩辰被迫背下了这个黑锅,也顶多是心怀不忿报复这些少年,众人碍于他手里有人质,把他赶出灵武山也就罢了。然而这一瓶绝命散下去就是好几条人命,只要魏叔一口咬定受他指使,他有理也说不清,早就对魔教积怨深远的众人自然不会放过他。就像方才急怒的孟威那样,拼着不管那十二个人质也不能再放任他荼毒武林,必定要他殒命当场! 此人心计如此歹毒,为了除掉他不惜搭上论武堂众人性命,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魏叔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一张银盘脸胀得通红,两行清泪涌出。 高轩辰见她神情不对,立刻去捏她下颌,强行掰开她的嘴,果见她方才欲咬舌自尽。此时口中已满是鲜血。 高轩辰无奈道:“唉!你们这些姑娘家家的,遇上事了就自尽。你死了又有何用?你不肯说,不敢说,真以为你死了,那人就会放过你的家人?你也太天真了!他怕被人找到蛛丝马迹,必定会来个斩草除根,你就算做了厉鬼也一个都护不住!” 魏叔终于舍得睁开眼睛,泪光点点的眼里满是哀惧。 “我教你。”高轩辰道,“对付打不过的人,不要逞强,不要硬扛,找个比他更强的人把他打趴下!” 魏叔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她终究还是不敢说。 “你不信任我?”高轩辰默默思索片刻,松开了魏叔的下巴。他突然掉头出去,跳上屋顶四处张望一番,确认周遭没有耳目,又重新回到房里。 就离开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又看见被封住了几处穴道的魏叔艰难地蠕动着,用头顶去撞床柱,想要一头撞死。 然而下一刻,魏叔的头却撞进了一个温暖柔软的地方。 高轩辰用手挡在了她的头和床柱之间。他微微苦笑,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声线:“三姐,我和你交换一个秘密好不好?” 魏叔闻声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高轩辰! 第二十三章 纪清泽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魏叔倒在高轩辰的怀里,脸色苍白如纸,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他不由大惊,立刻上前探魏叔的鼻息。 高轩辰松开魏叔,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别摸了,死了,都凉了。你要是再来早一点,她没准会把做豆腐的秘方告诉你。现在来不及了。” 纪清泽猛地抬头瞪着他。手下的人确实已经没有活气了:“怎么回事?!” 高轩辰道:“你相信我吗?” 不等纪清泽回答,他又自己接了下去:“好吧,你肯定不信我。但就这件事,你且相信我一次。” 纪清泽看到地上打翻的药瓶和已经变成黑水的药液,还有落在一旁的匕首和短刀,顿时双眉紧锁。他略一思索,缓缓道:“我相信金蛇草不是你下的,你昨天一直和我在一起。三姐是自杀的?” 金蛇草是下在早晨的豆腐花里,这事并不难查,问问中毒的人今天都吃过什么,找出共项,马上就能得到结论。因此事情的大概经过,纪清泽心里也有几分数了。 高轩辰“嗯”了一声:“她一看到我就服了毒,不过她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些事。” 第31节 纪清泽立刻道:“什么?” “来不及细说了,我得‘畏罪潜逃’了。把她的尸体交给徐堂主保管,就说死得蹊跷,让徐桂居亲自验尸,查个三五日的,别急着下葬。今晚子时,到灵武镇上我们前日住的客栈来找我。”高轩辰急急交代完就往外冲。 纪清泽只迟疑了一瞬就应道:“好。” 高轩辰当然得跑,趁着其他人来之前赶紧跑,要不然他就跑不了了。纪清泽相信他,其他人却不会相信他。魏叔一死,所有的矛头必然指向他,就算纪清泽肯为他作证也没有用,毕竟他们不是时时刻刻待在一起,那些人大可以说他是趁着纪清泽不备的时候偷偷跑去胁迫了魏叔,然后又说他杀了魏叔灭口,反正死无对证。他是魔教教主,在正道眼中本就是应死之人,就算把他错杀了那都不算冤枉的。 高轩辰刚跑到门口,便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他立刻掉头,潜入林中小道。他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追来,也不回头看,专挑那些树丛茂密的小道走。他对灵武山的地势极其熟悉,他在这里待了五年,别人几十年都没发现的山林小道全被他发现。不多久他就甩开了身后的追兵,逃出山去了。 夜风渐起,瞑色四合。 深夜,镇上的火烛全都熄灭了,百姓们早已入眠,只有更夫提着灯笼和铜锣在街上巡夜。 “咚!——咚!咚!”一长两短的锣声响起,子夜三更天到了。 锣声的余韵中,高轩辰在房里听到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很轻,为的是不惊醒睡熟的人们。 他把青雪剑提在手中,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他听出是纪清泽的声音,这才把门打开。然而门外站着的却不止纪清泽一人,还有蒋如星。 高轩辰笑道:“人中龙凤都来啦?你们没被人跟踪吧?” 纪清泽与蒋如星迅速进入屋内,把房门关上。纪清泽道:“没有。” 蒋如星忍不住道:“你们魔教也用这样的暗号?” 高轩辰道:“那当然不是,我要用我们魔教的暗号,怕你们对不上。”他走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向外看。更夫已经走开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蒋如星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们用什么暗号?” 纪清泽虽然没有问,但眼睛却忍不住往高轩辰瞟,看来也是有几分好奇的。 “想知道我们天宁教的暗号?告诉你们也无妨。上句:拔我一毛。” “啊?”蒋如星和纪清泽皆是一脸茫然。 “下句:剃你秃瓢。” “……” 高轩辰又道:“损我一文?” 蒋如星试着猜测了一下:“……抢你钱袋?” “那也太便宜了。下句:刨你祖坟!” 人中龙凤:“……” 蒋如星嘴角抽了抽:“还挺押韵。” 她和纪清泽是天下论武堂上一届弟子里的“人中龙凤”,也是少男少女中最孑然自矜的两个,但纪清泽更一本正经,蒋如星则头脑比较简单。之所以会让人觉得她冷漠,是因为她的心里几乎只有两件事——练刀和谢黎。她对周遭的事情很少感兴趣。然而一旦她有了兴趣,她就会变得特别捧场。 纪清泽不想再听他们胡扯,单刀直入:“三姐跟你说了什么?” 高轩辰却不急着回答,确定街道上无人,率先跳上窗台,道:“别耽搁了,你们跟我走,我路上慢慢跟你们细说!” 蒋如星和纪清泽诧异地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他又要往哪里去。这深更半夜,没有追兵,他还要“畏罪潜逃”吗?但高轩辰已经率先从窗口跳出去了,他们也只好紧紧跟上。 三人脚步极轻,迅速地在无人的街道里穿梭。高轩辰在前面领路,竟是向着灵武镇的南面跑,显然是要出城。 还不等龙凤问他到底要去哪儿,却听高轩辰率先发问了:“她的尸体怎么样了?” 纪清泽道:“交给徐堂主了,徐堂主说会亲自验尸,过两日拿出一个结果来,你交代的话我已私下向他暗示。现在山上的人大多认定你下毒之后杀人灭口,又畏罪潜逃,已在搜捕你。我们亦是打着追寻你下落的名号出来的,不会有人起疑。”他一口气把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了,免得高轩辰一句句发问。 蒋如星就在一旁频频点头,显然一切都是纪清泽的主意,她只管跟着跑。 高轩辰赞道:“不愧是端方剑,做事果然缜密。” 纪清泽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正想问话,却听高轩辰突然又回答起了他之前的问题:“她死之前,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一个‘王’字。” “王?!”蒋如星惊讶道,“难道是王家堡?!” “正是。” 听到这个答案,纪清泽和蒋如星几乎是同时先松了一口气。白日在山上,纪清泽放高轩辰离开,有那么短短一瞬间的犹豫,就这一瞬间他下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赌注。并非他不相信高轩辰,而是他更不愿意怀疑天下论武堂中的人。就在他离山来赴约的时候,他还在想,倘若高轩辰已经远走高飞就好了,他宁愿被高轩辰骗了,也不希望从高轩辰口中听到,说是他们天下论武堂里出了内鬼。 纪清泽道:“到底怎么回事?” 高轩辰道:“想必是王家堡的人抓走了你们那个豆腐娘的家人,胁迫她在饮食里下毒,然后嫁祸于我。咱们现在就去王家堡,看看人是不是被他们给绑了。” 纪清泽这才明白高轩辰为什么不肯坐下来好好说话,却偏要急着赶路。假如真是王家堡劫掠了人质,事情发生之后还没过去一天,人质应当还活着,他们也来不及将人质转移。可如果拖得久了,他们杀人灭口或是将人质带走,那就更难查了。 蒋如星松过一口气之后又开始怀疑:“可是……怎么会是王家堡?!” 说到王家堡,那和天下论武堂的关系可就大了。百年前王家堡的堡主、“灵武神鞭”王明河,正是天下论武堂的开创宗师之一。凡是在天下论武堂里学过武的弟子,没有不知道“灵武神鞭”王明河的,议事堂的正堂上还挂着王明河的画像,供武师弟子们参拜。 参拜过祖师爷的纪清泽也有些怀疑:“如果是王家堡……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轩辰道:“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咱们到了王家堡,把王有荣吊起来,让他自己亲口说说不就全知道了!”王有荣便是现今的王家堡堡主。 纪清泽和蒋如星将信将疑的,但还是跟着他赶路,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灵武镇,再过两个村庄,就能到王家堡所在的地界了。 第32节 纪清泽忽又道:“三姐为什么会告诉你?” 高轩辰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怀疑我骗你们?我把你们骗去王家堡有什么好处?” “不是。”纪清泽指责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轩辰一时语塞。他确实知道,纪清泽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如今必须不停拿话去刺他们,为了不叫他们对他起疑,也为了,让他自己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他们一起待得久了,他们对他的心防卸下了几分,他又何尝不是?然而他早已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不打算更改,也不能更改了。 魏叔害怕王家堡势力大,家人又成了别人手里的人质,所以她才不得不昧着良心在豆腐里下药,她才不敢向任何人求助,甚至不惜服毒自尽。这固然是个天真的坏主意,然而涉世未深的姑娘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可偏偏,她又把幕后黑手的消息告诉了高轩辰这个魔教教主,难不成她觉得魔教的人比纪清泽、比徐堂主都更可靠吗?纪清泽不起疑才怪。 高轩辰自嘲一笑,道:“我可是魔教妖人,哦不,是妖王。我手段多得很!她一看见我,就吓得服了毒,我就威胁她要把她九族都抓起来,先奸后杀!她怕了,于是就说了。” 纪清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却没再问下去了。 蒋如星懵懵懂懂的:“王家堡难道就是杀害少啦与……的凶手?”她现在也不确定谢黎到底是生是死,因此便暂时不提了。 高轩辰心里其实有答案,但他却不明着说,只道:“反正都是要找他问个清楚的,到时候你亲口问问不就知道了?” 那王家堡建在一片山谷之中,四面群山环绕,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不多时,三人就到了山下。今夜天气不好,月亮只有一个牙儿,群星更是被笼在云雾之后。这一路过来几乎都是一片漆黑,到了山下,视野却稍稍开阔了些——山上有火光闪动,那是王家堡设置的岗哨。 蒋如星提着刀就要往上冲,被高轩辰和纪清泽一左一右拉回来了。 高轩辰道:“你干什么去!” 蒋如星道:“去王家堡找他们问个究竟啊!” “你心眼能不能稍微拐点弯?你就大大咧咧冲进去,抓住王有荣,让他放人、交代事情的经过?他就老老实实听你的?” 蒋如星一怔。她就是个直肠子,想事情不往深里去想,精力全都拿来练刀了,所以她年纪轻轻一介女流,就能在刀法上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好在她也知道自己不机灵,所以一点都不倔,非常懂得从善如流:“那怎么做?” 高轩辰道:“绕开岗哨,溜进去!” 纪清泽点头,表示同意。 在夜色的掩护下,三人在山上的小道中游走。王家堡建在山谷之中,地方并不算大,他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将四周的山全部封起来,因此三人很快就找到了岗哨的缺口,顺利地溜了进去。 然而刚下到半山腰,他们又碰到了第二层岗哨。 第二层的包围圈比第一层小,因此把守也更严密些。他们绕了一阵,竟然没有找到一处缺口,还差点被巡山的岗哨给发现。 这下不光是纪清泽和高轩辰,就连蒋如星都发现不对劲了。蒋如星道:“深更半夜,他们怎么设置那么多岗哨?” 一个门派,守一片地势,设置岗哨防止他人入侵,这本是寻常事。然而这一代的江湖势力除了王家堡就只有灵武山上的天下论武堂,其他门派都远得隔着好几座山好几条河,天宁教更是远在千万之外。可以说,此地治安极好,江湖人士不会肆意闯入他派,小蟊贼更不敢往王家堡里闯。 那么王家堡耗费众多人力财力,设置如此严密的岗哨,是为了防谁?又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如此小心翼翼地藏着? 蒋如星沉声道:“看来三姐家的人真是让他们抓了。” 纪清泽道:“若只是抓了几个平民,尚且用不着如此谨慎。” 蒋如星愣了一愣,也觉有理,于是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纪清泽摇头:“不知。” 好在蒋如星也不过随口一问,纪清泽又没有开天眼,怎会知道里面的情形? 高轩辰冷笑道:“看来这个王家堡不简单啊。” 正如纪清泽所言,倘若只是因为抓走了魏叔的家人,根本不必派那么多人守着。而且这些岗哨训练有素,分工明确,绝不是临时调派,想来王家堡已经这般严密防范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纪清泽略一思索,道:“我把岗哨引开,你们先进去,我随后跟上。” 蒋如星点头:“好。” 高轩辰道:“我们进去以后径直往东走,然后停下等你。” 三人一起进退本就容易引人注目,再则纪清泽练过青竹身法,轻功是三人中最好的,应付这些岗哨绰绰有余,由他去引开岗哨最为合适。 于是高轩辰和蒋如星潜伏在草丛之中,纪清泽先去了。片刻后,他们听见前方有人声:“刚才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是不是有入侵者?你们快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开了。 高轩辰和蒋如星听着人走远,这才从草丛里冒头。原本由三人把守的岗亭里如今只剩下一人,自然空出了一片视线的死角。他们便由此人死角潜入。高轩辰内力尽失,轻功也大打折扣,幸好有蒋如星在一旁帮衬,倒也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守卫。 两人在里面静待片刻,纪清泽跟了上来,果然没被任何人发现。 再往里走,到了山脚之下,他们又遇见了第三层岗哨。毫无疑问,第三层岗哨比前两层布置得更加严密,火光连成一片。 高轩辰道:“这下可有意思了。这王家堡里难不成藏了金山银山?还是什么武林绝学?” 纪清泽神色凝重,悄无声息地跃上枝头,从高处观察岗哨的布置。过了一会儿,他又飞了下来,语气不像先前那么笃定了:“我试一试。” 高轩辰道:“王家堡的地形你们熟吗?照这个情形,想必堡内也有许多人把守。就算我们能越过岗哨,到了里面像无头苍蝇似的,怕还没找到人就要被发现了。” 纪清泽不语。他没有来过王家堡,自然是不熟的。 蒋如星随手捡了一根树枝,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了起来:“数十年前淮北俞家娶了王家堡的嫡女王菱,因王菱思念故乡成疾,俞家便为她仿照王家堡的形制在山谷中修建了一座小堡,我以前去过那小堡。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大体制式是相近的。堡体分为山堡和地堡两部分,山堡环绕,地堡居中。山堡是门生们活动的地方,地堡则是主家活动的地方。如果他们抓了人,我想应该会关在地堡里。” 高轩辰和纪清泽默默听她说完,看了她在地上画的缩略图,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高轩辰道:“王家堡人数众多,便是我们武功再高,闯此堡地,也不可能如入无人之境。唯一的希望,便是趁着这夜色已晚,外面守备森严,里面的人却已都睡了。我们偷偷找到魏叔的家人,救了人立刻就走,千万不要恋战。蒋如星,尤其是你!” 蒋如星突然被点名,莫名地睁大了眼睛。 纪清泽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倒了解她。” 高轩辰理所当然道:“那是,好歹也相处这些天了。她可是连碎叶刀都敢追的人! 蒋如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善如流,只要别人讲的有道理,她就能虚心受教。 第33节 该叮嘱的都叮嘱了,接下来就是尽快行动,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后,就更难潜入了。三人还是决定由纪清泽去引开守备,蒋如星和高轩辰偷偷潜入,三人到了里面再碰头。 纪清泽率先朝着岗哨摸了过去,他觑准机会,从草丛中飞身而起,攀上一棵高枝!无风的情况下树叶飒飒作响,自然惊动了附近的岗哨。黑暗中他们分不清是什么东西飞过,于是便分派人手去查看。 一拨守卫被纪清泽调走了。 蒋如星在草丛中观察着前方的情形,正待起身,却被高轩辰按下了:“再等一等。” 他们又等了片刻,黑影再次掠过,是纪清泽回来了。原来纪清泽知道守卫森严他们难以应付,于是把一拨人调远之后又回来,第二次故技重施,再晃掉岗哨的一层守卫。 如此过后,高轩辰和蒋如星才终于行动,从被纪清泽打开的缺口突入。 两人攀上树梢,趁着守卫不备,飞过岗亭。然而高轩辰一口气蓄不住,蒋如星又提不动一个大男人,在掠过岗亭的刹那,高轩辰控制不住身形坠了下去!他立刻猛地一记“鹰踏”,踩在岗亭的顶棚上,复又提气跃起,虽有惊无险地未落入岗亭之中,却难免发出了一声巨响! 岗哨立刻就被惊动了,瞬间有数人跑了过来:“什么人?!” 两人俱惊出一身冷汗,蒋如星拔刀就要迎战,被高轩辰一巴掌拍下去。岗哨四周草丛茂密,今晚天气又差,细月无星,薄雾冥冥,他们弄出了动静,却未必就已经被人看见了。 明明是对方惹了事,自己居然还被打了一巴掌,蒋如星这个委屈啊!然而高轩辰已经几个跟斗翻出去,专往草丛茂密的地方翻,转瞬就已经没入草丛不见了。蒋如星明白他的动机,他们人少,能避战自然还是要避战,于是她暂且压下火气,也跟着往草丛里翻。 两人好似两只轮子,咕噜咕隆滚到能够遮挡岗哨视野的树丛后,这才狼狈地爬起来,顶着一头的杂草泥巴朝谷中撒腿狂奔! 第二十四章 高轩辰一见蛊人出动,立刻吼道:“捡鞭子!!!把脸蒙上!!!” 方才他们杀了几拨鞭客,地上落下了数条长鞭。蒋如星和高轩辰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外衣上撕了块布下来蒙住口鼻,又将刀剑收起,捡了长鞭握在手中。 那些蛊人的武功未必比鞭客更高,毕竟被剧毒折磨着,原本的功力也会大打折扣。但是他们却远比鞭客可怕的多。他们自己就是兵器,一旦被他们的毒血溅到,后果不堪设想!方才那些鞭客摆出的鞭阵,叫人难以近身,然而一旦近了身,便是高轩辰他们大开杀戒的时候。可换成蛊人阵,他们就根本不能再近身! 转瞬,大批蛊人就已经冲到三人面前! 高轩辰三人立刻就把长鞭赫赫生风地甩起来,几鞭过去,抽倒大片蛊人!俗话说鞭舞一堵墙,拳打一片星,鞭法的技巧只在劈、套、横、提、拦六字。他们三人都是天下论武堂出身,兼学天下武学,虽不说鞭法练得有多出神入化,至少基础的鞭法都已练得纯熟。又有赖于王家堡的特制软钢长鞭杀伤力巨大,坚韧粗长的鞭身上还长满了倒刺,他们将长鞭甩得有圆无直,舞若飞轮,形成了三道密不透风的墙,一时间真将勇猛的蛊人们截在了长鞭之外。 然而这些蛊人们根本就不畏生死,倒下十个,立刻又有十人补上! 挥舞长鞭极耗力气,高轩辰更是内力尽失,全靠蛮力支撑。很快,三角阵型被蛊人压迫地越来越小,三人几乎已经退到了背靠背的程度。 高轩辰手臂发麻,额上已微微渗出汗水。照这样下去,他们被攻破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必须想办法突出重围。纪清泽靠着轻功应能毫发无损地掠阵,他和蒋如星就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与蛊人近身固然危险,不过他们已遮住了大半□□的肌肤,再则就算被毒血溅到,毒性未必那么快就发作,还有一些解毒的时间。 然而高轩辰却道:“去搬救兵。你们先走,我断后!” 纪清泽和蒋如星同时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差点打乱了他们三人配合的节奏。一个魔教妖人和两名名门正道在一起,却是魔教妖人大义凛然地我掩护你们,这情景着实透着古怪。 纪清泽和蒋如星此时表现出了极高的默契,异口同声地反对:“不行!” 高轩辰道:“别闹。” 眼下这个情形,想要救人已经不大可能了,即便他们能成功找到魏叔的家人,带着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平民又要如何破突重围?唯一的法子便只有搬救兵了。先前高轩辰口说无凭,论武堂的人不会信他,如今有纪清泽和蒋如星亲眼所见,肯定能说服众人。 然而这王家堡不可见人的一幕已被他们撞破,王有荣拼死也不会放他们离开。他们尚不知王家堡究竟还藏匿了多少蛊人。他虽然还能一战,轻功却只余十之一二,若是三人同进退,他必将成为纪清泽和蒋如星的拖累。 高轩辰压低声音道:“快走!我有办法拖时间,叫他不敢杀我!” 纪清泽冷冷斥道:“胡扯。” 那王有荣不惜拖上论武堂弟子数条人命也要陷害高轩辰,只要高轩辰落到他手里,肯定立刻就会被他大卸八块。 蒋如星立刻道:“你们先走。我是蒋家人,只要你们能把消息带出去,王有荣未必还敢动我。” “不行!”高轩辰立刻反对。 “为什么?” “因为你蠢。” 蒋如星:“……”她只是脑筋直了点,懒得想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怎么就蠢了! 三人僵持不下,唯有纪清泽没在这个关头跟他们瞎客套到底谁留下断后的话。毕竟他轻功最好,要走也是他最容易走,放蒋如星和高轩辰出去,只怕他们两个根本就走不了。 纪清泽只是坚定地守着他们的三角阵型,拦下一批又一批冲上来的蛊人,以表明他的态度。 高轩辰右臂越来越酸胀,冷汗将后背都打湿了。他心知自己未必还能坚持多久,可若是他露出破绽,阵型一破,纪清泽和蒋如星两人难挡四面,又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强提一口真气,从那空空如也的丹田里硬憋出些什么来,将气力全都灌注到持鞭的右臂上。 就在此时,忽见数道黑影出现在四周的山堡之上。这些黑影在堡顶跳跃,身形交错起伏,朝着他们掠了过来! 高轩辰纪清泽他们顿时大惊,以为王家堡又派了高手出来,一时间都有些绝望。 却不想王家堡的人竟然比高轩辰他们更加惊慌,急促的哨声划破夜空,方才退走的那些鞭手们再次出现,亦有一批蛊人分兵,朝那些黑衣人围了过去! 然而黑衣人对王家堡的人根本就没有兴趣,只见他们手中长绳甩出,绳头竟然绑着四头铁钩。铁钩勾住谷中建筑或高树,他们便借由甩绳之力飞出,手再一抖一提,便把钩子撬出,又将长绳收回,继续飞向下一处。 转瞬间,这些人就已甩开了王家堡的人群,朝着高轩辰他们飞了过来! 高轩辰目光迅速扫过四周,见这些不速之客约有十人。他们远比王家堡的门客们训练有素,光看这一手飞绳的功夫,便知各个都是高手,且配合默契无间。他们身份不明,王家堡将他们视为入侵者,他们却似乎无意与王家堡众人为敌,目标直取自己和纪清泽蒋如星! 高轩辰心头一凛,捏了几枚小蒺藜在手中,随时准备抛出。 黑衣人中为首的终于飞近了,他脸上蒙着黑纱,高轩辰和他四目相对。顿时,两双眼睛同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便是蒙着面,靠那一双熟悉的眼睛,高轩辰也立刻认出了,来人是碎叶刀叶无欲!而这十人,便是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了! 一名杀手又将绳索抛出,这回却不是冲着堡内建筑,绳端铁勾直取高轩辰的心口而来,要将他开膛破肚! 叶无欲急急抛出自己的绳索,铁钩绞住了那人的绳子,为高轩辰拦下这一击。与此同时,他发出了两声短促的叫声! 一群黑衣人已突围到了蛊人阵的周遭,很显然,他们的目标就是高轩辰他们,此刻只要甩出长钩,便不能钩死高轩辰他们,只要打乱他们的阵型,自会有蛊人冲上去将他们刨成一堆毒肉。然而在叶无欲叫声之后,这一群杀手表现出了极高的配合度,几乎是毫不犹豫抽身就走。 第34节 纪清泽和蒋如星亦被这一遭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幸好蛊人们比他们更惊,非但没乘此机会碾压他们,反被他们用长鞭将人群撕扯出一个缺口来。 刚喘上一口气,高轩辰和站在堡顶之上的叶无欲几乎是同时在心里咒骂:“怎么又是他!” 叶无欲约莫犹豫了那么一弹指的功夫,再次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清亮而短促的叫声。他手中长钩率先甩出,这一回却是朝着妄图追击高轩辰的蛊人勾去! 锋利的长钩钉入蛊人体内,立刻勾出他发黑的肠子,喷出一片青黑的血。正后退的高轩辰差点被飙射的毒血溅到,气急败坏地朝着叶无欲比了一个拇指向下的手势。 叶无欲挑眉,收绳的手一震,手里的钩子不知道要往哪里飞。高轩辰立马识趣地把手势收回去了。 与此同时,那数名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们亦纷纷将长钩抛出,勾走了一个又一个蛊人! 围剿之困顿解,纪清泽与蒋如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简直怀疑这群黑衣人是夜间出来作祟的小鬼。因为在鬼界憋得太无聊,一会儿打这个,一会儿又反水打那个。要不然这种诡异的局面又该如何解释? 好在他们分得清轻重缓急,这会儿不是寻求解释的时候。既然已经有了帮手,逃命的事情立刻就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抛诸脑后了,此时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要救人。三人极有默契,立刻朝着地堡冲去。 蒋如星一边跑一边道:“方才那些,什么人?” 还没等高轩辰开口,纪清泽抢先回答了:“风华十二楼!”他亦认出了叶无欲的眼睛,方才蒋如星所处的位置正好背对叶无欲,因此她才没看见。 “哈?”蒋如星震惊道,“又是?那些人到底是敌是友?” 高轩辰促狭道:“跟十二楼只需谈钱,谈何敌友。想必是看你们人中龙凤家境殷实,出去后别忘记多给他们点买命钱。” 风华十二楼是一个杀手组织,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人人都知道,只要给足了价,无论委托者是谁,无论要杀的人是谁,无论什么样的脏活,就没有风华十二楼不敢接的。风华十二楼的楼主名字就叫风华,他身份神秘,从未在任何行动中露面,因此江湖上对他有颇多猜测,其中就有不少人臆测他是天宁教的走狗——总之不知该往哪儿泼的脏水只要泼给魔教就准没错。 风华十二楼中有十二尊夺命阎罗,都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其中就有碎叶刀叶无欲。方才的那些人,应当是叶无欲的手下。十二楼的杀手不会无故出动,这回叶无欲又是接了什么样的活儿?他伊始是冲着他们来的,可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及至打上照面,他几乎都没怎么思考,轻而易举地说倒戈就倒戈了。要知道叶无欲虽是夺命阎罗之一,在整个风华十二楼里也还没大到说一不二,他这样难道不会给他自己惹麻烦吗? 就连高轩辰也想不明白。 突然间,他们前方的地势陡然变高了。 所谓的王家堡中心地堡,并不是指建在地下的堡,也不是指单一座堡垒,而是名为“地”的一片建筑。过了“山堡”,山谷的中间是一片丘陵地,那“地堡”就是建在丘陵之上。若有外敌来袭,主人可在地堡之中俯视全谷,指挥作战——王有荣应该就躲在这丘陵里,方才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指挥鞭阵和蛊人的哨声就是从这个方向传出来的! 纪清泽二话不说,直接跃上丘陵!蒋如星紧随其后,踏石飞身而上! 高轩辰落在最后,正欲攀附山石跃上,突然间,胸口一阵刀刮似的剧痛,攀住了山石的酸胀右手无力脱开,仰摔了下去! 喉头发甜,他压抑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 第二十五章 顿时,熙熙攘攘的脚步声朝着他们聚了过来! 无数的火把彻底将夜空照亮,三人再无处藏身,被聚拢过来的人群团团围住。这些人中有人认出了纪清泽和蒋如星所着服饰上的标记,惊呼道:“是南龙和北凤的人!!” 按理说王家堡一个姑且还算是名门正道的门派,又是一代宗师王清河的后代,他们见了南龙北凤的人,应当赶紧收手,礼待有加。然而众人听了南龙北凤的称号,一阵慌乱之后,反而更多人涌了过来,将他们三人铁桶般围住,生怕叫他们活着溜走了一个。 这王家堡以鞭法见长,门生们训练有素,一众人群摆开阵型,无数条裹挟着寒风的长鞭朝着三人卷了过来! 而高轩辰与纪清泽和蒋如星亦有同窗五年的默契在。纪清泽道:“高,西北!” 还没等他说,高轩辰就已经朝着西北方向冲了过去,蒋如星则挥舞长刀冲向西南,三人立刻形成一个互相将后背交给对方的三角之阵! 四面八方数条长鞭席卷过来,长鞭的攻击范围远胜刀剑,高轩辰等人无法接近王家堡的人群,却已被长鞭近了身。高轩辰也不回头看另外两人如何,他先是抛出暗器,打倒了一名鞭客,将鞭阵打出缺口。随后他手中青雪剑横出,缠住了一条长鞭! 卷住他手中剑的鞭客立刻收鞭,想要卷走他手中兵刃。却不料高轩辰早有所料,竟先主动地将长剑朝着那鞭客掷了过去!人亦立刻随剑飞出! 那鞭客大惊,抽身后退,又如何快得过飞剑?被长鞭卷住的青雪剑刺入他的胸膛,高轩辰随后赶到,猛地拔|出宝剑! 鞭客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他非但没能卷走高轩辰的兵刃,反倒让高轩辰顺走了他的长鞭!高轩辰夺过鞭子,迅速抡圆了带着倒刺的鞭子长鞭,卷倒了身遭的两名鞭客!这些王家堡的鞭客们擅长鞭阵,却不善单打独斗,他们更没料到高轩辰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竟然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转瞬如同木桩一般被他刮倒数人,阵型的缺口就这样越来越大。 再看另一边的蒋如星,她挥舞长刀,绞住几条长鞭。那些鞭客们还没来得及抽走她手中的长刀,蒋如星一跃而起,凌空翻滚,借着旋力卷走了那数条长鞭。那些鞭客惯会缴人兵刃,如今却被一个女子缴走了手中武器,顿时都傻了眼。蒋如星随即飞身而出,使出凤弋刀法中的“风雪残云”,放倒一众鞭客! 而纪清泽,他是三人中最游刃有余的一个,数条舞动的长鞭被他视若无物,他身法灵活地越过鞭阵,直接近了那些鞭客的身,手中剑如星驰电走,左突右进,那些鞭客抡出的长鞭来不及收回,就被他砍瓜切菜一般放倒。 方才还密不透风牢不可破的鞭阵不过瞬间就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 蒋如星和纪清泽料理完自己面对的麻烦,互相对视了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趸摸出不对劲来:方才危急关头,他们来不及多想,就只能信任高轩辰。可高轩辰完成得太出色了,这不仅仅是靠着武功高低就可以办到的,这种互相之间的默契,仿佛他们已经像这样共同并肩作战了无数次! 然而还不等他们细想明白,第二批鞭客已经赶到,再次将三人团团包围。 需知高轩辰他们这般打法需要极大的默契和配合,三人形成的三角阵,倘若围得太小,便难以发挥;可倘若分得太散,又容易被敌人切割分开,届时每人腹背受敌,双拳难敌四手,必遭不测。他们若想护住同伴,就只能在一个范围之内进退。 王家堡的鞭客们也看出了此阵的破解之法,先是强行逼近,想将三人压做一团。可这三个年轻人打得极其豪迈,竟然硬是守住了自己的位置半分不退。于是鞭客们又向后散开,想将三人调走。却不想三人竟然保持着阵型同时向一个方位移动,非但不中调虎离山之计,还想强行突破他们的阵法! 而这三人,除了最初纪清泽报了一个方位之后,就完全是用眼神和心念在交流了,默契之固,竟更甚训练多年的王家堡一众鞭客。 此时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突破阵法,闯入地堡救人。已见到堡中情形的纪清泽和蒋如星再没什么顾忌,彻底放开。无论面前有多少阻碍,碾过去! 就这样,鞭阵被一茬一茬地放倒,候补的人群又一茬一茬接上。山谷之中,血气冲天! 突然间,一声凄厉的哨声响起,众鞭客们得到了指令,立刻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高轩辰他们以为这又是一次妄图切割他们的阵法变幻,于是暂且收手,静观其变。却不料那些鞭客毫不犹豫地退走,在黑夜中隐没不见了。 空旷的山谷中几乎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三人正觉不解,忽见黑暗中有一批潮水般的人群涌出,又一次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待看清了围住他们的是什么人后,三人同时脸色大变。蒋如星惊道:“是蛊人阵!!” 这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方才高轩辰还吓唬过蒋如星,这蛊人简直金贵的不能碰,偏偏王家堡竟然养了如此多的蛊人,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便是不能打也非得打了!情急之下,高轩辰急中生智,立刻吼道:“捡鞭子!!!把脸蒙上!!!” 方才他们杀了几拨鞭客,地上落下了数条长鞭。蒋如星和纪清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外衣上撕了块布下来蒙住口鼻,又将刀剑收起,捡了长鞭握在手中。 那些蛊人的武功未必比鞭客更高,毕竟被剧毒折磨着,原本的功力也会大打折扣。但是他们却远比鞭客可怕的多。他们自己就是兵器,一旦被他们的毒血溅到,后果不堪设想!方才那些鞭客摆出的鞭阵,叫人难以近身,然而一旦近了身,便是高轩辰他们大开杀戒的时候。可换成蛊人摆阵,他们就根本不能再近身! 转瞬,大批蛊人就已经冲到三人面前! 高轩辰三人立刻就把长鞭赫赫生风地甩起来,几鞭过去,抽倒大片蛊人!俗话说鞭舞一堵墙,拳打一片星,鞭法的技巧只在劈、套、横、提、拦六字。他们三人都是天下论武堂出身,兼学天下武学,虽不说鞭法练得有多出神入化,至少基础的鞭法都已练得纯熟。又有赖于王家堡的特制软钢长鞭杀伤力巨大,坚韧粗长的鞭身上还长满了倒刺,他们将长鞭甩得有圆无直,舞若飞轮,形成了三道密不透风的墙,一时间真将勇猛的蛊人们截在了长鞭之外。 然而这些蛊人们根本就不畏生死,倒下十个,立刻又有十人补上! 第35节 挥舞长鞭极耗力气,高轩辰更是内力尽失,全靠蛮力支撑。很快,三角阵型被蛊人压迫地越来越小,三人几乎已经退到了背靠背的程度。 高轩辰手臂发麻,额上已微微渗出汗水。照这样下去,他们被攻破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必须想办法突出重围。纪清泽靠着轻功应能毫发无损地掠阵,他和蒋如星就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与蛊人近身固然危险,不过他们已遮住了大半□□的肌肤,再则就算被毒血溅到,毒性未必那么快就发作,还有一些解毒的时间。 然而高轩辰却道:“去搬救兵。你们先走,我断后!” 纪清泽和蒋如星同时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差点打乱了他们三人配合的节奏。一个魔教妖人和两名名门正道在一起,却是魔教妖人大义凛然地我掩护你们,这情景着实透着古怪。 纪清泽和蒋如星此时表现出了极高的默契,异口同声地反对:“不行!” 高轩辰道:“别闹。” 眼下这个情形,想要救人已经不大可能了,即便他们能成功找到魏叔的家人,带着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平民又要如何破突重围?唯一的法子便只有搬救兵了。先前高轩辰口说无凭,论武堂的人不会信他,如今有纪清泽和蒋如星亲眼所见,肯定能说服众人。 然而这王家堡不可见人的一幕已被他们撞破,王有荣拼死也不会放他们离开。他们尚不知王家堡究竟还藏匿了多少蛊人。他虽然还能一战,轻功却只余十之一二,若是三人同进退,他必将成为纪清泽和蒋如星的拖累。 高轩辰压低声音道:“快走!我有办法拖时间,叫他不敢杀我!” 纪清泽冷冷斥道:“胡扯。” 那王有荣不惜拖上论武堂弟子数条人命也要陷害高轩辰,只要高轩辰落到他手里,肯定立刻就会被他大卸八块。 蒋如星立刻道:“你们先走。我是蒋家人,只要你们能把消息带出去,王有荣未必还敢动我。” “不行!”高轩辰立刻反对。 “为什么?” “因为你蠢。” 蒋如星:“……”她只是脑筋直了点,懒得想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怎么就蠢了! 三人僵持不下,唯有纪清泽没在这个关头跟他们瞎客套到底谁留下断后的话。毕竟他轻功最好,要走也是他最容易走,放蒋如星和高轩辰出去,只怕他们两个根本就走不了。 纪清泽只是坚定地守着他们的三角阵型,拦下一批又一批冲上来的蛊人,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向来是最冷静顾全大局的一人,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想叫大局去见鬼!冷却了太久的热血烧得他浑身发烫,他必须要救出魏三姐的家人,更有太多的谜团想要解开,便是豁出性命,他也决不能把蒋如星或高轩辰丢在这里! 人中龙凤坚守不退,却有人快坚持不住了。 高轩辰右臂越来越酸胀,冷汗将后背都打湿了。内力尽失绝不是开玩笑的,他便是把招式练得再熟,却也是有心无力。他心知自己未必还能坚持多久,可若是他露出破绽,阵型一破,纪清泽和蒋如星两人难挡四面,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强提一口真气,从那空空如也的丹田里硬憋出些什么来,将气力全都灌注到持鞭的右臂上。人在危急关头难免能激发出潜力,一时间他还真是轻松了不少,疲意尽消。 就在此时,忽见数道黑影出现在四周的山堡之上。这些黑影在堡顶跳跃,身形交错起伏,朝着他们掠了过来! 高轩辰纪清泽他们顿时大惊,以为王家堡又派了高手出来,一时间都有些绝望。 却不想王家堡的人竟然比高轩辰他们更加惊慌,急促的哨声划破夜空,方才退走的那些鞭客们再次出现,亦有一批蛊人分兵,朝那些黑衣人围了过去! 然而黑衣人对王家堡的人根本就没有兴趣,只见他们手中长绳甩出,绳头竟然绑着四头铁钩。铁钩勾住谷中建筑或高树,他们便借由甩绳之力飞出,手再一抖一提,便把钩子撬出,又将长绳收回,继续飞向下一处。 转瞬间,这些人就已甩开了王家堡的人群,朝着高轩辰他们飞了过来! 高轩辰目光迅速扫过四周,见这些不速之客约有十人。他们远比王家堡的门生们训练有素,光看这一手飞绳的功夫,便知各个都是高手,且配合默契无间。他们身份不明,王家堡将他们视为入侵者,他们却似乎无意与王家堡众人为敌,目标直取自己和纪清泽蒋如星! 高轩辰心头一凛,捏了几枚小蒺藜在手中,随时准备抛出。 黑衣人中为首的终于飞近了,他脸上蒙着黑纱,高轩辰和他四目相对。顿时,两双眼睛同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便是蒙着面,靠那一双熟悉的眼睛,高轩辰也立刻认出了,来人是碎叶刀叶无欲!而这十人,便是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了! 一名杀手又将绳索抛出,这回却不是冲着堡内建筑,绳端铁勾直取高轩辰的心口而来,要将他开膛破肚! 叶无欲急急抛出自己的绳索,铁钩绞住了那人的绳子,为高轩辰拦下这一击。与此同时,他发出了两声短促的叫声! 一群黑衣人已突围到了蛊人阵的周遭,很显然,他们的目标就是高轩辰他们,此刻只要甩出长钩,便不能钩死高轩辰他们,只要打乱他们的阵型,自会有蛊人冲上去将他们刨成一堆毒肉。然而在叶无欲叫声之后,这一群杀手表现出了极高的配合度,几乎是毫不犹豫抽身就走。 纪清泽和蒋如星亦被这一遭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幸好蛊人们比他们更惊,非但没乘此机会碾压他们,反被他们用长鞭将人群撕扯出一个缺口来。 刚喘上一口气,高轩辰和站在堡顶之上的叶无欲几乎是同时在心里咒骂:“怎么又是他!” 叶无欲约莫犹豫了那么一弹指的功夫,再次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清亮而短促的叫声。他手中长钩率先甩出,这一回却是朝着妄图追击高轩辰的蛊人勾去! 锋利的长钩钉入蛊人体内,立刻勾出他发黑的肠子,喷出一片青黑的血。正后退的高轩辰差点被飙射的毒血溅到,气急败坏地朝着叶无欲比了一个拇指向下的手势。 叶无欲挑眉,收绳的手一震,手里的钩子不知道要往哪里飞。高轩辰立马识趣地把手势收回去了。 与此同时,那数名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们亦纷纷将长钩抛出,勾走了一个又一个蛊人! 围剿之困顿解,纪清泽与蒋如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简直怀疑这群黑衣人是夜间出来作祟的小鬼。因为在鬼界憋得太无聊,一会儿打这个,一会儿又反水打那个。要不然这种诡异的局面又该如何解释? 好在他们分得清轻重缓急,这会儿不是寻求解释的时候。既然已经有了帮手,逃命的事情立刻就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抛诸脑后了,此时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要救人。三人极有默契,立刻朝着地堡冲去。 蒋如星一边跑一边道:“方才那些,什么人?” 还没等高轩辰开口,纪清泽抢先回答了:“风华十二楼!”他亦认出了叶无欲的眼睛,方才蒋如星所处的位置正好背对叶无欲,因此她才没看见。 “哈?”蒋如星震惊道,“又是?那些人到底是敌是友?” 高轩辰促狭道:“跟十二楼只需谈钱,谈何敌友。想必是看你们人中龙凤家境殷实,出去后别忘记多给他们点买命钱。” 风华十二楼是一个杀手组织,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人人都知道,只要给足了价,无论委托者是谁,无论要杀的人是谁,无论什么样的脏活,就没有风华十二楼不敢接的。风华十二楼的楼主名字就叫风华,他身份神秘,从未在任何行动中露面,因此江湖上对他有颇多猜测,其中就有不少人臆测他是天宁教的走狗——总之不知该往哪儿泼的脏水只要泼给魔教就准没错。 风华十二楼中有十二尊夺命阎罗,都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其中就有碎叶刀叶无欲。方才的那些人,应当是叶无欲的手下。十二楼的杀手不会无故出动,这回叶无欲又是接了什么样的活儿?他伊始是冲着他们来的,可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及至打上照面,他几乎都没怎么思考,轻而易举地说倒戈就倒戈了。要知道叶无欲虽是夺命阎罗之一,在整个风华十二楼里也还没大到说一不二,他这样难道不会给他自己惹麻烦吗? 就连高轩辰也想不明白。 突然间,他们前方的地势陡然变高了。 第36节 所谓的王家堡中心地堡,并不是指建在地下的堡,也不是指单一座堡垒,而是名为“地”的一片建筑。过了“山堡”,山谷的中间是一片丘陵地,那“地堡”就是建在丘陵之上。若有外敌来袭,主人可在地堡之中俯视全谷,指挥作战——王有荣应该就躲在这丘陵里,方才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指挥鞭阵和蛊人的哨声就是从这个方向传出来的! 纪清泽二话不说,直接跃上丘陵!蒋如星紧随其后,踏石飞身而上! 高轩辰落在最后,正欲攀附山石跃上,突然间,胸口一阵刀刮似的剧痛,攀住了山石的酸胀右手无力脱开,仰摔了下去! 喉头发甜,他压抑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 纪清泽与蒋如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看见坠地吐血的高轩辰,俱是大吃一惊,连忙又返身折回。 “你怎么样?”兴许是有了方才患难与共的经历,纪清泽面露焦急之色,去摸高轩辰的脉,却被高轩辰把手抽走了。 “无碍。方才一口真气提不上来,致使气血逆流了吧。”高轩辰擦掉嘴角的血迹,拍拍屁股站起来,确实一副安好的样子,“走吧,我们赶紧上去!” 蒋如星道:“你可还行?不然你且找一处藏身,我们去寻人,寻到了便下来找你。” 纪清泽道:“不好。此地凶险,不可留他一人。”他将高轩辰的手架到自己肩上,要带他上去。 高轩辰也不挣扎,由纪清泽提携确实比他自己上要轻松多了。他又朝着蒋如星一挑眉:“说了不会拖你们后腿,就不会拖你们后腿。只要你们飞来飞去的时候记得带着我点。” “莫要再逞口舌之快。”纪清泽低声提醒道:“抓紧。”便带着他向丘陵上跃去! 高轩辰原本搂着纪清泽的肩,可是搂肩不大舒服,他的手就自发滑下去,滑到纪清泽腰际。他感觉被他碰到的那处肌肉紧绷了一下,旋即就被人懊恼地瞪了一眼。但他们正往上走,这时候纪清泽不好把他甩下去,也就忍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搂腰,然而这腰摸起来比从前清瘦了许多,手感也不大好了。他倒是有心要调侃两句,可一来时机并不合适,二来想要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已经耗去了他不少力气。 丹田处针扎火燎般的痛楚让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他默默捂住丹田,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第二十六章 三人一路攀至最高地,站在此处观察地势,只见周遭一片绵延起伏的丘陵地,山壁上被凿了几个黑乎乎的洞眼,那就是“堡”了。这王家堡的地堡依山丘而建,开山体为堡,一眼眺去,根本分不清究竟何处是主堡,亦无法看清堡内的情形。而那狡猾奸诈的王有荣,此刻已经躲起来了,简直可谓狡兔三窟。 到了这里,高轩辰也不由感慨一声王家堡修建得精妙。王家堡在“灵武神鞭”王明河驰骋江湖的时候,乃是他们最繁荣的时候,彼时门生多达数千人,方圆千里一带全是王家堡管辖的地界,因此才有开山造堡的手笔。如今王家堡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靠着先人留下的建筑,也还当得起一声“金汤之固”。 倘若是有大敌来犯,这王家堡外面几层岗哨,又有山堡作为抵御,怕没有几个能闯到丘陵上的地堡来。高轩辰他们三人无辎无重,武功高强,又有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们援手,方能到达此处。而且此刻,即便他们已经到了地堡,也不知王有荣躲在哪里,不知还有多少重重难关等着他们。 “那里有人!”纪清泽突然指着不远处山壁上的一个洞眼道。他练的青竹身法,需在竹间穿梭飞跃,细长的竹枝一点轻微的晃动都会影响他落脚,因此他练出了一双好眼睛。虽说夜色漆黑,但他依稀看见黑乎乎的洞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像是人的身体。 三人立刻往那里掠去。高轩辰已经索性双手环抱住纪清泽的腰,整个人无骨一般粘在他的身上,纪清泽倒也没动手把他撕下来。 冲到洞口,拿火把一照,三人大惊,纪清泽猛地闭上眼睛转过身去,高轩辰则也迅速把脸扭开了,唯有蒋如星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那是一个石牢,石牢里关着数名年轻女子,而这些女子全都丝缕未着,满身伤痕,血迹斑斑,显然曾遭受过非人的虐待! 那些女子都已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几具肉|体瑟瑟发抖、紧紧相拥,贴在石牢的里侧,根本不敢抬头看蒋如星等人,惊惧极了。 蒋如星先震惊,旋即勃然大怒。她亦是女子,看到其他女子遭受如此对待,恨不得把凌|辱她们的人抓出来乱刀砍成肉末!她猛地抽刀,劈向石牢的铁锁,只听砰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铁锁应声落地! 那几名女子听见响声,吓得惊叫起来,互相抱得更紧,恨不能将自己缩入石缝之中。 蒋如星一把拽开铁栅栏,力道之狠,几乎要将铁杆掰弯!她大步冲入石牢内,迅速解下身上的外袍,动作轻柔地盖在最靠外的一位姑娘身上。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因为愤怒而发抖的声音:“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是三姐、是魏叔的家人吗?” 因两个男人自觉地背过身去不敢进来,来的又是一个年轻姑娘,那些女子终于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被蒋如星用衣服盖住的女子目光呆滞,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她们显然被关了太久,都已经不敢相信自己会得救这样的好事了。 蒋如星耐心地重复:“对,是来救你们的。” 那些女子又呆滞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人“哇”一声嚎啕大哭,仿佛惊雷在人群中炸响,余下几人亦开始激动地哭号,更有人不顾自己还光着身子,跳起来就往外跑。 高轩辰和纪清泽都已经背过身去了,却又一个裸|女奔出来硬是往他们眼里撞,把他们吓得赶紧捂住眼睛。高轩辰一边捂眼睛一边道:“别跑啊!外面太乱,你们自己跑不了的!” 蒋如星赶紧把跑了的人抓回来,又是耐心地安抚了一阵,这几个情绪激动的年轻女子才总算冷静些许。这下也终于问明白了,原来这些女子都是附近百姓家的普通女子,被王有荣抓回来,但她们并不是魏叔的家人,也根本不认得魏叔。 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三人难免有些失落,失落之余更多的却是愤怒——这王有荣到底还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按理说,武林门派,据守一方,与当地百姓是鱼水之情。兵刃在手,当以锄强扶弱为己任。然而王有荣却干了些什么好事?!饲养蛊人、强霸民女,荼毒百姓!试问天下有谁会自愿被炼成蛊人?这王家堡能豢养如此多的蛊人,又让蛊人自愿为他们卖命,这里面有多少肮脏的买卖和胁迫,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若此番不是王家堡,纪清泽和蒋如星也一样会愤怒,只因为是王家堡,他们更加愤怒。身为一代宗师、天下论武堂祖师爷王清河的嫡系,居然是个这样的败类! 唯有高轩辰还算冷静,闭着眼睛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是否还关押了其他人?” 年轻女子道:“我们自从被抓来之后,镇日被关在这里,不曾出去过。但我听见过北面有哭喊声,想必也有其他人被抓了,就关在附近。” 高轩辰和纪清泽也把外袍脱了给她们,可他们拢共只有三个人,此地却关了七个女子,就算他们把自己扒得赤条条也根本罩不住那么多人。他们还要找魏叔的家人,不便带着这些女子行动,外面又有鞭客们和蛊人们守着,也不能放心这些柔弱女子自己逃出去,因此纪清泽道:“你们在此稍候片刻,等我们办完事,再来带你们出去。” 蒋如星握拳郑重承诺道:“放心!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唯有高轩辰不知好歹地泼了盆冷水:“倘若寅时我们尚未回来,你们就自己跑吧。外面有很多死人,王家堡的人要收拾残局,必定混乱。你们要是运气好能捡两件死人衣服穿上混出去,要不然只能自求多福了。” 蒋如星立刻急地对他怒目而视:“你这人真是!”她心里倒也明白,高轩辰说的非是没有道理。他们固然甩脱了外面的鞭客和蛊人,可王家堡真正的高手尚未出动,他们也不知地堡里的情形,又何来十成的把握必能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呢?只是这些可怜的女子刚刚看见希望,总是能叫她们安心就叫她们安心,免得她们再担惊受怕。 高轩辰冷冷道:“我这人怎么了?我这人做不到的事情便不会随便承诺,你如今是叫她们安心了,往后若没能做到,反倒叫她们恨你一辈子,或是徒劳害了她们。” 蒋如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心里是不认可高轩辰这话的,在她看来,承诺不是给别人的,而是给自己的。话说出口了,就是为了让自己全力以赴,不留退路。可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伶牙俐齿之人,愣是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又怕他说出更多让女子们惊惶的话来。她只能暗暗磨牙切齿,心道高轩辰这个人怎么这样反复,一会儿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一会儿又叫人恨不得撕烂他这张嘴。 纪清泽则是怔怔地看着高轩辰。 那几名女子虽急着想要逃出生天,也暗怨三人不立刻就带他们走,但听了高轩辰一番话,总算叫她们明白,不是他们不愿意救人,而是王家堡形势凶险,他们也有难处。因此她们只好应了,暗暗祈祷三人能早点顺利地回来。 三人正要离开,高轩辰突然停住脚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对了,那王有荣把你们抓来,都对你们做了些什么?” 瞬间,一左一右两道刀子般的目光朝着他刺了过来!蒋如星愤怒地举起刀鞘就要抽他这张欠揍的嘴,纪清泽则是满脸的失望和不理解。 谁都知道几名可怜的女子被赤|身关在这里会遭遇些什么,谁也不敢揭她们的伤疤,高轩辰这不是往人的伤口上撒盐又是什么?! 却听后方一女子伤心地哭道:“他总是打我们,用鞭子抽我们。他还经常带个傻子过来,那傻子有时候看着我们笑,有时候也打我们。” 蒋如星还没落下的刀鞘停在半空中,纪清泽也由失望转为了惊讶。事情和他们想得似乎有些不一样? 高轩辰冷笑道:“哈!果然如此!” 第37节 两人正想问他果然什么如此,高轩辰却已经冲了出去,嚷道:“快点找人吧,那王有荣知道我们为了什么而来,再不快点找到,怕他要动手灭口了!” 他们在这女子牢前已经耽误了太久,幸而外面并没有追兵追过来。风华十二楼人虽然不多,却各个都是高手,而王家堡人数虽多,却是一群庸碌之辈。想必叶无欲带的人已经将外面的人牢牢牵制住了,总算是他们今天经历过的唯一一件好事。 三人在丘陵间穿梭,寻找其他的石牢,蒋如星却还在挂念先前那几个女子的事:“她们说的傻子……是指王有荣的儿子?” 武林众人都知道,王有荣有一独子,名叫王复乐,悲惨的是,这独子是个傻子。大家自诩正义之士,当然不好明目张胆地嘲笑被人的短处,可实际上王家堡的惨事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当年王家堡在王明河当家做主时简直盛极一时。在他们鼎盛的时候,南龙北凤东鹤西虎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混迹。而把如今正威风的四大门派全加在一起,大抵也就只能堪堪与当年王家堡的声望与势力比肩。甚至天下论武堂的创办以及选址灵武山都和王家堡有莫大的关系。 百年前几大宗师聚集论武,最后论出了个“天下论武堂”。其中的主事者就是当年王家堡的堡主“灵武神鞭”王明河,他出钱出力最多,倘若没有他,就决不会有天下论武堂。因此他才被尊为众学子的祖师爷。 可惜的是,天才不常有。王明河死后,王家堡就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王有荣手里,真是可以用“日落西山”来形容了。十五年前,大抵是为了找回声威,王有荣主动请缨,参加了伐魔大战。然而事与愿违,伐魔一战中,王有荣负伤退出,灰溜溜地回到王家堡,从此王家堡声势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不少人都在等着,就看王家堡什么时候把百年前攒下来的家底耗完了,这门派也就该垮了。又或者家底还没耗完,王有荣身死,把家业交到他那傻儿子手里,王家堡的末日也就该到了。 纪清泽道:“想必是。” “想什么必啊,除了他那傻儿子还有谁!”高轩辰道,“赶紧找人吧,还不知道他们关了多少个呢!但愿少一点,要不然咱们把亵裤扒了都不够人穿啊。” 三人在丘陵中不断穿梭,又找到几处石牢,有关押年轻女子的,也有关押不听话的门生的,却始终没找到魏叔的家人。 除了石牢之外,他们亦发现几处山洞的入口。想必那是王有荣藏身的地方,里面必定机关重重,或有高手守卫。他们虽然恨不得把王有荣扒皮拆骨,却没贸然闯入。他们再自恃武功,也知道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救人,余下的可以等救兵到来再从长计议。只要能救人,绝不多恋战。 他们又发现一处石牢,远远望去,那石牢里面并没有关人,只是门大开着。高轩辰和蒋如星掉头就要走,却被纪清泽拦下了:“地上有东西!” 隔得远,高轩辰和蒋如星什么都看不到。跑到石牢的门口,他们才发现,石牢的地上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香囊。 高轩辰不由感叹道:“你这眼睛,也忒毒了些吧!” 纪清泽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道:“可惜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永远都只是流于表象的。” 他这莫名的一句话叫高轩辰心里一颤。 那边蒋如星已经把香囊捡起来了。只见香囊上绣着黄花,右下角刺了一个”三“字,这显然是出自魏叔之手!看来这石牢原本是关押魏叔家人的,此时此刻,他们却已经被人带走了! 高轩辰冲到石牢里面,摸了摸地,道:“还是热的,刚带走没多久!” 纪清泽狠狠一皱眉头,道:“走!” 另外两人,谁也没有问要去哪里,却径直跟着他出去了。 第二十七章 高轩辰他们不愿恋战,王家堡的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带走了魏叔的家人,故意留下一个香囊,而不是留给他们一堆新鲜的尸体,这显然是在向他们传达一个挑衅的信息:王有荣让他们不要急着走,老老实实去找他。 这三人中原本也只有纪清泽称得上稳重,如今连纪清泽都豁出去了,蒋如星和高轩辰更是一个比一个不怕事,立刻就往方才过而不入的山洞冲去。他们的动作必须要快,在王有荣调动更多人手布置更多陷阱之前杀了他! 到了山洞入口,蒋如星如一支离弦的剑一般就要往里冲,却被高轩辰一把拉住:“你走我后面!” 蒋如星惊讶地看看他:“为什么?” 若说高轩辰想要保护她,也未免太矫情了。练武之人,不说把生死置之度外,至少不会活在别人的羽翼庇护之下。 高轩辰人先不入,手中的火把伸进洞里四处探照一番,确定洞壁上没有附着着什么,这才踏了进去,纪清泽和蒋如星紧随其后。 高轩辰打着头阵,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道:“想要炼制成一个蛊人,那蛊人必定要被多种毒虫毒蛇蛰咬,王家堡养这么多蛊人,你们想想他们要养多少毒物?”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打开塞子,往手中的火把上倒。那瓶子里装的是一些液体,滴到火上,火烧得更旺,并且烧出了阵阵草药的香气。 纪清泽问道:“驱虫的?” “对。”他又拿药瓶往自己身上洒了几滴,丢给纪清泽和蒋如星。 蒋如星学着他的样子往手腕脖子上洒几滴药水,就抛给纪清泽。纪清泽看他们每人都只用了三五滴,也跟着学,然而当他要把药瓶还给高轩辰的时候,目光却黏在瓶子上舍不得放。 高轩辰被他一个小眼神逗得忍俊不禁地笑了。其实时隔一年再聚首,他觉得纪清泽变了许多。他所熟悉的纪清泽,是一个有些别扭的家伙,喜欢的东西不敢说喜欢,想要的东西也不敢多要,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要也要不到。但他终究还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他心里是有欢喜的。可这几日的相处,他老成持重到让高轩辰觉得他好像就连心底里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渴求也快被摒弃的差不多了,整个人都端方成一尊菩萨了。 进了这王家堡之后,纪清泽一些小情绪不经意的流露,才让他觉得,从前的纪清泽又回来了。 高轩辰没有伸手去接药瓶,只道:“多抹点吧,你细皮嫩肉的,我要是虫蛇,我就专盯着你蛰!蛰得你全身都肿起来,哈哈!”说着说着忍不住摸了摸嘴唇,还真有冲动回头咬上一口,看看小端方瘦了以后咬起来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适口。 纪清泽没跟他拌嘴,赶紧又打开药瓶往身上多抹了一些。 蒋如星见他收回药瓶以后重新藏进怀里,忍不住道:“你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这高轩辰看起来两手空空,可每当需要的时候,他就总能从身上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掏出点有用的玩意儿,一会儿是小蒺藜,一会儿是简制火把和火石,一会儿又能摸出点药来。 高轩辰嘿然一笑,不回答,让她自己猜去。要知道他此番孤身出来,冒着极大的风险。虽说他这具身子骨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可多一日也是金贵的一日,他可不想把小命白白丢在一些不值当的地方。自然是能想到的、能准备的,都尽量备妥了。 三人甫一闯入山堡中,山壁极狭,及至入内,里面渐渐开阔。没多久,前面出现了两道岔路。洞内漆黑,光靠手中火把能见度并不远,幽深两条路仿佛两个无底的漩涡,无法窥伺里面的光景。 蒋如星不爱拿主意,立刻停下脚步,等他们说往哪里走,她就跟。 纪清泽却解下长鞭——他们害怕再遇蛊人,长鞭一直带在身上没丢——朝着洞壁抽了过去! 蒋如星原以为他要试试山壁上是否设有机关,然而两条岔路的山壁都被抽打之后,蒋如星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长鞭与洞壁碰撞发出的敲打声在狭长的甬|道里发出回声,然而两条道的回声听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左边的那条路回声更响,很快就有轰鸣声传了回来,显然不远处洞壁就已见底;右边的那条路回声悠悠,去了便不再回头,可见路更悠远深长。 如此就不必再多言,三人立刻从右边继续前行。 越往里走,这洞壁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越多。果然就如高轩辰所说,八脚的爬虫、毒蛇、毒蝎到处都是,被他手中的火把一熏,那些毒虫就如同潮水般退走。成千上百条虫腿和蛇的腹部在阴冷潮湿的洞壁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简直是他们活这么大以来听过最恶心的声音,一路走一路狂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情形看来倒也是好笑。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纪清泽继续甩动手中长鞭来探路,他一鞭抽出巨响,伴随着回声,他们听见洞内有人发出受惊的叫声。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朝着叫声冲了过去! 很快,洞内一间石牢出现在他们面前。石牢里关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老的和小的看起来都颇面熟,因他们都长着一张和魏叔十分相似的圆盘脸。这下连问都不必问,这些人必然就是魏叔的家人了。此时,他们一个个都满脸惊恐地看着突然闯入的三人,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动也不敢动一下。 才到石牢口,腐烂腥臭的味道就扑鼻而来。高轩辰立刻把火把伸入其中,四面打量,并没有看到什么毒物。那腐臭的气味倒像是从前遗留下来的。 蒋如星性子急,刚等他用火把查探完毕,就率先冲了进去。高轩辰和纪清泽便不再入内,守在石牢门口把阵,防止有人偷袭。 第38节 蒋如星动手去拉一个坐在石头上的小男孩,道:“快走!” 那小男孩却全身紧绷,脸皱成一个带褶的包子皮,抱紧身体一动不动。蒋如星立刻去摸他的脉,然而他没有被人点穴,好像也没有中毒的迹象。除他之外,另外几个人竟然也纹丝不动,只转动着写满惊恐的眼珠子看他们。 蒋如星不明白他们在怕什么,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报身份,想是被他们误会了,忙道:“我们是魏叔的朋友,快跟我们离开这里再说!” 听到魏叔两个字,小男孩眼里不再只有恐惧,更多了些其他的。他泪光闪动,喃喃道:“姐……” 蒋如星正要抱他起来,却听他低声道:“快逃……” 就在此时,守在外面的高轩辰和纪清泽忽听轻轻的“啪”的一响,仿佛有什么原本被扣紧的东西松开了。两人迅速反应,高轩辰一步后退,纪清泽一步上前,长鞭甩出,击飞了箭镞! 瞬间,无数支长箭从前方的黑暗中朝着他们飞了过来! 纪清泽不慌不忙,再次抡鞭,长鞭极快地飞转,形成一道鞭墙,拦下无数飞矢。高轩辰在旁为他压阵,打掉那些漏网的箭矢。两人再次展现出了极高的配合度,在狭窄的山洞中面对落雨般的乱箭,竟然一路不停地碾近,转瞬就已冲至弓手面前。 一排弓手放完了箭就退后,重新搭箭拉弓,第二排弓手换上。就在这轮换造成的停顿中,纪清泽收鞭拔剑,两人猛地冲出,瞬间撞散了一排弓手,两把剑交错进出,互为倚助,将试图退散的弓手们挤做一团。 高轩辰忽然脚下移动,迅疾如电般在人群中突进,众弓手被他剑锋所迫,闪避退后,不知不觉竟然在他的调动下站成一个弧形。就在此时,纪清泽手中阔剑攸忽抡起,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光弧,利刃连贯地斩断数具骨肉。 前后不过弹几指灰的时间,十数名弓手就已被他们斩于剑下。 纪清泽愈发心惊,困惑几乎喷涌而出:“你……到底是谁?”高轩辰的动作分明已经停下了。却好似在他的脑海中又动了起来。岳华山武林大会的高台上他的连连退让,山脚下他应对蒋如星长刀时突然起来的一滚,山林间他迎上叶无欲的快刀,王家堡中他压阵的配合,还有方才那刻意的走位……这个人,对自己,对蒋如星,彻骨剔透的熟悉! 面对他的质问,高轩辰唯有暗暗叹气。他光想着要查案,光想着他们两的身份已是仇敌。哪想到时局总是逼着他们并肩作战。他原本就已经失了内力,若招式上还要藏着掖着,那就是自杀和坑害朋友。他太了解纪清泽了,可他并不该这么了解纪清泽,多走几招,自然会被看出端倪。 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他的一招一式,已经挑到了如箭在弦的程度了。 可惜王家堡的人不会给他们机会慢慢理清楚。两排弓手已然倒下,然而弓手后方不远处还站着四人,前面三位乃是王家堡三大高手青、紫、兰,而躲在最后的那一个,正是王家堡堡主王有荣! 高轩辰飞身扑出,青雪剑直刺王青!王青不慌不慌,两手托出,仗着自己内力深厚,要以手掌夹住青雪剑。然而他尚未合掌,却见高轩辰左手一震,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但能听到暗器破风的声音。小蒺藜直扑王有荣面门而去! 第二十八章 眼见那小蒺藜就快要射入王有荣脑袋里,王紫突然迅疾如电出手,一把抓住了小蒺藜!他原本大约以为这只是一枚飞镖之类的暗器,听风出手,却不料抓到了一个极恶毒的暗器,瞬间就被小蒺藜上的倒刺刮掉了掌心的血肉,直扎进白骨。 王紫立时发出一声惨叫! 王青已然合掌,夹住高轩辰的剑。他的双手严丝合缝,青雪剑登时如同被焊住的烙铁一般,半分进退不得了。与此同时,王兰一掌拍向高轩辰,高轩辰极识时务地松开宝剑,身体向后一倒,同时左手又朝着王青抛出一枚暗器! 有了先前王紫的教训在,王青不敢硬接,立刻侧身躲闪。他这一动,手下的力气减了几分,高轩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勾起,正踢在他的手腕上,青雪剑被震飞! 高轩辰立刻跃起,去接自己的宝剑。 然而那三大高手又岂会轻易放过他,王青出掌抓向他腾空的腿,方才被他削掉半个手掌的肉的王紫咬牙切齿地将暗器打回,王青亦发现他方才打出的根本不是什么小蒺藜,而是地上随便捡了一枚石子糊弄人,大怒追出,要再去抢他的剑。 高轩辰同时被王家堡三大高手围剿,半空中本就接不到力,他虽接住了剑,却把自己变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阔剑从斜里刺出来,截住了王青的双手。同时,高轩辰的后领被人抓住,一股劲道将他向后抛去,那暗器就与他擦身而过,他有惊无险地飘然落地。 “谢啦。”高轩辰对救了他的纪清泽一挑眉。 他不以为意,纪清泽却硬生生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来:“你要剑不要命了?” 高轩辰哈哈一笑:“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没等纪清泽咂摸出这句话里些许撒娇的成分,又听高轩辰道:“再者说了,我这剑上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轻轻刮一下就能要了他们的狗命。我要没了这宝剑那就费劲多了。” 这话纯粹胡说八道,他这一路过来都用青雪剑砍了多少人了,倒是有不少人死在他的剑下,那都是被砍死的,却不是被毒死的。真正厉害的剑客,没有人会在剑上淬毒,剑本身就有两面利刃,又何须画蛇添足?何况毒物伤人亦损剑,若是长期淬毒,再好的宝剑亦会很快生锈老化,爱剑之人没有人舍得这么干。 然而纪清泽知道他胡说八道,王家堡的人却不知道。这高轩辰可是天宁教的人,做事丝毫没有规矩可言,不可以常理揣度。方才夺了他的剑的王青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兰、紫两人出手时亦有些犹豫顾忌了。实则那剑上淬毒或者不淬毒,于他们而言本是没有什么差别的,毕竟谁都是要避着剑锋走的,可他这样一说,那三大高手心里多了件想着的事,难免受了些影响。 高轩辰一剑挑去,王青不敢再接剑,脚下画了个弧,让出半步。这山洞之内长鞭不宜施展得开,因此三大高手都没有用鞭,或是只凭拳脚功夫,或是手中拿着短刃。王青让出半步之后,又猛进一步,朝着高轩辰膝盖踏去。高轩辰闪身避开,却听一声巨响,那王青竟然将石地踏出一个坑来!这般浑厚的内力,简直让高轩辰眼热至极。 这王家堡的三大高手与外面的乌合之众全然不同,他们内力深厚,招式凌厉。高轩辰与纪清泽虽合力迎战,却被他们打得且战且退,渐渐退回了石牢的门口。 高轩辰手脚不停,嘴上却也不肯消停:“豢养蛊人,劫持百姓,毒害天下论武堂弟子。你们做的这些事——”他这话听着像是要斥责恶行,却突然话锋一转,“我可太喜欢了!我说,你们也早就受不了名门正道的伪善矫作了吧?不过就你们王家堡这点人马,就算闹上天去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何不投靠我天宁教呢?” “你做梦!”王有荣阴沉沉道,“快杀了他们!” “我可没跟你说话!”高轩辰丝毫不给他面子,“我说青、兰、紫三位兄弟,你们与其给王有荣效力,不如跟我混。我封你们三大护法,你们想做多少坏事,就做多少坏事,有我天宁教罩着,难道不比现在的日子更逍遥?” 那三大高手并不听他说的,手下招式不停,越逼越紧。 高轩辰道:“怎么了,你们难道被他拿了什么把柄在手里?说出来听听?是不是你们不听话他就要把你们也炼成蛊人?” 那王紫原本气势汹汹拍出来的一掌竟然稍稍犹豫了那么一下。纪清泽反应极快,立刻变招,一剑逼退王青的攻势,又旋身倒勾一脚,正踹在王紫颧骨上,王紫登时倒退三步,背部重重撞在石壁上! 高轩辰的暗器紧随而至,那王紫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来不及看清飞过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全不敢接,侧身就躲。他这一侧身,从他的视线死角又飞来一枚暗器,猛地扎进他腰侧!他顿时惨叫一声,跑了两步,又痛得靠倒在洞璧上了。这小蒺藜虽然没打中他的要害,但暗器扎入体内,饶他武功再高,动一动就剜得更深,他已经与废人没什么差别了。 高轩辰退回,继续与纪清泽并肩作战。 他可不会真的把青、紫、兰收进天宁教去,他也不认为凭他三言两语就能临阵撬动王家堡的人反水。然而这个王有荣既然能把自己的门生炼成蛊人,想必他对待手下绝没有多友善,而且他的疑心必然极重。高轩辰虽不清楚三大高手是因何被他信任,但这份信任和他与纪清泽蒋如星那样青梅竹马的过命交情是不一样的,多多少少有嫌隙。这王家堡的三大高手各个武功在他们之上,何况三人加在一块儿,他们几乎已被压制着。他便只好挑动这嫌隙,只要这几人的心思乱了,他们的胜算就更大一些。 王有荣一直躲在后面,他看见自己的爱将被废了一人,登时勃然大怒:“别上他们的当!”他对高轩辰恨得兼职咬牙切齿,欲给青、兰下命令把他大卸十八块。可突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握了把短匕在手中,阴惨惨地冷笑道:“别把他打死了,留条命。” 高轩辰挑眉。方才王有荣还叫嚣着杀了他们,这会儿又反悔了。显然不是王有荣突然良心发现打算手下留情,而是恨意加深,深到他非要亲自动手才能解恨。 “王堡主,”高轩辰笑道,“你怎么总是躲在别人后面不敢出来呢,十五年前伐魔大战听说你受伤了?可有伤到要害啊?” 此言一出,王有荣勃然色变,雷霆怒喝道:“高轩辰!!!” “怎么了怎么了,你该不会你已经伤成废人了吧?所以就只敢当缩头乌龟?要是你已经废了,可别耽误青、兰兄弟了,他们大好前程,还是来跟我混吧。” 可惜这番话只激怒了王有荣,王青与王兰有了王紫的前车之鉴,简直好像把耳朵堵上了,根本不去听高轩辰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王有荣气急败坏地举着手中的匕首大叫道:“抓住他!!抓住他!!!” 王青一只枯手如猛蛇出洞,突然从袖中窜出,袭向高轩辰的胸口。高轩辰险些被他触到,顿时几个滑步,有惊无险地避开了。纪清泽的剑紧随而来,挡下咄咄逼人的王青,护了他的驾。 “千万别让他们把我抓了。”高轩辰从纪清泽身后掠过,青雪剑刺向想要上前的王紫,低声道,“那变态想阉了我。” 第39节 纪清泽眉头一跳。听了高轩辰这番乱七八糟的话,他总算有点明白王有荣十五年前到底伤在了什么地方。他这些天下来不知在高轩辰手里受了多少气,此时默契地并肩作战共进退,倒激发出他一些少年的气性,不禁泼起了冷水:“那可好。” “好你个头!”高轩辰跳脚,“妈的,死之前总得撒一泡不是童子尿的,要不然真是亏死了!” 纪清泽又好气又好笑:“你?童子?” 这两人时而拿话激一下别人,时而互相拌嘴两句,虽暂时落了下风,却也打得豪迈,反倒是王青和王紫一路把他们压制得已经退到了石牢的门口,却觉无比辛苦。 在后面缓缓跟着的王有荣突然阴笑,随后吹响了一声口哨!这山洞内原就狭窄,他的哨声有弹力的球一般,被洞璧左击右撞,阵阵回响,一路传至石牢之内。 高轩辰与纪清泽心道不妙,却没工夫回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忽听一直在石牢内守着魏叔家人策应的蒋如星急急叫道:“小心!!” 高轩辰余光瞥见一条巨蛇如雷电般直扑纪清泽的后心,他来不及思考,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瞬间,巨蛇冰凉的牙齿狠狠扎入他的大腿里! 第二十九章 蒋如星急急追上来,一刀斩断那巨蛇的脑袋!可惜她动作慢了,巨蛇被她斩得只剩一个头,那头还凭借着一双利齿死死吊在高轩辰的腿上。高轩辰把蛇头拽下来,痛得一哆嗦。 蒋如星急道:“你怎么样?!” 方才石牢里太暗,他们没看清楚,原来这石牢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石头,有的是几条盘起的巨蛇!方才蛇群盘着不动,是以他们没有发现。 高轩辰迅速用剑划开自己的伤口,往外挤毒血。可惜毒血流得太快,他刚挤没两下,伤口就已经不痛了,被蛇咬了的地方开始发麻,是毒性发作了。 纪清泽又惊又急,却连去查看高轩辰伤势的机会都没有。王青王兰两人左右夹击,高轩辰退下之后,他便需独身一人应对王家堡两大高手,左支右拙,越发狼狈。 蒋如星亦手忙脚乱。石牢里的蛇群蠢蠢欲动,有的想要将关在牢中的魏家人当做食物,有的想要冲出石牢扑向高轩辰与纪清泽。蒋如星手中长刀风驰电掣,拼命斩杀巨蛇,想护住她能够护住的每一个人。可她没长三头六臂,又如何护得过来?高轩辰流出的毒血吸引了几条毒蛇,登时那些毒蛇如离线的箭一般向他弹过来,蒋如星连忙来救,却听身后一身惨叫,一名女子被粗大的蛇身死死缠住了。 高轩辰语气轻松:“别管我,让它们咬吧,王家堡既然能炼制活着的蛊人,这些蛇毒应当相互压制才对。我死不了。” 蒋如星将信将疑,但确实高轩辰已经中毒,其他人却还好好地活着,她不得不把心思放在魏叔家人身上,咬牙说了句“对不起”,就撇下他冲了回去。 高轩辰想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咬我的是蛇又不是你。他还想爬起来帮忙,但一股寒意席卷他的全身,让他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寒意很快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燥热。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感觉自己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却又觉得手中的剑重达千斤,握也握不住。他以为自己站起来了,却迈不开脚步走路,挣扎半天才发现地仿佛成了一个装着米浆的桶,正牢牢地吸着他,叫他全然脱不开身。 他的感知已和他实际的状况产生了偏差,他产生了幻觉。这种感觉在他刚刚被错丹手毁去丹田的时候亦曾有过。 习武之人的内功就如同骨血一样重要,它植根于血脉,一日一日随着身体的变化而累积,就如同牙牙学语的孩子一个字一个读音地学会了说话认字。练功练到后来,眼睛能够看多远,耳朵能够听多轻,能够跳得多高,能够跑得多快,那都与内功息息相关。骤然被人毁去一身内力,乱了内息,就如同突然忘记了语言,莫说和人交流,就连用何思考都是一片空白。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走着路都会莫名摔倒,端着饭碗会突然脱手,几乎与废人无异。 人就是不懂得知足,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后来当他知道自己真的命不久矣的时候,他又觉得哪怕只能当个废人,只要能活着就好。而现在,蛇毒在他体内肆虐,他的死亡或许又要被提前的时候,他又后悔了。早知道何苦这样折腾,管他什么凶手什么复仇,就该高高兴兴地过几日算几日。 “清泽,别打了,谁也别管了,走吧。快点走吧。”他想说这话,但身体已经不听指令,他好像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因为他自己听不见,他耳朵里只有一种奇怪的轰鸣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王青一掌拍向纪清泽,纪清泽身后就是倒在石牢门口的高轩辰,他已无路可退,被凌厉的掌风击中右肩,顿时内府巨震!他猛地反手,用剑杵住石壁,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王青再次出掌,带着浑厚内力的手掌破空而来,击向他的心口!眼看大局已定,王兰已经驻足观战。却不料纪清泽竟然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上身向后倒去,抽回手就是一剑! 阔剑迎向王青的手掌,王青大惊,仓皇收手,凶猛无比的剑气斫去了他的长袖,鲜血从他手腕喷涌而出! 纪清泽的腰软若无骨,半倒下之后竟又猛地弹起来,阔剑抡出半圈后又回抽,再次砍向王青! 王兰见状,立刻上前相助。然而纪清泽挨了一掌之后,就像没受任何损伤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剑的凶性毕露,毫不畏惧地迎向王青与王兰二人! 游龙剑一向是剑法中最为凶猛外放的一派,武林之中多少名剑,独独游龙剑能在江湖中被冠之以南龙南剑之名,足见其不凡。然而这一路过来纪清泽只用了游龙剑中的一招半式,更多的时候则是随机应变。此时此刻,他却突然使出了游龙剑之精髓,手中阔剑如同呼啸的长龙,快到极致,烈到极致! 王青与王兰左右夹击,先前明明逼得纪清泽狼狈不堪,却突然被他扭转了局势,凶猛的阔剑将他们步步逼退,打得他们全无招架之力! 王家堡二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颇为慌乱,可毕竟是高手,片刻之后也就镇定了。他们料定纪清泽是在垂死挣扎,福至心灵的变化也只是昙花一现——这三个年轻人一路过来凶险重重,高轩辰更是已身中剧毒生死不明,若是有真本事,谁又会留到这个时候才出手?无非是穷途末路的最后一击罢了。 于是王青一步逼上前去,全身内力灌注双臂之上,猛地合住纪清泽的剑!与此同时,王兰的枯手朝着纪清泽的的喉咙锁去,试图拧断他的喉管! 然而王青双掌刚刚合上,却像握住了着火的箭矢,强大的力量令他根本镇不中手下的剑。只听“砰”一声巨响,阔剑因两股巨大的力量角力而被震断,王青尚未回过神来,断剑的剑柄就已刺入他的心口之中! 王兰一掌也抓了个空,仰仗于青竹身法的灵活,纪清泽一边与王青角力,竟还能分出神去移动步伐,脚下轻轻几个移步,分明只在方尺之间,竟让王兰感觉他的身形变幻莫测,难以捕捉。 纪清泽猛地拔出王青胸口的断剑,又向王兰刺去!如今三大高手已去了两个,只剩下王兰一人,纪清泽又在瞬间仿佛被夺舍重生一般蜕变,叫王兰气势上先虚了七分,心里又添了七分疑虑,动作更是迟缓了七分,顿时被压制得全无招架之力。 纪清泽蹬壁而上,爆喝一声,手握断剑朝着王兰扎了下去!王紫匆匆忙忙去架他的剑,无可匹敌的力量却让他一击就退,断剑猛地刺入他的颅骨!坚硬的头骨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王兰连一声惨叫亦发不出,就双目圆瞪地跪倒下去。 王家堡三大高手就此尽数折在了这阴冷漆黑的山洞里,然而纪清泽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便看见王有荣朝着高轩辰飞扑了过去! 方才王青王兰落了下风之时,王有荣便心知不妙,顿时也不做什么缩头乌龟了,趁着纪清泽和蒋如星两头被牵制,他冲向已被毒得神志不清的高轩辰,无论是抓个人质谋求全身而退也好,又或是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纪清泽杀红了眼,蒋如星也急红了眼,两人匆匆忙忙回援,却已经来不及了。王有荣扑到高轩辰面前,一手去提他的衣领,正要把他拎起来挡在自己的面前。高轩辰却如同突然回光返照了一般,猛地睁开通红的双眼,轻飘飘一掌拍向王有荣。 他的手看起来很轻,仿佛只是推的动作。王有荣却感觉一股强大炽热的力量涌进他大穴,真正轻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就像一团烂肉被人随手丢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 纪清泽终于赶到,蒋如星也已杀完了群蛇,两人一左一右扑向高轩辰。先到的纪清泽刚刚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高轩辰看起来太虚弱了,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反倒是让后来的蒋如星扶住了高轩辰:“你怎么样?!” 高轩辰全身是汗,目光迷离地越过蒋如星,望向不知所措的纪清泽,有气无力地一笑:“你的大招怎么要酝酿这般久?” 还没听见纪清泽的回答,他双眼一闭,无知无觉地滑了下去。 第三十章 王家堡一战,他们本只想趁着夜色偷偷摸摸溜进去救人,却不想竟毫无准备地闹了个天翻地覆,几乎把整个王家堡都掀了个底朝天。 高轩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他睁开眼睛,只见纪清泽坐在他的床边,默默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好一会儿,纪清泽才率先开口:“你醒了。” 高轩辰想要坐起来,然而他浑身酸痛无力,难以动弹。这样的感觉固然很糟糕,不过糟糕的感觉至少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因此心情算不上太烂。他躺着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灵武山上纪清泽的房间里。 纪清泽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高轩辰问道:“王有荣呢?” 第40节 “死了。” “啊?!”高轩辰隐约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王有荣扑过来抓他,他想把王有荣推开,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下没有力气,所以他用了最大的力,结果他却像拨开一层轻纱似的随便就把王有荣给拨开了。当时他还在想,那王有荣也忒中看不中用了,平时的饭量一定很小,人就跟件衣服一样轻。难不成他随手就把王有荣给推死了? 纪清泽道:“我们本想把他带回天下论武堂,但他在路上自尽了。” “哦……”高轩辰想到纪清泽和蒋如星两个人要带一大群人离开,还要把他这具半尸扛回来,一时没看住王有荣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死之前,该说的都已说了。” 高轩辰点点头。他一动,牵扯得全身肌肉酸痛不已,登时龇牙咧嘴。 “你不问他说了些什么?” “大概都猜到了。”高轩辰说,“十五年前他不自量力地跟人跑来打我天宁教,受了伤,伤着那玩意儿了是吧?是彻底不能用了还是不好用了?应该是彻底不能用了。他只有一个傻儿子,没人继承王家堡的家业,他劫了一堆女人回去,自己生不了了,就想让他的傻儿子赶紧给他生几个孙子。可惜他的傻儿子也不通人事。王家堡算是绝后了。” “……”纪清泽道,“哦,他倒没说这个。” 虽然确实是这么回事,但都到人生的最后关头了,还跟人探讨自己房事遇到的困难,王有荣还没那么有趣。 “那说什么?说他虽然恨我,但其实更恨天下论武堂?想趁着这个机会毒死天下论武堂所有人,然而栽赃给我,让武林正道杀了我,一箭双雕?” 纪清泽“嗯”了一声。 这天底下憎恶魔教憎恶高轩辰这个魔教教主的人有许多,但却没几个人会丧心病狂到为了陷害高轩辰不惜拖上一群少年做垫背。除非,这个人本来就恨天下论武堂。他要魏叔下在饮食里的药不是什么金蛇草,而是绝命散,仗着魏叔深受论武堂上下信任,想毒死越多越好。 这灵武山本来是王家堡的地盘,当初天下论武堂会选址定在灵武山,正是王明河一力主张,他出钱出力最多,还不惜贡献出自己的地盘来。王明河本来是一片好意,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天下论武堂能越办越有起色,要不然兴许会另选一个更加中立的地界。 高轩辰接着分析道:“王家堡的先人开办了这天下论武堂,结果到了他们这一辈,他们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了,还把地头也让出去了,把名号也让出去了。那个王有荣生了个傻儿子,想送进天下论武堂都送不进去,他必定气死了。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灵武神鞭王明河种下的‘天下论武堂’这棵大树让千百外人乘了凉,自家后人却连一片叶子都沾不上。” 自从王明河去世以后,灵武神鞭的继承人只是庸庸之辈,王家堡的地位也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因各方势力角逐,不愿让天下论武堂在王家堡的势力管控之下。于是王家堡受到排挤,只好彻底让出了灵武山。这是高轩辰口中说的让出了地盘。 想当初提到灵武二字,所有人想到的都是灵武神鞭和王家堡。现如今呢?随着王家堡的日落西山,人们提到“灵武”就只能想到灵武山的天下论武堂,甚至为了避免歧义,提到王家堡的时候绝不再提“灵武”二字,灵武神鞭也成了王家鞭。这就是把名号也让出去了。 这就已经很惨了,却还有更惨的。王有荣只有一个独子王复乐,就这么一根独苗子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数年前王有荣想把傻儿子送进天下论武堂。但王复乐不光傻,有时候还发疯,疯起来六亲不认见人就打。这么一个危险的家伙徐桂居当然不能把他放进天下论武堂来,其他家主们也不同意,所以就把他给拒了。开山鼻祖的后代又如何?衰微了就是衰微了,没人买他这个面子。 高轩辰道:“他自己资质平平,练不出什么成就了。又不甘心,所以就剑走偏锋,炼蛊人。他是想把这支蛊人大军练好了,就‘揭竿起义’,学我们天宁教,自己划地而治,彻底脱离让他深恶痛绝的武林正道。怎么样,我都猜对了吧?” 纪清泽道:“对。” 高轩辰笑了笑:“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想屙的是什么屎?毕竟都是邪魔歪道,他的心思我太能理解了。我要是王有荣,我也大开杀戒,死一个算一个!不,不对,这王家堡离天下论武堂那么近,我要是他,我一个都不杀,全抓回去,严刑拷打,逼那些臭小子交出自家的秘笈,然后就可以像我们天宁教一样,兼学十八般武艺,整个新的教派出来。” 纪清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为什么偏要这么说你自己?” 高轩辰微微一怔,立刻道:“我当然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对了,我身上的蛇毒你们帮我排干净了没有?” 纪清泽用力皱了下眉头,摇头:“没有。逼不出来,那蛇毒被你自己克化了。” “哈?!”高轩辰强忍酸痛,不可思议地抬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他浑身都难受,也分不清究竟是毒发造成的难受,还是因其他的缘故。但既然他眼下还活着,那蛇毒应当就不会要了他的命了。这可真是桩奇怪的事情,他记得自己被好几条毒蛇咬了,难不成还真是他说的王家堡不同毒蛇的毒性互相克制?又或者是他在出岫山的时候被杜仪抓着按一天三顿的量泡药浴,被泡出了什么奇怪的体质? 纪清泽缓缓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高轩辰想了一想,被王家堡抓的人质纪清泽他们肯定都放走了,王家堡留下的烂摊子徐桂居肯定会带人收拾,这都不必他来操心。他问道:“对了,风华十二楼的那些人呢?” “走了。” 高轩辰顿时松了口气。他虽然不明白叶无欲怎么会跑到王家堡来,又在搞什么鬼,但他宁愿他不知道,也不要让纪清泽知道了才好。 可他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纪清泽淡淡道:“我带你回来的时候叶无欲拦了我,让我把你交给他。” “什么!”要不是全身酸软得厉害,高轩辰差点就从床上弹起来。他立刻在心里臭骂了叶无欲一万八千遍。上回见面叶无欲还想杀他,这回却要带他走,这不是逼着纪清泽和蒋如星起疑么!不过话说回来,叶无欲带他走做什么?他和风华十二楼又没什么关系!而且若叶无欲真要带走他,又带了一众十二楼高手,怎会抢不过纪清泽和蒋如星? 下一刻纪清泽就解答了他的疑惑:“你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抱着我死活不肯撒手,说如果他要带你走你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他看你真的在满地找豆腐,骂了一句‘有病’,就带着他的手下走了。” 高轩辰:“……???!!!”他觉得纪清泽一定在跟他开玩笑,绝对在跟他开玩笑,但是纪清泽从来不开玩笑,这个表情也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这简直就是最大的玩笑!!!自己不是中毒昏迷了吗?!昏迷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纪清泽继续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解释道:“有些毒会让人神志不清,如同喝醉酒一般。” 高轩辰:“………………” 刹那间,他居然还真回忆起一些零碎的片段,自己像个树袋熊一样手脚并用地吊在纪清泽身上,把眼泪鼻涕口水全都蹭到纪清泽脸上,他还模仿蛇一样扭来扭去,啊呜啊呜地咬纪清泽…… 他突然很希望鱼晚生武清流那帮混小子现在立刻马上来一场偷袭,再把房顶搞塌,用残砖碎瓦把他埋起来吧! “还有什么想问的?” 高轩辰沉浸在震惊中,完全不敢问自己‘毒醉’以后说了什么胡话,磕磕巴巴地问道:“给、给魏叔送、送信的细作找到没有?” 那王家堡毕竟是天下论武堂外的势力,他们能抓走魏叔在镇上的家人,却不能亲自闯进论武堂来威胁魏叔。必然有人给魏叔送信送毒|药。 纪清泽道:“找到了,是每日挑粮上山的挑夫。还有吗?” 高轩辰搜肠刮肚找寻着新的问题,眼睛在房里四处乱瞟,唯独不敢去看纪清泽。很快,他看到了摆放在桌上的半截阔剑,是纪清泽在山洞中被王兰挫断的剑。这让他又多回忆起了一些当时在山洞里的情形。 这把断剑让他方才有些慌乱的心瞬间沉了下来——上一回纪清泽断剑,他和谢黎就出了事。因此断剑让他产生了一种很糟糕的谶感。他理了下情绪,方开口问道:“在山洞里,你的剑法,怎么回事?” 莫说王家堡的人被纪清泽突如其来的游龙剑法吓了一跳,就连跟他相处了五年的高轩辰当时也狠狠吃了一惊。他很少看见纪清泽施展游龙剑的剑招,或许是因为青竹身法讲究“轻”,游龙剑法讲究“重”,两者互有冲突,所以他一直以为纪清泽不用是因为根本没把剑法练好。可当时那个情形,纪清泽那矫如群帝骖龙翔的剑法,无论如何都与“练得不好”搭不上边,别说区区两条王家堡的杂鱼,便是再来他十七八个,纪清泽恐怕都能自如应对。 那他难道是有意藏招?在那种情况下藏招?他疯了吗? 纪清泽神色凝了凝,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涩声道:“我……造诣不够。当时……被逼得急了,忽然所顿悟,融会贯通了……抱歉。” 高轩辰怔了怔,立起手指摇了摇:“啊,算了。总归你顿悟的还算时候。”学武之人,常常会遇到瓶颈,有时候一招半式死活吃不下,练上成百上千遍非但没练明白,反而越练越糊涂,如同邯郸学步。但有时候就是在不经意之间,突然就破开云雾见青天,那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头绪全被串在一起,至难无比的武学也都简单得如同穿衣吃饭一样。这样的情况高轩辰自己就有过几次,因此他毫不怀疑地接受了纪清泽的说法。 纪清泽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了,又问:“你问完了吗?还有吗?” 高轩辰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疑团需要解开的了。 “既然你问完了。”纪清泽盯着他的双眼,漆黑的眼睛里暗潮涌动,蕴藏着太多的情绪。他缓缓道,“那该换我来问了。” 第41节 第三十一章 高轩辰调整了一下躺着的姿势,懒洋洋道:“哦?你也有问题要问我?说来听听。” 他头望着床顶,不去看纪清泽,然而纪清泽却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逼得他不看不行。纪清泽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高轩辰一愣。他以为纪清泽会问他什么刁钻难答的问题,譬如他为什么会了解那些他本不该了解的事情,譬如他为什么会去挡那条毒蛇。他已经在脑海中迅速编制答案了,却不想纪清泽竟然把问题抛了回来。 他有什么想说的?有,太多了。但人活着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的。 高轩辰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纪清泽一字一顿地,终于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你,到底是谁?” 这分明是一个很沉重很严肃的问题,高轩辰却连片刻思考也没有,立刻连珠炮似的就把话接上了:“哈?什么叫我是谁?我还能是谁?你觉得我是谁?” 他反驳得太快了,快到他仿佛时刻准备着回答这个问题,快到纪清泽都微微一怔。旋即,纪清泽苦大仇深地拧起眉毛。他盯着高轩辰看了好一会儿,几番启齿又闭上,脸色慢慢涨红,又慢慢褪回青白,终于气恼地开口:“是不是我问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和蒋如星,为何三姐愿意信任你,为何你要以命护着我,你也早就想好了借口?” “什么叫借口?”高轩辰道,“你要问,我就告诉你,但我怎么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你已经不打算相信我了又何苦要问呢?” 纪清泽捏紧了拳头又松开,整个人微微哆嗦,显然是被气的。 高轩辰忍着身上的酸痛坐起来,故作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又惊讶道:“你问我是谁,又问我怎么那么了解你和蒋如星,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有其他什么身份,或者是你们早就认识的人吧?哈,有意思,快说一说你把我认成谁了?没准咱们还真是老熟人,要不看在老熟人的情面上你先把朔望断肠丹的解药给我?” 纪清泽睁圆了眼睛瞪他,不能理解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高轩辰面上是一派没心没肺的欠揍笑容,叹气也只能叹在心里。他在王家堡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心里无比后悔,后悔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得这样惨,就该早一些揭露自己的身份,叫纪清泽、叫他的那些老同学们都好好捧着他,他要什么别人就得满足他什么,至少让他享受众星捧月地过完人生最后一段日子。至于他死了以后,那些人是为他而难过得肝肠寸断,又或是只当放了个屁随风散了,那都不关他的事了。 那是人之将死时的想法。可现在他又活了,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还有多久,至少不会立刻就死。所以那些自私的念头又叫他给压下去了。如果他还能活十年,或者哪怕就再多活两年,那他就把心结解开,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至于以后的事情大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倘若快活和痛苦可以斗量筲计,他想亲人友人死一次的痛苦至少也该用好几年的快活才能抵得清。从前的都已经被抵去了。而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了,再把那些在乎他的人的伤疤血淋淋地揭一次,何苦来哉呢?不值当的。 他笑了笑,道:“纪清泽,虽然我很想讨这个人情,可我真不是故意要救你的,我当时只是脚滑了。本来我没必要解释,但我毕竟是天宁教的教主,倘若传出去,说我发善心,发神经,舍身救一个名门正道,那是丢我们全魔教的面子。所以,别自作多情,更别去外头胡说八道。” 并不是他反复无常,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早晚要死的,可是还能活十年、还能活一年、还能活一个月或者只能活一天,那都会是不同的活法。或许等下一次他快要死的时候又会后悔,至少现在,就这样吧。 纪清泽终于不抖了。他可能是突然不生气了,也可能是突然被气得看破红尘超脱成仙,反而淡定了。他就在床头坐下,自嘲道:“自作多情?” “是啊。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肯定想太多了。我早就同你说过,我天宁教的眼线遍布全武林,我知道的事情多也不稀奇。” 纪清泽无语地摇摇头,反复咂摸这四个字,最后竟自暴自弃地一笑:“好,我自作多情,我这个人总是自作多情。” 高轩辰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反驳,他藏在被子里的手不停地抠着衣角,把那个声音压下去。这样就很好,他就是要这样。 他以为纪清泽应该要走了,却没想到纪清泽坐在他的床头出了一阵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时而安静到仿佛已经坐化升仙,时而又突然呼吸急促,暴躁地咬牙切齿。 突然,纪清泽伸出手,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滑向他的后脑。这只手十分用力,用力地在克制,仿佛稍稍放纵一下手的主人就要发疯。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动作,纪清泽下一刻可以是突然拧断他的脖子,也可以是突然地吻上来。这个动作暧昧到高轩辰也慌了,声音都跟着发抖,着急地、粗暴地用话语做着抵抗:“我困了,等我养好伤再跟你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怪瘆人的。” 纪清泽那只手僵着,好一阵渐渐失了力道。 高轩辰听到他茫然的、颤抖着的声音:“怎么办啊?我怕我连自作多情的机会也没有了。” 这一句话叫他的心尖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捏住,浑身的血也不流了,呼吸也停滞了,思绪都凝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纪清泽就已经收回了那只意图不明的手,起身退到桌边,轻轻在桌上放下了一个东西。他转过身去,用手抹了把脸,涩声道:“对不起,你休息吧。我晚些再来找你。” 未几,他推门出去了。 高轩辰挣扎着坐起来,看见纪清泽留在桌上的东西,狠狠怔住了。 ——是他从棺材里顺出来的那只小玉猫。 天黑之后,高轩辰忍着身上的酸痛溜出了房间。他来到议事堂,夜色已深,堂内没有一个人,独独停放了一具棺材。他上前把棺材打开,里面摆的正是魏叔的尸体。 他摸出一副银针,往魏叔身上几处大穴扎进去,又往魏叔嘴里喂了一枚药丸。静候片刻,棺材里的“尸体”胳膊动了动,他连忙又把银针拔下来了。这是他跟杜仪学的一套假死之法,闭气的药物配合银针封穴,可令活人宛如尸体。然而此法不可过久,要是超过三天,假死也成真死了。 “三姐,你感觉怎么样?” 魏叔难受地睁开眼睛,双眼好一会儿才有焦距:“……少啦?” 高轩辰把身体僵硬的魏叔从棺材里扶出来,替她揉了揉发麻的腿脚,等她能动了,连忙拉起她往下山的小路走。 “三姐,你回去以后马上带你的家人离开灵武镇,走得越远越好,今天晚上就走,再也别回来了。” 魏叔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少啦?你怎么会……” “别问了。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以后你也别再跟混江湖的人扯上关系。要是又碰上我这样不要脸缠着你吃豆腐的江湖人,你就拿一碗滚烫的豆腐脑扣到他脸上,让他有多远滚多久,别耽误你好好过日子。” 那日时间紧迫,高轩辰为了取得魏叔的信任,迫不得已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但韩毓澄怎么会成为高轩辰,他没有过多解释,也不打算解释,他已经把魏叔害得够惨了,不能再扯她趟更多的浑水。 他抄小路把魏叔带到山下,再次叮嘱:“今天晚上就走,要是不想害了你家人不想害了我,以后就改个名字,绝不要再提过往的事。别人问你也不能承认。” 如今真相大白,王有荣已死,魏叔受人胁迫,想必天下论武堂的人念着情分是不会为难她的。可这江湖不止有天下论武堂的人,这世上也还有“身不由己”四个字。魏叔到底是在饮食里下了金蛇草,此事只要让中毒少年们的各大家主知道了,定咽不下这口气,又没法找已经死了的王有荣出气,少说不得把魏叔和魏家人全都打成“王氏余孽”。小题大做,这是循规蹈矩的人们最擅长做的事。 魏叔虽懵懵懂懂不知江湖险恶,但经此一劫,她亦知事情严重,郑重地点头:“好。” 两人已然下山,高轩辰不便再送,道:“走吧。三姐,再见。” 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冲动,跟着魏叔一起离开,甩下这烂摊子不管了。他活了这二十年,虽然不算很久,却走到哪里就拖什么人下水,搅乱人家好好的日子,简直就是个扫把星再世。 可被他这个扫把星搅乱了好日子的魏叔却不肯就这么走了,突然地红了眼眶,扑过来用力抱住他:“少啦,我会去……” “别告诉我。”高轩辰打断了她的话,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你看,我才刚说完你又忘了,我也是江湖中人啊。” 他想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嘴脸,可压抑太久了,还是忍不住透了几分柔情:“我们……有缘再见吧。” 第42节 魏叔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他,噙着泪花笑了:“好,有缘再见。那时候我再请你吃豆腐花,你要放多少料,我都给你加。” 她对着高轩辰深深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投入夜色中,快步离开了。 第三十二章 大清早,蒋如星叼着根狗尾巴草,蹲在从前谢黎住的院子里发呆。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的脑子已经快不够用了。 先是谢黎的尸体有假,再是王家堡出了事。昨天,她还跟纪清泽吵了一架。 她跟纪清泽吵架的原因很简单,是为了决定由谁来照顾中毒的高轩辰。她其实只是为了逃避处理王家堡留下的烂摊子,那里需要人安抚护送被劫持的老百姓、需要人处理堡中一群蛊人和余孽,还有很多乱七八糟想想就头疼的琐事。摊子太大,人手太少,她和纪清泽只能留一个照顾高轩辰,另一个就得被赶鸭子上架去帮忙。 从小到大,她都用实际行动在自己的脑门上写了一行大字——“除了练功和谢黎别他妈来烦我”。纪清泽明明也更擅长处理琐事,以前在论武堂学武的时候他干了不少替人收拾的活儿。偏偏就这一次,纪清泽非要跟她抢那个照顾人的轻松活, 他们争了两句,纪清泽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无比霸道地把人打横抱起来就走,碰都不肯让她碰。她还从来没见过纪清泽这么不讲道理,最后只能被徐桂居抓走乖乖做事。 安抚了一天哭哭啼啼的老百姓,晚上回到山上,累得头一沾枕头就睡了。梦里她和谢黎过招,正打得飞沙走石长空裂帛,忽又被外面喧哗的人声吵醒了。议事堂走水,她爬起来去救火,旁的都没事,唯独魏叔的棺材被人给烧成了一把灰烬,遗骨都烧没了。 救完火回来,梦不到谢黎了,觉也不想睡了。 折腾了一晚的蒋如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然后继续放空发呆。 没过多久,纪清泽从院子前走了过去,手里提着食盒,显然是要给人带早点回去。 蒋如星连忙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跳起来:“纪清泽!” 纪清泽驻足,回头看她。 “昨天晚上议事堂着火了,三姐的棺材被烧了。” 纪清泽垂了垂眼,平静地“哦”了一声。 蒋如星跑上前来,小声说:“清泽,昨天棺材烧了以后,我没看见里面有尸骨。就算起火了,也不该烧得这么彻底……你说,会不会又像谢师的事情那样……”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不敢轻易开口下结论。 纪清泽问她:“徐堂主怎么说?” “徐堂主说,人死了,尸体已经火化,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追究了。我想私下里找他说,但是他不理我,让我回去睡觉。”蒋如星十分茫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纪清泽道:“徐堂主说不追究,那就不追究了。” 蒋如星愣愣地“啊,好吧”,然后就爽快地放弃了。她又问道:“高轩辰怎么样了?” 纪清泽眼神闪了闪:“醒了。” “走!”蒋如星拉起他道,“我去看看他!” 高轩辰正在床上抱着多啦给它梳毛,房门被推开,蒋如星和纪清泽一起走了进来。高轩辰连忙把多啦往地上一扔,好像偷|情被人捉奸在床,心虚极了。 多啦吓了一跳,委屈地躲到墙角去了。 “多啦真喜欢你。”蒋如星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因为你和少啦很像吧。” 高轩辰惊得一哆嗦,纪清泽动作一顿,随后也在桌边坐下了。 高轩辰眼下正愁着呢,他不知纪清泽究竟察觉到什么地步了,但纪清泽不敢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他也就继续装傻充愣,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纪清泽并没有发现什么关键的证据,只要他慢慢哄骗,纪清泽自然就会放下这件事。 蒋如星问道:“你好点了吗?” 高轩辰嗯了一声。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高轩辰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维,不禁微微怔住:“去哪儿?” “找谢师啊!” “……” 高轩辰被她气乐了:“蒋如星,你关心我的话敢超过三句吗?” 纪清泽低声道:“别心急,多养几日,待他好全了再说。” “啊,我只是先问问,没有非要急在这两天。”蒋如星连忙摆手。随后,她又皱了皱鼻子,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不过要是能早点走就好了,王家堡那个烂摊子实在是……而且他们又和谢师、少啦的事情无关。我快头疼死了。” 高轩辰一早就知道王家堡和一年前的事情无关。只是他不惹事,事情要来惹他,他也不得不处理。眼下既然把王家堡解决了,哪怕蒋如星不说,他自然要回到正题上,查明一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还没等高轩辰开口呢,蒋如星又道:“对了,你们在收集‘风花雪月霜’吗?” “我们?”高轩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们天宁教吗?” “是啊!” 高轩辰蹙眉:“谁跟你说的?” “王有荣说的。他说等你们集齐了‘风花雪月霜’,必然血洗武林,掀起一场浩劫。到时候他会在天上笑着看倒大霉。”蒋如星道,“说完他就自杀了。他这是在挑拨离间吧?” 高轩辰看向纪清泽:“王有荣还说了这话?昨天你怎么没告诉我?” 纪清泽嘴皮子动了动,还没开口,高轩辰就道:“好吧,好吧,是我没给你说话的机会。”他先自作聪明地把王有荣的动机分析完了,往后就是关于他身份的讨论了。他可不想再重新掀起这个话题。 “风花雪月霜……”高轩辰想了一会儿,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蒋如星见他竟然不反驳,吃惊道:“你们还真在收集?之前你不是说都是被栽赃的吗?” “没说不是。”高轩辰说,“但我以前觉得,这就只是很普通的栽赃。现在却觉得,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了。” 蒋如星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普通的栽赃?什么又是不简单的栽赃啊?” 第43节 “比如说,天下论武堂的人吃了绝命散,全都被毒死了,大家说是我干的,这就是很普通的栽赃。”高轩辰道,“有人想要风花雪月霜,却散布消息是我们在收集,这就是不简单的栽赃,明白吗?” 蒋如星非但不明白,反而更糊涂了。怎么着,收集五把宝剑居然比毒杀一堆人都要严重吗? 一直沉默的纪清泽此时终于开了口:“你是说,有预谋,有阴谋?” 高轩辰打了个响指:“还是端方剑聪明。就是这个意思!路边死了几个人,找不到凶手,为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说凶手是魔教的人,这样就不必再追查了。你们管不过来,我们也懒得解释。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我估计那些凶手自己都没想到事情那么便宜就过去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前提,也不会再有后续。” “我有点明白了。”蒋如星慢吞吞地整理着思路,“有人在收集风花雪月霜,但是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地做,所以就栽赃给你们……啊!这样他们就可以打着魔教的旗号,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高轩辰笑了笑:“不错。为了‘风花雪月霜’,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吧?” 此言一出,蒋如星和纪清泽的神色都变得严肃了。 其实早在高轩辰还没有离开天下论武堂之前,他就已经听说过“魔教正在收集风花雪月霜”这个消息。江湖上隔三岔五死几个人,据说是争剑的时候被人杀了,反正最后都算在魔教的头上。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太多了,高轩辰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和谢黎,竟然会栽在“风”上。 在出来查案以前,他曾派了人去查“风”剑的下落,可自从他和谢黎“死”了之后,“风”剑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半点消息。原本验完了谢黎的尸体,他还打算继续从追查“风”剑下手。可蒋如星一语却突然点醒了他。 他陷入了一叶障目的思路中,只把目光纠缠在“风”剑上,倘若“风”剑一直不出现,他又能等多久?他也等不起多久。 夺了“风”剑的人,是不会仅仅只夺“风”剑的,他们最终的目的,是集齐“风花雪月霜”!这五剑本是一体的,他应该顺藤摸瓜,从另外几把剑下手! “沈飞琦……”高轩辰突然念出了这个名字。 听到老同学的名字,蒋如星立刻挺直了腰板:“你知道沈飞琦?我正想说,即使你们对‘风花雪月霜’有兴趣,我不会让你们对沈家下手。” 高轩辰突然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因为扯动了伤口,他疼得一龇牙,皱着脸道:“走吧。” “走?走哪儿去?”别说蒋如星,就连纪清泽都呆了。 高轩辰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去找你们的老同学沈飞琦啊!” 第三十三章 纪清泽和蒋如星已经见识过高轩辰的随性,但还是没想到他居然能够随性到这个地步。刚刚还躺在床上病怏怏的人,一下跳起来就要走,连要去的地方还是他临时想到的,简直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头绪。 可他的伤还没养好呢,为了排出蛇毒,他用剑在自己的大腿上划拉了一道口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龇牙咧嘴的。路过纪清泽身边的时候,纪清泽拦了他一下,他顿时一个踉跄,痛得哎哟哎哟叫出声来。 纪清泽蹙眉,突然一手勾住他的腰,一手抄起他的腿,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送回了床上。 高轩辰惊呆了。 蒋如星也惊呆了。他们从王家堡回灵武山的这段路上,高轩辰因为中了蛇毒神志不清,不停缠着纪清泽抱来抱去,走十米里面就有八米是抱着的。难道纪清泽这是抱上瘾了吗?一言不合就抱人? 纪清泽按了按高轩辰的大腿内侧,高轩辰差点蹦上房顶去:“唉哟痛痛痛痛痛!纪清泽你干什么!!” 纪清泽皱着眉摇了摇头,拧过身对蒋如星道:“我替他换药。” 蒋如星呆了一呆:“啊?” 她没能够正确领悟到纪清泽对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擅自揣摩了一下纪清泽的心思,于是卷起袖子上前:“我来吧?” 纪清泽:“……” 见纪清泽迟迟没有动作,蒋如星直接伸手把他手里的药瓶抢了过来,然后就准备上手扒高轩辰的裤子。 纪清泽:“……” 高轩辰如临大敌地抓紧自己的裤腰带,唾沫飞溅:“干什么干什么!女孩子家家的能不能有点羞耻心!!男人的裤子是你随便扒的吗!!!你知不知道我伤在什么地方啊!!!” 蒋如星又是一呆,莫名其妙地皱着眉头,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片刻后她再次自以为是地领悟了两人的深意,惊诧地、露出了同情的目光:“你伤到那、那个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纪清泽:“……” 高轩辰:“!!!” 蒋如星从小和一帮男孩子生活在一起,把这些个家伙从男孩看到了男人,每个人穿大裤衩的样子她都见过,有时候甚至会一个不小心看到一些瞎眼的画面。因此她心里压根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对这些男人的身体也丝毫不感兴趣。 在高轩辰爆炸之前,纪清泽接过了药,道:“你先出去。” 其实他早一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蒋如星早就出去了。对待一个思维不在一条线上的家伙,只要少说几个字就会造成天大的误会。 蒋如星一脸愧疚,不停说着对不起往门外退。高轩辰抓狂道:“那个是哪个!!谁伤到那个了!!你什么眼神!!别走啊你听人把话说完!!!蒋如星!!!” 砰!门关上了。 高轩辰:“……” 纪清泽的表情本来是很严肃沉重的,被蒋如星这一闹,他这严肃的脸都板不下去了,却又笑不出来,最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高轩辰警惕地从他手里抢过那个几经易主的药瓶:“我自己上药,你也出去吧。” 纪清泽平静地说:“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替你换过三次药了。” 高轩辰:“……” “血把亵裤打湿了,也是我的换的。” 高轩辰:“!!!”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上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记,至于那根东西……大家都是男人,男人的东西长得应该也都差不多吧???不至于被人看看那啥就认出身份来吧? 高轩辰这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却听纪清泽又开口了。 “为什么这么急着走?”纪清泽不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要去找沈飞琦,却问道,“你很赶时间吗?” 第44节 高轩辰啧了一声。他确实赶时间,巴不得明日就把事情的真相查清楚,这样他余下的那段日子才可以安安心心的,不留下什么遗憾。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风花雪月霜”是百年前由大师沈苍明锻造的五把宝剑,如今“风”“花”“雪”“月”四把剑都流落江湖,没有明确的下落,唯独“霜”之一剑,百年来一直存在沈家的手里,人尽皆知。 倘若真的有人在收集这五把宝剑,沈家的那一把必然也是目标。其他四把剑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都已经害死不少人了,可沈家的那把剑这么久了始终没人动,很可能是因为它的目标太明确了,反而不需要着急。 有的剑出现在黑市里,有的剑出现在镖局,有的剑被人暗中悬赏。收集这五把剑的人一旦听到了消息,必须要立刻动手,不然被其他人抢了先,下一次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打听到剑的下落了。如果他是那个集剑的人,他一定也会把沈家的霜剑留到最后,一来沈家好歹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贸然对他们动手很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二来其他抢剑者都一样不敢妄动,霜剑在沈家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大可以等到先集齐了风花雪月,再去取霜。 以前是这样没错,可现在的局势又不大一样了。半个月前的武林大会,沈家的家主没有露面,只有年轻的沈飞琦代表沈家出席大会。听说沈家家主罹患重病,已危在旦夕。眼下必然是沈家最内乱动荡的时候,也是夺剑者下手的好时机,高轩辰担心耽误久了,霜剑会被人抢走,沈家人也会有危险。 高轩辰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却听纪清泽低声道:“你难道,时间不多了吗?”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锤,把他钉在原地,震得他头晕耳鸣,喉腔震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得赤条条地站在纪清泽面前,什么都被他看穿了,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可他依旧怀揣着那么一点侥幸,只要纪清泽不捅破最后一张纸,只要他忍住什么都不说,那让他担心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 纪清泽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扒下了他的裤子,露出他的伤口。 高轩辰虽然没有伤到“那个”,但他的伤口在大腿内侧,确实已经是很敏感的地方。被他刚才这么一折腾,伤口已经渗出了血。 纪清泽沾了药的手指敷上去,冰凉的触感激得高轩辰一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层地起。 “疼就说出来。”纪清泽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不要自己扛着。” 高轩辰扯出一个笑容:“疼啊,我一直在叫疼,从来也没有忍着。” 纪清泽的动作愈发轻柔,把药膏在他的伤口上抹开。他的声音低哑,仿佛梦呓:“我也很疼。” 高轩辰不敢接他的话。倘若他问你哪里疼?唯恐纪清泽步步逼近,他再难以招架。 过了一会儿,纪清泽忽道:“你昨晚出去了?” 他为了照顾高轩辰,晚上是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的。高轩辰趁着他睡着了溜出去放走魏叔,回来的时候纪清泽还原样躺着,他以为自己并没有被发现。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不敢全盘地否认,反而被抓住马脚,只道:“啊……我起夜了一回。你被我吵醒了吗?” 纪清泽淡淡道:“我已一年难眠。” 高轩辰呼吸窒住。 他看着纪清泽认真为他擦药的脸,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却让他心里百转千回地掀起了惊涛骇浪。很多年以前,他曾经想过,有朝一日等他要回天宁教的时候该如何脱身?把身份一揭震住众人,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又或是索性让这个原本就不存在的身份假死一次,金蝉脱壳?那时候他还想着,倘若他假死,他的朋友们为了他这个魔教教主难受痛苦,也算他没白走这一遭。 可真的到他“死”了以后,这一年里,他根本不敢去想那些人的心情,非但没有丝毫欣慰和暗爽,有的只是懊悔和歉疚。他宁愿自己是不怎么被人在乎的,要不然心里的这根刺动一动就宛如剔骨般要命。他就只好把那些人全都想成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人,只有这样,他自己才能好受一些。 可是纪清泽的每一句话都在拷打他的良心。到最后,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只有他一个人。不,要是他真能冷血无情才好了,也不用这么不知所措。 此时此刻,他的心底突然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叫嚣起来,让他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凭借着这股冲动,压抑已久的话冲到了嘴边:“清……” 纪清泽却在同时开口了:“明天再出发吧。” “啊?” “你伤在这里,不便骑马。今日我去准备一辆马车。这金疮药的药效很好,过几日你伤口愈合了,再换马,也不耽误赶路。” “……好。” 纪清泽已经替他擦完了药,望着那赤红的伤口出了一会儿神,又抬眼问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什、什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稍纵即逝,此刻那股冲动已经被压制下去了,“哦,就是,你跟蒋如星说一声——我才没有伤到那什么!没有!” 纪清泽沉默。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冷笑一声,道:“她又不要用,你解释什么?”凉飕飕地瞪了他一眼,方起身出去准备明日的车马了。 翌日清早,三人去找徐桂居辞行。 昨日纪清泽已提前和徐桂居打过招呼,因此徐桂居并没有多问,便把他们送出山去了。到了山下,徐桂居默默看了高轩辰片刻,突然开口道:“高教主,你可还记得我议事堂的匾额上挂的是什么字?” 高轩辰莫名其妙,但到底给了徐桂居一个面子,答道:“兼容并济。” 每个初进天下论武堂的弟子,第一天都会被带到议事堂,拜一拜几位祖师爷的牌位,参观一下祖师爷们亲自题字的匾额。 说起来初见那匾额的人都会觉得滑稽,匾额上四个大字是四种不同的写法,也是由四个不同的人书写的。“兼”字出自王明河之手,大气磅礴,遒劲有力。“容”字乃是方俊友所书,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并”字是由孟老五所写,那孟老五是个大老粗,武功练得好,却根本不识字,也写不来书法,所以把最简单的那个字交给他写,他现学现描,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压根没有笔锋可言;最后一个“济”字浪荡不羁、潇洒风流,乃是风流剑沈苍明所写。 这四位都算得上是天下论武堂的立派宗师,四个截然不同的人,四个风格迥异的字,糅杂在一起,初看滑稽可笑,细想来却又正切了“兼容并济”的主旨。 徐桂居道:“天下论武堂传承至今,难免有些规矩会有所改变。然而我身为堂主,只有兼容并济四个字万万不敢忘。只要曾入过我论武堂的弟子,一辈子都是我的弟子。哪怕有朝一日,穷困潦倒或是日暮穷途,只要不失赤子之心,天下论武堂便还有他的位置。” 高轩辰怔忪地看着他,总觉得他这番话别有深意。 片刻后,徐桂居方缓缓道:“倘若你们还能再见到景明,麻烦替我转告他,天下论武堂永远是他的栖身之所。” 三人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个,愣怔良久,蒋如星红着眼道:“谢谢堂主。” 徐桂居点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走吧。保重。” 三人上了马车,顺着山道离出山。 方行驶没多久,高轩辰正靠在车厢里出神,突然感觉马车放慢了速度。他撩起车帘,只见山道旁站着一群少年,为首的正是武清流和鱼晚生。倒是纪正长没有来,想是不愿遇见纪清泽尴尬。 高轩辰笑道:“今天还真是热闹了,这天下论武堂的里的人轮番来给我们送行?” 放慢车速的是蒋如星,纪清泽低声道:“别管他们,走吧。”一提马缰,就要加速。 高轩辰却道:“等一等,停车,我和他们说几句话。” 蒋如星和纪清泽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把车停下了。 高轩辰从马车上跳下来,反倒是那些少年吓了一跳,各个摆出戒备的姿势。他们今日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来了,既没打算开口道别,又没有拦车阻驾。大抵是经过王家堡一事,他们发现高轩辰不如他们想的那么坏。可自己的同伴又确实是被高轩辰劫了,轻易放他走了还是不甘心,最后思来想去,也只能来看个热闹了。 高轩辰一瘸一拐地向那群少年走去,纪清泽和蒋如星生怕他们又起冲突,跟在两旁。高轩辰却道:“你们别过来了,我和他们说句话就走。” 于是两人又回去了。 第45节 高轩辰在那些少年面前站定,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异常尴尬。倒是高轩辰先忍不住笑了。 他看着这些后生晚辈,突然想起当初他也像这些少年一般大的时候,谢黎曾和他们说过一番话。谢黎说,让他们珍惜在天下论武堂的这五年,这或许会是他们最值得珍惜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们不懂,只作是寻常。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唏嘘。 高轩辰道:“其实也不是年纪大了,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办复杂。只是多活几年,在乎的东西会多一点,也更在乎一点。有些东西就只能舍弃了。总归人都是自私的。唉,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其实我就是想说,纪清泽他……” 他讲着讲着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懊恼地锤了锤额头:“算了算了,跟你们讲这些干什么。走了,不必送!” 说完丢下一群茫然的少年,跳回马车上。马车扬长而去,彻底离开了灵武山。 第三十四章 三人乘着马车赶路,待行至城镇,纪清泽去城里置办补给,留下蒋如星陪着高轩辰。 蒋如星平时话不多,没事做的时候她就端着把长刀冥想,想到关键处,突然抽刀比划两下,过一会儿又收了刀继续冥想。 高轩辰闲得无聊,便开始和她搭话:“哎,上次你说我跟你们那个同学,韩毓澄,说我像他。为什么这么说?” 蒋如星想刀招想得兴起,忽然被打断思路,一刀朝着高轩辰劈了过去! 高轩辰吓了一跳,连忙举剑应对。蒋如星的刀没有出鞘,高轩辰的青雪剑也没有出鞘。长刀压下来,被剑顶住,扛在肩头。他头一偏,剑在肩上旋了一圈,把蒋如星的刀顶回去了。 “你的内力还没恢复啊。”蒋如星收刀。 “恢复?”高轩辰好笑道,“你以为内力是什么?肚腩上的肥肉?多吃几顿就能回来?” “你的内力真的没了吗?那天在王家堡,你一掌把王有荣推出去。”蒋如星比划了一下,重现那天高轩辰的动作,“他被你打得重伤吐血,内府俱损。换了我,也未必有这等本事。” 高轩辰一怔。那天因为中了蛇毒,很多事情他迷迷糊糊都记不清楚了。他那一掌竟有这么厉害?! 他立刻盘腿运功,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就难受地捂住了丹田处。那里阵阵刀刮似的疼,全身气血逆流,内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撞击他的骨骼,要把他撞碎。倘若再强行运功,他感觉自己就要爆体而亡了。 “你怎么了?”蒋如星见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得干干净净,青白得就像死人一般,被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探他的脉。 “没事。”高轩辰故作轻松地推开蒋如星,自己心里却是疑窦丛生。 他受伤至今还没有试过运功,此番一试,他那失去的内力自然还是找不回来,可感觉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高齐楠去世之前曾将自己的一身内力强行灌到高轩辰体内,他的本意是好的,不愿看儿子因为武功被废整日失魂落魄。可他自作聪明的这一举动反而弄巧成拙。高轩辰因丹田被毁,重伤未愈,根本蓄不住内力,而高齐楠在江湖上乃是一流高手,他几十年攒下的内力浑厚极了,莫说高轩辰,便是换个身体健全的高手也未必受得住。于是被灌了一身功力的高轩辰当场气血逆流,吐血昏迷。 他那一昏昏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是杜仪用尽手段才勉强把他一条命给捞回来。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虽然意识不清,却能感受得到痛苦,全身的每一块骨头仿佛都被人用杵子碾碎成渣,再一寸寸拼接起来。若不是他求生欲太强,那一个月他是绝对撑不下来的。 然后?然后他暂时地活了下来,高齐楠给他的一身内力他非但用不了,还深受其害,一旦试图运功就会气血逆流痛不欲生。 然而刚才他又一次运功,虽然痛苦一如往昔,他却隐约能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在体内冲撞。他虽想试着控制这股力量,却又不得要领。就像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他胡乱地抓,却只让泥鳅钻进那些他的手伸不进去的缝隙里,越陷越深。 他正想得出神,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把他的神智给唤了回来。 “你的内力到底是怎么没的?”蒋如星问道。 高轩辰目光闪了闪:“练功不当,走火入魔。” 蒋如星将信将疑。除了刀法,她并没有对其他事情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也就作罢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高轩辰了了撩耳边垂下的碎发,随便擦去额上渗出的汗水,“你之前为什么说我和韩毓澄像?” 蒋如星没有察觉到他在套话,老老实实答道:“从王家堡回来的时候你一直缠着纪清泽。” 高轩辰:“……然后?” “然后?然后你一直冲他撒娇,缠着他搂搂抱抱。” “……所以?” “什么所以?所以你和少啦挺像的。” 高轩辰:“……” 他以为蒋如星会从他的武功路数或是其他一些他自己疏忽了的细节上看出端倪,只要他知道他哪里露了马脚,便还可以补救。却万万没想到,蒋如星竟然会说这个。 “我缠着纪清泽……撒……娇?所以我像韩毓澄?哈?”高轩辰满脸的不可置信,“在你心目中,韩毓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一直以为,在他的同学们面前,他是个英明神武剽悍果决的人,他用他的浪荡不羁,把小端方磨成了小贤惠。明明是纪清泽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替他收拾烂摊子,怎么就成了他冲纪清泽撒娇!撒娇?这什么鬼词!简直有辱他的一世英明! 蒋如星认真想了一会儿,用一种老气横秋、一本正经的语气叹道:“少啦这人……有些幼稚。不过他们那些人,除了纪清泽,大多都那样。” 高轩辰登时就不大好了。他心道:撒娇?幼稚?!啊呸!蒋如星,老子真是看错你了!你喜欢谢黎,就看不上别的男人年华正茂朝气蓬勃?!何况你自己一个愣头青,竟还好意思说别人幼稚!!啊呸呸呸呸呸! 蒋如星又补充道:“后来想想,你的武功路数,还有你偶尔说话时的声音语气,也都和少啦相似。”她的心眼直,认定了韩毓澄已死,认定了魔教教主就是魔教教主,分明已经有太多疑点摆在她面前了,她愣是没往一处想。 可惜她这番补充的话已经修补不了高轩辰深受打击的小心肝了。 高轩辰钻回马车里,狠狠把车帘一摔,再不理蒋如星。蒋如星也不在意他,又开始端着自己的刀继续冥想。 纪清泽的剑断在了王家堡,眼下没有功夫专门找人为他锻造一把宝剑,于是就在城里的铁匠铺挑了一把还算趁手的先将就。他买完东西回到马车里,就看见蒋如星正自己练刀,车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撩起车帘看了一眼,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先被高轩辰迁怒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纪清泽莫名其妙,转身问蒋如星:“他怎么了?” “可能……”蒋如星想了想,“男人会比较介意我说他幼稚?是吗?其实我没有明着说,我已经绕了一圈了,还扯到了别人,但他应该还是听懂了。” 纪清泽:“……” 他揣度着方才的情形,脸上竟难得的有了几分笑意,把刚买的一袋糖炒栗子递进车厢里去,随后便驾马出发了。 第46节 沈家和纪家一样同在苏州,三人从灵武山出发,先是坐着马车赶路,过了几日,高轩辰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才又换了三匹快马。 路上纪清泽买了几套新衣服,又让蒋如星和他一样把那些能代表身份的信物全都收了。他们一个南龙纪家,一个北凤蒋家,虽然表明身份在江湖上行走会得到一些便利,可同样会有一些麻烦,更何况他们还带着高轩辰,还是低调为好。 数日后,他们终于赶到了苏州。在进苏州城之前,纪清泽又买了顶草帽戴上。在苏州老家必定有许多人认识他,显然他并不想让人认出,也没有打算要趁此机会回纪家去看看。 三人进了城,都是饥肠辘辘。路上那点干粮早把嘴里吃得淡出个鸟来了,于是非常有默契地直奔苏州城最出名的酒楼拜祭五脏庙。 酒楼小二把他们引上楼入座,等菜的时候,蒋如星继续跟自己的刀亲热,纪清泽藏在草帽后面的眼睛也不知正看什么,而高轩辰则坐在窗口边打量街上南来北往的行人。 少顷,高轩辰忽道:“这苏州城可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宝地。” 蒋如星终于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自己的宝刀上挪开,移到窗户边上往外看。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道:“乞丐、挑货郎、那边的老叟,都有功夫。” 两人同时无声地把目光投向纪清泽。 纪清泽没去窗口边上看,但他来的路上就已经注意到了。他本来就是苏州人,对苏州的势力比较熟悉。此时此刻,他微微摇了摇头。 高轩辰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个从走路的步伐上就能看出功夫底蕴的“老百姓”,不是苏州人。 他沉吟片刻,猜道:“十三宗?” 与其他声势浩大的门派不同,十三宗是十三家小门派组成的联盟,把十三宗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方能与其他大家族相抗衡。十三宗没有至高武学,亦没有能在江湖排的上号的高手,但他们胜在人多,鱼龙混杂,消息和人脉都比其他大门派更广一些,因此在武林也有自己特殊的地位。 纪清泽低声道:“应该有,但未必全是。” 高轩辰认同地点头。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和人中龙凤解释过,根据一些不能透露来源的消息,他怀疑一年前致使谢黎和少啦出事的原因和“风花雪月霜”有关系,所以他们先从下落最明确的霜剑下手,来找沈飞琦挖挖线索。 纪清泽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蒋如星只要能找到谢黎,刀山火海都不怕闯。 在进苏州城以前,蒋如星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到这么多乔装打扮的江湖人士,她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这些人难道都是冲着霜剑来的?” “应该是吧。”高轩辰却反而松了口气。在路上的时候他还担心自己会来晚一步,可现在看到苏州城里乱七八糟的局面,至少说明沈家还没出事。 忽然,楼下大堂里传来了一阵喧哗,把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别上这儿来讨饭!”酒楼的小二满脸晦气,推搡着一个脏兮兮的、佝偻的老乞丐,“赶紧出去!” 老乞丐不依,满是泥巴的手抓住小二的袖子,哑声道:“行行好,赏口剩饭吃吧。” 小二不肯理他,用力把他往外推。老乞丐被他推搡在地,口里叫唤着“行行好,别打我”之类的话,依旧赖着不肯走。 高轩辰冷眼看着,纪清泽也没有要管闲事的意思。那老乞丐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酒楼里就有不少江湖人,谁知道这是要唱哪出戏?显然不止他们这么想,满酒楼的人都安坐着,谁也没有出头。 突然间,蒋如星却像是坐到了一枚钉子,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抓起长刀,不由分说从楼上跳了下去,冲进大堂!高轩辰和纪清泽俱吃了一惊,满酒楼的人也叫她吓到,就连争执中的小二和乞丐也止了声,纷纷回头向她望去。 每个人都以为这年轻姑娘是路见不平要管这闲事,有些人脸上已经露出了讥讽的嘲笑,可嘴角才刚刚勾起,蒋如星就已经像阵风似的掠过了小二和乞丐,冲出酒楼大门。 “站住!!!” 第三十五章 高轩辰和纪清泽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乞丐和小二的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也不知道蒋如星突如其来发什么神经。当蒋如星从酒楼小二身边经过的时候,高轩辰余光看见有个同样戴着草帽的男人在酒楼门口闪了一下,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追了出去。 莫名被晾下了的酒楼小二和乞丐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应该从哪里开始吵起。 店内有人惊道:“刚才那女的是不是……” 蒋如星已经跑得没影了,纪清泽和高轩辰只好顺着蒋如星离开的方向追。 过了好一会儿,就看见前面的路上蒋如星自己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了。 高轩辰问道:“你刚才看见谁了?” 蒋如星抬起头,满脸的茫然,目光呆滞。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梦呓般道:“我刚才好像……看见谢师了。” “什么?!”高轩辰和纪清泽同时受惊。 很显然,蒋如星没有追到那个人,她应该也没有看清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谢黎。 高轩辰沉吟片刻,问道:“你追他,他逃?”就算蒋如星没有看清楚,但被人一追就跑,那人也很可疑。 蒋如星依旧茫然:“我……不知道啊。我就看见他背影闪了下,进巷子了,然后我追过去就已经不见了。他那是在逃吗?我不确定……可他为什么要逃呢?” 高轩辰啧了一声,嘴欠道:“搞半天你什么都没看清楚啊,那你看清是人是鬼了没有?说不定你这是大白天见鬼了!” 蒋如星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因为他把谢黎说成鬼而发怒。她只是极其忐忑不安地,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师……还活着吧?我们能找到他的对不对?” 高轩辰愣住。蒋如星此时此刻的神情简直可以用卑微来形容,让人不忍心再泼她冷水。可是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一会儿,蒋如星自嘲道:“我知道,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诺嘛。算了,走吧。” 高轩辰确实不敢说什么让蒋如星空欢喜的话,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这句话却不知道戳中了纪清泽哪一点。 三人沉默地往回走着,纪清泽突然低声自言自语:“做不到就不要承诺?” 高轩辰诧异地侧头瞟了他一样,正对上纪清泽讥讽的眼神。 “呵,无论做过什么,只要没有把话说出口,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高轩辰:“……”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天喝醉酒或者梦游,不小心干了什么想干却没干过的事。纪清泽这个语气怎么听起来那么像被他糟蹋过的小白菜呢? 第47节 蒋如星这个愣头青不明所以,问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事情当没有发生过?” 高轩辰赶紧把这个话题截住了:“唉,刚点的饭也没吃上。算了,别折腾了,咱们直接去沈家蹭饭吧?” 蒋如星摸了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深觉有理:“也好,走吧!” 两人用目光征询纪清泽的意见,纪清泽微微鼓着腮,一副已经被气饱了的样子,反正是没反对。 于是三人就往沈家走。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沈家和纪家同在苏州,又同是练剑的门派,虽然一直以来关系相处得还算和谐,可倘若离得太近了难免要发生矛盾。因此沈家在苏州的西郊,纪家在苏州的东郊,一西一东拱卫苏州城。 三人行至西郊,还没到沈家大门口,远远地看见前面围了一圈人不知道在干什么。 看见热闹没有不凑的道理,高轩辰连忙跑过去,隐隐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好像是尸体。他踮起脚尖往里看,只见人群的最中间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女子,边上卷着一摞草席,臭味正是从草席里面散发出来的。 那白衣女子哭哭啼啼道:“小女子愿卖身为奴,只求好心人能为小女子安葬亡父。” 高轩辰心道:噢,果然是卖身葬父!不过为什么这年头全都是卖身葬父的,怎么没有卖身葬母的?葬祖父的?葬祖母的?是当爹的都比较短命吗? 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男人,掏了几锭银子出来,弯腰放到那白衣女子面前:“唉,可怜的。一会儿我请人来帮你把父亲葬了,这钱你先收下。” 高轩辰看了眼那好心人,心道:啧啧啧,这家伙果然一直都没变,一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 那女子收了银钱,立刻道:“谢谢恩公,从此以后小美就是恩公的人了!以后必定当牛做马伺候恩公!” “不用不用。”那年轻人连连摆手,“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怎么舍得让你伺候!还是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扑上前抱住年轻男人的腿不让他走:“恩公,小美孤身一人,已没有活路了,只求恩公收下小美当奴婢,赏小美一口饭吃吧!” 年轻人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片刻后,回头跟自己的随从说:“温叔,要不然……” 高轩辰赶紧咳嗽了一声,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蒋如星和纪清泽跟进去,和那年轻人打上照面,全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飞琦!” 沈飞琦见了蒋如星,顿时眼睛亮得可怕,嘴角快要咧到耳根:“蒋……” 纪清泽突然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没让他把蒋如星的名字叫出口。 沈飞琦看看纪清泽,看看蒋如星,又看看高轩辰。他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纪清泽戴着草帽,很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来,高轩辰的身份一旦公布也会引起麻烦。于是他收回了称呼,眉开眼笑道:“你们怎么来了?哎呀,这么久了,可算有点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这白衣女子还抱着沈飞琦的大腿不放,高轩辰弯下腰,把沈飞琦给他的银子捡起来,塞回沈飞琦怀里。 那白衣女子震惊又困惑地瞪了他一眼。沈飞琦也是莫名其妙。 随后,高轩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回那白衣女子面前,嬉皮笑脸道:“姑娘长得可真不错。卖身葬父是吧?你爹我帮你埋,你卖身给我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那白衣女子也是一脸诧异,没想到这种事情还能有人截胡的。她不去收那银子,抱着沈飞琦的腿不肯放。 沈飞琦立刻道:“不行不行!温叔,还是你回府叫点人来把小美姑娘的父亲埋了吧。”他还把高轩辰当做魔教教主,如果一个清白女子落到魔教手里,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高轩辰道:“别呀,你卖身给沈家当奴婢有什么好?我家里不比沈家穷,我长得也比沈飞琦英俊,我也不要你当奴婢,待遇难道不比跟着他好?” 纪清泽低下头拨弄剑穗。 蒋如星上前一步挡在高轩辰和白衣女子之间,对他怒目而视,斥道:“干什么你!”她和高轩辰相处了这么久,虽然觉得高轩辰不是坏人,却未必不是见色起意的坏男人。坏人可恶,坏男人也同样很可恶。 沈飞琦一看冰美人不高兴了,再不犹豫,立刻拉起白衣女子,把她推到温叔怀里:“温叔,快点把小美姑娘带回去让她好好休息。小美姑娘你放心,你爹交给我了!” 那温叔生怕晚一步就让高轩辰把白衣女子生吞活剥了,二话不说,跟阵风似的带着人拔腿就跑,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高轩辰:“……” 他用一种深深怀疑的目光看着沈飞琦和蒋如星,很想把他们两个人的脑瓜子敲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苏州城那么大,人来人往的,这女的哪里不去,非要跑到沈家门口来卖身葬父,沈飞琦又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这摆明了就是冲着沈家来的。 他本来只是想搅合了这件事,却不想因为他说话向来没个正形,再加上他那特殊的身份,换了谁都觉得他居心不良,反而让沈飞琦急着英雄救美,促成了这件事。 身遭看热闹的人还纷纷鼓掌叫好,以为自己目睹了一出沈家少主力战恶霸的好戏。 沈飞琦洋洋得意地冲着高轩辰丢去一个挑衅的眼神,高轩辰不甘示弱地用目光回击:蠢货! 然而他那神情到了沈飞琦眼里,倒像是吃了瘪的恶霸正恼火,反倒叫沈飞琦更加高兴。他换上满脸殷勤的笑容,转身抓住蒋如星的手,邀功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美姑娘,有我在,不会让她被恶人欺负。” “恶人”高轩辰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蒋如星夸奖道:“做得好。”她想把手从沈飞琦手里抽出来,沈飞琦却抓着不肯放,絮絮叨叨的:“你们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我真是想死你……们了。” 纪清泽低声道:“回去再说。” 沈飞琦恍然大悟,依旧舍不得松开蒋如星的手,带着他们回沈家去了。 第三十六章 这会儿刚好也是沈家人用餐的时候,蒋如星一说肚子饿了,沈飞琦心急火燎地让人赶紧把饭菜弄上来,就差没亲自去厨房烧菜了。 等菜端上来,也就一盘荤菜两个素菜,十分简朴。 就在高轩辰怀疑沈家是不是做了什么亏本买卖把家底都败光了的时候,沈飞琦抱歉地解释道:“对不住,你们也知道,我家最近都乱成一团了,一大堆事情要忙活,我这几天都没什么心思吃饭,所以厨房那边备的菜也简陋。我已经让人赶紧多做几个了。”说着夹了一筷子卤鸭到蒋如星碗里,关怀道,“多吃点,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可真心疼。” 蒋如星道:“不必。” 沈飞琦立刻道:“什么不必!唉,要不是我家里这样,我也得跟着你们一块儿去查案,旁的不说,你在外面那么辛苦,都没个人照顾你,我怎么放心的下。” 高轩辰搓了搓胳膊的鸡皮胳膊。一面觉得肉麻,一面又还挺怀念这种肉麻的感觉的。 第48节 在天下论武堂的时候,说要好就数沈飞琦跟他最要好,甭管他出点什么馊主意,沈飞琦绝对是第一个挺他的,两人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沈飞琦哪哪都对他的胃口,独独有一点让他受不了,就是这小子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平时明明也称得上机灵的一个人,只要一遇到姑娘就犯傻,姑娘越漂亮他傻得就越厉害。对蒋如星更是如此。 那会儿他们每天练完功去饭堂吃晚饭,每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唯独沈飞琦还精力充沛——他练功的时候都懒得像块死肉,一下课精神就来了——他总是要端着饭盆坐到蒋如星对面,不停把自己碗里的菜往蒋如星那边夹,一边夹还一边说些肉麻的话:“你长得又漂亮,武功又厉害,头脑又聪明,性格还讨人喜欢。要是我早些认识你该多好?瞧你累的,来,多吃点,这个好吃。” 高轩辰明明饿得肚子咕咕叫,硬是被他一番瞎话膈应得吃不下去了。他忍无可忍,一把拉起纪清泽的手腕。正在斯文吃饭的纪清泽被他吓了一跳,听他道:“走,咱们去那边!” 不由分说就把纪清泽拉到沈飞琦和蒋如星的边上。 所有人都很识趣地远离沈飞琦和蒋如星不去打搅他们,独独高轩辰这个不要脸的还自己往上凑。他把饭碗一放,夹起一块自己咬了一半的肴肉送到纪清泽嘴边,掐着嗓子甜腻腻道:“饿坏了吧小心肝?来来来,快来吃我的肉,又香又甜的。” “他的肉”上面还沾着亮晶晶的口水,纪清泽见鬼似的地拼命后退。高轩辰长臂一捞,隔着桌子拉住了他,朝那边便秘脸的沈飞琦丢去一个挑衅的目光。 沈飞琦恶心他,他就恶心沈飞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看谁更不要脸,也好让沈飞琦知道他在姑娘面前的表现到底有多膈应人。 沈飞琦果然受不了,道:“莫名其妙。”又转向蒋如星,抬手想替蒋如星擦汗,被蒋如星避开了。 高轩辰继续掐着嗓子嚷嚷:“清泽,你长得又英俊,武功又厉害,头脑又聪明,性格……呃……”他卡了一卡,没过脑地赶紧找了个优点补上,“屁股还很翘!要是我……” “噗!!!”他话还没说完,边上沈飞琦就把刚喝的汤全喷了出来,正好喷在蒋如星的饭碗里。 本打算赶紧吃完赶紧走的蒋如星眼角一抽,无语地放下筷子,心道:一群幼稚鬼! 沈飞琦赶紧道歉,殷勤地要去帮蒋如星重新打饭。蒋如星已经没胃口了,摆摆手赶紧跑。 纪清泽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羞恼地掰开高轩辰抓住他的手,也是扭头就走。 高轩辰在后面笑得直打跌:“心肝小宝贝,别走啊!哈哈哈哈哈,再回来吃点啊!哈哈哈哈……” 他们在天下论武堂五年的时间,类似的场景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回。沈飞琦作为一个怜香惜玉的好男儿,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姑娘好。高轩辰经常被他刺激得受不了,就把纪清泽拉出来当靶子,反激沈飞琦。可怜无辜的纪清泽多少次莫名被牵连,导致他有一段时间只要看到高轩辰和沈飞琦在一起拔腿就跑,青竹身法能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兴许还有高、沈两人的功劳。 此刻,沈飞琦关怀完了蒋如星,破天荒地又给纪清泽夹了一筷子菜,叹道:“上次在岳华山就想说,你也瘦了很多,多吃点吧。倘若少啦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 纪清泽顿住。 高轩辰筷子一松,夹到半道的菜落到桌上,他也不嫌脏,赶紧又夹回自己碗里,闷头吃饭。 沈飞琦关照了半天蒋如星,又关照了一会儿纪清泽,终于开口说正事了:“对了,你们不是在查案吗?为什么跑到苏州来?” 纪清泽和蒋如星不说话,沈飞琦便看向高轩辰。 高轩辰道:“想找你打听打听‘风花雪月霜’的事。” 沈飞琦一怔,神情旋即严肃了:“‘风花雪月霜’?为什么要打听这个?是跟谢师和少啦的死有什么关系吗?” 谢黎的尸体有假,此事目前只有高、纪、蒋三人再加上一个徐桂居知道,他们也没打算把消息昭告天下,因此其他人还都以为谢黎已经死了。 高轩辰清了清嗓子:“嗯,根据我们这段时间的调查,一年前谢黎和韩毓澄的事很有可能跟‘风’剑有关。” 人中龙凤的目光投到他脸上。先前高轩辰只说了根据他的消息——就像他为什么知道谢黎就是当年的乾坤刀谢景明一样神秘的消息——他怀疑谢黎和韩毓澄的“死”与“风花雪月霜”有关系,具体是什么关系,他都没讲过。更别提“经过他们的调查”这种瞎话。 沈飞琦不知其中缘由,震惊道:“和‘风’剑有关?!什么意思,难道少啦和谢黎是因为争夺‘风剑’所以才被人害了?” 高轩辰道:“唔,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还没调查清楚呢么!你好歹是个沈家的后人,最近有没有听说过‘风’剑的消息?或者在觊觎你家的‘霜’剑吗?” 沈飞琦还没说话呢,纪清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勃然色变,手抖得端不住碗,啪嗒一声碗和筷子全都落到桌上。三人的目光被他引过去,只见他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双眼死死盯着高轩辰,目光中震惊、恐慌、茫然,还有浓烈的即将要喷薄而出的情绪…… 蒋如星道:“清泽?你怎么了?” 纪清泽红着眼,声音颤抖着,十分艰难地问道:“是……为了……我……吗?”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高轩辰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喉结滚了滚,太多话涌到嘴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半天,他才找回他那调侃的语气:“哈?为了你?你想什么呢?那么多人在抢‘风花雪月霜’,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蒋如星和沈飞琦都是一脸困惑,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突然间,沈飞琦灵机一现,彻悟了:“啊我明白了!那时候你断了剑,‘风’剑又是一把很适合你们纪家游龙剑法使用的阔剑,所以少啦和谢师是为了你去争剑的?然后就被其他抢剑的人给害了?” 高轩辰恨不得拆下椅子腿塞进沈飞琦嘴里!这小子该聪明的时候蠢得像头猪,该装傻的时候又跟这儿抖激灵,当初怎么没让孟威把他打死! 沈飞琦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自作聪明地继续分析:“嘶……这种事还真像是少啦会做的,他总是爱逞强。可谢师又是怎么搅合进去的?谢师一向很稳重的……哎哟!” 没等高轩辰动手拆椅子腿,蒋如星的刀鞘已经从桌子底下伸过去重重顶在沈飞琦的肚子上。沈飞琦委屈地揉着肚子,蒋如星给他丢了个眼神,示意他看看纪清泽。 沈飞琦这才发现纪清泽苍白脆弱,仿佛碰一碰就要散架。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搜肠刮肚地找话补救:“呃……那个……我、我都是胡说八道的,刚才说到哪了?哦对,‘风花雪月霜’……‘霜’剑是在我们沈家来着……然后……然后……” 他一慌口就不择言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蒋如星和高轩辰,指望他们赶紧救场。偏偏这两个家伙也心不在焉,一时间整个屋子陷入了诡异尴尬的沉默之中。 总算还是高轩辰先开了口:“你知不知道,都有谁在打这五把剑的注意?” 此言一出,沈飞琦就只剩下满脸的苦笑:“我知不知道?我知道,也不知道。世人都道高祖爷爷留下的这五把剑是宝贝,在我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祸害!” 第三十七章 “风流剑”沈苍明身为一代宗师,是个十分具有争议的人物。在天下论武堂的四大开山鼻祖中,他没有孟老五那样高强的武功,没有王有荣那样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影响力,他只有三点让人津津乐道:一是他锻造的手艺,二是他的长寿,三是他的风流。 百年前初创天下论武堂时,他已经是位百岁老人了,但他老当益壮,身骨轻健,依旧活跃于武林之中。他一生没有娶妻,却有无数露水请人和风流情债,百岁那年还让当时的武林第一美女刘婉儿为他诞下一名麟儿。 没有人知道他一共有多少私生子,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但得到他公开承认的有五个,并且他为那五个孩子分别锻造了他一生最出色的作品——便是“风花雪月霜”五把宝剑。 据说这五把剑任何一把单独拿出来都称得上绝世宝剑,它们无坚不摧,削铁如泥,锋利无匹。武学修为的高低,除了习武者自身的能力之外,一把如虎添翼的神兵也能起到至关作用。兵刃的轻重,兵刃的钝利,兵刃的长短,甚至血槽宽一寸窄一寸,都影响到武功的发挥。有些人数年瓶颈无法突破,换一把更趁手的兵刃,立刻有如天助,从普通高手一跃跻身为一流高手。所以一位出色的锻造大师在江湖上的地位不比武学高手低。直到如今,还有许多名家家传的神兵是出自沈苍明之手。 那么可想而知,沈苍明的巅峰之作“风花雪月霜”,自然也会被许多人觊觎。 这样人人都想要的宝贝,却被沈飞琦说成是“祸害”,若换了其他人,必然会大感惊奇,可是高轩辰、纪清泽和蒋如星却都能够明白他的苦楚——怀璧其罪的苦楚。 沈飞琦道:“你们也知道,我们沈家在武林上的地位一向很尴尬,说是高祖爷爷沈苍明的后代,其实连嫡系都算不上。当然,高祖爷爷那个人你们知道,他也没留下什么嫡系。” 高轩辰冷不丁插了一句:“沈家现在就剩你们这一支血脉了,跟嫡系也没啥差别。” “不是的。”沈飞琦摆摆手,“跟血脉没有关系。高祖爷爷那么风流的一个人,谁知道当年他留在犄角旮旯里的私生子开枝散叶的有多少,说不定我家门口摆摊卖烧饼的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堂表兄弟。只是把宝剑传承至今的就剩下我们一脉了而已。” 第49节 他用“犄角旮旯”这个词来形容沈苍明播种的盛况,不仅把原本屋中沉闷驱散了不少,也纪清泽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飞琦朝纪清泽丢去一个关怀的目光,纪清泽扯了扯嘴角,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你继续说。” 沈飞琦就继续说了:“其实我们家以前——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啊,都是听我家长辈说的——在武林里是没什么地位的,直到沈家另外几支丢剑的丢剑,灭门的灭门,只剩下我们,加上我们家在剑法上也算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造诣了,我爷爷和我爹创出了一套霜华剑法,于是大家就把我们当沈家的正统了,到那时候我们家的地位才高了那么一点。” 另外几人都认同地点头。沈飞琦这番话说谦虚也谦虚,但没谦虚得太过。沈家的霜华剑法在武林上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只是要和南龙北凤东鹤西虎这样的大家相比,差距不算小。 “就这样,打我记事以来,觊觎我们家‘霜’剑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好一点的来管我们‘借剑’,狠一点的那就是直接动手抢!要不是有你们纪家在,”沈飞琦说着感激地向纪清泽一拱手,“我们家的下场也不会比另外几家好到哪里去。你们说,那‘风花雪月霜’不是祸害是什么?” 沈飞琦的爷爷和纪清泽的爷爷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纪爷爷又是天下论武堂出身,感念祖师爷的恩情。两家同在苏州,纪家一直对沈家多有照顾,才让沈爷爷能够潜心练武,得意领悟霜华剑法。后来两位老人去世,后辈子孙有世交的关系在,虽然没有那么要好了,也还是能照顾的就尽量照顾。加上沈家自己凭借武学修为把脚跟站稳了,这才算太平。 蒋如星道:“你是说,沈家的另外几支,是因‘风花雪月’而罹难?”她对于武林大事一向关心得不多,所以很多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传闻她都不甚清楚。 “谁说不是呢!”沈飞琦一拍大腿,“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吧,但大家心知肚明啊。远的就不说了,说近的,二十五年前沈轩华那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一夜之间被人灭门,灭得那叫一个干净啊,据说连条狗都没活下来。‘月’剑也随之消失了。你们说说,惨不惨?狠不狠?过分不过分?也真是讽刺,‘风花雪月’那么美的四个字,结果却成了杀人的利器。” 沈轩华那一家是保留“月”剑是除了“霜”剑之外保留最久的一支沈家后人,也在二十五年前终结了,所以现在,就只剩下沈飞琦他们家了。 高轩辰和纪清泽以前都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但他们年纪小,离开天下论武堂真正踏入江湖才一年,那些事情离他们太远了,听起来就跟“项羽不敌刘邦在乌江自刎”一样,只是一个故事,在心里掀不起什么波澜。可如今从苦大仇深的沈飞琦嘴里说出来,却让他们仿佛看到了血光冲天的惨象,并且情不自禁地把沈飞琦一家代入了故事中,顿时一个个都为好友而愤懑、同仇敌忾。 蒋如星不可思议道:“就为了几把剑?那些人全都疯了吗?再好的剑也是别人的,拿到自己手里又有什么用!”好功夫要配上好兵刃,好兵刃也须得有好功夫。譬如练重剑的人就是拿到一把极品软剑,也不可能用得趁手。 “所以说,不止是为了几把剑吧。”当初“杀害”他的谢黎的人就是一群刀客而非剑客。高轩辰道,“沈飞琦,关于‘风花雪月霜’的传说是真的吗?” “传说?你指哪一个传说?”沈飞琦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活了十八年,关于‘风花雪月霜’的传说都听了不止十八种了!最广为流传的就有三种,一个是说高祖爷爷偷了当年另外三大宗师的武学秘笈分别藏在剑里;一个是说剑里有藏宝图,拼起藏宝图能找到黄金万两;还有一个我听得最多,是说高祖爷爷把他长寿的武学心法贮在几把剑里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好像集齐了‘风花雪月霜’五把剑就能一统武林似的!” 三个人面面相觑。这些说法高轩辰全都听过,纪清泽听过一些,蒋如星则是没怎么听过。他们北凤蒋家毕竟是练刀法的,对于这些事情本来就关心得少。 蒋如星震惊道:“还有这种事情?这个……都是假的吧?” 高轩辰却道:“假的多,但也不全是假的吧?最后那个听起来还挺靠谱的。” 沈飞琦却犹豫了,没有立刻否认。他心虚地看了高轩辰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撇开了。很明显,有些话他不愿意当着高轩辰这个魔教的人的面说。 纪清泽于是道:“若你信我,也可信他。” 沈飞琦大感诧异地睁圆了眼睛。这话要是从蒋如星嘴巴里说出来还真是不稀奇,可从纪清泽嘴里说出来就太稀奇了。谁不知道端方剑和魔教有杀母的血海深仇,他明明是最憎恶魔教的人啊?难不成韩毓澄死了以后,这家伙被刺激得脑袋都不清楚了? 蒋如星亦没有要避开高轩辰的意思,问道:“能说吗?” 沈飞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这两位好友在和魔教教主相处的半个月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大家五年的朝夕相处早已建立了根深蒂固的默契和信任,龙凤肯相信高轩辰,沈飞琦对高轩辰的心防也就卸下了不少。 他一咬牙,道:“好吧,毕竟你们也是为了追查杀害少啦和谢师的凶手,我肯定是要鼎力相助的。平时换了别人问我,我都说是扯淡,但我今天跟你们掏心窝子说句实话,你们听过算过,可别往外去说。” 纪清泽和蒋如星根本都不用承诺什么,沈飞琦本来就相信他们的为人。高轩辰道:“放心,当然,我发誓。” 沈飞琦这才松了口:“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说我家高祖爷爷偷秘籍啊藏金子啊,我敢拍着胸脯说:胡扯!高祖爷爷风流了一辈子,闲云野鹤四处闯荡,连个宅子都没有,我那些高祖奶奶们全都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他藏那么多金子干嘛?又往哪藏啊?至于偷秘籍,王明河孟老五这些宗师,哪个本事不如我高祖爷爷?秘笈这么容易被人偷?被人偷了秘笈还把他的画像牌位供奉在议事堂里,这也不合理,对吧?就唯有最后那个,长寿的那个……” 他支支吾吾的,蒋如星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在岳华山武林大会开始之前,站在我边上的人说前阵子他的朋友看见沈苍明了,说沈苍明重现江湖了!那时候我以为那人喝醉了,没去听他后面扯的什么淡。是真的吗?沈苍明还活着?” 高轩辰和纪清泽都惊讶极了。风流剑沈苍明还没死?!那他今年都该有两百多岁了,长寿得都快成老妖精了! 唯有沈飞琦不太惊讶:“这个……这个……我是觉得啊,‘我朋友说’‘我朋友的朋友说’,如果不是他们亲眼看见的,总归不能尽信吧?你们毕竟是偶尔听说,我作为沈家子孙,从小到大年年听人说在哪儿又看见我高祖爷爷了,我从不信到信再到现在,爱谁谁吧。没准就是哪个人喝醉了酒随口说一句,最后人传人的,大家心里都这么信了,路上见到个长得跟画像相似的就说是我高祖爷爷现世,结果假的也成真的,真的也成假的,实在说不清楚。不光是我高祖爷爷这个人,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这样。” 他一番反反复复弯弯绕绕的话,听得另外三个人都是一头雾水,具体怎么回事没听明白,但沈飞琦的糊涂他们是全明白了。 这个事情坏就坏在了“神秘”两个字上。想当初沈苍明是在他一百零八岁以后突然就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有人说这个老王八终于老死了,有人说他是因为情债太多被人杀了,反正在那个时候,江湖上公认的是沈苍明已经死了。他这个人一直是闲云野鹤,死在哪条山沟沟里无人知晓也是正常的。 但是过了十几年几十年的,有人再把旧账翻出来,说当年沈苍明根本就没死,是隐居练功去了。因为时间隔得太久了,很多确凿的事情已经变得不确凿了,谁也没办法求证,一张嘴皮子上下一翻,就能翻云覆雨。沈苍明偷了几大宗师的武学秘笈的消息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传出来的。 ‘风花雪月霜’不管到底有没有藏秘笈和地图,就冲着这五把剑的价值,它们本来就是抢手货。抢的人多了,乱七八糟的消息就多了,信的人也多了。 “啊啊啊啊啊!”沈飞琦烦躁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你们真的不知道,我快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给逼疯了!我今天信,明天不信,后天听了新的‘传说’,又信了。我都恨不得自己跟自己打一架!就上个月,我已经打定主意,甭管外面人怎么说,全当他们放屁,我一句都不信了!结果前两天,我爹现在不是不大好了么,我叔叔说了一句,倘若我们能拿到高祖爷爷的五把剑,我爹就有救了。我这心里,我一下子,我……我希望那些都是真的,你们明白吗?” 他说到后面,眼眶竟然有些红了。他一向都是嬉皮笑脸的,尤其是对着姑娘,他整天关心别人,从来不提自己的事情。今天突然之间把积压已久的话全都吐出来,好像精气神都被人掏空了,实在叫人心疼。 纪清泽默默移了过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高轩辰咬了咬嘴唇,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那,你就没有试过,把‘霜’剑折了看一看吗?” 第三十八章 “折剑?”沈飞琦道,“怎么折啊?” 高轩辰纳闷:怎么折?剑还能怎么折?宝剑再无坚不摧,也是一把剑,锤子敲,榔头砸,不可能折不断,再不济熔了它也行啊。 沈飞琦的目光在高轩辰身上转了一圈,指着他腰间的青雪剑,道:“这就是你们天宁教的青雪剑是不是?如果说你这把剑就是‘雪’,你打算怎么折了它?” 高轩辰拔出青雪剑,上下打量。青雪剑是天宁教的传教宝剑,至今到他手里已经传承了数百年,依旧寒光逼人,削铁如泥。有些粗制滥造的剑,用上几次剑刃就会豁口,又或是剑身与剑格脱离,而像青雪剑这样的宝剑,整柄剑浑然一体。 他心道:若真有什么秘籍,会藏在哪里呢?铸造剑身的时候藏进剑芯里了?或者是剑格和剑首做了什么手脚?可不管藏在哪里,一旦动手,就得毁了这把宝剑。 沈飞琦说:“你折呀!你折了试试?” 高轩辰莫名其妙:“我这又不是真的‘雪’剑,我折它做什么?”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听说青雪剑里藏了你们天宁教先祖韩诩之留下的武功秘籍,你现在练功遇上困难了,只要拿到这份秘籍,你就能突飞猛进呢?” 若只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高轩辰是不会去折青雪剑的。天宁教作为魔教,是个极其随心所欲的地方,就连教主大位,往往都是老教主看谁顺眼就把位置传给谁了,由此可见其毫无规矩可言。教中人无论是喜欢杀人放火又或是愿意拯救苍生,只要不影响天宁教,谁也不管你爱做什么。在这块地方不讲血脉、不讲规矩、更不讲传承。找遍全教上下,唯一从前辈们手中继承下来的,就只有青雪剑了。 武林正道们从自己先辈那里继承血脉、精神、武功、学识……天宁教一剑涵盖所有,它的地位如此特殊,因此每一任教主都相沿成习地好好保存它。 高轩辰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让你设身处地站在我这位置上想想。青雪剑对你们天宁教意味着什么,那‘霜’剑对我们沈家就意味着什么。哦不,‘霜’剑更重要,你们天宁教不会因为没了一把剑就垮了,但是我们会。” 三人全都愣住。 第50节 沈家怀璧其罪,因一把‘霜’剑遭人觊觎。那是因为它的确是块璧。第一,‘霜’剑无可争议的是把绝世好剑,倘若没有它,沈父和沈爷爷也无法悟出霜华剑法;第二,这把剑所代表的意义,是“沈苍明后人”,就因为只剩下沈飞琦一家留住了剑,人们就将他们当做沈家正统、嫡系来对待。固然有很多人想抢剑,但也有不少人被道义限制,不敢明抢,便想搭上人情,以便有朝一日借剑,为此沈家明里暗里得了多少好处?第三,就是那些“传说”赋予“霜”剑的价值。外面的人想要的秘笈,沈家自己难道不想要吗? “只要我今天毁了剑,明天江湖上骂我狼心狗肺忤逆不孝的唾沫立刻就能把苏州给淹成海了。但凡祖宗留下来的,如果是句好听的话,你得拿他当名言警句记着;如果是样宝贝,赶紧上香供起来吧。多少人盯着的东西,折它?我还混不混了?被人记恨上了以后我们家得吃多少绊子?” “再来,我爹眼下还躺在床上呢,大夫说他没几天好日子了。我也想这剑里有能让我爹长命百岁的秘密啊。”沈飞琦苦笑,“但那些狗屁倒灶的传说,管杀不管埋啊!就算剑里面真藏了东西,可谁也不知道藏哪儿。又或者不是藏在剑里面,而是有些其他的机巧,比如说集齐五把剑放在月光下照能照出什么东西,或者拆下五把剑的剑首就能组成一把钥匙……可能性太多了,没弄清楚就折剑,说不定一切全毁了。但凡对‘风花雪月霜’有兴趣的,不集齐五把剑,谁敢随便动手啊?” 高轩辰他们不予置评。沈飞琦说的都是大实话,他这些想法他们未必认同,但是很理解他的想法和顾虑。 高轩辰道:“最近都有谁在觊觎‘霜’剑?” “太多了。”沈飞琦叹气,“之前的武林大会,就有七家家主找我套近乎。有明着说的,有暗着说的,还有些我都分不清他们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的。” 纪清泽问道:“怎么说?” 沈飞琦道:“反正也跟你们说到这份上了,我索性就全说了吧。就连西虎家主鱼万笑鱼老前辈都来找过我、他跟我说话可和善了,从来没有那么和善过。他说‘小沈啊,听说你父亲最近病了,需要帮助吗?’我那个受宠若惊啊,还以为他要请什么名医来帮我爹治病呢!我差点就要说‘鱼伯伯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了,他后面又接了一句,说‘我听说有很多心怀不轨的人在打霜剑的注意,有没有这回事?’。我只好说,‘是有一些’。”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他就说,‘霜剑是沈老前辈留下来的宝贝,不光是你们沈家子孙的福祉,也是我们全武林的宝贝。决不能让这样的宝贝落到小人手里。’当时我这心里就不大高兴了,我高祖爷爷锻造的一把剑,怎么就成了全武林的宝贝了?但鱼老前辈那个人说话一向喜欢夸张,我想他要是派点人来帮我们护住宝剑总归也是好事。没想到他又说‘保管宝剑是我们全武林的责任,我身为鱼家家主,义不容辞。小沈,这样吧,你把霜剑送到我这里来,我们鱼家一定护好宝剑,人在,剑在!’” 高、蒋、纪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高轩辰道:“没看出来啊,那鱼老头子满口虚仁假义,原来这么不要脸?” 鱼万笑毕竟在武林里非常有威望,纪清泽和蒋如星不好意思说他的坏话,只能憋着自己牙酸。 沈飞琦摊摊手:“也有可能他真是拿我们家的事当全武林的事,又拿全武林的事当他们家的事了。反正我是不可能答应的,只能找借口说回家跟我叔叔伯伯商量一下再给他答复,先拖着再说吧。”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结果还是蒋如星记得正题。她低声问高轩辰:“这个和一年前的事情有关吗?” 高轩辰道:“说不好。” 觊觎“风花雪月霜”的人太多,一年前对他和谢黎下黑手的肯定是这些人里的,但到底是哪一家呢?他对沈飞琦道:“你好好理一理思路,把你认为正在打‘风花雪月霜’主意的人全部写下来给我,别管什么东西南北名门望族还是跟你们家有什么私交渊源的,有多少写多少。做得到吗?” “行吧。”沈飞琦点头,“那我回去好好想想,也问问我家其他人,免得漏了。” 一顿饭吃到这里也吃不下去了。沈飞琦给他们安排了客房,让他们先在沈家住下,等他把思路理清楚了再来找他们商量。 高轩辰在房里歇了一会儿,也是无聊,于是就推门往外走,刚推开门就看见纪清泽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的门口出神。他也不像是要敲门进来的意思,就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 高轩辰道:“你……怎么不去歇着?” 纪清泽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道:“嗯……” 高轩辰心虚地不敢看他的眼睛,干笑道:“我有点无聊,随便逛逛哈。” 纪清泽又“嗯”了一声。 高轩辰刚要走,就听身后传来一句很轻的对不起。他的身体登时僵住了。 须臾,他慢慢把身子扭过来,直面纪清泽,平静地问道:“什么对不起?” “上一次你问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回答,对不起。” 高轩辰愣住。这个“他”毫无疑问指的是韩毓澄,至于那个回答,指的应该是他们在灵武山上开棺验尸的时候,他问纪清泽,韩毓澄是个什么样的人,纪清泽回答了他两个字:混蛋。 他舔了舔嘴唇,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了又一声叹气。他一开始想着狡赖,可是不管他怎么狡赖,好像都已经赖不掉了。到现在,他想的已经不再是刻意欺瞒,而是逃避。他想他和纪清泽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在,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是根本无法解决的,他的身份、纪清泽的杀母之仇、以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那种相处模式,与其翻脸当仇人,还不如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相处,大家都能轻松点。就算不轻松,那反正也不会再忍受很久了。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语气也轻快了:“你这个人,话很少,却想太多。有些事情别人不说,你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以为全是你的错。为什么呢?天上掉下一块石头,砸死了住在你楼上的,难道也是你的错?除非你动手打了人,杀了人,或是逼着别人去送死,你有吗?你只是躺在家里睡大觉而已,继续睡就行了。别人不肯说,不愿说,不好意思说,是想……”他顿了一顿,鼻子发酸,人却笑了,“你就给人留点尊严呗。” 一开始纪清泽见他转回身来,眼里顿时有了神采。可听他说到最后一句,眼神迅速晦暗了。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很慢很慢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高轩辰说:“我出去逛逛。”说完就转身走了。 纪清泽亦转身回屋,他把门关上,一片死寂。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他突然又重重推开门冲了出来,但高轩辰已经走远不见了。 第三十九章 高轩辰这一溜达,就溜达到了今日被沈飞琦“英雄救美”带回来的女子门外。 他透过窗户纸影影绰绰地向里一看,见那女子正坐在屋内,便推门走了进去。 那自称小美的女子正坐在桌边剥葡萄,她见高轩辰进来,丝毫也不意外,娇滴滴笑吟吟道:“公子来看小美呀?快来尝尝小美剥的葡萄。”说着就将小碗将高轩辰的方向推。 高轩辰无动于衷:“贵姓?” 女子朱唇轻启:“闻人。” 闻人?闻人美?光听这名字,很难联想到什么江湖势力,但这也有可能是假名。高轩辰不再废话,抓着青雪剑的剑鞘朝闻人美送去,剑柄被弹出鞘,击向闻人美的肩膀! 闻人美不慌不忙,葱葱玉指一捻,弹出一枚葡萄籽,正击在剑柄端部,把青雪剑打回了剑鞘中! 高轩辰挑眉:这女人真是嚣张,恐怕已经认出了蒋如星和纪清泽,由此也猜到他魔教教主的身份,所以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想必她是觉得,即便他这个魔教妖人说了什么,别人也不会信。 就冲她方才那一指,便知她是个高手,与她柔弱的外表丝毫不符。倘若高轩辰内力还在,或可与她一战,但如今他内力尽失,不见得还是这女子的对手。但他也没有退却的意思,拔剑出鞘,朝着闻人美劈了过去! 这房间虽然宽敞,可有诸多家居摆设,因此并没有多少施展的空间。他一点不留情面,锋利的剑刃直接朝着人身上砍。闻人美还是不避,手里抓了一把刚才吃剩下的葡萄籽当做暗器,再弹出一枚,打偏了高轩辰的剑锋。长剑劈在椅背上,只听一声巨响,椅背顿时裂成两半! 闻人美不见动怒,娇俏地嗔怪道:“公子好不懂得怜香惜玉。” 高轩辰道:“我这人最小心眼,你既然不肯做我的人,那我怜你干什么?”长剑再出,刺向闻人美的胸口。 闻人美一跃而起,避开了他的剑锋。 高轩辰不依不饶地进攻,虽不说手下留情,却也不算杀招频出。他在逼闻人美出手,可闻人美并无伤他的意思,只是避其锋芒。不一会儿,房内的家具就被高轩辰砍得东倒西歪。他抽剑撩向闻人美,闻人美立刻捻起一枚葡萄籽,然而他只是虚晃一招,剑刃在半道中就收回了。 葡萄籽飞出,射进桌子里。小小一枚葡萄籽,竟好似无比锋利的箭镞,瞬间将木桌击穿,留下一个光滑细小的孔洞。 高轩辰竟然收手了:“打不过你,不跟你打了!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 闻人美柳眉微蹙,怀疑地打量高轩辰,又看看那张被她击穿的桌子。她眼中寒光一现,突然明白了高轩辰的用意,疾出手抓向高轩辰的胳膊! 第51节 高轩辰一边抽身后退,一边高声道:“沈飞琦,看到没有?我说什么来着!” 闻人美一惊,出手迟疑了片刻,高轩辰已经退到门口,开门就要出去。 又一枚带着内力的强劲的葡萄籽从他耳边射出,高轩辰连忙偏头躲开,就这慢了片刻的功夫,闻人美已经追上,捞向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抓回来! 高轩辰脚下滑步灵活变幻,与那只纤纤玉手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轻功虽被大大削弱,可从谢黎那里学来的步法,最适合短兵相交,危急时刻仅靠身法变幻竟比出色的轻功更有效,两人的距离分明就在咫尺之间,可闻人美上抓下抓,手在空中扑腾半天,却连一片衣角都抓不到,转瞬之间竟被高轩辰拉开了数个身位,她甚至都没看清高轩辰是怎么走的。 闻人美气得咬牙切齿,见外面还没人赶到,连忙弃了高轩辰返回屋内,朝着桌子扑了过去。她也不怜自己这香惜自己这玉了,把自己重重摔到桌上! “轰”一声巨响,脆弱的木桌被她砸得四分五裂,碎成了一堆木板!方才被她用强劲的内力打出的孔道,自然也都碎得无影无踪了。 闻人美捂着胸口,衣衫凌乱,好像刚刚被骤雨□□过的娇弱小花,带着哭腔道:“公子,你怎么能对小美下这样的狠手?” 高轩辰:“……” 这沈家的下人估计都死绝了,他们打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都还没有一人赶到,闻人美上演的苦肉计自然也只有他一个看客。 高轩辰便不走了,抱胸倚在门框上:“好狡猾的小娘们。” 闻人美装腔作势地抹着眼泪:“哪及公子的十分之一呢?” 刚才那一番过招,高轩辰的用意只在逼迫闻人美出手,并且在屋中留下痕迹。沈飞琦那个一见女人就发昏的脑子是不会相信他的空口白话的,他只能让沈飞琦用眼睛看。他自己内力尽失,虽能用剑,却无法用区区葡萄籽作为暗器打出那样的痕迹,原本那张桌子就是证据,可惜现在也毁了。如今屋中虽一片狼藉,却只有他挥剑乱砍的痕迹,闻人美大可以反咬一口。 不过看到这女人自己砸桌子的戏码,高轩辰也算看了一场好戏,不亏了。他托着下巴回忆方才两人的过招,试图推测出闻人美的来路。 闻人美道:“高教主,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来坏我的好事呢?” 高轩辰心道:她果然知道我是谁。 他道:“我不坏你的好事,却怕你坏我的好事。再者说,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怎么知道你我无冤无仇?” 闻人美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第三个人赶来,才道:“高教主放心,你我各有主张,绝无冲突。” “你不肯说你的主张是什么,我凭什么信你?” 这闻人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她武功分明在高轩辰之上,或许是不想开罪了天宁教,或许是好不容易潜入沈家不愿功亏一篑,好脾气地周旋道:“我呀?我最喜欢怜香惜玉的男人,我看上了沈家的少主,想同他亲近亲近,求高教主不要棒打鸳鸯。” 这摆明了是瞎话,别说高轩辰了,换蒋如星站在这里都不会信这种说辞。然而这个闻人美确实很古怪,她武功高强,若是想行刺谁,应当有更好的方法,不必费这等周折。可以确定的是,她想要留在沈飞琦的身边,打听某个消息,或者是等待某个时机。 高轩辰道:“我为‘风花雪月霜’而来,你我毫无冲突?” 闻人美没有片刻犹豫,不屑道:“当然没有!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又不像你们这些男人爱舞刀弄剑,我要那破剑做什么?” 她这脸皮厚得简直无懈可击,非要把自己说成娇滴滴的小姑娘,好像巴不得高轩辰能揪住这话跟她打打嘴仗。然而高轩辰懒得搭理她,只是朝天翻了个白眼。他道:“我凭什么信你?” 闻人美仿佛早料到他会有这一问,手一抖,袖子里滑出一个药瓶,抛向高轩辰。 高轩辰稳稳接住,拔出药瓶的塞子凑到鼻子闻了闻,一股清苦的味道,很是熟悉。他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 闻人美道:“月神丹。听说高教主在武林大会上被那些家主们逼着服了□□,这月神丹虽然不能彻底拔毒,至少能暂时压制毒性。算是我的见面礼。” 高轩辰惊讶极了。月神丹可谓解毒神药,若是中了寻常的毒,靠一枚月神丹就足以解毒。若是更烈一些的□□,月神丹虽然不能完全拔毒,多多少少都能缓解毒性延长寿命。当初他受了高齐楠一身内力,差点当场毙命,是杜仪下猛药硬把他的命给吊住了,却也因此让他中了一身奇毒。 大抵是他的情况太棘手了,饶是杜仪医术神通,也从来没处理过他这样的病人,救他的方法可谓是拆东墙补西墙。灌毒吊住他的命,又想办法解毒。可是毒入血脉,解不干净,就只能压制延缓毒性的发作。那日他在岳华山上毫不迟疑地服下了朔望断肠丹,是因为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毒多不压身。 杜仪以前曾给他吃过月神丹,因此他认得月神丹的味道。然而月神丹无比珍贵,杜仪到处为他收集炼制丹药的奇花异草,药量还是捉襟见肘。这个闻人美,出手倒是阔绰。 闻人美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朝他抛了个媚眼:“这份礼高教主可还喜欢?” 高轩辰收了这么珍贵的药,非但不道谢,反而冷笑道:“喜欢。不过现在我更觉得你可疑了,为什么要巴结我?“ 就在这时候,沈家的门生终于赶到了。 闻人美脸色一变,眼泪说来就来,梨花带雨地啼道:“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沈家的门生们立刻捉刀拔剑,虎视眈眈地盯着高轩辰。 沈飞琦也匆匆赶到:”怎么了怎么了?”他看到躺在碎木片里的闻人美,登时心疼得脸色都变了,“哎呀,小美姑娘!你受伤了吗?” 闻人美软若无骨地攀上沈飞琦的脖子,让他把自己抱了起来。沈飞琦一边心疼地轻拍闻人美的背,一边怒瞪高轩辰:“你你你!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打女人呀!” 高轩辰:“呵呵。” 沈飞琦在天下论武堂的时候有个外号,叫“花匠”。他整天挂在嘴边的话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虽然最迷蒋如星,但一向把护卫全天下的牡丹花视为己任,才得了这样的外号。 沈花匠不问缘由不问经过,先下了定论——“无论如何”,“不能打女人”。那高轩辰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分说的了。他看看手里的药瓶,又看看黏在沈飞琦怀里的闻人美,心思略转了转,打量闻人美一时半刻还不会对沈飞琦不利,于是他默默收起药瓶,决定静观其变。 第四十章 高轩辰掉头就走,沈家的门生要追上去,沈飞琦道:“算了算了,让他去吧。” 闻人美原本住的房子已经叫高轩辰给砸烂了,沈飞琦又给她重新安置了一间,嘘寒问暖了好半天,确定她没受什么伤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他出了闻人美的房间之后,调了一众门生过来,让他们守在闻人美的房间附近,倘若她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倘若她要出去走走,便陪着她走,别让别人伤害到她,但沈家的禁地和家主住的地方万不可让她过去。倘若她有什么事他们解决不了,就赶紧来找他。 嘱咐完这些,沈飞琦正要回去休息,却看见树丛后面人影一闪,高轩辰走了出来。 高轩辰道:“看来你也没那么傻。” 沈飞琦不解:“什么?” 高轩辰道:“你总不会认为是我一个人把房子砸烂成那样的吧?”说实话,还真是他一个人干的,闻人美从头到尾只砸了一张桌子。不过她要是不躲,房间不会烂的那么彻底。但她怎么可能不躲? 反正甭管到底是谁干的,沈飞琦只要不是蠢到无药可救,不可能一点不起疑。他刚才说的话也很有意思,“无论如何”四个字就代表了不管是谁的错,你男人家就该让着点。他叫人来守着,看似是为了保护闻人美,其实何尝不是看着闻人美呢?而且从一开始,沈飞琦给闻人美安排的客房就不和他们在一起,是在沈家的外院里,所以门生们那么久才赶到,他多少还是有点防人之心的。 沈飞琦正色道:“对漂亮的女孩子,哪有傻不傻的!” 第52节 高轩辰:“……” “再者说了。”两人开始往回走,沈飞琦低声道,“万一,她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要是她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追杀,我却没能给她庇护,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高轩辰:“……” 这样“兼济天下美人”的逻辑简直让他这个魔教妖人叹为观止。一年不见,沈花匠怜香惜玉的功力好似又更进了一层,这家伙能把对待女人的心思拿出那么十分之一放在练功上,他没准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沈飞琦一回头,见高轩辰正拿一种瞻仰菩萨的眼神看他,好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高轩辰道:“她们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是不是也特高兴啊?” 沈飞琦一本正经道:“倘若能救她们的命,我当然义不容辞!” 高轩辰再度无语。他无法理解沈飞琦的这种想法,他自己心眼小,能装的人的事只有那么些,再多就装不下了。他道:“我在想,你高祖爷爷沈苍明,没准还真活着,我可能见到了。” “什么?!”沈飞琦大惊,“在哪里?” 高轩辰指指他。沈飞琦顺着他指了指自己,片刻后领悟了他的意思,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莫名其妙”。 高轩辰以前都不能理解,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女人愿意陪沈苍明那个糟老头子玩?可在认识了沈飞琦以后,他好像有那么点理解了。真是傻子碰上傻子,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呗!不过沈老爷子如果真是这种风流性子,那被人害死在哪条山沟沟里也不稀奇了。不对,这种人怎么能活到一百零八岁的?简直没天理啊! 天色渐渐黑了,高轩辰在外晃了一大圈,心里烦闷,不想回屋去。直到夜色已深,他晃得沈家的门生们都对他起疑了,他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大串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他一有不轨之举他们就立刻发难。 高轩辰神游天外地晃了一圈,走到墙边了,调头往回走,就看见前面那一排人,把他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天色太晚了,他不休息,也得让别人休息了,于是赶紧回屋去了。 走到客房门口,他正要推门进去,余光瞥见回廊的柱子下有什么东西蜷缩着,好似是个人。他立刻拔剑出鞘,指向那人。然而那人却一动不动,不发难,也不发声。 高轩辰警惕地靠过去,待走近看清了,不由愣住了——纪清泽抱着膝盖蜷缩在廊柱边,脸埋在臂弯里。他不回房去,却在这里坐着,应该是在等人,可他等得太久,要等的人回来的时候他都已经睡着了。 高轩辰连忙地把青雪剑收回剑鞘里,轻手轻脚地把纪清泽抱起来。虽然用眼睛就能看得出纪清泽瘦了不少,可这分量抱到怀里,才真正体会得出。他心里酸涩,抱着纪清泽回房,把他稳稳地放到床上。 黑暗里他没空去点灯,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摸到被子,正要给纪清泽盖上,他的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他微微一愣,叹道:“唉,还是把你弄醒了。困了就睡吧,天色很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也行。” 他其实有点后悔前面一冲动跟纪清泽说了那么多,他们之间明明有默契地互相不揭穿,但他说得多了,反而打破了这种默契。是以他才迟迟不敢回屋。他说等到明天再说,明天还可以等后天,反正拖着拖着,日子也就过完了。 纪清泽不肯理他这一茬,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放,轻声道:“先前我说,‘对不起’。你和我说了那么多……” 高轩辰紧张地舔舔嘴唇,想找话来补救,然而他又听到纪清泽继续说:“……都是废话。” 高轩辰:“……”他自以为讲得很有道理很深沉的一番话,他还为此伤春悲秋了老半天,小端方说什么,废话?!日啊! “其实,我只想听你问我,为什么?” “嗯?”高轩辰纳闷道:“什么为什么?”他呆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了,从善如流地问道,“哦哦哦,我知道了。你为什么说……他是混蛋?” 一个“他”字,先给这次谈话定下了基调。纪清泽胸口一闷,气得咬住嘴唇,好半晌才终于继续道:“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高轩辰愣住。他和纪清泽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并没有真的死去,人活着,甭管自己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其实暗暗地总还是期盼着未来的,因此他并没有把“最后一次”放在心上,他想总还会有下一次的。 可是对与纪清泽来说就不一样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纪清泽听闻他的死讯,纪清泽目睹他的“尸骨”,纪清泽盼他盼不回来,所能够回忆起来的,就全都成了不会再有后续的“最后一次”。 高轩辰搜肠刮肚地回忆。那时候他刚被错丹手废去一身内力,多年苦修毁于一旦,难免失衡,迁怒于纪清泽。正好他们在论武堂五年的学业也快满了,他茫然地不知道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心态坏了,只要一看到纪清泽,他就拿话挤兑纪清泽,什么难听说什么,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 他虽然不记得最后一句到底是哪一句,但可以想见,绝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纪清泽给了他答案:“他说,‘我讨厌你。’” 一瞬间,过去的岁月仿佛飘零的秋叶,纷纷在他眼前落下。一片一片的。有些当初一本正经的,现在回忆起来却只觉得好笑;有些当初痛不欲生的,现在都已经天高云淡了;有些当初漫不经心的,现在却叫人撕心裂肺地后悔。 高轩辰沉默,纪清泽也沉默。 过去的记忆回来了,过去的默契好像也回来了,不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要开口了两人却又一起开口。 “其实我……”“其实他……” 于是两个人再次很有默契地一起停下了,等对方先说。 很可惜的是,谁都没把话说完。天色骤然之间亮了,是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宁静在瞬间被打破,外面人声喧哗,脚步凌乱:“有刺客!快!快!” 纪清泽:“……”心中的悸动、悔恨、悲愤在瞬间转化为了熊熊怒火,他抓高轩辰的手也用力了几分,恨不得把他这只手给捏断。 高轩辰被他抓得龇牙咧嘴的:“唉哟,痛痛痛!” 不怪纪清泽迁怒,实在是最近这段时间高轩辰打太极打得太溜了,无数次话赶话到了那个份上,都能被他遛走。今天他压抑积攒太久的情绪终于到了火山不得不喷发的时候,天时地利也都有了。现在搞什么?刺客?!他简直怀疑这是高轩辰的安排!!! 两人在屋内僵持,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纪清泽还抓着高轩辰的胳膊不肯放,高轩辰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高轩辰道:“清泽啊,其实……” 话音未落,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可怜的木板门摇摇欲坠。两个人吓得同时从床上弹起来,好似被人捉奸在床一般。 冲进来的人是蒋如星,她吼道:“你们睡死了吗?快出来帮忙啊!” 高轩辰、纪清泽:“……” 纪清泽一口气憋得胸腔闷痛,他一边拔剑一边迅速地问道:“其实什么?” 这回都还没等高轩辰开口,蒋如星吼道:“其实?其实有刺客抢剑啊!!!” 终于,两人抓着剑从房里出来,二话不说投入战局。纪清泽身如飞燕,顷刻间就抢入战局中心,阔剑大开大合,如真龙现世一般,瞬间砍倒三人! 正在苦战的沈飞琦都被他吓到了:“我的妈呀,那是纪清泽?这一年他的剑法也进步太快了吧!” 第四十一章 高轩辰与纪清泽因在房中耽误了一阵,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局势已经是一片混乱,沈家的门生和一群穿夜行衣的刺客正在混战,那些刺客约有十几人,是一群刀客。高轩辰一见刀客,立刻冲上去,抓住一人就打。 他一剑劈向那刀客,刀客立刻举刀招架,青雪剑一击就走,变招撩向那刀客腰部。那刀客连忙回刀再挡,一面挡一面后退。高轩辰哪里容他走,剑走龙蛇,截下他的后路,继续强攻。 第53节 他虽然一身内力尽失,但他的剑法练得十分纯熟,剑招更是变幻莫测,顷刻间已过了三五招,那刀客被他打得晕头转向,只顾着上招架他的剑,竟连半点抢攻的机会也没有,反而被逼的处处都是破绽。 他露了那么多破绽,高轩辰却还没有结果了他,继续喂招。他像是很久没跟人打架,起了瘾头,居然把本该你死我活的架打得好像切磋一般。 那边蒋如星已杀了两名刺客,见他这里一个人都没解决,立刻敢来相助。凤弋刀一旦见了血,再没有半点扭捏和仁慈,这刀客还在苦苦招架高轩辰,忽觉后颈一凉,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了。蒋如星长刀寒光闪现,切断了那刀客的脖颈,同时不满道:“你在干什么!” 高轩辰本是在试探这刺客武功路数,大半夜这些人来抢“霜”剑,又正好是刀客,他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天夜袭他和谢黎的人。然而几招下来,他也试清楚了,这些人和那晚的刀客并不是同一批人,他还没来得及下杀手,就被蒋如星抢走了人头。 对此他懒得解释,抹了抹脸上的血,便向纪清泽跑去。 十几名闯进来的刺客,虽不算是三脚猫,但也没有出众的高手。他们人数原本就少,高、纪、蒋三人加入战局之后,转瞬就已将这些刺客解决了大半。剩下几人见形势不妙,想要撤走,却被沈家门生包围,很快也都被斩于剑下。 然而他们所在的院落是最靠近主家的院落,沈家养了数百门生,地方很大。外面的校场还有打斗声,看来来的刺客也不止这点人。 沈飞琦对一众门生道:“你们守在这里,保护好家主!”说完就往外面跑。 高轩辰他们自然也赶紧跟上。 他们刚到沈家,立刻就有人来抢剑。高轩辰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今天混进来的闻人美。虽然闻人美说过自己意不在“霜”剑,可她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他心里正想着呢,忽见前面人影一闪,一个白衣女子冲了出来。真是想曹操曹操到。闻人美扭腰摆胯地扑向沈飞琦,娇滴滴道:“沈公子,小美好害怕!” 沈飞琦拨了七八个人去守着她,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七八个废物根本看不住闻人美,又或是刺客来袭那七八个门生被调走了,闻人美竟然一路越过层层阻碍闯到了这里。 沈飞琦都愣了,还不及他做出反应,纪清泽已经一步上前,横剑拦下了闻人美。然而闻人美形如鬼魅,身形轻飘飘一晃,竟然越过了纪清泽,顺利扑进沈飞琦的怀里,无比亲昵地搂住沈飞琦的脖子:“呜呜,外面来了好多人,小美怕死了。” 众人目瞪口呆。 纪清泽虽早就怀疑闻人美不简单,却没料到她的武功这样厉害,才会轻敌地被她这样掠过去。他立刻认真起来,返身一剑刺向闻人美的后心,闻人美却勾着沈飞琦的脖子一转,避开了他的剑刃。 沈飞琦被闻人美紧紧贴着,虽然没被她用刀架着脖子威胁,实际上也和人质差不多了。纪清泽的剑纵使再厉害,却也有诸多顾忌掣肘,三五招下来,没能占到任何便宜。 沈飞琦无比尴尬:“哎哎,这……” 蒋如星再怎么直肠子,当闻人美晃过纪清泽的时候她也看出不对劲了。当下二话不说,加入战局,一爪抓向闻人美的后领,想要把她从沈飞琦身上撕下来。 闻人美胳膊下移,从沈飞琦的脖子滑到了他的腰际,同时踢了下沈飞琦的脚,让他两脚分开。她轻飘飘地从沈飞琦裆|下滑了过去,避过了蒋如星,又贴到了沈飞琦的背上。 局面简直乱上加乱,人中龙凤两边围攻闻人美,闻人美像条美人蛇一样缠着沈飞琦这根木桩绕来绕去,担心同伴的蒋如星和纪清泽竟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飞琦冷汗都要下来了:“小美姑娘,你你你,你干什么呀?” 闻人美贴着他的耳畔轻轻一笑:“只有沈公子懂得怜香惜玉,你的这些朋友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坏。” 高轩辰冷眼看了片刻,见闻人美既没有对沈飞琦不利,也不朝纪清泽和蒋如星出手,正想说先别管这俩脑子有坑的家伙了,咱们赶紧出去解决刺客。就在此时,闻人美突然一顶沈飞琦的膝盖,把他扑倒在地。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飞来,钉入土地中! 这支箭射的正是方才沈飞琦站的地方,倘若没有闻人美,只怕沈飞琦就要“肝脑涂地”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傻眼了一瞬,箭镞是从屋顶上射来的,纪清泽当下不再管闻人美,飞身跃上瓦顶,去追那放冷箭的家伙。 闻人美道:“公子,外面坏人好多,你可要保护好小美呀!” 她约莫是演戏演上了瘾,分明都这个时候了,没人愿意捧她的场,她还要装作柔弱女子,自娱自乐。不过她这句话却提醒了已经被她转晕了的沈飞琦,沈飞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多谢小美提醒。快,我们去外面!” 高轩辰心道:提醒你个大头鬼啊!要不是这女人横插一杠,我们本来就是要去外面解决刺客的啊!妈的!我以前到底怎么会跟这种蠢货成为好朋友的? 蒋如星一时处理不了寄生在沈飞琦身上的闻人美,也就不管她了,转身向外跑。她一面跑一面问高轩辰:“她是谁?” 高轩辰心道:虽然你知道的少,但别人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啊!我他妈怎么知道? 他没好气道:“她说她看上沈飞琦了。”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有点信了,毕竟头脑不正常的家伙是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揣摩的。 蒋如星诧异地向后瞟了一眼,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纪清泽很快解决了那放冷箭的刺客,追上他们,一起跑向校场。然而一到校场边上,几人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校场上,甚至整个沈家的局面,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混乱”。他们本以为趁夜偷袭的顶多是三两只小猫,可是校场上已经横呈了许多的尸体,有沈家的门生,有黑衣的刺客,而场上还站着的,非沈家人的数量竟然超过了沈家人,入侵者之多,远超几人的预期。 这样的局面已经不像是“偷剑”,简直像是屠杀! 自从沈飞琦七岁那年听说了沈轩华一家被人屠杀的故事之后,他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噩梦便是自己一家会重蹈覆辙。如今他多年梦魇变成了真实的画面,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怎、怎么会这样!” 几人心下都是一沉,正要加入战局,高轩辰忽道:“等等!这局面,太乱了吧!” 不用他说,所有人都能看出乱来。然而仔细一看,却发现,乱中还有乱。那些黑衣人,有持刀的,有拿剑的,还有潜藏在暗处放冷箭偷袭的。有的人蒙着脸,有的人穿着斗笠,刺客不光和沈家人打,亦和其他刺客打,并且源源不断有人加入战局。刺客并不只有一拨,反而有好几拨,各自为伍。 其他几人亦看出来了,闻人美轻笑一声,仿佛觉得很有趣。 稍微机灵一点的,便能推测出眼前的乱局是怎么回事了。沈家家主病了以后,苏州城里骤然多了许多江湖人,他们都是冲着“霜”剑来的。但是各方势力互相制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在静观其变。 这样的局势非常微妙,稍有一点变数,就会打乱全局。而高轩辰他们的出现,就成了这个变数。白天他们虽然尽量低调,但苏州城里耳目众多,想必他们还是被人认出来了。他们大摇大摆进了沈家,若只有蒋如星和纪清泽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魔教的高轩辰。世人都道魔教正在收集“风花雪月霜”,高轩辰进了沈家,谁知道他是不是冲着“霜”剑来的?其他人顿时心急了,生怕下手慢一点就被人抢了先。 今夜应该是有几个沉不住气的人打算先下手为强,闯进沈家来“偷剑”。一开始确实是偷剑,但其他人发现了,也不甘示弱跟进来。最后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打算谋定而后动的人也不能再谋了,才成了这样的乱局。 高轩辰啧了一声,道:“沈飞琦,还是把你的人都叫回来吧,咱们先坐山观虎斗。” 话是这样说,但别人不会允许他们坐山观虎斗。场上一些刺客见沈飞琦露面,立刻冲了过来,想来是打算擒贼先擒王,拿下沈飞琦做人质,便能在争夺“霜”剑之战中赢得上风。 高轩辰等人立刻迎出,把沈飞琦护在中间。闻人美依旧黏着沈飞琦不肯放。她嘴上说着要沈飞琦当她的护花使者,可实际上她却成了护沈飞琦这个花匠的使者,倘若有暗箭来袭,她倒是能轻松地替沈飞琦挡掉不少,因此其他人也懒得管她。 纪清泽一剑劈倒一名刺客,身后“乒”地一声,是高轩辰为他挡下了妄图背后偷袭他的冷箭。 高轩辰道:“小心。” 纪清泽沉着地应了一声,飞身拦下冲向高轩辰的黑衣人。 第54节 “少啦。”他终于将这个名字叫了出来。事到如今,他再也不想兜任何的圈子,心里卡着一枚小蒺藜,并非时间久了那蒺藜上的刺就能自行化去,相反只会越卡越深,最后弄得千疮百孔。 高轩辰迟疑了片刻,终于给了回应:“……嗯。” 然而被围攻他俩的刺客听见了,还以为他们嫌人来得太少,登时气歪了鼻子,吹响口哨,唤来了更多的同伴。这些人的同伴从战局中抽身赶来,其余人见了,岂甘心落于人后?也纷纷向他们围拢过来,战局被迅速压缩,形势变得更加严峻。 高轩辰:“……”区区一个绰号就能惹这么大|麻烦,他这个扫把星再世功力又见长了。 纪清泽额角青筋跳了跳,功力催到十成,游龙剑劈山分海之力再现,逼退数人! “一年来我无一日不在后悔。”纪清泽再不肯迂回婉转,哪怕眼下这情形天时地利人和没占到一项,他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是怨你气我,是怨你……” 他的剑仿佛突然之间有了生命,阔剑的笨重丝毫不见,成了一条灵活的长龙。沾的血越多,龙就越有灵性,他竟然在招法之中越变越强。甚至就连他的内力,也被一招一式渐渐激发出来,一剑强过一剑。 “我应该问你,我应该求你,求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他一字一句,像是捏着把锤子敲打高轩辰的心肝,“我都改,只要你不说那些伤人的话……” “够了!”高轩辰道,“别说了!”他一口气在胸中激荡,酸胀的手臂被喷薄而出的力量灌满,竟恨敌人不够强悍,让他无处发泄。 “你让我说完!”纪清泽气恼道,“我怨的就是你从来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们两个面对一波又一波汹涌如潮水的敌人,非但越挫越勇,竟还有精力谈情说爱,把一众剑下亡魂气成了地缚灵。 纪清泽道:“我知道……” “叫你别说了!”高轩辰喝道:“你让我说!” 纪清泽被他吼得一愣,拳头捏得咯咯响:“好,你说。” 高轩辰长剑挑出,糖葫芦一般将两名刺客刺成了一串。他猛地拔剑,随着刺客的倒下,眼前终于暂时空出了一片清净。 他转过身,在暗夜火光的照映下,在漫天喊杀声中,他红着眼睛,再不退却地,珍而重之地望进纪清泽幽深的双眸之中:“我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他或许没有那么坏,但他也绝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不是和纪清泽一路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向纪清泽靠近了一步:“我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借口好说,从一开始,我就已经骗了你,而且我一直在骗你。我后悔过,但……那些气你的话,绝不是因为你不好,是我,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时候选择了一条路,走下去的理由已无关初心,只是因为无法回头罢了。 他又近了一步,颤声道:“清泽,你还能不能……当我是朋友?” 他的话说完了,屏息等待纪清泽的回答。 纪清泽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腮帮子咬得太过用力而微微鼓起。他很久都没有说话,久到被晾着的刺客都看不下去了,冲过来补刀。 纪清泽飞身跃起,阔剑狠狠朝着赶来送死的刺客劈下去,劈得地动山摇!他暴喝道:“混蛋!!!” 第四十二章 这厢高轩辰与纪清泽战得热火朝天,那头的沈飞琦也很不好受。 沈家家主病倒之后,扛起全家的大梁便落到了他年轻的肩膀上。沈家从沈苍明那一代起闻名于江湖,可从来不是以武功见长,直到沈爷爷创出霜华剑法,沈父将之发扬光大,沈家才在武学上有了不高不低的地位。 然而江湖上的许多名门正派,因前辈已经足够出色,对于后辈而言,从来没有人教他们“开创”,对他们的期望唯有两个字——“传承”。沈飞琦并不是练武的好材料,他从小的心思也不在武学上,可他是沈家独子,倘若他不学好武功,刚刚面世的霜华剑法就后继无人,沈家的未来便无可寄托。 且不说沈飞琦天资如何,也不说沈家如何,放眼全天下,当一个门派以“传承”为重中之重时,它的衰落就只在朝夕了。多少曾经声震天下的名门望族,短短两三代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因为传承到了极致,也只能与前辈比肩,永远无法超越。倘若再东遗西落,最后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沈家所面临的,正是这样的窘境。沈飞琦年纪还轻,尚不满二十,刚从天下论武堂毕业一年,他没在天下论武堂学到“融会贯通”,霜华剑法又只学了一个花架子。所以觊觎“霜”剑的人们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沈父一倒,再没人把沈家放在眼里,夺剑的唯一阻碍就只剩下其余那些同样觊觎宝剑的人。 沈飞琦焦头烂额地指挥着门生们布阵,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奋力杀敌,他又何尝不是满腔热血?可一来他功夫练得不到家,二来闻人美死死贴在他身上,拿他当提线木偶一般,他的手脚亦不听从自己的指挥。 他无奈道:“小美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人美轻笑道:“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吗?“ 她边说边捉着沈飞琦的手往外一送,打退了一名逼近的刺客。沈家虽有“霜”剑这样的绝世名剑,然而沈家的少主沈飞琦手里拿的却是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大抵是因为沈飞琦的武功太烂了,不值当为他配一把好剑。可无论如何,这也有些讽刺,明明拥有宝贝,却用不得,只能供着,好像供一尊菩萨——还是一尊厄运佛。 沈飞琦道:“我……我很想答应,可我还是得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若不然,我答应了,却不做到,那多不好。” 闻人美觉得自己怀里抓着的这个年轻小男人很是有趣。她遇到过很多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的男人,其中不乏愿意为她肝脑涂地的,可这些男人也同样对她有所图谋,或是图她的美貌,或是图些其他的。一旦她的真实身份曝露了,上一刻还恨不得把心肝挖给她的男人们立刻就要挖她的心肝,稍许仁慈点的也是立刻对她避如蛇蝎,逃到海角天边去。 闻人美道:“若是我要‘霜’剑呢?” 沈飞琦苦笑:“我能做我自己的主,却不敢做一把剑的主。早两年也就罢了,如今我还指着它能救我爹。” 他看着四周,不断有人倒下,他的同学、门生们为了保护他苦苦奋战,连蒋如星也挥舞着长刀在人群中冲杀,他心里难受,叹道:“唉,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弄成这样。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剑拿出来,什么好东西一起分享了不好吗?又不是只有一颗长生的丹药,秘笈不是人人都能练的么?” 闻人美笑道:“沈公子真傻。‘风花雪月霜’里藏的是钱也好,是武功秘籍也好,是长寿秘诀也好,你道天下人求的是什么?倘若天下每一个人都只有十两银子,那我便要十一两;倘若天下每一个人都只能活一百岁,那我便要活一百零一岁。真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东西,反倒没有人稀罕了。” 沈飞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闻人美道:“好好护着你的剑吧,你若把它丢了,才是坏我的好事。” 说罢她又在心里默默冷笑:这样的好东西,保管叫你穷困潦倒,家破人亡! 只见蒋如星被三名黑衣人团团围住,那三人显然是一伙的,配合异常默契。蒋如星长刀挥出,一人架住她的刀锋,另外两人立刻从她两侧后翼进攻。蒋如星不得不收招,抡圆长刀,斥开三人。立刻又有一人逼上,迎面拖住她的长刀,另两人再次伺机偷袭。 这三人你进我退,不断袭扰蒋如星,令她根本无法发挥全力,短短片刻就身陷困境。 沈飞琦想冲上去相助,却被闻人美吊住不放:“沈公子,你别离开小美呀。” 沈飞琦:“……” 他心急如焚,见形势已经无法控制,忙高声道:“众人听我号令!死守禁地,决不可让贼人突破!” 此言一出,场上的气氛凝滞了那么一瞬。今日闯进来的人,虽都是为了“霜”剑而来,但并没有几个人知道霜剑究竟藏在何处,就连沈家的禁地在哪里也不甚清楚。尤其是很多后来加入的人,看到校场上都打成一片了,还以为“霜”剑已经面世,连忙不甘示弱地加入战局。 沈飞琦话音一落,场上数名沈家门生立刻抽身朝着东面的院子跑去。那些夺剑者见了,连忙争先恐后地跟过去,场上瞬间就空了大半。 而蒋如星这边,眼看她就快要不支,突生此变,围攻她的那三人都迟疑了,不知是该先解决她还是先抢剑。他们这一迟疑,蒋如星立刻将功力催到十成,电光石火间斩杀了一人。余下两人见同伴遇难,当下再不犹豫,立刻也抽身朝着沈家禁地奔去。 第55节 蒋如星想也不想就追过去,沈飞琦忙道:“如星别走!” 话音未落,一条赫赫生风的铁链朝着沈飞琦的脖子卷了过来! 如今沈家的门生分了三波,一波在主院护着重病的家主,一波守卫禁地,还有一波还在校场苦战,沈飞琦身边守卫的人已经很少。那持链者是一名蒙面的黑衣人,他不随众人一起走,想必是有同伴先去了,留他趁着守备稀疏先拿下沈飞琦。万一那禁地还有什么难解的秘辛,有沈飞琦这个人质在手就能占得先机。 沈飞琦大惊欲退,闻人美却不让他退,抓着他的手挥剑,迎向那条锁链!“砰”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铁链被打偏了!沈飞琦手中的剑虽然平凡,倒也很有韧性,被精铁锁链撞得弯折了一个角度后竟又弹了回来,未受半点损伤。 那持链人内功深厚,手腕一震,铁链又飞了回来,再次缠向沈飞琦的腰部! 此人是一名高手。闻人美操持着沈飞琦这个并不算十分听话的“提线木偶”与持链人走了几招,很不顺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终于舍得松开沈飞琦。她指尖一捻,弹出一枚暗器,直射持链人的手臂! 那持链人眼疾手快,连忙拉回铁链,“当”地一声,铁链截下了那枚暗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高轩辰猛地从斜里杀出,青雪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劈了过去! 此人武功虽高,架不住高轩辰时机抓得好,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闻人美射出的暗器上,料不到高轩辰能瞬间近身,眼见已来不及退,不甘心地怒吼出声! 然而千钧一番之际,竟有另一名黑衣人奋不顾身地冲出来为他挡剑。青雪剑被人用血肉之臂拦了一拦,虽砍断了送死者的小臂,却错过了持链人的要害,剑锋擦过持链人的耳朵,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将他的蒙面之布斩了下来! 火光照出那人的相貌,凡看清的人都是一愣。高轩辰“哈”地冷笑起来:“我道是谁呢,这不是十三宗漕运帮的老大牛大头么!怎么着,最近漕运不景气,改行打家劫舍了?” 十三宗是十三个小帮派的联盟,在联盟以前,他们尽是一群江湖下九流。有漕运跑船的,有行脚走商的,有吹鼓弹唱的,甚至还有给人修脚剃头的。这帮不入流的大老粗基本都没念过书,也没有能够自成一派流传后世的武学,因此这些人处处遭人白眼。可自从建立了十三宗联盟以后就不同了,这些下九流正是江湖上最灵活、最能干、消息最灵通的人,这行走江湖的人哪个不会跟他们有些牵扯?于是十三宗在武林里的地位迅速提升,好些个鼻孔长到头顶心上的大家主们都不敢再对他们颐指气使了。 这个牛大头,正是十三宗漕运帮的老大,他在十三宗里的地位很高,是宗主陆马的结拜好兄弟,也是十三宗难得的高手。他一手飞铁链的功夫是从前行船抛锚的时候练出来的,虽然不成体系,但很实用。稳、准、快,他甚至能在湍流中准确地缠住河中心的一块石头。 沈飞琦道:“牛叔叔?怎么会是你?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你是来帮我的吧?” 这牛大头已经杀了沈家数人,沈飞琦自然不是又犯傻了——他只对女人犯傻,对牛大头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犯哪门子傻?只不过眼下这情形,既然已经让牛大头露了真容,就无路可退了。往下牛大头只有两条路,一个是就坡下驴知错就改,还有一个就是豁出去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杀人抢剑,以后的麻烦以后再说。 沈飞琦明知道前一种可能性很小,却也只得努力尝试一下。他方才把乱局都看在眼里,十三宗应该是在场人数最多的一家,他不求把牛大头争取过来,只要牛大头肯暂时收手,沈家眼下的困局就能解掉一半。 牛大头黝黑的脸上因为充血,又黑了几分。他显然是慌了,向后退了半步,“就坡下驴”和“跑为上策”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过了那么一瞬,然后他就把退后的那只脚收回来了。 沈飞琦心下一沉。 果然,牛大头梗着脖子吼道:“老子……老子是来替天行道的!沈飞琦,快点把霜剑交出来!” 沈飞琦瞠目结舌:“替天……行道?”他知道牛大头会找借口,却没想到这个大老粗居然能找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借口。另外,牛大头居然还会说成语,这也让他很吃惊。 高轩辰冷笑着剑指牛大头:“估计是说我吧。” “对!说的就是你!”牛大头抖开铁链,精铁打造的长链在他手里发出铮铮响声,令人头晕目眩。他不会说漂亮话,中气十足地骂道:“你们沈家臭不要脸!勾结魔教和风华十二楼,你们凭什么拿着‘霜’剑?把剑交出来,老子留你一条狗……”他原本大概是想说留你一条狗命,但话到嘴边噎了一下,瞪眼道,“留你一具全尸!” 在场皆惊。 高轩辰在武林大会上露了一面,世人都知道他和纪清泽与蒋如星在一起,他的身份不是秘密。沈家勾结风华十二楼又是怎么回事? 沈飞琦不可思议道:“牛叔叔你可别胡说,魔教的事且慢再说,风华十二楼的人在哪里?” 牛大头铁链一抖,链端直飞向闻人美的面门:“这骚|娘们儿,可不就是风华十二楼的‘夺命铁橄榄’?!” 第四十三章 牛大头此言一出,无数目光投向闻人美,就连场上一些正在打斗的人也分了心。而沈飞琦身遭空出的半径都变大了。 闻人美不慌不忙,再抛出一枚暗器,震开了铁链。她始终紧贴在沈飞琦的身边,不肯离他三步远。 天宁教和风华十二楼同为邪魔外道,虽然天宁教的名声更臭,但那是因为有百年积威在,近年来天宁教已经甚少在江湖上活动,更多地存在于各种江湖小道消息里——“魔教妖人杀人啦!”“魔教妖人抢剑啦!”“魔教妖人偷秘笈啦!” 然而风华十二楼近年来却十分活跃,只要十二楼的杀手一出动,必定有人身首异处。尤其是十二楼中的十二尊夺命阎罗,他们武功高强,手段狠辣,几乎从不失手。他们的名号一旦被提起,就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牛大头身为十三宗漕运帮老大,消息异常灵通,听说过不少关于“夺命阎罗”的传闻。是以方才闻人美一出手,他就认出了此人身份。 高轩辰惊讶地看了眼闻人美,只见闻人美嘴角噙着笑,并没有出言反驳,竟是默认了。 铁橄榄又称核子钉,是一种外形似橄榄的暗器。碎叶刀也好,夺命铁橄榄也好,这些人杀手出身,擅长的功夫都是一击致命的暗杀功夫。铁橄榄本身没有小蒺藜那么恶毒,但那和宝剑名刀上不淬毒是一样的道理,闻人美的武功足够高强,她凭着一手暗器功夫就能够杀人于无形,犯不上在暗器上动手脚,“夺命”二字就是对她最大的肯定了。 高轩辰心思略转了转,提醒道:“沈飞琦,你自己小心!”说罢便不去管闻人美,长剑疾出,再次刺向牛大头! 沈飞琦虽被闻人美这臭名昭著的名号惊到,心里却不怎么害怕。他低声道:“小美姑娘,你真是‘夺命铁橄榄’?” 闻人美娇嗔道:“什么铁橄榄,这名字可真难听。人家喜欢被叫做‘美美小宝贝’。沈公子叫一声让我听听?” 沈飞琦:“……” 青雪剑直刺牛大头要害,牛大头手中铁链迎向青雪剑,双手交错,绞住青雪剑!他双臂往横里一拉,打算夺走青雪剑,却见高轩辰突然双手往下一压,剑锋竟从铁链的空隙中挑出,刺向他的心口! 牛大头不得不撤力后退,让高轩辰顺利拿回了宝剑。 在牛大头的蒙面被砍落之后,场上的形势迅速发生了变化。十三宗的人全聚拢过来,将牛大头围起,以免他被人围攻。可就算他们不护主,其他门派的人也主动退开了,不肯搅这趟浑水。 眼下牛大头身份暴露,另外那些浑水摸鱼的人自然热衷于坐山观虎斗,无论是牛大头杀了沈飞琦和高轩辰,还是牛大头被杀,对他们而言都是好事,甚至还可以将今日的祸事全都推到十三宗的身上。 十三宗的弟子形成的包围圈将纪清泽与蒋如星隔离在外,纪清泽拧身飞起,踏着几个人头轻松突破重围,来到高轩辰的身边。蒋如星没有那么好的轻功,挥刀冲杀,想将人群撕开一个口子入内相助,却听高轩辰道:“如星,你保护沈飞琦!” 这已经是闻人美的身份被揭穿后他第二次出言担心沈飞琦的安慰,莫说沈飞琦不懂,就连蒋如星也不理解他的担忧从何而来。 眼下沈飞琦被闻人美牢牢圈在她身边,有她回护,沈飞琦毫发未伤。根本不用再多蒋如星一个“护花匠使者”。不过十三宗的弟子们正在奋力围攻,想要先擒下沈飞琦。 蒋如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听从高轩辰的指挥,退回沈飞琦身边,一把长刀将十三宗众人拦下。 按理说,有和叶无欲的交情在,高轩辰应该是对风华十二楼最放心的一人,事实上却正相反。他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十二楼的行事作风。十二尊夺命阎罗是杀手,而且只是杀手。他们一旦受命出动,除了杀人之外没有第二个目的。即使那天在王家堡他们三人得叶无欲率人相助才免遭蛊人荼毒,但一开始叶无欲也是奔着“杀了他们”这个目的而来,只是在认出了他之后才莫名改变了目标。 闻人美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向他们证明了她非敌,却也非友。她若真有心帮助沈家和沈飞琦,就不会仅仅只是打退敌人,而应该“杀死”敌人。甚至牛大头两次三番用铁链攻她,她的铁橄榄都打铁链却不打牛大头,此举绝不是夺命阎罗的作风。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闻人美想杀的人不在这里,那个人还没有出现。至于其他人,闻人美或许是还用得上他们,或许是更喜欢看他们自相残杀,因此才懒得出手。等她的目的达成,她即便不亲自动手杀了沈飞琦,也绝不会再护着他。 第56节 高轩辰瞬息之间心思已转了十八道弯,可他却无法说出来。一来怕揭穿了闻人美反而让她提前弃子,二来个中缘由绝非三两句话就能够解释清楚。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出言提醒,然后尽快解决牛大头后亲自回援。 他一剑挑出,刺向牛大头的咽喉。 牛大头将铁链的一端缠了几圈在胳膊上,铁链就成了护臂的铁甲。他抡圆胳膊挡开高轩辰的长剑,左手一拳捣向高轩辰的心口! 高轩辰借着被他荡剑的力道轻飘飘地向后一倒,避开了他的拳头,右手的虎口却阵阵发麻。那铁臂实在硬得要命,若非青雪剑足够坚韧,怕是早被这铁链崩裂口了。然而剑受得住,他的血肉之躯却受不住,软绵绵的手臂竟拿牛大头的铁链毫无办法。 幸好纪清泽已经赶到,一剑劈向牛大头,迫得牛大头后退了两步。他担心道:“没事吧?” 高轩辰甩了甩发麻的手:“没事。” 牛大头震出铁链,甩向高轩辰,被纪清泽挥剑拦下。 纪清泽冷冷道:“找死。” 牛大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十三宗和游龙剑虽然说不上有多少交情,但他和“端方剑”纪清泽这个晚辈打过那么一两次交道。纪清泽无愧端方之名,不喜不怒不嗔,稳重刻板到连比他多活几十年的长者都怀疑他究竟是否血肉之躯。而如今,他竟为回护一个魔教妖人而动了怒! 牛大头骂道:“什么狗屁端方剑,在咱们面前装得人模人样,背过头去却舔魔教妖人的鸡|巴!” 他这个大老粗一向口无遮拦,什么话脏就说什么。还专喜欢盯着别人下三路骂。然而他随口一句脏话竟然骂得纪清泽和高轩辰同时一愣。纪清泽瞬间脸涨得通红,怒喝一声,抡起阔剑朝他当头劈了过去! 高轩辰亦无端红了脸,心道:这牛大头怎么能想出这种话骂人?老子一个魔教教主,只会“日你”“日他”的,居然让他给比下去了!小端方怎么就舔……舔……妈的!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纪清泽赶来助阵,十三宗的弟子亦不是吃干饭的,众人围上来,想要内外夹击地干掉高轩辰和纪清泽。然而这些下九流出身的人,除了个牛大头之外,就鲜有高手,他们的攻击只能称得上“滋扰”,不至于给两人造成太大的麻烦。 高轩辰和纪清泽配合默契,若一人上前与牛大头过招,另一人便在后面为他压阵,解决那些试图背后突袭的小喽啰。 纪清泽一剑逼退牛大头,高轩辰看似扑向外围十三宗的弟子,突然行云流水似的一转身,竟然斜里突出一剑刺向牛大头的肋下! 牛大头猝不及防被他刺中,怒喝着挥拳砸向他的面门!高轩辰好容易得手,舍不得退,头偏了一偏,手中剑继续向前送,却顶到牛大头的肋骨,无法再进。他不由暗恨自己手下无力,如此好的机会,竟然不能一举攻下! 眼前牛大头的拳头就要砸到高轩辰脸上,他不得不急急忙忙收招,却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牛大头那捆着铁链的拳头就要击碎他的颌骨,突然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拽了回来,冰凉的铁链和裹挟着寒风的拳头险险从他鼻尖擦过,蹭掉了一小块皮。 劫后余生,高轩辰惊魂未定地瘪了瘪嘴。 纪清泽却比他更恼火,把他丢到身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抢攻上去,喝道:“别逞强!” 高轩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下次不会了。” 纪清泽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 牛大头被高轩辰刺了一剑,却未伤及要害。他索性甩起长长的铁链的另外一端,缠到自己的胸腹,护住了要害。如此一来,他放弃了作为远攻武器的铁链,却为自己穿上了一身铁甲及装了一条铁臂。他一拳捣过去,不敢硬接的纪清泽立刻退走。 他们两人已交替轮换着与牛大头过了数招,竟然只讨到一点小便宜。这牛大头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绝顶高手,然而他装上一身“铁甲”后,偏偏就有了最克制失去内力的高轩辰的打法。纵有宝剑在手,高轩辰劈不开那一身精铁,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斥退两名十三宗的弟子后,高轩辰忽道:“你先扛着。” 纪清泽想也不想便应道:“好。” 应付十三宗的这几条杂鱼,高轩辰尚有余力,便用余光打量纪清泽与牛大头的一招一式。他一面看,一面在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无数的招式。 自从失去了内力之后,他唯一能仰仗的便只有招式。约莫是此消彼长,在天宁教休养的日子里,他躺在床上不能乱动,闲得无聊,就只能在脑海里想招式。他越想越快,越想越快,最后只要瞬息之间就能在脑海中过上几百招。甚至想得久了,他手脚亦会酸胀,仿佛自己真的练了那么多的招式。 此时此刻,他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些他练过的、他见过的、他招架过的招式。究竟那一招最适合破甲去鳞? 纪清泽一剑砍向牛大头的胸口,牛大头挡也不挡,敞开胸怀,引君入瓮!阔剑撞上铁链,精铁打造的细密的扣环互相碰撞,发出巨响,弹回了纪清泽的剑!与此同时,牛大头的手臂朝着纪清泽的脖颈抡了过去! 纪清泽见铁链难破,急忙收手,身体猛地向后平移,阔剑匆匆招架了一下。砰地一声,阔剑又被铁拳震裂了一道口子。 就在此时,高轩辰突然间有如神助一般,飞剑朝着牛大头刺了过去! 牛大头听见动静,故技重施,仗着铁甲护身,再次敞开胸怀,铁拳早已候在一旁。 纪清泽失声叫道:“小心!” 然而高轩辰却仿佛屏蔽了一切外界的影响,全神贯注,双眼直盯着青雪剑的剑锋,奋不顾身地一扑,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的后路。他的剑尖撞上铁链,轻轻的“噌”的一声,与此同时,牛大头的铁拳已经挥起,朝着他的颈脉撞了过来! 青雪剑直直地刺过来,却在撞上铁链的时候很细微地抖动起来,灵活地挑开铁环,拨出了一道细细的缺口。只听“噗”的一下,锋利的剑刃如同破瓜般刺入了牛大头肋骨的间隙,戳进他的心脏里! 就在铁拳快要砸断高轩辰脖颈的时候,牛大头全身僵住了。他力量顿失,拳头凭借着惯性,无力地撞在高轩辰颈间。 高轩辰迅速拔出宝剑,铁链依旧紧紧缠在牛大头的身上,甚至没有人看得出伤口在哪里。鲜血不断从链条间涌出,牛大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不远处津津有味地围观的闻人美突然“咦”了一声,诧异道道:“碎叶刀法?” 第四十四章 风华十二楼的杀手和十三宗的下九流们,在练武一路上,有一点十分相似,那就是他们所能练就的最高武学,都是在日积月累的生活和实战中操练出来的。 十三宗的人们在抛锚、弄潮、跑马、剃头之中领悟武学之道,十二尊夺命阎罗无论武学天赋还是修炼的环境都比他们好得多。毕竟他们能够成为杀手,本身也是风华十二楼的楼主精挑细选出来的。然而他们虽然有人教导,虽然有刀法剑招可学,但他们最终能够在一众杀手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夺命阎罗,都是他们身经百战后创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夺命铁橄榄如此,碎叶刀亦是如此。 叶无欲身为一个杀手,他的刀法讲究准和快,他追求的是一击就中,瞬间杀敌——从来没有一个杀手喜欢和要杀的目标大战三天三夜后再分出个胜负来,武功再高的杀手也不会。碎叶刀的快是出其不意,而碎叶刀的准不仅仅是击中目标,更难能可贵的是,准与变化共生。 叶无欲能够瞬间将一片落叶按照叶片的脉络斩成碎片,他在细致的变化中依旧保持着刀锋的准确无匹。他练就此招,是为了能够斩杀移动中的目标,绝不错过要害。方才高轩辰在脑海中过了数百招后,他所想到的,最适合“破甲”的就是碎叶刀法。叶无欲当然不可能将自己的刀法交给高轩辰,高轩辰也无需将一片叶子斩得米分碎。真正让他有所收获并且派上用场的,是武学的思路。 道理其实很简单,即便换做是七岁的稚儿,也明白应该拨开牛大头一身“铁甲”之后再刺他要害,但是牛大头的铁拳候在一旁,如果不能瞬间让他毙命,就会被他用拳头砸碎脑袋。所以高轩辰真正要做到的,是瞬间的变化和精准的落点,不容半点差错——这就是碎叶刀的精髓所在。 武学一事,道理说来都很简单,可实际上做到却并不容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好在高轩辰成功了。 牛大头倒下后,高轩辰顿时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望向纪清泽,本欲说几句邀功的话,然而在看到纪清泽的脸后他却愣住了——那张脸上,不见喜悦与庆幸,有的只是惊慌失措。 纪清泽向高轩辰走过来,脚下步伐竟有些发飘。他走到高轩辰的身边,哆嗦着抬手捂住高轩辰被铁拳砸中的脖子——好在心脏被刺中后牛大头就失去了力道,起手赫赫生风的一拳最后只是砸红了高轩辰的脖子,刮破了一些皮肉,除此之外并无大碍。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前后还不过一个呼吸吐纳的时间,在旁人看来,高轩辰就是硬生生挨了牛大头一拳。 高轩辰按住他的手,察觉到就连他手背上的筋都在跳动,可见他的心脏跳得有多快。他忙低声安抚道:“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纪清泽摸到温热的皮肤和脉搏强劲的跳动,苍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些血色。随后他勃然大怒,恨不得扑上来咬断高轩辰那险险才保住的脖子:“你答应了不逞强的!!!就连你亲口答应的事,你也做不到吗?!” 第57节 高轩辰老脸一红:“也没有很逞强,我有把握的。” 这话纯熟胡说八道。他从来没有练过碎叶刀法,哪里来的把握?只是方才那一刹那,他突然悟到了破甲的方法,又看见牛大头一拳砸向纪清泽,瞬间热血冲头,什么都没想就扑过去了。 纪清泽哪会不知道他在扯谎,气得眼睛都红了。他阔剑一送,把一名扑过来的十三宗弟子狠狠顶出去,气恼却又无可奈何道:“我还有好多话,怕你又不给我机会说。我快叫你逼疯了!” 高轩辰无话可说,只能握住纪清泽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掌心。纪清泽紧绷的肌肉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 牛大头死后,十三宗的弟子群龙无首,瞬间溃不成军,被沈家的门生与其他刺客们绞杀。 沈飞琦看着场上并肩而立的纪清泽与高轩辰,满心惊讶:这两个人怎么搅合到一起去了?他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碎叶刀法?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他道:“碎叶刀……是说你们风华十二楼的碎叶刀?!” 闻人美若有所思地看着高轩辰。 沈飞琦道:“他不是天宁教的教主吗?他会用碎叶刀法?你们风华十二楼真的是天宁教的分支吗?” 闻人美咯咯笑道:“你猜呢?” 沈飞琦:“……”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猜”算什么回答?不过这事儿也真奇怪了,倘若风华十二楼与天宁教有关系,闻人美怎么会看着高轩辰身处险境却置之不理?可倘若风华十二楼和天宁教没有关系,那高轩辰又怎么会用十二阎罗的功夫? 在习武之人的心目中,倘若一个人会使别家功夫,要么就是此人偷师,要么就是他光明正大拜师学艺,几乎没人会相信他是看了招式之后自己领悟的。习武和练字有很多共通之处,字写在纸上,招式在人手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可若是依样画葫芦,必定不得要领。 练字的人必要先学会笔顺,学会持力的轻重,经过千万次的练习,最终才能写出像样的字来。倘若练熟了一种字体,再学另一种时能够事半功倍,可也绝非一蹴而就。习武亦是如此。倘若只用双眼看,就能学会一套功夫,那这世上也不必有什么秘籍,更不会再有什么绝学,人人都是武林高手了。 而高轩辰方才所用的那一招,并非是真正的“碎叶刀法”,他只是领悟了碎叶刀法的精髓,然后用自己的剑将其表现出来。那临危一刺亦有运气的成分在,倘若再让他多耍几次,便未必还能成功了。闻人美因与叶无欲相熟,才能看出这一点来,沈飞琦却并不知道各中内情,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高轩辰和纪清泽解决了一个大麻烦,退回沈飞琦的身边。 高轩辰低声问沈飞琦道:“‘霜’剑你真藏在禁地了?” 沈飞琦不语。 高轩辰心下便了然了。果然是调虎离山计!倘若剑当真藏在禁地,沈飞琦绝不会这样淡定地还留在这里。 然而眼下的情形依然不容乐观,校场的人已经被调走了一大半,然而沈家的门生也折损过半。至于禁地那里到底是有一把赝品“霜”剑还是什么都没有,又能否骗过一种抢剑者,也是未知数,那些人随时有可能回来。今晚已注定是个杀孽极重的夜晚了。 沈飞琦嘱咐他亲信的门生道:“去找我叔父,让他带着我爹先走,避过了今晚再说。” 那门生得令,立刻走了。 沈飞琦自己却不走,又道:“我得去禁地看看。” 即使真正的“霜”剑不在禁地里,但那里还有许多沈家的门生,沈飞琦不能不管他们,大局必须由他来主持。他迈开脚步,闻人美依旧像是爬墙藤一般紧贴着他。 突然,一道劲风朝着闻人美的后背扑了过来!闻人美有所察觉,立刻拧身,手里攥着一枚暗器要抛,却见扑向她的人竟是纪清泽! 纪清泽提防着她的暗器,尚未近身又立刻退走。闻人美把铁橄榄收了回去,心下莫名,不知纪清泽这虚晃一招究竟是什么目的。她尚未想明白,突然手下一空,一直被她拿捏着的沈飞琦被一股大力拽走了! 闻人美大吃一惊,迅速摆开架势,却见抓走沈飞琦的人竟然是高轩辰。原来他和纪清泽互相合作,目的就是为了从她手里抢走沈飞琦。此刻纪清泽又轻飘飘晃了过来,两个人挡在她与沈飞琦中间,不肯再让她近沈飞琦的身。 高轩辰道:“橄榄娘子,咱们个归个好好走路,缠手缠脚的,多耽误事体?” 闻人美好气又好笑,便知高轩辰始终对她抱有警惕之心,唯恐她对沈飞琦不利。她啐了一声:“什么橄榄娘子,叫人家亲亲小美!” 高轩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莫名觉得她和沈飞琦还挺般配。他默默把沈飞琦往蒋如星那里一推,在背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走,拉开一段距离。 闻人美见状自然不干,飞身就要扑过去,被高轩辰横剑拦下。 高轩辰道:“你的目标究竟是谁?” 闻人美道:“什么目标?” 她眼见蒋如星真带着沈飞琦跑了,高轩辰和纪清泽却拦着她不肯放,她不由急了,捻起一枚暗器就要射出! 高轩辰立刻举剑,随时准备招架。 然而闻人美只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并非真的要与他厮杀。她见他竟不肯退,登时又气又无奈:“你堂堂一个魔教教主,不与我联手,给这乱局火上浇油,反倒整天护着那些尸位素餐的废物,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火上浇油?”高轩辰挑眉。果不其然,闻人美没安什么好心,她之所以迟迟不出手,是想看这些人自相残杀而已。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究竟,突听身后沈飞琦一声惊叫。他立刻回头,只见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一个戴草帽面纱的黑衣人,竟然闪过了蒋如星,迅疾如电地抢走了沈飞琦手中那把平凡的长剑! 与此同时,闻人美亦强行突破了他和纪清泽的阻拦,形如鬼魅地朝那黑衣人扑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惊。沈飞琦在剑脱手的瞬间就有所反应,一掌朝那夺剑的黑衣人拍去。 那夺剑人不避,与他对了一掌,反而借着他这一掌的力道荡出去,瞬间将距离拉开了丈许。沈飞琦急了,也不管那夺剑人的武功在他之上,不管不顾往上扑。 蒋如星在愣了一瞬后亦冲入战局,襄助沈飞琦。 她一刀当头朝那夺剑人劈过去,夺剑人竟然直接拔出了刚刚抢到的兵刃,用长剑架住了她的刀。蒋如星气势汹汹的一刀压下去,那剑刃难以支撑,被压弯了一个弧度,然而下一刻,蒋如星却诧异地感觉到一股回弹的力量——不是夺剑人使的力,而是沈飞琦那把看似普通的长剑自身的韧劲! 即使只是回弹了一个很小的角度,但那已经卸去了蒋如星这一招的杀气。她不得不收回刀,继续酝酿下一招,同时心中暗暗吃惊:这把看似锋芒暗淡的剑,怎会如此厉害? 沈飞琦手中已无寸铁,一掌朝那夺剑人的胳膊抓去,想要抢回他的剑:“还给我!” 蒋如星道:“小心!” 那夺剑人此刻只要回手一剑,沈飞琦连用以抵挡的东西都没有,他全是为抢剑冲昏头脑了,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好在夺剑人并未以兵刃相对,侧身一让,用剑柄撞向沈飞琦的肚子。沈飞琦刚拽住他一片衣角,就被他撞得倒飞出去。他死不松手,只从夺剑人身上拽下一片黑布来。这一下顶得他重重摔在地上,捂着肚子爬不起来。 第58节 那夺剑人并不恋战,抽身就退。 此时,闻人美终于赶到了,高轩辰和纪清泽也追了过来。 闻人美长袖一甩,竟瞬间抛出去十几枚铁橄榄!方才牛大头那样挑衅辱骂于她,她都只是偶尔打出一两枚暗器自保,可一见这人,竟是立刻出了杀招! 如雨般袭来的暗器挡下了夺剑人的去路。他不慌不忙,脚下步伐变幻,举剑抵挡,只听叮叮当当数声,他打落一片暗器,竟然毫发无损。 他从沈飞琦那里抢来的那把剑,被无比强劲的铁橄榄撞了数下,剑身被磕掉了几块,乍一眼看去,似乎是剑裂了口子,可定睛一瞧,却像是坚果被磕去了外面的皮,露出里面的果仁。随着长剑的武动,□□的剑芯全不似外衣那般暗淡,寒芒闪现! 看清的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从来没人听说过除了剑鞘之外还要给剑身套“外衣”的,沈飞琦的这把剑,他像是有意在剑身上镀了一层东西,目的是为了掩盖这把宝剑真正的锋芒——他一直带在身边的这把破剑,其实才是真正的“霜”剑! 高轩辰甫一明白,尤为震惊:这沈花匠也太托大了!就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他竟然把霜剑放在自己的身上,岂不是叫那些夺剑人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可心思稍稍转一转,却又觉得他这样做亦有他的道理:这宝剑不管藏在什么地方,总得叫人看着,只要有人看着,剑的下落就不是秘密;若不叫人看守,他自己都放心不下。那还不如带在自己身上,稍作掩饰。平庸的人配平庸的剑,岂不是理所当然?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有朝一日他这个平庸的人因功夫不到家而叫人害了,也没有人会打他那把平庸的剑的主意,沈家人为他收尸的时候自可取回宝剑。这本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只是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出去,才被夺剑人钻了空子。 闻人美长袖再甩,又一把核子钉朝着那夺剑人的面门撒去! 她内力深厚,洒出的暗器竟如同离弦之箭般势急力猛,看似一把撒出,却又稍有先后缓急。夺剑人方挥剑打下几枚暗器,另几枚又已经飞到面前,他来不及回剑,步法诡异莫测地一变,竟然险险避了过去! 他这步法一变,正欲上前相助的几个年轻人却都惊住了! 蒋如星不可思议道:“谢……师?” 夺剑人置若罔闻,飞身朝着闻人美冲了过去! 长剑疾刺闻人美的心口,闻人美摸出两把短刀来,架住了他的剑! 他们两个自从露面以来,一直都出手“仁慈”。闻人美护了沈飞琦一路,唯一抛出的几枚暗器都只是为了防身。而这个夺剑人,他也不用剑刃对人,只用剑柄撞人。这样两个“大慈大悲”的人,却在遇见对方之后,突然之间转了性子,一出手便是狠辣至极的招式,只想迅速让对方毙命! 转瞬间两人就已走了七八招,他们招招杀机,火光四射,长剑与双刀不断摩擦碰撞,剑身上镀的“剑衣”在交锋中一片一片被剥去,也不是究竟是夺剑人有意借对方的刀“剥衣”,又或是闻人美有意让宝剑面世,“霜”剑原本的光彩渐渐显露。 沈飞琦急得额上的汗都要下来了,不管不顾就要抢入战局,被高轩辰按住:“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飞琦想说什么,却又无可奈何。 场上刀光剑影地走,蒋如星的目光始终死死盯在那夺剑人身上。方才夺剑人几个闪避的动作,像极了谢黎,可现在他与闻人美短兵相交,招式激进,却又不大像了。 她握刀的手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师,是你吗?” 依旧无人回答她。 闻人美架住夺剑人的剑,同时左手一刀朝那人心口刺去!夺剑人却早料到她有这一手,行云流水地抽身一让。闻人美短刀继续向前送,夺剑人却一剑指向她的咽喉!她不得不停步后退,改攻为守。 双刀一路,虽攻击的距离短,却进可攻退可守,只要练得够好,便可一手攻一手挡,双管齐下,让对手无懈可击。闻人美身为风华十二楼夺命阎罗,凭一手掷暗器的功夫闻名江湖,然而她的双刀才是真正的看家本领——只因为极少有人能比她走到短兵相接的地步,因此她的外号才不叫“夺命双刀”。 高轩辰看两人过招,看得胆战心惊。他不由设想倘若在场上的人是自己,闻人美的一手双刀他招架得住吗?即便招架得住,他又能够突破那严密的防御吗? 此时,战得水深火热的两人又生变化。 若武功的高低是以招式的快慢和内力的深浅做评判,那闻人美的武功应在夺剑人之上。她双刀划出的光影连成一片,倘若面前是一堵石墙,怕也叫她削成齑粉了。可偏偏这个夺剑人,他始终游刃有余,不紧不慢地在刀光剑影之中游走,竟能准确无误地避开锋芒,身上唯一少掉的一块布还是方才叫沈飞琦不要命地抓掉的,全未被闻人美赫赫生风的刀刃碰到一下。 夺剑人忽然一剑疾出,刺向闻人美的手腕。闻人美手心一转,短刀便在她手里转了半圈,被她倒握住,去架那剑刃。然而夺剑人的手突然诡异莫测地变了个角度,力松了半分再加,硬生生撞上闻人美的短刀! 闻人美顿觉虎口一麻,险些松手弃刀。原来那夺剑人几招下来,已把“霜”剑的韧性摸得透彻,他算计好了角度和力度,又与剑本身的力两两累加,一分的力被他打出了十分的效果!这便是宝剑配高手,如虎添翼! 闻人美没因这一震而弃剑,动作却已迟钝了一瞬。“霜”剑立刻打蛇随棍上,挑向她的手筋!闻人美大惊,还是不得不松手丢了自己的兵刃,急急将手抽回,却慢了片刻。 瞬间一串血珠划出,她的手心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然而她亦不是吃素的,在弃刀的瞬间她也有了应对,内劲一震,袖中甩出几枚暗器,直扑夺剑人的胸膛! 始终盯着战局的蒋如星惊呼道:“小心!”同时凤弋刀以破军之势冲出,急急忙忙去截那几枚暗器! 然而闻人美临危一击又能有多大的威胁?她与其说是暗算那夺剑人,倒不如说是以暗器阻挡那人凶猛的攻势,为自己赢得调整的时机。 那夺剑人倒是见好就收,蒋如星一插|进来,他竟然放弃了追击闻人美,抽身后退。 闻人美戾气十足地一瞪前来搅局的蒋如星,再不是“亲亲小美”那娇滴滴的模样,怒喝道:“滚开!否则我连你一道杀!” 蒋如星虽尚不能完全确定夺剑人的身份,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肯放手了。她双手持刀,同样英气十足地吼了回去:“妄想!”杀气十足的刀刃就已朝着闻人美劈了过去! 自从夺剑人横插一杠,抢走了沈飞琦的佩剑之后,场上混战的人群们也都注意到了这里的变故。只是他们不知这夺剑人的来路,沈飞琦身边又有一众高手相护,因此那些人们便选择了和牛大头身份暴露时一样的态度:冷眼旁观。 甚至还有人在心中暗暗耻笑这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夺剑人:这人是不是吃错了药,抢沈飞琦那个废物的剑做什么?必定是消息不够灵通,把沈家少主的佩剑当做宝剑来对待了。 可是随着战局的变化,“霜”剑逐渐露出真面目,那些在心里暗暗耻笑别人的人都被方才的耻笑打了自己的脸。他们从不敢置信到心生怀疑,再要冲上来争抢的时候,动作却已经慢了。 夺剑人出了战局,竟然不是立刻携剑逃走。只见他右手紧紧抓住剑柄,爆喝一声,劲力十足地捏碎了剑柄! 然而当碎片落下后,就如同“剑衣”剥落时一样,碎裂的是镀在剑柄之外的一层掩饰,里面真正的剑柄露出,鎏金的霜花纹暴露在众人眼前——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霜”剑的风采! 夺剑人猛地将宝剑往地上一掷,剑刃被他强劲的内力插|入土地之中,还露了一半在外面。他又退开两步,将全身的内力灌注于右臂之上,赫赫生风的一掌朝那半截剑身拍过去! 此人竟是想要当众折剑!!! 沈飞琦在他掷剑的时候已经看破了他的用意,当即飞扑过去,竟是想以血肉之躯替那冰冷的宝剑挨下此掌:“不要!!!” 第四十六章 即便今日潜入沈家的人皆是为了宝剑而来,即便为了这把剑已经赔上了不少人命,可倘若换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让他们选择是剑被人折断还是自己被人一掌拍死,那恐怕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为了一把剑赔上自己的性命。 沈飞琦却不同。他没有绝世武学,亦没有声名威望,年纪轻轻却要扛起一大家子。他没这个自己靠自己单薄的肩膀就能撑住沈家,因此把希望都寄托在这“霜”剑上,自以为是地觉得“霜”剑才是沈家的主心骨,而他不是。只要保住剑,沈家就不会倒。 于是危急关头,他反而看轻了自己的性命。 第59节 夺剑人亦没想到沈飞琦竟然这样豁得出去,眼见一掌就要拍到沈飞琦的身上,他赶紧变了向,一掌空拍出去! 掌风险险从沈飞琦身边擦过,内力的余劲把沈飞琦掀翻在地,可见此人真是奋力一击。沈飞琦偏偏又是个腰间不要命的,刚摔下去,又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要去抢剑。 那夺剑人对他的手下留情也就到此为止,招式一变,改掌为勾,抓住沈飞琦的后领,把他扔了出去! 可怜沈飞琦像个破布袋子似的被人摔来摔去,背部着地,这下给摔得七荤八素,半晌爬不起来。 夺剑人再次向插在土地里的霜剑扑去,酝酿招式,竟是非要当众把此剑折了不可!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虚弱的声音喝道:“住手!” 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沈飞琦愣住了,不可思议道:“爹?!” 本应重病在床的沈老家主竟在两人的搀扶下,出现在了校场上!他是真的病得很重了,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竟已面目苍老得如同花甲老人一般。 “我不是让你们带我爹走吗?”沈飞琦心急道,“你们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沈家的门生亦是一脸为难,奈何家主亲自下令,他们不得不从。 夺剑人抬头看见沈老家主,动作亦是一顿。然而他也只是稍稍迟疑,还是一掌拍了出去! 那沈老家主病得走路都要人搀扶,然而此刻却突然斥退左右,强提一口气,飞身扑上来,去硬接那夺剑人的掌! 霜剑的剑身刚被拍弯,沈老家主强弩之末的一掌就已经接了上来。他虽有重病在身,可身为霜华剑的传人,他的功力亦不容小觑。两掌相对,夺剑人后退了两步,沈老家主后退了五步,被沈飞琦和追上来的门生扶住。 半身插在土地中的霜华剑,如同狂风中的小草,剧烈地摇摆!然而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渐趋停摆——折剑又一次失败了。 沈老家主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沈家父子一个比一个不要命,那夺剑人拼尽全力的两掌,一掌险些拍了沈飞琦,一掌拍了沈老家主,那神兵却丝毫无损。正所谓一而再再而衰,那夺剑人脊背僵直地停步片刻,叫人看出他的无奈来。 此刻,那些夜闯沈家的刺客们终于围了上来,如饿狼扑食般争先恐后地朝霜剑扑去! 高轩辰如何能叫那些人抢走剑,率先上前去拔霜剑。那夺剑人是用内力将剑冲进土中的,剑身被周遭的泥土紧紧地固定住,失去内力的高轩辰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剑拽得松动,就听纪清泽紧张地提醒道:“小心!” 一只手朝他肩膀袭来,他猛地先前一扑,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了那擒拿他的手,同时也拔出了地上的霜剑。他单膝跪地,以剑驻地,看着方才向他出手的那个夺剑人,自嘲一笑:“怎么跟你打架我老是在地上打滚?” 夺剑人的脸藏在面纱后看不清楚,脚步迟疑地划了半圈,似是在考虑用什么样的起势来对付高轩辰。 高轩辰从地上跳了起来,低声道:“乾坤刀,谢景明?”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正是一年前与他在火场里一起“丧命”的谢黎。他方才与闻人美过了数招,虽有意隐藏自己的武功路数,可他依旧暴露了他对双刀功夫的熟悉,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打得那么游刃有余。 谢黎始终没有说话,两手在后腰处一滑,摸出两把双刀来,拉开架势。这就是他的回答——一年后的重逢,他们已然非友。 高轩辰眯了眯眼,竟拔出青雪剑捏在手里,而把刚刚到手的霜剑收进了自己的剑鞘里。他亦是无声地表明了自己护剑的态度。 谢黎率先出手,三两步冲上前来,右手短刀猛地划向高轩辰绑剑鞘的系带! 高轩辰一面移动脚步,一面横刀截下了他的攻击。他有太多话想说,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还活着就好。”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仿佛开窍一般,竟突然间懂了许多纪清泽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 谢黎的动作顿了一顿,再次挥刀朝他砍了过来! 整个校场上的局势已经完全地乱成了一锅粥。蒋如星正与闻人美纠缠,她身上被闻人美短刀砍了数道口子,却咬牙不肯退却,死死拖住闻人美;沈老家主摇摇晃晃快要倒下,沈飞琦心急如焚地替他顺气;而高轩辰竟然又和疑似谢黎的人打了起来! 纪清泽环顾四周,眼见自己的三个同伴各个处境糟糕,偏偏又有很多不知趣的家伙还虎视眈眈要扑上来搅局。把霜剑放在了自己身上的高轩辰成了众矢之的,无数暗箭指向他,纪清泽不得不先替他解决那些麻烦。 高轩辰和谢黎转瞬之间已过了数招。那双刀本是一门灵活的功夫,双手可交替攻击和防御,让敌人两面为难,防不胜防。然而到了谢黎的手上,这样的灵活却被削弱了一半——谢黎只用右手进攻,左手刀始终驻防。 这样的规律一旦被对手发现,他这一手双刀攻击距离短的弊病被放大,便宜却占不到多少了。高轩辰灵活地移动,始终把距离控制在让谢黎无法近身的范围,低声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你。谢师,你知道我是谁?” 挑出一剑,又问:“你知道多少事情?一年前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接下两击,再道:“为什么要毁剑?你和风华十二楼有什么关系?” 回答他的却只有不断逼近的短刀。 高轩辰简直怀疑谢黎或是被人毒聋了,或是被人毒哑了,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开口好好说一句话。他不由长叹一声:“都是报应啊!!!”他这些时日来对纪清泽作的孽,他让纪清泽受的憋屈,此刻全都报应到他自己身上了。 高轩辰对谢黎没有太大的敌意,身后别着一把长剑又限制了他的灵活。谢黎突然身法诡异地一晃,竟然晃过了他的剑锋。他急急忙忙回剑,却被谢黎左手短刀架住,一个箭步近身,右手的短刀猛地朝他喉咙割了过去! 纪清泽方斩杀一名刺客,抬头便看见这一幕,浑身的血都凝住了:“谢师不要!他是……” 高轩辰在谢黎近身的瞬间迅速向后倒去!他险险避开了刀锋,同时提膝撞向谢黎的腹部! 谢黎手臂向下一压,挡住了高轩辰的袭击,转眼间的功夫,两人的距离又被拉开了。 高轩辰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觉到微微的湿润。方才那一刀还真是险,倘若不是他反应够快,倘若不是谢黎留了那么一点点微薄的情面——起手时是杀机勃勃的一刀,但在靠近他的时候刀锋杀意多少退了几分——他恐怕就要凶多吉少了。 谢黎双刀架在身前,没有再逼上来。他终于舍得开金口,凉薄的听不出喜怒:“那你呢,你又知道多少?” 未等高轩辰回答,他冷冷道:“把霜剑给我!” 高轩辰蹙眉:“你先回答我,一年前的那些人你可知道是谁?” 谢黎冷笑道:“那根本就不重要!——给我!” 高轩辰于是横剑身前:“那么——不给!” 谢黎被激怒,再一次提刀攻了上来! 高轩辰亦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架住他的短刀,长剑一抖,向他胸口刺去!两人的交锋火光四射,再不见师生情面,招招式式直取对方要害。 “你问我知道多少,”高轩辰一剑刺向他的面门,手中长剑杀意不减,说的话却在追忆往昔,“我只知道,你叫我留着的东西,我应该还留着。” 谢黎动作一顿。 第60节 “那你呢?谢师,你的赤子之心还留着吗?” 谢黎双刀一合,夹住他的剑,让他不能再进。而双刀也停住了。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蒋如星终于不敌闻人美,被她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 沈飞琦惊呼道:“如星!” 纪清泽阔剑一甩,斩开两名敌人,冲上去护在蒋如星身前。然而闻人美看也不再看蒋如星一眼,又飞身朝着谢黎扑过去,一面甩出一把暗器,一面对高轩辰吼道:“闪开!” 高轩辰:“……” 铁橄榄都甩到眼前了,不闪也得闪。他抽身后退数步,谢黎也与他对面退开,一枚铁橄榄割破他的面纱,露出他大半张脸。 也就只是一瞬,他用他好容易露出的双眼,一言难尽地看了高轩辰一眼,随后转身跳上高墙,潜入夜色之中,离开了。 闻人美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霜剑,她从头到尾就是为了谢黎而来。白影如鬼魅一般扑出去,也随着谢黎一通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四十七章 谢黎突如其然地来,突如其来地走,还把闻人美也给一并牵走了。 然而他们离开后,高轩辰沈飞琦他们所面临的压力并没有减小。场上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霜剑。 高轩辰既然已把“霜”剑拿到了手上,就不会再把这个烫手山芋丢还给沈飞琦。他背着“霜”剑,拔腿就跑,也欲攀上高墙从沈家出去——他这是打算祸水东引,只要剑已经不在沈家,那么场上的那些人自然没有理由再留下来。沈家之困自然能解。 然而他刚跑出没两步,与他心有灵犀的纪清泽就已经晃到他身边,一把抽出了他背上的“霜”剑。他低声道:“我来。” 无论从哪一点来说,纪清泽都比高轩辰更适合做这个“放风筝”的人。纪清泽轻功高强,而高轩辰的轻功早已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这里是苏州,这些人敢惹沈家,却未必敢惹游龙剑纪家。就算敢惹,这一场混战下来,他们早已元气大伤,也惹不动了。 高轩辰心里固然担心,可他亦知道,倘若由他来办,纪清泽的担忧只会更甚。 于是两人匆匆忙忙交换了一个眼神,高轩辰便点头答应了:“好。” 纪清泽拿了霜剑就走,立刻有几人扑上来拦他。他却丝毫不恋战,虚晃一招击退了人就走。他把轻功催到极致,身轻如燕,转瞬飞出数丈远,跃上高墙,隐入夜色中不见了。 纪清泽一走,校场上的形势立刻有了变化,除沈家门生之外,余下的人又分了三拨。 一拨人自然是去追纪清泽。当“霜”剑一落到纪清泽的手里,便有许多人心道不好。只要纪清泽把剑带回纪家,那他们今夜就彻底白忙活一场了。可打了这许久,又怎甘心眼睁睁放弃呢?于是还是抱着侥幸的心里追了出去。 另有一拨人,同伴折损,自己负伤,已知再无抢剑的希望,索性退走了。 还有第三拨人,哪也不去,还在场上打斗。他们其实也已经放弃了夺剑的希望,只是他们方才吃了大亏,同伴被杀,他们的目的已经从“抢剑”变成了“复仇”,揪着敌人死不放手。这些人中尤以十三宗弟子为甚,谢黎退让之后,他们疯了似的全朝着高轩辰扑过来,誓要为牛大头报仇。 然而留下的已经没有什么高手,全是一群杂鱼。沈飞琦压下慌乱,找回理智,将散开的沈家门生全聚集回来,将他们一众人团团护住。 渐渐地,方才还战得热火朝天的校场上,死的死,散的散,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沈飞琦让门生赶紧带虚弱的沈老家主和受伤的蒋如星去休息,又和高轩辰带人去禁地查看。 沈家的禁地在校场的东面,是一座藏剑阁。然而当众人来到藏剑阁外,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一路上尸体横呈,满地都是鲜血,黄土地被染黑,可见此地方才经过了怎样惨烈的夺剑之战。 沈飞琦脸色苍白如纸,缓缓跪倒在一具死不瞑目的沈家门生身边。他心中悲凉又茫然,颤抖着伸出手替尸体阖上眼睛。 方才那些闯禁地夺剑的入侵者此刻都已退走了,高轩辰问沈飞琦:“你在禁地里放了什么?” 沈飞琦抹了把脸,疲惫道:“赝品。” 想必那些人拿了剑也来不及细看,天色又黑,便带着赝品跑到了。等到天亮后消息传开,取得赝品的人发现自己白高兴了一夜,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为了一把赝品都赔上那么多人的性命,实在是讽刺。 高轩辰有些担心那些人会再回沈家来滋事,但转念一想,那些人本是为了“偷剑”而来,已将“偷剑”的性质转成了“抢剑”,此刻剑被纪清泽带走,倘若他们再回来,性质就彻底转变成了“杀人”,损人又不利己,又是何必?倘若沈家不再执念于霜剑,当不至于再引火烧身。 此刻天色已微微地亮了。往日这时候,旭日初升,蝉鸣鸟叫,正是一天里最朝气蓬勃的时候。可如今,蝉也哑了,鸟也走了,整个沈家死气沉沉,再不复往日模样。 高轩辰弯下腰,想将跪在地上的沈飞琦扶起来。然而人还没掺起来,他自己突然一阵眩晕,险些摔在沈飞琦的身上,还是沈飞琦扶住了他。 一夜混战,谁不是强撑到现在。高轩辰在失去了一身内力的情况下,杀了牛大头,与谢黎一场激战,此刻也早已透支了。 沈飞琦忙道:“谢谢你,高教主。你先回去休息吧,往下的事情我自会处理的。”便让一名门生把高轩辰扶回房去了。 高轩辰放心不下独自带霜剑离开的纪清泽,本想等他回来。奈何他实在太累,等着等着就昏睡了过去。 他小憩了几个时辰,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已大亮了。他立刻翻身下床,推门出去,只见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名侍女。 那侍女见他出来,忙起身道:“少主吩咐我来伺候公子,公子饿了吗?” 高轩辰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不必,我什么都不要。纪清泽呢?他有消息吗?” 侍女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先前少主已派人去了纪家,现在还没回来。” 高轩辰愣了一会儿,那侍女见他脸色不好看,忙道:“公子再回屋去歇会儿吧?少主叫了大夫来,只是昨夜伤者太多了,大夫恐怕晚些才能过来。” “不,我没事。”高轩辰迟疑了片刻,又问道,“蒋如星在哪里?她还好吗?” 侍女道:“蒋姑娘正在疗伤。” “你带我去看看她吧。” 沈家的侍女将高轩辰带到蒋如星房前,高轩辰推门进去,只见蒋如星坐在床上,一名医女正替她包扎胳膊上的伤口。昨夜蒋如星强行拖住闻人美,受了不少伤。好在大多是些皮肉伤,休养几日也就好了。 高轩辰走上前去:“你还好吧?” 蒋如星面容憔悴,两眼都是红血丝,似乎一夜未眠。她按住了替她包扎的医女:“你先出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她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处理好了,剩下的已经无关紧要,于是医女嘱咐了几句,便起身出去了。 待房门被关上,蒋如星急不可耐地开口:“昨夜那人是不是谢师?!” 昨晚谢黎的面罩被闻人美割裂,匆匆一眼,蒋如星并没有看清,只有高轩辰看到了。 然而面对蒋如星的一脸殷切,高轩辰却迟疑着没有回答。 第61节 “你不是和他交手了吗?我看到他是用双刀的,你说过他是乾坤刀谢景明啊!”蒋如星急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就是他对不对?他果然没有死!” 她急得咳嗽起来,高轩辰连忙拍了拍她的背:“是的,他还活着。我看见他的脸了,他就是谢黎。” 蒋如星紧绷的脊背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即便先前说尸体有假,那也是高轩辰的一面之词,连徐桂居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有几分可信?她死死拽着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却又时常地自我怀疑。直到昨天晚上,她亲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步法,她心中的那点小火苗才终于烧得旺了。 蒋如星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道:“谢谢你,真的,谢谢。” 高轩辰微微一怔,怅然道:“有什么好谢的。他没有以真面示人,也没有和你说话……” “那也谢谢你。”蒋如星道,“你不懂,哪怕有一点希望,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平时话说得不多,更不擅长表达情感,词穷得不知该怎么剖白自己此刻内心的想法。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索性选择借用别人的话:“少啦和纪清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但是少啦出事之前,他们刚刚吵过一架。有一次我跟纪清泽去喝酒,他跟我说,如果那天,少啦在离开以前,能对他说一句‘等我回来’,什么烧焦的尸体也好,什么遗物也好,哪怕他亲眼看见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会一直等下去,等那个人再回来。你可能会觉得他很傻,但我真的懂他。” 高轩辰呼吸一窒。 蒋如星又道:“你说,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诺。其实有时候哪怕做不到,能给人留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念想也好。心里有个念想,日子就会好过很多。心里苦的时候,比死了都难过。” 高轩辰脸色苍白,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成拳头。过了半晌他方涩声问道:“人已经‘死’了一年了,难道一年了你都放不下吗?” “一年很久吗?”蒋如星道:“有些人,一辈子也放不下的。” 高轩辰没想到竟然能从蒋如星这个二愣子嘴里听到那么情深意重的话,不由感慨道:“你真的那么喜欢他。” “谢师是我最敬重的人。”蒋如星郑重道,“是他让我明白我为何持刀,是他教会我江湖儿女如何立足天地之间。” 天下论武堂的一众武师,武艺高超的不在少数,谢黎未必能排到第一。可教他们为人处世道理的,谢黎却是最多的一个。莫说蒋如星,就连高轩辰都记得许多谢黎说过的话。正因如此,昨夜谢黎身上的种种谜团,就更叫他不解。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坐了一会儿,高轩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我问你啊,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做个假设,你不用当真的。假若说,假若,谢黎再一次站到你的面前,但他的身份已经变了,他变成了……变成了我天宁教的魔教妖人,或者已经投靠了风华十二楼,你会怎么办呢?” 蒋如星惊讶地看着他。 “我真的是随便说的,不是知道谢黎的身份故意不告诉你。但是他昨天晚上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你会怎么做呢?” 蒋如星认真地想了一小会儿,坚定道:“为他排难解纷,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立场,你的立场,他的身份,你的家世,难道都不重要吗?”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蒋如星道,“难道五年师生,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第四十八章 蒋如星一番话让高轩辰陷入了沉思。 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人们总是觉得明天很长,昨天很短。已经过完的日子,一年还是五年,回首都只是一瞬。他自己都没有放下,却指望别人放下了,凭什么呢? 蒋如星道:“你怎么了?”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了。 两人连忙噤声,回头一看,见走进来的人是沈飞琦,顿时松了口气。 高轩辰道:“收拾得怎么样了?” 沈飞琦苦笑摇头。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一时半刻哪里收拾得好?沈家门生折损近半,他要为死者料理后事。还有那些刺客的尸首,也是个大麻烦,他可以通过尸首和物件去查那些人的身份,可查到了要不要公布呢?倘若不公布,难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倘若公布,必然又要招来一大堆的麻烦,并且为他们沈家树敌——若今日这事儿不是发生在沈飞琦身上,若高轩辰并不在场,那么最好的解决方法应该是推到魔教的头上,所有麻烦就都能不了了之了。 沈飞琦走上前来,看到蒋如星身上裹着的绷带,心痛得脸都皱了:“你的伤怎么样?” 蒋如星道:“无碍。” 沈飞琦自责极了,只恨不能将蒋如星受的伤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高轩辰道:“纪清泽有消息了吗?” 提起这个,沈飞琦的表情登时凝重了:“我早上就派了人去纪家,方才我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 他的神色让高轩辰和蒋如星都有了不好的感觉,纷纷坐直站直了。 果不其然,沈飞琦接着道:“纪家的人说,纪清泽从来也没回去过。他们甚至不知道纪清泽已经来了苏州。” “没回去过?!”高轩辰与蒋如星面面相觑。纪清泽不想回纪家,他们是知道的,可昨夜他一个人带着“霜”剑离开,不去纪家他又能去哪儿?!已经几个时辰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该不会出事了吧! 高轩辰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被沈飞琦一把拉住了。沈飞琦道:“你去哪里?” “去找他。” “你去哪里找呢?你这身份,在城里露面,说不定又会被人盯上。”沈飞琦道,“我已经匀了人手出去查他的下落了,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的。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你们全是被我拖累了。” 高轩辰默然片刻,终是收回了脚步。沈飞琦说的有道理,倘若他一个人出去,在苏州城里没头苍蝇一般乱闯,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恐怕还会再惹出些祸端来!只是他放不下心,倘若不做点什么,就坐立难安。就像是蓄足了力气,周遭却连一朵棉花都没有,让他的拳头实在不知该往哪里挥,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转身拍了拍一脸自责的沈飞琦的肩膀:“别什么都往你自己身上揽。” 沈飞琦惊讶抬头,没想到高轩辰竟会出言安慰他。这位传说是青面獠牙的大魔头,着实与他想象中差得太多了。 下一刻,便听高轩辰道:“你确实很无能。” 沈飞琦:“……” “你也确实有过错。可有人比你更该死一千一万倍。所以在让他们付出代价以前,还轮不到你负责。” 沈飞琦讶然。倘若高轩辰和蒋如星只是一味地安慰他说“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他并不会觉得好受。 这世上的“恶”与人的“欲念”永远存在,美好的事物总是被人觊觎、争抢,即便有道德与法令的约束依旧屡禁不止。恶人若不是甲,也会是乙,后面还跟着一串虎视眈眈的丙丁之流。正因如此,仿佛因为恶是不可断绝的,怀璧也成了罪责。 但是高轩辰却告诉他,无论他的敌人有多少,终是那些人更为可恶。 第62节 沈飞琦怔怔地看了高轩辰良久,心绪万千,道:“多谢你,高教主。难怪清泽那么信你,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高轩辰:“……”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高轩辰心烦意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低声道:“倘若有纪清泽的消息了,赶紧通知我。”说罢便掉头出去了。 沈飞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奇道:咦?他为什么不问我他像谁呢? …… 高轩辰回屋之后,什么事也做不了,就只能干等着。他隔三岔五便走到窗口看一看,倘若有人从他门前路过,他总以为是沈飞琦给他送消息来了,可惜那些讨人嫌的家伙总是过而不入,没有一个是真正给他带消息来的。 他耐心实在有限得很,从前也是他叫别人等得多,倘若别人叫他等得太久,他便自己先走了。 几次三番他忍不住要推门出去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继续坐到桌前发呆。 煎熬了许久,外面的天色竟然渐渐暗了,一天都快要过去了。 他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决定立刻去找沈飞琦询问情况。假若还不能查到纪清泽的下落,他就要亲自出去找人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 高轩辰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门刚被推开一道小缝,他还没看清进来的是什么人,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有消息……!” 推门进来的,竟正是灰头土脸的纪清泽! 只见纪清泽身上披了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宽大的黑袍,他把黑袍一解,里面还是昨晚穿的那件青衣,斑斑点点染着血迹,将几处染成了紫色。他手一松,便从袖子里滑出了一把长剑——昨晚被他带出去的霜剑,他没有带去纪家,竟然又带回来了! 高轩辰愣了一瞬,根本顾不上那把该死的霜剑,猛地朝着纪清泽扑了过去! 他本意是想检查纪清泽有没有受伤,然而就在他靠近的时候,纪清泽突然向他张开了双臂。人往往在很多时候动作快过意识,尤其是习武之人,有桩子就想踩,有刀子就想接,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此时此刻,他对着那敞开的怀抱,头脑一空,瞬间忘了自己究竟想做什么,直直地撞过去,用力抱住了纪清泽! 纪清泽被他扑了个满怀,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缓缓合拢,亦要回抱。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搭到高轩辰的身上,高轩辰就已经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了。 纪清泽:“……” 高轩辰看着他身上被血染紫的地方,心急道:“你受伤了?” “没有。”纪清泽缓缓把手放下,摇头道,“那是昨晚沾上的,别人的血。” 高轩辰担心他逞强,把他转来转去上下检查了半天,确认他身上没有什么伤口,这才松了口气。他随即怒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纪清泽答道:“我昨夜把那些人引到游龙剑府外,让他们以为我回去了,但我没有进去,找了个地方躲着。白天城里有人巡查,我不方便行动,申时他们松懈了,我才找到机会回来。” 高轩辰知道他并没有遇上什么危险,这才松了口气。纪清泽与家人的关系实在不好,这种时候亦不想回去。“霜”剑危险,但他偷偷摸摸地带回来,外面的人不知道剑又回了沈家,一时半刻倒也无碍。 高轩辰伸手去接“霜”剑。昨晚匆忙,他虽然短暂地持剑了片刻,却来不及好好看看沈苍明留下的宝剑究竟有什么稀奇。 然而他的手刚摸上剑柄,就被纪清泽一巴掌拍开了。 高轩辰捂着手背不可思议地瞪他:“……” 纪清泽关上房门,把“霜”剑丢到桌上,转过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眼中波涛暗涌,语气却平静克制:“你等了一天,而我等了一年。” 他叫他的名字:“少啦,韩毓澄,高轩辰,我该怎么叫你呢?” 高轩辰默然。纪清泽没回来的时候,他其实想了许多许多的话要说,此刻并不是又不想说了,只是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无论是从追忆往昔开头,还是从一年相别说起,又或是再见时的身份转变,哪里都要解释,又哪里都有难言之处。 他一缄口,纪清泽的呼吸就急了,恨不能拿什么东西塞进他这张嘴里,叫他永远不能闭上。 纪清泽正要发作,高轩辰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引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耳后。他示意纪清泽自己摸,纪清泽缓缓摩挲片刻,探到一处很难察觉的凸起——那便是易|容面具的接口处了。 他们十四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进了天下论武堂,一起朝夕相处了五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起成长。“韩毓澄”用的那张脸无疑是真实的,而此时此刻纪清泽眼中看到的这一张,才是面具。 他手指一弯,想将高轩辰脸上的假面撕下来,然而却被高轩辰拉开了。 “这张脸是假的,”高轩辰道,“但这个身份却是真的。当年我是天宁教的少主,如今我是天宁教的教主。打从我进天下论武堂,就没安什么好心。我一直在骗你,也是真的。” 纪清泽怔了一怔,没有吃惊,也没有动怒。 高轩辰酝酿片刻,接着道:“一年前我受了点伤,所以回天宁教养伤了。后来才听外面的传言说我和谢师都被人杀了。我原本是想查这案子的,但那时候我养父过世,我继承了教主之位,教中事务繁多,所以才耽误了一年。” 纪清泽始终看着他的眼睛,听他继续说下去。 “教中的事务略略平定了,我始终觉得一年前的事情蹊跷,所以又回来了。‘韩毓澄’已经死了,我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死了就死了罢,那个人,原本就是假的。” 纪清泽终于开口:“除了身份,你还有什么是假的?” 高轩辰微怔。 纪清泽抬起手,不顾他的阻拦,强行地掀起了他耳后的接口。易容假面被撕去,露出了高轩辰原本真正的容貌。他易容后的是一双因被稍稍拉长而显得冷漠无情的凤眼,此刻假面褪去,露出了他原本狡黠多情的桃花眼。 他已经很久不曾以真容示人,此刻竟局促不安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却被纪清泽拉住。 纪清泽望着那张熟悉眼,眼眶又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他并不想让气氛变得沉重哀伤,迅速抬头望了眼房梁,微微牵出几分笑意。 “少啦……” 然而高轩辰却体察到他的难过,低声道:“对不起。” 纪清泽蹙眉。 “对不起。”高轩辰自嘲一笑,“我这人可恶得很,总是害你不快活。” “不是的。”纪清泽轻声道,“你没有害我不快活。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人活着还能这样快活。在认识你之前,我一天也没有快活过。你离开之后,我一天也再快活不起来。” 第四十九章 第63节 这番话情深意笃,简直打了高轩辰一个措手不及。仿佛有片树叶在他心间上刮过,又疼又痒,叫他不知所措。他又不是没有心肝的人,他那么在意纪清泽,纪清泽亦不可能不在意他。只是没料到,这分量会这么的重。 却听纪清泽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失去内力?” 这便是高轩辰不愿细说的事情了。 他正想打个马虎眼把这话题揭过,纪清泽早有所料,又道:“倘若你伤得不重,或者日后不会再有什么影响,你大可以什么都不说。可倘若你伤情有虞,难道你隐瞒不说,我便不会察觉?” 高轩辰肚子里草稿都还没打好,就被他一棍子打散了,肩膀顿时塌了三分。 纪清泽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或者你以为,拖着拖着,我就会变得薄情寡义,任你出了什么事都可以不管?” 高轩辰又被他戳中,肩膀再塌三分,头低下去,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两人对峙片刻,高轩辰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纪清泽脸色青白,被他气得一魂升天二魂归位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可他又能怎么说呢?说我快死了所以你赶紧别拿我当回事儿了? 就算不能偷偷摸摸地死去,也不好提前昭告天下,让身边的人每天都想着他是将死之人吧。不然这日子过得也忒凄惨了些,对他是,对旁人也是。 他迟迟不说话,纪清泽脸色更难看了:“难道你……你……”他欲言又止,像是被高轩辰传染,有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轩辰看着他急痛的眼神,突然一个激灵,心道:我在干什么?我越是遮遮掩掩,就越叫他自己胡思乱想,他必定会往最坏的地方去想,难道那样便会叫他好受?我……我是真的再没有活路了吗?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杜仪一定会想尽办法医治我,也许我还有希望…… “你……” 纪清泽刚开口说了一个字,高轩辰突然扑上去,用力抱住了他。 他突然之间心情激荡了起来,恨不能把纪清泽揉进自己的怀里。他不想马上就放手,他想要长长久久地下去。他想年年夏天都能和纪清泽一起坐在凉席上,他为纪清泽打扇子,纪清泽为他剥荔枝;他想年年冬天的时候能和纪清泽一起生火炉,他打野味,纪清泽为他烤。他心道:蒋如星说得对,承诺不是给别人的,是用来激励自己的!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今天还活着,明天就还有希望。我想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抱住纪清泽后,纪清泽愣了一愣,旋即立刻反抱住他,双手死死地把他勒进怀里,生怕下一刻又会被他推开。 “清泽,你听我说。我受了伤,是有些严重,万艾谷的杜谷主为了救我,用毒吊住了我的命。解药他现在还在研制,暂时只能用月神丹来缓解毒性。但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等他炼好解药,我也就没事了。” 纪清泽怔怔道:“他……他真能炼的出解药吗?” “杜谷主是天下第一药毒双全的大师,比你那位后娘厉害多了,天底下没有他解不了的毒。只是到时候我可能要去万艾谷待上一段时日,你不必太担心。” 纪清泽将信将疑:“真的吗?” “真的!” 纪清泽这才什么都不问了,收紧胳膊,将下巴搁进他的肩窝里。 虽然不合时宜,但既然已经到了把话说开的这一步,心里扎着跟刺总是不好。高轩辰犹犹豫豫道:“你同我们天宁教的……” 他还没说完,纪清泽便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缓缓道:“那一年我只有四五岁……你与我同年生……在我心里,你是你,天宁教是天宁教。” 这话他绝不是轻易就能说出来的,他早已看破了高轩辰的身份,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纠结挣扎了多少时间,才最终能做下这样的决定。年幼丧母让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这是他心里扎根多少年的仇恨,不可能说放就放,他便只能将高轩辰与天宁教割裂开。 高轩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倘若有朝一日,他或许还会与天宁教为敌。自己亦不好劝什么,惟有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纪清泽不把这个仇记到他头上,已是极大的宽容了。 两人在屋里抱着不肯撒手,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门外侍女小心翼翼问道:“是纪公子回来了吗?” 纪清泽一回沈家,不去找沈飞琦,却来找高轩辰,自然被沈家的人看见了。 高轩辰连忙捡起自己的易|容面具,迅速对镜整装。他可不打算将身份暴露出去,倘若被人知道了天宁教的教主就是当年的韩毓澄,光天下论武堂那里就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烦,所有和韩毓澄接触过的人免不了要被江湖上的正义人士口诛笔伐。因此,还不如让人们继续以为韩毓澄已经死了罢。 纪清泽道:“是我,稍等,我很快出来。” 侍女道:“纪公子,少主想见你。” 纪清泽道:“我马上过去。” 高轩辰将易容修整完毕,两人便带上“霜”剑,一起去找沈飞琦。 方一推开门,便见屋里沈飞琦和蒋如星都在,其他下人都已经被屏退。这架势,显然是要好好把昨晚的事情捋一捋了。 关上门后,纪清泽将霜剑从袖子里滑出来,还给沈飞琦。 沈飞琦惊道:“我以为你会把剑拿去纪家,你竟又带回来了!” 纪清泽道:“我一路回来没被人看见,尚无人知晓‘霜’剑被我送回来了。你若不敢拿着,便送去纪家。”他与沈飞琦虽是五年同学,然而“霜”剑关系沈家上下,他也不敢轻易做主。 沈飞琦思忖片刻,苦大仇深道:“这剑确实不能再放在我家里了,可是怎么处置……容我再想想。” 纪清泽“嗯”了一声。 高轩辰拉了张椅子在桌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全没拿自己当个外人。他心情极好,脸上甚至带了几分笑意,目光时不时往纪清泽身上落。 纪清泽在他身边坐下,嘴角亦添了几分温存的弧度。 这厢沈飞琦和蒋如星还苦大仇深着,不由见鬼似的瞪着他们,实在不明白他们怎么乐得起来。 沈飞琦道:“听如星说,你看清昨晚那人是谢师了?” “对。” 沈飞琦没跟他们一起去验尸,始终以为谢黎和少啦都已死了一年了。昨天晚上发现那夺剑人身法与谢黎相似,他已经十分困惑了,方才又听蒋如星说谢黎没死,想要毁剑的人就是谢黎,他深受冲击,到现在都缓不过神来。 “这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谢师没死,那少啦呢?!少啦会不会也还活着?” 纪清泽与高轩辰默默对视一眼。 沈飞琦看见了他们的小动作,惊恐道:“高教主,你不会就是少啦吧?!”他已经被刺激得稀里糊涂,索性破罐子破摔,往更匪夷所思的方向去猜了。 高轩辰还没来得及说话,蒋如星先一口水喷了出来。沈飞琦忙抽出一条帕子凑过去替她擦,被蒋如星推开。蒋如星义正言辞道:“你乱说什么,高教主怎么会是少啦?当然不可能!” 第64节 高轩辰:“……” 沈飞琦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你现在告诉我小端方是我高祖爷爷扮的,我都敢信了!” 纪清泽:“……” 高轩辰:“……”他就是韩毓澄这件事的离谱程度有那么夸张吗?! 纪清泽道:“你和谢师,和风华十二楼,有过什么渊源吗?为什么谢师想毁了你的剑?” 沈飞琦一脸茫然:“我和谢师有什么渊源?那就是天下论武堂里,我是弟子,他是武师,就这么多了。我练武练得不好,刀法更是学得不好,私底下和谢师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也从来没找过我啊?” 顿了顿,睁大了眼睛:“风华十二楼就更没关系了!我怎会和他们扯得上关系!又要去哪里扯上这关系!” 高轩辰道:“你不曾和他们有渊源,那你家人呢?你问过你父亲吗?” “早上我去探望父亲的时候,他病得很重,我只好大概问了两句,但他的意思,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倒过头来问我。” 几人面面相觑。人人都想得到“风花雪月霜”,偏偏谢黎失踪一年后再出现,剑都已经到手了,他却不为夺剑,只为毁剑。而更奇怪的是闻人美,她似乎早就知道谢黎会来毁“霜”剑,所以早早就来埋伏了。风华十二楼收钱就办事,是谁在买凶杀谢黎?又是谁提前知道了谢黎的行动? 沈飞琦忽道:“说到毁剑,我突然想起一个传闻来,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半年前,有消息说,‘花’剑已经被人毁了。”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显然他们都没有听说过。 “唔,我家养了几个消息人,专门调查‘风花雪月霜’的事。我听到的传言大概是这么一件事:半年前有消息称,‘花’剑会出现在行远镖局的一趟镖里,被送往蜀中。于是就有许多觊觎宝剑的人去劫镖,正杀得不可开交时,突然一名戴草帽的黑衣人杀出,抢到了‘花’剑。” “戴草帽的黑衣人”这个酷似谢黎形容让另外三人纷纷坐直了身体,听他说下去。 “其他抢剑人都是带着同伴一起,只有那个黑衣人是独身一人。他趁乱抢到了宝剑,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当场折断了宝剑!当时在场的人都傻眼了,以为遇上了个疯子,结果那疯子说,‘今日花剑已毁,就算你们收集齐风雪月霜,也再无用处,收手吧!’他留了那么一段很潇洒的话,就走了,余下的人因为打击太大,眼睁睁放他离开了,谁也不知道这疯子到底什么来路。” 高轩辰皱眉道:“哪里来的消息?说得这么详细,倒像是亲眼看见的。” “具体是谁说的,我也不大清楚,但可以肯定是从十三宗的人那里传出来的。当时夺剑的人里有十三宗的弟子,他们有人亲眼看见了。十三宗那里你们也知道,他们固然消息多,但人多口杂,藏不住秘密。”说到这里,沈飞琦感慨道,“我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修脚剃头的人那么觊觎我高祖爷爷留下的五把剑做什么?他们拿了宝剑,给人抠鸡眼会更顺手吗?” 他这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年轻人没有长辈那么深的门第之见,他们倒不是看不起江湖下九流,可也确实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那么爱搅这趟浑水。 高轩辰道:“花剑被毁这么大的事,又有十三宗弟子在场,竟然没有闹得纷纷扬扬?!” 沈飞琦又道:“我刚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我也是大吃一惊,心想这下要出大事了!但还没过两天,就又有新的消息传出来。有说这是十三宗的阴谋的,说是陆马为了让其他人放弃抢剑编造出这么个消息来;也有说这是你们魔教的阴谋。再过两天,又有消息说花剑现世了,有个身份不明的人带着花剑杀了行远镖局的大当家和数名镖师。因为花剑现世,之前的流言就被压下去了,有说根本没有折剑这回事的,也有说折的是一把赝品的。反正传闻这东西,你们也知道,乱七八糟的,人传人,传到后面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大家广泛的认知里,花剑应该还是平安无事的,只是不清楚到底落在谁手里了。” 高轩辰双眉紧锁,喃喃道:“折剑……如果这传闻不是假的,那之前那个折剑的人,应该也是谢师了?” 他说完,发现沈飞琦和蒋如星都盯着他看,莫名其妙道:“干什么?这个推测很难得出吗?” “你为什么也叫谢师?” “……被你们带过去了。” 沈飞琦再次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他今天已经受不起更大的刺激了。 高轩辰嘴角抽了抽,继续道:“如果,如果谢师……黎真的已经毁过一次剑,那么闻人美能够提前预测他的行动,也就说得通了!” 第五十章 这样看来,“花”剑被人毁去的消息就不是谣言,应该确有其事,只不过毁的究竟是真剑还是赝品就有待商榷了。正因为谢黎曾经毁过一次剑,于是有人便猜测到了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花”剑,而是“风花雪月霜”,闻人美才能提前有所行动。 但买凶的人到底是要杀“折剑人”,还是要杀“谢黎”这个人呢?这两者的不同,直接影响调查的思路。 倘若要杀的是“折剑人”,那谢黎是因为上一次折剑的行动而得罪了人;倘若要杀的就是谢黎本人,“折剑”只是杀手追踪他的一个线索,那就又要牵扯出另外的事端来。 听那时谢黎的口气,他似乎知道一年前“杀害”他们的人是谁。但他的回答却是“那不重要”。高轩辰不明白,那怎么会不重要呢?谢黎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仅是他,其他人更是一头雾水,全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高轩辰忽又另生了一番感慨:“瞧瞧你们这些武林正道,什么屎盆子都喜欢往我天宁教头上扣。当初怎么说来着?说我们正在收集风花雪月霜,说那些剑已经到了我们的手里。结果呢?明明应该在我们手里的东西一把又一把出现在江湖上,你们自己争得头破血流的。你们总不会又要说,这全是我天宁教的阴谋诡计吧?” 另外三个人面面相觑。 其实但凡牵扯进这些纠纷里的人都知道,要说那些坏事全是魔教干的,那必定是扯淡。魔教要是有这能耐,早就平定天下了。但要说全是心怀不轨之人自己折腾的,魔教半点没有浑水摸鱼,旁人亦是不信的。 只是他们眼下已经成了同伴,没有必要为此争执,因此也没说什么。 纪清泽道:“那行远镖局,后来如何了?” 沈飞琦道:“这行远镖局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盘子,你们以前听都没听过是吧?他们镖局的大当家和最得力的几名镖师都被人杀了,剩下的人自然作鸟兽散了。” 蒋如星不解:“那个持花剑的人,为什么要杀害行远镖局的人?” “这我哪知道呢。”沈飞琦道,“要么是灭口,要么是寻仇吧?” 纪清泽道:“若为了灭口,必定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为何只杀镖局中的几人,而不是灭门?这说不通。那人特意用了花剑杀人,倒像是……”他沉吟着,另外几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蒋如星不耻下问:“倒像是什么?” “示威,炫耀。”纪清泽道,“或者说,昭告天下。” 蒋如星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个学生,纪清泽就是师长,师长说一句,她就问一句:“昭告什么?昭告‘花剑在我的手里’?” 方才纪清泽说的时候,高轩辰一边听一边也在思考,纪清泽给他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 他忍不住插话道:“有道理,天下能用来杀人的兵器到处都是,那个人偏偏要用花剑,要么是为了表明他自己的身份,要么是为了说,花剑并没有被折,现在就在我的手里——他这一杀人,先前断剑的传闻不就被压下去了么!” 话音刚落,沈飞琦激动地差点拍案而起:“不可能!哪里会有这种人!叫是剑不在你们手里,你们想想,倘若你们是持剑的人,你们会愿意昭告天下吗?只会恨不得全天下的人将你忘记了才好!越少人知道,就越少人争抢,要不然可没有一天的太平日子!” 昨天晚上沈家刚刚遭遇劫难,沈飞琦的这番话简直是字字血泪。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高轩辰方才的推断确实显得十分离谱。 蒋如星和纪清泽都默默点头,唯有高轩辰冷笑道:“未必吧。持剑当真只有坏处?一点好处也没有吗?那你们家怎么不早点把剑送人,或者昨晚就让谢黎把剑折了拉倒呢!” 沈飞琦:“……” 第65节 他一下被问住了,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持有“霜”剑自然是有好处的,对于他们家而言,“霜”剑是一种家族身份的象征,保有虚名的同时也会带来一些其他的实质性的好处。但这是对沈氏后人而言,对其他人就未必了。 还没等他理清楚思路,这回高轩辰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说法。他摸着下巴道:“不过用花剑杀人的那个家伙是谁?没听说啊?这要是为了炫耀,也炫耀得忒失败了些吧!”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推测了半天,似乎隐隐约约得到了一些线索,可这些线索又不够明晰,并不能助他们推测出整件事情的全貌来。 蒋如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那花剑,到底呗折了没有?” “没有吧。”“不好说。” 沈飞琦和高轩辰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没有的是沈飞琦,模棱两可的是高轩辰。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沈飞琦再一次不能理解高轩辰的想法:“剑要是已经被折了,那后来出现的那把花剑是怎么回事?” “赝品?你不是也备了一把赝品么?那人大可以用赝品出来耀武扬威嘛。” 沈飞琦:“……” 他终于发现他跟高轩辰思维的不同点在哪里了。 他作为“霜”剑的持有者,他承认这把剑曾经给他们沈家带来一些好处。但在收了一天的尸之后,他现在对于这把剑的畏惧之情已经远超敬重。他向来不爱在同伴的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因此此时端坐在这里,看似已从昨夜的劫难中缓过神了,事实上他今天早上亲手把一具具尸体上的门生腰牌摘下来的时候,他无比悔恨,恨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要争,为什么不让谢黎把这该死的剑给折了!不,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更早之前,就亲手折剑! 正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自己只想“藏”,再也不想“露”。并且也不由自主地用这样的想法去揣摩别人。为了让其他人放弃夺剑而谎称剑已被折断,这才是合理的行为;明明手里没有剑,却要假装自己有剑——这一百个说不通! 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说,也都只是自己的猜测罢了。“花”剑到底被折了没有,杀害行远镖局众人的是谁,他们一概都不清楚。若想弄清事实的真相,便只有找知道真相的人去问——比如谢黎,比如行远镖局的幸存者。 天色已经不早,沈飞琦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而另外几人亦尚未从昨晚的乱局中恢复过来,此时伤的伤,疲得疲了。沈飞琦头疼得暂时将”霜“剑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三人亦回房休息去了。 高轩辰与纪清泽一前一后走到客房处。高轩辰在门口站定,道:“回去了?” 纪清泽见四周无人,上前一步,低声道:“我还想和你说会儿话。”方才高轩辰才刚刚坦诚了身份,就叫沈家的侍女打搅了,还有许多话都没来得及说。 他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沙哑,像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似的。高轩辰也被他弄得局促起来,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盯着,他才伸出手拉住纪清泽的袖子,同样小声道:“那,去你屋里吧。” 纪清泽紧绷的嘴角松懈了几分,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回自己的房间。 两人刚一坐下,纪清泽就要动手去揭高轩辰脸上的面具。他左右看这张脸不顺眼,还是想看他从前的样子。 高轩辰按住他,不叫他乱动:“别闹。让别人看见怎么办!” 纪清泽嘴唇用力,好似有些生气,憋了片刻才道:“那你别出去让人看。” 高轩辰好笑。他现在在纪清泽的房里,怎么不出去?难不成今晚他就睡在这里了吗? 纪清泽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板着脸,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又要去揭他的面具。高轩辰不甘示弱地去捉他的手,两人正要闹起来,突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高轩辰连忙向后一跳,纪清泽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谁?”纪清泽冷冷道。 “纪公子,少主命我送热水来给公子洗漱。” 纪清泽皱着眉头,好似要拒绝。高轩辰忙道:“进来吧!” 外面的侍从这才推开门,送来了浴桶和热水。沈花匠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一贯很细心,纪清泽昨晚从战局中带剑脱身,在外面躲了一天,身上都是血和土灰,连澡也没洗过。沈飞琦知道他一贯很爱干净,唯恐他过得不自在,百忙之中还让人备水为他洗澡。 侍从将洗澡水灌满,又问道:“高公子,你的……” “哦,先放我屋里吧,我一会儿就回去。你们弄完了就出去吧,我和纪公子还有几句话要说。” 侍从领命退下了。 浴桶里呼哧哧冒着热气,让整个房间水汽氤氲。虽说他们的谈话被人打断,但从浴桶进屋的一刹那开始,纪清泽的眼睛就跟沾了胶似的黏在桶上放不开了。高轩辰好笑地用手指搓了搓他手背上一块血渍,搓下一道泥灰来。他道:“趁着水热,你赶紧洗洗吧,可难受死你了。” 纪清泽起身,轻轻道:“你别走。” 约莫是热气蒸的,高轩辰老脸也跟着发热,嘴上却大大咧咧道:“大家都是男人,又不是没看过!我不走,你洗,你边洗咱们边聊!” 第五十一章 小端方行事一贯端方,东西要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说,忌讳也有一大堆。他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也不喜欢被别人干涉自己的私事,所以即使在天下论武堂这样一个共同生活的地方,他也总是坚持自己一个人洗澡,不愿意和其他人裸|裎相对。 从来只有高轩辰偷偷摸摸看他洗澡,这还是他第一回,主动开口请高轩辰看他洗澡——虽然话不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也差不多了。 纪清泽起身,缓缓解开腰带。他倒不是要在洗澡上做什么文章,只是怕高轩辰这一走,下次他们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谈得上话了。当时没想那么多,当要脱衣服的时候才察觉不妥——不妥就不妥吧,管他呢! 于是他迅速解开衣服,迅速钻进浴桶里,仿佛慢一点就要受冻着凉。他又迅速用热水把脸扑湿,热水将脸蒸热,也就顺理成章了。 高轩辰却突然起身,走向门口。 纪清泽惊讶地看着他,当看到高轩辰把手按到门上的时候,他亦伸手去抓自己脱下的衣服了——毕竟高轩辰是他见过最无耻的人,倘若这时候推门跑路,这家伙也绝对不是做不出来的! 就在纪清泽准备抓衣跳起的时候,他听到“嗒”的一声。高轩辰把门闩闩上了。 纪清泽:“……” 于是当高轩辰转过身来的时候,正看见纪清泽木愣愣地站在浴桶里。春光尽现。 高轩辰:“……” 纪清泽:“……” 这样的局面就很尴尬了。 纪清泽率先回过神来,哧溜一下又缩回浴桶里。他缩得太猛,整个人都潜到水下,浴桶里水花溅出来不少。 等他再次恢复了一脸端方,从从浴桶里钻出来的时候,高轩辰已将脸上的易容|面具除了。 说是要好好说说话,可眼下这场景,两人都被热气熏的一阵茫然,迟迟无人开口。 第66节 纪清泽缓缓地掬起一捧水,擦了擦自己的胳膊。 高轩辰忽觉自己身上也痒痒的,忍不住挠了挠,亦挠下一道血灰来。他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等着纪清泽回来,身上也还脏着。他想找话说,然而头脑空白,脱口而出:“我也还没洗。” 纪清泽:“……” 他勉强维持的端方快要绷不住,脸色几变,想要开口,又咽回去。再要开口,又说不出来。 下一刻,又听高轩辰道:“我屋里的水快凉了。” 纪清泽眼皮狠狠一抽:“……” 高轩辰挠了挠脖子,嘿嘿傻笑了两声:“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也想……呃,那什么,一看到你洗澡,我就想到以前我偷你的衣服。其实那天我有个很坏的主意,本来想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回去,结果看见你从水里出来,我又觉得不能让别人看见你这样,忍不住就把衣服还给你了……啊,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纪清泽默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高轩辰一双眼睛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倘若盯着看人家洗澡,实在不大好,他倒不是没盯过,只是那时候他躲在暗处,怎么样都是暗搓搓的。如今他身在明处,自己也被人看着,有什么反应都掩饰不了。可若是不看,屋子里就那么大点地方,他忍不住就要偷偷摸摸往那里瞅。 须臾,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我帮你擦背吧。” 纪清泽默认了。 于是高轩辰拿起搓澡巾,走到纪清泽的身后。纪清泽的肌肤十分光滑,只是背上有几道暗淡的伤痕,过了许多年,那伤痕已经长平了,只是颜色与周遭的皮肤不一样。 高轩辰用手指轻轻划过那几道疤痕。他突然想起先前纪清泽和他说的,在遇到他之前,从不知道什么是快活。他用力皱了下眉头:“你爹打的吗?” 纪清泽垂着眼,趴到浴桶的边上,低低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要打你?”高轩辰自己从小是孤儿,没有父母在身边,是养父高齐楠和两位护法将他带大的。他自觉他年幼的时候顽劣至极,可就算他把长辈们惹急了,也从来没有挨过打。白青杨自有一套唠叨大法,不念到他老实决不罢休;白金飞脾气极好,不管他做什么都惯着他;唯有高齐楠凶一些,也顶多那根长棍往他脚边敲两下吓唬吓唬他,棍子没往他身上落过。他尚且如此,纪清泽那么规矩懂事,又怎么还会挨打呢? 纪清泽淡淡道:“从前我以为是我不够好。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他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这水有些凉了,可听在高轩辰耳朵里,却叫他又气又心疼。他看着纪清泽单薄的身躯,很想弯下腰抱一抱他,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拘束着。这想法很久以前就有了,那时候懵懵懂懂,与其说不敢,不如说尚且不够明白,所以只能借着插科打诨占些便宜。现在却是真的不敢了。 纪清泽低声道:“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 高轩辰还在想纪家的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什么话?” 纪清泽沉默。 高轩辰这才明白过来:“啊,你是说一年前。” 顿了顿,愧疚道:“那时候在天下论武堂的学业快满了,我骗了你们那么久,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又失去了内力,自己心情太坏,便迁怒于你。” 纪清泽诧异地回头:“你那时候便失去了内力?怎么会?我以为是因为风剑!” 高轩辰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他忙道:“是我自己练功练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年纪还轻,以后再练就是了!” 纪清泽急急道:“你练功怎会练岔?” “一个不小心呗。你也知道我是魔教的人,我偷偷练的都是邪魔外道的功夫。唉,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说起来,这一年你的剑法怎么精进得这么厉害?” 从前纪清泽很少会用纪家的游龙剑法,然而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的剑法造诣已非同往昔,甚至能在王家堡以一人之力单挑王家堡两大高手,不可小觑。而且他的功力总是能在打斗之中不断提升,他尚没有发挥出全力,倘若再遇上更厉害的对手,他又能精进到什么程度?无法想象。 纪清泽老老实实道:“是我心急了。我本想去魔教复仇……” “哎?” 原来这一年来纪清泽是怀着这样的信念,那他必定练功练得废寝忘食,进步飞快也就不稀奇了。 高轩辰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想了想,伸出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 纪清泽把他的手拽了下来,拉住就不放了。 片刻后,他闷声道:“你能不回去吗?” 高轩辰惊讶:“不回……天宁教?” 其实他这一次出来,原想着自己命不久矣,查完案子,归还了青雪剑,他也就再没什么遗憾了。天宁教有白青杨和白金飞在,他徒挂一个教主的名号,却向来不管正事,有他没他无甚差别。 他迟疑着没回答,纪清泽抓他的手不由用力了几分。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慢慢地开口:“倘若你不回去……我也……不去了……毕竟,你养父已经死了。”说完之后,他就紧张地盯着高轩辰看。 高轩辰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其实很早就想劝纪清泽放弃仇恨,倒不仅仅因为纪清泽想要复仇的对象是天宁教,而是一个人倘若为了复仇而活着,必然活得很辛苦,反而错失了许多值得高兴和珍惜的东西。他自己说是为了查案而回来,其实案子虽然要查,但他大可以不用将自己置身险境,说穿了还是为了自己心底的那点欲念。 终究是他欲|求太多。他爱吃豆腐花,结果把魏叔拖上山来当了厨娘。他说是想要查案,其实还是心里放不下,哪怕换一个身份,也还想再同心里念着的人相处一段日子。倘若只记得仇恨,他又怎能站在这里和纪清泽这样说话呢? 却没想到他还没劝,纪清泽竟自愿为他放弃铭记了十多年的杀亲之仇。多少年的执念竟然可以在一瞬间因为一两句话和一个冲动的决定就减淡,人心实在很奇妙。 高轩辰略一迟疑,没有拒绝,亦不敢一口答应下来:“呃……此事事关重大……我得考虑一段时间。” 他以为他不肯答应,纪清泽会很失落。却没想到纪清泽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倒像是得了额外的恩惠,嘴角亦有了几分笑意。他轻快道:“好!” 高轩辰看他这样子,简直跟多啦得了零食的模样如出一辙,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心情亦明快起来。 纪清泽已经整整两天没合过眼了,心里的重担又被卸去,再舒舒服服地被热水一泡,顿时出走一年多的瞌睡虫都回来了。他还有许多话想说,心里挪走的两座大山却像是压到了眼皮上,脑袋一沉一沉,险些滑到水里去。 高轩辰忙拍了拍他的脸:“哎,要睡着了?去床上睡吧?” 纪清泽“嗯”了一声,游到浴桶边缘,两只爪子扒到桶沿上,准备往外跳——然后他就不动了。 高轩辰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绕过去一看,只见他下巴搁在桶沿上,两只眼睛已经闭上了。 高轩辰:“……” 他只好把湿漉漉的纪清泽从水桶里捞出来。人还是湿的,直接丢床上必定会打湿铺子,还得他动手帮着擦干。一个赤|条条的大男人往哪里摆都不合适,他一手去拿干布,另一手抄到纪清泽后腰,想将他扶住,结果纪清泽软绵绵的往下滑,他连忙用力一捞,就把人按到自己怀里了! 这还了得?他眼珠子往下一滑,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了;手放在那里,该摸的不该摸的也全摸了;心眼贼溜溜的,该想的不该想的也全想了! 第67节 他心道:日……日……日……日他老祖宗的!完蛋了,这真是要了亲命了,老子连句脏话都不会骂了!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把纪清泽抹干,把人丢到床上。 他自己虽然白天小憩了一会儿,可压根就没睡够,困意亦阵阵往上涌,实在懒得去修补脸上的易容,于是用温水随便将身上擦了擦,也头重脚轻地扑到床上,和纪清泽头挨着头睡了。 翌日一早,天边刚吐了鱼肚白,高轩辰就醒了。他睡眠一贯很好,晚上睡得熟,早上醒得早,所以还在天下论武堂学武的时候,他大清早一醒过来,就喜欢跑到纪清泽的房里去。 他最初是抱着使坏的念头,想看到纪清泽一觉睡醒发现大老鼠和大青蛙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后来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了,只是觉得有趣。 纪清泽睡觉的样子很乖很乖,让人心里痒痒的,想用头发挠挠他的鼻子嘴唇,想往他的耳朵里吹吹气,想把他的脸揉捏成包子的形状。就是想欺负他。 高轩辰轻轻道:“清泽?小端方?你醒了没有?” 身边的人呼吸静谧,一动不动。 高轩辰看他刚醒的样子看了几年,知道他这样绝对是还在熟睡,嘀咕道:“不是说失眠吗?嘁,睡得比我还熟!” 一大清早,又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反正醒了也是无聊,他便真的抓了一小撮头发,去挠纪清泽的脸:“小端方,你痒不痒呀?” 纪清泽很久没睡得那么安稳过了,被他这样弄,也只是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继续睡。 高轩辰还没玩够,从他身上爬过去,翻到床的另一边,继续面对着他。他轻轻掐了掐纪清泽的脸,又捏了捏他的鼻子,再用手指去描他的眉毛。此刻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幼稚,这样的小把戏,竟让他的心情无比灿烂,很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纪清泽忍无可忍地按住了他那只不老实的手,抓住就不放了,沙哑缱绻地从鼻腔里发了一个声:“困。” 把高轩辰逗得嘿嘿直笑。 见纪清泽真的不肯醒来,他也不忍心再打搅。他本想爬起来,然而纪清泽抓着他的手不放,这可就怪不得他了。他便大大方方地开始用目光继续骚扰。 他的目光描过纪清泽的眉毛,又一根一根描过纪清泽的睫毛,继续下移,在他高挺的鼻子上停留片刻,最后来到了嘴唇。 睡了一晚上的好觉,纪清泽的气色都好多了,嘴唇红盈滋润,好似果蔬的汁水一般。高轩辰看得心里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爬,痒极了。 他想管住这些乱爬的“蚂蚁”,把那心痒的劲压下去。然而压得狠了,那些“蚂蚁”暴动起来,不甘心只是爬来爬去,竟用啮齿啃咬他的内腑! 他伊始只当是自己心绪失控,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可是那劲道越来越足,叫他无法压制——他的丹田绞痛起来! 高轩辰脸色变得苍白,呼吸急促,这才明白自己这是发病了。他连忙爬起来,纪清泽还拉着他的手,他猛地把手一抽,从床上跳下去,去拿自己的易|容面具。 他的动静太大了,这下纪清泽终于被彻底惊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困声道:“什么时辰了?” 高轩辰不理他,提着面具满房间找镜子。 可这客房的镜子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墙上没有,桌上也没有。他丹田越来越疼,冷汗已经渗出来,他不想让纪清泽看到自己疼得失态的样子,心情愈加急躁。他一把拉开柜子,柜子里面空空如也,还是什么都没有,他狠狠把柜门摔上了! 纪清泽吓了一跳,疑惑道:“你要出去?” “对!”高轩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他。 纪清泽披上衣服,翻身下床:“你找镜子?”他拉开抽屉,找到一面小的梳妆镜,正欲递给高轩辰,却被高轩辰劈手夺了过去! 纪清泽不由一怔。 高轩辰迅速将面具贴回脸上,手已经控制不住微微发抖。他平日里偶尔会发病,可大多时候咬咬牙就忍过去了。自从在王家堡被王有荣饲养的毒蛇咬过之后,他病发时疼的程度一次比一次厉害,这回还在加重,汗水就快将衣服浸透了。 他想要弄得更快一些,可易容本就是一件精细的活儿,心急反倒弄不好。纪清泽察觉了他的急切,不解道:“你要去哪儿?” 高轩辰没有回答他。他已经快要忍不住了,草草将面具贴上,余光瞥见桌上有一顶草帽,他抓过往自己头上一扣,转身就要冲出去。 纪清泽一把拉住了他。约莫是被他的急切传染,纪清泽竟也有些急躁了:“你昨晚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高轩辰疼得脑子里的弦也跟着一抽一抽,理智都丧失了,实在没心情说话,一把甩开他的手! 纪清泽惊诧地瞪了他一眼,不依不挠地闪身挡到门口,狠狠盯着他看,非要说说句准话才肯放他出去。 高轩辰急了,推了他一把,低吼道:“滚开!” 他伸手去推门,可身后突然一股不容拒绝的大力将他拽了回去!他头上的草帽亦被人掀去,他看到纪清泽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仿佛恨不得要咬死他! 下一刻,纪清泽竟真的咬了上来! 纪清泽猛地将高轩辰推到墙上,狠狠吻了上去!他并不会与人接吻,全凭着肺腑里那股要让他爆炸的怒火,小兽一般用力啃咬高轩辰的嘴唇!当他尝到血腥味之后,又换了一处下嘴,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家伙咬得千疮百孔,就像他自己的心一样! 当两人嘴唇相触的时候,高轩辰愣住了。从丹田起始的疼痛已经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没有一处不难受。当疼痛来临的时候,他总想拼命地将力气发泄出去,或是用力捏住什么,或是用力捶打什么。纪清泽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发泄的机会。 他苦苦压抑了很久的冲动再也忍不住,脑中一根弦砰地一声崩断——去他妈的理智!去他妈的不拖累!去妈的为了他好!!! 他一把按住纪清泽的脖子,狠狠转了个身,将纪清泽重重压到墙上,反客为主地吻上了去! 第五十二章 这个吻伊始是发泄般的霸道,纪清泽满腔悲愤,高轩辰亦一肚子焦躁。习武之人骨子里多少有些好斗,未必非要体现在拳脚功夫上。他们一个压住一个,一个啃咬一个,谁也不甘示弱,要在唇舌功夫上分出高下来! 高轩辰腹中绞痛,抱着纪清泽不肯放,脚下却站不住。于是两人又滚到地上,你抓我,我吻你,过招一般,你来我往,转瞬就是十数个回合。 等到怨愤都发泄出去了,这吻的性质也就逐渐变了。 纪清泽方才将高轩辰咬得满嘴是血,此刻又心疼了,弥补般舔舐他的伤口,将血吮去;高轩辰宣泄过后疼痛缓解了几分,力气也耗尽了,无力地趴在纪清泽的身上,双眼焦距略略涣散地盯着纪清泽看,安静地任他舔舐。 纪清泽用手擦去高轩辰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感觉到手下的温度过于凉了。 他松开战斗不休的唇齿,惊讶道:“你……” 高轩辰不想解释,啄了啄他的嘴唇,打断他要出口的话。 纪清泽自然不肯让他轻易糊弄过去,又道:“你怎……” 第68节 高轩辰捧住他的脸,轻轻贴上他的嘴唇不放了。 纪清泽:“……” 从霸道的、充满攻击性的吻变成细密缱绻的缠绵,纪清泽无力抵抗,认命地闭上眼睛,搂住高轩辰的脖子。 安心的感觉在胸口漾开,减轻了不少疼痛。高轩辰将舌尖探进纪清泽的领地,本是笨拙的试探,打算浅尝辄止,却渐渐品出滋味,舍不得离开了。 又不知纠缠多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互相放过。 纪清泽一有开口的打算,高轩辰就用嘴唇去贴他的唇,一触就走,偏不让他说句完整的话。他自己不愿意说,就不让别人问出口。 如此反复了几次,纪清泽因他无耻幼稚的小把戏又是无奈,又是羞恼,便瞪着他看。 高轩辰立刻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如此僵持片刻,纪清泽目光沉了下来,带了几分责备之意。高轩辰见他真的生气了,撇撇嘴,把头埋进他肩窝不动,开始装死。 纪清泽道:“哪里疼?” 高轩辰耍赖似的趴着不起,闷声道:“不疼了。” 纪清泽摸到他背上,又湿又凉,全是汗。他呼吸一紧,忍了一阵才沙哑地、缓缓地开口:“为什么不说?” 高轩辰蹭了蹭他的脖颈,不吭声。 又是好一阵沉默的对峙,高轩辰察觉到身下的人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 “……求你……说出来……” 高轩辰登时一僵。纪清泽那么孤高的一个人,被他折磨成了什么样,才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他这才舍得将脸从纪清泽肩窝里挪出来,微微支起身子,看着身下人紧绷的脸。他弯下腰亲了亲那单薄的、颤抖的眼皮。 他终于开口,把他想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纪清泽,小端方,我喜欢你。” …… 倘若要问高轩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纪清泽的,这问题怕是他自己也答不上来。初进天下论武堂没多久,他心里的小苗就开始发芽,只是那时候年纪还小,他自己的心意自己也不明白。只晓得看见纪清泽就想要欺负,又想同他亲近。 而他们最初的亲近,是从结对练武开始的。 武学一道,倘若永远自己一个人操练,那就如同纸上谈兵,纵然有再好的秘笈也无用。因此少年们刚学没多久,武师就要求弟子们两两结对练武。 结对练武,自然要武学造诣、身手都相当的弟子在一起,你来我往,互相切磋,互相学习,才能够共同进步。要不然强者与弱者结对,三五招内就见分晓,两人都难有所领悟。 月初一的头一堂课,是孟威的课。他让少年们排排站开,目光巡视一圈,点了头两个人:“纪清泽,韩毓澄,你们两个先出来。”这两人是这群少年里最出众的两个,从前又都是拿剑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适合互相学习的对手。 高轩辰高高兴兴地出列,纪清泽似乎有些不大情愿,但既然武师点名,他也不好推脱,就被高轩辰拉走了。 高轩辰迫不及待地捡了一条长棍,道:“小端方,咱俩比划比划?” 纪清泽不动。那边孟威还在点人,不过让他们先出列侯着罢了,一会儿或许还会有新的变动。因此他道:“孟师没说开始。” “哎呀!”高轩辰道,“早开始晚开始,不都是咱俩练吗?我和你最相配了,不会再换别人了,快别浪费时间了!” 那边孟威又点了几对人,那些人都走到一旁候着。 “快点!”高轩辰不耐烦地用棍尖撞了下他的腿,“我的长棍已经迫不及待了!” 纪清泽:“……” 这便是他不愿与高轩辰结对的原因,他一向恪守规矩,武师不说走,他就不妄动。可高轩辰压根不知道“规矩”这两个字有几笔几画,已开始不断用长棍去杵纪清泽。 他一下杵得比一下重,纪清泽不好站着挨打,便开始躲闪。他越躲,高轩辰就越来劲,长棍灵活地搅动起来,扫他的下盘。 纪清泽终于忍无可忍,腾身而起,避开那一棍。然而高轩辰不依不挠,收棍再杵。纪清泽半空之中无法闪避,只好用自己的棍子架住了他的棍子。 这一开打,不分出个高下,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了。高轩辰步步紧逼,提棍就杵,横棍就扫,打得纪清泽不得不将旁的抛到脑后,认真与他过起招来。 这边乒呤乓啷已经打上了,孟威只是侧目看了一眼,懒得管他们,继续分配弟子。 他点名道:“蒋如星。” 蒋如星正准备上前一步,沈飞琦迫不及待地举手:“我我我!孟师,我和如星一对!” 在天下论武堂的一众武师里,沈飞琦最怕的就是孟威。平日上课的时候能不言语就不言语,最好孟威别注意到他的存在。此时此刻,他却自告奋勇起来。 孟威鼻孔朝天地嗤道:“你?和蒋如星?” 勾了勾手指:“来,沈飞琦,你出来!” 沈飞琦硬着头皮往前跨了一步,又回头冲蒋如星谄媚地笑笑。 孟威道:“如星,十招之内,把他打趴下,做得到吗?” 蒋如星认真想了想:“可以。” 孟威一摆手:“打他!” 沈飞琦:“……” 蒋如星捉棍就上,不出三招,长棍打在沈飞琦肩上,用力压下去!沈飞琦“扑通”一声,坐地上了。 孟威幸灾乐祸地踱到沈飞琦面前,居高临下地睨他:“你小子,也就会给女人献殷勤,你能跟女人打架?下辈子吧!” 沈飞琦:“……” 天下论武堂共三十一名弟子,全部分配完之后,还剩下最后一个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沈飞琦。 第69节 孟威摆摆手:“开练!”一声令下,众少年们各自操练起来,只剩下沈飞琦和孟威大眼瞪小眼。 孟威自打被捉弄了之后,已经好几天没打过人了,他手中的长棍才是真正饥渴难耐,对沈飞琦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春光和煦的笑容,柔声道:“来,我陪你练。” 沈飞琦:“……” 众人各自练开的时候,高轩辰和纪清泽已经过了数招了。 棍乃百兵之首,是最原始也最容易上手的兵器。凡有武学基础的弟子,没有人不会用棍子打人。 然而棍法无常百变,枪的扫、扎、砸,刀的劈、砍、抹,剑的刺、撩、挑都能在棍法上体现。到底要怎么打,那就得各看本事了。 刚开打没多久,纪清泽就已经明显地落了下风。并非是他武学造诣比高轩辰差太多,更不是学得不如高轩辰认真,只是他们刚进天下论武堂才两个月,即便换了一种武器,还是带有自己原本趁手的招式思维。纪清泽更容易将剑法的那一套用长棍来体现,而高轩辰在天宁教时就已经粗通百兵,因此招法更为灵活多变,他一旦掌握了纪清泽的思维定式,就打得如鱼得水了。 纪清泽一棍挑出,被高轩辰滑步错开。倘若此时他横棍去扫,就能立刻将招式接上。但高轩辰速度太快,他尚且来不及反应,头脑尚是空白,高轩辰已经与他擦肩而过,让他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高轩辰长棍回抡,棍头“啪”地一下扫在纪清泽的屁股上。纪清泽顿时浑身一震,回头怒瞪高轩辰! 高轩辰简直可恶极了,他全可以像蒋如星那样几招之内定胜负,但他偏偏不,他在切磋中找到了“乐趣”,玩得津津有味。 纪清泽气恼地提棍向高轩辰劈去,被高轩辰举棍拦下。纪清泽上前一步,高喝一声,手上加力,继续向下压去! 高轩辰不与他硬扛,迅速撤力侧让。 目标骤失,纪清泽因惯性继续向前走了两步,高轩辰无比灵活地让到他身侧,“啪”地一下,又不轻不重地抽在他屁股上。 纪清泽气得满面通红,咬紧牙关,回头把长棍甩得简直如同神龙摆尾,对准高轩辰就是一顿猛抽! 然而他这一气急,手下的招式看似凶猛,反而失了稳健。他一棍砸到地上,高轩辰立刻踏棍提气而上,从他头顶翻过,长棍一送,又顶在他的臀部! 这世上最可气的事情并不是你遇到了一个可恶的人,而是他那么可恶,可你偏偏就是打不过他!!! 纪清泽气得浑身发抖,眼中熊熊烈火就要喷出,恨不得把高轩辰烧成一把灰烬! 高轩辰笑得东倒西歪,贱兮兮地对他勾了勾手指:“小端方,来呀,你来打我呀!” 纪清泽提棍,高轩辰立刻后跳半步,饶有兴致地摆开架势,准备继续故技重施。却不料纪清泽掉头就走,朝着正在调|教沈飞琦的孟威走了过去! 高轩辰忙追上去:“哎哎哎别走呀……” 纪清泽已经冲到孟威面前,风驰电掣地出棍,气势汹汹地拦下了孟威正要砸在沈飞琦大腿上的一棍。 孟威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趁机教训顽劣弟子的行为又引起其他少年的不满,登时一个头两个大。这届弟子真是他教过的最不服管教的一届了。然而当他回头,看到横插一杠的人竟然是纪清泽,惊讶道:“哎?纪清泽?你怎么不去练习?” 纪清泽破音地吼道:“孟师,我要换人!!” 第五十三章 孟威还没回过神来呢,惨兮兮的沈飞琦简直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恨不能立刻扑过去抱住纪清泽的大腿:“换换换!我跟你,或者我跟少啦也行啊!” 高轩辰追上来,一把勾住纪清泽的脖子,狠狠瞪了眼想拆散他们的沈飞琦,随即朝孟威展开一个天真无邪的大笑脸:“不换不换,孟师,我们不换!” 孟威:“……” 纪清泽恼火地甩开高轩辰的手:“换!” “不换!” “孟师,请换人!” “你打不过我就要换人,羞不羞?羞死人了!” 纪清泽:“……”他心目中,一个人可以无耻的底限,又被突破了! 孟威被他们吵得头大,喝道:“别闹了!”看纪清泽这气急败坏的样子,便知他是被韩毓澄给作弄了。他虽然不知道韩毓澄到底是怎么作弄人家的,大概也能想象其恶劣程度——他可是比纪清泽更早领教了韩毓澄的顽劣! 平心而论,在武学天赋上,韩毓澄几乎可以称得上天才,跟他结对比武,是一种很好的练习方式。然而天才都有臭毛病,韩毓澄脾气顽劣一点,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孟威道:“所有人都已结对,没人给你换了!” 沈飞琦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却直接就被孟威无视了。 纪清泽道:“可他!他……他!”胀红了脸,却又说不出口。 孟威老大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甭管他到底做了什么,可你不自己去对付他,却来找要我换人,难道不是因为你真的打不过他?” 纪清泽哑然。 孟威是个喜欢跟人比谁的手腕更粗的粗人,此刻气势昂扬地把长棍往地上一杵,豪迈地激励道:“那你就干过他!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等你比他厉害了,他现在怎么弄你,到时候你十倍百倍弄回去!加油!干死他!” 纪清泽:“……” 在孟威看来,倘若说这天下论武堂里还有谁能治一治韩毓澄,那便只有纪清泽了。他把这重担交给纪清泽之后就甩手不管了,继续专心调|教起沈飞琦来。 高轩辰拉住纪清泽的手,将他拖到一旁,却被纪清泽狠狠把手甩开了。 “来呗,咱俩好好比比。” 纪清泽狠狠剜了他一眼,气鼓鼓地不理他,也不肯和他练了。 高轩辰挠挠头:“不会吧,你还真生气了?” 纪清泽愈发叫他气得肝疼。这家伙最可恨的地方便是他好生恶劣,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恶劣,做了坏事,倒还能够一脸无辜,不晓得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高轩辰被冷落了,不管他怎么逗,纪清泽都不肯理他了。他登时陷入了苦恼之中,不知该怎样弥补。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主意,又笑逐颜开,扭腰摆胯地,撅着屁股去拱纪清泽。 纪清泽正抱胸站得巍然得跟尊佛像似的,被高轩辰猛地一屁股拱开,顿时两步跄踉。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高轩辰,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70节 “你打你打,给你打!你打回来,就不生气了吧?嗯!嗯!你来打我呀!” “……” 纪清泽不光不要打他,见鬼似的往外躲,却被高轩辰一把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屁股上拍了两下——与其说是他打了高轩辰的屁股,倒不如说,高轩辰用屁股狠狠撞了两下他的手! “好了,这下咱俩扯平了!”高轩辰转过身,却看见纪清泽脸上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羊癫疯似的拼命甩那只被辣到的手。 他又被纪清泽的样子逗乐了,捧腹大笑:“唉哟,你怎么那么可爱?哈哈哈哈哈!小端方,你这人真的太有意思了!我好喜欢你啊!” 纪清泽正甩着的手就僵住了。 下课以后,纪清泽还生着气,快步往弟子房走,高轩辰在后面叫他,他也不理。他回到屋里就把门关上了, 没过一会儿,外面响起敲门声,高轩辰叫道:“小端方,快开门,我有东西给你!” 纪清泽的气刚消了一小半,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给他开门,只见多啦摇着尾巴朝门口走去。到了门下,多啦轻松一跳,扒上木门,再用爪子一抬,就把门闩给打开了。 纪清泽:“……” 吃里扒外!道德沦丧!猫心不古! 高轩辰进了屋,抱起在他脚边扒拉他裤腿的小猫,吧嗒亲了一口,眉开眼笑:“好孩子,没白疼你。”很显然,多啦已经偷偷摸摸给他开过不知道多少回门了! 纪清泽抱着胳膊自己生闷气,不想去理那两个混蛋。 高轩辰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双新鞋子递到他面前:“喏,给你。我看你鞋子都磨穿了,早上下山的时候买了两双新的。” 习武之人最耗鞋子,再厚实的鞋底三五个月也就磨穿了。纪清泽来天下论武堂的时候是自己收拾的行礼,他虽然心思缜密,却也难免遗漏了一两样,竟忘了多带几双鞋子来。他穿坏了旧鞋,正想着要去找堂主请示买鞋的事,却不料高轩辰先给他送新鞋来了。 纪清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高轩辰自说自话拿着他的旧鞋丢出去了,又把新鞋放到他脚边:“你试试,合脚不合脚?” 纪清泽把脚踩进去,正正好好,十分舒适。高轩辰便仰起头,高高兴兴地看着他笑。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多少回,纪清泽刚刚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理睬高轩辰了,可他的决心还不到半个时辰,又被打破了,满腔火气烟消云散,半点再找不回来。他心情复杂,低声道:“谢谢。” 又道,“你这人,为什么有时候那么好,有时候又那么坏。” 高轩辰心里坦荡荡的时候,全不知道避嫌两个字要怎么写,说起话来没有半点遮拦。他道:“我坏怎么了,我坏你不也喜欢我么!” 纪清泽登时汗毛倒竖,杏目圆瞪:“谁……谁喜欢你!” 他刚试完新鞋,脚上只穿了袜子。高轩辰一把捉住他的脚,在手指上哈了两口气,便开始挠他的脚底心:“喜不喜欢?嗯?喜不喜欢?” 纪清泽引起为傲的端方,瞬间就被抛到脑后了。 打那天开始,他练武练得愈发勤奋了。 这刚进天下论武堂的少年,都只有十岁出头。虽说武学世家的人从小练功吃苦,但也是爹娘疼着爱着长大的。他们几乎各个都是头一回离家出远门,而且要离家五年之久,或是自己不习惯,或是爹娘放心不下。因此在天下论武堂,弟子们的家人每年有一次到灵武山探亲的机会。 一到探亲的时候,灵武山来往的人多了,山上反倒没有以往热闹了。一群顽劣的少年凑在一起,上天入地,简直要把山都夷平,武师都管不住他们。可他们自家的长辈来了,这帮活生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赛一个乖巧,闹都不敢闹了。 探亲的时间长达五天,这五天为了能让少年们多些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课时亦比往日少一些,大多时候都叫少年们自己练习。 自然不会有家人来探望高轩辰,闲暇的时候多了,他那群狐朋狗友都忙着在家长面前装模作样,于是他更多的时候全和纪清泽腻在一起,反正纪清泽也没有家人来探望。 纪清泽在屋里看书,高轩辰就蹲在他的脚边逗猫玩。 他从树林里捡了一堆鸟毛回来,自己扎了个球,用绳子系上,拽着绳子把毛球抛来抛去。多啦就到处追着他的毛球跑,玩得不亦乐乎。 纪清泽看一阵书,又去看一眼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的多啦和少啦,摇摇头,继续翻书。 高轩辰玩累了,把毛球往纪清泽身上一丢。多啦立刻扑进纪清泽怀里。纪清泽搁下书,揉了揉小猫的脑袋,把它放回地上,又把书拿起来。 高轩辰靠过去,把下巴枕在他的膝盖上:“别看了,咱们出去玩会儿吧。” 纪清泽道:“不去。” 高轩辰虎起脸道:“去不去?” 纪清泽:“……”他无奈地放下书,“去做什么?” 高轩辰想了想,道:“咱俩练练!” 纪清泽挑眉,立刻应道:“好。” 两人来到屋外,高轩辰正要去拿剑,纪清泽却捡了两条长棍,把其中一条丢给他。高轩辰立刻就来了兴致:“哟,这是想报仇呀?一会儿屁股被我打肿了,可不许哭鼻子!”最近一阵子他常常能看到纪清泽在苦练棍法。 纪清泽才不跟他逞口舌之快,哼了一声:“来!” 还没开始动手呢,忽听篱笆外传来一阵脚步,一名中年女子的声音随之入耳:“星星你不要跑呀,入秋了天气凉,把皮袄穿上,着凉了怎么办!” 声先至,人也到了。蒋如星在前面逃也似的快步走,她母亲拎着一件小皮袄在后面追。蒋如星惨然道:“不不不,我不冷,我真的不要穿!” “你是女孩子,跟那帮男孩子不一样的,千万不可以受凉的!” “姆妈!别说了!” 高轩辰、纪清泽:“……” 蒋如星一抬头,看见他们两个,脸色更是惨然,难得有了几分女孩子家家的羞怯之意,把头一低,撒丫子跑了。 蒋如星的母亲追过来,对两名少年笑了笑,拎着小皮袄,拔腿狂追。 高轩辰、纪清泽:“……” 高轩辰抓了抓头,活动活动筋骨,道:“来吧。” 却不知道为什么,纪清泽竟然有些走神。他恍惚了一会儿,总算回魂,摆开架势。 第71节 高轩辰率先抢攻了上去! 他们结对练武已有一段时日了,在高轩辰的“□□”下,纪清泽果真达到了武师们的期待,进步神速。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来年幼力气小,二来缺少历练,便有再高的资质,在武学上亦有长处也有短处。 高轩辰的特点便是博而不精。他从小就什么都学,什么东西都上手很快,可一旦上手了,他就很快又丢掉了。徐桂居曾评价过他,说他缺少雕琢。倘若有朝一日,他遇到一个契机,逼得他不得不把心思沉下去好好钻研,届时他的前途才会真正不可限量。 而纪清泽的优点是钻研,缺点则是太过拘谨。他一旦学了一门功夫,就会认认真真将它吃透。然而他是怎么学来的,便怎么用出去,从不敢自我发散,不敢“改造”,这与他的性情也有关系,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走了旁门左道。然而任何武功都是由人创造的,每一个人所创造的都是最适合自己的功夫。可人与人是不同的,倘若不知变通,就会陷入拾人牙慧的苦楚。谢黎私下同他说过,让他不要过于在意世道的束缚与旁人的目光,不要自己将自己拘于方寸之间。 然而人的性格养成绝非三五日,若不是遇到重大的变故,人又岂会轻易改变?因此高轩辰还是浮躁,纪清泽也还是过于谨慎。 这回两人甫一交手,竟是纪清泽占了上风。他这些时日来将棍法钻研得深了,招式更多变也很熟稔了,比高轩辰这个半桶水更显优势。 几招下来,纪清泽一棍劈下来,险些砸到高轩辰。 高轩辰堪堪避开,挑眉道:“我打你的时候都放水,你打我的时候怎么这么凶!” 纪清泽横棍道:“你哪里放水了!” “我只打你的屁股,还叫不放水吗?你见哪打哪儿,万一真把我打伤了怎么办!” 纪清泽暗骂自己怎么蠢到去接他的话,又给他卖弄无耻的机会。他毫不放水,再次提棍攻了上来。 又走几招,高轩辰突然痛叫一声。他被纪清泽的棍尖扫到了小腿。 切磋比武,难免有误伤的时候,双方都会控制力道。真正的高手,可以做到点到即止,但倘若武学修为还不够,收手不够及时,那就要让对手吃点苦头了。纪清泽虽然已经收势,但他起势时太凶,收都收不住。 纪清泽听他叫出声时便愣了。他分明是打算报仇的,可真正报了仇,他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阵懊恼,不知所措。 高轩辰揉了揉小腿,估计是淤青了。他着了恼,手中长棍快速搅动,捅向纪清泽! 纪清泽乱了心神,高轩辰却被激发出了斗志。局面立刻翻转,两条长棍碰撞几下,高轩辰一个箭步错身,滑到纪清泽身后。 纪清泽怕他又要故技重施,慌慌张张转过身,却被高轩辰一把抽掉了他手里的长棍! 高轩辰自己也丢了武器,扑过去,把纪清泽压到地上。纪清泽连忙推他,两人在地上滚了数圈。 高轩辰不用棍子,直接上手,把纪清泽面朝下按在地上,对准他屁股就是“啪啪”两巴掌:“快求饶,求饶我就放了你!” 纪清泽如何肯求饶?除了屁股疼之外,心肝脾肺肾更疼。他又气又恼,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在心里第三百四十六次发誓:他这辈子,再也!!再也!!再也不要理韩毓澄这个混蛋了!!! 高轩辰在他屁股上抽了数下,忽又听脚步声传来,赶紧住手,抱着纪清泽又打了几个滚,滚到篱笆下面躲起来。 纪清泽更怕被人看见,吓得紧紧贴住高轩辰,全不敢挣扎了。 “星星,你午饭只吃了那么点,再吃点水果吧!” “我吃饱了,我真的吃饱了!”蒋如星崩溃地跑过去。 蒋母叹着气追过去:“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姆妈都是为了你好!” 纪清泽、高轩辰:“……” 两个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过去了。 高轩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和纪清泽贴得这么紧,两人的鼻子几乎触上,热气互相喷吐在对方脸上。他看见纪清泽双眼漠然,眉宇微蹙。他想了想,伸出手指按在纪清泽的眉间,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纪清泽第三百四十六次发的誓,就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随风飘散了。 两人拍掉身上的灰土站起来,纪清泽低声道:“你家人不来看你吗?” 高轩辰不以为然:“就算你爹来看你,我爹都不回来看我。” 纪清泽惊讶地看着他,正想问他为什么,忽见小道上沈飞琦跑了过来。 沈飞琦一面跑,一面气喘吁吁道:“快、快,你爹来看你了,快去议事堂吧!” 高轩辰与纪清泽面面相觑,互相指着对方道:“你爹?” 高轩辰推了纪清泽一把:“肯定是你爹,快去吧。要不要我陪你去?” 纪清泽满脸的不可思议。 “什么呀!”沈飞琦一拍大腿,“韩毓澄,是你的爹来了!!” 第54章 前往议事堂的路上,高轩辰连问了沈飞琦好几遍,是否确认来的人就是他爹,“他爹”要找的人真的是韩毓澄吗?别是听错了。 沈飞琦被他问烦了,不悦道:“干什么,你爹是大罗金仙还是阎王罗刹,他来看看你怎么了?” 高轩辰心道:我亲爹早不知道埋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我养父?一魔教教主挑这种日子跑到这种地方来,不大合适吧? 他心里直犯嘀咕,但沈飞琦坚持说那人要找的就是韩毓澄,他只好先去议事堂看个究竟。 一脚跨进议事堂的大门,果然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站在那里。光看脸,完全是个陌生人,压根没见过;可看身形,倒是有点眼熟。 对方未语先笑,柔声道:“小辰。”小辰和小澄听起来很像,没人会起疑。 高轩辰愣了一愣,喜上眉梢!他差点把“飞叔叔”叫出口,想起旁边还有人在,飞扑上去抱住那男子:“爹!” 这“便宜爹”那男人正是天宁教的右护法白金飞。他摸了摸高轩辰的脑袋,笑道:“哎,好孩子。” 高轩辰是被高齐楠捡回天宁教的孤儿,他自幼没有亲生父母陪伴,却也不缺宠爱。倘若说高齐楠是他的父亲,那天宁教的左右护法白青杨和白金飞就是他的两位“母亲”,还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两位“母亲”——白青杨做事周密细致,但唠里唠叨;白金飞随和放任,宠溺护短。 在自己的三位长辈里,高轩辰打小就最喜欢白金飞。小孩子才不管“我是为了你好”的严厉,谁宠他,他就更喜欢谁。 每回他干了坏事,把白青杨气得吹胡子瞪眼,揪着他唠叨个没完没了,他就逃去找白金飞。白金飞必定会护着他。为此白青杨和白金飞不知道吵了多少回。 第72节 白青杨唾沫四溅地发飙:“你还护着他?啊?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吗?!他拿鞭炮炸茅厕,差点把屋子都烧了!” 白金飞却道:“这么点小事,罢了,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一面说一面把手背到背后,轻轻点一点躲在他身后的高轩辰的小脑袋。 又或者。 白青杨吹胡子瞪眼:“这混小子把教典秘笈全涂黑了!不管教他还了得?” 白金飞却道:“涂了就涂了,罢了,罢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是魔教,哪里来那么多规矩?秘笈让人再抄一份就是了。” 高轩辰从白金飞背后冒出一个小脑袋,对着白青杨吐舌头做鬼脸:“就是就是,我们是魔教!哪来那么多规矩!” 白青杨:“……” 这样的事情多了,白青杨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他每次看到高轩辰又躲到白金飞身后去,便知自己甭管说什么对这个混世小魔王都没用了。于是他索性调转矛头指责白金飞:“苟且!苟且!!白金飞,你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你怎么不改名叫白苟且!” “白苟且”从来都乐呵呵的:“人生得苟且时且苟且。没什么大不了!” 如今白金飞来看高轩辰,高轩辰简直开心极了。 “父子”相认了,其余人也就散了。高轩辰领着白金飞往山里走,等到四周无人了,他才道:“飞叔叔,你怎么来了?” 白金飞牵着他的手,低声道:“我来接少主回去。” 高轩辰迈出的脚悬在半空中,猛地回头,不可思议地盯着白金飞看:“你说什么?” 白金飞神色平静温和,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高轩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接我?回去?回出岫山?我爹叫你来的?不会吧。爹说过,只要我真的有主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会干涉我的!” 白金飞听他一连串的发问,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候蒋如星和蒋母又一前一后的从远处跑了过去。两人立刻噤声。等人跑远了,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了,白金飞望着蒋家母女的身影,低声道:“凤弋刀蒋家?当年他们的家主也参加了伐魔大战。” 这便是为什么他要易容后再来灵武山。如今灵武山上有许多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长者,这里面不乏当年参加过伐魔大战的人。高轩辰与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对方一拳一掌就可以将这位魔教少主逼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高轩辰却不以为意:“他们又不认得我,不会知道我是谁的!”他不怕那些人,也不恨那些人。当初伐魔之战的时候他年纪太小,没有亲眼见过大战的惨烈景象,并没有袭承长辈的仇恨。 白金飞握着他的手,在他面前单膝蹲下。原本高轩辰的个子到他的胸口,他这一蹲,便比高轩辰矮了几分,从俯视变成了仰视。他道:“小辰,出岫山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当初高轩辰执意要来天下论武堂的时候,白金飞外出办事了,不在出岫山上。白青杨虽然唠叨了三天三夜,但是高齐楠都答应了,白青杨也没有办法,只能一边唠叨一边帮高轩辰收拾行李。 这下高轩辰心里明白了,白金飞并不是得了高齐楠的指令来接他回去的,是他自己来的。于是高轩辰心里那点小慌张登时就放下了,他道:“天宁教当然好,可我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山里不出来。我想看看这个江湖到底是怎么样的,我想知道那些名门正派都是什么样的人。” 白金飞沉默。 高轩辰顿了顿,又道:“再者说啦,扬叔叔跟你为了我吵架的时候总是说,孩子要从小教起,不能耽误了。这天下论武堂是个多好的地方,我的同学们都是名门正派未来的继承人!我在这里待上几年,还不把整个武林全给带坏了!不用费一兵一卒,我简直英明神武!” 白金飞微微摇头,宽厚的手掌按到他的脑袋上。他轻声道:“可倘若你被他们带坏了,可怎么办呀?” 高轩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道:“我不管,我不要那么快回去,这个地方很有意思,这里的人也很有意思。我在这里还能学他们的武功,不是挺好!” 白金飞无话可说。 高轩辰勾起他的胳膊,引他继续往山里走:“哎,我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吧!” 白金飞便跟着他走。两人走过练武坪,穿过竹林,先路过武师们住的院落。武师们有的正在休息,有的在和前来探亲的长辈们交谈。唯有谢黎住的屋子紧紧锁着。 自打探亲开始,少年们的亲人上了山,高轩辰就没再见过谢黎。徐桂居说谢黎病了,下山去治病了,过几天才会回来。 正走着,白金飞突然问道:“他们待你好吗?可曾有人欺负你?” “嗯?”高轩辰道,“都挺好的啊。” 白金飞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当真?” 高轩辰好笑道:“飞叔叔你怎么了?我是什么人,我还能被人欺负了去?” 白金飞却自有他的见解,低声道:“武林正道尽是一群势利眼的狗辈,教主虽为你捏造了一个身份,却算不上名门。天下论武堂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没有势力为你撑腰,当真没有人欺负你?” 韩毓澄在天下论武堂的身份是“五轮派弟子”,这是高齐楠为他找到的能混入天下论武堂的最适合的身份了。他不可能装成江湖上势力最大的那几家名门的弟子,要不然轻易就会被人戳穿。这五轮派在能进天下论武堂的家族里算是最没名望没地位的了,但凡这里的人看中这个,他岂不就要处处受人排挤? 高轩辰道:“没有,真没有。我骗你干什么,我难道是那种吃的下亏的人吗?” 在他还没上灵武山之前,他对武林正道的印象完全是从高齐楠、白青杨和白金飞那里得来的。那时候他以为他的长辈们对武林正道了如指掌,可是进了天下论武堂之后他才发现,养父和两位护法或许和以前的他一样,并没有真正和武林正道接触过,以偏概全地见了一两个人,就把所有人都想成那样。 就好像在正道眼里,他们魔教全是丧心病狂的怪物。在他们魔教眼里,也把正道都当成人面兽心、虚仁假义的伪君子或是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的卫道士。其实大家都是人,虽然在某些观念上见解不同,但性情却不会差太多。总有活泼好动的人,也有沉稳端重的人。他们魔教里有很多恣意妄为的家伙,也会有白青杨那样婆婆妈妈啰里啰嗦的。 白金飞的担忧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没有那么严重。刚进天下论武堂的头两天,少年们确实会通过门派出身对其他人形成第一印象。但他们的门派都在千里之外,打架打不过难道能飞鸽传信把爹娘叫来撑腰?时间一长,全都看个人本事了。 弟子们是这样。至于武师,这天下论武堂的常驻武师,都没有门第之见。各大家族派来的轮替武师倒是会有,但那些武师待不长,过阵子就走了,没多大影响。 高轩辰牵着白金飞的手道:“反正你来了,也不急着走,你在这待两天,看看我是怎么过的,你就信了。真的只有我欺负别人,从来没有别人欺负我的!” 白金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轩辰一努嘴,示意他看站在前面院落里的少年:“那个就是我最喜欢欺负的人啦!他可有意思了!” 正是纪清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在写古代校园文2333 第55章 高轩辰去找“父亲”以后,纪清泽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高轩辰对白金飞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他蹑手蹑脚地溜进院子,绕到纪清泽的背后,然后猛地扑了上去,从背后抱住纪清泽:“哇!” 纪清泽被他吓了一跳,全身僵得像是木板。 高轩辰抱了一会儿才松开,哈哈大笑:“小端方,你在想什么呢!” 第73节 纪清泽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但碍于长辈在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瞪了高轩辰一眼。 高轩辰把白金飞拉过来:“这是我爹。这是纪清泽,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端方,你看他的样子是不是特别端方啊?哈哈哈哈!” 纪清泽:“……” 他脸上的表情快要挂不住了,局促地向白金飞行礼:“韩叔叔好。” 白金飞打量他一番,温和地点头:“你好。” 高轩辰全不拿纪清泽当外人,没带白金飞去看自己的屋子,却直接牵着白金飞进了纪清泽的房间。纪清泽大惊,连忙跟过去,又不好开口阻止。 “你看,这是我们养的猫,它叫多啦。对了,他们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少啦!” 从小就属白金飞最疼高轩辰,高轩辰有话不敢和高齐楠白青杨说,却没有不敢和白金飞说的,因为白金飞从来不会责怪他。 纪清泽挤进房间,趁白金飞不注意,赶紧把方才高轩辰乱摆的鞋子放好。又悄悄挪到桌边,手背在背后理了理桌子,把稍稍有那么一丝丝乱的桌子理得更整齐。 白金飞惊讶地打量着纤尘不染的房间:“这是你的屋子?” “啊,是纪清泽的。不过差不多啦!我经常在这里玩。” 白金飞早就注意到纪清泽一直在默默收拾东西,他又深深了解高轩辰的本性,一想便知平日里两个少年是如何相处的。他微笑道:“谢谢你照顾小辰。” 纪清泽局促摇头,刚说了个“不”字,背上就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拍得他差点内伤。高轩辰搂着他的肩笑嘻嘻道:“都是他应该做的!” 纪清泽脸皮狠狠一抽。 高轩辰带着白金飞在纪清泽的屋子里好一通“参观”,这才想起把他带去自己真正住的地方。离开纪清泽的视野后,白金飞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道:“他是纪百武和俞若男的孩子?” 高轩辰对长辈的名字都不大熟悉,愣了一愣,挠头道:“好像是的。” 白金飞默了一默方摇头道:“小辰,你怎么和他做朋友?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高轩辰又是一怔。这年华正茂的少年人,哪有什么远见,最多也就想到下一顿要吃点什么,再远的事情就懒得费神了。他倒是有充当天下第一搅屎棍的野心,不过野心这玩意儿和白日梦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周密的计划,全都是凭着当下的心情决定做什么事。 他把白金飞带进自己乱糟糟的房间,关上门以后,直勾勾地盯着白金飞看。他把白金飞看得局促了,忽又跳起来,要去揭白金飞脸上的易容。 白金飞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高轩辰哼哼道:“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飞叔叔。你该不会是杨叔叔装成飞叔叔的声音来骗我吧?要不然你怎么这么啰嗦,你不是该说‘没什么大不了’吗?” 白金飞:“……” 他到了这灵武山,就和在出岫山上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在天宁教的时候,永远笑呵呵的,高轩辰的没心没肺倒有一半是从他身上学来的。而此刻,他却有数不尽的忧心,甚至还想把高轩辰带回去。 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可见他对于高轩辰跑到这天下论武堂来真的十分担心。倘若当初他在出岫山,他必定会大力反对。 高轩辰却始终不以为意:“好啦,飞叔叔你放心吧,我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马上回天宁教。谁敢欺负我,我还像以前那样,头一个告诉你,你帮我报仇!” 白金飞在灵武山上待了几日,果然像高轩辰说的那样,他在一众少年里很是吃得开。他性情跳脱,又有武学天赋,武师们虽然嫌他调皮顽劣,可心里也还是喜欢他的。 几天后,前来探亲的长者们都陆陆续续下山去了。 白金飞亦有事情要处理,在灵武山不能久留。他要离开的那天,高轩辰偷偷摸摸溜下山去,带他去镇上吃自己最爱吃的饭馆。 两人在饭馆挑了位置坐下,高轩辰点了几个菜,兴致勃勃道:“飞叔叔,这灵武镇的东西也好吃。这几日时间太短了,你下次再来看我,我带你去吃别的。” 白金飞低声道:“你若喜欢,便把厨子带回出岫山不好吗?你缺什么,我就帮你全带回去,山里那么好,何必非要出来。” 高轩辰没想到他还在提这一茬,撇撇嘴,把目光转开了。旋即,他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一名男子。 高轩辰吃了一惊,起身朝那人走过去:“谢师?你怎么在这里?” 坐在餐馆一隅孤单地吃着东西的人,正是徐桂居口中得了病前去就医的谢黎。谢黎看见高轩辰出现在这里,亦是一愣,忙把目光向他身后投去,想看谁跟他在一起。 高轩辰便指着在位置上端坐不动的白金飞道:“那是我爹。” 白金飞没有前来搭话的意思,谢黎亦不想生事,两人遥遥点了个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天下论武堂的规矩本是不许新弟子随意下山的,高轩辰自己溜出来,但他为非作歹惯了,完全没有应该要避嫌,还主动来和谢黎打招呼。 谢黎似乎心情不佳,亦不同他计较,放下手里的筷子。面前的菜分明还没怎么动,他却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饭馆。 高轩辰耸耸肩,回到白金飞面前坐下。 白金飞道:“他也是天下论武堂的武师?” 高轩辰点头,心里觉得奇怪。看谢黎这样子,不像是得了什么病。那他专挑了探亲的日子离山,要么是不想让哪个进山的人看见他,要么是他自己不想看见哪个进山的人。这就有意思了,难道他和哪位家主有仇不成? 虽说做师长的,难免会有个人喜好,对天赋好性情好的弟子更上心一点,对寡言少语的弟子则难免忽视。谢黎对三十来名弟子的偏颇,顶多也就只在这范畴之内了。看他平日教武,并没有对哪位弟子特别打压,这要是真跟谁爹娘有仇,那他的度量真是够大的。 高轩辰在想心事,没有注意到他对面的白金飞意味深长地“呵”了一声。 片刻后,白金飞问道:“那位武师,在天下论武堂可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不曾?” “奇怪的表现?”高轩辰不解,“你指什么?他的武功路数倒是真的有些奇怪。” 小二将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两人便噤声了。等到小二离开,白金飞才又开口:“他可有对哪家弟子格外‘照顾’?” 他把照顾两个字咬得十分重,叫高轩辰一时难以分辨他指的是真的照顾还是其他特殊含义的照顾。高轩辰想起谢黎说过他曾参加过伐魔大战,那时候他和白金飞或许是有过交集的,只是眼下白金飞易了容,他没将白金飞认出来,白金飞却已经认出他了。 高轩辰的好奇心立刻被激发了出来,上身扑到桌上,兴奋地问道:“飞叔叔,你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什么?” 白金飞却竟卖起了关子,笑而不语,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高轩辰的额头。 他们过去也常常这样。高轩辰年幼调皮的时候,高齐楠没空哄孩子,白青杨倒是有空,但他话太多,高轩辰还不乐意让他哄,所以时常缠着白金飞陪他玩耍。小孩子好奇心重,整天有问不完的问题,但白金飞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他的,这样点一点他的脑袋,意思就是让他自己去弄明白。等高轩辰年长几岁,心里也就明白了,有些问题是他自己体悟了才会明白得更透彻,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答案。但有一些问题,则是白金飞不愿意告诉他,因此有意敷衍他。 第74节 高轩辰登时不悦,嘁了一声,又靠回椅背上:“没觉得他对谁不一样啊。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对我吧?哈哈,谁叫我讨人喜欢啊!他私下里指点过我,还告诉了我他的小秘密呢!” 他刚说完,白金飞却微微变了脸色,一下按住了他的手。 高轩辰吓了一跳:“怎么了?” “白苟且”一改往日乐呵呵凡事不往心里去的样子,神色凝重,认真道:“小辰,离他远一点。” 高轩辰惊讶道,“为什么?” 白金飞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哪些事情可以和高轩辰说,哪些不可以。高轩辰不明白他身为魔教少主为什么还要有事情瞒着他,但因他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倒也习惯了,便静静等着白金飞思考出结果来。 却不料白金飞思考过后的结果,竟是有些强硬地抓着高轩辰的手将他向自己拉拢,严肃道:“少主,你还是随我回去吧。” “哈?”高轩辰震惊过后,亦是强硬地拔回自己的手。两人在饭馆里挣扎了两下,将饭馆里其他的人目光吸引过来,最终还是白金飞先松了手。 “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高轩辰少年气性被激发出来,与白金飞针锋相对,“什么时候我想回去了,我才回去!” 两人对峙片刻,白金飞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身子亦软下来。他苦笑摇头,自言自语道:“教主说得果然没错。” 高轩辰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见他态度有所软化,少年人倔强的火气也立刻烟消云散了,又凑过去撒娇似的抓住他的胳膊晃:“飞叔叔,你最疼我了,不会逼我的。吃完这顿饭我送你走,回头我再给你写信!” 白金飞:“……”他也是服了这小白眼狼了,嘴上说着你好你最好,却让他赶紧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两人吃完了饭,高轩辰把白金飞送出去。他还要回山上去,不能送的太远,因此等到出了小镇,牵着马上了大路,高轩辰就要回去了。 分别之前,白金飞弹了下高轩辰的脑壳。从前无论高轩辰做了什么坏事,他都是轻轻一弹,就算教训过了。这回却弹得十分大力。 高轩辰捂着脑袋痛叫一声:“飞叔叔你做什么!” 白金飞把恶气出了,方道:“你那位姓谢的武师,十年前曾经参加过伐魔大战,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十年,没想到他竟隐姓埋名跑到天下论武堂来当武师。我不知他心里到底有什么计划,我只知道,倘若他知晓了你的身份,他必定不会放过你。” 还没等高轩辰开口,他又接着道:“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们,你一点不在意他们的出身,好,可难道他们也不在意你的身份?” 高轩辰抢话道:“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我在这里玩几年,也就回去了,又不跟他们过一辈子。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罢了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来,再说一遍听听?” 白金飞:“……” “白苟且”第一次体会到“白婆妈”那种苦口婆心结果却出拳打倒棉花上的苦楚,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奇痒无比,恨不得再往高轩辰脑壳上补几下。 最终他也只能长叹一口气,丢下一句“有事立刻找我”,在高轩辰殷切的目送之下,骑马扬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56章 高轩辰送走白金飞,回到山上,立刻去找纪清泽。然而纪清泽竟然不在房里,练武坪和竹林里也没有。 高轩辰便在山上到处找寻,费了一阵功夫,最后终于在次峰的峰顶上找到了独自坐在那里发呆的纪清泽。 他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纪清泽,纪清泽走神得厉害,完全没有察觉。高轩辰到了他背后,本想用力拍下他的肩膀吓唬他,可手伸出去,看着他单薄的脊背,竟舍不得打下去了。然而已经伸出去的手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他鬼使神差地将手绕过去,搂住了纪清泽。 “小端方,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的手是在半空中突然变了向,已经没有几分力道了,因此并不怎么吓人。纪清泽只是吃了一惊,立刻回头去看。他回头回得太急,嘴唇从高轩辰脸颊上擦过,两人都是一愣。然而纪清泽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只是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胸前的手,示意他换个姿势。 高轩辰松开他,挨在他身边坐下:“你在想你家里人吗?” 纪清泽缓缓摇头:“我在想你爹。” “……啊?”高轩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温热的脸颊。 “他真好,你什么都能和他说,他也不生气。” 高轩辰哈哈笑道:“他干什么要生我的气,我这么讨人喜欢。” 若是摆在往常,纪清泽必定已经无语地翻白眼了,可今天他只是愣了一愣,随后默默地盯着高轩辰看。过了一会儿,他竟微微点了下头。 高轩辰已经从沈飞琦那里听说了很多纪清泽家里的事情,知道纪清泽的爹不喜欢他的娘,所以也不喜欢他,从小就待他不好。后来娶了续弦,有了次子,便把次子当做宝贝。这些家事纪清泽自己是不愿提的,高轩辰也不想惹他不痛快。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袋子递给纪清泽:“喏,给你带的,快点吃吧。你跑到这个地方躲起来,害我找了你半天,都凉了。” 纪清泽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他最喜欢的香菇酥肉饼。其实并没有凉,一直被高轩辰捂在怀里,还热烘烘的。 纪清泽咬了一口,低声道:“你真好。” 高轩辰大感惊奇地盯着他看:“咦?你怎么不口是心非了?” 纪清泽:“……” 他跟这家伙真是说不了两句好话,索性不理他,低头闷声啃饼。 高轩辰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撑着头,侧着脸看纪清泽吃饼。他笑眯眯道:“你要是觉得我爹好,那你就认他做干爹,让他也当你爹吧!” 纪清泽被噎了一下,连连咳嗽。高轩辰忙凑过去帮他拍背。好半天,纪清泽终于把咳止住了,面红耳赤地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过了一会儿,纪清泽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高轩辰。 平日里高轩辰很喜欢盯着纪清泽看,纪清泽这个人有意思,其实他知道别人在看他,但他不好意思说什么,就假装不知道。但是他装也装不好,他脸皮太薄了,被人盯一会儿他就会脸红。所以他经常一本正经地吃着饭、练着功、收拾着房间的时候,一张俏脸莫名其妙就红了。除了高轩辰之外其他人都不明所以,还常常有人问纪清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为什么突然之间脸那么红,把在一旁视|奸的高轩辰笑得直打跌。 但是当纪清泽也把目光投过来了,高轩辰一跟他对视,反倒先不好意思了,往地上一躺,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纪清泽突然问道:“少啦,你想过将来吗?” 这是怎么了?突然之间人人都要跟他谈未来?想那么多干嘛呢!高轩辰道:“没有。将来怎么了?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呗!” 第75节 纪清泽摇摇头,啃完了手里的肉饼,亦仰面躺下去。 两个少年肩膀挨着肩膀,吹着山间徐徐的凉风,没多久便睡着了。 …… 那时候年纪小,做事不晓得三思而行,说话也不晓得深思熟虑。倘若用孟威的话来说,高轩辰就是个“混不吝的臭小子”。这混不吝的臭小子以为自己重义气,如果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可其实他没心没肺的时候也说了许多不过脑子的话,这些话后来他自己想起来,就像是脸上被人扇了个巴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譬如他说“我又不跟他们过一辈子”,譬如他说“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譬如他说“等我把他们都带坏了我就回天宁教”。人心这个东西实在太难掌控,人一辈子难免要说些让自己后悔的话。即便当下没有口是心非,可是时过境迁,心情有所转变,以前做过的决定也就不算数了。 高轩辰说完了“我喜欢你”,又把脸埋进纪清泽的肩窝里不动了。 纪清泽又感动又好气又好笑,心情复杂极了,用手去捧他的脸,然而高轩辰摇头躲开他的手,就是不肯把头抬起来。 纪清泽道:“你怕什么?” 他不信高轩辰不懂他的心意。方才他已经忍无可忍地要爆发,是高轩辰不肯落于人后,才先抢话说。此时此刻,得到救赎后终于能够安心的人是他,高轩辰又有什么好躲的? 高轩辰闷声道:“谁怕了!”他抱着纪清泽在地上滚了一圈,依旧搂着他不肯松手。 纪清泽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正在剧烈地跳动,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后来才察觉原来对面的人与他一样。高轩辰并不是害怕,他只是……害羞了。 纪清泽吻了吻他的鬓角,勾住他的脖子,用袖子擦去他后颈的汗水。 两人缱绻缠绵了很久,终于从冰冷硬质的地上爬起来。纪清泽把高轩辰扶回床上,用床头脸盆里的清水浸湿了毛巾又绞干,替他擦汗。 他太高兴了,以至于他明明知道高轩辰有事情瞒着他不肯说,冲着好容易换来的那一句表白,他可以暂时容忍高轩辰作一炷香的时间。等过了这一炷香,他们的心情都平复了,再把帐翻出来一一清算。 毛巾擦过高轩辰嘴唇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高轩辰疼地龇牙咧嘴,不满道:“你也太狠了。咱们头一次……让你弄得血淋淋的,痛死了!” 纪清泽:“……” 高轩辰声讨过后,便故作理直气壮地抬起下巴,等纪清泽的反应。他把小端方拿捏得死死的,他知道小端方虽然常常会生他的气,可只要生气之后他能把人哄好了,那这一页也就掀过去了,小端方并不是个爱翻旧账的人。现在他只要等纪清泽说两句软话,他便知道,他易容隐瞒身份的这一本帐,就可以不用清算了。 很可惜,这一次纪清泽没有如他的意。 纪清泽高深莫测地看着他,道:“第一次?” 高轩辰一愣,不可思议道:“你不是第一次?”可他认识纪清泽好几年了,纪清泽本就不是会与人深交的性子,不可能曾与谁有过一段纠缠,他却完全不知道啊! 纪清泽拿半湿的毛巾用力按了按他唇上的伤口:“自己想!” 高轩辰:“……”敢情还是他干的?什么时候?他怎么想不起来了?比起第一次接吻被人咬一嘴血,好像第一次接吻却不记得还更糟糕一点…… 高轩辰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打湿了,纪清泽解开他的衣襟,准备让他把衣服脱下,这时候才看见他胸口上的一道疤痕。那道疤并不长,正好是一把刀背的长度。一年前就是从这里,有人将刀插|进了他的胸口。如果再偏几寸,就会刺进他的心脏,他今日也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纪清泽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呼吸一紧,手悬在半空中不动了。 高轩辰握住他的手轻轻搓了搓,道:“只是皮肉伤。” 纪清泽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复又用毛巾继续往下擦,只丢给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他这个眼神让高轩辰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造次。 纪清泽拿了自己的亵衣来供他换。这厢高轩辰刚脱下衣服,外头就响起敲门声。 “纪公子起了吗?什么时候用早膳?” 高轩辰麻溜地抓起干净衣服就往自己身上披,又拿起自己方才没贴好的易|容面具,跳下床去找镜子。他手忙脚乱的,却被纪清泽一把抓住肩膀,摁回床上坐着。 纪清泽言简意赅,口齿清楚:“没起!不吃!” 门外的人:“……” 不片刻,外面的人识趣地离开了。 高轩辰登时乐了,没羞没躁地凑过去又跟他打了个啵,这才慢吞吞地坐回桌边上,开始仔细修补自己的易容。 纪清泽倒也不阻止他,毕竟现在是大白天的,这里又是沈家,他们早晚都要出去见人。 没多久,高轩辰就动作熟练地补完了一张假脸。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门外不时有脚步声经过,沈家人都已起来活动了。高轩辰握着纪清泽的手,依依不舍地搓了搓,道:“先出去吃早点吧,总不能饿着。” 纪清泽道:“好。” 然而高轩辰起身,他却还坐着不动,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高轩辰不解:“清泽?” 纪清泽仰起头,迎向他的目光。他两手握住高轩辰的手,将它放到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总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高轩辰一怔。 纪清泽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有几分淡淡的忧愁。他撂狠话也好,他生气也好,他装腔作势也好,高轩辰都丁点不怕,把他吃得太透了。因此他也深知自己无力威胁或逼迫,他便只能剖白自己的心意。 “我不是在说笑,这一年若不去想报仇的事情,我一天也撑不下去。倘若你不曾回来,也就罢了。可你回来了,若你又死了,我也是活不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57章 无论高轩辰怎样竭力想瞒过去,可纪清泽太聪明了,他可以不说不问,但他不会不明白。 他这份情谊,沉重到高轩辰无法用任何言语回应。他默然片刻,突然朝着纪清泽扑过去,用力搂住他,恨不得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第76节 纪清泽也反手抱住他,同样用力。 “纪清泽,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做,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对你做!”高轩辰发狠道,“我一定不能死!” 纪清泽从他言语之间隐隐捕捉到一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得更用力了。 如此又过了一阵,高轩辰松开纪清泽,赧然笑道:“再这样咱们可没法从这屋里出去了。还是先出去吃东西吧,我想做的那些事……”他呼吸一滞,哑声道,“我们……” “我明白。”纪清泽终于起身,“一件一件……慢慢来,我等着。” 两人出了房间,去用早饭。沈飞琦和蒋如星都在大厅里坐着了。见他们来了,沈飞琦问道:“昨晚休息得好吗?” 高轩辰与纪清泽对视一眼,竟都有些脸红。 蒋如星正闷头吃东西,没注意他们的反应。沈飞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莫名其妙。 纪清泽道:“很好。” 两人各自抽了椅子坐下,开始吃饭。沈家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过来,早饭也备得很简单,一锅白粥,一碟咸菜,还有几个馒头。然而心情好的时候吃什么都有滋有味的,两人胃口大开,纪清泽一口气喝了三碗粥,高轩辰也不甘示弱,风卷残云,桌上的吃食很快就被扫荡干净了。 吃饱喝足,高轩辰翘起二郎腿,开始谈论正事了。他问沈飞琦:“你想好了吗,霜剑你要怎么处理?” 这两天沈家倒还算安生,一来上一次夺剑失败,那些夺剑者死伤甚重,恐怕不会立刻进行第二次夺剑行动;二来夺剑者并不知道“霜”剑已经回到沈家,以为纪家也已经搅合进此事之中,所以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想必过不了多久“霜”剑的下落就会败露。沈家也已元气大伤,倘若前两日的事件再次重演,沈家势必无力招架。 只要沈飞琦没有为了“霜”剑赔上自己全家的打算,那他就该想办法避避风头了。 一提起这个,沈飞琦的肩膀立刻垮下去,一脸沮丧,无精打采地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粒:“唉……烦死人了……” 就算他想把剑送出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愿意接手“霜”剑的人自然有很多,单看沈飞琦是打算把宝剑“送人”还是“托管”。送人那就太简单了,很多人本来就心怀不轨,“霜”剑一旦交到那些人手里就是有去无回。比起家破人亡,主动放弃倒也不失为一种主意。可是沈家很难咽下这口气——且不提失去了“霜”剑沈家的损失,就在前日的夺剑之争里,那些势力害死了沈家多少人?凭什么此时却要拱手让给他们? 至于托管,那就更难了。去哪里找这么一个高风亮节之士,既有能力保管宝剑,又愿意来日拱手奉还?倘若早个十几年,南龙纪家倒是不错的选择,可自从纪百武掌权之后,沈家的家主不大喜欢他的为人,他也对沈家无甚情谊,两家的关系早已不如昔日那么要好,只能算维持礼数罢了。 沈飞琦道:“这个且慢再说。你们呢?高教主,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高轩辰道:“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最简单,找到谢黎,直接向他问个究竟!” 蒋如星一听到谢黎的名字,立刻坐直身体,瞪大眼睛:“找谢师!” 沈飞琦挠了挠头,亦道:“谢师应该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谢师和那些抢剑的家伙肯定不是一伙的,他只是想折剑,却不想害了我们。但凡他对我有一点恶意,他有好几次机会都可以杀了我,但他没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说。” 蒋如星理直气壮道:“谢师绝不是坏人!” 高轩辰默默听他们争执,随后一呻。诚然,当日谢黎的四位弟子在场,谢黎不想伤害其中任何一个,却独独对他不留情面。但这也未必是谢黎和他有仇怨,谢黎针对的,应当是他背后的天宁教。 高轩辰道:“是啊,谢黎不是坏人。其实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事情会越来越混乱,那么多人,各自为政,叫人捉摸不清。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世上未必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我不是说谢黎,我是说我自己,我掺合进来,只是为了调查一年前的事情,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我就是那个搅局的。对我来说,也同样有很多人涉身其中,却只是来添乱的。” 纪清泽听到这里才终于开口:“你是说……风华十二楼?” “嗯……”高轩辰摊了摊手,道,“至少,我确实看不透闻人美。” 提起闻人美,在场每个人都是一脸苦大仇深,尤以蒋如星为甚。高轩辰看不透,其他人就更看不透了,他们虽然知道闻人美就是冲着谢黎来的,可闻人美的行为亦有其他令人费解之处,说她是来搅局的也不为过。 高轩辰这番话的意思绝不是说那些人毫无目的,仅仅吃饱了撑的故意添乱,而是有些人的目的,未必和他们的目的相关。就好像高轩辰虽被卷入了此事,但他意不在夺剑。如果那些人是为了夺剑而来,而与一年前的事无关,那么他们在对方眼里,都是添乱的。 现在这几个年轻人知道的事情太少,而展露在他们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庞大的谜团,他们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波涛之下更为可怕的阴谋的暗礁。他们固然想把事情全都弄清楚,可究竟从哪里开始下手,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蒋如星道:“我想查明风华十二楼为什么要对谢师下手。” 高轩辰道:“我也想知道,但这可不好查。风华十二楼是个收钱就办事的地方,路边的乞丐只要讨够了银子,都能买凶。我们不知道谢黎遭遇了什么,连个范围都没有啊。” 蒋如星想了想,道:“我记得我好像听人说过,十二楼有个什么账簿,他们接的生意,都记在账簿上。我没记错吧?” 沈飞琦忙道:“没记错!这可是一件大事!四年前风华十二楼出了个叛徒,窃走了十二楼楼主风华的账簿,把这本账簿在江湖上公开。十二楼这些年做的勾当,□□的雇主,买凶花费的银两,全都一清二楚!那时候我们还在论武堂学武,所以没怎么受影响,其实外面都乱成一团了!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文宁突然退学了?就是因为他的父亲也牵扯进了买凶的事情里,他待不下去了!” 蒋如星点头:“对,就是因为文宁走了,我才听说了一些十二楼的事。” 高轩辰道:“你也太不关心江湖大事了。当年流传出来的这本账本简直把武林闹得满城风雨,都要翻天了!多少旧账翻出来,多少昔年好友一朝翻脸,听说还有人为了栽赃陷害又伪造了新的账本。好多江湖逸闻听得我都快笑死了!” 他毕竟是魔教教主,这些事情没有发生在他的身边,听说那些伪君子的假面被揭穿,他自然是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这时候纪清泽瞪了他一眼,从桌下捏住他的手。他察觉到纪清泽的不满,悻悻地瘪了瘪嘴。 片刻后,他转开了话题:“那次账本泄露之后,听说十二楼整整一年的时间在江湖上全无消息,想必是接不到生意了,后来才又逐渐恢复。” 蒋如星怔怔地看着他。 高轩辰又道,“你想弄到账本,哪有这么容易!这种账本,一定是十二楼的机密,上一回也是出了叛徒才会泄露。倘若我是风华,我压根就不会弄这么一个账本,这不是故意给人留把柄吗!有了四年前的教训,我想他也不会再弄了。即使真的还有,那也会很难得手。” 蒋如星被他噎住,无话可说。 高轩辰道:“倘若我们能找到谢黎,谢黎又肯告诉我们,那自然是最好。但我只怕谢黎不愿露面,又或者露了面,也不肯说。“ 纪清泽道:“你说还有第二个打算?” “嗯。”高轩辰点头,“如果找不到谢黎,我想试试去找行远镖局的幸存者,兴许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些线索。” 纪清泽如今只想帮他查案,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蒋如星和沈飞琦对视一眼,倒也觉得这是一个方法。 去找行远镖局的人,其实只是绕了个圈子,归根结底,还是要调查谢黎。毕竟那些人曾亲眼见过谢黎折“花”剑。 高轩辰有一种预感,倘若能把谢黎摸清了,无论是一年前的事,还是风花雪月霜,他所有的疑惑都能够迎刃而解。 只要和谢黎有关,蒋如星立刻斗志昂扬:“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高轩辰却把目光投向沈飞琦:“你可知道行远镖局那些人的下落?” 沈飞琦犹豫了一会儿,道:“其实当初花剑的事传出来之后,我亦想过找镖局的那些人问明事情真相,毕竟牵扯到‘风花雪月霜’五剑。但你也知道,除了我之外,盯着他们的人可不少。行远镖局本就不是什么大门派,遭逢此劫,吓都吓死了,全隐姓埋名躲起来了。我花了许多功夫……” 高轩辰打断道:“废话怎么那么多?有消息还是没有?” 第77节 沈飞琦:“……有。一个月前我刚刚收到消息,行远镖局总镖头的儿子邢顺风,眼下很可能在……汝州城。” “汝州?” 高轩辰和纪清泽同时望向蒋如星。 蒋如星惊讶道:“汝州?我家就在汝州。那去了汝州,问问我爹,他或许有消息。” “嗯……”沈飞琦干笑一声,道,“据我所知……那个邢顺风……现在就在你家里待着。” 蒋如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58章 蒋如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练手中刀的性子,她爹蒋云天也是差不多的脾气。蒋家是靠凤弋刀那高强刚猛的刀法闻名江湖,但蒋家人的性情却不像他们的刀法那样刚烈。 蒋云天可说是南龙、北凤、东鹤、西虎四大家中武功最高的一位家主。但他一向很少参与武林大事,只把心思放在武功上。就连月前的武林大会,蒋云天都没有来参加,是蒋如星听说和伐魔大战有关,自己跑来代表蒋家参加的,因为她要为谢黎报仇。 不过蒋云天也不是从来这样独善其身的。他少年气盛的时候,曾是一个积极好战的家伙,十五年前的伐魔大战,他亦有名在列。自从伐魔大战之后,他才渐渐修身养性,不问江湖事了。 沈飞琦道:“行远镖局似乎和你家有旧交,因此邢顺风落难,便投靠了你家。” 蒋如星点头:“那我回家一趟问问就是了。” 她这几个月一直在外面,因此并不知道家里去了客人的事。 人既然在蒋家,那就省去了不少麻烦。高轩辰道:“从这里去汝州,快马也要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准备一下车马,尽早出发吧。” 沈飞琦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地看看蒋如星,随后陷入沉思。 高轩辰道:“有话就说。” 沈飞琦又是好一阵迟疑,终于下了决心,道:“或许,我可以把霜剑,暂时交给蒋家……如星,你觉得呢?” 众人没想到他竟然会做这个决定,都吃了一惊。他们都只有二十左右的年纪,如果不是家里遭逢变故,还不到当家掌权的年纪。因此在考虑“霜”剑要托管给谁的时候,也全是往父辈们的关系去考虑的。沈家和蒋家,一个在苏州,一个在汝州,相隔千里之遥,向来无甚交集。 但要说托管“霜”剑,蒋家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蒋云天武功高强,旁人不敢轻易招惹。他又与世无争,不曾觊觎“风花雪月霜”。而且蒋如星和沈飞琦,五年同学情谊,关系甚好。倘若蒋家愿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自然是极好不过。 高轩辰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谢黎既然上回折剑不成,他应该还会有下一次行动。倘若霜剑由我们带着上路,没准我们不去找谢黎,谢黎却自己来找我们了。” 蒋如星先前听了这个一个提议,愣着不知该作何反应。然而听了高轩辰的一席话,她便深以为然地点头:“好主意!” 唯有纪清泽思虑较多,道:“我们把剑带在身上,倘若遇人夺剑,我们可应付得过来?” 高轩辰想了想,道:“这倒是个问题。如何能够引来谢黎,却不引来其他人?对了沈飞琦,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把真正的霜剑带在你自己身上,旁人都不知道,唯有谢黎知道。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到他那里去的?” 沈飞琦要是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他就不会让消息走漏了。他想了想,不大确定地说:“我一直喜欢冶炼,还在天下论武堂的时候,有一回我跑到山下的铁匠铺子里,给我自己做的小铜器上镀银。那天正好谢师到铺子里换新刀,让他撞见了。我就和他聊了两句,虽说没有提到霜剑,但聊了一些镀器的话题。也是从那次谈话里,我突然想到保护霜剑的方法。难不成谢师也是从那次的谈话里推断出来的?又或者,我被人出卖了,我却不自知……” 沈飞琦的心思从来不在武学上,倒是像他那位高祖爷爷,喜欢做点手艺活儿,而且做得还不错。他放在藏剑阁里那把“霜”剑的赝品,就是他亲手打的,当时骗过了不少夺剑者,要不然那天晚上的局面恐怕还会更乱。 高轩辰摸着下巴沉思。 纪清泽道:“倘若真让我们带走霜剑,还是不要太过招摇。倘若谢黎能得到消息,那是最好,若不能,安全把剑送去蒋家再说。” 高轩辰点头:“也对。” 沈飞琦突如其来做了这么大一个决定,本以为会有好一番争论,却没想到他的同伴们都是痛快人,几句话就把主意给定了。他原本还有些纠结犹豫,可想到先前血流成河的惨状,他亦狠下心肠,道:“好,倘若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定了。我去和父亲说一声,为你们准备出行的车马。” 如此便把计划都确定了。 高轩辰和纪清泽出了饭厅,回去收拾行李。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两步的距离走,走到回廊拐角处,左右无人了,高轩辰突然一个箭步跟上来,迅速地啄了下纪清泽的嘴唇。 他们刚刚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仿佛互相之间都成了对方的磁铁,目光、心思时时刻刻离不了对方。倘若不是怕被人撞见,高轩辰恨不能随时随地抱着纪清泽不放手。 纪清泽像是受了惊的小鹿,迅速往四周张望一番。确定周遭无人,他亦回了一吻。 高轩辰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拉起他的手:“走!” 没走几步远,高轩辰把纪清泽拉到柱子后面躲着,又亲了他一下。 纪清泽脸红得褪不下去,轻声道:“回屋再说。” 高轩辰就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心暖得几乎要化开,故意道:“小端方,我好喜欢你,一刻也忍不了怎么办?” 这时有脚步声路过,两人连忙贴到柱子上。等脚步声过去了,他们才敢从柱子后面出来,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这样一路闹着,花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屋里。刚一关上门,高轩辰就忍不住从背后环住纪清泽的腰,搂着他轻轻晃来晃去,不住亲吻他的脸颊,好似撒娇一般。 他从前就很喜欢黏着纪清泽,那时候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对方的心意,便借着练武比试之类的机会抱着对方在地上打滚。只要和纪清泽闹上一番,他的心情便会十分愉快。如今他才知道,原来他这样喜欢纪清泽,能把他抱在怀里,能闻着他头发上的香气,心里就会无比安定和满足。 纪清泽也无比乖巧地任他搂着,时不时偏过头回应他的吻。 高轩辰道:“我们要离开苏州了,你真的不打算回家去看看吗?” 一提到纪家,纪清泽就皱了下眉头:“不回去了。” 顿了一顿,似乎是怕高轩辰再问,他又补了一句:“再也不回去了。” 高轩辰一怔,这才想起纪清泽已经当了天下论武堂的武师,看来他是早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回纪家了。 高轩辰连忙松开纪清泽,扳过他的身体,上下打量他:“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第78节 纪清泽这样的脾性,恪守规矩,尊师重道,倘若不是真的受了欺负,他就算看在孝道上也不该过家门而不入。 纪清泽却道:“没有。我已经二十了,谁又能欺负我?——除了你。我不回去,只是没有必要罢了。” 高轩辰却紧追不舍:“什么叫没有必要?他们打你了吗?你受伤了吗?还是他们骂你了?” 他恨不得把纪清泽的衣服扒光再好好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新的伤口。纪清泽捉住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真的没有。只是他们也不喜欢我,我又何必徒增尴尬?一些小事,你便这样担心,那你呢?你瞒着我,我……” 高轩辰没想到他又把话题扯回了自己身上,赶紧拧了下他的脸,不让他再说下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了?我都说不过你了,以后还不让你欺负了去!” 纪清泽道:“难道只准你欺负我吗?” 高轩辰撇了撇嘴,虽然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理直气壮地写着“当然只许我欺负你”。 纪清泽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便开始收拾行李。 到了晚上,他们把东西全都收拾好了,又去找沈飞琦。 四个年轻人聚到一间屋子里,高轩辰问道:“如何?你爹答应了吗?” 沈飞琦挠挠头:“我爹说,只要我拿定了主意就好,他一切都依我的。” 高轩辰道:“那便好。车马行李也都备好了,倘若没有其他事,我们明天就出发吧。越早动身越好,要不然万一消息走漏了,事情便更麻烦。” 沈飞琦点点头,又是一脸为难地欲言又止。 众人都知道他遇上这种事情心里为难,所以也不着急催他,等他想明白了再说。 过了片刻,沈飞琦下定决心,终于开口道:“我想,带上‘霜’剑,我跟你们一起走,去汝州!”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他们一行三人,高轩辰身份特殊,蒋如星和纪清泽又都不是灵活的人,确实缺少一个能够灵活周转、打探消息的人。而沈飞琦虽然武功不高,但是为人活络,消息灵通,又是个能给众人取乐解乏的,有他跟着倒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沈家眼下这个情况,沈飞琦若走了,难道不会雪上加霜? 蒋如星道:“你不必留下处理事情吗?” 沈飞琦无奈地一笑:“什么事还不都是那把剑惹出来的?我带着霜剑跟你们一起走,只要剑不在了,自然就没事了。家里的摊子,我叔叔还能帮着处理。而且……我也想见到谢师,我有许多话要问他。” 第59章 三更天,四名年轻人身着黑衣,牵着马,从沈家的后门离开,悄无声息地出了苏州城,纵马北上。 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天色微曦,他们也已远远地离开了苏州这个是非之地。望着两旁幽静无人的山林,几人心头的阴霾也都渐渐散去了。 待行至一条小溪边,四人勒马停下,休息饮食。 纪清泽走到溪边捧水洗了把脸,随后拿出自己新到手的阔剑端详。他之前的剑在那晚和牛大头打斗的时候豁了一道口子,已经不好用了。如今的这把,是出行前沈飞琦给他的,这是沈飞琦亲手锻造的。 沈飞琦凑过来道:“这是我去年打着玩的,你先凑合着用。要不是急着赶路,我肯定给你打一把更好的。” 纪清泽道了声谢。沈飞琦年纪轻轻,锻造的手艺已经堪称厉害,他打的剑,虽不说是什么极品宝剑,已比市面上能买到的剑趁手许多了。 沈飞琦摆摆手:“谢什么,要不是因为我,你原先的剑也不至断了。等到了汝州,我好好为你量身定制一把剑,当做赔礼。” 高轩辰也挪过来,盯着沈飞琦看。 沈飞琦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看我做什么?” 高轩辰啧了一声:“你真是沈飞琦?真的不是沈苍明容颜不老,换了个高祖孙子的身份又出来混迹江湖?” 沈飞琦:“……” 这话当然是调侃的玩笑话,他们都是十几岁一起长大的,一日日的变化互相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沈飞琦隔代从沈苍明那里继承了冶炼的天赋和对女人的痴迷,比他的长辈们都更有沈苍明遗风。 其实最早高轩辰听说沈苍明还活着的逸闻,他是完全不相信的,“风花雪月霜”里藏着秘密,他也觉得都是胡说。然而听人说得多了,他就开始将信将疑了。有时候他又觉得,要是他吃饱了闲着没事,去杜撰几个沈苍明、王明河他们的故事,必定也能骗倒一票人。毕竟他没有证据说那些是真的,别人也拿不出证据说那些是假的,人们对于古早的、未知的传闻天然怀抱着敬畏之心,很容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纪清泽端详完自己的新剑,收剑回鞘,道:“你何不专心锻造冶炼?” 他说得比较委婉,高轩辰就更直接了:“是啊,你说你学了这么多年功夫,还不如你随手锻点兵器。走你高祖爷爷的那条路,不也混成一代宗师了?何必非要在武学这一亩三分田上过不去?你又不是这块料。” 沈飞琦叹了口气,看着纪清泽道:“我也想过,可我毕竟不是你。” 他是沈家的独子,沈家的未来全在他一人肩上,因此沈家不敢让他放弃武学,专心学锻造,就怕他武学也放弃了,锻造也没锻出个名堂来。若他有个兄弟,或许他就不是今天你的沈飞琦了。 此言一出,纪清泽愣了一下。 高轩辰直接一脚踹过去,把沈飞琦踹了个四脚朝天。 “唉哟!”沈飞琦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他倒也知道纪清泽那老爹那弟弟比他家里的讨人厌多了,他悻悻道,“我这不是想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再者说了,清泽都没生气,你踹我做什么?” 高轩辰哼了一声,懒得理他,走一旁吃东西去了。 沈飞琦莫名其妙地嘀咕道:“你们俩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过了寅时,太阳却未出来,大清早起了风,天色阴沉沉的,看样子是要下雨。 沈飞琦忙取了几副斗笠出来,先替蒋如星披上一副。 此时已有几滴小雨飘了下来。高轩辰抹了把脸上沾到的雨水,见纪清泽穿得单薄,怕他淋雨生病,忙解开包袱翻找。 他好容易找到一件厚些的外袍,正准备过去为纪清泽披上,一扭头,却见沈飞琦已经体贴地亲手替纪清泽也披上了斗笠。 高轩辰:“……” 纪清泽本欲推开沈飞琦的手,示意自己来,却不料沈飞琦体贴至极,非要帮他披上斗笠还不算,搂着他的肩膀怅然地叹了口气:“少啦不在了,我得替少啦照顾好你。” 纪清泽登时一个哆嗦,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多了一件斗笠,他反倒觉得更冷了。这话说的,他年纪轻轻一个大男人,竟像是某人“遗孀”一般。 高轩辰过来,寒着脸一肘子顶开沈飞琦,捉住自家“遗孀”的手臂,把纪清泽拉走了。他这正主还在这儿呢,轮不到旁人来替他照顾“遗孀”。 第79节 沈飞琦再次目瞪口呆:“怎么了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到了边上,高轩辰替纪清泽拢了拢衣襟,帮他把斗笠的带子系上。纪清泽亦为高轩辰戴上草帽:“你身子比我虚,别冻着了。” 高轩辰想也不想就反驳道:“谁虚了!” 说完之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没……没有的事!!” 又怕纪清泽不信,再补上一句:“真的没有!” 纪清泽:“……”他什么都没说,却跟着默默地红了脸。 四人休息了一阵,吃饱喝足,就准备继续赶路了。刚翻身上马,纪清泽和蒋如星先有所反应,神色肃穆紧绷,握了兵器在手中,转身向后看。过了小半刻,沈飞琦亦反应过来,紧张地抱住霜剑。 他们是习武之人,听力本就比寻常人好一些。高轩辰失去了内力,五感都受到影响。他虽然还没听见看见什么,但观察几人反应,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握了青雪剑在手中,低声道:“有人来了?” 纪清泽点头:“马蹄声。” “几匹马?” “应该只有一匹。” 高轩辰松了口气。来人就算是冲着“霜”剑来的,除非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不然他们四个人当不至于打不过。所以蒋如星和纪清泽在听到马蹄声之后,不是立刻纵马离开,而是屏息待战。 然而话刚说完,纪清泽脸色一变,道:“还有人!” 看来来的人不止一波,他们先听见了打头的,然后又听见了后方的动静。 纪清泽道:“走!” 他虽不知道来人是谁,是否冲着他们而来,但他并不想逞强冒险,更不愿增加无谓的斗争,因此选择了避战。 另外几人与他同心,当下纵马冲了出去! 四人在林间小道疾驰。然而很快的,后面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了,近到高轩辰都已经听见了。可见身后人的马比他们的座驾更快,一味退走避战的策略,恐怕是行不通了。 高轩辰回头看了一眼,视野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骑马的身影。他还没看清楚,就听蒋如星“吁”一声突然勒马。 “谢师?!” 她这双眼睛认谢黎比认什么都准,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不比苍蝇大多少,她竟然硬是能认出谢黎来。 蒋如星驻马,另外三人自然不能丢下她离开,也纷纷降速勒马,向后看去。 待疾驰者靠近了,几人也全都看清了——果然是谢黎! 蒋如星遥遥叫道:“谢师!我……我是如星啊!” 如果谢黎眼睛没有瞎,当然知道她是蒋如星。她满腔热血激奋,太多话想说,到出口的时候,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沈飞琦亦叫道:“谢师,我们能谈谈吗?” 谢黎驰近了,目光只盯着沈飞琦怀中的“霜”剑。他丝毫没有减速,急冲过来,摆开架势,赫然还是还要抢夺“霜”剑。 后面的几具人马也已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他们似乎与谢黎并非是一伙的,要么是追杀谢黎而来,要么就是与谢黎分庭抗礼,同样是冲着沈飞琦的“霜”剑而来。 高轩辰已不在乎那“霜”剑到底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可他见谢黎摆明是要抢了剑就走,没有停下和他们好好说话的打算,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在马镫上用力一踩,飞扑过去,一剑拦下了谢黎! 谢黎随着马一起飞速前进,没有办法灵活地走位,高轩辰一剑刺来,他只好仰面倒下去,同时拉住马缰,将马速降了下来。 谢黎错过了第一次夺剑的机会,回头冷冷地扫了高轩辰一眼,拔出双刀,飞身扑了回来! 沈飞琦不敢和谢黎动手,眼见高轩辰挡在自己面前与谢黎斗了起来,他抱着剑欲哭无泪:“谢师,别打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谢黎双刀架住高轩辰的长剑,冷冷道:“高教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高轩辰被他问得稀奇了。他想干什么?他倒想问问谢黎想干什么!他道:“一年前的那些人,到底是谁?” 谢黎眼神一暗。不知为何,高轩辰竟从他的眼神从看出几分失望来。 “这就是你的目的?”谢黎双刀用力一别,斥退了高轩辰的剑,寒声道,“好。好一个宁叫你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你的魔教!” 他再一次不留情面地抢攻上来,手中短刀直劈向高轩辰的胸口! 两人转瞬过了三招,谢黎虽只用右手刀进攻,然而他比高轩辰多了十几年的历练,武功自然在高轩辰之上。高轩辰又失了一身内力,不比当初。三招过后,高轩辰便明显地落了下风。 谢黎步步紧逼,手中短刀左盘右旋,上缠下绕,打得高轩辰不得不连退数步,脑海中招式如流星般看走,却在紧迫的攻势下想不出该如何破解困境。 就在此时,他突然腹中一绞,手上的动作便迟了三分——偏偏在这危急关头,他丹田绞痛的毛病又发作了起来! 谢黎刀刃递进,高轩辰眼见已无路可退,正欲向后倒去,突然斜里横出一柄阔剑,截下了谢黎的攻势。 纪清泽挡到他的身前,横剑摆开架势,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 谢黎先前被高轩辰拦驾时,二话不说抽刀就上。如今被纪清泽截下,却只是皱了下眉头。忽然身形一晃,又朝着沈飞琦扑过去,要抢他的剑! 这几招过去,后方骑马的人也近了,一共三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两旁是他的护卫。 高轩辰捂着绞痛的丹田,发着冷汗,抬头看见来人,却是彻底愣住了。 第60章 谢黎在地上一踏,旋身而起,逼至沈飞琦面前,劈手就要夺他的“霜”剑!沈飞琦愣着不知该作何反应,眼见剑就要落到谢黎手中,突然数把匕首迎面射来! “小心!” 蒋如星和纪清泽同时反应,蒋如星挥刀去截暗器,纪清泽一把将沈飞琦拽下马来。谢黎被暗器一阻,夺剑不成,抽身后退。 第80节 抛出暗器的人正是策马而来的白衣人。 高轩辰不可思议道:“飞叔叔?”他全没想过,白金飞竟然会出现在此处! 蒋如星已横刀而立,只等白金飞等人近前,她便要动手。 纪清泽本欲上前相助,听高轩辰出声,不由道:“你认得他?”他在天下论武堂的时候虽然见过白金飞,但那时白金飞脸上易了容,此刻他并未认出。 高轩辰腹痛如绞,满头雾水,实在不知道白金飞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白金飞驰近了,突然纵身飞起,在马鞍上轻轻一踏,直接越过了蒋如星,扑向谢黎! 谢黎绕过了高轩辰与纪清泽,劈手去夺沈飞琦手中的剑。沈飞琦不敢硬挣,手一松,“霜”剑终于落到了谢黎手里。 然而就在谢黎得到宝剑之时,白金飞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瞬间突破了纪清泽和沈飞琦。高轩辰欲伸手拉住他,也没来得及碰到他一片衣角就已错过了。 顷刻间,白金飞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般刺向谢黎面门! 白金飞动作太快,谢黎那双刀严密的防御在他面前如同无物,蒋如星只来得及叫了声小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危急关头,谢黎脚下生风,身子拧得如同陀螺一般,瞬间让出三四步,被白金飞的长剑割破了胸前的衣襟和一缕头发,却避开了要害。却也为了阻挡白金飞的攻势,不得全力捉刀,“砰”地一声,“霜”剑脱手坠地! 白金飞冷冷道:“我警告过你,离他远一点!” 白金飞的两名手下此刻亦冲上来,与蒋如星战至一处! 高轩辰急道:“住手!不准伤害他们!” 那两人或许是没有认出自家易容后的教主,竟只是看了眼白金飞,手下攻势却丝毫不停。 高轩辰忍痛横剑,青雪剑寒光闪烁。白金飞头也不回地喝道:“教主说话,你们听不见吗?” 那两人这才收招,同时后撤。到了此时几位年轻人才终于明白,来的这三名不速之客,原来是天宁教的人! 白金飞喝退了两名手下,自己却不曾停手。他所练“流风剑法”将内劲灌注于剑刃之上,一剑刺出,剑上的激荡之力能凝风而动,无坚不摧。 谢黎光以无力的左手刀抵挡,难以招架,不得不两刀并出,阻截白金飞的攻势。他不强行与白金飞角力,将身法催到极致,短刀一击就走,虽无攻势,却形成了一道以快与变化筑成的防线,把白金飞那灵活的长剑困在他制造的区域之内,无法突破。 雨势越来越大,刀光剑影之中,白金飞与谢黎身遭的雨点竟被极快的刀与剑斩飞,形成一幕奇景。 几名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高轩辰甚少看见白金飞使出全力与人过招,“流风剑法”的招式此刻如同一幕幕画卷,印入他的瞳孔之中,翻篇翻得太快,他只来得及记住下一两个动作。而其他几人亦未见过谢黎“乾坤刀”的杀伐决断,与他们昔日印象中温润儒雅的谢师形成鲜明的对比,恍若梦境。 蒋如星纵然想上前相助,可他二人裂石流云一般的阵仗,让人完全无法插手。 别说武功最差的沈飞琦,就连纪清泽、高轩辰和蒋如星,都在观战之中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们苦练数年,在同辈之中已成佼佼者,却不料见了真正的高手之战,才发现自己的武学思维根本无法跟上。他们与前辈的鸿沟,究竟还有多深? 然而年轻人是最容易自我膨胀,也最容易自我怀疑的。这几人最年长的也才不过刚满二十,他们从天下论武堂毕业,可说是初入江湖,对于武学的经验更多停留在“切磋”的层面,真正与人搏命,王家堡算一次,夺剑之夜算一次。他们手中的刀剑极少饮血,缺少“杀”与“伐”的戾气,却仍然保有“仁慈”。而谢黎和白金飞却是在武林的腥风血雨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倘若尚拿不出几招让他们震撼的杀伐之气,是决计活不到今日的。 非是他们技不如人,他们在二十岁时是佼佼者,到了三十岁时,自然也还会是佼佼者。他们真正缺少的,只是磨砺,而非天分。 白金飞一剑压下,将谢黎逼退。他的两名手下此刻亦跟了上来,准备助阵。 谢黎见势不妙,不再恋战,冷冷地瞥了一眼高轩辰,转身投入大雨磅礴的树林之中。他吹响口哨,他的马亦随之冲入林中。 蒋如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要追,被担心她的沈飞琦拉了一把。也就这一迟钝,谢黎已经翻身上马,迅速离开了。 白金飞并没有去追,收剑回鞘,转过身,定定地望向高轩辰:“教主。” 他没有带雨具,此刻长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白衣亦透了几分青色。他神色凝重,与高轩辰印象中万事都不要紧的“白苟且”判若两人,竟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高轩辰此刻丹田痛到极致,雨具之下的脸庞亦被打湿。他呼吸急促,忍耐着道:“右护法,你为何会在此处?” 白金飞扫了一眼他的几名同伴,淡淡道:“属下来接教主回去。” 此言一出,高轩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纪清泽呼吸一紧,下意识地抓住高轩辰的手。高轩辰亦用力回握住他,无意松手。 “我不回去!” 白金飞见高轩辰神色有异,顿时眉头一紧,上前两步。高轩辰下意识地后退,可他动作快不过白金飞,只见眼前白影一晃,白金飞已至他身前,手掌往他与纪清泽交握处用韧劲一劈,他顿觉整只手都麻了,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白金飞提着他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身边一带,便将他与纪清泽分开了。 且不说高轩辰内力尽失,他此刻正是病痛发作的时候,虽试图挣扎,但浑身脱力,被白金飞一只手便攥住了。纪清泽冲上来想要抢人,白金飞不慌不忙,空出的手朝他拍了一掌。 这一掌并几分力道,意不在伤人,只在让纪清泽知难而退。然而高轩辰一见他对纪清泽出手便急了眼,怒道:“你敢伤他,我便……!” 白金飞长袖一甩,内劲逼退纪清泽,同时抓着高轩辰倒飞出一丈。他不满地看了眼身侧脸色惨白的高轩辰,想不到这小白眼狼竟然为个小情郎与自己发狠,颇有几分气恼:“你便如何?” 高轩辰到底是他带大的,红着眼道:“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纪清泽不依不挠又攻上来。看在高轩辰的面子上,他亦不敢拔剑指向白金飞,拼命使出拳脚功夫,想把高轩辰抢回来:“放开他!他说他不回去!” 白金飞只用一只手与纪清泽过了数招,纪清泽因心下着急,失了分寸。白金飞却游刃有余。他一个人同时制住两名年轻人,竟像是王母娘娘的头钗划出的银河一般,生生将两人隔开,不让他们有所接触。 高轩辰两次离开天宁教投身正道江湖,白金飞两次想要带他回去。第一次,是白金飞妥协了。可这第二次,白金飞反常地强势。高轩辰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不由急道:“右护法!你松手!”说话间两指朝白金飞软肋点去。 白金飞把身子一拧,反手封住他身上几处大穴。他深深看了眼高轩辰:“青杨真是疯了!你伤病未愈,他竟会放你出来胡闹。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带你回去!” 沈飞琦和蒋如星都不知高轩辰正是他们五年的同窗好友,因此在边上看傻了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纪清泽再欲出手,白金飞丢了个眼神,他的两名手下便从两边窜出,横剑拦下了纪清泽。 白金飞提起被点了穴的高轩辰,翻身上马。高轩辰情知今日已注定反抗不过,在白金飞纵马之前,向那边正在强行突围的纪清泽喊道:“清泽!” 纪清泽亦向他望来,眼神满是焦急。他们刚刚互通心意,在他心目中,高轩辰还是韩毓澄,是少啦,可是天宁教在他心里依然是龙潭虎穴。他怕极了高轩辰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马蹄飞奔之前,高轩辰给了纪清泽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道:“等我回来!” 第81节 掷地有声的四字甫一落下,白金飞便驭马飞驰,扬长而去。 两名天宁教的教徒亦退出战局,翻身上马,很开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他们没能留下谢黎,反倒把高轩辰也给丢了。沈飞琦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霜”剑,抱着宝剑,满心茫然:“现在……怎么办啊?” 蒋如星望着谢黎离去的方向,烦躁地踹了一脚石子。 纪清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的剑,脸色一片惨淡,缓缓地握紧了拳头。看谢黎与白金飞的交手也好,他自己与白金飞过招也好,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还这样弱小。 他要变强。一定,要变得更强! 作者有话要说:  右护法带教主去治病啦~ 第61章 客栈中。 高轩辰拿出药瓶,倒了一颗在手心里,正欲服下。白金飞从门外走进来,见他动作,道:“且慢。” 高轩辰不明所以,停下了动作。 白金飞走上前来,看着他手中的丹药,蹙眉:“这是什么药?” 高轩辰腹中绞痛持续不减,与他往日发病时情况不同,他才意识到他或许并不仅仅是发病了,而是朔望断肠丹发作了。 这朔望断肠丹是一种长期慢性的□□,原本纪清泽手里有缓解一个月毒性的解药,早已交到高轩辰手中了。因此他意识到自己毒发,便拿药来服。 高轩辰不欲告诉白金飞他在武林大会上服毒的事情,敷衍道:“没什么。” 白金飞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把药接过去。他看了片刻,看不出究竟,想了想,道:“这就是朔望断肠丹的解药?” ——魔教教主擅闯武林大会的事情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便是高轩辰不想说,白金飞自然也能从别处听说。 高轩辰瘪瘪嘴,默认了。 白金飞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瞪着他看。 片刻后,高轩辰无奈地开口:“飞叔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已经二十了,我能自己做主。” 白金飞捏住药瓶:“这就是你自己做的主?” 高轩辰闷闷不乐地叹气。他亲耳听见杜仪和白青杨的谈话,说他的病情恐怕难以治愈,为今之计只能用药吊着,然而找不到根治之法,也只能是向阎王讨价还价,拖得几日算几日了。 他道:“飞叔叔,我知道你们疼我,对你们来说,你们宁愿把我捆着、一直按在药桶里浸着,只要能让我再多活哪怕一个时辰都好。可我不一样,能做些叫我自己高兴的事,我宁愿少活一个两月。” 白金飞顿时呼吸一紧。他们一直不敢在高轩辰面前罔议生死,一直不肯告诉高轩辰他的病情,然而高轩辰还是知道了,并且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说了出来。白金飞一时间脸色异常难看,竟说不出话来。 高轩辰伸手,想把朔望断肠丹的解药从他手里拿回去:“飞叔叔,我把青雪剑给你,你让我走吧。” 白金飞却把手往边上一让,不让他得药。他把药瓶里的药都倒出来,朔望断肠丹的解药他全都置之不理,反而是看见了闻人美给高轩辰的月神丹,拿起来闻了闻。 高轩辰道:“月神丹,风华十二楼的杀手给的。” 白金飞检查过药,把月神丹递给他,却把朔望断肠丹的解药收了起来:“你也真是天真,那些虚仁假义的伪君子给你的药你也敢吃?还是先吃月神丹压制毒性再说。” 高轩辰:“……” 就算武林正道是虚仁假义的伪君子,问题是,难道风华十二楼的杀手比伪君子更可信吗?白金飞这样的偏见就有些过分了吧。 那月神丹高轩辰也检查过,既然白金飞不肯让他用解药,他就只好先服下月神丹。总算腹中绞痛缓解了几分。 白金飞在他身侧坐下,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目光深沉:“小辰,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费尽心思都想为你续命吗?别说一天,就是一个时辰,一刻,哪怕害你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也想让你多活一刻。因为你自己可以放弃,我们不能。只要你再多活一刻,或许那一刻里,我们就能找到根治你的办法,让你不必再忍受痛苦、担惊受怕。” 高轩辰怔住。若有希望,难道他自己就愿意放弃吗?他与白金飞的分歧点,就在于他们对“希望”的认知不同。长辈们可以赌上一切只要他活下去,而他自己,他宁愿放弃渺茫的存活希望,却不想冒无法享受人生最后一段日子的险。 白金飞道:“我不会放你走的,我要带你去万艾谷。” 高轩辰不满:“飞叔叔!” 白金飞摸摸他的头发,温和却不容拒绝:“好好休息吧。” 高轩辰气鼓鼓地瞪着他看。 他突然意识到,他从小到大,对于白青杨和白金飞这一对左右护法的印象,其实哪里出了差错。他一直以为白青杨唠唠叨叨管东管西,他要做什么白青杨都有话可以说,大大限制了他的自由。而白金飞则随和得多,总是宠着他惯着他,似乎无论他做什么,白金飞都会成为他的支柱。 可仔细想想,却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他小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狸花猫。小猫调皮,不服管束,总是乱跑。有一回他怎么都找不到小猫,怀疑小猫溜出山去了,便吵着闹着要下山去找猫。白青杨知道了,自然是好一通念叨,说猫丢了就丢了,何必为了一只猫这样大费周章地折腾。但他坚持要去找,找不到就不回来。白青杨拗不过他,花了一晚的时间调了许多人手来,准备陪他出山去找猫。 然而高轩辰还没来得及出去,白金飞就让人送回来了大大小小几十只狸花猫。原来白金飞花了一晚的时间,让人把方圆几里所有的狸花猫都抓回来了。 那只偷跑的小猫就在那几十只猫群里,高轩辰找到了,自然欢天喜地,出山的事也就作罢了。 那时候他觉得白金飞帮他找猫,是惯着他。可如今仔细想想,白青杨和白金飞那时候都是不同意他出山的,只是两人选择了不同的做法。白青杨做好准备之后妥协了,白金飞却用自己的方式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常常觉得白青杨管束他,他做什么白青杨总是挑出毛病来。那些他原本就不怎么坚持的事,被白青杨唠叨不过,他便自己作罢了。可他真正坚持要做的事,最后从来都是白青杨向他妥协。 白金飞则不然。白金飞确实没有那么多在意的事,他调皮捣蛋炸房子涂秘笈,白金飞都觉得不要紧。可倘若他做了让白金飞觉得要紧的事,那白金飞才是真正强势、不容忤逆的人! 两位护法与表象截然不同的一面,高轩辰直到此时此刻才彻底明白。 白金飞依然是那派温和的模样:“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们继续赶路。” 高轩辰道:“你非要带我去万艾谷,难道杜仪又研究出什么新的法子来医治我吗?” 白金飞眼神闪了闪,不语。 第82节 高轩辰这就明白了。恐怕还是像先前那样,杜仪没有办法根治他,只能让他整天泡在药桶里,吊着他的命,叫他能够苟延残喘,活像个人形药罐子。 这些苦楚倒还不算什么,只是万艾谷路途遥远,真要是能把病治好了那是万幸,可万一治不好,他本来已经命不久矣,在路上耽搁一阵,在万艾谷折腾一阵,他还有时间再回来见纪清泽吗? 高轩辰道:“我不去!你非要让杜仪治我,你就把他叫过来找我,干什么要让我去万艾谷?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白金飞道:“杜仪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但你还是要去,万艾谷奇花异草众多,你在那里养病,或许会有进展。” 高轩辰突然不说话了,皱着眉头盯着白金飞看。 白金飞道:“怎么了?” 高轩辰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打量着白金飞,缓缓道:“万艾谷是个与外界隔绝的好地方。飞叔叔,你非要把我带走,是想让我治病,还是不想让我和武林正道接触?” 白金飞瞳孔猛地收缩,显然被人戳中了心事,一时无语。 “果然如此!”高轩辰道:“你和武林正道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和谢黎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警告过他不要靠近我?又为什么提醒我远离他?” 提到谢黎,白金飞眯了眯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旋即嘲弄一笑,却不知道是在嘲讽谢黎还是自嘲:“你知道谢黎是谁?” “乾坤刀,谢景明。” “对。”白金飞道,“谢景明这个人啊……天底下有这么多值得他恨的人,可他偏偏就恨我们天宁教,倒也是好笑。我让他不要接近你,让你离他远一点,是怕他会伤害你。”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恨我们天宁教?” “当年他在伐魔大战中,他被人狠狠碾断了左臂的骨头。他原本年纪轻轻,一手双刀功夫已经堪称绝妙天成,却因为受伤,他甚至很长时间根本用不了双刀。” 谢黎武功高强,若是等闲教徒,恐怕还伤不到他。高轩辰想了想,道:“难道是你干的?” “我?”白金飞笑了,“不,不是,也不是我们天宁教的任何一个人干的。是他们自相残杀。” “自、自相残杀?!”高轩辰惊呆了。他知道昔年的伐魔大战极为惨烈,天宁教损失惨重,然而正道们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死伤无数。这十几年来天宁教偏安一隅,似乎早已将当年的事抛诸脑后了。倒是正道们依然对此念念不忘,一提起当年往事就咬牙切齿。高轩辰以为他们技不如人所以心有不甘,怎么还有自相残杀的这一出? “谁干的?” “蒋云天。” 高轩辰倒抽一口冷气,语调都变了:“蒋云天?!如星她爹?!凤弋刀的蒋云天?!” 白金飞淡淡一笑:“这世上还有几个蒋云天。” “等等等等!”高轩辰又惊又糊涂,“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和谢黎有什么关系,怎么又会扯出蒋云天来?!” 白金飞眯了眯眼,浅浅一笑。心思起起伏伏,又想起十五年前的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62章 十五年前。 蒋云天一骑当先,带着数十武林好汉,行至一处山林前。 蒋云天几乎马不停蹄,一路前行,准备带领众人上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名年轻人快马追了上去:“蒋大哥,且慢!” 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蒋云天勒马回头,见追上来的人是谢景明,问道:“景明?有什么事吗?” 谢景明望着前面植被茂密、雾气缭绕的山林,道:“前方尽是山地,此地空气潮湿,雾气弥漫,贸然上山,唯恐迷失。是否应当寻找当地百姓为我们引路?” 此番武林正道围攻天宁教,众人分兵而行,蒋云天带了一支人马从北面进军。蒋云天是北方人,常年居住的地方地势平稳开阔,他对于南方的崇山峻岭了解甚少。他仰头望了望前方的山峦,又看了看已经不早的天色,有些犹豫。 队伍中有一年轻剑客,名唤齐有德,亦是南方人氏,附和谢景明的说法道:“还是找个引路人吧,倘若在山上迷了路,可就麻烦了。” 蒋云天便道:“好吧,那就去找人带路吧。” 于是便派了两人去找附近的百姓山民。 然而众人费了好一阵功夫,找到几处民居。民居却都早已人去楼空。当地人听说了伐魔大战的事,唯恐殃及池鱼,早就避难去了。好容易找到找到一两个山民,经过盘问,那两人皆十分可疑,很可能是天宁教的同党,并不可信。 经过这一番折腾,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了。 谢景明道:“山上夜路难走。不如我们暂时在此休息一晚,等明日天亮之后,先派出两人前去探明道路,再率众登山吧。” 蒋云天道:“如此就要耽误一天的功夫。” 谢景明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蒋云天见众人赶路已疲,也只得率领众人在山下驻扎休息。 翌日一早,两名自告奋勇之人便先行进山探路去了。 众人在山下苦等大半日,探路者依旧未回来。蒋云天等不及了,便叫众人上马,准备一起进山去寻人。 谢景明又道:“蒋大哥,不妥。才过半日,山中地势复杂,不如再等一等。” 事到如今,蒋云天已有几分不满,道:“再等下去,天色又晚了,今日也走不成了。” 谢景明只得道:“那不如再派一两人进山寻人。” 齐有德再度附和,道:“是啊是啊,谢兄说得有理。蒋大哥,再派两个人进山探探路吧。” 蒋云天年近而立,凭借凤弋刀法在江湖上名噪一时。他走的是勇猛外在的武学之路,性子也如同他的刀法一般,天不怕地不怕,更有几分骄傲自矜。而谢景明年方十八,在他眼中不过一黄毛小儿。他便讥讽道:“再派两个人?再派两个人要是还不回来,继续派人?那不如我们就此散开,分头进山得了!” “不。”谢景明道,“如果再派出去的人依旧回不来,便说明山中有异。或是迷雾障目,不辨东西,道路难寻;或是山中有埋伏。那我们或许应该绕路而行。” 第83节 此地已近天宁教所在的出岫山,如果绕路,少说不得多走几日。蒋云天嗤笑道:“要是有埋伏,那我们更应该一起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要是路难走……咱们认准了方向,遇上荆棘,斩了!遇上山堑,跃过去!在场诸位皆是英雄好汉,岂言畏惧!” 谢景明听蒋云天这么说,便知他看轻了山路的难行程度。他正欲再劝两句,仔细向蒋云天阐述在山中迷路之危害,此时一直附和他的齐有德却抢在他的前面开了口。 齐有德大抵是被蒋云天发现那番豪情壮志的话语感染,竟变了立场,道:“蒋大哥说得有理,那我们便一起进山吧!” 蒋云天领的这一队人大多都是北方人,不知山路险阻。先前谢黎提出异议,有人附和,他们就不便表态。此时齐有德倒戈,这帮英雄好汉哪个甘心落于人后?纷纷激情澎湃,吵着嚷着就准备动身了。 谢景明未料到齐有德竟也变卦,不由急道:“齐兄,怎么连你也……山中迷路绝非儿戏,万不可冒进。” 齐有德劝道:“谢兄,咱们出来讨伐魔教,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齐心协力。山中迷路固然麻烦,可这还没到出岫山,人心散了才是更大的麻烦。蒋大哥说得对,我们这么多人,全都是英雄好汉,认准了一个方向走,哪有什么走不通的路,哪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他话音刚落,蒋云天便为这个“知错就改”的年轻人喝彩:“说得好!” 谢景明却被他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他心中明知迷路绝不是几十个英雄好汉“齐心协力”就可以克服的麻烦。然而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再说下去,倒成了“动摇军心”的恶人。 蒋云天高声道,“我们原就比其他几路人马迟了,再耽误,就不能在约定的时间赶到出岫山下了。什么都别说了,在场诸位,谁有承天理、灭魔道之心,就即刻随蒋某出发,杀去天宁教!” 他一番激情澎湃的讲话引得在场众人皆热血沸腾,再有心存疑虑者,见大势所趋,也不敢说话了。 唯有谢景明还是硬着头皮坚持立场:“蒋大哥,我们一旦在山中迷失道路,所耽误的功夫就不止是三五日,我们……” 他尚未说完,就被蒋云天冷冷地打断了:“谢景明,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是无所顾忌,一个人一把刀闯荡江湖,才有我今日凤弋刀的名声。如今我已成家立业,尚有一口不屈之气。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畏手畏脚,岂像成大事之人!习武者,除天赋之外,由你的心境决定你的武学境界。你若如此怕事,我看你的境界也到头了!你既然怕,大可不必跟来,我不强求!” 蒋云天的倔劲上来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众人由大多以他为尊,不顾谢景明劝阻,浩浩荡荡大队人马这便进山去了。 谢景明岂能抛弃同伴临阵退缩?只得尾随队伍。 众人进了山,只有一条路可走,十分顺利。 走了小半日,进了山林,便出现了岔路。众人认准了一个方向走,越上越高,地势逐渐错综复杂,荆棘密布,不便骑马。便下了马,牵着马匹继续赶路。倒也未曾迷失方向。 如此一来,蒋云天便对谢景明愈发不满,更不肯听他的话了。 再走一阵,过了午后,日头西下,他们还在林中。这山林倒也广阔,向前看不见出路,往后不见来路,地势一高,山中雾气逐渐重了。 终于有人道:“这里我们是不是已经走过了?” 齐有德立刻道:“不会吧?我们一路往前,应该不会走回头路的。这里的树都长得差不多,所以才会看起来相似吧。” 实则山中并没有直道可走,山路崎岖嶙峋,他们已经绕了几道弯了。 蒋云天道:“别胡说!我们已走了半程了,我们抓紧赶路,天黑之前就下山。”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大多事与愿违,没多久山中又下起了小雨,山石滑腻,路更难走了。等到天色黄昏,他们还在林中出不去。 谢景明情知蒋云天不喜被人忤逆,便走到蒋云天身边,低声建议道:“蒋大哥,天快黑了,夜路难走,我们还是在山中休息一晚吧。雨势不知何时能停,天上天冷,我们抓紧时间,收集些干柴,好在夜里生火。” 然而他这样的态度,并未换得蒋云天对他的包容。先前谢黎带头,有几人附和谢黎,他才不得不让步,可如今附议谢黎的人已然“叛变”,谢黎孤立无援,他就成了蒋云天眼中最大的叛徒。蒋云天理也不理他,径自向前走。 天黑得很快,黄昏之后,转眼就入夜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今天下山了。 不得已,众人只好停下。雨越下越大,此时山上已无一片干叶,再要收集柴火、搭造避雨之处,已经来不及了。好在一队人马皆是江湖儿女,没有老弱,倒也不甚在意,就在雨中熬了一晚。 等到第二日天亮之时,蒋云天要带领众人继续前行,却发现已有两人起了烧,亦有几匹马起不来了。原来山下气候炎热,可到了山上,夜间气温骤降,又大雨滂沱,纵有武功傍身,淋了一夜的雨,挨了一夜的冻,也并非人人都熬得住的。 身体强健的,便扶起那些生病的人,病马则弃之不顾,继续赶路。 第二天,他们还是没能下山。 谢景明一语成谶,众人竟真的在山间迷失了道路,看起来不甚广袤的一片山林,竟然兜兜转转了两日都出不去。山中树林茂密,便是靠着日光,也难辨方向。 等到第三日,终于有人学聪明了,在路过的树上刻下记号,想以此明辨方向。可惜的是,他们留下的记号,只是让他们意识到了他们始终在原地打转,并不能帮助他们从林中出去。 时间的耽误尚是小事,在山中被困三日之后,很快众人就发现了更为棘手的问题——病人病马越来越多,而他们的干粮却越来越少了。 这一众英雄出来讨伐魔教,全是轻车简行,一人一马,本就带不了多少东西,行至一处城镇,便购置干粮,又或路边打些野果野味也能应付。一路下来,每过三五日,或城镇,或行路驿站,都能进行补给。然而他们困在山里出不去,粮食就快吃完了。而这山上,虽植被茂密,却多有毒虫毒果,若随意采食,恐有性命危险。 如此,一众好汉尚未到达出岫山,便已陷入困窘之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两天晋江作者大会忙死了,一直没时间写文qaq 感谢 第63章 夜晚,众人死气沉沉地歇下。几十个人聚在一处,却几乎无人说话,只有烤火声。 “咕噜噜。” 有人的肚子雷鸣般叫了起来。 蒋云天解开自己的行囊,取了一小块干饼出来,递给那个揉按自己肚子的家伙。 “谢谢蒋大哥。”那人饿了一整天,原本一块一口就可以吞下去的小饼,被他掰碎了小口小口地咬。他想到前途渺茫,心生畏惧,已经没有多余口粮,这样的一小块饼他竟然还想剩下一些留到明日。 蒋云天心酸不已,咬牙道:“放心,明天我们一定能出去!”然而这已经是他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一开始还能令众人热血澎湃,到现在已经无人响应。 这是他们在山林中迷路的第五天了,绝大多数人干粮已经吃完了。他们伐魔的信念大受打击,时至今日,只想着到底怎样才能从山里出去。 齐有德凑到越云派的越慈身边,赔着笑脸道:“越兄,你还有多少吃的?” 越慈警惕地盯着他看:“我也剩得不多了。” 第84节 齐有德委婉道:“蒋大哥说了,我们明天一定能出去。” 越慈假装听不明白他讨食的意思:“是吗?那太好了!” 齐有德见他油盐不进,只好苦着脸退开。 他走开之后,越慈趁着众人不注意,拿出自己装食粮的袋子看了一眼,想确认一下自己剩下的食物。然而这一看,他勃然色变,大吼道:“我的袋子呢?谁偷了我的干粮袋子?!” 正昏昏欲睡的众人被惊动,纷纷向越慈看去。 越慈一把揪住坐在他身边的赵丰南的领子,骂道:“是不是你偷的?今天下午你一直鬼鬼祟祟走在我边上!你自己的粮食吃完了,就偷我的!” 越慈算是较有远见的一人,这些天来他一直省着吃喝,因此还剩了不少食物。而那赵丰南,是个九尺高的汉子,食量原本就大,亦不大聪明,早些天就把自己带的干粮吃得差不多了,这两天饿得面如菜色,一直围着越慈团团转。 赵丰南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勃然大怒道:“谁偷你的粮食!不要血口喷人!” “不是你还有谁?!” “我赵丰南也是条汉子,就算再饿,也绝不会做出偷盗之事!” “你敢不敢让我搜?!” “你凭什么冤枉好人!” 两人争执不下,扭打起来。早已犯困的蒋云天不得不打起精神,出面道:“别打了!” 若是早两日,以蒋云天的威信,他一开口,这场纠纷自然也就平息了。可时至今日,牵扯到早已紧缺的粮食,越慈和赵丰南的仇简直不共戴天,纵然他出面也无用了。 “住手!”蒋云天喝道,“还没到天宁教,你们就同室操戈,成何体统!到底有没有,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蒋云天做主要查赵丰南的行囊,赵丰南只得悻悻把自己的行囊交出来。越慈劈手夺过去,众人都围上来看,很快越慈就从包里找出一个小布袋来。 赵丰南变了脸色。 越慈晃了晃几乎已经空了的粮食袋,脸黑如炭,寒声道:“赵丰南,这是什么?!” 赵丰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猛地扑上去,一拳打在越慈颧骨上,喝道:“你陷害我!!!” 越慈被人吃完了省下的干粮,反而还被人打了一拳,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他猛地拔出剑来,朝着赵丰南当头劈去! 周遭的人未料到会有这一出变故,几乎都傻了眼。唯有齐有德反应最快,连忙搡了一把越慈持剑的手:“越兄不要!” 赵丰南亦没想到对方会直接祭出兵器,连忙闪身躲避。然而他们在山中困了几日,反应都迟钝了,他一步后撤,步子迈得小了些,被剑尖划过颈部,瞬间鲜血飙射数尺高! 靠得近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还有几人被喷射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 只片刻,赵丰南血色褪尽,脸色惨白如纸,全身抽搐,瞪圆了眼睛轰然倒下! 所有人都傻了眼,包括越慈在内。 能来参加伐魔大会的,即便称不上高手,至少也是在武学上小有所成的人。他们平日切磋,不说走上三五百招,但绝没有一招杀敌的事。今日越慈也是气得狠了,压抑多日的情绪骤然爆发出来,而赵丰南却没有准备。再加上齐有德推的那一手,原本是想阻挠他的攻势,然而两两相加,却正好让他的剑锋偏了几寸,砍到了赵丰南的要害! 齐有德扑上去,捂住赵丰南由喷射变成小股飙射的脖颈伤口,焦急道:“赵兄,你怎么样?” 赵丰南面部抽搐,已说不出话来,只用仇恨无比的眼神瞪视越慈。渐渐的,他的神情定格在了仇恨,不动了。 齐有德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探了探赵丰南的鼻息,颤声道:“没……没气了……” 不必他说,当赵丰南的鲜血飙出数米远的时候,众人便知道,赵丰南活不成了。 “哐当”一声,越慈手中长剑坠地。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数步,避开赵丰南那怨毒的、死不瞑目的双眼,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人群之中,亦有一二赵丰南的好友。见友人罹难,纷纷冲上前去想要救回好友。当发现已经回天乏术之时,满腔悲愤、怒火便转移到了凶手的身上。 刘玉荣二话不说,拾起长|枪,朝着越慈捅了过去! 他的长|枪进到半路,便被齐有德好友陈故的大刀截了下来。陈故原本就与刘玉荣有罅,此刻冷眼道:“赵丰南自己做了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阿慈失手杀人,也是姓赵的罪有应得,你想干什么?” 刘玉荣勃然大怒,长|枪搅动,挑开他的刀:“为了几块破饼就杀了一个大活人,还敢说丰南罪有应得!那杀人偿命,我杀了他,也是他罪有应得!滚开!否则我连你一块儿杀!” 陈故如何肯让?错步上前,劈向刘玉荣持枪的手! 刘玉荣不甘示弱,立刻抡枪横扫。刀不如枪长,陈故只能横刀抵挡,却竟挡不住,被他棍身击在胸口,后退数步! 这数十英雄好汉,来自不同门派家族,又岂会当真同心同德?只不过有个威望甚高的蒋云天带队,他们又要讨伐共同的敌人,才暂时地团结到一处。如今他们已成困兽,领头羊威望不再,与世隔绝的山林之中更无外界的规矩束缚,多日积攒的怨愤之情找到发泄口,只听几声“住手!”“兄弟我来助你!”的吼声,又有数人抢入战局! 一时间,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林中鸟群齐飞! “住手!!全部给我住手!!”蒋云天愤怒地大吼。 然而战事已起,又岂是他一两句呵斥的话能够阻止的?有一两人听从他的指令犹犹豫豫收了手,可见别人不肯收手,便又重新有恃无恐地加入战局之中。 蒋云天亦是压抑了数日,比起他人有多无少。此时怒火燃到极致,拔出长刀,冲进人群之中!他长刀劈下,浑厚的内地在地上砍出一道长长的裂缝,地动山摇! “我让你们全他妈的住手!!!” 众人被凤弋刀的霸道惊住,一时间竟真停了下来。 然而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捏着嗓子泼冷水:“什么凤弋刀,只会跟咱们逞凶斗狠!咱们落到今日的境地,还不都是你害的?” 蒋云天一时的狂妄自大,贸然引众人入山,害众人迷失了方向,对他有怨气的又岂是一人?只是先前敢怒不敢言罢了。此时有人先开了口,立刻就有人加入声讨。 “有本事你就把这座山劈了,让咱们出去!” “都是你的错!” 蒋云天怒瞪双眼,巡视众人,想要找出那些不服者。就算蒋云天个人威望有损,可凤弋刀毕竟威名还在,谁也不敢直面他的刀锋,说话的人全都躲在他人背后,不敢露头。 即便如此,有人打开了这道阀,这数十人心里又有几个没有些想法?无数道目光冷冷地声讨着蒋云天,让他只觉如芒在背。 第85节 僵持之际,忽听一声惨叫,一名中年男子胸口冒着血窟窿倒下,竟是有人在暗中放冷箭! “是谁?!”蒋云天正待揪出凶手,却见死者的亲友愤怒地朝着方才交手的敌人扑了过去! “纳命来!” “疯子!” 人群的怒火再度被点燃,战事又起,更多人捉刀拔剑混了进来,甚至不少想要息事宁人的家伙亦被莫名卷进乱局,再难以分清究竟谁与谁是一伙的,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掌,他砍我一刀,鸟惊兽走,混乱无比! 蒋云天也被气昏了头脑,背后不知道是谁照着他的后脑吐了他一口唾沫星子,他提刀回头就砍! 又有一人越过重重阻碍冲了进来,双刀并出,架住蒋云天的长刀:“蒋大哥!” 事已至此,倘若蒋云天再昏头昏脑,那他们这一队人马便彻底无可救药了。谢景明道:“蒋大哥,你冷静点!” 他的双刀把蒋云天的长刀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蒋云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背上一阵剧痛! 他猛地回头,只见数人一面乱战一面从他后方绕过,不知是谁趁乱砍了他一刀。从一开始谢景明就和他对着干,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把谢景明当成了偷袭者的同伙,谢景明从正面牵制住他,就是为了让人背后砍他冷刀! 蒋云天喝道:“混蛋!”长刀回手,照着谢景明劈头盖脸地砍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水土不服,又病了_(:3」∠)_ 我马上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就恢复正常更新! 第64章 蒋云天一刀来势汹汹,谢景明不敢硬接,抽身就退。 蒋云天一刀劈空,立刻向前一步,提刀突刺,两招之间衔接得行云流水。谢景明对于领教他高超的刀法全无兴趣,竟然脚下生风地退出丈远,掉头就跑! 他这一跑,愈发叫蒋云天觉得他心虚。背上的刀口抽疼着,加剧了蒋云天的怒火,朝着谢景明追了过去。 然而谢景明却对身后的蒋云天视若无睹,径直冲向齐有德,手中双刀朝他划了过去! 齐有德察觉有杀气逼近,余光瞥见谢景明,立刻闪避,跑入正在混战的人群之中。谢景明不依不饶,继续追赶,然而齐有德身形灵活,引他往刀光剑影之中走,想要把他也卷入其他人的战斗。 好在谢景明身法灵活多变,全不上他的当,在人群中左支右拙,从刀下滑过,从剑边擦过,片刃不沾身,死咬住齐有德不放。 正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像蒋云天凤弋刀这样的大刀刀法,刀法变幻,尽在双手之间。而谢景明练的双刀一路,刀法配合步法,八个方位灵活变幻,攻击防御全看双腿之灵活。齐有德又如何甩得开他去?反倒是蒋云天被阻挡在人群之外,无法靠近。 谢景明双刀齐出,一手划向他的喉咙,一手却去砍他腰间佩戴的荷包。齐有德已经退无可退,比起荷包,自然是护住自己的要害更为重要,于是他下意识举剑抵挡。 “啪”一声,他的荷包应声落地,小小的荷包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谢景明双刀再出,攻势凶猛,想要逼退齐有德,去捡他落下的荷包。齐有德如他所愿地后退,却在退步时一脚踩住荷包,向后一踢。他人虽飞出,荷包却飞得更远了。 齐有德叫道:“谢兄,你干什么!” 谢景明喝道:“你是什么人?!” 蒋云天没有看见背后偷袭他的是什么人,谢景明却看见了。方才一片混乱之时,几人且战且退,从蒋云天身后路过。齐有德亦混在人群之中。他一剑砍出,状似是要砍另外一个人,那人躲开了,他的剑便砍在了蒋云天的身上。 这像极了误伤。然而倘若真是误伤,照理应该惊讶愧疚或是害怕,齐有德却抽身就走,迅速混进人群之中,仿佛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背后偷袭蒋云天,得手了就“深藏功名”。 仅仅如此,谢景明还不至完全疑心。事实上,早在上山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怀疑齐有德。一个知道在山路中迷失方向有多可怕的人,不可能突然转了性子,将后果轻描淡写地带过。正是因为齐有德的临阵倒戈,害他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给了蒋云天率众山上的底气和信心。 除此之外,方才引发人群混乱的几次偷袭,谢景明虽然并未看清是谁下的手。可根据方位判断,总能找出几个可疑的人来。这齐有德,次次都是可疑者。 一件事情尚能说是凑巧,可桩桩事情累加在一起,绝不能用“巧合”一词带过了。 谢景明再度逼上,去抢齐有德那枚落下的荷包! 他心中已有定论,却需要证据让其他人相信。若能从那枚荷包中找到偷袭用的暗器,这场混乱的源头便昭然若揭。 然而他虽有这个心思,却没有这么容易做到。这些天来,齐有德一直不显山露水,直到此刻交手,谢景明才发现他深藏不露。 短刀逼上,齐有德身体向后一倒,竟然顺手抄起了自己的荷包。谢景明立刻双刀压下,砍向他的双臂,不料齐有德竟然直接躺了下去,手掌在地上一拍,他几乎是贴着地面倒飞出去! 谢景明的短刀砍了个空,压低身体,向前突进,又去扎他脚踝。齐有德双腿分开避过一刀,勾腿去踢他手腕。谢景明手刀灵活地变了个向,眼见那腿迎向刀刃,齐有德竟还能运用腰部的力量,猛一个鲤鱼打挺,向后空翻,灰头土脸地跳了起来。 不等谢景明再次靠近,他贼喊捉贼地大吼道:“谢景明,你自己吃完了粮食,竟想抢我的食物!你算什么正人君子!” 谢景明到底还年轻,未料到他还有这一手,白了脸色,道:“你、你是天宁教的细作!” 齐有德立刻更大声地吼道:“你说什么?!这里竟然有天宁教的细作!!”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倘若谢景明再成熟几分,他便不会这样当众指责,而应该先斩后奏。他不会想到,他的一句话,竟能导致原本就已经溃散的人心彻底崩盘。 人群立刻炸了锅。眼下的混乱本就让人们无比焦虑,当“天宁教的细作混迹在我们之中”这样的想法进入人们的脑海之中,他们看着自己的同伴、自己的敌人,心境变得完全不同了。可信的人不再可信,可疑的人越发可疑。 最最可怕的是,那些潜藏在心底的阴暗,如同滕蔓般迅速生长,并且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齐有德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吼道:“大家小心天宁教的细作抢粮食!!” 方才的混乱之中,有些人是有仇报仇,更有一些人是浑水摸鱼。食物匮乏的人趁机夺走他人的食粮。 立刻有人指着另一人叫道:“他方才就在抢粮食!” 亦有人挥刀指向自己方才的对手:“你就是魔教的细作!” 谢景明已然彻悟,齐有德的目的正是挑拨人心!然而人心散得容易,聚集起来却极难,他痛心疾首地叫着“不要上他的当”,可惜没有人听得进去。就连他自己,都是许多人心目中可疑之人。 气氛短暂地凝滞之后,迅速变得比方才更加混乱。“魔教细作”成了有间隙的人们互相指责攻击的武器,“情面”被彻底抛诸脑后,刀刃一旦见了血,就从打败对方变成杀死对方。 第86节 谢景明全无办法,只得再次冲向齐有德,唯有先拿下他再做其他打算。 两人又走三招,蒋云天终于突破人群,来到谢景明与齐有德的身旁。 谢景明道:“蒋大哥,他是魔教细作!” 齐有德亦不甘示弱地回击:“谢景明,你抢我粮食不算,怎能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栽赃于我?!” 蒋云天与他二人都无甚交情,此刻简直糊涂了。 谢景明道:“你挑拨人心!” 齐有德闻言竟然“哈”地一笑:“一直在挑拨人心的究竟是谁?几次三番与蒋大哥作对,让蒋大哥威望有损,如今又扯出什么天宁教的细作,叫大家互相怀疑的人,难道不是你?!” 这世上最难打的便是唇舌官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判司若没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如何能够分辨真相? 谢景明越说越错,索性缄口不言,双刀飞走,步步杀机! 他虽年纪轻轻,却是一代武学奇才,双刀功夫已堪称一流。齐有德比他稍长几岁,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然而心机却远甚于他。齐有德并不全力应战,一个劲地往人群之中退,以他人为盾。 这谢景明纵然身法再快再灵活,也难扛乱局,他攻势勇猛,难免磕了碰了几个人。那些杀红眼了的人早已失去理智,看谁都想暗害自己,便有一两个将刀口对准谢景明,给了齐有德脱身的机会。 这场混乱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最疯狂的人们或是被斩于刀下,又或是精疲力竭,这才叫尚且维持理智的人们拦住了。 谢景明从混乱中脱身,再要找,却发现齐有德已经不见了。 自相残杀虽然暂时地停止,但死去的人已经无法复活,而散了的人心亦无法拼凑了。 有些人方才虽未真的拼出个你死我活来,然而仇恨已植下,并肩作战再不可能了;亦有一些自负的人在林中打转早已厌烦,以为自己能够找到出去的路;还有一些粮食有剩的,担心自己遭人掠夺,不肯再与他人同行。 于是先是鸿德剑的周惊鸿走到蒋云天面前,冷冰冰地一拱手,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周惊鸿在这些好汉中的威望原就仅次于蒋云天,他这一走,立刻就有几人跟着走了。 离群的人并不都跟着周惊鸿走,又分出几拨,各自默默散去。 蒋云天伊始还试着阻拦,可拦下这个拦不住那个。他望着四散的人群,满心凄凉,不知所措。 谢景明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如此地步。此刻他再顾不得齐有德,只想稳住眼前的局势,然而他亦没有三头六臂,无法拦下所有人。他便朝着带领最多人的周惊鸿冲过去,挡在周惊鸿的面前:“周大哥!人若散了,更难出去,我们……” 他话音未落,就被周惊鸿打断了:“谢兄弟,你说得很对。如果蒋云天早一点听了你的话,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迷路。再跟着他,就是所有人一起死。倒不如我们另找出路。你要是愿意,我们一起走,你来领路。” 谢景明道:“周大哥,别走了。” “你愿意,我们就一起走。不愿意,你就自己回去。我再也不想跟着蒋云天一起,他会把我们所有人都葬送的!” 说罢便绕过谢景明,坚定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谢景明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原地踌躇。 就在此时,他忽见不远处的树后人影一闪,竟是方才就失踪的齐有德!齐有德从树后露出半张脸,阴森森地一笑,旋即转身投入林中。 焦躁的谢景明立刻朝他追了过去! 第65章 谢景明一路追着齐有德,只见那道身形时隐时现,他一路追至山林深处,那道身影彻底隐去,竟再未出现。 谢景明在林中转了几圈,找不到齐有德,亦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方知道,自己也中了计,被与众人分散了。 这天宁教能在武林中屹立百年不倒,出岫山易守难攻的地势要占一大功劳。谢景明他们所上的山,便是出岫山的一道屏障。当初即便他们不上山,山谷之中亦容易遭遇伏击,而他们上了山,则给天宁教省了事。山上容易迷失方向且不说,山间又多毒物,先前他们所带的马匹除去病死走散的,大多都被山上的毒菇毒果毒死了。倘若不是饿得失去了理智,谁也不敢尝试山上的果实,全靠自己带的食物维持。 往后的几天,谢景明只记得两个字:饥饿。 他再见到蒋云天,已是七日以后了。 他摸出自己省下的最后一块干粮,突然间背后一道劲风袭来。他亦是饿了数天,反应迟钝,避开的时候晚了一步,被人撞到胳膊,食物落地。 饥饿会让人失去理智,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偷袭者,而是去捡那块省到最后的粮食。偷袭者也同样扑向粮食,两人再次撞到一处。 他们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为了一块干粮拼尽所剩不多的力气,拳打脚踢了数招,才终于将对方认出来。 谢景明不可思议道:“蒋大哥?” 他这几天勉强以雨水解渴,声音早已嘶哑不堪。蒋云天不知经历了什么,比他更惨,满身血污,面黄肌瘦。几天的时间,就能把一个昔日威震江湖的英雄好汉变得不人不鬼。 蒋云天被人认出,下意识地拨了拨血污纠结的头发,把自己的脸挡得更严实。 两人尴尬了那么片刻,又同时被饥饿控制,扑向食物。谢景明离食物更近,率先抓住了那一小块掉下的饼,急匆匆就往嘴里塞。 蒋云天饿红了眼,催出体内仅存的力气,猛地击向谢景明的右臂! “啊!”谢景明惨叫。 他被蒋云天癫狂之下催出的内力击中,右臂一阵钻心的疼痛,几乎送到嘴中的食物不由落地。他扑过去接,摔倒在地,枯槁的手掌死死拽住食物不肯放。 蒋云天野兽一般扑上来,用手肘猛击他的手臂,击打数下之后,从那无力的手中抠走了最后一块食物。 蒋云天流着泪,匆匆忙忙合着泥把最后一块食物塞进嘴里,转身就走。走出数步,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抱着自己扭曲的胳膊发抖的谢景明,犹犹豫豫摸向自己的刀柄。 “对不起……”他哆嗦着将刀拔出两寸,“我的女儿还小,我答应过她给她买件新衣服回去……” 英雄气节能让人逞一时之勇,却无法扛住漫长的濒死折磨。他可以死于他人刀下,却捱不了七天的饥饿。 刀出鞘五寸后停留了片刻,又被推回刀鞘之中。蒋云天跌跌撞撞地跑了。 谢景明饥饿困顿,臂骨又被人折断,痛得昏了过去。他没有粮食,没有力气,也失去了求生的希望。时昏时醒,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往他的嘴里塞了食物,然而他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食物咽下去,又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能够睁开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个男子。 第87节 那男子身着白衣,与困在林中瘦骨嶙峋如同野人的英雄好汉们相比,他身上干干净净,如同仙人下凡,又或是恶鬼出世,总之在谢景明的眼中,他简直不像这世间的人。 那男子又给谢景明喂了些水和食物,将手掌贴到他的背心上。旋即,谢景明感觉到一股暖流注入他的体内,让他恢复了些许力气。 谢景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 白衣人道:“是我。我是天宁教右护法,你可以叫我,白金飞。” 谢景明沉默了半天,又说了第二句话:“你想做什么?” 白金飞道:“我想救你。” 谢景明说的第三句话:“你们,挑拨离间。” 白金飞并不否认,道:“是的,齐有德是我天宁教的细作,我听说你是第一个认出他来的,你很聪明。所以呢?难道只准你们这些武林正道攻打我天宁教,却不许我们有所还击吗?难道魔教妖人应该坐以待毙?别傻了,谁都想活下去不是吗?” 谢景明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恶毒。” 白金飞笑了起来:“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我只派出一人,便瓦解了你们百人的队伍。齐有德没有动手杀过一人,你们却几乎全军覆没。你说,恶毒的人究竟是谁?” 谢景明没有回答。 白金飞捏了捏他扭曲的右臂,他顿时疼得惨叫出声。白金飞点住他的穴道,暂时止了他的疼痛,将他抱起,向山林外走去。 他说:“景明,加入天宁教吧,我相信,这会是一个适合你的地方。” …… 高轩辰拿手在白金飞面前晃了晃,皱着眉头道:“白叔叔,你想什么呢?” 白金飞回过神来,微微一哂。他道:“谢景明,他恨我们天宁教,当年伐魔大战,我们曾派出一人,略施小计,离间正道,引得他们自相残杀。谢景明的右臂,就是那时候被蒋云天折断的。但他不恨蒋云天,他却恨我们。” 高轩辰完全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一时间惊讶极了:“挑拨……离间?” 白金飞道:“是的,挑拨离间。难道什么事情都要摆好擂台一对一光明正大地打出一个你死我活来吗?不会的,武林正道都不会那么做的,只有真正的傻子才会那么做,可是这世上的傻子并不多。光明正大地厮杀,那是要死人的,我们也会死很多的人,所以挑拨离间,才是最好的计策。” 高轩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是前辈们的恩怨,他没有被从小根植仇恨,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段残酷。他私心里当然偏袒天宁教,但对谢黎,亦有几分师生情谊在。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来:“谢黎恨天宁教?可是他说过,这世上没有穷凶极恶的门派,只有丧尽天良的人……” 白金飞一愣,显然不知道这一段。他随即陷入沉思,片刻后才道:“原来他还说过这种话。可是小辰,你要知道,道理这世上的大多人都懂,因此他们也能冠名堂皇地说出来。可真正要做的时候,却没有几人做得到。尤其是仇恨,那会让人丧心病狂的。” 这段话太沉重了,白金飞说得沉,高轩辰听得更沉。他心里突然一阵没来由地难过。 他想起谢黎这几次见面时对他的穷追猛打,便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白金飞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难受,突然将他抱进怀里,十分用力地搂着他。 高轩辰道:“飞叔叔?” 白金飞渐渐松开力道,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睡吧,不必想那么多。那些事情全都与你无关,我会保护你的。” 高轩辰还想说什么,白金飞却硬是让他躺下休息,转身出去了。 高轩辰又岂会安睡?白金飞走后没多久,他就轻轻爬起来,打算推窗出去。这一推才发现,他的门窗竟然都被人从外面给锁死了。 白金飞早料到他没有那么安分,必定会半夜溜走,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 高轩辰气得踹了脚窗户,无可奈何,只能暂时回床上睡了。 翌日一早,白金飞开门进来,只见床上的被子鼓鼓囊囊一团,高轩辰似乎是用被子闷住了头。他一步跨进屋,突然身后一凉,一道风向后卷去。 白金飞早有准备,转身一捞,按住了想要溜出去的高轩辰的肩膀。 原来高轩辰压根就没躺在床上,一直躲在门梁上,就等着白金飞进屋以后趁机逃走。可惜的是,他的小把戏被白金飞拆穿了。 高轩辰气急败坏:“右护法!!!” 这白金飞的肠子必定是黑的,平日里看着不显山露水,处处纵容他,实际上他对付白青杨的那点小手段,白金飞都打听清楚了,也记在脑子里,只是不跟他计较。一旦计较起来,轻易还真不好对付。 白金飞和颜悦色:“教主肚子饿了吗?想吃什么?” 高轩辰道:“气饱了!” 白金飞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软了下来:“小辰,别这样。你折磨自己,就是想和纪家的那个孩子在一起?” 高轩辰道:“我没有折磨自己,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在外面逍遥比整天泡在药桶里更受折磨?” 白金飞却仿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道:“我派人去把纪清泽抓来,让他到万艾谷陪你就是了。你还想要谁?蒋家的姑娘?沈家的小子?全抓回来好了。” 高轩辰狠狠地皱了下眉。他突然就严肃起来,无法理解地注视着白金飞:“他们是你养的小猫小狗吗?” 白金飞一怔,尚未回答,却听高轩辰又接着道:“还是我,我是你养的小猫小狗吗?” 白金飞脸上的血色霎时就退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66章 白金飞还是没有放高轩辰离开。 他原本正在教外办事,听说了高轩辰的消息,立刻赶来,身边带的人并不多。 即使这样,高轩辰也没能找到机会离开。白金飞一直守在他身边,他三番五次想要脱身都叫白金飞识破,被软硬兼施地扣了下来。 几日之后,杜仪终于赶到了。 高轩辰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房里发呆,突然房门被推开,白金飞带着杜仪一起走了进来。 第88节 杜仪看见高轩辰安然无恙,登时松了口气,上来就要为高轩辰检查。 高轩辰却不领他的好意,一张脸皱成苦瓜:“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他倒不是对杜仪有什么意见,实在是先前治病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导致他都快要讳疾忌医了。 白金飞上前,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道:“杜谷主,快替小辰看一看。他先前服了姜婉情炼制的朔望断肠丹。” 杜仪通晓药毒之术,姜婉情的那些小把戏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嗯”了一声,便上前为高轩辰搭脉。 过了片刻,他却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 白金飞立刻道:“怎么了?” 杜仪问高轩辰:“小教主,你最近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 高轩辰撇撇嘴:“这话问的,我出山也有两三个月了,几天都说不完啊!而且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怎么了?有什么你就说吧。” 杜仪沉吟不语。 高轩辰道:“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你不用怕说了我接受不了的话。” “不是的。只是你的脉象摸起来和你出山之前的时候不大一样了,但是好是坏,我也说不清楚。”杜仪想了想,摸出一把小刀,在高轩辰的手指上划了一下,用小碟子装他流出的血,“我还得仔细查一查,方能得出结论。你吃过什么奇怪的毒物吗?” 高轩辰想了一想,道:“说得上不寻常的,除了朔望断肠丹,大约就是在王家堡的时候,我被王有荣饲养的毒蛇咬了一口。但后来,那毒却被我自己克化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是因为你常给我吃的月神丹的功效吗?” 杜仪一惊,回头看了眼白金飞:“王家堡?” 白金飞则皱着眉头,十分地不高兴。但他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听说了高轩辰等人大闹王家堡的事情,所以并没有问什么。 白金飞道:“姜婉情给你的解药,你拿给杜谷主看一看。” 高轩辰知道白金飞始终对武林正道怀有偏见,所以姜婉情给的解药他也不放心,没让他吃,让他等着杜仪来为他拔毒。他把解药拿出来,丢给杜仪:“喏,就是这个。” 杜仪接住药瓶,倒出药丸,放到鼻下嗅了嗅,又用小刀把药丸切开仔细观察里面的药物。这一回他倒是很快就有了结论,神色古怪地问高轩辰:“姜婉情怎么说的?说这是朔望断肠丹的解药?” 高轩辰一怔。他从来没怀疑过这药有问题,白金飞的话他也以为是危言耸听。毕竟他手里有天下论武堂的十二个孩子作为人质,还有纪清泽和蒋如星跟在他身边,他料想姜婉情应该不会在这上面和他耍诈。他问道:“怎么了?” 杜仪道:“这只是一些麻痹的药物罢了。别说解毒,连压制毒性的成分都没有!等你毒发的时候,吃了这种药,倒是能够缓解疼痛,你以为毒性被压制,实则只是你察觉不到疼了。真拿它当解药来吃,等过上几个月,你的身子会越来越差,五脏六腑都被毒性腐蚀,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高轩辰不由大惊,随即狠狠皱了下眉头。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姜婉情那个女人的心狠手辣。十二个孩子又怎么样,那些孩子不是从她腹中出来的,她浑然不在意。纪清泽和蒋如星陪在他身边?只怕姜婉情的目的就是要借刀杀人,恨不得他发现解药有问题,一怒之下把纪清泽给杀了!到时候她抵死不认账,只说是魔教可恶,多好的一笔账呵! 难怪那种地方,纪清泽说,再也不要回去了! 白金飞脸色如同寒霜一般,手情不自禁地按上剑柄,恨不得立刻去往苏州杀了那个女人。毕竟眼下不是时候,他还是暂且压下了怒火:“杜谷主……” 杜仪点点头:“这毒中得还不深,我能解,没什么问题。这几天我会为小教主好好查一查的。” 白金飞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一些。 杜仪又问高轩辰:“小教主,在王家堡咬你的毒蛇,长得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 高轩辰自然还记得,如此这般形容了一番。提起王家堡,他忍不住又愤慨道:“若非出了这样的事,我还真想不到那王家堡的人竟会豢养蛊人!” 杜仪又是一愣,再次看向白金飞:“他们还豢养蛊人?” 白金飞却视若寻常。他淡淡一笑,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道那名门正道与我们魔教又有什么不同?他得了豢养蛊人的法子,就会豢养蛊人。若有一日,他有本事颠覆这天地,他一样会去做的。” 高轩辰叹气。无论当初谢黎说那句话的时候究竟有几分真心,但他说的,高轩辰十分认同。岂能因门派身份而划分人的善恶?这世上没有穷凶极恶的门派,只有丧尽天良的人。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白金飞的手下道:“右护法,外面有人硬闯,说要找教主。” 屋内三人俱是一惊,高轩辰立刻问道:“什么人?” 外面的人道:“纪家的端方剑。” 高轩辰猛一下站起来,差点将面前的桌子掀飞。杜仪被他吓了一跳,刚盛的血险些被打翻了。 白金飞道:“把他带……” 话还没说完,高轩辰已经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杜仪目瞪口呆:“什么人啊?瞧给他急的。” 白金飞失笑,无奈道:“小情人呗。”也提步跟了出去。 杜仪摇头叹道:“年轻人呐,这才饿了几天,就给急成这幅德行。作孽哟!” 高轩辰被白金飞带走之后,纪清泽便循着马蹄的印迹一路追踪,四处打听,还真让他找到了天宁教的落脚之处。天宁教的人得知了他的身份,不敢贸然动手,便立刻来通知白金飞。 高轩辰冲到院子里,那里站着的略显憔悴的人不是纪清泽又是谁?他不等纪清泽说上一两句话,猛地冲上去,死死抱住了纪清泽! 纪清泽也立刻回抱住就不撒手了。 于是当白金飞和杜仪跟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个死死搂在一起不肯放的身影。 白金飞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惆怅感。杜仪则有孤身一人在外的凄凉感,连声啧道:“瞧这猴急的,你给他们搬张床到院子里得了。”没眼看下去,转身走了。 白金飞略一犹豫,也未上前打扰。 高轩辰道:“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 “我本想去找你的,可是飞叔叔不让我走。” “嗯,我来找你了。” 高轩辰鼻子酸酸的,搂着他的腰晃来晃去:“小端方,你真好。” 第89节 纪清泽松开他,上下打量,见高轩辰这几日养得好好的,不见被病痛折磨的惨样,这才松了口气。按理说高轩辰被他们天宁教的人带走,纪清泽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高轩辰的忧心何尝不是他的忧心?高轩辰怕自己这一去剩下的日子不够再回来陪着纪清泽,纪清泽也怕高轩辰这一走再也回不来,因此即便他心里对魔教的芥蒂浓得化不开,也还是找来了。 两人谁也没提这一茬。 高轩辰道:“沈飞琦和蒋如星呢?他们也跟来了吗?” 纪清泽摇头:“他们先去汝州了。” 他们两个人站在院子里让人围观也不是回事儿,高轩辰便拉起纪清泽的手,转身往屋里走。白金飞见状,嘱咐手下在外面守着,谁也不要进去打扰他们。他自己则去找杜仪讨论高轩辰的病情去了。 刚关上房门,高轩辰一个转身,就猴急地把纪清泽压在门上吻了起来。纪清泽亦不甘示弱地搂住他的脖子回吻。 两人又亲吻良久,将这短暂分别带来的相思之苦都挣了回来,这才松开。高轩辰仰起下巴,吻了吻纪清泽的眉心。 先前他们也曾分开过一年,可一年后的再见,更多的是愁苦。而当互诉衷肠之后,再重逢,那真是惊喜万分,心绪激荡,恨不能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 高轩辰捧着纪清泽的脸,怎么看都不够。纪清泽亦用黝黑的目光注视着他,眼神里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纪清泽说:“少啦,我很喜欢你。” 又说:“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高轩辰道:“我也是,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纪清泽用力地点了下头:“你说过的话,就要做到。” 高轩辰道:“做到,做到。你来找我,便是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我也做得到!” 他本不是一个爱讲肉麻的话的人,因此沈飞琦找蒋如星献殷勤的时候,他总有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难受感。可当他自己动了情,却什么肉麻的话都想说,并且什么都说得出口。他几句话,说得纪清泽那张薄脸皮又渐渐地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准备发车了 感谢 第67章 晚上,白金飞让人给他们送来了洗澡水和一篮用具。 那送来的浴桶大得很,足够两人一起在里面嬉戏。那一篮东西,高轩辰随手翻了翻,见是毛巾、皂角、香薰之类的用具,就不细看了。 高轩辰道:“我们一起洗吧。” 纪清泽红着脸点了点头。 两人脱光衣服,钻进浴桶里。纪清泽讷讷地低头拨弄着水花,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水的波动,抬头一看,高轩辰向他靠了过来。 高轩辰逼上前,把他困在浴桶和自己的两臂之前。纪清泽不躲也不闪,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高轩辰道:“其实我想这天很久了。” 纪清泽道:“那你为何一直不说?” 高轩辰道:“以前是不敢说。可既然你来找我,是你自找的,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纪清泽环住他的腰。两人裸|裎相对,肌肤相触,身体都烫得可怕。高轩辰能感觉到纪清泽的手在微微颤抖,纪清泽亦能感觉到高轩辰的紧绷。原来不管平日里表现得有多厚颜无耻,真正到了和心爱的人肌肤相亲的时候,也会紧张。 纪清泽道:“你怎么知道是你不会放过我,而不是我不肯放过你?” 高轩辰显然从来想过这种可能,顿时傻眼了:“嗳?呃?等一下……” 纪清泽被他的反应逗得微微一笑,轻声道:“好啦,我什么都依你。” 小端方向来一本正经极了,对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不愿窥伺别人的心,也不肯让别人走近他。可他动了心之后,便如同融化的春水,无比温顺,叫人心里暖得也要化了。 高轩辰再也忍不住,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 社会主义好,吃肉吃到饱。 ----- 纪清泽的身体已软地连浴桶都扒不住。高轩辰替他清洗干净,把他抱出浴桶,擦干之后,又抱到床上。衣服也懒得穿了,拉过一条薄被,将两人盖住。 纪清泽脸红得褪不下去,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时不时睁开眼睛看一眼高轩辰,又迅速将眼睛闭上。他们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固然满足,却也慌乱,一想到方才发生那些事,他就想钻到地缝里去。 高轩辰问他:“快活吗?” 纪清泽把脸埋进枕头里。 高轩辰翻身压到他身上,掐了下他的翘臀:“你不说,就再来一回!说!喜不喜欢?快不快活?” 纪清泽从枕头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你明知故问!”方才弄到后面,他连理智都失去了,尽是最真实的反应。眼下回想起来,才开始担心他的叫声会被外面的人听见。实在羞死人了。 高轩辰嘿嘿笑了两声,从他身上翻下来,背后搂住他:“我也好快活,原来这种事情这么快活。我以前怎么这样傻,早知道,早就把你吃了!” 纪清泽道:“你这个人,实在叫人又喜欢,又讨厌。” 高轩辰道:“那你是更喜欢,还是更讨厌?” 第90节 纪清泽气得踹了他一脚:“讨厌你又明知故问!” 高轩辰乐得直笑。他也知道自己坏,就喜欢作弄纪清泽,看纪清泽被他作弄得又羞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就觉得满足极了。 他又把纪清泽往自己怀里扯了几分,抬起一条腿大大咧咧搁到纪清泽的身上。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最后一层隔阂被打破,此时已是彻底地亲近了。高轩辰道:“快睡吧,我看你又是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梦里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纪清泽挪了挪身子,枕着他的胳膊,餍足睡去。 翌日,两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高轩辰下床穿衣服。纪清泽刚想坐起来,疼地“嘶”了一声,又倒回床上。 高轩辰忙道:“怎么了怎么了?” 他要检查纪清泽的伤口,然而那种地方怎么好意思叫人看?纪清泽不断推拒,被高轩辰强行翻过身去,按在床上,一看才知道,那里已经肿了。 纪清泽初经人事,第一个晚上就那么放纵,他又怎么吃得消?受了伤也是在所难免。 高轩辰心疼地直啧声,又往白金飞送他的篮子里翻,结果还真翻出伤药来,赶紧为纪清泽上药。 上完药之后,他就蹲在床边,扒着床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纪清泽:“对不起,我错了。我把你弄疼了。” 纪清泽什么都没说,伸出手指弹了下他的眉心,轻声道:“我报复回来了。” 他正打算把手收回去,却被高轩辰握住,合在手心里摩挲。高轩辰道:“你肚子饿了没有?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带回来。” 纪清泽摇头:“你别走。” 高轩辰这才想到纪清泽一个人来这里找他,除了他之外,非但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而且还都是他一直十分讨厌的“魔教妖人”心里必定大不自在。他忙道:“我不走。你既然是来陪我的,我就要粘着你,寸步都不跟你分开。” 他打开房门,果然看见外面有人守着,就嘱咐看守的家伙给他们弄点清淡的早点回来。 两人在房里又甜甜蜜蜜地消磨了一上午的时间,吃过午饭,白金飞和杜仪来找他们了。 白金飞对纪清泽还算友善,一见面先带了三分笑:“清泽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纪清泽一惊。他虽然不说过目不忘,但他可以确定他在昨天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白金飞,何来的又?可听着白金飞的声音,确实有些耳熟,仿佛在什么时候听过。 白金飞道:“谢谢你照顾小辰。” 纪清泽这才猛地想起那时长辈们上山探亲时的事情,震惊道:“你就是他父亲!” 白金飞道:“我是天宁教护法,白金飞。” 高轩辰拉着纪清泽的手道:“你跟我一样,叫他飞叔叔就好。这位是杜仪,万艾谷的谷主,他的医术毒术可比你那个后娘厉害多了!” 纪清泽拘束地向他们点了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杜仪道:“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病情吧。” 高轩辰身子登时就僵住了。他不想当着纪清泽的面讨论这是件事情,可是他不久前才刚说过,他会寸步不离地守着纪清泽,这会儿把人支出去,无论如何也不合适。纪清泽也有所察觉,在他背后捏住他的衣服,显然是不肯出去的。 高轩辰僵立片刻,想到纪清泽一直以来对他的包容和放纵,以及他们昨天晚上的亲近,他突然之间又想通了。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何况他们已经身心结合了,万一他哪天有个好歹,纪清泽却连准备也没有,怎么承受得住?他如果要把人往外推,从一开始就该铁了心地推,他已经忍不住抱上去了,那还不如一起面对! 于是他一咬牙,拉着纪清泽在桌边坐下,道:“说吧。” 杜仪和白金飞分别在他们对面入座。杜仪不慌不忙地,又把高轩辰的手拉过来,开始搭脉。 他昨天已经搭过一回了,却没有给出什么结论。自从高轩辰内力被废、又让高齐楠强灌了一身无法承受的雄厚内力之后,他的身体一落千丈。他自己苦大仇深,全天宁静的人也跟着他苦大仇深。可能是白青杨下了命令,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病情,但每次杜仪给他看病的时候,那脸苦的,他总觉得杜仪下一刻就会掏出一个唢呐给他吹哀乐。 可今天,杜仪的心情竟然显而易见地明快了许多。 杜仪把完脉,又不说话,一会儿扒起他的眼皮看看,一会儿叫他伸出舌苔看看,一会儿又问他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杜仪看起来是轻松了,可他在桌下被纪清泽抓着的手却因抓得太紧而发疼。高轩辰自己的心也扑扑跳,终于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 杜仪道:“别急,我也不敢相信,所以要仔细看看,可千万别弄错了!” 听他这样说,高轩辰心跳得更快,早就放弃了的希望此刻却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颤抖起来,耳膜被心脏的跳动声彻底占据。他激动地想道:难道我还能活下去? 果不其然,杜仪查完之后,脸上竟然有了几分惊喜的笑意。他还不肯直接给出结论,道:“先前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不得已用了几味烈性的奇毒,虽然救活了你,可那几味毒却留在你的身体里解不了,时间久了就会侵蚀你的身体,最后还是……所以我只能不断炼制月神丹,暂时压制你体内的毒性,然后再想办法找到解毒良方。” 他喝了口水,才又继续道:“可分离了这几月,我昨天摸你的脉,发现你的脉搏竟然比离山之间强劲有力,不想将死之人。所以我又挤了些你的血回去检查,查过之后我发现,你体内的毒竟然比先前稀释了很多!本来我给你用的毒,并不是没有解法,只是年代久远,祖师爷留下的《鹤经》有些字模糊了,再则药物的名字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一直不明白名为书上写的解药到底指的是什么。现在看来,说不定歪打正着,那咬你的毒蛇,正是以毒攻毒的良药。” 高轩辰蓦地站起来,急道:“我是不是不会死了?!” 杜仪笑着捋了捋胡子:“怎么不会?你又不是老妖精,几十年以后,没准有个病啊灾啊……” 他话还没说完,高轩辰已经越过桌子扑过去,用力抱住他,激动地叫道:“我没事了!我没事了!” 杜仪被他晃得头晕,笑着拍他的背:“小教主福大命大。” 白金飞在一旁亦欣慰地红了眼睛。 纪清泽坐在那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两行眼泪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高轩辰又蹦又跳高兴了好一阵,感觉自己身轻如燕,恨不能飞上屋顶再跳支舞。他转向白金飞,明媚道:“飞叔叔!我是不是不用去万艾谷了?” 白金飞抹了抹眼睛,一开口,竟然还是强硬的态度:“不,你还是要去。” 高轩辰顿时一愣。 杜仪在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你身上的余毒还没拔干净,还是跟我去万艾谷休养一段时间吧。” 高轩辰兴致减了几分。但他听到自己有救,那时间就还充裕得很,对于去万艾谷养病这件事也就不怎么排斥了。于是他将目光投向纪清泽。 纪清泽对着他温柔地笑了笑,道:“去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主义好。我的微博就叫钟晓生,欢迎关注→_→ 第91节 为了防止微博刷太多后来的读者找不到,所以开了个专门的小号“老司机泊车处”,点进去就能看到了。 感谢 第68章 确定了高轩辰的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杜仪和白金飞亦是满心欢喜。 见高轩辰和纪清泽那你侬我侬的眼神快要将对方融化了,他们两人倒也知趣,不再打搅,把时间留给他们二人好好互诉衷肠,他们就起身出去了。 走出一段路以后,杜仪终于忍不住道:“那些事情,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白金飞嘴唇动了动,目光望向远方的树,淡淡道:“以前没有说,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这万艾谷虽与天宁教世代交好,但杜仪名义上到底不算是天宁教的人,有些事情以他的立场不便说太多。他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可他早晚是要知道的吧?” “为什么?”白金飞很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早晚会知道?” 杜仪愣了半晌才道:“怪不得你非要把他送到我万艾谷去。什么疗伤,其实你只是想让他远离江湖纷争。” 白金飞坦然地点头:“是。等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我也就回出岫山去了。” 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往屋里走。杜仪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追了上去。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你们不把事情都告诉他?” 白金飞道:“是教主的意思。”他口中的教主,自然不是指高轩辰。他做高齐楠的左膀右臂已有十数年的时间,虽然高齐楠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但他还是习惯于将高齐楠称为教主。 “哈?” 白金飞道:“你可知道,教主是十三岁时才入了天宁教。”说的还是高齐楠。 杜仪点头:“我知道。” 在天宁教,最不讲的就是传承。数百年来,有的教主会将教主大位传给自己的子嗣,有人会传给养子养女,有人会传给最得力的手下。因此教主之位,并非依靠血脉延续。 高齐楠本是正道出身,十几岁时,家中遭逢变故,双亲遭人杀害。他年纪轻轻,无力报仇,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了天宁教的人,便跟着上了出岫山。他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好料子,又会笼络人心,于是先代教主病逝之后,就将教主之位传给了他。 正道出身,走投无路之后投奔天宁教,高齐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因此他的身世,也算不上有多稀奇。 白金飞道:“教主曾经说过,他年少的时候,最厌恶的,便是长辈们告诉他,他该做什么,他该喜欢什么人,他该讨厌什么人。那时候那些人总是告诉他,他必须要遵守江湖道义,他应该憎恶魔教。可最终,他的双亲正是因为死守江湖道义,遭人暗算而身首异处。而他自己,却进了魔教,成了魔教的教主,实在讽刺。” 杜仪怔怔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金飞又道:“因此,即便是当年伐魔大战这样的大事,他也从不在小辰面前多提。他不愿强行要小辰继承他的意志。这世上的人,终是要小辰自己去认识的,未来要走的路,亦是他自己决定的。” 杜仪沉默半晌,点了下头。天宁教数百年来,出过让生灵涂炭的大魔头,亦出过大慈大悲与正道合作的善人,大抵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欲言又止道:“可你……”想了想,最终还是什么都不说了。 白金飞揉了揉眉心,闪身进屋去了。 又休息了一晚,翌日早上高轩辰带着纪清泽出来吃早餐,白金飞正站在院子里和手下说话。见他们出来,那手下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那手下似是新来的,前几日高轩辰没有见过。他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白金飞道:“他向我汇报江湖上的消息。” 高轩辰道:“什么消息?” “十三宗宗主陆马辞去了宗主之位,由原本行脚帮老大张乞儿暂代宗主。” 高轩辰与纪清泽俱是一愣。高轩辰立刻道:“是因为霜剑的事?” 白金飞点头。 在沈家的那一夜,牛大头露了真容,被高轩辰斩于剑下,此事已经传开。十三宗有人觊觎风花雪月霜五剑虽然在江湖上已经不是秘密,但毕竟也不是摆在台面上的事,这样的事情上不得台面。 那陆马虽未亲自参与,少说逃不脱御下不严的罪责。这还是其一。陆马与牛大头本是拜把兄弟,说他不是背后主使,亦无人肯信。这十三宗在江湖上本就地位特殊,名门望族对他们只有利用,打心眼里却看不起这些江湖下九流。一旦十三宗出了什么事,他们的处境将更加遭人排挤,陆马在此时卸任,倒也算是给了武林一个交代。 几人在桌边坐下,杜仪也来了。 白金飞笑着上下打量了纪清泽一番,问道:“休息得好吗?” 纪清泽点头。 白金飞道:“那我们今日便动身吧。” 纪清泽这才意识到白金飞方才问他的“好”是指哪里好,一张俏脸登时不声不响地红了。 高轩辰在桌子底下捏了捏纪清泽的手,桌上的手为他夹了一块饼。 用罢早膳,高轩辰正打算回去收拾,忽又听白金飞道:“小辰,你跟着杜谷主去万艾谷,路上莫要再生事,且将身子养好了,其余的事情都可往后再作打算。” 高轩辰听罢一怔:“你不随我们一起去了么?” 白金飞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待处理完了,我自会去万艾谷找你们。” 这几日他们一直停留在客栈没有走,白金飞紧急调派了一些人手过来,高轩辰原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如今才知道,原来白金飞不能送他,又怕他逃走,所以调了人手来,保护他,也守着他。 高轩辰立刻道:“你要去处理什么事?” “一些教外的事务。” 白青杨与白金飞一对左右护法,是高齐楠的左膀右臂。白青杨更多地处理天宁教的教中事务,从不离开出岫山。而白金飞却常常外出,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才回来,他负责处理天宁教的教外事务。高轩辰从前不管事,又小小年纪就跑去天下论武堂学艺,对于两位护法的事务不甚明了。 第92节 他问道:“什么事?” 白金飞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眼纪清泽。 纪清泽心生不安,却没有回避,亦看着高轩辰。 白金飞平静地说道:“铲除异己。” 纪清泽突然抓紧了高轩辰的手。 气氛陡然之间就凝重了。 高轩辰喉结滚了滚,亦无端地紧张起来。从前他不管魔教的事,后来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其他事情自然也就不管了。而现在……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谁是异己?” 他问一句,白金飞就答一句:“妄图挑起伐魔大战的人,对教主不利的人,都是异己。” 高轩辰又沉默了一阵,道:“哦,我知道了。” 白金飞“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说,只道:“你们回去收拾东西吧,收拾好了就动身。” 高轩辰和纪清泽回房之后,脸色都不大好看。他们在一起缱绻缠绵了两日,蜜里调油,恩爱深重,原本一大清早的心情是极好的,可在与白金飞说了几句话之后,心情却瞬间一落千丈。可那也不是白金飞主动说的,而是高轩辰自己问的。 纪清泽关上房门,转过身来,面对着高轩辰。他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高轩辰微怔:“阻止他?”他停顿了一会儿,反问道,“如果现在,武林大会再开,正道们再提起伐魔大战一事,你会阻止他们吗?” 纪清泽愣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即便他知道了高轩辰是天宁教的教主,然而“魔教教主”这个身份对他而言也就只是一个身份,高轩辰没有当着他的面杀害任何一个好人,没有做过一件阴险狡诈的事情,那么这个身份和“某某门派的少主”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在他的心目之中,高轩辰还是少啦、是韩毓澄,是和他一起度过五个寒暑的至交好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在心底里一厢情愿地将“魔教教主”和“魔教”割裂开了。 直到白金飞不痛不痒地说出“铲除异己”这四个字,而高轩辰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他才瞬间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鸿沟并不是他的一厢情愿就可以消除的。 纪清泽突然之间茫然极了。 高轩辰刻意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只道:“收东西吧。” 他叠了两件衣服,回过头,发现纪清泽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高轩辰舔了舔嘴唇,正想找个由头岔开纪清泽的思绪,却又听纪清泽开了口。纪清泽道:“你知道,他想要铲除的,是哪些人吗?” 高轩辰不知道,但他可以想象。那里面会有许多他们在天下论武堂五年好友的至亲们,甚至还会有天下论武堂的武师。这些人里面有惺惺作态的伪君子,也有真正因为一腔热血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 突然之间,高轩辰头疼极了。纪清泽在一厢情愿,他又何尝没有在自欺欺人? 两人相对默然许久,高轩辰终于叹了口气,道:“天宁教对你来说是魔教,对我来说,是养育我的地方。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69章 在天下论武堂的五年里,高轩辰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纪清泽不曾知道。而他们相认之后,纪清泽就立刻说了自己再也不回家,也请求高轩辰不要再回魔教的话。于是他们又搁置下了这个话题,不曾细细讨论过。 然而其实就在他们第一天认识时起,他们之间就有一根刺扎着。是他们刻意地忽略,装作那不存在。可那根刺,却从未因为他们的忽略而消失过。 高轩辰明白这一点,所以先前他不肯主动表明身份。纪清泽也明白这一点,他才说了要高轩辰再不回去的话。 屋中的气氛长久地凝滞。 并非两人无话可说,谁都有满腹想说的话,然而他们心里清楚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会引起争执,而且是无法得到结果的争执。他们好容易才在一起,有些矛盾谁也不敢触碰,生怕碰一碰,那来之不易的东西就会散架。 纪清泽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缓缓地问道:“不能,不打吗?” 高轩辰嘴皮掀了掀,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纪清泽的这句话,不是个建议,只是个愿望而已。这个愿望若要实现,那不是一句两句话的事,亦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 须臾,高轩辰道:“你说,正道为什么要伐魔?” 这个问题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就问过高齐楠。高齐楠给了他一个让他不甚明了的答案。高齐楠说:“这就是江湖。” 他不明白什么是江湖,于是又跑去问白青杨,结果被白青杨趁机吓唬了一顿:“为什么要伐魔?因为呀,因为你不听话!教主跟你说的话,我跟你说的话,你全都不往心里去。让你好好吃饭,好好练功,不要玩火,不要作弄人,你呢?你不听话,那些人就来打我们了!所以说……” 他一连串的唠叨还没结束,小高轩辰就忍无可忍地翻着白眼跑了。 最后,高轩辰也去问了白金飞同样的问题。 白金飞把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那些人为何要伐魔?因为他们嫉妒我们。他们嫉妒我们是魔教,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他们想做而不敢做,或者做他们明明做了却又不敢明着做的事。可把他们嫉妒死啦。” 现在再回想起来,白青杨那哄孩子的回答自然还是叫人哭笑不得,白金飞的答案高轩辰不知该如何置评,倒是高齐楠的那句“这就是江湖”,高轩辰懵懵懂懂地开始明白了。 江湖上固然有许多耸人听闻的恶行是所谓正道栽赃给魔教的,然而天宁教既为魔教,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别有用心之人的栽赃陷害,不过是火上浇油。当高轩辰听白金飞说了当年伐魔大战的事,他更明白,有些事情只是他并不知晓,而不是不曾存在。 可世上的事,又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对或错、是与非就能概括的。在他看来,纪清泽的母亲倘若当初不曾参与伐魔大战,也就不会身死。可俞若男为何要参加伐魔大战?是否又有先代恩怨在其中?他又不知情。只是他自幼在天宁教长大,即便有些事情真的是因天宁教而起,他心里总是偏袒天宁教的。 纪清泽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走到床边,慢慢地叠起了自己的衣服。 高轩辰看着他一阵,转身出去了。 白金飞也在屋里收拾东西,忽然听到敲门声,他道:“进来。” 高轩辰推门走了进来。 白金飞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很平静地走到桌边坐下,等他开口。 高轩辰道:“飞叔叔,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白金飞道:“我知道你重情义。你不想伤害谁,告诉我,我不对那些人出手便是了。” 高轩辰一怔。他没想到白金飞会这样回答他。 第93节 过了一会儿,他道:“不是为了谁,只是觉得,这样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 白金飞道:“什么是好处?” 高轩辰道:“我小时候,总觉得,倘若不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道先弄出什么伐魔大战来,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可到了天下论武堂,和我的那些同学们接触之后,我又觉得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不是我,那清泽也会是又一个参加伐魔大战的人,他的目的是为了他的母亲报仇。那当初他母亲来攻打我天宁教,是否也是为了至亲好友报仇?那她的至亲好友,又是为什么会和我天宁教有冲突?我知道,十五年前的伐魔大战以后,我们的人,为了报复当初的伐魔大战,也做了一些复仇的事。一代一代往上追溯,又一代一代往下延续,这样的局面什么时候是个完呢?” 白金飞平静道:“会完的。只要那些人全都死了,自然就结束了。” 高轩辰吃惊地看着他。他觉得白金飞变了,在他心目中,白金飞是个温柔的长辈,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心狠手辣?又或许并不是白金飞变了,而是以前在出岫山的时候,他并不了解白金飞。 高轩辰道:“不可能的。你能做什么?杀光武林正道,统一天下?就算当世有能力伐魔的高手全都死了,过个几十年,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一切就又会开始了。” 他怕白金飞又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来,接着道:“好吧,就算他们都没有孩子,也还会有其他人继承他们的意志。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白金飞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又如何?既然这天下永远会有纷争,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你。” 高轩辰道:“哪有那么可怕,不参与不就好了?我们出岫山偏安一隅,过自己的好日子,不搅他们的浑水不行吗?若有人打上门来,我们守好自己的地盘,可不要主动生事。过上几十年,没有新仇,武林再改朝换代,往事自然就淡了。” 白金飞不说话了。但他显然不认同高轩辰的观点。 高轩辰叹气:“我可不是在发善心,更不是为了天理、正义那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是害怕。你说我重情义,是,就是这样。你杀了谁,害了谁,我可以不管,因为那些人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你们啊,也有人在乎他们啊。我害怕有朝一日,那些被伤害的人们为了报复,伤害了你、杨叔叔还有我们天宁教的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所以,尽早收手吧!” 白金飞像是突然被人戳中了要害,脸色一白,急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谁教我说的?”高轩辰奇道,“有人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吗?是我爹吗?” 白金飞呼吸急促,含糊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他又一如往常地柔声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尽早收手的。” 高轩辰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他走以后,白金飞敛了笑容,垂眼看着桌上的剑。他伸出手,想要去抓那把剑,手在半空之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剑抓了起来。 “白苟且。”他轻声念这个白青杨给他起得外号。 片刻后,他把剑拔了出来,望着剑锋的寒芒,他面无表情地轻声道:“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可不是为了苟且地活着。” 纪清泽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他立刻紧张地停下动作。等到高轩辰推门进来,他就盯着高轩辰看。 可是高轩辰却什么都不说。他虽然去找了白金飞,可自己心里多少是有口气的,因此背过纪清泽继续叠自己的衣服。 须臾,高轩辰感觉背后有人靠近。下一刻,纪清泽用力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高轩辰以为纪清泽要问他方才出去做了什么,可纪清泽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死死地抱着他不肯松手。 高轩辰从这个拥抱里感觉到了纪清泽的害怕,于是那点小小的气性很快烟消云散,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轻轻拍了拍纪清泽的手:“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不会再离开你的。” 纪清泽拼命点头,下巴磕在高轩辰的肩上。于是他索性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高轩辰的肩膀里。他低声道:“少啦,你去万艾谷治好了病,我们就离开,好吗?” 高轩辰愣住。他们之间的矛盾,纪清泽的选择是逃避。逃避也是一种退让的方式。像纪清泽这样的人,他永远不可能和魔教为伍,他所能做的最大的让步其实就是逃避。 高轩辰点头:“好。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 纪清泽终于松手。先前高轩辰答应他的时候,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因此他怕高轩辰治好了病,又心生反悔之意。如今吃下这颗定心丸,他才如释重负。 高轩辰道:“其实这教主,我当不当,本来也没什么差别。教中的事务一直都不是我管的。我这性子你也知道,什么东西到了我手里都能被我弄得乌烟瘴气,我哪里管得了一个门派?等我把身体全养好了,我回去一趟,把事情都了结了,我就跟你一起,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过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我隔三差五回去看看他们,其余的事情我都不搀和。” 纪清泽点头:“好!” 两人把话说开了,亦将往后的计划定下,于是心结自然解开。 高轩辰捧住纪清泽的脸“啵”了一个。纪清泽开心地笑起来,回了他一吻。 两人麻溜地收拾好了东西,就和杜仪一起,动身出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看奥运看得都不想干正事了_(:3」∠)_ 快给我打点鸡血!让我拼命地写起来! 第70章 马车里。 高轩辰惬意地躺在纪清泽的腿上打盹,纪清泽靠在窗边,车帘半拉着,他望着车窗外出神。 马车行了一阵,纪清泽轻轻拍了拍高轩辰的头。高轩辰迷迷糊糊地挪了个位置,从鼻腔里发出了懒洋洋的声音,不肯睁眼。 纪清泽弯下腰,往他脸上吹气。 他吹了几下,高轩辰仿佛又睡熟了,全无反应。他正蹙眉思索该怎么办。突然,高轩辰猛地睁开了眼睛,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扯,蛮横地吻了上去! 纪清泽猝不及防被他撬开齿关,温热的呼吸喷吐到他脸上,他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回应,却显得笨拙木讷。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高轩辰的手开始不老实地往他衣服里伸。敏感的肌肤被指尖划过,他一个激灵,突然又清醒了,连忙捉住了高轩辰的手:“别闹。” 高轩辰不满地撅嘴,收回手枕在脖子下面,口气耍赖也似的撒娇:“明明是你先闹我的!贼喊捉贼,你羞不羞!” 纪清泽无奈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是吗?”高轩辰顿时敛了闹他的心思,一骨碌爬起来,探出头去往车窗外看。 只见他们后方果然有几个江湖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纪清泽道:“他们跟了有一阵了。” 第94节 来者多半不善。高轩辰想了想,从车厢里钻出去,叫住了骑马走在前面的杜仪,与他如此这般耳语了几句。 杜仪便派了一人过去试探。高轩辰和纪清泽亦从车厢里出来,加快行路的速度。 他们无意与人冲突,只想尽快离开。可后面的那些人,见他们走得快就跟得快,见他们放慢速度也跟着慢下来,不上来纠缠,却又死咬着不放。 如此僵持了一阵,白金飞留下的教徒杨轩道:“教主,不如尽快动手,先发制人,杀了他们。” 坐在高轩辰身旁的纪清泽猛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尚未弄清他们的目的,如何能随便杀人!” 杨轩冷冷道:“纪公子,我们是天宁教的人,和你不一样。” 纪清泽亦着了恼,态度分毫不让,手亦按到剑柄上,大有如果他轻举妄动就要出手阻拦的意思:“天宁教的人就可不问青红皂白,随意杀人?” 杨轩道:“他们现在不动手,是因尚未做好准备。待他们做好布置,我们很可能会陷入四面楚歌的险境。”很显然,他一直跟随白金飞在外行走,并非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 纪清泽一口气哽在胸口。 从前他未曾与魔教中人打交道的时候,他对魔教的印象便是一群心狠手辣的恶徒。后来他认得了高轩辰,对魔教的印象便有所改观,甚至怀疑自己以前的听闻是否都是误解。连他认识白金飞,伊始对白金飞的印象也是很好的,白金飞温柔友善,丝毫不像所谓的“魔教妖人”。可一旦说上了江湖之事,纪清泽才发现,魔教的人毕竟就是魔教的人,那些描述并不全是传闻。 他对天宁教的印象起起落落,若不牵扯到高轩辰,如今他的看法与初时相比,还是有些变化,那便是他不会再妖魔化天宁教的人。杨轩与白金飞的思维和做法,他决不能认可,却多少有些理解。魔教与正道相争百年,已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恶性循环之中。或许杨轩和白金飞从前所遇到过的人,皆是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倘若他们不先发制人,反而会被人逼入窘境。可在纪清泽的心里,这也不是主动杀人的理由。 于是纪清泽抓着剑站起来:“那我去问个明白!” 然而他还没从马车上跳下去,就被高轩辰按住了。高轩辰不像杨轩那般激进,却也不如纪清泽这般单纯。他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道:“你别去。杨轩,让众人做好应战的准备,再派两个人去,试试拦下他们。” 教主发了话,杨轩只得照他说得做。 他们又派两人过去,然而后方跟的那几人,不与他们的人接触,分散开来继续跟随。高轩辰和杜仪带的人本就不多,十来个教徒,此地道路宽阔,便他们将人全派出去,又如何能将人全部拦下? 不多时,高轩辰发现跟在他们身后的人渐渐变多了,不知从哪里赶来的人亦加入了后方的队伍之中。 见形势变幻,高轩辰心愈发沉了,道:“恐怕真让杨轩说中了。” 跟踪他们的那几人,先前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人手不够。他们一路跟,一路给同伴传递消息,引来更多的同伴,届时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果然,后方人马的队形开始变化,两翼的人加速跟上,逐渐显露出包抄他们的意图。 纪清泽出身南龙纪家,年纪轻轻在江湖上行走,从未遇上过像这样好端端走在路上有人一句话不说就要冲上来搏杀的。此时他心里一片茫然,手上抓着自己的剑,却无半点斗志,不知究竟该怎么办。 高轩辰看了看纪清泽,蹙眉略一思索,拉着他飞身跳到马上,挥剑斩断了套马车的绳索,道:“走!甩开他们!” 他一声令下,众人立刻策马狂奔! 然而他们这一跑,后方的数人立刻提速追了上来! 白金飞离开之前,早已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形,因此已有布置。那杨轩带队,天宁教众人骑着马变幻队形,成半弧形挡在高轩辰纪清泽等人身后,长弓搭箭。只听杨轩一声“着!”,众人同时放箭,十数支快箭朝着身后的追击者飞去! 只听身后惨叫,几人应声落马。 然而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有人加入,那些人队伍散开,在平原上形成一面扇形,继续追击。 天宁教众人训练有素,不慌不忙张弓搭箭,第二轮弓箭再次离弦,朝后射去! 纪清泽道:“前面也来人了。” 高轩辰“嗯”了一声,早有所料。那些人跟了他们一路,要做的就是这个布置。这些人不算什么高手,然而人多势众,看来一场苦战是在所难免了。 高轩辰驰到杜仪身旁,道:“杜叔叔,你自己小心。” 杜仪道:“这话该我对你说。你内力尽失……”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高轩辰打断了:“那也比你厉害多了。” 杜仪:“……” 杜仪是个药毒师,武功自然算不得上乘。然而他身为万艾谷的谷主,能耐绝不容小觑,此时袖里早已拢了独门暗器。谁要是落到他的手上,必定恨不能落上一刀痛快的。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此时并不慌乱,只担心高轩辰。见高轩辰还有兴致跟他打嘴仗,心情不由得松快了许多:“好好好,我们家小教主最厉害。” 又道:“别逞强。你要是少两根头发,白金飞可不得把我剃秃了。” 高轩辰道:“那我现在就自己拔两根下来。” 杜仪顿时哭笑不得:“真是个坏小子。” 高轩辰跟他你来我往地拌了两句嘴,又偏头看了眼纪清泽。按说纪清泽如今的武功已在他之上,轮不到他来操心别人。然而这是纪清泽第一次被迫与魔教并肩作战,心里必然有层层顾虑。武学一道,手中刀剑随心而动,除非实力悬殊至极,若不然极有可能因一念之差便命悬一线。 纪清泽给了高轩辰一个眼神。 他与魔教之人不同,他自幼习武,从他拿起兵刃那一刻开始,武师们便教导他为了道义而持剑,为了守护而习武。不为杀人,更不为恃武欺人。因此除了切磋之外,若没有动手的理由,他就不会让自己手中兵刃见血。 然而高轩辰这个人,在他心里是软肋,在外就成了坚定。他不会让别人伤害高轩辰,这就是他拔剑的理由。 他们两人默契深厚,此时一个眼神的交换,高轩辰的忧心便消弭了。 很快,前方人马也出现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远远望去,手中不见兵刃,看来是个练拳脚功夫的。他身后跟着十数人,捉刀提剑,气势汹汹。 高轩辰冲在最前,待到驰近了,他才看清,那中年男子的上臂和手背之上包裹着一层铁皮,原来是个练铁拳的。 前有拦路虎,后有追兵。高轩辰率先勒马停下,他身后众人亦随之急停。 高轩辰冷笑道:“我道是谁,这不是陆宗主吗?” 这拦路的中年男子,正是原本十三宗的宗主陆马。这一路追踪他们的,也是十三宗的弟子。难怪人多势众,消息又如此灵通。 这陆马是个激进之人,自他坐上宗主之位,便在江湖上带着十三宗的下九流们不断生事。闹了几年,还真叫他闯出一片天地来。沈家一夜事发后,牛大头死于高轩辰之手,陆马辞去十三宗宗主之位,随即立刻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原来是跑到此处来了。 这陆马年轻的时候曾是个在馆子里做面点的厨子,靠着揉面和面启蒙了拳掌的功夫。据说当初牛大头在码头上做活,一下船就去他的馆子里吃他做的面点。一来二去,两人拜上了把子,成了结拜兄弟。于是陆马当上宗主之后,便立刻提拔牛大头当上了漕运帮的老大。两人关系之铁,江湖上无人不知。这陆马今日在此拦路,显然是为牛大头报仇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第95节 陆马也不多话,大喝一声,率先攻上,提着一双铁拳便朝高轩辰砸了过来:“纳命来!!” 第71章 高轩辰一踏马镫,身体凌空跃起,向后掠去。 陆马扑了个空,却没有收招,双手向下一压,铁拳狠狠朝着马头砸了过去! 只听马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前膝跪地,脑浆迸裂! 这跑江湖的都养成了规矩,只要不是背地里偷袭,既然已经打上照面了,哪怕明知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往往也先要你来我往地打上一阵嘴仗,非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动手的理由,才轮到用拳脚说话。而这陆马和高轩辰,一个是江湖下九流,一个是魔教妖人,自然不守这个规矩。那陆马十分痛快,一句废话也没有,来势汹汹,只顷刻就将一匹壮马毙于拳下! 天宁教众人护住心切,立刻朝他扑了过去! 然而那十三宗的一干人等也不是吃素的,陆马一动,众人立即跟上,仗着他们人多势众,生生将天宁教的队伍切割开来。 高轩辰失了马,倒也不慌不忙,握了青雪剑在手中,脚下几个踏步,主动朝着陆马攻了上去! 长剑疾刺,陆马提臂撞上剑锋,“砰”地一声巨响,剑锋与铁臂摩擦,花火四溅!陆马有恃无恐,冲上前来,一拳捣向高轩辰的心口! 高轩辰退步,抽剑反撩。这陆马手无兵刃,两臂上裹得铁皮就是他的武器,虽凶悍,攻击范围却短,从他两臂之间突破,刺他要害,便可制敌。 然而陆马挥出一套乱拳,不断逼近,攻势又急又凶,竟将高轩辰手中长剑格挡在外。他并非全无破绽,而是倘若高轩辰内力深厚,自可强行攻破,奈何他内力全无,小破绽抓不住,陆马又无大的破绽,他一时间找不到下手之处,只得且战且退。 陆马的招式霸道至极,旁人全都不顾,只盯住高轩辰,短短几招,高轩辰竟已退出两丈开外。他身边的人全被十三宗弟子隔开,陷入混战,唯有他和陆马,竟从人群中脱离,无法指望旁人援手。 在江湖上有句话,说是“十三宗内无高手”。倘若把十三宗看做一个门派,无疑这是江湖上人最多的门派。然而其他高门大派中,或是千中选一挑出的根骨奇佳的好苗子,又或是自幼习武受训的世家弟子,人数虽少,却胜在精。而这十三宗完全没有门槛,许多人甚至从未学过功夫,有人抓起刀枪棍棒随便挥舞几下就算是会了武功,有的人则在日常里一点一滴摸索出些心得来,无师自通。就连宗主陆马,也是如此。 陆马再度逼近,见高轩辰出剑,他将双臂交错与胸前,猛地向前推进,仿佛一面坚硬的盾牌,去撞高轩辰。高轩辰出腿扫他下盘,他的两腿如灌铅一般,和高轩辰几个弹踢交锋之后依旧站得极稳,简直无懈可击。 高轩辰不由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一个怎样难缠的对手。 在此之前,高轩辰不知陆马的深浅,恐怕江湖上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并非陆马深藏不露,而是一则他作为宗主,出手的机会本就不多,二则他的打法,在武林人士看来,可以称作“不入流”。 这武林正道之间,虽少有明面上的争斗,却会有些切磋交流的机会。在切磋之中,陆马总是输多赢少。因切磋一事,意不在夺人性命,出手需得克制。有人为在切磋比武中获胜,往往会练出一些花拳绣腿的招式来,令对手眼花缭乱,毕竟切磋比武点到即止,但凡手中的兵刃指到了对方的要害,就已经获胜,可往往真要搏命的时候,那点到要害的兵刃也很难再进一寸了,并无实用。 而陆马的武学修为简直是彻彻底底的实而不华,一拳一腿,皆是自己摸索出来,看似毫无套路,却又有南拳北腿的精华所在,剥去了那些华丽的招式,只留下最狠厉的内涵。初一交手,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否曾向几大拳法门派偷师。可再过几招,又觉得不同。 这拳法一路,有南派和北派之分。南派步伐稳,拳势激烈,素有“拳打卧牛之地”的美称。而北派拳术长于腿法,架势大,节奏快,窜奔跳跃。而这陆马的拳法,竟然界于南拳与北拳之间,当高轩辰以为他是北派的路数,想以克制北派的打法克制他的时候,他又突然变了南派的拳法。 他的一招一式,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凶狠的。有时他只消冒一些风险,或能制敌于死地,然而他却对此视而不见,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出招,宁愿去讨那一点点的小便宜。他所选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必然是最有用的。 陆马不是高轩辰见过最厉害的人,却是高轩辰遇到过的最特殊的对手,即使同时在实战之中摸索出来叶无欲,亦受过专门的指点,学过成套的刀法。而这个陆马,毫无章法可言,却又仿佛攫取南北两派之长。这让高轩辰不由得想起两句话来,一句是“高手在民间”,另一句是“无招胜有招”。总之无论如何,就冲着陆马这几拳几腿,显出了“十三宗内无高手”的说法是多么狭隘且充满偏见。 忽然之间,那陆马挥来的一拳,仿佛在高轩辰面前捣破了一层窗户纸。就在这顷刻,他的眼睛、耳朵、乃至心灵仿佛被人擦拭,再看陆马的招式,感受和先前竟截然不同了! “没有无坚不摧的刀,没有稳固不破的阵。武学之精妙只在两字,即为‘变化’……” “唯有掌握变化者,方可不败……” “天下没有不变应万变,唯有万变破不变。” “调遣兵刃者是你,不是你的对手。” 他突然想起他识破谢黎手臂有伤的那天晚上,他们亦是切磋了几招。一开始他被谢黎完全地压制,因为那时的他犯了初学武者很容易犯的一个狂妄自大的错误——自以为是地揣摩了对手的套路,又自以为是地预想了破解之法,反而将自己拘泥于套路之中,给了对手可趁之机。后来他便汲取了教训,不再妄自揣测对手,而是通过更强大的能力来调遣对手,就像当日谢黎调遣他那样。 可现如今,在和陆马交手之后,他对于谢黎当初说过的话,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人对于一件事物,总有几个不同层次的认识:不理解、理解、更深层次的理解、另一个层面的理解。 骤然之间,高轩辰手中的青雪剑陡然之间提速,密集如雨般狂刺向陆马! 陆马不明所以,然而他亦是个灵活的人,立刻站住脚跟,转攻为守,打出一套赫赫生风的拳法,将那青雪剑的锋芒完全隔绝在外。 乱剑之后,高轩辰的剑又突然减速,剑锋也变钝了一般,不慌不忙地撩、砍。他既放慢,陆马自然而然也变得更稳,两臂交叉推出,去挡他的剑锋。然而就在剑锋即将与铁臂相撞的瞬间,那青雪剑竟变了个角度,生生从空隙之间穿过,刺向陆马的身躯! 陆马大惊!他根本说不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眼睁睁地看着剑刃变向的,速度分明没有很快,可他竟然就是来不及阻止!是一点角度的变化、是速度忽快忽慢的变化,是说不清的变化……看似寻常的变化却像是被施加了符咒,让他根本无法抵挡。 危急关头,陆马慌乱挥拳,生生扭转了身形! 刺啦一声,剑刃划开陆马的胸襟,在他的肩膀到胸口处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不深不浅的血口子。 这一路打下来,始终是高轩辰在退,已退到两丈开外。头一次陆马匆匆后退,连退三步,拉开距离,才有空隙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伤口。 没有伤到要害,就只能算皮肉伤,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陆马抬头,望向高轩辰。方才那一剑,高轩辰变得实在是妙,倘若陆马的动作再慢上几分,锋利的青雪剑恐怕就会割开他的肚皮。然而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高轩辰的脸上竟然不见懊恼,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嘴角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高轩辰几乎都快要忘了,这是一场你死我亡的搏命。对他而言,在武学造诣上有了收获,哪怕只是一些极小的收获,就已值得他兴奋了。 然而他这笑,到了陆马眼里,却刺眼至极。 须知这陆马因出身低微,年轻时就见惯了人情冷暖、受尽了嘲讽鄙夷,虽然后来当上一呼百应的宗主,却始终敏感好强。他用尽全力的厮杀,却成了给高轩辰喂招,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杀意在他心底疯狂地滋长,恨不能立刻一拳捣碎高轩辰那张年轻的、讨嫌的、没有饱经风霜摧残的脸! 陆马大喝一声,提气冲上前来,脚下几个迅猛掠步,一拳护在脸前,挡住自己的要害,同时一拳狠狠朝着高轩辰的胸口捣去! 高轩辰脚下行云流水地错步,竟然只是堪堪避开了拳风。他心下亦是惊讶:这个陆马,竟然又变得比刚才更强了! 第72章 这厢高轩辰与陆马正在酣战,而一旁想要向他靠近却被人缠住的人却有许多。 杜仪的武功虽不算高超,可攻击他的十三宗弟子亦不是什么高手,他藏在袖中的毒物已放倒了三人,那三人捂着脸在地上痛苦打滚,惨叫声让人心头打颤,杜仪身边很快就空出一块来,几乎无人敢靠近他。 然而杜仪一旦试图靠近高轩辰向他施以援手,立刻又会有人冲上来阻拦他,以免他对陆马不利。 陆马做宗主数年,在十三宗内极有威望,如今虽辞去了宗主之位,也只是一是无奈之举,依然一呼百应。今日跟着他来围剿高轩辰的,都是对他极为忠心的人。 纪清泽武功虽高强,可他一开始就被十三宗弟子重点盯上了,他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也很难突围。 高轩辰得手一剑之后,与陆马再次陷入胶着之中。陆马的攻势愈见凶猛,这时候高轩辰又把那矫若游龙的身法发挥出来,脚下错步如高手落棋一般扑朔迷离,明明看着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逮不着。 第96节 不片刻,陆马便觉察出不对来。他与许多武林中的英雄好汉交过手,武学修为的高低,看不见的是意识,可体现出来的无非就两点——招式的灵活多变和内力的深厚。一旦两人交上手,走上七八招,只要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对于比试的输赢就已心中有数了。 切磋比试或许能走上百招,然而真正的以命相搏,极少有两个人能走过几十招。因为双方都拿出全力,一招得手或是一招不慎,那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就算两个人真的在武学造诣上势均力敌,那体力亦有强弱之分,待一人力竭之际,就是送命之时。 可陆马和高轩辰的这一场,打的又和他先前所经历过的不同。他觉得,他已经拿出了全力搏杀,高轩辰却像是在和他切磋,始终有所保留。可他又很难说清高轩辰究竟在什么地方留了手。只论身手,高轩辰分明在他之上,他没能在高轩辰身上讨到半点便宜,自己却差点被人剖腹。可明明有如此矫捷的身手,高轩辰在招式的选择上,竟极其保守。 须知陆马的一身功夫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他固然在无数的操练中找到了最实用、最适合自己的一套功夫,而高轩辰自幼学武,又在天下论武堂中学习了百八兵器,一个是野路子出身,一个至少在武学上当得起一声“正统”练家子。陆马虽是“民间出高手”,可这并不意味着“野路子”胜过“正统”,若不然全天下最厉害的高手就都在十三宗了,那些世代传承的武林门派再无存在的意义。 套路是直接将武学的精华传授给练武者者,略去练武者自己从糟糠之中淘选的过程,省下宝贵的时间,学习更多的精华。可如果头脑是死的,不知精华缘何是精华,反而有弊无利,容易陷入套路的死局,被人利用反制。所以野路子在走过弯路之后也能成高手,可在同样的天赋之下,必定还是“正统”更胜一筹。 高轩辰虽比陆马年轻太多,却就是赢在了这一点上,他剑法的纯熟与灵巧,更胜过陆马的拳术。按理说,他占了这个巧,分明胜券在握,可他却不断地露怯。 在陆马看来,高轩辰是有意戏弄他,殊不知高轩辰亦有自己的无奈。他可没有闲情逸致在这样的时候讨教陆马的招式,奈何他无力交锋,只得伺机而动。 不多时,高轩辰觑准了一个机会,一剑刺向陆马,却听不远处的纪清泽紧张提醒道:“当心!!” 几乎在纪清泽出声的同时,高轩辰只觉背后一凉,便知有人偷袭。这本是一次绝妙的机会,他好容易才得了陆马的这个破绽,在他骨子里本有一股争强好胜的劲,舍不得错失这样的机会,然而如今他的性情又比先前沉稳一些,心道自己犯不上冒这样的风险。 心下两种念头略一纠结,他还是迅速地选择了收招躲闪。然而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他避开了身后的偷袭之人,可陆马又如何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就在高轩辰侧身的同时,陆马一掌拍中他的胸口! 高轩辰只觉眼前一黑,耳朵嗡地一声!他好似听见有人惊呼惨叫,又或是那是他想象的,因为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变得远了。这结结实实的一掌让他五脏六腑狠狠被震了一震,疼痛还在其次,更糟糕的半边身子都麻了,险些握不住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马一掌得手,竟没有趁胜追击。他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 他率领十三宗一众弟子来此,是为了为牛大头报仇,杀死高轩辰,可不是为了与高轩辰一较高下。他们之间可没有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之所以先前无人插手,有些人是被其他的对手缠住了,有些则是见他们打得变化莫测,找不到插手的机会。 方才一名不怕死的十三宗弟子冲上来搅局,按理说像高轩辰这般修为的高手,根本不会在乎那样的杂鱼,回手一剑就解决了。可他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从背后偷袭。他的五感,他的敏锐程度,与他的武学造诣全然不匹配! 那陆马怔了片刻,终于将方才一连串的不对劲串到了一起。他不敢置信道:“你……没有内力?” 高轩辰以剑驻地,猛喘了数口,总算将那头晕眼花的劲儿压下些许,强提一口气,又把剑捉起来。 他不回答陆马的问题,然而不回答本身就已是一种答案了。 陆马简直欣喜若狂,立刻举起铁拳又攻了上来! 他的拳法本就豪迈,此刻简直能称得上狂放,一双铁拳抡得赫赫生风,双拳并处,一拳捣向高轩辰腹部,一拳直击高轩辰的面门! 高轩辰举剑迎击,然而他受伤之后连握剑都是勉强,如何能够招架?“乒”的一声,青雪剑被击飞脱手,他自己也是踉踉跄跄地连退数步。 “教主!”“少啦!!”目睹这一幕的人全都急了眼,纪清泽亦将手中阔剑催到极致,一剑劈下,再现游龙剑开山分海之势,瞬间斩杀数人! 他冲出包围,猛地朝着高轩辰冲了过去! 然而远水难解近渴,那陆马又岂会等到援兵来救?高轩辰狼狈后撤,他却箭步如飞地追上,强劲的内力灌于双手之上,有恃无恐地挥拳! 高轩辰手中已无兵刃,匆匆忙忙之际,不得不试着从他那绞痛的丹田里逼出些什么来,出掌迎向陆马的铁拳! 第73章 拳掌相撞,一股强劲的力道从高轩辰的掌心冲进来,顺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向上。他感觉到手掌被铁皮刮伤的痛楚,他听见自己关节处骨骼碰撞的声音,他察觉到自己的气血逆流。他倒退了三步,终于勉强站住。 而陆马一步也没有退。可他也一步都没有进。 这是极不寻常的。 这陆马是冲上来挥拳的,他强劲的冲势竟然被高轩辰这一掌完全地挡了下来,可见这一掌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力道无穷,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陆马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般,有这么几个眨眼的功夫一动都没有动。就在众人惊诧之时,他终于有了反应,“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他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半空中的手绵软无力地垂下,手上带的铁拳套悉悉索索往下掉着碎片。 片刻后,他仰面倒了下去! 在场目睹了方才这一幕的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包括高轩辰在内。一直空虚的丹田在方才那一刹那突然变得无比充盈,他能感觉到陆马打来的力量,也知道自己打出去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这种感觉在王家堡亦有过一次,奇妙得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陆马倒在地上,不断抽搐,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他手上的铁皮被震碎了,他的手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弧度,想必里面的骨头也已被震碎了——便是重重一拳打到石墙上,也未必能够如此! “宗主!” 数名十三宗的弟子朝着陆马冲了过去,而纪清泽也终于突破重围地赶到,扶住了高轩辰。 纪清泽急道:“你怎么样?” 高轩辰点头。 他顾不得伤口的疼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试着往空中拍了一掌。他还能够捕捉到体内那飘忽不定的内力,只是显然比方才弱了几分。可即便再弱,他还是能够感受到丹田里内力的流淌,只是不能很好的操控罢了。久违的感觉让他激动得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方才挨的陆马的那一拳,虽然震伤了他的腑脏,却又好像打通了他淤塞已久的经脉一般! 另一边,陆马可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 他身上没有任何淤塞的经脉需要打通,亦没有封存的内力需要激发,他结结实实撞上高轩辰爆发的一掌,受了极重的内伤,吐血不止。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肯放弃,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十三宗的人连忙将他搀扶起来。 陆马逞强地退开搀扶他的人,拖沓着脚步,垂着一条绵软的胳膊,一步、一步向着高轩辰走过来。他的脸是白的,眼是红的,写满了铭心刻骨的仇恨:“都是你,害了我们。” 然而他只走出了三步,面朝下重重地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十三宗曾经的宗主陆马,腑脏尽断,命丧于此。 陆马一死,随他而来的十三宗众人立刻乱了阵脚。方才是他们以人海战术围住了天宁教众人,这一乱,杨轩迅速调整队形,带着天宁教众在人群之中冲杀,只听惨叫声不绝于耳,十三宗的人群只顷刻就溃不成军。 陆马已经卸任,今日随他来报仇的,皆是他的亲信。众人见陆马反遭杀害,当下就有数人不管不顾朝着高轩辰扑过来,誓要为死在他手里的十三宗的一把手和二把手报仇。但更多人武功低微,明知今日已没有胜算,又被高轩辰方才制敌那一招吓破了胆,彻底丧失了斗志,做鸟兽状溃逃。 这些不自量力扑上来的人,还没等高轩辰出手,就做了喂剑的亡魂——纪清泽一招霸道至极的游龙分海,阔剑大开大合地抡出去,瞬间斩飞七八个人! 他挡在高轩辰的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高轩辰道:“清泽。” 纪清泽没有回头,没有说话,横剑而立,令人望而生畏。 第97节 很快,周遭的一群乌合之众死的死,散的散了。 高轩辰走上前去。 他伸手按住纪清泽的肩膀,却惊诧地发现手下的这具身体无比僵硬。他连忙扳过纪清泽的身子,只见面前人清秀的脸庞上沾满了鲜血,就连眼睛亦是通红的。高轩辰伊始以为纪清泽是担心他而急红了眼,可仔细一看,这双往日无比清明澄澈的眼中竟然失焦了。 “清泽?清泽你怎么了?” 高轩辰担心地拍了拍纪清泽的脸。 片刻之后,纪清泽猛地回神,一双明澈的眸子像是重新落回了眼眶里。随后他又变得一脸茫然,仿佛短暂地失去了记忆,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做了何事。 高轩辰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纪清泽?” 纪清泽低下头,看见脚边横呈的尸体——那些都是他方才杀的。他愣了一愣,又抬起头看高轩辰。 片刻后,他哑声道:“我没事。” “没事?” “我……被吓到了。” 高轩辰捉住他的手,搭了搭他的脉,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他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十三宗弟子已逃散得差不多了,高轩辰捡起落在地上的青雪剑,和纪清泽一起走回杜仪身旁。杜仪方才见他挨了一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此刻立刻扑上来为他检查伤势,连他突如其来的内力也顾不上问了。 而一旁的杨轩也未闲着。随行的天宁教众皆是白金飞的手下,白金飞一走,就全由他来指挥。他指派了几人分兵去追那些逃走的十三宗弟子,冷冷道:“赶尽杀绝,一个也不要放跑。” 众人得了他的命令,立刻分兵追了出去。 此话传入纪清泽耳中,叫他又是一愣。他以为这一场飞来横祸已然结束,却不料事情尚未落幕。杨轩的几句话,让他心里简直别扭极了,欲言又止地想要开口,却又自知没有立场说下去。 在武林中有许多成文或是不成文的规矩。就如同行军打仗,擒贼先擒王,擒下领头羊之后,余下那些受命于人的帮手,大可不必再斩尽杀绝。毕竟这世上有许多人是身不由己的,亦有许多人一时间鬼迷心窍,被人利用。这陆马显然是争夺风花雪月霜的幕后黑手之一,死有余辜。可这一众十三宗的弟子,他们恐怕连今日为何而战都不知晓,只作是要为他们惨死的漕运帮帮主牛大头报仇。 可无论如何,这一条不斩尽杀绝的江湖规矩,对魔教显然并不适用。 纪清泽道:“何必……” 他话音未落,杨轩便知道他想说什么,淡淡道:“因为我们是魔教。” 纪清泽脸色顿时白了。最终,他用力握住剑柄,深吸一口气,强行忍耐下来。他本就不爱管他人闲事,可他心中亦有善恶仁义,此时两者交战,折磨得他难受极了。 到底还是高轩辰先开了口。高轩辰道:“算了吧,既然陆马死了,我们尽早赶路,别再与他们纠缠。” 杨轩道:“教主,这是右护法临行前的交代。我们身份特殊,在江湖上行走,本就危险重重。一旦被人发现了行踪,就当立刻斩草除根。若不然被他们走漏了消息出去,我们这一路恐怕都不得安生。” 高轩辰蹙眉。他还以为杨轩的命令只是出于睚眦必报的心态,这一点担忧却是他不曾想过的。杨轩一句“我们是魔教”,不仅仅指的是天宁教的规矩与江湖人不同,更有一层含义是,江湖人对待他们的态度,也与对待其他人不同。高轩辰以魔教教主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到底时日不久。 然而他还是道:“陆马都死了,那些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我们加快赶路,甩开他们也就是了。” 杨轩语气谦卑,态度却丝毫不让:“教主仁义。然而……” 高轩辰打断他的话:“什么是仁义?” 杨轩不语。 高轩辰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仁义。我只知道,这么多人,放了他们,我们未必就有什么麻烦。可把他们全部杀死,他们还有亲人朋友。杀十个人,就是为我们天宁教树立一百个血敌。五年十年以后,又是一场新的伐魔大战。” 杨轩怔住。 高轩辰又道:“杨轩,右护法临走之前,既然跟你交代了这些事,那他有没有跟你交代,我是教主,你要听我的命令行事?” 杨轩嘴唇颤了颤,片刻后道:“有。” 这杨轩惯来是跟在白金飞身边的,听从他号令惯了,别说高轩辰,便是高齐楠与白青杨,他亦没有太多接触,心里只认白金飞。白金飞临走之前,倒是没有说过让他对高轩辰唯命是从,他只是把一切都交代好了,并且已经翻身上马准备离开了,才又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要记住,他才是教主。这一点,永远不变。” 这不是一句明确的命令,却是一个提示。至于这句提示与命令的差距有多远,杨轩还尚未想清楚。 高轩辰又道:“那右护法还有没有交代,若我的命令与他的交代有所冲突,你该听谁的?” 又僵持片刻,杨轩躬身行了一礼,道:“属下这就将人召回。”说罢吹响长哨。 不多时,被派遣出去的弟子纷纷赶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74章 为了防止又有人追来,高轩辰等人一路疾驰,行出数十里远,才在一条河边停下休整。 马停下之后,高轩辰慢慢地从马上下来,扯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随即被人从后面扶住了。他回头一看,是纪清泽。 纪清泽道:“你的伤势如何?” 高轩辰临危之际一掌反杀了陆马,几乎让许多人都忘记了他受伤的事。 高轩辰笑了笑,脸色略显苍白:“无碍。” 纪清泽怎么信他说的话?抓起他的手搭他的脉。高轩辰倒也不反抗,乖乖地任他摸。纪清泽探了一会儿,只觉高轩辰脉搏还算沉稳有力,看来陆马的那一掌当不至于伤及他性命。 高轩辰见他脸色稍缓,这才捂着被陆马铁拳打中的胸口道:“其实很痛。” 纪清泽立刻又紧张起来。却听高轩辰撒娇也似的语气道:“你揉一揉,就不痛了。” 纪清泽:“……” 他解开高轩辰的衣襟,只见他胸口紫了一大块,因被铁皮刮破,还渗着血丝。他简直心疼极了,想把那处的淤血揉散了,又舍不得去碰。 第98节 高轩辰又微微撅起嘴道:“那你亲一亲我,我就好受些。” 纪清泽被他的无赖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可后面还有许多人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就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好在杜仪过来为他解了围。杜仪检查了高轩辰的伤口,脸色亦是不大好看,拿出活血化瘀的药来一面为他上药,一面又困惑道:“小教主,你的内力不是没了吗?方才那一掌又是怎么回事?” 高轩辰自己也不明白。 有神医在此,纪清泽忙将那时在王家堡高轩辰一掌重伤王有荣的事告诉了杜仪。杜仪听完大为惊诧,抓着高轩辰的手摸了半天的脉,道:“你运功试试?” 高轩辰于是盘腿打坐运动。他能够感觉到内力在体内流淌,然而这股内力时强时弱,捉摸不定。不片刻,额头上热汗涔涔。 他睁开眼,不敢置信、欣喜若狂地:“清泽,杜叔叔,我的内力,好像真的恢复了……”即使时强时弱,即使难以控制,但是丹田处再也不是虚空的了。在王家堡时他神志不清,虽昙花一现地将王有荣毙于掌下,他自己却不知道。方才危难之际的爆发,打败了陆马,因太过匆忙,他也来不及多想。直到此时此刻,他久违地察觉到内力在体内流淌,这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杜仪忙认真地为他检查,一面检查一遍询问他种种感受。 先前高轩辰重伤之后,他想了许多法子为高轩辰治病。高轩辰是在山外就被错丹手毁了丹田,致使一身内力尽失。原本内力没了也就没了,伤势可以养,丹田也能慢慢修复,武功还可以再练。可是高齐楠一时心急,将自己终身所练的强劲内力硬灌入高轩辰的体内。他这一举动险些害死了高轩辰,却也给了天宁教上下和杜仪莫大的压力。 杜仪除了用尽毕生绝学硬是将高轩辰从鬼门关捞回来之外,一直没有放弃想办法为高轩辰恢复一身内力的事。毕竟他不想让高齐楠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然而他花了一年的功夫,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却不曾想园内开花园外香,高轩辰出山之后历经种种磨难,反而起死回生,如今竟连内力也开始渐渐恢复了。 杜仪欣慰道:“总算不辜负前教主的一番心意。” 杨轩亦道:“若右护法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最高兴的莫过于高轩辰自己。他不断地运气,感觉到内力缓缓地在身体里流淌,冲开淤塞的筋脉。一旦那股气弱了,他就拼命地催,生怕放松下来,那捉摸不定的内力又会就此销声匿迹。可他这样心急,反而触动了伤口,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黑血来。 纪清泽刚有一些欣喜,就被他吓了一跳,登时又急了,无助地望向杜仪。 杜仪安慰道:“无碍,一些淤血罢了。小教主,你还是歇歇吧,不可心急,把伤养好了再说。揠苗助长,反受其累。” 高轩辰这才松懈下来。 可他依旧不肯放过杜仪,一把抓住高轩辰,一手又去拉扯杜仪:“杜叔叔,你快给清泽看一看。” 纪清泽一愣,不解地看他。方才他又不曾受伤,让杜仪给他看什么呢? 杜仪也不推辞,拉过纪清泽的手,开始为他诊脉。 片刻后,杜仪的表情又变得凝重了。 高轩辰急道:“他怎么了?” 杜仪又按了纪清泽身上几处穴位,按到某一处时,纪清泽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躲开了。杜仪摇头道:“气血不调,内息紊乱。纪公子,你这症状,怎么有些像练内功的时候练岔了?可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纪清泽犹豫片刻,微微点了下头。 高轩辰道:“我就知道!看你方才的样子,真有点像是走火入魔了。杜叔叔,你能治好他吗?” 杜仪摸出一套针具来,一面扎纪清泽身上的穴位,一面指点他运气。纪清泽疼痛难忍时,杜仪便默默记下穴位。 如此折腾了一番,天色已快暗了。杜仪将针具收起,高轩辰急不可耐地问道:“这就好了?他以后还会有什么毛病吗?” 杜仪好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只是暂时帮他疏通了体内几处淤塞而已。” 纪清泽身上几处穴位莫名变得青紫,看起来十分吓人,这便是杜仪口中的淤塞了。 杜仪道:“纪公子,你这问题,说严重倒也不太严重,得亏今日发现了,早早治疗,尚能痊愈。可我打量你体内那些淤堵,不像是一日两日所成,应当有些时日了。可见你所练之心法内功,又或是你练的方法,不适合你。然而既然时日已久,可你的症状又不甚严重,难道你早就发现问题了?” 纪清泽点头道:“是。先前有段时日,练功练得急了,心痛难耐,我便暂时搁置,寻求其他精进之法。” 高轩辰猛地看向他:“是游龙剑法?!所以你很少用游龙剑法?!” 这游龙剑法,使用阔剑,剑法并不细致,讲究的就是劈山分海的气势,适合以少敌多时杀出一条血路来。先前他们被困王家堡,面对王家堡三大高手,分明是最适合纪清泽大展拳脚的时候,纪清泽却几乎在被逼到绝路时方一展身手。方才,为从人群之中脱身,纪清泽也被逼出了游龙剑的剑式。这游龙剑法,讲究的是人剑合一,想要达到以一杀百的境界,自然不可能完全寄希望于一柄冰冷的剑,而是更加讲究人与剑的结合,内功与外功的兼修并行,该收时收,该放时倾尽全力。如高轩辰这般失去内力的人,虽然能在细腻的招式上有所突破,如游龙剑法这样的功夫,却是他练不得的。 昔日高轩辰尚未起疑,可今日将诸事串在一起,他立刻就起了疑心。若要说纪清泽练内功练岔了,最可疑的便是游龙剑法!而这好端端的却会练岔,叫人如何不怀疑——纪百武!!! 面对高轩辰的质询,纪清泽垂眼不语。 高轩辰几乎要跳起来,又强行按捺住,将目光投向杜仪。 杜仪道:“纪公子,你这段时日少练功夫,你越是逆行倒施,筋脉淤塞就越厉害,一旦积弊成疾,恐难治愈。我会逐渐为你疏通脉络的。” 纪清泽道:“我明白。” 杜仪为他二人诊治,已耽误了许多功夫,此时天色已快暗了。 杨轩整齐队伍,来找高轩辰:“教主,若休息够了,我们继续赶路,前方不远就有城镇,到了镇上再做整备。” 除高轩辰之外,天宁教众亦有几人受伤,今晚不适合在野外过夜。若要杜仪为纪清泽治疗,亦当找一处清净安生的地方。 于是众人再次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高轩辰驰道杜仪身边,低声问道:“杜叔叔,他走火入魔的原因,你可查得出来?” 杜仪道:“很难。” 既然是练功练岔了,要不是所练的武功本就有问题,要不便是修炼者练功的方法出了问题。若要细究,先得知道习武者所练习的内功心法以及他的具体修炼方法。然而这不同门派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将自家的心法秘笈交出来?便真的交了出来,从未练过的人,也很难发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待要自己细细练过,找出根源,且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和心力。因此医师治疗走火入魔的病人,最省心省力的方法,往往是废去此人的武功。纪清泽的病情尚未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若能确定致使他练岔的功夫是游龙剑法,那只要他放弃游龙剑法的修炼,也就罢了。 杜仪看了眼高轩辰,道:“小教主莫不是有什么猜测?” 高轩辰点头。 杜仪想了想,低声道:“这种事情求证也很难,每个门派的心法秘笈都是前辈数代心血所成,自有玄妙之处。便是把秘笈摊在你的面前,他改动了某一两处的细节,你也看不出什么来。倒不如,让右护法出手,他有办法让人自己开口。” 高轩辰不置可否,又退回去了。 等到了城镇,众人找到地方休息,杜仪忙着去为其他伤者疗伤。 高轩辰自然是和纪清泽住一间屋的。两人进了房间,纪清泽刚刚放下东西,突然有人在后面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用力一扯。 第99节 纪清泽撞进高轩辰的怀中,面对高轩辰炙热的眼神,他起先是闪了一闪,随后似是想明白了,才又抬起头,与高轩辰对视。 纪清泽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高轩辰的目光饱含指责:“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 纪清泽沉默片刻,坦然道:“怀疑过。” “然后呢?” “我没有证据。” 高轩辰瞪着他。 纪清泽被他瞪视片刻,肩膀终是塌了下去,露出脆弱的一面来。他搂住高轩辰的脖子,与他额头相贴,他轻轻道:“那时候我从天下论武堂回到家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唯有想着,杀上出岫山去,我才能,吸下一口气,咽下一口水。那时候我以为,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全都被天宁教夺走了。我甚至不是为了复仇,我只能骗自己,那具焦骨不是你,你只是被天宁教抓走了,我的母亲,也是被他们抓走关了十几年。我疯了一样,只有这样骗自己,只要我能打败他们,我就还能见到你们。若不这样想,我便只是喝一口水,也能将胆汁呕出来。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伤心到了极致,会是那样的。” 第75章 每次纪清泽说起自己家中的事,又或是说起高轩辰“死去”的那一年里的事,高轩辰便会觉得无比心疼。他搂着纪清泽,抚摸纪清泽的后颈:“我在这里。后来呢?” 纪清泽乖顺地垂下眼,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游龙剑法分为三层境界,第一层是‘潜龙’,练的是对兵器的手感和一些基础剑式,是‘游龙剑法’的骨;第二层是‘腾龙’,招式全部学会,剑法初成,然而还没有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是‘游龙剑法’的肉;第三层‘游龙’,是对内功心法更进一步的掌握,达到此重境界,才能做到人剑合一,劈山分海,这是‘游龙剑法’的皮。在去天下论武堂之前,我只学到了潜龙。” 上天下论武堂的时候,纪清泽才十岁出头。这倒也不能说纪百武藏私,十来岁的孩子最重要的便是打好基础。基础练好了,上天下论武堂才不会闹出邯郸学步的笑话来。 “等到我离开天下论武堂,重回苏州家中,才向父亲讨要剑谱。半年修得‘腾龙’,便又修行‘游龙’。” 高轩辰惊讶道:“半年?” 纪清泽颔首。 这天下武学,不独独“游龙剑法”,任何一门功夫,大抵都可以分为“骨”、“肉”、“皮”这三个阶段。基础招式是一门武学的骨,将招式连接在一起是肉,而最后能将这门功夫发挥出来、并且展现它的功力,那就是皮。 练习基础、搭建骨架,这绝不是几年能够做成的事,往往用上一辈子,到了老时,还能将骨架修修补补、正一正型。然而没有人会一辈子只练基础,往往入门三五年后,骨架搭出了一个雏形,便开始塑造肉身,在塑造的过程中不断修补骨型。至于那最后一层皮,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若没有最后那层皮,骨肉搭得再漂亮,也缺了些什么;而一旦急着把皮蒙上了,也就成了一块遮羞布,里面的骨肉出了什么问题,再难发现更改。 骨架搭得越结实,塑造肉身的时候便越事半功倍。这寻常人若是天分高、练得快,两三年之后,便可试着向第三层境界进发。若天分差一些的,花上五年十年,也可慢慢进步。想当初纪百武是在娶了俞若男之后,三十出头的时候才练成游龙剑法。而纪清泽用了半年修得腾龙,今年刚刚二十,就已在游龙剑法上有所小成…… 连高轩辰都不由惊叹道:“清泽,你可真是个天才!” 纪清泽却道:“是我太心急了。” 修炼是一回事,真正达到一层境界,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人塑造的骨肉皮,干净利落,结实漂亮;有些人塑造的,却是一个绣花架子,看起来似乎想那么回事,实则一碰就散。若是急功近利,骨架尚未搭好,便急匆匆塑造皮肉,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难免要走些弯路。纪清泽说他自己心急,或许确实急了些,可看他剑法招式,足见他那半年已经小有所成,称得上一声天纵奇才。只是在修行内功心法的时候出了些岔子,才致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纪清泽又道:“当我发现我愈是练功,心口便愈痛的时候,我便知道出了问题。我……家里的人……我怀疑过的,可一来,那时候我自己急功近利,很有可能,是我练功的方法出了问题;二来,即便真的是他们……我找不到什么证据;三来,那时我万念俱灰,无心刨根究底。” 高轩辰伊始极为气愤,心里已经认定了是纪百武有意谋害纪清泽,怨纪清泽太容易受人欺负,受了这样的苦,竟然没有剐了那对混账长辈。可听了纪清泽这番话,他却多少理解了几分纪清泽的无奈。 能在半年之内掌握“腾龙”,想必纪清泽是日也练,夜也练,将自己逼到了极限,这样本就容易出问题,他怀疑是自己出错,也不无道理;再则,有些事情,他不能查也好,不愿查也好,他又能怎么办呢?且不说一切只是猜测,便有切实的证据,以他的性子,也做不出弑父杀母的事来。最后,他只能选择了远离,再也不愿回到那处去。 道理是这样,可高轩辰依然咽不下这口气。他道:“就算是你自己练岔了,那也说明,你学武的时候,你爹什么都不教你,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莫说亲生父子,便是师徒,为师的也要手把手教着练功。剑谱和心法秘笈上所写的东西,难免有所缺漏,无人指点,自行照谱修行,出错也是常事。 纪清泽垂眼,竟然很平静:“是啊。” 高轩辰狠狠蹙眉。 反倒是纪清泽抬手摁了摁他的眉心,安慰道:“我也不在乎了。只做他们是陌生人,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他这个样子,好像真的完全放下了。然而高轩辰或许可以容忍别人欺负自己,却决不能容忍别人欺负纪清泽。他当着纪清泽的面再怎么骂纪百武这个混账,除了惹得纪清泽不快,并无他用。于是他便住了嘴,心里默默想着,必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来。 天色已晚,两人便歇下睡了。 半夜,高轩辰正睡得迷迷糊糊,身边突然猛地震了一下,将他惊醒。 高轩辰睁开眼,只见纪清泽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高轩辰忙去拍他的背,却摸到了一手冷汗。 “你做噩梦了?” 纪清泽复又躺了回去:“……嗯。” 高轩辰问道:“什么样的梦?” 纪清泽过了一会儿才答道:“你我被人追杀。” 高轩辰沉默片刻,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摸了摸纪清泽的头发,道:“睡吧。” 纪清泽翻个身来面对着他。高轩辰将手臂从他脖颈下面伸过去,又将一条腿也压到他的身上。纪清泽被他搂得严严实实的,心中安宁,方才残余的梦魇也就消退了。 两人就这样搂着,再度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杜仪便来给纪清泽治疗。 他带了一套银针来为纪清泽针灸,并让纪清泽配合他施针运功。不多时,纪清泽便已疼得冷汗涔涔。这筋脉淤塞,平日里只是隐隐作痛。可天长日久,慢慢积累,待有朝一日气血无路可走,便会有性命之忧。如今杜仪为他强行打通筋脉,自然十分痛苦,但捱过去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施针完毕之后,纪清泽整个人如同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几近虚脱。 杜仪道:“你好好歇着吧,往后还要施针七天。待你好些了,我们再赶路也不迟。” 高轩辰和杜仪一起出门去吃早点,走到楼下,杜仪停住了脚步。 杜仪道:“这南龙纪家的事情我从前听说过一些。小教主,你是否怀疑是他家人从中作梗害他?” 高轩辰点头。 杜仪道:“或许真是如此。我观察他的伤情,若是他自己练功的方法出错,筋脉淤塞应当集中在一处才是,然而他身上多处淤塞,极有可能是他所练的内功心法本来就有问题。”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不能确定就是了。这虎毒尚且不食子,纪百武那个人……” 高轩辰脸色十分难看。 第100节 两人又走了几步,杜仪道:“不过要真是他家人作梗害他,何不趁他年幼时就下手?他母亲死得早,早早把他除了没人知道。何必等到现在?唉,这也真是奇怪了。” 高轩辰道:“恐怕是不敢得罪青竹门。纪百武续弦以后,清泽的舅舅专程去苏州住了一年,后来也年年去苏州看他,还时常把清泽接过去住。有青竹门这样护着,纪家没有下手的机会。” 杜仪耸了耸肩。 两人到了大堂里,叫了一些吃食。高轩辰正打算带早饭上楼去找纪清泽,忽听外面店小二道:“给你给你,吃饱了赶紧走,别挡在店门口!” 回头一看,原来是外面的乞丐等着讨要吃食。 这样的事情哪里都有,到了饭点,一些乞丐便在酒馆门口守着,等店小二把其他客人用剩下的吃食打发他们。 高轩辰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正打算上楼,却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猛地回头,再盯着那乞丐看。 那小乞丐十岁出头的模样,身形瘦弱,瘸了一条腿,浑身脏兮兮的。他讨到了食物,堆着满脸的笑,点头哈腰,正准备离开,察觉到炙热的目光,也往店里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那小乞丐也愣住了。 下一刻,那小乞丐拖着那条瘸腿,转身就跑,竟然跑得飞快。 高轩辰如鹰隼般飞扑出去,一把扭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地,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小乞丐并无功夫,挣扎了几下,惨叫道:“英雄饶命!别杀我!我也是受人指使的!” 第76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杜仪傻了眼,直到高轩辰将那小乞丐扭回客栈里,杜仪才迎上去。 “这人是谁?”杜仪问道。 高轩辰寒着脸不理会他,提着那小乞丐往屋里走,看来是有话要问,却不便当着众人的面。 那小乞丐脸色惨白,知道自己不是高轩辰的对手,就先不挣扎。等到以为高轩辰放松了警惕,他猛一下去拧高轩辰的手腕。然而被他拧得地方纹丝不动。 高轩辰冷笑一声,手指一扣,只听“咔咔两声”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那小乞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高轩辰又在他穴道上按了两下,那小乞丐便如同一滩软肉般瘫倒下去,喉咙里也发不出声了。 客栈里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高轩辰,有人以为他恃强凌弱,犹犹豫豫想要出来管这闲事。 高轩辰丢给杜仪一个眼神。杜仪虽满腹疑问,却也只好强行按捺下疑惑,先替他收拾烂摊子。 高轩辰抓着小乞丐,正要上楼,忽见楼上纪清泽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他听见了楼下的动静,出来一探究竟。看见高轩辰手中抓着一个人,他不由得一愣:“出了什么事?” 那小乞丐见有人出来,慌忙抬头要求救,然而当他抬起头,和纪清泽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愣住了。 纪清泽震惊道:“你是……你是那时候的……!” 高轩辰不再多话,抓着那小乞丐进屋,纪清泽亦跟了进去。 房门关上,高轩辰寒声道:“你那时果然是被人指使的?说!指使你的是谁?!” 那小乞丐颓然地低下头去。 高轩辰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是如何遇到错丹手田峰的,无论是纪清泽,还是天宁教的教众。 此事还需从他们在天下论武堂学艺的第五年说起。 天下论武堂的弟子五年一届,然而并非老生出山之后新生才山上,到了第五年,前一届的学生尚有半年的时间,新一届的弟子便已然入山,一同学武。 因此高轩辰纪清泽他们在灵武山待了四年半之后,迎来了新一批十岁出头的小弟子。 当新人们陆陆续续进山之后,年长的弟子们的心态便渐渐有了些变化。他们不再是灵武山上年纪最轻的人,俨然从当初调皮捣蛋的小子们成了弟弟妹妹的榜样。而天下论武堂之所以做这样的安排,一来是为了让年长的弟子们给年轻的弟子们做个表率,有兄姐带着,小弟子们更容易适应山上的生活;二来则是在最后的半年里,为年长的弟子们培养责任感,等到他们离开天下论武堂踏入江湖时,他们就已是真正的成年人了。 而新生们的到来,除了让年长的弟子明白自己身份的变化,也令他们生出一些不安来——新人到,旧人去,五年的相处即将结束,离别在即。 那时候高轩辰与纪清泽的关系已是极好,高轩辰时常连自己的房间也不回去,晚上下了课之后便到纪清泽的房里,和纪清泽说说话,陪多啦玩耍一阵,夜里就在他房里睡下。可那段时日,高轩辰和纪清泽的心情都很低落,常常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那天晚上,高轩辰洗漱之后就上床睡了。不多久,纪清泽哄多啦睡下,吹熄了烛火,凑到高轩辰身边躺下。 “你睡了吗?” 黑暗中,高轩辰翻了个身。 过了一会儿,纪清泽轻声道:“少啦……”他欲言又止的,磨蹭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高轩辰也不说话,若非他方才翻身的动作,简直要叫人怀疑他已经睡着了。若是早几个月,纪清泽这般吞吞吐吐的,高轩辰早就笑话他扭捏了,可如今,他们心照不宣,高轩辰知道纪清泽在别扭什么,他自己也是同样的别扭。 又过了好一阵,纪清泽终于又继续了:“再过半年……你要去哪里?”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四年半的时间,这个话题自然不是头一回提及。早在入灵武山的第一年,一群少年们就聚在一起谈论过自己的雄心壮志,还约定过有朝一日等他们执掌武林,必将打破如今的陈规,为武林开创一片新的局面。每过一段时间,少年们对未来的规划又会发生变化,有人练武练乏了,说想要弃武从商的,有人说要做闲云野鹤的,还有人说自己想要娶好多好多的小老婆,做江湖第一风流剑客。 高轩辰自然也提过几次,有时候他说自己要回去接掌门派,有时候又说想要游历江湖,还开玩笑说过要跟纪清泽回苏州去。只不过那时候他们尚有很多的时间,有什么昙花一现的念头都可以随口说出来,过几日就不算数了。到如今,分别的日子已近在眼前,却是真正要做长远的打算了。 高轩辰道:“我……” 他说了一个字,又噎住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还没想好。你呢?” 纪清泽道:“我不想回苏州。” 高轩辰“嗯”了一声。纪清泽一向是个稳重的人,不像那帮毫无责任心的少年整天信口开河,他几乎从未提过自己未来的打算,一旦开了口,恐怕就是认准了要奉行到底的。他虽还未说完全的计划,但不回苏州,不回南龙纪家,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 彼时的他们虽已亲密无间,却仍止于暧昧,尚隔着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高轩辰是心中有鬼,五年之期越近,他便越因为谎言而无所适从,其余的反倒不敢想;纪清泽则是不知所措,也不敢再生出任何变数来。 突然之间,高轩辰胸口激荡着一股冲动,他一下抓住纪清泽的手。他想说你不回苏州,就和我回出岫山去吧。可话真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纪清泽骤然被他握住手,愣了一愣,竟然没将手抽出来,反而在床上挪了挪,更靠近他去。黑暗的房间里,两名少年面对面躺着,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吐出的热气。 高轩辰心扑扑跳着,哑声道:“小端方,我不想跟你分开。” 纪清泽“嗯”了一声,低低地问道:“你家在什么地方?” 第101节 高轩辰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我……我家里是不让外人去的。” 纪清泽失望地“啊”了一声。 “他竟是真的愿意跟我回去!”高轩辰有了这个想法,又是惊又是喜,心里却也更乱了。 苏州也去不得,出岫山也去不得。他已是十七八岁的人了,却因为在无忧无虑的天下论武堂里待了这么多年,自己惹出的摊子又不晓得该怎么收场,索性一直拖着不去想,到了此时,分明年纪已不算小,对自己的未来竟然仍是一片迷茫。 纪清泽又提议了几处,却都叫高轩辰否决了。他固然有许多地方想去,可他到底是天宁教的少主,并未做好准备要从此抛弃天宁教和人浪荡江湖。叫他吃惊的是,纪清泽的几个提议,全都是他们两个一道的。原来即使他不说,纪清泽也早已打定了主意和他在一起! 纪清泽道:“我们到底门派不同。我怕你要继承家业,从未听你提过,你是否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倘若尚有别人能够继承,其实还有一处,或许能容下你我。这天下论武堂……”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高轩辰打断了。 高轩辰道:“清泽,你都已想好了吗?” 纪清泽默了默,道:“想了很久,没下定决心之前,一直不敢和你提。如今……我唯一有些放不下的,便是母亲的仇。”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高轩辰登时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里那点悸动和对未来的憧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烦躁。 “我们……” 纪清泽刚起了个头,高轩辰竟然异常生硬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硬邦邦道:“你想好了,我还没想好。我困了,来日再说,睡了!” 他莫名其妙发起火来,叫纪清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酝酿了许久才出口的话被人生生按回去,心里一样不大痛快,更有自作多情的担忧和不安。最终,也是浑身僵硬地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翌日,纪百武带着纪正长上山了。 这新弟子们从四面八方不同的家族过来,并不是一齐到的。先前已经到了一批,纪家的父子算是来得晚的。天下论武堂年年都有开放探亲的时间,青竹门的舅家倒是来过,南龙纪家的人却从未露过面。这还是纪百武第一次前来灵武山——为了送小儿子纪正长上山。 大清早,纪家父子进了山,一路往山上走。方走没多久,前面山道上窜出一只毛发油光水滑的白猫来。 纪正长的怀里揣着几个包子,是方才在山下买的。少年胃口大,消耗快,纪百武怕他一会儿肚子饿,特意给他备着的。 那白猫大抵是闻到了香气,倒也全不怕生人,跑到纪正长的脚边,绕着他的腿转了两圈,用尾巴蹭着他的裤腿,那模样可怜又可爱,似在乞食。 纪正长小小年纪,从未养过宠物,不晓得猫是什么意思。他不敢迈步,怕把猫给踩了,一时间僵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纪百武蹙眉,上前重重一脚将白猫踢开了:“哪里来的野猫!” 那白猫惯来亲热人,人也都和它亲热,它全无半点戒心,万没想到会遭人这样对待。被一脚踢中,惨叫着飞出去!它的身手倒也矫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立刻跳起来,受了惊地往树上逃蹿! 就在此时,林中忽然飞出一道黑色身影,一把接住了那只白猫。这人搂住白猫,身形片刻未停,在树干上飞踏一脚,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纪百武掠去! 来人身手太过矫捷,纪百武慌忙间根本来不及躲开,全凭下意识抬臂招架。 纪正长惊道:“爹!” 他话音未落,黑衣少年重重一脚踹在纪百武抬起的胳膊上。纪百武下盘稳妥地站住了,却被那强大的脚力踹得滑出近一米远,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两道印子。 黑衣少年翩然落地,怀中紧紧抱着受惊的白猫。 纪百武堂堂一个游龙剑当家,因上了灵武山之后没想到过会遇上敌人,并无戒备之心,加上少年身手的确非常出众,竟然叫他吃了这样一个亏,登时勃然大怒,手摁剑柄喝道:“什么人!” 黑衣少年,高轩辰,擦着多啦身上的脚印,抬头冷冷一眼扫去。他满是戾气的眼神叫纪百武吃了一惊。 随即,纪百武听见高轩辰慵懒地、用带着凉意与憎恶的语气道:“哪里来的野人!” 第77章 那纪百武身为南龙纪家的家主,江湖上固然有人不齿他的为人,但也从来无人敢贸然出手挑衅他。就算南龙纪家与北凤蒋家向来不和,蒋家的家主都不会当众给他难堪,何况江湖上的小辈,便不说对他毕恭毕敬,也绝没有敢对他如此不敬的。 因此平白挨了一脚,纪百武简直勃然大怒,道:“黄毛小儿,报上名来!” 高轩辰懒得理他,柔声安抚怀中的多啦,搓了搓多啦肉滚滚的身子。多啦受了些皮肉伤,但看起来精神还好,似乎没伤及肺腑。高轩辰轻轻将它放回地上,低声道:“快回去吧,别乱跑了,我一会儿回去好好帮你看一看。” 多啦聪明又通人性,听懂了高轩辰的话,一溜烟地向山上蹿去。 处理完了猫,高轩辰才又抬起头看纪百武。看了纪百武的打扮和他手中的阔剑,高轩辰便知道他的身份了:“纪百武?”再看看边上不知所措的少年,“纪……纪什么来着?” 纪正长瞪大了眼睛:“纪正长!” “哦。”高轩辰不屑地嗤了一声:这名字起的,生怕别人不晓得他爹娘生了个私生子的心虚似的。他本就极为护短,见人欺负多啦,心生厌恶,又知道了这两人的身份,更是极为厌憎。 就在此时,纪清泽亦从山上跑了下来。他看见狭路相逢的三人,不由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纪百武和纪正长刚一入山便看见纪清泽,也是一怔。父子兄弟时隔四年再度相逢,却只有无尽的尴尬。纪百武冷漠地看了长子一眼,纪正长则是看看自己的兄长,又看看自己的父亲,不知所措。 高轩辰走过去搂住纪清泽的肩膀:“走吧,咱们回去吃早点。” 纪百武问他名姓却没有得到回答,此刻又被他再度无视,亦是万分恼怒:“小子,这样就想跑?” 高轩辰回过头来,全无半分畏惧:“跑?怎么着,想打架?” 彼时的高轩辰已是天下论武堂中最出色的少年,没有历经过什么大的挫折,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就算纪百武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是大名鼎鼎的游龙剑,他也没有半分怯懦,还真想好好领教一下传说中的游龙剑到底有什么厉害。 纪百武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黑如锅底。这要不是在灵武山里,遇上这么一个没大没小的混小子,他大抵真就出手教训了。可偏偏在天下论武堂,此地人多眼杂,他要真跟高轩辰动手,他倒是没想过自己会输,可赢了也是他丢人,堂堂游龙剑,竟然和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动手,像什么话! 纪清泽这才注意到父亲袖子上的一个泥脚印,略一思索便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暗中拉了拉高轩辰的袖子,向他摇了摇头。 高轩辰瘪嘴:“他踹多啦。” 这山上的野猫倒也有些生性凶狠的,有时会主动袭击人,被人打回去,高轩辰才不会管那闲事。可他们养的多啦,是只极其温驯乖巧的猫,对着人连爪子都不敢亮,山上没有人不喜欢它的。人也好,猫也好,他心里只认“情义”二字,不能容忍别人这样欺负他的猫。 纪清泽听说多啦被打,立刻不悦地皱眉,但还是继续摇头。 高轩辰耸肩:“算了,多啦也不稀罕这种混账的道歉,咱们走吧。” 第102节 纪清泽被人叫一声“小端方”,还是守礼数的。既然已经碰面了,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上前去,而是远远地、端端正正地向纪百武行了个礼:“父亲。”又看眼边上的纪正长,“弟弟。” 停顿片刻,冷冷淡淡地:“孩儿告退,再会。” 再没有更多的话,跟着高轩辰一起转身离开。 若说方才纪百武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待看见了几年不见已经长高许多的纪清泽,他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走出没多远,高轩辰就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整个人都挂到纪清泽的身上,一改方才那样嚣张跋扈的样子,笑嘻嘻道:“唉哟,方才拉你你不走,可给我急的,就怕你去给那两个家伙赔笑脸。还好还好。” 他们一起相处了多年,高轩辰早把纪家那点事儿给打听清楚了。这纪百武为人如何,高轩辰不了解,可他知道纪百武做为纪清泽的父亲,已经不能用失败来形容,简直就是渣滓。这天底下固然有些父亲不善言辞,以为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些人或许还可被称为严父,可至少纪百武不在其列。 从小到大,纪百武没有教过纪清泽一次练功,没有送过他一件东西,就连话都没好好说过几句。要说把纪清泽养大的功劳,还真算不到他的头上,毕竟纪家家大业大,不至于短了纪清泽一口吃食,何况还有青竹门常常送来东西关怀。 有一回纪百武和姜婉情有了几句口角,喝了一坛酒出来,看见外面正在跟武师练功的纪清泽。他二话不说,从武师手里接过兵器就上。纪清泽身上的几道伤,便是这么来的。 事后纪百武酒醒了,没有一句软话,轻飘飘给纪清泽安上一个“练功不勤”的罪名,反倒罚了纪清泽去祠堂跪一天。 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次。 高轩辰听说了这些事之后,很严肃地问了纪清泽一句话:“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纪清泽沉默片刻,摇头:“不。” 高轩辰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 纪清泽在长辈的眼中,是个端方乖顺的好孩子,可他却不是个软柿子。高轩辰头一回得罪了他,他能整整一个月不肯理睬高轩辰,便可看得出,他骨子里是骄傲倔强的。高轩辰不怕纪百武可恶,只怕纪清泽不明事理。或许纪清泽也曾软弱、自我怀疑过,因此他做好了一切他能够做好的事,养成了如今的性子,然而他既无路可退,便不会再退了。 高轩辰道:“唉,我们天……五轮派,不像那些高门大派,有那么多的规矩,所以我小时候听你们这些门派里的人的故事,尤其是关于孝道的,我总是不明白。这个道那个道的,说白了,难道不该是,你对我好,所以我也对你好吗?大人总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奇了怪了,他们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难道从前的事情他们都不记得了吗?” 纪清泽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我有个叔叔,老爱训我,他其实很好,就是唠叨点,总想我乖乖听他的话。有回我听见我爹跟他说,‘做人长辈,最起码要明白一个道理,养条狗雇个佣人还不一定全听你的,孩子也是个人,谁也不能拿他当个泥似的,想捏成啥样就捏成啥样。偏偏孩子也是人这么简单的道理,天下就有许多人,不等孩子长到二三十岁,比自己更高大更强壮了,全然意识不到。’” 纪清泽听他说了一大堆,都听愣了,半晌才道:“你爹真好。” “是吧?我也觉得我爹特好。” 高轩辰往他身边挤了挤,两人紧紧地挨着。高轩辰又道:“我还有另外一个叔叔,我小的时候有一回,他拿假话哄我,也被我爹说了。我爹说,‘别以为人小就不懂事,七岁的时候被人骗一句,莫名其妙挨一个巴掌,到了七十岁的时候都还能记得。’就是这么回事嘛!” 纪清泽认真地点了点头,再看高轩辰的眼神,已满是羡慕。 高轩辰又问纪清泽:“那你爹这样对待你,你反抗过不曾?” 纪清泽缓缓摇头。 高轩辰的火气登时又蹭蹭往上冒。他最听不得憋屈的事儿,恨不得自己就是纪清泽,他早就把纪家给拆成废墟了!什么亲爹后娘,谁碰他一根手指头,他就把人揍得面目全非!他气纪清泽不反抗,然而也知道纪清泽的无可奈何。 他抱住纪清泽的脑袋用力揉了揉,把纪清泽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搅成了鸟窝。纪清泽受惊地看着又突然发疯的高轩辰:“你做什么?” 高轩辰道:“以前的我没看到,就算了!以后他们要是再无缘无故地欺辱你,你打算怎么办?” 纪清泽想了想,苦恼地皱眉,还真答不上来。 “笨!”高轩辰又弹了纪清泽一脑崩,“我知道,他是你爹,你不能对他怎么样。那你找我呀!”他撸起袖子,用力绷起胳膊上的肌肉,“瞧见没有,我可厉害着呢!” 纪清泽拍拍他的胳膊上的精肉:“你可打不过他,他是游龙剑。” “放屁!”高轩辰想也不想就反驳,“不可能!不然我现在就去苏州找他打过试试?再者说了,就算我现在力气比他小一点点,我是什么人,我还能对付不了他吗?我把他裤子全剪了,让他光着屁股见人!我给他饭里下巴豆,泻死他!我手段多得很,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他怎么可能斗得过我?!” 纪清泽终于忍俊不禁地被他逗笑,才把这话题揭过去了。 这四年半的时间里,高轩辰还真想过不少法子,要为纪清泽前十几年的遭遇出一口气。然而他总想着等他们出了天下论武堂,来日有机会见到纪百武,必定已是在江湖上了。却不曾想,纪百武竟自己过来了。 纪清泽和高轩辰慢慢地往回走,高轩辰一路低着头,显然在想心事。 纪清泽一看便知道他满腹的坏水开始冒泡,无奈道:“莫多事。” 高轩辰立刻抬头看他。 纪清泽道:“过两日,他就走了。以后亦少有碰面的机会了。” 高轩辰哼了一声:“他们若是又来欺负你……” “不会。”纪清泽道,“四年多了,我已不是孩子了。我方才见他,才发现,原来我已与他一般高了。” 高轩辰想一想,倒也觉得纪百武应当不会那么不开眼。只是从前的事情就这样算了,他心里一万个不痛快,可纪清泽压着他不让他惹是生非,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然而当天晚上,纪百武便把纪清泽叫了过去。 第78章 纪清泽来到竹林,纪百武已在那里等着他。 天色已暗,竹林里仅靠着不远处弟子居传来的灯火照亮。 纪清泽走到距离纪百武尚有七八步距离的地方便停住了:“……爹。” 纪百武转身,见纪清泽站得这么远,用力拧了下眉头。他冷冷问道:“今天早晨和你在一起的,是哪家的混球?” 纪清泽道:“五轮派,韩毓澄。” “五轮派?”纪百武蹙眉。早晨那少年身手极好,他还以为是哪家名门子弟,没想到竟是名不见经传的五轮派。 纪百武冷笑道:“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把脸一板,寒声道:“忤逆的东西,还不跪下!” 纪清泽原本已打算歇下睡了,纪百武差人来叫他,他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然而他又不能不来。若他还是当初十岁出头的孩子,纪百武叫他跪下,他大抵也就跪下了,可现在已是今日不同往日。 第103节 纪清泽问道:“父亲,为何?” 时隔多年再见,纪百武心中的纪清泽还是当年那个孩子,见他竟敢不顺从,不由火起,快步上前:“我叫你跪下,你敢不听?!” 纪清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他躲闪的动作触了纪百武的逆鳞。大白天纪百武顾忌脸面不便教训人,晚上夜深人静他便无所顾忌,当下抽出剑鞘握在手中当戒板,劈头盖脸地朝着纪清泽抽了过去! “因为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纪清泽不敢还手,慌张躲闪,忽听林外传来一声怒喝:“放你|妈的狗屁!” 话音刚落,人也到了。高轩辰一阵风似的从林外冲进来,护在纪清泽的身前举剑挡住纪百武的剑鞘,对他怒目而视。 高轩辰恨铁不成钢道:“叫你别来,让他在竹林喂一晚蚊子,你还偏要过来受他的气。真是气死我了!” 纪百武惊呆了,就连纪清泽也没听过高轩辰骂如此粗鲁的脏话,也是一惊。纪百武派人来传话的时候,高轩辰就在纪清泽的房里。他不同意纪清泽出来见纪百武。可纪清泽虽然不像从前那样顺从,也不至于一蹴而就地变成一个叛逆的孩子,到底还是过来了。高轩辰只好偷偷跟过来。 纪百武震惊之后勃然大怒:“没大没小的畜生!早上我不和你计较,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今天不给你们点教训,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高轩辰最听不惯这种倚老卖老的话,当下冷笑一声,回旋一脚朝纪百武的嘴踢去! 纪百武混迹江湖多年,若是这样就叫他踢了嘴巴,实在当不起游龙剑的名号,当下身体迅速后撩,避了过去。 高轩辰一击未中,却用最嚣张的方式进行了挑衅。两人怒火都已烧到极致,再无半句废话,纪百武抽出阔剑横扫过来,高轩辰亦毫无畏惧地迎上! 只见高轩辰踏剑而起,一脚勾向纪百武面门。纪百武仰身后倒,抽剑反撩,高轩辰一个空翻避过。若说高轩辰的剑像毒蛇般狡黠毒辣,那纪百武的阔剑就如同巨蟒,充满了爆发力,不光猛,且又快,转瞬竟然又逼至眼前! 高轩辰颇吃了一惊,倒也不慌不忙,手中长剑撞向纪百武的阔剑。他临时出剑,自然不可能与纪百武角力,然而他用的却是腰部发力的巧劲,剑锋相撞,他身体放松,借着弹回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子向后送去,轻轻巧巧避开了纪百武的招式。 交手不过片刻,两人皆是心惊。 高轩辰此前未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认真打过,多少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还以为凭自己天下论武堂中第一的本事,未必就比纪百武差多少,没准使出全力,再加一点运气,他还能够以下克上。可两三招过后,他才发现,他与游龙剑之间的差距,当真不是他使出全力就能抹平的。 而高轩辰自大,那纪百武又何尝没有轻敌呢?这乳臭未干的少年让根本不曾放在眼中,然而几招下来,高轩辰竟然都能应对。 交手之前,高轩辰以为自己和纪百武相差无几,而纪百武以为他们云泥之别。然而交手之后,高轩辰发现自己与纪百武相差甚大,反倒是纪百武察觉他们已经相去不远。 所谓前辈,无非是比晚辈入道更早,更早经历了那一步步成长的过程。在晚辈眼中,自己与前辈的差距以功夫的高下来度测,而在前辈眼中,自己与晚辈的差别则以时间的短长来衡量。以纪百武的江湖地位,他不难看出,这个五轮派的少年与他相差的不过只有短短几年时间——恐怕比他所估测的时间更短——这让他急火攻心。 心态的扭转致使两人出手时的风格也发生了转变。原本怒火中烧的高轩辰由攻势转为保守,然而纪百武却像是突然被人踩了痛脚,招式竟然愈发凌厉了。 纪百武阔剑的剑身猛地朝着高轩辰的肩头拍去,高轩辰方退一步,纪百武立刻连招跟上,迫得他连连后退。 他的招式快且流畅,又是高轩辰从未接触过的招法,迫得他几乎腾不出手来反击,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观察纪百武的招式。 一个转身,高轩辰向纪清泽丢去眼神,示意他先走。他打量纪百武再怎么也不敢在天下论武堂里动手杀人,无非是想给他们点教训。只要纪清泽走了,他再找个机会开溜便是,反正打不过纪百武丢人的也不是他,只要纪清泽不吃亏,他今日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然而纪清泽如何肯走?他知道高轩辰的斤两,也了解纪百武的脾气,纪百武没能在他身上撒火,必然把矛头转向高轩辰,便不敢打死打残,也不会把高轩辰囫囵地放回去。此事因他而起,他不可能把高轩辰一人留下。 忽地,纪清泽心口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叫道:“小心!” 纪百武一招“龙腾”,大剑劈空。高轩辰并不了解游龙剑法,觑得空当便返身迎上,却不料纪百武此乃一招引狼入室,足尖一踢,颇有分量的阔剑弹起来,直扫高轩辰胸口!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高轩辰察觉不妙,再想要躲,已晚了。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猛地从斜里刺入,截下了纪百武手中的兵刃! 纪百武大吃一惊,高轩辰也是一愣,立刻抽身后退。 两人打到此时,纪清泽始终不敢贸然出手,只因他被孝道二字死死压着。然而见高轩辰要吃亏,他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依着本能闯入战局之中。高轩辰不了解游龙剑,他却对游龙剑法异常熟悉,看似寻常的一剑,却正是选了让纪百武最为难受的角度,叫纪百武只能眼睁睁地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让高轩辰轻易脱身。 纪百武大怒,提肘朝着纪清泽胸口撞去! 习武之人,在真正过招的时候,瞬息之间就要决出胜负,招式越快越没有思考的余地。纪清泽已然出手,他最近又恰好在练习拳法,面对父亲的攻势,他完全是下意识地用手掌拨开了纪百武的肘击,同时手肘向内一扣,重重撞上了纪百武的胸口! 纪百武登时倒退两步,脸色煞白地站住了。纪清泽这一肘可不轻,纪百武被打中气门,好半天才喘上一口气来。 纪清泽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就褪去了,满脸的不知所措,倒像他才是那个被人打的喘不上气的。 纪百武满脸的不可思议。除了没想到纪清泽会对他动手之外,他更不可思议的是,短短两招,竟然是他落了下风!这并非是纪清泽的武功已经比他更强,然而两人交手,武功修为的高低只是其一,江湖上高手与弱者比武却马失前蹄的例子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武功更高者却回回输给武功较弱者的例子,决胜的因素有许多,经验也好,意识也好,心态也好——总而言之,这一肘击打得纪百武天旋地转,最令他惶恐的事情发生了:至少在某些方面,纪清泽已然超越了他!! 纪清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高轩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拖着他就走:“走!” 纪清泽不多挣扎,跟着他跑出了竹林。 方出竹林,便遇上了正往这里走的纪正长。 纪正长看见纪清泽和高轩辰,微微一怔,随后一脸窘迫地站在那里,动了动嘴皮子,还没来得及叫出什么来,高轩辰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拉着纪清泽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走出一段路,纪清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纪正长还站在那里,十分茫然。 两人回了屋,高轩辰把门关上,兴奋道:“哈,你刚才那一下真是太漂亮了!” 纪清泽脸色依旧难看,轻轻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多谈。 高轩辰便不谈了。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若非纪百武生事,这时候他们本已睡下。两人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纪清泽又如何睡得着?侧身面对墙躺着,心里乱糟糟的,时而想着过去的事,时而想着方才的事,时而又想着明日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一条腿重重压到他的身上,倒把他乱七八糟的心思给压出去不少。 纪清泽小声道:“你还没睡?” 高轩辰打着哈欠道:“就知道你心思多,我可困死了。” 胳膊一甩,也搁到纪清泽的身上:“我小时候想事情睡不着,就多盖几条被子,身上压得沉沉的,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第104节 稍一停顿,他翻了个身,索性整个人压到了纪清泽的身上,与他的背部紧贴。 纪清泽登时紧张起来:“你做什么?” 高轩辰嘻嘻一笑,热气喷吐在纪清泽的颈间。他手从底下抄过去,搂住纪清泽的腰:“就这么睡,我保证你再也不胡思乱想啦!”又打了个哈欠,咂咂嘴,热乎乎的脸颊在纪清泽后颈上蹭了几下,竟真拿纪清泽当床垫压着睡了。 事实证明,高轩辰的理论纯粹是胡说八道——这一个晚上,纪清泽不仅没有睡好,且愈发地胡思乱想起来了。 第79章 过了两日,大清早徐桂居把年长的弟子们都召了过去。 原来最近山下时常发生流寇袭扰村民的事件,徐堂主接到了百姓的诉苦和求助。这名门正道常常要承担起守卫一方治安的重任,而天下论武堂也算是个特殊的门派,弟子们入山时都行过拜师礼拜过祖师爷,既然如此,肩上也就承担了责任。 再则那些劫掠百姓的流寇不过是群不学无术欺软怕硬的地痞,并无高手。正好一届弟子也到了第五年,还剩下几个月就要出师了,他们的武功虽已小有所成,却无甚江湖经验,将来恐难承担大任,这是个不错的历练他们的机会。于是徐桂居决定,由武师带队,领一众弟子们下山擒贼。 这个消息让少年们格外兴奋,当下纷纷抄起家伙事儿,下山去了。 果不其然,除了找到那群流寇颇费了一些功夫之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收拾得屁滚尿流。 这时节正好赶上中秋,民间连着几天都有庙会和祭祀的的活动。这帮少年们整天在灵武山上练武,已经好些年没参加过民间的活动,好容易有机会下山,一个个都赖着不舍得回去。 到了这最后的几个月,天下论武堂里原本也无甚学业,即便回去了,也不过是叫弟子们自行操练。因此武师便准许弟子们在山下逗留几日,过完佳节再回山。 正巧这几日因为纪百武和纪正长到灵武山上的事,纪清泽心情一直十分低落。其余弟子都成群结队一起玩耍,唯有高轩辰带着纪清泽脱离了队伍,陪着他四处走动散心。 到了八月十五的当晚,城里的老百姓都涌到河边,只见小河边上灯火璀璨,连成一片,从高地向下望来,如地上的星河一般。 这灵武山一带的老百姓中秋有放灯船的习惯,高轩辰和纪清泽也赶来凑热闹。 苏州和出岫山那里都没有放灯船的习俗,这还是他们头一回体验。高轩辰不知打哪弄了两条灯船来,左顾右盼,学着周遭的百姓又弄了些瓜果放在船上当做祭品。 高轩辰道:“我方才问了,咱们得把心愿写在纸上,绑到船上。” 他们都不是信神拜佛之人,纪清泽犹犹豫豫道:“要写吗?” “写呀!”高轩辰道,“既然都来了,那就做足全套呗。再者说了,这些点心是献给神明的祭品。咱礼都送了,不讨点神力啥的当回礼,那可不亏了!” 纪清泽被他的歪理邪说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便去找人借纸笔。 真到了写心愿的时候,两人却都犯了难。心愿——当然不是没有的,这世上谁没有许许多多的心愿呢?若细致地全都写上,怕是写到天明都写不完。挑一两则最想实现的心愿,也不难,可若写在纸上,就会被人看见,最大的心愿,往往也是在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纪清泽提笔在纸上点了一点,犹豫片刻,偷偷抬眼去看高轩辰。正好撞上高轩辰也在看他,他心虚地收回视线,高轩辰却大大咧咧地凑过来:“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看到纪清泽还什么都没写,他不高兴地嘁了一声,缩回头去。 磨蹭了一阵,两人总算都写好了。纪清泽正要将纸条绑到船上,却被高轩辰劈手夺了过去。只见纸条上写了三个字——“长相守”,欲遮还掩地没将谁与谁长相守写上去。 纪清泽胀红了脸抢回纸条,不甘示弱地也要看高轩辰的。高轩辰倒没怎么遮掩,直接亮给他看了。 纪清泽一看便惊呆了。那纸条上写了四个让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字——“天下太平”! 他无语地抖了抖纸条:“你的愿望是‘天下太平’?” 高轩辰理所当然:“对啊,怎么样,不错的愿望吧?我自己都没想到呢!哈哈哈……” 纪清泽:“……” 他方才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写下那三个字,在看到高轩辰开玩笑一样的四个字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咬着腮帮子生了一会儿闷气。等到高轩辰叫他一起把灯船放了,他才站起来往河边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小灯船推下水,目送小船载着他们的心愿,渐渐顺水远去。 直到灯船飘去了看不见的地方,高轩辰才收回目光,牵起纪清泽的手:“走吧,我们去别处逛逛。” 他捉到的手是温热柔软的,然而他还摸到了一块已经被捂热了的、坚硬的小东西。他摊开手心一看,竟然是一块玉雕。 纪清泽将玉雕放进他的手心里,便把手收了回去,轻声道:“送你的。” “咦?”高轩辰捧起玉雕,送到眼前仔细看。雕刻的工艺有点粗糙,显然不是出自匠师之手,形状是个小动物。他道,“这是玉猫?你自己雕的?” 纪清泽低着头,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泥土:“嗯。” “哇!难怪你前阵子常常不见人,问你在干什么你还不肯说!原来憋着这出呢!你和谁学的玉雕?沈飞琦吗?” 纪清泽继续点头。 沈花匠武功练得平平,庞杂的小手艺倒是会得不少。又会铸剑,又会雕刻,画画也画得不错。他前阵子雕了一只精致的凤凰送给蒋如星,让纪清泽看见了,便也动了心思,正好赶上中秋。 高轩辰道:“为什么是只猫呢?因为我送你多啦,你就送我一只小玉猫?” 这回纪清泽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事实上,他原本想趁着中秋雕一只月亮中的兔子送给高轩辰,然而难度太大,于是他放弃了月亮;再然后,雕刻兔子的时候手一抖,切断了兔子的长耳朵。于是小玉兔才成了小玉猫。 高轩辰不知这些,知道了也不会在乎,欢天喜地地解下自己身上原先戴的吊坠,用绳子穿起小玉猫,直接戴到了脖子上。 “小端方你真好。”高轩辰道,“谢谢,我很喜欢。” 纪清泽也笑了。 两人拉着手上了岸,一路往上走,渐渐地,远离了热闹喧嚣的人群。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那是漫无目的的一条路,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寂静更幽暗的方向。 走着走着,纪清泽道:“毓澄。” “嗯?”高轩辰回头看他。黑暗中,纪清泽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你想好了吗?”纪清泽轻声问道。 高轩辰还没有回答,忽听前方不远处传来打斗声和呼救的声音。 第105节 “放开我!来人啊,救命啊!”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只见暗黑中,僻静的小巷子里,有两道黑影扭打在一起。看这样子,倒不像是练过武功的,只是两个普通人。发出求救喊声的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上面那人听到有人靠近,明显慌了神,用力拽出了一件东西,起身就跑。 “别抢我的钱!”呼救的人喊道。 纪清泽风一般朝着逃跑的那人掠去,一转眼就扣住了他的肩膀,仿佛提一件衣服似的向后一甩,那人便被他扔了回去。 高轩辰见纪清泽出了手,想是用不到他了,慢吞吞地走过去。靠得近了,才发现方才呼救的是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 今天中秋佳节,小乞丐的运气非常好,人人都和和气气的,出手比往常大方,小乞丐讨到了不少钱,吃了顿饱饭,正打算找个地方休息。可惜人运势太好,就容易走背运,大晚上竟然在小巷子里碰上个流氓,要抢他佳节里讨到的银子。 那抢钱的流氓瘦瘦弱弱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估计是日子过不下去,流浪到这来的。他被纪清泽摔了个七荤八素,知道今天踢到了铁板,嘴里却还不干不净地:“少管闲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纪清泽竟然还好脾气地接他的话:“谁?” 那流氓卡壳了一下,嚷嚷道:“我大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你们现在识趣地让我走,我饶你们不死。要不然让我大哥知道了,你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高轩辰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家伙放狠话,却连自己大哥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于是他走上前,一把扣住那人锁骨,手指加力内扣,笑吟吟道:“你怎么知道你能活着见到你大哥呢?” 那人脸色剧变,却不知高轩辰按住了何处,连声也发不出,心下又惊又怕,登时眼泪鼻涕潸然而下。 纪清泽走过来,捡起那人落下的钱袋,抛还给小乞丐。他又拍了拍高轩辰的手,示意高轩辰松开。 “我放你走。”他平静地说。今日是中秋佳节,本该是亲人团聚的日子。看见此人被高轩辰吓出一脸的眼泪,他不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只要你保证再不做偷盗劫掠之事,好好谋一份营生。我是天下论武堂弟子,纪清泽。你想让谁来找我尽管来找。若让我知道你再犯,我亦不会放过你。” 那流氓哪里还敢说什么,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子深处跑去。 高轩辰撇了撇嘴,道:“就这么放他走了?没准是那群流寇里的落网之鱼,你不把他交给武师吗?” 前几日劫掠百姓的流寇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虽被天下论武堂的师生们找到了窝点逮住处置了,但难免会有几个逃脱的。若此人真是流寇中的一个,被逮住交给武师,必会被打断手脚。那些流寇中,为首的几个都被武师杀了,另外一些没有杀过人的流寇,也被断了胳膊。此举不光为了惩罚贼寇,亦是为了杀一儆百,免得周遭贼寇打老百姓的主意。 高轩辰本来就不大爱管闲事,怎么处置他都无所谓,只不过他以为按照纪清泽的脾气,必会按照规矩办事的。 然而纪清泽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圆月,叹气道:“我见他只抢钱,并没伤人,未必是大奸大恶之徒。大过节的……算了吧。” 高轩辰耸肩。 纪清泽又安慰了那小乞丐几句,告诉他若是再被人欺负,亦可上天下论武堂来找他。 解决完了此事,两人才掉头往回走。 方走出没多远,高轩辰猛地回头往后看。 纪清泽被他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高轩辰张望一番,蹙眉,摇头:“其实从先前放灯的时候,我就感觉,好像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们,看着我们。” 纪清泽吃了一惊,屏息细听,却没听到什么动静。他们的功夫并不弱,要不就是高轩辰想多了,要不然若能跟着他们却不被发现,得是十分厉害的高手。 高轩辰摸着下巴道:“难道是哪位武师偷偷跟着咱们,想看好戏?” 纪清泽顺着他的话想多了,不由打了个磕巴:“什、什么好戏?” 高轩辰贼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斜眼盯着纪清泽看了一会儿,竟用手扒开自己的衣襟,故意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声线暧昧粘连:“你说这大半夜的,夜深人静,能有什么好戏?那必定是不那么端方的事咯?” 纪清泽的脸唰一下红了,掉头就走。 高轩辰哈哈大笑着追过去。 两人打打闹闹地,一路欢笑着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应该中秋更的_(:3」∠)_ 第80章 过完中秋,众弟子便回山上老老实实完成最后几个月的修炼去了。 纪百武将纪正长送来天下论武堂之后留了几天就走了。大抵是在高轩辰和纪清泽手里吃了亏,相看两相厌,他后来也没再来找过纪清泽的麻烦。他走了,倒是让纪清泽松了口气。 然而纪百武走了,纪正长却留下了。他要在天下论武堂进行五年的修行,纪清泽则还有最后两三个月,两人虽不在一起练功,却难免时常要碰面,每次碰面都是尴尬。 这日高轩辰和纪清泽练完功从竹林出来,恰好迎面遇上纪正长和几个小弟子说说笑笑走过来。纪清泽一怔,纪正长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其他的人不明所以,说笑也都止住了。 武清流率先行礼:“韩大哥,纪大哥。” 年轻弟子见了年长弟子行礼乃是应尽的礼数,有他起了这个头,其余小弟子们连忙也跟着行礼。 纪正长混在人群之中,别别扭扭地点了下头:“韩大哥。”又像蚊子叫似的喊了声“哥”。 这纪家的家是,其他门派的弟子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全都跟着尴尬,谁也不说话,只偷偷打量纪清泽和纪正长。 高轩辰还没来得及说话,纪清泽匆匆对几个晚辈点了点头,便拉着他快步走了。 走远了,高轩辰方开口:“那小子怎么回事,成天一副让人难受的样子!” 因纪百武和姜婉情的关系,高轩辰连带着十分讨厌纪正长。然而打从纪百武离开之后,纪正长这小子倒还算老实,从没来招惹过纪清泽,也没生过什么事——他甚至好似有些害怕纪清泽,整天避着纪清泽走。可一旦不小心撞上了,他就一脸的苦大仇深,好像他才是被人欺负的那个似的。 高轩辰道:“叫你一声哥跟要了他命似的。是不是到了这地方,没人给他撑腰了,他怕你报复他,所以连看你一眼都不敢?” 纪清泽失笑:“我报复他什么?” 高轩辰嘁了一声:“以前在苏州的时候,那小兔崽子没少欺负你吧?” 纪清泽摇了摇头。高轩辰还不信,纪清泽只得道:“我离家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岁。” 第106节 在高轩辰的心里,纪清泽就是那一朵饱经摧残的小雏菊,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已经自行想象出了纪清泽在家中穿着围裙带着袖套每天跪在地上擦地板、还要被人用鸡毛掸子抽的画面。一说到当初纪正长只有十岁,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象出了惨兮兮的纪清泽跪在趴在地上被小霸王当马骑的画面……总之怎么惨怎么来。 纪清泽见高轩辰脸色都变了,不由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 高轩辰连忙甩甩头,把那恐怖的画面甩出去。 纪清泽道:“他不叫我哥,大抵是不习惯吧。” 高轩辰瞪眼道:“那他从前在家里,叫你什么?”他又开始想象小霸王在家中对着纪清泽颐指气使的画面了。 纪清泽道:“他在内院,与父母住在一起。我住在外院,原本也不常见的。便是见了,他身边总有许多人,我与他并不怎么说话。” 高轩辰怔了一会儿,看着纪清泽淡淡的神情,心里只觉得难受。他有很多想说的,可纪清泽都不说,他又何必去招他? 他深深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道:“唉,不提了。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镇上新开了一家包子铺,皮薄馅儿大,肉馅儿咬一口直流汁水儿,特别好吃。”说到此处,他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明天我给你带点回来……” 翌日大清早,高轩辰就下山买早点去了。 高轩辰每回出来买早点,总是起得特别早,山上天刚蒙蒙亮他就出来了,为的是能在早上晨练之前赶回去。他进了小镇,包子铺刚刚开张,他买了一袋新鲜的大包子回去了。 后山有条捷径小路能山上,高轩辰刚一头扎进去,却见地上竟躺了个人,把他吓了一跳。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待看到正面,才发现那是个年轻男人,年纪大概不到三十,脸色惨白若纸,尚有呼吸起伏。看样子,像是受了重伤,抑或得了重病。此人是一副薄情的长相,眼细长,嘴唇薄,可高轩辰看他竟就觉得面善,他五官的某一部分,看起来像哪个自己认识的人,可又像得不太多,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究竟像谁。 高轩辰蹲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哎,还活着不?” 那人只是皱了下眉头,却并未醒来。 此人身边有一把长刀。这江湖中人,如果自己混出点名堂来了,又或者出身名门,那么兵刃倒是个很好的辨认身份的器物。于是高轩辰捡起他的刀,把在手里转了两圈。 此刀十分特殊,刀身较一般的刀更窄,几乎接近剑的宽度。然而刀身不知是如何打造淬炼,略沉,倒是十分有手感。看此刀工艺手感便知,此人应当是个高手。刀是专门为此人量身定做的,而刀的形状手感特殊,意味着此人练得功夫也比较特殊,若是草包或者摆阔的假把式,都弄不出这样一把好刀来。 高轩辰在脑海中迅速搜索江湖上他听说过的刀法高手,以匹配此剑。不片刻,他想到了一个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的人:“碎叶刀?” 他没有发现,躺在地上的男人手指忽然微微一动。 这风华十二楼的几尊夺命阎罗,江湖上人人都听过,可是见过的却不多。常人听了这夺命阎罗的名号,早就屁滚尿流地逃了。高轩辰却不怕——且不说他和风华十二楼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杀手办事也要讲规矩,不可能平白无故冲到路上大开杀戒。再来,就算这人真是大名鼎鼎的碎叶刀,眼下都成这幅模样了,又怕他什么呢? 高轩辰道:“喂,醒醒。” 碎叶刀还是躺着不动。 高轩辰绕着他走了一圈,并未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伤口。若不是受了外伤,弄成这样,就是内伤了。可他也没有什么法子治,更不可能把这人弄回天下论武堂去,想来想去,只好把手伸进袋子里…… 就在他要掏出什么的一瞬间,躺在地上的人突然伸手一拨,一枚暗器便直刺他心口而来! 高轩辰早有准备,反应更是迅捷,身体向后一倒便躲过了那枚暗器。与此同时,他想要掏的东西也掏出来了——一只还冒着热气的大肉包。 叶无欲已经翻了个身,从地上坐了起来,靠在树干上。他手隐在袖中,然而看见了高轩辰手中的包子,他冷冷地眯了眯眼,没有再发后招。以他如今这幅模样,若非有绝对的把握,贸然出手,只是浪费自己的力气。 高轩辰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粘得的落叶,倒也不怎么生气。他眼下已经确定了此人就是碎叶刀叶无欲,那么一个名震江湖的杀手,若是这点警觉和小心都没有,必活不到今日,因此也就谈不上什么狗咬吕洞宾。 这叶无欲有几分面缘,再加上他自己是天宁教的人,碰上整天被人和天宁教放在一起说的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心绪来。想了想,他还是把手中的包子丢了过去:“喏,给你。你醒了就好,养足力气自己去疗伤吧。我得走了。” 又摸出一个大包子,一面啃,一面就往山上去了。 叶无欲低头看了眼热乎乎的包子,愣住了。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分明识破了他的身份,既不怕他,也不对他有兴趣,仿佛“碎叶刀”三个字就和路边的“猪肉荣”无甚区别。 高轩辰走出没多远,听见身后有些嘶哑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叫住了他:“喂。” 他回头:“哈?干嘛?” 叶无欲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高轩辰丢在他胸口的包子:“不够。” 高轩辰:“……” 他愤怒地朝着叶无欲挥了挥拳头:“老子一共才买了五个!” 过了一会儿,还是抛了肉包过来,随即捂着袋子快速走了,没给叶无欲半死不活地说出“还不够”三个字的机会。 高轩辰提着一袋大包子回到山上,推开纪清泽的房门,房间里竟然空无一人,他不由愣了一愣。按理说这时候纪清泽必然是在房里等着他一起吃早点的。于是他到桌边坐下,先开始喂猫,想着纪清泽大抵是出去解个手之类的,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等了一阵都不见人,高轩辰心里觉得奇怪,正要出去找人,余光却瞥见桌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 他奇怪地将信纸打开一看,方看了两句便愣了,情不自禁地“哈?”了一声。及至看完,半是惊诧,半是莫名其妙。 此信乃是一封约战书,又或说是一封威胁的信。信中人自称是田五的大哥,要替田五报中秋夜受辱之仇。高轩辰压根就不知道这田五是何方神圣,提到中秋夜,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兴许是那天晚上抢钱的小流氓。 他心道:“有病。清泽不在房里,难道真是这么无聊去应那人的约战了?不会吧?” 又想道:“那劳什子田五,那么废物的一个家伙,以为他随口说说的,没想到还真有一个大哥?可他怎么还敢再来生事?吃饱了撑的吧?” 然而看到结尾处,写信人要求纪清泽寅时三刻到山下城外小树林见面,不准带其他帮手,若不然便杀了那日的小乞丐。 高轩辰这才明白,原来此人手里还绑了人质,那纪清泽必定是赴约去了。 这会儿寅时三刻已过了,眼看就快要卯时了。 高轩辰想了一会儿,放下信出去了。 他刚一出门就遇到了正往练武场走的沈飞琦。沈飞琦道:“你出来啦?一起走吧。” 高轩辰摆摆手:“晨练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沈飞琦奇道:“什么事啊?纪清泽呢?” 高轩辰不欲与他多言,摆摆手就下山去了。 他一路跑到山下城外的小树林,地上有许多被刀剑砍断的树枝,却不见人影。 第107节 “清泽?纪清泽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显然人已经不在此处了。 树枝残缺,脚步凌乱,看模样,此地在不久之前有人打斗,且斗得很是激烈。高轩辰心下吃惊,直到此时,方有些慌神了。 方才的那封信,他想着那田五的德性,所谓的大哥怕也是草包一个,可看样子,竟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且恐怕,纪清泽还落了下风! 若是纪清泽更厉害,他在此地就把事情解决了,没道理不见踪影。唯有他力不能敌,才会使轻功逃离! 一想到这里,高轩辰勃然色变,再不是先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追着脚步跑了出去! 第81章 高轩辰一路追踪,终于在草丛里看见一道青色的身影。他猛地扑上去:“清泽?” 纪清泽倒在草丛之中,双眼紧闭,嘴角有血迹,脸色发青。 高轩辰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哆嗦着去摸纪清泽的颈脉。感觉到指下的跳动,他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清泽,清泽你醒醒!” 然而纪清泽内息紊乱,受伤不轻,任他怎么呼唤都毫无反应。 高轩辰又急又怒,不知那个田五的兄长是什么来头,又是如何伤了纪清泽。他忙把纪清泽扛起来,准备将他带回天下论武堂去。 然而方走出没多远,边听后方有脚步声追来。 他立刻捉了剑在手中,想到那人方才将纪清泽打伤,便怒火中烧,恨不能立刻调转身去手刃那人。可再一想,他尚不知来人的深浅,纪清泽被伤成这样,自己也未必就有全胜的把握。 于是他先将昏迷的纪清泽拖到树丛之中,小心翼翼地让他躺下,使他的身形被杂草遮蔽,这才冲了出去。 田峰一路搜寻至林中,却见一名少年来势汹汹地冲出来,挡住了他的路。他不由一惊,上下打量这少年,还未发问,倒是这少年率先开了口:“你就是田五的兄长?” 这田峰长得好生奇怪,一张脸又瘦又长,鼻梁极长,使得中庭空虚,仿佛马脸一般。他眉骨高耸、眼窝凹陷、颧骨外扩、两颊皮包骨地内陷,使得脸上如同丘陵似的高低起伏,长相实属罕见。 高轩辰乍一看此人惊悚的容貌,心里便是一沉。一半是因此人容貌过于丑陋给吓得,另一半则是观容识武功,此人的武学修为怕是不浅。 武学是能够体现在容貌上的。即使五官不变,然而一个人的精气神有了改变,人看起来自然也就不同了。观容识貌,往往精神愈充沛的,内功的修炼也愈是到位。然而这个田峰又不同,他样貌枯槁,一个正常人不会天生长成这幅模样,恐怕是他练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损害了他的容貌。且变成如此丑陋的模样,便知他将旁门左道的功法已练得极深了。也难怪纪清泽竟不是他的对手。 这田峰手无兵刃,两手手掌青黑,是个练拳脚功夫的,以掌为兵,倒像是练得铁砂掌一路功夫。高轩辰无法凭借兵器判断他的身份,警觉地摆开架势:“你到底是什么人?” 田峰用力地皱了下眉头,对于突如其来又冒出来一个家伙很是不高兴。他废话不多,脚尖一点,径直朝着高轩辰扑了过去! 高轩辰立刻抖出长剑,刺他面门。这田峰动作极快,身形一晃便从他刀下滑过,两指戳向高轩辰的肩膀。 高轩辰亦不会站着挨打,巧妙地一个旋身,又把距离拉开了。 田峰啧了一声,算是对这少年身手的赞叹。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高轩辰便知自己也不是这田峰的对手——他手持兵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田峰突破近身,虽他亦在危急关头三番四次躲开了,可这足以说明,他的身手较田峰略次。这天下之大,远不止天宁教和天下论武堂,高轩辰初出茅庐,几乎从未与人真正豁出命去较量过,他这方一下山便遇上了错丹手田峰这样的高手,也实在是为难他了。 高轩辰见势不妙,抽身就退。然而那田峰身手极为矫捷,他身形消瘦,手脚颀长,长臂一甩,竟堪堪戳中了高轩辰的肋下! 高轩辰当即只觉胸口一阵闷痛,这田峰轻轻的一指,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功夫,又不知戳中了他哪处穴位,竟能叫他气血阻滞! 他却顾不得这些,纪清泽尚躺在不远处的草堆里,他唯有先将田峰引开此地再说。 于是高轩辰顾不上肋下的疼痛,强提一口气,使出轻功跑了出去! 田峰自然是要追的。然而他武功虽高,轻功却平平无奇,竟始终追不上高轩辰。 眼见他们便要走远了,那田峰却突然停下了,仿佛对高轩辰失去了兴趣,又掉头回走,继续寻找纪清泽的身影。 高轩辰心下着急,立刻也跟着返回,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想不到田五那个废物的哥哥倒有几分本事,喂,你到底什么来头?” 田峰又想要追,可一旦高轩辰做出想跑的意图,他便放弃了,显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追逐上。可他偏偏又没有放弃纪清泽,不断四处巡梭,显然是在寻找不久之前从他手里逃脱的纪清泽的身影。 “我下一次再见到你那倒霉弟弟,我必定把他踩得稀巴烂,割了他的舌头,免得他自己技不如人,还寡廉鲜耻地找人撑腰。” 高轩辰料想这田峰必定是在意弟弟,而那日报上名姓的又只有纪清泽一人,他才认准了纪清泽。唯有将他激怒,才能将他引过来。 田峰果然被激怒,却连头都没有回,只是恶狠狠道:“滚!” “我偏不滚。那日我是怎么把你弟弟揍得屁滚尿流的,今天我便要怎么收拾你!” 田峰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朝他迈出一步,高轩辰边立刻退出两步,显然是要将田峰引走。 田峰嗤笑一声,似乎有些明白了高轩辰的意图,更朝着他们方才离去的方向走去。 他摆明了不肯放过纪清泽,连高轩辰的激将法都不管用。这也让高轩辰起了疑心:“你当真是那废物的兄长?还是收了钱来办事的?” 这句话倒是他激将到如今最管用的一句话,田峰眼中杀意毕现,嘴角噙起一抹冷笑:“我不喜欢放跑任何一个猎物。一个一个来,你们谁都跑不掉!” 眼见田峰快要回到纪清泽藏身的树林之中,高轩辰终是别无选择。 他肋下方才被田峰戳中的地方隐隐作痛,一旦他运功,便有气血逆流之感。然而他已不顾上这些,强行催动功力,朝着田峰的背心刺去! 田峰听见身后的动静,猛地回头,朝着高轩辰迎了过去。 两人转瞬又走七八招,随着时间的流逝,高轩辰肋下的疼痛渐渐变得无法忽视,而田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冷笑道:“自寻死路。” 高轩辰难以维系,再一次抽身后退。 好在这一回,田峰没有再要放过他的意思,眼见他力不能逮,毫不迟疑地追了出来。 第108节 田峰显然是个经验老道的江湖人士,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便不愿浪费时间两头落空。然而他亦知方才那一指究竟有何效力,眼下的高轩辰,气血阻滞,轻功也要大受影响,想必是逃不脱了,因此他才终于舍得暂时放弃纪清泽,先拿下高轩辰。 第82章 高轩辰虽爱逞强,却亦有自知之明,若非别无选择,他又怎会胡来?先前他放风筝似的引着田峰走,便是想将他引去人多的地方,有了援手,他无论是要克敌还是脱身都更有把握。可惜田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如今已是不可能了。 高轩辰方跑出没多远田峰便追了上来,一掌拍向高轩辰。 高轩辰剑荡了个弧形,将他斥开。然而田峰在侧身的同时两指向前一探,还是戳中了高轩辰的肩膀。 高轩辰仿佛被人封住了穴道,分明能够动弹,可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又麻又痛,内中阻滞,血脉不畅。可他没有时间多想,且想了也没用,此刻便是想跑也跑不了了,唯有硬着头皮一战。 于是高轩辰作势向前一扑,田峰以为他还要逃,探出身子去抓他,却不料高轩辰只是虚晃一招,一个矮身,竟从田峰臂下划过,近了身,回手就是一剑! 田峰大惊,立刻后退,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鲜血猛地从他胸口喷射出来! 高轩辰一改先前放风筝似的打法,使出全力,手中剑快如闪电,疯狂突刺。田峰毫无准备,竟被他打得节节后退,头脑一片空白,倒像个初学武者似的手忙脚乱,身上瞬间多了数道伤口。 高轩辰剑锋猛地一挑,划向田峰的喉结! 一道喷射而出的血珠溅进了他的眼睛里,阻挡了他的视线。高轩辰心中一喜,虽目不能视,仍不敢放松,挽了个剑花方抽身后退。 他擦掉溅到眼中的血,忍着酸涩睁开眼睛,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失望了——田峰捂着脖子,汨汨鲜血从颈中流出,然而他依旧站着。他并没有被伤到要害。 高轩辰毕竟是勉力支撑到了现在,倘若他先前不曾受伤,这一剑便不将田峰的脖子割断,至少也能将他的喉管割开,可惜,便是差了一分一毫,也是差了。 这田峰纵横江湖数十载,凭借着一手阴毒的功夫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却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如今竟然着了一个少年的道。一时间不由得急怒攻心,身上剧痛的伤口更是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恨不得将面前这少年千刀万剐! 田峰按了自己身上几处穴位,伤口喷涌的鲜血便渐渐止住了。他怒极反笑,朝着高轩辰扑了过来! 高轩辰已至极限,方才被田峰戳中的几处穴位四周几乎都以动弹不得。他直到此刻才隐隐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可惜便猜到了,亦无法破解。 那田峰逼上前来,猛地几指,又点在行动迟缓的高轩辰身上。 这几指下去,高轩辰只觉全身的血都往心口涌,瞬间如同奔行了八百里,心跳急速,手脚无力。他忍不住道:“妈的,你练的到底是什么邪门功夫?” 田峰阴惨惨地笑起来,大抵是高轩辰方才那一剑伤到了他的气管,他说起话来如同风箱漏了风:“你很快就知道了。”他听到自己说话时那可怕的声音,也是大吃一惊,原就畸形的脸变得更加扭曲,“找死!” 他扑向高轩辰,高轩辰已无力抵抗,被他抓个正着。高轩辰身上多处穴道已被封住,他佝偻的手掌按在高轩辰的丹田处,隔着衣服,高轩辰竟能感觉到一股凉意刺入他的肌肤,直达肺腑,随后便是钻心的疼痛。 而田峰看着手下的人渐渐瘫软下去,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他本该杀了此人,然而他牺牲良多苦练出一身诡谲莫测的功夫,能封人筋脉,毁人丹田,纵然是再厉害的高手,一旦落到了他的手里,几十年积攒的劈山分海的内力也一样能被他毁去。他早已迷上了欣赏猎物在他手下露出痛不欲生、不可置信的表情的模样,便是面对将死之人,他亦要先废去此人功力,若不然,他这么多的苦岂不白吃了? 果不其然,手下的少年感觉到内力的流失,神色瞬间就慌了。那不是恨,不是怒,只是急切,拼了命地想要留住,却又无能为力的急切。越是骄傲自负的人,在变成废人之时的表情就越是精彩。这田峰已练出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他几乎可以听见少年的傲骨在他手下一寸寸碎裂的声音,他几乎可以想象即便他不动手,这少年也会悲愤至极地拔剑自刎——他已见识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从前越是不可一世,被打垮之后便越是可悲。 然而下一刻,高轩辰颤抖的手便伸向了落在一旁的剑。 田峰正催动功力,又沉迷于欣赏猎物的神色,全未想到这少年竟然还能发难。 突然之间,高轩辰猛地将握住的剑柄撞向田峰! 他们之前的距离太近,剑锋过长,难以发威,他便用剑柄撞向田峰肋下、肩膀的两处大穴。那皆是先前田峰对他所施展的,他不知晓这两处穴位有何奥妙,亦没有田峰那样诡异的功力,只拼尽最后一点力量,用力地撞过去! 田峰手下力气顿失,身后向后倒去。他多年苦心钻研筋脉穴位之道,便没有他的功力,这几处穴位亦是牵制多条经脉的要塞,效果拔群,却万没想到竟有朝一日他也会着了这道。 高轩辰已无力再追,手起剑落,狠狠刺了下去! 田峰发出了撕心裂肺却如同锈锯伐木般的惨叫! 可惜高轩辰无力趁胜追击,他隐约听到脚步声,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次醒来之时,全身痛楚虚空感难言。田峰已不知所踪,静谧的林中只剩下他一个人、满地的鲜血和一只枯槁崎岖的手掌——在最后关头,他砍断了田峰的一只手。 高轩辰睁着眼睛躺了很久,等到有些许力气了,又坐起来,呆坐了很久,动了动腿脚,愣了一下,随后捂着自己的丹田发了很久的呆。直到他听到脚步声,看到从远处走来的叶无欲。 其实后来叶无欲问过高轩辰,那天他清醒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他可能是真的冷静,亦可能是短时间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他没哭没闹没上吊,只是一脸的呆滞,仿佛灵魂也被人一并捏碎了。 叶无欲说:“他跑了。”他本可以说许多,在高轩辰昏迷之际出现的人便是他。高轩辰昏迷之后,他是否曾去追杀过田峰,是否因为自己的伤情没有追上,他都做了些什么,然而他就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 高轩辰一脸茫然,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 叶无欲看了眼他捏着的那只手掌,微微挑眉,一语双关:“往后江湖再无‘错丹手’。” 高轩辰在听到“错丹手”三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神情难以形容,然后又点了下头。 叶无欲不再说什么了。他从怀中取了一个油纸包,走上前来,放在高轩辰的脚边。那里面放着的,是两个新鲜热乎的包子。 放下之后,他又淡淡地看了高轩辰一眼,转身离去。 高轩辰目光复杂地看着脚边的食物,一时间竟不知该哭该笑。这家伙在吓跑了错丹手田峰之后,不是帮他疗伤,不是帮他叫人,而是特意去镇上买了两个包子。风华十二楼的杀手,果然特立独行。 叶无欲还没走远,就被身后人叫住了。 “喂,”高轩辰哑声说,“看到我朋友了吗?” 叶无欲指了指一旁的树林。看来纪清泽至今尚未醒来。 高轩辰道:“帮我个忙吧。” 叶无欲回头,目光冷冷地落在那两个包子上。 高轩辰失笑。若是换了往常,他或许会插科打诨,讨价还价,撒泼耍赖,非要从叶无欲那里再讨个人情来。然而他最后只是哑声道:“他受伤了,麻烦把他送去……镇上。那里的百姓认得他,会送他上山的。求你。” 叶无欲的眼神里无波无澜,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了。 第83章 当日发生的事,高轩辰知道,叶无欲知道,却独独纪清泽不知道。他唯独记得自己被那面容奇丑的男人打伤逃走后力竭昏倒,在叶无欲送他前往镇上的路中他转醒过来。无论他问什么,叶无欲都只作听不见的模样,将他送到人多之处便转身走了。 纪清泽甚至连打伤他的人是传说中的错丹手田峰,而护送他的人是碎叶刀叶无欲都不知道。 第109节 那日他因信来到山下,见田峰抓着那小乞丐。他为了救小乞丐,和田峰动起手来。就在他二人打斗之时,那小乞丐趁乱跑了,随后再不见踪迹。却不了今日竟会在此见到。 高轩辰将那小乞丐丢进屋去,纪清泽立刻跟入,将房门关上。 这小乞丐虽无功夫,然而跑江湖多年,学得一身偷奸耍滑的本事。他原本就与高轩辰和纪清泽无甚恩怨,自然也犯不上为了谁坚贞不渝,何况这账原本他也摊不上多少。因此还没等高轩辰开口发问,这贼小子猛地变了脸,把谄媚、哀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恩人呐!你们没事儿可真是太好了!!” 小乞丐扑上来就要抱高轩辰的腰,高轩辰眼疾手快,把他穴道一封,丢到椅子上。 这小乞丐并不知晓高轩辰的身份,然而他惯于看人脸色讨生活,见高轩辰与纪清泽二人年轻又生得面善,依他的经验,此二人绝非心狠手辣之人。因此他并无几分害怕,满脸谄媚地笑着,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噌”地一声,宝剑出鞘,寒光闪现,青雪剑的剑锋携着凉意朝他的脖颈劈了过来! 利刃裹挟着杀气,只消靠近,便会令人毛骨悚然。那小乞丐打了一个寒碜,心道:这下死了!吓得头皮炸开,双眼紧紧闭住,刚活络起来的小心思全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然而青雪剑在距离他的脖颈仅剩不到一寸的距离,贴着停下了。 高轩辰显然没有心思跟他绕圈子,冷冷道:“是谁指使你的,说!” 他这样凶悍的态度,便连纪清泽也吃了一惊。按理说那日是他被骗下山,伤势养了几日也就好了。可高轩辰却似有血海深仇一般,这又是怎么回事?纪清泽猛地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看向高轩辰。 这江湖水深,小乞丐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混迹至今,别的不说,识时务和眼力劲必然是不错的。被高轩辰这么一吓唬,他顿时再不敢油嘴滑舌,叫了一声屈之后,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起来。 “二位哥哥,我真的没有害过你们啊!连我这条命,也是堪堪才捡回来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儿,哪里敢搀和你们江湖人的事?那年中秋的晚上,你们帮我拿回钱袋就走了,然后我就被人给盯上了——我爹娘去得早,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唯独给了这条贱命,我的命虽不值钱,但也不能——” 他刚说到关键处,竟又开始东拉西扯,高轩辰一抖剑刃,吓得小乞丐尖叫一声,这才把话头收了回来。 纪清泽急急道:“谁盯上你了?” 小乞丐哭丧着脸道:“我也不认得他,大概是你们的仇人。是个中年男人,他什么也不跟我说,把我绑起来,在一个小屋里关了好些天,直到那个长得奇丑的丑八怪过来找到我。” 纪清泽的脸色变得极是难看,高轩辰握剑的手气得发抖,倒把那小乞丐吓得汗毛倒竖,就怕他一个手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纪清泽咬牙道:“然后呢?” 还没等小乞丐回答,高轩辰插话道:“那中年人长得什么样子!” 小乞丐一面回忆一面道:“个子大概七尺多高,面皮较白,没甚么胡须。眼睛么……我记得是细长的。他武功好生厉害!我挣扎了两下就被他打晕了!后来我就一直被关着,直到那个丑八怪来找我,他都没有再露过面!” 高轩辰与纪清泽对视一眼。 那日田峰突然送信上灵武山,说要为草包弟弟报仇,此事本来就有许多蹊跷之处。高轩辰疑心过,纪清泽也疑心过。然而便是疑心,他们也无从查起。小乞丐跑了,田峰被高轩辰砍断手后就销声匿迹,至于中秋夜那抢钱的流氓,天下之大,更是不知从何找起。何况不久之后,在他们天下论武堂学业即将到期之际,高轩辰又因“霜”剑出了事,纪清泽自然不可能再想起此事。而高轩辰回了出岫山后,也曾派人追查过田峰的下落,再听到他的消息时,叶无欲告诉他田峰已死。若非今日碰巧撞上这乞丐,从前的事怕就只能搁下了。 这般蹊跷的事,他们怀疑有鬼,可如今却切切实实地听到了,此事的确有诈,此中心情,难以描述。 无疑他们心中都有同一个怀疑的对象——纪百武。这小乞丐的些微描述,纪百武倒是都对得上,纪百武生得是细眼薄嘴唇,一副薄情样,纪清泽长得更像姜婉情,和纪百武倒是不怎么像的。可是这样简单的描述,又很难对号入座,毕竟这江湖上白面微髯细眼的绝不只有纪百武一个,至于武功高强——对于压根不会武功的乞儿来说,便是沈飞琦那样没什么武学天分的,也能称得上很不弱的高手了。 可即便只是有可能,纪清泽脸上的血色也已全然褪去,整个人微微发着抖,竟有转身推门出去、只当从未听过这些话的冲动。 高轩辰道:“还有呢?!” 这小乞丐自己也晓得这样的描述实在不够清晰,须得讲出一些异于常人的关键之处来。可人生得都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三言两语,哪里就讲得清楚?高轩辰的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逼得他非要说清楚不可。 小乞丐为难地看着寒光闪动的宝剑,忽然“啊”地一声,开了窍:“我记得他的刀柄上雕了龙!” 高轩辰追问:“刀?!是刀还是剑?!” 小乞丐愣了一下,又不大确定了:“刀、刀吧?很宽的一把,应该是刀?他没有拔出鞘,我没看见刃。啊对了!跟你那把刀很像!”他被高轩辰点了穴,无法伸出手来比划,努嘴指向纪清泽腰间的那把阔剑,“就是这样的!这是……刀?还是阔剑一类的东西?”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就静了——原本也是静的,可这时候却静得诡异,纪清泽也不抖了,整个人如同木桩一般扎在那里,脸上的神情是呆滞的,灵魂出了窍。 阔剑。雕龙。 高轩辰的神情则是极端得凝重,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他很慢很慢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看清楚了?” 小乞丐连忙点头:“看清楚了!刀?还是剑柄上雕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我当时还想,这人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龙凤之类的瑞兽,在官场上除了天家是无人敢用的,滥用就是忤逆杀头的大罪。然而江湖人士向来不齿与朝廷为伍,说话行事没有这么多的忌讳。可即便如此,龙凤也不是什么人都敢乱用的,只有最厉害的招式,才敢用“斩龙”“除凤”一类的方法命名,也只有最厉害的宝器,才敢叫做“龙腾刀”“凤鸣剑”。这江湖人士把名号报出来,凡带上“龙”“凤”一类字的,要么是顶尖的名门高手,要么就是极其自大的狂徒。 而纪家的“游龙剑”,剑柄上正刻着一把飞腾的游龙! 一件两件,尚能称得上巧合。可若桩桩都对上了,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高轩辰默了很久,挤出了一个讽刺的冷笑。他没有去看纪清泽,他不敢看纪清泽的表情,又担心他难以承受,因此眼睛的余光里全是纪清泽。 小乞丐被高轩辰诡异的笑容瘆得背脊发凉,正要哀告讨饶,又听高轩辰问道:“你既然看见了他,他怎么可能放你活着出来?” 小乞丐脸色微微地变了一下,立刻道:“那个丑八怪本来是想杀了我的,我比较机灵,和他周旋了一番,他就暂时没有杀我。你们又好生厉害,把他牵制住了,我才能趁乱逃走了。” 纪清泽到此时几乎已全明白了,眼神没有半点温度地看着小乞丐。他没有什么同情,但亦没有苛责,就只是漠然。 纪百武和错丹手田峰没有杀了那小乞丐,无非只是要他做个诱饵,能引纪清泽单独下山。既然是诱饵,打断手脚,弄得半死不活丢在那里,一样能起到诱饵的作用。然而这小乞丐却毫发无伤地逃了。纪清泽当日的武功虽然不及田峰,可他有青竹门的轻功傍生,轻易要将他拿下也并非那么容易。那小乞丐当日颇做了些“诱敌深入”的勾当,才害得纪清泽身负重伤。想必是这乞丐知晓了田峰的意图之后,“机灵”地主动请缨,才暂时保全了自己。然而谁都想活命,真正要害纪清泽的,到底不是这个乞丐。 纪百武找了错丹手来办事,或许是想杀了纪清泽,又或者只是想要废掉纪清泽的武功便足以。对于见过他真容的小乞丐,他一定对田峰下了必杀的命令,田峰过于自负,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高轩辰,没废了纪清泽,自己的“错丹手”被人砍断,结果还让小乞丐给趁乱逃了。 田峰这桩差事,办得实在不怎么漂亮。 小乞丐打量着高轩辰和纪清泽的脸色,哭丧着脸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也是无辜被牵连的,那人本来就是冲着你们来的。反正你们也没事,就别为难我了吧?” 高轩辰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没事?”又懒得多说,最终只是自嘲一笑。 屋中再度陷入诡异的沉默。 纪清泽一阵茫然之后,又陷入了一阵更大的茫然。他就这样呆呆地伫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更像是什么也没想,想不了。 片刻后,房门被人推开,杜仪走了进来。 高轩辰让他处理外面的骚乱,他早就处理好了,想必已在门外听了一阵了。他进了门,先看了眼高轩辰,又看了眼纪清泽,最后才去看那小乞丐。 第110节 “原来如此。”杜仪道,“难怪你从不肯细说你是如何遇见错丹手田峰的。” “错丹手”三次一出,魂飞天外的纪清泽猛地一震,扭头望向高轩辰,起先是不可思议,随后是惊慌失措,然后眼眶便红了。他死死盯着高轩辰,连呼吸也凝滞了。 高轩辰低声道:“杜叔叔。” 杜仪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苦笑,随后摇了摇头:“我明白。既然都过去了,那错丹手也死了,不该提的我不会提起的。” 高轩辰只担心他会告诉白金飞和白青杨。此事的罪魁祸首虽是纪百武和田峰,但到底涉及了纪清泽,因此他一直不肯多说。得了杜仪的保证,他才勉强笑了笑。 杜仪走上前来,在那小乞丐面前站定。他问高轩辰:“你想要拿他怎么办?” 若要论起面善,杜仪也是很面善的,可他脸上一旦带了几分笑意,莫名就叫人不寒而栗。那小乞丐瑟缩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高轩辰道:“不怎么办。带他去苏州,认人。” 杜仪皱了下眉头,似有些不满意,但还是道:“好。” 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这小乞丐除了讨饶求情之外,再无话可说。往后的事情,纪清泽若要再问,便只有去问高轩辰了。 两人出了房间,将那小乞丐留给杜仪看着,又一前一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高轩辰走到桌边,听到背后轻轻的一声,是纪清泽关上了房门。他转过身,面对着纪清泽。 纪清泽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眼眶依旧是通红的。 高轩辰心道:若真是纪百武幕后指使,此人实在厚颜无耻、心狠手辣至极。清泽他……终究还是难过的。 可纪清泽却没有提纪百武。他轻声道:“原来他就是错丹手。” 高轩辰微微一愣。 纪清泽的表情看起来难过极了,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靠近高轩辰,却只走了一步就停下了,像是不敢靠近。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里滚下来。 他哽咽着哭了:“对不起……” 第84章 他们在天下论武堂的最后一段时间,实在不算多愉快。 当日高轩辰让叶无欲送纪清泽离开,实际上倒没想那么多。他自己受了伤,头脑一片空白,需要一个人冷静,谁也不想见。加之他又担心田峰会杀个回马枪,因此才想到叫叶无欲先送纪清泽走。 后来叶无欲真的把纪清泽带走了,田峰没有再回来,他的内力也同样地一走了之,唤不回头。 他一个人在山下待了两晚,才在下着绵绵细雨的清晨像个落汤鸡似的回到了天下论武堂。 他刚回房坐下,纪清泽就急赤白脸地冲进来,问他这两天去了什么地方。 其实并不是高轩辰有意做圣人,身负重伤、赔上一身内力,便是他心甘情愿,却也是为了纪清泽。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有些话他却已没有必要说了——说了又能如何?失去的东西已经回不来了。 他轻描淡写一句醉酒忘返,便把事情揭过了。 可高轩辰不是圣人。 有些事情他没有说,就算他说了,旁人亦无法切身地感受。甚至过了那段时光之后,他自己再回忆,也很难再理解身处煎熬中的自己缘何会如此令人厌恶。从前他可以踏水飘萍,可以日行数十里不停,可突然之间,他走着路,竟会让右脚被左脚绊倒;从前他剑可挽花斩铁,可突然之间,他比着最基础的招式,剑竟会莫名脱手飞出;从前他不可一世,看谁都不如自己,可突然之间,仿佛他成了这世上最多余、最无能的一个。 丹田被毁,内力尽失,并不是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伤害。如沈飞琦这样无甚武学天赋、常年混日子的家伙,一样可以镇日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地过日子。真正要命的,是高轩辰自己的心坏了。 他变得暴躁易怒、反复无常。忽然对纪清泽冷言冷语,恣意嘲弄,待稍稍冷静,他心里亦明白这并非纪清泽的错,且共聚时日不多,于是又对他加倍关怀体贴。过上一会儿,又忽然翻脸走人,一整日躲起来不见踪影。 如果不是有近五年相处的情感打底,恐怕那段时间的他会让每一个人对他敬而远之,以免无端地惹一身骚。 那时候他还常常溜下山去,不同往日在山下晃一圈就准时赶回来,他一去就是大半天,半夜里才满身酒气地回来。 他的酒量虽过得去,酒品却不大好。醉酒以后说的话做的事,翌日午时头疼欲裂地醒过来,便把一切都忘了。 有一天二更时,他打着醉拳回山,刚上到半山腰,便被出来找人的纪清泽给堵住了。 纪清泽闻到他一身酒气,眉头皱得快要打结,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却都咽了回去。 高轩辰见了他,便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服——好整以暇是他自己以为的,实则他只是将本就乱糟糟的衣服扯得更乱了。然后他抱胸靠到一棵树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纪清泽对他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十分地熟悉,天下论武堂里颇有几个唠唠叨叨爱讲大道理的武师,每次他们要开口训人,高轩辰便拿出这幅腔调,能把人气得肝疼。 纪清泽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最后他上前抓起高轩辰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高轩辰被他拖着往山上走,歪过头,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好奇:“你怎么不骂我了?” 纪清泽道:“我骂过你吗?” 高轩辰委屈地撅了撅嘴,又较真地拿手指去戳他的脸颊:“有的!你骂过我许多次!” 这些时日来高轩辰太过反常,纪清泽的确追着他问东问西,但要说骂,那也算不上,最气急的时候曾说了两句恨铁不成钢的话。 纪清泽怔怔道:“我骂了你什么?” 高轩辰道:“你骂我丧尽天良,祸害武林,你说你要拔除我这个祸害!” 纪清泽吓了一跳,猛地松开拉着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少啦,你喝醉了!” 高轩辰本来就走得踉踉跄跄,被他把手一甩,踢到了地面上□□的时候,顿时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摔了一个大马趴。 他摔倒之后,没有立刻爬起来,趴在那里不动弹。 纪清泽快疯了,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可是高轩辰像是摔进了沼泽地里一般,竟被地面死死吸着,任他怎么拽都拽不起来。纪清泽这才发现,高轩辰在抵触他。 二更天的后山,没有一盏火烛,连林中的鸟都睡下了,安静得只剩下微风轻扫柳枝,以及地上的落叶被挤压的飒飒声。 纪清泽拽不动便不拽了。黑暗中他看不清高轩辰的表情,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第111节 高轩辰竟然在哭。 从相识之初纪清泽便知道,高轩辰是个很孩子气的人。他喜憎随心,变脸好似翻书那样得快。可他始终保有稚气地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无论大事小事,吃上一顿美味,睡上一场好觉,就全都烟消云散了,从不曾见他为何事困扰失眠过。这更是他五年以来第一次失态地哭了。 高轩辰带着哭腔控诉:“你摔我。” 纪清泽放弃了无谓的拉扯,弯下腰抱住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高轩辰道:“你不要我了。” 纪清泽把他抱得更紧,无措道:“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高轩辰紧紧捏住他的手腕,好像铁箍一般:“谁都可以不要我,只有你不可以。” 纪清泽郑重道:“别人我不管,我一定不会。” 过了一会儿,高轩辰无力地松开手,翁着鼻子,又吃吃笑了起来:“怎么办,我好像个疯子。” 纪清泽呆了,不知该说什么。 高轩辰笑完之后,又开始喃喃自语。他不停叫纪清泽的名字,他叫一声,纪清泽就应一声。然后他说,对不起。 纪清泽又被他弄懵了,借着月光,努力想要看清他的神情。 高轩辰说:“清泽,对不起。我应该走得远远的,或许有一天,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死掉。可是我好自私,我舍不得。你说得没错,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纪清泽听他莫名谈起了生死,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气得发抖,死死拽住高轩辰的衣襟,要逼他把话说清楚。 可高轩辰就是这么反复无常,上一刻还说着要走,下一刻又突然变得无比温柔。他摸到纪清泽的后颈,将他按向自己,略嫌笨拙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纪清泽就好似被他情绪调动的提线木偶,随着他的悲伤而悲伤,随着他的愤怒而愤怒,又被他突如其来地拽进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之中。他僵硬了片刻之后,自暴自弃地缴械投降,开始笨拙地回应。 十八岁的少年初通人事,他们就似两头小鹿互相舔舐。高轩辰本是躺在地上的,他揽着纪清泽的腰翻了个身,便夺取了主动。 这样一个吻,他亦吻得□□四覆。他忽然发泄一般想要将纪清泽吞进肚里,纪清泽便亦激烈地回应他;他突然又好像觉醒了的瘾君子,惊慌失措想要逃离,却被更加惊慌的纪清泽抓住不放。 终于,两个人精疲力竭地分开,并肩躺在地上,满头泥土沐浴从枝叶的缝隙中洒下的星点月光。 纪清泽哑声道:“你喝多了酒,醒了以后,酒后的事就都不记得。你自己说的话,我说的话,都是白说。” 高轩辰呼吸静谧,并无回应。 纪清泽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我现在就有话想说,大不了等你清醒了,我再说一次。你今天几乎要吓死我,可我现在又安心了。” 他说:“你这段时间叫我好生气恼,可我现在不气了,你总有你的理由。” 他说:“少啦,我好欢喜。” 他说:“ 很欢喜,很欢喜。原来我也可以这么欢喜。谢谢你。” 高轩辰已经睡着了,睡梦之中,他还拉着纪清泽的手没有松开。 然而第二天,纪清泽没能把他要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天晚上,高轩辰就和谢黎一起,双双从天下论武堂失踪了。 ———————— 纪清泽哭着说,对不起。 其实当日种种细算起来,要说王八蛋也是高轩辰王八蛋。有些事情,便一个人再肯体谅,可他不知道真相,便一个人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去体谅。 若纪清泽早些知道高轩辰是天宁教的人,他必然是怨的,若他早些知道高轩辰受了苦不肯告诉他,他也会怨。可桩桩事情累积在一处……当日那般为难纠结的心情,他便只体察十之一二,便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他说,对不起。 这倒把高轩辰弄得不知所措了,半晌噗嗤笑出来:“你对不起我什么?我那时候一个人在那里纠结反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把你弄得够呛,你没有把我掐死,足见你待我够好了。” 纪清泽道:“不是的。” 他看着高轩辰的眼睛,一眼深深地望到了底:“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为什么要说你自己自私。你没有。只不过,你是个人。你也有心罢了。” 第85章 凡这武林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或多或少在意声名。而所谓的名门正道,不光要以武服人,还要以德服人。且越是有名的,就越需要有德行。 的确有沽名钓誉之辈,也有真正的端方君子,但有许多人,德行未到,却被强行架在了那个位置上。江湖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声名狼藉。因此他们心中有龌龊,又想要维持自己的名声,便会做出一些更加丑恶的行径来。 纪百武娶了个续弦,养了个私生子,被人暗地里戳着脊梁骨不知道骂了多少年。说是风光的南龙游龙剑,可明里暗里,却是众人的笑柄。与他同辈的,敢当面讥讽他,就连他的小辈,都敢议论打趣。还有许多为纪清泽抱不平的人——他们倒也不是真的为纪清泽不平,只不过这是名正言顺攻讦纪百武的借口罢了。纪百武自己德行有亏,无法一一与那些人清算,最后又把帐算到纪清泽的头上。 当年纪百武也曾试过遮丑,从俞若男死后过了些时日他才把姜婉情娶进门这一点便可看出,他伊始也没敢承认纪正长的身份,还是过了几年才给纪正长改了姓。就这样也躲不过众人的火眼金睛。他被人骂了这么些年头,说他薄情寡义没良心,亏待长子,愧对前妻,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再遮遮掩掩,在江湖上当着群雄的面亦懒得掩饰,把他对两个儿子的区别之心表现昭然。 可即便如此,纪百武对纪清泽所敢表现出的,也仅仅是不喜欢而已。且不说纪清泽还有舅家的青竹门撑腰,这天下的伦理道义也不容得纪百武对纪清泽有更大的恶意。 纪百武动了翦除纪清泽的心思,不能亲自动手,也不敢给人留下把柄。那日中秋,纪百武大抵是在集市上遇上了纪清泽和高轩辰,便在后面悄悄跟着,及至发现两人路见不平,便想出了一招借刀杀人的奸计来。 什么为弟报仇,尽是些扯谎的话!错丹手田峰,压根就是纪百武雇来的行凶者! 高轩辰心中已有定论,即便那小乞丐还未当面指认纪百武,他已忍不住按图索骥地推断下去:“看来错丹手田峰,也是你爹……也是纪百武杀了灭口的。” 纪清泽怔怔道:“错丹手死了?” 高轩辰道:“听叶无欲说,他已被人杀了。”他说出口后,自己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睛。 当初高轩辰回到天宁教后,自然是花了不少功夫追寻错丹手田峰的下落,以及调查他的背景。错丹手田峰在江湖上是个很神秘的人,他声名狼藉自然是不用说,但见过他的人不多,关于他的消息也很少。想来是因为,他练的这邪门功夫,必然人见人打,因此他不敢在江湖上公开地活动。 高轩辰也是调查之后才晓得,这田峰或许做的是和风华十二楼同样的勾当。只不过风华十二楼树大招风,行事高调,人人都晓得他们是个杀手组织,而田峰单枪匹马,行事低调诡谲,又不曾发生过风华十二楼泄露账本那样的丑事,至今也无万全的证据,只是种种迹象看来,八九不离十。 第112节 最可怕的是,那纪百武竟能在短短时间就找到错丹手这般神秘的人,绝不会是巧合,恐怕他早早就已在暗中筹谋,并与田峰有所勾结 ,只是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如今想来,大抵是在天下论武堂里的高轩辰的那一脚、纪清泽的那一剑,用他们那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锐气,彻底割裂了纪百武最后一层伪善的面具,让他决定尽快下手。 一想到这些,高轩辰就恨不能立刻飞去苏州把纪百武大卸八块! 他问纪清泽:“你打算怎么办?” 纪清泽又愣了一愣,随后长久地沉默。 高轩辰捏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他缓声道:“如果……你……” “不是的!”纪清泽急急打断了他,“我没有!我只是……我……我不知道。” 高轩辰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搂住他,把他的头按到自己怀里。他没有再说下去:“我明白。” 纪清泽抓住他的衣角,涩声道:“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他不说不知道怎么面对纪百武,却说不知道怎么面对高轩辰。难道他心里便不恨么?可对方是他的生身父亲,要他瞬间拿出杀伐决断的气势来,他也难免有一点人之常情的犹豫。这点犹豫又让他深感愧对高轩辰。此中挣扎与痛苦,难以用言语阐述。 高轩辰又道:“我明白。” 又良久。 纪清泽终于抬起头来。他一字一顿道:“我都听你的。” 高轩辰道:“去苏州。” 他恨不得能生出鲲鹏之翅,又或学会缩地之术,瞬间去到苏州,找到纪百武那混账东西问个清楚。然而杜仪奉了白金飞的命令,要送他去万艾谷,未必肯让他走。 纪清泽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高轩辰道:“今晚就走。” 纪清泽默了一默,道:“好。”又道,“现在去找杜谷主说么?” 高轩辰道:“不必找他,飞叔叔让他把我送去万艾谷,他就会送我去万艾谷,不会同意我去苏州的。” “你的身子,不去万艾谷,可捱得住?” 高轩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试着往空中拍了一掌。他道:“打从我的内力恢复之后,我便觉得一日比一日好,先前的筋脉淤塞久了,眼下都在慢慢解开。似乎并没有什么非要杜叔叔帮我医治的问题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绝不会亏待了自己。” 纪清泽听他这样说,便点头道:“好。” 高轩辰原本就不想去万艾谷,那里山高水远,虽然清净,却也无聊得很。他想先去苏州,把去年的事情查清楚了,就去找沈飞琦和蒋如星。那两人不知他们下落,想必很着急。 天黑之后,各屋子里的人都熄灯睡了。 高轩辰和纪清泽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另一间房门。纪清泽在外等着,高轩辰摸进去,往正趴在桌上睡觉的教徒背后大穴一拍,那人身子便软下去,暂时昏迷了。他拍晕了看守那小乞丐的教徒,到床边把小乞丐提起来。 小乞丐从梦中惊醒,被高轩辰点住了穴道,发不出声来。他身子原本就瘦小,高轩辰提着他也不费什么力气,迅速从屋里出来,和纪清泽一起跑了出去。 两人跑出去旅馆,立刻去马厩牵马。 他们刚解开拴住的马缰,把小乞丐丢到马上,突然察觉有人靠近。 “谁?!”这一回高轩辰和纪清泽几乎是同时发现的。 拐角处,有人执着火烛走出来——赫然是杜仪! 杜仪连白日的衣服都没换,显然今晚并未休息。他手里只有一盏烛台,身边也没跟别的人,向高轩辰他们走过来,走到面前才站定了。 高轩辰见来人是杜仪之后便放松下来,一面看着杜仪,一面还调整着马鞍和马镫。被人抓了个正着,一点思过和忏悔的心情都没有。 杜仪笑骂道:“小教主,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老实。” 高轩辰道:“杜叔叔,我要去苏州。” “我知道。”杜仪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药瓶递给他,“每日清晨服一粒,助你疏通筋脉。” 从他独身露面时,高轩辰就晓得杜仪没有打算拦他。如今赠药,可见杜仪白日意料到有此一出,早把利弊权衡过了。 在一旁的纪清泽忍不住道:“杜谷主,阿辰他的身子……” 杜仪道:“你们既然不肯跟我走,且自己好生注重着。小教主,你多用艾草叶子煮水泡澡,扎针疏通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神阙穴四穴,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每日睡前气通八遍。” 他说的话,高轩辰和纪清泽都默默记下。 纪清泽又道:“他近来可否运气练功?” 杜仪点头:“你若多练功,倒还对你恢复有益呢。武学一道,不就在勤练么?然而绝不要去做那危险之事,斗那凶恶之人,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两位护法真要为你操碎了心。” 高轩辰默然。 白金飞和白青杨都长他十几岁,他小的时候当他们是长辈,可随着他逐渐长大,两位护法对他与兄长无异。习武之人,若内功练得好,于容貌上亦有反应,原就比常人显得年轻。可是自从他大病一场、高齐楠去世,两位护法都在短短一段时间内看着便憔悴衰老了许多岁。 高轩辰翻身上马,道:“杜叔叔,后会有期。” 杜仪啧了两声,侧身让开一条道:“别告诉白金飞是我放你走的,要不然我可没有好日子过。” 高轩辰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你看我有这么傻吗?要不要我揍你一顿,以显得你拦过我,只是没有拦住,你也好跟他交差嘛!” 杜仪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骂道:“小白眼狼!你当我不想拦你吗?拦也拦不住,算了算了,这差事不好办。” 高轩辰笑了笑。他心里也明白,杜仪说的,倒不是今日没能力拦下他和纪清泽,以杜仪的本事,用不着拼武功,有的是办法,让他俩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已到万艾谷。可杜仪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何尝不疼他?他非要走,心已不在此地,他这一年多的痛苦与怨愤杜仪是眼睁睁看着的,他一日也等不了,杜仪何尝不懂? 杜仪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去管那没有正行的高轩辰。他忽然正色,转向纪清泽道:“纪小兄弟,有件事……” 纪清泽见他犹犹豫豫,道:“杜谷主请说。” ”唉!“杜仪叹了口气:“这些话我说未必合适,你也未必肯信,我说了又未必有用……” 第113节 他什么事情还没说,先说了三个未必,别说纪清泽,连高轩辰都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就听杜仪自己接了下去:“……当年的伐魔大战,江湖上数十门派的英雄好汉来围攻天宁教,那些年天宁教的确树敌众多,成为了众矢之的,但这前来讨伐魔教的,其中有的是当真与天宁教有血海深仇的,有的是受了他人的蛊惑煽动,有的为了扬名立万,有的纯粹凑个热闹,也有的是形势所迫……” 他舔了舔嘴唇,道:“这人一旦多了,各怀目的,自然就乱。其实当年有许多‘伐魔’的人,并非死于战事。我不是要为天宁教开脱什么,诚然有些事情……该怎么说呢,即便由天宁教起了头,照着天理正道来说,天宁教有错,也不能说,那些正道们就真的是磊落光明的,人心一道,实在龃龉难测。” 这杜仪是万艾谷的谷主,万艾谷超脱中原武林之外,虽然历代与天宁教交好,但他到底不算天宁教的教众,因此也敢堂堂皇皇地说一句公道话。只不过他这个话说的实在是扭捏,兜了半天的圈子,到了还没能切入正题。 高轩辰急得直踩马镫:“你到底要说什么?” 纪清泽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手指紧紧拽着马缰,骨节微微泛白。他道:“杜谷主,直言结论便是。” 杜仪摇头,苦笑道:“就是没有结论,我才要说这许多。” 高轩辰和纪清泽俱吃了一惊,对视一眼。高轩辰道:“妈的,你该不会是什么缓兵之计,废话这么多,找人半道上截住我们绑去万艾谷吧?” 杜仪哭笑不得:“想什么呢!年轻人就是心急,早上抓了人,当晚就要走,连听我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纪小兄弟,我想说的是,令母非战致死。但,没有结论。” 非战致死?! 非战致死???!!! 只听马儿“吁”的一声,受惊抬起前腿,险些将纪清泽从马上掀下去! 高轩辰道:“你说什么???那她是怎么死的???” 纪清泽一字一句道:“非战致死。没有结论?!” 杜仪先前为引出话题的时候,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可真到了正题上,他却突然变得惜字如金。他道:“世事难料,岂知今朝。抱歉。” 昔年杜仪尚且年轻,伐魔大战之时,他亦受高齐楠的征召来了出岫山,为天宁教治疗伤者,因此当年的大战,他是亲历者。他虽见证了许多的事情,但他毕竟是站在天宁教这一边,虽武林正道那里发生的大事他也知道一些,个中细节却又不甚明了。他只知道,俞若男并非死在魔教人的刀剑之下。当年他若有心要查,自然是能查明白的,只是那时死伤者百千,他又不知今时今日纪清泽与高轩辰会有如此缘分,怎会去在意那些?能记得有俞若男此人,已属记性上佳了。因此他才会对纪清泽说一声抱歉。 高轩辰沉浸在震惊之中无法自拔。他与纪清泽,虽能敞开心扉走到这一步,可俞若男的死和高轩辰天宁教主的身份一直都是梗在他们心里的一道坎,止不住什么时候就要爆发。可现在按照杜仪的意思,难不成,此事还另有隐情???!!! 杜仪手中的蜡烛快要烧尽了,他默默退了两步,将马厩外的路彻底让了出来:“你们走吧。” 高轩辰回头看了眼纪清泽,只见火烛的映衬下,纪清泽脸色潮红得吓人,气息急促,胸膛迅速上下起伏。好在他的眼神还是清明的。 片刻后,纪清泽低声道:“走吧。” 纪清泽轻轻踢了踢马腹,骑了出去。他的神色无比凝重:“谢谢你,杜谷主。” 杜仪摇头。 高轩辰从杜仪身边路过的时候,杜仪道:“小教主,你自己保重。” 高轩辰停了马,低声道:“杜叔叔,其实我不必去万艾谷的,对吗?” 杜仪微微一愣。 高轩辰没再说什么,淡淡笑了笑:“我会谨遵嘱咐的。再见。” 两人带着那小乞丐,在夜色中,一路向南奔去。 第86章 清晨, 纪清泽坐在城门边的茶摊上出神。 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脸色显得苍白, 恐是昨夜休息得不大好,今天又清早就起来赶路, 因此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小乞丐——他叫吕泥鳅,据说是因为这小子总跟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似的,遇上啥事都跑得最快, 于是被人起了这样一个绰号, 不过因为他没念过书, 只知道自己叫泥鳅,这两个字却是不会写的——偷眼打量着纪清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挨过去, 赔着笑道:“纪少侠, 你饿不饿?” 纪清泽淡淡地瞥了他一样, 没有回应,收回视线, 继续放空。高轩辰去买早点了,过会儿就会回来, 让他在这里看着吕泥鳅。 吕泥鳅又问道:“纪少侠,那你渴不渴?” 纪清泽依旧在走神。 吕泥鳅张望四周,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少顷,他讨好道:“纪少侠,我去给你买杯茶喝好不好?” 纪清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了什么, 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吕泥鳅如蒙释令,忙不迭地跳起来:“那我去了!” 他跑到茶摊老板的边上,扯着嗓子叫道:“来一壶热茶!快着点些,别把我家少爷渴坏了!”一面喊,一面偷眼往后瞧。 纪清泽头也没回,怔怔地坐在那里,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吕泥鳅不由得暗中窃喜,再次左右张望,见高轩辰尚未回来,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茶摊。旋即,他撒腿就跑,麻溜地朝自己先前观望好的小巷子里冲过去! 他一路跑一路还回头往后看,看纪清泽追上来没有。然而纪清泽只顾着想心事,完全忘记了看守他的任务。 吕泥鳅真跟条泥鳅似的,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钻到连他自己都晕头转向才终于停下来。并没有人来追他,这会儿纪清泽就算发现他跑了,想追怕是也来不及了。想到这里,吕泥鳅长长出了口气,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打从落到高轩辰和纪清泽的手里,他就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的。他虽然不会武功,不能仗剑走天下,但一个乞儿,执碗走天下,也算是个江湖中人了。混迹江湖的人,最怕的就是那些个武功高强或自以为武功高强又年少气盛的人,受不得半点的委屈,一言不合就拔刀抽剑,只要关乎到颜面,哪怕为了点蝇头小事都非要闹出个你死我活,用人命来解决官司。 更何况,吕泥鳅虽然是被迫无奈,可他为了自己能活命,到底算是坑过那两人一回。虽然详细的情况他不甚明了,可他知道他恐怕把那两人坑得不轻,当时高轩辰抓住他的时候,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他活活扒皮拆骨地炖了。 不仅如此,吕泥鳅先前听他们的谈话,这两个年轻人似乎来头都不小,而且还和魔教也扯上了关系。虽说他们没有立刻把他宰了,要压着他去见纪百武。可吕泥鳅坚信,一旦事情解决了,他也决计是没有活路的,这两人必欲将他杀之而后快。 如今可算逃出来了,真是叫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忍不住哼起小曲儿来。 “哼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把吕泥鳅吓得一激灵,满腔的调调全都吓回去不说,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声音是从头顶上方传来的,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墙头上翘着腿一脸闲适的高轩辰,那神情悠悠在在的,像是个正在钓鱼的渔民,而他这条鱼儿已然上钩了。 吕泥鳅吓得转身就跑,刚跑出没两步脚下一绊,猛地摔了个狗啃泥。他从地上跳起来,又要继续跑,头两步跑得很快,可渐渐地就慢下来了—— 并非是高轩辰捉住了他,而是他自己明白,他是跑不掉的。高轩辰的功夫他见识过,别说他两条腿灵活地像泥鳅,纵使他长出两百条腿来,也跑不过高轩辰的轻功。他越是不老实,把高轩辰得罪得狠了,越是给他自己找苦头吃。该认怂的时候还是得老老实实认怂。 第114节 于是吕泥鳅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过身来,笑出一口黄黄的牙来:“高少侠,你久去不回,我怕纪少侠等急了,赶紧地出来找你。你咋跑到这地方来了?” 高轩辰冷笑:“我不跑到这里来,你怎么跑来这里找我呢?” 吕泥鳅无话可说,只能干笑。 高轩辰从墙上一跃而下,如老鹰扑食,只眨眼就掠至吕泥鳅的身边。那吕泥鳅虽然瘦弱,到底也是个年轻的男儿,骨架子尚有一些尺寸,不料高轩辰一把拎起他,就如同拎一只小鸡仔,他简直连挣扎也挣不得。 高轩辰怕他又生事,直接封了他的穴道,提着出去了。 回到城门口的茶铺,高轩辰将一袋刚买来的包子推至纪清泽的面前。纪清泽猛地回过神来,看见被高轩辰拽着的吕泥鳅,不由得一怔。 打从那天他们离开,杜仪向纪清泽提了他母亲的事,他就一直魂不守舍的。白天他们要赶路,到了晚上,他也睡不好,难免更加无精打采。高轩辰神色复杂看着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道:“吃吧。” 纪清泽也不提他让吕泥鳅溜了的事,只拿起包子吃了。 吃罢早饭,三人出了城,骑上马继续赶路。 晚上,三人在野外露宿。 高轩辰去河边打水,纪清泽坐在树下生火,吕泥鳅被捆了手脚,蜷缩在一旁。 “哎哟!哎哟哟!”吕泥鳅突然叫了起来。 纪清泽放下搅动火苗的长树枝,问道:“你怎么了?” 吕泥鳅可怜兮兮道:“纪少侠,我的腿抽筋了,可否帮我把绳子松松?” 这小乞丐可怜倒也可怜,一会儿被人点穴,一会儿被人用绳子捆着,见天被扔在马背上受颠簸。他本不是习武之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腾?那脸色原就不大好看,如今更是蜡黄,唇上也无半点血色。 纪清泽走上前去,替他将身上的绳子松了,又回到火边坐下。 吕泥鳅一边装腔作势地哼哼,一边揉腿,一边又在偷偷观察这附近的地形。他一刻也没有打消想要逃走的心思,然而那高轩辰盯他盯得十分紧,对他下手也狠。反倒是纪清泽,良善温和不少,因此他想要跑路,也得挑高轩辰不在的时机。 他心里倒也是觉得蹊跷的。当日他被田峰挟持,无论是田峰也好,还是那幕后主使的中年男子也好,全都是冲着纪清泽来的,可最后吃了大亏的人却似乎是高轩辰。不过这也与他没有关系了,他只想离这趟浑水越远越好。 吕泥鳅见纪清泽在生火,便在就近拾起柴火来。他一面拾,一面观察纪清泽的脸色,见纪清泽没有对他的举动产生异议,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他一面与纪清泽搭讪:“纪少侠,你和高少侠都是天下论武堂的学生吧?” 纪清泽并没有和他交谈的兴趣,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吕泥鳅立刻开始溜须拍马:“真厉害!听说能进那天下论武堂学艺的,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家的公子小姐;从天下论武堂里出来的,以后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你们平日里必定时常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吧?敬佩,敬佩!” 这吕泥鳅好生油嘴滑舌,拼命给纪清泽戴高帽子,其实只为了给自己谋条生路。可他也不想想,当初他之所以遇见高轩辰和纪清泽,岂不就是两人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结果反被他恩将仇报么? 纪清泽皱了下眉头,不再接他的话茬。 吕泥鳅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一面拾柴,一面搜肠刮肚地恭维纪清泽,什么“侠义”、“慷慨”,凡他能想到的好词,就不断往纪清泽的身上堆。他拾了些柴就送回来,又去边上拾,一次走得比一次更远。 纪清泽这几日心事满满,时常走神,也就没有一直盯着吕泥鳅。 那吕泥鳅借着拾柴的名义,走出三四十米远,回头一看,只见纪清泽又陷入了入定的状态。他往树后一躲,藏了片刻,又探出头悄悄往回看,发现纪清泽并没有发现他已经离开了视线。 吕泥鳅心中暗喜,立刻撒腿狂奔,朝着树林深处跑去! 他刚跑出没多远,忽听身后轻轻传来“咔”的一声,似是树枝被人踩断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突然他的脖颈后方被人重重一击,他两眼一黑,扑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高轩辰提着吕泥鳅走回火堆旁,将小乞丐往边上一丢。 小乞丐扑地的声音拉回了纪清泽的神智。他看着地上神志不清的小乞丐一愣,抬起头,看见了高轩辰晦暗不明的脸。 纪清泽揉了揉太阳穴,哑声道:“……抱歉。” 高轩辰开口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两人隔着火堆,无声对视。 片刻后,高轩辰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自己的凌厉和冷硬全数卸下,绕过火堆,走到纪清泽的面前蹲下。他捉起纪清泽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他仰起头,注视纪清泽的双眼。 这么近的距离,他们一眼就能望穿对方眼底所有的情绪。 “清泽。” “嗯。” “清泽,你想放他走吗?” 纪清泽一愣。吕泥鳅两次险些在他手中逃脱,皆因他走神的缘故。但他并非故意放人的,若他真的想放,随时随地可以斩断吕泥鳅身上的绳子让他离开。他只是……只是似乎也并没有盯紧吕泥鳅的想法,才会让他一再走脱。 高轩辰略略思索了一下,组织好自己的语言,方开口道:“如果,你不愿深究此事,那就让他走吧。我们可以不去苏州,哪里都不去了,你只要陪我回一趟出岫山……不,也不必去了,我写一封信,托人送回去,过几年再回去也不迟。眼下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去漠北,去西疆,去看大漠黄沙,去看雪山落日,或是到江南小镇,住上几年,过寻常人的日子也好,研习武学也好,都听你的。” 纪清泽呆住。他想说“我没有”,可没有什么?他心里乱糟糟的,其实根本没有想明白,或者是不敢往深了去想。 可他没想的事情,高轩辰却想了。 “这一路来我一直没问过你的意思,都是我在做主张。”高轩辰说。他一抓到吕泥鳅,便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心全想着找出那幕后黑手,报这一年的仇。他甚至期盼着吕泥鳅见过的那中年男子就是纪百武。可他却忽略了纪清泽的心思。 纪清泽和纪百武父子不睦,这一点全武林的人都知道。可别人都不是纪清泽,纪清泽究竟是怎么想的,别人也不会知道。纪清泽两次让吕泥鳅脱逃,是无意?抑或他内心深处想要逃避这场纠葛? 高轩辰道:“清泽……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一年前你我擦肩而过,几乎天人永隔,全是因为我自以为是,是我心里藏着话不肯对你说,闹下重重误会。如今我的身份你也已知晓了。我想你知道,我喜欢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再错一次,因此有什么话,尽可都说开了。这笔账,终究是你的,不用顾虑我。田峰已经死了,我的内力也恢复了,我的仇就算已经报了,我便是继续追究,也是为了你。可若你也是为了我勉强自己,这又何苦?” 他话刚说完,纪清泽忽然反手猛地抓紧了他的手。用力之狠,捏得高轩辰手指做疼,但他一声也没吭,只静静等着纪清泽的回答。 纪清泽摇头。起先是慢慢地摇头,随即越摇越快。高轩辰说的那些话,令他猛然间醍醐灌顶。他这时候才明白自己这几日稀里糊涂想不明白又不敢往深了想的究竟是什么,全都叫高轩辰一眼看穿了。然而说出来之后,他心里的迷障却被一扫而空,猛然之间清明了。 他说:“是,毓澄,我害怕。” 高轩辰将他的双手合在自己两掌之间,轻轻摩挲,平静道:“人之常情。” 害怕归害怕,但他不打算再逃避了。有些帐,终究是要算清楚的。一定要算得清清楚楚,从此以后,镜破钗分,恩断义绝。 第115节 纪清泽看了眼一旁的吕泥鳅,眼神清明,坚定道:“去找他!” 第87章 高轩辰和纪清泽带着吕泥鳅一路赶到临安, 在临近城池的小道前,他们忽然听见前方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高轩辰和纪清泽颇为谨慎, 立刻驻马停下,退到一旁, 眺望前方滚滚尘烟,想看清来着何人。 不片刻,那队人马驰近了。看衣着打扮, 是临安翔鹤剑王家的人。打头的就是王家的家主。只见他一脸焦急与喜色, 目不斜视地眺望前方, 拼命挥动马鞭,恨不得自己□□所骑的乃是飞天神龙,能带他。他们显然不是冲着高轩辰和纪清泽来的, 甚至连看都没看站在路边的三名年轻人, 行色匆匆地疾驰, 转瞬就消失在了三人的视野之中。 高轩辰望着那一行人离去后留下的尘土,疑惑地眯了眯眼。王家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了。 随后三人重新上马, 又朝着临安驰去。 进了城,先找了间茶馆坐下歇脚。 店小二送来茶水, 高轩辰多丢出两枚铜板,问道:“劳驾,打听个事儿, 我们方才进城的时候恰遇见王家家主,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敢问这临安城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武林中大门派大家族坐镇一地, 维系一地安稳。家主家主,即为一家之主,责任在身,不会像那些游侠般自由自在地云游江湖。此番王家家主离开临安,若非临安城里出了什么事,那恐怕就是武林上出了什么事,要他亲自出面参与。 果不其然,店小二喜笑颜开地手下两枚铜板,道:“客官不知道吗?如今江湖上消息都传开了!王家的小公子年前叫魔教给掳走了,如今让人给救出来了,王家家主正是去接他家的小公子去了!” 此言一出,高轩辰与纪清泽同时大惊! 那吕泥鳅的命脉被高轩辰封在手里,因此也不敢多话,此时听了高轩辰的问话和店小二的答话,也免不了吃了一惊,偷眼打量高轩辰。 当初高轩辰抓了一批天下论武堂的少年回出岫山,那王家的小公子正是被掳走的少年之一。因凶手尚未查出,高轩辰一直也没让人把那些少年放了,他出岫山天宁教不说固若金汤,那也是占据天险,岂是寻常人可以随意出入的?若不然这正道发动了那么多次屠魔之战,为何却始终拿他天宁教无法?可现如今,那些个少年,竟让人救走了?! 高轩辰一把抓住店小二的袖子,急赤白脸地问道:“是谁救走的?!” 他激动的反应吓了店小二一跳,店小二还以为他要出手打人,急匆匆抬起胳膊来护脸:“是谢、谢黎啊!” 高轩辰再度被他的答案震惊,声音高了八度,几乎破音:“谢黎?!” 纪清泽则完全地呆了。 店小二试图把袖子从高轩辰的手里抽出来,然而高轩辰的手竟如烙铁一般,任他如何使劲,也纹丝不动。他不免有些恼了:“做什么,你是认识王家的人,还是认识谢黎?这些事情与你何干?你又拽着我做什么?” 高轩辰与纪清泽为了低调行事,穿着打扮皆很寻常,那吕泥鳅则原本就是个小乞丐,因此那店小二只将他们视作出来跑江湖的小人物。这茶馆里常常会有这样的小人物,爱吹嘘自己何年何月曾和某个大人物有过什么样的交集,仿佛这样自己就能沾上大人物的光,也成为一个中等人物。这些小人物们就爱一惊一乍,一听说江湖上发生什么大事,要么如丧考妣,要么欢天喜地,好像那些事情真的能和他们沾上什么关系似的。 而高轩辰和纪清泽,在店小二眼里已经俨然成了那样的小人物。 高轩辰却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他的思绪已经全然地乱了。 谢黎救走了天下论武堂的十数名少年?那些孩子被人救走对高轩辰而言并没什么所谓,他原本也不打算伤害他们,只要事情结束,他自会将他们放走的。如今只当是提前放了,放了也就放了。可谢黎是怎么把人救走的?他有同伴吗?他们是怎么闯上出岫山的?出岫山守备严密,任谢黎武功再高,想要强攻突破,也是极难的,除非有个熟悉出岫山的人给他们带路。难道天宁教出了叛徒?! 高轩辰脸上神色不断变化,有太多疑问,不知要从何问起,也不知该找谁解答。 吕泥鳅一直不敢乱说话,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好奇,小声问了一句:“谢黎……是说天下论武堂的那个武师吗?” 吕泥鳅虽然算不上是武林中人,但一个混江湖的小乞丐,江湖上的大小事和大小人物还是知道一些的。尤其他在灵武山附近待了许多年,天下论武堂的事情没少听说。 店小二道:“是啊,不是他还有谁?” 吕泥鳅疑惑地睁大眼睛:“我怎么记得早就听说他已经死了?” 高轩辰又是一愣。吕泥鳅这话倒是提醒他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谢黎还活着,然而世人应当还不知晓才对。这一年多来谢黎始终隐姓埋名,显然是在躲避什么人的目光,暗中做着什么事情。如今他的名号重新出现在江湖上,又是救出天下论武堂弟子这样的大事,想来是他自己放出消息,亮明了身份。 他到底为何装死隐姓埋名?他在暗中做的是什么事?他要做的事情做成了吗?如今重现江湖到底想做什么? 店小二道:“是,就是谢黎。”他上下打量几名少年,道,“你们是一直在外赶路所以还没听说吧?消息也就是前两天才传到临安。那个谢黎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将当初被魔教掳走的那些孩子都救出来了,还放出消息来,说有关于魔教的秘密要公之于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江湖上各大门派都触动了,接孩子的去接孩子,不接孩子的也去凑个热闹。” 纪清泽喃喃道:“魔教的秘密?”看了高轩辰一眼。 高轩辰双眉紧锁。显然整件事情,他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忽然间,高轩辰想到了什么,忙问道:“各大门派都出动了,那游龙剑纪百武呢?” 原本一个跑堂的店小二哪里能知道全武林的风云,但恰巧最近人来人往的,消息走得快,他倒还真知道些。他道:“纪家家主当然去了,还是带着他老婆一起去的。” 高轩辰急急道:“你确定?” “确定!”店小二道,“上午咱这儿才来了个纪家的门生,他亲口说的。” 高轩辰和纪清泽面面相觑。临安距离苏州也就只有两三日的脚程了,眼看纪家已经近在眼前,倘若店小二说得不差,他们此番怕是错过了。 纪清泽道:“请问谢师……谢黎现在何处?” “灵武山啊!他一个天下论武堂的武师,也没别的去处了吧?” 此时其他桌的客人招呼店小二上茶,店小二提了茶壶要走,临走前觉得这几名年轻人古古怪怪的,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纪清泽忙道:“多谢。”又多给了两枚铜钱打赏他提供的消息。 店小二收了打赏,方才离开了。 店小二走后,高轩辰和纪清泽还没说什么呢,吕泥鳅先一脸的垂头丧气。他幽怨道:“咱是不是白跑一趟啊?不会又要掉头回灵武山去了吧?骑了这么多天马,我这屁股都要被颠烂了。” 高轩辰凉飕飕地瞥他一眼:“骑在马背上,还是拖在马尾巴上,你自己选。” 吕泥鳅知道他说得出来就做得到,连忙赔笑:“骑马,骑马!二位少侠说去哪儿,我脑浆涂地也跟着你们去啊!” 高轩辰一口喝完了茶碗里的茶,道:“走!” 谢黎回了天下论武堂;纪百武带着姜婉情一起去了;蒋如星和沈飞琦如果得到消息也一定会去;而谢黎从天宁教带走了人,又说要公开天宁教的秘密,那想来白青杨和白金飞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这下好,该聚齐的人全都聚齐了。 第88章 第116节 纪百武的确是带着姜婉情一起出门去灵武山了。 谢黎的死而复生, 以及被他从魔教救出的十数名少年,还有他宣称的将要公之于众的魔教的秘密, 成了丢进池子里的一块巨石,在原本就不算平静的池水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纪百武与谢黎并没有太多交集, 严格说起来,还能算上是有过节。他早就知道天下论武堂有这么一号武师,然而知道归知道, 当年纪清泽去天下论武堂学武的时候, 纪百武随便打发了两个小厮就把纪清泽送去了, 因此没有机会同谢黎见面。到了前年,轮到纪正长去天下论武堂,路途遥远姜婉情不放心, 他才亲自离家和姜婉情一起把纪正长送去了灵武山。也就是那一回, 让他有了唯一一次和谢黎打照面的机会。 那时候他正上山, 谢黎正下山,擦肩而过的瞬间, 两人目光交汇。 纪百武不认得谢黎,不过随便看一眼, 看完了就准备收回视线,然而对方的眼神却令他不由地被震了一下。那种眼神,用敌意来形容恐怕不太恰当, 那是一种深切的……鄙夷。仿佛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他堂堂游龙剑纪百武,而是一只灰不溜秋正在滚粪球的屎壳郎,又或者是一只满身臭气的灰老鼠。 纪百武当时就愣在原地, 停下了脚步。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对方已经走开了。他非常恼火,极其恼火,认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他很想追上去抓住那个胆敢用眼神羞辱他的家伙狠狠教训一番。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 他自己家里那摊破事天底下哪个人不知道?他知道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他、笑话他,只是很少有胆子大到敢当面给他看眼色的家伙。如今这天下论武堂正是收人的时节,山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如果他追上去和给他眼色看的那个家伙理论,或者大打出手,势必引人耳目。人们会为他的意气用事而喝彩吗?不,只会拿他当做笑柄罢了! 最后纪百武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并且牢牢地记住了谢黎这个人。 当日谢黎与韩毓澄的死讯传遍武林,两个他极讨厌的家伙命丧黄泉,他还着实为此高兴了两日。 这一回谢黎死而复生的消息震动了武林,他心里其实是很不高兴的。那天下论武堂十数名少年被救出,其中又没有他的儿子,与他有什么干系?何况他是极不情愿看谢黎出风头的。然而纪正长人在天下论武堂,姜婉情提出趁此机会去看看儿子也好。再则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南龙的确应该出面,因此便还是带着姜婉情一起上路了。 他们这一路倒是一点也不心急,沿途看看风景,交际朋友,只当是出行游玩,一路倒是轻松自在。然而快到灵武山之际,不知是否水土不服的缘故,姜婉情忽觉身体不适,白日昏昏沉沉,晚上做起了噩梦。 半夜,她忽然尖叫着从床上弹了起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啊……!” 睡在一旁的纪百武被她吵醒,将床头的烛台点上:“怎么了?” 姜婉情一脸惊恐地躲进纪百武的怀里,大口喘息着,惊魂未定:“我……我梦到……俞姐姐了……” 纪百武皱眉,冷笑了一声:“俞姐姐?” 他低下头,打量自己怀里的姜婉情。 其实姜婉情并不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长相甚至可以用寡淡来形容。圆圆的脸盘,淡淡的眉眼,小小的鼻唇。若要论美貌,纪清泽的母亲俞若男可真比姜婉情美貌许多,当初俞若男未嫁之前,追求者甚多,甚至她已经嫁给了纪百武之后,还有许多哭天抢地不肯死心的傻男人追着她跑。可偏偏纪百武就是瞧不上俞若男,反而很瞧得上姜婉情。 原因很简单——俞若男什么都好。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好,因此她是个非常骄傲的女人。她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倘若没有她,纪百武未必能够继承家主之位,甚至连南龙纪家或许也会就此衰微。 俞若男是一代巾帼,未出阁的时候,她是个骄纵的女儿,青竹门也从来没有在家从父这样的规矩。嫁到纪家之后,自然也没有出嫁从夫的规矩。她做事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倘若纪百武支持她,她就和他一起做;假若纪百武不支持她,那她就撇下纪百武自己做。 江湖儿女有这样的性情并不是什么坏事,偏偏纪百武受不了。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时常受人欺负,结果养成了一副阴沉的性子。后来他在俞若男的帮助下声望权势都有了,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他非但把当年欺负过他的人全都秋后算账地收拾了一通,连想要跟他平起平坐的俞若男他都怀恨在心。 伊始他的脚跟还没立稳,尚且收敛着。当纪清泽出生后,他的游龙剑法也练得大成,南龙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他们的夫妻感情便每况愈下。明明还居住在一间院子里,见了面却互相翻个白眼,连招呼也不打。 也就是在那时候,纪百武认识了姜婉情。姜婉情乃是一名医女,她出身平平,相貌平平,武功平平,连医术也就不过如此,与俞若男简直是云泥之别。然而她却迅速地虏获了纪百武的心。原因亦非常简单——她崇拜纪百武。俞若男拿纪百武当人看,她拿纪百武当神看。 于是纪百武便收了姜婉情做外室,并很快生下了纪正长。这一切自然是偷偷摸摸的,纪百武这人最好面子,自己行为不端,却不愿受人口舌。为了掩人耳目,纪正长刚出生的时候,还起名叫姜正长。 纪清泽五岁那年,武林正道发起了屠魔大战。俞若男向来嫉恶如仇,二话不说地加入了征伐魔教的队伍。纪百武对这些事情则不怎么热衷。他称病推辞了同道的邀请。 若再早几年,纪百武大抵会要求俞若男也别去参加。原因无他,他讨厌俞若男在外抛头露面,有损他纪家的脸面。然而彼时他已有了姜婉情和纪正长,便立刻同意了俞若男参战的提议——屠魔之战凶险异常,他巴不得俞若男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因大战需要医者随行,姜婉情的师门也被要求参战。本来纪百武肯定是不同意姜婉情去的,然而到了临出发前,姜婉情突然收到纪百武发来的密函,要求她随行出战。密函上一共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别让她活着回来。 第二句:我娶你。 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纪百武和姜婉情的关系。而屠魔之战死了许许多多的人,有名震江湖的高手,也有籍籍无名之辈。死的人太多了,整个正道遭受重创,多少门派就此凋蔽,没有人有心力去追究一个俞若男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一件事情连姜婉情都不知道。 纪百武虽然盼着俞若男早点死,然而俞若男死了固然好,不死他也一样过日子。他是在大队开拔前忽然动了俞若男非死不可的杀心,才给姜婉情送去的加急密函。 ——俞若男离家之前,给纪百武留下了一份和离书。 江湖儿女向来洒脱,不在意世俗规矩。有情时,便可抛下一切,私奔也在所不惜;情若已尽,纵使膝下已有儿女,亦可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俞若男写好了和离书。若她此去无归,便请纪百武好好照顾纪清泽,若纪百武不想照顾,将纪清泽送回青竹门便可;若她有幸得胜归来,凭此和离书,他们夫妻情分已尽,她会带着纪清泽离开,从此恩怨两清。 纪百武也想和俞若男拆伙,但他这人极好面子,容不得被人损害他的颜面。他可以把俞若男休走,却不允许俞若男跟他和离。于是拿到和离书的纪百武大发雷霆,当下便打定了主意——他不会让俞若男活着回来! 一切似乎都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俞若男死了,姜婉情回来了,他娶了合自己心意的女人,也让自己喜欢的儿子认祖归宗了。他并没有把纪清泽送回青竹门,并非因为他喜欢纪清泽。而是因为纪清泽像极了俞若男,除了相貌相似之外,连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都像。当初他拿俞若男没有办法,但纪清泽年纪小,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就偏偏要把纪清泽的那根傲骨给打折了,他就不信他做不到! 他似乎什么都称心如意了。可讽刺的是,他一生极好面子,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是。然而俞若男死后,纵然他在家中可以为所欲为,可一旦到了外面,什么人都敢对他指指点点,什么人都敢嘲笑他,人们拼命戳他的脊梁骨,戳得他又痛又痒,却毫无还手之力。 每每想起这些,纪百武并无半分愧疚之心。他有的就只是恨。恨他自己优柔寡断,在纪正长出生之前他就该除了俞若男!恨他自己心慈手软,让纪清泽长大了,大到那根被他打断的傲骨又被人重新接起来,成了他心中的刺! 姜婉情终于从梦魇中拔出,后怕地抹去额上的冷汗。她软若无骨地靠在纪百武的怀里,泫然欲泣:“夫君,我害怕。” 纪百武抚摸着她的背脊,道:“怕什么?” 姜婉情柔柔弱弱地说:“上一回我们参加武林大会,纪清泽的身边那么多人围着他转,大家都对我们指指点点的。我怕他心里恨我们,所以广交朋友,拉拢各大门派,刻意挑拨,想引得别人来对付我们。我也就罢了,此生能与你结成夫妻,恩爱这些年,已是偷来的,我再无所求。可我怕他对我们的孩子不利。正长是个好孩子啊!” 纪百武眼中流露出森冷的光:“当初就不该把这逆子送去天下论武堂!若不是青竹门再三要求,你又说不想在家里看到他,我也不会把他送走。本想着他性情古怪孤僻,到了外面必然被人排挤,我又给过他一本改过的剑谱,想他混学几年,就把自己练废了。没想到他反而丰满了羽翼。” 又疑惑道:“这逆子不知哪里来的福气,三番两次……竟都平安无事。” 姜婉情抬起头,在昏暗的烛光的映衬下,她的目光楚楚可怜。她再一次重复:“我好怕。” 纪百武扶她重新躺下:“你只管放心。” 他熄灭了烛火,自己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在黑暗中冷笑起来,道:“我是他的老子!我要他跪在我面前,看我一剑捅穿他的心肝脾肺肾,他还敢跟我动手不成?!” 他想纪清泽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所以一直没下手,说来说去,其实还是顾忌被别人发现,坏了自己的名声。但他都已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十几年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横竖他遮遮掩掩,就算纪清泽死在外面了,也会有人怀疑是他干的;纪清泽死在家里了,别人也一样怀疑他。但怀疑又能拿他怎么样?在外面找别人动手,反而容易留下把柄,还不如自己亲自动手,等纪清泽死了,就说这臭不要脸的混小子为了个断袖小情儿自杀殉情去了!他是南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能怎么样?!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压根就不该费那些心思。他就应该告诉纪清泽,你的老子讨厌你!你的老子想要你死!他想象纪清泽如果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纪清泽跟他母亲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是个克己守礼的人,他太讲礼法和规矩,所以不管纪百武怎么对他,他都压抑着自己,尽量顺从父亲。他或许还在心里哄骗他自己,以为他们还有父子情分在。这样的人,如果告诉他,你娘是你爹害死的,你爹讨厌死你了,巴不得你这孽种赶紧去死!他知道这些,会不会肝肠寸断呢? 第117节 纪百武仿佛已经能看到纪清泽那伤心欲绝又隐忍的表情,想想就觉得浑身舒坦!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当初俞若男离了家,他就没有再让她活着回来。等到下一次纪清泽回家,他也不会再让他活着出去! 第89章 自从谢黎归来, 得到消息的江湖人士们便前仆后继地赶来灵武山,灵武山周那些客栈酒馆的门槛都几乎要被人踏平。 谢黎此番放出消息, 请江湖豪杰聚集于灵武山,乃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他从天宁教救出人来, 天宁教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而这一年他假死隐姓埋名在外行事,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这一现身,也就暴露了自己, 仇家自然会寻上门来。 然而他此举也是聪明的。他率先放出风声, 得到消息的人们迅速赶来, 灵武山周围热闹非凡,高手云集。他的仇家纵使想杀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在这乱局中讨到好, 如果得手, 又有没有可能活着走脱。 ——至少就目前的局面看来, 还没有人敢动手。 高轩辰和纪清泽乔装打扮,带着吕泥鳅一起, 坐在山脚下的一间茶馆里,一边喝茶, 一边打量路边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们到灵武山已经是第四日了,这四日来一直在山下待着,暗中观察来凑热闹的人们。高轩辰当然是想找出他们天宁教的人, 在谢黎公布“魔教的秘密”之前,他这个教主得先弄明白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纪清泽则在找寻沈飞琦和蒋如星,然而他们还没有到。 午后太阳很大,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茶馆里的人们也直犯困。吕泥鳅直接趴在桌上睡了。 忽然间,前方乌泱泱地出现了一大堆人,闹哄哄地喧哗着,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高轩辰和纪清泽已在此地待了几日,看这阵仗,便知怕是又有大人物来了。 聚到这灵武山来的,除了为谢黎带来的秘密而来的英雄豪杰们,亦有不少来凑热闹混脸熟的小人物。魔教的秘密和被救出的天下论武堂的孩子们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边,他们来此的目的不过是希望有机会见一见平日里只能在传闻中听说的那些江湖豪杰罢了。 茶馆里几个正歇息的人一下来了精神,全都涌出去凑热闹了。 高轩辰和纪清泽坐在位置上不动,只远远看着。那位大人物被人群团团簇拥着,叫他们很难看清来者何人。 不一会儿,有个出去凑热闹的家伙又回来了。茶馆里其他的人忙不迭凑过去问道:“看清楚了没?又是谁来了啊?” 那人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大拇指,道:“那可真是来了个大人物!是谁你们猜猜?” 立刻有人道:“鱼万笑?” 那人摇摇头。 “难道是凤弋刀蒋云天?” 那人又摇头,继续卖关子:“差不多了。再猜?” 话说到这份上,该明白的都明白了。马上有两个人笃定地异口同声道:“纪百武!” “对喽!南龙纪百武都来了!” 这可真是来了一号人物,方才那几个午后犯困懒得出去凑热闹的家伙们立刻就清醒了,前仆后继往外冲,也想去瞧瞧能被人尊称为南龙的纪家家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吕泥鳅趴在桌上睡得正酣,忽然身体失去了重心,他屁股底下的长椅被人一脚踹走了!他身体快速向后倒去,人瞬间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然而他的屁股还没碰到地,又突然猛地停住了——他的后领被人一把揪住,整个人如同一只小鸡仔似的被人提在手里。 突如其来的失重和停顿吓得他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高轩辰冷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去认人!” 茶馆里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涌,都想去外头凑热闹,生怕晚了就赶不上了。茶馆那小小的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忽然,一道凌冽的杀气令堵在门口的人们背后汗毛倒竖,下意识地让出一条道来。 高轩辰就这样提着吕泥鳅,在人们惊恐的注视下与他们擦身而过,飞身冲向人群的中心! 纪百武与姜婉情坐在马上,缓缓向前。他们对于这样被人注视早就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纪百武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街道两旁站着的人们。忽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 那少年看衣着打扮,只是个平民罢了。看长相,也无甚出奇之处。然而纪百武却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份眼熟让已经收回视线的纪百武又扭过头去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那少年露出了惊恐慌张的表情,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然后迅速掉头挤进人群之中——他似乎很害怕被纪百武认出来! 那少年古怪的反应让纪百武愣了一愣。纪百武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他向来不喜欢记小人物,只有那些已在江湖上混出名姓的家伙才值得他记忆。那少年逃跑的时候跌跌撞撞的,显然不是什么高手,怕是根本没练过什么功夫。可那少年怕他做什么? 吕泥鳅挤出人群,高轩辰和纪清泽就站在人群之外等着他。吕泥鳅脸色惊惶,瑟瑟发抖。看他的反应,高轩辰和纪清泽不必开口问,也已经知道他们想知道的答案了。 纪清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垂在身侧的手却用力捏成拳头——那个抓住吕泥鳅做饵,派错丹手田峰来暗算他的人,那个害得高轩辰失去了一身内力的人,真的就是纪百武!!! 吕泥鳅惊恐地抓住纪清泽的袖口:“是他,原来他是南龙!少侠,两位少侠,他看到我的脸了,他认出我了,他一定会来杀我灭口的!你们一定要保护我,我不想死啊!” 纪清泽转身看了眼已经骑着马渐行渐远的纪百武。 纪百武的腰板挺得直直的,潇洒地坐在高头大马上享受人们崇敬钦佩的目光。他压根就已经想不起自己曾经抓过的小乞丐,或许他以为吕泥鳅早就该死在田峰的铁爪之下了,又或者这样的小人物被他利用完之后就再没有被他记住的意义。他连头都没有回。 纪清泽把袖口从吕泥鳅手里抽出来。他非常冷静地朝着纪百武离开的方向走过去,手按在自己的佩剑上。他的脚步逐渐加快,就在他要飞身跃起的那一刻,他的肩膀被人摁住了。 他转过头,对上高轩辰的眼睛。 “清泽,冷静点。” 纪清泽道:“我很冷静。” 他说的是实话,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自己都有点诧异,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出离愤怒,或者悲愤欲绝,但是那些都没有。可能是他早就预计到了这一天的发生,也可能是他已经用了很长的时间做好了准备,又可能是他早就不对那个人抱有任何的希望。他现在想的只是,杀了纪百武,为高轩辰,也为他自己报仇。只要纪百武死了,前二十年的恩怨都清了,这里的帐结束了,他就可以跟高轩辰远走高飞,随便去哪里都行,随便别人怎么议论他们都好。哪怕让他加入天宁教,成为魔教的一员,他也无所谓了。 他开始不太明白自己以前到底是在坚守些什么东西。为了公道正义?这世上有这玩意儿吗?或者只有真小人和伪君子吧。 他推开高轩辰的手,继续往前走。然而下一刻,高轩辰一闪身,整个人挡到他的面前,张开双臂拦截他的去路。 “先回客栈再说。” 纪清泽不动,两人在路边僵持。 于是下一刻,高轩辰抱住了纪清泽。他温柔抚摸纪清泽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焦虑的孩子。 纪清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现在真的很冷静。” 第118节 高轩辰不跟他争执,只是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轻抚。 渐渐地,纪清泽感觉自己的身体竟然真的放松了下来——虽然他之前并不认为自己是紧张的。 高轩辰强硬地搂住他的肩膀,朝着与纪百武相反的方向走去:“走!” 第90章 一进客栈, 吕泥鳅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把高轩辰和纪清泽都弄得一愣, 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别让我去指认南龙,他会把我碎尸万段的!”吕泥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膝行上前,抱住纪清泽的大腿。“纪少侠,我错了, 我不该受田峰的要挟就来害你,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饶了我吧!” 吕泥鳅刚被高轩辰捉住的时候,以为自己死定了。却不料这一路下来,高轩辰对他凶狠归凶狠, 可那凶狠只是由于他曾害得高轩辰被田峰废去了一身内力, 因此高轩辰对他极是厌恶。——高轩辰对他所有的不好, 都是出于是厌恶,而不是报复! 吕泥鳅滑不留手好似一条泥鳅, 旁的本事没有,却极会察言观色。他知道高轩辰出自魔教, 还以为他必定穷凶极恶,却不料高轩辰不过是一率性之人,虽不是善人, 却也离恶人相去甚远。至于纪清泽,就更是一心软之人。因此他每每求情,都是奔着纪清泽去的。 因了解了高、纪二人, 他本以为等这桩事情了了,自己还是能有一条活路的。可今日他与纪百武打了个照面,认出了纪百武就是当初捉住自己陷害纪清泽和高轩辰的人,他突然感到了一种肝胆俱裂的恐惧。比当初被高轩辰抓住的时候更强烈百倍的恐惧。 他怕极了高轩辰和纪清泽让他去当众指认纪百武,那样他一定会被纪百武怀恨在心!正道人士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声,一旦他坏了纪百武的名声,他会被纪家人追杀到天涯海角,被撕成碎片,而且死后都会被开棺鞭尸的!! 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名满天下的大侠,竟能比所谓的魔教更可怕! “我不能去指认南龙,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指认?”纪清泽道,“你不是已经认出他了吗?” 吕泥鳅一愣:“你……不要我去当众揭穿他吗?” 纪清泽沉默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神情略带点迟疑,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处理吕泥鳅。 吕泥鳅忙道:“我……我可以给你们当牛做马,让我做什么赎罪我都愿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纪清泽打断了。纪清泽已经有了决定,他说:“你走吧。” 吕泥鳅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屋中的气氛凝滞了片刻,纪清泽再一次重复:“你走吧。” 吕泥鳅还是不敢相信他愿意就这样放自己离开,于是把目光投向了高轩辰。毕竟当初真正被田峰的错丹手毁去丹田的人是高轩辰,他怕即使纪清泽愿意,高轩辰也会趁机在背后给他补上一刀。 然而高轩辰只是看了眼纪清泽,没有任何要反对的意思。他呵斥道:“还不滚?!” 吕泥鳅连忙爬起来往门口退。他生怕自己一转身就会被人从背后下手,因此只敢倒退着走。他的背后不长眼睛,又不会功夫,没退两步就撞上房内的椅子,被绊了个四脚朝天。他狼狈地手脚并用向后爬,爬到门口才敢站起来,对上了高轩辰写满讥讽的双眼。 “滚。” 吕泥鳅退出房间,连滚带爬地跑了。 纪百武到达灵武山,天下论武堂的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住处。他刚住进院子里,得到消息的纪正长就来了。一家三口团聚,可谓其乐融融。 姜婉情见了儿子,极是高兴,立刻差人去外头买了一桌菜和几坛子好酒回来。 晚上这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纪正长年纪小,不喝酒,纪百武和姜婉情心情好,都喝了不少。 纪百武问纪正长:“那个谢黎,现在在哪里呢?” 纪正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在山上。” 纪百武又问道:“他说的那个魔教的秘密是什么?” 纪正长摇头:“不知道。谢师把泥巴他们从魔教带回来以后就在山上藏起来了。就算我们想见他,堂主也不让我们见,说是怕被魔教的人找到他,害他性命,所以格外小心。堂主说,等再过几日,该到的人都到了,谢师就会露面的。” 纪百武对谢黎早就怀恨在心,听他把阵仗搞得这样大,显然要大出一场风头了,顿时满心不悦,嗤道:“小题大作!” 他们父子俩交谈的时候,姜婉情不插话,在一旁给他们夹菜倒酒。 纪正长惊讶地看了纪百武一眼,有点不太高兴:“小题大作?爹,你是说谢师?” “是。” “为什么这么说?谢师可是孤身一人把十几个人从魔教救出来了啊!” 他们在屋中交谈时,高轩辰和纪清泽二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房顶上。纪清泽俯下耳,听到屋内传来纪正长的声音,略略吃了一惊,双眉紧锁。 高轩辰也听见了,心道:巧了,没想到纪正长都来了。这三个欺负清泽的混账东西凑到一处,今天晚上正好一网打尽! 然而纪清泽却对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且先不要动手,听一听屋里的人在说什么。 纪百武不屑地说:“救回来就救回来了,送回天下论武堂接着学武就是了。要是家里不放心,那就接回去。他只身一人独闯魔教?那谢黎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年几千人马围剿魔教,没有一个攻破半山腰的,难不成谢黎还能以一敌万吗?他八成是买通了魔教的什么人,又或者他其实早就和魔教沆瀣一气了!如今故弄玄虚地说要公布什么魔教的秘密……那魔教能有什么秘密?便是他把出岫山的地形图拿出来,又有几个人有本事攻上山去?他把人全都叫到此地来,八成还是为了邀功,生怕大家不愿好好表彰他的这桩功德!” 屋中暂时安静了下来。 若非怕弄出动静打草惊蛇,高轩辰真有想冷笑的冲动。这纪百武,到底是怎生的卑劣、猥琐呵!他把人全想成卑劣的模样,只因他自己的内心已经卑劣至极了。 纪正长不可思议道:“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虽不知谢师带回来的秘密是什么,但必定是件大事!谢师的处境十分危险,昨夜还有高手夜闯灵武山,想要谋害谢师。幸亏堂主早有布置,护得谢师周全。” 高轩辰和纪清泽惊诧地对视了一眼。昨夜有高手擅闯灵武山?要知道灵武山上有天下论武堂,多少名门弟子在此学武,山上的保卫自然是极其森严的,且天下论武堂的武师各个都是高手,等闲人还真不可能闯上山去。 纪百武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惑:“高手?什么高手?难不成魔教还真敢跑到这里来放肆?” 纪正长道:“不是魔教,是风华十二楼,碎叶刀。他带了十几个人闯山,我们杀了他们七个人,有三名武师战死,还有三名同学受伤。剩下的人让他们走脱了。” 纪百武一愣:“风华十二楼?” 高轩辰听到叶无欲的名字,呼吸不由地慢了一拍,心道:怎么又是他! 看来谢黎和风华十二楼的渊源不浅。上一回是闻人美,这一回又是叶无欲。要知道这世上可是很少有人能劳驾风华十二楼的两位甚至是更多夺命阎罗出面的。依照风华十二楼的规矩,一位阎罗接了杀人的指令,那他与需要杀的人之间就只能活一个。除非他死了,才会有下一个阎罗代替他继续任务。难不成闻人美已经死了?还是谢黎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需要风华十二楼大动干戈非取了他的性命不可? 纪百武冷笑道:“谢黎那人狂妄至极,得罪了不少人,既然有人出重金请风华十二楼的杀手出面,合该他要倒大楣!只可惜连累了天下论武堂的那些人。”他说的可惜,并不是真的为天下论武堂战死的武师和受伤的弟子感到可惜,而是可惜谢黎竟然没有死,竟有这么多人舍命护他周全,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119节 在屋顶上的高轩辰与纪清泽看不见屋内的人是什么神情,只知道纪百武说完了这番话,底下沉默了一阵,旋即传来姜婉情柔柔的声音:“今天高兴,多喝点,别说那些烦心的事了。正长,多吃点菜,今日特意买的全是你喜欢吃的菜。” 高轩辰偷偷看了眼纪清泽。 夜色中,纪清泽安安静静地趴在屋顶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一会儿,纪百武忽又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既然谢黎没有死,那先前一直和纪清泽待在一起的那个姓韩的小畜生该不会也还活着吧?” 他又问纪正长道:“你最近见过纪清泽吗?” 纪正长道:“几个月前他和魔教教主一起来过,后来又走了。” “嗯……”纪百武沉吟片刻,淡淡道,“你若再见到他,就给我传信,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 “哦。”纪正长好奇问道,“爹,你找我哥做什么?” 纪百武冷笑不语。片刻后,姜婉情的声音又响起:“吃菜。正长,你尝尝这个鱼。” 话题被强行岔开,屋内的气氛变得尴尬,屋顶上的气氛也变得古怪。 又过片刻,敏锐的纪正长似乎察觉了什么:“爹,是我哥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吗?” 在苏州的时候,纪清泽是一向被排挤在外的。纪百武、姜婉情和纪正长三人其乐融融地过日子,他从不搅合,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他们私下里的谈话。不得不说,这场谈话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纪百武不答,姜婉情对儿子低声道:“他们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要不要我给你添点饭?” 然而纪正长竟异常地执着:“爹?我哥到底做了什么?” 纪百武不耐烦道:“你管那小畜生做什么?没你的事!” 姜婉情亦叹气:“我们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顿饭,你们俩父子就别老谈外人了,白白坏了气氛。” 纪正长向来受宠,便是爹娘都已不悦,他也毫不顾忌地顶撞:“爹,你就别老找我哥的麻烦了。你跟他过不去,最后账还不都算到我的头上?他在天下论武堂,那些师兄师姐都跟他好,武师也跟他好,于是他们都不喜欢我。我的同学,好些都是师兄师姐们的弟妹,他们听哥哥姐姐的话,也不跟我玩。我在苏州的时候,你们不让我跟我哥玩,也不让我跟下人玩。好容易熬到能来天下论武堂,我还是很难交朋友。爹,算我求你了,你放过他,也放过我,行不行?” 第91章 今天一整天, 纪清泽一直是一种很超然的状态。他不悲伤, 也不愤怒, 仿佛这整件事情是与他无关的。他放走吕泥鳅, 因为说到底,真正要害他们的人并不是吕泥鳅;他来找纪百武,因为纪百武该死。他只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但他并不带什么情绪。他好像跳脱出了自己的驱壳, 居高临下地指挥着自己的驱壳去做事。 直到此时此刻, 他听到纪正长的一席话,他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然后他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继续往下听。 纪百武怒道:“他指使别人排挤你?!” 纪正长道:“不知道是不是他指示的……可说真的, 你们对他那么坏, 他没办法找你们的麻烦,他也只能把气撒到我的头上啊。我要是他, 我也那么干,我干得也许比他还过分呢。” 纪清泽从来没有指示人排挤过纪正长。他只是冷淡地和他保持距离,就像他们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那样。至于纪正长遭到排挤, 绝大部分是高轩辰指示的,高轩辰是少年王, 大家都听他的。也有一部分是自发的,因为纪正长的身世确实不怎么见得了人。 纪清泽依旧趴在那里, 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仿佛睡着了一般。 纪百武不可思议道:“什么话!你是在替他鸣不平?” 姜婉情一直语气柔和地调停,这时候稍稍加重了语气:“正长, 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你爹说话?好好吃饭不好吗?” 纪正长一点没有要消停的意思。他离家来天下论武堂也有一两个年头了,见了很多人,听了很多事,年纪长大了,心性也有所变化。简单点说,他翅膀硬了,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想明白了,而且他不怕亲爹也不怕亲娘,有话想说就偏要说出来:“我替他鸣不平怎么了?我就不明白了,我有什么理由非要讨厌他?你们上一代人的恩怨,干嘛非要算到我们头上来?” 纪正长从小就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讨厌纪清泽。 他刚被接到纪家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小到他话都说不利索,走路也跌跌撞撞的。小孩子的喜恶是很简单的,无关善恶,无关利益,一切全凭本能。而本能其实就两点,第一,他喜欢比他年长一些的人,因为年长的人可以让他依靠;第二,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纪清泽,他是喜欢纪清泽的。纪清泽真的很好看,他的长相更多地继承了俞若男,这样的长相放在女人的身上很英气,放在男人身上就很柔和,让人本能地想要亲近。 他还记得那天纪清泽孑然一身地站在院子里,背后有一株高大的正盛放的桃花树,一阵风吹过,花瓣如雨般往他身上落。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那时候姜婉情也刚进纪家,不太摸得清纪百武对纪清泽的态度,所以她很客气,对儿子说:“这是你哥哥。” 纪正长很开心。姜婉情没进纪家前一直很低调,他也被东藏西藏的,生怕有人发现他的存在。所以他很孤单。但现在他有个哥哥了。 他向纪清泽跑过去,叫:“哥哥。” 他有些心急了,自己绊到了自己的脚,一个狗啃泥扑倒在纪清泽的面前。纪清泽犹豫着,慢慢弯下腰,向他伸出手,想把他扶起来。于是他也伸出手,想去握纪清泽的手。 然而在两只小手还没碰到之前,姜婉情就冲了过来,整个人横□□他和纪清泽的中间,隔离了他们。姜婉情有点紧张地把他抱起来,警惕地看了纪清泽一眼,然后就抱着儿子回屋了。 姜婉情跟他说,让他离他这个哥哥远一点。 他不明白,问姜婉情,为什么? 姜婉情说,因为他会害你。 小孩子总归相信自己母亲的话。他记住了,并且很失落,之后再遇到纪清泽,他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再靠近。 然而小孩子都有好奇心。他问过姜婉情为什么纪清泽要害他?姜婉情说不出来。于是有一天,他趁着姜婉情和纪百武不注意,溜到院子里去玩的时候,他又遇到了纪清泽。 纪清泽坐在树下吃点心。 其实纪正长想吃什么都有,厨房里做了好吃的立刻就会有人送到他房里去。他房里放了一堆东西他自己不想吃,他跑出来玩,看到纪清泽吃,忽然又觉得馋。 他犹犹豫豫地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纪清泽走过去。 他叫他:“哥。” 纪清泽转过脸看着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目光中的渴望,纪清泽看了眼自己手里咬得只剩下小半块的点心,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半块点心递给了他。 他很开心地接过来,两口就吃得精光。他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点心。 第120节 纪清泽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一下。 点心很好吃,纪清泽的笑容很好看。先前姜婉情给他种下的那点戒心瞬间就烟消云散。他心想,母亲弄错了,哥哥是个好人,哥哥并没有要害我,还给我好吃的。 他开心极了,围着纪清泽转,不停地叫他:“哥!”“哥!”“哥哥!” 刚开始他叫纪清泽“哥”的时候,纪清泽并不回应他。他连叫了好多声,或许是被他叫烦了,纪清泽终于“嗯”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就在这个时候,纪百武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纪百武一声暴喝,打断了他们兄弟相亲:“你在干什么!” 纪正长以为父亲是在责骂自己,吓了一跳,正要认错。然而纪百武冲过来,一手将他抱起来,另一手将纪清泽推倒在地。 “不要接近他!”纪百武呵斥纪清泽。 纪清泽倒在地上,愣了。纪正长也愣了。纪正长想说是我来找哥哥玩的,不是他接近我。但小孩子都害怕被责备,他怕他说了以后纪百武会转过头责备他,于是他就什么都没敢说。 他看纪清泽,纪清泽也在看他,漂亮的眼睛闪烁着,似乎希望他能为他说点什么。可他只是愧疚地把头低下去,逃避了纪清泽的目光。 晚上他吃完饭和纪百武一起回房,从廊下走过的时候,他看到纪清泽跪在院子里。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纪清泽只着了一件薄衫,单薄的身体在雨中摇摇晃晃。 纪正长很惊诧地问:“爹,哥哥为什么跪在那里?” 纪百武冷冷地看了眼纪清泽,漠然地牵着他的小手往卧房走:“他做错了事,我罚他跪一晚。” 纪正长很害怕:“如果我做错了事,也会被罚跪吗?” 纪百武好像听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竟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他揉揉小儿子的头:“不会。你不会的。你跟他不一样。” 纪正长不理解:“哪里不一样?” 纪百武又看了眼纪清泽,意味深长地说:“你啊……你比他高贵。” 那时候的纪正长还不懂。纪百武是将他自己投射在了晚辈的身上。纪清泽长得像俞若男,而纪正长长得像父亲。父亲用充满优越感的口气对自己的小儿子说,你比他高贵。 小孩子是很容易受到大人影响的,纪百武不止一次地告诉纪正长,你跟他是不一样的,你高他一等,你才是我未来的继承人,他什么都不是。于是纪正长就真的相信了,自己比纪清泽更优秀,更出色。 纪家的地盘很大,纪百武和姜婉情有心隔离,即使他们兄弟同在纪家,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偶尔碰上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各自分开了,很少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纪正长十岁那年的一天,纪百武和姜婉情出门办事去了,纪正长闲得无聊,跑到门生们习武的武场去看热闹,在那里遇上了纪清泽。 纪清泽在练剑。 纪正长远远地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跳了出去。他走到纪清泽的面前,神色骄傲地扬着下巴,打量比他高了一头的纪清泽。他叫他:“喂!” 早几年他就已经不再叫他哥了。每次那个字到了嘴边,他就觉得尴尬,纪清泽也尴尬。可他又不知道该叫什么,于是就叫,“喂”。 纪清泽停下手里的剑,冷淡而疏离地看着他。 纪正长说:“咱俩比比?” 纪清泽比纪正长年长几岁,个子高他一头,手脚也长他很多。可纪正长打小是跟着纪百武练功的,而纪清泽却是跟着家中的门生一起习武。再加上纪百武和姜婉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灌输他比纪清泽出色他比纪清泽优秀,让他还真有点不把纪清泽放在眼里。他主动挑衅,一来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优秀,二来家中没有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他想找纪清泽给他当陪练。 但是纪清泽说:“不比。”说完转身就走。 纪正长哪里甘心,立刻拔剑追上去:“别走!” 纪正长的剑是纪百武专门找人给他锻造的,从大到小锻造了一整套尺寸不同的阔剑,适合他在不同年纪用,这样他能够从小就很好地练习游龙剑法。而纪清泽的剑不过是武场上随便拿的一把公用的大剑罢了。 可惜宝剑在纪正长手里全无用武之地。纪正长一剑刺过去,眼看快要刺中纪清泽的后背,吓得他正要收手,却见纪清泽头也没回,身形却如同鬼魅般一闪,从他的剑前消失,让到他的身侧,然后一个手刀劈下,直接打落了他手里的剑! 速度之快,纪正长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打落了他的剑之后,纪清泽什么都没说,甚至没看他一眼,又转身走人。 纪正长急了眼,一把搭住纪清泽的肩膀,想把他拉回来。纪清泽矮身一让,就避开了他的手。 纪正长抓了几下都抓空,也不去捡剑,直接跟他比拳脚功夫。他一腿扫向纪清泽的脚,想把纪清泽扫倒,谁知纪清泽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动作一般,没有避开,而是直接单膝下压! 纪正长“哎哟”痛叫一声,扫出去的腿被纪清泽的膝盖砸了个正着,小腿肌肉一阵抽搐,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 纪清泽收腿站了起来。 纪正长揉着自己的小腿,抬起头,对上纪清泽居高临下的视线。几年过去,纪清泽已经从当初的孩子成长为了翩翩少年,出落得更英俊,清冷的气质令他看起来充满了距离感,变得比当年更难接近。纪正长忽然之间又迷惑了:我到底比他高贵在哪里呢? 纪清泽向他微微弯下腰。 这个场景让他想起几年之前,他倒在纪清泽的面前,纪清泽向他伸出手想要扶他起来,他也向纪清泽伸出手。可惜那一次,他们的手没能握在一起。 他如同受到蛊惑一般缓缓将手抬起来,想要迟到地弥补上当年的遗憾。但是这一次,纪清泽没有再向他伸手了。 纪清泽漠然地说:“难道我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吗?” 他才抬了几寸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 纪清泽最后还是向他伸手了。但并不是握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而是身体隔着着一个很远的距离,仿佛不愿意和他有什么接触似的,抓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他站稳的一瞬间,纪清泽就立刻松开了他,并且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明明是一个帮助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甚至让他明白,纪清泽是讨厌他的。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纪清泽并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拒绝他。 就像那一天,纪清泽倒在地上,他被纪百武抱在怀里,他低下头,拒绝了纪清泽投来的目光。一样。 第92章 纪百武、姜婉情和纪正长这一家三口凑在一起吃顿饭, 纪百武和纪正长是打对台的, 从谢黎打到纪清泽, 互不相让。而姜婉情像个布菜的, 从头到尾都在劝吃劝喝。 纪百武觉得挺荒诞的:“你为了纪清泽?鸣不平?” 第121节 纪正长很冲地顶回去:“怎么了?” 纪百武用很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你以为我这一切是为了谁?” 纪正长用更不可思议的语气回他:“你该不会说是为了我吧?” 纪百武一时无话。 “正长!”姜婉情搁下筷子。 如果纪正长表现得稍微迟疑一点,理亏一点,那纪百武就会虎着脸顺杆子往上爬。他会说我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我的东西以后全都是你的!但是纪正长表现得太理直气壮了,一点没被纪百武牵着鼻子走, 纪百武反而没火气了。 他为了谁?为了纪正长?为了姜婉情?算了吧, 明明是为了他自己。 于是他哑火了片刻之后,说:“算了,不说了, 吃吧。” 一开始纪百武是因为心情好, 于是喝了不少酒。接下来他又因为心情不好,喝了更多的酒。 高轩辰和纪清泽一直趴在屋顶上, 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原本他们刚来就准备动手,速战速决,以免误事。可当听到关于谢黎的事之后, 他们便多听了一会儿。而现在,他们也迟迟没有动手。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无声的默契——至少, 等到纪正长离开以后再动手。 纪百武与纪正长难得父子重逢,却针锋相对了一整顿饭。终于,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纪正长放下筷子,道:“我该回去了。” 姜婉情忙道:“你还要回山上去?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 纪正长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 姜婉情道:“那谢黎还在山上, 既然他被风华十二楼盯上了,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万一晚上又有人袭山,你在山上多危险?”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纪正长立刻道:“我都忘了这个了,那我可得马上回去,万一再有人来袭,我好歹能帮上一点。” “什么?”姜婉情大惊失色,“徐堂主竟然让你们对付风华十二楼的人?他疯了吗!” 纪百武也勃然大怒:“不许回去,有我在,你就留在这里!” “徐堂主不许我们这些弟子动手,让我们躲在房间里,但形势凶险,我们也想尽量帮上点忙,昨日受伤的那几个是他们自己冲上去的。”纪正长站起来道,“我得回去!” 纪百武火大地一拍桌子。 纪正长懒得跟他分说,起身抓起佩剑:“走了!有事给我传信!”说罢径直出去了。 姜婉情急得“哎呀”了一声,道,“我去追他。”也跟着跑出去了。 妻儿都走了,纪百武又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出屋了。 今晚的月亮只有细细一条,如同被野狗啃食后的残馕,光芒黯淡。然而星光却异常璀璨,密集的星点布满整个夜空,各自争辉。亦有不甘落单的星星,簇拥成一团,大有取代银月光辉的野心。 纪百武抬头望了眼夜空,看着那细细的月牙,烦躁地“啧”了一声。 下一刻,一道银光横空而出,挡住了月芒,朝着他的落脚处直劈过来! 纪百武到底是一代高手,反应极快,迅速抽身后退! 当他站稳之时,原先他站立的地方,两名身材高挑的青年如剑般矗立在那里,手中长剑同时指向他! 纪百武愣了。 纪清泽手中阔剑一横,却不是朝着纪百武,而是拦在高轩辰的面前。高轩辰看了他一眼,读懂了他的意思,于是默默收剑,后退了两步。 纪清泽这才调转剑锋,再次指向自己的父亲,缓缓道:“你不是想找我吗?”又道,“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的。” 纪百武连忙抽出自己的宝剑,怒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竟敢偷袭我!” 倘若纪清泽真的有心偷袭,从吃饭的时候开始,他有很多次下手的机会。甚至在刚才,他若和高轩辰商量好前后夹击,或许还真有一击击杀纪百武的机会。但是他没有那么做。然而他也没有必要对纪百武解释什么,他不是来逞口舌之快的。他是来杀人的,但除了杀人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想做,所以他拦下高轩辰,所以他独身面对纪百武——这是一场父子之间的战争,这也是一场武林新旧交替的战争,是他对自己人生前二十载的证明。 纪清泽双手持剑,摆开了架势。 纪百武一面摆开架势,一面惊疑未定地打量着他和高轩辰,并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他担心纪清泽还有其他的帮手,或者在其他地方布置了陷阱等着他。 纪清泽看出了他的多疑猜忌,冷笑一声,也不废话,直接提剑攻了上去! 阔剑劈向纪百武,纪百武连忙提剑抵挡,抽身后退。纪清泽追上,连连出招,而纪百武竟然完全被他压制,被打得节节退败。 刚一交锋,纪清泽竟然占尽上风,这股后浪大有将前浪一击拍死在沙滩上的气势!须知纪百武成名已久,能当南龙之名,并非浪得虚名,只是他唯恐纪清泽有什么后手,竟然不敢反击。 两柄阔剑在空中交锋,论宝剑,纪清泽手中的剑不如纪百武的游龙宝剑;论内力,纪清泽二十年的积累亦不如纪百武四十几载的修炼。然而纪清泽并不与他硬拼,忽然灵活地翻转手腕,剑锋挑上,直刺纪百武手腕! 纪百武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纪清泽的临时变招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反应也很快,内力灌注于双臂,将大剑抡圆,搅开了纪清泽的剑。 一击不中,纪清泽不慌不忙,接招而上,继续进攻。 很快,纪百武就发现,纪清泽是真正要和他一决高下。他没有更多的后手,而高轩辰也始终老老实实站在一旁观战,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这让今夜有些猝不及防的纪百武渐渐定了心神,更加专注于这场父与子的较量。 游龙剑的剑法大开大合,纪百武到底是一流高手,很快就将纪清泽封死在自己一剑之外的距离,叫纪清泽始终难以讨到便宜。可是纪清泽讨不到便宜,他也占不了上风。纪清泽将剑法与身法配合,飘忽游移,数招之后,两人始终难分上下。 很多年前,谢黎教导弟子们习武的时候曾说过一段话。他说,武学有高下之分,功力有深浅之分,然而胜负却无必然之说。两方交战,比的是武学的造诣,是身手的灵活,是对对手的了解,但也绝不仅限于此,还有很多的“偶然”因素可以决定胜负——所有的偶然归结起来其实就两点,第一是状态,第二是心态。 而此时此刻,无论是状态还是心态,纪清泽都远胜于纪百武。他出乎意料的平静,完全投身于这场比试,他不想自己会不会输,不想自己输了怎么办,也不想他跟纪百武有什么仇怨,他唯一执着的一件事就是——打败这个被称为南龙的男人! 而纪百武却完全不同。他想纪清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想为什么纪清泽敢对他动手,他想纪清泽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做过的事情,又究竟知道了多少,有没有告诉别人,如今外面的人是怎么说他的……而且,他害怕,他怕极了自己会输给纪清泽,那样他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三番四次纪百武已经抢占上风,他立刻趁胜追击,想要一举攻下纪清泽。然而纪清泽却游刃有余,不慌不忙地调整攻势,再次找回平衡。 转眼就是数十招,纪百武急得已失了方寸。然而他到底是个老江湖,很快就看出了纪清泽的策略——若真要硬拼,纪清泽尚不是他的对手。可纪清泽在等他犯错。刀剑无眼,只要一招纰漏,便会立刻性命不保! 纪百武没有办法稳住自己的心态。倘若那些他顾忌的、他害怕的东西,能在瞬间全都忘却,那这世上的人哪里还有弱点可言?他稳不住自己的心态,可他有办法搅乱纪清泽的心态。 他突然开口:“贱|人的儿子就是贱|人!” 第122节 纪清泽微微一怔。他打小被纪百武打骂长大,纪百武骂他什么都不稀奇,但这一句是真的让他愣了一瞬。他在那一瞬甚至都没有明白纪百武是什么意思,骂他就骂他,好端端地突然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是个什么道理? 纪百武发狠道:“当初我就不该留下你这个孽种,就该让你给那个贱|人一起陪葬!” 纪清泽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纪百武口中的“贱|人”不是在自嘲,而是在说俞若男。 纪百武的策略很成功。 一直冷静的纪清泽忽然之间就暴怒了:“你说什么?!” 纪百武心中暗喜,冷笑道:“怎么,你不是来给那个贱|人报仇的吗?” 纪清泽的剑猛地一震。纪百武觑准时机立刻攻上! 纪清泽的剑险些被他打掉,幸亏他反应够快,迅速抽身后退,险险避开剑锋,被纪百武割断一截袖子。 “报仇?!!!你再说一遍??!!!” 俞若男已经死了十几年,真相早已埋没于尘土之中。如果纪百武不说,或许永远没有人知道。可为了扰乱纪清泽的心性,纪百武把藏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全说了出来。他晚上喝了不少酒,酒性之下,口无遮拦。 “我说几遍都可以!我早就受够了那个女人!就连在床上她都只肯用一种姿势,像具尸体一样!” 纪清泽简直被纪百武的无耻震惊到魂魄出窍,他甚至感觉不到愤怒,有的只是无与伦比的震惊! “清泽小心!”高轩辰喝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纪百武大剑疾出,只听“噗”的一声,剑锋捅|进了皮肉里! 剧痛让纪清泽一下清醒过来。纪百武双手持剑,用力向前刺去,想要用剑锋刺穿纪清泽的身体。纪清泽捉住那剑,一面向外拔,一面向后退。 纪百武用剑顶着纪清泽,连进十数步,几乎要将纪清泽逼到墙边。眼见纪清泽退无可退之时,高轩辰“噌”地一声弹剑出鞘,正要攻上,却听得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 纪清泽竟出奇招,反手一撩,砍断了纪百武的右臂! 纪百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捂住断臂连连后退,整个人弓成一团。 这是趁胜追击的绝佳时刻,然而纪清泽亦是勉励一击,难以为继,不得不停下歇息。他抓住那条紧握着大剑的断臂,一咬牙,将剑从自己的胸口拔了出来!鲜血瞬间如泉涌,他哆嗦着封住自己几处穴位止血,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将那柄纪家的传家宝剑丢到身后。 那是一把宝剑,也是游龙剑纪家家主的身份象征。被他如垃圾一般丢开。 然后他拖着自己的剑,一步一步走向纪百武。 “爹?!” “啊!!!”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缘何,姜婉情和纪正长竟然又回来了。 纪清泽听到他二人的声音,身形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他继续,一步一步地走向纪百武,左手捂着右肩的胸口,右手因伤微微颤抖着,却死死握着沉重的阔剑,指向纪百武。 纪百武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没了武器,又失了一臂,即使还能勉强用些拳脚功夫,可他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胜算了。他听到妻儿的声音,仿佛找到了救星,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去而复返的妻儿。 纪正长下意识就要冲过来,然而受惊的姜婉情第一反应并不是去救自己的丈夫,而是一把将纪正长拽了回来! 她害怕了。她害怕忽然变得像阎罗一样冷酷的纪清泽,她害怕在一旁压阵的高轩辰。在纪百武倒下的瞬间她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丈夫,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拼命拉扯自己的儿子,想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两个年轻人。 纪百武的表情瞬间变得难以言喻,随后狰狞扭曲。 纪正长却不肯走。他不可思议地、颤抖着大叫道:“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纪清泽了,今天终于叫出口了。 然而纪清泽却恍若未闻,松开自己的伤口,双手持剑,朝着纪百武当头劈了过去! 纪百武无刃可用,狼狈不堪地在地上翻滚,想要躲开纪清泽的剑锋。他剧痛之下动作也变得迟钝了,纪清泽只稍稍调整角度,眼看剑刃就要破开纪百武的头颅—— “哥,不要!!” 后方一道黑影猛地冲向纪清泽。 纪清泽只作是纪正长来阻拦,并不理睬。孰料那黑影动作极快,竟然转瞬就已掠至他的身旁。只听“砰”地一声,火光四溅,他的剑刃竟然被人架住了! 而出手的人竟然是高轩辰! 纪清泽看着架住他阔剑的高轩辰,愣住。 剑刃堪堪停在纪百武头上不足三寸的地方,纪百武吓出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感到劫后余生的欣喜,只见高轩辰忽然向上一挑,震开了纪清泽的兵刃,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一挥—— 一道血珠从纪百武颈间涌出,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不可思议。他嚅动着嘴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气管已经被斩铁如泥的青雪剑割开,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极其难听的拉风箱一般的呼呼声。他的呼吸被强行终止,他张大嘴巴拼命吸着空气,空气却全从喉咙里漏了出去,无法进入他的胸腔。 他完全被痛苦占据,想要反抗,却再没有一丝力气。他轰然倒地,表情扭曲,眼睛依旧睁得滚圆,眼中的光芒却渐渐暗了。 名震江湖的南龙,死了。 高轩辰没有回头看纪百武的死相,他微微挪了下步子,挡在纪清泽的身前,让他也只能看着自己。 “我这个人锱铢必较。”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伤害过我的人,我一定要亲手报仇,谁都不能跟我抢。就连你也不例外。对不住了。” 纪清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眶一寸一寸地红了。 第93章 姜婉情拉不住纪正长, 纪正长疯了一样冲过来, 扑到纪百武的身边。从纪百武颈间和断臂上流出的鲜血将土地洇得发黑。纪正长哆嗦着伸出手, 想捂住纪百武的伤口, 可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游移,却始终不敢触碰父亲的身体。 他其实是知道的,喉咙被切断,人已经死了。 他又猛地抬起头, 瞪向纪清泽。 纪清泽也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整件衣裳被血染透,脸色煞白,唯有眼眶是红的。 第123节 纪正长受的刺激太大, 几乎失控了。他抽出佩剑, 指指高轩辰,又指指纪清泽:“你们……你们!你们疯了吗!” 高轩辰冷冷地看着他, 握着剑挡在纪清泽身前。 然而纪清泽却轻轻将他推到一旁,上前两步,直面纪正长。 纪正长的剑锋指着纪清泽, 手却哆嗦的很厉害。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僵持。其实谁都有很多想说的话。对于纪清泽而言, 纪百武已死,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而对于纪正长, 他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纪正长赶到的时候或许是听到了什么。就算他没有听到,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亲眼看到了许多的事情。他也许已经隐隐预感到会有这样一天, 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到他猝不及防。 他没有问纪清泽“为什么”,他只能崩溃地重复:“疯了……你们都疯了……!!” 纪清泽声音沙哑地、平静地说:“我没疯。” 纪正长的剑指着他,于是他也举起自己的剑。他的右臂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近乎失去知觉,于是他抬起左手帮衬,双手持剑,也同样将剑锋指向纪正长。他没有说什么,态度却已经非常清楚——倘若你要与我一战,我奉陪到底! 这个举动再次刺激到了纪正长。他死死盯着纪清泽手中染满鲜血的宝剑,呼吸急促,浑身打颤。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人在受刺激的时候都会归因于自己,今晚的这一切让纪正长近乎崩溃。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要目睹这一切,他破音地嘶吼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纪清泽神色疲惫,晦暗的双眸定定地与纪正长对视。他苦笑着反问:“那我又做错了什么?” 纪正长狠狠一怔。他的怒火瞬间熄灭,嗫嚅着几次三番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终于,他崩溃地大叫起来—— “啊!!!” 如果纪百武还没有死,他会冲过来和纪清泽拼命。他固然知道纪百武有许多不好,但纪百武毕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那是他的父亲。可现在纪百武已经死了…… 他疯了一般拼命挥舞手中的剑,却不是对着纪清泽,而是对着虚无。他一面叫,一面他发狠地斩杀着无形的敌人,发泄心中的怨愤。 “啊!!啊!!!啊!!!!” 看着这个从来都不亲近的弟弟发狂,纪清泽举剑的双臂无力地垂下。他抬眼望天,不让眼泪落下来。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十岁的纪正长向他挑衅,要跟他较量,却被他一招就缴了械。他不想搭理纪正长,转身离开。当他走出很远以后,他听到不甘心的纪正长在后面吼他。 “喂!!我早晚有一天会打败你的!!” 其实那一天他很有冲动,转过身去把纪正长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然后告诉他,“‘喂’你个头啊‘喂’,我跟你一样,有名有姓!”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其实他一直期盼着纪正长可以变得很强大,强大到对得起他从自己这里夺走的一切。然后他们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而他,一定要赢。去他|妈的云淡风轻,输给谁都行,反正他不想输给纪正长! 可是今天晚上,纪正长指着他的剑锋转了向,他就知道,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他心里有一个梗了十几年的东西,化作一阵云烟散去了。 ——他知道,他失去的那些东西,并不是纪正长夺走的。该报的仇,他已经报了。 当纪正长终于精疲力竭,无力地跪倒在地之时,纪清泽开口了。 他说:“对不起。” 他不为杀了纪百武而道歉,也不为让纪正长看到了这一幕而道歉。他为他自己这些年来的心而道歉。 纪正长发泄过后,全身的力气像是被人抽干,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仰起头,双眼通红,眼神全无生气。 纪清泽又说:“谢谢。” 这两个字让纪正长的眼神微微有了波澜。 他们就这样定定地对视。他想伸出手,将他扶起来;他想伸出手,让他将自己扶起来。可最终谁也没有再伸手。 当最初两只接近的小手被人分开的时候,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 纪清泽勉力支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他失血过多,已经没有了力气,连手中的剑也握不住。在他长剑脱手的一瞬间,高轩辰稳稳接过了他的剑,扶住他的肩膀。 高轩辰轻声道:“我们走吧。” 纪清泽安心地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到他的身上。 当他们越过纪正长的时候,纪清泽看到纪正长的嘴唇动了一动。他很轻很轻地念了一个字,轻到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出声。 当纪清泽被高轩辰扶着走向姜婉情的时候,他在姜婉情的脸上看到了恐惧,还有心虚。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纪清泽想了很多。姜婉情在心虚什么?当年的事情真相究竟是如何?姜婉情扮演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 但是直到擦肩而过,他也一句话都没有问。 纪正长的最后一个字,让这一切就到此为止。他不想再追究了。 第94章 晚上高轩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重温了他去找“风”剑那天发生的事。 他打小是魔教教主的继承人, 在出岫山的时候他有高齐楠这位义父和白青杨、白金飞两位护法的宠爱, 到了天下论武堂, 他又迅速混成了少年王, 孩子们都听他的话,武师们也喜欢他。 或许是因为从小活得太顺,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一旦受挫, 对他的打击就是毁灭性的, 要他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调整过来。 而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一共受过两次挫折。 第一次,是败在田峰手下, 一身内力尽毁。这让他性情大变, 做了很多伤人伤己的事情。而这件事也导致了他第二次受挫。 第二次,就是因为“风”剑, 他差点把自己的性命都丢了。 第124节 而这整件事情,细想起来,实在是窝囊。 那时候高轩辰听闻了“风”剑重现江湖的消息, 于是从天下论武堂不辞而别,去找寻“风”剑。“风”剑是一柄很适合纪清泽的武功路数的阔剑, 他想得到那把剑,送给纪清泽。那时候内力尽失的他觉得自己和纪清泽已经有缘无分, 他想至少在他灰溜溜地滚回天宁教之前,能为纪清泽做点什么。 那天他得到消息,听说携带“风”剑者会将“风”剑在黑市拍卖, 而黑市的地点就在某某客栈。 世人都以为他和谢黎是一起离开天下论武堂去寻找“风”剑的,因为他们几乎同时从天下论武堂离开,又都“死”在同一个地方。然而事实还真不是如此。高轩辰一直都是独身一人行动的。他从来没有找过帮手,因为他不知道能找谁来帮他。 那天晚上他进了客栈,本来只是想去打探消息,然后伺机行动的。他不是个轻率托大的人,他也知道自己武功大不如前,所以他并没有想着强抢宝剑,他只想盯住“风”剑的下落,然后再见机行事。 他进了客栈以后,就找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才落座,往隔壁一瞧,就傻眼了——他边上那桌,同样选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坐着,不是谢黎又是谁?! 高轩辰的第一反应便是谢黎跟踪自己。然而谢黎看到他时的表情是同样的震惊,更何况谢黎比他先落座,跟踪之词说不通! 师徒两个我看你,你看我,从对方的表情里都看出对方吓得不轻。两人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却都按捺下了,时不时对视一眼,却都假装互不相识,且等着今日的事情了了,再问出心中疑惑。 却不曾想,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日的形势非常混乱,混乱到高轩辰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风”剑而来的,除了几个像他和谢黎这样的散客,主要势力分为两拨人。一拨刀客,一拨剑客。两拨人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忽然有人开始言语挑衅。江湖人本来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禁不得激,于是有人率先亮出兵刃,有人率先开始动手。转眼一场械斗就这样开始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高轩辰原本只想在旁观战,渐渐地,他发现事情似乎不太寻常。 ——有人在搅局! 按说两拨人马互斗,局势应当是很分明的。可他注意到这两拨人中似乎各有对方的细作,有人在背后对己方的人下黑手! 打群架最怕的就是己方出了细作,这会让人们失去彼此之间的信任,认为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看谁都像敌人。于是场面越来越混乱,有人开始发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砍,战局被裹挟着越来越大,几乎整个客栈里的人都被拖下了水! 当高轩辰发现不对想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客栈的门窗附近被几名刀客封住,他们看似在参与混战,其实是牢牢地守住客栈的出口,不打算让里面的人离开。 若在平时,高轩辰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让自己逃出去并非难事,然而他内力尽失,竟也被困在局中,找不到出路。 混乱中,高轩辰忽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是谢黎一刀扎进了一名妄图从背后偷袭他的刀客的胸口! 谢黎救下高轩辰,不由分说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带着他向二楼杀去。 做了谢黎几年的弟子,那是高轩辰第一次看到谢黎使出全力与人厮杀的模样。谢黎反手持刀,刀法快如流星,割、抹、挑,刀刀见血,刃走不停,转瞬就带着高轩辰跑上二楼。 谢黎将他往楼上一推,冷冷道:“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完之后就不再管他,又调头重回大堂中去。 高轩辰知道,那天谢黎是想救自己的。倘若谢黎知道他一身内力尽失,应当会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可惜他不知道。 当高轩辰打算寻个窗口跳出去的时候,忽然间数名蒙面持刀的黑衣人从窗外跳了进来。这些人想是早早守在外面,等里面打得差不多了,进来收拾残局的。 当高轩辰被两名黑衣人前后夹击的时候,他简直一团混乱。他初失内力,又急于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心态糟糕至极,因此频频出错,没走几招就被人一刀穿胸。 不幸中的万幸是,黑衣人或许是以为自己已经命中了要害,或许以为他这条杂鱼不堪一击,没必要再补上一刀,所以将他刺倒之后就离开了。 高轩辰重伤昏迷,当恢复丁点意识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一条炭火上的烤鱼,身上热得发疼。 那不是他的错觉,周遭是真的着起火来了! 他无力挣扎,魂魄出窍,想着自己或许就要死在这里了。就在这时候,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凉凉的怀抱中。其实并不是那人真的凉,是他的身上太热了。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撑开眼皮,想看一眼抱他的人是谁,却只看到一张黑色的面具,在漫天跳跃的火光中,格外地沉静,令人安心。 ------- 高轩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纪清泽早已合衣而起,坐在床边发呆。听见他的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高轩辰呆坐半晌,摇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他有点分不清楚刚才的那些究竟是梦境,还是被重新唤起的记忆。总之他又被拖拽进了那天的场景之中,感觉异样真实。濒死的绝望是真实的,被火灼烧的热是真实的,所以他醒来还觉得心慌气短,浑身发烫。 ——而那天那个怀抱让他所感受到的心安也是真实的! 他曾想过,或许是火场中的凉意让他心安,或许是逆境之中的救赎让他心安。可如今再次忆起,他却发觉,似乎并非如此。 真正让他心安的,是熟悉感!是他潜意识里明白,只要靠扑进那个怀抱,就没有人再敢伤害他! 第95章 翌日上午, 高轩辰和纪清泽无精打采地出门觅食。 这灵武山脚下全都是来看热闹江湖人士, 但凡这样的场合, 消息都跟自己长了双|飞毛腿似的,早上发生点什么事儿,日头还没升到顶,方圆几里的人就都知道消息了。 两人刚在桌边坐下,高轩辰正要招呼小二点吃的, 就从边上聊得热火朝天的客人嘴里听到了谢黎的名字。 “我的老天啊,那谢黎卖了那么久的关子, 可总算要现身了!” 高轩辰和纪清泽对视一眼, 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嗨,还有两天的时间呢。你们说那谢黎到底是有什么秘密要说啊?我猜……是不是魔教的教主是个小娘们儿?” “嘁, 是个娘们儿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会不会是魔教跟咱们正道的什么大人物有勾结啊?” “有勾结, 也不稀奇吧。想那十几年前的屠魔大战打成那样,指不定有多少人被魔教收买当了细作呢!” 高轩辰和纪清泽听了半天,邻桌的人们煞有介事地就魔教的秘密进行了多番揣测,有完全胡说八道的,也有听着像那么回事的。最重要的是, 他们说,两日后的午时,谢黎会在灵武山下的练武坪现身。 出了酒楼,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纪清泽忽然道:“我们还是直接回山上去找谢师问个明白吧。” 高轩辰道:“谢师恐怕不在山上。” 纪清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在山上?” 高轩辰道:“前几日碎叶刀不是带着人攻上灵武山了吗?他们没得手就离开了。那个风华十二楼我还是了解一些的,他们一旦出手,不得手就绝不收手。听起来可能有点残忍, 叶无欲带了一批人攻上山去,那些人不死光,他没有带人撤走的道理。这几天也没再听说风华十二楼有什么动静,我们天宁教的人也没什么动静。所以我猜,那天晚上叶无欲半路收手的原因,可能是发现谢师不在山上。目标不在,他就没有拼个鱼死网破的道理了。” 第125节 纪清泽不解:“可我记得那日在王家堡,碎叶刀带人现身,也是半途就走了啊?” “那一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因为那一次他们接到的人物比较特殊,可能不是为了杀谁,或者……他们忽然发现想杀的人不能杀吧。” 纪清泽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高轩辰摆了摆手,道:“总之,风华十二楼的规矩向来如此就对了。” 纪清泽不太了解风华十二楼,听高轩辰这么说,他想到那些杀手的行事作风,不免有些胆寒。可叶无欲又曾经帮过他,他颇感心情复杂。 在没有接触过的时候,天宁教也好,风华十二楼也好,这些人在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形象,那就是“恶”。恶人似乎是没有心肝脾肺肾的,于是活着也就没有什么道理。可当他知道这些人也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他并非是体谅了那些恶行,他只是从愤怒变成了悲哀——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非要相争,为什么同样有心肝脾肺肾的大活人要做这种事?这世道就不可以改吗? 高轩辰道:“这灵武山附近一定有我天宁教的人。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如果他们愿意来见我,早就来了。既然不来,就是不想见我这个教主,不想跟我解释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们是该去找谢师,最好能在别的人之前找到他!” 话是这么说,可对于谢黎究竟会藏身在什么地方,他一筹莫展。不说远了,就这灵武山周遭方圆百里地,人家就有上千户。最近来这里的人又特别多。谢黎易个容,随便找个地方躲一躲,没有头绪的情况下想把他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纪清泽思忖片刻,忽道:“蒋如星……” 高轩辰怔了一怔,不明白他忽然提起蒋如星是什么意思:“如星怎么了?” 纪清泽道:“好几天了,她和沈飞琦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这不对劲。” 他这么一说,高轩辰立刻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蒋如星一向把谢黎的事情视为头等大事,现在谢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蒋如星应该早就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可是到现在她和沈飞琦都还没出现,这可不寻常。 纪清泽道:“就算谢师躲起来了,我想他应当也不会是孤身一人吧。没准蒋如星、沈飞琦和他在一起。” 高轩辰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之前在谢黎假死的那一年里,谢黎一直是孤身行动,那时候他可能还没有那么多的仇家,他想查证的事情还没有查证清楚,独身行动反而方便。可现在,他都已经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了,如果还是独身一人,未免有些托大——万一他遇上什么困境,没人能搭把手,甚至连个帮忙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他被人杀了都没个人知道。那他这么久以来辛辛苦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轩辰道:“算路程,如星他们确实早几天就该到了。如果他们跟谢师在一起,那找到他们,就能找到谢师!” 当初他们四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些约定。如果大家走散了,就沿途留下记号,方便同伴找寻。他们还约定了不同的记号,有的代表情况危急,需要同伴不顾一切立刻赶来援助;有的代表没有危险,如果同伴自己有困难,就先解决了自己的困难再想办法汇合。 有了想法之后,高轩辰便和纪清泽一起在闹市区留下些只有他们四个人看得明白的引路记号,以便如果蒋如星和沈飞琦看到记号,过来找他们。 他们留下的是代表情况危急的信号。 谢黎是知道高轩辰身份的。如果蒋如星、沈飞琦真的和谢黎在一起,即使看到了信号,谢黎恐怕也不会让他们两个来找他们,所以只有越让他们明白危机的程度,越能得到他们的重视。而且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必须要在叶无欲他们之前找到谢黎,情况的确很危急。 把最后一个记号留在客栈门口,高轩辰和纪清泽便回去休息了。眼下他们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夜晚,一屋一屋的烛火都暗下去了。 高轩辰熄了灯,上床在纪清泽身边躺下歇息。 不多时,两人都听到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门被人推开了一道小缝,隐隐约约有光照进来。 高轩辰翻身坐起,笑道:“进来吧。” 然而门外的动静停顿了一下,光被熄灭了,急促脚步声响起,外面的人竟然跑了! 沈飞琦跑出客栈,正要拐弯,忽然他只觉背后一道疾风袭来,他的肩膀一下被人按住了。 他回头一看,追上来的是纪清泽。高轩辰紧随其后也从客栈里跑了出来。 “沈飞琦,你跑什么!” 沈飞琦本来天资就不高,在天下论武堂那五年里光顾着追姑娘和铸剑了,功夫向来是一众弟子里垫底的。这一打上照面,他情知无论如何也跑不脱了,只能叹气。 原先高轩辰和纪清泽也只是猜测,如今见他这个反应,他们便有了十足的把握——他果然一直跟谢黎在一起!而且谢黎曾要求过他不要来找他们! 高轩辰环顾四周,见来的只有沈飞琦一个,蒋如星没有跟来。想来是蒋如星把谢黎的话奉若圣旨,不愿违背。而沈飞琦到底比较心软,生怕他们真的遇上什么麻烦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他开门见山:“带我们去找谢师。” 沈飞琦功夫虽不好,脑子却绝不笨,当他意识到自己上了高轩辰和纪清泽的当,便已猜到他们的目的。他叹气道:“高兄,我虽然跟你相处的时间不久,却也知道你这人并不坏,或者坏的人不是你。但是这事儿是万万不能的,就算你没有坏心眼,你们天宁教要害谢师的人太多了!我说什么也不能让谢师置身危险之中。” 他一面温和地拒绝高轩辰,一面有些责怪地看了纪清泽一眼。高轩辰这个魔教教主设计他,他一点也不奇怪,他只是想不明白纪清泽为什么会跟着高轩辰一起胡闹。要知道先前在天下论武堂的时候,最看不惯魔教的人就是纪清泽了。 高轩辰叹气:“花匠……我一定要见谢师。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他,请你相信我。” 沈飞琦料想高轩辰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继续同他周旋:“不是我不相信你,我……”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如遭雷劈! “你叫我什么?!” 高轩辰平静地重复:“花匠。” 沈飞琦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那目光简直要把高轩辰的脸烧出一个洞来。他瞪着高轩辰看了一会儿,又看看纪清泽,试图从纪清泽脸上找出什么破绽,然而纪清泽却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沈飞琦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今天他一跟高轩辰和纪清泽见面,高轩辰就换了个声线,那是他当韩毓澄时用的声线,也是他最自然说话的声音。只是沈飞琦心里比较乱,一直没注意。直到无比耳熟的“花匠”两个字从高轩辰嘴里吐出来。 高轩辰将手伸向自己的耳后,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后的,是他真正的脸,也是沈飞琦所熟悉的那张脸。当初他进天下论武堂的时候才只有十三四岁,要和一帮半大少年整天|朝夕相处五年的时光,若要以假面、假声、假的性格与人相处,且不说万一他露出破绽被人发现等于羊入虎穴,就算他真有那等城府完全不被人发现,日日夜夜的伪装只怕他自己都要被逼疯了。因此那五年的时光,什么都是真的。脸是真的,声音是真的,性情是真的,和每一个人的感情也都是真的。 如今在和纪清泽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会露出自己的真容。可在灵武山附近,到处都是熟人,认识他的人有很多,已死的“韩毓澄”再次现身,必然引起骚乱,他才一直保持伪装。可现在,他在沈飞琦面前完全褪去了伪装。 沈飞琦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个大活人忽然之间在他面前撕掉了一张脸皮就已经把他吓得够呛了。而一个魔教教主竟然是自己的昔日好友,而且还是已经死了一年多、自己亲手摸过焦骨、哭过丧、跪过坟头的昔日好友,沈飞琦没有当场吓晕过去,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高轩辰道:“是我。”说完之后,他就静静等着沈飞琦平复心情。 他以为沈飞琦会被吓到后退,却没想到,沈飞琦震惊了半晌之后,不退反进。 沈飞琦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慢慢地向高轩辰跨出一步:“少……啦?” “是我。” 第126节 “怎么会……从什么时候……” “一直都是我。” 沈飞琦一步一步挪过来,挪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他的脸。他想试试能不能从这张脸上再撕下点什么来。但是这的的确确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人脸。 他眼中泪光闪烁:“韩毓澄?少啦?” “是。” “你没死?” “是。” “真的是你。” “是。” “你最爱吃的是什么?” “烤肉。” “我最爱吃的是什么?” “哪个厨娘最漂亮,你就最爱吃她做的东西。” 沈飞琦微微笑了一下,泪水没蓄住,顺着脸庞滚下来。 “你每天晚上最喜欢干什么?” “天不冷的时候我就拉上你们一起去河里摸鱼。食堂的饭菜申时吃完,酉时就饿了。我们一起去河里捉鱼,比谁往水里射箭准,我最厉害的一次八支箭射中了七条鱼。你还教我用炮仗炸鱼,你炸得最好。摸完鱼与我们就把鱼烤了当宵夜吃,你和我每次都多烤两条,我带给纪清泽,你带给蒋如星。” 不等沈飞琦再次发问,高轩辰自己接了下去:“每到年底你总有几门兵器课考不过,别人都放假去玩了,你被关在院子里练功。我就换上你的衣服,你练累了,我来练会儿,武师来巡逻,远远看一眼就走,都被骗过去了。然后到了过年的时候,你教我做各种小玩意儿,你手巧,什么都会做,你做了哄姑娘开心,我做了用来逗小端方。” “蒋如星说你功夫太差,我教了你一个奇招,比武的时候故意输给你,让她追着你问了好几天。清泽闹别扭不理我。你陪我演戏,在他面前大呼小叫说我被他气病了,他当天晚上就来找我认错。” 说到这里,在场的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你说如果我们这群人能一直在天下论武堂学武,不要五年,要一辈子都不分开就好了。我问你如果以后我成了大坏人,比你能想得最坏的那种都要坏,是全武林的公敌,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那时候的沈飞琦以为高轩辰是说笑的,想也不想就意气奋发地说,你要是成为武林头号公敌,我就做二号公敌!你是大坏蛋,我就是小坏蛋!然而高轩辰难得认真地问他,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会怎么做?要他好好想想再说。 沈飞琦主动接了下去:“我记得我是怎么说的。我武功不好,家里也没什么势力,可能没有办法帮你对付敌人。但我也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大善人,不管你以后变成什么样,我跟你做朋友,就一辈子跟你是朋友。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为敌,我也拿你当朋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说到这里,沈飞琦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他停了良久,平复情绪,颤声接着往下说,“你就来找我,我有一碗汤,少不了你半碗。” 在天下论武堂的时候,即使高轩辰整天追着纪清泽跑,即使沈飞琦一看到蒋如星就找不着北,即使他们整天互相鄙夷对方的审美,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坏事一起做,有黑锅一起背。你作奸犯科的时候我望风,我受罚的时候你分担。 少年时的友情,如同大树的根茎,即便已经埋在土里看不到了,却是人生无法动摇的根基,是终身无法忘却的,是一生都能从中汲取养分的存在。 沈飞琦终于确信,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抹了把眼睛,走上前去,用力搡了高轩辰一把:“你这混蛋!你知不知道我……” 高轩辰知道沈飞琦必定有许多怨言。他一年没露面,回来之后还隐姓埋名地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要是沈飞琦敢这么对他,他不把沈飞琦的腿打断他就不是天宁教的教主! 但沈飞琦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停住了。他摇了摇头,伸出去想捶打高轩辰的拳头绕到后面,然后紧紧抱住了高轩辰。 满腔的怨言都不想说了:“少啦,你还活着就好!” 第96章 夜深人静以后, 蒋如星搬了张小椅子, 坐在篱笆墙外发呆。 她听到木门移动发出的“吱呀”声, 回头一看,谢黎从房里走了出来。 她连忙站起来:“谢师,你还没睡啊。” 谢黎“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坐在这里?沈飞琦呢?” 蒋如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谢黎发现她的异常, 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谢黎曾叮嘱过蒋如星和沈飞琦,让他们不要和任何人联系, 还重点提到在事情结束以前不要去找纪清泽和高轩辰。可今天下午沈飞琦在街上看到了纪清泽和高轩辰留下的记号, 担心他们遇上危险,左右放心不下, 一定要去看看他们。蒋如星劝过他, 劝不住,沈飞琦还是去了。去之前还说自己马上回来,让她不必告诉谢黎。 蒋如星一向是个耿直的人,不会撒谎,尤其是在谢黎面前。如果谢黎不问也就罢了, 谢黎开口问了,她就没有办法不说。 她道:“沈飞琦他……去找纪清泽他们了。” 谢黎一怔,旋即双眉紧锁:“什么时候去的?” “半个时辰前。” 谢黎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责怪的话语。他道:“收拾东西,我们走。快点。” 蒋如星不明白。她之所以没有全力阻拦沈飞琦, 其实她心里也是有些担心纪清泽和高轩辰的。纪清泽就不用说了,五年同窗,交情非比寻常。而高轩辰虽是魔教之人,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怎么也是有些情分在的。从一开始她和沈飞琦就想过把纪清泽和高轩辰叫来帮忙,那两人都武功不俗,人多好办事。可谢黎却十分排斥,不愿意见他们;纵使高轩辰身份不合适,那单单把纪清泽叫来也好,可谢黎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他们两个不会分开。搞得蒋如星和沈飞琦只能作罢。 蒋如星对谢黎一向言听计从,谢黎说要走,她马上就跟进屋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疑惑问道:“谢师,为什么要走?” 谢黎显得很急切,随便拿了两件换洗衣服,拿起自己的佩刀,其他的东西都不要了。他道:“别拿太多东西了,先走再说!” 蒋如星只好草草地把东西一卷,跟在他身后出门,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沈飞琦他不会出卖……” 话还没说完,她就哑了。她已经看到不远处的三道人影了。虽然天黑看不清人脸,可以她的熟悉程度,打头走在第一个的不是沈飞琦是谁?后面跟的,不是高轩辰和纪清泽又是谁?! 蒋如星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愤怒。她话都还没说完,这么快就被打脸了! 她上前两步,斥责的话已在嘴边:“沈……” 只听“噌”的一声,是刀刃出窍的声音。 蒋如星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到谢黎手持双刀,摆开了备战的架势。她固然也气沈飞琦说话不算话,自作主张把纪清泽和高轩辰带回来,可再怎么生气,她也无法想象,他们竟会需要刀兵相见。 第127节 转瞬,三人已到了近前。 沈飞琦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他举起灯笼一照,看见前方蓄势待发的谢黎,也不由惊了,忙道:“谢师,你看清楚,是纪清泽和韩毓澄啊!” 借着沈飞琦手中灯笼的光,蒋如星终于看清了高轩辰的真容,登时吓得一蹦三尺高,连退三步,脸色煞白:“韩……韩……少啦?!” 这大半夜的,阴风阵阵,昏暗的灯火摇曳,高轩辰常期被隐藏在面具下的脸又养得格外得白,换谁都要被吓一老跳。 然而谢黎只是微微怔了一怔,却丝毫没有惊讶——高轩辰的身份,那日客栈失火之后,他便已经知道了。 高轩辰快步上前,越过纪清泽和沈飞琦。谢黎的神色愈发戒备,随时准备出击。 然而高轩辰却未动兵刃,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毫无敌意。他定定望着谢黎:“谢师,我有很多话想问您。” 谢黎蹙眉,丝毫没有放松警惕:“问我?” “是,我只能问您。” 谢黎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语带讥讽:“只能……问我?” “只能问您。” 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另外三人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终于,谢黎的敌意稍稍减弱:“你问。” 高轩辰道:“关于风花雪月霜……” 他话音还未落地,周遭的风声突然变厉。 纪清泽是第一个察觉到危机的,急急打断道:“谢师小心!”说话时已迅速抽剑,朝着谢黎身后的一团漆黑奔去! 蒋如星和高轩辰同时变了脸色,也急急忙忙抽出兵器,奔向谢黎! 沈飞琦反应最慢,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纪清泽的剑在黑暗中与什么坚硬的铁器撞到一起,发出“乒”的巨响,并撞出火光,沈飞琦才终于发现了异常。 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偷袭者的身影,只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锐气撕裂空气的声音,以及星星点点的寒光。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 纪清泽的阔剑扫开数枚铁钩,然而被他击中的暗器并未落地,只在半空中荡了一圈又被收了回去——那些铁钩被系在长绳上,来的是一群擅于操纵绳索的杀手! 这样的场面他们都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沈飞琦大惊失色:“王家堡的……” 纪清泽道:“碎叶刀!” 当初在王家堡的时候,叶无欲就是领着这样一群杀手忽然地出现,原本是要杀他们的,可莫名其妙地半路倒戈,反倒是帮了他们一把,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这一幕四个年轻人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纪清泽的阔剑再宽,也挡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绳索。蒋如星抡圆大刀,与纪清泽互为倚助,打开另一片铁钩。 高轩辰已冲到谢黎的身边。 谢黎双刀游走,却不是朝着那些暗器,而是划向高轩辰!他以为高轩辰是来偷袭他的,毕竟这群杀手来得太巧,怎么想都像是高轩辰把人引来的。然而高轩辰对他并无半分敌意,竟是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的身前。 谢黎胳膊一划,勒住高轩辰的脖子,短兵的尖刃抵在他的颈侧。高轩辰感到脖颈一阵剧痛,谢黎的刀已经扎入他的皮肤,但他没有任何抵抗,反而异常地配合。 他低声道:“我不会伤害谢师,我只想弄明白这一切。” 不怪谢黎不信任他。这一年多来谢黎一直在被各种各样的高手追杀,倘若没有十二万分的警惕,早就暴尸街头了。何况高轩辰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他不是天宁教的一个小喽啰,他是高齐楠的养子,是天宁教的现任教主,又在天下论武堂潜伏了五年,谢黎担心他图谋不轨也是人之常情。 纪清泽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高轩辰的脖颈正在淌血,急道:“谢师,万万不可伤他!” 沈飞琦也急得抓耳挠腮:“别,别啊!” 谢黎的刀没有再往里扎了。他用刀顶着高轩辰,就像挟持了一个人质。 高轩辰道:“花匠,把灯笼丢过来。” 沈飞琦傻愣愣地站在一旁。他刚才还在考虑要不要把火灭了,趁着一片漆黑,他们好逃走。夜色已经很黑了,如果没有光火,在黑暗中想要追踪几个高手并不是容易的事。然而高轩辰竟然叫他把灯笼丢过去? 高轩辰见他无动于衷,又重复了一遍:“灯笼。照亮我!” 沈飞琦犹犹豫豫地还是把灯笼扔过去了。 纪清泽和蒋如星打退了大量的铁钩,然而总有一些是他们顾及不到的。谢黎架着高轩辰,高轩辰挡在他的身前。滚到高轩辰脚下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脸,他坦然地望向那些从黑暗中飞来的兵刃。 “我是天宁教教主高轩辰!”他朗声道。 一枚铁钩直袭他的面门而来! 谢黎抓着他匆匆后退,想要躲闪。然而还没退出两步,只听一声长啸。半空中的暗器突然都掉了个头,被匆匆拉回黑暗之中,然后隐没不见了。 高轩辰心里一沉。 他对着前方的漆黑,高声道:“叶无欲,带队的是你吗?出来露个面呗。” 无人理睬他。 高轩辰笑了笑,又接着道:“咱俩的交情有这么深吗?你三番两次为了我放弃任务,我说……你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第97章 高轩辰是在人生最潦倒的时候认识叶无欲的。 他给了叶无欲两个大肉包子, 叶无欲还了他两个大肉包子, 按理说恩怨两清。但偏偏那个时候他被田峰重创, 实在找不到别人帮忙,只好拜托臭名昭著的大杀手碎叶刀帮忙把昏迷的纪清泽送走。叶无欲也真的帮了他这个忙。 这件事结束以后,高轩辰以为他不会再有机会和叶无欲见面了,毕竟他们不算是一条道上的人,却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又碰面了。 在天下论武堂里是不允许弟子饮酒的, 但那时候高轩辰一身内力尽失,每天心情都极度抑郁, 跟纪清泽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让他倍感烦躁, 于是他就成天溜下山去喝酒。 第128节 那天他走进一家小酒馆里,刚一进门, 就看见叶无欲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衣, 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堂里喝酒。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风华十二楼的夺命阎罗之一碎叶刀,这名号说出去,胆子小的人都要抖上几抖。然而臭名昭著和威名远播的不同是,威名远播的人总是光明正大地四处招摇, 穿着打扮也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的身份。而臭名昭著的人一向低调,面对面坐着别人也认不出他来。 若换了别人,认出碎叶刀就该赶紧走了, 免得攀扯上什么关系,给自己惹来麻烦。高轩辰却径直走过去,在叶无欲对面坐下, 说:“我请你喝酒。就当上一回你帮我忙的答谢。” 叶无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答应也不拒绝,自顾自喝酒吃菜。 灵武山脚下有好几家酒馆,就属这家酒馆里的酒最醇香。 第二天高轩辰又溜下来喝酒,又在同一家店里,看见了坐在同一个位置的叶无欲。 叶无欲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去同一家酒馆,喝完就走。在不杀人的时候,大杀手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爱喝好喝的酒,爱吃好吃的菜。 他们两个总是沉默地喝酒,酒足饭饱就各自离开,很少交谈。叶无欲本来就是个话少的人,而他们两人既不是朋友,也不算敌人,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高轩辰揣摩着叶无欲可能是任务失败了,所以老在这地方待着不走。他固然是有些好奇叶无欲到底在执行什么任务,要杀的是什么人,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就算他问了,叶无欲也不会告诉他,有些界他是不会越的,能有个人陪他一起喝酒就足够了。 一起喝了几天的酒之后,高轩辰又下山去,然而却在山下听说了关于“风”剑的消息。他打探消息花了许多时间,到天黑的时候就打算回山上去了。原本他已经不打算再去喝酒,可回山的路上,鬼使神差的,他又往那家酒馆的门口绕了下路。 经过酒馆门口的时候,他发现里面火烛还亮着,店铺竟然还没有打烊。他走进去,就看见了大堂里坐着的唯一一个客人——叶无欲。 他愣了一会儿,道:“你还没走啊。” 叶无欲慢悠悠地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我忘带钱了。” 高轩辰一怔,随即哂笑,掏出钱袋替他结了帐。 他想叶无欲应该不是刻意在等他的,想来是的确忘了带钱。叶无欲本来可以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或许是闲得无聊,于是决定等等看。就高轩辰自己今天本来不打算来喝酒,也没想着要找叶无欲,只是突发奇想,随便走过来看看。 这种缘分想想还真是有趣。 两人正要分道扬镳,高轩辰从背后叫住了叶无欲:“喂。” 叶无欲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以后可能就不来了。” “哦。” 叶无欲走出没两步,高轩辰又在背后叫他。 “如果我想让你帮我杀人,需要多少钱?”他这段时日一想到田峰和田峰背后的人就恨得咬牙切齿,因而有此一问。但田峰可不好杀,且不论武功的高低,这种人想要找到他就得花极大的功夫。高轩辰有此一问,主要还是出于好奇,毕竟风华十二楼如此神秘。 叶无欲没有问他想杀的人是谁,也没有回头,语气冷淡地不带半点感情:“一顿酒吧。” 高轩辰愣住。如果叶无欲开出一个他勉强给得起的价码,或许他还真会考虑一下请这位大杀手为他复仇,毕竟他内功全失,很难亲自动手了。但叶无欲却开出了这样一个价码。 原来臭名昭著的大杀手除了爱喝好喝的酒,爱吃好吃的菜,也会有千金难买我乐意的任性。 两人就这么站着,许久之后,高轩辰低声道:“谢谢。” 叶无欲无话。 高轩辰又道:“再见。” 叶无欲微微点了下头,再没说什么,快步离开了。 高轩辰再次见到叶无欲,就是他重出江湖以后的事情了。 他也不知道他跟叶无欲的交情应该怎么算。若说萍水之交,那必然太轻了;若要说是莫逆之交,那又太重了。约莫着,就是比萍水相逢重一些,比莫逆之交轻一些——即使这两者之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他和叶无欲的交情,确实就在这十万八千里之间。 高轩辰拔高嗓门,继续插科打诨:“好吧,就算你暗恋我暗恋得死去活来,你擅自中止任务,你的手下们倒也肯听你的?你们楼主就不会罚你吗?” 无论他和叶无欲的交情究竟在那十万八千里的哪一个位置上,至少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叶无欲不可能为了他们那点交情,三番两次放弃任务。而且放弃的不是别人,是谢黎这个他们非杀不可的人。 黑暗中始终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让人怀疑那批杀手是否已经撤走了。 高轩辰道:“我要见你们的楼主。” 纪清泽蒋如星和沈飞琦都震惊了。而谢黎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高轩辰。他握刀的手松开了几分,刀尖不再死死抵住高轩辰的脖子。 他们与黑暗对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风渐渐变得温和,厚重的云层散去,露出被遮蔽许久的月亮。树枝不再拼命摇摆,唯有树叶碰撞发出的摩挲声。 月光下,莎莎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高轩辰飘荡不定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也终于落到实处。 “小辰。” “……果然是你,飞叔叔。” 第98章 江湖上有很多传言, 说风华十二楼和天宁教有关系。有说风华十二楼就是天宁教的人创办的;有说风华十二楼已经被天宁教收买了;有说风华十二楼和天宁教狼狈为奸, 互相利用……说的人或许没什么依据, 只是这两个,一个是江湖第一魔教,一个是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都是人们心中穷凶极恶的存在,因此很容易被联想到一起。 对于这种传言, 高轩辰一向嗤之以鼻。 ——倘若就因为你家里比较有钱,外面的人都说你家后院里还藏着一座金矿, 然而这件事你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你必然会觉得别人胡说八道。 也曾经有人当面问过高轩辰,风华十二楼和天宁教到底有没有关系?当时高轩辰理直气壮地把人一顿讥讽:“敢情全天下做坏事的人都是一家, 而全天下的坏事也都是一家人做的?怪道你们这些武林正道总在我们魔教手里吃亏, 不怪别的,就怪你们脑子里全都是浆糊!” 言犹在耳。 高轩辰苦笑了一下:“所以,你就是风华十二楼的楼主?” 白金飞默然无言。 第129节 这就是默认了。 高轩辰一直没有怀疑过风华十二楼会和他们天宁教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他不愿意往那里去想。十二阎罗对他的友善,他全都臭不要脸地当作他自己招人喜欢。 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早已摆在他面前了, 他不去想,就什么都看不见。而当有一刻他忽然有了这个念头,就把这一切都串起来了。 在王家堡叶无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可以让他放弃原本的任务?——比如说, 他发现他要杀的人不能杀。 高轩辰清楚地记得在没有看清他们是谁之前,叶无欲率领的人是冲着他们来的。如果连是谁都不知道就要痛下杀手,那叶无欲所接到的任务对象应该并不是具体的对象, 而是符合某个条件的虚指,譬如——进攻王家堡的人,格杀勿论! 那时候高轩辰也曾想过,是否王有荣花重金聘用了叶无欲,让他带人保护自己的地盘。如果是那样,叶无欲认出高轩辰,顶多放放水,让他趁乱跑了也就算了,断没有临阵倒戈帮他对付王家堡的道理。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杀手,也有杀手的规矩,要不然传出去坏了十二楼的名声。而叶无欲之所以敢那么做,或许是他接到了两条指令,一条是保护王家堡,另外一条,是保护他高轩辰。而第二条指令甚至优先于第一条。 除了叶无欲之外,闻人美的行为举止也很奇怪。她有意跟在高轩辰沈飞琦他们身边,虽然是为了通过他们找到谢黎,但她也确实在混战中帮助了高轩辰他们,而且她还给了高轩辰一颗月神丹。这么宝贵的解药,只因为闻人美看他顺眼就给他,高轩辰自认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这二十年来高轩辰自知算不上什么大恶人,却也绝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没造下什么功德能让人不管不顾地护着他,他跟风华十二楼也着实没有什么交情可言。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幕后的人认识他,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高轩辰道:“那天把我从火场抱出来的人,是不是你?” 白金飞脸色微微地变了。他双眉紧锁,嘴角用力绷着,过了很久,才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是。” 高轩辰深深吸了口气:“所以那天的局,也都是你布置的?” 那天他为了寻找风剑,进了客栈,就出不去了。很显然那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进客栈的人都是被请进翁中的鳖。有人故意挑事引起混战,然后再来个一网打尽。目的,应该是为了挑起江湖纷争。那天有好几个门派的人在场,他们死于混战,那些门派中的其他人就会记下仇怨,为他们复仇。这些人不会知道背后搅局的人是谁,只会知道与他们争抢宝剑的人是谁。然后仇恨生根发芽,战局越搅越大,最后已经和宝剑无关,完全变成了门派纷争——有多少世仇就是这么结下的。 高轩辰连吸了好几口气,才能稳住情绪,尽量用冷静的口气问道:“所以所谓的‘风花雪月霜’的秘密完全就是一个阴谋,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的?!” 细细想来,风流剑沈苍明留下的这五把宝剑和所谓的隐藏在宝剑后的秘密已经让江湖流了多少血,折了多少英雄好汉。每一次有‘风花雪月霜’的消息出现,必然会引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的混乱。 其实任何一个理智冷静的人只要想想那些传闻,就会知道它们有多么不靠谱。沈苍明活了一百零八岁还没死?沈苍明夜御百女金枪不倒?他是老妖怪吗!至于所谓的被封在剑中的秘密,更是众说纷纭,有说是绝世武学的,有说是长生不老药的,甚至还有说能让死者死而复生的。沈苍明要真有这能耐,他干什么把秘密封进宝剑里卖弄玄虚,他直接把这等宝贝拿出去兜售,他想要什么东西换不来?! 高轩辰也曾觉得争剑的人很傻,连这么扯淡的传闻都相信。可仔细想想,这种阴谋之所以能把人骗倒,是因为人性里都有一个“贪”字。有人是贪得无厌,有人却是走投无路。 倘若有一天纪清泽出了什么事,他束手无策。他又听说了世上有这五把宝剑,只要得到这五把宝剑就能救纪清泽。哪怕他明知道这是一个骗局,可万一呢?万一有那么一丁点的希望,他也会拼尽一切去试一下的!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敬畏的。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就至少还有期望。这本质上和人们求神拜佛是一个道理。而收集五把宝剑听起来还比祈求神明的眷顾更可靠一些,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前仆后继。 不怪受骗上当的人愚蠢。只怪布下这个惊天阴谋的人太聪明,也太阴险。 高轩辰道:“这一切是你一人所为?还是杨叔叔,还有义父,或者整个天宁教都参与其中?!” 面对高轩辰一连串的诘问,白金飞脸色煞白,始终保持沉默。 谢黎突然间放手了。他收回短兵,松开高轩辰,从胸口取出一块帕子,捂住高轩辰脖颈上的伤口。他低声道:“抱歉。” 高轩辰却全然顾不上他,只死死盯着白金飞看。他多希望从白金飞口中听到一句“不是”,他的那么多问题,哪怕只有一个得到否定的答案都好。可是白金飞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高轩辰颤声道:“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 当初他来天下论武堂之前,也曾放下豪言壮语,立志成为天下第一搅屎棍,把所谓的武林正道搅得一团乱。而且还是从根上搅起,把这些个未来要继承大统的好苗子们全都带歪带坏,成为他的小弟,以后他们天宁教就能够一统江湖。 可那时候的他实在太天真了。他满怀偏见地将那些跟他一般年纪的孩子都想象成小迂腐小顽固,就因为他们出身不同,他就以为全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孩子。当他们真正地相处之后,他才发现他的同学有纪清泽这样别扭可爱的,有蒋如星这样耿直缺心眼的,也有沈飞琦这样和他臭味相投的。他们的性格各不相同,却一样讨人喜欢。 后来他自己也被卷进混战,他差点葬身火海,他眼睁睁看着沈家遭遇血洗,他也为此激愤。 他听过很多很多的传闻,这武林上每出一桩坏事,都有人把黑锅扣到天宁教的头上。是天宁教在挑拨离间,是天宁教浑水摸鱼,是天宁教阴谋布局。他每次听到,都想骂一句扯他妈的蛋,你们自己心术不正,居然敢把屎盆子扣到我们的头上。结果他发现,心术不正的人的确是心术不正的,而这屎盆子,被扣的竟然一点也不冤枉。 他心里既愤怒,又悲哀,又觉得荒诞。这他妈到底算什么事呢?而他自己,又算什么呢? 白金飞一直不开口,反倒是谢黎先发声了。 “沈金飞。”他说,“你要什么时候才肯收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谢黎。 沈金飞?! 第99章 当初风流剑沈苍明铸造五把宝剑, 留给自己的五个子嗣, 后来这五家人中有四家都因为怀璧其罪遭遇了灭门之灾, 独独留下一家,也就是沈飞琦他们家。 沈飞琦震惊地喃喃道:“沈金飞……沈金飞?我想想、我想想,这名字我听过……我起来了,是沈轩华的儿子……应该是我的……堂叔?!” 高轩辰不清楚沈家的族谱,但是沈轩华这个名字他还是听过的, 就在不久之前,沈飞琦还提过。 沈家那四家不是一夕之间被同时灭门的, 最早罹难的一家的在四十年前, 而沈轩华这一家是在二十五年前遭遇惨祸。沈轩华死后,沈家就剩下沈飞琦这一支独苗了。沈金飞既然是沈轩华的儿子, 按照辈分算, 的确是沈飞琦的堂叔没错。 可这样高轩辰又有些迷惑了。若白金飞也是沈家人,那他也是“风花雪月霜”的受害者,又怎么会是这场阴谋的发起者?难道他先前猜的都猜错了? 仿佛看出了高轩辰等人的困惑,谢黎冷冷道:“己所不欲,强施于人。阿飞, 这么多年来你当真满足了吗?高兴了吗?放下了吗?你是在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高轩辰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不论沈苍明穷尽毕生绝学锻造出的五把宝剑是否真的藏有什么秘密, 就算没有秘密,它们本身就已经是举世难得的宝剑。当年也许早就有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也许就只是为了宝剑本身, 白金飞被人举家灭门,宝剑被夺。于是在那之后,白金飞等人索性乘势造势,把沈家五剑吹得天花乱坠,以此挑起江湖纷争。 这就好像,高轩辰被逆阳掌田峰废去内力之后,他花费多年时间,苦学逆阳掌那身邪门功夫,练成之后,就到江湖上去,到处废别人的内力,以此寻求一些……或许会让自己觉得好受的可能。 白金飞在高轩辰面前一向和颜悦色,因此他也是几位长辈里高轩辰最亲近最依赖的一个。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可怕。他似乎很厌恶别人叫他的本名,很厌恶别人提及他的过去。他额角青筋暴起,目光如刀般狠狠扎向谢黎,蓄势待发着,随时有可能扑过来跟谢黎拼命。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小辰,过来。”他的脸上甚至挂上了一丝僵硬的笑意,只是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蒋如星有些紧张。如果高轩辰真的过去了,那些杀手绝不会放过谢黎,他们眼下不动手,只是对高轩辰有所顾忌罢了。因此她向高轩辰挪了一步,想阻止高轩辰过去。 然而高轩辰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白金飞深深吸了口气,加重了语气,又道:“过来!” 高轩辰还是没有动。 第130节 又是许久的僵持。 白金飞的态度已近乎哀求:“小辰,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我过不去。”高轩辰执拗地站在那里,“如果当初你们没有送我去天下论武堂,我或许一直在那里,永远不会过来。可我现在过来了,我就已经回不去了。” 白金飞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去。 他忽然想起数年之前高轩辰刚离山时发生的一些事。 最早的时候是高轩辰自己听说了外面有个叫天下论武堂的地方,便吵着闹着想去看看。那时候白金飞并不在出岫山上,只听说白青杨不同意这个提议。其实高齐楠最开始也不同意,但经不住高轩辰再三地磨,竟就改变了主意。 等白金飞被高齐楠召回出岫山的时候,高轩辰已经出发上学去了。 高齐楠对白金飞说:“我要你保小辰在外平安。” 教外的事务一向由白金飞打理,如果高齐楠问一句你能不能做到,他一定说做不到,因为他根本就不同意高轩辰去正道潜伏,但高齐楠用的不是询问的态度,也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命令。这代表这件事已经没有商榷的可能了。 白金飞一万个不理解:“教主怎能由着小辰这般胡闹呢?” 高齐楠哈哈大笑:“真难得,竟能听到你和青杨说一样的话!” 在出岫山,白青杨白金飞两位护法性格迥异。白青杨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做事思前顾后,一点不果决,好在比较细致;白金飞则永远都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爱把‘人生得苟且时且苟且。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所以能把“白苟且”逼到严肃认真地反对一件事,可见这件事情有多严重,有多不靠谱。 高齐楠道:“小辰刚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我也觉得这孩子太傻太单纯,可后来我再想想,却觉得他是个天才!”说完之后竟还颇为自得,哈哈大笑。 白金飞差点让“天才”这两个字噎死。他自认自己是个庸才,而天才的存在大概就是为了气死这世上所有的庸才。 他说:“教主,我真的不明白。” 高齐楠笑了笑,道:“我年少的时候,最厌恶的便是长辈们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我该喜欢什么人,我该讨厌什么人。那时候那些人总是告诉我,我必须要遵守江湖道义,我应该憎恶魔教。可最终,我的双亲正是因为死守江湖道义,遭人暗算而身首异处。而我自己,最终却进了魔教,甚至成了魔教的教主,你不觉得这一切实在很讽刺吗?” 他又道:“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发过誓,倘若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一定不要他为了继承我的意志而活,我能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不是权势、金钱和武功秘笈,而是自由。真的,我真的发过这样的誓!然而人活得久了,难免迷失自我,我把你和青杨从沈家带回来,培养你二人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却也把许多东西强加给了你们。” 白金飞立刻道:“教主,我虽不能代替青杨说什么,可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绝非教主强迫,而是我心甘情愿……不,是我求之不得!” 高齐楠默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他伸手拍了拍白金飞的肩膀,道:“我已经老了,总有一天,我会将天宁教交到小辰的手里。” 高轩辰不光是高齐楠的义子,也是白金飞白青杨眼看着长大的。白金飞当然很疼爱高轩辰。可高轩辰在他眼里到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喜欢这个孩子,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这个孩子,他愿意倾尽所能护这孩子的周全,但他并不尊重这个孩子——至少,他自认不可能像尊重高齐楠那样去尊重才十岁出头的高轩辰。 他道:“既然将来小辰要继承我教,那就更不能送他去天下论武堂那样的地方。教主……” 高齐楠打断他的话:“右护法,你在怕什么?” 白金飞哑然半晌,终是道:“我是怕。我怕小辰被那些满口虚仁假义的家伙带坏,我怕小辰未来难以继承大统,我怕天宁教……我怕天宁教会……” “你觉得小辰会毁了天宁教?” “……属下不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倘若天宁教终有一败,难道他不去天下论武堂,天宁教就不败了?我这一生作恶无数,又焉知天宁教不会在我手里就败了?而倘若天宁教还有气数,你又焉知小辰不是中兴之主?” 白金飞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高齐楠又笑笑,道:“说白了,天宁教未来如何,我并不在乎。我更想看到的是,小辰他能制造什么变数。我想一想就觉得有趣极了。真的,太有趣了。我相信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白金飞是真的一点都没被高齐楠口中所言的“有趣”打动,他心中的不安扎下了根,开始发芽。 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高齐楠心底其实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倾向。当年的伐魔大战,高齐楠也从不在高轩辰面前多提,他不对高轩辰说武林正道的好,但也不说武林正道的坏,他不肯在高轩辰的心里刻下恨。他甚至还将高轩辰送去跟那些所谓的正道朝夕相处,任由他们教导高轩辰。他说这是变数。而且他还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说他不愿强行让高轩辰继承他的意志。这世上的人,终是要高轩辰自己去认识的;未来要走的路,亦是由高轩辰自己决定的。 白金飞不认可高齐楠所说所做的这一切。因为他和高轩辰不一样。高齐楠不想在高轩辰的心里刻下恨,而白金飞的心根本就是由恨构筑的。当年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绝不是为了真的苟且地活着。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直照着高齐楠所说的去做了,因为当初是高齐楠把他带回了天宁教,给了他这一切。 而时至今日,他当初的那些不安和担忧,全都变成了现实。 已经长大成人的高轩辰旗帜鲜明地站在他的对面,认认真真地对他说,已经回不去了。是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这个认识让他忽然之间很难受,很难受。 他眼含热泪,颤声吹响了口哨。 黑暗中,四面八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种诡异的声响让沈飞琦蒋如星等人寒毛直立,连忙举起兵器备战。 高轩辰不可思议道:“飞叔叔?!” 人影渐渐在黑暗中显了身形。他们被一群杀手团团围住了。 白金飞就这样含着泪,缓缓拔出自己的佩剑,一字一顿宣布他的命令:“除了小辰以外的所有人,格、杀、勿、论!” 第100章 杀手们转瞬已到眼前, 高轩辰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叶无欲。此时此刻叶无欲神情肃杀, 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神冷冷地掠过被包围起来的几个人, 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猎物。那是真正的杀手的眼神。 毫无疑问,这些不是天宁教的人,全都是风华十二楼的杀手。风华十二楼与其说是天宁教的教外势力,倒不如说是白金飞个人的势力,想当初叶无欲不知高轩辰身份的时候, 还来刺杀过他这个天宁教的新任教主,可见那时候十二阎罗根本没有把天宁教放在眼里。后来十二阎罗对高轩辰展露友善, 想是因为白金飞听说了什么, 又或者因为已经有了前车之鉴,才下达了新的命令, 以免误伤。总之, 在这个地方,高轩辰这块天宁教教主的金字招牌,不好用了。 到了这一刻,高轩辰才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以来谢黎为何对他如此敌视。 谢黎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天宁教的阴谋,应该也知道风华十二楼和天宁教的关系, 他这一年多来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调查“风花雪月霜”的事,并击破这个阴谋。而白金飞当然不会放过他, 所以风华十二楼的人一直在追杀谢黎。 一开始白金飞的目标就只是谢黎,但走到这个份上,纪清泽、蒋如星、沈飞琦他们也都成了见证者, 白金飞怕他们泄露消息,所以就要一并杀了他们灭口。 高轩辰气急道:“白金飞!今天你敢伤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的威胁听起来就像是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在跟长辈撒娇。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竟会有一天站到和白金飞敌对的位置,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筹码可以和白金飞抗衡。别说这里的人是风华十二楼的杀手,就算是天宁教众,恐怕也更愿意买白金飞的帐,而不是他这个挂名教主的帐。 而他,对着白金飞,也说不出更狠的话来了。他曾想过如果让他查到是谁以“月”剑为阴谋布下陷阱害他险些丢了性命,他必要亲手杀了那人。可如今罪魁祸首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却半点恨意也没有。那是他的飞叔叔啊!那是在他小时候整夜抱着他哄他入睡、在他调皮捣蛋之后会为他背黑锅的白金飞啊! 第131节 高轩辰的话让白金飞的眼神黯了黯,却并没有收回成命。 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已经攻了上来。 他们试图将几人切割开,然后逐一攻破。然而纪清泽和蒋如星从一开始就很有默契地左右护住了沈飞琦——他二人年纪虽轻,却已是武林上的佼佼者,想在他们手里讨到便宜绝非易事。蒋如星一开始是想跟着谢黎的,但谢黎低声叮嘱了她一句“保护沈飞琦”,危急关头,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就照做了。 三名杀手想要围住落单的谢黎,孰料谢黎身形如鬼魅,虚晃一招就绕到一名杀手身后,短刀从背后扎进那人的心脏,拔刀后撤,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脚下不停,不断游走,谁也围不住他,他还能偶尔从外部策应三名弟子。 然而白金飞带出来的各个都是高手,局势极度凶险,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只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兵器撞击的声音传入高轩辰的耳中。他握着青雪剑的手在抖。 他跑向纪清泽,想要帮助自己的伙伴们解围。然而只跑了两步,他猛地转身,冲向白金飞! 青雪剑破风而来,径直刺向白金飞! 白金飞站在原地未动,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利剑的寒芒。他道:“小辰,你想杀我吗?” “不!”高轩辰道,“永远都不!可你偏要逼我选!” 白金飞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错愕。 高轩辰不想与他为敌,他更不想与高轩辰为敌! 那天他本可以不用进着火的客栈,可他忽然之间觉得心很慌,于是他才进火场去巡视,然后他才发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高轩辰。 他不知道本该在天下论武堂的高轩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知道以高轩辰的机灵和功夫怎么会被弄成这个惨样。他震惊、悲痛、还有一种“该来的还是来了”的恐惧。 那一刻他不知道高轩辰是否还活着。他仿佛又回到二十五年前沈家被灭门的那一夜,他从尸堆里爬出来,他摇晃过每一具尸体,他不厌其烦地跟每一个死人说,求你醒醒吧。但他终究无能为力。 于是他突然感到很恨,咬牙切齿地恨。他不是恨策划了这一切的他自己,他恨的是谢景明——人在遭遇变故且无能为力的时候,情绪无处发泄,就容易迁怒。迁怒某一样东西也好,迁怒某一个人也好,总之他得找出什么来为这场变故负责,使得自己的情绪找到突破口,这样才不会把自己逼疯。 他恨谢景明,恨十五年前他们重逢的时候,谢景明对他说过的话。 谢景明说:“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你在乎的人。可我想应当是有的,人活着总得给自己找个开心点的盼头。恨不是,喜欢才是。如果你不收手,早晚有一天,当年的事情你还会再经历一次。” 谢景明是在提醒他,可他当成谢景明在诅咒他。现在诅咒成功了。 他把高轩辰从火场抱出来,万幸地是,高轩辰没有死,但一身内力尽失,已经是个废人了。他不敢露面,在暗中护送着高轩辰回到天宁教,回去之后,他跪在高齐楠的面前请罪。 高齐楠没有责罚他,只是把他和白青杨叫到跟前,问他们,以后能否成为高轩辰的左膀右臂。 白青杨说,他一定尽他所能辅佐高轩辰。 而白金飞,他跪在高齐楠脚边,指天发誓,他拼上性命也会保护好高轩辰。 天宁教传承至今,不说每一任教主都是绝顶高手,却也从没出过一个内力尽失的教主。别说难以服众,就连立足都难。高齐楠年事已高,又有疾病在身,自忖时日无多,索性将一身内力尽灌给了高轩辰。 高轩辰不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白金飞在他身边跪了很多天。那时候白金飞是真的在想,自己这二十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制造了许多的阴谋,撕开了许多伪君子的假面,他看着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被他愚弄着相互厮杀,而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只有无尽的空虚罢了。倘若高轩辰能醒过来,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可当高轩辰真的醒了,一切却又仿佛回到了从前。 人心不足蛇吞象也好,不知好歹也好,从他被高齐楠带回天宁教,整整二十五年,他活着仿佛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作恶。 他制造谣言、安插细作、挑拨离间,就把当年浩浩荡荡进攻天宁教的名门正道们搅得离心离德;他一手建起风华十二楼,掌握多少江湖秘辛,心血来潮时“一不小心泄露账本”就让多少人身败名裂;他把养蛊人的秘密交给王有荣,把他培养成江湖毒瘤,他派出叶无欲他们也只是偶尔帮王有荣解决一下麻烦,他就可以作壁上观看好戏;他为“风花雪月霜”的秘密造势,当年这几把宝剑害得他沈家家破人亡,如今他要为沈家的亡魂们拉上更多垫背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有趣极了,轻松极了。他不用跟人拼刀剑论功夫,他只要搅混水,拼命地搅混水,就可以坐山观虎斗。 可到了后来,乐趣似乎已经消弭,而他还在继续,并且不断酝酿更大的阴谋。因为他停不下来。他又攒了一账本的龌龊事,不泄露出去岂不白攒了?他已给讨厌的家伙们挖下了一堆坑,若不补上一脚把他们踹下坑去,坑岂不白挖了?他酝酿了这么大一个阴谋,箭在弦上,却忽然之间销声匿迹了,难道他之前的二十几年做错了吗? 他不知终点在何方,可他已在路上了。 高轩辰转瞬之间已掠至白金飞面前,长剑疾出,刺向白金飞! 白金飞有片刻的犹豫,持剑的手微微抬起,想要抵挡,但那只手又迅速地垂下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剑锋向自己袭来。那一瞬间他在想,他是绝不会停下的,可若有一个人,能让他身不由己地停下,也好。 青雪剑的剑锋贴着白金飞脖颈的皮肤停下了。 “收手!”高轩辰寒声道。 白金飞凝视着高轩辰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当高轩辰向他举剑的那一刻,他真的很难过。当高齐楠同意把高轩辰送去天下论武堂的时候,他就害怕有一天,高轩辰要在天宁教和天下论武堂之中做选择,他怕高轩辰会选择天下论武堂。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看到高轩辰脸上的隐忍、愤怒、委屈的神情和通红的双眼,他突然明白,或许是他狭隘了——这并不是一个在天宁教和天下论武堂两者之间做出的选择。 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把他们……都抓起来。” 命令从格杀勿论降了一级,身后的械斗声骤然停了。风华十二楼的杀手呼啦啦退开,将好容易收紧的包围圈再次放大。原本贴身近战是怕误伤了高轩辰,可若只是要把人困住,他们就无需以命相搏了,下三滥的手段有的是。 然而就在包围圈放松的一瞬间,一道黑影如闪电般蹿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奔向白金飞! 双刀直取白金飞后心! 第101章 其实在高轩辰很小的时候就曾见过谢黎一面。那时候谢黎的名字还叫做谢景明。然而因为他那时候年纪太小了, 所以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谢黎之所以能私闯天宁教, 救出被天宁教带走的十几名少年, 并非因为天宁教出了什么细作,而是因为谢景明到过出岫山,他熟悉出岫山的地势。 ——在那场伐魔大战终了之后,是白金飞将谢景明带回了出岫山。 那天高齐楠和白青杨正陪年仅五六岁的高轩辰在山上玩耍,白金飞骑着马过来, 身前抱着一个人。 高轩辰远远看见了,问高齐楠:“爹, 那是谁呀?” 高齐楠也很诧异。白金飞带回来的这个人显然不是天宁教的人。 白金飞转眼就驰近了, 抱着那人从马上下来。之所以是由他抱着的,因为那人满身血污, 身负重伤, 已经失去意识了。 第132节 白青杨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张血污之下的脸认出来,大惊道:“谢景明?!” 高齐楠问道:“什么人?” 白金飞先轻轻将谢景明放到一块大石头上,随后才躬身向高齐楠行礼。 “教主。”他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 “可否将他收入天宁教?” 高齐楠又是微微一怔。 白青杨大惊失色,不可思议道:“你问过他了?他愿意进天宁教?” 小高轩辰对于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很是好奇,插话道:“他是谁?飞叔叔, 为什么要让他进天宁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人人都有问题要问,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 高齐楠抬手制止了所有说话的人, 叫来一名手下,道:“送少主回去休息。” 高轩辰忙道:“我不累,爹,再陪我玩会儿!” 高齐楠却只摸摸他的脑袋,道:“你回去午睡一会儿,下午再玩。”便坚持把他送走了。 其实那时候高齐楠已经猜到白金飞忽然带个人回来应该是和大战有关,而他不愿意让高轩辰接触与伐魔之战有关的事,所以他才故意将高轩辰支走。后来他也不允许高轩辰接触谢景明,一直到谢景明离开出岫山为止。因此谢景明并不认得高轩辰,在天下论武堂被他瞒了五年之久。 送走了高轩辰,高齐楠才又问了一遍:“此人是谁?” 白金飞道:“乾坤刀谢景明。” 那一年谢景明年方十八,在江湖上刚刚崭露头角,尚不算十分有名。高齐楠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因为人昏迷着,高齐楠不能直接跟他对话,便问白金飞道:“是你想把他收入我天宁教,还是他自己想进我天宁教?” 白金飞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踟蹰片刻,方道:“我想……他会愿意的。” 这个答案耐人寻味。高齐楠道:“怎么说?” 白金飞便将他派人挑拨离间,蒋云天率领一众人在山林迷路、武林正道自相残杀、谢景明被蒋云天打断左臂等事一一道来。蒋云天没有死,他最后还是找到路逃出去了。他一回去,谢景明就回不去了——他被蒋云天害到此般地步,成了足以让蒋云天身败名裂的污点。无论他是否准备揭穿蒋云天,只要蒋云天还准备在江湖上立足,就不可能容许他存在。 就像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被逼上梁山一样,在白金飞看来,谢景明根本别无选择。 高齐楠听罢后无甚情绪地啧了两声,淡淡道:“是挺惨。”又道,“他与你是什么关系?” 白金飞的舌头在齿间打了个圈,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描述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片刻后,他用了两个字:“故人。” 天宁教从外收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人受尽迫害、走投无路,便来投奔天宁教。白金飞和白青杨就是这样被高齐楠收下的,还培养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对于白金飞提出收下谢景明的要求,高齐楠不置可否,道:“你先带他去疗伤吧,待他伤好了再说。” 高齐楠没有拒绝,这事便已成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得等谢景明醒了之后再说。白金飞道了谢,便带着谢景明离开了。 白金飞走后,高齐楠问白青杨:“那谢景明跟金飞到底是什么关系?” 白青杨老老实实道:“他是小飞最好的朋友。”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妥,又补上一句,“——以前的。” 一个是轻描淡写的“故人”,一个是浓墨重彩的“最好的朋友”,这激发了高齐楠的兴致。他重复道:“小飞最好的朋友?有趣,真有趣。快说来听听。” 白金飞和白青杨本是一对亲兄弟,只不过他们原来并不姓白,都姓沈,进天宁教后才改了名。 沈家与谢家同是宣州的大户人家,是世交,又是姻亲,关系极为密切,因此两家的子弟常在一处习武玩耍。沈金飞和谢景明就是这样一起长大的。 沈金飞在小时候有个绰号,跟后来的“白苟且”有异曲同工之妙,叫作“混不吝”。他这人混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族里的长辈不喜欢他,就不许自己的孩子们和他玩耍,以免被他带坏。谢景明在谢家的一众子弟里,算是最出众的一个,武学天赋也高,头脑也聪明,脾气又温和,无论同辈还是长辈都喜欢他。可偏偏谢景明就是和沈金飞玩得好。 白青杨道:“有一回小飞练功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被家里的长辈抓到,把他骂了一顿,还要罚他。谢景明来了,就和那长辈说,是他硬拉小飞出来玩的,请长者要责罚就责罚他。沈谢两家的长辈都喜欢他,自然不会罚他,于是就作罢了。那长辈走了以后,小飞就说,‘唉,大家都说你好,说我不好,你为什么偏要和我做朋友呢?’谢景明回答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当然偏要和你做朋友。’” 高齐楠听了笑道:“金飞小的时候竟然不讨人喜欢吗?” 白青杨道:“其实他天赋是极高的,又聪明。什么功夫他都学一遍就会,大抵是因为太容易就学会了,便不愿沉下心来用功练习。因此才不大讨长辈们的欢喜。” 武学一事,天赋自然重要。有些人终其一生学不好一套剑法,而有的人只走一遍就行云流水。然而光有天赋尚是不够的,必须勤加练习才能做到融会贯通。真到了用武的时候,变化竟在瞬息之间,唯有千百万次的练习才能将招式化为己用。若不然,背一万本秘笈都是徒劳。 高齐楠笑道:“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叫他用功罢了。可惜他这样的聪明才智,必定要被那些老顽固们骂作是‘小聪明’的。” 白青杨也跟着笑了笑。回忆起当年的事情,让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他道:“那时候他们真的是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飞叔叔和谢师的过往 我想了很久,写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这段好难处理啊_(:3」∠)_ 第102章 沈金飞和谢景明, 曾是很好很好的。 距离谢家向西二里地外有一条河,直通淮水。河水逐年清澈,有鱼虾嬉戏。每到夏天, 谢景明就喜欢去河里泡着, 清凉消暑不说,每每回家的时候还能兜点鱼虾螃蟹回去。 沈金飞来找他,若在家中找不到, 练武场上也没有人, 那跑到河边来找就八九不离十了。 有时候谢景明游了一圈,一回头,就见沈金飞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着,脱了鞋, 两只脚浸在水里,晃来晃去地搅动水花。他游过去,沈金飞就勾动水花泼他。 沈金飞一般都只在河边坐坐, 不下水。因为他不会水。 谢景明也试过教沈金飞游水, 然而沈金飞试了一次两次, 学不会,就不愿学了。 他们年少时最后一天的相处,也是在河边度过的。 谢景明正游着, 沈金飞又从背后泼他水, 他就游过来,捉住沈金飞的脚腕,作势要把他拖进河里。沈金飞也不躲闪, 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景明把他的脚踝捉了一会儿,不忍心真的将他扯下水,沈金飞不挣扎又闹不起来,他只好收了手,湿漉漉的下巴搁到沈金飞的膝盖上。 第133节 “你下水陪我玩玩吧。”他说。 沈金飞便脱了衣服,走到河里,在水浅的地方坐着,流淌的河水不疾不徐地从他身上碾过去,凉凉的,很舒服。 谢景明道:“游水一点都不难,你多试几次,总能学得会。” 沈金飞道:“学来又有什么用呢?” 确实没什么用。 谢景明叹道:“你这人呐,就是不肯用心。” 沈金飞懒洋洋地掬起一碰水浇到自己的脸上:“哪天我要是真的用心做事,把你们都吓坏了怎么办?” 他这么说,谢景明就看着他笑,也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单纯被他逗乐了,反正也懒得反驳他。 若是一个人在河里游来游去,也算是自得其乐。可身边有个人陪着,再自己一人戏水,就觉得无聊了。谢景明想和沈金飞一起玩,可沈金飞又不会水,只敢在水浅的地方待着。他想来想去,想出一个能两人一起玩水的好法子——他潜在水下游,让沈金飞骑在他身上,把他当成水中的坐骑。这样一来,他想游去哪里都可以带着沈金飞一起。 他这样提议,沈金飞也很乐意,往他腰上一跨,道:“游吧!” 谢景明水性很好,身上驮着一个人丝毫不受影响,泥鳅一般蹿出去,往水深的地方游去。 他游了一圈,找到一块水中的石头,便停下了。沈金飞站在石头上,水没到他的肩膀。左右都是深水,他不敢乱动,只好老老实实站着。 谢景明从水下钻出来,在他身边踩着水游来游去。 他道:“你不怕我游到半路把你扔下?” 沈金飞笑笑,反问:“你会吗?” “说不定我真会。”谢景明道,“不呛几口水,怎么学得会?” 沈金飞试着踩踩水,又把脚收回来了。他理直气壮道:“我学这个做什么?反正你会游就行了,我要真溺水了,你肯定得救我呀!” 谢景明想了一会儿,深以为然地点头:“也对。再深的水我也能把你救上来。那算了,不学啦!”又靠过去,让沈金飞搂住他的脖子,带着他游回岸边。 两人上了岸以后就在树荫下的石头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一会儿,谢景明又下水去玩。 等他再上岸的时候,沈金飞被几个路过的船夫围着,正在聊天。 到黄昏的时候,沈青扬也来了。他来叫沈金飞回去吃饭。 沈金飞和船夫正聊得热火朝天,就让沈青扬先走,等他聊完了自然会回去。 沈青扬不高兴,催促他:“小娘做了你最爱吃的烧鸡,再不回去就让人吃完啦!” 烧鸡对沈金飞的吸引力极大。他“噌”一下地蹦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往回冲:“那可得快一点,回去吃烧鸡了!” 一溜烟已经蹿出去好几十米远了。 谢景明赶紧收拾东西,和沈青扬一起追上去。 沈青扬小时候虽然不像长大以后那么啰嗦唠叨,但他从小就是个细致拘谨的人。长辈都不管沈金飞这个混不吝,就属他管得最多。等他们跑出一段距离,把河边的人都甩开了,沈青扬才捉住沈金飞念叨:“你和那几个外乡人聊什么这么高兴?早和你说过,别和外乡人走得太近。” 沈金飞无奈地捶捶额头:“哥,不至于吧?他们初来宣州,就跟我打听一下附近哪里有勾栏。我问他们从哪里来的,问问他们那儿的风土人情,就随便聊几句罢了。” 沈青扬道:“他们为什么不和别人聊,偏偏和你聊?” 沈金飞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沈青扬道:“他们就没跟你打听我们沈家的事儿吗?” “真没有,”沈金飞道,“他们又不晓得我是谁。哥,不用这么疑神疑鬼吧,我们家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户人家,不就有一把破剑吗,真有人看得上?” 沈青扬还要说什么,沈金飞重重叹气打断了他:“好啦好啦,哥,你念得我耳朵都生茧了。那只是几个送客人路过宣州的船夫罢了,连武功都不会。你放心吧,他们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 沈金飞是个混不吝,做什么事都不认真,但却志在四海。他们从小生在宣州长在宣州,宣州水土丰饶,景色宜人。若是沈青扬,他愿意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把他们那个家经营得妥妥帖帖,也就别无所求了;可沈金飞,他更想出去走走,看看这天下有多大。 于是沈青扬比较洁身自好,不喜与外人交往;而沈金飞,年纪小小却好交朋友,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能套上近乎。 沈青扬的话被沈金飞噎了回去,郁闷了一阵,又问道:“船夫?他们送的什么人?跑宣州来做什么?” 沈金飞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哪知道。刚想问呢,你说家里有烧鸡吃,我就没问啦!” 沈青扬无话可说。 三人往家的方向走着,谢景明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金飞,你倒真该努力练功了。” 沈金飞心在烧鸡,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呀?” 谢景明道:“你不是说过以后想去天下论武堂吗?再过两年,咱们年纪也就差不多了,若能把功夫练好,未必去不成。” 那天下论武堂招收学生,一看出身,二看资质。沈家和谢家在江湖上的地位都不上不下,两家的子弟想进天下论武堂,倒是有机会,但要说必定能进,却也排不上。于是若能在资质上胜人一筹,那机会就更大一些。 沈金飞一下来了精神,暂时连烧鸡的事儿都忘了,连声道:“好好好,那明天开始我就好好练!哥,明天你早点叫我起床!” 沈青扬无奈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们走到岔路上,谢家在左边,沈家则得往右走。沈青扬邀请谢景明一块儿去家里吃鸡,谢景明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我要来分吃了,金飞能吃的不就更少了?算了,下回吧。” 分道扬镳之际,谢景明一面倒退着向后走,一面对奔着烧鸡而去的沈金飞叫道:“明天我来找你一块儿练功!” “说好啦!”沈金飞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以后你天天陪我一块儿练!为了去天下论武堂,我要重新做人啦!” 谢黎也笑:“好,说好了。” 他眼看着沈家兄弟跑远了,才转过身,哼着小调儿,慢慢地往家里走。 第134节 他心里快活极了。 可第二天,他没能跟沈金飞一块儿练功。以后他们也再没有机会一起练了。 第103章 伐魔大战失败以后, 谢景明被白金飞带回出岫山,昏睡了整整三天才转醒。 战事刚刚落幕,天宁教的人都很忙, 一大堆清点、整理、重建的事情等着他们。谢景明醒了以后, 都没个人有空搭理他,他是右护法带回来的人,人们对他亦无甚戒心。结果是他自己拖着半残的身躯在出岫山上晃了一大圈, 才找到了正指挥手下埋尸的白金飞。 可惜童年好友多年后的阔别重逢, 竟然是在一块尸臭漫天的墓地里。 白金飞看到谢景明自己找过来,并不吃惊,竟然还笑得出来。 他指指被堆放在平地上的尸首,那都是天宁教战死的人。他含着笑, 语气嗔怪,仿佛在说一件类似于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这样的小事:“瞧瞧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干的好事。” 谢景明眉心狠狠打了个结。他盯着白金飞拼命地看,时隔多年, 当初的少年已经成了青年, 骨架长开了不少, 眉眼却半点没变。一半是熟悉的,一半是陌生的。于是面前的这个人被割裂开来,熟悉的那一半在对他温柔地微笑, 陌生的那一半面如蛇蝎地说, “你们武林正道”,“我们天宁教”。 于是谢景明也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的他想伸出手去拥抱这个人,一半的他想拔|出刀来捅|进这个人的身体里;一半的他想说你还活着就好, 一半的他想问你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最终他说:“你疯了。” 白金飞倒是很坦然:“没有吧。” 手下准备将残肢断臂扔进刚挖好的坑里,白金飞见了,忙道:“别这么草率。再找找看,能多凑一具全尸就多凑一具。” 他还亲自跳下坑去帮忙,把后背毫无防备地对准谢景明。如果这时候谢景明拔刀给他来一下,天宁教怕是要重选一位右护法了。然而谢景明忙着将分裂的自己重新拼凑,什么也做不了。 白金飞忙完才从尸坑里爬出来,浑不在意地将手上的血水擦在衣服上:“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谢景明盯着他不说话。 白金飞道:“万艾谷的谷主亲自为你疗的伤,其他都没什么,就是你这条左臂。”他面露遗憾地看了眼谢景明被吊起的左胳膊,“恢复也能恢复,只是骨头裂了,就算养好了,难免留下点后遗症。你又是擅长使双刀的,小打小闹还没什么,就是日后恐怕难以久战。” 谢景明还在拼凑,没接他的话。 白金飞拍拍身上的灰土:“走吧。你肚子饿了没有?我让人做了烧鸡,一起去吃吧。” 烧鸡这两个字触动了谢景明,他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白金飞又笑了:“做烧鸡的厨子是我从山下带回来的,没别的本事,就是烧鸡烧得好,比我小娘做得都好吃。小时候我以为小娘做的烧鸡天下第一,再没有人能胜过她。后来出来见了世面才知道自己从前就是个井底之蛙。” 眼前分裂的白金飞不再是这一半和那一半了,这一半越变越大,那一半被越挤越小,最后融在一起,成了眼前这个完整的人。谢景明自己也不再是这一半和那一半了,他被撕裂成了很多片,混乱不堪。 白金飞走出两步,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索性过来牵起他的手,跟很多年前一样:“走啊。你放心,管够吃。” 人已是陌生的人,就连触感也是陌生的触感了。 谢景明麻木地被他拉着走,走到没人的地方,他忽然停下来,不肯再走了。 白金飞早有预料地叹一口气,也停下来。 谢景明问他:“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问得太大了,因为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沈家遭遇灭门之灾,一家老小连奴仆在内全部罹难,唯独沈金飞和沈青扬因年幼个子小,藏在灶台中躲过一劫。 沈家两名幸存的少年才只有十岁出头的年纪,既没有非凡的能力又没有强大的靠山,想要寻求公道,只能请江湖上的大人物相助。而那时谢家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沈家兄弟甚至不敢在宣州多待,生怕杀人之人得知还有两条漏网之鱼而前来灭口,于是他们就连和谢景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忙忙上路了。 后来? 后来沈轩华一家的命案就成了一桩悬案。而沈金飞和沈青扬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了无音讯了。 谢景明进了天下论武堂,他一面练武,一面打听当初沈家那件案子以及沈家兄弟的下落。然而直到他从天下论武堂学成,参加伐魔大战来到出岫山,才终于见到昔年好友。好友竟已成了魔教的护法。 沈金飞早料到谢景明要问的。他平静地说:“‘月’剑没有被杀我家人的那些人抢走。” 谢景明愣住:“什么?” 沈苍明锻造五把绝世宝剑,给了自己五位子女,结果到了沈金飞他们,已有四家罹难。杀害他们一家人的,难道不是为了夺剑? 沈金飞道:“我爹把那把剑当宝贝,早就藏起来了,还找人造了把假的用来掩人耳目。那天晚上被人抢走的,就是假的那把。” 谢景明一头雾水。直觉告诉他沈金飞会从这里说起,那把“月”剑后来应该还引起了不少的故事,和沈金飞他们为何会失踪,为何会进入天宁教有关。 沈金飞道:“以前人人跟我说,我们沈家的剑是宝贝,我都不当一回事儿。那剑我用过,小时候烤麻雀吃,用那把剑开膛破肚,是锋利,趁手。但也就那样了。什么剑宰不了麻雀,杀不了人呢?” 他话锋一转:“我家人被杀了,我和青杨走投无路,只能去找武林上的大人物,请他们帮我们主持公道。那时候他们也是真重视,三位赫赫有名的长老一起帮我们查案。季老、鱼老还有武老。” 谢景明认真地听。这事儿他听说过一些。这三位的确都是江湖上颇有威望的老前辈。可惜季老就在不久前的大战中也战死了。 “去找他们之前,青杨跟我说,真正的‘月’剑没有被抢走的事情先不要和任何人说。他这人从小就这样,想事情总是特别周到。我不以为然,但我当时还是听他的。” “他们查了两个多月,什么都没查到。那时候我是真的急呀,两个多月,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血。一做梦就梦到小娘给我做烧鸡。我在梦里都知道那是梦,可我不想醒,永远都不醒就好了,可梦里烧鸡吃到嘴里,总会变成血淋淋的人肉。”他说着可怖的事情,语气却是平淡的,脸上甚至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我和青杨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权势,连家人都没有了。连吃的饭和睡觉的地方都是那些大人物好心怜悯我们的。我怕他们不肯诚心帮我们,我没忍住,做了一件我今生做过最愚蠢的事。” 谢景明屏住呼吸。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告诉他们了,‘月’剑还在我手里。只要他们能帮我们报仇,宝剑自当作为赠礼。”说到这里,沈金飞脸上的微笑竟然加深了。他仿佛在说的并不是一件令人痛苦的回忆,而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打那之后,事情就全然变了。你猜怎么着?从前那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总是坐在一起商讨线索,说好了一定为我们讨还公道,为我们夺回宝剑。可那以后,他们忽然就不爱扎堆凑热闹了,总是私下里单独来找我们,假模假式说两句案情的进展,接着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我们沈家的宝剑到底稀罕在哪里。三位大长老,竟然先后都来义正言辞地找我们说,宝剑由我们两个孩子管着不安全,不如先交给他们,由他们代管。” 沈金飞提到的三个人都是谢景明敬重的前辈,他忍不住道:“他们或许真的只是想代管‘月’剑……” 沈金飞笑道:“或许吧。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先前我担心他们不用心查案,是我冤枉了他们。当他们知道剑在之后,才让我明白什么是真的不用心。我那时候可真想不明白,我以为那是我们沈家十几条人命的血案,难道在他们看来,竟只是一把剑的得失么?” 谢景明很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135节 “我在那里待了半年,那半年可真是发生了许多可笑的事情。季老让人绑了几个小蟊贼来,说那就是杀我全家的仇人。那蟊贼的功夫练得可真不怎么样,身形瞧着倒是健硕,身手却跟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相上下。呵。就因为我说谁帮我报了仇我就把剑送给谁?” 沈金飞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在思索那半年的时光里还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然后他露出了点厌倦的表情。他懒得再说了。 “半年之后,我受够啦。我不想让他们帮忙了,我想走,但却没那么容易。案子还没查完呢。我说不要他们查了,他们的面子往哪里搁呢?你猜我是怎么做的?我和武老说,我把剑送给鱼老了;我和鱼老说,我请季老代为保管宝剑;我又和季老说,剑被武老收走了。就这样,三天后,鱼老和武老大打了一架;五天后,他们自己拆伙了,案子不查啦,我和青杨就走啦!来天宁教啦!” 他用轻快的语气说完了往事。那些反反复复来来去去的荒唐日子被他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就草草终结。 他说的一点都不难过,可听他说的谢景明却像被人卸去了机锋,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黯淡。 他想沈金飞那半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于是他再度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拼命地想,另一半却完全不敢想。不管想还是不想,都叫他难受到无法呼吸。 他过了很久才问道:“难道魔教能帮你?” “能啊!当然能!”沈金飞理所当然道,“我不光查了我家的案子,我把前些年我们沈家宗亲的那些案子一并又查了一遍。你知道我都查到了些什么?” 谢景明定定地看着他。 “十几年来,我们沈姓的五家人被害了四家。第一桩案子是沈瑜瑾一家,都说有人觊觎他手里的‘风’剑,于是杀人夺剑。其实怎么着?江湖恩怨,杀人泄愤而已。人都杀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一并顺走,连带着就把‘风’剑也拿走了。也不晓得这事儿怎么传的,后来竟成了为剑杀人。” 谢景明愣住。 “第二桩,沈易龙,‘花’剑。我这位亲戚不是个安分人,收了十几房小老婆,大老婆受不了了,某天晚上忽然发疯,把他和他那十几个小老婆都砍了,然后卷了家什跑了,‘花’剑就裹在家什里呢。结果又被江湖传言说成是那位母老虎觊觎‘花’剑,潜伏多年,夺剑杀人。啧,为了一把剑,从花姑娘熬成黄脸婆,这剑是有多宝贝?” 说完之后他停顿了一会儿。 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微微地沉了:“可到了这第三、第四桩,可就真的是夺剑杀人的案子了。” 谢景明揪着心,问道:“难道你找到仇人了?”他见白金飞在这天宁教里待着,又听他先前说了这许多,以为他必定尚未报仇。可听他这话,又似已经查到了些什么。 “找到啦,两年前就找到了。”白金飞摆摆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竟是连仇人的名字都懒得说,“我把他们吊在烧沸水的铜鼎上头,问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杀我家那么多人呢?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 白金飞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眼中的戾气再藏不住。 “他们说,那么多人不惜杀人也要抢的东西,怎么能不是宝贝呢?你说,怎么能不是呢?” 第104章 来找白金飞的这段路上, 谢景明怎么也想不通。 小时候的沈金飞真的是个温柔良善的人。长辈说他是个混不吝,其实他只是生性大大咧咧, 不拘小节。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开开心心的,他对谁都没有戒心,因此和三教九流都能交上朋友。谢景明喜欢他,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这世间仿佛就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体。沈金飞身上有一种力量, 他不害怕天会塌下来, 他也能让他身边的人不害怕天会塌下来。于是只要和他在一起, 就总能感到快乐。在谢景明眼里,他没有半点是不好的, 他好,比谁都好。这样的人, 怎么会变成天宁教的白金飞,怎么会成为阴谋的背后策划者? 他宁愿相信他还在梦里, 又或者是他其实认错了人。 可现在, 他听他讲了这许多,终于渐渐能勾勒出眼前这位故友的模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景明想, 刚出事的时候,沈金飞大概还是从前的那个沈金飞,可是一天又一天, 一个又一个人,一件又一件他说了和他懒得说的事, 把他的的确确地改变了。他走投无路,他不断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却不断地失望透顶。天是不会塌下来的。最痛苦的事情未必是天崩地裂,而是钝刀子割肉,一刀刀的,血淋淋的。 沈金飞说完了,便慢慢地往山上走。他肚子饿了,想去吃烧鸡了。 他走出很远,谢景明才追上来。两人继续并肩地走。 “景明,加入我们天宁教吧。”白金飞说。 谢景明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白金飞挑眉,并不觉得惊讶。谢景明刚刚参加了伐魔大战,吃了那么大的亏,他心里必定是恨着天宁教的。要他转变立场,一时三刻怕急不来。 “没关系。”白金飞温和地说,“你先住着,把伤养好。其他的事情日后再说。” 过了片刻,他胸有成竹地说:“你会留下来的。” “不。”谢景明坚定道,“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白金飞愣住。 谢景明看了他一眼,同样信誓旦旦地补上了一句:“一定会。” …… 谢景明在天宁教待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每一天他都在和白金飞进行一场古怪的角力。 白金飞给谢景明安排的住处就在自己隔壁,每天一大早两人不管谁先醒了,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洗脸,第二件事便是去找对方。 两人一汇合,白金飞就拉着谢景明到出岫山上闲逛。 白金飞说:“你看这里山水多好看呀,看多少年都看不腻。” 谢景明说:“黄山比这里好看百倍,以后我带你去看。” 白金飞说:“来,快尝尝这山泉,可甜了。喝过这里的水,你就再不想喝外面的水。” 谢景明说:“华山的山泉比这里甜百倍,以后我带你去尝。” 白金飞说:“快瞧瞧这棵大榕树,活了一百多年啦!” 谢景明说:“西域的胡杨树,千年不死,千年不腐,你想什么时候去瞧?” 白金飞不屑地撇撇嘴,道:“什么时候去瞧都可以。教主让我打理教外事务,你要是不喜欢出岫山的风景,我们就出去。” 谢景明道:“那现在就走!” 白金飞道:“行啊,我打算去教外新办一个杀手组织,方便行动。你说取个什么名好?” 谢景明把脸一沉:“别闹了,弄那个做什么?我们去游山玩水。看中原山河,看大漠黄沙。” 白金飞道:“好好好,我顺便去各地招揽人才。听说大漠里长大的孩子身手一个赛一个地矫捷,好好调|教,来日必成大器。” 第136节 谢景明深吸一口气:“也好。我们可以在每个地方都住上几年,教孩子们习武,免得他们来日受人欺负。除了教他们习武,也要教他们德行,免得他们练好了武功出去欺负别人。” 白金飞沉默了片刻,道:“对了,你从小就是个武痴,虽然你们谢家的看家功夫是双刀,其他兵器你也都爱耍耍。我们天宁教分十八部,每部弟子练的是不同兵器不同功夫,比那劳什子天下论武堂都厉害得多。你想学哪一门?我教你啊!我现在功夫可厉害了!” 谢景明道:“比天下论武堂厉害?我不信。不如以后你教一个孩子,我教一个孩子。等他们长大了,让他们比比,看谁教出来更厉害。”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都不甘示弱,只讲自己的话,不肯接对方的茬。到了最后,也只能不欢而散。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白金飞每天带着谢景明到处逛,给他介绍天宁教的人,给他讲天宁教的好。谢景明就跟他说自己在天下论武堂学武的时候认识的人,发生的趣事。于是每一天的结果都是都是不欢而散。 白金飞心里惊讶,谢景明也同样诧异。他们都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样顽固。 白金飞记得从前的谢景明快意恩仇,不是一个讲正邪的人,而是一个讲情义的人。 而谢景明记得从前的白金飞温和随性,自己说要去哪里,他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去。 然而早已物是人非了。 渐渐的,谢景明的伤情好了许多。 这天白金飞又来找谢景明。两人并肩向外走,却谁也没有再开口。该说的早都已经说完了,而且是磨破嘴皮反反复复地说,可惜对方似乎都没有听进去。 走了半程,谢景明打量着周围的景色,终于开口:“这条路我们没有走过。” 出岫山就那么大,这么些日子早都已经走完了。 白金飞笑了笑,道:“你伤好的差不多了,这个月一直闷在山里,我带你去山下看看吧。我们出岫山周遭的景色也是很好看的。” 于是谢景明又沉默。 两人出了山,又走了一段路,前方有一条小河。两人在河边停下。谢景明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头道:“那里是不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地方?” 白金飞点点头。 谢景明望着山头出神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望着面前流淌的河水发呆。 他道:“阿飞,你还记得从前我教你游水吗?” 白金飞道:“我记得。那时候你一直托着我,许多人都叫你放手,让我自己呛几次水,呛了水就会游了,可是你一次都没有放手过。” 谢景明道:“其实有很多次我真的想放开手的。可你把自己交到我的手里,我怎么忍心放手?” 白金飞笑道:“你一直是这样的人。” 他对谢景明伸出手,软声软气地请求:“景明,我需要你。以后也不要放手好不好?” 谢景明转过头看着白金飞伸过来的手,沉默了很久,却没有伸手去握。他低声道:“其实这些天有很多次,我真的有冲动,想说,好,那我就留下来吧!但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加入天宁教。” 白金飞也沉默了。片刻后,他收回落空的手,望着边上波光粼粼地河面,平静地说:“有很多次,我也真的想说,好,我跟你走!但是不行,我不可能离开。” 他抬起眼,回应谢景明的目光,才发现谢景明的眼眶竟然红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金飞怔了片刻,忽然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谢景明。 谢景明看着寒光闪烁的剑锋,迟疑片刻,未动。 白金飞道:“你总说天下论武堂好,我还是觉得我们天宁教更好。你在天下论武堂学了五年,我在天宁教也待了五年。我们比比吧,我真的很好奇,现在我们谁更厉害。” 谢景明想了想,拔出自己的双刀,摆开架势。 白金飞提剑攻了上去。 小时候白金飞和谢景明也曾切磋过几次,那时候谢景明总是赢得毫无悬念。然而这一次,白金飞却极为轻松地赢了。他只用了两招,就打落了谢景明无力的左手持的短刀,三招后,剑尖顶在谢景明的胸口。他没有停手,手中的剑继续往前刺! 然而仅仅刺进皮肉一寸后,他还是停下了。 他第一次赢了谢景明,本来可以炫耀。可或许是赢得太轻松了,他本来想调笑两句,刚扯起一个笑脸,又颇觉无趣地把嘴角耷拉下了。 “你若执意不肯留下,我就只能杀了你了。”他说。 谢景明坦荡回应:“我纵然死,也不可能为魔教效力。” 白金飞不生气,只是叹气:“你真傻。都这时候了,还一口一个魔教。你说句假话哄哄我,你说我就信了。你趁我不备,不就可以逃走了?” 谢景明非但不骗他,还说出了更过分的话:“我若走了,而你不走,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有朝一日,也许还会兵戎相见。” 白金飞思索片刻,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又想笑,可眼眶也有点红了。 他抽出剑,挽了个剑花,随即收剑入鞘。剑鞘合上的同时,谢景明的一缕长发也随之落地。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嗯。” “你知道我也还是说一遍。这是恩断义绝的意思。谢景明,我们恩断义绝啦!”他语气轻松,“我挺舍不得的,真的。可是没办法呀,这些年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人没了谁不行呢?” 就在刚才,他说,我需要你。现在他又说,人没了谁不行呢? 谢景明过了很久才又嗯了一声。 这个结果不意外。这一个月来,他们都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了。而这已经是最温和的方式了。他们都比对方想象得温柔,也都比自己想象得心软。然而纵使早有心理准备,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会难受,还是不甘心。 头发落地之前,谢景明伸手想捞,可惜没有捞到。 白金飞道:“这段时日我同你说天宁教的好,你却总和我说外面的天下有多好,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有那么多有趣的人。你说得那么好,说得我都心动了。我是去不了的,你就替我去看看吧。江湖上这些破事儿,你能少搀和尽量少搀和。” 他一面嘱咐,一面慢慢地后退。他该回去了。 第137节 他摆摆手:“不跟你多说了,再说我都想哭了!” 那一年,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天宁教右护法,也不过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而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不想说了,谢景明却还有许多话要说。 他对着白金飞离去的背影喊道:“阿飞,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你在乎的人。可我想应当是有的,人活着总得给自己找个开心点的盼头。恨不是,喜欢才是!” 白金飞没回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谢景明捂着被刺破的胸口,他一用力,伤口就往外涌血,可他还是很用力地对着白金飞的背影喊:“以前你就不喜欢听人讲大道理,我也不喜欢。可是有些大道理的确有它的道理!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你不收手,早晚有一天,当年的事情你还会再经历一次!” 他听见已经走远的白金飞吼了回来:“谢景明!滚你|妈的!” 谢景明胸口也疼,断过的左臂疼,哪里都疼。他喊不动了,蹲下身抱住自己,剩下那点力气用来憋眼泪。 然后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放声大哭的声音。 于是他也憋不住了。 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嚎啕大哭。 第105章 人是会变的。无论是性情还是想法, 亦或者与他人之间的情谊,随着时间的流逝, 终将逐渐改变。 二十年前的谢景明,不忍心让白金飞呛一口水;十五年前的白金飞,宁可背负责罚,也要偷偷地将谢景明送出山去。 然而就像谢景明离山时说过的,他走,而他不走, 那从此之后他们就是势不两立, 终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后来白金飞开始用沈家祖宗留下的宝剑做文章, 在江湖上挑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阴谋,被已经更名为谢黎的谢景明再三阻挠, 高齐楠问过他,后不后悔当日放走了谢景明? 白金飞听到这个问题, 不由一哂,道:“若要说后悔, 那他更该后悔二十年前没把我淹死在河里。或者二十年前, 我就该把那破剑扔了。该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哪里轮得到这一桩?已经过去的事情, 不可能从头再来了,又谈什么后悔呢!” 于是多年之后,白金飞可以眼也不眨地派出风华十二楼的夺命阎罗天涯海角地追杀谢黎;而谢黎也再无手软地举着短兵往白金飞后心上刺。谁也不知道很多年前的他们, 也曾是一对并肩走在田埂上放声高歌的知己好友。 当高轩辰看到谢黎冲向白金飞的时候,连忙收剑叫道:“小心!” 白金飞乃是一流高手, 虽未看见后方谢黎的动作,但感到杀气逼近,立刻纵身一滚。谢黎的短兵堪堪贴着他背心划过,割破一截布料。 谢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纵步跟上,短刀在手中划了半圈,反手朝着白金飞的颈部又是一刀! 白金飞下腰后仰,同时一脚踢向谢黎的手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黎脚下蹬地发力,一跃而起,凌空翻了一圈,在白金飞身后落地。 两人的身手都极为犀利迅捷,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走了数招。风华十二楼的杀手训练有素,一贯听命令行事,因此白金飞尚未下达指令,他们便未有上前相助的自觉。而蒋如星和纪清泽几乎在谢黎动身的瞬间就跟了上去,沈飞琦的反应也难得快了一回。于是当一众杀手有所反应的时候,几名少年已将他们隔开了。 几名少年的本意只是想阻止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伤害谢黎,却不想给了白金飞和谢黎一次好好交手的机会。 这么多年来,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能够认真打一场。 谢黎步步紧逼,右手刀一记猛刺,“乒”地一声撞上白金飞的长剑。他的短刀刀身如月牙般弯曲,于是右手一绞,勾住白金飞的兵器,左手刀又朝白金飞脖颈扎去。 白金飞本是双手持剑,此时松了一手,侧身让步,避开谢黎送来的短刃。同时他灌注在右臂上的内劲一错,手掌张开,长剑转了数圈,搅开谢黎的右手刀。 谢黎被震退半步,白金飞立刻送剑封住他的进路。 短兵与长兵之战,取胜的关键就在于两人之间的距离。贴身短打,长剑施展不开,只能被处处掣肘;远攻,则持短兵者无法伤及对手。 谢黎攻势凶猛,脚下步伐不断变化,左突右进,试图逼近白金飞,招招直刺要害。短刀长剑不断交锋,乒铃乓啷声不绝于耳,火光四射! 白金飞为将他封于长剑之外,不得不边打边退,短短几招,竟被逼退十步有余。他手中长剑如灵蛇出洞,一招“摘花心”旋转着长剑刺向谢黎胸口。谢黎若要避开此剑,必须后撤,谁料他竟只是错了半步,避开要害,迎着剑锋而上,一式“见血封喉”抹向白金飞的脖颈! 白金飞惊诧,忙收剑后退。长剑刺中谢黎的肩膀,白金飞仰身后倒,堪堪避开要害,颈间迸出一串血珠! 他有些狼狈地站定,抹了把颈间的伤口,眯了眯眼,道:“好一个同归于尽的打法。” 谢黎面无表情道:“我偷生二十栽,能和恶贯满盈的天宁教右护法、风华十二楼楼主同归于尽,也值了!”一面说,一面再度挥刀逼上。 白金飞微微笑道:“那我苟且二十五载,岂不还赚了?” 谢黎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却有人见不得他这样。 蒋如星急得想要冲上来相助:“谢师不要!” 她一转身,便被一道铁钩直取后心,沈飞琦吓得飞扑过来以身相挡,幸而他慌乱之下胡乱挥剑,正好用剑打开了铁钩,要不然沈花匠怕是当了一回护花使者就要见阎王去了。 谢黎头也不回,道:“走!不必管我!记住我叮嘱你们的事!” 蒋如星哪里肯走,疯了似的想扑过去,却被风华十二楼的杀手困在原地。 白金飞改变了先前的打法,不再保守地将谢黎封于一剑之外,而是开始专攻谢黎左刃。局势立刻变得更加凶险,谢黎左挡右攻,虽有了更多近身的机会,可他受过伤的左臂很快就难以支拙。 第五次剑锋相撞之际,谢黎左臂一震,左手刀脱手飞出,右手刀割破了白金飞的前襟,却又一次被白金飞避开了要害。 两人虽都已是伤痕累累,然而谢黎已失一刀,大大落了下乘,再难取胜。 白金飞占据上风,却未立刻趁胜追击。他脸上露出些许疲惫神色,温柔笑道:“怎么办?你还是阻止不了我。”那神色语气,竟让人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得意还是遗憾。 谢黎却并未就此放弃。他甩了甩发麻的左臂,左手握拳,右手持刀,竟是再度朝着白金飞攻了上来! 白金飞挑眉。眼下他几乎是胜券在握,谢黎仅余一把短兵还敢采用如此猛攻,简直如同飞蛾扑火。于是他不再后退,仗着长兵的优势,一剑挑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曾想谢黎竟然依旧采取左挡右攻的策略,挥动左臂以肉身抵挡长剑剑锋,右手刀扎向白金飞! 白金飞未料到他竟有这一招,大吃一惊,待要躲闪时已慢了半拍,被谢黎一刀扎进肩头! 谢黎的左臂撞上剑刃,长袖立刻被锋利的剑刃隔开,露出衣袖下的一截墨绿。他竟早料到会有这一刻,因此在左臂上缠了一条软藤作为护甲。软藤不影响他的行动,却也不够坚韧,只能够微微削弱剑锋的劲道。剑锋割开软藤,砍进他的皮肉,撞上他的臂骨。靠着软藤削弱的那几分力道,坚硬的人骨堪堪挡下了那一剑。剑身与骨头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而力道被卸去之后,剑身终究无法再进了。 第138节 谢黎的弯刃扎进白金飞的肩颈,他用力一绞,刀身如勾般死死勾住白金飞的锁骨! 白金飞痛得变了脸色,移步后撤,然而谢黎步步紧逼,右手不断加力! 有了这道卡住锁骨的锚,白金飞再无法甩脱谢黎。他被谢黎逼到了身贴身的距离,长剑再无用武之地,不得不松手弃剑,改用拳脚相搏。几招拳脚,谢黎全都咬牙生扛了下来。 终于,谢黎觑准机会,再进一步,左手死死搂住白金飞,右手猛地拔|出插在他肩头的短刀! 白金飞的手也抓向他的背后! 到了如此时刻,谢黎还有一把短刀,而白金飞手无寸铁,然而胜负却尚未见分晓,还有瞬间逆转的机会。白金飞若将内力尽灌于手掌,击打谢黎后心,倘若他的动作够快,力道够大,便能抢在谢黎拔刀再扎刀之前击杀谢黎,尚有一线生机。 而谢黎则心无旁骛,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将全部神智集中于右手短兵,誓要在最后一丝神智溃散之前将刀刃准备地扎进白金飞的要害! 只听“噗”地一声,刀锋扎进血肉! 怀中人闷哼,意料之中的重击却并未到来。最后的时刻,白金飞只是张开手臂抱住了谢黎。许是没来得及作出临危反应,许是已无力反抗,他终是放弃了最后的一击。 谢黎抱着他,没有拔刀,也没有松手。他感觉到怀里的人从瞬间的僵直到逐渐的放松。白金飞失去了力气,不得不将全部的力量寄托在他的身上。 即使这一天谢黎已经用了二十年来准备,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怀中人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浸没他的双手,重量压在他的身上,这依旧让他感觉到眩晕。他的脚下陡然生出一个漩涡,拼命将他向下拖拽,让他眼前生出一片幻象。 他们不再处于昏暗的山林之中,四周骤然亮堂起来,他们又回到了宣州的那条小河里,记忆中的少年笑着对他说,谢景明,你可千万不要放手,我把命交到你手里了,你要是放手了我可怎么办?他想说我不放手,永远都不放手,我这一生都愿意护你周全。 然而他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脚下的漩涡又开始将他拼命向下吸。他头晕目眩,被失重的感觉侵没,他向水底坠去,无力再托住那个信任他的少年。于是他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少年向上一推,想让他上岸。 相握的手松开,少年被他推出去,他亦被反向的力道席卷着向下落。然而世界却又忽然颠倒了过来,他把那少年推向了无底的深渊,他却藉由推人的力量跃出水面,回到了岸上。 他拼命伸出手,想把那少年捞回来。然而脚下的水太浑浊了,还冒着恶臭,无论他怎么捏住鼻子都无法下定决心潜下去。 他对那少年说,求求你,上来吧,我在岸上等你。岸上的风景很好看。 那少年对他伸出手,说,我上不来了,你能不能下来陪我? 他犹豫。他深知他不可能在那深渊底下待一辈子,可或许他下去了,能有机会把那少年从深渊里带出来。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一年、十年、二十年……可他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来。他说,我只能在岸上等你,倘若你游不上来,终有一天,这深渊里的污秽我是要清除的。连同你在内。这是我的立身之本。对我而言,我的立身之本比你更重要。 他这一生行端坐正,从未做过亏心缺德之事。唯有人负他,他却从未负人。他自认他忍辱负重,他自认他大义无亏。可真的走到这一步,他却还是难受到无法言喻。他心里缺了一块。他依然坚信自己未曾愧对他人,可心里缺的那块让他觉得或许他愧对自己。 他托着白金飞后颈,轻柔地将他的身体放下去。 他很轻地叫白金飞的小名:“阿飞……” 白金飞脸上的血色已经很淡了。他很慢地转动着眼珠,对谢黎笑了笑。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迅速流失的体力让他已经说不了太多话了。他只能挑他最想说的话,对他最想说话的人说。于是他把他似乎想对谢黎说的话咽了回去,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高轩辰。 高轩辰扑过来抓住他的手:“飞叔叔!” 白金飞哑声道:“教主。对不起。” 高轩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感觉到白金飞的手在变冷。他用力握住揉搓,想令这只手暖起来,可惜没有用。 白金飞叹了口气,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这人做了数不清的孽,害了数不清的人,自私了一辈子。而自私的人,是不讲什么大义和道理的,只讲自己的心。于是他最后能说的唯一一句话,唯一的一句歉疚,给了高轩辰。 恶贯满盈的一身罪孽,也就到此为止了。 打斗不知何时停止了。 叶无欲上前,摸了摸白金飞的颈脉,随后无声地退开。风华十二楼的杀手如潮水般退去,回到了他们来时的夜色之中。 蒋如星和沈飞琦走过来,为谢黎包扎深可见骨的伤口。 高轩辰伏在白金飞的身上,久久不起来。纪清泽无声地坐在他身边。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唯有蝉虫呱噪地躲在黑暗深处鸣叫。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轩辰站起来,茫然地望向周遭的漆黑。随后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叶无欲。再仔细点看,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也并未走远,只在一个可进可退的距离候着。 叶无欲失去了首领,却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当杀手的人见惯生死,白金飞的死对他而言似乎并无什么影响。他淡声道:“楼主曾有令,若他身死,则十二楼众唯天宁教教主之命是从。” 高轩辰怔了片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哑声道:“我知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声音愈发沙哑:“你们走吧。” 第106章 完结章 翌日午后, 灵武山脚下的小镇上。 高轩辰和纪清泽坐在酒馆靠窗的位置,酒馆里异常冷清, 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他们从窗口望出去,只见不远处黑压压聚集着一大群人,而四周街巷里的民舍店铺皆大门紧闭,人们竟全赶去看热闹了。真可谓是万人空巷。 今天是个阴天。 高轩辰灌下一杯酒,烈酒从喉间滑过,先是辛辣, 之后微微苦涩, 店小二低头哈腰地过来, 赔着笑道:“二位客官,你们不去看热闹吗?听说今天天下论武堂的武师谢黎有撼动武林的大事要宣布呢。” 高轩辰又给自己添上一杯酒:“算啦, 不凑这个热闹了。” 店小二欲言又止,目光幽怨。 纪清泽看了他片刻, 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从袖中掏出一些碎银:“结账吧。” 店小二忙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纪清泽按住高轩辰还要举杯的手:“我们走吧。” 高轩辰愣了片刻, 放下酒盏, 苦笑:“好,走吧。” 第139节 两人一出酒馆, 店小二紧随而出,把酒馆的门关上了。他也想去看热闹,只是碍于店中还有客人, 不好打烊。如今终于送走了最后的两位客人,他急匆匆朝着人群跑去。 高轩辰和纪清泽远远看着人群, 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 忽然间,人群不约而同地尖叫惊呼,鼎沸嘈杂的声音几乎将灵武山掀翻。外围的人群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急匆匆地向前方的人询问。不可思议的喊叫声甚至传进了高轩辰和纪清泽的耳朵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折了折了!他居然真的把‘霜’剑折断了!” “老天!他疯了吧!” 高轩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仰头望天,云层被风吹动,露出了太阳的一条边,阳光泻下,将山峰照亮了。 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急切地议论着“风花雪月霜”的传闻、议论着谢黎、议论着天宁教和风华十二楼。高轩辰却没心思继续听下去了。 “走吧。”他道。 纪清泽已将两匹马牵来了,递给他缰绳。 两人翻身上马,缓缓向山外驰去。 有很长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行出数百米,前方便出现了一条岔路。往左,是上灵武山的路,那上面有天下论武堂;往右,则是出山的路,山外有出岫山,出岫山上有天宁教。 两人勒马停下了。 高轩辰忽道:“清泽……” 纪清泽侧过脸看着他。 高轩辰有什么话似乎很难开口,又沉默了一阵,咬咬嘴唇,皱皱眉头,半晌才终于出声。 “先前我曾跟你说过,我不回天宁教了。天宁教有我没我都一样。教里有杨叔叔和飞叔叔和一些前辈操持。我本来就不爱管教务,徒顶一个教主的名号。我要是回去指手画脚,没准还把事情弄得一团乱。所以我说,我跟你走,去哪里都好,去游历山河,去闯荡江湖,说不定我们还能在什么地方和魏三姐重逢,再吃一碗她做的豆腐花……” 纪清泽认真地听他说话:“嗯。” “可是,我恐怕要食言了。” 纪清泽定定地看着他。 高轩辰停顿了片刻,略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道:“昨天和谢师分别之际,他说的一句话,触动我心。他说,当年他没能救下沈金飞,他这二十年来所做的,只是为了,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沈金飞。” “我昨天彻夜未眠,一直在想。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再过几个月,就要二十一了。从小到大,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天宁教的教主,我随口说一句我要什么,就有人为我取来;我在天下论武堂里也要称王称霸,什么规矩都扔到一旁,哪个武师敢教训我,我就让他出糗。可我从来不曾想过,我能如此逍遥随性,如此无忧无虑,那是因为,有许多事情,别人都已经做了。他们做得好,我就享受着好;他们做得不好,我也只能咬牙承受。可直到昨天我才开始想,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总以为我出生的时候这世上的事就已经定了。那时候江湖是什么样,以后大约也是什么样。天宁教是魔教,名门正派是正道,魔教正道生来势不两立。魔教就该觉得正道都是虚仁假义的伪君子,正道就该以为魔教尽是大奸大恶之辈。狭路相逢,你死我活。却不曾想,这些都是前人造下的,而后人是能改变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些鼻尖发酸。倘若再早一年,甚至再早一个月,他都不信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原来他从小所得的安逸,皆是因为旁人替他挡风遮雨;原来他所罹受的苦难折磨,也是因为旁人的恶意与欲念。他总以为他活了这么大,所做的一切都是凭着自己的心情。却未料到,他能做他想做的事,也是因为别人愿意他做,别人若不愿意,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他并未真正为自己做过主,而始终在被动承受罢了。 可他还年轻。他想余下的人生,他能为自己做主,也能为别人挡风遮雨;他想他所身处的这片江湖,即使不能改头换面,至少能稍稍朝着他喜欢的模样转变。 高轩辰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天宁教的教主,我要回天宁教!” 他说完之后,纪清泽许久没有做声。 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来回踱步,打破异样的宁静。 对于高轩辰做的决定,纪清泽并未表现出惊诧与反感,却也并未认同。他垂着眼想了很久,平静地开口:“我要回天下论武堂。” 在他说出“天下”二字之时,高轩辰便觉心口被人重棰一拳,呼吸受阻。这个结果他极为难过,并不意外。纪清泽厌恶天宁教,六年前他就知道。他固然希望纪清泽能随他回去,可纪清泽也有为自己做主的权力。 高轩辰用力捏着马缰,垂着眼,口中发苦,道:“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纪清泽打断:“你听我说完。” 高轩辰愣了一愣,抬眼看着他。 “我记得初入天下论武堂的第一天,堂主领我们一众弟子在议事堂参拜祖师爷时,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在我们离开天下论武堂时,他又说了第二遍。” 高轩辰早不记得六年前徐桂居都说了什么了。那日徐桂居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而他听了不到半刻就睡着了。因为徐堂主如此啰嗦教条,他还和几个调皮少年一起给徐堂主起了个“老规矩”的绰号。而当纪清泽他们离开天下论武堂的时候,他也已经不在了,并未听到徐桂居最后的训话。 纪清泽道:“堂主说,我们这些人,论出身、论天资都是武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天下论武堂可以教习我们武功,然而离开天下论武堂之后,我们想要闯荡江湖,想要在江湖立足,单靠武功却是行不通的。闯荡江湖,靠的是‘道义’二字。而立足江湖,靠得则是另外二字——‘责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道:“道义与责任,才是江湖儿女的立身之本。如能铭记此四字,来日江湖必是我们的江湖。” 高轩辰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在天下论武堂待了五年,就没怎么认真听徐桂居说过话,“老规矩”一张口他就打哈欠。而如今这句,他不光听进去了,且深深在心里扎下了根。 纪清泽注视着他的双眼,终于微微笑了。 “我得回天下论武堂去。”他道,“多啦还在山上,你既然将它送我,我既然养了它,就得照顾它一辈子。这就是责任。你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高轩辰一时有点缓不过劲来。他怔了半天,忽然猛地一个激灵,双眼放出炯炯的光,大喜道:“你肯跟我走?!” 纪清泽的笑容加深了几分,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道:“当然!” 他不是谢景明。高轩辰也不是沈金飞。立身之本和高轩辰,他两个都要! 高轩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胯|下的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撅着蹄子直转圈。 纪清泽跳下马,朝着山上跑去:“等着!我马上回来!” 他跑上山去,山上的人几乎都去山下围观谢黎了,一路畅行无阻。他来到竹林后,走进自己的房间,胖滚滚的白猫正趴在地上睡觉。被开门声惊醒,白猫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主人回来了,立刻激动地扑过来,噌噌两下就跳进了纪清泽的怀里。 纪清泽抱住多啦,用力揉了半天,又暂时将它放到一旁,把他那宝箱里的东西尽数用包袱皮包裹起来,随后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抱着大白猫,下山去了。 走到半山腰上,远远地迎面来了个人。纪清泽定睛一看,竟是纪正长。他低着头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兴致很是不高,想是心事未解,凑了半程的热闹就提前回来了。 纪正长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于是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纪清泽。他停在原地,怔住。 两人对视片刻,纪清泽低下头,远远地朝着纪正长鞠了个躬,随后转身往另一条岔路下山去了。 第140节 回到山下,高轩辰靠在一棵树旁,抱着胸,撅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纪清泽过去,将圆滚滚的多啦塞进马背上挂的吊囊里。忽然有人从背后一手抱住他,一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还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好你个小端方,方才竟敢故意气我!” 高轩辰一个人在山下等着的时候越想越气。纪清泽想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也早就做好了决定,却故意吊他胃口,害他心急。从前那个老实端方的纪清泽,竟然也学坏了! 纪清泽道:“你这人这么坏,我余生都要同你一起过,总不能以后都是你一个人气我急我吧?” 高轩辰干瞪着眼,竟无话反驳。 纪清泽难得见他吃瘪的样子,不由笑弯了眼,抱住他的脸亲了一口,翻身上马,道:“走吧!” 高轩辰亦跳上马去,意气风发地一抖马缰,道:“走!” 两名年轻人并辔纵马,踏着滚滚红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本书由 了了官人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