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第1章 《野孩子》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01 我叫裘哈拿。我有个孪生妹妹,叫裘马大。我比马大长五分钟。 我们的妈妈是个非常精彩的人物,年青的时候,她是个红极一时的花旦,唱戏唱累了,嫁人,父亲很早去世,留下一笔遗产给她,我们日子过得不坏。 三十多岁那年,她的伶人朋友中有一位改信基督教,把她也带成一位最佳教徒,她把一本《圣经》背得滚瓜烂熟,连女儿的名字都不放过,取了《圣经》里的名字。 母亲的艺名,叫粉艳秋,本名叫三妹。 她的朋友,叫她“小秋”,她的胡琴师傅,叫她“三妹姐”。 母亲已经五十多了,每当戏行里人叫她小秋,我头一个先忍不住笑起来,马大很乖,马大不笑。她通常瞪我一眼,暗示我收敛一点。 马大与我都二十四岁了。 她在港大念最后一年,读经济;我呢,不是念书的材料,早已经在做事。 马大一向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认为我没出息,我呢,看死马大念完伟大的经济学,也不过是嫁人,更加没用。 于是我老气她,“我才不需要花三年光阴换来一纸文凭装饰我的气质。” 这就是我们家的生活,简单而欢愉。 我们并没有太想念过身的父亲,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他,母亲也很少提起,她是个乐观的妇人,过去属过去,将来必须努力,她最大的目的是怎样与两个女儿活得开心,家中的朋友络绎不绝,增加不少气氛。 我们所知道的父亲,只是一个故事,他是新加坡华侨子弟,母亲在彼邦登台的时候认识他,婚后不久生下我俩,他就染疾去世一一那时候的男人仿佛特别短命。 为了不使母亲唏嘘,我与马大都非常识做,不大提这回子的事。 又是大闸蟹季节,母亲邀遍亲朋戚友来尝新。 我掩住鼻子,“腥气。” 马大放下书,“你自己不吃算了,没文化,汉堡包人。” “残忍,活生生蒸熟,下一世轮到大闸蟹吃你们,就知道滋味。” 我蹲下来,“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妈妈的老朋友李太太转过头来,“谁叫亚斯匹灵?” 马大说:“当然是哈拿那些妖主意,她的狗叫亚斯匹灵。” 李太太大笑,“我不相信。” 我说:“马大拉提琴拉得我头疼,没有亚斯匹灵,怎生了得。”我抱起小狗。 马大说:“李伯母,你看看这只狗肉不肉酸,什么狗她不好养,偏养只沙皮狗。” 李太太点点头,“真丑。” “才不丑呢,”我看看小狗,花掉近两个月的收入。 李太太放下蟹,洗手,跟母亲说:“小秋,真羡慕你这两个女儿,一动一静,不知多可爱。” 我抢着说:“可爱的是我。” 李太太笑。“一一又漂亮。” 马大说:“漂亮的亦是我。” 我泄气说:“妈说各有各的好处。” 妈妈忙说:“那自然,没有这两个孩子,我早跟着去了,还活这么些年呢。” 李太太说:“我们都羡慕,只有你还维持着以前的气派,胡琴是胡琴,嗓子是嗓子,一个家也整整齐齐的。”她很感慨。 李伯好赌,把李伯母的私蓄输得七七八八,我与马大一刹时收了声,不好意思再闹下去。 我借故说:“李伯母,我替你拔白头发。” “拔什么?”她说,“越拔越多,除非拔成秃于,那才不是白发。” 我直笑出来,马大又朝我白眼。 李伯母说:“咱们这班人中,以你们妈妈最漂亮,咱们都是梅香,她才是正主儿。” 妈妈笑,“那我真还不敢承认。” 李伯母点点头,“那是真,当年艳红往台上一站,谁不成了下风。” 妈妈朝李伯母使一个眼色。 我说:“你们都叫艳什么艳什么,李伯母,你呢?” “我叫粉艳霞。”她含笑说与我知。 “啊,真好听。”我拍手,“我也愿意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老女佣阿英上来说:“老胡师傅来了,” 妈妈很喜悦:“请师傅来,留着好几只雌蟹给他,我那雨前也给泡一杯出来,都是师傅爱吃的。” 我借故溜开。 妈顶念旧,朋友都是三四十年前结交的,她又尊敬别人,像老胡师傅,七十多岁,生活都凭她照应,老胡拉起二胡像呜咽,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孩子哭得呛住,如果与马大的提琴合奏,恐怕会有起死回生之功。 妈有时候还就着二胡唱几句。 那么多曲子之中,我最喜《杜十娘》,十分幽怨动人,由妈妈那把早已不复旧观的嗓子唱来,更有落魄沧桑感,马大说太凄凉了,情愿妈唱祝英台,她一向温情主义,但你别说,有一次,我看到她用脚踢亚斯匹灵,这年头,谁都是双面人。 我坐在宽大的露台往斜路看下去,这么早一对对的情侣已经出现在树荫下。 马大又出来撩我,“你就会坐在藤椅上抖脚。” “有什么不好呢。”我笑,“你看不顺眼我有一双长短脚吗?” 她胀红脸,“哈拿,你真越来越无聊,把自己的残疾都拿来开玩笑,我一时说漏嘴,你就不放过我。” 我啼笑皆非,“我拿我自己开玩笑都不成?” “你不是不知道妈为你的脚一一”她转过头去。 我伸出自己的两条腿比一比,坐着看不出来。 我不能跳舞,不能跑步,不能跳绳,不过我也有我的乐趣,水上活动我全擅长,游泳拿过金牌,我照样可以开车,一点大问题也没有。 小毛病而已,左腿比右腿长了三公分。 我说:“我不是装出来的,我是真的不介意。” 马大不出声。 “喂,别林黛玉兮兮的好不好?”我推她一记,“我真的从没介意过,这一点点小事算得什么呢。”走起路来,很多人以为我穿着双夹脚的鞋子,就是那样。 马大仍然不开心。 “别忘了拜伦也是这个毛病。”我笑。 “咦!那只怪物。” 我又笑,马大是那种正常过正常的女孩子,喜欢粉红色、婴儿、英俊的男明星、文艺小说……她是选只枕头套都要拣有荷叶边的那种女孩。 “这几天你在哪里野?”她问我。 “学风帆。”我说。 “你要当心,欺山莫欺水。” “谁像你那么怕水,”我说,“怕下了水不好看吗?” “是真的嘛,什么都湿淋淋,一团糟。”她笑。 “马大马大,你什么时候长大呢。”我叹口气,“但不管如何,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生爱你。” 她咕咕的笑,“少肉麻。” 外头胡琴响起来,拉了几个过门。 马大抿嘴说:“老胡师傅吃完蟹了,妈妈待他真好。” “妈妈对人,真是没话说。”我承认。 妈妈唱起来:“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 居然很动听,抑扬顿挫,别有一番风味。 我微笑,“我以为妈妈此刻最宜唱《贵妃醉酒》,胖胖的人,动不动吃吃笑,像醉熏熏。” “你连妈妈都不放过。” 我往藤椅上平躺下来,试图想象妈妈她们那代伶人挣扎求全的血汗史。 那个时候她们也不太苦了,到底不比军阀时期,啼笑姻缘时代。不过人们还是瞧不起戏子,母亲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党就是伴老头做妾侍。妈妈比较幸运,然而守寡二十多年。 马大问:“你在想什么?” “想妈妈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台的盛况。”我用手臂枕着头。 “听说很风光,钞票扎的花牌摆满后台,全是美金大钞。”马大笑。 “不知妈是否在那个时候挣下的私蓄。”我说。 “房子都是爹的,毫无疑问,妈妈现在收租收几万一个月。” “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还在,那就真幸福。”马大说。 “是。”我也很觉遗憾,“爹在的话,妈妈就真幸福。” 外头静下来,胡老师傅走了。 我坐起来,“你呀,毕业总该找个事做吧。” “嗳,真头疼。” “要不要到我铺子来?” “咦,才不要,”她骇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换新装,我不干。” “只有捞偏门的女人才花费得起,现在什么时势,正经人还有心思讲穿的呢,万打万的晚装卖给谁去?”我说,“我不管,只要我的铺子赚钱,妈妈有得分红,我就对得起她。” “我情愿到大机构去找份工作。” 我没好气,“去吧去吧。” 妈妈在露台边出现,“两姐妹又在吵什么?”一脸欢喜。 我过去搂住她,“你长得像观音,妈妈。” “这家伙,别浑搅,我信的是基督。” 马大说:“哈拿这一辈子就这么瞎七搭八的。” 妈妈笑说:“结了婚会好的,我才不替她担心。” “妈妈把哈拿宠得什么似的,她不爱念书就可以吊儿郎当,不爱做工就做老板。”马大笑说。 我吐吐舌头,说:“你少吃醋。” 我们日常生活就是这样,融洽愉快,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自己出去组织家庭,他们说家庭幸福的孩子都迟婚,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2章 转眼间二十四岁,再没有男朋友就变为老姑婆,我倒不那么担心,妈妈却老以为是因为我的腿。 我的腿。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一双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没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时没有人发觉我的腿有什么不对,直到一岁,马大已经健步如飞,我还爬在地上,站不起来,妈妈才带我去看医生,发现我这个先天缺陷。 我轻轻叹口气。 妈妈说:“李伯母的房子要卖,怪新净的,我喜欢那堂家私,你们怎么说?” 我说:“反对,我喜欢我们这所老房子。” 马大说:“我也是。妈妈,我们反对搬家。” 妈妈说道:“真奇怪,反而年轻人喜欢住老房子,我本来想把李伯母那处买下来。” “不要,”我说,“新房子没味道,我们这里好,光是冬暖夏凉已经值回票价。” 马大笑,“天晓得,值回票价!你天天买票进场?” 妈妈安抚我们,“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准九点去开店门,小小的时装店,我是一脚踢,办货,标价,做帐,售货,甚至设计广告,都是我一个人,尴尬的是,连上洗手间那三分钟,我都得在门口挂一个“立刻回来”的牌子。 如果马大肯出来帮我,那就好了。 不过这小子心头高,不肯做这种芝麻绿豆生思。 第一个顾客于十时驾临,那是一个小舞女般的女子,试遍店里所有的货色,直到十一点正,才买一件毛衣,因为“你的招呼不错”。 我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招呼当然好。 十一点来了真正的大客,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对店里的手织毛衣表示真正的兴趣,一口气买六件,我一件件为她试身,把袖子钉高或垫厚,为求使她穿得更舒适,她很满意。“店是小,服务好。”她说。 “是呀,大店里,经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经理不在呢,当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则还是频遭白眼,说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诗韵是没话讲,现在这班女孩子都在各处做大班,她们手下就一副晚娘脸。一次我订皮鞋,千叮万嘱叫她们货到电话通知,嘿!等那双鞋卖断了码还不告诉我。” 那位太太笑出来。 我耸耸肩,“花钱还要受气,我划不来!”我把她送出门去,“下次再来。” 我一转身,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哈拿时装。”我说。 “哈拿?”那边说,“我是马大,快关店回来,妈妈有要紧事跟我们说。” “什么事?”我嬉皮笑脸,“人家说双生子有心灵感应,怎么我跟你之间一点也不相通。” “快回来,哈拿,妈妈在哭。”马大骂我,“死没正经的。” “什么?”我跳起来,“我二十分钟内赶到。” 我立刻锁上店门,赶回家去。 记忆中从不知道妈妈哭过,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赶到家的时候,母亲还在抽噎,我扑上去问:“妈妈,有什么事,请说呀?” 妈妈说:“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呜咽。 我与马大面面相觑,我们静静的坐着,等母亲冷静下来。 她的情绪极之激动,不停的用手绢擦眼泪,又不住以左手去转动右手腕的一只玉镯,那只镯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经很难转动。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妈妈去看过医生一一难道,妈妈患了什么奇难杂症? 我的眼睛都涩了。 妈妈开口,“马大、哈拿,你们都知道,妈妈是唱戏的伶人。” “知道!”我与马大齐齐的说。 这我们已经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记忆回到极小的时候,母亲把钉着七彩亮片与流苏的披肩往我们身上搭……当然我们知道妈妈是女伶,这有什么好瞒的? 妈妈说:“马大、哈拿,你们的亲生爸爸来找你们。”她哭。 我与马大听得莫名其妙。 我瞪着妈妈。 “你们明白吗?你们的亲生爸爸——” 我打断她,“妈妈,我们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吗?” “不,”妈妈又紧张又伤心,根本没法有条理地表达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妈妈的丈夫,难道不是孩子们的爸爸?”马大问。 “不,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们的父亲,他没有生你们!” 马大睁大眼,我张大嘴,两个人都忽然觉得喉咙干燥,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整理着千头万绪。我们去世的爸爸没有生过我们,那么生我们的是谁?另外一个男人?听母亲的口吻,这个男人仿佛又回来找我们姊妹俩…… 一笔风流帐,毫无疑问。我偷偷看马大一眼。 显然马大的想法跟我一样,她的脸微红,大概有点难为情,但如今的道德观念有些两样了,私生子也不会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没想到,妈妈会……妈妈会……。 我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妈妈,你是说,我们父亲尚在人间?” “是呀,当年他并没有意思要抚养你们,现在却又回来认你们。”母亲用帕子掩着面孔。 我向马大打一个眼色。 马大说:“妈妈,这岂不是好,本来以为没有爸爸,现在爸爸又回来了。” 这件事虽尴尬万分,却值得庆幸。 只不知,我们爸爸是怎么样的人? 妈妈仍然悲泣。 “妈妈,你怎么老哭呢?”我略觉蹊跷,“这是好事,慢慢会习惯的,妈妈。”我替她印眼泪。 “叫我怎么舍得你们姊妹俩?”她将我搂在怀内。 “你是我们的妈妈,”马大说,“没有人可以逼我们离开你,你放心。” “是呀,妈妈,你放心。”我也跟着保证。 妈妈几乎哭倒在沙发上,“马大、哈拿,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来,如五雷轰顶。 马大即刻拉紧我的手,我们齐齐说:“什么?” 父亲是谁不要紧,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从来没有带过我们上学,在病榻看护我们,替我们开生日派对,但是妈妈是实实在在的妈妈,我们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妈妈重复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没有生过你们。” 马大僵在那里,“妈妈别开玩笑,你不是我们妈妈,谁是我们妈妈?” “对,”我说,“谁会对我们这么好?除妈妈以外,谁还会这样为我们?” 二十多年来的恩情,说也说不清,我紧紧抱住妈妈右边身子,马大抱住妈妈左边身子,我们三母女是永不分开的。 妈妈说:“你们慢慢听我说,叫阿英替我泡杯铁观音来。”她不住饮泣。 我的心都凉了。 马大连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妈妈拉着我们的手,“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妈。” 我急躁的说:“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说在我们家做了三十年,你说,你是不是亲眼看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我们?” 老英姐姐被这件突然而来的事震呆,掉转面孔,不发一言。 马大失声:“妈妈,你快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大家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爸爸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妈妈了呢?”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妈妈似乎镇静下来,她低低的说,“你们一对孪生女婴,不是我亲骨肉,老胡师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证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边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世,这种大事竟瞒我们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们的妈妈是谁?”马大追问,“爸爸又是谁?”她的声音颤抖,双眼通红。 我也激动十分。 “妈妈”说,“你们的妈妈,qi书+奇书-齐书叫作粉艳红。” 粉艳红? 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的。 “你们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与马大原来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远姓裘。裘一一谁姓袭?我们姊妹俩,跟的到底是谁的姓氏? “妈妈”说下去,“所以你们应该恢复姓殷。” “妈妈”叹口气,“别倔强,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们亲生父亲已经出现,我想——” “不。”我斩钉截铁的说,“我这辈子姓裘。” “妈妈”拥抱我们,说不出话来。 “这个自称是我们父亲的人,是干什么的?” “不是自称,”妈妈说,“实实在在是你们的父亲,当年他同艳红走,我们全见过。” “是二流浪子吧?”我气问,“怎么撇下亲生女儿不理的?” “你听我说来。” 故事开始了。 “那时候华颂声戏班中,粉艳红最红,真应了她的名字,专门反串演生角,拿手演《游园惊梦》与《庵堂认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与艳红配戏,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艳霞,同我们也谈得来,三个人情同姊妹。” “在乡下,班主撑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马来亚,几个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灵、槟南、吉隆坡,都有咱们足迹,终于来到新加坡,艳红便叫姓殷的给盯上了……” “艳红长得美,鹅蛋脸、悬胆鼻、高挑身材。那时候,我们在热带地方,贪凉快,要不穿黑香云纱唐装衫裤,要不学他们马来人,买了纱笼回来学着穿,独独艳红,她的装扮是另有一套的,台上穿惯男装,台下她也穿男装,头发梳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间,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妆,胸前别一串白兰花,更不爱打牌,空闲时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儿,姓殷的一见这等标致人儿,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走得开。” 第3章 我与马大全神贯注的聆听,紧张得腰身发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们做戏的人,到底是做戏的人,一则没有家长替我们做主,二则也比不得那些闺秀,班主带着我们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们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艳红都有二十七了,我们都劝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嫁了姓殷的,也好过做戏,风吹雨打的走埠,台上强颜欢笑,过几年做不动了,还有谁记得?” “艳红有点心动。”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亲开橡胶园,三百多个工人哪,早上五点多起来割橡胶树,一天内收集的树胶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闲还可以照顾姊妹淘。” “艳红就不那么固执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该这么叫他一一他是你们父亲呢。他的出手好不阔绰,立刻买了房子家私,头面首饰,要接艳红过去,艳红到这个时候,也千情万愿,他说要带艳红到巴黎去呢。”妈妈说。 “谁知得了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我紧张得额角青筋都现出来。 “什么坏消息?”马大睁大双眼,“说呀。” 妈妈叹口气,“殷若琴早有妻子!” “吓一一”马大嚷,“什么,他为什么又来追我们的妈?” 可怜的女人,我低下头,看牢自己双手。 难怪,难怪我与马大不能由亲母抚养,她没有丈夫,如何带大孩子? “艳红气得人仰马翻,一句话不发,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经迟了,她有了身孕。” “怀的,就是你们,马大与哈拿。” 马大跳起来,“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经去世,我有妈妈,妈妈就是你。”她乱成一团。 我拍马大的背脊,发觉她的衬衫己为汗湿透。 “镇静点,马大,镇静。” “到那个时候,艳红不言不笑,我与艳霞担心死了,日日夜夜看护她。” 我冲口而出,“殷若琴呢?为什么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来了?” “他叫家里看住啦,”妈妈叹口气,抹眼泪说,“锁住他,不叫他动。”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么时候,老子还锁得住儿子?”我大力拍着桌子,极愤慨的说。 “你以为还啼笑姻缘时期,都五十年代了。” 妈妈气苦,“但是南洋那边的人守旧。” 妈妈气苦,“在五十年代,风气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保守,那个时候,女孩子洞房花烛夜,若不是处女,还真有得瞧的。” “荒谬!” 马大说:“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你以为是今时今日?女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时穿件泳衣好算肉弹,银幕上不准接吻。” 我说:“但那时候已经流行喳喳舞。” 妈妈说:“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马大尖声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掴你。” 妈妈说下去:“殷若琴给父母妻女缠住,出不来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经有孩子?” “他有个女儿,当时两岁。”妈妈说,“他父亲殷老爷差人送消息来说,如果艳红生的是儿子,可以准她迸门,如果是女儿,不准她在外头养。” “艳红听了这话,就气疯了,臭骂我们,说:‘谁稀罕殷家,是哪个跟他联络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辈子也不姓殷,我不准你们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红了双目,“说得好!” “直到生养,你们父亲都不知道。” “慢着,我们的母亲呢?”马大问,“妈妈,你一直没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妈妈侧过脸,过好一会儿说:“没多久,她就过了身。” “什么?”我问,“她因什么死亡?”我震惊。 “大夫说是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我凄厉的说:“妈妈,你相不相信?” 妈妈用手捂着脸饮泣,“总而言之,她临终托孤,叫我把你们抚养成人,当时我有点积蓄,又嫁了人,丈夫对我不错,两夫妻就待你们如己出。……” 我转头向老英姐,“这话都是真的?” 英姐木着一张脸,点点头。 我浩叹,天哪,现在我们怎么办? 妈妈说:“你们亲生的爹委托律师,今早找上门来,要你俩回去跟他。” “他们现在住香港?”我问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们去跟他?”马大问,“不可能,我与哈拿早已超过二十一岁,我们有自主权,我们不动,谁也不能叫我们动。” “话虽如此悦,他到底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间,我憎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我不是这个可爱的妈妈的女儿?为什么人人只有一条身世,我与马大偏偏有两条? 我问马大:“怎么办?” 马大苍白着脸:“我不管,哪怕谁告诉我,我的亲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袭,我住定了这里,妈,除非是你要赶我走。”她伏在妈妈身上哭起来。 我跺脚,板着一块面孔坐在那里。 这个故事凄艳动人,简直可以拍成一部长剧,但是与我又有什么切身关系呢?正如马大所说,我们由妈妈养大领大,对我们来说,妈妈才是惟一的亲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动人,也不过如看场电影,读本小说。 我硬起心肠,“别再哭了,马大,反正你下了决心要陪妈妈,还哭什么呢?” 马大抬起头来,“我不要流那种没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没法子,马大,一点法子都没有,血已经在我们体内,挖之不去。 妈妈说:“想想真无辜,艳红已经够苦,现在更要连累你们,那姓殷的……你们父亲叫你们回去,恐怕也是为了赎罪罢。” “我管它呢,”我说,“反正他爬着来求我们,我们也不回去,试想想,把我们丢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叫我们回去,我们的前途要是只悬于那么一线良知,真够惨的,对不起,我也不去。” 马大说:“妈妈,对我们来说,我们没有爸爸,爸爸对我们来说,早就死了。” 妈妈瞪起双眼,“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我说:“我管他出什么噱头,我们是戏剧世家,这种桥段见怪不怪,引以为常。” “哎呀,”妈妈说,“真是时势不同了。” “是的,现代人不那么容易感动,”我说,“我们的根就在这所老房子,我们的妈妈就是你。谁耐烦跑到不相干的殷家去跟他们的老爷奶奶,少爷小姐打交道。” 马大跟着说:“妈妈,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他们再派人来,请你回绝他们,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提。” 妈妈紧紧拥抱我们。 妈妈不会失去我们,当然不会。她完全过虑了。 这件事之后,我与马大都沉默下来,家中气氛有点改变。以前我们只是爱妈妈,现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家的女儿抚养二十四年!而且是两个。 我们自幼要什么有什么,正如马大所说,我不爱念书,便当起老板娘,妈妈拿二十来三十万出来给我做本钱,面不改容;而马大喜欢做大学生,就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个寡妇,坐食山崩,为自己打算,省一点也是应该的,但却对我们这么慷慨。 马大事后绝望的说:“恐怕以后十世做牛做马来偿还她,还是不可能。” 我长长叹气。(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妈妈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她平时都似观音菩萨,你看她对老胡师傅他们多好。”马大说。 “她是基督教徒,别说她像观音。” 马大想起来,“趁老胡师傅在,我们问问他。” “问他什么?” “关于粉艳红的事。” “他不会说的。唉,我头痛,亚斯匹灵呢?亚斯匹灵。” 老胡师傅还是来了。 老胡师傅几乎每天都要来喝龙井,吃点心,一下没一下的调着二胡,乱拉些曲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许是张不开眼睛,也许是不想看那么多。 我与马大端了椅子,使个眼色,坐在他身边。 他微笑,“两只小猴子,想要什么?” 我赔笑,“老胡师傅仍然是玻璃心肝。”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马还听话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俩成了小哈跟小马。 我开口,“老胡师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妈妈前几日跟我们揭露,我俩不是她亲生的。” 老胡师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顿时停下来。他仍然低着眼,不发一语。 “本来可以问妈妈,但是妈妈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来问你,老胡师傅,你可得好好说与我们听。”马大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粉艳红的事。”我抢说。 “艳红?她本名小红,进班子时十三岁。”他停一停,“一向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爷,应了前世的劫数。” 我谨慎的说:“老胡师傅,我们这一代无论如何,是不信劫数报应这种事的。” 他不说话,随手又玩起胡琴来。那声音嘶哑,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泪。 老胡说:“你们生下来之后,我们眼见是一对女孩儿,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报信,而粉艳红,只挣扎着上台,与三妹姐演过一出《杜十娘》,就倒下来了。” 第4章 “她不是自杀的吧?”我伤感的问。 “艳红?”老胡干笑数声,“艳红不是那种人。” 马大问:“那个殷若琴,一直没有再出现?” 老胡低低说:“爷们玩也玩过,不过是图个新鲜,事后还不是没事人一般。你们两只小猴儿运气好,碰见好心的三妹姐,比跟亲生的爹娘还强呢。” “粉艳红,长得可漂亮?”我嗫嚅问。 “跟小马一个印子,你说整不整齐?”老胡师傅说。 我看看马大,此刻马大双眼虽然有点红肿,一管鼻子,还是永恒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标准鹅蛋脸,她一直是个大美人,不过一家子瞧惯瞧熟,不以为奇。 老胡说:“这里有张照片,你们看去。” 我们自老胡手中接过一张残旧的焦黄甫士卡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梳长辫子的少女。 老胡说得没错,跟马大一个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结着股冷傲之气。 比起她,妈妈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马大说:“亲生母亲。”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把照片还给老胡。 也许是像父亲,天性凉薄,不过我记得当年无意中翻到妈妈的戏照,两个人又跳又叫,兴奋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还托相熟的摄影师帮我们重新做了照片出来,该修的地方修,该补的地方补,放大了放在床头。 现在我们心理上无法接受已过身的亲生母亲及尚在人世的亲生父亲。 父女三十年后重逢,立刻能够心肝肉的拥抱哭叫,只不过是粤语片中的桥段,我与马大无法做得到。 老胡师傅说:“你们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说:“我们不走。” “人家有财有势,怎由你们不走?” “现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没好气的说,“况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儿,比我们还大两年。” 老胡点点头,“所以说,三妹姐好心有好报。” 马大说:“老胡师傅,你请喝茶,点心都凉了。” 我与马大走开。 “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我问。 “惟有装得没事人一样。”马大说。 我完全赞成。但是我与马大的演技都没有到家,在妈妈面前没事人般,一转背就落寞起来。 以前老与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闹闹,现在两人渐渐相亲相爱。 一个月我们在心惊肉跳中过去,见姓殷的没再来找麻烦,略为心安。 马大照旧上课,我回铺子打点,两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没好气,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觉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诉我,他是我的敌人,但他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他。他开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来的律师。 我立刻回答说:“我姓袭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这是你出生证明书的影印本。”他有点恼怒,将一叠文件放在我案头。 我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师,亦是他的义子,我叫殷永亨。” “这么说来,你本来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声,看样子像是默认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你本来不姓殷,为了某些原因,偏偏愿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却为着一些原因,情愿姓裘,你请回吧,不用废话了。” 他沉默下来,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当然也瞪回他,看谁的眼珠子先掉出来。 他是一个黑实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深色的西装,给人的印象非常正派与干净,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锐,因此又有点不安分,聪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么好人呢?我握紧拳头,悲愤起来,我的亲生母亲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严重,你何必拒绝一个老人的心愿?”殷永亨说。 “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打动我的心?”我责问他,“当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他尽挂住风流倜傥,他有没有想到我们母亲临死,我们才两三个月大?他撇下我们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个月,现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间想到我们,就招手叫我们见他?没这么容易!换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则我放把火烧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开店门,大叫,“警卫,警卫,这里有不受欢迎人物,请他走。” 那个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后骂。 他转过头来,愤怒的看我一眼,离开。 我连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鸟来,不如回家休息,谁知马大比我还先到家。 “你怎么先回来?没有课?”我讶异。 马大恼怒的说:“殷家派了律师来游说我。” “什么?你也一样?” “怎么,你那边也有人?”我说,“来找我的是殷家的义子,难道殷若琴没有亲儿?否则巴巴的干吗收养义子?” “来找我的是黄张陈律师楼代表。”马大说,“哼,还责我以大义,我一转头就回来了。” “对你的学业没有影响吧?”我担心。 亚斯匹灵这时候走过来,在我身边挨挨擦擦。 “你弄开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马大使起小性子来,“我已经够烦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脸美多了。” 马大蹲下细细看亚斯匹灵的脸,叹口气,“说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开始演奏。 “马大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暂停这天籁的声音可好?” 马大放下琴,“哈拿,我们怎么办呢?” 我与她愁眉百结的对坐。 过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说。 我说:“我们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万万不能。”马大面色铁青。 我说:“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强自己,我没有勇气,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总有你我的份儿。” 我低头思量,“我恨他。” 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钻出这么一个父亲来。” “嘘,小声,别叫妈妈听见。” “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也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自己有女儿,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们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皱着眉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开。 野孩子--02 02 那夜睡觉,我梦见一个女人,有两块面孔,正面是妈妈,后面是粉艳红,吓得我一身冷汗。 醒来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许我们福薄,应享受的全部享满,现在到吃苦的时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却过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难来临,手足无措。 我摸到妈妈房去,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响。 “马大吗?”妈妈朦胧间问。 “是哈拿。”我低低答。 “两个长得真像。”她叹气,“睡不着?” 我不出声。 她开亮床头灯,“殷家有人来找过你们?” 我点点头。 “平日你脾气比马大坏,但是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看情形还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况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 “他是很爱你母亲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说也寻过死,被救回来,看得很牢,实在是跑不出来。” 我微笑,很凄苦的说:“这种故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妈妈咳嗽两下,“你哪晓得我们的苦处,打仗的时候,眼巴巴看着亲人患痢疾霍乱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点点药,但除出鸦片,什么都没有,你哪里晓得。” 我伏在她枕头边,“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晓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她靠起身来。 “妈妈,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这可不是转性了?几时见过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妈妈。”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 “听妈的话,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们再来烦我的时候才说罢。” “你妈没念过书,”她在说自己,“但也听过一首诗,‘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大概是说谁是谁非一下子就过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妈妈,睡罢,天很凉了。” 妈妈咕哝,“也该凉了,热足九个月。”她翻一个身。 我替她掩上房门。 我独个儿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彻夜不眠。我与马大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岁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哗,毫无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诈颠纳福,为什么不呢?生活中充满苦难,许多女人二十四岁己是三子之母,身体膨胀如水桶,整天在厨房的油烟中渡过,孩子们哭哭啼啼,了此残生。 我与马大永远是孩子,到三十岁也不老,活在无忧无虑的国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击了,我有种感觉,我们的生活无法恢复旧观。 第5章 一个星期后,我坐在店内,看见那个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门外徘徊。 我盯着他,终于他推门进来。 我问:“想买什么,先生?” 他很尴尬,拿我没法。 我取毛衣出来,“选一件给女朋友,这件紫色最好看,适合白皮肤。” 他说:“我发誓不知道你们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块,打个九折给你,”我说,“买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会好的了,”他放下一张卡片qi书+奇书-齐书,“你有空去瞧瞧。” 我说:“替你开帐单好吗?” “好。”他无奈的说。 但是嘴角仍然带有许多的恼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本来我已预备软化,谈判,但是他不识好歹的加了几句话:“小姐,人会死,死了你再想见他就难了,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我的火又冒起来,这张乌鸦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皱起眉头离开。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义子,殷若琴遗嘱上应有他的名字,我与马大一回去,会不会减轻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财产的人,恐怕是我与马大。 我还有点好奇心,马大,她决定不闻不问,就能做得到不闻不问。 我取起那张卡片看,碧水路九号。 这家人该住黄泉路。 妈妈问,“你见过那姓殷的孩子?” “见过。”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张大嘴,“他?一副师爷相,我对他没好感,好端端干吗跑去做人义子?还不是想拣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带出来正式领养的,那年他才三岁,他知道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罢了。对于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见,妈妈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这种人,亲生女儿尚且离弃二十四年不顾,他干吗巴巴的收养一个孤儿?” “也许他有苦衷。”妈妈说,“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头,“尤其不信那个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恼的答:“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妈妈恳求的说。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虽然躺在床上,但是还穿着那种豪华的织锦晨褛,由婢仆服侍着饮食——再病也还是奢华病。 不过我怕他死,我很犹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点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远见不到他,谁知道我将来是否会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过马大。 马大说:“我们找李伯母谈谈。”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师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们多一百倍。” 李伯母应邀出来,她境况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装,料子虽新净,但明显地款式与花样都已过时,手上好些首饰已经失踪,但她还一直笑。 “做人不能认真,做戏却一定要认真,”她说,“做人太苦,你们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实在太苦。”她仍旧笑着。 过很久,她问:“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马大说:“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们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说。 “费事扭扭捏捏,”我说,“又无法叫他爹。” 李伯母叹口气。 “去见他也是应该的,怕什么,怕他们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灯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们笑出来。 我已经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问,“是背山面海的一条路,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你呢,马大?”李伯母问。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样的,我们长得像,见一个等于见两个。” 我微笑,“像是像,不过马大漂亮得多。” “去一个也够了。”李伯母说,“虽说他妻子过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义子,你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问。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开马来亚到香港寻找你们。听说同他一起还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个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这么复杂!”我与马大一起说。 李伯母数着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还有过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亲。” 我说:“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妈姑爹哩。” “对了,豁达一点。”李伯母说。 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吗?”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没见过,不过自小在英国寄宿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马来西亚人很喜欢把子弟往英国送。” “那个侄子呢?”马大又追问。 “像他舅舅,很风流倜傥,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热。” “表兄表妹,可以谈恋爱吗?”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与马大沉默一会儿。 “殷若琴当时对你们母亲是很好的。”李伯母说。 马大苦涩的说:“后来不好了,但后来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马大问我,人怎么会变心。 “不知道。”我说。 “变心会害死人。”她说。 “因人而论,谁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以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门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独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过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年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别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声音像是灵格风录音带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 我偷笑,她大概连吃饭如厕都抱着这种神圣的态度。 我跟她上楼,楼梯角放着许多瑰丽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锡制,一具具神采飞扬,诡秘十分。 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带回来的吧。 老实说,我们唐人的十八罗汉何尝不可怕,千手观音第一次见到,一定吓得做恶梦,所以我一下子便释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开门,先见到书房与休息室,然后再见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边有护士。 我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应该躺进医院里。 第二个感觉是:他还活着? 第6章 面孔如黄蜡制成的骷髅,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后悔,原来殷永亨并没有夸张,他真的病重,真的随时会得撒手西去。 我还以为他会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态迎出来,拨弄一下小胡子,以戏剧化的口吻同我说:“哈拿,我儿一一” 我太乐观幼稚了。 护士站起来说:“他刚睡着。” 我骇然想:他还会醒来吗? 死气已经笼罩了他的脸。 “什么时候醒?”梅姑姑问道。 “约一小时后。” 梅姑姑厉声问我:“你会为他逗留一小时吧?” 我说:“我会。”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侠殷勤的为我取来饮料,陪我说话。 “一一这屋子一共七个房间,我们住着一个护士,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一个园丁。”他统计着,“你搬来住的话,最好选二楼对牢池子那间房,有落地长窗,比较舒服。” 我问:“你在这里住?” “我母亲是寡妇,我当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气壮。 我又问:“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睁越大。 “咦,舅舅病这么重,家里没个男人照应怎么行,我还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个鬼脸,“你怎么多心起来?把我当作游手好闲的软脚蟹?” 梅令侠自己说了出来,我倒不好意思,这个人不简单,他聪明到极顶。 我说:“我没说要来这里住。” “你怎么好拒绝一个老人临终的要求?”他诧异。 “他的病——不会好了吗?” “当然不会好了。”梅令侠扬起一条眉说。 我发觉戏剧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们的共同点是在说起一个至亲的老人的病不会好的时候,一点伤感也没有。 他应该对这个舅舅有点感情。 “马大呢,你不是有个妹妹叫马大?”他问。 “你对我们家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对于异性最有兴趣,哪怕是只异性狒狒。” 我转身,怒气上升。 这话恁地刻薄!我若不发作,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骂她的话,更加不得了。 这是谁?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织出一只狮子头,张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时髦,像时装模特儿,特艺七彩化妆,发如飞蓬,皮肤晒成太阳棕,一脸的油光,一切走在时代尖端,不替自己留点余地,走到无路可走,便摔下来跌死。 她那种神情,半西不中,自以为史麦脱,我有第六感觉,觉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则板着面孔。 梅令侠说:“我来介绍——” 她扬一扬手,“不必,我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也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来,“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与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讶异,“你不是粉艳红的女儿?怎么姓裘?” “我的养父姓裘,我很敬爱我养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耸耸肩,坐在我身边。 奇怪,她父亲病重,她也一点戚容都没有。 我细细观察她。她这种样子的女人在十五六岁时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发胖,虽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沦为粗糙,尤其是皮肤,她算是半个热带女,皮肤黑且哑,吃了大亏。 她也在打量我。 只见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过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我回嘴,“青莱萝卜,各有所爱,至重要量力而行。” “说得好!千万别乱高攀,”她笑,“乱以为穿得起件把晚装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点头说,“多谢指教,我会永远记在心头。” 梅令侠在一旁笑道:“啧啧啧,唇枪舌剑,吓死我。” 我笑出来,你别说,梅令侠这个人,真有他的好处,有用没用,留在身边叫他说笑话打趣调剂气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还是留美的?”殷瑟瑟问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国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说,“我没有留学,我不爱念书。” 殷瑟瑟大大的诧异,“什么?不是大学生?咦,那怎么可以?乱七八糟都得念一个学士回来,管它是设计学、广告学、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没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这样,宁可杀错,莫可放过,管他是否镶金牙说土话,总之身边要有个人点香烟拉椅子。” 梅令侠拍着腿笑,“太精彩了,这等对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俩,哗,势均力敌。” 殷瑟瑟也笑起来,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会得喜欢这种女人,他们叫这种风情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皱褶。才比我大两岁便似大了十岁八岁。 她打一个呵欠。 “你搬来住?”她问。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刚开口,我刚预备接招,梅姑姑在我们身后出现,她说:“哈拿,你爹醒了,快上来。” 我马上跟她上楼。 就她一个人正视殷若琴的病,我对她不禁好感起来。 老人醒了。 他巍颠颠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中起码老二十年,我看着他忽然害怕起来。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艳红是那么明艳照人一一她凭什么看中他?没道理。 梅姑姑说:“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装没听见。 “哈拿,”老人恳求我,“走近一点。” 房间的光线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着眼,集中精神注视我,忽然他像见了蛇蝎一样地跳起来,“你,你,艳红,艳红!” 梅姑姑连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艳红的女儿。” 我颇为耸容,啊,他一直记挂她。 如果这次来见他的是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惊,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虚弱的问。 我点点头。 他长叹,“哈拿……”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我亦无语。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长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没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风霜,包括战争,已在死亡边缘,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鸟爪。 这难道是歉意的泪? 护士扶起他。 “你过得好吧?”他嗫嚅地问。 我说:“很好,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 “艳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你们是双生儿?” “是的,差五分钟。”我微笑。 他很激动,我则很平静,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搬来?”他问。 “搬来住?”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我没打算搬来,我要陪妈妈。” “你妈妈有马大,”他说,“你当真不来?” 梅令侠说得对,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我转脑筋脱身。 “我……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我滑头的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过得不错,”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让它过去算了。” “我准备好一切,”他说,“我找了你们许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他咳嗽着。 我说,“我们很富足,你请放心。”谁要他的钱。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见过她。” “她那脾气像外国人。” 我微笑,像外国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奇+shu$网收集整理不怕,山人自有妙计。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改天再来。” “你一一叫我一声。”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气,像张果老,没有必要的虚伪,死也不从,我不肯开金口。 殷若琴又叹息一声。 我说:“再见。”转头走。 他看出来,“你的腿……”他声音中充满惋惜。 我又转身,“我是跛脚。” 他惨痛的看着我,忽然担忧,“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来,“不碍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碍事。”我说,“再见。” “你什么时候再来?”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来。 “明天,后天。”我说,“有空即来。” 他知道勉强不来,便说,“你那脾气,跟你妈有点像。” 我软化的心肠又开始刚硬,冷笑一声,“我比我妈聪明得多。”我说。 走到楼下,殷瑟瑟已经不在,梅令侠迎上来。 他母亲对他说:“你送哈拿。”白我一眼,还是不满意我。 梅令侠把手插在裤袋里说:“你眼睛红了。” 我淡淡否认:“是吗? 第7章 我为什么要眼红?是因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强的女孩,”他凝视我,“同时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会赞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轻描淡写。 “舅舅老了,情况又不稳定,你能够回来,就回来。”梅令侠适可而止,把话题支到别处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爱,见风使帆,一不对劲立刻收篷。 我驾车回家,好像抬过一百包米般累。 还是马大聪明,说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晓得家有多可爱,我即时松口气。我进房内倒在床上。 马大飞奔过来,“事情如何?快,说给我听。” “马大?”我忽然心酸,紧紧拥抱她。 “受了什么委屈?吓?说给我听。” 我不出声。 “说嘛,”她推开我,“哎呀,你哭了,为什么哭?” 我捂着面孔,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害怕。 “他们欺侮你?”马大间,“说呀。” 妈妈进来,不说话,点着香烟,坐在床沿,微微笑。 马大大声说:“妈,他们欺侮哈拿。” “没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经很好啦。”妈妈徐徐喷出一口烟。 “哈拿,你可见到殷若琴?”马大逼问道。 我点点头。 “殷瑟瑟?”她间道。 我说:“还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侠。”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我镇静下来,“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我知道我不会去,所以,他们即使青面獠牙,电不必理会。” 马大咬牙切齿,“叫你说给我听,又偏偏卖关于。” 妈妈说:“你那么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声,“亚斯匹灵!” 我要拥着小狗睡去。 妈妈说我自小是这样,一有什么烦恼,就倦得慌,索性倒头大睡,什么都不管。 我一直没有改变。 醒来正好吃晚饭,老英姐蒸下我最喜爱的腊鸭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谁对我好?殷若琴自身难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酱瓜,殷瑟瑟当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侠,也许会得照顾我的需要,但是他抱着什么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没见到殷永亨这只讨厌鬼,真是运气。 妈妈来坐在我对面,“不喜欢他们?” 我说:“妈妈,幸亏我与马大在你家中长大,幸亏殷若琴不要我们,幸亏如此。” “他们家气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么病?” “年纪大,什么病都会夺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马大的机会或许好一点。”我说。 “他如果还健康,日理万机,也不会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马大说。 她捧起火腿鸡汤,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们在殷家长大,谁理会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是外头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侠是黄马褂,而殷永亨当然是小人,若果我与马大在那里长大,我还想开店做老板?马大尚能读大学?做梦,殷若琴的妻再也不会善待我们。 殷若琴不是那种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笔钞票安置外头的女人,看样子他对亲戚很吝啬,把他们都困在身边侍候他,而这些人就像秃鹰似,专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问妈妈,“他是不是真的有钱?那些人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 妈妈说:“很多人家都不似我们母女亲密,别这样说人家。” 马大说:“我与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认这一点。 回到店里,生意并没有好转,依旧门可罗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没有起色,我们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来。 女人们的兴趣都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买新衣本来是人生第一大事,现在怎么转了潮流?她们的钱呢?都买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关门回家睡觉,或是转行到大机构去找份公关做。 我的眼睛渐渐合拢,需要用牙签顶住。 我想我真的马上要睡着,担心的事很多,像蚀本生意还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没救之类,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推开。 我连忙站起来。 “是你。”我随即又失望,“梅令侠。” “很精致的小店。”他啧啧连声。 “是。”我又坐下,“装修都花了二十万。” “没有客人?”梅令侠问。 “你就是客人,”我赌气,“进门来就得买东西。” “好不野蛮,”他笑,“真凶。” “反正你有用,送给殷瑟瑟。”我说。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着,嘴角一个酒涡,“谁告诉你的?” 我不响。 他洒脱地在我店内转个圈,“这些衣服,她也不爱穿。” 我自鼻子哼出来,“她穿什么?包下乔哀斯?香港还轮不到她,别死相了。” “你八字与她犯冲还是怎么的?”他擦擦鼻子,“怎么一提到她就生气?” 我说:“以事论事,殷瑟瑟穿衣服并没得到个中真味,她不过是扮成一只七彩的孔雀,以耀眼为目的,有什么稀奇?你们根本没见过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侠笑,“喂喂喂,别教训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轮。“你,别谦虚了,一个人的心思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 他面孔红了,他居然会脸红,梅令侠时常给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会与他走得近。 “你来干什么?”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说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鸡皮疙瘩,真老土,表哥应该像亲兄弟,还有什么比陌生的表哥更尴尬? “说真的,舅舅想你搬回来住。” “没可能。”我摇摇头,“我有一个很快乐的家。” 他有一丝向往,“看得出来,你们养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问,“她恐怕过分严肃?” “我没有太多的家庭温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时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学校,很少接触到他们。”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侠偶尔也说几句真话,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虚实。 “你今天有何贵干?” “我不是说了吗,跟你谈谈。”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会儿也来。” “我有权不跟你们谈话。” “你不会那么小家子气。” 我笑,“小家子气也不是罪,怕什么承认?再说,我若要承认小家,殷瑟瑟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的嘴巴真厉害。” 我微笑,“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梅令侠摇摇头,“马大呢,为什么老见不到马大?” “她比我聪明,才不跟你们混。” 这时候殷瑟瑟推门进来,“找了半天,这里商场起码有三十多间时装店,做得到生意吗?” “我只卖衬衫与毛衫。”我礼貌的笑,“客人会得找上门来。” “愿者上钩。”她找张椅子坐下来。 她这个人,远看一直有点魅力,因为轮廓还过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黄又长,出卖她的年纪。 “我刚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侠说。 我说:“我走不开。” 梅令侠说:“我替你看铺如何?照码打个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来,”殷瑟瑟说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于是我取过手袋与她走出店铺,在附近找了间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矿泉水。 我看着这个“半姊”,不知她有什么话要说。 她终于开口:“你们两姊妹这次回来,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 “本来爹的财产分两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义子。” 殷瑟瑟点起一支烟,“爹很怕绝后,遗嘱规定将来我嫁人,第一个儿子要姓殷。” 我点点头,“这叫作入赘,你未来丈夫愿意吗?” “现在你们出现,遗嘱就分四份了。” 我感兴趣的看着她,她爹快要过身,她却冷静地谈论她的迸帐,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紧,还看得到的是什么。”她喷出一口烟。 “还不是都一样,”我不明白。 “差太远了,给你马来西亚的橡胶园,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让你卖,要来干吗?” 咦,怎么我没想到? “你要什么?” “当然是现金、股票、黄金。” “他有这些吗?” “怎么没有?” “你干吗不同他说?”我问道。 “爹对我没好感,他喜欢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走狗。 “梅令侠呢?”我问她。“梅姑姑会有一点好处,令侠?他就难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么会没份?”我问。 “唏,钱是他的,他爱怎么调排,我怎么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来找我,不是与虎谋皮吧?” “当然,我不是笨得那么交关,我不过是要你了解一下情况,咱们联手起来对付老头是正经。” “你与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殷瑟瑟冷笑。 第8章 “你以为我比你们好很多?我八岁就到伦敦寄宿,长年累月在宿舍渡过,个个星期巴巴的等他们寄支票来,圣诞会有一次长途电话——你以为只有你们像孤儿?”她的语气与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觉得殷若琴真是一个失败的人,亲人没有不恨他的。 “我能为你做什么?” “爹说过什么,你能否告诉我一声?”她忽然很娇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说:“我并不稀罕他的钱。”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为我是老土。 殷瑟瑟说:“谢谢你。” “没问题。”我说。 她忽然笑得很灿烂,这种笑容不像是对我而发,我转身,看到一个金头发的洋人向我们迎来,她没有跟我介绍,跟着那外国人走了。她穿着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据说不会穿平跟鞋——扭着走了。 是我付的帐。 回到店里,梅令侠还在,我有点可怜他。他的舅舅什么都不打算留给他,难怪他要在瑟瑟身边打转。 “唏,”他兴高采烈的说,“我替你做成三单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当,咦,瑟瑟呢?”他问。 我照实说:“有个外国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脸色变了,抽搐得变形,额角露出青筋,咬着牙,可怕得很,但在几秒钟内,又恢复常态,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种怨恨。 我对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数分。 只听得他轻描淡写的说:“瑟瑟要再不谨慎一点,舅舅对她继续不满的话,她就得不到他的钱。” 钱钱钱钱,殷家的人不是关心死亡就是钱银。 我当下说:“不怕,她始终是他的女儿,最多分不到肥猪肉而已,少替她担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来,却跟洋人走,难怪他觉得扫兴。 “谢谢你。”我把单子扬一扬,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开。 那天回到家,我与马大谈到深夜。 我的结论是:殷家没有一个好人。 马大却问:“马来西亚是怎么样的?” “问妈妈。”我说。 “裙子叫沙龙,爱人叫沙扬,当了沙龙与沙扬去吃榴梿,是吗?”马大笑问。 我们笑作一团。 我叹口气,“亲生父亲重病,我们还乐得很。” “他并没有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没有种,当然没有收。” 我沉默。 野孩子--03 03 窗外淅沥的下起雨来。 这场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冬季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我蜷缩床之一角,埋头苦睡。 醒来时候老英姐唤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毕,赶紧出去客厅。 妈妈在跟客说话,他是殷永亨。 这人真狡猾,明知妈妈心肠软,易说话,他就拼命打针。我一路走过去一路制造许多声响。 妈妈当然知道我的不满,便替我打圆场,“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严,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声,“我这种直肚直肠的野蛮人,好过虚伪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装没听见。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装,面若寒霜。 “什么事?”我单刀直入。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衣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激,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欢他,而不选善观气色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迎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身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内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强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白,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艳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第9章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刚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交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药费,务必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香港来,终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身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胸前别一束白兰,人就像白兰那么美。 第10章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欢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泄了气,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后的日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奇+shu$网收集整理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内。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当心你心理变态,那只狗也心理变态。”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身材、皮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渴望对方的身体,好像能在对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渴望见你,你肯去吗?” 她摇头,“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身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过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兴?” 第11章 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静的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日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母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脱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身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衣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儿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身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父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干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父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过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母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郎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付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血本无归?”她笑吟吟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白。“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杀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逼起我来。”说着她的泪水四散弹开,号陶大哭。 我完全明白了。 我看向老胡师傅。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他仍然在调弦,但是一双手抖得像筛糠。 我完全明白了。 我狂叫起来,“妈妈。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与妈妈紧紧搂作一团。 老胡师傅大叫一声,丢下胡琴奔开去。 是夜,我血红着眼躺房中。 马大进来说:“你忘了喂亚斯匹灵。”她探一探身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为了什么?” 我转过身,呜咽:“马大。” 她问:“谁欺侮你?哈拿,我不会放过他,告诉我,让我去咬死他!” 我握着她的手,摇动它,只是说不出话来。 “哈拿,你想我做什么,说罢,什么我都为你做。” “那么你同我去见一见殷若琴。” 她一呆。我逼切的看着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没有?我不会同他说话,我也不会叫他,一切是为你,好了没有?现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罢?” 我哭得更厉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个哭宝宝,我从来没见过你淌泪抹眼的,你是怎么了?我已经答应你啦。”她转过头,“妈,哈拿怎么了?” “我叫了医生来。” 马大跌脚,“我不管,我去弹琴。” 我不响。 她又来惹我,“不叫亚斯匹灵?”一脸担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尽管一辈子勤练,替郑京和提鞋都不配。” 马大满意的出去。 妈妈说:“你决意不让她知道?” 我摇摇头。 “你们这样相爱,你母在天之灵,亦感安慰。” 我颤声问:“在天之灵,妈妈,真有在天之灵吗?” “你这孩子,怎么老说些我不能回答的话?” 医生来了,开药给我,替我注射,我昏睡过去。 于事无补,我还是醒来了,体力得到补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身边,焦急的看着我。 “没事吧?”他问道。 我撑起来,“马大已答应与我们上医院。” 他松出一口气。 “你只是关心这件事,是不是?”我问。 “不,我也关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说。 听了这句话,我不禁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讨好的话了? 我轻声问:“你知道我生母的终局?” 他把眼睛看向远处,“猜得到。” “勿告诉马大,她不晓得。”我说。 “也别告诉你父亲,他也不晓得。” 我讶异。 “我们所知……他以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愤。 “他很快会随她上到天,一切会成为过去。让他去得安乐一点,在那里,他若碰得到她,她会对他言明一切。” “是,”我说,“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见到仇恨的人,真是永远不得解脱的炼狱。” 殷永亨嗤一声笑出来,“哈拿,你的笑话真杀死我,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喷出来。” 我们忍不住握紧双手。 “唔哼。” 我一抬头,看到马大。殷永亨吓一跳。 “这么像!”他惊呼。 “我是漂亮的那一个。”马大仰仰头。 殷永亨为之气结。 马大随即说:“你别以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聪明。” 我无精打采的说:“别看咱俩长得相像,她是精品,我粗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马大说:“哈拿,你是怎么了?” 殷永亨问:“可以出发了罢?” “去哪儿?”我茫然问。 “去医院呀。”马大不耐烦的提醒我。 “哦。”我起身换衣服。 马大替我用毛巾抹面孔,为我梳通头发,结成辫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视,他喃喃说:“如照镜子,完全一模一样。” 梳洗停当,我们跟殷永亨的车子上路。 野孩子--04 04 我因为刺激过度,反而不觉得如何,马大却紧张。我握住她的手。 我说:“一会儿你见到他,不用说什么。”她点点头。 病房在三楼,我与马大一路走上去,迎面的医生护士都投来诧异的眼光。马大走得很快,我因腿上不便,因此坠后,殷永亨故意止步等我,我有点感激。 在转角处我看到马大被梅令侠截住说话,我知道他认错了人。 他正在说:“哈拿,你来得刚合时——” 而马大瞪着他。 他随即看到我走上去,张大了嘴,没了声音,看看马大,又看看我,立刻明白是认错马大作我,但是还是禁不住讶异。 我说:“我们自己倒不觉得那么像。” 马大推我一下,在我耳边说:“还寒暄话家常呢? 第12章 人在哪里?见过好速速走,了件事。” “跟住我。”殷永亨说。 他推开病房门,一阵药水味冲出来,马大即时皱上眉头。梅令侠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殷若琴喃喃的说:“玉肘、玉珂。” 我问殷永亨,“什么?” “那是他给你们取的名字。”殷永亨说。 我没好气,马大在一边低低的咒骂:“俗得要命。” 我大力推她一把,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你们过来。”他说。 马大不肯过去,双脚钉住在病房门口。 我自昨天看过他的日记,益发对他的懦弱表示厌恶,并且憎恨他。 “过来。”他不住的恳求着。 马大叫我说话,用手肘碰撞我一下。我们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谁也没有挪前一步。 终于殷永亨说:“大家坐一会儿罢。” 马大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坐,我要走了。” “玉珂一一”老人叫她。 马大夺门而出,梅令侠急急跟出去。 殷永亨瞪着她的背影,徒呼荷荷。 我觉得老人在利用他时日无多的悲剧在要挟我们迁就他,最好我与马大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直至他上天堂,或是下地狱。 他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有艳福的时候尽享,但即使人人离他而去,他亦有勇气活下来,直到今日。 我并没有拉住马大,有我一个人泥淖深陷也已经足够。 护士进来说:“休息要紧,让病人休息。”意下请我们离开。 我再恨他,也只能够说:“我们改天再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浊的声音,护士摆手叫我们走。 我们甫出病房,便遇见殷瑟瑟,我没有心思与她斗嘴,向她点点头。 她吃惊,“你不是在医院停车场?” 我说:“那是马大。” “啊,另外一个。”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过她比你漂亮。” 我挤出一个微笑。 “父亲已在弥留阶段。”她说。 “很明显。”殷永亨答道,“没想到进院并没有帮到什么。” “遗嘱都写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问。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着面孔说。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声,“你连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晓得。” “我希望你对你的父亲维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说:“一个人能获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亲。” “你也有你的父亲。‘殷’先生,你尊重他吗?” 殷永亨气得面孔惨白,我把他拉着下楼。 到了停车场,只看见梅令侠一个人。 他说:“我替她叫了部车子,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我都没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过。 “喂,”梅令侠大声说,“我对你们可是客客气气的,你们干吗这样子对我?” 我说:“对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说:“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这家人一分子。” 他点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问:“他……他是怎么心血来潮替我们取了两个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去的时候,脑电波会得产生异样的作用,尤其是他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参……” 我失声。“人参?真有用?” 他不再说下去。 过一会儿他问:“我送你到商场?” “我没有做生意已有许多天,我忽然不敢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间小店内,我想多些与妈妈及马大相处。” 他说:“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犹疑的问:“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们的了?” “哈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头在车背上一靠,“靠一张嘴并不见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从头到脚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个殷实模样(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态度,但是今日我们成了朋友。 我瞪着他。 他转过头来问:“干吗?” 这个人,老实得离了谱,我掩住嘴笑。 “很高兴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时常混在一齐发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总算见过马大了。” “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个十足,性格上一点也不像,完全两个人。” “我比较懦弱。” “不不不,”他连声否认,“怎么会?刚刚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刚毅,她软弱,再明白没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张大嘴,看着他,随即说:“你对我们了解还不够深。” 他微笑,“也许。” 到家,我请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办公。” “不,你们都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自己上楼去。 当我看到梅令侠笑眯眯地坐在大厅当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双眼。 我问,“谁叫你来的?” “马大。”梅令侠说。 “谁?”我问。 “我。”马大说。 “你叫他来干什么?” “哈拿,当着人家的面孔,你含蓄点好不好?” 梅令侠耸耸肩,“是不是?我早说哈拿没给我好脸色看,你还不相信。” 马大说:“见怪不怪,她给过谁好看脸色?” 梅令侠说:“哈拿,我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亲的表兄妹!”我懊恼的说。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着英姐倒给我的茶,“妈妈呢?” “打牌去了。”马大答。 梅令侠抬起头,“你们家真别致,这挂在门前的绣帐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时用的,上面绣满‘秋’字,是不是?她艺名粉艳秋。” “她不过是你的养母。”梅令侠说。 马大礼貌地说:“但在我们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样,她真正视我们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侠说。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宜加个惊叹符号: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会! 似乎雨水露珠都会引起他的快乐,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快乐,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为遗产担心,看样子不会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师傅放在一边的二胡,用手指弹两下。我只爱听老胡师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苍凉、阅人无数、无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单的苦涩滋味。 有时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弹出《蓝色多瑙河》,吓得听众。 我闲闲问:“有没有三胡、四胡?” 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见我们一点点时候,他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的生命将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在这里与马大说二胡。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塞嘉西亚马尔塞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第13章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过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马大的声音比平时尖数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马大说,“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渍,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扩大,转淡、扩大、转淡。 我没有出声,我用手指缓缓在那渍子的边缘描绘。 我问:“几时的事?”很镇静。 “你们刚踏出门去医院,那边就叫来找人,但英姐说你们已经上了车。”殷永亨说。 妈妈不出声,她把头靠在垫子上。 我木然说:“太不巧,但即使有选择,我也会先赶到老胡师傅那里去。” 梅令侠说:“你好冷血,亲生父亲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说:“我的血是冷是热,何需向你交代。” 马大也对他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客厅内沉默很久。 殷永亨说:“义父那边,由我与梅姑姑发丧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为老胡师傅办身后事。” 殷永亨说:“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门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远是幽暗的,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第14章 “……临死叫你们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么戏剧化,”我为难的说,“偏偏什么事都夹在一起发生,其实两家医院相差不过数步之遥……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过他总算见到你与马大。” “希望你明白,我们同他没有感情,而老胡师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释,我当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很好。”我说。 “你们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请把他带走,好让我们真正的休息。” 梅令侠说:“我也很识趣,我也会让你们休息。”声音酸溜溜。 我打开大门,“两位先生,再见。” 关上门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的相对无语。 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摸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第15章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塞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流着自暴自弃的血液。”我放下碗。 “别乱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贱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熟,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屁股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贱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贱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姊妹与非亲姊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脱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 “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你喜欢吵嘴,喜欢挑战,喜欢笑。” “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一本书读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转变。”永亨说。 “好的转变?我不高兴梅令侠老在马大身边转。” “这就是你的不对。”永亨说,“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侠!”我夷然。 “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跟他很谈得来。”永亨看着我笑。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立刻发觉他是个滑头。” “这个世界由许多种人组成,你不能要求他处处像你。” “你同他一起长大,告诉我,他是不是个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为是小时候看《华伦王子》或是《圆桌武士》,至要紧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总有个公论吧。”我不服气。 “历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公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马大经过,瞪我一眼,“唔哼”一声,走过。 永亨说:“你看梅令侠不顺眼,马大也不那么喜欢我呢。” “你别多心,她从来没有批评过你。”我说。 永亨问:“你的铺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门重新营业?”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铺子顶给别人算数。”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么?” “陪妈妈。” “如果我劝你,你听不听?”永亨说。 “好话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着他。 “回去打理那家铺子,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说成一个怨妇似的,殷永亨,我还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野孩子--05 05 回到店内,不知从何开始,满地是邮差自玻璃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叠,放桌上,店内许多地方都结尘,我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永亨说:“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我抬起头,很惆怅,这一阵子,有他在身边,已成习惯,如今正经事已经办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舍得。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再来”,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一个多月不回来,颇有面目全非的感觉,别的店全在减价。我花了许多时间都不能决定减到什么地步,索性挂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会把每件衣裳标上新的价目,仔仔细细,一丝不差,但今年却一点兴致也没有。我不是个有长心的人,所以无心向学,没法完成四年的大学功课。 也许马大说得对,我这样子坐在店内,一日到黑,多么乏味,绝对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也许是这几个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来,现在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纷纷过来打招呼。 “好吗?担心呢,以为你病了。” “没事吧?要入货了,明年更难维持。” 她们真是可爱。 但我仍然愀然不乐,驱之不去的寒意笼罩了我的心头,趁着闹哄哄的时候妈妈已经把话说明白,她希望我快点结婚,她不担心马大,她担心我。我垂头看自己的腿。拜伦是拜伦,我是我,这是我终身的遗憾,毫无疑问。 但是我裘哈拿断然不可因此气馁,我必需要振作起来,把这家小店打点得有声有色…… 但到下午,我还是提早关门,回家。心灵虽然愿意,肉体软弱得要死。 妈妈问我,“货品减价了吧?今年都减得早。” 我答:“小店减价,货色去得太快,也很难,旧货一件不存,新货又未到,青黄不接,怎么做生意。” 妈妈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样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别口不对心的。”她微笑说。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规模来就容易办。” “永亨这孩子……对你有什么着实的表示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没有。” “时间也还短了。”妈妈说。 这时候楼下汽车号“叭叭叭”的响起来,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边窜过去,一阵风似的刮过。 我瞠目问母亲:“谁?谁来接她?” “梅令侠。” “她同他约会?”我问。 “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说,“他与永亨刚相反,他是一点不放过马大,钉得紧紧的,花、巧克力、电话,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烛光晚餐不好吗,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马大带到郊外散步,总之服侍得舒服熨帖,无懈可击,丝毫不放松,接送上下学不在话内,要什么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晓得心思,真有这般聪明伶俐的人,知道我爱吃姜糖奶油卷,一打打的订了来,吃到第三天刚有点腻,他转了花样,去四五六买了生煎馒头来。你说:是不是跟永亨刚相反?永亨这孩子一来只晓得深深鞠躬,一点表示都没有。”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会来这套。” “这也是我喜爱永亨的原因。” 我的气才略略平了些。 “两个男孩子都很难得。”妈妈说。 “我明明记得梅令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妈妈不以为意,“他有改变主意的权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关系不比寻常。”我很坚持说。 “如今就算订过婚再解除婚约,也很平常呀,你怎么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妈妈笑问。 第16章 “我总是觉得不妥当。” “你别多心,当心马大不高兴。” “她不是爱上他吧?” “很难说,”妈妈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开得下去就好好经营,开不下去就快快结束,别同我拖,嫌困身就用个伙计。” “是。” 马大同梅令侠走? 我推开马大的房门,一床都是新衣,显然是她刚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结果,她真的很重视梅令侠。 床旁边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扑鼻,又是梅令侠。 他对马大看样子是认真的——抑或这是他一贯作风?他对我也不坏呀,一直在我身边打转,直到他看到马大。 马大不会对他认真吧?明知他是那样的人,把他当个小把戏陪着散心是不坏的,弄出真感情来就不必了。 马大怎么想? 妈妈进来,看见我坐在马大的床沿,便说:“哈拿,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苦脸,到底是为什么?你以前是一点心事都没有的。” 我指指脑袋,“忽然之间,脑榫生拢了。” “别担心,马大会得应付,她也不过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难得妈妈这么开通。 但为什么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现在马大天天出去。 而我闷在家中。 这种情形迟早要发生的,马大一出嫁,我会更静。 殷永亨一连好几天没跟我联络,已经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现了。 我在店里简直坐不下去,决定请个伙计,那种二十出头,比较老实的小女孩子来照顾铺面,我随后要到日本去办货。伙计上工之后,永亨依然音讯全无。 我上飞机之前,忍不住拨个电话到殷宅去。 来听电话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装陌生人,“请问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马大、还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应该是哈拿,因为马大只找梅令侠。”一阵讪笑。 “对不起,哪一位?”我问,“我认声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飞新加坡去办公事,怎么?他没同你说?有关遗嘱的事——好紧张,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阵难过,任何人都难免吧,他对我竞这么冷淡。 “你的本事没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没弄清楚,梅令侠现在二十四小时与她在一起,不过你叫她小心点,只要我的指头钩一钩,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一阵狂笑。 这个十三点。 我说:“谢谢你消息,再见。” 难怪别人说,女性不可轻易主动乱找男生,这就是结果。 殷瑟瑟还在那头狂笑,我问她:“你笑完没有,当心皱纹以几何级数增加。” 她蓦然停止笑,挂断电话。 我当然非常不悦,抱着郁郁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厂家招待,我并不是大买主,但日本人的作风自有其可取之处,无论大小,一律诚意招待,我当然买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选的货一向专注,只攻毛衣衬衫,其余再美再新,也不过略选几件,送给马大。 公余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鱼生,心中还是对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怅,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个瘸子,他是那种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许大多复杂的人与事,虽与我吵过架斗过嘴,成为朋友,但最后那条界限必定划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侠这般热情澎湃,要谁便追谁,一开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应反对马大接受他的追求,单是为享受,就应该接受,女人能有多少个好日子?有人追的时候,让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宠坏的滋味太甜蜜,但愿我也有机会尝得到。 这样一想,就觉得不必祀人忧天。有时候离开家,走得远一点。更容易看清真相,这个距离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欢旅行,可惜每次都一个人。 带着感喟的心情来,又带着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货急需标价,亲力亲为,非常费时失事。 永亨像是失踪似的,我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打到家,怕殷瑟瑟诸多讪笑,打到他公司去,说不定他女秘书比殷瑟瑟还要坏。 我把感情埋葬在内心,不露口风。一方面马大与梅令侠打得火热,这个形容词虽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说中的常用词,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来形容他俩。 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马大每夜两三点钟回家,早上八时又由他接到学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撑。 家中什么都不理了,衣服鞋袜一天一地,老说没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带回来的新货挑来挑去,嫌这嫌那,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来蹦去,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我只会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侠是很相配的,一个英俊,一个美貌,两个人都那么讲究穿着,现在梅令侠又带着她到处玩,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学得混似烂熟,跳起舞来像两只花蝴蝶,据马大说,现在流行怀旧舞,以前不会的探戈狐步,现在都找专人来指导操练。 梅令侠整个人是为吃喝玩乐而活着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梅的成绩斐然。 妈妈开始担心。 她同我说过几次,叫我劝马大。 我讶异,“不是你说的,什么玩玩、散散心不要紧?” “哪有这样玩法的?”妈妈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见人,跟定他似的,名誉坏了,那将来怎么过?”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说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吗?” “你尽管跟妈妈斗嘴干什么?”她蹬足,“妈妈还不够烦吗?” 我叹气,“我早就提出反对。” 妈妈不出声。 “后来看到马大这么快乐,真是难得的,就随她去。”我又感慨的说。 我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所以间接纵容马大。 “你劝她收敛一点。”妈妈说。 “现在劝就比较难了。”我据实说。 “你总得说说她。” “好。” “那个姓梅的有没有向马大求婚?”妈妈问。 我沉默一会儿,“妈妈,现在男女关系很复杂,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讯传出,甲娶的却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难堪,不过当事人都处理得很好,情场如战场,有得打好过没得打。”我想到永亨,他连宣战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说些什么,哈拿,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心中难过到极点,“我只想马大快乐。” “别乐极生悲就好。” 我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妈妈听到这句话,如遭雷殛,眼睁睁的看着我。 “妈妈,妈妈。”我推她,“怎么了?” “艳红说过这句话!艳红这样说过,哈拿,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你又会这么说,我好害怕,有时候看到马大的眼色,跟当年的艳红一模一样,那种狂热、痴迷,一模一样,哈拿,你要劝她。” 我把妈妈搂在怀内,我们一家子现在草木皆兵,好比惊弓之乌。杯弓蛇影、风声鹤唳,都足以使妈妈心惊肉跳。 我安慰妈妈,“现在不比以前,妈妈,现代人看感情,不会那么严重,我同你说她几句,保管没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来。 “妈妈,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别为儿女的事操心,儿女自有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儿女福,最近牌风如何?赢得多不多?” “输的多。” “嗳,别把我们也输出去。”我笑道。 “哎呀,我忘了,张太太约好我,我要出去啦。”妈说。 妈妈一走,我也不必强颜欢笑,一张面孔立刻挂下来。 我躺在藤椅上,闲散散的晒太阳。 老英姐替我在身上盖一张绒线被。这是小时候不知哪个伯母替我们织的,用断头绒丝,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接在一块儿,似一块百结布,是我最心爱的。 我叫:“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它走过来,我看着它,呆柱了。 这个月来它长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经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非常尴尬,它喉咙呜呜响,蹲在我脚下。 我喃喃说:“亚斯匹灵,有谁对我们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呜呜声。 在这个时候,马大一阵香风似的卷进来。 “咦,你在家?”她扬一扬衣角。 “过来,马大,有话同你说。”我坐起来。 “什么事?”她问。 我凝视她。真美,马大真美,明澄的双目,尖下巴,肿嘴唇,长发梳了一角辫子,鬓脚长长,皮肤胜雪,身上是最时髦的衣饰。 我说:“你真美。” “啐!”她笑,“神经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那么高的高跟鞋,穿着怎么走路?”我问。 “也不用走很多路,令侠接我进进出出的。”她握着我的手,“喂,你的手为什么冰冷的?” “马大,你与梅令侠,很接近了吧?” “唔。”她眯起眼睛笑。 “马大,妈妈的意思是,不要那么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约会一下。” “我都觉得别人闷。”她一副上瘾的样子。 “妈妈不大喜欢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第17章 我词穷。 干涉别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后最老土的举止,我觉得应该到此为止。 “怎么,”马大说,“我晓得你是一直反对他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分辩,“妈妈……” “别鸡毛当令箭,哈拿,你知道妈妈最无所谓,”她杏眼圆睁,“是你自己的意思吧?为什么?是否妒忌?因为你与殷永亨进行得不顺利?人家自新加坡回来也并没有向你报到,所以你眼红我同令侠?” 我被马大一轮诉说,如同哑子吃黄连,张大嘴,答不出话。 “哈拿,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她说,“我同令侠过几天就会宣布订婚。” 我连叫她三思的勇气都没有,心中苦涩万分,只看着她。 “我有事要出去。” 她进房去换衣裳,转头也没再跟我打招呼,一径离开。 我知道我哭了。 眼泪挂在眼角,也没拭干。 永亨回来了?他来他去,都与我无关。我与他这一笔竟消失得这么无声无息,始料不及。 下午我到店里去巡了一巡。 我的伙计马丽说:“今天有位先生来找你。” “来这里?”我问。 “是。” “谁?” “没留姓名。”马丽说,“很畏羞的样子,听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我也猜到是谁。也真是,已经混得那么熟,还旁敲侧击的做甚,大概是怕与我再亲热下去,我会自作多情。我黯然,不会的,他要维持距离,我会尊重他的意思。 我问:“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实实?” “是。” 真鬼祟。 什么意思呢?整个下午更百般无聊了。 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叠着,难得有个顾客上门。真淡出鸟子,都说要存现款,不必要的东西不要买。 坐到三点半,我觉得头晕身热,便离开店铺。 到家我就垮下来,连脖子都滚烫。老英姐吓得什么似的,我虚弱的说:“亚斯匹灵。” 她说:“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团团转。 “是吃的亚斯匹灵。”我说。 “我替你叫医生!”她忽然福至心灵。 我补一句:“别惊动妈妈,她难得搓一次牌。” 当夜我大大的出丑,热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转送医院,谁知立刻又并发肺炎症,吊这个吊那个,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觉床头一大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哭哭啼啼,每天我都祷告上帝:主啊,叫他们全体滚回家去,我有医生看护在这里就够了,别让他们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宁,又发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都不会无端去探病。 好像过了很多天,渐渐清醒过来,会得打量四周围环境,心中一片宁静:原来还没有资格息劳归主。 看护跟我微笑,“昏迷两天整,滋味如何呢?” 我很失望:“才两天?”感觉上起码有一星期。 看护很了解,“还不够浪漫是吗?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马王子来吻醒你。”她替我折好被子。 我脸红。 “两天已经足够,你妈妈哭得泪人儿似的,还有你男朋友,赶都不走。” “我哪儿有男朋友。”我嗫嚅说。 “那个皮肤黑黑的还不是?”看护取笑我,“别否认啦,外型不要紧,最主要是一颗心。” 我的心倒是一跳。 “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看过去,站在病房门口可不就是殷永亨。 那看护小姐知情识趣的走出去,掩上门。 永亨过来坐在我身边,我默默的不出声。 过半晌我自言自语:“他们都说发完高烧病人。会掉头发,别变成秃子才好。” 永亨忍不住笑出来。“哈拿。” 气氛就缓和了。 我轻轻叹口气,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吓坏人。”他说。 “不怕的。” “马大与今侠下星期订婚。”永亨说。 “啊?”我意外,“妈妈赞成?” “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 “哦。”我又问,“梅姑姑那边呢?” “令侠一向是匹脱缰的马。” 我不响。 永亨说:“没想到他们会成为一对。” 我问:“殷瑟瑟呢?” “她同外国人在一起,另外住开,最近也不大回家。” 我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蹊跷之处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欢令侠?” 我不响。 “他这个人虽然不务正业,本性倒也不坏。” “他生活那么阔绰,花费打哪儿来?只出没进的。” “他母亲会替他付帐。” “长久以往,不是办法吧。”我说。 永亨维持缄默,我知道他脾气,他不愿意背后说梅令侠。 “等你出院,便可宣读遗嘱。”他说。 我并不十分关心这件事,应了一声,随即心一动。“令侠很焦急吧?” 永亨说:“嗳,就他一个人紧张。” 我说:“他本来一直在追殷瑟瑟。她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然后他见到我,一般有资格承受遗产,但是我对他那么冷淡。他又见到马大,这次他终于成功了,永亨,是否殷家的遗嘱他没份,而照他生活作风,没一个有钱的太太很难过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选择一个表妹?” 永亨呆半晌,他虽与令侠不对,还是要维持风度。 “为什么没有人警告马大一声?”我问。 永亨说:“哈拿,你的病才好,别太多心,令侠对马大那么好,谁也不存疑心。况且朋友尚有通财之义,夫妻之间,谁照顾谁,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亲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觉得永亨说得很对,一时间没有话说。 “你多多休息,隔一两日可以出院,以后真要当心身体,早两三个月初见你,仿佛如一头小蛮牛,现在瘦一半。” 我勉强笑,“哪里有这种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着他,他仿佛有无限为难。 我大大方方的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你有话不妨说,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对我介怀。” 他想一想说:“哈拿,义父的遗嘱一宣布,我可能就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遗嘱内,我没有非分之想,他养育我那么些年,我尚没有报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离开殷家,独立起来。” “那你也不必离开本地,”我说,“凭你的能力,为人,足有资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义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边的橡胶园……” “要复兴橡胶业是很难的了。”我说。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进退两难。” “你会尽力而行的,难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励他。“况且遗嘱又未曾公布,你何必提心吊胆。” “我过分忧虑。”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侠两个人,一个屋檐下长大,他似花蝴蝶,你却好比只工蜂。” 永亨冲口而出,“那你与马大呢?” “我与马大又怎么样?” 他若语还休,大概是觉得马大轻狂,与梅令侠短短两个月内便可论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帮着她,“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长戚戚。” “总而言之,”永亨笑,“你们两人也完全不同,还说是孪生。” 又过半晌。他坐得有点乏味,但却不肯动,又不告辞,我又觉得他对我不是没有意思,只是时机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么表示。 终于他轻轻说:“我走了。” 也许只是为了这一场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点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房间里依依不舍的气氛浓极,但我始终不出声。不能让人说粉艳红的两个女儿尽会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后,马大来了,她一个人。 她化妆过分的鲜明,打扮过分的时髦,嘴里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么?”她笑,“不认得我?” 我老老实实回答:“差点儿不认得。” “殷永亨有没有说什么?”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问。 “没有什么,”我惆怅的说,“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闷话来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关于遗嘱。”马大焦急的说。 “待我出院公布。” “屋子留给谁?现款留给谁?”她把面孔凑到我面孔来。 “我不知道,”我不耐烦的推开她,“马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给我听。”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侠叫你来问的,对吗?” “殷若琴留什么给他?”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气,而且身子也还虚弱,“你不关心我健康,马大?你怎么变得跟殷瑟瑟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她似有愧意,“对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厉害。” “马大,他是不是真对你好?”我担心。 “当然是,不然还订婚吗?”她拍拍我的手。 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医院房间内踱步,然后抓起外套说:“我先走一步。” “马大,你过来。”我渴望接触她。 她并没有过来,在远处干笑:“哈拿,你越来越婆妈了。”她转身走,撞在妈妈身上。 马大只叫声妈,便赶着走。 我鼻子发酸,强忍着眼泪。 第18章 “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按我的额角,“真吓坏我们,这么大的人,也不晓得冷暖。” “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叹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么会让他们订婚?” “名正言顺的订婚也好。” 我埋怨,“我进医院才两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这样。” “什么?”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来替我抹汗。 “妈妈,你说明白点,什么只得这样?” “订婚不好吗?”她说,“要登报纸呢,反正两个人已成事实,能够订婚,我比较宽慰。” 我说:“可是你也知道,妈妈,这年头连结婚也不保证什么。”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这么悲观,还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俩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是。” “哈拿,你别担心他们,你自己呢,永亨天天来瞧你,你知道吗?”妈妈试探的问。 我说:“他很重规矩,我们之间只是朋友,我有病,他来看我,就是这么简单。” “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对你没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说不出口来。” 我改换题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几天嘛,店里有人照顾,我去看过,生意很过得去。”妈妈把我按在床上。 我说:“马大说梅令侠直磨着她要知道遗嘱内容。” “我早日出院,聚齐了人,读了出来,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说。 妈妈叹了口气,“也好。” 当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赶了来打点。 我酸溜溜的说:“永亨,你真是凤凰无宝不落,没大事见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声招架,我恨恨的叹声气。 订在第二天宣读遗嘱。 妈妈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说。我拿着《笑做江湖》,看到今狐冲身蒙奇冤,眼见他师傅要一掌击毙他,心里反而觉得欢喜,因为“活得苦涩无味”.我大大的震动,落下泪来。看小说会看得落泪,还是第一次,也许是为小说,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惜题发挥。 我老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不幸的事要发生,却没有头绪,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怀着恐惧,又不能具体表达出来,闷得难受。 马大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我们明天订婚。” “啊。”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做。 她伸出手,“这只戒指如何?” 我顺眼一瞥,石头大是大,不过很黄,再黄一点,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说什么。 马大说:“他没有什么钱,不过我们是相爱的。” 我问:“你决定嫁他?” 马大很诧异,“当然,否则干吗订婚?”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两三个月后。” 我仿佛略略宽心,“这么快。” “令侠做事,很讲速度。” “马大一一” “你又来了,又要劝我什么?教诲我什么?小老太婆似,噜里八嗦的,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也许不是康庄大道,但摸摸就到了,不用你来操心。” 我摇摇头,“真被你说得英雄气短。” “你是哪一门的英雄?”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乐。 “令侠对你好吗?”我又再重复问。 “好,当然好,除了你跟妈妈,数他对我最好。” “你要当心。”我说。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当仇人,”她很不耐奇书网烦,“开头你也不喜欢永亨,可是现在他还不是你的知己。” 我讪讪的不出声。 马大又回来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结了婚就疏远你,我保证不会,你给我放心。” 第二天我们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个律师一起宣读遗嘱。 “……我将我的遗产分为五份。” 五份?怎么只有五份? 梅令侠面色马上苍白起来,梅姑姑却颇自若,肃穆中略带伤感,不失身分。 “……女儿殷瑟瑟、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义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万里一份,是为五份。” 我看向梅令侠,果然他没有份,但是他母亲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侠的面色阴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种五官轮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窝、高鼻子、薄嘴唇,平时只觉得英俊,一旦挂下来,就变得阴沉可怕。他额角有一条筋忽隐忽现,只有在咬牙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现象,他恨的是谁?他为什么要恨?一边殷瑟瑟问:“我得到什么?” 律师说:“殷老爷的全部现款、黄金、股票。除若干股权外,一切可随意变卖。” 殷瑟瑟当着这许多人,欢呼一声,便夺门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个人能够这么泼这么放,管你娘,你们这班闲人想些什么,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马大也逼切的问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们手中,才可领取遗产。” “可以,我得到什么?”她不顾一切的说。 我瞪着马大,根本觉得自己不认得她,心痛还是其次,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丑恶得使我脑袋唷唷作响。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变卖。” 马大厉声问:“我是承继人,为什么不准卖?” 律师礼貌的说,“因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谁?” 律师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愤怒的说:“我相信你弄错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没有资格做什么祖屋的主人。” 马大指着我,“她有没有资格变卖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岁以后变卖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赞成,殷先生可以反对。” 梅令侠怪叫起来,“什么?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 律师转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边的橡胶园是你的,一切主权在你手。梅殷万里女士,有一小笔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师收拾起文件。 “就是这样?”马大扑上去问。 “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师和颜悦色,像是见惯这种纷争的场面,回答说:“其实殷老爷并没有遗下太多现款。反而是两所房子很值一点钱,两位小姐只需稍等数年,便可以如愿得偿,此刻地价屋价都陷入低潮,过几年变卖房产只有更好。” 马大转头看牢梅令侠,令侠握着拳头,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 “我们再找律师研究。”马大说。 “不用了,”老律师说,“一切清清楚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们三人离去。 我跟永亨说:“带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区。 他问:“你不打算更换名字?” 我摇摇头,“太荒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给马大好了,她爱怎么样,就可怎么样。”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进碧水路去住。”这问题已经问过三百次。 我抬起头,“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永亨不出声。 “是受梅令侠的影响,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说。 永亨说:“哈拿,我想说一句话,不知对不对?” “说呀。”他最爱吞吞吐吐的。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所谓遭人怂恿唆摆,不过是借故推卸责任,人叫他骂人,他肯骂,不一定叫他跳楼,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谁会听人调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会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马大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个可爱的纯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说:“你为什么帮梅令侠?” “我怎么帮他?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一般人有错不肯承担,老说遭好人所害,那好人为何不害其他苍生?” “你还说!你还说!” “不说不说,你不爱听我不说。” 我看着他半晌,“现在你真要动身去了?” “是的,没想到义父把财产最大部分给我。” 我说:“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富有。” “传说总是夸大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 我叹口气,“这次别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赔着笑,不出声。 “殷瑟瑟的现款约有多少?”我说。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别转面孔。 “很少,总共约两三百万,她若不省着点花,一下子两手空空,义父其实很爱你们两个,到三十岁,性格成熟固定,再变卖产业,比较安全。” “要我变成殷玉珂去承继那两所破房子?我不干。” “破?破不了,你没见过新加坡一一” “得了。”我截断他。“别再说了,我不想再研究这个问题。” 他吁出一口气。 他把我送到家,但没有上楼。 我早知道,他的时间只用在正经事上,才不对女孩子卿卿我我,或许有那么一天,当他遇上他的德配,态度自然两样。 妈妈迎出来,“马大呢?” 我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们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到大屋子去。” 第19章 妈妈说。 “可是我觉得令侠与马大仿佛都需要现款。” “他们要现款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人人要现款干什么?花呀。” “马大并不花钱。” “可是梅令侠最爱花钱,你看他吃喝嫖赌的。” “年青人爱玩,总是有的,有几个永亨?这般老成持重。”妈妈停一停,“你别焦急,永亨终于会对你有表示。” 我一震,“妈妈,连你也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叫马大警惕?” “哈拿一一” “你们太不了解我了。” “哈拿,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叫你去劝解马大,哈拿,你当给妈妈一个面子。”她央求我下气。我忍气吞声,“妈妈,你真言重了。” 母女俩寂然无声。 老胡师傅在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乐,现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过很久妈妈说:“马大今天订婚。” 订婚礼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厅内,请了几百个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脚的发酸香槟酒,干站着乱笑。 我陪妈妈出席,殷永亨没有来,他永远有事忙,又不知他忙着什么。殷瑟瑟也没有来。照说她不会为老情人订婚而尴尬,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脸红的女人,据说时代女性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绊住了,抑或为庆祝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在开私人派对? 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 没想到马大一上妆竟这么冶、这么艳、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来,狭长双眼闪灵灵,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我怔怔的凝视她。 妈妈说:“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看看现在的马大就知道。”语气中无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 妈妈碰到熟人,走过去说话。 梅令侠见到我,马上拉住我,“哈拿。” “马上要结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 “你还是不喜欢我?”他像是喝了许多,耳朵都是红的。 我说:“你对马大好,我就喜欢你。” “我当然对她好。”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我们在想办法。” 我说:“随便你们,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谢谢你,哈拿。”他又取过一杯酒。 “婚后住进去?”我问。 “是,我母亲会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 “你们会幸福的。”我祝福说。 马大也过来,“哈拿,今天还穿得那么素。” 我赔笑。 马大与我拥抱一下,我又觉得温馨。 “不舍得是不是?”马大轻问。 “是。”我承认。 “我们可以时时来往。” 我一直微笑,说时容易做时难。无限江山,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干杯。”马大说道。 野孩子--06 06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点晕眩感觉。 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姊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射灯照着,被逼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高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快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腰,“我要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根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鸡犬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皮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母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缝,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孤儿,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白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我却明白了。心一跳。 “但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事业有成,方能谈其它的。”他轻轻说。 我的心头略略一松,假装不明白,没回答,也没看着他。 “等橡胶园上轨道,我会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费尽全身细胞及精力来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并没有应允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姿势还没有改变,脖子有点僵硬,我才说:“我们总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强壮有力,但只是短暂的一握,便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无法遮掩,送他到门口话别。 “别想太多,别太担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没有到飞机场送他,躲在家中伤神。 正无聊,马大与梅令侠来了。 这边厢我一直瘦,马大却一直胖,越胖越艳,当时一点点秀气全部消失,不过谁也不能说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侠已经正式同居。 看见他们我确是有点高兴。 “妈妈呢?”马大问。 “李伯母那里例牌娱乐去了。”我说。 梅令侠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我很不顺眼。 “怎么回事,找妈妈有什么急事?”我问。 “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身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乱听他摆布?”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第20章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不是你说的,你不懂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教你的。” 马大焦急的说:“哈拿,你帮帮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叹息一声、要写银码。 她说:“写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要开销。”她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开销,我也要开销呀。”我站起来,“我不写这个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妈妈回来,她要给你,我不管。” 马大急得团团转,“哈拿,你这不是跟我为难吗?” 我脸如土色的瞪着她,她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肉体的地球生物,外壳是裘马大,但灵魂属于异型,控制她脑细胞的是梅令侠。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写支票,马大不敢面对梅令侠,但写过这一张,以后还有三万张跟着来,我们家养不起这样的姑爷。 我气得发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伤着玉瓶儿,我无可奈何的写张八万元支票,交给马大。 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紧紧抱住我。 我说:“马大马大,你回来吧,妈妈与我永远爱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双眼通红。 “马大,你并不快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梅令侠扬声叫她:“马大,好了没有?” 马大急急推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来了。” 她匆勿走出房间,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向梅令侠点点头。 梅令侠马上眉开眼笑的对我说:“哈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 我瞪着他,双目充满恨意。 我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梅令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这两句话是从牙齿缝内拼出来的。 亚斯匹灵嗅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敌意,马上前来保护它的主人,缓缓走到梅的跟前,咧开嘴,胡胡做声。 马大说:“唉呀,它这么大了。” 我说:“足以咬死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梅令侠说:“哈拿,你干吗疯疯颠颠的,没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还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大蹬足:“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吗?来来,令侠,我们先走一步,改天再来看妈妈。” 马大慌忙挽起梅令侠的手,要走。 亚斯匹灵像一块浅灰色的大石似的拦住他们,梅吓得不敢举步。 我浩叹,咱们骂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义重。 马大尖叫:“你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举脚踢亚斯匹灵。 我连忙叫,“亚斯匹灵,过来。” 它挨了一脚,“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身边。 “走。”马大便拖着梅令侠走了。 李伯母陪着妈妈回来,我同妈妈说出刚才的事。 妈妈与李伯母同时低下头。 过很久,李伯母说:“怎么讲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妈妈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没有喝。 我忍不住,“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叫马大回来?” “那怎么可以,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们夫妻。” “我们明明知道马大在火坑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爱他。” “这算是哪一门的爱?”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经怀着他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犹如头顶淋着一盆冰水。 “什么?” “有什么法子!”妈妈又低下头。 我不怒反笑,“这么老土。” 妈妈说:“还有什么办法?只当我们前辈子欠这个姓梅的罢了,爱屋及乌,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乌鸦。” 李伯母问:“有几个月?” “两个多月。”妈妈说,“想到孩子我就心软,一直盼着做外婆,心都慈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妈妈,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打算当去一层房子,给他们几十万,怕有一阵子好用。” “什么?妈妈,你也未免太纵容她,像梅令侠这种作风,金山银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爱马大,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说。 妈妈看着遥远的地方,“可是马大相信他爱她,这就够了,哈拿,你太认真,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无话可说,既然妈妈已经决定要帮他们,我还有什么资格发言。 李伯母说:“这样也好,免得姑爷三日两头叫马大回来取钱,有伤感情。” “是的,女人身边有个钱,免得男人欺侮。”妈妈说,“这都是前世所欠。” 我骂:“妈妈,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哈拿,别以为我不急,你听我说,反正我过身后这些产业也是留给你们的,现在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给她,也没有关系。” 我说:“我不信前辈子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运,真没想到马大是这样的糊涂人。” 李伯母笑,“我的话哈拿一定不要听,她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话?”我转头过去问李伯母。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她笑吟吟地说。 我没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所以你纵容李伯把身家全部败光,现在还欠着一身债哪。 妈妈说:“她年轻,她哪里懂得。” 我讪笑,“照你们说来,马大还是个有福之人?” “马大是例外,”妈妈叹口气,“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软下来。 我同亚斯匹灵说:“我们家快有婴儿,你当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势不两立,到时没有人疼爱你,害怕吗?” 亚斯匹灵从喉咙里哼出来。 可爱的小人儿,没有牙齿,一个毛头,哭起来眼睛紧闭,眼泪四射,张大小嘴…… 他会长得像梅令侠抑或马大?都不要紧,一个小人是一个小人,谁是他父母都不要紧,他总是纯洁可爱的。 我不信遗传这回事,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环境中长大,他就是一个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着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样,我要做姨妈了,嘿。 当他们两夫妻再来的时候,我对梅令侠就没那么苛刻。 他们与妈妈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满意的答复,一脸春风的出来。 我把马大拉到一边,“要做妈妈,怎么不告诉我?” 她腼腆的问:“妈妈没跟你说?” “梅姑姑知道没有?”我问道。 “没有反应,”马大的面孔一沉,“她对牢圣母像便足够,我们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她年纪也大,拿得出什么好处给你们?现在妈妈帮你们解决问题,还不是皆大欢喜。” 马大又笑,“妈妈对我们,真是没话说。” “来世变小狗来报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真不敢注视它。”马大埋怨。 我顾左右而言他,“钱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对付梅令侠,要紧一阵,松一阵。” 她也避开话题,“永亨呢,有没有写信回来?” 我只好转到闲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踪,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别再出现。”马大老大的不悦。 “怎么,又给你麻烦?” 她欲语还休。 “别理她,你们孩子都快生下来了。” “哈拿——”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保证,“大屋一可以卖,我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过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亏了。”马大惊喜的说。 “我要一半屋子干什么?你叫梅令侠安心等几年,届时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别焦急。”梅令侠这种人,油锅里的钱他都想捞起来花。 “令侠令侠,”她喜悦的叫,“你听见没有?” 梅令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说:“我早说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无懈可击,条纹衬衫配浅色裤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头粉面,唇红齿白,如果加三分狠劲,活脱脱便是个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个无能的,靠老婆为生的男人。 我叹口气,这便是马大的终身伴侣?但愿她不会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讪的问:“永亨有信来吗?我听人说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别是中了降头,被美丽的土女下了蛊。”马大笑。 我定一定神,说永亨,永远叫我接收二手新闻,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时才肯亲口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 “哈拿,下午没事,索性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想重新装修房子。” “装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声问。 “太古旧了,气氛有点阴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们,是不是,令侠?”她眯着双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侠一叠声的说。 也许妈妈跟李伯母说得对,马大有她的快活。向母亲借来的钱,不好好精打细算的用,倒装修起房子来,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花了百来二百万,还不晓得成不成型,马大的脑子好比豆腐花。 “来看看,好不好?” 第21章 她拖着我央求。 我只好点点头。 “屋子那么大,”梅令侠在一边助阵,“哈拿就算搬来往几天,也不为过。” 我故意不合作,“我过来往可以,但得带我的随身保镖亚斯匹灵。” “神经病。”马大白我一眼。下午我还是跟马大到碧水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许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烂,上次来因满怀心事,没有好好观察。今日只觉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门前的水池,已停止喷水,青苔积满边沿,尚有半池水,滑潺潺地发绿,真的得找人来清理一下。 “这个池子,游泳太小,养鱼太大,真不知要来干什么。”马大说,“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们进入屋内。 我说:“也许因为血液的关系,我蛮喜欢室内的南洋情调。”我是想她省一点。 马大说:“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简单的北欧家私。” “你不会叫客人坐在粉红色丝绒的沙发上吧,太香艳了。”我说。 “我会买一套深灰色的猄皮沙发。”她很开心的说。 我走上楼梯,“咦,这里一列雕刻呢?” “扔掉了。” “什么?”我深觉可惜,“就这样扔在街上去?” “留着干什么?令侠说的,没有用的东西赶快扔掉。” “将来也许会用得着。” “到时再买。” “浪费。” 她咭咭咕咕的笑,轻松得很,对她自己的前途丝毫不关心,她终止学业,放弃亲情,盲头盲脑跟着个没志气的男人,孩子又快要出生,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险象横生,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我真替她担心得头发都白。 “哈拿,你干吗老是愁眉苦脸的?” “我也在奇怪,怎么你还笑得出来。”我推她一下。 梅令侠说:“喂,别动我老婆,她现在身分非同小可。” 马大又像被人搔到腋窝似的笑起来。 我叹息一声,“我要走啦,你们慢慢玩吧,” 马大说:“吃了饭才走。” “这一阵胃口坏得不得了,你们请自己享受。” “对这间房子有什么意见?”马大拉着我。 我坦白的说:“太大太空洞,我不会住这儿。” 她很有信心,“等装修完毕,你会喜欢的。” 我自己驾车回家。 我向妈妈控诉马大挥霍无度。 妈妈说:“钱给了她,就别理她怎么花,千万别肉刺,各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你要看开点。” “妈妈,如果我像你这样识大体就好。” “年龄大了看得远,主观就没有那么强。” “妈妈,你猜马大会不会把孩子交我们带?”我有无限憧憬。 “早说好了,”妈妈笑吟吟,“他们两夫妻那种性情,哪里有耐心带孩子。” “真的?吓真的?”我跳起来。 “你看你乐的!”妈妈说,“哈拿,将来你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宠得怎么样。” “我爱小孩,每个小孩都是天使,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多多益善。” 老英姐走进来,眉开眼笑的:“有一封信,有一封信。”手中真的拿着一封信。 我不在意,还跟妈妈说:“要叫马大快快补行婚礼。” 妈妈问:“什么信?” “马来西亚的信。”老英姐递到我跟前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咚一跳。 “邮票我认得。”英姐说,“以前我见过。” 我接过信,情绪紧张起来,是永亨的信,他的信终于来了。我也顾不得维持风度,马上站起来,走到房内去。 妈妈在我身后说:“这孩子……” 我拆开信,只薄薄的一张纸。永亨跟我报道他在那边的生活,说因水土不服的缘故,肠胃不适,瘦了七磅。公司内很乱,完全没有系统,可是按帐簿一算之下,居然有利润,于是对几个老师傅刮目相看云云。 最后永亨叫我问候妈妈。 什么也没说。 客气得不像话,他这个人,时冷时热,令人无法触摸。 我把信顺手折好,放进抽屉里。 这样的信叫我怎么回复?总不见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报告一番。 妈妈进来,“永亨说些什么?” “说他正式成为橡胶园主人,手下数百个工人奇书网,可以想象他会将事业发展得蒸蒸日上,与西方强国的轮胎公司签订合约,发财立品,将马来西亚的大屋改名为‘亨园’,与当地最美的女郎谈恋爱,故事传奇,可以写为一篇小说……”我挥舞着手臂。 妈妈笑,“可以听得出你对他的不满。” “阴阳怪气。”我骂永亨。 “他是个孤儿,寄人篱下久了,性情未免内向一点。” “妈妈一向帮他。不过妈妈眼中没有坏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得意之处,做贼也有道理。”我不服气。 “他还说些什么?”妈妈问。 “没有了。” “你回信给他,说等他回——” 我跳起来,“等他回来干什么?” “别神经过敏,等他回来,咱们好好的聚一聚。”妈妈笑道。 分明是寻我开心。 妈妈老想我向永亨示爱,我要是有马大一半的大胆与勇气……不不,马大是被动的,我应该说: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侠一半厚颜无耻——不不,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这样卑鄙? 我心乱成一片。 “李伯母那里有班年青人,对戏剧很有兴趣,正磨着她把以前的本子交出来呢,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多认识几个新朋友?”妈妈试探的问。 我微笑,“不用。” “你在家干吗?” “买毛线回来替小宝贝打毛衣。” “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妈妈取笑我。 “对了,”我说,“催马大赶快结婚是正经。” “催过好几次,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新派人,看轻婚书,难道我还同他们反脸不成。” “结婚好,”我说,“结婚有保障。” 妈妈喝口茶,“叫梅令侠保障咱们马大?”她冷笑一声。 我马上觉得这句话舒服熨帖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马大始终有我们在这里。” “此刻她手头上有钱,他不敢亏待她。”妈妈说。 “真的,先一阵子他已经开始逼她,你看出来没有?” 妈妈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才顺她的意。” 我把妈妈的手捧到脸旁。最伟大的母爱应当如此,我与马大夫复何求。有些父母只爱孩子听话。一不服从就压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妈妈有天渊之别。或许会有人说妈妈过于纵容我们,但我只知道,无论晴或雨,她总支持我们。 “我答应过你们母亲。”她喃喃的说。 我说:“你就是我们的母亲。” “傻孩子,来,跟我出去走走,省得闷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里去。 果然有一帮年轻人,闹哄哄的正在谈论中国戏剧,问长问短,做笔记,同时也带着一两件简单的乐器,边奏边研究,非常投入。 我有点惭愧,妈妈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却对这一行并无兴趣,一窍不通。 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师傅,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 我问:“你们常常来?” “粉师傅真好,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她笑,“那边有一位同学,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 我点点头。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我惭愧的说,“我不大有兴趣。”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吗,地方戏曲与中国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中国文盲多,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吟得以传递流传……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 我看她说得那么高兴,不禁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帮忙,这完全是兴趣问题,”她笑。“不到发烧的地步,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 “你们真好,有这么高贵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高贵的,因为不牵涉到金钱。” 我点点头。真的,妈妈说得对,出来说说笑笑,心情开朗许多。 “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得益匪浅。” 我更惭愧,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母家便开始搓麻将,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 妈妈走过来,“慕容小姐,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来,“啊,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连连客套,与他们谈得很投机。 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 “这里地方大,”妈妈说,“而且道具也多。” 我搂着她脖子,“我还以为你来赌。” 妈妈最可爱,她转过头来,“谁说我不赌?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过来,“哈拿最会讨妈妈欢心。” 我说:“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况? 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过来说:“这里风景真好。” 第22章 “嗯,海景一览无遗。” “如果我有本事,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她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命运有一个模式,个个人都差不多,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荡,大不相同。” 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十分高见,因而虚心的问:“慕容小姐请问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杂志编辑。”她递卡片给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涂鸦混饭吃,当不得真。” “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忽然说。 “谁?”我并不在意。 “不过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问:“谁?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华侨,在我们杂志社做过事,我觉得你们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没怪叫起来,“我怎么会同她长得像?”难道在外人眼中,我们真是像? “这么说来,”慕容小姐笑,“你们是认识的了?” “我们有亲戚关系。”我说道。 “你说世界多细小。” “像?”我问,“什么地方像?” “脸型最像,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坚持。 “我自己并不觉得。”我笑。 “最近她自纽约回来,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好闲闲说:“她也忙。” “没想到她跟那外国人只维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经跟那洋人分手?她为他放弃梅令侠的。 我问:“她不是承继了一大笔遗产?”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难怪这一阵子天下太平,原来这位小姐不在香港。现在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神情有点呆。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慕容小姐,我还有点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识觉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辞。他们正把一套“靠”铺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绣花的图案。 到家一打开门,马大就扑出来,“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个多钟头,铺子里又不见人。” “这么急,干什么?”我拉她坐下,“难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来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来了。”马大说。 “我也是刚知道,她去了纽约几个月。”我问,“怎么?她烦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风筝,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说,梅令侠是她的。” “放屁。”我说,“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你还听她讲这种疯话,我最恨这种想吃回头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现在令侠一去听电话我就心惊肉跳。我怕是她来找人,但又不能不让令侠说电话,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烦躁……” “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来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紧张,实在不忍。 “她为什么回来?”马大问,“为什么?” “她与令侠早就分开,你别太疑心,也许她喜欢香港,你不能不让她回来。” 马大神经质地说:“她不会与我争吧?” 我强笑,“梅令侠这样的男人,除出你之外,还有谁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相当的了解,你应当知道他为人。” 马大哺喃说:“他似一股旋风,一下子把我卷得晕头转向,我不了解他。” 我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能的事,若没有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马大拧一拧身子。 我鉴貌辨色,“跟令侠吵了嘴出来的?” “嗯。” “要等他来接你回去?”我笑问。 “对。” 这是夫妻间的花枪,我现在沦为旁人,很难说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说些别的。 我说:“前些日子,看套纪录片,好不可怕,是生产实录,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横飞四个字形容,你倒是有这种勇气,来,让我看看尊肚,情况如何。”我伸手去摸。 马大缩开,“难看死了,别碰。” “每次来你连外衣都不脱下,”我笑,“姐妹俩,怕什么?” 她说不过我,只好缓缓脱下外套。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样子美观秀气,一点不碍眼,我觉得上主对她特别恩宠,任何时间她都娇美动人。 我赞道:“一点都不难看,有没有取名字?” 她坐下来,“十划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说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婴儿会得在你体内成长。” 马大的孕妇裙子看得出是订做的,考究精致。马大是这样的,喜欢打扮,即使在非常时期,一切还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说:“补个婚礼吧。” “现在补,岂非笑坏人。”她说。 “开头订什么婚?根本应该结婚。”我不满。 “我倒不计较这些,一张婚书不保证什么。” “陈腔滥调,”我笑,“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姘妇与太太没分别?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马大微笑。 我冷笑,“你误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异性朋友多解,同样风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说话越来越难听。” “我自己也觉得,”我苦笑,“像那种经济独立的老姑婆,横是横,反正肉酸也没人敢惹,谁理呢?益发放肆起来了。” 马大笑,“哈拿,在碧水路住,少了你这张嘴,不知多寂寞。”她又高兴起来。 我嗡起嘴唇,“带着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我叹口气,“你永远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样两姐妹,命运大不相同。” “妈妈还没回来?” “你应该问:‘令侠还不来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个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说疲倦,我让她休息,乘机偷出去打电话给梅某。我叫他来接马大。 又好意的劝他:“快做父亲的人了,要体贴老婆。” 他始终给我三分面子,赔着笑,“自然,自然。” 他有这点好,从不同人反脸,无论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诺诺的敷衍着阁下,令阁下无从发威。 他哄撮着马大,接了她走。 妈妈回来,怪我溜得急。 我说:“忽然之间,我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无形的声音催我回家,身不由主的烦躁起来,果然,马大在这里等我。” “心灵感应?”妈妈笑,“从前没听你说过呀。” “妈妈,殷瑟瑟回来了。”我报告。 妈妈说:“你别跟马大一样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 “要一个年轻女人喜欢另一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的事。”妈妈的经验积聚成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说她同我相像,怎么可能。” 妈妈说:“脸盘子是有点像,你与她都是长方脸,马大是瓜子脸。” “她手头上有钱。”我忽然说。 “哈拿,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同你可没有心灵感应,有什么话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我笑,“对不起。” “同永亨写封信是正经,感情这样事,一冷下来就完蛋。” 我过半晌才说:“妈妈,咱们早就完蛋了。” 我决定不回信。 我也没有时间静下来同永亨写信。自那日开始,马大跟梅令侠一直没停过吵闹。马大在娘家进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来,要梅令侠接走,趟趟都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连我都看不过眼,不去理会她的哭诉。 我常同令侠说:“你看着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点。” 梅令侠不说什么,但眼光中感激之情是很明白的。 我又问:“瑟瑟回来,你们可有见面?” 他但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交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见面。”他有他的道理。 “马大很不开心,因此诸多挑剔,你检点些好。” 他不出声。 “你想一想,瑟瑟为你多,还是马大为你多。” 他还是不响。 “令侠,孕妇脾气怪一点,也属份内之事,你不要和她计较。”他又赔小心。 他说:“哈拿,马大要是有你一半这么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几时有见过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数是任性骄纵的。” 他但笑不语,笑中仿佛有难言之隐。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事与愿违。 马大变得非常暴躁,身子不适,她便加倍的拿梅令侠来出气,但是她又一步不让他离开她,任凭怎么劝解,她只当耳边风,天天使小性子。 野孩子--07 07 妈妈头痛之余,只嚷道:“随她去,随她去,我可不要管了。” 妈妈道:“反正事情闹僵,她可以回来这一边。” 真没想到养孩子是一辈子的事,照顾到她可以做母亲,仍然还是一个大包袱。 马大他们用钱像淌水般,汹涌得很,两三个老妈子,一个司机,大着肚子,她硬是要装修屋子,孩子要待年中才出生,反先打点婴儿房。 我渐渐怀疑马大的真面目,也许梅某才是帮凶,而马大是主谋。 我当然不敢叫马大仔细用钱,这是他们的事。 第23章 但到他俩要动身去欧洲的时候,我与母亲都忍不住出面干涉。“挺着大肚子干吗舟车劳顿的?” 马大眉开眼笑的说:“我们乘飞机,与舟车无关。” “你行个好,别让我们心惊肉跳。” 她又板下面孔来,“你不知道我不得已之处。是令侠说闷,逼着我出发的,我不能不侍候着他,外边有人虎视眈眈。” 妈妈挥挥手,“让她去让她去。” 我把梅令侠找来审问:“你们的夫妻关系到底如何?” “我们还没有结婚,”他同我嬉皮笑脸,“何来夫妻关系?” 我大力一拍桌子,“别耍花样!你们两个人千变万化,到底搅什么鬼?” 他收敛一点,“去趟欧洲,屋子该装修完毕,天下太平,走开一下也是好的。” 我冷笑一声,“照你们这么花法,装修完房子就轮到卖房子。” “哈拿,真的,我们手头也不宽限,到欧洲……” 我跳起来,“不宽限?那层房子到你们手才多久?” 他笑说:“那种偏僻区小单位,又适逢屋价低潮,才卖五六十万,真是的,哈拿,够什么用?你妈妈手中起码有三五十幢……” 我听得发呆,耳边嗡嗡响。 “半年不到,你竟把款子花得一干二净?” “马大又添了些首饰……你问她呀。”梅令侠说。 我冲口而出:“我倒希望殷瑟瑟会把你领回去,咱们裘家养不起你那样的姑爷。” 他冷笑不语。 我拂袖而去。 他们两个人我都恨,见到马大恨马大多些,见到梅令侠又恨他多些。 他们俩还是动身去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跟着信用卡的单子。我不知道妈妈打算怎么样填这个无底洞。 妈妈说:“大概是为着好使梅令侠见不到殷瑟瑟。” “殷瑟瑟有没有这样厉害?”我不服气,“人人都为丈夫的前度女友走天下,累也累死。” “永亨有来信。”妈妈故意叉开去说。 “说什么?”我心约略牵动。 “只是问咱们好。” “咱们很好,不劳他相问。” 隔很久,妈妈说:“那日小秋家的几个年轻人,你看怎么样?” “我没留意。”我笑。 “来,在家没事,咱们喝下午茶去。”妈妈建议,“我多找儿个人出来。” “不必不必。”我使劲摇着双手,逃走。 到店里巡一巡,到间著名的蛋糕店去吃咖啡,独自一个人坐惯,倒也不觉什么,二十分钟后离开,发觉漏下一份杂志,再转头拿,发觉就在我坐过的位置上,坐着殷瑟瑟。 有这么巧的事,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戒备起来,犹如准备决一死战的猫儿,背脊弓得如一座桥,双目炯炯。 她居然心怯的看着我。 她瘦了。虽然仍旧浓妆,但看起来更加憔悴,脸颊明显的松弛,身上仍穿着大袍大甲的时兴衣服,膊头垫得如美式足球员制服。我像她?开玩笑。 “好久不见。”我朝她点点头。 她没话说,也点点头。 我取过那本杂志便走,心中懊恼:何必省这三五块,买过一本不就得了? 走离蛋糕店,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偏偏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进店内。 错不了。化了灰也认得他,这人是梅令侠,是他约好殷瑟瑟在这里等。 我顿时一惊,他回来不打紧,马大呢,马大此刻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怦怦地强烈跳动起来,连忙到公众电话亭打电话回碧水路。 女佣人来接电话。 我急促的问:“少奶奶呢?” “少爷与少奶奶在欧洲,你是哪一位?” “我是大小姐,”我怒道,“你胡诌什么,我一分钟前才见到你们少爷。” 佣人急急分辩说:“大小姐,少爷他们的确没回来过。” 我放下电话朝蛋糕店奔过去,推门入内,一看,那张座位已经空了。 我抓住伙计问:“这一张台子的客人呢?” “刚刚走。” “是一男一女?” “是的,男客一到两人就相偕离去。” 还不是见了我就逃。为什么心中有鬼?多年的交情,喝杯咖啡,无伤大雅,我不见得会多事得立刻向马大打小报告,何必马上离开? 他回来了,马大在什么地方?我顿时心乱如麻,赶回家去同妈妈商量。 妈妈先是一震,随后说:“你看错人,怎么会是令侠?马大不会让他一个人回来的。” 我说:“我敢以人头打赌,我断然不会看错,那梅某穿着乳白的长猄皮外套,有几个男人会做这种打扮?错不了。” 妈妈勉强笑道:“可是碧水路一直说少爷还没有回来。” 我说:“我有办法找到殷瑟瑟。” 妈妈劝阻我,“哈拿,一点根据都没有,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里面大有文章。关乎我妹妹的安危,我不认为是多管闲事。”我说。 “你们两姐妹,”妈妈顿足,“行为乖张偏激,真气死我。” “不怕,我会见机行事。” 我把慕容小姐的卡片翻出来,打电话到她的出版社去,她非常的客气,并没有怀疑什么,我就得到殷瑟瑟的电话地址。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 我拨通殷瑟瑟家的号码,电话没响多久,便有人来听。我知道殷瑟瑟有双很尖的耳朵,是以忍着不出声,果然,她喂了几声,见没下文,便放下话筒。 我说:“她在家,我立刻去一趟。” “你到她的家去找令侠?”妈妈瞪大双眼。 “正是。” “捉奸在床,你问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不得不问。” “你忍一忍吧,哈拿,马大她一回来便会同我们联络的。” “我不能忍。”我取过外套出门去。 赶到殷宅,我一手掩住防盗眼,一手按铃,果然,有人来开门,正是殷瑟瑟,她没想到是我,想关上门,已经亮了相露了脸,迟一步。 我说:“让我进来吧,”声音心平气和,“有什么话说明白岂不是更好。” 殷瑟瑟究竟是个爽快人,略一犹疑,便打开门。 公寓装修得新潮美观,既来之则安之,我缓缓坐下来。 我开门见山,“你刚才见过梅令侠?” 她说:“是的。” 我问:“他人在香港?” “是,回来好几天了。” “我妹妹呢?她是与他一起到欧洲去的。” “他们吵架,吵得很凶,他忍不住,自己溜回来。”殷瑟瑟奇qisuu.书说,“后来的情形怎么样,我没问。” “把她一个人留在欧洲?”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有事的,”殷瑟瑟燃起一支烟,“她可以打长途电话回来求救。” “但至今我没有接到她任何消息,梅令侠应该通知我们一声。”我责备他们。 “他受够了,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什么?”我站起来。 “他们之间已经交代清楚,”殷瑟瑟说,“以后各走各路,令侠与我决定在下个月结婚。” “什么?”我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殷瑟瑟扬起一条眉毛,“我想马大回来之后。会对你有所解释,我不想多说。” “你怎么可以跟梅某结婚?”我震惊过度,语无伦次,“另外一个女人怀着他的身孕!” “但那另一个女人并不是他合法的妻,”殷瑟瑟咄咄逼人,“在法律上我是不欠她什么。” 我绝望的叫出来,“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一定要自她那里把梅某抢过去?” “并没有,我并没抢,是令侠要跟我在一起的。”她得意地冷笑,“令侠,你出来。” 我看向半掩着的房门,怔住。 梅令侠自房内施施然的出来,一只手插在口袋中,另一只手拿着酒杯。 殷瑟瑟问他:“我有没有抢过你?” 梅令侠以唱双簧的口气说:“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殷瑟瑟问我:“听到没有?” 我问:“马大在什么地方?” 他挣脱我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把她的钱花光了,把她扔在欧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殷瑟瑟一手挡住我,“我的妈妈,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钱是大家花的,她既然心甘情愿的拿出来,你做姐姐的就不必替她不值,就算时时刻刻提着,人家也不会感激你,何不索性大方点?” 殷瑟瑟说:“马大那么大一个人,谁能把她扔来扔去?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的,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令侠不必负责。” 我气得面颊都跳动起来,手脚发软,提不起气来。 梅令侠向我说:“哈拿,我下个月与瑟瑟结婚……” 我抄起身边的水杯,向他身上泼去,他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小缎背心,一下子湿了一片,贴在他身上,好像胸口中枪,溅出鲜血。 我恨不得手中有枪。 我喝道:“马大住在什么酒店。说!” 殷瑟瑟骂:“你们两姐妹,怎么像泼妇似的?” 梅令侠并不在乎,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他说:“到巴黎希尔顿找吧,她还住不起亚历山大三世。” 我开了门走。 在电梯里我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发黑,自己被自己吓坏,只好靠着扶手,深深喘息。 我七荤八素的回到家中,大力拍门,老英姐来开门。 第24章 我大声叫妈妈。 老英姐喝止我:“什么事,你别吓妈妈呀,她正躺着休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握紧拳头,强逼自己镇静下来。我找到巴黎的电话,便打过去。 妈妈披着羊毛衫出来,“你回来了?” 我此刻已经控制住情绪,只觉唇焦舌燥,转头同她说:“你管你休息,别理我。” “叫你别去,碰了钉子,是不是?” 我说:“阿英,扶妈妈进去休息。” 电话拨通,我的法文不灵光,花九牛二虎之力,才向酒店表明心意,答案是:梅先生于五日前离开酒店,而梅太太亦于三日前离开。我大声追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可知道?” 那边一味说客人没有留话。 挂上电话,我活脱脱似只无头苍蝇,只会得在屋子里打转,妈妈也急白了面孔。 老英姐一向聪明,已经听出苗头来,她过来说:“不怕,马大使惯小性子,这早晚怕已经动身回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看看有没有殷马大或是裘马大这个人。一直闹到黄昏,还是影踪全无。我喃喃地只念着一句:“我不会放过梅令侠,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妈妈愁眉百结中笑出来,“杀尽天下负心人?你有那个魄力,也怕你杀得刀钝。” 我又说:“马大马大,行行好,你怀着孩子,走到什么地方去?快快回来,我与妈妈总是爱你的。” 妈妈说:“别急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天真得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我抬起头,“这件事可以结束,但不是以这种方式,马大是最脆弱的一个人,她受不起这种打击。” 妈妈说:“等马大回来,我会把梅某叫出来对质。” 马大没有回来。 我们在家坐了七大,日日夜夜担惊,只要门外有一点响,便扑出去开门,但马大没有回来。 每天早上我都同妈妈说:“妈妈,我可有白头发?人家伍子胥一夜白头。” 妈妈把梅令侠找来追问,他也急,搅不清马大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 妈妈问:“你走的时候她怎么说?” “是她叫我走的。”他一副委屈相。 我骂:“她叫你跳楼你跳不跳?” 妈妈白我一眼,又同他说:“她有没有说要一个人留在欧洲再逛逛?” “我怎么知道她爱不爱逛?”梅令侠还嘴硬。 妈妈沉下脸,“我女儿不见了,你也没好日子过,我会通知警方,出动国际刑警去找她回来,这么大一个人,你以为我会让她失踪?况且她还怀着你的孩子,都六七个月了。” 我忍不住又骂,“你舍得她,也该想想孩子,倘若孩子有什么损失,你于心何忍。” 他低下头,软弱了只有一刻,立刻又硬起来,“孩子是她要怀的。” “你们别用旧礼教的大帽子来压我,我问心无愧,我不怕。”梅令侠说。 我睁大双眼,我服了他,他还口口声声说没有罪,这笔错帐究竟要算在什么人的头上?难道是我跟妈妈? 妈妈挥挥手,“叫他走吧,他实在不知道。” “妈妈,”我走前一步,“他说他下个月要同殷瑟瑟结婚。” 妈妈疲倦的抬起头来,“我阻止不了他们,他说得对,确然不是他的错——” 连梅令侠都露出意外之色。 “一一马大没能看清楚一个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是马大的错。”妈妈用手托住头,不再言语。 梅令侠移动双腿,刚想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亚斯匹灵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扑上去,“胡哇”一声,紧紧的啮住他的大腿。 我吓得呆住,是梅令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声把我惊醒,我扑过去扶起他,只见他左腿血流如注,亚斯匹灵得手后还不离开,狂性大发,露着兽齿,双眼紧紧瞪牢梅令侠。 “快报警,”妈妈叫,“叫救护车,伤口非同小可。” 我抛下梅令侠去打开门,“亚斯匹灵,快逃。” 它似通人性似的,在我腿畔擦身而过,飞扑下楼,去了。 救护车到达时,梅令伙已经昏厥过去。 我硬着心肠由护理人员把他接去医院,也不通知殷瑟瑟。妈妈维持沉默,我却觉得亚斯匹灵真是只义犬。 英姐来洗去地上血渍,淡淡问我:“死不了吧?” 我冷笑,“这种贱种,怎么死得了。” 妈妈说:“过几天再没马大消息,我们去报警。” 马大一直没有消息。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跟永亨联络一下,叫他帮帮忙。” 我深深叹息一声,只好打电报到橡胶园去。 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赶到的,我见到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便当着他哭起来。 妈妈迎上来,看到永亨,也似放下心。 永亨责备我们,“到如今才通知我。” 他把一张报纸搁在我们面前。 报上端端正正刊登着梅令侠殷瑟瑟的结婚启示。 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广众之前掴了一巴掌似的,面红耳赤,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弹跳,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急急掩上脸。 永亨又问:“报警没有?” 我点点头。 他放下公事包,“我现在去看梅令侠。” “我也去。”我呜咽说。 “你坐家里,我一下子就回来。”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门去。 母亲接着我,“他一来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镇定、冷静,都影响我们的情绪,使我们安心。我与母亲多日来第一次宁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语,“昨天电报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爷真是没话说。” 我说:“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没有这样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时就回转,英姐递毛巾给他抹脸,他也不客气,坐下举案大嚼。 妈妈问:“怎么样?” “亚斯匹灵咬得他好惨,缝了十余针,”永亨说,“据说伤口看见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这样。 “狗呢?”他问。 “逃走了。”我说道。 永亨板着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纵容它咬梅令侠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不信你问妈妈。” “动物与它的主人有某一个程度的心灵沟通,你可以下意识地控制亚斯匹灵行凶。”他看着我。 我没好气,“是,我是个懂得运用脑电波操纵动物行凶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样说过吗?” 我哼一声。 “你把亚斯匹灵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有点得意,“它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啊,”永亨点点头,“犯了罪,出外避风头去了?” “我并没有把它收藏起来。” 永亨抬起头来,“这么多天,它没有回来过?” 我略略不安,“怎么?它有什么不妥吗?” “它自小在这里长大,它并不是一只野狗,你不觉奇怪?照理它是走不远的,它食量相当大。” 我低头,“它会回来的。” “它回不回来倒是其次,马大才叫人担心。” “适才梅令侠对你说些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没说,”永亨叹口气,“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马大,他邀请我参加今晚的婚礼。” 我痛心的说:“你是一定会去的了?” “一个是我的义妹,另一个可算我表兄,你说我要不要去?我们三个人,自小在一间屋子里长大。” 我说:“在情,你不该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说。 我讽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头来,“你们都怪梅令侠。” 我诅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永亨问:“你恨他什么呢?” “恨他不务正业,油腔滑调,欺财骗色,不仁不义,反脸无情。” “但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又没有哄骗过什么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马大心甘情愿跟他的。” 我不响。 “马大也要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她是个成年人,但她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一只美丽的昆虫,令灯火本身为之黯然失色。”永亨说。 我明知这是事实,却不甘心让梅令侠得了道理去。 我固执的说:“我恨他。” “因为你不舍得恨马大?”永亨微笑。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瞪着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总会得露脸的。” “你打算住哪里?”我说。 妈妈说:“住这里。我已经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间,就这么一句话,谁也别跟我推辞。”说完她走进书房。 我讪讪的,“妈妈真厉害哩。” 永亨看着我,“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妈。” 他说得再对也没有。妈妈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蔼、决断,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与马大都没有承继到,自然,那是因为她不是我们亲生妈妈,我们像粉艳红那般偏激、冲动、自私、糊涂。 我呆呆的说:“我们没有福气像妈妈。” 永亨叹口气,“又怪社会了,你后天可以修炼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剑做游方道士?”我笑问。 “不过我喜欢你那乐观的心态。” 第25章 他说。 听他提到喜欢两字,我的面孔胀红。 “热带风情的生活如何?”我岔开话题。 “晚上的空气尤其濡湿,”他形容着,“丛林中的夜如野兽派宗师的世界,各式的绿遮掩着月色,烟蒙蒙的一弯若隐若无的蛋黄月,夜不是静寂的,虫鸣蛙鸣叫得人不能入寐,连壁虎都会喳喳发出异声,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随时会转动眼珠,成双结对下来跳出冶艳的土风舞,真正的马来西亚不是航空公司广告片中那么单纯,是一个动人心弦美丽的国度。” 我心响往之的聆听,没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么强。 他却不说下去了。 我追问:“白天呢?白天又怎么样?”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实,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们别再捉迷藏了,这半年来我也够疲倦的,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了吧。”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我能说什么?” “你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犹疑一下,“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得义父带大,难道还奢望义父的亲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声音里无限的凄凉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因为自卑?我冲口而出,“什么?你还认为你配我不起?” 他讶异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个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来,“你看看我这个怪相,我何尝不觉得衬不起你。” 他站起来,激动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声说:“如果我是马大又不同,她长得美,她念大学,她会弹梵哑铃,她身体又没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励。而我,我全身充满缺点,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对你心意如何。” 永亨颤声问道:“你对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蓦然发觉已经说得实在太多了,闭上嘴。 他说:“我明白,我终于明白了,”他喜得搔头摸腮的,“你不嫌弃我?你不嫌弃我的出身?” 我们不由自主的拥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我与永亨连忙分开,看到妈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俩,羞得我与永亨连忙看向天花板。 妈妈笑说:“这正是若云不报,时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在百般忧虑中,我与永亨正式订婚。 大家吃了顿饭,只请李伯母一个外人。 李伯母问:“马大有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 永亨说:“她也不过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会回来。”他很有信心,“她离不了这个家,她知道妈妈与姐姐都爱她。” 妈妈说:“这几个月真是悲喜交集,最开心便是哈拿得到归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龙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开朗得多,傻傻的看着我笑。 单独在一起时,我同他说:“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气质荡然无存,现在像只开口枣。” 他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什么气质?我是个最平凡的人,律师行里的伙计一直说我面孔与西装同样的棕黑棕黑分不出来。” “什么?”我又不服,“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深觉你有你的味道,他们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么益处?你看梅令侠这种负心汉。” “又骂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着,半年内换两个老婆!” “男女之间的事,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泼妇,我喜欢骂街,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干吗要在这种下三滥面前表露风度,憋成大颈泡。” “哗,才说你一句半句,立刻废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马大回来再说,还有,我是离不开妈妈的。” “可以,没问题。” 我犹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摇摇头。 “照说可以调查一下。”我说。 永亨看向我,“为了什么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我与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处,哈拿,你事事喜欢查根问底,主持正义,我却不这么想,”他的声音低下去,“他们已经把我遗弃,即使找到他们,于事何补?” 他语气内有太多的沧桑,我听得颇为辛酸,没有心情同他辩驳。 “也许他们已经过了身呢。” 永亨说:“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辈子存着那么大的一个疑团,你不难过?” “世上有那么多值得难过的事,”他恢复微笑,“已经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诉我关于你童年的故事。” “过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说:“我们谈将来是正经。” 噢,将来。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将来。 我说:“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么都不会,只好在家带孩子。” 永亨也兴奋,“我们要五个子女……” 说到孩子,我们俩可以一直谈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觉,朦朦胧胧,我听到提琴声在耳畔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我下意识用双手掩住耳朵,“亚斯匹灵,快来治我的头痛。”我叫。 但是那琴声偷偷进入我的房间,逼近我的身体,我机伶伶打一个冷颤,“马大,马大——” 是马大,她回来了。 “马大,你在哪里?你回来了?”我一头冷汗的坐起来。 其余两间房间的电灯亮起。 永亨穿着睡衣过来,也不说什么,便握着我的手。 我说:“琴声,我听见琴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过来说。 “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赛曲。”我怔怔地。 “快睡吧。” 忽然之间我腹部一阵痛,我嚷出来,“哎呀,痛。” 永亨扶着我,“怎么了?哪里痛?” 一阵阵绞痛传出来,我咬紧牙关,但忍不住呻吟,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剧烈的痛觉,宛如有一团火在腹中炙烧,逼得我张大眼睛喘息。 妈妈急说:“我去叫医生,会不会是急性肠炎?”她飞奔出去。 我痛得眼睛发黑,知觉模糊,但心中却一片明证,我叫:“马大,马大。”是马大,不是我,我没有事,是马大出了事。 我蜷缩在永亨怀中,他拍我的背脊,“医生立刻来,立刻来。”他不明白。 我支持不住,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家中,第一句话劈头便问:“马大呢?” 妈妈不答我:“哈拿你真是吓死人,无端端肚子痛得打滚。” 我抢着说:“妈妈,这是心灵感应。” 妈妈犹疑:“说得这么玄。” “不是玄,科学上有根据的,双生儿确有心灵感应。”我气急败坏的说下去,“肚子,腹部……马大怀着孩子,不好不好,妈妈,孩子完了,马大呢?”我哭起来,“马大怎么还不回来?” 永亨抱着我的头,“嘘嘘,乱吃什么,”他点醒我,“吓坏老人家。” 我顿时清醒起来,把眼泪吞下肚子。 妈妈踱步沉吟:“你们两个小时候一直各管各,哪有什么感应一一” 永亨笑说:“妈妈,你别听哈拿胡说,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闹肚子,此刻吃了药没事又来装神弄鬼。”一边朝我瞪眼。 妈妈说:“我信基督,我不怕。”她叹口气走出房去。 永亨低声问我:“你怎么了,刺激妈妈。” “马大要回来了。”我怔怔的说。 “你怎么知道?”永亨啼笑皆非。 “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我肯定的说,“就在这几天内。” “那不是好消息?”永亨笑道。 “不,不是好消息。”我侧起头,“她很伤心。” “那是可以预料的,”永亨说,“梅令侠终于跟殷瑟瑟结婚,马大受的打击一定很大,不过感情上的创伤是很容易恢复的。” “永亨,我想到碧水路去一次。” “屋子空置,没有人,你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我怔怔的说。 “好好好,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他顺着我,“你够精神吗?” 碧水路殷宅装修了一半,没有人付帐,所以工程停下来,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颓垣败瓦。 我不忍心,“永亨,看看由哪家装修公司负责,叫他们完工,我来付这笔帐。” “是,小姐——”他立正敬礼。 “永亨,你越来越坏了。” 我与永亨缓缓走遍房子,非常感慨。试想一男一女兴致勃勃的搬进来,屋子还没装修好,他们已经拆开。 我犹疑的问:“令侠回去瑟瑟身边,是因为她的钱?” 永亨沉吟一下。“一半一半,他们两个人一直很谈得来。” “你总是不肯说人一句坏话。”我抱怨。 “我帮着你骂他诋毁他,你还会看得起我吗?” 我笑了。 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窗口对牢水池。 “本来殷若琴要我住这一间房间。”我很感慨。 “你到现在还不肯叫他一声父亲。”永亨无奈。 我凝视水池,青苔似乎更绿更腻更脏。 第26章 慢着!那浮着一大块灰色是什么?我的心一紧。 我转身,推开永亨奔下楼去。 “哈拿,你别走得那么快,哈拿,你小心一点……”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跌了一交,永亨急急扶起我,“怎么?你看见什么?”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恐惧的抬起头来,“永亨,水池里!” 他拉起我,也顾不得我手脚擦破油皮,便与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 他用竹枝打开青苔与落叶,我先看到一滩瘀红的血浆,随着是一具灰色涨大的尸身,我惊怖至不能做声。 “亚斯匹灵!”我尖叫着退后几步,“亚斯匹灵!” 我睁大眼直视,亚斯匹灵的头部被轰去一半,血肉模糊,原来它死在这里。 怎么会?它并没有来过碧水路。 我看向永亨,双眼要喷出火来,“梅令侠!”我自牙齿缝中迸出这几个字来。 “哈拿,我去叫杂工把它捞起来。”永亨很镇静,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 我挣脱永亨的手,“一眼还一眼,一牙报一牙,是梅令侠,他杀死我的亚斯匹灵。” 永亨大喝一声,“是又怎么样?你要杀死梅令侠为它报仇?最近你怎么了?仿佛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烧,令你做出许多反常的举止来。” “他没有人性,永亨,他没有人性。”我混身发抖。 永亨喃喃说:“幸亏死在这里的是狗,不是人。” 野孩子--08 08 我们离开碧水路。 永亨把我送回家就转头去找梅令侠。 坐在家里,我的心突突地跳,几乎从口腔里跃出来,我冒汗、惊怖,不能出声。 我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憎恨梅令侠,我要杀死他。这一刹那如果他在我面前,我用棍子就可以打死他,他的所作所为把我血液内的兽性完全激发出来,我不会饶他,我发誓不会饶他。 永亨回来,他坐在我面前开解我。 “……它不过是一只狗。” 我流下眼泪,复仇的眼泪是炙热的。 我间:“是他干的,是不是?” 永亨点点头。 “他回来等它,可怜的亚斯匹灵一直在这里附近徘徊,他使人捉了它,打死它,把它抛进水池里去。他也恨那座大宅,因为他白白在屋子里住了那些年,他舅舅什么也没留给他,这个心理变态的贱人,他稍有人性,都不会对那么可爱的动物施辣手。” 永亨转侧了脸,我有种感觉他在强忍着笑。 我气愤到肺叶要炸开来,握紧拳头,“你胆敢笑!” 他叹口气,“你们两个人都幼稚得要命。” 我嚎叫起来,“什么?你竟把我与那凶手相提并论?” “他到现在走路还一跷一跷,亚斯匹灵是只危险的动物,给有关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毁灭。哈拿,过去的事不要再计较,马大的下落还不明不白,我们别节外生枝。” 我怨怼的看着永亨,“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他说,“我实在是想化解你们之间的恩仇,都是一家人。” 我的亚斯匹灵,我凄苦的想。 “看我买来什么。”他到门口抱只笼子进来。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冷如冰山的说:“我这辈子不会再养狗。” “知妻莫若夫,我早料到你会说这句话。”他笑着打开笼子,“不是狗。” 一只刚睁开眼睛的乳灰色小波斯猫蹒跚地自笼子里挣扎着走出来,碧蓝眼睛,圆面孔,可爱得不像话。 我仍旧板着面孔。 永亨自说自话,“叫什么名字呢?叫露斯?叫幸运?” 我冷笑一声,不语。 “还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猫的脖子皮,递到我面前来。 我只好伸手接过,白他一眼,“巨人这样抓牢你的颈皮揪来揪去,你有什么感想?” “你养它吧。”永亨说。 “我再也没心情了。”我叹口气,“交给英姐吧。” 永亨说:“来,露斯,咱们去找吃的。” 我说:“什么露斯,叫它碧眼儿。” 永亨还是很高兴:“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声,把头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猫,轻轻同我说:“觅得这样的如意郎君,夫复何求。”声音中无限宽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认英姐所说字字属实。 殷家那贼窝里居然出了个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莲。 英姐说:“再同他斗气,我都看不过眼,去,去跟他说话。” 永亨两手插在口袋中,看着我只是笑。 他真是迁就我。 他跟我说:“瑟瑟说令侠酗酒,刚才我去,也看见他喝得满面通红。” 我是巴不得梅令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实则非常幸灾乐祸。“不是新婚燕尔吗?” “可不是!如果他们快乐,那么马大的牺牲也有价值。现在三个人都苦闷不堪,真不晓得令侠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只不过想花钱花得舒服,可是这年头,除非阁下花的是自家的钱,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总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已经太迟。”我说,“他觉得马大诸多为难他,所以弃马大去就殷瑟瑟,结果还不是一样。” 永亨又改变话题说:“哈拿,你越来越瘦,要小心身子,别钻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点都帮不上忙。马大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没有消息,有人见过她,不过当时她还跟令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烦气躁。 “少安毋躁。”永亨说。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短促响了一下。 多年来我想将那只老式门铃换过,改装那种叮哇叮叮噹的电子钟,但妈妈不允。老门铃一向沙哑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问。 “她在跟猫玩。” 我站起来,走到门前,犹疑一刻,才把门打开。 是永亨叫出来的一一 “马大!” 马大回来了。 我一把抱住她。“妈妈,妈妈,马大回来了。”我大叫。 妈妈与老英姐是跑出来的。 马大很憔悴很脏,神情呆木,头发油腻润湿,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许多路才到达家里的样子。 最显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经恢复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没有,孩子已经失去。 我与妈妈扶她坐下。 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来老了十年。 她呜咽的叫:“妈妈,妈妈。” 妈妈紧紧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妈妈照样爱你。你肯回来就好。” 永亨笑说:“没事了没事了。马大仿佛有点感冒,我叫医生来瞧瞧她。”永亨永远顾着别人的自尊。 永亨给我使一个眼色,我随他出去。 “马大受了很大的震荡。” 我急问:“孩子呢?” “看样子是小产了。” “多么可惜。”我心痛的说。 永亨叹口气,“是她的身体与她的孩子,她有权做主。既然已经回到家里,咱们什么也不要提。” “是。”我点点头。 但这些日子她在什么地方出没?她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整个人破烂若此? 永亨说:“这一切只好慢慢问她。” 医生抵达,替马大详细检查后,同我们说她的奇qisuu.书身体非常差,要好好调理,约一星期前她做过一次十分危险的人工流产手术(正是我剧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护理。他千叮万嘱的走了。 妈妈很乐观,她说:“年纪轻轻,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好好养一年半载就没事。” 过了几天,马大的精神渐渐好过来,可以蹲着与碧眼儿玩,我很觉安慰。 我同她说:“把碧眼儿送给你好不好?” 她仰起头,想很久,才说:“好。” 从此她走到什么地方,这只猫总是跟着她,睡觉也在一起,一人一猫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静。 但是,但是大家都觉得宁静得不对劲。 永亨忍不住同我说:“你可觉得马大有点恍惚?” 我看着他那肃穆的面孔,“没有呀,你发现什么?”我言不由衷。 “她对很多事,都不复记忆。”永亨的面孔向着别处。 “经受那么大的打击,又失去孩子,神态当然呆钝一点,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泼。” 永亨迟疑一刻,“不,不止这样,你有没有发觉她没有什么哀伤?” 我冷笑,“根本没有值得哀伤的事,过去已属过去,创伤终会平复,我巴不得她这样想得开。” 永亨说:“我怕不是这么简单。” “照你看,是为什么?”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大不如前。” “你的意思是说,她精神失常。”我的声音尖起来。 “妈妈与医生已经发觉这一点。” “不会,她记得妈妈,她也记得我,她还向英姐拿东西吃,怎么会。” “可是她完全忘记梅令侠,完全不记得怀过孩子,忘记在欧洲发生的事。” 我讶异:“可能吗?有可能把记忆如此有系统地在脑海中扫除?” “可以的,她故意不要去记得过去一些丑恶的事,这是保护她自己的一种方法。” “真的忘怀,抑或只是故意不提起?” 第27章 我震惊。 “医生说是真的忘怀,她的心理年龄已回到很小的时候,我们尚未知道,她究竟忘记了多少。” 我打个寒噤:“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的思想回到三岁的时候去,她岂不是成为白痴?” “医生已在替她检查。” “我……以为医生是来替她检查身体。” “她身体已经恢复,哈拿,妈妈不敢把真相告诉你,怕你受不了。” 我强忍着眼泪。“我为什么要受不了?只要她健康地回到家中,这种小小的精神病可以慢慢治疗,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声音越来越悲恸,越来越激愤,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可怜的妹子,可怜的马大。 马大的确是回来了,家里多一个精神病患者。 她的思想光束回去老远老远,医生说她的智力与一个十岁的女童相似。 她只记得妈妈,老英姐与我。永亨是我“介绍”给她认识的。 她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在屋子里会得照顾自己,有时候也机伶可爱,特别喜欢缠着妈妈,而碧眼儿成为她忠诚的伴侣。真是一幅奇异的图画。一个像孩子般的美女。 马大的面孔渐渐恢复娇艳,一种厚钝呆滞的美丽,她抱着碧眼儿坐在沙发椅上一呆便是半天,不觉闷腻,也没有不耐烦,许多时一日也不说一句话。 妈妈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悲哀沉默。 我尝试同马大说话,总是失败。 一一“喜欢碧眼儿吗?” 点头。 “我是谁?” “哈拿。” “哈拿是谁?” “姐姐。” “你是谁?” “马大。” “马大,你离开家很久,发生过什么?” 她很专心的听,但永远没有答复,双眼定定的看牢我,通常我不忍再问下去,便把她拥在怀中。她驯服得像碧眼儿一样。 我心中很清晰的知道,马大康复的机会非常的低,为她哭得眼睛都肿。 这个时候妈妈催我结婚,真要命,在这时候提这种事。 我低头说没有心情。 妈妈说:“办人生大事,何必跟心情扯上关系,拖着对永亨不公平。” 永亨说:“我可以等,”他说得很平静。 妈妈说:“不能再等,都给我办起来。” 我们没有在外头租房子,只把老屋子重新装修一下,顺便替妈妈也换套新家具,明明是办喜事,却没有喜意,就这样,静悄悄注册结了婚。 没想到梅令侠会找上门来。 那日我正在店里盘算夏季的新货,有客人推门进来,我迎上去,蓦然抬头,认出是梅令侠。 顿时怒气上涌,撑住喉头,变为一口浓痰,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抄起身边一只水晶烟灰缸,重叠叠向他劈头掷去,他一闪避,烟灰缸落在柜台玻璃上,哗啦碎成一万片。伙计马丽惊得呆了。 我自牙齿缝中嘶声说:“滚出去!” 那一下巨响惊动左右邻舍,以为是抢夺,店员都探头过来看察。 我指着门口,“滚!” 我不想与他多说,只是重复着那个字。 他双眼充满红丝,眼袋直挂到面孔中央,衣冠不整,呼吸中的酒气喷人。他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梅令侠。 门警推门进来,一手揪住梅令侠。 门警高声问我:“什么事,裘小姐?玻璃可是这个人打碎的?要不要召警察来抓他到派出所去?” “把他带走,摔他出去,”我喘气,“以后不要放他进来。” 门警为难地犹疑。 马丽连忙说:“先带走他,他喝醉了酒。” 梅令侠走掉以后,我心一片空虚。 他来做什么?他还有胆子来见我们? 永亨知道这件事后瞪大眼睛责备我,“你太鲁莽,他的出现对我们有益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马大在欧洲遭遇到什么刺激?梅令侠可以提供很多线索给我们。” 我倔强的说:“算了,我没有本事坐下来好好跟他谈。” “为马大你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我的心一动,“以火攻火?” 永亨叹口气,“也许他可以唤回马大的记忆。” 这时马大坐在宽阔的露台上晒太阳,穿着毛衣长裤,怀中蜷缩着碧眼儿,正打瞌睡。 妈妈在一边辛酸说:“谁能够说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 我不出声。 妈妈说:“永亨,带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开枝散叶,别理这里的事了。” “妈妈一一” “你越帮越忙,马大有我照顾,你们自己的生活要紧。” “妈妈我不要离开你,我跟永亨说好永不离开妈妈。” “怎么可以违反自然?”妈妈责问,“岂不是太难为永亨?他的事业在那边。” 我低头不语。 “还有,梅令侠再来的时候,我不要你出声。”妈妈严厉的说,“这里不用你。” 永亨取笑我:“狗拿耗子。” “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我疲倦的说。 “恨令侠重要,还是医好马大重要?” “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 “总是一个希望。”永亨说道。 “好,那么我忍着不出声。”我咬着牙应允。 梅令侠再来的时候,由永亨带着。 中午,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酒臭老远就闻到,潦倒不堪,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此刻皮肤上蒙着一层灰黑,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着头。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没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来,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索性在鞋口剪一刀,当拖鞋那样穿,邋遢得不像话。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瘪三,就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 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 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有点好奇,故此睁大眼睛看着梅令侠。 他应当满足了吧,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我愤慨的想: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 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马大,你……好吗?” 我心里叫:别做戏了!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马大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只顾逗它玩。 梅令侠站起来,向马大走过去,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走起路来,一跷一跷,有点跛。 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所以肌肉僵硬。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 “马大一一”他向马大伸出手去。 马大不再注意他。 妈妈叹口气,“她不认识你,改天吧,改天再试试。”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梅令侠不置信,“她明明是马大。” 永亨说:“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令侠,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在欧洲的那段时间,只有你与她在一起。” “不关我的事,完全不关我的事。”梅令侠嗫嚅的说,“的确是她要离开我。”说着他流下泪来,双目本来已经通红,再淌泪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厌恶的转过头,不要去看他。 永亨说:“令侠,我同你改天再来,现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 “刚才那个人,你不记得他?”我问。 “那是谁?很可怜,他为什么哭?”马大问。 我微笑,“他为他的过错哭。” “他做什么错事?” “他害人。”我说,“因为天良未泯,所以内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马大问。 我把马大抱在怀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 马大讶异的说:“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 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她很有进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一切需要时间,医生说: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着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第28章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着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索性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碰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红耳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着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