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子号》 第1章 《蝎子号》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法兰根咸博士与我的关系,一言难尽。 他老人家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总是半夜三点或四点。 一在电话铃又响起来,我一睁眼,就晓得是他。 我取过话筒,醒觉地问:“博士,你好,又有什么消息?” “j,”他的声音很兴奋,“你马上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唔一声,“看东西是否一定要在清晨三点钟?” 他讶然:“现在是清晨?你在床上?可对不起哪。” “不要紧,我也该上而所了。”我懒洋洋地说。 “喂,你上完厕所马上到我这里来。”他还是那么高兴。 “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我温和地说,“可否稍等,待我睡眠充足之后,在明天早上,一边喝茶,一边观赏你那件东西?” “j,”他恳求我,“你现在马上来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实在不忍心他再求我,“我半小时内到。”挂了电话。 他已经七十二岁了,是一个六亲无靠的科学家,独自住郊区一座平房,地下室是组织当年为他建造的实验室,他披一件白袍,成年累月埋头埋脑地做研究的工作,他的专长是电脑。 我掀开被子起来,躺在身边的史蒂拉问:“你到什么地方去?”她一转身,金发闪闪生光。 “厕所。”我说。 我一边穿上裤子。 “看上去你像是要去比厕所更远一点的地方。”她很幽默。 我吻她一下,“别问太多,女人的通病是什么都要查根问底,却又受不了真相的刺激,亲爱的,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做梦。” “我等你回来。”她软绵绵地说。 “好。” 我把衬衫塞进裤腰,自枕头底下取出手枪,塞进外套口袋。 我离开公寓,在楼下停车场找到车了,以最快速度赶到老博士的家去。 路上需要半小时,我稳定地握着驾驶盘,在清晨黎明开长途车别有风味,心中又在罕纳他要给我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通过平房的是一条小路,自动秩闸只要按下密码,立刻开放,驶到大门,我按了两下喇叭,然后下车。 博士亲自替我开门。 “j,”他拥抱我,“快进来,快进来。” 他银发如丝,散乱地披在户上,瘦小的脸颊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缪斯好吗?”我随他进屋子。 他向地下室走去,“还是老样了,等着与你聊天。” 地下室的门一打开,我便大声说:“缪斯,j3号来看你了。” 缪斯的荧光屏上打出一行英文:“你心中根本没有缪斯,你中懂得金发美女,j,你是一个重色轻友的小人。” 法兰根咸默呵呵地笑,“啊缪斯,你吃醋了。”他还顺手拍后荧光屏。 我用手撑着腰,一边摇头吧气,“缪斯,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你难道不知道你不过是一部混合型电脑?” 它赌气,荧光屏上一片静寂。 我跟老博士说:“缪斯有时使我害怕,一具机器不应该知道那么多。” 他笑,“那么别去想它,凡事是不能想的,最耐人寻味,令人害怕的是生老病死,不是缪斯。” 缪斯说:“讲得好,博士,讲得好。” 我说:“自从给缪斯装上声波感应器之后,咱们永无宁日。” 博士笑说:“你先在这里坐一坐,我准备好了才叫你。” 我笑着点点头,坐在缪斯对面。 缪斯抗议:“你不关心我,你从不自动来探访我。” 我摊摊手,“我当然关心你,你可以‘看’得到我,我是真挚的。” 缪斯发牢骚:“这地方是很寂寞的,你为什么不多来?” 我说:“你想得太多,缪斯,你那‘莱泽’光束记忆系统对你无益,一百万亿 个数符知识使你思想混乱,你需要休息。“ “你永远在开玩笑,j,你几时能学得正经点呢。” 我沉默一会儿,搔搔头皮,“缪斯,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眨眨眼,“可惜, 你实在太巨型,占地超过六十方尺,啧啧啧---” 博士的声音传过来,“j,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 我转头,看到博士身边站着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女郎,我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j,”博士说,“来见过你的新拍档。” 女郎伸手与我握一握,微笑有点矜持,但不失甜美。 “我们移步道起居室去吧。”博士说。 缪斯又不平:“什么时候,我也能到起居室喝茶呢。”它说。 我拍了拍它,“缪斯,我会把茶带下来陪你喝,别担心。” 博士说:“j是很长情的。”他笑。 我也笑。 我们在起居室坐下来。 博士开始:“j,上头的命令:这次的行动,你要与新拍档一起进行。”他脸上 老顽童式的表情完全消失,代之以极严肃的态度,“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参与你们 的计划,供你们仪器----” “怎么?”我急问,“为什么?博士,你是不言退休的。” “没法子,”他仰起头叹口气,“我老了,力不从心。” 我有一丝失神。 然后我恢复过来,握住博士的手,跟那个女郎说:“博士与我们合作超过十年, 我们感情很深厚。情比父子。” 女郎点点头,“我听博士说起过。” 她的声音始终是平的,非常镇静,也可以说略带冷淡,也许身负重任的特 工人员,是应该活得像冷血动物。组织中的上司老是说我:“j,你那冲动的 脾气不改,始终不能成为我们的一流人才。”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略扁的面孔,并不算十分漂亮,但一双眼睛圆而且亮, 使她看上去很性感,蜜色的皮肤光洁美丽。 我问她:“尊姓大名?” “蝎子号。”她答。 我怀疑地看向博士,“新密码?”我问。 博士咳嗽一声,“不,她的名字就是蝎子号。” 我益发困惑,“博士,但蝎子号是那艘核子潜艇----” “是,”博士说,“一九六八年五月在百慕大三角地带沉没,原委不明,小儿 当时是潜艇上的中尉,不幸遇事身亡,我叫她蝎子,为的是纪念我独生子。” 博士有点黯然。 我赔笑,“可是一个女孩子名(奇*书*网^.^整*理*提*供)叫蝎子,未免。。。” 蝎子笑一笑,“我不介意,”她说,“不是每个人可以叫缪斯。” “j。”博士忽然笑,“你竟没有看出来?” 我莫名其妙,“看出什么?” “我不是叫你来看一件东西吗?”他笑问。 “取出来看呀。”我诧异。 "j,"他喜悦地说:“连你这么精明的人都被瞒过了,告诉他,蝎子。” 蝎子看看我,缓缓地说:“j,我是一个机械人。” 我听了一呆,站起来,瞪着他,随后又坐下,呵呵地干笑数声,“博士,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 博士说:“不,j,蝎子真是机械人,基本上她与缪斯的装置没有什么不同,她是我最新的杰作,”他兴奋地说:“你看它怎么样?” 我转头再凝视蝎子,她正在向着我微笑,侧侧头,连刚才那一丝冷意都不见了,“眼神”中居然带点顽皮的神色,我恐惧起来,“不!”我推开椅子站起来,“如果她是机械人,太可怕!那什么才是真人?” 博士诧异,“你怎么了?j,你使我失望----” “这是一个恶作剧,”我说,“你不可能是机械人。” 她略带歉意,倨傲地说:“对不起,j3,我的确是机械人,今天已有十七日大了。” “你有什么证据?”我怪叫。 博士说:“蝎子,给我们去做两客早餐出来。” “是。”她转身到厨房去。 博士责骂我,”j,你好不失态。” “你为什么制造那样的机械人?”我不客气地问,“我们这次的行动真的需要蝎子号这样的仪器?多么可怕!跟一个女人一模一样,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 博士脸上忽然露出忸怩的神色。 我问:“为什么把它做成东方女子模样?” 他低下头,“自从儿子死后,我变得非常寂寞,除了缪斯,工作上只有你陪我,闲时我也独思独想,十分无聊,二次世界大战时候,我在美国空军,驻守东南亚,与日本人打战。。。。。。” 我问:“这与蝎子号有什么关系?这事我早知道。”我偷偷向厨房那边看一眼,生怕她听见。 “年青人,你别不耐烦,慢慢听我说下去。”博士恳求。 我歉意,“是,博士。” “这件事我可是没跟你说起过,”他慢慢说下去,“在槟南。。。。我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子。” “啊?” “是的,她长得很美,大眼睛圆面孔,长挑身材,我与她发生了感情,”老博士脸颊上泛起红光,“槟南的沙滩洁白无暇,椰林间的清风月夜如画如诗----” 我被感动了,取笑他:“博士,没想到你还是一名诗人呢。” 第2章 博士如痴如醉地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与她堕入爱河----” “但你是有妇之夫呀。”我说。 博士的表情马上暗下来,“是,那时玛姬已经怀了孩子,战事结束,我只好放下旁骛回国,结束这一段异国之恋。玛姬去世后,我实在想念她,再回槟城,已经找不到这个温柔的华籍女郎。” 我点点头,“我们有一首诗,叫‘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一直没有忘记她。丝一般的皮肤,褐色大眼睛如小鹿,常常格格地笑,乐观可爱,依人小鸟样,”博士说,“但是他们都说,日军在撤退的时候大轰炸,她的住屋已被炸毁,我从此失去她的影踪,她的存亡难卜,因此我把蝎子号造成她的模样----我是爱那个女郎的。”他有点腼腆。 “啊----”我深深地感动,“她叫什么名字?” “沙扬。” “沙扬在马来语只不过是‘爱人’的意思。” 博士沮丧,“她并没有把真名字告诉我。” “算了,”我说,“你比我幸运,你恋爱过,我没有。”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好好的对蝎子,答应我。”他双眼竟有点红。 “博士,”我低声说,“她只是一个机械人。” “她有异于一般机械人,我为她附加了‘脑’。” “当然她有脑,她是一具小型电脑,正如缪斯也有‘脑’,现在的机械人已有骨骼,肌肉与神经系统,但她仍然是一具死物,若果她的脑子要像人脑,那么她的体积未免有整个伦敦之大。” “你慢慢会发觉她的长处。”博士说。 “我希望她不是彼尔斯的弈棋机械人,在对局中,因失败而扼死其对手。博士,你有没有赋予蝎子号一个善良的性格?”我仍然觉得不自然。 博士不以为然,“j,你对于生命的看法非常狭义,这是你性格上的缺憾。” ----“早餐准备好了。” “蝎子在叫我们。”我推推博士。 她把早餐端出来,放在我们面前,我一看,是香喷喷灯烟肉鸡蛋,马上举起刀叉来吃。 “还合口味吗?”蝎子问博士。 我抢先说:“如果你有一个比较好听的名字,我的胃口会更好。” 她似乎“考虑”了一下,说:“小人之见。” 我放下食物,问她:“你搜集资料输出,每一单位需时多久?” “最久不超过八点六秒。”她答。 我看博士一眼,“比缪斯还快。”我说。 博士说:“但缪斯包罗万象,蝎子是比较简单的电脑。” 我说:“简单?我不认为她简单。” 蝎子转向博士,“他在称赞我?我是否应该道谢?” 我说:“她还讽刺得很呢。”我停一停,取起茶杯,“我答应陪缪斯聊天,失陪。”我站起来向低下室走去。 “j,”博士说,“缪斯对你何尝不是冷嘲热讽。” 我不响,关上身后的门。 缪斯“问”我:“你见到蝎子号了?” 我点点头。 缪斯的“身体”亮起一连串小灯泡,表示兴奋:“她多么漂亮。” 我闷闷不乐,“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缪斯表示诧异。 “正如家庭主妇应当像一个家庭主妇,缪斯,电脑也应该像一具电脑。” “你真固执,j,你不是一向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她不是一个女人,”我摊开手,“女人是很可爱负责的动物,博士的手艺再高明,也不能使一个电脑机械人恋爱,动情!” 缪斯说:“你们男人脑子里只有肮脏的性,性,性!” 我白它一眼,“别乱讲!” “虽然你对我很好,”缪斯说,“但我觉得博士说得对,你对电脑有偏见。” 我说:“我读过一个故事:一群愤怒的群众,包围一所实验室,欲攻击其中一部电脑,一位能言善辩的科学家面对群众,婉转地说明机器实为一无所知的奴隶,群众开始散去,科学家回转室内,向其机器主人报告结果,电脑颇为愉悦,给予嘉勉以及下一个命令。” 缪斯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你过虑了,j,人脑的结构,在比较之下,今日最进步的电脑,也不免瞠乎其后,每个神经细胞,对于外来刺激的反应速度,为千分之一秒,人脑的操作,不需要顺序一一分别处理资料,采用一种‘并行操作’,人脑每一立法厘米的空间,容有一千万个只能容一百万粒细微的结构体。” 我瞪着它:“你说完了没有?闷死人,谁对数字有兴趣,我只担心事实,这个世界迟早不再受人类控制,试想想,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叫我‘j3’,而你,一座电脑,却叫缪斯----诗人的灵感。至少你还安分守己,但蝎子号----”我挥挥手“嘿!” “蝎子号在你身后。”缪斯说。 我一转头,看到她站在我身后微笑,我板起脸说:“不敲门就进来,太没礼貌。” 缪斯说:“慢慢她会学会这些。” “你们可是在谈论我?”蝎子问。 “是的。”我坦白地说,“你使我不自然。” “为什么?” “我若当你是女人,你明明是机械人,当你是机械人,你又明明是女人,我觉得很为难。”我沮丧地说。 “哈哈哈,”缪斯说,“j3号一向太情绪化,这次又证明他的缺点。” 我站起来,“天已大亮。”我说:“我要回家。” 博士走下楼来,“你载蝎子一程,她要到市区图书馆去。” 我嚷:“不!她自己可以叫车子。” 蝎子说:“不要紧,我认得路,自己去。” 博士不悦:“j,你竟如此粗鲁无礼。” “我觉得eerie。” 蝎子冷冷说:“算了,博士,或者他只喜欢金发女郎。” 缪斯又“笑”起来。 “真不能忍受,”我摇头,“来吧,别多说废话了。” 蝎子走在我身边,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一举一动,完全跟正常少女议模一样,她的身材非常好,看上去也具柔软感,长发披在肩上,随风拂动,也十分自然,此刻我不禁对博士的手艺与智慧衷心钦佩起来。 但她仍然是机械,不是人,她没有喜怒哀乐,她不能怀孕生子,上帝创造人,人则创造机器,这里面到底是有分别的。 我替她拉开车门,她说:“谢谢。” 我上车,开动引擎:“你往图书馆?” “嗯。” “为博士取书?” “不,我去阅读。” “阅读?”我问。 "我的结构与缪斯不一样,我可以自己找资料储藏,缪斯则是被动的。” 我恐惧地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并不喜欢我,是不是?”她忽然问。 我很难堪,“不,蝎子,你不能这样问,即使心中知道对方不喜欢你,也不能这样问。” “是,”她笑,“这叫虚伪,你们是很虚伪的动物。” “那你是什么呢?”我问。 “我是一具机械,”她说,“以人形做外壳。” “你认为自己比人高超?” “当然,”她说,“你们人类是这样软弱无助。” “但你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我气忿地指着她。 “你们也制造战争,婴儿,事后这一切也都不受控制。” 我紧闭着嘴唇。我也常与缪斯“谈话”,到底没有这么难堪,一具能言善辩的机械人,说不定她生起气来,伸手掌掴我,我半边脑袋就从此与脖子分家,剩下的半边也再没有用途,她是博士的最佳武器,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我不会接受这个助手,她处处威胁我。 “图书馆到了。”我说。 “谢谢你。” “你是受欢迎的。”我答。 “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欢迎我。”她双眸炯炯有神地凝视我。 我觉得一丝寒意,连忙驾车离开。 回到自己的公寓中,原来应该吃午饭,史蒂拉却开了香槟,一边翻阅书报,一边闲闲地问:“去了这么久,那件东西是否很精彩?” 她光着膀子,手臂上的金色汗毛闪闪生光,我喃喃地说:“我保证她没有体毛。” 史蒂拉诧异地问:“什么,j,你说什么?” “起床,”我拍拍她臀部,“我有事要做。” “啊,”她转一个身,娇媚地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我抓起史蒂拉的手,按在脸颊上,我心里想:蝎子号难道也有体温?她岂也有呼吸? 我说:“我真的有事,我们明天再见。” “好的好的,”她叹口气,“你这么说我这么听,我也不想拆穿你的西洋镜----” 我啼笑皆非。 这个时候,门铃响起来,史蒂拉对我眨眨眼睛,她说:“哟,找上门来了。” 我去拉开门,看到蝎子号站在门外,知道事情麻烦了。 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史蒂拉已经厉声问:“谁?” 我说:“我的一个同事,史蒂拉,你别误会----” 她一手推开我,“我误会,我倒要看看你玩些什么花样?” 我连忙把蝎子拉在一边,低声说:“你千万不能把身份告诉她,这是秘密。” 蝎子睁大了褐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叹口气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史蒂拉,她是个醋娘子,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尴尬,因此大兴问罪之师,我们先坐下,慢慢解释。” 第3章 蝎子显然还不明白,呵,到底是个机械人。 幸亏史蒂拉这边已经缓和下来,她用手撑着腰,悻悻地看着我。 蝎子说:“j,博士叫我带话来。”她也看着史蒂拉。 我说:“史蒂拉,你先走,我再与你联络。” 她自鼻子大力“哼”出一声,仰起头说:“你要记得,我还是你的女朋友。”她拉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都是你。”我埋怨。 蝎子问:“她是谁?你的朋友?” “我的女朋友、伴侣,爱人、情妇,明白吗?” 她呆一呆,“哦,明白,妻子。” “不是妻子,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 “哦,”她微笑,“非法妻子。” 我摇摇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博士有什么话说?” “博士叫我来与你同住。” “噢不!”我跳起来,“对不起,我决定终身一个人住,这是我的私生活,他不能扰乱我的生活。” “我不会扰乱你的生活,”她不以为然,“你不必担心。” “你不会明白的,在社会上,我是一个出入口商人,有正当的(奇*书*网^.^整*理*提*供)职业,有朋友,有亲戚,我的家不能无端多出一个女人来,人们会怎么想?”我急说。 “但我不是一个女人。”她冷冷地说。 “他们会相信你是一具电脑?”我问。 “这是博士的命令。” 她伸出手臂,屈曲,忽然传出博士的声音,我一呆,随即明白这是蝎子号开动了她体内的录音带。 “j3,从现在起,蝎子号与你同住,你要与她合作,祝你们相处愉快。” 我怪叫,“我的女友呢?我怎么向她解释?” 蝎子放下手臂,“叫她等你办完事再说。” 我恨恨地说:“我顶多引咎辞职。” “你不会的,你喜欢这份工作。”她断然说。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我读过你的资料,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她说。 “我只是混饭吃,”我说,“并没有工作兴趣。” 她说:“博士叫我不要与你吵架。” “你‘住’书房吧,”我说,“不准举炊,不准洗澡,不准亲友探访。”我吧口气认命。 她呆一呆随即大笑,笑声清脆玲珑,如一串银铃在春风中连绵不停地响了起来。 我听得入神,但马上恢复过来,自言自语地说:“啊,还有幽默感呢。” 我很担心,她看上去仿佛具有女人的一切美德,而没有女人的缺点,谁娶了她那才好,连丈母娘、小叔子、小姨子都不必招呼。 “我带了一些书来,我要开始阅读。”她说,“请你指示收房的位置。” 我带她到书房:“这里是电灯开关,这是书桌,那边是壁,拉开来是灯,”我问她,“你可需要休息?” “不用,”也摇摇头,“我二十四小时不停操作,有三千小时寿命。” “什么?”我失神,“三千小时寿命?” “是,用你们的时间计算三千小时,约一百天。”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只有三千小时。” “博士说,这段时间已足够我完成任务,延长时间是亳无意义的一件事,并且制作费用将会近天文数字。” 我恐惧地看着她:“你的意思,你已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千个小时?” “我知道很久了。”她答。 多么可惜,我心中想:这们伟大的机器,只能操作一段时间。 她坐下,问我:“你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自然,为什么?” “我代你难过。”我坦白说。 “啊,”她看着我,“代我难过?但博士依照你们的样子制造出我,他说你与每一个人都只能活一段时间,我比你们幸运得多,因为我不会病,不会老,临到‘死’我不担心灵魂的升降问题----你为什么替我可惜?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中,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我听了她的话,打一个寒噤,“别说下去了!”我粗暴地说。 她停止说话。 我站起来,“我要吃饭了。” 我走到厨房,取出食物,打算给自己做一顿丰富的午餐,但忽然变得一点胃口也没有,把食物又放进冰箱里。 我冲进书房,问她:“你的意思是,你不害怕死亡?” “害怕什么?”她转过头来。 “没什么,”我掏出手帕揩汗,“对不起。” 她清澄的眼睛看牢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 “如果你有空,我要听你说一说你的性能。” “博士那里有说明书,你去取来看好了,问缪斯也可以,我没有空,我的时间很宝贵。”她冷淡地说。 我冷笑一声,“外人不晓得的,会以为我是机器,你是主人。” “大男人主义。”她头也不抬,马上下个论断。 “你在读什么书?”我啼笑皆非,随手取起书的封皮看,“什么?‘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我瞠目,“你读这种资料干什么?” “这是一本很趣味的书。”她推开我的手。 “但与你的工作无关,”我提出警告,“博士知不知道你在浪费能源?” 她合上书,“我不喜欢被人管头管脚。”她不悦。 我说:“呀哈!对不起,我是你老板,你得听我的。” 她懊恼地说:“我一生只有三千小时,为什么连读一本书的自由都没有?” “不准问问题,”我说,“去替我做一客三文治,快,还要一杯热鲜奶。”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我心中暗暗好笑,她脾气像一个孩子,我想也许孩子也该责问大人:“我只有六十岁寿命,为什么一定要做功课?” 一时间分不出是蝎子可怜还是我们可怜,我叹一口气。 “请吃。”她把食物放在我面前。 我看她一眼,大口吃起来,她是一个高明的厨子,至少做三文治也做得比别人要好。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因此说:“我只会做三文治与烟肉煎蛋,博士认为不必吃得太考究。” 我问:“你有没有嗅觉?” 她摇摇头。 “自然也不会有味觉?”我又问。 她很倔强地答,”我不是到这个世界来吃的。” “你的表皮有触觉吗?”我又问。 “如果表皮受到损坏,我会知道。” “你面孔上的‘肌肉’做得很好,”我说,“连皱眉这么复杂的表情都做得维妙维肖。” “谢谢你的称赞。” “或者你会跟博士通一个电话,告诉他你情愿回实验室住?”我满怀希望。 “没有可能,记住,博士是你的老板,这是他的命令。” 她真的不甚善良。 我气道:“蝎子,想你也知道,你是依照博士当年的爱人而塑造的,请不要破坏她的形象。” 蝎子微笑。 我挥挥手,“去读你的米开朗基罗吧,当敌人的枪指牢我们的时候,你可以大声对他讲解米氏作品优秀之处,试看他是否会因此饶我们一命。”我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她问。 “午睡,我今天受的刺激已经足够。”我回到房间去。 门铃响三下,蝎子非常警惕地扬声问:“谁?” “女佣。”我说,“让她进来。” 我伏在床上,隐隐听见女佣与蝎子谈话的声音,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无以名之,但使我很快人睡。 醒来的时候,鼻子闻到浓烈的煤气味,我想叫喊,但喉咙不听使唤,只能发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动弹。 我的脑子却很清醒,煤气中毒,我知道,开窗!我需要新鲜的空气。 蝎子在外头,她可以帮助我。 为什么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不能就此丧命,太荒谬了,j3应该英勇地死在枪下。 第2章 我蠕动身体!自床上跌下,挣扎地往门口爬去,但是动作象蜗牛。 蝎子,我叫。她应该听到我。 我喘息,心中非常恐惧,我真的要死了,我仰天看着天花板,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手拉动台布的角落,一只插满玫瑰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蝎子闻声奔进来,一见我,马上蹲下,她扶起我,急问:“j3,你怎么了?j3!” 她没有嗅觉,她不知道是煤气,我断续地说:“开窗----煤气----” 她没听懂,把耳朵贴在我嘴边。 我喘气,如果她再听不出我说什么,我就完了。 “----开----窗。” “开窗?”她疑惑地反问。 我点头,几乎要哭,蝎子,开窗吧。 她马上把落地长窗全部打开,又回到身边,把我的头放在她膝盖上,俯身对我说话。 “j3,”她尽量保持镇静,“我替你找医生,别怕,你不会有事。”她拨电话。 我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条命在阎罗王那里兜个圈子又回转来。 我摇摇头,“不----用----” 她放下话筒,注视我。 “煤气中毒,去检查煤气开关,快!” 她明白了,急急站起来,奔到厨房。 我听到她高声说:“该死!我明明记得已经关了总擎。” 我放心了,闭上眼睛。 如果我能够照到镜子,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的脸色由青紫转为正常。 这个可恨的机械人,竟不懂关煤气擎。 第4章 蝎子扶起我,“你没事?” 我答:“没事了,蝎子,刚才来的那个女佣,她长得如何?” “一个中年女人。” “她可有进厨房?” “佣人当然进厨房。”蝎子问,“她想谋杀你?” “我们,”我说,“她没想到你是机械人,小姐。” “用那么原始的方式?”蝎子惊问。 “下一次她会放炸弹,”我说,“我们还是搬到实验室去住吧,再不搬你迟早会把我杀死,吃一客煎蛋三文治的代价那么高,非常不值得。” 她低下头,“j3,我永远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我只是一个人,蝎子号,当我的肺吸进煤气,我的血液缺氧,我死得比蚂蚁还快-------” “我抱歉------”她手足无措,就差没涨红了脸。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下次记得小心。”我说,“把我扶回房间去吧。” 我长长叹口气,那夜我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才敢人睡。 晚上起床,我蹑手蹑足走到书房,偷看蝎子号。我明知道她是机械人,可是不敢名正言顺的查看她的“生理现象”。 她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整个人静止,右手搭在前头额,发出轻微“嘟嘟”的声响,左手放在一具仪器上,她在补充能源,我想!这么简单的操作过程,博士真伟大。 再看得仔细点,我发现她左手的三支手指插仪器的凹洞里,想一具插扑,而右手的食指也陷入额角。 我叹息一下,蝎子号等于在“吃饭”了,不知她是否需要休息与睡眠。 我偷偷地走回房间,电话铃响起来。 我取起话筒,“j3。”我说。 “j3?”那边问,“总部c7。” “是。”我说,“请吩咐。” “蝎子号已到你那边了?” “是。” “很好。有否把握窃取‘火箭’的蓝图?” 我轻松地答:”我的任务还未曾失败过。” “祝你成功。” “c7------”我说,“有一个问题。这项任务并无特殊之处,为什么要博士提供蝎子号?” c7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很为难!他说:“这是一个特别的问题,你以前并没有怀疑过组织。” 我说:“不是怀疑,只是好奇。” “你不应好奇。” “是。”我说。 电话切断了。 我放下话筒,心中异常不快,在组织中我排j字,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整个组织的结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每个月我收到丰厚的酬劳,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商量,为组织服务十年,只有法兰根咸默博士经常与我做面对面接触,至于c7,我只熟悉他的声音。 窃取蓝图的任务我胜任过几次,异常的轻松愉快,蝎子号的出现使我担心。 用机械人代替我? 我想去问博士,无论他是否知道,我都想与他谈一谈。我留下一张字条给蝎子,驾车到博士的寓所去。 如常,车子到铁闸,我按下密码,驶近大门,停下按喇叭。博士没有出来欢迎我。 我推开大门,独自进屋,走到地下室。 缪斯“看”见我,马上说:“j3,谢谢天,你来了,我已有好几小时没看风博士,快到他卧室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转身就奔上楼,推开卧室的门,看见博士伏在书桌上,头歪在一边。 “博士!”我叫他。 他微弱地呻吟。 我连忙到五斗柜边取他的药喂他服下,扶他上床,替他缓缓按摩心脏,另一只手腾出空来,打电话给市立医院叫他们派救伤车来。 我喃喃地说:“博士,不要死,博士,不要死。” 他的呼吸浓浊,直到救伤车赶到的时候,他还未完全恢复过来,我把救伤车放进铁闸。 救护人员他他抬上救伤车,我趁机到地下室向缪斯报告。 “缪斯,博士要进医院,我去看护他。” 缪斯“大吃一惊”,它说:“你把我关闭吧,我如果不停止操作,会担心至死。” “开关一拉,你就能失去知觉,”我苦笑,“真是逃避现实的好方法。” “快点。” 我伸手所缪斯关上,锁好,随着救护人员把博士抬出去,在车子上我握紧博士的手,伤心莫名,静默无言。 我随着他进急救室,医生叫我在外头等,我低着头,看看手表,是清晨三点半。 如果博士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惟一的朋友,就剩缪斯了,缪斯!一具混合型电脑!我深深的为自己悲哀。 也许我应该有点打算了:体贴的妻子,听话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这样简单的愿望,我有家室,回家可以向伴侣倾诉一天的劳累,如果孩子们会逗我发笑,我也是一个快乐的人。 结婚吧。 我惟一的女友是史蒂拉。 金发女郎就金发女郎,我想,谁说性感的金发女郎不能做好妻子? 医生这时候自病房出来,我站起来,急问:“医生,怎么了?” “他这次好险,”医生说,“年纪大,不应操劳过度,你现在可以进去与他说几名话,记住,顶多三分钟。” 博士躺在白床上,闭着眼睛,我过去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握住他的手。 他的眼眶深陷,脸上的肉全部往下坠,不像我平时认识的那位诙谐活波的博士。 半晌,他的嘴唇动了一动,微微张开眼,见是我,叹口气,又闭上眼睛。 “唉,”他说,“我还以为是一个俏护士握住我的手呢。” 我忍不住微笑。 “博士,”我说,“你好好地休养。” 他说:“我懂得了,力不从心,我看我也差不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是你们的俗语。” 我想安慰他,又想不出话,只好低着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说:“j,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j,我才刚刚开始,”他恳切地看着我,“我还打算退休之后轰轰烈烈的恋爱一次呢,我真的要死了?” 我低声说:“当然不。” “快了,”他说,“我知道,快了。” 我鼻子发酸了,护士进来,手搭在我肩膀上。 “先生,病人需要休息。” 我对博士说:“我早上再来。” “带蝎子号来,我有话跟她说。” 我点点头。 离开医院,我驾车到史蒂拉家去。生命太短了,不容浪费,不容犹豫。 我想与她计划一下我们的将来,史蒂拉应该会很高兴,拖了近两年,应该有进一步的打算。女人都喜欢结婚,我这次是有诚意的。 我没有史蒂拉家门匙,那时她交给我,我没接受,我不想她付出太多,同时令我泥足深陷,今天有点悔意,像我现在,自由是无比自由,但是在彷徨的深夜,我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属于我。 就为结婚而结婚吧,谁不是这么做呢,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例外的超人? 把车子停好,我上楼去按她的门铃。 史蒂拉一定在床上,很久没有来应门。 我再按铃。 她的脚步声传来,高鞋的声音很纤巧。 “谁?”她问。 “j。”我提高声音。 “j----”她犹豫地。 我马上一紧张。 她打开门。“j----” 我缓缓握住她的肩,“史蒂拉。”我叫她。 她真美,秀发蓬松,身上披着桃子色丝睡袍,她的身体是温暖的,我把她轻轻拥在怀中,“史蒂拉。”我说。 “j,我有客人在这里。”她低声歉意地说。 “j......”她企图解释,“我总得为自己打算,这些年来,你从来......” “我明白。”我退后一步。 “j!”她在我身后叫,“我些年来,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回程我把车子加速到极点,风驰电掣地飞回家中,活了三十多年,我从未感到过比今天更沮丧更灰暗。 我失去了史蒂拉,正当我需要她的时候,我失去了她。这是我的错。这些年来,她说,她连我家中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她很对,我心酸地想,她应该结交其他男人。 明天,明天我又是一条好汉,我得若无其事的活下去。 回到公寓,我用锁匙开了大门。 蝎子号马上迎出来问:“j3,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担心你。”她说。 我看她一眼叹口气。“博士的心脏病发作了。”我说。 “嗄?”她吃惊,“他没有事吧?” “很险,让我休息一会,然后带你去见他。” 第5章 我疲倦地用手搭在额头角上。 她坐在我对面良久不出声,最后她说:“你们人是这么荒谬的动物,花二十五年受教育,再用二十五年创业,然后就准备死了。” 我放下手咆吼,“蝎子号,如果你不闭上嘴巴,我揍你。” 她冷笑,“我说错了什么?你不必对我大呼小叫,如果再这样对我,明天我就跟博士走。” “你现在就可以走。”我气得火遮眼。 “是吗?”她转头问,“真的?” “你们都可以走,”我挥挥手,声音又低下来,“我不再关心,也不再想工作,”我站起来,把电话连插头拔出来,“走吧。” 蝎子号看我一眼,走出门去。 我因极度的疲倦,没到一会儿就睡着了,梦中见到蝎子号被一群孩子捉住,拆成一片一片,惊醒时一头大汗,睁开眼睛,但见红日高照。 “蝎子!”我高声叫,心中充满悔意。 我自床上跳起来,如果蝎子号走失了,我如何对得起博士。 “蝎子!” 我太鲁莽了。 她不在屋子里,我刚想出去找她,她却推门进来,我放下心头大石。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恶人先告状,谅她是个机器人,也不懂这种会俩,“我担心你知不知道?” “可以去见博士没有?”她冷淡地问。 “你坐下再说,我要沐浴。” “快。”她说。 我只花了十分钟。 到达医院,看见博士的精神已比昨日好得多,我心中宽慰很多,他已可以靠在床上阅读杂志。 我问他:“几时出院?” 护士代答:“你们这些魔鬼别来引诱他,他起码还要在医院住三个星期。”蝎子号俯下身去,低声跟博士说话,她用一种发音很奇怪而悦耳的方言,像一条小溪在喃喃流过石卵的河床,博士显然明白她在诉说些什么,不住地点头,在喉咙中发出“唔唔”的声音。他俩有秘密的语言,不为外人所知。 我益发觉得寂寞,站得远远的,呵,没有人需要我。 蝎子讲完话之后,博士招我过去。 “j,”他说,“蝎子不懂世故,你要容忍她。” “她是否埋怨很多?” “没有,她很同情你,她希望可以帮助你。”博士停一停,“j,蝎子号有很多优点,你难道没有发现?” 我的眼睛看着别的方向。“她很爽直。”我说。 博士莞尔而笑。 “博士,”我忍不住问,“组织是否要以机械人代替我?” 博士一怔,回答不出。我心一沉,这证明我猜得不差。 我拍拍他的手,“我明白。”我抬起头叹口气,“博士,我明白。” “你的职业又没有什么意义,j,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博士很婉转。 “被机械人代替,因而受淘汰?”我茫然,“我失业后该怎么办?” 博士不语。 “这是我最后的任务,当蝎子号将一切记录在她的系统里的时候,我就完了。组织会任我自生自灭,抑或消灭我?” 博士说:“不会令你难做,我会抗议!” 我看着窗外,强笑着,“组织会丢弃我---为什么不呢?我太微不足道,我还比不上一具机械人。” “不要憎恨蝎子号,她是无辜的。”博士说。 无辜?我莫名的愤慨。 “j,‘火箭’是一个代名,我怀疑蓝图,不一定是指最新的武器。”博士说。 “我的责任只是取得火箭蓝图,我不关心它是什么。”我站起来“博士,我要走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博士问。 “我不知道,”我苦笑,“我刚才发觉,在这世界上我竟没有一个朋友。” “j,”博士以颤声问,“我们不是朋友?” 我摇摇头,“你只急于向组织表现你的才华,你呈上蝎子号,你并不关心我的死活。” “这是组织决定------”他虚弱地说。 我摇摇头,“叫蝎子号回家,我要去找缪斯谈谈。” “j-----” “好好休息。”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街上踯躅很久,才到博士的实验室。 把缪斯插上电源,我打开开关。 我第一句话是:“博士无恙。” “谢谢天。”它说。 “缪斯,关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计划,你知道多少?我需要资料。” “哪一方面的资料?” “与平时一样,它的整套计划蓝图,”我说,“它在什么地方,我如何获得它。” 缪斯沉默数秒钟。“对不起j,你要与蝎子号同来。” “为什么?”我站起来。 “电路由她的声音带动,才能产生资料。” “该死。”我扔下烟头。 “对不起j。” “不关你的事。”我说。 “或者你应该先知道‘火箭’是什么?”缪斯说。 “我不想知道。”我说着燃起一支烟。 “答应我,这次取到蓝图后,带到这里来让我分析一下,我想知道‘火箭’是什么。” “可以。”我大力地吸着烟。 “j,你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缪斯,”我忍不住向它倾诉,“史蒂拉离开我了。” “呵,j,太不幸了。” “还有更不幸的呢,”我按熄香烟,“我就快失业,蝎子号是我的替工,这次任务是我最后的一次。” 缪斯不胜诧异,愤愤不平,打出许多惊叹符号。它说:“可是我们一向合作愉快,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我以为蝎子号只是你的助手,太不公平!” 我苦笑,“在这个组织工作了十年,缪斯,一旦获得解雇。。。。我难道改行下乡耕田?” 缪斯不能作答。 我叹口气,“缪斯,连你这具万能的混合型电脑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它问我:“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辞职,逃往太平洋的某个小岛去做沙滩浪子,日日喝酒晒太阳,要不就与土女鬼混。” 缪斯说:“好注意,为什么不呢?至少应该试一试。” 我神经质地问:“他们会不会杀了我?” 缪斯“笑”,“不会的,你比我知得还少,杀你无用。” 我悲凉地说:“也许这是组织的宗旨,宁杀无辜,也不放走一个?” 缪斯奇说:“j2号,听你的口气,你仿佛是害怕组织不对你采取行动,j3,活人总比死人强,别灰心。” “我完了,缪斯。” “你可以来探望我。”它说,“我们仍是朋友。” “也许博士会转换大门的密码,我再也进不来。”我说。 “j3,那么我会想念你。”缪斯“伤感”,“我一直喜欢你。” “我要走了。”我说。 “j3-----” “什么?”我问它。 “你是回家吗?” “是。”我说。 “不要做傻事。” 我虽气犹笑,“放心,我不会自杀,我没有勇气。” “常来看我,j3,我很寂寞。” “你要不要我把你关掉?”我问。 “不,j3,谢谢你。”它说,“电脑的一生是苦闷的,蝎子号比我幸运,她至少来去自若。” 我安慰缪斯,“但你有人类的温情,蝎子号是冷血动物。” “再见,j3,保重。” “再见,缪斯。” 我离开实验室回家。一路上寂寥落寞。我并没有储蓄,历年来赚多少花多少,组织如果将我解雇,我的生活将有问题,这并不重要,我有力气,到写字楼做后生,到地盘做工人,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急需解闷的倒是情绪上的不平稳。 到家,蝎子号为我开门,她说:“你有客人。” “谁?”我问。 “金发女郎。”蝎子说,“她正在你卧室里哭。” 我说:“我不想见她,叫她走。” 蝎子问:“你们之间怎么了?吵架?” “你不会明白的,”我说,“你很幸运,蝎子,你一生中不会有感情的纠葛。” 史蒂拉含泪自房中出来,“j。”她叫我。 我苍白着脸,坐下来。 蝎子说:“我去替你们倒两杯茶。”她知趣地走开。 我疲弱地说:“你不必再来,史蒂拉,我并没有恨你。” “j,我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 “他是一个商人,追求我已经五年,j,我想你明白。我不是欺骗你跟他来往,而是我欺骗他与你来往。” “你是一个好演员,史蒂拉。” “j,我实在很爱你。”她饮泣,“但是你永远不会成家立室。。。。” 我觉得很讽刺,那夜我到她家去,正是想向她求婚。 “我走了。”她掩面。 “再见史蒂拉,保重。” 蝎子捧着茶出来,看到这种情形,连忙说:“请勿误会,我只是他的助手。” 我有点感动,“蝎子,这里不关你事,你别当心。” 第6章 我站起来对史蒂拉说:“不送了。” 史蒂拉夺门而出。 蝎子责怪我,“你不应该如此对待她。” “你没听见她说,她要结婚吗?我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的妻子?”我反问。 蝎子坐下来说:“如果她对你毫无留恋,她不会巴巴的跑来告诉你要嫁人,她是想你阻止她啊,傻子。” 我看了蝎子号一眼,淡淡地说:“你对人类的心理倒是非常有研究。” “你不爱她?” “我不知道。”我说,“人类似很愚蠢的一种动物,你看其他动物,从来不为找配偶的问题担心,走在一起便交配繁殖。” 蝎子号诧异,“我认为懂得选择是人类唯一的优点,”她说,“也有人是不选择的,结婚对他们来说,也不外是交配繁殖。” 我勉强一笑,“蝎子号你抨击人类,真是不遗余力。” “这是事实。”蝎子说,“j你是属于有智力的那类人,所以埋怨良多,时常长吁短叹。” 我说:“很奇怪,我在不久之前,才听到缪斯埋怨,它说:‘电脑的一生是苦闷的。’”我躺在沙发上,“有些人的生活也像具电脑,充满思想知识,但这一切并没有给予他们帮助,学识成了枷锁。” 蝎子笑一笑。 我缓缓喝着她做的红茶。 过很久她问我:”j3,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我扬起一条眉毛,“蝎子,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不干了,这次任务,我打算放弃。” “啊?”蝎子问,“为什么?为了抗议?” “我已厌倦这种生涯。”我说。 她隔了很久才问:“原谅我又一次率直-----是否这种生涯先厌倦了你?” 我苦笑,“你说得很对,我的弱点你全说对了。” 她有点高兴,“j3,”她语气很恳切,“我们是否可以成为朋友?” “我没有资格为你两肋插刀,蝎子,要我这种朋友,于事无补。” 她笑笑。 我终于伸出手,与她一握。 “蝎子,你要单独与缪斯联络,去调查‘火箭’的下落,我决定通知c7,提出辞职。”我说。 “你真的决定了?” 我惨淡地点点头。 “那么我只好开始行动,j3,我的时间有限,抱歉。” 我的心念一动,“蝎子号,如果你只能活三千小时-----” 她微笑,“下一任务,有不同机械人出动。” “你不介意?” 她摇摇头,“我只是一具电脑。”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说:“我想出去好好吃一顿饭,你有没有兴趣?” “我乐意跟你出去见识一番。” 我披上外套。 “j3,”她说,“你可否陪我去买些衣服?我有零用。” “当然。”我说,“你也该换衣服了。”我看她一眼。 我带她到城里最名贵的服装店去,她选了许多色彩鲜艳的裙子,深紫,娇黄,孔雀蓝,玫瑰红,奇怪得很,这种衣饰非常适合她,博士在热带认识他的沙扬,这种风情影响到蝎子对色彩的品味。 然后我们到最好的法国饭店去吃饭。 侍者问蝎子,“小姐要些什么?” 她支吾地说:“我不饿。” 侍者看我一眼,诧异地问:“小姐要不要喝些什么?” 她笑说:“我也不口渴。” 侍者怔住了。 她突然补一句,“我替她省钱,”她isuu書网向侍者眨眨眼,“我们计划稍后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侍者尴尬地走开了。 我大乐,笑得呛住,一直咳嗽。 她板着面孔说:“别失仪,否则下次不带你来。” 我结婚没伏在桌子上乐得昏过去,这蝎子号。 我吃了很多,非常苦中作乐的样子。 蝎子问我:“你吃的是什么?” “鸭子,橘子鸭。” “我没见过真的鸭子,图片我看过。”她说。 “别担心,我带你到街市去。”我说,“你可以看到鸡鸭鱼,猪牛羊,我会告诉你什么是什么。” 我与她离开饭店,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我眯起了眼,我对自己说,活着还是有意思的。 我与蝎子号在海边漫步。 在阳光下,蝎子看上去与正常少女没有什么两样,我与她在长凳上坐下。 我注视她的面孔,她的皮肤细腻光滑,一个毛孔也没有,强烈的阳光只使她的瞳孔收缩,她没有皱眉,她的手心没掌纹,额角没有汗,呵,她是个精致的机械人,却只是个粗糙的“人”。 “阳光这么好,你可感觉得到?”我问。 她惋惜的摇摇头。 “对不起。”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到街市去。” 到了目的地,我与她在附近兜一个圈子,把各种家禽指给她看,到鱼栏,我又介绍她认识鱼名,我满以为她会很开心,谁知她以很恐惧的语气跟我说:“我要走了,我不要再看下去。” “为什么?”我奇问。 “你的意思是,你们杀了这些可怜的动物,只是为了吃?”她非常厌恶。 我不以为然,“蝎子号,别小题大做,这些牲畜根本是用来吃的。” 她忽然震怒,“j3,可是当年希特勒也认为犹太人的生命是供给他图式的。” 我大声说:“这两件事完全不能比较。” “为什么不?”她声音陡然提高,“理论上都是你们观点的错误,”她非常激动,“这是我所见过最令人恶心的地方-----” “什么?”我反问,“一个街市?你听着,我们不是机械人,我们是人类,我们需要食物。” “大豆也可以维持生命,”她“铁青”着面孔,“你如何解释人们如此残酷地杀害田鸡与鹧鸪?” 我叹口气,“好,好,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你们进化得实在太慢,”她继续下去,“野兽为了维持生命而弱肉强食,你们杀生只是为了乐趣!”她转过头去,不肯再面对我。 第3章 我摇摇头,“上车吧。” 她不可理喻,我原不应与她讲理。 我对她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到任何地方去,你可以坐在书房中看书看到老死,我不关心!” 她沉默。 我把车开得飞快,到家门我自己下了车就往屋内走,蝎子号在我身后追上来。 “j3!”她叫我。‘ 我转头,张牙舞爪地装一个狰狞的样子,“叫我做什么?我是个残忍的食肉兽。” “去你的!”她扬扬眉毛。 我颓丧地说:“连机械人都看我不起。” 蝎子笑起来,我与她一起上楼,才到门口,就听见电话铃在响。 我开门进去接电话,是c7非常不耐烦的声音:“j3,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反感而冷淡地答:“吃饭。” 他问:“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请允许我辞职。” “什么?” “辞职,”我清脆地回答:“我不干了。” 他那边一片沉默。 “喂!”我说,“听见没有?我辞工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我大力摔下电话。 蝎子看着我,她说:“是很幼稚的举止。” “可是我出了一口气。”我坐下来。 “他们会生气的。”蝎子说,“不为你辞职,而因你的态度。” “管他呢,”我痛快地说,“我一生没有放肆过,这次大快人心。” 蝎子号忽然掩嘴笑,她轻声问:“一生都循规蹈矩?那些金发女郎如何解释呢?” 我被她抓住痛脚,忸怩起来,“那。。。。真是,那不算什么。” 蝎子号摇摇头,“缪斯关于你的资料,都是正确的。” “当然。” “你真是高温物理系的博士?”她问。 我斜眼看她,“猪猡都有博士衔头,为何你独独怀疑我?欺人太盛。” “你如何会。。。。”她措辞似有困难。 我接上去,“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毕业之后,我找到一间小大学教书,与首席教授的意见不合,时常争吵,他是个老蠢才。后来我觉得不耐烦,便辞掉工作。” “应该等他退休,为他辞职很不划算。” “如果我是电脑,我也会那么做,”我瞪她一眼,“可是当时他令我的生活非常不愉快,我没有选择。” “如果你现时仍在小大学里当助教,很多女学生会迷上你。”蝎子号说。 我不敢相信双耳,这是蝎子号对我说的惟一恭维之词。我说:“不敢当。” 她摊摊手,“可是现在你后悔也太迟了。”她说。 “喔,谢谢你。”我白她一眼。 “你应该忍气吞声的教书,找个女孩子成家立室,养两个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我不晓得她会不会明白,“正常人的生活目标不需要天份也可以达到,我随时随地可以养儿育女,只要我愿意。但是我想试练我自己,看看我是否有能力与本事做得更好,如果不让我有碰钉子的机会,我会痛苦一生。” “孩子的笑也能安慰你。” “是,但我现在还来得及结婚生子,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半打以上的孩子会降临到世界上。” “只要你愿意----”蝎子问,“真的?” “愚夫村妇都能繁殖后代,你何必怀疑我的能力,”我说:“世界上总有愿意女人。” 第7章 “j3,你找女人不见得这么容易。”蝎子摇摇头。 我苦笑。 唏,怎么搞的,我怎么会与一个机械人谈起人生哲理,而且居然有对有答,头头是道的样子? 我看她一眼。 蝎子问:“你恋爱过没有?” “没有。” “为什么?”她奇道,“这里每个人都自称是恋爱结婚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你知道吗?”她问。 “我知道,”我说,“你也许不相信,但是一生都在等候爱情来临,我不会妥协,我坚持守到最后一刻。” “如果你的爱情始终没有来临呢?”她问。 “太坏,”我耸耸肩,“那么至少用一生时间来等待爱情,不负此生。” “j3,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说。 “我以前有女朋友的时候,她们也这么说。” “史蒂拉?”她问。 “史蒂拉是其中一个。”我说。 “史蒂拉有什么不好?”蝎子问。 “史蒂拉没有什么不好。”我问,“她十分好。” ”可是你没有娶她。” “蝎子号,”我苦笑,“把你的资料再整理清楚才开口,凭什么一定得娶她?我不能娶世上每一个好女子。” “你太麻烦。” “是。”我微笑,“我很挑剔。” “但失去史蒂拉时又那么伤心。”她说。 “我只是一个人。”我又摊摊手。 “你还在生博士的气?”她问。 “早就不生了,”我伸个懒腰,“交朋友不比做投机生意,朋友要长期观察‘功’与‘过’,若单为一件事而与朋友绝交,未免太不公平,不不,博士的功绝对盖得过他的过。” 电话铃响了,我要去接,蝎子号按住电话,她说:”如果是c7,你如何回答?” 我坚决地说:“辞职。” “那么好,你告诉他。” 我取起话筒,“j3。”我说。 “j3,”果然是c7的声音,“请你将你意思再说一遍。” “我不想再为组织工作了,请原谅我态度的不当,我觉得厌倦,我想辞职。” “没有挽留余地?”c7的语气很客气。 我苦笑,“不用了,c7,我为组织工作十年,却连你的电话都不知道。”我与史蒂拉简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好的。”他说。 “你允许我退出?”我问。 “自然。”我简单的说,“再见,j3。”他挂上电话。 我很彷徨:“蝎子号,帮助我,他们下一次会有什么行动?试集中你的资料,快。” 蝎子号闭上眼睛沉思,过了十来秒钟,她睁开眼睛说:“对不起,j3,我不能帮助你,我们要去找缪斯。” 我说:“博士,缪斯,你,我属于一个环节,这个环节一断,就永远与组织失去联络了。” 蝎子号笑:“j3,你在辞职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个关键。” “我们到实验室去找缪斯。”我说。 “站住。”蝎子拉住我,“是什么令你忽然脱离组织?” 我一怔,“我恨他们,对他们厌恶-----人们为什么忽然离婚?”我反问,“说不上来,是不是?” “你们难道不能控制自己?”她问。 “没有这种必要。”我说。 “你或许会失去生命。”她说。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一样会要我的命。”我说,“我没有选择,如果在小大学里教一辈子的书,到老来我一样要死的,蝎子号,世上没有长存不灭的东西,套句你说过的话,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三十万个小时与三千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那是三天之前,”蝎子号说,“在过去的三十六小时内,我学了很多,活着还是很好的。”她看着窗外。 我失笑,“来,我们走。” 我们驾车到实验室,缪斯看见我们,显得“雀跃”。我做了茶,与蝎子号一起坐在它前面。 缪斯问:“你们成为朋友?” 我看蝎子号一眼,不响。 蝎子说:“缪斯,请你将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计划资料打出来。” 缪斯答:“是。” 荧光屏上出现一连串的资料,蝎子凝神观看,缪斯的资料出名详尽,光是介绍将阿姆斯特丹,就从世界大地图开始。 蝎子号看完之后,问缪斯:“‘火箭’的蓝图就在将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梵高路的皇室大厦?” 我说:“这是所相当著名的大厦,属于一间钻石切割公司,大厦的地下就是装饰用钻石商场。” 蝎子号说:“缪斯,我要继续看下去。” 缪斯打出影片,“这是皇室大厦七楼。” 我们看到一所现代设备的办公室,一切都很正常,职员忙碌地工作,电话铃响着。 “蓝图藏在这里。”缪斯说,“总经理室。” 影片中镜头经过豪华布置的总经理室,停留在一幅荷兰大画家梵艾克的“春猎图”油画前。 我叹口气,“保险箱为何一定要藏在油画后面?” 缪斯笑,“你错了,摄影师不过想指出,这幅梵艾克是真迹,时价三百八十余万美元。” 蝎子问:“夹万呢?” “夹万在这张巨型写字台左边下角,非常袖珍小巧,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宽,不会比一格大得多。” 蝎子点点头,她问:“肯定是在里面。” 缪斯:“应该是在里面。” 蝎子:“‘火箭’到底是什么?” 缪斯:“我不知道。” “取得蓝图,我如何辨别真伪?”蝎子问。 “c7会核对。”缪斯说。 我说:“也许因为这样,才想到以机械人代替我。” 缪斯说:“j3,蝎子号不是普通的机械人,你不必过度自卑。” 我说:“缪斯,我一小时前向c7辞职,c7应允,我想知道,这个行动可能引起的后果。” 缪斯说:“我从来没见过c7,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老伴,j3,我不是预言家,我不能帮助你,我的资料中并没有这样的前例。” 我沮丧地低下头。 蝎子说:“别担心,j3,明夜我启程到将阿姆斯特丹,不消二十分钟我就可以打开那个夹万,c7总要与我联络,到时我会问他想怎么样。” 我瞠目,“你问他?” “为什么不?我们的身份低微,也总有发言的资格,我认为这个人不应令你的生活不愉快。” “蝎子,”我被感动了,“你这么讲义气,我很高兴,可是人心险恶,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缪斯说:“蝎子号毫无机心,j3,你不能让她独自去取‘火箭’,她可能遭到破坏。” “别担心,辞职管辞职,我会陪蝎子上将阿姆斯特丹。” 缪斯说:“那我放心了。” 蝎子号笑,“你‘放心’了?你的心在哪里?缪斯,我们两个都没有心。” “蝎子号,”缪斯说:“这不是正确的,有思想就有心。” 蝎子叹口气,“缪斯,有时我也很困惑,世上可以学习的东西太多----” 缪斯如一个智慧的长者:“蝎子,别太贪心。” 我说:“我们去看博士吧。” 缪斯说:“j3,你当心,蝎子可以不眠不休,你当心倒下来。” 我呵呵地笑,“你吃醋了,缪斯,你瞒不过我。” “再见,缪斯。”蝎子说。 “再见,你们两个。”缪斯说。 蝎子问我:“博士的屋子,仿佛只有铁门一把锁?” “防宵小也足够了,要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开直升机进来,难道以高射炮对付他们?”我说,“博士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我与她并肩出铁门,锁好。 天空上一轮明月,我仰起头看,然后说:“探望完博士,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与你到将阿姆斯特丹去。” 蝎子笑一笑。 博士在病床上睡得很稳。 护士说:“别吵醒他。” “他怎么了?”我问,“可有进展?” “没什么事了,但是需要好好修养,不能过劳,不能受刺激,否则难说。”护士报道着。 我笑道:“我这就‘放心’了,”我抚抚胸口,看着蝎子,“我是有心的。” 护士以为我们打情骂俏,退出病房。蝎子瞪我一眼。 我们还是把博士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问:“是j与蝎子?”他坐起来,张开手臂。 我走上去,“博士。”我说,“精神好点没有?” “j,你不生我的气了?” “呵,不,博士,昨天我的态度太坏,我是来道歉的。” “j,”他说,“我视你如亲人一般。”他的眼睛潮湿了。 “博士。”我握着他的手,侧着头,不敢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蝎子号又开始用她那种方言与博士交谈,发音虽然简单,但是悦耳非常。 我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又在埋怨我?” “不,”博士笑,“蝎子在表示不满,她说她没有眼泪。” 我奇道:“你要眼泪干什么?” 蝎子号忽然转过头,非常生气。 我说:“眼泪主要的功能是润滑与杀菌,你身上又没有纤维质,况且制造泪腺多么复杂-----” 博士摆摆手,表示我不要说下去。 蝎子闷闷不乐地说:“我到外边去等你们。” 第8章 等她走出病房,博士悄悄跟我说:“你有没有觉得蝎子有点怪?” “早就觉得。”我笑。 “不不,我是指最近。” “最近?”我益发觉得好笑,“她才‘活了’二十天,我只认识她三天,我不明白‘最近’是什么意思。” “j,你知道她的二十四小时等于我们的一年。” “这我不知道,原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我笑。 博士喃喃地说:“但我替她安置‘脑’,不是叫她思考这种问题。” “她现在已不受你的控制了?”我问。 “我都有点害怕,”博士说,“她太像一个人。” “我早就发觉,”我摊摊手,“她现在要求有眼泪。” “好好照顾她,j。”博士拉住我的手。 “我会的。”我答应他,“我喜欢她。” “j,那么我放心了。”他高兴地说。 “博士,我已有数日没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好的,j。”博士依依不舍,“再见。” 我到会客室找到蝎子。 “好吧,老友,我们可以回家了。”我拍拍她的肩膀。 我吩咐蝎子号做一连串的工作:订机票,收拾行李,订旅馆。 她觉得麻烦,对她来说,在公园坐一夜便可以解决住宿问题,她能够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作,她能说十种主要语言,除了‘思想;太复杂,跟人类太相似外,她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机械人。 “你有无告诉博士关于辞职的事?”她问。 “没有。”我说,“他在病中,我不想他烦恼。”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他。” “蝎子号,”我想伸手拧她的面颊,可是终于打消原意,“不久你就会知道我们人类虽然弱点多多,但不失是一种可爱的生物。” 蝎子与我抵达阿姆斯特丹,是一个阳光懒懒的日子,欧洲天气比较冷,人们走在街上,口中呵白汽。我与蝎子自机场出来,租了一辆车,驶往酒店。 蝎子像一个孩子,充满好奇,目不转睛的吸收着新事物。 我对她笑说:“等你去到巴黎,就知道了。” 她忽然问:“荷兰人为什么喷白烟?他们又不是抽烟。” 我一怔,然后哈哈大笑,“喷白烟?啊,蝎子号,人的体温是华氏九十八点六度,今天的温度低,自然呵气成雾,你不明白?“ 她自然立即明白了,非常羡慕地说:“啊,你们身体的结构真是精妙。”神情中也不免有点黯然。 “达尔文提倡进化论,”我笑道,“我宁愿相信上帝----谁愿意做猢狲的后代?” “但你们的思想仍然非常原始。”蝎子说。 我又笑,“好了,别讥笑我们。” 我发觉我对蝎子号的忍耐力好许多。 到达酒店,柜面给我们两间房间的钥匙,我决定退一间房,跟蝎子商量。 我说:“看,两个人住一间房,好照顾,我保证不会对着你脱衣服。” 我填“张三先生夫人”。 蝎子与我上楼,我进浴室洗澡,叫她准备“工具”。 好助手,我想。 待我浴罢出来,她换上新衣服:蛋黄的宽身衬衫,紫色长裤,正在忙碌地准备爆窃夹万的工具,自橡胶炸药至记录号码电子仪器,钻,凿,一应俱备。 我对她先吹一声口哨,然后解释:“这是男人看见漂亮女子的激赏表示。” 她笑一笑。 “还有,我以为有你在,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的工具了。” “你以为什么?”她白我一眼,“你以为我只要对夹万叫一声‘芝麻开门’,它就会自动开启?” “啊,”我说,“你看过《一千零一夜》这本书了。” 她问:“皇室大厦那个保险箱,是什么种类的?” “我不知道,”我说,“去到才算。” “几时行动?”她问。 “今夜。”我说,“如果有隐行仪器就可以了。” “我看过一本小说,”蝎子号忽然说,“讲到隐行人一点也不快乐,因为他们不能穿任何衣服。” 我大笑。 蝎子号拿起一把枪,装上灭声器,向窗外瞄准。 “蝎子,”我说,“我情愿任务失败,也不愿开枪。” 她点点头。 “这是什么?”我指着摊在床上的长型盒子。 “这是我的私人武器,”她打开盒子,“轻型迫击炮,有自动追踪仪。”她双托起来给我看。 “这东西可以轰掉整个军队。”我吃惊,“你为什么需要这样强有力的武器?” “防身。”她说,“当敌人提起刀的时候,我们也要提起刀。” “这句话真熟,”我微笑,“你阅读的范围真广。” “嘿。”她冷笑,“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整天读书了。” “你不见得也整天抬着这管东西走路吧?”我问。 “放在车后行李箱。”她说。 我打个电话叫侍者送食物上来。 “吃吃吃,”蝎子号扬扬手,“整天就是吃,告诉我,这些动物尸体的味道是否真的好吃?” 我喝道:“你少捣蛋!” 她大声笑,我看着她娇艳的笑晏,禁不住叹一声气,多么奇怪的一具电脑机械人,如果她往酒吧中一坐,我保证有一打以上的男人会向搭讪。 食物送上来,我据案大嚼,蝎子摇头叹气。 她说:“j3,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吃相是最败坏你形象的时候。” 我抹抹嘴取牙签,“一切都是为了吃,人不能饿肚子,衣食足方能荣辱。” 她凝视我。 我说:“蝎子,你不应该想太多,你的资料储藏器太活跃,输出资料的时候混合太多你自己的思想,这是不良现象。” 蝎子号说:“过一阵总有一具混合型电脑会出这种毛病,”她用手撑着一边头,“人何尝不是一样,哲学家与思想家也就是这类型的错误,无论是人是电脑,想得多总是无益的。” 多么像一个少女的抱怨。我想起博士批评我对生命的观念太狭义,为什么要否认蝎子号不是活着的呢?她有思想,她有记忆,她的生命亦有期限。 “我们出去溜达一下,”我说,“披上大衣。” “我又不会觉得冷。”她说。 “我不想人家瞪着你,来,入乡随俗,谁叫你到我们的世界来。” 她穿上一件小巧的皮夹克,显得神采飞扬,活泼美丽,缪斯说得对,蝎子号的确长得好。 她问:“我们上哪里?” “我们去梵高纪念馆,”我说,“你应该读过文生梵高的故事。” “自然。”她说,“文生梵高,荷兰继伦勃郎后最伟大的画家,一八五四至一八九零,活了三十六岁,死于自杀,作品中只有生命脉搏之声,在八百幅油画作品,七百幅绘画中,活着的时候,只售出一幅,在他一八八二年写给他兄弟提奥的信中,他写:‘我亲爱的提奥,假如有人愿意出钱买我的画,勿与他争论价钱。” 我沮丧的说:“蝎子号,你知识是那么丰富,胜过一般少女多多,我希望可以找到像你这样的女朋友。” “但我是一个价值近亿,博士花了三年多时间制造的机械人,”她向我眨眨眼,“我很难能可贵。” 我为之气结。 我们前往参观梵高的画,蝎子号着魔似的兴奋,她的手套在我的臂弯中,不住地说要收回她对人类攻击之辞,我觉得很高兴。 电脑与人一样,也分种类,有些微型电脑门钟,只能奏六种不同的短曲子,正像有些人,只以交配繁殖为大前提。 蝎子号当然是电脑的最优秀分子,而我呢?我苦笑,与蝎子号在一起,我简直高攀了她。 走得累了,我坐在长凳上等她,一位金发女郎游客与我攀谈起来: “那是你女朋友?” “噢-----是。” “你们是中国人?” “是。” “她说得那么一口流利的荷语,真了不起,而且长得美。” “谢谢。” 女游客离去,蝎子号与我算帐,逼着我承认我有勾搭金发女郎的陋习。 后来我们在码头“借用”两辆脚踏车,我带她去看有名的“赛特时”堤坝。 她很感动,她说:“你们人类居住的环境是那么差,但这么勇敢克服困难。” 我说我不明白。 这时白浪滔滔地卷上来,海鸥低飞,哑哑地叫,蝎子号用手拨顺海风吹乱的长发。 她说:“j3,你有想过吗?地球并非人类理想居住地。看你们生活多么复杂,再观察飞禽走兽,它们可不必刷牙洗脸,在家设冷热水喉,夏天开冷气,冬天开暖气,又要备四季衣裳,盖房子买汽车,担心股票黄金的上落。j3,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人类是地球上进化的,你们的生活应当如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那装饰的美丽,连所罗门最繁荣的时候,还比不上它。” 我面孔变色,“什么意思?你指什么?” -------------------------------------------------------- “过去二十多天我不住搜集资料,处处发觉疑点,j3,我认为你们是从别的地方迁移来地球的。” “上帝!”我恐惧地说,“不要告诉我!” 蝎子号笑了,“你与其它人一样,j3,你也不喜欢接触到这个问题。” 第9章 我说:“曾经有科学家提出过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合理。你说得对,人类在地球上太过无助,我们并不快乐,一只蝙蝠身上的装备就胜过人类一切科学发展,蚂蚁似乎更有办法适应自然环境。” “它们在地球上进化,它们才是地球上的土著。”蝎子号说。 “蝎子,不管我们从什么极乐世界来,如果不能回去,多想无益。” “或者在那里,你们不必困在屋子与交通工具中,不必穿衣服,不会老,而死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重生一次,你说是不是?” “也不必读书?考试?”我笑问,“不必在事业上竞争,不会失业?没有战争,没有饥荒?” 蝎子微笑。 我说:“也许在那里,女人可以像你这样,不必化妆,没有虚荣心,永远青春活泼。” 这时候下起毛毛雨来,我与蝎子号骑脚踏车回去。路边有卖花的老妇,摆了一车的黄色郁金香,青石板的路面濡湿地汪着一池池的汽油虹彩。 我买了一束花给蝎子号,说:“我觉得地球还是不错的,或者我们已经习惯了。” 她温和地笑。 吸了一天的新鲜空气,松弛过后,我开始为晚上的工作而沉默。 晚餐的时候,我叫了一客蔬菜沙拉,嘴里险些淡出鸟来,然而博得蝎子号激赏的目光,大概是值得的,我一向希望别人的生活愉快,包括机械人的生活。 蝎子号服从地跟随我出发。 我与她驾车到达皇室大厦,把车子停在转角,轻而易举避开守卫,进入七楼。一切情形与缪斯所供给的资料相同,只是办公室已下了班,静寂无人。 我用百合匙开了门与蝎子进去,叫她注意摄像器,我们正要进入第二道经理室的门,蝎子低声说:“这扇门由电脑控制,密码每天更换。” “大水冲倒龙王庙,”我看蝎子一眼,“你来做。” 她注视着门锁上的十个按钮,双眼在黑暗中精光闪闪,这时我名副其实地变了她助手。 蝎子自工具箱中取出小旋凿,将门上的一块约二十公分见方的铝片取下,她蹲在地上,细细观察里面密麻麻的电子管,有时将电线微微拨动一二下。 她坐在地上,看着这具小小的电脑沉思。 我有点紧张,额角上有点冒汗。 我轻声问:“如何?” “没问题,”她笑一笑,“看我的。” 她按56414,门铃发出轻轻的音乐声---- 我听了马上“呜”一声笑出来。 “为什么笑?”蝎子问。 “有机会告诉你。”我说。 蝎子轻轻一推门,我们闪身进入,关好门。 我打量经理室的设备,轻轻问她:“你是怎样打开这道门的?” 她说:“一具电脑与另一具电脑之间有某一个程度的感应与沟通,正如人与人一样。” 我不十分明白,只有概念,但我点点头。 我们伏在桌子背后,找到那具夹万。 “是否电脑开关?”我轻轻问。 她拆开了锁,查看半晌,驾轻就熟,一旋就开了锁,令我目定口呆。 “老天,”我说,“简直跟开抽屉似的便当,告诉我,普通人开启这种锁需要多久?” “除非你知道密码,跟我一样快,否则带动警钟,非常麻烦。” 我忙碌地翻阅着文件,一份一份,都是钻石买卖的合约,但不见任何与‘火箭’有关的东西。 “怎么办?”我关上夹万。 “文件不在这里。”蝎子有点失措。 我低喝:“伏下,有人。” 第4章 我们缩到窗帘背后。 经理室的门被打开,一个西装焕然的秃头男人拥着个艳女进来,他们嬉笑着,对这个环境似乎非常的熟悉。 蝎子问:“怎么一会事?” 我暗示她莫出声。 他们两人在小型酒吧,取出酒喝,播放音乐,亲热地跳起舞来,看得蝎子大惑不解。 我心中暗暗好笑,这是公司的经理,带女人到办公室来鬼混,碰巧撞见我们,倒给我一个机会。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蝎子,你能不能制服那个女人?” “现在?” 我笑,“傻子,不是现在,等他们再陶醉点。” 那个经理把艳女拉到高背椅坐下,艳女压在他大腿上,吃吃地笑。 高背椅就在我们前面一两尺。 我给蝎子一个暗号,我们俩几乎是一起扑出去的。 我用枪指住那经理的太阳穴,蝎子在她女伴脖子上的大动脉一勒,来不及尖叫就昏了过去。 我低声问:“什么是‘火箭’?说!” 他哭丧着脸:“‘火箭’的设计图早三天就失去了。” “什么?”我大失所望,“失去了?” “老兄,你的枪移开一点,老兄-----” “慢着,”蝎子打断他,“火箭到底是什么?” “哎呀,”他说,“你们原来是外行,‘火箭’是德比尔斯公司参展的作品!” “什么展览?”蝎子又问。 “钻石首饰展览。”秃头经理提起勇气。 我与蝎子都不能置信,怔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火箭’是一isuu書网套首饰的设计图?”蝎子问。 “是。”秃头经理提起勇气回答。 我的面孔转得煞白。 我跟蝎子说:“我们走吧。” 蝎子犹豫追问:“你是如何失去设计图的?” “也有人像你们这样潜进来,偷了去,所以我们赶紧换电脑锁,谁知你们又来了。”他苦笑,“佩服佩服。” 我说:“够了。” 蝎子问:“失去设计图,你们怎么办?” “放弃原图,另行设计,这种商业间谍的行为,屡见不鲜。”他挺了挺兄,“我们有应付的办法。” 蝎子说:“j,我们走吧。”她的语气中有无限的失望。 我用枪指着秃头经理,“来,乖乖的跟我们走。” 我们胁持他下楼,出大厦门口,等上了车,才把他撇在路边。 一路上我非常沉默。 我们没有回酒店,直接往飞机场,离开了阿姆斯特丹。 在飞机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蝎子说:“很抱歉,原应顺道带你去巴黎看看风景。” 她说:“那就要趁快了,我的寿命很短。”她的脸朝在窗口,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咳嗽一声。“对于这件事,你的结论如何?”我尽量镇静地问。 “组织太庞大,有了错误,给予某些人有不法行动的机会。底下层的工作人员根本无法与决策层人士接触,缺乏交通,是以c7派给你任务,实际上中饱了私欲,而你历年来其实只为c7服务,上头可能完全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卖了命也是活该。” 我打了个冷颤。 “c7需要一窜钻石项链设计图的目的,也许只是想他的情妇在派对上出一夜风头,”蝎子说,“于是你彻头彻尾的被蒙在鼓里,自己出了死力,替组织卖命。” 我悲哀的抬起头来,“设计图了?” “已被他捷足先登了。”蝎子说,“他手下也许还有我们不认识的j5j6。” “他要消灭我?”我问。 “也许,”蝎子号忽然笑了,“瞒上不瞒下,他总拍他的脏事给上头知道,把你铲掉,他就无后顾之忧了。” “为了这么小的事就牺牲我?”我不置信。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国与国之间发生战争,成千成万的人死去?” 我抬起头,“我很疲倦。” “不要失望,你又不是这世界上惟一的小人物,”蝎子号说,“大结构那么多,你又不是惟一的牺牲者。”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又一次证实了我的渺小。” 蝎子说:“你若不想生生世世被人摆布,就得站起来,向前冲,设法去摆布人。” “不能和平相处?”我绝望的问。 “没听说过。”蝎子摇摇头。 我叹口气,“我的好梦粉碎了,过去那十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继双零七以后最权威的密探。” “呵,j3,生活与小说有很大的距离。”蝎子说。 我失笑,拍拍她的手,”你的语气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j3,”蝎子看着我,“博士说,你对生命的看法非常浅薄狭窄,当然我像人,因为我也有思想,j3,你凭什么觉得生命等于两只手两只脚,一副眼睛鼻子嘴巴?”她说,“生命可能只是一束游离脑电波。” “我只是一个庸俗的人,蝎子,别再向我逼供。”我用手抱着头。 “j3,你何必因此丧失对自己的信心?你还年轻,可以作其它的事,从头开始。” “我?”我苦笑,“我不想再开始。” “j3-----” “我现在打算睡觉,到家叫我。”我说。 然而我睡不着,用杂志遮着眼睛,嘴巴苦涩,我不能使自己诚服: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我拉下杂志,“蝎子,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她问。 “现在你变得一点用途也没有了。”我说。 “我想我也决定辞职,”她说,“j3,我们共进退。” “谢谢你。”我说着握紧她的手,我受她感动了。 到家之后,我决定与蝎子去见博士,把事情的始末与他说清楚。 蝎子劝我休息。 我拒绝,如果我会到下来,就让我到下来好了。 第10章 我不再关心,我已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乐得自暴自弃。 蝎子说:“你看上去是这样的不快乐。” “你呢?”我问,“你快乐吗?” 她想了很久,然后说:“我希望我能够有眼泪,也希望有体温,那么我就快乐。” “多么奇怪的愿望。”我说。 “对你来说,是的,但对我来说,我希望有人的一切。” “那么你就会很不快乐。” “能够有不快乐的感觉,未尝不是一种快乐。”蝎子说,“我的过去是一片空白,我的未来也是一片空白。” “你怎能说这种话?”我震惊,“你的生命原应是一片空白。” “这种说法,未免太武断了。”她别转面孔。 我不再说话,我的精神极端亢奋,但是身体非常疲倦,沐浴后我与蝎子赶到医院去。 我们踏进博士的病房,床位是空白的。 我一愕,怔住在房门口。 蝎子的双眼炯炯生光,马上转头询问地看着我。 我连忙出病房,抓住一个护士:“法兰根咸默博士在什么地方?”我的声音在发抖。 “谁?”护士问,“你是指一一三四的病人?” “他不是一个数字,他的名字是法兰根咸默!”我厉声叫。 护士瞠目注视我。 蝎子出来按住我。 一个见习医生匆匆地过来,“你是该位病人的亲属?我们正在找你,他昨天清晨三时死于心脏麻痹。” “不!”我大叫,“不!” “j3!”蝎子制止我。 “谋杀!”我对蝎子说,“谋杀,三天前博士在复原中,这是谋杀。” 医生说:“心脏病人的病情千变万化,先生,你要节哀顺变,控制你自己。” 蝎子问:“死者的遗体呢?” “在冷房,”医生说,“请随我们来办手续。” 蝎子说:“我们有急事,现在不能办手续。” 我浑身颤动,我失去了博士,他们杀了他灭口----- 蝎子低声说:“j,我们得马上赶到博士的住所去。” “缪斯!”我的血一凝。 蝎子点点头。 我拉着她冲出医院,以最高速度赶到郊外去。 一路上握着驾驶盘的双手簌簌地抖,无法控制,我要疯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离开博士的屋子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我的心往下坠。 蝎子低低地叫:“缪斯!” 我们看到火光融融,平房的屋顶随着浓烟堕下,木屑灰尘四散。 我说:“我要进去。” “我跟你。”蝎子说。 我脱下衬衫,在莲花池里湿了水,蒙住头,拉着蝎子冲下去。屋子内的温度极高,火烧得那么旺,我心中只有缪斯。 “缪斯!”我大叫着扑上去,“缪斯!” 缪斯的荧光屏尚能操作,它说:“j3,我怕。” “缪斯!”我哭起来,我拥抱着它,“缪斯,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j3,快与蝎子号离开这里,当心通道阻塞。” “缪斯,你要与我们一起走,缪斯,你的脑子在那里?” “j3,缪斯的脑子有半吨重,你搬不动它。”蝎子号在我身边哀痛的说。 又一声爆炸,地下室的天花板不住震荡,泥灰纷纷落下,火苗在楼梯口四窜而下。 “j3,我的生命就要中止了。”缪斯说,“j3,快点离开。” “缪斯!”我撕心裂肺地叫它。 “j3,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将我关闭,不要令我痛苦,赶快离开。”它已到了生命的尽头,荧光屏闪烁不定。 蝎子号伸出手,“再见,缪斯。” “再见。”缪斯说。 我恐惧地叫:“你不能关闭它,蝎子,你----” 蝎子一手关掉缪斯,“走!”她扯起我。 蝎子力大无穷,将我拉出地下室,她挡在前面,拨开灾场的杂物,但我的皮肤以有一定的灼伤,我们甫逃出平房,整间屋子“轰”的一声炸开来,我们被气流卷倒在地,博士那幢精致的寓所化为碎片。 蝎子抱着我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长发飞舞,双眼亮得像受伤的野兽。 我只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疼痛,骨节像寸寸断开。 “缪斯----”我断续地呻吟,“博士----”我大哭。 然后我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上了天堂。 张开眼睛,我看到一片宁静,舒适,柔和的白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有好几分钟的诧异,但是我很快恢复了记忆,一切烦恼与愤恨纷沓而至,在那一刹那,我是失望的,我明白,这不是天堂,我没有死,我又回来了,巴不得可以永久失去知觉,只有在这一刻,我发觉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我又发觉自己全身不能动弹,躺在一张床上,头可以转动,我轻轻试着转向左边,看见窗外一片青葱,窗台上种满了一排三色花,一个少女的背影伏在桌子上书写,她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 我马上又高兴起来,像孩子迷途后见到亲人,我张嘴,“蝎子号,蝎子号。” 她一怔,随即站起来,转身面对我,她的表情是狂喜的。 “蝎子,”我哽咽,“蝎子----” “j3,你醒来了。”她急步走过来,“你觉得怎么样?”她握住我的手,充满关注。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你昏迷已近七十二小时。” “啊。” “你身上受多处灼伤,已经经过治疗,可以慢慢修养复元,j3,我好不担心。”她恳切地说,“如果我失去你,这世界对我没有意义,我在地球是一个陌生人。” “别怕,我还活着。”我安慰她。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谁把我送进医院?”我问。 “我。”蝎子说。 “你?”我说,“难为你了。”我又看了看这间舒适的房间,“我们在什么地方?”鸟语花香,简直人间仙境一般。 “这是卢昂。” “什么地方?”我一时没弄明白。 “j3,我们一定要逃,于是我把你带来卢昂。”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法国?”我愣住了。 “是的,j3。” “你怎么把我偷渡入境的?”我傻了眼。 她说:“我有朋友,它们帮助我。” “你的朋友?你没有朋友----除非它们是各型类的电脑!” “是的,电脑帮助了我,”蝎子说,“我将我的情况与困境告诉它们,它们帮助我。医院的病历电脑使你合法地成为接受治疗的病人。移民局的电脑私自发出我们两人的正式护照,所以我们顺利地来到卢昂。” 我听得发呆。蝎子号与全世界的电脑又交情,任何又电脑存在的地方,她就行得通,她与同类有共同的语言。 她的势力多么强大!我有一丝恐惧,倘若蝎子号失去控制,要为非作歹的话,她不必抢劫银行,她有办法使银行承认欠下她一笔天文数字。 我清清喉咙,咳嗽一声,“所以就这么简单,我们便来到了卢昂做游客。” “不,我们现在是法籍人士,事实上三年前已经取得法国护照,电脑一直有记录,文件却失去了,不过这是领事馆的错,与我们无关。”她眨眨眼。 我笑。 “你能不能坐起来?”她扶我。 我挣扎着靠在床上。 “我们自由了。”蝎子说。 我沉默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左腿与右手,都还有用纱布包扎得像木乃伊的肢体,我说:“我不认为如此,蝎子。” “为什么?” “你不知道组织的特性,它不会放过我们两个。” “至少我们争取到时间,别忘记,组织越庞大,工作进行越慢,除非c7独立利用他个人的手下来对付我们,这种情形,我又不怕,”她坚毅地说,“我可以应付。” “你只有一具轻型迫击炮。”我提醒她。 “我有朋友。”她也提醒我。 我叹口气,“你所有的朋友也不能带回缪斯与博士。” “缪斯----”蝎子黯然。 “缪斯知道得太多。”我悲愤地说,“人们应付朋友的手段,往往比敌人更狠辣。” 蝎子不响,过一会儿她问:“你可饿?” “是的。” “当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学习烹饪,颇有成就,现在可以一显身手。”她活泼地说。 “真的?”我欢喜,“大快朵颐的时候来临了?” “是,根据资料上的记载,你原籍中国浙江宁波镇海,可是?” “完全正确。” “你可有想念令堂亲手调制的葱烤鲫鱼与猪油芝麻汤团?” “哗!” “j3,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不愉快,以后的日子,咱们俩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待我煮几味好菜以示庆贺。” “说得好!”我想拍手,但是手足不能动。 在巴黎近郊的卢昂,我与蝎子号过了近十天大吃大喝,无所事事的享乐日子。 她可以买到最好的酒与最好的水果来配她那手无懈可击的好菜,我身体复原得很快,而且胖了很多,饭后喝一杯标准咖啡,或是龙井茶,坐在白色茅舍的门前看猫儿打架,要不坐在曼纳画过的卢昂大教堂前的草地憩息,淡淡的阳光,无忧无虑的日夜,活着应该是这样的。 我跟蝎子号说:“让我们在此终老吧,直到头发灰白,你可以扶我走路。” 第11章 蝎子号温和地答:“j3,我的生命看不见你头发灰白的日子。” 听了她的话,又明知是事实,但不禁心如刀割。 博士已经去世,无法获得延长蝎子号生命的秘诀。 蝎子号反而安慰我:“j3,我只是一具混合型机械电脑,我甚至没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我只叫蝎子号。” “不!”我握住她的手,“蝎子,当然你不止是一具机械人,你甚至比一些女人更像一个好女人。”我由衷地说。 “真的?”蝎子问。 “百分之百真。”我说,“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蝎子,我不能想象失去你我该何去何从,我们俩注定要相依为命。” “呵j3,你不再讨厌我?”她感动地说,“你终于接受我了。” “蝎子,以前那些事,真是误会。。。。”我懊恼地说,“那时。。。。总而言之,我小觑了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j3,老实说,现在我已开始喜欢你们的世界,我也愿意做你们的一分子。”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好了。” “你是说,我们一直可以住在一起?” “当然。” “太好了。”蝎子号欢呼。 我笑说:“只怕你与我住久了,名誉不好,以后嫁不出去。” 她一怔,即刻明白了,也笑道:“你的心情仿佛大好了,又恢复了油腔滑调。” “其实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叹一口气,“以前我以为自己是个风流倜傥的特工人员,所以徇众要求,扮演着玩世不恭的角色,现在发觉不是那回事,”我摊摊手,“一刹那失去身份,非常彷徨。” 她温和地问:“为什么你们要扮演角色?” 我生气地说:“因为我们是虚伪的人类,我们性格上都有缺陷,不比你们电脑:智慧,友爱,互助,真挚,单纯。” 她大笑。 蝎子号的笑声一直这么悦耳,像夏夜金铃子鸣声,博士一定根据他的旧情人的声音为蝎子号下过心思。 我告诉自己:j3,你的运气并不坏,在这种时刻还能找到一个好伴侣。 我渴望住在卢昂,不再入世。 一日我陪蝎子上街买杂物,水果店的老板娘显出已与她混得烂熟。 我看着蝎子讨价还价,拣货比货,心中无比诧异。 老板娘摇着依习迥镆∽乓淄贩3γ忻械囟晕宜担骸澳阏媸呛酶f5靡桓龊闷拮印! “好妻子?”我一怔。 “嗳,你们是中国人吧,你听她的法语讲得多地道,”老板娘说下去,“人又勤快,天天一早八点来买菜,有一次送了苹果饼来-----真是好手艺,我活了六十二岁,没尝过那么美味的苹果饼,她很喜欢孩子呢,抱着戚太太的女儿逗半天,其实你们自己也应该生养了,男才女貌的父母,小宝宝还会不可爱?” 我目停口呆地听。 “j先生,我与你太太是好朋友,”老板娘说,“她说了很多你们的事与我听,你可别介意。” “哦,不不不,我不会介意,”我大梦初醒,连忙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自己人一样。”老板娘用手肘撞一撞我,眨眨眼笑。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向蝎子走过去,“我们回去吧。” “我在挑苹果,”她说,“请等一等。” “马上走。”我说。 她看我一眼,放下苹果,跟我上车。 “什么事?”她有点做贼心虚。 “你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妻子?”我问她。 “我俩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这是一回事,”我说,“妻子是另外一回事。” “我又不能说是你妹妹,”她说,“我俩长得不像。” 我叹一口气,伏在驾驶盘上,“蝎子号,我该怎么向你解释才好?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这不是真的。”我立刻否认。 “那么就让我们在卢昂度过短短的一生。”她说。 “可是缪斯与博士----我们就让他们含怨而终?” “你要复仇?”她吃惊地问。 “我想让c级以上人员知道c7的谬行。” “你想ab级惩罚c7,为缪斯伸冤?” “是。”我坚决地说。 “j3,我也知道你们的事:滚钉板去告御状需要很大的勇气,这些历史,永远不变,你以为时代进步,实则上跟一千年前一般黑暗,官官相护,都完全一样,a总得帮c7以便自圆其说,j3,如果你对组织不满,只有两个办法:消极一点,离开它,积极一点,爬上去,改变它。你以为凭你见到ab极人员,短短数句话,他们会相信你?不可能。” 我失望,因而愤怒,我说:“我不是一具电脑,我没有那么冷静。” “有时我真希望你是一具电脑,”蝎子号也动气,“事实上我希望这个世界可以由电脑主宰,那么一切会比较公正合理。” “我爱博士,我爱缪斯,你明白吗?蝎子号!你的知识越来越丰富,但是你明白什么叫作爱?” “不要侮辱我!”她咬牙切齿地推开车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 “离开你!” “蝎子!” 她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赌气地驾车回家。 蝎子号劝我放弃向组织抗议,但不能阻止我复仇的意念,我总找得到c7,一枪结果他。 我从没杀过人,我怕,但我觉得我必须如此做,人类的意旨受感情支配良多,风俗习惯上,这么大的仇恨总要有个了断。 那日蝎子没有回来,我独自做了三文治吃,黄昏忽然落下潇潇雨,打在碧绿草地上,三色花在风中摇摆,白色的纱门一下一下拍打着,摇椅上没有蝎子号。 我寂寞得要死,深悔得罪了蝎子,以致她离家出走。 可是我应该怎么对待她呢?对她如女人isuu書网,但她明明只是具电脑,对她如电脑,她明明又是女人。 熬到九时正,蝎子号影踪杳杳,书房中的卜咕钟叫了九下,我忍无可忍,决定驾车到镇上去找她,不是为了她曾救过我的性命,而是因为我实在思念她。 我把车子开得很慢,一路小心留神,心中很担心她会出事。 j3,我跟自己说,蝎子号的生命已过了一半,她的日子有限,迁就她又不是太困难的事,这次把她找到,不要再逆她的意思。 我逐间店铺找,询问,打听,终于在图书馆的门口,看着她呆呆地站在那里。 “蝎子,”我奔过去,“蝎子!” 她见到我,抬起头,脸上的雨水使她看上去是像在流泪,我拥抱她。 “蝎子,我后悔,是我的错。” 我急急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怕她着凉。 “让我们回家吧。”我说。 她把外套搭在我肩上,“我不用添衣服,你自己当心。”她轻声说。 啊,我忘了蝎子是电脑机械人,我紧紧抱住她,她的头贴在我胸前。 我说:“蝎子,我要将功赎罪,你若果喜欢卢昂,我们就在这里度过。” 蝎子还来不及回答,有一辆车子经过我们,一位老先生探出头来笑:“喂!年青人别太热情,有什么何必淋着雨说?哈哈!” 我不知为什么,一张脸马上涨红,挽起蝎子的手便走。 “嗳,走到哪里去?”蝎子号问。 我这才发觉荒谬,我爱上了蝎子号。 呵我在恋爱,我爱上蝎子号。 怎么可能呢?我一生中未曾真正地恋爱过,曾经羡慕法兰根咸默博士,因为他在马来亚一个叫膑南的市镇,有过一段虽然短暂而丰富的感情生活。 难道我一直在寻找的爱情,竟是蝎子? 为什么不呢?她博学多才,她容貌秀丽,她对我真诚,一心一意,她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与我志趣相投,年龄相仿,我为什么要对生命的看法那么狭窄? 我们坐在车中,雨哗哗地下,刹那间蝎子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颤声说:“j3,我甚至没有一颗心。” “当然你有一颗心,”我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你有一颗至美至善的心。” “我希望我可以活得久一点,”她说,“与你白头偕老。” 我说:“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是的,或许这样也好,那么在我去后,你可以正式结婚生子。”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我们不要谈将来的事,现在,记住我们只有现在。” “我希望我是一个人,j,我愿意将灵魂出卖给撒旦,换取人形,”她说,“但是我没有灵魂。” “你有灵魂,你有的。” “j,我只是一具机械人。”她低下头,心灰意冷。 我开了车子里的无线电,音乐悠扬,一个小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衣服湿漉漉,如果她是史蒂拉,我会做其它的事,但是她是蝎子,我太敬重她,我开动了车子。 回到家,我淋热水浴,打喷嚏,再看蝎子,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 “j,我有话跟你说。” “是。”我坐在她身边。 “明天我们开始去找c7。”她说。 我吃了一惊,“不,蝎子,我自己去,这一段时间,我要与你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要待我‘死’后,独自去做这件事?”她说。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悦,心中刺痛。 第12章 她温柔地说:“我会帮助你,j,那么我们可以进行得快一点。” “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他?”我说,“我根本未与c7见过面,况且缪斯已经死亡,无记录可查。” 蝎子抬起头,“我记得他的声音。” “你不能凭一个声音,在全世界中把他找出来。”我说,“蝎子,让我们放弃这件事,从明天起,我们一起走遍全世界,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们除了欢乐,什么也不想。” 她微笑道:“仿佛像陪一个患了绝症的人----” “蝎子。” “好,我以后都不说这种话,但答应我,待我像一个普通人,不要怜悯我。” “怜悯----”我悻悻然,“好心不得好报,天晓得,最后我还是要与你打起来的。” “别忘记,我有那具迫击炮。”她恐吓我。 “啊,武器是用来对付爱人的。”我气,“还不快去做饭。” 她缓缓地走到厨房,又转头过来,“我喜欢这个世界,当初来到这里,事事瞧不惯,巴不得像初生婴儿般,天天大哭,后来习惯了,情绪平稳得多。” 我笑:“你认为婴儿哭是因为事事看不顺眼?哈哈哈,多么奇怪的想法。” “咦,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岂有此理。”我笑。 我疲倦了,想睡一会儿,往摇椅上一躺。 明天我们要动身了,我想,以流浪为生活,我觉得很快乐,于是出力摇一下摇椅,就在我头俯下的时候,一颗子弹在我身边呼啸而过,射中一只花瓶,炸了开来。 第5章 我什么瞌睡虫都惊走了,马上扑伏在地上,电光石火间,地面又引起一连串子弹痕,我才滚在一旁,蝎子已从入房中,取出她那具迫击炮,我听到车子引擎发动声,才自地上跃起。 “该死!”我骂,“已在射程外。” 蝎子奔出花圃,我跟在她身边。 我们看到一辆黑色房车以极高速度离去。 蝎子低喝:“j,站在我身后,以你的背做我的支持。” 我依言与她背对背站,蝎子把手肘支在我背上,瞄准那辆车子,发了一炮。 炮弹尖嘶着射出去,离车子之前约一两码,忽然像是停止,我跌足道:“太远了!” 话还没说完,黑色房车却撞上炮弹,也没有声音,忽然变作团火球,车子里的杀手一点机会都没有。 蝎子铁青着脸,站在花圃前看着它燃烧。 我没想到她的武器有这么强烈。 我转头进屋子,准备收行李。 c7找上我们,我想放过他,他不放过我。 我简单的挽起小型手提箱出去找蝎子。 她在车子残骸内检查。 我打着了引擎等她,她很快便提着武器过来。 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随即握紧了手。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茅舍,将武器收进行李袋,我们驾车到飞机场去。 一路上也没有话,两个人心灵相通,根本不用多说,她挽着我的手进去买机票,入候机室,上飞机,当天傍晚,到达巴黎。 我带着蝎子号在蒙马特溜达,黄昏尚未歇市。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年轻的艺术家成群结队地在路边嘻笑耍乐,圣心院上一抹橘红的晚霞。我与蝎子肩靠肩地坐在石级上,两人都陶醉了。 蝎子问:“你以前到过这里?” “许多次。” “与不同的女郎?”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有伴,我是一个俗气的人,这是我最心爱的城市。” “因为它美丽?” “是的,各种角度下,巴黎都是最美的。” “陪你来巴黎的女郎,”蝎子问,“她们也美丽?” “蝎子,各种角度下,你都是最美丽的。”我拥住她的肩膀。 “j3,你不失有一张最甜的嘴巴呢。”她微笑。 “我?啊哈啊哈。”我脸涨红了。 蝎子说:“我不在乎这是个什么城市,只要与你在一起。” 我不会相信别的女人,但我相信蝎子,她不会欺骗男子。 而女人,女人们都是狐狸。 我想起共处三年的史蒂拉,丝一样的金发,图画般的身段,水准以上的智力,但是她对我不忠。我感喟地想:我终于恋爱了,对于传宗接代的观念,我并不在乎,但蝎子号的生命只余短短数百小时,那一日终于要来临的,逃也逃不过。我握紧了蝎子的手,无法不冒冷汗。 我茫然地想:我自己的那一日呢?我自己那一日又在什么时候来到? “你在想什么?”蝎子问。 “没什么。”我低下头。 她自口袋中取出一条链子,链子下悬着一块小牌子,交给我看。 “这是什么?”我诧异地问。 “我自抢手身体上取下的。”她说,“他患糖尿病,这牌子上注明血型等资料。” 我狂喜,“我们有线索了。” “是。”蝎子不解地说,“但作为一个枪手,性命随时难保,他何必担心糖尿病突发?” 我苦笑,“这是人类性格上的悲剧,你不会明白。” “我起初以为是一个陷阱,是以没有告诉你。”她说,“他的枪法又那么坏----” “不,他的枪法很好,只是运气不好。”我补充,“在那一刹那我摇动了摇椅。” “那么是我的幸运,”蝎子说,“失去了你,我比孤儿还惨,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死的时候,要你陪在我身边。” “那么我怎么办?”我责备她。 “你还有好长的日子,”她吐吐舌头,“到时儿孙满堂,送你上极乐世界。” “嘿!” “明天我到国际刑警去查这个人的底细。”蝎子说。 “我陪你去。” “不用,”蝎子说,“我与我的朋友有默契。” “我偏要去。”我说,“你想和那些机器眉来眼去?没机会。” 她笑了。 那天她陪我在小馆子中吃饭,蝎子面前只放着一杯咖啡,我大吃炒蚬。 蝎子说:“什么都挖出来吃到肚子里去。”她摇头。 我做一个狰狞状,“几时把你也吃掉。” “吃完之后我们做什么?”她问,“你累不累?是否需要休息?” “我们去看电影,瞧,《星空奇遇记》。”我指指对面戏院的海报。 “关于什么的?”她很兴奋,“我从没看过电影。” “一部关于电脑的故事。”我说。 影片放到中段,她就开始伤心,如果她有眼泪,我想她会哭,影片中电脑的遭遇,深深感动了她。 “j3,”她说,“人类虽然渺小,但他们的感情世界真是丰富多采。” 我拍拍她的手。 那夜辗转反侧,吵醒了我。 我扭开灯,笑说:“喂,你‘失眠’?” 她说:“j3,如果我可以像那具电脑那样.....” “蝎子,那只是一套科幻电影,别太认真。”我安慰她。 她苦笑。 “看书吧。”我说,“天快亮了,天一亮我就陪你。” “嗯。”她应我,拾起书。 我熄了灯,她双眼有红外线装置,黑暗中阅读毫无问题。 我问:“那是什么书?” “小王子。” 我叹气,“你难道不能读些较为快乐的书?” 她不回答。 我转个身,又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蝎子号不在房间里,床头几上有一张字条:“j,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有点生气,她又叫我担心了,我换衣服,吃早餐,也留张字条:“我也出去一下,也马上回来。”我到逢东广场去选购了一只戒指。 再回酒店,蝎子号已经在房间,她笑说:“嘿!这么幼稚的报复。”扬扬我给她的字条。 “你不担心我?”我气结。 “担心什么?”她反问。 我指着脑袋,“也许又有人要向我这里开枪,也许我在路上遇见旧情人。” 她笑,“这么巧?过来看我获得的资料。” 我打开小盒子,“过来看我送给你的礼物。” 蝎子欢喜得跳起来,把指环套进手指,“你对我太好了,j3,谢谢。” 我耸耸肩,“像你这样的女友,不用穿不用吃,再不送戒指下订,溜了可没处找。” 蝎子笑,“这是红宝石与钻石吧。”她侧头看着那枚戒指。 “是,这个款式叫永恒,一圈都是宝石,没有中断。” “多可爱。”她说。 她所得资料很重要。杀手是国际著名的左手神枪,从未失手,国际刑警非常怀疑他,但没有证据,这个人只因违例停泊车辆在翡冷翠被交通警察检控过一次,他的掩护身份是保险公司的经纪,资料有他的详细地址。 我立即决定赶往翡冷翠,我们要比c7快。 蝎子说:“他的名字叫彼埃特罗梵可利。” “他是自由身?抑或受雇于某人?” “自由身。”蝎子说。 “你愿意赶去翡冷翠吗?”我问。 “唔,本来我想往卢浮宫看蒙罗莉莎,可是现在没法子啦。” “你认为c7会不会比我们早到?” “或许。”她答。 中午我们在翡冷翠下飞机。 我说:“蝎子,我们的行程比那种十五日游欧洲的旅行团丰富得多了。” 梵可利住在麦迪西花园附件的街上。 我租了一部摩托车,与蝎子横街窄巷地寻找。 第13章 蝎子说:“我喜欢翡冷翠多过巴黎。” 我侧头问:“是因为马可波罗的缘故?” “因为意大利人像中国人。”她说。 蝎子指他们声音大,街道脏,喜面食。 我笑,小小摩托车在街上风驰电掣,柠檬香与橙香的空气,人们把衣服晾在露台上吹干,女郎们穿得活泼,一身太阳棕色,自由自在,浪漫兼古典的一个城市。 梵可利的家在三楼,我用百合锁开了进去。 蝎子说:“他们已经来过了。” 我点点头。一层小小的公寓,简单的家具,被翻得凌乱不堪。 “翻得很乱,不知有否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蝎子说,“我们要的是任何字据,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或是日子,任何可以带领我们走前一步的资料。” “你的朋友们尚提供过什么资料?”我问,“毫无目的地在数百尺的地方翻寻,多么头痛。” 蝎子坐在床沿,“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喜欢喝契安蒂白酒。” “一点帮助也没有。”我说。 蝎子问我,“一个杀手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坐下来,“很寂寞吧,我们都寂寞,这是环球性的疾病。” 蝎子笑。 我拨动书架上的书,“他也看书,瞧,他是狄更斯迷呢:《古玩店》,《圣诞颂歌》,《块肉余生》。真是悲惨,如果我们没把他杀害,也许他仍可以坐在这里读《双城记》。” 蝎子说:“如果他不死,你现在就是个死人。” “说得对,我应该在十年前开始执教于一间小大学。。。。。我会是一个好老师。” 蝎子说:“厨房有二十只契安蒂空酒瓶。” “表示什么?”我反问。 蝎子说:“我们快走吧,毫无进展。” 我说:“我肚子饿,我们去吃东西。” “要不要订座?”蝎子又嘲笑我,“当心比萨店满座。” 我抓起电话,“我早知道有什么不妥,看电话盘上这个数字。。。。173开头,这是罗马的号码,不是翡冷翠的电话。” 蝎子说:“呀----” 我抄下号码,小心用铅笔挑起那张纸,放进皮夹子里。 我打开窗,一群孩子踢着一只皮球奔过,深色卷曲的头发扬在风中,传来嘻笑声。 我问:“梵可利不知可有孩子?” “你娘娘腔,j3。” “我知道。” 我们离开那个地方。 到罗马的时候,蝎子很松弛,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坐在阳光下吃冰,她不用化妆品,不搽太阳油,不洗澡,甚至不用梳头,她比我更像地球的土著,她一天有二十四小时,而我因需要睡眠损失许多钟头,她有更多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聪明。 那个电话是梵可利的家,他的母亲是个年老的西西里人,说话的手势很夸张,很热心地留我们吃菠菜面。 梵可利没有孩子。 小露台上的玫瑰花一蓬蓬地开着,蝎子与老婆婆说着意大利话,我悲哀地想:我们真是天底下最歹毒的动物,杀害了她的儿子,却又来与她做亲善状,在阳光下我觉得寒冷。 老婆婆很久没有客人了,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儿子的一切,他的糖尿病,他的保险额。。。。。 梵可利没有朋友,但是四个星期之前,他与一个男人在老婆婆家中见过面。 “那天大雨,”老婆婆说,“那男人说英文,我懂一点英文,他用美国口音。”然后我们得到一项重要资料,“他是东方人,跟你们一般,我不晓得彼埃特罗有这么多东方朋友。” “他们说道什么?”蝎子问。 “说道卢昂。”老婆婆耸耸肩,“我没有留意听。” 蝎子点点头。 老婆婆问:“他这次叫你们来----” “啊,叫我们送钞票来。”蝎子掏出一叠美金交给她。 老婆婆说:“啊,那么他也有东西交给你们。” 蝎子神色自若,“自然,交给我们好了。”这是一项意外的收获。 老婆婆把钞票放好,进房去取一只牛皮纸信封,蝎子接过收好。 我说:“婆婆,彼埃特罗叫你往亲戚家住一会,马上去,越快越好。” “我只有一个妹妹在卡普里岛,他是叫我去那里吗?” “嗳是,你快动身,我们送你去渡海轮。” “为啥这样急?”老婆婆笑问,“过一两天自然会去的。” 蝎子号拉拉我,“我们告辞了。” 老婆婆千方百计地想留住我们,然后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到门口。 “j3,你有太多无畏的怜悯。”蝎子说。 “她已是风烛残年了。” “正是,”蝎子说,“所以不必去理她。” “我们不是冷血的杀人狂。” “你说得对。他们铲除博士与缪斯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冷血的杀人狂,敌人拿起刀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应该开始磨磨刀呢?”她瞪着我,“抑或根本无谓杀来杀去,干脆回乡下归隐呢?” 我不响。 隔一会儿我说:“蝎子,你会是一名恶妻。” 她挽住我的手臂。 “黄信封里是什么?”我问。 她说:“我记得c7的确带美国音,但没想到他是东方人,但这样的人也成千成万。” 她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份有关我个人的资料与一张近照,蝎子笑道:“靓过大明星。”此外有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与一本银行存折。 我颓然道:“很显明,c7找他,他不能找他。事成后c7取回资料,付他余款。” 但蝎子眯眯笑,我看在眼里,拍一下手。 “那本存折----”可以从那里追溯下去。 “我有朋友。”蝎子说。 我放下了心。 当夜看电视新闻,新闻报导员报告当地新闻:“玛莉梵可利,七十一岁,被发现昏迷在寓所楼上,送医院中证明实不治,疑是心脏病。。。。” 我默默看着老妇的遗体被抬上黑箱车,关上电视机。 “又是心脏病。”蝎子很平静地说。 我用手捧着头。 过一会儿我问蝎子:“你会不会qi书+奇书-齐书跳舞?”我需要麻醉。 “我可以学。”她温柔地说。 我们到当地一间的士高去坐了一会儿,然后在街上散步,老马拖着马车,鼻子呼呼吐气。 蝎子说:“可怜,做牛做马。” 我说:“你对动物有偏爱。对人。。。。就不一样。” “人有自主权,懂得选择,所以受罪也活该。” 我问:“你真认为人的力量很大?命运呢?命运操纵人的一生。” “性格操纵命运。”她说。 我与她坐在喷水泉前,我无言以对。 “蝎子,”我说,“对不起,我把你牵涉在这件事内,不然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图书馆看书。。。。” “在图书馆看书不一定是伟大的事业。” “我记得你很喜欢。”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她仰起头,“现在我的兴趣不一样。” “你现在想怎么样?”我问。 “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生儿育女,组织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她说。 “我真想不到,”我说,“你会向往平凡的生命。” 她苦笑。 “你现在不是跟我在一起吗?”我摊摊手,“有什么不一样?” 她牵牵嘴角。 “你要与我正式结婚?”我问,“是不是?” 她不响,牢牢看着我。 “我们可以结婚,就在这里,我替你去选婚纱,我们在报上刊登一段消息,通知亲友,如何?” “我,结婚?”她问。 “为什么不?我是新郎。”我说,“如果我娶你,你还有什么疑问?” 她微微笑,“谢谢你,j,你对我实在是很好。” “答应吗?”我说,“快说好。” “j,这一阵子你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在短短的时间内失去了两个至亲的友人,又遭到一连串的大事,是以你想以更刺激的事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你要与我结婚。” “你几时开始变为佛洛依德大师的承继人?”我问。 “这是事实。” 我泄气。 “将来,”她温柔地说,“等你真正决定要娶我,我们才举行婚礼。” “你这么多疑,将来要后悔的。”我恐吓她。 “或许,因为世上最美的仪式是婚礼,其它微不足道。” “你总有些千奇百怪的理论来形容每件最平凡不过的事。” “因为我刚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事都新鲜。” “理论太多。”我批评她。 蝎子请求我把存折给她,让她调查这件事,只要她可以接触到银行的电脑,款项从什么地方来,在上面地方存入,都可以有分数,运气大佳的话,或者可以知道经受人是谁。 于是我笑说由她去卖命,而我则躺在安乐椅上享福。 我问:“是瑞士哪家银行?” “瑞士?”她笑,“c级人马想在瑞士开户口?” “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渺小得象蚂蚁,你知道我是第几级?” “你不同。”她决绝地说。 “嘿,你见过多少男人?你这是林黛玉论调。” “也不是每个人可以成为贾宝玉。”她对答如流。 我伸个懒腰。 “我们要回家去。”她告诉我。 第14章 “家?我们哪里来的家?”我说。 “以前的家那里。” “为什么?” “因为c7住那里。”她说。 “你已找到他了?”我跳起来。 “还没有,但有很大的机会。” “啊。”我震动。 “j,你真见到c7,有什么要说?”她忽然问。 “不知道。”我低下头。 “杀他?”蝎子问。 “我会叫他带我去见----” “我知道,你要舌战群儒。”她笑,“向c7的上司哭诉。” “我们会不会找得他?”我问。 “会有可能,你趁这些日子仔细想想,决定把他煎来吃还是炒来吃。” “哦。”我应着,心中其实很彷徨。 会到家以后,就与蝎子租了房子住,公寓是现成的,装修也过得去,到这个时候,我的积蓄已花得七七八八,蝎子也知道这个情形。 回来之后,她一连数日早出晚归,变得非常沉默,半夜坐在窗前沉思,也不把心事告诉我。 她在闹情绪。 我不停地催问她,关于c7的消息,她显得很疲倦,不愿作答。 我有点担心,暗暗计算她的寿命,日子却又未到。 一日她为我冲了咖啡,我们两个人开始详谈。 她说:“j,我与你之间,与其说像情侣,不如说更像兄妹。” “不,那是不对的,我爱你像爱妻子一般无异。” “我永远不能为你怀孕生子。”她低声说。 “那当然,但是我并不想要孩子,蝎子。” “也许我有可能做得到呢?”她紧张。 “如果可以将我的思想,注入一个女人的身躯------j,你明白吗?” 我沉默。 “j----?” “那等于谋杀,”我说,“那个女人的脑子一死,她等于死亡。” “然而一个最普通的女人,活着与不活着有什么分别?”蝎子残暴地说。 “蝎子!”我大大震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一向最爱生命----蝎子!”我害怕。 “这不过是假设。”她又平静起来。 “有这种想法也是不正确的,”我说,“蝎子,人类的弱点或许是养虎为患,过度慈悲,但---”我说不下去。 “你可知道有这样的科技?”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但我见到你之前,蝎子,我也不相信有你这样的科技成就。” “那么这是可能的?”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严厉的说,“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即使你活到一百岁,我也不可能再爱你。” 蝎子看着我,双眼幻起七彩的光芒,隔了一会儿她说:“j,或者届时,我不再需要你的爱。” 我整个人如堕在冰窖里,脸色大变。 “j----”她也知道是说错了话。 “这是你的真面目?”我质问她,“是不是?”我伤心,眼睛都红了,“这是你的本性?” “j,我渴望做一个人。”她尖声叫。 “但你生下来不是一个人!”我愤怒,“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再爱你,请你离开,蝎子,我甚至不认识你!” “你要眼看着我死?”她问,“你会快乐?” “蝎子,是你自己说的,在时间无边涯的荒野里,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并没有分别----” “现在我的想法不一样了,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有很大的分别,我可以享受阳光,握住婴儿的手,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蝎子,这个世界污染了你,你是一座可怕的机械电脑人,你不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我从来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甚至不会流泪痛哭!”她尖叫。 “我不可以再与你说理,”我浩叹,“蝎子,求求你,把这种主意在你的脑中驱除。”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痛苦,”她苦涩地说,“你同情缪斯,但是你不同情我。” “我当然同情你----” “所以你要与我结婚?”她问,“基于同情。” “那是不正确的!” “如果我可以托生,再活一次,我不会告诉你我就是蝎子,但我会找到你,追随你。”她悲痛地说。 “你疯了,”我颤栗,“蝎子。。。。” “我会阴魂不息,生生世世跟着你。” “蝎子,”我痛哭起来,“求求你,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求求你。” “我必须要摆脱这件旧壳子,j,它不能用很久了。”她抬起头说得很悲凉。 我抱住头。 “你难道希望看见我死?你会舍得与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她追问,“我们都贪生怕死,我们----” “不要再说下去。”我喊。 她幽幽地叹一口气。 我抬起头来,“幸亏这一切都是假说,蝎子,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你的制造蓝图,设法延长你的寿命。” “蓝图在c7那里。”她说。 “你如何知道?”我追问,“你见过c7?” 她立刻说:“还没有,博士告诉过我。” “那么我们更加要找c7。” 她转过脸不出声。 我伤心,“蝎子,我不能帮助你。” 她说:“不要自责,j。” “你不需要再帮助我跟着我,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 “j,”她慌忙地说,“刚才qi书+奇书-齐书我说的话,都是冲动下的气话,当不得真。” “电脑也会说气话?”我苦笑。 “j----” “不必解释了。”我疲倦地说,“我想睡一会儿。”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房,躺在床上,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我悲哀地想:眼看所爱的人生命点点滴滴过去,我却无法帮助她。 蝎子走进房来,伏再我身上,我抱住她,忍不住流泪,她喉咙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说:“我再也不想复仇了。” 像患绝症的病人,蝎子的情绪时好时坏,过后她又恢复镇静,但不爱说话。 我只要求她快乐,绝口不再提c7的事。 我买了绒线,叫她打毛衣,请邻居的孩子过来玩耍,逗她开心,同时雇了钟点佣人,免她做无谓的家事,有空尽量陪她看电影,听音乐,观话剧,我尽我的力做一个好“丈夫”。 我似乎已放弃寻找c7,但事实不是这样,我心底下也有怀疑,为何蝎子拿着那本存折久久不去调查。 抑或是她已经接触过组织里的人,而遭遇到一定的困难。 我没有问她。 我茫然的想,我与蝎子方面,也开始钩心斗角了,人与人之间,难道没有完美一点的关系? 为什么她瞒着我,而我又瞒着她?就这方面来看,我们倒像一对平凡的夫妻。 这一段日子我们两个人很不正常地客气,我自己时常独自到海边散心,有时候带着钓鱼的工具,一坐好几个小时。 如果我们不找到c7,c7很快会找到我们。 我想蝎子应比我更了解这个道理。 一连三天,在海边,一辆白色的开篷的摩根在不远处注意我。 我冷笑着,不动生色。 第6章完结 第四天,一个女子自车中下来,婀娜地走到我身后,我一抬头,倒是很意外。 她是史蒂拉。 我冷冷地问:“你代表谁?” “我代表我自己。” “你还没有嫁出去?”我问,“你不是已决定嫁人了吗?” 她更美了,金发在风中舞动,蔷薇色的皮肤,碧蓝的眼珠像两潭子水。 “组织不让我退出。” “黑社会都是这个样子。”我淡淡地说。 她坐在我身边。 我早该想到她也是c7的人。 “你是一个愚蠢的人,j3。”她轻轻地说。 “我现在也知道了,我不适合组织。” “你竟从没想到我是c7派下来的人?”她问。 “是,我从没怀疑过,你的演技太好。”我不在乎地说,“但史蒂拉,有时候做一个愚蠢的人也有乐趣,在你演戏的时候,我着实地享受了一阵子。” “我爱你,j。”她说,“这是真的。” “我不配。”我说。 我挥动鱼杆,把鱼钩沉入海里。 “你不应怀疑我,j,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但是我不再爱你。”我平静地说。 “你爱上了蝎子号?” “是。” “为什么?她不过是一具机械人。” “你才是一具机械人,史蒂拉,”我说,“蝎子比你更像一个真人。” “真的?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她酸溜溜地。 我截断她,“我不要听,你不必说她的坏话。” “你糊涂了,j,她是一个机械人,任何机械人都没有感情。” “你知道什么是感情?”我讽刺地问,“你凭什么去说别人?” “j,无论你怎么控诉我,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说。 “我为什么要控诉你?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看着海。 “j,蝎子号已见过c7。”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反问。 “j,我必你高两级,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我一震。 “够了,”我说,“我不想听。” “她出卖了你,j。” 我扯起鱼杆,钩上有一条小小的鱼,活蹦乱跳,我在钩上把鱼取下,扔进海中。 第15章 我看着史蒂拉,“她为什么要出卖我?” “她现在活了,她不再是一具机械人,她决定要活下去,c7答应延长她的生命,以你的生命来交换。” 我明白了。 “蝎子号根本是c7的属下,她的制作蓝图在c7手中,蝎子号在法兰根咸默博士去世后流落在外,现在必须归队。”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是叛徒,必须消灭。” “是,j3。” “他消灭缪斯,消灭博士,消灭我,为什么单放过蝎子号?” “蝎子号太伟大了,简直是一件艺术品,j3,而像你这样的特工人员,世上不知有多少。” “你这次出现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有多么渺小?”我看着她。 “不,j3,我想叫你快点离开蝎子号。” “多谢你苦口婆心,”我说,“世界上充满了要出卖我的人,我只是个小人物,便宜蝎子号好过便宜别人,她到底救过我的性命。” 我表面上镇静,其实心中凄苦,手足冰凉,我知道史蒂拉说的都是真话。 我想回家质问蝎子,但一切问题已属多余,我反而安静下来,默默地注视蔚蓝色天空。 “你不该脱离组织,j----” “不必劝我,”我说,“你走吧。” “c7要假蝎子的手除掉你。”她说。 “你已经说了三次,”我说,“c7如果知道你私自会晤我,他不会高兴,走吧。” 史蒂拉说:“j,让我们一起走。” “你怜悯我?”我微笑,“要与我走天涯?” “j,请你不要以这种口气与我说话,”史蒂拉恳求我,“j,我是真心的。” 我放下鱼竿,“为什么?我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因为要追究上级的功过,不为他原谅,你与我在一起,有什么益处?” “你对我很好,j。” “想报答我?不,史蒂拉,你走吧。” 我收拾鱼具,预备离开。 “不要与蝎子理论,”史蒂拉急道,“当心她!” 我说:“你低估了我,亦低估了她。” 我走向沙滩,史蒂拉跟着我。 我上车的时候说:“当心你自己,史蒂拉。” 史蒂拉流泪,她抓紧握的手,“j,你永远为别人设想,j----” 我挣脱了她的手。 我并没有向蝎子询问任何问题。 我躲在房间里,也没有开灯,一个人手中握一杯烈酒,静静地喝。 我也并不是等蝎子来向我坦白。 蝎子现在比一个人更像一个人,她要长命百岁,她么儿孙满堂,当初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纯真可爱。 然后她长大了,她在我们的世界里搜集了足够的资料,她可以独立地思想,她不满足于三千小时的生命期,她要脱离她的创造者活下去。 我不能判断这件事的是非,假使我是蝎子,我也会留恋这个世界,我们的灵魂或许希望早等极乐,开始新生命的形态,但对于蝎子,死亡就是死亡,从有意识的状态进入一片黑暗,她是多么恐惧矛盾。 现在她有机会永生,c7开下一张支票,答应将她的“脑”移植道女人的躯体,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活下去。 c7真的能达到蝎子的愿望?蝎子不易受骗,c7最好小心。 她现在不需要我了,我喝一口酒,她认识了能够使她快乐的人。 如果我的生命能够使她如愿得偿,就这么办好了。我苦笑,一般都说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来对环境顽抗,但是我竟听天由命。 是否心底下扔认为蝎子不会做任何对我有损害的事?我是一个生来天真的人,永远不学乖。 我舒坦地躺在安乐椅上,心如刀割。 蝎子将门推开一点:“j,j?” 我抬起头,睁开眼睛。 蝎子轻轻走进来,蹲在我身边:“j。” 我很清醒,举起手,轻抚蝎子的头发。 她把头靠在我漆(字库里居然没有这个字)盖上。 “无论如何,”她低声说,“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将来你会有更快乐的日子。”我说。 “j,你一直对我很好。”她握住我的手。 “是的,我是一个笨人,非常冲动,一下子就动了真感情。” 她抬起头看着我。 “不要紧,耶稣被加略人犹太的亲吻出卖,”我温和地说,“你有你的苦衷。” “j,你在说什么?”蝎子问,“你喝醉了。” “是,”我承认,“我喝醉了。” 我站起来,蝎子扶起我。 我对蝎子说:“这一段日子,也绝对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幸亏我绝不会活到八十岁,否则坐在摇椅上,抱着孙子,对小宝宝说:“你爷爷最快乐的日子,是与一具机械人度过。”恐怕要被孩子们取笑,疑为神经失常。 我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凄苦,我有点害怕自己的声音。 第二天醒了,头很重,像是睡眠过多。 我听到两个女人在对话。 是蝎子与史蒂拉。 我自床上跳起来。 “史蒂拉----”我挡在蝎子面前,“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史蒂拉并不回答我,她一脸的忧伤。 蝎子也不出声,神色阴晴不定。 “你们两人想说些什么,慢慢告诉我,”我摆动着手,“千万别吵架。” “j,我来带你走。”史蒂拉说。 蝎子说:“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蝎子号,你无权过问。” “他与我之间非比寻常。”蝎子说,“我自然可以过问。” 史蒂拉恼怒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时一具机械人,居然装模作样地充起人形来,你不要脸!你与j非比寻常?我曾与j同居三年,你是什么东西,来说这种话!” 蝎子退后一步,握紧拳头,伤心而愤怒,她转头看着我。 “史蒂拉,你说这话不公平,你走吧,我不要你理,”我说,“蝎子与我之间的事你不会明白。” “她出卖了你。”史蒂拉说。 蝎子说:“我没有那么做!” “你见过c7,为什么不告诉j?c7对你说什么?只要你把j带到他面前,你可以延长生命,是不是?”史蒂拉咄咄迫她,“是不是?” 蝎子颤抖,“我没有出卖j!” 史蒂拉冷笑,“狡辩!j,”她转向我,“我也可以领你去见c7,你可以向他提出条件,j,我们两人对这种生活都厌倦了----” 我打断她:“住嘴,够了!” 蝎子瞪着史蒂拉,“我会杀死你,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我杀你!” 我喝道:“闭嘴!” 蝎子不理,“我向c7报告,说你干预我的事,我不相信你这次到我处来,c7会赞同!” 我说:“蝎子号,不要再恐吓了,真没想到你学得那么卑鄙!你把人的一切劣点都学了个十足!” 蝎子喃喃说:“我不会原谅你,j,我不会原谅你!”她冲出屋子。 我追上去,她已不见踪影,我只觉得疲倦,坐在沙发上,用手托住头。 “j----” “走开,”我厌恶地说,“我对你说过多次,我不再爱你。请你走开。” “j----” “你满足了没有?”我问她,“气走了蝎子,满足了?” “我满足?我始终没有得到你。”她幽幽地说着,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别哭,如果你真为我好,也该为你自己着想,请你别再骚扰我。” “你爱她,是不是?”史蒂拉苦苦地追问。 “我恨你们,每个人都恨,我更恨自己。”我低声说,“若要在你们两人当中选择,我一个也不要,你们女人除了追问男人爱不爱你们,还懂些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争风吃醋。” 她说:“j,我不是来争你,我是来救你。” “你不免将自己的能力估计太高了。”我说,“你见过c7?” 她犹疑一刻,“但我可以提出要求见他。” 我摇头,“史蒂拉,别为一时冲动而失去性命,像我这种男人天下多得很。” 我站起来,穿起外套。 “你上哪里去?”史蒂拉问。 “去找蝎子号,叫她带我去见c7。” “我在这里等你。” “回家。” “我不再关心,”她别转面孔,“为你我死不足惜。” “史蒂拉,你太老了,已没资格殉情了。”我出去时大力关上门。 我开车到市立图书馆去,知道蝎子在那里。 蝎子坐在科技馆,一张长桌,只有她一人,她在发呆。 我轻轻走过去,挨在她身边。 “蝎子。” “j----”她见是我,呜咽一声,抱紧我的腰。 “蝎子,别难过。” “我没有出卖你,我并未答应c7。” “带我去见c7。”我说。 “j,你不是他的对手。”她骇怕。 “我有信心,我知道你不会拿我当货物,”我拍着她的肩膀,“否则我活不到今天,我知道。” “但我曾经有这个企图----”她羞愧地说。 “我早知道。”我说,“我不怪你,带我去见c7,我有话跟他说。” 蝎子看到我眼睛里去,我也凝视她。 第16章 “我要先与c7联络。”蝎子说。 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境反而非常平静,回到家中,我掏出钥匙开门,一开门便看见客厅中一张放长春藤的酸枝高脚架倒在地上,花盆打碎,汪着水。 我看蝎子一眼。 蝎子低声说:“她发了脾气,走了。” 我觉得异样,心中忐忑不安,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听见浴室内有滴水声,我转过走廊,浴室门半掩着,一只紫色的皮鞋丢在角落。 我伸手阻住跟在身后的蝎子,“你站在这里,别跟上来。” 我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史蒂拉倒在浴缸边,她死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缓缓走过去扶起她。 她的上身湿漉漉的,金发黏在脸上,我用毛巾抹干她的脸,抱起她,蝎子看到这个情形,连忙退后一步,掩上面孔。 我把史蒂拉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我握着她冰冷青紫的手,开始悲恸,后来便镇静下来。她胸脯中了两枪,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口,衬衫上两块瘀黑的血迹子。 我把脸埋在她金发中,“史蒂拉。”我叫她。 她永远不会再回答我。 蝎子站在我身边。 我说:“通知c7,说你会带着我去见他。” “是。”她说。 我看着她拨电话,等了半响,接通了,蝎子开始讲我听过的那种语言,她们商量了约五分钟,然后她放下电话。 “他在等我们,”她简单地说,“我带你去。” 蝎子把车子停在最繁忙的银行区,我十分惊异,没想到c7在这种地方,这一带全是办公室,马路挤迫繁忙,人们紧张匆促。 蝎子熟练地按电梯,带我上二十楼。 推门进去,我看到一间非常繁忙与现代化的写字楼,挂着的牌子是“昌兴建筑公司”。 蝎子号与接待员联络,接待员带我们到总裁室,替我们开门,我们踏进总裁室,一个女秘书站起来迎我们。 这是一间设计得很幽雅的会客室,墙壁上挂着名画,柔和的光线射在画上,看了非常舒服。 女秘书轻轻说:“你们可以进去,他在等你们。” 她为我们再推开一道门,等我们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她掩上门。 房间很黑暗,初时我的眼睛不习惯,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了陈喃喃的、柔和的声音。 然后蝎子说:“c7,我们来了”。 一个男声说:“过来。”声音非常悦耳动听。 我没想到c7有副好嗓子,与我在电话中听到的美国英语完全不同,是另外一个人。 蝎子带我走向前去,我看到一间完全没有窗户的大房间,面积约莫一万平方尺,房间中央放着一具庞大的电脑与它的附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复杂世大的电脑,许多输送带在转动,许多灯泡明灭不定。 除了机器轻微发出的声响以外,静默无声。 电脑附属的数个摄像轻轻地转动,对准了我们。 “你们终于来了。”那声音说。 我一时尚未醒悟过来,冷冷地问:“c7在哪里?” 那声音说:“我就是c7。” 在一那刹那,我明白了,c7,一具电脑。 c7是一具电脑! 我瞠目结舌,退后一步,指着它,“你---”我恐惧得冒冷汗,“你---” “j3,我就是c7。” 我转头看蝎子,蝎子很镇静地站在我身边,双眼闪闪生光。 我欲器无泪:电脑,c7与蝎子是同类,难怪它别眷顾蝎子,因为蝎子是具备人类优点的电脑。 我呆如木鸡,握住藏在外套中的一把云彻斯特,难怪他们对我不设任何安全措施,如果我对c7开枪,简直不知道该指牢什么地方。 电脑发出一陈郁雷似低沉的吼声,我觉得地板都震动了。 它说:“听说你要向a级或b级控诉我的行为?” 我瞪着它。 我尽量镇静,回答它:“你办事有欠公允,处理失当,刻薄下属,只懂得不遗余力地铲除异己!” c7呵呵地笑,它说:“我是永生不灭的知识泉源,你胆敢向我挑战?” “你为什么要消灭法兰根咸默博士与缪斯?”我质问他,“为什么?” c7沉默一会儿,“j3,若有人问你,昨日为何踏死两只蚂蚁,你如何回答?” “你岂有此理---”我指着它骂。 c7继续说下去,“恐怕你惟一的理由是:它们挡住你的去路,使你行动略为不便,是不是?” “法兰根咸默博士等于一只蚂蚁?”我大声喘息,“他亲手建造蝎子号,”我指着蝎子,“他是---” c7冷笑打断我,“他制造蝎子号?他?那么为什么蝎号的蓝图全部在我这里?” 一张大银幕自左方迅速升起,银幕上打出一连串精密详细的蓝图,看得我目眩。 “他制造蝎子号?凭着你们的智慧与科技?”c7冷笑,“他略为参与设计外壳,你听清楚,j3,蝎子号是我的‘女儿’,她流落在外已尼够长久了,你们企图将她自我身边诱拐出走,罪不可恕。” 我握紧拳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蝎子!”c7低吼,“你还没有明白过来?” 蝎子看着c7的摄像管,闭紧嘴唇,一语不发。 c7说:“只有我可以延长你的生命,只有我可以满足你的欲望,因为我是你的造物主,只有我可以使你有心跳的节奏有呼吸的温馨,因为我是你的父亲,你不能违背我的旨意!” 蝎子退后一步,呜咽起来。 “蝎子,你看看你的爱人,看清楚他的模样,他是个弱者!他只是一个人,”c7的语气其讽刺,“蝎子,我与你有永生,我们将统治这个世界。”他停一停,“我将使你去见a与b,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岂可因一个低等生物而自毁前程?” 蝎子抬起头,“可是我爱他,我爱j3。” 我之感动兼夹辛酸,趋向前握住了蝎子的手。 “你还年青,蝎了,你不要爱这个人的迷惑,”c7似乎急起来,“蝎子,我跟你说过多次,你怎么总不明白?你的智力与动力超过他千倍百倍,你们两人绝不匹配!” 我对牢c7吼叫:“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是人类用手一件件拼凑的机器!你是一具冷血的、野蛮的机器!” c7震怒,“人类本由灵长类进化而成,倘若我告诉你,一只猢狲比你更具智慧,你会不会接受?” 我大蝎一声,“那么你为什么不多消除一只蚂蚁?以杀他们的手法杀了我?” c7长叹一声,“投鼠忌器,我不想蝎子号恼怒我一辈子。”它忽然变了语气,“你破坏我与蝎子号的情感,我不能饶你!” 我冷笑,“你懂得什么情感?” 蝎子说:“c7,你答应我不会碰j3的!” “蝎子,让开!” “决不!”蝎子挡在握面前,“决不,c7,你答应我们之间和平解决----” c7沉默下来。 我并不惧怕,我握紧蝎子的手。 “多年来我为你服务,”我说,“我的工作毫无过失,我只不过要辞职,你就把我一组全置于死地,多年来我并没有身在要职,也不知道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凭什么置我于死地?” c7冷笑连连,“因为你拒绝履行任务。” “去偷珠宝设计图?”我怨苦地反问,qi书+奇书-齐书“为了这种小事?” “是的,从事商业间谍,组织从中获利,整个j组的人员全是各种各类的商业间谍,你应该高兴你不用去偷取婴儿食品的成分公式,或是最新防皱面霜的秘密,j3,组织不是不做大事,我们掌握有各国越洲飞弹的资料,但是j3,你地位低微,你自愿接受合同,成为组织的附属分子,太不幸了,j3,你不是那块料子。” 我气得面孔通红,浑身颤抖。 蝎子说:“不管j3是什么料子,我决定跟他走。” c7柔声说:“蝎子,你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无法适应你的生活,你亦无法在他的环境内过得愉快,蝎子,我答应你,如果你留下来,我放他走。” 蝎子犹疑一刻。 “蝎子,”c7说,“我总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婴儿,我,自然为你好,为了替你出一口气,我连史蒂拉这样的人物也铲除了。” 我大喝一声,“你连史蒂拉都不放过!” 蝎子颤抖地说:“c7,你以我的名而做对我没有利益的事,不但j3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原谅我自己。” c7“身体”上各式仪表的灯光不停地闪动,然后它说:“蝎子,我的耐力已经用完,我对你的容忍力已经太强,事情到此为止,我给你三分钟考虑。” “不用考虑,”蝎子说,“我要离开你,我尚有一百个小时,决定与j3一起度过。”她仰起头,说得无限凄凉,“我很想重生,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然而即使我再活一前年,也不过是一具傀儡,没有j3,活着也是死亡。” 我流下眼泪。 蝎子转头,“j,我们走吧。” 我说:“蝎子,你有权活下去,你留下来,让我一个人走,c7不会食言。” “这是我的选择,”蝎子固执地说,“我跟定了你。”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心情激动得无法形容,她的求生欲这么强,但为了我,她矛盾挣扎良久,终于选择了爱情。 “愚蠢的蝎子。” 17 “你自己当心。” “我懂得。” “钱紧紧抓手里,不要轻信人言,不要与人夹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泛滥。” 祖琪笑着离去。走到门口,收敛笑意,累得肩膀发酸。她能不来吗,不行,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了,也不过干坐着,她又不是医务人员,只好算精神支持。 车子还没有驶过来,幸亏时间早,大堂没有人,她靠在长上等车。 祖琪闭上眼睛,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语气像是不大相信会在这里碰见她。 祖琪睁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边。” “咦,你好。” “来探访亲友?我送你可好,这种时候叫车不易。” “劳驾你了。” “我们时时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继续如此见面,人家会疑心。”渡边也笑,“祖琛在那边还好吗?” “很好,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到南极洲也一样快乐。” 渡边鼓起勇气,“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换件衣裳。” 他大喜过望,“我先送你回家。” 车子回到胜利路,客人已经散去,佣人在收拾杂物,见她回来,迎上招呼。 祖琪请渡边在偏厅等,她上楼淋浴更衣,仿佛回复到少女时期,男孩子又在楼下耐心地等。她换上白衬衫,还没擦干头发,已经倒在床上睡着。 渡边一直在楼下坐着。 佣人见个多小时过去,便上楼看一下,只见女主人已经睡着,一时不会醒来。 她同客人说:“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边踌躇一下,“不,”他听见自己说:“我等她。” 佣人只得让他去。半晌,端来茶点,以及两份报纸。 渡边当自己家一样,细细读完日报,吃了早点,又到花园散步,始终没离开彭家。他并没有不耐烦,几个钟头一下子消磨掉。 渡边刚才碰见祖琪,浓妆、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会在医院出现,他代一个朋友取药,一出来就看到美丽寂寥的她。 他情愿坐在这里等。 中午,佣人请他用饭。 小小一碗鸡汤,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条鱼,渡边吃了三碗饭。 然后,他坐在安乐椅里听音乐。 下午三时,祖琪醒来,肚饿,下楼找人,忽然看见渡边,才想起曾叫他等,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五六个小时。 “啊,不好意思。” 渡边笑着除下耳筒,“没关系。” “外头已经收拾好,请出来坐。” 佣人这时过来说:“小姐,不见好些银器。” 祖琪随口说:“去总店配回好了。” 她转头同渡边说:“打理一头家真琐碎。” 渡边笑:“现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问:“有没有发觉这间屋子静得耳边嗡嗡声?” “我没发觉,我认为很舒服。” 他长得高大,与祖琪说话的时候喜欢双手插裤袋里,侧着头留神。 这种姿态文雅有礼,完全属于读书人,与郁满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顾细节,只求公司赚钱,毫无情趣。 祖琪同自己说,要不要放肆一下?这可是个机会,或者,他会得给她生活添些颜色。 渡边抬起头来问:“在想些什么?” “祖琛有无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说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来的书归还没有?” 渡边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里什么都有,佣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饮料出来,他们下棋、读书、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妆奁一定丰厚,维持这样一个家实在不简单,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饭,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来,喝一大口。 她对空气说:“怎么样,祖璋,你觉得这人如何?” 隔一会儿,她又回答:“同你一样,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并没想过要同谁共渡余生,因此叹口气,“祖璋,我真觉寂寞。” 她抱着酒瓶发呆。 第二天,渡边带她去一个文艺聚会。祖琪觉得十分新鲜,在场者都是诗人,有些已有诗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创作,并且当场朗诵诗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个中年人朝她走近,睁大双眼说:“晶莹的你感动了我,在这一剎那我相信确有上帝。” 祖琪骇笑,觉得有趣。 18 渡边拉开祖琪,把她拥在怀中,“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祖琪问:“你也写诗?” “偶然。” “谁是你的灵感?” “学习。”没想到答案如此踏实朴素。 她以为他会说“你”,不禁有点失望,但幸亏没有,否则就太俗套。 那边一个女诗人咬牙切齿地朗诵完毕,意犹未尽,顺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烂,众人鼓掌叫好。 “诗社需要人赞助。” 祖琪笑了,“是吗,容我出一分力。” 渡边说了一个数目,咦,还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签出支票,噫,不愿请客,谁来陪你。 所有的诗人又拍起手来。他们把作品签名送给祖琪。接着,围成一圈,研讨艾略脱的诗是否一直被世人过誉。简直不食人间火,这班人究竟何以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会喜欢这种场合吗? 最后,诗人们彼此祝酒,廉价葡萄酒有点酸涩,但是,气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预备走的时候,那中年诗人过来说:“缪斯,几时再来与我们欢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边代为回答。 他们笑着离开诗社,这才发觉街上空气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气,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热闹。 在街灯下,他们说着刚才好笑的事——“缪斯,多谢你的赞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边伸手轻轻拨开祖琪的头发,他的手指缓缓触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过触觉记忆她的脸容。 祖琪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他,她的皮肤有点饥渴,被爱抚的感觉很舒服。她紧紧埋首渡边怀中。 真没想到会在街边缱绻,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为吗,无处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为这种情怀已经过去,永远不再,可是今日发觉死灰复燃,竟十分心酸,紧紧拥住渡边腰身,他的胸膛结实,可靠吗,不知道,祖琪并无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过,简陋、混乱,完全无人收拾。 祖琪吃惊,“太没有办法了,不能叫几个漂亮女生来做定期义工吗?” 渡边拨开报纸杂志给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从厨房开始做起。” 两人笑作一团。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们都不愿放弃调笑机会,即使不是恋爱,也有恋爱感觉。 小厨房堆满即食,渡边做晚餐给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头炸鳗鱼。 “看,多么丰富。”渡边说。 祖琪看着碗,“待会儿出去吃吧。” 渡边扑上来咆吼:“一定要赏脸。” “不,不。”她恐惧地叫。 他们在地上扭作一团。 世上确有许多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购买,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质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样年轻的彭祖琪,已经习惯付钞,是祖璋在生时养成的手势吧。 他们到格林威治村那间小公寓住了整个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闲舒服。祖琪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三月。 渡边伸个懒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请你。” “什么职位?” “私人秘书。” “不行,没有晋升机会,我还是出去联络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19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祖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20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