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的爱她》 第1章 《我这样的爱她》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这是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想我已经是爱上她了。这当然是件很蠢的事,我的意思是,每一年至少有两千多个男学生爱上了女教师,虽然我尽力与自己说我没有那两千个庸俗,但是,心里还是知道好不了多少。 我十六岁。 当她来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半。 学校很讲究实际,学生的年龄必须算十足。 我比很多十六岁的男孩子长得高大,不过十六岁总是十六岁。 一个十六岁的男人,可以做的事很少。 当然我可以读书,可以打球。 也许我可以约玛丽去看戏,家里不反对玛丽。 玛丽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与我一样大。 但是她真是做作,我想所有那样年纪的女人都做作。 可她不一样,非常大方。 看见她已经是我的快乐,我的要求很低。 我已经是读第五班了,她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震惊。 她很美丽。她的脸几乎是孩子气的。而且她没有办法忍得住笑,那种天真,与她的年纪不一样。 我猜有廿六岁,或者廿七岁。 她的学历需要那些年数去完成,没有法子。 对于她比我大,我不感觉伤心,这是事实。 对于她的不觉得我存在,我也无所谓。 我的要求很低,我说过,这是真的。 她教我们地理,事实上她教全校的地理。 她有她一个房间,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去见她。 地理房很脏,老学校总是脏的,坐椅都旧。 而且天花板上只有两把电扇,风力不足。 夏天的时候大伙出汗,房间里是臭的,她不好受。 但是她不管,她很开心。她有一个自己的地球仪。 她显然很喜欢它。每堂课,她都摆弄给低班的孩子看。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地球仪,有一个月亮附在上面,通上电源,可以表现日蚀月蚀。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这年头,常常笑的女人可不多。 她的工作也很辛苦,我查过她的课程表。 有时候她一天要上足八堂课,没有休息。 有时候五六堂、七堂,真够辛苦的。 一个那样尺码的女人担任这样的工作,我佩服她。 她相当瘦,不过又相当高—— 当一个男人形容他所喜欢的女人的时候,真是麻烦。 不过总而言之,她很美丽。 美丽的教师很重要,这会使学生们集中精神。 我们都喜欢它。我是稍微特别一点的。 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为她,我做得更好。虽然心里很爱慕她,我的态度是自然的。 与她讲话的时候,我的脸绝对不红,我的书不会失手坠地,我不会结结巴巴。 我很镇静。男人不可以出丑,我是个男人。 我很光明正大的看着她,留意她每一个地方。 我注意到她有比谁都黑的头发,只长到肩。 常常把它缚在脑后,结一个深色蝴蝶。 那头发是发亮的,很少有女人有那么干净的头发。 干净是可以形容她的,她又异常健康。 平常她有一只漂亮的咖啡色皮包,很大,可以装得下一部课本。她的鞋子有低低的跟,擦得晶亮。 我知道那种鞋子走路很舒服。 我开始崇拜她,而且我也开始挑剔我周围的女人,因为我觉得她们不如她。 我跟我妈说:"你的丝袜为|奇-_-书^_^网|什么一直破?破了为什么还一直穿在脚上?" 我母亲狂怒,教训了我三小时。 我母亲并不是老女人,她只有卅八岁。 糟糕的是,母亲自以为摩登,不愿意接受批评。 我闯祸了。 但是在我的记忆当中,她的丝袜从来不走丝。 有时候我觉得闷,上课的关头太紧,下课的生活太无聊。 我开始奇怪她在下了课去做些什么。 她有一部小汽车,但她不是一个好的驾驶员,她常常忘记打灯号就转弯,给后面驾车的人骂她。 我看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形,这倒是很可爱的。 倘若一个女人的手脚灵敏如机器,上帝就不必创造男人。 她那满头大汗的样子,使我觉得怜惜。 我猜喜欢一个人,是连她的缺点都喜欢。 她开车无疑是很胡涂的,我知道。 这几个月,我也在学车,过两年我就可以那车牌了。 她那部小汽车,是黄色的,相信挤得下四个人。 后座有很多作业本子,一迭迭的,还有一只藤篮。 藤篮有什么用?车头上没有挂洋娃娃。 她开得慢。 甚至有她这样的姊姊,都是很好的事情。 不过我没有姐姐。居于某种不明因素,母亲只生我一个。 我已经十六岁了。读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书本,看过这种电影,翻过杂志。我关心这类问题。 所以谁也别再告诉我,男女关系应该如何如何,我知道这些。 玛丽与我当然是不同的,她象那种妹妹。 玛丽搽太多的暗疮药。太不肯节食。 她穿的胸罩太尖,看上去象假货。 她说话又多又不好听,这些缺点,叫我无法忍受。 我见过其它同年纪的女孩子,都比她高明。 不过这些女孩子,都缺少一种……二种……我不知道,反正她们缺少一种东西。 而我那个老师,她就是有。当她走路的时候,从这个课室赶到那个课室,脚步是轻快敏捷的。 她有活力。但是玛丽没有。玛丽有时候还有点神经病。 忽然之间她会叫我在戏院门口等一个钟头。 她来了之后,我把她骂个半死,结果她哭了' 她告诉我,一个女朋友告诉她(真麻烦),女人赴约,非摆摆架子迟到不可。 我告诉她,叫她那个女朋友去死掉。 我不介意等十分钟。玛丽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认得她,等她十分钟可以,但是一个钟头就太过份了。 我这辈子不会等任何女人一个钟头,这是尊严问题。 玛丽事后非常懊悔,不过我还是认为她十三点。 拿玛丽去比她,当然是很苛刻的,但是我下意识里很可恶,这是我的错。 上课,上她的课,真是美妙的。 四十分钟走得比什么都快。她的教导方式,我很愿意接受。 她的正统英语,实在悦耳。唉呀我的天,功课要紧,但是有时候我还是想到:谁是她的男朋友? 她有男朋友? 我猜有的,看她那种脸色,那种神情,那种风采,她一定被爱得很厉害,她是应该如此的。 老天知道地理是一个很闷的科目。一切为了她。 即使她来教圣经,圣经也一定很不锵。 不过教圣经的老太太总是穿港一件黑旗袍叫我们背背背。 我讨厌黑旗袍。 每个教师都应该象蔡小姐。穿姜红的毛衣,紧紧的,穿浅咖啡色长裙子,穿同色丝袜,穿擦亮的皮鞋。 这对学生比较健康。谁也没规定过做教帅必须要穿黑色旗袍,我们又不是色盲。 学生应该举-个抗议牌子,上面写着"我们要颜色",在教育司面前示威。 有了颜色,再要求别的东西。这才比较合理。 不过蔡小姐的确给了我们颜色,不是脸上的颜色。 她穿衣服的才于,不在她教书之下。 整间学校的学生都叫她蔡小姐蔡小姐。 她姓蔡是毫无疑问的家,只是不晓得她的名字。 知道了她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可以叫她。 这就是痛苦,我的意思是,我只有十六岁。 所以我只好每天上课,在听课的时候看着她。 玛丽的想法不一样。 她说:"蔡小姐不错,但是她认为地理是她全部生命。"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得有寄托。" "寄托在地理上?"玛丽的声音忽然尖了起来。 她很讨厌。 一脸的小疮,还到处去批评人,这女孩。 "我听人说她一家人都在学校里教地理。"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奇怪的问。 "她父母,她哥哥,她嫂子,每一个人……"玛丽说。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这是她的新闻,我喜欢听。 "如果一家人都要求寄托,信上帝是比较合理的。" 玛丽这样说。她无论如何认为蔡小姐怪。 "她是一个好教师。"我说:"我坚持。" "噢,每个人都是。"玛丽说:"她们是拿薪酬的。" 但是她特别好。她从来不离开地理房。 小息,她坐在那里改卷子,一个女校役送一杯茶给她,她就慢慢的喝。午饭,她坐在那里吃三文治、牛奶。每一日如此。 她不出去散步,不与别人说话,但是她不是那种老处女。 她有很好的笑容。 她很早到课室,她喜欢教书,我看得出。 我认为教书是很闷的,这年头的学生又不太尊敬教师。 但是她是特别开心的,这也是好事之一。 冬天的时候,她穿长裤。居于某种不明理由,女教师不准穿长裤上课。 第2章 但是她不理。 她怕冷,然后她就穿长裤上课了。 校长,那个老太大,对于这件柬情不太高兴。 但是蔡小姐是独立的,她又不走来走去。 她只坐在地理房里,又不妨碍人。 校长想了又想,老太太并不过份专制。 如果一个教师样样都好,只不过爱在冬天穿长裤上课,还是随她去吧。 蔡小姐穿长裤的时候,才穿靴子。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可以看得见。 象她所有其它的东西一样,靴子很干净。 我很喜欢看到她,只是喜欢,这半年来,我便是如此度过的,我的行为象个傻子。 玛丽说:"你以前不容欢地理的,老天。" 玛丽认为我是讨好美美,全班功课最好的女生。 玛丽很愤怒,她不喜欢欢美美,因为美美骄傲。 事实上我连美美脸长脸短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她,她只是个插班生罢了。 但是玛丽说我一定是迷她脸上的那颗痣。 我又叫玛丽去跳楼。她发狂似的哭了。 我想我不该常常叫她跳楼去,我道了歉。 我真的不喜欢美美。我告诉她,这是事实。 她又开心了。玛丽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她不是爱上了我。十六岁的女孩子肯为任何东西妒忌。 即使我是她的兄弟,她还是会妒忌的。 玛丽不可爱。但是玛丽是一个好朋友。 我不愿意得罪她。这年头好朋友是难找的。 所以玛丽真是一年比一年放肆起来了。 这真叫我吃不消,她变得这样霸道。 她又开始控制我的生活,她才十六岁。 谁娶她做老婆,真是倒霉,这些女孩子。 现在想起来,凡是娶老竖的男人,都倒霉。 老婆到底有什么用?男人需要的是女朋友。 我每个时期只需要一个女朋友就够了。 但是这个女朋友很重要,即使她象玛丽,也无所谓。 玛丽的家也不错,玛丽的功课很过得去。 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她的算术不太好。 这就是她妒忌美美的原因?女孩子可以为任何东西妒忌得吃不下饭,我真不了解。 当然蔡小姐是与她们不同的。蔡小姐是女人。 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当然与这些不同。 蔡小姐是悠闲的、自然的,她充分享受生命,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已经过了胡涂的时期。 我实在羡慕她,活过了我们那个年纪。 至于我,我根本不知道几时才会到廿六岁。 三千多天。太受苦了。 如果一下子可以长大,不失为最好的梦想。 更好的梦想是蔡小姐可以停止不动的等我。 我奇怪过了十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希望我的喉核可以缩进去一点,使我细长的脖子较为美观,我又希望我不要再继续长高,因为篮球班已经使我高到六尺一寸了。 总而言之,使我害怕的事情很多。 我奇怪蔡小姐以前那些日子是怎样过的。 她象玛丽,还是美美,真是费人猜疑。 她有男朋友,怎么样的男朋友? 不是一个弱质书生,我希望,我也恨体育健将。一个男人必须要兼两者之长。 她的男朋友,我希望不是一个地理教员。 玛丽她们女孩子知道很多数员的秘密。 她们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出来的。 我没有法子,如果要知道消息,最好从玛丽身上着手。 当然我一定要装得很不经意。 "我们学校有五个女教员,两个结了婚,"我说;"一个老处女,一个在进行中,-个没有男朋友。" 不出我所料,玛丽问:"谁没有男朋友?" "让我想……对了,蔡小姐!"我说。 "她?" 玛顺呶呶嘴,忽然之间一句话都没有了。 "怎么样?不是吗?"我问她。 "也许。"玛丽隔了半晌,把头点了一点。 "也许是什么意思"我问玛丽,"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的!从来没有见过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她的男朋友。"玛丽承认。 "那就行了。"我高兴的说。 如果连玛丽都不知道蔡小姐有男朋友,那么她就是没有。 玛丽的消息太灵通了,她不会不知道的。 蔡小姐没有男朋友。这使我高兴。 她没有男朋友?为什么没有?男人的眼睛都睡了? 她那么可爱。可爱的女人都有男朋友。 我的疑心又回来。玛丽的消息也许很糟。 要不就是蔡小姐保密功夫做得十全十美。 我不可以走上去问:"蔡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所以我只好猜测一番,把痛苦埋在心窝里。 (有时候流行曲的句子,足以形容我的心情。) 爱上一个人而不让她知道,已经不容易,不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更不容易。 我尽量避免用"单恋"这两个字。 在这几个月里,我也有个机会与她说话。 我的心没有跳,我的神经不紧张,但是我尴尬。 我没有说自己要说的话,她问我什么,我答什么。 学生与教师的关系就是这样子。 她问我前一任教师教到那一个程度。 我把教过的科目都列出来给她看。 "很好很好。"她说。 她稍微皱着眉头,正眼都没有看我一下。 然后她看见我还站在地身边,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她的笑容象阳光。"你可以回去了。"她说。 我感到快乐。于是我回课室去。 如果她有机会与我好好的谈一谈,她会发觉,我不是一个太闷的男人。 照情形来看,我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声音显得更明确。那是很普通的声音。 不过听在耳朵里舒服。唉。 但是我的机会终于来了,谢谢天。 那一日,我在操场上练球,迟了半小时回家。 当我穿著背心走回课室的时候,看见她。 "蔡小姐。"我说。 她向我点点头,走到走廊去,大声叫校役的名字, "什么事?"我傻傻的问:"他在宿舍里。" "我还是去找他的好。"她说:"我走不了。" "干嘛走不了?"我还是问得很笨。 "我的车胎漏气。"她说:"真不幸。" 我笑。"我可以帮忙。" "你懂得换车胎吗?"她偷偷地看我一眼。 她真象一个小女孩子,很不相信我。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在课室外面与她讲过话。 忽然之间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我笑。 "我可以一试。"我说:"你有没有备用的车胎?" "备用的!"她吃惊的问。 "在行李箱里。"我作一个手势。 老天,她是一个好的地理教师,但是她实在对汽车一窍不通。 "是是……"她说:"好象有一个在那里。" "好,我们去吧。" 我们到了学校的停车场,那辆小车子一个车轮漏了气。 我过去检查了一下,再看看她。 "行吗?"她蹲下来,"我可以叫一部出租车。" "五分钟。" "这么快?"她不相信,她象个多事的小女孩。 "蔡小姐,"我说;"请你坐到那边去。" 她笑笑,坐在石阶上。 我打开行李箱,把后备车轮拿出来,再取工具。 她在一边讪讪的说:"这车子不是我买的,我不知道它有什么东西。"她确然是不知道。 一定是她男朋友的车子。我想。但是我没有资格问。 我很快替她换好了车轮。我拿起那个破的对她说:"去补一补。以防下次再坏掉。" "好的。"她点点头,"好了吗?" "好了,你可以开车,绝对安全。" "很幸运,你是地理优良的学生,否则的话我可不敢开车。"她先笑了。她显然很高兴。 我在一边唯唯诺诺,照规矩我们学生只好如此。 "你回去了吗?我送你回家。"蔡小姐说。 "不了。"我说:"找还要换衣服,有过一阵子。" "我在这里等你好了,现在车子挤呢。"她坚持着。 "好的!" 我奔进去换长袖衬衫,我那双天杀的腿忽然抖了起来。 真不争气。 我只花了五分钟。我抱着我的书包,再奔过去。 她开了车门,"进来,你住在哪里?" 我说了地址。"啊,顺路呢。"她又笑了。 她有两进浓而且顺的眉毛。她很是漂亮。 风吹着她头发,她伸手拨开它们。 她开车开得很紧张,我又不可以常常看她。 我呆呆坐在车椅上。 车子很快到了家,我说了大概十声"谢谢"。 事情并不太坏。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她是我的偶像,我的希望所在,我的寄托。 她的小车开走以后,我回家去。 玛丽在等我。"我有一道算不出的代数题。"她说:"天,你 的手怎么了?真脏。" 的确是。我忘了洗手,我忘了一切。 我连忙进浴室,玛丽跟着我。 "啊上帝,"我说:"玛丽,你怎么能进男厕呢?" "这是家里。"她说。 "家里也不对!" 第3章 我大叫,"滚出去。" "你何必大声嚷呢?你不过在那里洗手罢了。" "我的妈!"我用手巾擦干了双手。 "你不是与人打架吧?"玛丽一本正经的忧虑。 "乱讲!" "是的,隔壁学校有三个男生打架,两个被开除了,还有一个女的也被开除,"玛丽说:"我不想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你知道啦,将来我的丈夫得做-个好男人。" "看,看!我与你的未来丈夫有什么关系?" 我两只手撑在腰上,眼如铜铃的瞪着她。 她脸红了一阵,结结巴巴的。 "我还是回家吧,"她说:"我把代数算出来了。" "是的,你回家去!"我的声音又提高了。 她临出门时大声说:"你的衬衫也很脏。" 我脱了衬衫,玛丽说的话不足以影响心情。 得到了一个今天这样的机会,我很高兴。 我会换车轮,是的,我会。幸亏我会。 我拍了一下手,笑出来,现在她对我有印象了吧? 妈走过我的房间,她的目光怪异,以为我疯了。我把所有的功课飞快做好,然后躺在床上想。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碰得到的。我发誓。 不过这样快乐的日子也去了。明天又是明天。 蔡小姐好象忘了车胎事件。一定要原谅她。 她有五六百个学生。先生只得一个蔡小姐。 情形不同。 这一些都是为了蔡小姐。当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这么多事情的时候,真不简单。 我这样爱她。 晚上有时谁不着,我听见我的心跳出真节奏。 它说:我这样爱她。我这样爱她。 心跳个不停,我害了失眠症,这对我的功课有影响。 玛丽说:"你担心什么?你的脸充满了忧虑。" 情人节就快到了,二月十四日,过新年的时候。 我想就可以去买一张情人卡,我看见过一张写得很好的,花生史诺比苦着脸说:"没有你的情人节……"翻过第二页,它站在雨里又说:"雨点一直落在我头上。" 那是一首歌的名字,真该死,这是我喜欢花生的原因。 这该是一张好的卡片。或者我应该隐名寄去。 蔡小姐收到的时候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那么还有另外一张,也是好的。 史诺比在那里说:"我想你在国庆日星期日五月日失眠日假日情人日、每一日!" 这真是我要讲的,寄给蔡小姐不必多提。 情人节是很有意思的。好过端午节圣诞节。这些节日的庆祝很庸俗,我绝对不是不信上帝,只是笑。 情人节倒不是洋玩意儿,全世界都有情人。 放了学。我在书店里挑了很多张卡片。 很多都是很好的。蔡小姐有幽默感,她一定欣赏。 一个女人有幽默感,有情趣是很重要的。 蔡小姐的好处,真是不止一点点啊。 我把十二张卡片放在书桌上慢慢瞧。 挑哪-张好呢? 然后我想到那些幼儿园生,偷偷的送一个苹果给教师,表示爱慕,我也象他们吗?太难了吧? 于是我把所有的卡片放进抽屉里去。 挑了那么久,真是大大的可惜掉了。 那个书店的管理员以为我是神经病,买情人卡一打一打的算,要命。 或者我可以寄一张给玛丽,玛丽会开心。 令一个人开心一定是好事,我想做好事。 但是玛丽会误会。误会也好吧。 我在十二张中选了一张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写了玛丽的地址,写了自己的名字,寄出去了。 没有人送卡片给我,我痛恨圣诞卡。第2章 每个人都寄圣诞卡,有些人还不会拼圣诞,有些人又不是教徒,恐怖。没有人平常寄一张卡说:"谢谢"。没有人。 人通常都是这样,看看别人做甚么,自己也做甚么。 蔡小姐不是这样。她穿长裤上课。 她的裤子略宽,真是高雅,当她走动,裤脚略略摆动的时候,她真是性感。 性感不是一堆堆的肉,大胸肥屁股。 性感是蔡小姐雪白的牙齿,束起头发的后颈。 性感是她的微笑,天真烂漫,毫无用心。 当她发脾气敲地球仪的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时候,涨红双耳,亦是性感。 我是一个男人,虽然十六岁,但知道好歹。 蔡小姐是好的。 最好的。 我真想寄她一张情人卡片。 但是我只是看牢她,眼睛不眨的看牢她。 我是一个懦夫,他但是我如果表达了心意,情形会更糟。 校长会说:"请你另外找一个学校吧,我们此地不欢迎学生爱老师。"那个老太太。 蔡小姐会吓死。我呢?谁愿意在会考的时候转校。 父母亲会赶我离家,我不可以那么做。 还是做懦夫比较合理一点。爸妈对我不错。 现在很少家庭批准十六岁的儿子交女朋友。 我的父母是开通的父母,他们很不错。 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也很用心教育我的。 他们是负责的父母,我也想做负责的儿子。 做人便是这样,谁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 为这为那,总是牺牲很多的样子。 跑上去对蔡小姐说"我爱你"会使我快乐。 但是付出的代价格会这么大,我受不了。 于是我只好挖一个坑把感情理好。 在十六岁便得这样子,我不觉得人生由于什么意思。 那种奇异的感觉,有时候会升上来的。 我开始看怪里怪腔的东西。譬如象这首词——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再三细思量,情愿相思苦。"胡适的话。 我晓得多少胡适呢,不太多。除了他的钢笔字很美。 他的文章我没有看过。据说中文里的逗点句号都是他提倡的。 不过这首诗是很好的,至少他一定象我这样爱过一个人。 他形容得真是非常贴切,我感激他说了我心里的话。 好的人天下真是很多。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但是我爱蔡小姐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用。 我能爱。 有些人连爱都不能,那就实在是差劲。 我怀疑我这一辈于是否可以忘记蔡小姐。 或者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我还记得她。 在我记忆中她永远是这样年轻,一个地球仪在她桌子上,微笑着。 我会告诉我的孙儿,我曾经这样爱她。 我更怀疑我是不是还会爱另外一个女人,象我爱她这样。 大概很难了。 我只有十六岁。我用尽了我所有的爱。 爱会生长吗?我不知道,一些人说爱是会越长越多的, 一些人说爱象水一样,有一天会干涸掉。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毛小于,我懂的实在不多。 不过我想这些大人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我的爱情是容易干涸的那种,毫无疑问。 等我到了三十岁,娶妻生子,我的妻子会抱怨我。 她会整天问:"你怎么搞的?一点爱情也没有。" 我会说:"啊,我的爱都给了蔡小姐了。" 我这样爱她,但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连她的照片也没有。 但是她的样子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如果她离开学校,为了她,我不会再翻地理课本。 牺牲的代价,不在于得到什么,而是心里的满足。 为了蔡小姐,我肯的。自然这一切都显得戏剧化,年轻人都太紧张与似是而非,他们说。 但是"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他们连笑都不肯笑,他们早上起来去上班,下了班睡觉,他们马上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说别人。 由此可知,能够戏剧化的时候,还是好的。 我有个舅父。妈妈的小弟弟。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有一次打篮球输了,气得哭起来。不久之前他结了婚。 然后两年不到,他就老了许多许多。 他有一个儿子,我的表弟,他买给儿子最好的东西,但是他忘了自己。 为了老板没有加他的薪水过年,他哭了。 这真令人颓丧,但是我很原谅他。 太早讥笑人是不对的,过了十年,我大概也会象他。 玛丽有一次笑她的表姐:"廿二岁了,一直嫁不出去,到处送上门给男人。" 我说:"不要笑她,说不定你廿二岁的时候,比她更急,更不择手段,更可怕。" 玛丽嘻嘻的笑,"我不会的。" 她有信心,我不怪她,如果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都没有信心,怎么办呢。玛丽觉得她很快会嫁出去。 蔡小姐廿多岁了,她还没有嫁人。 可喜的是,她不是那种饥不择食型的女人。 或者是死钉型。 或者是垂头丧气型。 这三大类的女人都很可怕。假使我是被追求的男人,我会拔腿飞奔,用尽我吃奶的力量逃走。 有些男人逃得不快,他们会反悔一辈子。 蔡小姐是个快乐的女人。她不担心婚姻。 世界上有那么多其它的事情,即使一个女人耍担心嫁人问题,廿四小时内花一小时已经是浪费了。 但是有些女人花一整天来忧心嫁不出去。 那种忧虑挂在她们脸上,显得很丑。 蔡小姐没有这种缺点。 第4章 我这样爱她。 有一天玛丽眼红红的来看我,又不出声。 "蔡小姐——" "她怎么样?"我瞪大眼睛,很担心。 "她说我的功课不好,叫我上她家去补习。"玛丽委委屈屈的说:"同班还有好几个同学,以后我们每星期六下午都上她家去,我真是不开心。" "不开心?"我问:"我有没有份?" 玛丽大叫,"你是全班最优异的呢!" "该死。"我说,"不,"我改口,"真是。" "其实我已经很用功了。"玛丽诉说。 "每个星期六?"我不厌其烦地问她。 "是,直到会考,会考只有三个月就到了。" "啊,是是,我没有机会上她家去了。" "上老师家是不好的。"玛丽说。 可怜的玛丽,她闷闷不乐得很厉害。 但是她有机会到蔡小姐家里去,我却没有。 过了一个星期,我请玛丽吃冰,打听消息。 "蔡小姐替你们补习得怎么样了?"我问。 玛丽自手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 "我脸上又长了几个疮疤,真难看,"她答非所问。 "她一个人住吗?"我问。 "我表姐,嫁不出去那一个,介绍我一种脸的药膏。" 我吞下口水,"你星期六的确去过她家,是吗?" 她放下小镜子,"我一定要看医生才行。" "为什么?" "脸上的疤呀。"她很自然的答。 我没有问到什么,再问她会起疑心的。 我不是怕玛丽,但玛丽是个喇叭筒。 假如她知道一点点关于我的事情,我就完了。 格外小心,不露声色,以防万一。 不过玛丽是有这个毛病的,越不叫她说,她越要说。 我装作没事的过了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说:"真奇怪,蔡小姐一个人住。" 那时候我在做飞机模型,我不去回答她。 这叫做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一本武侠小说里说的。 我看很多的武侠小说,很会活学活用。 她又说下去,"她有父母,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呢?" "把万能胶递给我。"我说。其实正竖起了耳朵听。 她把东西给我,然后用手撑住下巴,思索。 "她住的公寓很小,但是真漂亮。"她说。 我忍不住了,"漂亮?"我问。 "哦,是的。"她拾起眼睛,"她有一套丝绒沙发。" "什么颜色?" "咖啡的,焦了的咖啡,很深色,很小,但是坐下去舒服极了,真是美丽。" 玛丽的趣味很好,至少她懂得欣赏。 "好女孩。"我高兴的称赞她,"然后呢?" "啊!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她又卖关子了。 "你脸上的庖好多了。"我不去追问她。 "是的,"玛丽高兴的说:"医生给我维他命。" 我继续做我的模型,我决定不搭腔 "有一张地毯,很厚,中国的,蔡小姐说。" 我不响。 "我们还有茶喝,点心吃。她无异是一个好教师。" 睡房,玛丽有没有见过她的睡房,我真想问。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下礼拜还得去呢。" "这只机翼做得如何?"我拿起模型问她。 "很好。" "你认为蔡小姐美吗?"玛丽问我。 "美,"我很快地答出来,这种问题不用考虑。 "为什么?她并不象那种电影明星啊。"玛丽说。 "美不是一张脸,得有许多东西加起来,才算美。你妈妈每天做家务,她象电影明星吗?但是她也美丽。"我说:"蔡小姐也一样。脸不重要。" "我美丽吗?"玛丽问我。 我看了她的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说:"你还没有长大。" 她叹叹气。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过你说我脸上的疤减少了,我还是感激你的。"她低着头。 感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给她维他命的那个医生。 玛丽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过她是好孩子。谁知道,她还可能是个美丽的女人。 隔了十年,我会认不出来这个玛丽,是小时候与我在一起的玛丽。女人会变的,我们男人便没有这个本事。 过了一天玛丽打电话给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么卡?"我问。 "情人卡。" "噢是,你喜欢吗?上面写着,'我们是朋友'。" "我喜欢,谢谢你。"玛丽把电话挂断了。 正如我说,女孩子的行为古怪,我不能了解。 然后功课紧了起来,考试一天比一天近。 该死的。 好象我们孩子出生就是为了这个考试,得失成败也全为了这个考试,念了六年小学,五年中学,也是为了这个考试,这个考试使我觉得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活在那里干吗?每个人都这么紧张:会考会考会考。 天晓得。 是的,我知道,去找工作,商家要看这张起码的文凭, 要升预科,也得靠这张文凭:将来谈大学,也得求它。哗,这是一个考试控制了人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这样,考到了文凭的同学,不一定是学识丰富,然而考不到这张文凭,却有辱父母、学校。有什么办法?这是法律,每一个学生都要进考场。 我不知道蔡小姐的想法如何。 很久很久之前,我听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大学生,他要念文科。他爸爸叫他读工科。这种强迫生活使这大学生很愤怒。一天考试,人家在答考卷,他花了两个钟头,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爸爸。他不及格。他爸爸收到信的时候气死了。 他很伟大,我觉得。不妥协的人总是伟大的,但他为此要吃很多苦头,吃苦并不是太好的事情。而且,他爸爸,那可怜的老人,他做错了,他儿子也做错了。 我没有这种胆子,不,我处绝对没有的。 我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将来做一个普通的职员,再做普通的父亲。 普通没有什么不好。普通只是不能得到蔡小组的爱。玛丽还是供给很多蔡小姐的消息我听。 "她有一件大衣,真是漂亮,不过从不穿到学校去。" 她又说:"蔡小姐的睡房,又干净又精致。" "我希望将来也象蔡小姐,一个人生活。" "你见到她的男朋友了吗?"我问。 "没有。"玛丽说。 "每个星期六都没有?"我问:"一定是你没有留意。" "哪里!"玛丽不服气,"她连电话都没有。" "家里没有电话?"我问。 "你怎么了?不是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她有佣人吗?"我间。 "没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玛丽说。 "她煮饭?"我实在不大相信蔡小姐会煮饭。 "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过她煮饭。" "你真笨。"我叹一口气。 "为什么忽然之间说我笨?"玛丽受了委屈。 "没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什么。" 但是她沉默了。 "你的地理,补习得还可以吧?考试不用愁了?" 玛丽看我一眼。"还好,但是美美对我很轻视。" "她是什么东西,玛丽,你比她好。" "真的?"她脸露喜色。 玛丽不是一个美丽的女被子,但是她很真诚。 "是的,比她好多了,你赶快用功赶上她"我说。 "我听你的话,我一定那么做。"玛丽兴奋。 "好孩子。"我说:"记住,不要有自卑感。" 玛丽很开心。 蔡小姐则与玛丽所说的有很大的出入。 第一,我不认为她没有男朋友。 或者她只是不把男朋友给学生看到。 第二,蔡小姐是很天真的一个人,玛丽把她说得太老气。 我一直在等她的车胎爆。但是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是有一次她叫我带功课本子到教务处去。 那是一大迭课本,她的气力不够,我帮她的忙。 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代表了谢意。 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指上有红墨水渍子。 她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有力,没有留长指甲。 她的确是有白皮肤,她的后颈也很白的。 做一个学生,一直研究女角师的后颈是否白皙,是不太对的。 但是胜我的心里没有那种不正确的思想。 我只是觉得事实归事实,没什么好说的。 小学的时候,我对一个胖胖的女教师很反感。 因为她有一次批评我的围巾颜色不好。 这围巾是我妈妈织的。我不高兴人家批评我妈妈的手工不好。 所以我开始憎恨这个胖老师。 现在想起来当然很幼稚。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岁。 今年我十六岁了。想到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我觉得她并不坏,只是她不懂儿童心理,她不时代化。 很多落伍的父母其实也不坏,只是难得子女欢心。 蔡小姐就不会,她是很了解的。 她从来不批评我们,从来不责骂我们。 忘了功课本子吗?她说:"啊,下次记得。" 那个忘记课本的同学,恨不得马上死掉,而且以后永远记得带。 第5章 蔡小姐有这个本事。 这种本事是天生的,谁也学不到。 将来谁娶了她,也一定很舒服,如果迟回家,她也会用同样的声调说:"下次记得早一点。" 这样的要求谁不答应呢?我一定答应。 爸给了我钱,叫我去做两套西装过年。 我说:"不要当我小孩子,我不要新衣服过年。" "一定要的。"妈妈说:"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过年我十七岁了。" "才怪呢,"妈妈说:"实足才十六岁。" "无论怎么样,穿新衣过年没有好处。"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怪了。"爸爸说。 结果他们还是赢了,我去做了两套西装。 有父母出钱缝西装,福气是实在不错的。 妈妈又帮我配领带、找衫衣,忙了大半天。 花的钱实在不少呢。 我挑了两块条纹的料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孩子气。 就算在街上碰到蔡小姐,我也不用作孩子状了。 妈说:"那块浅色的不好吗?" 爸说:"随他去吧,衣服是他穿的呢。" 爸很好。 玛丽看到了西装,她也觉得颜色深。 "使你看上去老得多了。"她说。 这正是我要求的。 "我们会到蔡小姐家去拜年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这种例子,学生从来不去老师家拜年的。"她说。 "不能破例吗?如果你想去,我送你。" "您么可以呢?做破例的事情,便是怪人。" "你们怎么表示谢意?"我问:"她对你们不错。" "是的,蔡小姐是好人,又自愿替我们补习。" "如何报答她?"我追问:"总要有表示的。" "在毕业的时候,我们送她一套钢笔。" "钢笔?" "是,或者一只手表,可以刻字。"她说。 我不响,我想送东西给老师,这两样都是不错的。 我没有反对的理由,所以我不出声。 大概这个年假,我没有机会见到蔡小姐了。 玛丽问:"你觉得怎么样?我们送的东西好不好?" "好。" 一个学生,要见老师,真的这么难? 除了坐在课室里,真的哪里都见不到了吗? 一定有个办法的,我必须动动脑筋。 玛丽问:"你看上去好象有点不开心呢。" "是的。"我说。 我怎么会开心呢。我这样的爱她。 但是我看不见她,又没有机会与她说话。 我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尽量压抑我的感情,但是我还是日日夜夜的想起她。 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每一分钟都想她。 不论我吃饭睡觉,穿衣洗澡,都想她。 蔡小姐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上课的时候看见她,反而觉得陌生。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个人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只看见一大堆学生,满满的坐在课室。 有时候我真烦躁,这种丧失个体的生活。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几乎是不存在的。 学校给我一个号码,考试写号码,交学费写号码。 一个可恶的号码世界,叫我受不了。 还有甚么是代表我自己的呢?没有。 每个学生一套校服,同样的发式,同样的年纪。 我是蚂蚁当中的一只,没有生命,只是行尸走肉。 我连这世界都恨上了。 幸亏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父母了解我。 我有一间很好的房间,我可以躲起来。 只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自由。 不管听唱片也好,看裸女杂志也好,还能享受一下。 有时候我可以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想蔡小姐的一个动作。 那个动作象电影胶片的重复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脑里出现,就这样,我享受一整个下午。 功课很紧,但是我还可以应付得过去。 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考试了。 真是快,糊里胡涂的中学就毕业了。 这没有太突然,一升中学我就知道总有毕业的一天。 我也没有觉得前途茫茫,父亲早已替我准备好了出路。 去外国升学,爸说。 他心肠是很硬的,爸说男孩子孵在家中没有用。 他自己十八岁便离家做生意了。 爸说得很对,一个男孩于,在家整日价"妈长""妈短"的,有什么好处?没几年便变软脚蟹了。 爸说他打算把我养到二十一岁,以后的生活他就不负责了。 如果我到二十一岁还不能自立,我干脆自杀。 廿一岁还靠父母,与蛀米虫一模一样了,有个屁出息。 我父亲是个好父亲,他非常有原则。 不过母亲的心肠就软得多了。有一次她用很小的声音问爸:"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念完预科才出去?" 爸答:"不可以。" 我的前途早已经预算好了,我知道。 我会到外国去念几张文凭回来,硕士或是博士。 爸不会接受学士,他自己才中学毕业。他希望儿子在大学里多浸几年。 所以我是逃不回来的。我一定要完成学业。 但是文凭对我以后的半辈子太有帮助了。 我将来的养妻活儿全靠它们了,扬眉吐气,满足父亲 所以我一毕业就得办手续。大概可以在家耽到七月份,我爸叫我去赶八月的学期,假使来不及,那么二月去也是一样的。 我不太喜欢外国,但是我想我会习惯。我才十六岁。 我的担子很重。不过有些同学的担子比我更重。 她们得出来工作,帮助家庭。 我是比较幸运的,所以我感激父亲。 玛丽说:"你走得这么快"她闷闷不乐。 "我们分别的日子很近,只有数个月罢了。" 玛丽又说:"我可以跟你去吗?" "我可以照顾你,担是你必须与你父母商量。" 就是这样。生活是简单的一件事。 而我想到,当我离开了这里,我就见不到蔡小姐了。 想到这种地步,我的心会很酸一阵子。 时缘不巧,所以我永远只好看着她,做她的学生。 还是不要奢望太多吧。 当我还可以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拼命的看她。 有时候蔡小姐把头发扎在脑后,梳得很整齐。 天气非常的冷,她围了重重的围巾。 她又带来了一只小小的吹风暖炉,偷偷的放在桌底下。 可怜的蔡小姐,象她这样的体格,怕冷是必然的。 但是她穿得不臃肿。 忽然一天,她穿一件中国丝棉袍回来,大家都呆住了。 她是这样的漂亮。那件袍子是紫酱红的,一个小小的寿字花纹,长度到小腿。 于是女同学都交头接耳的谈论她。 她实在是这么的好看。 不过妈妈开始觉得我有点不对劲。第3章 "你为什么不出街玩玩?这是假期啊。"她说。 "不想出去。"我没精打采的说。 "你又耍什么花样了?"妈妈瞪起眼睛看我。 我小的时候,凡是有求达不到,就装死相。 所以妈现在又以为我在闹别扭,不服贴。 "零用钱不够?"她问:"要买新东西?倒是为什么?" 我想我这个要求,他们可不容易办到。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 "那么叫玛丽来陪你。"妈忽然得了个主意。 "不行不行,千万不要叫她。"我跳起来。 "玛丽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对她太冷淡。" 她自顾自打电话去了。投到一刻钟,玛丽就来了,我想我是喜欢她的。 "玛丽,"我说,"你好。" 她笑了,她穿了新衣,很是整洁。 "你妈妈说你很消沉,为了什么?"她问。 "没有什么,不要问太多,学了老太婆不好。" "你妈妈也不见得是老太婆。"玛丽说。 "她四十几岁了。"我说:"那算是相当老了。" 玛丽微笑,"你也迟尽会到四十岁的,那时候十多岁的孩子都冲着你叫老,你不会开心。" "新年别说这种丧气话。"我说:"以后老了才说。" "你的心情象老头子,我问过很多次了,为甚么?"玛丽说。 我看看她,不响。 玛丽把我的笔拿在手里,一个个的画圈圈。 "我问过父母了,"她说:"他们说假如我的功课可以,跟你出国是没有问题的。" "那很好。" "是的,所以我这个假期过得很愉快。" "你的地理呢?还行吗?"我问。 "行。我想不成问题了。拿不到甲,乙还是有把握的。" "那还好。"我又说一遍,"到外国去,我们这样(奇*书*网^.^整*理*提*供)年轻,适应不同的环境,比较容易。" "唔。"她看着我,"我也快十七岁了。" "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大概只有十二岁。" 她笑,"我很快乐。你要去玩保龄球吗?" 我摇摇头。 "出去散步?"她问:"陪我逛公司?还是去公园?" 我恹恹的摇头,真倒霉,我觉得我象女人。 "那么我陪你在家聊天,好不好?" 第6章 玛丽很迁就我。 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觉得闷吗?"我问。 "哦,不。"她还是拿着笔画圈圈,一个个的画。 "你的头发一定是修过了,它们看上去真黑。" "是吗7你很细心,"玛丽笑,"你常常看到这些。" 我耸耸肩。 "这是蔡小姐叫我去剪的,她说头发要常常修。" "她说得真是上天下地的对。"我说。 "你喜欢?"玛丽问。 "我喜欢干净的女人。每个人都喜欢。" "干净也不容易呢。"她说:"我的皮肤很坏。" 她与我说起美容问题来了。我笑笑地听着。 "蔡小姐的皮肤就很好,她是这样的白。" 玛丽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接触过她的同学都觉得她是朋友,她没有那种架子,所有的老师都有臭架子。" 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是绞痛。 "她甚至教我们买什么牌子的丝袜,果然耐穿。" "你们还到她家里去吗?" "不去了。"玛丽也惋惜的说:"她认为我们可以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我低着头说。 "我们何不出去走走呢?在家里很闷的。" 我不忍太扫玛丽的兴,于是替她取过外套。 我替她穿上去,她回头向我笑一笑。 我把她的头发自领子里拨出来,它们也是很好的头发。 我的心象在盐水里泡过了,很软洋洋的。 我常常挂念着蔡小姐。 我不明白人家都有资格爱人,惟独我没有。 我陪玛丽上街走,有一点阳光。路上挤满了人。 大家都把新衣服穿出来了,我还是老样子。 玛丽很兴奋,她一直亦说话,脚步是轻快的。 过了一条马路,她把手圈在我的臂弯里,到了行人路,她的手还是没有拿出来。 我的双眼朝老天看了一看。我不知道现在碰见了熟人怎么办。我一定无法下台了。老天。 他们会马上跑去告诉我父亲,说我公然在求学时间与女孩子逛街。同学会嘲笑我。这年来的人太无聊,只好开无聊的玩笑,乱说一通。 于是我把手伸直,指指一个招牌,"那不是公司吗?"我乘机把玛丽的手滑掉了。 我轻松了一下。走得离她略远一点。 这是我成功的地方,我是一个小心的人。 结果我和玛丽逛了两个小时,买了许多东西。 玛丽今年好象有不少的红包。 我送她回去,马上就后悔了。 家里坐了两个老头子,是来看爸爸的。 他们在说什么呢?在说那些股票如何上升下跌。 又说这些马如何跑不出来,又有冷门热门。 我在那里只好咧着嘴笑,真是虚伪。 与年纪大的人坐在一块,我觉得神经紧张。 然后我的手脚便出冷汗,浑身不舒服之至。我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妈妈把我叫过去了。 "妈,谢谢你。"我说:"你救了我的命。" 妈妈蹬了我一眼,"这么大的孩子了,一点也不正经,我看你坐在那里,竟象受刑似的,真不争气!与这些叔伯们谈谈,将来对你有好处的。" "他们俗气,"我皱皱鼻子,大摇其头。 "是,俗气!每个十几岁的人,总以为本身清秀。" "妈,那么你十几岁的时候呢?"我逗她。 "也一样呀,嫁给你爸,吃了半辈子苦,又得服侍你这个小鬼。早知不如嫁个百万富翁算了。"妈笑说。 我吐吐舌头,"别给爸听见。" "玛丽呢?" "回家去了。" "干嘛不叫她来吃晚饭?家里也热闹一下。" 我笑了一笑,不出声。 妈说:"我就是羡慕那些孩子多的家庭,闹哄哄的。" "孩子也得争气才行,"我不以为然,"这依然是个贵精不最多的世界,满屋子都是不学无术,阴阳怪气的孩子,还不如独沽一昧来得清爽。" 妈看看我笑了,"哦不开心了,好难侍候呢。" 我也笑了。我与妈的感情,是很好的。 然后妈开饭,佣人在旁侍候,妈去拿菜出来。 那两个老头子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又吃又喝。 人老了以后,要是个个变成这样,可真该死。 可是他们觉很无所谓,他们还是活下去了。 我精神不振的坐着吃了两碗饭。 我奇怪做人为甚么要争气。一个争气的人,决不是快乐的人。这些老头,坐在那里吃喝吹牛,倒比谁都快乐。 快乐决不是寻求来的。快乐是注定的。 或者我毕了业,考了文凭,读得象杨振宁那样。 然而杨振宁是否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 或者我一辈子够不上他,但是我力争上游。 我实在不认为力争上游有其么好处。 花生那个史诺庇,它一直跳舞,拉了拉纳斯也跳舞。 路斯痛恨他们,露斯说,你们再跳下去,迟早变废物。 拉纳斯说:"啊废物,但是五百年后,又有谁知道分别。" 这样的漫画使我呆若木鸡,我大为震惊。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叫我上进。 自从六岁开始,十年以来,父母就叫我好好念书。 那些老师铁青着脸,好象一次测验不及格,我就该去死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五百年后,那些测验,及格与不及格,没有分别。 有些人很快乐。那些有父荫的人,那些好吃懒做的人。 其实圣经里也叫人不要太劳碌辛苦。 圣经说野地里百合,既不收也不割,但是它们的装饰,比所罗门全盛时期,还要丰富。 大概是这样说的。没有饿死的人。 大家都想个办法活下来了。必须要为自己找个理由,下台的理由,然后委委屈风的生活。 我的理由呢?我找不到我的理由。 象中学毕业了还要考三张文凭。 为什么呢?为甚么我不可以找蔡小姐,与她一起生活, 为及么我要那么大好的前程?我不要前程。 我想在我头上放一些花,或者象那个甄士隐,把手搭在癞头和尚的肩上,笑着就走了, 但是我有父母,我有前程,该死。 不不,我没说爸妈该死,我只说我自己该死。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可以在这世界里寻到快乐,而我不能。 然后这些人就把我当疯子一样看待。 一个人,"有吃有住有穿"的还要纳闷,那是疯子。 三岛由纪夫是疯子。毫无疑问。凯利孟乍路山上的那只狮子亦是疯子,毫无疑问。 他们下台的法子就是把疯子的名义加在别人头上。 我呢?我没有理由。 所以一口饭扒在嘴里,象砂石一样。 我需要了解。蔡小姐的神色,给我很多安慰。 她的一笑一眨眼,使我觉得生活总算还有一点意思。 植物也需要了解。一个同学的哥哥,养了一大盆铁树,枝叶茂盛。主人去了旅行,回来的时候,铁树觅萎了一大半。我说,很多人都还不如这些植物。 但是我又不同,我比这些人好。 不过我还要考文凭。因为做人要上进。 我奇怪爸妈干嘛不多生一个儿子,那么他去上进,我去做迷幻车手。 我不晓得我是否有资格做迷幻车手,我希望。 人们使我闷死。 两个老头子忽然建议搓麻将。 他妈的这年纪要做-个受欢迎的人,必须要买股票搓麻将赌狗马剃西式头穿西装开福士天天上班娶妻生子千万不要关心国家大事,言不及义。换句话说,要适应环境,人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吃饭上厕所,千万不要想东想西,否则就是自寻烦恼。 我想蔡小姐,当然是不可救药的自寻烦恼。 啊啊。我真觉得闷气啊。我一年得不到两安士的了解。 而我连枯萎的资格也没有,我比不上一株铁树,我得象所有人一样,好好的活下去。 因为我是独子,因为我将来是别人的丈夫、父亲、社会的栋梁。 为什么我不是社会的败类?这世界里有很多男人是吃软饭的,也有些人靠兄姊过一生,不学无术,悠哉游哉,洋洋自得的样子。 为什么我一定耍做争气的那一个? 五百年后,有谁知道分别呢? 大家都是混混过的。 "事非成败转成空",一个词人说。 这样想来,得不到蔡小姐,竟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 我想我应该满足,因为我还可以看到她。 该死的麻将声淹没了我。 这年头如果谁不搓麻将,谁的时间就无法打发。 我就是。 我在想将来我会娶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头发如飞蓬,指甲血红,装胸穿紧身衣服的女人,整天搓牌,养十个孩子,而我就沉默沉默的养活这一家子,直到我老死,心甘情愿,并无异议。 这还不算可悲的。 也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嫁了丈夫,那丈夫整日就嫌她太自然太坦白太不做作太干净,脸上没有化妆,嘴角没有虚伪的笑,懂得太多,想得太远。 这样的女孩子永远跟这种男人。 而我,我想我毫无疑问会娶到一只母夜叉。 只是蔡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嫁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报纸上劝小姑娘嫁留学生。 第7章 有些留学生很可怕的。 但是留学总比不留学好。学识有时候会增加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学识帮助抹煞一个人的良心。 好人总是好人,一个脚夫是好人。一个mit的博士可能是坏人。没有标准。标准是一个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变。命运问题。 我们中国人总是把问题推给命运。 这是很好的办法。 想到命运注定的事情,大家都开心了。 那就是了。命运注定我几个月后要做留学生。 玛丽与我同走。麻将声象打雷一样。 到外国去也是法子,至少那里没有麻将。 打扑克比麻将静很多。 一个同学,叫我看看加谬的小说。 我问:"那可以增加一个人的快乐吗?" 他摇摇头,"你神经了。"他说。 "我神经了吗?"我笑,"我不要看。" 管他加谬是谁。我一点也不关心。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用武之处,读过莎士比亚已经不错了,况且到现在——我还会背"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你是更可爱更温和。"莎士比亚是同性恋,没有疑问。这诗是写给男孩子的。 我又看过《水浒传》。很多人物都以杀人为发泄,有时候一些废人活得太好,真叫人妒忌非杀了不能消心中鸟气。 我看过很多东西,它们快乐都没有帮助。 事实上它们使我更不快乐。我为什么还要看加谬? 诅咒加谬。 照我说,如果我是皇帝,我下令"一二三"大家坐在电视机面前看"欢乐今宵",全国人民都快乐。 加谬。哼! 我中学还没毕业已经就有这样的牢骚。加谬。 而我那个同学,还一本正经的指导我"加谬"两个音法文的正确念法。 算了算了,一辈子也不想再提这个人。 我情愿见玛丽。她令我舒畅。她很简单。 明白?简单的人令我舒服,所以我也得简单起来,去适应别人,大家快乐。 我睡着了。 但是我多恶梦。我在十六岁之前从来没有噩梦。 这几天看不见蔡小姐的假期使我惊惶失措。 我把功课表取出来,数地理课剩下的课数。 一星期上五天课,其中四天有地理,星期三连接两堂。 那意思就是说,一个月上廿堂,还有三个半月的时间,大概有七十二堂课,没有多少了。 如果要见蔡小姐,也不过七十二次罢了。 我觉得情绪低落得很,一切都很无聊,。十六岁就这样子,我觉得悲哀。 我几时到老呢?有人告诉我,这个年纪是苦闷的年纪。 但是我眼里看见的,苦闷的只有我一个人。 其它的同学都很好。很满足,很安居乐业。 有人玩一整天的篮球,回家呼呼入睡,一点烦恼也没有。 有一些人开始到舞厅去跳舞,抽烟喝酒半夜不睡,他们也很好,功课坏在他们来说不算一回事。 也许还有一堆人开始走火入魔,研究人存在的问题,看很多哲学,看那些伟大的作家,他们也开心。 他们都有寄托,只有我是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读书,是否会好一点呢。我小时候,不晓得人竟然可以不念书,现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学问。 象这个若力,不见得比谁更悲哀,他有十一个子女,九个帮他赚钱,两个给他出气,他呼五喝六,很愉快。全家都没有文凭,全家都不想东想西。 而看我妈妈,把我养得好好的,将来我一走,她便失去了儿子,也许隔几年才见得到一次,也许还得久一点。我妈妈没有那个苦力开心。 他们又说:十几岁的孩子有时候会情绪低落,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就会安定了。他们把情绪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样,一旦痊愈,终身免疫。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们。 他们是大人。 当我到十八岁,我也是个大人。可是我想,这世界上叫我看不顺眼的事情,必然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本书叫《红楼梦》。女人都喜欢它。 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一本女人书,这是一本很消极的书。 它说:"一落天卖了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哗,算算看,一天卖三千,一年是一百多万个,三年是三百多四百万个,可是在那么多的假当中,还没有一个真是成交的。天文比率。 我想我不必那么恐伤。一个人十六岁的痛苦是因为在这种年纪,心里比较真,等那些真变成假之后。什么都太平舒畅了。这是《红楼梦》说的,不是我。 我没有多大心思看谈恋爱的小说,但是这种句子,却不是错得很厉害。吗的没想到有真实感的人都这么样痛苦。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来。看来我还还是太寂寞。 而事实上,骗了全世界,未必也瞒得了自己。 不过有些人还顶相信自己的谎言,藉以自得其乐。 我原本可以好好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的路好象是注定了,我被逼走在上面。满腔怨愤,动弹不得。 玛丽又来了,她说,"我叔叔的朋友有(奇*书*网^.^整*理*提*供)一只游艇,你要不要跟他们出去海面上玩玩?" "这么冷。" "但是今天阳光好,海面上空气新鲜,去散散心,是多么好的事,如果你肯去,我也去。" 哪里的太阳都是一样的,除非蔡小姐会忽然出现。 "去吧。"玛丽说。 "去吧。"妈妈也说,"你就要闷出病来了。" "好好好。"我马上做一个顺从的人。 如果我也可以象他们这样,真的美事一件了。 但是我不象他们,他们也不象我。 我一点事也不可以自主,当我听他们说的时候,他们都称赞我,说我乖,当我不听他们的话,我就不再是一只绵羊了,我变得很讨厌。 所以我今天听玛丽与妈妈的话,去游艇上玩。 虽然我心里不想玩,但是我必须承认天气是好的。 那个太阳,真是大大的挂在天空中央,晒得很热烈。 那只游艇很大,泊在码头边,一派豪华的样子。我不太喜欢群体生活,尤其是高攀那些游艇阶级,但玛丽这样的高兴,我没有办法。 上了游艇,玛丽找一张帆布椅叫我坐。奇怪的是,天气不太冷,阳光和煦。 我伸伸懒腰,向玛丽笑笑。 "是吧?我晓得你应该出来走走的。" 玛丽很开心,我觉得我也可以轻松一下。 在小小的船舱里,已经有几个客人在那里了。 他们在喝东西谈笑,玛丽与她叔叔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直陪我,她是个好女孩子。 没到一会儿,船便出发了。我坐在船头,看看破起的浪花,白色的泡沫一堆堆的拥上来,心里不知道是忧是喜。看看这些浪花,也不一定过得很好,也不一定有知己,干嘛我不可以学他们? 我沉默的想,也许因为我是个人吧。 "你要喝东西?"玛丽问我。 "有没有冰啤酒?"我问:"谢谢你。" "一定有。"她走下船舱。 没隔多久她就上来了:"蔡小姐也在这里,原来叔叔认识她。"玛丽兴奋的说。 我接过了啤酒,"谁?哪个蔡小姐?" "学校里的蔡小姐,还有谁呢?" "她?在这只船上?"我的啤酒倾翻了,甲板上都是泡沫。 "你怎么了?何必怕呢?"玛丽笑着说:"看,她上来了。" 是的,那的确是蔡小姐,她穿著薄薄的毛衣,薄薄的呢裤,头发都藏在一顶帽子下,正在微笑。 玛丽走过去,"蔡小姐,到这里来坐。" 忽然之间,我浑身颤抖起来,我紧张得站不起来。 "蔡小姐。"我勉强的叫了她一声。 "假期,还玩得开心吧?" 玛丽说:"很好,你呢,蔡小姐?" "我也很好。"她笑笑:"放假难得轻松几天,你们有温习吗?" "有一点,"玛丽说:"有一点。"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脸,她是这样的容光焕发,眼睛嘴唇上都闪着亮光,她太可爱,我低下了头。 她是玛丽叔叔的女朋友吗? "其实我也是朋友叫我来的。"蔡小姐说:"我看是这样好的天气,不来是可惜掉了。" "是的。"我也说。 玛丽说:"蔡小姐,让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 "好的,谢谢你。"蔡小姐说。 玛丽去了,她跑得那样开心,完全象个小孩子。 我问蔡小姐,"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喜欢吗?" "是的,我喜欢,很多人在一起,比较有意思。"她微笑。 我鼓起勇气说:"然而玛丽说你一个人居住,是不是?" "是的。"她说:"居住是一个人好。" 她说这样的话,令我觉得欢喜,至少蔡小姐不是一个庸俗的人,我很开心。 我用"庸俗"两个字实在用得太多了,但是你必须明白,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且不少。 "你明白吗?"蔡小姐间:"你明白我所说的?" "哦,我明白。"我说。 但是玛丽回来了,她拿着她的橙汁。 这样短短的几句交谈,已经足够使我有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很舒服。然后蔡小组跑下船舱去了。 我呆呆的看着那几级楼梯,我可以跟她下去,但是我没有那样做。 第8章 做得过分毕竟是不好的,我不过是她的学生。 我不过是她的学生,这个分别,实在太大了。 我整天坐在甲板上,但是玛丽陪我。 近年来,她变成一个耐心的好女孩子。 我真是喜欢她,但是这种喜欢,我很抱歉,不可以与那些感情比。玛丽是朋友。 "你今天快乐吗?"她很关心我的快乐。 "是的。"我说"太快乐了。" "我很高兴。"她说。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后来船登岸了,我们就下船,玛丽的叔叔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我也不生气。我完全有点飘飘然的感觉,我太开心了。 蔡小姐登上一架小小的车子,她向我们说再见。 蔡小姐摆着手,微笑了一下,那种笑是很自然的,与在课室里不同,另外有一股味道,好象甜甜的。 "你喜欢她吗?"玛丽又间。 "是的。"我说。 "那实在很好,"玛丽说;"蔡小姐原来跟我叔叔相当熟,我问过叔叔了。" "他是她的男朋友?" "差不多,他常常约她出来,但是她不一定有空。" "哦,这样子。" 看,人家可以常常约她,而我就不能,必是因为我小了几岁,事情就有这样的分别。 "明天就开学了,你知道吗?"玛丽问。 "我知道,那些功课,那些作业,事情还都是一样的。" "你好象很闷。"玛丽说。 我苦笑,"你呢?你不闷吗?太有规律的日子,的确使我觉得疲倦。将来毕了业,出去工作,还是有规律的。" "但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啊。"玛丽说。 "每个人。那不是理由,我不要做每个人要做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可怕,以至连蔡小姐这样的人材,都要跑出来教书。" "教书不好吗?"玛丽问。 "哼,你看,现在的师资!我有女儿的话,让她出去做女明星都好过教书。" "做女明星是不错的。"玛丽说。 "不错吗?"我笑了。 对玛丽发牢骚的不对的,她不会明白。她是个天真的小孩子,我不应该逼她。 "你越来越怪了,"她摇摇头,"我还是看不出做女教师有什么不好。政府给的薪水很高,看医生不用花钱,老了有退休金,我也常常想做教师,将来有学生崇拜我。" "你喜欢被崇拜?"我奇怪的问。 "谁不喜欢呢?"玛丽也奇奇怪怪的问。第4章 "我不喜欢。"我说:"我也不崇拜人。" "你老是抬杠,与你说话,越来越没有味道。" "对不起,玛丽,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在我家吃晚饭。" 玛丽又笑了。 她吃了两碗饭。 我早说过,除了蔡小姐外,任何东西还是一样的。 但是爸妈觉得这是玛丽的功劳,他们很欢迎玛丽。 而我,当然开心。 晚间玛丽回去了,我把校服鞋袜都整理好,放在床边, 把书本也都拿出来,看了半晌。 我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寻找格力哥利》。它说一个女孩子,东寻西觅的寻找她的理想情人,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但是她找得这样的真挚,这样的不遗余力,使我很感动。 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是极之深刻的,我非常喜欢它。后来我又喜欢那个导演,我觉得他也很好。 不过我想男孩子还是比较开心,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倒霉,爱上了蔡小姐。别的男人脸皮够厚,一定找到合适的女孩子。但是女人就比较困难。一个到处追求男人的女性,离开神经病一定不远了。 而且我又知道我的理想情人在什么地方,她离我很近, 我可以看得见她,我不必费力想象。 我还算是幸运的呢,这是没话好说的一件事。 我睡着了。做了成千成万的梦。 我想我大概忧虑至死了。白天这么繁忙的功课,晚上又想得这么多。 我怎么办好呢?然后天就亮了。 我起身漱口刷牙洗脸。 爸在早餐的时候说:"以前我去上班,只要十五分钟就到目的地了,现在?现在要卅分钟还不行。公司里一些女孩子,天天迟到。" "那怎么办呢?"我问。 "我叫她们提早起床化妆。"爸笑了。 我也笑。 "上学呢?挤吗?"爸忽然问我。"我没有搭车上学已经一年了。"我说:"我走路,走路可以自己控制时间,这年头,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太少。" 爸看我一眼,"你妈说你最近很爱发一些谬论,果然今天一早就听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做嬉皮士?没有这么容易!"他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爸不是亿万富翁。" "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争气!"爸说。 看!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了,争气? 我微微的抬一下头,"嬉皮士并不坏,爸,你得知道。" "是,我知道不坏,但是我情愿有一个医学博士之类的儿子。"他说。 人,当他们长了一点年纪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再与他说下去,我们两父子一定会伤感情,不如大家闭着嘴不说话。人与人的隔膜就是这样来的,结果我与爸都厚着一张脸皮,话越说越少,相对无言,当中一条大缝子。 这种生活真是讨厌无比,我真的不喜欢,但是我更不喜欢与爸吵架,所以我让他训了-个清早。 "我是为你好,知道吧?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世界,我了解的,所以我才叫你改一改,适应一下社会。明白吗?" 他了解个屁。 爸一说到这方面,就显得其虚伪无比,我不喜欢。他认为我受亚那些嬉皮士的影响太大,我认为他受那些麻将朋友的影响太大。 那便是困难所在了。 我拿了书包走向学校去,走了十五分钟。每次走路的时候,我都会忆起蔡小姐那天开她的小车子送我回家的甜蜜情景,今天也不例外。 在那么多学生之中,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我见她的机会比较多,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也不少。 在校园里碰见玛丽。 她匆匆的迎上来说:"那边的桃花,开得很灿烂——咦,你的鼻子晒焦了一点。" "是吗?"我摸摸鼻子。"你们一大班女孩子在说甚么?" "我告诉她们,昨天我们见到蔡小姐的事。"玛丽得意洋洋的说。她是有点神采飞扬的。 "你又在示威了?"我问她。 "是的,"她说:"你不喜欢是不是?" "当然,这有甚么了不起呢?即使你的叔叔有只游艇,并不能表示你的与众不同。" 玛丽转过身子,别扭的说:"你又来了,总是与我过不去。" "我是为你好。"我将爸爸早上用的话搬了出来。 "哼!"她用鼻子响了一声。 然后我知道她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便是这样的。 果然,小息的时候她不理我。我想不理也算了,这些女孩子,老是有点不可理喻的脾气。 但是美美,那个功课不俗,但是很受玛丽痛恨的女孩子却过来问我事情。 "邻校举行游艺会,你想不想去?去的话,就在这里签一个名。"她说。 "什么游艺会?我最讨厌的了。"我说。 美美掩住嘴笑,"干嘛这么凶,难怪玛丽说你是个怪人呢。不去就不去好了。" "什么?玛丽说我的怪人?"我气问:"她有什么资格破坏我的名誉?" 美美没回答,一扭头就走了。 到了晚上,玛丽大哭。 "你干嘛?"我瞠目而视,"你测验不及格了?" 连妈妈都问:"这是干嘛?谁欺侮你。玛丽?" "你为什么跟美美说,我没有资格讲你?"她问。 "哦,你说我是怪人,我怪在什么地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他们乱说?天晓得,还怪我呢!"我瞪起了眼,"去你的。快回家去。" "你还跟美美有说有笑的,回去就回去好了。"她拿起书包,抢起外套,奔出我家大门。 "神经病!" "这不是神经病。"妈妈说。 "不是神经病是干嘛?"我问。 "玛丽很喜欢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她问。 "牛屎!"我扬扬手,"管她呢,她不发神经的时候,我也对她很好。但是刚才她做的事情,难道是对的吗?不见得吧?" "她妒忌了。"妈妈说:"为了你。" "为我?才怪,她为全世界的东西妒忌,这就是玛丽了,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对不对?你误会了,妈。" "我没有误会,"妈况:"你真是糊里胡涂的,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也相当懂事,我照情形看,玛丽可真是相当喜欢你,她对你是很迁就的。" "什么?我又不想娶老婆!" 妈说:"看你那副傻劲。"她摇摇头。 "玛丽如果真是这样可怕,我也不要睬她了。我不要谈恋爱,我也不要被一个女人霸占住。"我说。 "你们男人。不论大小,总是一个论调——不愿意被一个女人霸住,但是希望霸住很多女人,是不是?"妈笑得很蛊惑的样子。 "没有,我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我说。 我的心里,想着蔡小姐,有她还要谁呢? 第9章 如果告诉妈我的梦里情人是一个这样的人物,妈会气死,爸一定会把我赶走。我择偶的范围很窄,要门当户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要年龄相仿,或小我一岁,或小我两岁,或与我同岁, 相貌马马虎虎,不能天仙一样,不能过份丑怪。性格平常,庸庸俗俗,做一个好妻子。 结果我找到的对象,一定是玛丽这样的人物。 今天我看到美美,没有留意她,她长得到底如何? 我只觉得她极度做作,她的脸美吗? 如果玛丽正如妈妈所说,我最好不要引起她的错觉。 她生美美的气,不止一次,单单为我,我就危险。 我最好是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逃避被追求。 被追求并不是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这我知道。 象玛丽这样,我一直当她是好朋友,哼! 其实做好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家都是人。 我们现在的年龄,正是做朋友的年龄。 我这样的爱蔡小姐,尚且可以与她保持距离。 因为这段距离,人家才不觉得我荒谬。 或者我跑过去跟她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就完了,我会被开除,永远见不到她。 虽然我的腿细,我的脖子长,但是我的脑子发达。 比起玛丽,我还的行的。玛丽实在太离谱。 我会是什么好对象呢?将来她会笑她自己。 我长得这么丑,象头掉毛鸡,妈又催我去理发。 所以我回到学校里,便去找美美。 她确是很好看,而且倨傲。眼睛很大。 大眼睛是本钱,而且,她脸上没有小疤。 上地理课时,我把笔记本子传给她看。 她斜斜的给我一个微笑,这女孩子有天才。 我故意不去看玛丽,这样是对她有好处的。 何必对我一个人好呢?她也可以对其它的男孩子好。 我觉得我很成功。 美美有长头发,卷曲有致,她是那种天生的女明星胚子。 奇怪的是,她的功课很好,人特别聪明。 凡是这样的女孩子,天生注定要赢得全世界。 但是她不会赢得我。 她是一瓶艺术插花,蔡小姐是原野。 老天,那分别实在是很大很大的。 美美很漂亮,但是蔡小姐——唉,蔡小姐。 她瘦了一点,我看得出。我每分钟注意着她。 她的衣服开始渐渐穿得薄了,展示她苗条的身材。 有些男孩子喜欢大胸的女人,我们班上就有几个。 这一类的男人都有点神经病,我与他们不同。 我喜欢刚刚好的身材。当然象块烫衣服的板也不好。 反正特别大的胸部引不起我的兴趣。 当他们拿着那些裸体照片看的时候,我总是走远一点。 他们笑我。 我狠狠的说:"谁要是再笑,我就把校长找来搜书包。" "老天,"他们说:"你怎么了?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我也觉得过份,但是我最近很不能忍受刺激。 我不反对裸女照片,事实上十六岁的男人也不算太小。 以前中国人常常在十六七岁结婚,避免不少麻烦。 我们看看这种图片,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不想看。 我也不觉得到舞厅去有什么好,对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多么尴尬,不管她美不美丽,我该说写什么才好,恐怖。于是其它的男生开始取笑我。 "他喜欢玛丽。"他们说。 "我的确喜欢玛丽。"我说。 看见我没有多大的抗议,他们反而沉默下来。 我又不是那种意淫的老头子,见到女人手指都会想到那方面去,我是一个正常的小伙子。十六岁。 所以我觉得我不必看裸体图画,上舞厅去。 或者是去听欧,看着歌星的脸蛋在台下发呆。 我不做这些事情。蔡小姐给我的负担已经够大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们不会明白,他们实在不会明白。他们心里没有这种享受。 一星期一次,我还是在操场上玩篮球。 但是蔡小姐的车子一共才坏过那么一次。 一星期只有七天,时间象飞一样。 然后校长把考试场所与号码给了我们。 当我接过那个考试场所与号码(奇*书*网^.^整*理*提*供)的时候,我心里作闷,几乎想呕。 我马上想到一排排的台椅,一张张的试卷,一个面孔象锅底的监考,踱来踱去。 监考的老师常常使我神经紧张得要死。 他们一走近我身边,我一定掉钢笔掉橡皮。 要不就是明明记得的试题,都忘得一干二净。 班主任笑说:"我不是叫你们紧张。但是每天考试之前,要在家里检查一切,用具是否准备妥当了?" 这是一种上屠场的感觉,屠夫对小猪们说:"不要吃太多,先洗一个澡,放松神经……" 完全一样。 蔡小姐微笑,她搓了搓双手,说:"学了那么多年的功课,就要派上用场了,题目要看仔细,象平时测验一样,你们的功课都不错,我有信心。" 她有信心。 她是头一次那样讲的教师,她有信心。 而且她的的确确,一点也不紧张,与平时——样。 我们可以问问题,可以温习,五年中学的课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记得我升到中学的那一年,十一岁。我自觉是大人了,神气呀。然后就巴望可以升二年级,二年级又巴望升三年级,现在毕业了。 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玛丽不与我说话已经有几个星期。 大家都说美美是导火线,但是我从来没有约美美。 我只是偶然跟她说说话,这一阵子,谁都没有空。 我渐渐瘦了下去。我那副尊容,再瘦就跟鬼没有两样了。 妈很担心。 "是因为考试吗?"她问。 我点点头。 "不要担心,你的功课,是全班之冠。"她说。 "但是全班只有几十人,参加考试的,有几十万学生。" "唉呀,你这样忧虑下去,吃仙丹都补不回来。" 我鬼鬼祟祟的笑,"但是有几十万学生陪我忧虑。" "该死的考试!"母亲说。' 我笑了,母亲们总是这样,痛恨很多事情,很多东西。 尤其是对她儿子有损害的。 所以母亲们都讨厌战争。 不用说,去打仗的一定是她们的儿子。 母亲们总是那样子,为了很多事情,变得自私起来。 但是我原谅我的妈,她实在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 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实在很不容易。 考试终于来了,我变得很沉默。 每天我带了各样文具,整整齐齐的坐在小桌子前答问题。 桌子左上角贴着我的号码。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贴上号码,我觉得真是滑稽,好端端的人变成号码了。 问题并不太难,只是都太长,答得手都累了。 及格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的要求比较严格。 玛丽不小心把笔跌在地上,然后她举手对监考说,"我的笔摔坏了。"她带着哭音。 我连忙举手,"我有一枝新的。"我说。 监考把我的笔看了看,交给玛丽。 玛丽很感激,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几分钟,她真是一个麻烦的女孩子,我吃不消她。 考完试,她主动走过来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 "你救了我。"她说。 "玛丽,就是答不出问题,一个人也不会死的,你言重了。" "但是我真有那种要昏过去的感觉,无法抑止。" "我猜我们大家都很为这考试紧张。"我说。 "是的,今天是第三天了。"她说。 "还有四天,是吗?一共七天。"我说。 "你自从放假以后,没有与我说过话呢。" 我笑笑,"你不跟我说罢了。"我说。 "谢谢你,那枝笔。"她又提醒了我。 这个时候,玛丽也换上了夏天校服。 但是天气有时候会凉,所以她加了一件绒线背心。 她也好象瘦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好象没有什么好说了,重轻的句子都不能说,的确很痛苦。 "明天见,"她说。 "喂,"我叫住她,"你有没有看到蔡小姐?" "没有,她不监考。"她说。 "为什么?"我问。 "谁晓得?"玛丽笑了笑,"也许他们嫌她不够漂亮。" 我也笑,"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天见吧。"她傻笑一下。 我笑得比她更傻。我们的误会冰释了。 我不愿意失去玛丽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也要她明白,我不要她这样的爱人。听起来好象很矛盾,其实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 考试完了以后,我们不必再上学了。 可以回学校去看看,走动走动,实则是等发文凭。 最后一天从试场出来,我问玛丽,"你会不会要跟我去看一场电影?" "我?"她微笑,"你不要休息一下,睡个午觉?" "鬼才睡得着呢。"我说:"你呢?", "我有点饿,想回家吃东西,放下书本。" "把书装在我的书包里,我请你去吃馆子,好吗?" "好的,让我打个电话回家。" 第10章 她说。 "这三个月来,你长高了。"我说。 "是吗?"玛丽真的在开始成熟。 男人都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毫无疑问。 我们从学校一直散步下去。玛丽的校服衬衫在阳光下是雪白的。是,我们都年轻。 她转头看我,"看哪一场电影?" "先去填饱肚子吧。"我说。 我请她吃很好的法国菜。 "你有没有去领事馆找学校?"玛丽问我。 "爸已经样样准备好了,我不用担心。"我答。 "妈妈叫我选一间女子大学。"玛丽说。 "为什么?"我问。 "这样她会比较快乐,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男人走来走去。" "即使校舍没有男人,街上还是有的。" "但是妈妈已经满足了。"玛丽说。 "真是荒谬,"我笑,"我还希望与你同校呢。" "真的?"玛丽喜出望外的问:"真的?" "到了外国,只要是认得的人,就行了,那便是美美与你,也会成为知己。"我说。 "为什么?"玛丽说。 "寂寞,无聊,然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写信。" "写信是很好的。"玛丽说:"你为甚么反对呢?" "无聊才写倍,是最讨厌的,而且这些人又爱在信里吹牛,拼命的证明他们不无聊。"我扁着嘴说。 玛丽笑说:"其实我现在不生美美的气,一点也不。" "是吗,怎么会?"我实在不相信玛丽。 "我觉得幼稚,将来出去社会,一定还有很多比我强的女人,难道我也一个个生她们的气不成?" "啊,玛丽,你终于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兴。" 她笑,"忽然之间我的器量大了起来,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记得她了。" "你长大了。" "而你,"她看着我,"你这个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玛丽笑得很舒畅。 "叫甚么?" "愤世嫉俗。" "胡说。" "一点也不胡说,你自己想想好了。"玛丽说。 或者玛丽说得是对的,我细细的想了一遍。 她成长了很多。人家说女孩子长得快,我还不信。 自从她那次大哭离开我们家之后,她长大了不知道多少。 玛丽是使我惊讶的。她的确进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还是老样子,担心着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 玛丽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还比不上一个女孩子,我怎么办呢? "你忽然又不开心了。"玛丽说:"情绪象天气。" "我在奇怪,玛丽,怎么忽然之间你就不孩子气了?" "一个人,不能幼稚一辈子。我十七岁了。" "我也快十七岁了。"我说。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数是迟熟的。" 玛丽现在居然安慰起我来了,受不了。 "你脸上的那些小疮疤呢?它们也失踪了。" "我每天洗脸洗得仔细,又看医生。"她笑说。 "几个月不见,玛丽,你的难题好象全部解决了。" "是的,除了担心考试结果。"她答。 "我倒不担心,我已经尽了所能。" "我想你会考得好。"玛丽夸奖我。 我耸耸肩,"我们去看戏吧。"我说。 谁也不愿谈到考试。 我们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绝倒,什么烦恼都忘了。 这种电影,不要说四块七值得,七块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两个钟头,我抓紧了玛丽的手。 我们象小孩子一样的回复天真活泼。 散场出来,我把手插在裤袋里,与玛丽散步。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吗?"我问:"年纪大了,便象这影子一样。" "死?没有。我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 玛丽很诧异的看着我,她不明白。 "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说:"而且不知道几时。" "我很少担心这一点。"玛丽还是重复。 "你连想也不去想它。"我有点生气。 "想它作甚?"玛丽说:"想一千遍它还是要来的,你说的,不是吗?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聪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玛丽笑,"唉,你真是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 我也笑,"事实上,你或者讲对了。" "哼!"玛丽哼了一声。 "今天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度过?"我问。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较好的。"玛丽说:"我会叫妈帮我买一点衣服,带到外国去。见见朋友。" 玛丽接着说:"在外国,做平时要做的事情。我实在太开心了,现在松了下来,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说。 "是,睡得很晚才起来——先一阵子,我每天五点钟起床温习。看电视、看电影、看漫画。例如溜达,我太开心了!" "你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我说。 "以前我们部象一部机械,现在不同了,念大学,至少两年或一年以后,我可以选比较喜欢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过了这些日子。"我附和着。 "你倒不见得有多兴奋呢。"玛丽说。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这叫做神经病。"玛丽笑说。 "你会不会织毛衣?"我问她。 "会一点点,但是不会收放。为什么?" "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从来没人为我打过一件毛衣。" "你要我织一件?"她掩着嘴笑。 "你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织几年也织不出-件毛衣来,多可怕。" "我会尽量织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真的为我织?"我问:"真的?" "并不会太困难吧?"玛丽说:"放心好了。"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现在就快实现了。" "千万不要太开心,现在连毛线也没有买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织这个织那个,结果他有十几年不用买毛衣。"她还是笑。 "啊,玛丽,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我无可奈何的说。 "我绝对相信你的,我们毕竟认得那么久了。" "那么你就开始动手吧,买红色的毛线。" "你喜欢红色?" "不,但是红色你也可以穿,当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说。 "但是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她说。 "好的好的。" 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第5章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第11章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qi书+奇书-齐书"。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 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轻轻的吹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样。" "是的。" "你还是喜欢蔡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你爱她,不是吗?"她很镇静的问。 我的脸一热,我的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你怎样知道的,你几时知道的?"我问她。 "傻小子,我一开头就知道了。" 第12章 她微笑。 我结巴巴的指着玛丽:"什么,你——" "是的,你以为你脸上的表情,瞒得了很多人?" 玛丽斜斜眼的看着我,分明是在嘲笑我。 我的天——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傻女孩子,啊,我的天! 我到今天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凡是以为对方傻的人,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 我的天,我完全上当了,我真傻。 "我知道你喜欢蔡小姐,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玛丽说。 "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我问她。 "没有。"玛丽说:"我不会的,我处处为你着想。" "谢谢你。"我摇摇头,"不过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们都毕业了,而我以为没有人知道。" 玛丽微笑,"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 我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个很富经验的人知道我的心事,不稀奇,但是玛丽,玛丽也看得出,难道我的脸象本书一样? 我得好好照一照镜子才行,研究一下自己。 这件事情真是叫我啼笑皆非。 我猜我不是一个能干的人,唉。 但是我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好笑,笑我自己。 玛丽问:"你不生我的气吗?"她看着我。 "怎么会?你很滑头啊,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但是你总算替我保守了秘密,是不是?我感激你。" "奇怪,"玛丽说:"我实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确是一个好女人,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的,我常常这样说,你听出来吗?"她眼睛闪了一闪。 "没有,"我毫无表情的说:"我听不出来。"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喜欢美美吗?"她又问。 "不喜欢。"我说:"我一早说过的了。" 她松一口气,"那就好了,我真傻。" "你这样紧张作什么?"我问:"我们也不过是朋友。你不要误会你与我有特殊的关系。我觉得你很奇怪,玛丽,一直想东想西的。" 玛丽脸上忽阴忽晴的变了几下,她不出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实际上有一点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会计算别人,讨太多的便宜。 连玛丽都这样精明,叫我应付不了,何况是别的人。 我到社会上去,会给人当小猪一般的吃掉。 但是从此我对玛丽改观,并且冷淡下来。 这样的女孩子,可怕,太成热了。 不过妈妈说这是优点,"如果每个人都象你这样,糟透了。" 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反而是我不对。 这是少数与多数之争,多数是一定胜利的。 我这种少数天真人等,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我不再去找玛丽看戏,我不再打电话给她。 我宁愿一个人逛马路,做我自己的事。 通常我拣有太阳的时候才出去,一个人走完一条马路。 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多看看它。 这城市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只是这些人。 这些人可怕。 而我想大概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很可怕。 从这里到那里,环境始终是不变的,人世不变。 变的只是地点。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快乐;不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不快乐,这是真理。 既然蔡小姐那件事已不算秘密了,我大可畅所欲为。 我可以去看她,探访她,在校门口等她。 但是我就成为一个登徒子了。 我不会这样做。有时候感情不一定要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很满足现实了。 我在家里想了很久,也许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去看她,但是只要一次就够了。 妈妈为我准备行装,我什么都做好了。 就是等上飞机。学校终于寄来入境证。 妈妈这几天,眼睛碰一碰就红了。 "这是高兴的事,"我说:"请勿悲伤。" 但是母亲还是非常的伤感,痛苦万分。 随她去吧。我想。 妈妈说:"玛丽不能与你同校了,但是你们在一个城市。" "最好我们在不同的国家,我不喜欢她。" "胡说,你们这么多年的同学了,每天往来的。" "玛丽变了。她不再天真,不再单纯。"我说。 妈说:"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这样说,是我变了,好不好?反正我已经不喜欢她了。" "何必呢?在外国。人,是很寂寞的。" "我可以接受其它的新朋友。"我说。 妈妈略一迟疑,"你不是指外国人吧?" "我到外国去,当然会认识外国人,你是什么意思呢?把儿子送到外国大学去,但是不准儿子碰外国人,世界上没有这样不通的事情,你不明白?" "好吧,但是别娶外国女孩。"妈说。 "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很漂亮。" "你又故意气我了,"妈笑,"你不会的。" 我也笑,"不是奇怪的事啊,你还是心里先有个准备。" "打死你!" 我摇摇头。 "我还是觉得玛丽不错,她又很爱你。" "得了,妈,十多岁的人,谈什么爱?" "但是有个伴,总是不错的,你听我的话。" "我不要伴,我会自己洗熨衣服,回煮罐头,会洗头剪发,会折被子,会照顾自己。我要她干嘛?" "但是你空闲的时间呢?"妈微微着问我。 "我去看球赛,看电视,睡大觉,什么时间不好消磨?" "但是,你也是人啊,qi书+奇书-齐书真的什么也不怕?"妈笑。 "寂寞?"我问。 是的,但是我寂寞的时候会想到蔡小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 过几个礼拜,我会上飞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住。 那地方没有人认得我,那应该是很好的。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好的回亿,没有过去。 但是究竟住在一个城市太久会得腻掉。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一种幸福。 索性见不到蔡小姐,也是杜绝烦恼的方法。 我可以把书读好,静静的一个人生活在那边。 到了时候,然后回来,希望那时候谁都把我忘了。 我不要被记着,甚至是蔡小姐,她也快快忘了我好。 还有玛丽,还有美美,还有其它的人。 他们都是太热心的,把我困得几乎要昏过去。 给我一个小角落,静静的躲在一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就感恩不尽了。我要自由。我甚至怕露脸,怕接触人群。 中国人的毛病是太热心太够朋友,我想我会适应外国,那种谁也不理谁的生活方式,即使我一个人病在公寓中,我也不要人来看我,陈了医生。人情味是可怕的习惯,结果谁都欠谁一笔人情债。 我只求一个人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要任何打扰。 一些人觉得交游广阔,多地方去多屋子跑是开心的事,这些人是很幸福的,我就不了。 老子说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我的信条。 人到底从几时开始讲究这些虚伪的交情呢? 想想看,一家人住一间屋子,与隔壁不往来,保持清静,保持独立,是多么好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得太远了,这是我的一贯作风,一贯毛病。 看到芝麻想绿豆,看到绿豆记起王八,一切一切都来了,脑子里塞满了垃圾,总而言之因为我其它的习惯太少,所以养成了这一个。 一般来说,忙着玩的人很少想事情。 我多日未见玛丽了,这不是一项损失。 但是我上飞机的日子终于来到,在那一天上午,妈的眼睛哭得象胡桃一样。昨夜她彻夜未睡。 我说:"妈,我要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用手绢檫着面颊,"十二点正还有亲戚请你喝茶,下午三点便得去机场。" "我有要紧的地方去,十一点正回来。"我说。 "千万要准时,十-点。"她说。 我点点头。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妈妈问我。 "去跟-个老师道别,妈,我很喜欢她的。" "啊,那也是应该的,不枉她教育你一场。" "我去了,妈,事不宜迟,马上回来的。" "好,速去速回"她说。 我出门叫了-部街车。我知道蔡小姐的住址,是玛丽那个时候告诉我的。我看看手表。十点差一刻,她大概起床了吧?显然今天是-个星期日。 自从那一天课室见过她之后,我未有与她联络。 后来没多久,文凭便发下来了。我有五科考得不错,其中三科不十分理想。但是考一间大学,还是可以的。爸有朋友替我申请入学。 我有一个很替我着想的父亲,他爱我。 他要为我准备一个光明的前途,一条阔大的路。 出租车驶得不快,他们总是希望计程表多跳几下。 我喜欢自己的车,但是我的年龄不够。 我想讲爱情,但是我的年龄也不够。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但是蔡小姐的家到了。 那是一层普通的大厦,在这里的人都住大厦。 要住得有性格一点,必须有很多的钱。 蔡小姐只是一个女教师,所以她也住大厦。 一路上我的牢骚未曾停止过,但是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了。 13 祖琪的声音变了,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走开,别碰我!” 祖琪、祖琛与学华,三个人一起愕然,人生里再也没有更讽刺的事了。 医生见他们脸色阴晴不定,知道内里有文章,但不便细究,只得笼统地说:“现在可不得任性了,你已有责任,这里每个人都升一级,祖琛,你将做大舅了。” 他推荐了妇产科医生,“我帮你去订时间。” 陈医生走了之后,他们三人一语不发。 学华做了咖啡,一想,咖啡因不利孕妇,又热了牛奶给祖琪。 祖琪忽然说:“祖璋最喜欢孩子,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她把兄弟想得太好,祖璋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凭什么喜欢小孩,但是死亡遮盖了一切瑕疵,从此以后,在祖琪心目中,祖璋再也没有缺点。 三个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郁满堂。 半晌,祖琛说:“我们失去祖璋,得回这个婴儿,也算是一种补偿。” 学华看了祖琛一眼,“可不是,世事真奇妙。” 祖琪冷漠地说:“郁满堂的孩子。” 学华知道这是关键时刻,“祖琪,这是你的孩子。” 祖琪重复,“我的孩子,”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喜气,“我不会照顾孩子。” 周学华温柔的说:“我帮你。” “你也是上班女性,所有时间在办公室用功,你会吗?” “我可以学。” “喂,”祖琛总算笑了,“凡事都有专家,我们可以雇用保母。” 祖琪说:“这么说,这孩子是来定这个世界了。” “那当然。”学华握紧她的手。 “真可怜,托世为人,苦多乐少。” “你不是他代言人,祖琪,毋须你操心。” 他们三人不说,郁满堂还是知道了消息。 陈医生的看护拨电话到他办公室:“已替郁太太约好余丽中医生作产前检查,每星期一早上十时正,请准时抵达。” 郁满堂一呆,忽然泪盈于睫,实时放下所有工作,赶回胜利路。 来开门的正是祖琛。 “祖琛,连你都对我有偏见。” 祖琛说:“你知道了。” “可不是,本来想待孩子出生才告诉我;抑或,要等到他上学才认父亲?” “不会那么迟,”祖琛说:“待她情绪稳定了才通知你。” 郁满堂坐下来,“曾有律师与我接触,说祖琪想离婚。” “我不知道这事。” “你们姓彭这家人,她纵容祖璋,你也同样宠坏她,一点情理也无。” “祖璋已经不在,不必提到他了。” 郁满堂改变话题,“对,我们得把楼上客房整理出来给婴儿。” “你得有心理准备,怀孕十一周的祖琪还不能决定是否要这个孩子。” “你没有劝她?”郁满堂急得团团转。 “我觉得这是你们私事,我与学华不宜介入,你搬回来吧,夫妻吵管吵,最错是动辄离家,终有一日,有人会发觉,想回头已经太迟。”祖琛说。 他们听见有脚步声,一抬头,发觉苍白的彭祖琪站在书房门口,若无其事地说:“家具店即刻要送婴儿床柜来。” 郁满堂立刻说:“是,是。” 祖琛看他一眼,“没我的事我就走了。” 祖琪又问:“保母找到没有?” “学华觉得还是聘用正式看护的好。” 祖琪细致的小脸此刻有点浮肿,郁满堂更加内疚得想趴在地上,这个孩子及时来到世上,挽救了他的婚姻。 现在,要砍他的头,他也会说:“是,是。” 因不知婴儿性别,所有颜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黄、米白,房间装修妥当,保母也来报到。 郁满堂住到书房,他心甘情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兴奋之余,他没有发觉妻子已许久不与他谈话,在客厅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头三个月,她在家时间比较多,情况稳定之后,她开始到处跑。 从前那班朋友见她完全没事,结了婚,仍住大宅里,丈夫有头有面,家里佣仆成群,渐渐又回来聚头,见她出手阔绰,更加放心。 学华讶异,“这班人脸皮倒厚,祖琪,他们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们的真朋友,大家虚情假意,吃吃喝喝,多么有趣。” “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要求过高,谁同你做朋友。” 学华惋惜,“有什么必要看得那么开?”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开,我也学祖璋,离家流浪去,驾驶飞机,随风而逝。” “祖琪。” 14 “就是因为大彻大悟,才留下来,生孩子,与仇人共住一个屋檐下,并且涎着脸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学华不出声。稍后,她向祖琛报告:“祖琪态度异常。” “她至爱的兄弟已经不在,乖张一点,也值得原谅。” “你深爱她。” “我俩自幼合得来。” “她知道你将离开的事没有?” “还没知会她。” “等几时才说?” “待婴儿出生,她忙得不可开交,日夜不分,再也没空理会别的事之际。” 学华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为爱她,才不能学她对祖璋那样,一辈子为她撑腰,我去加拿大任教,离她远一点,好让她成长。” “她会否觉得你残酷?” “不会的,祖琪的聪敏时时被低估。” 祖琪天天约朋友看戏吃饭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经平复。 郁满堂在书房住成习惯,找了建筑师来看过,发觉尚有加建的条件,他添增了西翼,扩建近五百呎面积,正式在西厢定居。他与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话说,需留言,有时祖琪一连三五天不开录音机,机器里只有郁满堂空洞的声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个愉快的孕妇,早睡早起,戒烟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师,专门为她修饰仪容,发型皮肤均整理得无懈可击。 在门口碰见妻子,郁满堂觉得眼前一亮,说实话,世上没有美丽的孕妇这回事,这不过是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说来安慰伴侣用的白色谎言,不过,彭祖琪与众不同。这件艰苦冗长的任务并没有过分影响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个骨裤,加一件松身衬衫,像个美术学生。 大家都松口气,以为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看样子她喜欢这个孩子。”学华说。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内心空虚。” “在我们看来,她也算得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还会空虚?” “她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忙事业,且爱喝酒,后来又有祖璋这件事。” “人生总有打击,也只有祖琪有本事把个人的不如意转嫁到亲友身上。” 祖琛不出声。 学华不再多言,兄妹相爱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坏他们。 进入最后一季,祖琪体重明显增加,行动却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见她心情特别好,把握机会提早宣布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诗大学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苏芙厘,听到一怔,“几时动身?” “明年春季。” “你们整家搬过去?” “是,与学华注了册才走。” “那多好,新的开始新的生活,真羡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学华很幸运。” “我也觉得那边风气适合我多些。” “祖琛,请等到孩子出生。” “当然。” “请赠他一个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亲会有分数。” 祖琪知道他不愿意见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礼。 那天下午,郁满堂来找他,郁的脸上散发着红光,“祖琛,医生说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这人真正恬淡豁达,难怪祖琪那么尊重你,我是一个小生意人,男丁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将来,敝店招牌上,可以写:郁与郁,或是郁氏与子,哈哈哈。” 郁满堂深色皮肤兴奋得发亮,平时不显眼的五官生动起来。 “想到名字没有?” “还没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摇摇头。 郁满堂问:“叫志一可好?” 祖琛笑,“一听就舒服,罚抄时笔画又不太多。” 郁满堂咧开嘴笑,他一生人最开心是该剎那,“你说,孩子如果像母亲会多么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会像你这般沉实。” “谢谢你,祖琛,谢谢你。” 婚姻会有转机吧,祖琛希望。他们俩口都熟悉外国生活,又是简约主义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时间照顾祖琪。 祖琪与余医生商量:“我想还是做手术生产算了。” “没有必要无故添一条疤痕呀。” “我想留一点尊严,那种痛得打滚的场面实在……” 这时,郁满堂带着录像机进病房来,祖琪霍一声站起来,拉下脸就斥责:“你又来拍什么经典镜头?这是生死存亡时刻,大爷你的兴趣那么好?” 祖琛立刻把郁满堂拉出去。 他却不生气,“是我造次了。”连忙叫司机把摄影机等器材带走。 “大家都没经验,有点紧张。”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时许剖腹生产。看护抱他出来给父亲看。 郁满堂双手不住颤抖,那是一个小小黑黑的幼婴,长得与他几乎一模一样,婴儿像母亲的美好愿望落空,他却更加欢喜更加痛惜他,因为他是小型的他,郁满堂感动得落下泪来。 学华忍不住说:“像极了,祖琪真能干。” “祖琪呢?”祖琛喊出来。 15 她这时才自产房出来,仍然昏迷不醒,医生拍打她的手,“祖琪,祖琪。” 祖琪睁大了眼睛,呵了一声,她没有叫痛,也没有要求看孩子。 学华把幼婴送到她面前,祖琪没有伸手来接,只是很客气的说:“健康呵,那可放心了。”接着,闭上眼休息。 因为才做完大手术,大家也不怀疑有什么不妥。 第二天她就想回家,医生把她多留了一日。 祖琪到家,松口气,挣扎着换上便服,同祖琛说:“不能送你行了——”“你放心,祖琪,我一年起码回来两三次。” “不,”祖琪微笑,“我知道你,你不会时时返来。” 祖琛沉默。 “保重,祝福。” 祖琪没有抱怨。 反而是郁满堂,他轻轻说,“祖琛,你一走,我们这里可寂寞了。” “怎么会,小志一有得叫你忙的。”祖琛说。 郁满堂一听,笑逐颜开,“是,是。” 彭祖琛带着周学华走了。 祖琪又斟出酒来,手术后伤口痛,医生给了镇痛药,和着酒喝,特别奏效。郁满堂观察妻子对孩子的态度,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大知道怎么做,她不敢抱他,怕他滑跌到地下,由保母抱着,她同他说话。 “好吗,还喜欢这世界吗,我是你妈妈,记得住我的样貌否,牛奶还可口吗……” 郁满堂在一旁听着,不知怎地,觉得有点辛酸。 她对孩子,像对他一样,就是有一个距离,她不会为婴儿洗澡剪指甲,她也不会陪丈夫看医生或是探亲。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打开门走出来,才见到他们父子。 年轻,她身形很快恢复过来,孩子六个月大,祖琪要求离婚。 郁满堂坐下来好好与她谈判。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 “我从来没爱过你。” “这我知道,”郁满堂很镇定,“但是,可否等孩子稍大才处理这事?” “没有必要拖延。” “你不爱孩子?” “我是他母亲,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同我俩的事不相干。”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可以改。” “不,”祖琪忽然讲实话:“你很好,你无不妥,可是我不爱你。” 郁氏沉默了。 “我要求至少分居。” 郁满堂叹口气,“你也要等我找到房子再说。” “记得找大一点的单位。” “为什么?” “孩子跟你住比较适合,我会时时旅游,不方便带着他,在家中也乏人照顾。” “祖琪,我要工作!” “你一定有办法,多雇几个保母好了,他是男孩子,他会像你那样勇敢坚强,他不会怪你。” 郁满堂跌坐在椅子里。 他向彭祖琛求救。 “祖琛,你回来劝劝她,她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祖琛在电话另一头只唔了一声。 “她是认真的,律师已把文件交到我手中,我该怎么办?” 半晌,祖琛才问:“你仍然爱她?” “是,所以才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么,像爱她的人那样对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忍耐、宽恕、厚待她。” “祖琛,她要离开我,她连孩子也不要,祖琛,请你马上回来帮我说句公道话。”祖琛答:“我要教书,怎可擅自离职。” “我会补偿你。”郁满堂说。 祖琛并不生气,只是轻轻说:“我并不重视金钱。” 他挂断电话,揉揉眼睛,看看钟,是清晨三时半,不知怎地,郁满堂也沾染了祖琪的任性,只看到自己的需要。 在一旁,学华惺忪地问:“你打算回去吗?” “不。”答案十分坚决。 “为什么?” “祖琪不会听劝,她自有主张,况且,我们不应介入亲戚的私事。” 学华觉得非常安慰。 开头,她有一个忧虑,怕婚后需三个人一起生活;祖琪一有呼唤,他们便得疲于奔命,但是祖琛有智能,他俩终于可以过二人世界。 祖琪也没有骚扰他们,通消息只是问候、致意,不涉私人尴尬问题。 学华觉得她毕竟是长大了。 16 郁满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着他,由保母抱着,并无啼哭吵闹,他不大认得母亲,也不熟悉她的气息,他握着玩具熊,跟父亲乘车离去。 彭祖琪关上大门。 她开了一瓶香槟,对着樽口就喝,然后倒在沙发里。 她轻轻说:“祖璋,他们走了,屋子现在又完全属于我们,你可以回来了。” 这个时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伤心得饮泣起来。 第二天晚上,她在胜利路举行舞会,所有的老朋友都来了,车子停满马路。 邻居丁太太大为讶异,“什么,又故态复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为她已经长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难移。” 他们去按铃,请彭小姐把车移一移,好让他们出去吃饭。 “看到彭祖琪否?” “没有,是佣人来开门。” “怎么一下子又翻了身?房子不是卖了给一个姓郁的人?” “她嫁给他,所以,一切不变。” “多有办法。”丁太太赞叹。 “听说,又离婚了。” “嗄,”丁太太五体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为什么又分开?”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啧啧称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叹服,一两年没来彭家,只见一切不变,摆设布置只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致美味,气派犹胜旧时。 那班损友不禁红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摆设放进口袋里带走,呵,不可以说偷,都还是朋友,太过计较,谁来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围着祖琪说着赞美的话,从前,她觉得再高傲没有,今日,她有点寂寥。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终于有佣人听见,过去接:“彭公馆。” 是,胜利路七号终于又成为彭宅。 “快叫太太来听电话,有急事。” 佣人是新来的,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太太,只有小姐。” 那边顿足,摔了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有人大力按铃。 佣人去应门,说了半晌,进来汇报,在彭祖琪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祖琪站起来,“对不起,”她对客人说:“我出去一下,你们随便玩。” 到了门口,有车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进车内,向郁满堂点头。 郁神情沮丧,“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问:“医生怎么说?” “中耳发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种病,发烧至一○五度,需打针降温。” 祖琪无言。司机把车子朝医院驶去。 半晌他问:“有宴会?” “老朋友聚聚,许久没见面。”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扰你的宴会。”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应该的。” 她穿着狐裘,每次说话一吹气,柔软的长皮便轻轻在脸旁拂动,十分动人。 郁满堂凝视她,“你气色好极了,祖琪。” “谢谢你。” 车子抵达医院,他们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听见孩子哭声。 郁满堂说:“弟弟声线好不洪量。” 祖琪有点迷惘,这是她的孩子?多么陌生,出于道义,她不得不来关怀他,但是心理上,她并无一般母亲的焦急惶恐。 看护迎出来报告:“能哭了,就不怕,热度已经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个艳女,漆黑大眼睛,鲜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后两步。 祖琪轻轻走过去同孩子说话:“你好吗,生病了?不要紧,医生会照顾你,药还苦吗……” 幼儿听到呢喃的问候,渐渐静下来入睡。祖琪松口气,坐在一旁,脱下细跟鞋。 “多谢你来。” “别客气。” “你可要赶回去?” “我想多耽一会儿,那些老友很无聊,没什么话可说。” “祖琪,”郁满堂忽然请求,“让我们从头开始可好?” 祖琪摇头,“不,我们之间是完结了。” 幼儿嘤咛,祖琪马上过去视察,半晌,没事,又无对话,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惊醒,晨曦、阳光自窗帘透入,祖琪很久没这样早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见看护向她微笑,“郁太太,孩子没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生间漱口,在镜子里看到化妆已糊,还穿着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过了头,忘记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视孩子,刚好郁满堂也到小床边低下头去,两个人额头碰个正着,祖琪雪雪呼痛,郁忍不住笑出来。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动也不动,特别可爱,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脚会脱骹,看到别人大胆把幼儿拋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戏,十分羡慕。 她说:“我走了。” 17 “你自己当心。” “我懂得。” “钱紧紧抓手里,不要轻信人言,不要与人夹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泛滥。” 祖琪笑着离去。走到门口,收敛笑意,累得肩膀发酸。她能不来吗,不行,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了,也不过干坐着,她又不是医务人员,只好算精神支持。 车子还没有驶过来,幸亏时间早,大堂没有人,她靠在长上等车。 祖琪闭上眼睛,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语气像是不大相信会在这里碰见她。 祖琪睁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边。” “咦,你好。” “来探访亲友?我送你可好,这种时候叫车不易。” “劳驾你了。” “我们时时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继续如此见面,人家会疑心。”渡边也笑,“祖琛在那边还好吗?” “很好,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到南极洲也一样快乐。” 渡边鼓起勇气,“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换件衣裳。” 他大喜过望,“我先送你回家。” 车子回到胜利路,客人已经散去,佣人在收拾杂物,见她回来,迎上招呼。 祖琪请渡边在偏厅等,她上楼淋浴更衣,仿佛回复到少女时期,男孩子又在楼下耐心地等。她换上白衬衫,还没擦干头发,已经倒在床上睡着。 渡边一直在楼下坐着。 佣人见个多小时过去,便上楼看一下,只见女主人已经睡着,一时不会醒来。 她同客人说:“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边踌躇一下,“不,”他听见自己说:“我等她。” 佣人只得让他去。半晌,端来茶点,以及两份报纸。 渡边当自己家一样,细细读完日报,吃了早点,又到花园散步,始终没离开彭家。他并没有不耐烦,几个钟头一下子消磨掉。 渡边刚才碰见祖琪,浓妆、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会在医院出现,他代一个朋友取药,一出来就看到美丽寂寥的她。 他情愿坐在这里等。 中午,佣人请他用饭。 小小一碗鸡汤,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条鱼,渡边吃了三碗饭。 然后,他坐在安乐椅里听音乐。 下午三时,祖琪醒来,肚饿,下楼找人,忽然看见渡边,才想起曾叫他等,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五六个小时。 “啊,不好意思。” 渡边笑着除下耳筒,“没关系。” “外头已经收拾好,请出来坐。” 佣人这时过来说:“小姐,不见好些银器。” 祖琪随口说:“去总店配回好了。” 她转头同渡边说:“打理一头家真琐碎。” 渡边笑:“现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问:“有没有发觉这间屋子静得耳边嗡嗡声?” “我没发觉,我认为很舒服。” 他长得高大,与祖琪说话的时候喜欢双手插裤袋里,侧着头留神。 这种姿态文雅有礼,完全属于读书人,与郁满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顾细节,只求公司赚钱,毫无情趣。 祖琪同自己说,要不要放肆一下?这可是个机会,或者,他会得给她生活添些颜色。 渡边抬起头来问:“在想些什么?” “祖琛有无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说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来的书归还没有?” 渡边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里什么都有,佣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饮料出来,他们下棋、读书、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妆奁一定丰厚,维持这样一个家实在不简单,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饭,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来,喝一大口。 她对空气说:“怎么样,祖璋,你觉得这人如何?” 隔一会儿,她又回答:“同你一样,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并没想过要同谁共渡余生,因此叹口气,“祖璋,我真觉寂寞。” 她抱着酒瓶发呆。 第二天,渡边带她去一个文艺聚会。祖琪觉得十分新鲜,在场者都是诗人,有些已有诗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创作,并且当场朗诵诗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个中年人朝她走近,睁大双眼说:“晶莹的你感动了我,在这一剎那我相信确有上帝。” 祖琪骇笑,觉得有趣。 18 渡边拉开祖琪,把她拥在怀中,“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祖琪问:“你也写诗?” “偶然。” “谁是你的灵感?” “学习。”没想到答案如此踏实朴素。 她以为他会说“你”,不禁有点失望,但幸亏没有,否则就太俗套。 那边一个女诗人咬牙切齿地朗诵完毕,意犹未尽,顺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烂,众人鼓掌叫好。 “诗社需要人赞助。” 祖琪笑了,“是吗,容我出一分力。” 渡边说了一个数目,咦,还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签出支票,噫,不愿请客,谁来陪你。 所有的诗人又拍起手来。他们把作品签名送给祖琪。接着,围成一圈,研讨艾略脱的诗是否一直被世人过誉。简直不食人间火,这班人究竟何以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会喜欢这种场合吗? 最后,诗人们彼此祝酒,廉价葡萄酒有点酸涩,但是,气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预备走的时候,那中年诗人过来说:“缪斯,几时再来与我们欢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边代为回答。 他们笑着离开诗社,这才发觉街上空气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气,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热闹。 在街灯下,他们说着刚才好笑的事——“缪斯,多谢你的赞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边伸手轻轻拨开祖琪的头发,他的手指缓缓触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过触觉记忆她的脸容。 祖琪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他,她的皮肤有点饥渴,被爱抚的感觉很舒服。她紧紧埋首渡边怀中。 真没想到会在街边缱绻,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为吗,无处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为这种情怀已经过去,永远不再,可是今日发觉死灰复燃,竟十分心酸,紧紧拥住渡边腰身,他的胸膛结实,可靠吗,不知道,祖琪并无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过,简陋、混乱,完全无人收拾。 祖琪吃惊,“太没有办法了,不能叫几个漂亮女生来做定期义工吗?” 渡边拨开报纸杂志给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从厨房开始做起。” 两人笑作一团。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们都不愿放弃调笑机会,即使不是恋爱,也有恋爱感觉。 小厨房堆满即食,渡边做晚餐给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头炸鳗鱼。 “看,多么丰富。”渡边说。 祖琪看着碗,“待会儿出去吃吧。” 渡边扑上来咆吼:“一定要赏脸。” “不,不。”她恐惧地叫。 他们在地上扭作一团。 世上确有许多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购买,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质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样年轻的彭祖琪,已经习惯付钞,是祖璋在生时养成的手势吧。 他们到格林威治村那间小公寓住了整个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闲舒服。祖琪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三月。 渡边伸个懒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请你。” “什么职位?” “私人秘书。” “不行,没有晋升机会,我还是出去联络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19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祖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20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