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 第1章 《小宇宙》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原飘逸的身形终于出现了。 曼勒研究所是夜值班员立刻迎上去。 原沉声问:“客人在何处?” 值班员答:“在会客室。” “请他进我私人办公室。” “原医生,”值班员答:“客人是一位她。” 原医生怔,“你先招呼她。” 他本想到休息室整顿一下仪容,至少洗把脸,把身子上那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积着盐花的卡其衬衫换一换。 一接到消息他便马不停蹄自香港火速返来,那个都会在赶建新飞机场隧道时发现了不可思议的文物,任何对古文明有一点点兴趣的人都会废寝忘餐,原与其他考古学者处于亢奋状态,一边发掘一边有人感动落泪,不眠不食已有数日,直到曼勒研究所召他返来。 他听到消息质问:“什么事十万火急?”他不想离开。 “原医生,一位客人要求见你。” “年中这样的客人总有三五七千位吧。” “原医生,客人手里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原医生声音郑重起来。 “原医生,客人手持曼勒符。” 原只说了五个字:“我即刻回来。” 这就是他此刻蓬头垢面站在会客室的原因。 会客室空气光线、湿度都调节得刚刚好,一面落地玻璃窗外流水淙淙,垂着奇花异草,那位女客,背着门,正在静静观赏长窗外风景。 原轻轻说:“你好。” 女客转过身子来,看牢原医生。 她十分年轻,相貌秀丽,身段瘦削。 “你是负责人?” “可以这么说。” 她走近来,“我叫关元之。” 原医生颔首,“请坐。” 原医生是医生,这时已经看出女客脸上灰蒙蒙,蒙着一层晦气,只余一双眼睛尚有神采,心中不禁叫一声可惜,年纪这么轻,身体却这么坏,他已知她此行目的。 她问:“我可以向曼勒研究所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 原医生欠欠身,“我想先看看你手中的符牌。” 女客打开外套领子,取出系在脖子上的一条丝线,线下结着一块约两公分乘四公分长方形薄薄牌子,看上去同时下时髦饰物相似。 女客除下扣子,把整件挂饰交给原医生。 原医生接过那块小小牌子,平放在手中,凝视。 那其实只是电脑电路板上切割出来的一部分。 原医生按铃召人。 助手捧着一只盒子进来,原医生按动密码锁,盒子打开,看到里边平铺着小块小块同样的电路板,已凑成一大块,只缺了右上角与右下角两块,就可以拼成完整的当初面貌。 原医生知道一共有十六小件,此刻交上来这一块如果是真件,已是第十五块。 原把手中那一块拼到右下角,发觉完全吻合,是真品无疑。 只差右上角一块,盒子便可永久锁上,了结此案。 原医生抬起头来,“你要求曼勒研究所做什么?” 女客心想,果然并无追究符牌来历。 原医生再问一次:“说出你的要求。” 女客的脸转得更加苍白:“小宇宙。” 原医生猛地抬起头来。 女客只怕他不答应,用力重复那三个字:“小宇宙。” 原医生看着女客,半晌问:“你说你叫关元之?” “是。” “关元之,曼勒研究院会立刻着手替你办理这件事,此刻请你到我们客房休息。” 女客一听原医生这样讲,一口气松下来,靠在椅背上,疲累到极点,脸上那层灰气,也罩得更贴更紧,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阶段。 原医生不语,站起来,退出会客室。 他筋疲力尽,用手抹了抹脸。 助手曼勒三号过来问:“是真品?” 原医生点点头。 “来人要求什么?” “小宇宙。” 连机械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原医生苦笑,“当初成立曼勒研究所,的确欠下不少人情,故此发出十六面符牌作为报酬,并订下规矩,认符不认人,往后,他们可以向曼勒索回代价。” 三号抬起头来,似搜索资料,“噫,这种情节似曾相识,”隔一会儿恍然大悟,“呵是,这是一些比较粗糙的武侠小说中的片段。” 原医生沮丧,“谁说不是,前人夸下海口,后人疲于奔命。” “上一个客人的要求似比较简单。” “啊是,那人要求十八世纪西班牙皇室运金船伊莎贝拉光辉号的正确沉没位置。”原医生想起来。 “容易。”三号说。 原答:“我累了,去睡一觉再说。” 三号喃喃道:“关元之,姓关,会不会是----” “不去研究它了。”原医生叹口气。 是。 即使在科技至至先进的曼勒研究所,人,还是要睡觉,而且,也喜欢睡觉。 原氏这一觉睡了长远长远才自然醒来。 有点再世为人的感觉。 他不得不世俗地打理肉身,淋浴刮胡髭更衣,自卧室出来,却见到那位叫关元之的女客已经坐在他的书房里。 “早。”谁放她进来? 关元之的神情较为舒泰,“他们随我到处逛,对我很客气。” 原氏差些忘记持符人要什么可以有什么。 “要不要喝杯咖啡?” 关元之点点头,她说:“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无忧无虑,应有尽有,”停一停,“似香格里拉,又似桃花源,并且,在这里,人们的愿望可以实现。” “只有十六个人能够达到目的。” 关元之说:“愿望,是有若干限制的吧?” “是,不可以具犯罪性,不可直接牵涉到金钱,同时,也不可伤害任何人。” 关元之点点头,“很合理。” 原医生笑笑,命人送上早餐。 关元之在一旁看他举案大嚼,讶异,“你吃得这么多。” 原氏笑答:“不然哪来的力气。” 关元之分明是个天真的少女,原氏对她已颇具好感。 他问:“你患的是什么病?” “白血病。” 原氏轻轻说:“在曼勒研究所,这种病不是医不好的。” “原先生,我自十五岁开始便不停接受治疗,移植骨髓达五次之多,我对这具残缺的躯壳已无所留恋。” “我会看医生的报告。” “我希望早日达到愿望。”年轻的客人催得很紧。 “我们会尽快为你服务。” “但是,原先生,从你的口气,我觉得你好像想我改变主意。” 原氏毫不违言,“是。” “为什么?” “你应知道什么叫作小宇宙。” 关元之点头。 原氏轻声道:“一定有人叫你到曼勒提出这个要求。” “给我符牌的人,他说,只有到曼勒研究所,向原先生要求小宇宙,才能救我。” 那人,一定是曼勒的老朋友,对曼勒的情况了如指掌。 原医生叹口气。 他已经太习惯人们千奇百怪的愿望。 “你此刻身体如何?” “昨日值日医生同我说,尚可支持。” 此时有人按铃,推门进来,“原先生,我奉命接关女士前去检查。” 原医生说:“请。” 关元之说:“谢谢你,原先生。” 她跟着机械人出去。 二十一岁了,未曾经历过人生,未曾恋爱过,也未曾看清这个世界。 她当然有非分之想。 那位原先生一定可以为她达成愿望。 关元之默默地走过一条走廊又一条通道,没想到带路的机械人与她搭讪。 “还喜欢这里吗,习惯我们的食物吗,有什么需要,不妨提出来。” 关元之说:“谢谢你,我很好。” 机械人忽然说:“你放心,在曼勒,没有难成之事。” 关元之微笑,“是,我听说了。” 机械人领她进更衣室,服侍她更衣,让她准备接受检查。 关元之许久没有面对长镜,这一下子她看清楚了自己。 头发长得斑驳,头顶部分比较浓厚,两鬓疏薄,曾经一度,因药疗电疗,所有的毛发脱得光光。 四肢细弱,发育时期患病,影响身体正常生长,关元之一直羡慕人家有健美的体格。 她对机械人说:“这副身子欠佳。” 机械人安慰地,“一个人的灵魂才重要。” “是,但没有一具好躯壳,灵魂如何运作?” “呀,不要紧,看曼勒的好了。”机械人甚有信心。 关元之第一次有了笑意。 她多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她要与所有的医生脱离关系,所以她情愿叫原医生为原先生。 机械人说:“我的同事会来照顾你。” 它的同事,是高度精密的医学仪器。 原医生坐在控制室,一直看打印机印出来的报告。 助手在一旁说:“她的身体的确已不适用。” 原答:“主要是她厌恶这具肉体。” “它的确拖累了她。” 原氏抬起头来,“贮藏库内有无合用的躯壳?” “资料在此。” “很好,”原氏说,“让我与她谈谈。” 第2章 “她是否正确地了解小宇宙手术的真义?” “详细情形,我想还待我们解释。” 关元之没想到原氏会把她约到那么幽美的地方。 一道天然瀑布自悬崖挂下来,犹如新娘的披纱,潭中鱼群划游,鲜花处处,呵,还有色彩鲜艳的蜂鸟来采蜜。 整幢曼勒研究所似一座度假胜地。 原氏与助手,曼勒三号比她先到,看见她,礼貌地站起来。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元之只顾欣赏风景,并无挂虑。 原氏开口:“元之,你相信缘分吗?” 元之微笑:“我相信缘分即机会率。” 原氏也笑,“那么,拿到曼勒令符的机会率是非常低的。” “我明白。” “所以,你同我们有缘分。” 元之颔首,“绝对可以这么说。” 原氏说:“告诉我,什么叫作小宇宙。” 元之愕然,“我还以为你会向我解释这项手术。” “正确来说,那不是一项手术。” 关元之说:“有人告诉我,在这里,你们会给我新的躯壳。” “是,但是你的思想会从此游离,成为元神,亦是小宇宙。” 元之缄默。 “你会成为别人,再世为人。” 元之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 过一刻元之低下头,“我别无选择。” 原氏微笑,“曼勒已比从前进步,你不是没有选择的。” 元之看着原医生。 “在七十二小时内,你如果不喜欢那具躯壳的历史,小宇宙可以转移到另外一个身体上去。” 元之的精神来了,“直到我喜欢为止?” “不,”原医生笑,“只得三次机会。” “呵,那已经十分慷慨了。” 原氏高兴她是合理的、知足的人。 关元之手持令牌,即使需索无穷,曼勒诸人也得满足她。 关元之注视原氏,“原先生,你因何迟疑?” 原氏笑,“被你看出来了。” 他的助手答:“我们以前做过该项手术。” “有何不妥?” 原氏与助手交换一个眼色,齐齐确定关元之是一个十分聪敏的女子。 助手答:“手术后我们发觉你的小宇宙会受到干扰。” 关元之大惑不解,“什么样的干扰?” “你借用的躯壳原来亦有思想,必有若干思维残留体内,有时足以影响你的小宇宙。” 关元之抬起头想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手术后我也许要与另一个人同时生活在一具躯壳内。” 原氏尴尬,“是,你用字比较浅易。” “说得简单点,大家明白奇qisuu.书。”关元之笑笑。 助手又向原医生投过去一眼,这女孩子头脑清醒,思路分明,实在不可多得。 只听得她叹口气说:“你们是想告诉我,以后我很难百分百做回自己,我明白,多年在针药的折磨下,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 原氏同情地说:“你会得到解脱。” 助手笑笑,“长话短说,第一个对小宇宙有利的躯壳,叫江香贞。” 关元之动容,“多么美丽的名字。” “来,让我们去看看她的资料。” 一行三人来到资料室。 江香贞,二十六岁,机械工程科硕士,在她父亲的建筑公司内任职,健康、美貌、好动。 关元之忍不住问:“她怎么会到这里?” 曼勒三号笑,“问得好。” 原医生解答:“她由另一家实验所转来。” 三号喷喷有烦言,“我们也不要提到别人的名字了,免得被人误会,曼勒瞧不起人,总而言之,有人以为他们也能做小宇宙手术,结果出了纰漏,病人江香贞的小宇宙并未能顺利进入另一具躯壳,他们一急,便把江香贞往这里送,原医生是热心人,便把江香贞存放在此。” 关元之恍然大悟,可是接着又生出好几个疑点。 “她既然健美,为何要转移小宇宙?”元之间。 三号含蓄地答:“记录上显示,江香贞不喜欢自己。” 哗,身体如衣服,不喜欢即可换过? 江香贞女士显然换出祸来了。 美元之又问:“她父亲可知道她的下落?真会担心死。” 原氏笑笑,没想到元之那么富有同情心。 “他只道女儿在外国度假。”三号答。 原医生说:“元之,现在你也许明白,这并非一项十全十美的手术。” 元之反问:“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吗?” “有,”原医生答,“所有健康的新生儿均十全十美,毫无瑕疵。” 元之想一想,“你说得对!原先生。” “元之,假如你不介意我多问,你的背景如何?” “我?”元之感喟,“我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你们放心,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存亡担心,我自幼在育婴院长大,并无亲人。” 三号几乎要冲口而出,既然如此,你自何处得到曼勒令符? 他们没有问,规矩是规矩,规矩是客人不说,员工不得询问。 不能欺侮客人是毫无机心的年轻女子。 三号只是客气的搭讪:“你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有一位女同学,叫梁云,比较谈得来。” “小宇宙转移后,可打算与她相认?” 元之有点惆怅,“如果不方便的话,也只得牺牲了,能够活下来才是大前提。” 三号听了,为之恻然。 原医生此时已断定关元之是个可爱的女孩。 他们在稍后看到了江香贞。 元之慨叹,“她长得那么好看,还不满足,真是奇怪。” 原医生说:“元之,如果你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手术随时可以进行。” 元之抚摸自己双臂,有点恋恋不舍。 她忽然轻轻吟道:“这瘦弱的身体是谁的错,亲爱的母亲你告诉我。” 这是一首著名的白话诗的头两句,原医生亦曾读过。 “好好休息,随时与我们联络。” 元之点点头,由三号伴同,回到客房去。 元之轻轻躺在床上,这具不健全的身体很多时候令她至为痛苦,她一直天真的想,假使有人代替就好了,不不,那样吃苦,怎么好意思连累别人? 她又想脱离躯壳飞出去,灵魂像一只鹰那样,自由自在,一点牵绊也无,与风在一起,畅快地遨游天空。 现在她的愿望几可达到。 兴奋过后,平静下来,又有点迟疑。 她刚才看过江香贞的身躯,高大、硕健、完整、五官非常标致,一双浓眉展示她是一个有性格的女子,她关元之,能够驾驭这样的一具躯壳吗? 能不能要求参观别的身体? 算不算过分? 关元之要求与曼勒三号通话。 元之嚅嚅地说:“原先生说,我可以有选择。” 三号非常聪明,即时明白了,它说:“我了解你,你不是赛车手,性能太高的车子,对你无用。” 元之有点尴尬,连忙答:“是,是。” “但是元之,你必须令小宇宙做出适应,那毕竟是别人的身体,无论是谁,都不是你。” 元之又答:“是,是。” “别担心,身躯渐渐亦会适应你,很快你们就会两为一体,喏,有点像结婚,开头时各归各,痛苦之至,慢慢就顺天应命了,真正合不来的话,才考虑分开,原医生会帮你。” 元之啼笑皆非,这机械人怎地幽默。 “只要是健康的身体,一切好商量,你说是不是?” 元之只得不住地说:“是,是。” “元之,你好好休息。” 元之只得按熄通话器。 她并没有瞒住曼勒研究所什么,她的确是个孤儿,在育婴院长大,身子一直不好,十五岁那年,断出她有白血病,当时她升了高中,成绩优异,本来一心想早日出身,独立,在社会上有一番作为,同医生谈过之后,一下子打入冰窖,惨不可言。 到底年轻,性情豁达,渐渐承认事实,一次又一次重复疗程,痛苦当儿只有同学梁云来安慰她。 梁云的家人反对这过分的热忱,白血病虽不会传染,医院里难保没有其它细菌,梁云很艰难才能出来一趟。 元之每日盼梁云来说话,有时眼巴巴自日出盼到日落。 她忽然想到施比受有福,与其等人来陪她,不如她主动去陪人。 元之向院方申请做义工。 她身子时好时坏,时好时去为人服务,时坏时由人为她服务。 医院六楼的病房全部留给重要人物,元之很少去到那层楼,想象中要人大抵不愁寂寞,即使孤独,也一定有办法解决。 一日偶尔走过六楼,听见唤人铃震天价响。 两位当值护理人员却如听而不闻。 并且藉词说:“哟,六0七有事,我去走一趟。” 另一位说:“我去看看六一八。” 元之莞尔,不问可知,按铃者是个极之疙瘩,无中生有,故此已经神憎鬼厌的病人。 铃声仍然不绝。 总得有人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呢。 元之推开房门,人还没有进去,迎面有一样东西飞着袭来。 元之身手敏捷,一手抓住“哗,血滴子。”她说。 病人咭一声笑出来。 那是一个白头白须的老翁,看样子没有一百岁,也已经有九十岁。 元之把那只飞来的花瓶顺手放好,便与老人攀谈起来。 第3章 “你是谁?” “我叫关元之,你又是谁?” “你不知我是谁?” 元之摇摇头。 “好极了,我是无名氏。”老人十分兴奋。 元之当然听说过返老还童这回事。 这时老人的私家护士前来报到,被老人挥出去,“你有趣,你,陪我。”他指着关元之那样说。 就如此,小元之与老人成为朋友。 两人一玩纸牌便是一个下午。 元之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家里没有人。” “你可以雇人陪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用钱买,没意思。” “用钱买得到,已是上上大吉。” 老人放下纸牌,“喂你有无出千,怎么铺铺都是你赢?” “愿赌服输,我牌术高明,奈何。” 两人交往年余。 老人欠下赌债无数。 元之有空,一定到六楼去陪老人,她从没见过有任何人来探望他。 老人比她还惨,她至少还有梁云。 梁云在一个星期日轻轻对元之说:“我要出去留学了。” 元之最怕这一句,默默无言。 “你速速复元,来探望我们。” 元之只得微微一笑,“一定。” 自此,元之留在六楼的时间更多。 老人嘲笑她:“你这人可能同我一样讨厌,六亲违避。” 元之瞪他一眼,“我无权无势,无名无利,何处去觅亲友,”看看手上的牌,“三只皮蛋,吃你一对爱司。” 老人掷牌,“不玩了。” 回忆到这里,元之有点伤心,落下泪来。 到了去年冬季,元之有种感觉,她与老人,大抵都不会离开医院了。 有一夜,元之本身刚接受一连串注射,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满管子,医生前来唤她。 “六楼的朋友想见你,你方便上去吗?” 元之明白了,立即点点头。 医生们轻轻把她搬上轮椅,连带管子同药水瓶子一起运上六楼。 老人已近弥留。 看见元之,却犹自指着她笑:“你看你,年纪轻轻,情况比我还差。” 那一夜,病房的空气调节特别冷,元之哆嗦了一下。 她过去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叹口气,“你仍然真不知道我是谁?” 元之答:“你说你是无名氏。” 老人说:“我是一个重要的人。” “呵,”元之颔首,“重要的无名氏。” 老人又忍不住笑,然后喘息,“可爱的小元之。” 元之温和的说:“今年也已经不小了。” “我们认识多久?” “三年。” “时光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它再也不能蚕食我的生命,但是元之,你还年轻,你要好好存活。” 元之无奈,“你这项命令恐怕不容易达到。” “你放心。” 元之记得她抬起眼来。 老人握着她的手,“小心听我讲。” 元之凝视他的嘴唇。 老人伸手在脖子上除下一条挂饰,颤抖地套在元之颈上。 “这是什么?”元之问。 “来不及解释了,本来打算自用,终于觉得你更需要它,去,去曼勒研究所找原君,同他说,你要小宇宙。” 元之低声问:“那是什么?” “新的身躯,元之,再活一次,好自为之。” 说到这里,老人累极合上眼睛。 元之没完全领悟,只急道:“喂,你也用得着新身体,不要客气。” 老人又睁开双目,“我不高兴再耽下去了,新瓶旧酒,换汤不换药,唉,乏味之至,我需要真正、永久的休息,我已完全考虑清楚,勿以我为念。” 元之流下泪来。 “元之,记得拨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找原君。” “有这样的电话号码吗?” “有,我说有即是有。” 元之伏在他身上。 “元之,很快我将不再寂寞,我亦没有任何需要,天地将与我做伴,不过多谢你陪我这三年。” 元之抬起头,“明天起,你还要设法还欠我的赌债,你要活下去。” 老人说:“小宇宙足以抵押……”他的声音低下去。 元之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最后说:“元之,祝福你。”握住她的手松开。 他脸容十分安详。 元之含泪离开六楼,双手抚摸老人给她那块饰物。 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要等一年之后,她自医生处知道病况恶化得不能药救,才想起老人的话,才决定出发寻原医生。 元之吁出一口气,在宁静的环境里睡着了。 这个时候,原医生正与同事开会。 “关元之身分可获证实?” “据调查报告,她说的一切属实,并无讹言。” “有一节漏却,想不是故意的,也许该一环遭遇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那便是关元之一年前成为镇亚重工的承继人。” 原氏扬一扬浓眉,“怎么可能?” “据说镇亚的主人是为着偿还赌债。” 原氏觉得不可思议,“镇亚欠关元之赌债?” “是。” “镇亚的后人反应如何?” “激烈,凌镇亚的五个儿子与两个女儿,连同孙儿外孙二十余人,一齐提出控诉,要在法庭证明凌镇亚订立遗嘱时神志不清。” “关元之与凌镇亚这一老一小两个不相干的人在什么地方成为朋友?” “当地的市立医院。” 原氏有点明白了,同病相怜。 “凌镇亚并非真名。” 原氏问:“是谁的化名?” 助手轻轻说了三个字。 第2章 “啊,”其余同事叹息,“怪不得他有一张曼勒符。” 原氏也点点头,“根据档案,他曾为曼勒险些倾家荡产,几乎变卖一切来支持我们的实验室成立,别忘记世纪初曼勒许多实验都被视为邪教仪式。” “而且他在事后一字不提。也从来没来过曼勒实验室。” 原氏有感而发,“真正肯帮人的人永远这样大方。” “那些口口声声‘你看我对你多好’之徒实在心怀不轨。” 大家感叹了一会儿。 “他自己原本可以要求转移小宇宙。” 原氏不出声,他有点了解凌镇亚那样的人,生活对他来说已是一种压力,物质应有尽有,也不能满足他,在尝试过一切方式之后,他决定安息。 “人各有志。” “使人好奇的是,他同关元之赌的是什么,而且,赌注那么大,关元之如果输了,又怎么办。” 原氏笑:“这恐怕连关元之本人都不知道。” “让我们看看关小妹近况。” 键钮一按,荧幕出现关元之在室内憩睡的情况。 “这个女孩子热爱生命,十分有斗志。” “这是手术成功至要紧因素。” “明天可以替她做第一次小宇宙转移。” “她对新的躯壳有些抗拒。” “那算得什么,我对新的外套都不甚习惯。” “三号,你负责安慰她。” “每次有人手携符前来,都叫我们担足心事。” “已是最后两张了。” “是,还有最后一张。” “届时不知那人会要求什么。” “我是你,我就不会过早担心。” “看情形江香贞这三两日就可以结束假期返回家里。” 会议完毕。 在另一边,关元之舒适地醒来。 曼勒客房的空气新鲜得不似地球上应有,睡着与苏醒,都是享受,在别的地方,很多时候,醒了比没睡之前还要累,还有,睡着的时候亦乱梦频频。 元之想起她与镇亚机构律师的对话。 元之:“我不要任何遗产。” 律师无言。 得到的人口口声声说不要它,得不到的人已决定为它对簿公堂。 元之说:“我若能健存,就必能找到生活,因为《圣经》上说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 “有志气,但是遗嘱上订明财产发放的方式很奇怪——” “我不要它。” 律师自顾自说下去:“凌先生说,领遗嘱的人,必须说出一句三个字的暗号,”律师有点气馁,想来想去不明白,为何他的雇主要玩这种使人筋疲力尽的游戏,“暗号的真本存在瑞士国家银行的保险库。” 元之当然知道那三个字是什么。 律师说:“近日来我得到超过数百个三字经,包括我爱你与狗不理。” 元之不出声。“关小姐,钱呢,很多时候可以造福社会,钱,不一定要用来吃喝嫖赌,唉,我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元之知会原医生,她已决定接受小宇宙转移手术。 第二天一早,曼勒诸人驾轻就熟,安排两个女子的身体同时并排躺在实验室内,他们鱼贯进入控制室。 三号忽然说:“原医生,看,江香贞脑部尚有思想活动。” 原氏吃一惊,凝视荧光屏。 “驱逐它。” 众人连忙按动仪器。 原氏迅速得出结论,“江香贞脑部若果有残留思维,关元之的小宇宙进入后会受到干扰。” 助手忽然一问:“我们有时思想矛盾,双重性格,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 原氏无暇讨论哲学问题,再一次下命令:“驱逐。” 红灯亮起,“原医生,驱逐失败,是否要放弃是次实验?” 第4章 “医生,也许两女的思维可以和平共存。” “原医生,请即予指示,请即予指示。” 原氏沉声说:“手术如常进行。” 他懊恼地一拳打在墙壁上,不知怎地,这项手术一直还有纰漏,无论如何改良,始终未能十全十美,人体与思维之间的联系实在太过奇妙,人力无法完全理解。 转移手术在三百分之一秒时间内完成。 关元之瘦削的病体已经遭受淘汰。 她缓缓苏醒,眼皮先颤动两下,随即手指也可以蠕动了。 元之辛苦地吐出一句话:“谢谢原先生。” 众人注视关元之与江香贞的综合体。 忽然之间,他们听见抗议声传来:“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耳畔说话?” 曼勒一干人面面相觑。 三号颓然说:“驱逐失败。” 只见江香贞缓缓坐起来,与控制室对答:“我要求见主任医生。” 原氏按下通话器,“你俩在这七十二小时内,必须学习和平共处。” 江香贞恼怒,“笑话,你们先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之间,她的表情又转为羞涩,“原先生,你没同我说,江香贞身体内,将会有两个小宇宙。” 江香贞忽然之间明白了,沉声问:“是哪个野鬼孤魂胆敢惜用我奇qisuu.书的身躯?” 原氏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也深觉此情此景诡秘:一个女体,两个声音,两种语气,一对一答,如表演口技一般。 众人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原氏提高声线:“江香贞,你听我说,你进行小宇宙转移术失败,已经失却元神,此刻不是靠关元之的精魂引发你的思维,你早已死亡。” 江香贞刹时间静下来,呆呆地坐着不动。 过一刻,只听得她嗫嚅说:“原先生,她说她已明白。”这是关元之。 大家松一口气。 半晌,江香贞叹口气,“我认为两次手术均不成功。” 三号看原医生一眼,“我认为她说得对。” 原医生无言以对。 过一刻他对关元之以及江香贞说:“这是曼勒目前仅能够做到的地步,你俩若是不满意,趁早说,两人都可以立刻恢复前状。” 江香贞有一分诧异,“原来我在鼎鼎大名的曼勒研究室,怪不得。” 关元之却说:“原先生,我想我不会习惯与他人共同一具身躯。” 江香贞冷笑一声:“我还没嫌你,你倒来嫌我?” “两位,”三号忍不住,“请互相包涵,否则该项实验没有开始已告结束。” 两个女生只得静下来。 只见江香贞表情变化迅速,一下子恼怒,一下子婉转,忽尔扬眉,忽尔含笑。 三号说:“她俩在做内心交谈。” 原氏问:“电脑怎么说?” “至多七十二小时后,江香贞的小宇宙会变得薄弱,消失。” 原氏松口气,“这是我乐意听到的消息。” 他们再留意,江香贞的表情,发觉两女好似已经达到协议。 “原先生,我俩愿意接受现况。” 众人一起松口气。 “我们希望即时可以离开曼勒,香贞想回一次家。” 原氏沉声说:“原则上没有问题,但是元之,记住,你只有七十二小时。” 江香贞苦笑,“听着别人这样谈论你的遗体的限期真不是滋味。” 原氏待女性一贯有礼,“抱歉,曼勒惟有希望将来可以做得更好。” 实验室的门打开,江香贞一骨碌起来。 “慢着,”元之说,“让我看最后一眼。” 江香贞却说:“别看了,你的残败肉体,弃不足惜。” 元之叹息:“在你身体里,我觉得精神奕奕。” 江香贞忽然嗤一声笑出来,“在旁人眼中,我俩此刻喃喃自语,像不像神经病?” 元之有点佩服她,性格豁达是十分可贵的一件事。 江香贞叹口气,“我必须要见家父一面。” 元之:“我乐意奉陪。” 香贞:“看样子你不去也不行。” 曼勒的员工都笑了。 江香贞与原医生握手。 “元之,记住,随时同我们联络。”原氏再三叮嘱。 江香贞对关元之说:“他像非常关心你。” 元之答:“我是他的病人。” 江香贞说:“我听过他的大名,他是举世闻名的怪医。” 元之迟疑,“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大好吧。” 香贞诧异,“阁下好不可爱。” 元之说:“我希望你喜欢我。” 香贞叹口气,“不重要了,我的小宇宙会渐渐减弱,关元之,最终,你会成为我。” 元之抱歉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香贞说,“很可能,你不希望成为我。” 元之惊疑地问:“为什么?” 江香贞苦笑,“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做自己。” “对,”元之想起来,“你为何进行小宇宙转移手术?” “说来话长,先回家再讲。” 在飞机上已经产生矛盾。 江香贞不住要求侍应生替她拿酒来,豪饮,元之恳求她少喝些,“我觉得头晕,四肢软洋洋,感觉好可怕,帮帮忙。” 香贞又重重叹口气,反问元之,“你是我,你喝不喝?我要求用别人的身躯,结果自己的身体反为人所用。” 元之运劲,运用左手轻轻取过她右手的酒杯放下,“原先生会有办法。” 香贞笑,“你奉他若神明。” 元之慧黠的笑笑,“因为目前世上尚无人胜他。” 香贞宽慰,“噫,你并不笨,我至怕被蠢人占用我的躯壳。” 元之忽然问:“你认识对面那位先生吗?” “完全陌生。” “他又笑又打招呼。” “小妹妹,你有没听过吊膀子这句术语?” “啊。”原来如此。 江香贞戴上耳筒,流行音乐声爆炸。 元之直喊:“救命,转台,转台。”急急拨到古典音乐台,去听小提琴协奏曲。 香贞气结,“谁来救我?” 这样拉拉扯扯,回到都会。 江香贞精力充沛,下了飞机一点不累,元之开小差,打瞌睡。 香贞拨电话返家中,叫司机出来接她。 坐在咖啡座静候,不禁有点寂寞,香贞唤元之:“醒醒,说说话。” 她只听见呵欠声,只得抱怨;“如此不济。” 司机来了,见到香贞一丝惊异也无,他已习惯这一家人神出鬼没,周游列国。 倒是江香贞感慨万千,难为她死而复生,竟没有人牵记她,不管怎么样,她要抢时间来用,“先到公司去,再送我到施小姐家。” 办公室气氛千年不变,忙、肃穆,找生活原是至至严肃的一件事。 这个时候江香贞希望关元之睡久一点,给她多一点私人时间。 她推门进总裁室,父亲不在。 连忙问秘书:“江先生人呢?” 众人一听到她这样问,错愕地张大了嘴。 江香贞知道一定有事,“快告诉我!” 秘书终于在案头取过剪报夹子,打开,递给江香贞,香贞一打开,便看到一段启事。 “我俩情投意合,仅订于十月一日在巴黎巴士滴教堂结婚,特此敬告亲友,江则培任莉莉同启。” 父亲在两个星期前结婚了。 香贞惊讶地抬起头来。 “江小姐,他们仍在巴黎渡蜜月。” 香贞合上文件夹子,不语。 这时,她耳边传来元之的声音,“香贞,请你控制自己。” 香贞定定神,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 元之说:“让我来,我代你发话。” 元之问秘书:“他们有没有找我参加婚礼?” 秘书不得不回答:“江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未曾找过江小姐。” 江香贞对元之说:“不必再问下去了,我们走吧,这里不需要我们。” 江香贞转头离开写字楼。 在电梯中,她气得面色煞白。 不用说,元之也知道,香贞不得其父欢心。 元之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香贞摇摇头,“我要到一个朋友家去。” 她电召司机。 元之问:“这样急,赶往何处?” 香贞不去回答她,看司机驶返家中,也不返回室内,一径入车房,登上一部黑色跑车。 “香贞,”元之急急阻止,“让我先喝杯水好不好?” 跑车引擎咆吼,车子已像一支箭似射出去。 元之有点气,“喂,我未必要这样尊重你,这具身躯我也有份。” “请你包涵一下,元之,你的时间比我多。” “唏。”元之气馁。 “我会感激你。” “此刻你赶去何处?” “施美芝家。” 元之猜想那是香贞的好朋友。 车子飞得极快,途中引来多事之徒与她比快,左闪右避,险象百出。 元之不禁诉苦:“我早知道这个身体太时髦太前进,不合我用。”害怕高速度的她不住呻吟。 香贞不去理,仍然逢车过车。 元之在倒后镜看一看她俩共用的身躯,只见香贞脸色铁青,元之忽然觉得有主动的必要,于是她同自己说,元之元之你要拿出勇气来,你也有一半控制权。 她凝神,“镇定,镇定。”她命令身躯,“慢下来,慢下来。” 第5章 果然,踩油门的右脚渐渐松开,但车子仍然维持着飞快的速度。 车子疾驶了二十分钟才到目的地,停下来,江香贞一手推开车门,下车。 这时元之看到一列白色小洋房,香贞走到十九号门前,掏出锁匙,打开大门,走进去。 元之已经有第六感,知道情势不妙。 “慢着,香贞,谁住在这里?” 香贞不理元之,她对这间屋子熟悉得不得了,匆匆走上一道回旋楼梯。 “且慢,”元之拉住香贞,“站住。” 香贞到这时才开口,“别阻住我。”然后推开卧室门。 那真是元之所见过最宽敞舒适的卧室,长窗对牢整个碧海,蓝色的海水映到白色的墙壁上,滟滟生光。 但是她们此来,不是为欣赏风景。 对窗的白色大沙发上坐着一对俊男美女,骤然看到江香贞出现,惊讶、惶恐,甚至有一丝害怕,他们的动作凝住,呆呆地瞪着江香贞。 元之暗叫一声坏了,三角关系叫性烈如火的江香贞撞破,她岂肯罢休,这里恐怕要上演六国大封相,她关元之是局外人,暂时还是维持缄默的好。 元之对江香贞说:“不要行动,和平解决。” 只听得江香贞说:“阿施,你出买了我。”声音无比凄酸苦涩。 那个留着长卷发的美女这时已经回过气来,她居然直乎乎答:“对不起,香贞。” 哦,元之想,原来她是香贞的好友,她勾引了香贞的男友。 真复杂。 可是江香贞又说:“阿施,我怎么样对你,你不是不晓得。”她混身颤抖。 咦,元之觉得奇怪,这是什么话? 此刻那俊男站起来挡在两个女子当中。 那位姓施的小姐却扬扬手对他说:“你且走开,这是我与香贞之间的事。” 俊男立刻听话地悄悄离开房间,掩上门。 元之更觉事情怪不可言,谈判怎可少了他? 元之拿出九牛二虎之力帮香贞压抑情绪。 只听得施小姐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香贞答:“我还以为我回不来。” 施小姐咳嗽一声,“故此我做出决定。” “我早该想到你根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施小姐自辩:“我得为自己打算。” 江香贞讽刺道:“这么快?” 施小姐泪盈于睫,委屈地说:“你说过的,此行快则三日,慢则十日,我足足等了一个月,音讯全无,才决定开始新生活。” 关元之并不笨,她渐渐听明白了,因为错愕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香贞用手掩往脸,“你原可以再等一会儿。” “等到几时?你看你,回来了,依然故我,可见手术已经失败,我等你一辈子也无用。” 江香贞怒吼一声。 施小姐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我同情你,香贞,但事实上同性是不能结婚的,亦无可能生儿育女,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我爱孩子。”她甩一甩长头发,风情迷人,声音渐渐低下去,“对不起,你不能满足我,我终究会离开你。” 元之的嘴巴合不拢来,使香贞的模样看上去更诡怪。 施小姐有点害怕,她扬声:“约翰,约翰。” 那俊男显然就在门外,闻声立刻推开门进来。 元之连忙对香贞说:“我们走吧,拿得起,放得下,别留下一条丑陋的尾巴。” 香贞一腔悲愤硬生生被元之压下去。 她站起来,“门匙还给你。” 施小姐倒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解决,站着只会发呆。 香贞不愿离去,元之坚持双腿往屋外挪,旁人看来,只觉江香贞举步艰难,蹒跚地缓缓走向大门。 施小姐已立定宗旨快刀斩乱麻,再也没有安慰香贞一句半句。 任由江香贞离开白色的小洋房。 到了门外,香贞蹲在路边就哀哭。 元之任由她发泄。 这个时候,元之已发觉她控制香贞比较早时容易,呵,江香贞的小宇宙渐渐转弱了。 香贞终于茫然抬起头来,“元之,我该怎么办?” “让我们先离了是非地。” “我混身乏力。” 元之急,“我不懂开车。” 香贞叹气,“我来教你。” 一下子就上了手,车子顺利开出去。 江香贞一路沉默,元之可以感觉到她心如死灰。 元之好言劝道:“失恋矣。” 香贞声音沙哑,“我为她,得罪了父亲,失却父亲欢心,长远住在伊甸园东,我为她,四处寻找男身,希冀做一次成功的小宇宙转移术……” 元之语气仍然温和,“也为着你自己吧,人总是在要紧关头忘却他们有时也为了自己。” 香贞无语。 元之十分难过,“振作点。” 香贞说:“我在世上最重视的两个人,都轻贱我。” 元之无言以对,因为香贞说的是事实。 香贞牵牵嘴角,“对不起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问题。” “现在我已准备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毫不足惜。” “香贞,我词穷,不知如何劝你。” “你真是个好人,元之,你会得到善果。” 元之不出声。 香贞说下去:“自小,我都希望身为男孩,我一直没想过要做女人,对于异性,我十分尊重友好,却从未考虑爱恋他们,这是我天生的缺憾与悲剧。” 元之叹息一声,“贪婪与自私才是性格缺憾,自暴自弃才是悲剧。” “元之,没想到你这样宽恕。” “我们必需学习接受生活习惯与嗜好同我们不一样的人。” “假如家父同你一样大方就好了。” “你已成年,毋须理会父亲的观点。” “元之,你真是一个自在优游的灵魂。” 元之苦笑,“过去,我的身体已长年累月躺在医院病床上,灵魂再不释放,简直同自己过不去。” 香贞说:“这样也好,我已没有牵挂。” “我们且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到我家去好了。” 江香贞的公寓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居所。 香贞摊摊手,“假使你喜欢,这一切都是你的。” 但元之却踌躇了。 “你不想做我?”香贞苦笑。 元之为难地答:“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会怪你,连江香贞都不想做江香贞。” 电话铃骤响。 香贞取起话筒:“哪一位?”她错愕地抬起头,“原医生?” 元之更讶异,“他怎么会找得到我们?” 香贞已经明白了:“曼勒研究所有的是办法。” 真的,江香真身上一定有追踪器。 元之吁出一口气,“原先生,找我?” 那边传来原氏可亲和蔼的声音,“你好吗,元之。”就像问候一个感冒病人一样。 “托福,还不赖。” “你同江香贞相处如何?” “我们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原氏接着问了一个十分残忍的问题:“你愿意做她吗?” 元之有口难言。 这时,江香贞反而客观又镇定地说:“她不愿意。” 原氏有点为难,“元之,为何挑剔?” “不管她事,原医生,实在是我这个人太难做。” 原医生不置信,“大家是年轻女孩子,岂真不能适应?” “我想元之决定另做选择。” 元之不出声,等于默认。 这一刻也许是她人生中最难堪的一刻。 “元之,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这原先生简直不识趣,居然叫关元之当着江香贞的脸批评江香贞。 要着实过了一会儿,元之才能够答:“我一贯希望过种简单的、朴素的生活。”这完全是外交辞令。 原氏似大惑不解,“无论什么样的身分,都不会妨凝你那样做呀。” 元之在心中暗骂:“你这只牛皮灯笼。” 终于原先生叹口气,“那么,元之,你在限期之前回来吧。” “谢谢原先生关心,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回来之后,香贞会怎么样?” “曼勒自然会适当处理。” 元之吞一口涎沫,这里头不知又要牵涉到多少匪夷所思的顶尖科技,元之挂上电话。 江香贞与关元之坐下来。 香贞斟一杯酒出来喝一口,笑说:“天下还有你关元之这样善良的人。” “你太褒奖我了,香贞。” “告诉我,元之,为什么你不愿意做我?” 元之现在不介意喝多一口了。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刚才已经告诉原医生了,莫非还有更假的假话?” “有,”元之说,“我会告诉你,像你那样晶光灿烂的灵魂是元法代替的,任何人来做你,都会比你逊色,我关元之就不必献丑了。” 香贞诧异,“这是假话?听上去再真确没有。” 元之笑不可抑。 香贞叹息:“所以,这中听的假话才是最假的假话。” 当然,难听的假话,找谁去听。 元之低声说:“真相是,香贞,我不愿意做你,是因为我发觉你的辛与友都不懂得爱你,我可以改变你,但不能改变他们,终究无味。” 江香贞点点头,“你终于明白我的处境了。” “再说,”元之有点腼腆,“你一直希望做一名男生。” “是,这确是我的意愿,有一日曼勒会帮我达成愿望,届时我们仍然可以成为知己。” 第6章 元之忙不迭说:“不,不,不。” 香贞讶异,“我们不是朋友吗?” 元之颓然,“是,是。”她有点语无伦次。 香贞笑了。 过一会她说:“假如家父有一日问起我,请代我告诉他,我在加勒比海度假。” 元之说:“我答应你。” “我觉得疲倦,元之。” “没有关系,你大可以休息。” 香贞笑,“很多人会羡慕我,嗳?” 元之只觉得她沉沉睡去。 元之叹口气,刚想同原先生联络,忽闻门铃声。 元之大大希望这是江则培来寻找女儿,但事与愿违,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妙龄女郎,一身火辣辣的妆扮。 “香贞,”她一开口便说:“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推开主人,径自入屋。 元之尴尬之至,她根本不懂应付江香贞的朋友。 那女孩子坐下来,点着一支香烟,对江香贞说:“你这下子该死心了吧。” 元之呆呆地看着她。 “现在,”那女郎低低的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元之窘到极点,反而不由控制地笑出来。 女郎嗔曰:“笑什么!” 元之不能不问:“这位小姐,你尊姓大名?” 那女郎立刻脸上变色,霍一声站起来,指着就骂:“你活该孤独一世!” 这是一个很刻薄的诅咒,但是元之无法向她解释,那女郎一拧身,自顾自开门走了出去。 江香贞仍然没有自沉睡中醒来。 元之决定回到曼勒研究所去。 用到回去这种字眼,可见在关元之心目中已经没有其它地方比曼勒更亲切。 她用联络号码找到了原先生。 元之悻悻地抗议:“你们一定知道江香贞的来龙去脉,为什么不告诉我?” 三号的答案:“没想到你那么狷介,在曼勒研究所,一切有思想的生命均属平等。” 元之不语。 “况且,你与江香贞还同属地球上的生命。” 元之一额冷汗。 “我们还贮藏着若干其它地方来的生命呢。” 第3章 元之唯唯诺诺,“是,是。” 三号教训她:“你要把心胸放宽,接纳宇宙万物,否则,思想同一个闭塞迂腐的小老太太有什么分别?” 元之不出声。 “记住,你在曼勒研究所。” 幸亏原医生在这个时候进来解围,“三号,我们可没有不给机械人平等待遇,为何大放厥词?” 三号说:“我还有事要做。” 它匆匆离去。 原氏哑然失笑。 他转过头来看着元之,“第一个选择看样子不适合你。” 元之颓然,“原先生,我愿化作一缕思维电波,自由自在浮游在天空中。” 原医生温和的说:“我们的能力尚未达到那个地步,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元之无奈,“她是谁?” 香贞在这个时候苏醒,“对,原医生,她是谁?” 原医生按着电脑,索取资料,“她叫林慕容。” 江香贞代关元之发问:“她如何到曼勒研究所?” “亦系由别的医院转来。” “她有什么毛病?” “毛病?” “原医生,没有纰漏,怎么会来到曼勒研究所?” 江香贞词锋利厉,原医生啼笑皆非。 然而他还是温和的说:“这一切有待元之去发现了。” “元之少不更事,许多事无法应付。” 原医生沉着地微笑,“我却认为元之有足够的智慧,她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副健康的身躯!” 香贞吃了一记闷棍,原氏会不会是揶揄她徒有一具躯壳? 元之这时说:“请把林慕容的资料告诉我。” “林慕容,二十五岁,身体健康。” “就这么多?” “你何必知得更多。” 元之急,“我想知道,她为何失却了小宇宙。” 原医生答:“过去的事不重要。”坚不透露。 元之退而求其次:“她做什么职业?” “你会知道的。” “原先生,这对我不公平。” “我不想你有成见。” 元之还在犹疑。 原医生却说:“向香贞道别吧。” 元之呵地一声,她极之不舍得江香贞,像是已经认识她一辈子,香贞已是她最佳知己。 元之黯然。 香贞亦有同感,异常惆怅。 元之轻轻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香贞。” 香贞犹自振作地说:“元之,我同你订一个约。” “好,说吧。” “假如我的愿望达成,我会来找你。” 元之凄然,“那真要请原先生帮忙,否则,当你找到我,我已白发萧萧了,我俩已无话可说。” “我们相见的暗号是——” 元之给她接上去:“小宇宙。” 香贞点点头,“原医生,我几时可以再世为人?” 原氏答:“那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也许一天,也许一年,也许一世。” 两个女孩子听了,不禁黯然。 元之不得不道别:“香贞,认识你是一件好事。” 香贞说:“彼此彼此。” 元之舍不得。 原医生问:“你们两人想清楚了?” 元之硬着心肠点点头。 她至怕寂寞,而偏偏江香贞又是个最寂寞的人,元之承受她的身体,也必需承继她的人际关系,那可如何消受! 元之在医院那段日子,同病魔以及无名氏老先生纠缠,深深明白寂寥之可怕。 她每晚希望黑夜不要逝去,白天不要来临,因为天一亮,她就得提起勇气接受一连串治疗,即使略有好转,也不懂得如何打发时间。 无名氏是她的瑰宝,一老一小光是玩二十一点牌戏就能消磨好几小时。 老人一边玩一边诉苦:“我生有五子两女,孙子外孙二十余人,却没有一人关心我。” 元之毫不动容,“你这个人难相处,人家不想惹你。” 老人气结,“你同我又为什么会相处得不错?” 元之答:“我俩萍水相逢,你对我没有期望奇+shu$网收集整理,我亦不会令你失望,所以没有冲突。” 老人呆半晌,“元之,你句句有理。” “二十一点,吃你的十九点。” “这样下去,整副家当会输给你。” “输得起,怕什么。” 没想到无名氏老人所说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元之,”原医生把她的思维叫回来,“想清楚了?” “慢着,”江香贞说,“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关元之,请告诉我,林慕容相貌如何。” 原医生不能不略为透露消息:“她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 江香贞犹感不足。 “香贞,元之,”原氏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第二天,关元之在接受第二次小宇宙转移术之前直诉苦。——“忽尔做江香贞,忽尔做林慕容,留得小命,也性格分裂。” “你们真不会知道两副思想争用一具躯壳的痛苦,好比租人家一间狭窄的房间居住。” “记住把林慕容的小宇宙请走,勿再犯错。” 三号啼笑皆非,“原医生,这好像不是我们认识的关元之。” 原氏莞尔,“元之与江香贞相处的那段时间,沾染了她的习气。” “呵,关元之性格此刻有江香贞的影子。” “正是。” “不知江香贞会不会感染到关元之的优点?” “相信也会。” 这时原医生坐在控制室内扬声:“元之,准备好没有?” 元之点点头。 她听到耳畔有香贞轻轻的叮咛:“祝福你,元之,再见,珍重。” 元之看一看身边的白帐幕,不由得不说一声:“林慕容,你好。” 元之醒来之后,三号让她照镜子,并且戏语:“这是最最彻底的整形术。” 元之一看镜内反映,惨叫一声。 原医生不叫关元之过早看到林慕容的尊容,实有真理。 “天呵,”当下关元之抚摸着脸庞,愁苦地说:“长成这样,叫我怎么做人?” 三号大奇,“元之,依人类标准,你此刻是个花容月貌的美女,还不心足?” 可不是!镜中的林慕容肌肤胜雪,鹿般大眼睛下一颗泪痣,即使紧紧皱眉头,毫无仪态地弓着背、交叉着双腿,仍然是个美女。 元之喊着说:“我不要做美女。” 三号责备她说:“多少人梦寐以求。” “长得好,更寂寞。” “你少听那些废话,那些无稽之言是又老又丑声名狼藉的女人用来安慰自己用的。” 元之仍然呻吟。 她发觉林慕容的手又长,腿又长,身段过分玲珑,她关元之不知如何应付是好。 手足无措。 三号告诉她:“林慕容是一名摄影模特儿,追求者无数,生活多彩多姿。” 元之气结:“现在才告诉我!” 三号狡狯地说:“这是原医生的主意,他怕你挑剔。” 元之长叹一声,往床上一躺,双眼看着天花板,这样一个简单的姿势,此刻,由她做来,亦是一幅风景。 三号说:“你会对这个身体满意。” “三号,别骗我,如果这个身体那么好,林慕容为何弃之不要?” 三号答:“因为她笨。” “说来听听。” “她竟然视生命如儿戏。” 第7章 元之大吃一惊,正待发问,原医生进来了。 他笑问:“这次有没有租人一间小黑房的感觉?” 元之颓然顺答:“豪华巨宅,不知如何打点。” “你毋须做林慕容,尽管做回关元之。” 元之无奈,“我试试看。”也只好这样说。 三号感慨道:“嗳,一声谢都没有哩。” 元之这才勉强地说:“有劳各位操心了。” 做美女的压力已经太大,元之笑不出来。 元之提出几个要求,(一)她想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从头开始,(二)她需要现款,(三)她希望有朋友。 三号说:“头两项要求没问题,至于朋友,你的老同学梁云,不正在伦敦求学吗?” “那么,让我们到英伦去。” “记住,元之,你只有七十二小时。” 比灰姑娘好多了。 七十二小时内真要办起正经事来,可自东方飞到西方,从新布置一个新家园。 元之正打算这样做。 飞往西方途中,已经有男士问她:“小姐,你可愿意拍电影?” 元之对林慕容的学历一无所知,而她,关元之,忽然接触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她将何以为生? 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更加动人。 “小姐,有个故事非要你担纲主角不可。” 元之不去理他。 到酒店报到时是一个雨天,第一件事,元之是要找梁云。 电话打到宿舍,梁小姐出去了,元之留言。 到底年轻,放得开,元之顺带在附近溜达观光。 她倒是很欣赏雾都天地一色灰蒙蒙的情调。 才走到掇政街附近,就听见有人叫她:“慕容,慕容!”脚步声直追上来。 元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异地也会遇到熟人。 她只得转过身子来。 唤她的人是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慕容,我知道我不会看错。” 元之僵硬地答:“你的确看错了,我不姓林。” “慕容,慕容。” “我不认识你。”这句是真话。 年轻人叹口气,“那么好,让我提醒你,我叫吕一光。” 元之向他点点头。 他一径说:“看到你我放心了,原来传言不是真的。” “什么传言?” 吕一光凝视她标致的脸:“我一直说你不化妆时最好看。” “什么流言?” “不要去听那些风言风语。” 元之直问:“可是有人说我已经故世?” 年轻人笑,“你还说你不是林慕容” 元之词穷,明明要开始新生活,一上来就碰到旧相识,不知如何是好。 可见去旧立新是多么困难。 “我已再世为人。” 年轻人一定是林小姐其中一名追求者,态度非常迁就,“好好好,你爱怎么说都可以。” 元之定定神,然后说:“我已不是林慕容。” 年轻人好奇,他问:“那么,现在你是谁?” 元之据实答:“我叫关元之。” 年轻人笑,“无论叫什么,站在这街角都会变成冰棍儿,去渴碗热汤吧。” 元之笑了。 吕一光从头再打量她,“你是好像有点不一样,走路为何驼着背?一个人跑来伦敦,又是干什么?还有,如影附形的李公子王公子等人呢?” 这些问题,元之都不懂回答。 吕一光感慨,“有时候我也想做另外一个人,什么都从头开始,说不定另有奇遇,但一想到身分证、护照、电费表、电话……上的名字统统都要更换,不如省省,做新不如做旧。” 元之发觉他是那样有趣的一个人。 吕一光又说:“追着你跑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考虑过多次,一挤到那个队伍去,就永不超生,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名,所以,慕容,我情愿做你的好兄弟,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讲。” 元之有点感动,不过不得不一再指出;“我不是慕容,”她停一停,“不过,你可否告诉我,你听到什么谣言?” 吕一光答:“只要你安好,我才不管人家说什么。” “你会在雾都久留?” “我将在这里工作一年,不像李公子王公子张公子,我们这些普通人要一份职业。”他把卡片交给元之。 元之与他道别,回到酒店房间,原医生的电话便到了。 “觉得如何?” “太美太高太出名了,不习惯,而且,林慕容亦十分寂寞。” 原医生笑,“生命原本寂寥。” “不一定,你听过珊瑚树申诉寂寞没有?” “这个问题可以讨论六个小时,元之,凡事不要想太多。” “七十二小时不够以了解一个人。” “我们不能给你七十二年。” “我会尽快做出决定。” “祝你快乐。”原氏挂了线。 电话铃再响,来人说:“我找关元之。” 元之一听就知道这是她的老同学梁云。 “梁云——,”她吹呼,“你好,我们可否立刻见面?” 梁云对这个陌生的声音有疑问:“你是谁?” “我是元之,关元之。” 梁云沉默一会儿,“你的声音不像。” 何止声音,连容貌也不一样了。 “梁云,说来话长——” “向我证明你的确是元之。” “好,有一日,你来医院看我,我身上插满管子,你揶揄道:‘这可不成为提线木偶了’,下一句是——” 梁云接上去:“我们都是命运的傀儡。” 是,她是关元之,一点没错。 “明天早上,我来看你。” 元之舒出一口气。 淋浴时她看看此刻拥有的健美身躯,不知如何运用它才好。 林慕容本人大概也不晓得该怎么做,否则,她到此刻都应该活着。 这样漂亮的躯壳,竞成为负累,始料未及。 元之没有睡,着人送了一包香烟到房间来,坐在床沿点着一支。 这不是关元之的习惯,一定是林慕容的烟瘾影响了她,再加上江香贞的酒癖,不得了不得了。 元之打一个呵欠,混身麻痒痒,说不出难过,胸口也作闷。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麻醉剂! 林慕容吸食麻醉剂。 元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看样子她的小宇宙永远找不到理想的身躯寄生,因为自爱的人统统还健存在世界上。 她一宵不寐,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元之已决定舍弃林慕容的身躯。 元之用冷水洗一把脸,出外散步。 大都会繁忙的一天已经开始,车站挤满了人,车子喇叭哗哗响,小贩摆卖热狗咖啡…… 元之不由得大声喊出来:“我只想做芸芸众生其中一分子,是否太苛求呢?” 她身分太过奇突,她注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元之气馁,不知如何向老同学梁云交待她身分的转变。 元之所不知道的是,梁云一早已经站在她酒店旁门口,一直敲门,没有人应。梁云喃喃自语: “这么早,去了何处?” 身后有个声音说:“大约是出去溜达了。” 梁云一转身,见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阁下是谁?” “我叫吕一光。” 吕一光也打量梁云,只见她大衣围巾,头发毛毛,分明是一个学生,手还拎着书包,不禁有三分好感。 他问:“你找谁?” 梁云说:“我找关元之,你又找谁?” 吕一光怔住,关元之,真有这个人,昨天,林慕容也说她是关元之。 “关元之是你的什么人?” 吕一光声音中有极大的关注,梁云因而不介意他的质询。 她答:“元之是我的老同学。” 吕一光问:“你可带着她的照片?” “有。”梁云即刻翻查那百宝箱似的书包。 她终于取出一帧小照,递给吕一光。 吕一光一看照片中那瘦削的少女,立刻说:“我也有一张剪报要给你过目。” 他摊开一张旧中文报。 报上红字标题是那么惊心夺目,连带站在走廊转弯角落的关元之都看到了。 她散步返回酒店,发觉房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梁云,咦,老同学怎么会认识吕一光? 且听听他说什么。 讲了没两句话,就看见吕一光亮出旧报纸。 元之读到了头条。 “著名模特儿林慕容香闺神秘死亡”。 元之如堕冰窖,难以动弹。 只听得梁云问:“这同关元之有什么关系?” 吕一光答:“我昨天见过林慕容,她自称关元之。” “什么?” “这是一个难以用言语解释的怪现象,”吕一光说,“只有见到了她,你才会明白。” 元之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对年轻男女,忽然产生奇突的第六感。 吕一光与梁云的气质是那么接近,谈话间又显得如此投契,他们不难成为一对。 本来人海茫茫,他俩碰头的机会率接近零,可是此刻因为元之/林慕容的关系,这一男一女同时在酒店房门外邂逅。 缘分,来的时候,推都推不掉。 元之继而想到,也许,也许她在伦敦出现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成全吕一光与梁云这一对。 冥冥中的安排太奇妙了,元之此刻不禁释然,也许她也会有奇遇。 这时,吕一光与梁云两人同时喊出来:“关元之/林慕容,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8章 元之不得不慢慢现身,并且咳嗽一声,“我在此地。” 该死的原医生,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她。 见了面,非同他算帐不可。 吕一光大喜:“慕容,好极了,请过来。” 梁云震惊,“元之,这是你?” 元之清清喉咙,“让我们边喝咖啡边谈。” 吕一光忘了上班,梁云也暂停上学一天,一行三人,找个幽静地方坐下。 梁云直摇头,“一定有人开我们玩笑。” 当然有,那是曼勒研究所的原医生。 元之幽幽说:“我的确是关元之。” 梁云直摇头,“你比元之高一个头,再说,皮肤容貌没一丝相像,我肯定你是林慕容。” 吕一光说:“慢着,她谈吐思想态度没有一处似慕容,我肯定她是关元之。” 元之呻吟。 梁云怔怔地看着元之,忽尔落下泪来,“元之,你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梁云问:“你到底是谁?” 吕一光按住梁云的手,“给她一点时间,这不是件简单的事。” 梁云非常困惑,用手托住头,看牢林慕容/关元之。 元之半晌问:“我希望你俩可以接受我。” 吕一光立刻说:“这不是问题,我与慕容一向是好朋友,只不过,”他无奈地说,“忠言逆耳,她日渐与我疏远,嫌我比她妈还噜嗦。” 梁云听了这话,愁眉百结中还笑出来。 “不,”元之抬头,“不,一光,我一见你,便有股异常的亲切感,我想林慕容是对你另眼相看的,你才真正对她好。” 梁云这时说:“不知怎地,我越看你越似元之。” 元之有讲话前先皱眉的习惯,此刻活灵活现的在林慕容脸上露出来。 元之苦笑,她的确是元之,不过此刻,她有更要紧的话要说:“两位,我需要朋友,假使有什么意外,我再变成另外一个人,请照旧当我是朋友。” 梁云错愕地看着元之,“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吕一光思索一会儿,微微笑,“你的意思是,元之,你也许会再次借用另一人的身体。” 元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一光,你真是明白人。” 一光也很高兴。 “一光,”元之灵机一触,不禁问,“你在大学里,到底读的是什么?” 一光笑意更浓,“说来凑巧;我选的科目是灵魂学。” 梁云低呼:“难怪你明白的事我全然不懂。” “不要紧,”一光安慰她,“我慢慢讲给你听。” 元之也笑了,至少她玉成了这一对年轻人,她还来得及做这件好事。 一光又说:“慢着,元之,日后我们如何相认?” 元之笑,“问得好。” 梁云不置信地接上去:“襟上别一朵玫瑰花,手上拿本文艺小说?” 元之答:“不,我们的暗号是小宇宙。” “好,”一光答,“无论是否托生在一只猫身上,只要你讲出小宇宙三个字,你即是关元之。” 梁云叹口气,“天呵,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光对梁云说:“我们给元之时间处理私事,来,我送你去上学,顺带给你解释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元之,我不舍得你。” 梁云与老同学紧紧拥抱。 “保重。” 梁云依依不舍,“下次我们见面会在几时?” 元之看着他俩,忽然用了原医生的语录:“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下一生。” 他们终于道别。 元之独自在风景怡人的河畔散步,从前,货仓林立的一带此刻都是新建的公寓大厦。 海鸥不知物是人非,仍然飞来觅食。 元之轻轻叹口气,这条河不知见过几许风流人物。 游览船缓缓驶过,甲板上的游客朝元之挥手,元之亦与他们招呼。 她在河畔踯躅,不愿离去,似有所盼望。 忽然之间,有人叫她:“元之。” 元之这一惊非同小可,远远比有人叫她慕容还要意外。 谁,会是谁? 她双脚钉在地上,一时移动不了。 左眼忽然跳动,那颗泪痣,更似将堕未堕的一颗眼泪。 “元之,假如这真是你,请你说出我们之间的暗号。” 元之终于凝聚力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红头发绿眼睛满脸雀斑的年轻男子。 元之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他很温柔的说:“假使你是关元之,你一定知道我们间的暗号。” 元之忽然间知道他是谁了。 既惊且喜,但是又觉得突兀,元之捧腹大笑,笑到流下眼泪来。 红发青年却固执地问:“暗号是什么?” “我们两人一起说。” 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小——宇——宙。” 大家紧紧拥抱。 “元之!” “香贞!” 列位看官,是,这红发青年正是江香贞。 呵,江香贞终于如愿以偿,转为男身,她俩又再一次相会。 只不过此刻两人都惜用着别人的身体,情况十分诡秘。 “去喝一杯。” 元之按住她问:“你怎么会找到我?” “我此刻是一个苏格兰人,我姓麦克阿瑟,而你在英格兰,经过三号指示,自然轻而易举找到了你。” “没想到曼勒这么快达成了你的愿望。” “事有凑巧,机缘巧合。” 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两个女孩子聚旧,在旁人眼中,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只见一男一女难舍难分在情话绵绵。 男的一头烈火似红发,女的肌肤似雪,两人都一般高大,煞是好看。 “太好了,香贞,你可以从头开始。”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舒服得多,也许你也应该试一试。” 这样的好介绍元之如何担当得起,连忙骇笑摇手,“不不不,我情愿做女性。” “做女子辛苦呢。” “做生不如做熟。” 香贞,不,麦克阿瑟君笑道:“可见人各有志。” 元之不由得问:“苏格兰人好做吗?” “有时需穿裙子,”香贞答,“不过穿裙子对我来说真是驾轻就熟。” 元之笑得打跌。 香贞上下打量她,“元之,此刻的你十分迷人。” 元之举起手,“一家不知一家事,我担不起这个身体,我明天就打算回曼勒去。” “元之,别太挑剔。” “我自有我的苦衷。” 香贞说:“来,到红狮酒馆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元之就走。 红狮酒馆里坐着一个俏丽的金发女,看样子已等了奇+shu$网收集整理好久,一见元之,立刻杏眼圆睁,双手叉在腰上质问:“你是谁?” 元之马上投降,“我先走一步,我们后会有期。” 立刻转身逃离是非之地。 可是麦克阿瑟追上来:“元之,元之。” 元之微笑,“记住暗号,我若需要朋友,你要随时奉召。” “得令。”他向元之敬礼。 元之与他握手,“祝你幸运。” “我的确幸运得无以复加。” “我先走一步。” “元之,我可否劝你一句话?” “请讲。” “不要计较躯壳是否十全十美,每个人都有优点有待发掘,看你如何利用矣。” 元之只觉委屈,但终于点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你现在的身分是什么?” “我是一名上进的年轻律师。” 元之笑,“怪不得你的英语纯正,没有乡音。” 香贞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显然高兴到极点,一看就知道她太喜欢做麦克阿瑟。 元之由衷地为香贞高兴。 她与他在酒馆外道别。 呵,每个人都找到伴侣,只余关元之孑然一人。 元之慢慢踱步回酒店去。 原医生随即找到她,曼勒对她的行踪真正了如指掌。 “见到江香贞了?” 元之正想问这个问题:“香贞并无读过法律,如何做律师?” 第4章 怎么难得倒原医生,他对答如流,“我们在麦克阿瑟的记忆系统做过手脚。” 元之悚然动容:无所不能的曼勒研究所! 在他们那里,人人可以求仁得仁。 原医生关注地问:“元之,你为何抑郁?” 元之要过一刻才能回答:“听上去我好似很不感恩,但是,但是,我竟向往做回旧时的我,在医院到处溜达,同寂寞的老人玩牌戏度日。” 原医生提醒她:“你的身体早已不行了。” 元之遗憾,“是的,你讲得对,我没有回头路。” “现在有什么困难?” “原先生,你没同我提及,林慕容是这样的一个人。” 元之几乎可以看到原先生慧黠的双目闪烁,他竟如此答:“人人都有过去。” 元之仍然说:“她的身体不适合我。” “元之,当心千拣万拣,拣着一个烂灯盏。” “我不是还有一次机会吗?” “元之,既来之,则安之。” “记住,原先生,”元之悻悻然,“我是曼勒符持有人。”又不得不侍候她。 原氏为之气结,“元之,请详细说出你的要求。” 元之诚恳地说:“我希望做一个普通的女子,过正常愉快的家庭生活。” 第9章 “请记住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元之吞一口涎沫,“是,我知道。” “那么,元之,回来吧。” 就这样决定了。 晚上,元之独坐咖啡厅,正想好好吃一顿,狂蜂浪蝶却不放过她。 首先是一位中东男士走到她对面礼貌周到地问:“小姐,请问这张椅子有无人坐?” 元之抬起头,那人更明显地惊艳,元之却告诉他:“许多台子都空着,那些椅子都没人坐。” 中东来的男士尴尬地咳嗽一声,“小姐,呃,容我介绍自己,我是鸭都拉王子。” 元之笑,“我是清朝芙蓉蛋公主。” 中东男子气馁,只得退下去。 跟着是一位亚裔男子,用英语同元之攀谈:“小姐,你很脸熟。” 元之猜他是日本人。 “我这次来伦敦,是收购这间酒店。”他跺跺脚。 元之放下食物,轻叹一声,买买买,买买买,奇怪的是,居然那么多人愿意卖卖卖,卖卖卖。 元之轻轻说:“西敏寺在左边,白金汉宫在右边,买下那两座之后,我们再商量吧。” 元之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桌子往外走。 可以想象林慕容,就是在异性追追逐逐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长得美,扔又扔不掉,渐渐沉迷,更加致力发展美态,完全疏忽其他优点。 谁知道呢,加以栽培,林慕容可能会成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但是她从来没有用过功,也没有必要这样做,渐渐除了美,林慕容一无所有。 她只有美色,故此,如果要其它的东西,就得拿美色去换。 绝对不是一门容易的营生。 走到大堂,又有人搭讪,“小姐,你掉了东西。” 元之发觉她下意识地微微垂下头,眼儿媚媚地斜飞出去,看那是谁。 她随即吃一惊,这种姿势是谁教她的?关元之哪里懂得这一套,这明明是林慕容的伎俩! 再不走,恐怕美元之就快要变成林慕容。 那个男子得到这样的鼓舞和激励,哪有不做进一步表示之理,立刻拾起元之掉下的外套,趋向前来,替元之搭在肩膀上。 可是元之已经变了脸,适才色若春晓,此刻面如玄坛,着实吓了人家一跳。 元之冷若冰霜,转头就走。 在电梯里,一颗心犹自怦怦跳,原来关元之的小宇宙不能百分百控制林慕容的肉身。 前任主人的旧时姿势随时会得现出来。 元之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梁云来找,元之延她入房。 两个女孩子不由得说起往日同学时趣事。 “张老师用粉笔每一划都会制造出吱吱声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答得出周老师的问题结果全班罚站不知多么轰动。” 梁云凝视她,“元之,你真是关元之。” 元之无奈指指脑袋,“是,这里是。” “记得吗,十六七岁时我们一直希望长大了会成为美女。” “美女在十六七个月的时候已经看得出来了。” “我们太过无知,”梁云叹口气,“希望有奇迹出现,”她抬起眼来,“不过,元之,你此刻的艳光令人不敢逼视,真羡慕你。” 元之苦笑,“梁云,我要走了,特地向你告别。” 梁云点点头,“再见。” “是,青山白水,后会有期,代我向吕一光告别。” 梁云露出腼腆之情。 元之莞尔。 第一个对元之表示啧啧烦言的是曼勒三号。 “又是你!” 元之心虚地说:“最后一次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元之赔笑。 三号瞪她一眼,“没有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信焉。” “也许是,但是,叫我做江香贞,或是林慕容,我都不会快乐。” “小姐,世上能有多少个快乐的人。” 元之困惑,“照你这么说,会不会都是选错了身体?” “才怪,是因为你们都太过贪心。” 原医生出来了,“元之,我们又见面了。” 元之发觉原君留了胡须,讶异地说:“三天不见,先生的须这样长了。” 三号哼的一声,“有位女士认为他蓄须好看,他便立时三刻遵命。” “啊。”元之笑出来。 原医生咳嗽一声。 三号说:“元之是熟人,怕什么?” 元之好奇,那一定是位美且慧,非同小可的女士,有机会真想见一见。 三号约莫知道元之在想什么,笑道:“那位女士的原居地在英仙座,你不容易见到她。” 原医生又再咳嗽一声,三号才噤声。 原氏看着元之说:“你要求做一个普通人……正常的家庭……” 元之连忙补一句:“平凡的女子。”是女人,不是男人,千万不要弄错。 “如愿以偿之后,不得反悔。”三号在一旁说。 元之苦笑。 过一会问:“原先生,你有没有后悔过你是你?” 原氏微笑,“很多次。” 元之说:“我做我自己的时候,一直很满足。” 原医生很有深意的说:“呀,但是你做了你才多久?十九年、二十年?日子久了,难免生厌。” 元之很吃惊。 “到了中年,”原医生感喟,“你自会明白。” 元之说:“我还以为过了青春期我们会得驾轻就熟,乐意做自己。” 原医生抬起头,“说得也是,所以讲哀乐中年呀,有苦有甜。” 三号总不忘回一句:“元之,这次转身,你要做她做到老。” 元之惊惶起来。 三号问:“抑或,你情愿做美女林慕容?” 元之欲得到原医生保证:“我会快乐吗?” 原医生摇摇头,“我不能担保,快乐靠你自己寻找。” 元之不禁哭泣。 三号摇头,“可怜的女孩。” 原医生说:“元之,你已经比许多人幸运,来,准备好没有?” 又要搬迁了。 原先属于林慕容的这具躯壳,将来不知由谁搬进来住。 元之忍不住问:“下一位……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看看她。” 荧光屏上打出资料:孔兆珍,女,二十六岁,已婚、生活正常愉快,与丈夫感情甚佳。 元之颇觉满意。 照片中的孔兆珍容貌端庄,笑得十分灿烂。 她不是美女,但是元之一看见她就有种亲切感。 三号问:“还满意吧?” 元之说:“最好有一本图文并茂的选择目录。” “小姐,”三号啼笑皆非,“你真会得搞笑。” 最后一次了,元之举起手,把中指交叉叠在食指上,希望也是最好的一次。 “慢着,孔兆珍如何会到曼勒来?” “纯粹是一宗意外,她在一项小手术中出了一点错。” “她家人尚未知情?” “还没有,正等着你回家呢。” 这时原医生说:“元之,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做人呢是糊涂点的好,越是拣择越不开心,你不如随遇而安。” 三号笑笑,“当初你做了你,又何尝预先做过资料搜集、心理准备。” 元之一想,这也对,关元之有什么好?孤儿,一贫如洗,在育婴院长大,教育程度普通,患白血病,高中始就在医院进进出出,这种记录,并不值得骄傲。 谁都不会比关元之差。 想到这里,元之豁达起来。 她露出一丝笑。 原医生笑道:“无论做什么人,知足常乐。” “原医生,事后,我还可以跟你联络吗?” 原氏讶异,“可以,当然可以,你同曼勒有这样深的渊源,你是曼勒的终身朋友。” 元之好奇问:“持有曼勒符的人都是你们的好朋友吗?” 三号答:“才怪,有人因为又贪又坏又笨,曼勒早与之绝交。” 元之不敢再说什么,她生怕曼勒的工作人员日后也这么批评她。 原医生同她说:“这次手术之后,由我们把你送返孔兆珍女士的原居地。”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让你在当地一家医院醒来,由孔兆珍家人接返家去,免启疑窦,你日后好做人。” 元之只得点点头。 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次,做孔兆珍,可是要做到老的。 在该刹那,元之忽然有点明白,那位自称无名氏的老先生为何要把曼勒符转赠予她。 他已十分明白做任何人都是辛苦的差使吧。 最好什么人都不做。 元之苦笑着闭上双目。 她听见三号的祝福:“元之,一路顺风。” 顺风?说得也对,她的确有远行。 这时,她耳边响起呜呜的风声。 元之觉得混身舒畅,身轻如燕,飘起来,御风而行,正在陶醉,忽闻有人叫她,一声又一声,语气逼切。 真不识相。 谁,谁打扰她? 元之没好气,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 “好了好了,她眼皮动了。” 白蒙蒙一片,医院,是间医院,元之对医院的布置最熟悉不过,忽尔一阵剧痛,她呻吟起来。 “醒来了!”四周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元之听到轻轻饮泣声。 “小组抢救了四十八小时!” “幸亏无恙,快向上头报告。” “病人丈夫在外边等了好久。” “把好消息告诉他。” 第10章 元之只觉得痛,苦苦忍耐,额角迸出豆大汗珠。 有一双温柔的手替她印汗,四周围渐渐又静下来。 元之睁开双眼,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向她微笑。 她对元之说:“欢迎你到我们这里来。” 呵,她是知情的,她是原医生的合作人。 元之暂时连痛都不记得了。 “现在,你是孔兆珍。” 元之点点头。 “祝你快乐。” “谢谢你,医生。” 那位女医生颔首,轻轻退出。 元之找不到镜子,只得伸出双手来观察,一看之下,吓一大跳,好粗好黄的一双手,指甲修得非常短,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位劳动妇女。 元之发呆,她记得林慕容的手指犹如十管玉葱,永远搽着鲜红蔻月,那手同此手比,好比云同泥。 元之叹口气,呵知足常乐。 她重新闭上眼睛,放下手,腕上各种维生的管子叮当碰撞。 这时,有人轻轻推开病房门,又有人轻轻说: “庄先生,请勿久留。” 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近病床。 “兆珍,兆珍。” 这是在叫她了。 元之十分疲倦,再一次用力抬起眼皮,嘴唇动一下。 她看到一张殷实好人的脸,但是头发凌乱,一面孔胡子茬肿眼泡,声音沙哑。 不问可知,他是孔兆珍的良人。 这么丑! 正错愕间,那人忽然泪盈于睫,接着泪水汩汩而下,握住元之的手,大声哭泣。 元之被感动了,“莫哭莫哭,我没事。” 那人仍说不出话来,大力喘息,似一个受了委曲的孩子,呜呜哀鸣。 看护闻声推门进来,“庄先生,你这样变成骚扰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着他背脊,“没关系,没关系。” 半晌,庄某才抬起头来,擦擦眼泪,“我欢喜得疯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双目濡湿,有这样好伴侣,做普通人又何妨,双手粗些又有什么关系。 “庄太太过数日便可出院,你请放心。” 只听见庄某问看护,“我可以带孩子来见见母亲吗?” 孩子!元之吓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当然名正言顺有孩子。 意外之后,元之反而有点高兴,多好,她已经做了现成母亲了。 她轻轻问丈夫:“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看护连忙答:“他叫庄允文呀,”推一推那错愕的丈夫,“庄太太的记忆慢慢自会恢复。” “哦,”元之又问,“我的孩子叫什么?” 庄允文呆呆的看着妻子,她莫非失忆? “儿子叫小明,”看护抢答,“女儿叫小珠。” 元之阿一声,居然共有两个孩子,“他们几岁?” 庄允文只得聚精会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岁,小珠一岁。” 那么说来,孔兆珍很早就结了婚。 “有没有照片?” “我这就去把他们带来。” 庄允文走到门口,又回转奇书网身,手足无措,团团转。 看护诧异问:“庄先生,你怎么了?” 庄允文颓然说:“我不敢离开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没想到孔兆珍这样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挚的爱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却一个知己也没有。 看护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们替你照顾庄太太。” 元之不由得问;“你在外头,谁看住孩子?” 庄允文答:“他们的祖母与我们住呀。” 元之敲敲额角,“是,想起来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见那两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与小猪带来。” 庄允文笑了,“是小珠。” “对,小猪。” 庄允文与看护都笑了。 元之倦极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胧间问,“你是谁?” 对方是一个少妇,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请代我照顾小明与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却转头就走,元之没有追上去,隐约知道那是谁,于是大声说:“你放心好了。” 那少妇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处。 醒了之后,元之支撑着蹒跚地走到浴间去照镜子,见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惊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岁,已为未老先衰立招牌,这人需要好修饰,好好补养,才能恢复元气。 元之不由得叹口气。 真的要找一个理想的躯壳,也许要穷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绝对是个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妇。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嘭的一声,有人踢开病房门进来,“我妈妈在哪里?” 本来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来,她知道这是谁,这是庄小明。 她强忍着伤口痛楚,笑着迎出去。 小明一见她,过来用双臂紧紧箍住母亲,痛哭失声。 他的脸伏在妈妈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亲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爱心耐心与力气即可。 慢着,那边那个由老太太抱着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猪,她是小精灵,一双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儿审视得有点心虚。 祖母见她生分,哄她说:“叫妈妈呀,你不是学会叫妈妈了吗?” 那幼儿胖胖双臂搭住祖母脖子,动也不动,继续瞪住元之,像是说: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你抱,我妈妈什么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谁?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过来,哗,好重,元之脚步一个踉跄,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体好些再抱。” 幼儿并不哭,只是全神贯注地冷冷看着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给她抱。 家是很挤逼很仓猝的一个家。 许多电器家具,都需要添置了,很明显因为经济缘故,都用旧货勉强凑合。 夫妻俩与幼儿睡一个房间,祖母与小明用另外一间。 厨房与卫生间都狭小而幽暗。 元之冲口而出:“要另搬一间公寓了。” 庄允文一听,先笑出来。 随即是庄老太揶揄的说:“兆珍病糊涂了不成,光天白日讲梦话。” 元之知道这不是庄家经济能力可及,当下立刻噤声。 靠朋友的时间到了。 当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儿哭声惊醒,梦里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适,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庄允文还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涩的双眼,正想去安抚小女孩子,庄老太已在房门处出现,咕哝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还要上班。” 元之连忙唯唯诺诺:“是,是。” 庄允文已醒,笑道:“妈你去睡,我来抱。” 老太太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头。 庄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颜悦色对元之说:“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试试,你明天还要上班。” 庄允文忽然说:“我早已无班可上了。” “什么?”元之错愕。 “公司大量裁员,我是第二批被撵出来的人。”庄允文低着头。 “唷,”元之说,“别给老母知道。” “我已决定瞒着她。” 庄允文本来最怕妻子担心,此刻打量她,见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样,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第二天一早,庄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买菜,小明上学,元之把那一岁大还未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开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儿不出声,那双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发毛。 “妹妹,”元之无奈地摊摊手,“我知道你一早认清楚我并非你的妈妈。” 幼儿神色好似松懈了一点。 “你的真妈妈暂时不会回来了,”元之同她说老实话,“此刻由我顶替她的职位,我不是坏人,我将尽力而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着她。 “那样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你爸爸与哥哥有人照顾,祖母不用那么吃力,还有你,一天吃五顿洗两次澡,也有人侍候,我们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听得懂,她低下了头。 元之说下去:“你是个小小人,你有灵性,你想必明白我讲的是什么。” 幼儿伸出手来。 “来,让妈妈抱抱妹妹。” 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觉得很有成就感,“我会对你好,我答应过你妈妈,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声渐停。 电话铃响了。 是原医生找关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儿,一手听电话。 “设法改进它。” “原先生,请代我联络江香贞。” “你是指伊安麦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托她,不,他办。” “没有问题。” “还有,请替我找两个人。” “可是梁云同吕一光?” “正是他俩,麻烦你了,原先生。” “日子还过得去吗?”原医生充满关注。 “我此刻是两子之母,每天没有一刻属于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闲也无,都得偷来做。” 第11章 原医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长大,届时,你要留都留不住他们。” 元之的心柔了。 这时,元之听见庄老太太在背后问:“兆珍,你同谁说话?” 元之这才想起,这个三代同堂的家没有隐私可言,连忙挂断电话。 庄老太太教训媳妇:“孩子睡了,还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双手,煮完中饭要去接小明放学。” 两个女人都是这个家庭的奴隶。 元之一声不响埋头苦干起来,汗湿透了她身上陈旧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谁叫你不做能干的江香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连后悔不该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都没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来,见庄氏母子悄悄的对话。 母:“你可觉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这样的了。” 母:“似换一个人似的,对这个家一点记忆也无。” 子:“慢慢就会好。” “不过她仍然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媳妇。” “这些年来,也真的难为她了。” “今日,我听得她与陌生人说电话。” “妈,这就是你不对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紧。” 庄母不语。 “妈,多疼她一点。” 元之在房中,被这个平凡的男人感动到落下泪来。 孔兆珍这样尽心尽意为家庭,一定有个理由,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便是动力。 她只装作在简陋的床上睡着了。 半晌庄允文回房来,辗转反侧,不能成寐,转瞬天明。 第二天一早,元之已接到原医生的电话。 “下午三时,你的朋友们会在街角的茶餐厅等你。”原氏对她的环境了如指掌。 哎呀,可是下午三时正是家务最忙碌的时刻。 “放心,我们会替你安排。” 元之脸上泛起一个微笑,挂上电话。 庄老太的疑心更大,因问:“兆珍,那是谁?” “呵,老朋友。” 朋友,孔兆珍有什么朋友,电锅洗衣机菜篮才是她的朋友。 更印证了老太的疑窦。 挥着汗,一下子到了下午,趁小明尚未放学,元之抱着幼儿开门外出。 庄母叮一句:“早些回来。” “是。”元之对老人一贯恭敬。 元之的老朋友已经在茶餐厅恭候。 她趋近去,满腔热情叫:“梁云、一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梁云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到一个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蓬头少妇,吓一大跳。 元之连忙说出暗号:“小宇宙。” 梁云倒抽一口冷气,“你!元之,你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元之没好气,“喂,别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云忍不住嚷:“你什么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妇?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这次你错了。” 元之瞪大眼睛,正要发作,被一旁的吕一光按住。 “两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谈。” 梁云痛心疾首,“元之,以后你的日子怎么过!”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们这等潇洒仕女的清寂岁月如何挨过。”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旧好不好?” 元之先抱着孩儿坐下来,发觉少了一人,“麦克阿瑟在何处?” “洋人不方便坐在这里,他在车子里兜圈。” 梁云到这个时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紧紧抱着个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圆圆扁扁的面孔,没想到那小家伙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锐。 梁云讶异地问:“这是谁的孩子?” “我的女儿。”元之骄傲地回答。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女士们,别吵了,元之,长话短说,说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亲靠友的人一样,她的要求很简单:钱。 元之简述她的现况:“我久病初愈,丈夫失业,孩子嗷嗷待哺,家里还有老人家。” 梁云捧住头,“我的天!” 吕一光说:“慢慢来,镇静一点,我们且与麦克先生谈。” 他们付帐离开茶餐厅。 “对了,”元之到这个时候才记得道谢,“劳驾你们赶来。” “不要紧,”梁云说,“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车停在他们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车。 红发绿眼的麦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热烈握手。 他没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奥秘。 幼儿从没见过火红色的头发,吓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幼儿紧紧勾住妈妈脖子,小面孔埋在妈妈胸前,一切都靠妈妈保护张罗,她信任妈妈。 这个时候,这名外形狼狈的少妇面孔上露出一层圣洁的光芒。 梁云忽然明白了。 她噤声,不再批评元之的选择。 元之一口气说:“麦克阿瑟,请即与镇亚重工的律师联络,我需要一笔款子渡过难关,孩子们一定要有宽敞舒适的家。” “放心,我会处理得天衣无缝。” 元之不放心,补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钱,小康即可,钱多淹死人。” 梁云笑了,这活脱脱是关元之的口吻。 麦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专业人士姿态。 元之忍不住说:“香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却认为名字不要紧,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只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况。 “我还需要一名能干的家务助理。”元之说。 “没问题,立刻替你办。”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较稳定的职业。” 麦克阿瑟说:“他是电脑操纵员是不是?” “是,请帮他进修、升级。” “我懂。” 梁云越听越奇。 古时的神话:“穷书生得到一张美女图,晚上,那美女自画中走下来帮他打理家务,还织布拿出去买,在画中人经营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关元之还不就是这个画中人。 第5章 麦克阿瑟说:“你有无考虑到,元之,将来,庄家的两个孩子,会是你的承继人?” 元之微笑,拍拍孩子背脊,“这是他俩的缘法。” 世事之奇,无奇不有。 镇亚的财产,竟然落在全不相于的庄家兄妹身上。 吕一光感喟:“从此我不再相信苦苦钻营了。” 梁云在旁做注解:“我会努力尽自己本分,然后听由上天安排。” 元之问:“几点钟了?” “四点一刻。” “时间过得好快,请送我回家,我要服侍宝宝洗澡吃奶。” 大家沉默,没想到元之会是好妈妈。 梁云试探地问:“你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吧?” 元之疲乏地一笑,“我已没有时间去探讨这种问题了。” “让我抱抱孩子。”梁云说。 小孩不肯。 “她好像听得懂我们说话。” 元之笑,“每一个字都懂。” 车子停在街角。 “随时叫我们。” 元之感激地说:“三位真是我的天兵天将。” 大家都笑了,关元之何尝不像落难的仙女。 回到家里,庄母又怪责下来:“去了那么久。” 元之只是赔笑。 庄母亦不好意思,叹口气,“兆珍,我不怪你去散心,家里头实在热。” 元之安慰地:“不怕,我家很快会有转机。” 连元之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傍晚应允文回来,一边帮着摆碗筷,一边同妻子悄悄说:“我找到新工作了。” “呵。” “去找老同学聊聊,谁知他似在等我,立刻把我介绍到镇亚重工,还亲自陪我去见主管,谈了三十分钟,约好明天带文件去登记,薪酬比从前高百分之三十五,且有进修机会。” 元之笑,“那多好。” 庄母的声音传来:“小两口子别卿卿我我好不好,吃饭了。” 庄允文凝视妻子,“兆珍,你一直是我的幸运星。” 元之说:“只要是个人才,社会自然赏识。” 庄允文笑笑,不语。 第二天是周末,庄允文出去一个上午,回来向老母宣布好消息。 一家子正在高兴突闻门铃响。 门一打开,外头俨然站着伊安麦克阿瑟与他的助手,两张面孔都一本正经。 元之忍俊不住,几乎笑出来。 元之真佩服香贞,她完全没有女儿态,看上去百分百是个洋汉。 还示意同伴做翻译呢。 那华籍青年二话不说,开口便道:“我们代表江香贞女士找孔兆珍女士。” 庄允文是一等良民,见到这等阵仗,不禁大吃一惊,“找孔兆珍何事?” “江香贞女士遗嘱上注明,把华兰新屯的寓所赠予孔兆珍女士,下星期可办移交手续。” 庄家诸人呆住了。 麦克阿瑟趁他们不注意,向元之夹夹眼。 元之不由得问:“华兰新屯在哪里?” 庄允文困惑到极点,答道:“那是本市十分四整的中等住宅区。” 元之又问:“公寓面积有多大,几时可以搬进去?” 律师答:“三房两厅两卫生间,露台朝南,全新装修,即时可以入住。” 第12章 庄允文越听越奇,“慢着,兆珍,江香贞是什么人,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元之答:“她是我的老同学,英年早逝。” 麦克阿瑟咳嗽一声。 元之连忙补一句:“我们虽然久不来往,昔日感情极佳。” 两位律师报告完毕,站起来告辞,“下星期随便哪一日的办公时间请到王董张律师楼办手续。”放下名片,走了。 庄老太惊喜交集,“兆珍,没想到你有这么慷慨的朋友。” “慢着,”庄允文说,“兆珍,无功不受禄。” 元之摊摊手,“这份礼物却之不恭,况且,要退回的话,也无人收领。” 庄老太忽然说:“允文,让我去看看那间新屋。” 老人脸上渴望的神情毕露。 元之说:“我决定搬过去,大人、小孩,统统住得舒服些。” 庄允文黯然,通货膨胀害了他,几次三番想搬到较为舒适的地方,可是通胀永远跑得比节蓄快,他时常安慰家人,说“屋宽不如心宽”,渐渐也知道不是办法,开始气馁。 老太太又怂恿:“去看看。” 庄允文打量住了二十余年的老家,还是他父亲故世前置的丁点产业…… 老太太又说:“你弟弟需要用钱——” 庄允文不得不说:“好,去看看。” 老太太欢天喜地回房去。 那天晚上,庄允文同妻子说;“从未听你提过江香贞这个人。” “香贞是我好友。我同你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你根本听不进去,日忙夜忙,尽为口奔驰。” “她患什么病?” 元之叹口气,“英年早逝,你说还会是什么病。” “可惜,她没有家人吗?” “有,”元之想起无名氏老先生,“同家人合不来,无缘分。” “可是这么大的一笔礼。”庄允文喃喃道。 元之已经倦极入睡。 她右手搂着小女儿,母女两人脖子上的痱子粉都没有搓匀,白色一搭搭,有股清香味道,一只旧风扇左摇右摆,陪庄家挨完一个苦夏又一个苦夏,忽然之间,应允文觉得他交了好运。 难怪人们说,黑暗之后就是黎明。 妻子重病,他接着失业,眼看走投无路,一天一天咬着牙关那样过,看着家中老小,心如刀割,只怕生活没有着落,可是忽然之间,一切好转……庄允文也睡着了。 星期一,他们一家齐齐去看新房子。 庄母一进屋,就不想走了。 元之挑一间最大最亮的卧室说:“妈,你住这里。” 小明问母亲:“妈妈,妈妈,我呢?” 庄母说:“开开冷气机。” 应允文无奈,他只希望这层房子由他双手赚来,问心元愧。 老太太笑,“哟,又凉又静又亮,允文,这就是天堂,我不想走了。” 庄允文更觉悲凉。 元之说:“妈,我们明天就搬来。” 庄母问:“谁对我们那么好,看,床铺被褥什么都式式俱备。” 庄允文忽然看向妻子。 元之避开他的目光。 应允文轻轻的说:“谢谢你。” 元之笑笑,“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何况我俩是夫妻。” 庄母早已不理鸿福从何而来,一迭声只是说:“好了好了,我也享几年晚福。” 庄允文无地自容。 别家的女人香喷喷冰肌无汗,他的母、妻、女,却无时不刻不一身酸臭,这难道还是卖弄骨气的时候。 元之在屋契上签了字。 王律师说:“孔女士,有一名家务助理下个月会向你报到。” 元之拍着手,“好极了,妈可以陪孙儿去逛花园了。” 庄允文不相信双耳,一夜之间,他变成中等阶层人物,似做梦一样。 夜阑人静,他同老母讨论这个现象。 “妈,你不觉得怪?” “有什么怪,难道我们家不配走走好运?” “可是一切都堆一起来。” “啐,你嫌多还是怎地?” 庄允文沉默一会儿,“兆珍变了。” “嗯。” “出院以后,她活泼、独立、有主张,而且,多出一帮朋友来。” 庄母说:“但她是庄家好媳妇。” “我好像不认识她了。” “别瞎说。” 庄允文叹口气,搔搔头皮。 “新工作怎么样?”庄母忽然问。 庄允文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找到新工?” 庄母叹口气,“你以为妈是笨人?” 庄允文垂下头,有什么瞒得过老人法眼? 元之在房中听到每一句对白。 身边的小女孩也抬起头,似小心聆听大人说些什么。 元之轻轻问她:“听懂吗?” 幼女不语。 “叫妈妈,你早已学会叫妈妈。” 她不出声,自元之回来以后,她没叫过妈妈。 “你不喜欢我?” 又不是!幼女伸出胖胖手来抚摸元之脸颊。 元之叹气,“我明白了,妈妈原是无可替代的人物。 幼儿伏在她胸前。 元之说:“你将是我的承继人,记住,我的一切,属你所有。” 庄允文进来笑问:“你俩说些什么?” “我在想,我们一家数口虽然平凡,但是人人相爱,又不知胜过多少人。” 他们顺利搬到新居去。 忽然之间,庄允文多出许多亲友,平时已经不来往的亲戚统统重新发现了他们,纷纷上门叙旧,庄家门楣光鲜,庄允文神清气朗。 元之手段大方,深得人心。 问及她零用何来,她总笑着回答说:“我做股票赚的。” 幼儿已经会走路了,只是不说话。 同元之十分亲近,形影不离,元之走开,她会找她,找不到,会闹情绪。 关元之做孔兆珍,做得成绩斐然。 深夜,元之接到原医生电话。 “原先生,你好。” “元之,你的情形,我们都知道。” 元之叹口气,“原先生,你真是我的守护天使。” “元之,没想到你情愿做孔兆珍。” “一则,我已没有选择,二则,孔兆珍这身分有发挥余地,环境可以改良,最主要的是,他们一家深深相爱,一切好商量。” “元之,你观察入微。” “原先生,我们在这世上寄居,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元之笑说。” “元之,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元之诧异,“不可以现在说吗?” “我会派三号同你讲。” 元之悚然动容,“三号可以离开曼勒研究所?” 一直以来,三号的外形像一架新进的洗衣干衣机。 原氏笑,“我们会替它穿上一层羊皮。” 元之提心吊胆,“是什么事?” “你见到他便会知道。” “他将上门来?”元之吃惊。 “是。” “呃,不会吓着孩子们吧?” “你放心,元之。” “是,原先生。” 放下电话,元之发觉小女儿扶着椅子站在不远之处,正看着她。 元之不知是这名幼儿独有强烈的第六灵感,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这种本领,她仿佛洞悉一切真相,只有她一个人,一直知道关元之并非她的生母。 “来,”元之柔声说,“宝宝来。” 宝宝放开椅子,一步步蹒跚走近,面孔轻轻放在元之的膝头上。 元之温柔地对她说:“还一句话都不会讲呢,爸、妈、奶、水,统统不会,嗯?” 母女二人拥成一堆。 晚上,庄老太对儿子说:“兆珍溺爱孩子,病愈之后,对子女连高声责备都未试过,即使极累极累,一样好脾性。” 庄允文抬起头,“嗯。” “其实保姆与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不过她坚持事事亲力亲为。” 应允文说:“她同我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每一天过去都不会回头,她珍惜与孩子们相聚的每一刻光阴。” 庄母没听懂,半晌说:“她不舍得孩子?” 庄允文笑,“想必是。” 他在新岗位上挥洒自如,信心倍增,已非昨日那个吴下阿蒙了。 元之在另一间房里教大儿功课。 “一只苹果,两只苹果是复数,加一个爱司。” “我过一个全部加爱司?” “不可一概而论,各有各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还小,”元之说,“将来自会明白。”还是幼稚园生呢。 庄允文在门缝外无限爱怜地看着他的妻。 元之抬起头来,朝他笑一笑。 他轻轻说:“我不能想象这个家没有你。” 元之轻叹一声。 “你进医院那一次,真正吓坏了我,”庄允文犹有余悸。 “你以为我出不来了?” 庄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忆。 元之低声说:“其实日子还是一样过去,孩子们终于长大,环境一定会好转。” “我不许你那样说。” 元之微笑,她已习惯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实在不想再生枝节。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孩子们都长大了,应允文自岗位退休,大家鬓边添了白发……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对三号来探访,她有点冷淡。 开启大门时,元之倒是没想到那人会是三号。 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郎,妆扮入时,找孔兆珍女士。 庄母已习惯媳妇的各式朋友,不以为奇。 第13章 元之迎出来,讶异地问:“我们是认识的吗?” 那女郎轻轻说:“元之,我是三号,原医生派我来。” “呵!”元之震惊,完全看不出是个机械人,这张羊皮披得实在太巧妙了。 庄老太听见惊呼声,探出头来,“什么事?” “妈,”元之答,“是我的朋友珊豪来探访。” 三号直笑。 隔一会儿,它说:“我好,你看你,现在有妈妈、有孩子,还有丈夫,夫复何求。” “来,我们出去谈。” 元之把宝宝抱进手推车坐好。 三号意外问:“同宝宝一块儿去?” “我俩形影不离。”元之笑道。 三号十分意外错愕。 只见元之蹲下喂幼儿喝水,手势熟练,驾轻就熟,放下瓶子,又亲吻幼儿足底。 三号暗觉不妙。 关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情素已生,看样子,打算落地生根。 “你不辛苦?”它忍不住问。 元之对三号说:“无论做谁,没有一个不艰难的,做人就是这样一回事。” 元之是老资格了,她做过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她有心得可以发表。 “依我看,孔兆珍是最苦的一个。” “她表面条件的确较差。” “可是你做得头头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庄家的环境已经大好,元之开一辆小小房车,与三号到郊外喝茶。 在车上,三号忍不住对元之说:“人类的世界真妖异。” 元之奇问:“是吗?说来听听。” “你细数去,没有一个快乐的人,可是人人恋恋不舍,不住在红尘中打滚。” “别把我们讲得那么不堪。” “机械人不说谎。” 元之小心翼翼问:“三号,你为何来访?” “元之,长话短说,化繁为简,原医生叫我来知会你一声,你有机会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这个时候刚把车子驶进幽雅的郊外茶座,到这里,不由得熄了引擎问:“你说什么?” 三号奇问:“你没听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关元之。” 元之一惊:“可是我已不在这世界上了。” 三号这时发觉后座的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会听我们说话。”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会听人话。” 三号大吃一惊,“她会不会把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车,“才不会,这世上自奇书网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号看那孩子一眼,不出声。 “三号,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元之,自从你的小宇宙离开身躯之后,曼勒研究所认真地修理了那具躯壳,现在它已完好无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惊,她张大了嘴,发呆。 “回去,”三号重复,“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号叹口气,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三号安慰她:“不怕不怕,这件事,只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着女儿的手簌簌地发起抖来。 “你的躯壳经过修理,调养,发育得很好,随时等你回去,这是一项科技新发展,连原医生都始料未及,否则也不用生那么多枝节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适当的反应。 忽然之间,她怀中那小小孩儿紧紧搂住她脖子,小脸蛋贴住她面孔,抽噎起来。 “呵,宝宝莫哭莫哭。” 三号诧异地说:“这孩子听得懂每一句话,她不舍得你!” 元之也落泪,“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三号说:“这件事越快决定越好,否则只有更加难舍难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 就像误堕尘网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让他恢复本性,他已忘记他的本性是什么,只得永远在风尘里踯躅。 这些日子来,生活好了,人也悠闲,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错,此刻三号看见的是一个风姿楚楚的少妇,抱着孩子,使人有不顾一切想保护她们的行动。 做回自己。 三号说:“你回家仔细想想吧。” 元之痛恨选择,选择永远是错的,因为必须舍弃一样,去争取另一样,日后一定后悔。 没有选择的世界虽然贫闻瘠,好在早已心死,不必多想。 三号轻轻吁出一口气,“做人真难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 三号说下去:“所有的事情全不发生在正确的时间,使人们错过了一切良辰美景。” 元之苦笑,真没想到一具机械人会这样了解人类。把人类的憾事恨事描绘得如此彻底。 “做人,其实没有多大意思呢,飞逝的时光,有限的欢愉,无限的辛酸。” 元之怔怔地聆听。 “但是,为什么,我只来到你们这里三两天,就已经恋恋不舍?人世真是妖异。” 幼儿紧紧搂着母亲睡着了。 小小面孔上挂着豆大亮晶晶的泪水,同一张脸不成比例。 三号说:“他们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皆因与人间热闹难舍难分离,婴儿至情至圣,毫无矫情,是另一种生物,一直令我诧异,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 “你说什么?” 三号微笑,“元之,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 元之此惊非同小可,“三号,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留下来你会吃苦。”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元之,我想请教你,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 元之呻吟。 呵诡秘的曼勒研究所,不但放出再生人,还纵容机械人四出活动。 “原先生怎么说?” “原医生是最最豁达大方的人,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规限。” “他不反对?” 三号递一递手,原医生的声音传出来:“三号,你爱留下来,就在外头居留一段日子好了,不过老老实实告诉你,人生虽然热闹,却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要有心理准备。” 三号说:“原医生一向尊重我们。” 元之看着三号,这是它选择少女外形的原因吧,它一定做过资料搜集,得出结论,美少女在世上最受欢迎,可是它也许不知道,身为美女,也最最危险。 “放心,元之,我比你们更懂得保护自己。” 元之轻轻说:“我相信你。” 元之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三号说,但是不知怎么开口。 三号已经悄悄把意愿告诉元之:“我想恋爱,我想创业,我想扬名。” 呵,刚来报到,凡心已炽热如火。 元之只能温和地说:“宝宝该回家了。” “我替你抱着她。” “她怕陌生。” 三号笑,“你放心,我的身躯可随意调校到与她熟悉的亲人一模一样,体嗅气息在内。” 呵,这不是传说中尽如人意的狐狸精吗?惊人之至。 三号说得对,它有办法,它会在世上如鱼得水。 元之毋须为它担心。 三号有点腼腆,“我希望与你随时联络谈谈做人之道。” “一定。”元之只怕没有什么可以教它。 回到家,元之心思恍惚,不能集中精神。 庄母叫她;“兆珍,兆珍,孩子该吃点心了。” 元之如梦初醒,抬起头,忙去安排,走进厨房,忘记任务,空兜两个圈,又跑出来。 庄母说:“让我来,你且去休息。” 做主妇做母亲永无休假,也难怪会累。 元之坐在小露台上听若不闻。 她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做回自己。 庄允文下班了。 庄母对儿子说:“兆珍今日神色有异。” 庄允文笑笑,“今日是我们结婚七周年,她也许有所感触。” 庄母到底年纪大,有经验,“不不,不是因为这等小事,你切切与她谈谈,还有珠儿今日异常烦躁,不妥安抚,吃得也不好。” 庄允文沉默了。 他并不是笨人,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担心着一件事,这件事,也许终于要来临了。 庄允文轻轻走近露台,看到他的妻正静静坐在藤椅上沉思。 他没有即时唤她。 七年前今日,她不顾家人反对,下嫁他这个穷小子,一直以来,她没有穿过一件名贵的衣服,戴过任何登样的首饰,她持家克勤克俭,任劳任怨,庄允文卖身七次也不足报答她,偏偏她并无要求任何报酬。 使应允文羞愧的是,他连一句温柔动听的话都不会说。 做他的妻子只有付出,哪有可能得到什么。 这时元之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庄允文,她似猜中他心事,故温柔地说:“但是你对这个家庭亦全力全心奉献,从不推卸责任,勇于承担,已经足够。” 两人想起共同生活中无数磨难,不由得四手紧紧相握。 “难为了你,兆珍。” “彼此彼此。” “没想到维护一个家是这样的艰辛。” 元之说:“我们做得很好呀。” 庄允文也坐下来,看着妻子粗糙的双手,泪盈于睫。 元之吁出一口气。 庄允文趁家人都在忙别的事,趋近妻子,“现在,”他说,“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 第14章 元之错愕地看着庄允文,作不得声。 庄允文低低的说:“我早已发觉你不是兆珍,兆珍与我都笨拙,你却那么聪明,兆珍与我只会牵衣对泣,但一切困难到了你手都迎刃而解,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帮我们,兆珍呢,兆珍去了哪里?” 元之吞一口涎沫。 庄允文叹口气。 半晌,元之说:“你不应对我怀疑。” 庄允文摇头,“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允文,”元之终于摊牌,“这个家,没有我,一样过吧?” 庄允文如被人兜头淋了一盘冰水,悲哀地答:“这个家,没有了你,再不会是一个家。” “可是,允文,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 “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我早知道你不是兆珍,兆珍永永远远不会自愿离开这个家。” “允文,我是逼不得已。” “兆珍不会这样说,她虽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但对家,对家人,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孔兆珍真是个好女子。 若没有这等沉默地奉献一切的女子存在,世界必定沉沦。 元之默不作声。 “你会舍得孩子们吗?” 元之惨笑。 “你深爱珠儿.大家都看得见。” 元之不语,这时,庄老太领着小珠儿出来了,隔着露台的玻璃门,幼儿正凝视妈妈。 “你舍得她吗?亲手带了她那么久。” 不,舍不下。 “不管你是谁,”庄允文恳求,“请你继续留在我们家。” 元之一阵抽搐,感觉如一把利刃插在背脊上。 她一生从来未试过这样为难。 庄母在这时候拉开玻璃门,珠儿移动着小小胖腿走近元之,仰起头,看着她,似在附和父亲的恳求。 这一招真正要了关元之的命。 她抚摸着珠儿的头。 明儿嘭一声把球踢出露台,纳罕地问:“爸妈在谈什么?” 庄母打蛇随棍上,“无论怎样,你爸妈总以家庭为重。”她留意儿媳的脸色。 应允文连忙扮上笑脸,“来,来,大家别站在风口里,妈,有无点心可吃?” 那夜元之反正睡不着,干脆坐在房里,她自江香贞处学会了喝酒,此刻一杯在手,沉思不已。 应允文不敢打扰她。 这已不是昔日的小女子孔兆珍,此刻这位自称是他妻子,相貌同兆珍一模一样的女子刚毅聪敏潇洒,他敬畏她。 自医院出来之后,兆珍已不是兆珍。 “兆珍。” 元之抬起头,“允文,早点休息,明日还要上班。” 他叹口气,他断不能二十四小时不住盯住她,想到要再次失去她,庄允文心如刀割,沉默无言。 清晨,天才蒙蒙亮,家人还没有起床,元之已经接到原医生的电话。 原氏一开口就说:“你踌躇了。” 第6章 元之苦笑,“这段时间我成长不少,我留恋孔兆珍的身分,三号说料不到我会乐意扮演如此平凡的角色。” 原医生不以为然,“孔兆珍绝不平凡,她爱家人,也被爱,她照亮家人的生命,她是好妻子好母亲,她的奉献她的成就非同凡响。” 元之不语。 “不过你生为关元之,当然是做回美元之最自然,无论做公主还是皇后,始终不够做关元之自在。 元之感慨,“我别来无恙乎?” 这个问题只有原医生能够回答:“你很好。” “谢谢原先生照顾。” “三号决定暂时不回来了,你呢?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你的身体不能长期荒置。” 元之慌了,“你们不会将关元之的空壳子给别人应急吧?” “谁知道,也许谁手持曼勒符来到,我们不得不立刻做出决定,哈哈哈哈哈。” 元之气结,“原先生,你简直是挑战创造主嘛。” “不,”原氏连忙更正,“上帝安排一切,曼勒只是执行它的旨意行事。” 只有愚昧人说,没有上帝。 “元之,孔兆珍能够做的一切,你已代她做完做妥,回来吧,时间到了。” 原医生这时变了拘魂使者。 “我得办一办身后事。” 元之挂上电话。 人生在世,不知要应付多少繁文缛节。 首先,元之要确定庄家衣食不缺,孩子们的教育费都齐备,第二,元之要同孩子们上课,叫他们有心理准备。 她先在小明身上下工夫:“妈妈也许要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办点事。” 没想到此言一出,明儿脸色即变,“上次你进医院,也是这么说,妈妈,请不要再去办什么事了。”痛哭失声。 庄允文把这情形看在眼里,默默不语。 元之抱怨,“你为什么不帮忙?” “帮忙?告诉他们,母亲将要离开,一去无踪?” “母亲也是人,母亲也需要透透气,母亲也应有假期。” “错,母亲一开小差,就不是好母亲。” 元之愤慨,“太难了。” “不过,”庄允文终于忍痛答,“要走的话,你走吧,你可以放心,这里还有我。” 元之一呆,没想到庄允文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她。 庄允文低声说:“还你自由。” “孩子们——”元之哽咽。 “我会慢慢向他们解释。” 元之哑口无言。 “你原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帮我们已经够多,莫说我无法逼你留下,即使可以,也太过自私了一点,兆珍,你走好了。”他别转了头。 元之什么都没有听见,庄允文屏着气息,但是元之知道,他哭了。 元之轻轻说:“或者我应该向你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庄允文心灰意懒地挥挥手,“我不想知道个中原委,”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我与孩子将失去你是事实,与其浪费时间精神研究为何你要离开,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将来生活中的困难。” 庄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动。 “届时我送你走,不必让孩子们知道。” 元之嚅嚅,“珠儿会哭。” “幼儿的泪水,遇风即干,他们很快就会成长,不用挂念。”应允文异常磊落。 元之拨了几个电话,已安排好后事。 庄母一把年纪,自然看出苗头来,一颗心忐忑不安,拉着元之说:“兆珍,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元之原先也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允文有什么不对,你同我说。” “他很好,我很敬重他。” “我有什么不是,你原谅我一大把年纪,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要与我计较。” 元之无地自容。 “兆珍,老人多数小器、专制、噜嗦,我搬开住了可好?我不烦你们。” 元之痛哭起来。 临走那晚,元之躺床上,忽然觉得有人抚摸她的脸,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小珠儿摸到她床前来。 元之奇问:“你是怎么爬下床栏的?” 小珠儿咧开嘴笑。 元之把她捧到膝上,心酸地说:“来,同妈妈亲近亲近。” 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 “妈妈下次见你,或许你已长大成年了。” 元之用鼻尖贴着幼儿的鼻尖。 忽然之间,元之清晰地听到小珠儿叫她:“妈妈,妈妈。” 终于说话了,终于肯叫妈妈了。 元之紧紧把她抱在怀中。 元之已习惯孩子小小结实的身躯,活泼泼的小手与小腿以及那份重量。 她实在舍不得她。 由此可知孔兆珍临去之前是多么的伤心。 元之不但替自己难过,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痴|奇-_-书^_^网|心母亲难过。 幼儿很快再度入睡,元之把她轻轻放回婴儿床。 她更换衣裳,悄悄出走。 谁知庄允文在大门口等她。 “我送你。”他说。 元之颔首。 “不带走一针一线?”庄允文问。 元之答得好:“均是身外物。” 两人静静出门。 庄允文问:“我应该送你到什么地方去?” 元之答:“你自医院把我接走,再度送我返市立医院好了。” 庄允文默默驾驶,这样好涵养的人,迟早会有出息。 车子驶到医院大门口停下来。 元之温柔地说:“允文,再见。” 应允文却说:“这位小姐,无论你是谁,多谢你救庄家于水深火热,我与孩子们永志不忘。” “允文你言重了。” “来日方长,希望我俩可以再见。” 元之与他紧紧相拥。 片刻分开,庄允文已泪流满面。 元之硬着心肠下车走远。 她没有回头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边响起三号的声音:“场面动人。” 元之勃然大怒,暴喝一声:“你懂得什么!你只是一个机械人。” 三号一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骤然停止脚步。 不过它随即看到美元之脸颊亮晶晶,都是泪水,呵,原来她伤心了。 三号一向觉得眼泪是人类身体至奇怪的一种分泌,本来用作杀菌及润滑用,可是当人类真正悲哀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得流下眼睛。 三号的气消了。 元之也蓦然转过身子来,“三号,对不起。” 三号慷慨地张开双臂,把流泪的元之抱在怀中。” 第15章 “原医生吩咐我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 “你爱上了那一家人,不舍得他们?” 元之点点头。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有缘日后自然会得相见。” 元之想到小珠儿醒来见不到她会哀哀哭泣,不禁心如刀割。 三号安慰她,“隔些时候,自然会淡忘,时间治愈一切忧伤。” 元之颓然,“三号,你若在世上来久了,只怕也会伤心。” 三号勇敢地笑,“那是一定的,不然古人怎么会感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一辆黑色小车驶过来停在他们前面。 三号说:“元之,上车吧。” 元之掩住胸口,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似的,疼痛不已。 终于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 原医生迎上来,“恭喜你元之,你终于可以做回你自己。” 元之低着头垂着手,似一个罚站的小学生,并无欢容。 原医生看她一眼,笑道:“元之,真没想到你会那样难满足,这又不是,那又不是,现在竟连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 元之苦笑,不敢作声。 “由此可知人心是多么不足。”原医生嗟叹,“世上可以说并无快乐的人。” 元之吞一口涎沫,想张口说话,终于又忍住。 “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很少有人像你这样进进出出这许多次。” 元之终于轻轻说:“别再打趣我了。” 原医生也叹口气,“小宇宙航行次数如此频密,并非好事。” 元之突发奇想,“原先生,曼勒的科技可否进步到使小宇宙能够随时进出许多具身躯?” 原医生没好气,“你想同时做关元之与孔兆珍?” “是。” “毋须等曼勒进步。” 元之双眼一亮。 “世人称你形容的那种人叫疯子,一忽儿做皇帝,一忽儿做乞丐,随心所欲。” 元之气结,只得噤声。 不过她仍然向往有那一日:江香贞林慕容孔兆珍的身体都放在衣帽间,随意等关元之使用,爱做谁就做谁。 关元之呵关元之,你已是奇人奇遇,缘何还频发奇想。 果然,原医生这样说:“元之,做回你自己之后,一有健康,二有财富,你会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元之不作声。 隔良久她说:“人间许多健康富有的人非常非常的寂寞。” 原医生说得很含蓄:“如果你懂得运用你所有,不难解决难题,找到亲友。” “我不需要那样的亲友,我要的是孔兆珍那样的家人,在我蹦、损、烂、坏、病的时候,他们都不离弃我,一直呵护我,耐心等待我复元、起色。” 原医生颔首,“孔兆珍确有这样的福气。” 元之用手掩脸,“关元之呢,关元之会有那样幸运吗?” “你已有一班好友。” 元之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是,你说得对。” 梁云、吕一光、麦克阿瑟,还有曼勒三号,都是她的好友。 忽然之间元之听到轻轻一声呜哇,她跳起来,“宝宝哭了”,立刻四处张望。 曼勒研究所哪里有婴儿,那不过是一直蹲在原医生脚下的一只猫儿,睡醒了,伸懒腰,顺带咪噢一声,惊动元之。 元之失望,“原来只是一只猫。” 原医生笑,“你可别看轻这只猫。” 元之吓一跳,这时,那猫儿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她。 “这只老猫,自有它的故事,有空我慢慢同你说。” 老猫又呜咽几声。 不知怎地,元之又想起她撇下的幼儿,内疚之至,整张脸都憔悴了。 “元之,你且休息休息,我吩咐曼勒七号来陪你。” “七号同三号一样忠心?” “它们是机械人,源自一套零件,性格自然相似。” 元之放心了。 果然,七号一见她就活泼地打招呼:“关小姐,你好。” “七号,我不大好呢。” “关小姐,不要紧,困难可以慢慢克服。” “我的事,你都知道吧?” “我读过你的档案。” 元之吁出一口气,真好,不用多费唇舌。 “我先陪你去看看关元之。” 对,也该去看看她了。 关元之静静躺在一具玻璃维生器内,脸容安详,双手交叉叠在胸前。 七号如介绍新车模型般说:“你看,一切都修理妥善,新的骨髓,新的发育细胞,你发觉没有,她长高了,也胖了一点,脸色红润,比从前漂亮得多。” 元之一看,果然一如七号所说。 但是陌生的感觉油然自心底生出来,这个少女是谁,真是关元之吗? 她若不回去,关元之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她若回去,关元之就得以生活下去,多么微妙。 七号指指玻璃罩,开了一个玩笑,“睡着的关元之莫非专等心上人来亲吻她一下,好从此复活。” 元之惨笑。 七号见她郁郁不乐,故劝说:“关小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之唯唯诺诺,“是,是。” “你若不要它,我们在必要时会把它给别人用。” 元之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一切机会都转瞬即逝,非立刻抓紧不可。 七号问:“满意不满意?” 元之只得说:“好,好,很好。” 奇怪,无论做什么人,无论是哪一种生活方式,都似乎得苦中作乐。 没想到有一天,关元之连做回自己都觉得有困难。 她的焦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关元之还那么年轻,前路茫茫,不知多少事要等她去应付,她甚至还没有恋爱过,想起来都惊心动魄。 七号诧异问:“关小姐,你双手为何颤抖?” “因为害怕。” “怕什么,怕做回自己?” 元之实在说不出口。 七号喃喃道:“难怪那么多人说第二天不想睁大眼睛起床,原来就是怕做自己。” 谁说不是。 “醒来之后,够你忙的,镇亚重工一天的收入为八位数字,”七号咭咭笑,“光是数钞票已经累坏。” “镇亚后人还在同关元之打官司吗?” “你的消息不灵通,他们早已输了,老先生早有预谋,起码有七位以上的名医证明他立遗嘱时心身健康,姜是老的辣。” 元之仍然心有重压。 小珠儿不知怎么样,她不知为何如此牵记那小家伙。 忽然想起来,那可是她的孩子呵,当然疼爱到极点,元之不由得恍惚起来,不不,是孔兆珍的骨肉,与她无关,可是她做了那么久的孔兆珍,一并连兆珍的孩儿也接收过来了。 七号细细观察元之的表情,揶揄地:“念念不忘前生之事?” 七号比三号更加智慧点。 它带元之离开实验室,关上不锈钢门。 元之这才发觉她们站在一条长巷里,两边都是一扇扇门,编着密码,静悄悄,光线柔和。 元之问:“七号,屋里都是些什么实验?” 七号答:“呵你不会想知道,在常人眼中,许多簇新的科学实验都是相当可怕的。” 元之识趣。 “譬如说,照相机刚发明时,很多人相信它会摄取灵魂。” “是,我听说过。” “试想象门内一切实验都是初步实验,元之,你这样出去,也惊动过若干人吧。” 正在此时,一扇钢门被轻轻打开,一个机械人出来。 七号有礼地与同伴招呼,“十五号,你好。” “你好,七号。”对方回礼。 “十五号,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谢谢,原医生对实验结果十分满意。” 元之一则没有心情,二则不想探索曼勒的隐私,只是低着头垂着手不语。 谁知这样反而引起十五号注意,笑笑说:“这位小姐恁地不快乐。” 被它看出来了。 十五号笑着说下去:“我的实验正是寻找人类快乐的元素。” 七号大吃一惊,“如此虚无飘渺的实验,一定异常艰辛。” “尚可,正如我说,原医生对报告满意。” 元之缓缓抬起头来,“请问,快乐的元素是什么?” “经过抽样调查、比较、研究,我们发现一件真相,首先,人类必须承认生活中有苦有乐,方有资格寻找快乐。” 七号首先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哲学报告,这不是科学报告。” 十五号也笑,“不久将来,报告自会做内部公布,届时你自会明白。” 它俩笑着话别。 原来原医生要照顾的个案有那么多。 第二天,他拨冗来探访元之。 “为何闷纳,元之,莫非是留恋外边花花世界?” “原先生,我可否与庄家联络?” “你说呢?”原医生明知反问。 但愿所有家长都似原医生那般开明、大方、谅解、幽默,以及尊重小辈。 “对不起,”元之立刻知错,“我不该问。” “你的朋友会来探访你。” “谁?” “我们允许伊安麦克阿瑟前来。” “太好了。”元之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你可以与她聚聚旧。” “林慕容呢,她在何处?” “世上某处,但是她的小宇宙已经消灭,你不会认识她。” “告诉我,原先生,小宇宙幻灭之际,是否化为一连串蔷薇色的泡沫?” 第16章 原医生答得好,‘用p只是少女的憧憬。 “没有一声嘭,也至少有一声呜咽吧。” 原医生叹一口气,“不,什么都没有,无声无色无相无嗅,它纯粹消失在空气中。” 元之打一个冷颤。 下午,麦克阿瑟到了。 看到他真令人高兴,他仍然对新的他那么满意,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呵世上毕竟还有快活的人。 “元之,”他先亲吻老友的面颊,“快来看我替你争取到什么。” 元之关心的完全是别的事,“梁云与吕一光可好?” 麦克阿瑟惋惜地说:“你像所有的二世祖一样,对上代的功绩事业全然不感兴趣。” 元之说:“你有意思的话你去管好了。” “此话当真?” “我可以立刻同你去签立凭据,但请先告诉我梁云可好。” “梁云?她正忙着筹备婚礼。” 元之一怔,十分惆怅,虽是意料中事,亦觉得进度略为迅速。 “请我们担任男女傧相呢。” 元之咧开嘴笑了,“伊安,你的生涯如何?”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的压力也十分大。” “可以想象。” “首先,男人必须在工作上有建树,否则,男女老幼都看不起他,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幸亏我此刻最大的户口是镇亚重工,谢谢你,元之,那真是一个好开始。” 元之只挂住她个人焦虑,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我已经把活动据点自苏格兰搬回老家。” 元之却问:“他们打算举行盛大的婚礼吗?” “不,简单的教堂婚礼,只请双方父母及三两友好做见证。” 元之希望她赶得及去参加。 “你放心,明天你就可以离开曼勒。”麦克阿瑟安慰她。 元之只是苦苦的笑。 麦克阿瑟这时低声说:“你放心,庄氏诸人生活很好。” “他们可有想念我?” “你说呢?” 元之哭了。 这一次的手术,同上几次没有什么不同,元之早已驾轻就熟。 她醒来时嗯一声,觉得神清气朗,伸一个懒腰,渐渐回忆起前尘往事,不禁唉一声叹息。 只听得四周围有声音说:“她,醒来了。” 元之笑笑,睁开眼睛,能够做回自己还是好的。 关元之,二十岁,生命才刚开始,一如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这次离开曼勒研究所之后,她再也不要回来。 她首先看到的,是原医生的脸。 元之笑道:“辛苦你了。” 原医生看样子很宽慰,“哪里哪里,我们总算不负所托。” 旁边的七号说:“这一面曼勒符可以正式注销。” “三号呢?”元之想起来,“我的天,它居然还没回家。” 七号感喟,“乐不思蜀了。” 这时,原医生咳嗽一声,似有话要说。 元之问:“可以照照镜子吗?” 七号过来,捧着一面镜子,微微屈膝,侍候她。 元之连忙挽起七号,“不敢不敢。” 她看到了自己,清瘦的脸,小个子,略带娟秀。 不错,这真是关元之。 几经转折,她终于找到了自己。 元之抬起头笑,“我还要去参加梁云的婚礼呢。” 这个时候,原医生又咳嗽一声,看七号一眼。 七号只得说:“呃,元之,吕一光与梁云的婚礼已经举行。”语气无奈。 元之一愕,“呵,我错过了热闹。”颓然。 “这是他们给你的帖子。” 元之接过一看,“呵,七月十一日,今日几号?” “七月十四。” “呵过期三天,我得向他们道歉。” 抬起头,看到原医生一副尴尬相。 元之一向精灵,立刻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妥,马上站起来检查自己全身。 “错在何处,嗄?”她凶霸霸问七号。 原医生在这个时候,不得不开口了,“元之,仪器出了一点故障——” “嘿!”元之不耐烦,“你们还是曼勒研究所不是?做起事来像一班没有经验的业余人士!” 原医生并无为这点申辩。 他说下去:“元之,我想告诉你的是,在这次小宇宙转移中,你失去了五年时间。” 什么! 元之瞪大了眼睛,五年,整整五年时间,她生命中一千七百多个日子,竟为曼勒研究所一班大意科学家的谬误而一笔勾销掉。 她不能置信,她这一觉竟睡了五年整。 原医生喉咙好似不大好,他又模糊地咳嗽一声,“我代表曼勒研究所向你道歉。” 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作数的事。 可是关元之失去的已永远失去,打死这一干研究员也于事无补,不如大方点把委屈吞到肚子里去算数。 原氏看着少女脸上开头现出十分恼怒的样子来,随即阴晴不定,但稍后渐渐平和。 原氏有点佩服这个女孩子。 对于不能挽回的事,何必拼死命执著难为他人与自己,使大家都下不了台。元之想到不久之前她与她那病躯来到曼勒研究所时根本一无所有,经历了数次手术,加减乘除,她得到的,说什么都比初来时多,既然如此,就不应斤斤计较,逼人太甚。 元之心情已平复下来。 五年是一段悠长的岁月,争气的学生可利用五年时间攻读到硕士与博士学位。 喜欢孩子的女子可以一连生三个孩子。 精明的商人能把财产翻好几番。 即使什么志气也没有,也可以倚在露台,看千多两千次日出日落。 元之这损失非同小可。 她惋惜地说:“且是生命中比较好的五年。” 七号说:“曼勒研究所会设法补偿你。” “不!”元之大声叫出来。 她不要再同曼勒的实验室打交道了,他们的补偿极可能匪夷所思,譬如说像多给美元之一条手臂之类。 “我只想回家。”她说。 家,元之随即想到,什么家? 她并没有家。 来曼勒之前,她是一个病人,做病人之前,她在孤儿院长大,一切还待从头开始。 “你的朋友已为你准备好一个完善的家。” 元之微笑,“你的意思是,一间应有尽有的公寓?” 原医生无奈,“是。” 元之站起来,“谢谢你,原先生。” “我们永远欢迎你。”原氏由衷地说。 元之与他紧紧握手,五年过去了,原医生一点不见苍老,他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散发成熟男性魅力,元之自觉已与原医生非常熟稔,因熟不拘礼地问:“那位来自英仙座的女士好吗?” 原医生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神情,过一刻,他轻轻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哦,元之想,这一段感情大抵没有善终。 “七号,送元之出去。” 七号握住元之的手,笑嘻嘻地问:“这一觉睡得可好?” 元之答:“以后我都不再有渴睡的藉口了。” “吕一光与梁云来接你。” 这一对在五年前已举行了婚礼。 他们在门口等她,一见面,梁云就奔过来拥抱元之。 “元之,元之,这才是我的老朋友关元之。” 梁云胖了,喜孜孜地,可见婚姻生活十分适合她。 阔别五年,恍若隔世,元之只会得说:“远道而来,飞行万多公里,只为着接我?” 梁云笑,“现在交通十分方便。” “吕一光呢?” 梁云转过头去,“一光,一光。” 吕一光自车中探身出来,使元之惊喜交集的是,他左右手臂上各骑着一个幼儿。 看仔细了,一般大小,一男一女,分明是对孪生儿,已有两岁左右,雪白的脸,乌黑的头发与眼珠,可爱到极点。 这触动了元之的心事。 呵她也有一对子女,不不不,那是孔兆珍的子女,但,也是关元之的孩子。 五年过去了,元之对他们并没有淡忘。 梁云见元之怔怔的,搂着她肩膀说:“先回家再说。” “我的家在何处?” “在我们的家楼上,大家好照顾。” 一定是原医生的主意。 元之沉默地接受安排。 “伊安麦克阿瑟把你的财产智慧地做各项投资,你此刻真正富甲一方了。” 元之脱口而出:“那真得多多捐助有需要的人。” “这一点阿麦自然会照顾到。” 五年后,飞机航程已缩短一半。 元之不关心这些,她只怕沧海桑田,庄允文一家已不在当地居住。 庄家是关元之惟一的亲人了。 心不由主地要回去寻找他们。 元之心神恍惚,坐立不安。 梁云一直握住她的手。 安顿下来之后,她陪她找到庄家旧址去。 第7章 一位陌生女子前来开门。 元之最怕出现这种场面,一切如噩梦中的情节一样。 倒是梁云,细细询问庄家去向。 那位少妇很爽朗,有话直说:“自从庄太太去世之后,他们一家十分伤心,为免睹物思人,把房子租给我们,已住了好几年了。” “庄家搬到什么地方?” “他们已经移民,我们的租金统共交到律师处。” 梁云给元之一个眼色,“交给阿麦办。” 元之点点头。 在车子里,梁云同老友说:“放心,一定找得到。” 第17章 元之看着窗外,一脸茫然。 “你怕物是人非?” 元之答:“五年过去了,他们若不是忘了我,就是已经习惯没有我。” 梁云过一会儿才说;“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此刻你是不扣不折的关元之,庄家上下老幼诸人未必认得你。” 元之固执地说:“珠儿会记得我。” 梁云警告她:“太不切实际了,那幼儿此刻已经六岁,早已入学,怎么还会记得你。” 元之一想,梁云说得很对,不禁颓然。 “元之,别再企图攀附过去的人与事,一切从头开始岂非更理想的。” 说得极是,但说时容易做时难。 “我们会介绍新朋友给你。” 她们到阿麦事务所歇脚。 一头红发的他此刻留了一脸胡髭,元之想起此汉明明是个女儿身,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阿麦瞪元之一眼,“咄,就会揶揄人。”那神情,仍然活脱脱是江香贞。 元之叹口气,轻轻坐下来。 阿麦安慰她:“的确需要一段适应期。” 元之摊摊手,“江香贞有勇气,林慕容有美貌,孔兆珍有个好家庭,关元之有什么?一无所有。” “胡说,”阿麦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关元之得天独厚,什么都有。” 在旁人看来,这一男一女姿态真正暧昧,当事人自然不觉得。 “寻访庄允文易如反掌,问题是你找他们干什么。” 真的,人家已经开始新生活了。 “想想清楚再行动,免得再伤害人。” 元之低下头。 “喂,镇亚重工的董事长,缘何满脸愁苦容?” “对了,阿麦,”’元之想起来,“你仍然未婚?” “哈,我为什么要结婚?” 元之笑了,求仁得仁,是谓幸福。 “让我带你出去走走,关元之,你便会知道,其实你的阅历甚浅,根本没有生活经验,外头自有许多有趣的人。” 是,他说得对,关元之有奇遇,但是无经验。 阿麦与吕氏伉俪带着关元之到处走,她文静娟秀,绝对不讨人嫌,元之喜欢坐在一角观察众生相。 哪位小姐打扮一如孔雀,哪位先生最爱尾随富家小姐,谁讲话酸溜溜,谁没有大脑,谁心怀叵测,谁目中无人……元之都一清二楚。 元之非常讶异,因为经过观察,她此刻拥有的朋友,可能是她仅有的朋友了,外头的人竟那么怪!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她的朋友全是真正的朋友。 阿麦带来消息:“庄氏一家并没有移民,他们在北美度过一个长假,返回本市,应允文转了一份职业,已经升到主管,环境不错。” 元之问:“他可有再婚?” 阿麦取笑她,“元之你对他人的婚姻状况最感兴趣。” 元之啼笑皆非。 阿麦连忙答:“他独身。” “家人可好?” “每个人都好,连庄母都老当益壮。” “可有孩子们的照片?” “幸不辱命。” 阿麦取出一叠照片。 元之细看,呵,珠儿长大了,脸盘子仍然圆圆,双眼晶亮,永远像在审视什么人,这可爱的孩子一直叫元之牵挂。 元之落下泪来。 阿麦怪同情,“一朝是母,终身是母。” 明儿长高许多,俨然少年人模样,原来五年时间会在孩子身上发生这么大的作用。 还有应允文,他大大的出息了,一脸温文,打扮时道,看上去非常舒服。 惟一没有变的是庄老太,她力抗时间大神,成绩斐然,嘴角依然倔强。 元之早已把庄氏一家当作她的亲人。 阿麦说:“我知道你最关怀这小女孩。” 另有近照。 阿麦加一句:“奇怪,元之,她长得像现在的你,你发觉没有?” “她聪敏得多了。” “你打算如何重新接触他们?敲门,说‘我回来了,我变了个样子,不过我仍是我’,还是怎地?” “可以吗?” 阿麦摇摇头,“你从头到尾不是孔兆珍,此刻又何必上门去说你是孔兆珍?” “我大可告诉他,我是关元之。” “关元之又是谁?庄家根本不认识关元之。” 元之呆住。 “从头另开始吧,元之,以你真面目去接触庄允文。” 元之悲哀,“我不懂得如何开始。” 阿麦叹息,“学呀,你总不能一直扮演孔兆珍。” 元之抱怨,“曼勒研究所真爱开玩笑。” “不要怪社会,关元之。” “帮帮忙,我怎样去结识庄允文。” “机会,我可以替你安排,但之后,一切靠你自己。” 元之大吃一惊。 麦克阿瑟笑笑,“我了解你,元之,记得吗,我俩的小宇宙曾经共用一个身躯,你不懂得安排生活,至目前为止,曼勒为你布置一切,但此刻是你成长的时候了。” 阿麦说得对。 “站起来,元之。” “是。”元之即刻立正,敬礼。 关元之再次见庄允文,是在镇亚一个会议上,她列席旁听。 会议由她安排,指明邀请对头公司电脑部门主管应允文参予,当然做得十分含蓄,由镇亚总经理去接触那间公司的总经理。 庄允文仍然是庄允文。 诚恳、谦逊,不卑不亢。 但是他成熟了,自信、世故,而且比从前聪敏。 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眼前那年轻陌生女子的目光。 谁?他内心嘀咕,这样盯着他来看。 幸亏庄允文行为端庄,问心无愧,否则真会被那双眼睛看得发毛。 会议中间有小憩时刻,元之生硬地上前搭讪。 “庄先生从前为镇亚服务过吧?” “是,所以由我做代表前来开会。” “庄先生,伯母好吗,孩子们好吗?”元之的声音不由得哽咽起来。 庄允文只觉这名女子怪不可言,突兀非常,只得礼貌地回答:“托赖,他们都很好。” 这时阿麦连忙过来挡在元之面前,“庄,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关元之小姐。” 庄允文微微一笑,这位关元之沽来的名衔太过伟大了。 他对这样的人没有兴趣,藉故说:“我老板叫我呢,我且过去一下。” 他一走开,阿麦便说:“元之,你真笨。” 元之气结,“我满腔真诚,怎么算蠢。” “亏你们一度还是夫妻呢。” 元之恶向胆边生,“你与你的馊主意。” “元之,成熟的人,从来不怪别人,只会检讨自己。” “对,你最熟,当心熟得要自树桠权上掉下来。” 那一日的机会泡了汤。 第二天,元之,跑到小学门口去等放学。 梁云陪着她,一边劝她:“元之,切不可上前去相认,小孩不认识你,你会吓坏她。” 元之非常固执,“珠儿会记得我。” 梁云恼怒,“你这人好比高山滚鼓,根本不通,五年已经过去,幼儿哪有记忆?” 元之不语,下巴搁在车子窗框上,看着学校门口。 “从新开始生活岂不是更好?” 元之不响。 梁云终于叹口气,“你爱上了庄允文,是不是?” 元之吓一跳,转过头来,看牢老友。 “连你自己都不明所以然吧,可怜的元之,这还真是你的初恋,原先以为是盲婚,没想到共患难之后产生了真感情。” 元之真正的发起呆来。 梁云轻轻推她一下,“出来了。” 元之抬起头,只见庄老太太拖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自|奇-_-书^_^网|校门出来。 小女孩的书包几乎比她个子还大,走过冰淇淋摊子,在祖母耳边细语,似磨老人家买甜点。 元之凝视她,喜悦满心,身不由主,推开了车门。 “喂,元之,小心处理。” 元之听若不闻,轻轻下车,慢慢走近冰淇淋摊子。 小珠儿不算胖,小圆脸一直讨好,她的浓发乌黑,双目炯炯有神。 忽然之间,握着冰淇淋在舔的小女孩发觉有人注视她,抬起小脸,看向元之。 元之充满怜爱,只是口难开。 连庄母也发觉这位穿戴得体的年轻小姐了,她向元之笑笑,同孙女说:“叫姐姐。” 梁云连忙加一句:“可爱哪,不过叫阿姨才对。” 元之忍不住泪盈于睫。 那小女孩似有所觉,置冰淇淋不顾,任由它在手上融化,只是看着元之。 元之趋向前。 庄母对陌生人自有警惕,一手拉起孩子,匆匆走开。 小珠儿犹自回过头来看元之。 元之说:“看到没有,她认得我。” 梁云没好气,“小姐,她觉得你怪才真。” 元之很安慰,“你可有发觉庄母衣着整齐美观?比从前好多了。” 梁云说:“可见此刻庄允文收入不错。” “他站起来了。” “你给他帮忙至大。” “不,我可没有一直扶着他。” “他自己也争气。”梁云承认。 元之略觉安慰,“来,我们走吧。” 梁云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不能陪元之一直聊下去,故此向她告辞。 元之开始明白为何没有工作的人爱睡到日上三竿,等别人下班来陪他们玩呀,白天是他们最无聊的一段时间。 元之眷恋在庄家的生活,天天如劳动改造,两个女人在屋中双手不停,偶尔坐下来喝杯清茶都是难得的,幼儿一哭,立刻要抛下手里一切去察看…… 对元之来说,那是前几天前的事,对庄家来说,五年已经过去。 第18章 第二天,元之独自到庄宅去视察。 那是一层背山面海的住宅公寓,簇新,环境不错,天气热,元之淌着汗,神情恍惚,直想按铃,说:“我回来了。” 站半天,她打算住到这一头来。 冰淇淋车子亮着乐声又姗姗地驾到,停在游乐广场附近,孩子们一窝蜂拥上去。 元之留神分辨,希望有珠儿在内,但是没有。 刚在出神,元之觉得有人站在她身边拉她衣角。 元之转过身子,惊喜交集,她看到的是珠儿,水手裙,扎辫子。 元之轻轻蹲下,“你好吗?” 珠儿点点头。 “你认得我吗?” 小女孩又点点头。 “告诉我,我是谁。” 珠儿毫不犹疑,看牢元之说:“妈妈,妈妈。” 元之感动,鼻子发酸,眼泪直逼出来。 她还认得她,她没有忘记妈妈。 珠儿伸出小手,轻轻抚摸元之脸颊。 正在此时,有人一手将珠儿抱开,元之停睛一看,那是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正是珠儿的哥哥小明。 只听得哥哥教训妹妹:“胡乱叫谁妈妈?” 然后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牢元之,把妹妹带离现场。 一边不忘唠叨:“爸爸同你说什么?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可接近他们。” 元之只得静静离去。 傍晚,麦克阿瑟找到她。 “元之元之,好消息。” 元之没精打采,“什么事值得您老那样兴奋?” “庄允文要求见你,很明显,他对你有兴趣。” 元之狐疑,“他为什么通过你?约会也要有代理?” “你管他呢,各人行事方式不同。” “好,我见他。” “元之,别紧张,不要提过去的事,以簇新姿态出现,先同他做个朋友,对自己要有信心,你看你,大方漂亮,没有理由吸引不到异性朋友……”阿麦滔滔不绝。 继而指导元之穿什么衣服戴何种首饰。 真怪,他们约会地点在镇亚的会议室。 阿麦叫早已准备好的元之迟到十分钟。 庄允文一见她,立刻礼貌地站起来。 元之客套地问:“庄先生找我有事?”这句对白是阿麦教她的,已操练多次。 “关小姐——”庄允文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元之的心揪紧,他可是要约她去晚饭、跳舞、观剧? 庄允文说下去:“关小姐,听家母说,你去过小女的学校?”语气充满不置信。 元之一怔,只得答:“是。” 庄允文又问:“听小儿说,你曾到舍下附近与小女谈话?” 元之干笑道:“你怎么知道?” “经过家母与小儿形容,我想那或许是你。” “是,是我。” “关小姐,我是一个普通人,希望过平凡宁静的生活,小女每次见过你,晚上总会无故哭泣吵闹,叫我们担心,关小姐,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家人。” 元之呆住。 庄允文语气严峻,简直在责备元之。 元之嗫嚅:“你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庄允文拂袖而起,“关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我与你,素昧平生,从来没有讲过话。” 他视她如一个爱胡闹的富女,不论动机是什么,专喜搞事。 元之受了委曲,有怨无路诉。 她刚想进一步解释,应允文已经总结是次谈话:“关小姐,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元之瞠目结舌。 谁知那庄允文还要补一刀,“关小姐,人贵自贵。” 气得元之脸上发白。 庄某一离开会议室,阿麦就进来问:“怎么样,到什么地方去烛光晚餐?” 元之只会指着他骂:“你这个混帐红须军师!”偏偏他又真的红发红须。 “喂喂,怎么了?” “我不应听你们的诡计,我应当照自己的意思做。” 阿麦跺足:“自古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元之觉得这是她独立的时候了。 她到各大报章去刊登了一则小小的寻人广告:“三号,阔别五年,小宇宙寻你,请电九二三四五六七”。 广告登出来当天下午元之就接到电话。 “元之?”三号十分意外的声音。 “是,我是关元之。” “别来无恙乎?” “三号,长话短说,这些日子来,你竟没有回过曼勒?” “我在世上生活得很好。” “现在你是谁?” 三号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元之悚然动容,“呵,你是她!” 那是城内一个鼎鼎大名的女子,短短日子自己在事业上窜起,最近且要加入政坛做中坚分子。 难怪她有用不尽的精力,做不完的工作,以及讲不停的伟论,原来她是个机械人,谁能与她比试。 “三号,真没想到你会在名利场内如鱼得水。” 三号狡狯地答:“在罗马,便得学罗马人所作所为,到哪个山头,唱哪里的歌。” 元之啼笑皆非,“出来喝杯茶吧。” 真没想到三号会支吾以对,“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我叫秘书联络你。” 元之忍不住暴喝一声,“三号,你少同我装模作样,论身家,你还不能同我比!” 可是三号理直气壮的说:“我比你出名,我锋头比你劲,你不过是城内无数无所事事的名媛富女之一,我,我是社会名人。” 元之为之气结,“三号,这功利社会使你名利熏心,原医生应把你召回曼勒清洗你的脑袋。” “元之,别讲废话了,召我何事?” “你应知我最新情况。” “看到寻人广告后已与七号联络过。” 到底是女强人,办事能力特别不同。 “我需要你帮忙。” “元之,你不需要任何人插手,这件事,你自己有足够能力料理。” “你真认为如此?” “机械人不打讹言,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听候差使。” 元之说:“没想到你那么念旧。” “我们电脑记忆恒久长存,不比人脑,反复无常。” 呵,还不忘讽刺我们。 元之说:“那我照自己的手法办事了。” “放胆去。” 元之率性而为,去接庄允文下班。 庄允文不相信双眼,这个富有斯文清秀的女子竟会缠住他不放。 他的涵养本已十分到家,但是关元之实在令他太困惑,故此他举起双手,“关小姐,我投降。” 元之笑了。 庄允文一见到那天真的笑容陡然一呆,内心牵动。 不,不可能。 他定定神,“关小姐,这次又是什么事?” “庄先生,你忘记故人了。” 庄允文没好气,“关小姐,我记性很好,你并不是我的故人。” 元之并不放弃,“你忙人善忘,允文。” 那语气……庄允文原来想先走一步,但是元之的语气令他想起一个人。 不不,不可能。 庄允文无奈地问:“你想怎么样?” 元之发觉他表现一如被流氓调戏的少女,不禁失笑。 她说:“相信我,我没有恶意,让我们谈谈。” 庄允文摇头、“关小姐,你搞错了,我是一个鳏夫,两个孩子的父亲,薪水微薄,为人古板乏味,你会不会在浪费时间?” 元之摊摊手,“我像是那么无聊的女子吗?” 不,不像,允文对自己的目光还有三分把握。 “明天吧,明天六时正在对面那间咖啡店,允文补一句,“今天我答应孩子们早些回去。” 元之点点头,他一直是好父亲。 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好,元之算是不枉此行。 第二大下雨,她穿着玻璃透明雨衣,站在马路边等。 庄允文很准时,诧异地说:“你为什么不坐着等?”语气已柔和得多。 元之笑笑,她想早点看到他。 “关小姐,有什么话,你好说了。” “庄先生,看得出你深爱家人。” 庄允文点点头,感慨万分,“你别看天下那么大,关心你的,以及你关心的,不过是一家数口。” 他说的完全是事实。 “但,庄先生,你有朋友吧。” “关小姐,这是一个大都会,生活节奏匆忙紧张,人与人之间没有时间培养感情。” 元之吁出一口气,“幸亏我有朋友。” 庄允文看她一眼,这位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作朋友? 元之又说:“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庄允文笑笑,“齐大非友。” 元之也看着他,从前生活较为艰难时,他可没有这一丝俏皮。” 她忽然一问:“你快乐吗?” 庄允文一怔,自从中学毕业后,已无人问这样的问题,他很想回答,因可向自己做一个交待,于是他说:“人生总有遗憾,即使我生命中有不可弥补的缺憾,我得到的,也比许多人为多,我没有怨言。” “你至大的遗憾是什么?” 庄允文毫无犹疑,“我爱妻太早故世。” “真可惜。” “她只得二十七岁。” 庄允文从来没与任何人谈起过他的伤心事,他已接受这是事实,但是今日是个雨天,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娟秀温柔的女子,他触动了心事,话盒子一打开,便絮絮讲起往事。 “她一直很吃苦.我没有能力给她过好日子,生活刚有点起色,她便离开了我们。” 第19章 元之静静聆听。 “她因一宗小手术出错险些不能离开医院,最终渡过危险期回家,那三个月堪称是庄家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但无奈她旧病复发,终于再次离开我们。”庄允文说到这里,双目通红。 “旧病复发?” “是,院方医生那样告诉我们。” 一定是原医生的好主意,好让庄家安心。 元之在心底嚷: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元之问:“孩子们很伤心吧?” “他们小,不懂得,”庄允文牵牵嘴角,“幼女一直说妈妈很快会回来。” 啊。 “大门一响,她便把小面孔探出来问:‘是妈妈吗’,开头使大家落泪,此刻已渐渐麻木。” 他抬起头,看到元之泪盈于睫,噫,女子同情心丰富也属平常。 两人沉默一会儿。 庄允文看看腕表,“时间晚了。” “下星期同样时间同样地点?” 允文笑,为什么不呢,他乐意参与这半小时聚会,届时,他也许会听她倾诉心事。 他答:“一言为定。” 元之已把这视作满载而归。 晚上,她接到一张便条。 “元之,我深深相信,一个人如果能在短时间内享受到正是那人,正该如此的欢乐,已经足够,无谓苛求,祝你好,原。” 呵是原医生。 元之深深为便条感动,若不是过来人,怎么会明白其中滋味,原医生来劝她不要贪心。 她把便条压在旧桌一方水晶镇纸下。 第二次在咖啡店约会,元之大胆问:“庄先生,你会让我到府上小坐吗?” 庄允文犹疑,坦白地说:“我不想惊动家人。” 元之笑笑。 “我的家平凡而老式,上有六十岁老母,下有六岁孩儿,是个标准住家,孩子们的玩具课本撒满每一角落,露台永远晾着衣物,很难招呼客人。” 元之知道,元之在那里住过。 “你不会喜欢的。” 元之微笑。 “像你们这种单身仕女的家,一定井井有条,家具布置得犹如艺术馆。” 他说的完全正确,但那不算一个家。 庄允文说下去:“我们的生活天地截然不同,一动一静,是个对比。” “所以我想去看看。” 话一出口,元之马上后悔,她口气像超级大国的外交官视察第三世界国家后发表评论。 庄允文性格成熟,不以为忤。 他想了一想,“下次吧,下次我叫家母做几个菜请你。” 允文自己也很感慨,多年来从无单身女客上门,有几次他邀请过同事回家小聚,客人被庄母盘问得极之不好意思。 家已被母亲视作私人地盘,她不但要保护自己,还要维护没有母亲的孙儿。 庄允文便被牺牲掉,他惟一的身分只是家长。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家母十分守旧。” 元之颔首。 麦克阿瑟听过她的进展,微笑说:“登堂入室了。” 梁云摇摇头,“你为什么坚持回去?以你的阅历、经验、财富,你追求的男子应远胜庄允文,三两年后,你会觉得他闷。” 吕一光劝止:“云,元之念旧。” “元之一直低估自己。” “梁云,你一向高估我。” 四个朋友都不出声,对,四个朋友,三号也在座。 三号此刻说,“别忘了,元之的心是少女的心。” 吕一光笑,“最难了解的一种人心。” 阿麦问:“元之,你觉得周嘉盟如何?” “纨夸。” “莫力军呢?” “倨傲无礼,自以为是。” “蔡崇礼呢?” “不中不西,装模作样。” “孙术佳?” 这些都是他为元之介绍的适龄男性。 元之嗤之以鼻,“拜金主义。” 梁云忍不住笑着加插一句:“吕一光呢?” 元之也笑了,“体贴的丈夫,尽责的父亲。” “你怎么看庄允文?” “有情有义,恒久不变。” 梁云叹口气,“一个人最难忘记的初恋,其实所留恋的不过是那份新鲜刺激的感觉,而不是那个人,元之,你要弄清楚才好。” 谁会有那么多的恋爱军师?元之摊摊手,她真幸运。 阿麦忽然问:“原医生怎么说?” 三号笑笑,“原医生?他是失恋专家,对他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最好的,他从来不致力得到。” 元之吓一跳,“我们背后不要谈论原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空气中传来原医生呵呵呵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怔住。 三号笑说:“你们明白了吧,他一直与我们同在。” 梁云大吃一惊,“他可听到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三号笑答:“不会那么无聊,只不过这次会议,他有权参予。” 可惜没有一个恋爱专家,包括原医生在内。 不知怎地,那仍是一个雨天。 庄允文打着伞来接元之,说:“家母讲,雨下了有这些日子了,街市没有好蔬菜。” 这样生活化的对白是有它温馨味道的,在今日还真不容易听到。 一看到礼物盒子,应允文又说:“何必多礼。” 元之笑笑。 庄允文有一刻失神,他还是觉得她笑起来像他的妻子。 他驾车与她返家。 车子在红灯前停住,他已经工作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一刹时忘记身边的陌生人,随口说:“明儿昨天学会小数点了。” 元之也随口给他接上去:“时间过得多快,一下子还学微积分呢。” 庄允文微笑,“可是半夜起来哄他们入睡,时间又好似永不会过去。” “真是,你急他不急,眼珠骨碌碌,可怜大人倦得发呆。” “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说到这里,语气无限怜惜。 忽然之间,他醒觉了,怎么搞的,如何会对陌生的女子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在某一刹那,她宛如他的妻子,坐在他身边,轻轻的谈家事。 庄允文转过头去,凝视关元之。 元之眼神中那一点点温柔亮光,好不熟悉,对了,庄家在最黑暗的时候,兆珍也是以这样的目光静静地鼓励他。 允文脱口问:“你是谁?” 元之无惧,“我是关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说。 他为自己失态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乱,你多多包涵。”庄允文又恢复本色。 他并没有过谦。 由明儿出来给他俩开门,元之耳尖,一进门便听见小儿呜呜哭泣声。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对幼儿哭声有点研究,一听便知道这孩子哭了有些时候,并且正有人在哄她,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将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呜咽。 元之莞尔,珠儿被她祖母宠得不像样子了,这么大了,起码二十多公斤重,还背在身上。 明儿告诉父亲:“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样都哄不好,妹妹是越来越讨厌了。” 元之讶异,也顾不得是什么身分,立刻说:“明儿,你是小哥哥,你统共得这个妹妹,要十二分爱护她才是。” 明儿发牢骚,“可是每个人都充她,尤其是妈妈,眼中过去简直只得珠儿没有我。” 元之忽然觉悟明儿所说属实,无限内疚。 换了是孔兆珍,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她是关元之,她只知道她与小珠儿特别投缘。 庄允文无奈,轻轻向元之说:“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个家,正应该如此。” 这个时候,大家听到一声咳嗽,元之欢喜地转过头来,果然是庄老太太站在他们身后。 第8章 她身上一套见客穿的衣裳,还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时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银线俗气,不喜欢,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来。 “关小姐吧,请坐,”又忙叫佣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实十分警惕地与元之维持一个距离。 又同儿子说:“珠儿扭捏了这些时候,”说到这里转过头去向元之诉苦:“可怜,一岁就没了母亲,所以不得不迁就她一点。” 庄允文容忍地笑,“妈也不怕客人嫌我们噜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这个家,她发誓要尽力将这个家维持原状。 庄母说下去:“我的媳妇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语气有点严峻,“为什么提不得?” 庄允文尴尬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房内又传来哭声。 明儿不耐烦地说:“又是她。” 元之说:“让我看看。” 庄母笑,“你?” 这时女佣抱出珠儿,无奈地说:“她要妈妈。” 元之伸出双手,珠儿的身子直挂到元之这边来。 元之连忙伸胳膊接过珠儿,“唏,重了这么多,是个大小孩子了,还哭闹?这样不得人喜欢你知道吗。” 珠儿就在该刹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庄母瞪大眼睛,不置信地啧啧称奇。 小孩伏在怀中的感觉十分安详舒适,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儿放下,又抱了一会儿,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给她祖母。 庄母不得不说:“你俩倒是投缘。” 元之只是谦卑地笑。 晚饭的菜式平常,庄母并不热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识趣,吃完热菜,便起身告辞。 第20章 允文要送她。 元之说:“有车来接我。” 庄母说:“明儿还有功课要问你,允文。” 庄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车场等。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元之也维持缄默,直到司机把车子驶来。 应允文忽然说:“家母并无恶意。” 元之连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车,坐好,见庄允文好似还有话说,便探出身子去等他开口。 应允文看着她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他只道:“走好。” 元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到了家,看看钟,时间还早,与三号通话。 元之坐在沙发上抱着膝头,直向三号诉苦。 “我第一次以客观的目光看庄家,真要命,感觉与从前完全不同,他们家连灯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执,目光浅窄,不分生张熟李,难听的话一句句免费赠送,哟,如坐针毡,受不了。” 三号只是笑。 “唉庄允文是那么无奈,那么被动,他已完全失去主权。” 三号还是笑。 元之摸不着头脑,“以前那个家是温馨可爱的。” 三号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以前你年轻,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犹疑,“会吗?” “所以原医生劝你凡事不要回头,说真的,旧戏切莫重看,好小说切忌重读。” 元之沉默。 “失望?” 一声叹息代表一切。 “你愿不愿意再回去做庄家的主妇?”三号笑。 元之极端困惑,“我怎么对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贯无限的爱心呀。” 元之吐吐舌头。 “你的心变了。”三号揶揄。 元之十分内疚。 “你不会再回头去过那种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语。 “谁会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种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选择,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许也会觉得苦闷。”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号叹一口气,“许多早婚的女子后来发觉生命中应该还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请辞离职,出来做事见识,所以你看,元之,人心会变。” 元之用手捧着头,过一会说:“我的小宇宙转来转去次数太多,弄得我晕头转向了。” 三号又是一阵轻笑。 “我会想念小珠儿。” “她也会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叹气。 “去浸一个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个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认真地善加珍惜。 她关掉通话器,走到浴室,开大了喷淋头,哗啦哗啦地享受热水按摩皮肤。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叹息。 此刻的她见识多广,阅历丰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个刻苦耐劳的小家庭主妇。 元之记得在庄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从来没有休假,早上六时起来,要到十点十一点才能碰到床,半夜孩儿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汤。 元之微微牵动嘴角,一直到环境好转,她一样放不下心了,固执地做一个监督。 没想到在曼勒滞留了五年,孩子们没了她,一样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极点,元之记得她抱住小珠儿问:“妈妈休息好不好?妈妈也收工了。” 给庄老太无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岁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妈妈,她还没打算收工,怎么可以给媳妇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时间,冥想的时间,以及培养个人兴趣的时间,在庄家做两个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元之的头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蒙蒙忪忪地亮起来,还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后,在中午补足的享受。 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庄允文的电话。 她答:“自然你可以来探访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触动庄允文这老实人已经没有波澜的一颗心。 元之同三号说:“真怕伤害他。” 三号揶揄元之:“现代人的爱情,瞬息万变,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后,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元之否认,“我同允文,永远是好朋友。” 三号一听笑得几乎没落下泪来,“元之,你是越来越适合在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许多老练的人更加虚伪。” 元之颓然,“一定是江香贞与林慕容给我的不良影响。” 三号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责任。” 元之质问:“你扮谁,我的良知?” 三号不与她争辩:“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与三号都低估了庄允文,他态度非常大方客套,丝毫不见托大,从头到尾,关元之一再对他表示好感,他表现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带着一件小小礼物。 元之拆开来,是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儿童画。 庄君做注解:“是珠儿画的‘妈妈’,希望你喜欢。”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她是由衷的。 庄允文打量关小姐雪白宽敞的公寓,家具简单别致,长桌前只有两张椅子,没有一件杂物,留下极多空间,自然优雅美观。 进一步证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庄允文说:“你到过我的家了。” 元之点点头。 “那是最基本不过的家,没有任何花巧,亦无情调可言,那是一个放洗衣干衣机,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 元之又颔首。 庄允文笑:“你终于明白了。” 元之的喉咙有点干涸,讲不出话来。 他迟疑一会儿,“我亦有一点疑问。” “请说。” “你是谁?”他又重复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我是关元之。” “可是,为什么珠儿叫你妈妈?” “她渴望重获母亲的照顾,将来年纪大了,她自会明白,母亲已经离开她。” 庄允文不语,他静静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辞。 元之送他到门口。 庄允文转过头来,“世上有许多现象,是无法解释的吧?”双目炯炯有神。 元之只得回答;“你说得很是。” “有时,”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释。” “对。” 庄允文走了。 三号的声音传来,“事情和平解决,恭喜你。” 元之讶异,“你竟在我家装设偷听器?” “关小姐,”三号不忿,“是你忘记关上通话器。” 元之一看,果然,“对不起。” “我以为你要我做军师。” 狗头军师。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摆脱过去,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重新上学? “可怜的关元之,你将似本市三万余名名媛一样,无所事事,闲时做做慈善舞会主角,开一爿古董店……闷死人。” 元之不出声。 “做人行头真窄,我比你幸运,再付那么三两年,腻了,我大可回曼勒去,过些日子,再出来看看世上有什么新鲜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号似已领悟到游戏人间的真谛。 “是,”元之说,“三号,你的宇宙无限,你的生命长过你的创造主。” 三号说:“我们比人类幸运。” “你的朋友有否怀疑你为何总也不老?” “我保养得好。” “三十年后呢?” 三号毫不犹疑,“没问题,换一批朋友,旧的已经跟不上我。” 妙计。 难怪世人每隔一阵子就要把旧友淘汰,一则免他们知道得太多,二则嫌他们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当下,元之倒不怕无聊,她有好几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访江香贞的父亲江则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来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紧张地问:“关小姐,你是香贞的朋友?” 元之点点头,“她嘱我来问候你们。” “她无恙?”任女士略为放心。 “他很好。” “为什么五年来音讯全无?”继母追问。 “香贞与她父亲之间有不可冰释的误会。” 任女士脸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贞觉得她父亲不关心她。” “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旧桌前去取出一只文件夹子, “请看。” 元之好奇地打开,里头全是寻人广告剪报。 “香贞吾女,见报请与父亲联络。” “香贞,一切误会均已冰释,请与父接触。” “香贞,如你仍在世上,请与父联络。” 语气越来越绝望,元之为之恻然。 任女士说:“香贞不可能看不到,寻人启事分别刊登在《纽约时报》、《泰晤士报》、《朝日新闻》、《明报》、《联合早报》上。” 元之也肯定香贞看得到。 怎么样才能替江家父女解开这个结?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动文件内页。 “悬红,寻找江香贞,”附着香贞的大头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寻获江香贞,可得现款xxx元”。 赏金一年比一年递增。 “她应该看得见。” 元之抬起头来。 第21章 “关小姐,带我们去见香贞,赏金属于你。” “请相信我,香贞无恙。” “口说无凭,有没有她的字迹,她的照片,她的声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个男声:“谁,谁在这里?” 元之抬起头往后看,一眼就把江则培认了出来。 元之对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觉,别忘了她做过江香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个伤心的父亲。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马蹄铁在吸铁石上擦两擦,吸石的分子会得过到马蹄铁上,事后马蹄铁也可吸起回纹针之类的小型物件,江香贞对元之的影响也是这样。 元之对江则培有亲切感。 当下江则培问:“香贞在何处?请她回来,告诉她,我患重病,想与她团聚,她也该回家了。”江则培愁容满面。 元之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夸下海口:“我带她来。” 江氏夫妇悚然动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写了一张现金支票递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戏剧化淡淡然地说:“我不是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为钱而来,我自己的钱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来告辞。 任女士送她到门口,“关小姐,香贞什么时候回家?” “你们放心,必要时我把她绑着来。”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妇半疑半信地看着她离去。 元之跑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铁青着脸,把寻人启事副本掷到他面前。 阿麦一看,脸色即变,半晌,才在牙齿缝中迸出一句:“你太爱管闲事了。” “他想见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亲,说得再正确没有。” “当你尚是个婴儿之际,我肯定他曾经抱过你喂养你。” “是,但当我稍不听话偶尔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时,他即厌倦鄙夷地离弃我。” “你看到这些启事而不动容?” “你说得对。” “香贞——” “我看上去像江香贞吗,你说,我能回到江家,一边喊爸爸我回来了一边扑进他怀抱里去吗?” 元之瞪着六尺昂藏的麦克阿瑟,“你真是怪胎!”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来,“他患病。” “我知道,失却人间所有乐趣之后,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着他,“你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嘛?铢锱必计,睚眦必报,同老父血亲还计算得这么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会明白。” “错,香贞,我曾经是你。” 阿麦捧住头,看着窗外良久,良久,忽然变得非常疲倦,“你说得对,许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悦感动过。” 元之知道她会得玉成这件好事,不禁松一口气。 “我怎么去见他们?”他摊摊手。 “出外靠朋友,我们找三号商量。” “它有什么神通?” 元之狰狞地说:“也许它有一张皮、画一画,改改妆,披上它,会变成江香贞。” 三号听了这样的话,非常生气,“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无耻恶毒的谣言。” 麦克阿瑟摊摊手说:“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号,想一想。” “把真相告诉令尊。” 麦克阿瑟叹口气,“我不认为他会接受,我知道有种父母不论子女变成什么样子仍然深爱他们,但那不是江则培。” “三号,你能模仿江香贞吗?”元之用另外一种语气试探三号。 三号的好胜心被挑拨起来,冷冷地说:“江香贞的身世,我颇知道一些,江香贞的声音语气,我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说:“那么,劳驾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贞,阿麦,你做香贞的密友。” “慢着,”三号说,“相貌不似。” 阿麦笑,“那最容易解释不过,反正城内每一个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会精益求精。” 这一出剧本由关元之编写,并且领导演出。 三号说:“元之,我知道替别人着想是一种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决。” 元之黯然。 阿麦插嘴,“少一个丈夫,多一个朋友,关元之并没有亏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苏格兰人本色。” 第二天,他们去接三号,看到的假江香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种不羁的神情与不耐烦的语气,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着胆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则培太愿意相信来人是江香贞。 三号得心应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进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电脑设计迅速地发挥至大效果,使它精确地模仿了江香贞对人对事的反应。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愿意承继父亲的事业,不日她会嫁与伊安麦克阿瑟,但此刻她乐意消除对父亲的敌意。 元之注意到那苏格兰籍大汉在悄悄落泪。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轻轻走出会客室。 任莉莉跟着出来,凝视元之,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庆幸任莉莉是一个聪敏合理的女子。 只听得任莉莉轻轻说:“不管你们是谁,都帮了我一个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诺我已做到,香贞今日绝对在场。” 任莉莉真聪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贞是不是?” 元之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整个变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么会?” “我们都会变,样子不变,心也会变,许许多多旧友,早已变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们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适应生活与环境所需,不得不变。” 任女士发怔,“这是比较哲学的说法。” “何必计较呢,只要你们喜欢,我们可以时常来造访。” “可需要报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属免费。” “谢谢你。”任莉莉紧紧握住元之的手。 “没问题,”元之笑,“没问题。” 过一会儿任女士又说:“我并不认识香贞,我与她父亲结婚时,他们父女已经闹翻,但要是你是她,我会真心喜欢她。” 元之只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语。 “你们三位一体?”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这么说。” 任莉莉也只得笑,“再问下去,我就是个笨人了。” 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赏心乐事。 元之由衷说:“我也喜欢你。” 一行三人稍后告辞出来。 三号直抱怨麦克阿瑟:“眼泪鼻涕算是什么?西洋镜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响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声。 人们总是把他们能力估计过高,江则培父女的心肠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刚硬。 麦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来建筑的冰墙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号叹口气,自觉仍然不十分了解人类。 麦克阿瑟呜咽说:“他已经病重。” 三号终于忍不住,“我还以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维持缄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号劝慰:“我们可以时常去探访他。” “可以吗?”如发现新大陆。 “当然可以,我不介意继续扮你。” 阿麦问:“他有没有原谅我,他有无宽恕我?” “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麦克阿瑟闭上绿色的眼睛,泪水汩汩而下。 看这样一个大汉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麦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结束了。 江则培夫妇迟早会猜到谁是真正的江香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个年轻人,不是关元之,就是三号,要不,就是伊安麦克阿瑟,不过,他们要着实运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继而着手去处理林慕容的后事。 使元之讶异的是记得她的人不多。 都会里至多是漂亮年轻的女子,每三两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来,如海面的泡沫一样,漫无目的飘流,约莫只想用她们所有的青春,去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种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后的地址去。 按铃,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以为没有人在屋里,刚想走,忽然听见碎细的脚步声。 元之耐心地等人来开门,下午三时了,是根本没起床呢,还是在打中觉? 门打开了,另有一座铁闸,有一个磁性的声音传出来,“谁!找谁?” “我姓关,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边身子出来,元之没看到她的脸,只看见一角丝袍子,七彩缤纷,是菊花与龙图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进来吗?” “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请进来。” 铁闸终于被打开了,在这都会里,几乎所有的公寓门外都镶着一道坚固的闸,以策安全,家家户户,看上去,都似牢狱。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两人都吃一惊,女郎没想到来人那么体面,端庄,元之没料到秀发蓬松、残妆未褪的她简直是林慕容再生。 “请坐。”女郎招呼元之。 第22章 极大极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问:“尊姓大名?” “苏细。”女郎笑笑。 元之到这个时候才有时候打量公寓布置,略旧但还算整洁,到处都是碎花与纱边,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带,束好袍子,打一个呵欠,给元之一杯水,为自己点起一支香烟,轻轻说:“你太不灵通了,慕容已在数年前去世,现在我住这里。” 元之说:“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来收拾她的遗物的,统统在纸盒子里,放在贮物室。” “她有亲人吗?” “她订过一次婚。” “那人是谁?” “谁不一样,那人已经又结过三次婚,离了两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们生活得实在丰盛,在此期间,元之只睡了一觉。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个月租。” 呵失敬,原来她还是房东。 元之连忙说:“我来替她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一帮人,谁不欠债,只是没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 元之不出声。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苏细似通非通地说。 她带她到贮物室。 约有六七只大纸盒堆放在那里。 苏细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领取。” “慕容的父母呢?” 苏细耸耸肩。 “她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可见父母从小是爱她的,该通知他们一声吧。” 苏细一直笑,笑出眼泪来,“慕容是她的艺名,由一位摄影师替她想到这个好听的名字。” 元之却仍然固执地说:“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苏细不耐烦,生气了,她斜眼睨着元之,看元之的衣着穿戴,便知道是个有身家有父荫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她抢白她:“对很多人来说,父亲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语。 纸盒并没有封实,里边全是旧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着眼睛笑了,转一个身,那件旧衣扬起一角,发出悉卒声响。 苏细吃惊地退后一步,怪异极了,在该刹那,该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是,是因为那个凄艳的笑容,慕容最爱那样绝望地笑。 呵不会是慕容回来了吧,苏细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无限感慨,再翻掏纸盒,希望找到略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也不枉做过林慕容,但是她连一帧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这一堆破旧的绫罗绸缎占据。 元之抬起头来,劝苏细说:“回去吧。” 苏细一呆,“你说什么,回什么地方去?” 元之说:“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呀。” “我不明白。”苏细大惑不解。 “五年已经过去,你并没有比五年前更红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这五年,不知又有几许新秀争着入行,希望得到甜头,希望窜上去,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不如回去算了。” 苏细并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脸上刷一声变得雪白。 正当苏细觉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认为苏细是慕容化身,轻轻续劝:“回家吧。” 苏细颓然说:“我没有盘缠。” 元之缓缓说:“多谢替我保管衣物。” 苏细抬头,“你说什么?” 元之打开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代表慕容送给你的一点意思,找一门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来了。” 苏细吃惊,“你是谁?” 元之苦笑,“我是你们的朋友。” “我怎么能够收你的钱?” “你当然可以,因为只有你记得慕容。” 苏细怔怔地问:“你几时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烦你丢掉它们。” 这时电话铃响,苏细没去听,电话录音机录下了留言:“苏细,今天晚上九时通告,不要忘记准时。”声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挂断。 元之说:“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他们了。” “谢谢你。” 元之走到门口。 苏细又讶异了,这位小姐步行姿势与慕容何等相似,那时慕容当红,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总有一股累得难以形容的感觉。 此刻关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苏细紧紧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飞掉。 她忽然想起,“关小姐,等一等。” 苏细跑进房去,片刻出来,手中握着一只小小镜架。递给元之。 元之接过,在幽暗的灯光下细看,原来是一张团体照,七八个年龄脸容相仿的女孩子拥成一堆,个个都在笑,位位秀发如云,红颜、红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苏细黯然说:“给你。” 元之珍重收下。 “当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点点头。 她不想问其他的女郎去了何处,她轻轻向苏细道别。 直到她走了良久,苏细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额本票不放,手心已经濡湿。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归途,回来与老友叙旧。 苏细恍惚间连忙换衣服出门,她要把本票去兑现。 元之却已经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晚上,同吕氏伉俪诉苦:“那么美那么年轻,却不知道珍惜。” 梁云叹口气,“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万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没有好结果。” “太悲观了。” “这数年来我看到学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云感慨,“可是那并没有使你更快乐。” “你讲得对,没有。” 梁云忽然问:“快到揭盅的时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问:“什么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个人都有结局,关元之呢?” “啐,我还活着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认识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第9章 “对不起,元之,我太鲁莽了,你一定有你的想法。” 元之问:“孪生儿如何?” 梁云乐得言他,“没有停的时候,每次吃饭都要逗他们格格笑希望他们多吃一羹,元之,为什么我们不能同样孝顺父亲?” 元之笑了。 那个笑容非常娇慵妩媚,使梁云发呆。 她同元之是老同学,元之的一颦一笑,她再熟悉没有,最近她却常为元之这种出其不意的媚态吃惊。 在一旁的吕一光不出声,那样的笑靥叫他想起林慕容,不过在这间房里再世为人的不止是关元之,连他在内,都不愿再想起从前的事。 梁云笑,“谁要追求元之现在真是时候了,她不但富有、热情、妩媚,而且是个好母亲。” 元之双手乱摆,“别嘲弄我。” 一光却说:“梁云讲的都是事实。” 元之笑而不语。 一光给妻子一个眼色,梁云告辞,“要回去侍候孩子们。” 归途中,梁氏夫妇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梁云说:“关元之,字兼美。” “她斜斜仰起头笑起来似足慕容。” “她自己知道吗?” “她?她至可爱之处就是懵然不觉。” 梁云听出丈夫口气中充满怜惜眷恋。 可是只那么一刻,他立刻恢复了自己,“希望孩子们没有哭闹,保姆一对二,只怕应付不了。” 元之并没有一光想象中那么呆。 她对着镜子,不是不发觉自己神情有变。 终于她坐了下来,叹口气,她并不想去寻找自己的根源,她愿意接受关元之是名孤儿这个说法。 夜阑人静,元之蜷缩在大床一角,睡着了。 在地球的另一边却正是白天,曼勒研究所门外,七号正在欢迎三号近来。 七号问:“这次假期有多久?” “都会立法局只有三星期休假。” 七号嘻嘻笑,“他们知道你到曼勒休假吗?” 三号答:“他们以为曼勒是一所专管注射青春素的疗养院。” “呵,回去时你非容光焕发不可。”七号咕咕笑。 “原医生好吗?” “身体大好,情绪欠佳。” “谁关心他的情绪。”三号笑。 七号问:“关元之好吗?” “托赖,过得去,谢谢你。” 七号偕三号在会客室坐下,“对于美元之,我们颇下了一点工夫。” “我知道。” 七号笑问:“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她是曼勒的朋友。” “我不是指这个,我指她的身世。” “呵,”三号悚然动容,“你在外头打听到什么?” 七号说:“你记得吗,元之说她是个孤儿。” “属实。” “孤儿也一定有父母。” “当然。”三号的身子探前一些。 “那么,关元之的父母是谁?” “愿闻其详。” “她患病,一直留在市立医院诊治,历年来庞大费用由谁支付?” “政府?” 七号直笑,“三号,那是人类的政府,你以为是乌托邦?” “真的,谁,谁照顾她?” 七号卖关子,“你且去检查身子。” “不,你先把关元之的身世告诉我。” “你会不会对元之说起?” 三号答得好,“她不问我,我绝对不说。” 七号感喟,“她如果想知道,早已经问起。” 第23章 “喂,”三号催七号,“言归正传好不好?” “在医院里,元之结识了无名氏老先生。” “真是奇遇。” “他们俩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去世之前把两样东西奉送给元之,一:曼勒符,二:镇亚重工。” 三号当然不笨,它听出苗头来了。 “那样精明的一个老人,会不会无端端把两件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陌生人?” 三号抬起头来,“无名氏与关元之有深切关系!” 七号不出声。 “我们一早怎么没想到!” “原医生在开头的时候已经猜到。” “他是她的什么人?”三号兴奋起来,“年龄上来说,不可能是父女,她是他的孙女儿?” 七号不置可否。 “我猜得对不对?” 七号慢慢的说:“这里牵涉到另外一个故事。” “快说。” “喂,阁下检查身体的预约时候到了。” “我马上改时间,我非要立刻听这个故事不可。” 三号过去对牢通话器忙了一会儿,回来坐好,逼它的同伴把故事说下去。 七号咳嗽,培养气氛。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三号不耐烦,“别老土好不好,加这种无谓的陈腔滥调干什么?” “听不听由你。” 三号忍声吞气。 七号慢条斯理地把故事说下去。 那的确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声隆隆,劲风拍打着树枝,闪电照耀牛筋般粗的大雨。 大厅里站着两个人:秀丽的少女以及她严厉的父亲,两人似谈判了有一段时间了。 父亲如郁雷般的声音:“你若走出这道门,以后就不要回来。” 少女无奈,面色转为苍白,却毫不犹疑地朝大门走去。 “站住。” 少女停住脚步。 那父亲的语气转为悲哀,脸上皱纹十分深刻,问女儿:“我养你育你十九年,你幼时患病我曾经抱你至天明,为什么现在一个陌生人叫你走,你便舍父母随他而去?” 少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要隔一会儿才凄然而笑,“我不知道,也许这是我的命运,你不容他,我不容你,我必须要做出决定。” 说完之后,少女拉开大门,毫不迟疑地出门去。 门外横风横雨中,一个年轻人在等她,他连一部车子都没有,但是他把身上仅有的一件雨衣脱下来,盖在少女身上。 他俩瘦削的身形消失在风雨中。 三号耐着性子听毕这个平庸的故事。 “那少女是关元之的母亲!”它抬起头,“慢着,这个故事我像是在哪里听过的,是不是叫《孤星血泪》,抑或《块肉余生》?” 七号不去理它,“关元之正是无名氏老先生的外孙女儿。” “那对年轻人一直没有回家,流落在外?” 七号点点头。 “后来,元之的母亲被抛弃,贫瘠而死,可是这样?” “不不不,”七号说,“他俩一直深爱,生活在极度穷困中而志气不变,不幸在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他患病去世,他的病,也遗传到元之身上。” 故事虽然陈旧,且似曾相识,三号还是感动了。 “她把女儿送到育婴堂照顾,勤力工作,可是她的心已碎,不久也追随他而去。” 三号垂下头,人间不幸何其多。 “元之于是成了孤儿,”七号说,“无名氏在稍后便开始寻找她,祖孙在医院见面的过程倒是相当别致,与众不同。” 三号接下去:“他觉得歉意,于是把全部遗产给她。” “不,他发觉与元之是那样投缘。” “真难得。” “世上最寂寞的两种人是老人与孩子,他们最希望有人做伴。” “无名氏真幸运,在那个时候找到了外孙女。” 七号说:“他临终前一定非常怀念女儿。” 三号感慨:“他没有爱屋及乌,何止如此,他一直认为他的旨意是道路真理生命,他固执刚愎到这种地步,自然要付出代价。” 两个机械人道出了关元之的身世。 七号说:“元之殊不孤单,她起码有二三十个堂表兄妹。” 三号笑,“都巴不得要抽她筋剥她皮。” “真惨,人类的人际关系一环竟那么差,一直搞不好。” 三号叹口气。 七号这才想起来,“对,你这次来,总得见一见原医生。” “他人呢?一天到晚神出鬼没。” “他到北爱尔兰某农庄去了,一班小学生写信给他,邀请他前去参观并解释草原上新近发现的巨型的环状图案。” 三号笑,“那明明是某种飞行器降落时压成的痕迹。” 七号不语,也微笑,“人类事事讲究证据。” 三号点点头,“所以《圣经》上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七号问:“你对你外型可满意?” 三号抚摸面孔,“这次我想做出若干改良。” “精益求精?”七号取笑。 “在外边世界,皮相可真重要……” 正在闲谈,室内紧急通话系统突然响起,七号连忙按下聆听。 “各位注意,有客人自远方来,手持曼勒符,要求见原医生。” 七号与三号面面相觑,“急召原医生返回曼勒。” “一致通过,即刻发密令请原医生返来。” 三号忍不住说:“最后一道流落在外的曼勒符终于出现了!” 七号说:“我的天,这次,这个人会要求我们做什么?” “不要紧张,原医生自然会得处理。” 七号问:“客人在什么地方?” “在七0四号休息室。” “让我们看看他。” 荧光屏上出现七0四室内部情形,三号与七号看到一个女子玲珑浮凸的背景,她正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嚣张的姿势予人强烈的压逼感。 只见她抬起头来,看着隐蔽的摄像器,冷笑一声,吆喝道:“原某在什么地方,还不叫他出来见我?” 那女郎拥有丰满的红唇,也许,稍微太丰厚了一点,以致看上去,予人贪婪的感觉。 她竖着眉毛,撑着腰,十分十分不耐烦。 三号吃一惊,“这是谁?” 七号说:“她好似是原医生的旧相识,是找晦气来的。” 这时,原氏的声音传来,“w,你终于来了。” 那女郎冷笑,“是,正是我。” “我会尽快赶回来,请稍安毋躁,”原氏说,“请交出曼勒符接受检验。” 女郎这时的声音忽然变得懒洋洋,“你怕它是假的?” 没想到原氏这种时候还有俏皮的心情,“不,我怕它是真的。” 那叫w的女郎洋洋得意,“你是怕定了。” 这个时候七号按熄荧光屏,“去,去查w部,看看这名女子是谁。” 三号冷笑:“所有电脑资料均由原医生输入,他再正大无私,也不会把他与那名女子的故事告诉你听。” 七号点头,“三号,你讲得对。” “耐心等原医生回来吧。” 原医生在两小时后就回来了。 那女郎打量他,“好身手,好手段,神通广大。” “不敢当不敢当,彼此彼此。” 那女郎取出曼勒符,啪一声平放在桌子上。 原医生凝神,“你是如何巧取豪夺得到它的?” 女郎哼一声,“不问来历,见符如见人。” “w,我从未停止敬佩过你的能力。”原氏语带讽刺。 “少说废话。”女郎不耐烦。 “好,讲出你的要求。” 那女郎握紧拳头,她是那样用力,以致骨节发白,她咬牙切齿,五官都扭曲了,她说:“我要一个人在这世上消失。” 这个要求令原氏一怔。 女郎吼叫:“消失,明白吗?消失!” 原氏看着她。 照说,令一个人在地球上消失最简单不过,w不必老远找到曼勒研究所来。 一定有下文。 原君等w详细地说出她的要求。 w把面孔伸到他眼前来。 奇怪,曾经一度,原君认为这是世上最可爱美丽的一张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看来,只觉可憎可厌可怕。 人的心,真的会变。 原君冷冷地转移他的视线,“w,近年来你的所作所为,连魔头都要五体投地。” “原,你老了,你唠叨了。” “是,”原君说,“我们都配不上你。” “我来,不是为着同你斗嘴,我这次来,是要你使这个人,在地球上消失。”她取出一张照片。 她再三夸张消失这两个字。 “原,是消失,你明白吗?” 原氏谨慎地看着她。 女郎狰狞地笑,“像她从来未曾出生过一样,我要她所有的记录失踪,还有,把她完全自亲友的记忆中剔除,曼勒研究所做得到吗?” 原医生震惊了,w竟是那么恨那个人。 他不由得探头去看那张照片。 相片是一个少女的近照,清纯的眸子天真美丽,照说,她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敌人,但w是奇人,她可以与婴儿作对。 “是,她得罪了你,抑或是你自愿被得罪?” “我要看到她消失。”w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原医生在该刹那心平气和,“曼勒可以做得到。” 女郎突然静止,她一脸不置信。 过一刻她挑战原氏,“如何做法?” 第24章 “有多种办法。” “什么,你居然有超过一种办法?” “譬如说,我们可以找到该人的母亲,带她走过时间的荒原,回到少女时代,做一点手脚,使你憎恨的这个人失去出生的机会。” w慎重起来,“原,我不信曼勒已经控制了时间。” 原氏笑。 女郎伸个懒腰,“交给你了。” “交给我好了。” 女郎妖妖娆娆地打个呵欠,离开了会议室。 三号沉默。 七号看着原医生,“即使是曼勒,暂时也对时间大神无可奈何。” 原氏淡淡地说:“我知道。” “w有曼勒符,我们非为她达到目的不可。” “我也知道。” “怎么办?” 原君笑了,“我只说,那是其中一个办法,我没有说,我会用那个办法。” “还有其它可行的办法吗?” 原氏扬一扬手中的照片,“她要她的敌人在她的世界里消失,这一点,不难办到。” 三号忽然笑了。 七号问:“可行吗?” 他们两人似乎都明白原医生的意思。 原氏说:“为什么不可行?这是最后一道曼勒守,从此之后,曼勒无后顾之忧。” “值得?”两个机械人一起问。 原医生不加思索,数秒钟内便下了决定:“当r值得。” 机械人噤声。 原氏拂袖而起,“我去安排一切。” 他也离开了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会议室。 隔了很久很久,三号才说:“他的意思是----” 七号点点头,“正是。” 三号感慨地:“w女士大胆挑战曼勒,未免太鲁莽了。” 七号答:“w算准原医生是君子。” 三号嗤一声笑出来,“她逼人太甚。” 七号打一个呵欠,真正松弛下来,“从此曼勒无事矣。”语气十分寂寞。 真的,所有流传在外的曼勒符已经归一,再也没有人前来出难题给他们做,以后怎么办?只剩下无穷无尽沉闷枯燥的科学研究。 三号想到这里,也十分同情七号,更觉外头生活多彩多姿,决定延期返来。 第二天一早,原去见w。 那女郎精神永远处于亢奋状态,休息与睡眠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见到原,她双目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来。 “怎么样,”她挑起一角眼眉毛,“什么时候替我办事?” 原冷冷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女郎一怔,随时说:“那么,就这一刻吧。” 原凝视她,慎重地说:“持曼勒符的客人,让我重复你的要求,你憎恨一个人,前来要求她自你的眼底下永远消失,同时,不复记忆这个人曾经生存过,可是这样?” 女郎踌躇满志到极点,“正是。” 原氏颔首,“你会如愿以偿。” 女郎捕捉到原君的眼神,起了疑窦,“慢着,你是什么意思?” “w,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早已不应存在。” w变色,霍地站起来,“你敢——” 已经太迟了,她身体渐渐软倒,四肢像棉花那般无力地瘫痪在地上。 原氏轻轻扶住她。 女郎已失去知觉。 她静默的面孔秀丽到极点,原伸出手,轻轻地泼开她额角上一络头发,思潮似回到他俩较年轻美好的岁月里去。 他喃喃地说:“好好睡一觉,你需要休息一段长时期,在我们这里,空气的温度与湿度都调节恰好处,长睡的人,无嗔无爱无欲,故此也不会老,现在,你所憎恨的人已经不存在,你的心情平静安乐,不再烦恼,你的愿望已经达到。” 原仰起头,长叹一声。 这时,他背后响起轻轻一声咳嗽,是七号来了。 原氏把女郎交到它手中。 他吩咐它:“把她安置在时间的荒原一室,给她最好的照顾,别忘记她是曼勒的客人。” “是,原医生。” 原氏又叹口气,把w羁留在曼勒,第三世界恐怕会得太平一段时间,抑或,这只是比较大真的想法,因为去了一个w,另外又有无数个w会窜出来? 七号在门口迟疑一下,“原医生,她该睡多久?” 原苦笑反问:“一个人要多久才能淡忘憎恨?” 七号不加思索,“有时永不,有时三五七载。” “那么,我们每隔三两年测试她的脑电波。” “是,原医生。” “我倦了,我也要好好的休息一段时间。” “几时唤醒你?” “两个小时之后。” 关元之自然不知道在曼勒发生的一切事故。 三号对一切守口如瓶,不会,也没有必要告诉元之。 那一日,元之循例到庄家作客。 庄老太并不笨,当然早已发现关小姐并没有意思来霸占她的家,而且,也觉察到,即使求她,人家也未必肯久留,不禁为前头的愚昧羞愧。 元之对他们仍然那么亲切。 “听允文说,你将有远行?” “是,”元之笑答,“一切要从头开始,我打算念大学。” 庄母说:“女孩子总要嫁人,你打算读到几时?” 元之笑,“读到毕业再说。” “听人说,大学是物色对象最佳地点。” “我也听过这个讲法。” “关小姐,那你就要好好睁大眼睛仔细找才是。” “我省得。” “踏足社会之后,就没有什么好人了,光怪陆离,牛鬼蛇神,什么都有。” “是,我明白。” “不管你们新一派怎么样想,女孩子至要紧嫁得好,丈夫疼你,胜过其他。” 元之唯唯诺诺。 “不过经济也要紧,”庄母叹口气,“你看我媳妇多苦命,挨了那么些日子,刚好些,她又不在了。” 元之连忙顾左右。 庄母忽然说:“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请说。”元之含笑。 “珠儿为何老叫你妈妈?” 元之笑意更浓,“她喜欢我。” 庄母半信半疑。 梁云一见元之便抱怨,“好端端,读什么书,离我们那么远,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元之微笑,这口角,活脱就是读饱了书不知别人对知识饥渴的说法。 梁云又说:“拔一根毫毛,足够捐十个八个博士学位,何用坐言起行,寒窗数载,亲身体验。” 吕一光在一边劝:“元之喜欢。” 梁云一味不舍得,“都超龄了,还念什么。” 元之微笑,“也许我不是那块材料,一个学期就打道回府。” 梁云口不停,直泼冷水,“毕业都三十岁了。” “不要紧,我会活到六七十岁,还有三分之一世纪可以享用学来的知识。” 这次梁云也只得笑。 吕一光说:“我们应当庆幸元之可以重拾正常生活。”元之感激吕一光。 她希望顺序开始,像所有其他年轻人一样,进大学,在学习当儿,也参加舞会,结识异性,享乐、恋爱,甚至失恋,稍后才结婚,组织家庭,建立事业。 千万别一开始就已经是两子之母。 或是刚恢复知觉就发现自己是残花败柳。 “哪家大学?” “三号会替我安排?” “啧啧啧,作弊。” 元之咧嘴而笑。 一光扬起一条眉,“元之,你真打算那样做?” 元之尴尬,不予回答。 梁云拍手,“届时不知哪个考试局的电脑会出毛病,硬是记录关元之是个优异生。” 吕一光拼命摇头。 元之一抵大学城,就知道她会习惯那里的生活。像一般富家女,人未到,公寓已经置下,司机、车子、家务助理,都跟在身边。 同学们都知道东南亚颇有名气的镇亚重工承继人在他们学校里念英国文学,不过日本三菱的小主人,以及中东某阿拉伯小国王子也是他们的同学,见怪不怪。 一个落雪天,元之由司机载着上学。 司机喃喃说:“天呵,这活像西伯利亚。” 在风雪中,元之看到一位年轻人在路上拉紧衣襟踽踽而行。 她吩咐司机停车。 她按低车窗,“请问是哪一间学院的同学,载你一程可好?” 那年轻人闻声转过头来。 呵是剑眉星目的一位男生。 他走近说:“我叫李永生,莱斯学院机械工程科硕士生。” “上车来可好?”元之诚恳地邀请。 李永生看了看那辆大车,微笑,摇头,不卑不亢地答:“我习惯每日清晨步行半小时。” “下大雪呢。” 他仍然笑,“不要紧,我手表防水。” 元之一怔。 他已经拉拉围巾重新上路。 元之想起庄母的话:要找好的对象,得在大学里留心。 这个男生何等有宗旨,拒绝上车,反而元之高兴。 “开车。”大车寂寞地驶过公园。 过两日,关元之找到莱斯学院的图书馆去,她有线报:李永生几乎住在图书馆里,是个拿奖学金一等一好学生。 奇是奇在他家境小康,毋须他如此勤奋争取,他是那种天生爱用功的人。 元之经过孔兆珍那役,早已知道穷困不是玩笑的事,若学生压力大,根本不会在求学时期结交异性,元之庆幸李永生不是那样的人。 元之为自己的勇气吃惊:她居然公然到图书馆逐张桌子寻找李永生。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