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她》 第1章 《不要爱上她》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不要爱上她(一 其实我不一定要从家?搬出去住,家?有三房两厅,虽然挤一点,还是可以的,我有自己的房间。 但是忽然之间我与家?的关系觉得有点不对路,我想反正我已经十八岁了,搬出来也不会过份,况且我又有一份半职,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母亲很不耐烦,这也难怪她,她不会明白的。 但是一个男孩子,到了年纪还孵在家?,太不对劲。 这不是我要搬出去的原因,总之家?管得我太厉害。 我要一点自由。 有人打电话来,我不想家?问长问短,不想妹妹偷听。 我出去看电影,不要妈妈一直不睡,等我的门。 在家真一个人是长不大的,我还是搬出去的好。 於是我祖了这个房间,花了点钱,但是很值得。 那个房间,有张单人床,有一只衣柜,很是整洁。 一张书桌很是考究,我怀疑以前是个女房客住的。 房租很合理,房东是个老太大,老太太有老丈夫。 他们两夫妻很客气,其实我也下知道五十多是不是老。 反正要比我的父母老一点,尊他们老总是没错的。 他们问:“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那样子很好奇。 “家?离学校太远了。”我说:“往来太不方便。” “家?会放心吗?”他们很是怀疑,“我不明白。” “家?随我的。”我微笑,他们当然永远不会明白。 “看样子你也是规规矩矩的孩子啊。”他们说。 我很开心,我的确是规规矩矩的,我不过想自由。 搬离了家,我不一定会在酒吧留恋到举夜三更。 但是最低限度我可以在房间?静静的读书。 以前在家??妈过半小时便要来张望一下,当我三岁。 这叫我吃不消,我决定反抗。所以才搬离了家。 妈哭了。 我说:“真奇怪妈,你为什么哭呢?我又没离开这?。” 她还是哭,她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妈妈的一颗心。 我又说:“妈,如果我明年考了一个奖学金,又如何?” 她呆了一呆,“怎么样?当然只好放你走了。”她说。 “就是嘛,你现在就当我得了奖学金离开好了。” “当?”她问:“这怎么当法?这是不能假设的呀!” 我太不了解妈妈——正等於妈妈太不了解我一样。 但是妹妹因此很不喜欢我,她觉得我不孝顺妈。 我想解释,孝顺不是一辈子黏在父母身边不走。 我有一日得志,把父母的各关好好的一揣,岂非更妙? 这是我的功名论。很少有人看得穿功名,我不例外。 一辈子陪着父母是女儿的事!我告诉妹妹,这是实情。 但是妹妹也难担保她没有一天去家人,组织家庭。 所以儿女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根本是迟早问题。 我不过早一点实行,就成了罪人,真是?枉之至。 不过我终於答应母亲,准她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 目前我必须勤力读书,好好的考一个试,弄点成绩出来。 我实在想到外国去读书,那时候妈会真的让我自由。 这许多男孩子在外国,大半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吧? 至少我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妈太爱坐在我房间?说话。 那么而且一说便十数小时,滔滔不绝,她真行。 而所说的题目,不外是“张家的儿子多听话”,或是“李家的女儿真是乖”,这些话。 言下之意,大有人家都乖,就单单是我不乖。 这叫我很难受,我实在听不过去。其实我也很孝顺。 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我做那种第九流的孝子呢? 难道父母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这样了吗?我害怕。 难道我妈妈只要我做一个乖儿子,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我曾经听过一位太太这样的话,当时她还在叹气。 她说:“养儿子,普普通通就算了,不必太聪明了,太好的儿子,毕了业出国,人影儿都不见,说不定娶个外国老婆,才倒霉,到不如生个中等儿子,在此地找一份工作,妈妈还能分享到一点好处。” 生儿子就是为了可以分享好处吗?这是正确的吗? 当然父母养育儿女是辛苦的,应该获得报酬。 但是这种报酬应该是精神上的,不是物质上的。 为什么父母变得这样现实?或者这世界根本是现实的。但是妈妈这样,令我伤心。 她对我的要求,我似乎没有一样做得到的。 天晓得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这真是不容易的。 我这样努力讨好她,我用功读书,我不留长头发。 这都是为了妈妈,我并不要年年考第一,我真的不要。 功课过得去是我的目标,但是为了妈妈。我考第一。 但是母亲还是不满足。 我的感觉是痛苦,所以这也是我搬出来住的原因。 住在这个小房间真,我是开心得多了,我轻松。 一个人生活,心情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次要。 我在小房间?住了半个月,更发觉了这一点有理。 父母对我这样好,离开了家,享受无异是差多了。 但是辛苦一点,对男孩子是很重要的。在家菜来伸手,饭来开口,妈妈连毛巾都绞给我,家中虽然不富裕,但我过的照样是少爷生活。 这多不好,仿佛我是特殊阶级似的,享受得不得了。 现在我洗澡用冷水,吃饭自己张罗,倒是自在。 房东太太问我要不要包饭,我拒绝了,她却以为我没钱。 “来吃好了,当一家人一样哩,不要见外。”她说。 我发觉她渐渐也更像妈妈了。于是我拒绝了她。 我渐渐习惯了新环境,这房间的好处是很静。 老太太与老先生很少有亲戚朋友来访,没有人声。 有一天我放了学,用自己的锁匙开了门,发觉屋子?没有人。於是我脱了衬衫,洗了一个脸。 老太太有时会出去买菜的,老先生还要上班呢。 我光着肩膀推门进自己房间,马上呆住了作不得声。 我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子,她正在看书,见到我进去,她跳起来,瞪着了我。 半晌我们都作声不得。 然後她问:“你是谁?” 我连忙抓住衬衫,套在身上。“你是谁?”我也问。 “这是我的家!”她理直气壮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笑话!”我说:“你怎么进来的才真,这是我的房间!” “你房间?”她问:“瞎说!这张床是我的床呢?” “这些书都是我的书。”我指给她看,“我住这?。” 其实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大概是老先生的孙女。 “你是房客?爷爷说过要把房间租出去的。” “是,我的确是房客。”我说:“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我根本不知道这房间有人住。” 我笑笑,“这真是误会,你祖母出去买菜了。” “是的。”她说: “我知道。她是这个时侯去买菜的。” “你有锁匙?”我问得很笨,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她答。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的。 她有一张很甜的睑,很白的皮肤,长长的头发。 “请坐。”我说:“你不要客气。”我替她把椅子端过去。 她坐了下来,我与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 “以前你住这??”我问:“你自己的家呢?” “有时候我来住,陪爷爷他们,现在功课太忙了。” 她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还穿着校服呢。 “我到爷爷房去了,”她说:“不好意思妨碍你。” “没有关系。”我客气着,“这根本是你的家。” “但是已经租给你了呢。”她抿咀唇,笑了一笑。 我傻头傻脑的跟着也笑了,我觉得我自己真蠢。 这个女孩子出房去了,我只好随手把房门关上。 房东太太,可从来没有说过,她有这样的一个孙女儿,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看来我也许会得到个伴。 我不是指女朋友,我只是指伴,有人说说话,谈谈天。 没一会儿,老太太挽着菜篮回来了,在外边叫我。 我出去。 老太太和颜悦色的道:“来见见我孙女儿小芸吧。” 我向那个女孩子点点头,她还是在微微的笑着。 “小芸,我把你的房间给这位陈先生了。”老太大说。 “他又没比我大几岁,干么要叫他陈先生?”小芸问: 她有点调皮,老太大也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怎么叫呢? 我说:“叫我阿国好了,家?都是这样叫的。” 老太大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小芸,你们说说话吧。” 她自己到厨房忙去了,留下我与小芸在客厅?。 我看着她。 她在看着我。小芸的衬衫很是洁白,深色的呢裙熨得很挺。 她是一个乾净的女孩子,有些女孩子很肮脏。 第2章 小芸的头发特别亮,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注意到了。 她睑上腼?的笑容,很是吸引我的注意力。 事实我从来没发觉女孩可以这样的可爱活泼。 我的妹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从来不会这样笑。 老太太出来,“喂,你们怎么不讲话啊!” 老太太放下了两个苹果在桌子上,又回厨房去了。 小芸拿起一个苹果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了它。 小芸把她那个咬了一口,很文静的吃着,两只眼睛还是看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我想不说话也是可以的。 这就是我认识小芸的过程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她睡在她祖母的房间里。 她告诉我,“我是寄宿念书的,不太回家里去。” “你妈妈不想念你吗?”我问:“我妹妹也想寄宿,但是母亲不肯,吵了很久呢。” “我妈妈?我没有妈妈,是有后母。”她忽然说。 “啊。”我不响了,我曾经听说过后母的心肠。 “我有很多小弟小妹,只有一半与我有关系。”她说。 “他们乖吗?”我同情的问。 “还好,你晓得小孩子啦,我与他们相处不太好。” 我不便问太多,不过小芸是个大方的女孩子。 她看着我,笑了。“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不会不会,”我说真心话。 她回房间去睡了,第二天她与她祖母出去了,我没有见到她。我也没有与她再说话。 我有空,于是也回家去看看妈妈。妈妈照例诉说我。 “好好的房间不住,搬出去,你看现在都空下来了。” 我看看那间空房间,不敢出声说话。 “明天我就把它租掉!”妈狠一狠心说:“你别后悔。” 妹妹说:“怎么家里可以多一个陌生人来住呢?” “有什么办法?租金这么贵,难道白白浪费地方?” “都是你不好,哥哥!”妹妹白了我一眼,“你看。” “妈妈的决定,”我说:“我没有什么办法的。” “你不可以搬回来住吗?傻蛋!”妹妹咆哮道。 “立下了的主意,很难改变,”我说:“而且你的声音那么大,当心嫁不出去。” “我?才怪呢!大概是你吧?那个房东有个漂亮女儿是不是?”妹妹反攻我。“哼!你瞒得了谁?” 妈妈喝止她,“妹妹,别乱说,知道了没有?” 我看妹妹一眼,这女孩子,谁娶她谁倒霉。 可是不知道她见了陌生男孩子,会不会这么粗鲁。 希望她不会。 我不希望人家说:“喏,那个粗鲁的女孩子,是阿国的妹妹:” 但是妹妹真是有点不可救药的,我对她不抱希望。 妈妈问:“你到底搬不搬回来呢?说一声呀!” 我摇摇头,“对不起,妈妈,这是原则问题。” 妹妹说:“妈妈迟早要给你气坏的。”她瞪着我。 “妈妈,你不要生我气吧,现在我们不是更好吗?见了面也不吵架,大家有商有量的。是不是?” “随你去,反正这房间,我是要租给别人的了。” 我笑笑,我想起了小芸。 我那个房东,并没有女儿,倒是有个孙女儿。 但是我心?并没有那种念头,我不是那种人。 我与妈妈的谈话,这样告一段落,没有结果。 到了自己的房间,小芸已经回来了,她看见我就说:“在这?吃饭吧,好吗?” 我点点头。她开心的笑笑,她在厨房里帮祖母。 “吃完晚饭,我还要出去做事情的。”我说。 “做什么事情呢?”她好奇的问:“告诉我好吗?” “替孩子补习,教一位中年人外文,赚点外快。” “哦。”她羡慕的说:“多好。我也想象你这样。” “你是女孩子,没有什么关系,何必找事情?” “女孩子也一样啊,如果我可以赚钱,就不必靠家了。” 我笑小。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她还很年轻,正是应该靠家的时候呢。也许她的後母…… 我不好意思再提,到房?去换了衣眼。 幸亏小芸倒是很乐观的,这叫我为她高兴。 “其实小芸是我的小名字,我叫做美芸。”她说。 “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我说。 “不会太俗气吗?”她问:“你真的认为好听?” “是的。”我说。 “家?叫我小芸,但是我後母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她说。 “怎会?”我好奇的问:“那她怎么称呼你呢?” “她『喂喂』的叫我,所以祖母不喜欢她,叫我去寄宿。” 小芸笑,“其实後母也没有怎么样,她只是对我冷淡。” “啊,这样子。”我很同情她,冷淡也够受的了。 “爷爷就叫我住这裹,我也乐得轻松。”她说。 “你还有几年毕业?”我问:“明年还是後年?” “明年。”她说:“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呢,是不是?” “那还不简单?马上可以自立了。”我劝慰她。 “你呢?” “今年。”我说:“但是我想升学,希望考个奖学金。”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男孩子是比较雄心万丈的。” “是吗?有时候情势所逼,不得不雄心一点。” “怎么说法?”她笑,“祖母说你怪,可不是?” “为了父母,为了世俗啊,不争气也不行?” 她点点头,“我是为了自己要争口气,让他们看。” “他们是谁?”我问。 “後母与她的孩子。”小芸坦白的说:“就是他们。” 大概她心裹还是气苦的,我不怪她。她还很小。 “我不怪爸爸,”她说:“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直到那天我去补习的时候,我还是记着她那句话。 ——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不过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 她会不会知道呢?小芸,还有很好的祖父母照顾她。 她不是一个太幸运的孩子,但是生活还过得去。 那两个小学生问我:“什么叫不劳而获?先生?” 我替他们好好的解释了一番。 我的生活是相当忙的,天天要上学,只有放学那几个小时有空,晚饭后又得出去了。妈妈不赞成这种生活,她觉得太辛苦,最好辞了补习工作,搬回家里去住,但是我……另外有想法。 搬在外面住是独立的方式,看到更多的东西。 在家我只以为每个女孩都象妹妹,到了外头,才知道有小芸这样的另外一种。 小芸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是值得亲近的。 有时候我替小孩补习回来,她还没有休息。 “这几天下用上学吗?”我问她:“放的是什假?” “谁说放假了?”她问:“才没有呢。这几天我走读。” “不觉得辛苦?”我问她,“你的学校很远呢。” “也不过是比你早一点点起身罢了,那时候的车子没有那么挤,更好。”她笑说。 “我还不让父亲知道,否则他会不开心的。”小芸说。 “为什么?”我奇怪的问:“他们是你祖父母呀。” “但是后母怕我诉苦。其实我才什么都不说呢,说了有什么好处?徒然叫他们替我白难受,我才不干。” 我听了默默不响,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痛苦一点的了,不要说是女孩子,就是比较粗心的男人,也不好过。 然後我想到了母亲,她虽然噜苏一点,但是爱我。 下次回家,我将好好的忍耐她的多话,下再皱眉头。 母亲总是母亲,这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以前我对妈妈,真是挑剔得过份了一点,我想。 我向她的要求是这么高,要她不要干涉我,要她了解我,要她迁就我。 我毕竟只是她的儿子,我对母亲太不体贴了。 小芸问:“你在想什么?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我摇摇头,“我想起我对我母亲不太好。”我说。 “你为什么搬出来住?”小芸好奇的问:“与母亲吵架?” “没有。”我涨红了睑。 每个人都要问那样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 我已经答过一百多次了,我有我的道理,但他们不了解。 “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小芸问我,“是不是很多?” “没有,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其实是不错的。” 小芸用奇怪的眼色看牢我,我知道她心裹在想什么。 她在想我为什么要搬出家来住,但是我不会再提了。 小芸不错,她也没有再问。她比我低一班。功课很忙。 她在我们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左右,忽然人不见了。 开头我还以为她上了街,不好意思追问,后来有一整个上午都见不到她我就奇怪。 于是我问房东太太[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小芸呢?她那里去了?” “回学校去了。”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吞吞吐吐。 “为什么小芸不在这里多住几天?”我问她。 “她母亲不让她住,说会影响功课,一定叫她回去。” “这又是为什么呢。”连我都替小芸抱怨,“真是。” 谁晓得那女人长的是什么心眼,老太太不开心。 第3章 我不出声。这是人家家里面的事,我不便说太多。 “她就是看小芸不入眼,处处与小芸作对。” “你可以把小芸留下来的。”我说:“为什么不呢。” “我不要跟她吵,真是难为小芸了,一直那么瘦。” 我听着。 “可怜的孩子,她虽然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她心中不快乐,她从来没有?过,成天忧忧郁郁的。” 是的,我也发觉小芸很瘦削,身体并不是太好。 “寄宿读书,多么辛苦,又得照顾自己,唉。” 这个时候,我巴不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可以说一些话来安慰老太大。 但是我并不是太善词令,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了。 我回了自己房间,除了同情小芸外,没有办法。 她几时再来呢?有她在这?,的确热闹很多。 但是她的後母,彷佛有无上的权威,操纵了她的生活。 我就是不想被父母控制得过分,才搬出来的。 但是比起小芸,我实在太幸运了,我的生活环境已经很合理想,显得我搬出来住,是不合理而无理取闹的。 我觉得内疚,这样跟父母作对是不太正确的。 小芸打过一个电话来”老太太叫我去说几句。 “你好吗?”她问我。 “我很好,你呢?”我傻傻的反问她。她笑了。 看,我一见到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的了,真可怕。 “我有一个假期,希望可以再回来住几天。”她说。 “那太好了。”我从心?开心出来,“欢迎你回来。” “你没有欠房租吧?”她调皮的说:“爷爷说你很好。” “你的妈妈,”我压低了声音,“没有怎么样吧?” “哦,她并不敢。”小芸说:“你替我放心好了。” “不敢就好。” “她就是会在爸面前噜苏噜苏我的,其他也没什么。” “好吧,你当心自己。”我说:“还有什么么要与祖母说的?” “没有了,再见。下次有空,再给你打电话。” 後来老太太就说:“小芸很像她妈妈,所以後母不喜欢。” 在学校里寄宿,学生是不准打电话的,我知道。 老太太又说:“小芸的后母又怪我们太宠她。” 哪里有这种事情?即使比较宠一点,也比较应该,她又没了亲生母亲,怪可怜的。 其实小芸也够识相的了,遇到什么都不说话。 我希望她的后母不要过分逼她才好,她是很倔强的。 虽然表面看来,小芸很沉静,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往往也最坚硬,不易屈服。不让她在祖父母家居住,真是太过分了,我不喜欢她的后母。 同时我也觉得小芸的父亲是个懦弱得很的男人。 他连保护女儿的能力都没有,根本不能主持公道。 而小芸对她的父亲,却是这样容忍,她说有时候一个人怕起寂寞来。她原谅她父亲再娶。 小芸才十六岁半。 妹妹也十六岁半。 两个一样年龄的女孩子,真是有幸有不幸了。 妹妹糊涂得像只小猪一样,妈妈又疼她成那样子。 她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女孩子,小芸就不同了。 环境使小芸变得这样懂事,她根本不像十六岁多。 我想介绍小芸给妹妹,好叫她看看她有多幸福。 但是在假期的时候,小芸并没有回来住多久。 她才来了三天,“爸说我也得回自己家去住几天。”她说。 “你在这?不好吗?”我问她:“有什么不好?” “别这么说,给我祖母听见了,她会不高兴的。” 我不响。 “爸说得也对,那?到底是我的家,对不对?” “只在这裹住三天?”我问:“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你不用做事?”她笑笑问:“那份补习呢?” “不用!还去补习,那些小孩子会哭出来的。” 她低下了头,“我去问问爷爷,看他准不准我出去。” 她真是一个规矩的女孩子,比起她,妹妹是太任性了。 她去问了老先生,老太太咪咪笑的走出来。 “好极了,你陪小芸出去玩玩吧。小芸,阿国是好孩子,我们很放心,他妈妈也常常来这?呢。”老太大这样说。 小芸轻轻的说:“这么好的妈妈,还搬出来住。” 老太太对小芸说:“小芸,就过年了,你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不要与她一样计较。” 小芸点点头。“她”当然是那个不太好的后母了。 “她大概又要你替孩子们补习了吧?你把自己的功课弄好再说,知道吗?她就是爱省这种钱。”老太大说:“请个补习又需多少呢。” 老太太也奇怪,同样是孙儿,她就单单喜欢小芸一个。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引起坏后母的反感吧? 小芸实在是个不幸的女孩子,我想,夹在她们当中。 我决定陪她这三天假期,让她开心一下也是好的。 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空闲,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问她:“小芸,你喜欢到哪?去?你说好了。” 她笑了一笑,“我?哪?都可以,去看一个戏吧。” “好的,一言为定。”我说:“我们早一点出去买票子。” 我陪她在茶室?喝了一杯茶,两个人坐得很舒服。 老实说,我还没有把女孩约出去过呢,这是第一次。 但是我倒觉得还自然,因为我把小芸当作妹妹一样的。 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加一件外套,很是整洁。 我问:“你父亲买的新衣服吗?”这是很自然的问法。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答道:“不是的,祖母买的。” “那么你父亲呢?”我奇怪,“过年总有新衣的。” “算了,他也不理这些事情,後母也很忙。” “弟妹们有新衣服吗?”我又问:“他们总有吧?” “他们小,两样的,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反正祖母疼你,也是一样的。” 她点点头,笑了一笑,那种笑容,是有点无可奈何的。 小芸常常这样子笑,心事重重的样子,叫我看了难过。 但是我可以帮她什么呢?一点也不可以。 或者解解闷是可以的,所以我赶紧转了话题。 “要三文治吗?”我问。 “不要了。” 她又垂低了眼睛。 我做个鬼脸,又抓脸皱鼻子的,她笑了出来。 “阿国,你真是一个好朋友啊。”她大声的说。 “谢谢你。”我说:“时间差不多,我们可以走了。” “我来付账。”她抢着说:“祖母给了我一点零用。” “谁告诉你的?”我扳起了睑,“我是男孩子!” 她看着我,“男女平等嘛。干么一定叫男人付账?” “那么我又比你大呢?我又比你早赚钱呢?” “那么我请看戏。”她说。 “不准来这一套”,我说:“否则我马上送你回家。” 小芸笑了。 我看得出来,这一次的笑容,是真的笑,一点不勉强。 我与她散步到数院,买了票,没想到看到了妹妹。 起先我没看见她,是小芸问我的。她问:“阿国,那个女孩子是谁呀?一直瞪着你呀。』 我倒吓一跳,女孩子?什么女孩子?谁?哪一个? 等到停睛一看,原来是妹妹这小鬼,我才放下心来。 “那是我妹妹。”我告诉小芸,“顽皮极了。这小鬼!” 我扬手叫她过来,“过来,别装神弄鬼的了。” 妹妹走过来,看看我,看看小芸,“你们看戏?”她问。 “废话!”我笑道:“不看戏到戏院?来干么?” 妹妹皱起眉头对小芸说:“我哥哥这人很凶的。” 小芸一听,可又乐得笑了。 “那几个是你同学吗?”我问妹妹,“一大堆人。” “是的。这位姊姊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小鬼很厉害。 “帮你介绍,这是小芸,未必比你大,与你同年的。” 小芸连忙说:“我是一月份生日的,妹妹一定比我小。” “小半年。”妹妹说:“我是七月份生的,几个月而已。” 我说:“那你就叫一声姊姊好了,规矩一点。” 妹妹正正经经的说:“以後请姊姊到我们家去玩。” “好的。”小芸开心的说:“我一定来拜访伯父母。” “我同学叫我了,”妹妹说:“我先过去一下。” “好,你去吧。”我说。 妹妹走了以後,我们进戏院看戏,小芸沉默了一会儿。 然後她说:“你们家里,兄妹感情真的太好了。” “妹妹?她是个淘气鬼,给爸妈宠得要命!” “她幸福得很。” 小芸的意志有点消沉,我吃了一惊,这是不对的。 我说:“小芸,幸福有时侯得靠自己,努力一下就行了。” 她看了我一眼。 电影开场了。那是一个笑剧,看得我们很畅快。 散场的时候不见了妹妹,我也只好作罢,不去找她。 “要不要在外面吃饭?”我问小芸,“找个馆子。” “不不,爷爷等我们回去的。”她说:“陪陪他们老人家。” “嗯,你说得对。” “年纪大的人的确需要我们体贴的。” 第4章 小芸说。 她倒懂这些。妹妹?妹妹才下管呢,又粗心又任性的。 但是她刚才没有跟我捣蛋,我也就下怪它了。 我们陪老太太老先生吃了晚饭,坐在客厅?聊天。 妈妈给了我一个电话,我一听就知道是“东窗事发”。 妹妹的小报告上去,妈妈就急了起来,召我回家。 太没自由了。 我晓得妈妈妹妹对我都关心,但是这些女字旁的人物,总是紧张过度,行事慌忙得厉害。 我告诉小芸我要回家一趟。便去看妈妈有什么吩咐。 不要爱上她(二 妈问:“有个女孩子是不是?妹妹说长得很好看。” “妹妹还算客气啊。”我白了她一眼,“真多事。” “妈,那个女孩子叫小芸,是我房东的孙女,放假回去陪祖父母的,她与妹妹同年同班,明年毕业,人品很不错,我当她是朋友,没有其他的事,你放心好了。” 妹妹眨眨眼,“就这么多了吗?”她滑头的问我。 “阿国,你才十八岁啊。”妈妈担心得要命。 爸爸开口,“喂,你们两母女别这样好不好?阿国又没有说要娶那个女孩子,何必这样恐怖?” “对,”我说:“爸讲得对!” “这样呀,”妈放下一点心,“请她来我们家玩玩吧。” “也好啊,反正她跟妹妹同年。”我说:“谈得来。” “她很可爱。”妹妹说。 我嚷:“谁都比你可爱!” 妹妹缩缩脖子,笑着回她自己房间去了,没跟我吵。 “阿国,”妈妈说:“你还是搬回来住算了,好不好?” 爸又说:“你管我一个人够了,不要再管儿子好下好?” 爸真是我的救星,我向他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妈又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请那位小姐来玩吧。” “过年要天天回来的。”妈又进一步要求我。 “好。”我也答应了,母亲到底是母亲,要让她开心。 然後我就回到自己的家去。 我觉得很好,既然事事可以与家?和平解决,再好没有。 我刚想睡,就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谁?”我问。 “我。”房东老太太的声音,“你有没睡,阿国?” 我连忙去开了门。“请进来坐啊,有什么事吗?” “阿国,”她笑咪咪的坐下来,“你们今天玩得开心吧?” 我点点头。今天的确是不错的,大家都散了心。 “小芸很高兴,这孩子——唉,难得开心啊。” 我下响。 “她很羡慕你的家庭,她自己的弟妹,才六七岁大,她与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陪她聊聊,到处走走,真是太好了。但是怎么能叫你请看戏呢?”老太大把钱还给我。 “你也是小孩子呀。” 我跳起来,“老太大,好了别这样客气,真的!” “阿国,你是好孩子,听话,这戏让爷爷请。” 我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把钱收下来,放进抽屉。 “明天见。”老太大说:“你好好的休息吧。”她走了。 年纪大的人真没有法子,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其实让我请看戏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把事情弄大了。 找搔搔头,算了吧,随它去,明天再与小芸说。 第二天,我起来得晚了,小芸在洗头发,看见我就笑。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头发很黑,她正用毛巾使劲的抹干。 “洗头?”找还是很傻的问她。 小芸笑了。 “废话,”我骂自己:“明明是在洗头,还在问?” 小芸笑得更开心了。她把毛巾拿下来,头一摇。 小芸的一头黑发都散下来,坐在椅子上梳干它们。 “不用一个个的卷起来?”我问:“人家是要的。” “我不用,我的头发没有熨过。”她笑笑的答。 “啊,你们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晓得。”我说。 她低下了头,“奶奶昨天把钱还给你了?”她问。 “还了。何必呢?我们今天就把这些钱去玩好不好?” “那不好。” “为什么不好?那钱又不是我的,是你奶奶的。” “可是这是奶奶送你的呀!”小芸瞪大了眼问。 “我又没说不是,”我道:“根本是你奶奶的。” 小芸眨眨眼,觉得不对,但又不能挑错,於是呆着。 “好吧,我们去吧,跟你爷爷去说一声。”我说。 “每天去玩呀?”小芸说:“那怎么行?”她笑说。 “放假吗,有什么关系?你也难得玩的。”我说。 她听了“难得”两个字,缓缓的低下了头,不响了。 我知道是自己讲话不小心,触到她的心事了。 “好的,”小芸抬起头来,“我们去玩玩也好的。” “我们坐电车,从终站坐到终站,好下好?”我问。 “那也可以吗?”她[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又奇怪起来。 “怎么不可以?”我说:“每个人搭电车都嫌慢,忽忽忙忙的把它当交通工具,我们把它当观光车,一路上看风景,岂不是好?” “唉呀!太好了。”小芸跳起来拍掌,“太好了。” 看看她这么开心,我心?放下一块大石,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令她情绪开朗了不少。 “我怎么没想到?阿国!我真的一直都没想到呀!” “啊,四毛钱,是很便宜的。”我说:“走吧。” “我去换件衣服,告诉爷爷一声。”她奔回房去。 我也去拿了件外套。小芸的奶奶跟出来笑。 “你又带小芸出去玩?”她问:“太好了,够开销吗?” “当然有,而且你不要再给钱我。”我不悦的说。 “好好好,一切由你。”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我好了!” 奶奶说:“来来,小芸,好好的出去一天,回来晚饭。” 小芸站在我身後,尽是笑。 “来,我们走。”我把头一侧,拉了小芸就走。 “你还没有吃东西,肚子不饿?”小芸问我。 “我们喝中国茶去,吃点心,花不了多少的。” 我与小芸搭车去茶楼,选了一个座位,与小芸喝起茶来。 可怜的小芸,她好像根本没上过街喝过茶似的。 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以令她很开心,很满足。 妹妹不这样,妹妹是享受惯了,什么都不稀奇。 所以我觉得我更应该对小芸好一点,可怜的女孩。 我让她吃了很多的点心,小芸真是兴奋得不得了。 “会不会太贵?”她问:“会不会?我有钱。” 我又好气又奸笑,“不会的,这种食物很公道。” 结果结了帐,只有廿几块钱,小芸也说值得。 “来,我们去搭电车吧。”我与她上了终站的车。 那辆车真慢,我们坐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一直看街上。 小芸说:“有很多房子天桥,我都没有见过。” “是的,人都太忙了,不会留意生活情趣。” 她点点头,“是的。” “我喜欢比较清闲的生活,但是一个男人,会被人批评游手好闲,无听事事,对不对?”我问。 “啊,像你就不会。”她的眼光很清纯,很天真。 她好像很敬佩我的样子,我心?有点感触。 小芸实是太寂寞了。她得到一点点友情,就这么开心。 我问:“你学校?的同学,对你好不好?”我看着她。 “同学?寄宿学校?的孩子,都是很难管教的,不然的话家长也不会花那么多钱让儿女去学校吃住,所以我也不爱与他们做朋友。” “原来这样。” “我没有朋友的。”她说。 “唉,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她又笑了起来,“对不起,阿国,我忘了。” “下次可别忘,好不好?”我拍拍她的肩膀。 “知道了。”她点点头,心情是完完全全的开朗了。 “到终站了,我们下车走走,你来过这?没有?” “哗,这么多咸鱼!”小芸抬起头来,惊奇的说。 “是,这?的一区是卖这些东西的。”我指给她看。 “这?真古老。”她说。 “古老得不得了,有些房子一百多年了。”我说。 “你是把我当游客了。”她抬头向我笑了一笑。 “你来过这裹吗?你应该多走动走动。”我说。 “没人带我走,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乱走。” “这就是做女孩子不方便的地方了。”我说。 “但是弟妹他们可常常去郊游什么的。”小芸说。 我不响。 “爸爸说他们小。但是我小的时候,爸天天对我哭。也没有到那?去过。奶奶说我命苦,我也不知道。” “不会的。哪?叫命苦了?你奶奶年纪大,喜欢讲这些话,”我安慰她,“其实你可以交自己的朋友,我陪你走动走动,我还可以介绍你更多的明友。” “你总说得很对,阿国,你真的是鼓励我的。” “这些小街小巷,很别有风味吧?”我转了话题。 她点点头。 这时候的阳光照在小芸的头上,她的头发洗过了,很亮很柔和,漂亮极了,我真希望她是另外一个妹妹。 有这么一个妹妹,温温柔柔的,那又该多么奸。 第5章 我们逛了很久很久,疲倦得腿都挪不动了,才回家。 到家,小芸便倒在沙发上,哈哈哈的笑起来。 她爷爷出来,“小芸你的睑都粉红粉红了。玩得很开心。是不是?”他老先生的脸是那么愉快。 他真是爱孙女儿,我看得出来,所以他想小芸开心。 “我好开心啊,爷爷,真的开心!”小芸嚷着。 她奶奶也看见了,奖赏的看我一眼,??眼睛。 忽然之间一家人都轻松起来,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觉得我也累了。闻到饭香,肚子饿得不得了。 “吃饭了。”老太大说。 “来来来。”爷爷说。 “奶奶,阿国真是好,”小芸说:“我们跑了一整天。” 奶奶说:“明天还有一天好玩,小芸现在多吃碗饭。” “好。” 小芸真的累坏了。晚饭後她去睡觉,马上睡着。 她奶奶说:“阿国,谢谢你了,让我们小芸这么开心。” “我也开心啊。”我说:“朋友与朋友,都这么来着。” “唉,真是感激上帝,遣来这么一个房客。” 我笑了一笑。 “谢谢你,阿国。”她喃喃的说,很满意的走了。 我没想到会令他们一家那么开心,真是意外收获。 能使别人开心,总是好的,我自己也有获益。 我也一觉睡得很熟,到天亮才醒,这是假期啊。 我还来不及洗睑就披了件晨褛出房去找小芸。 小芸一个人坐在客厅?,背着我。 “小芸!”我叫她。“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吗?” 她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出声讲话,好像没听见我似的。 “小芸!”我觉得很奇怪,於是再喊了她一声。 她还是没有转过来,於是我只好向她走过去。 我看到她低着头,在哭。她的眼泪全掉在窗框。 “怎么了?”我问:“谁欺侮你了?为什么哭?” 她不答。 我把手绢递过去。她倒接过了,用手掩着睑。 “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芸?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还是不说话。 她是一个沉默得有点可怕的女孩子,不像妹妹。 妹妹只要有一点点芝?绿豆的心事,就嚷得天都塌了。 小芸又太静、我不得要领,只好呆呆的站在一旁。 然後她的祖母出来了,她说:“哭什么呢?依我说,根本不要去理她,你尽管住在这?,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忽然之间,我有了点头绪,知道这一定有关小芸的後母。 我不出声,看看她们两祖孙。我希望小芸不哭。 她祖母说:“今天一早她那个后母就打电话来了,说小芸与南孩子上街,她责怪我对孙女管教不严,这种年纪就让她结交异性朋友。 我低下了头,“她怎么知道呢?这倒是我不好了。” 小芸说:“阿国,不关你的事,你千万不要怪自己。” 我说:“怎么不是呢?没有我叫你出去,你也不会捱骂。” 祖母叹口气,“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人,跑去告诉她的。” “其实我与小芸,做朋友上街,是很普通的事情。”我说。 祖母说:“根本就是,但是人家偏偏要无中生有,怎么办?她叫小芸马上回家去。” “她讲明给三天假期的!”我下悦,“怎么又食言了?” 一可怜的小芸,”祖母看看她,“简直像她的玩物一样。” “别去睬她,小芸,你今天到我家去吃饭。”我说。 一我也这么说,万事有我呢。”祖母拍拍胸口,“别理她。” 小芸说:“但是我没做错什么,她为什么责难我?” “你别理她了,她这个人根本不讲理。”祖母不耐烦。 “小芸,”我说:“你快别哭了,我喜欢开朗的女孩子。” 她低着头回房间去。 我在客厅?对着她祖母,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心?同样为小芸难过。 我真想见见小芸的後母,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是这么厉害,比那些打打骂?的後母都狡猾。 她表面上一切都为了小芸好,其实却一直剥削小芸的自由,使她郁郁不乐,事事不称心。 小芸的运气真是不太好,我心?像压着一块铅似的。 但是她又自房?出来,我看见她梳了头,洗了一把脸。 她笑了一笑,“我没事了,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了。” 她真是不错,随时随地都可以振奋起来,还劝我们。 祖母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有难过。” “奶奶你没难过最好。”小芸说:“我回去好了。” “不!”我说:“我们讲好的,你要去我家,记得吗?” “改天吧。” “不可以改天!”我生气的说:“今天你一定要去。” “阿国,改天好下好?我今天确是没有空了。” “你为什么这样听话呢?小芸,在我家又不是犯罪。” “但是——” “你今天听了她的,明天她又想法子出来逼你,小芸,我不是帮你反叛家里,但是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总得有主张才好,你问你奶奶,看我说得对不对?” 小芸看向她祖母。 她祖母说:“小芸,你一个孩子,忍了她那么些年,她一点也没有良心发现,想尽办法与你作对,甚至不让你住家里,这样好了,你干脆也别回家了,就象以前这样,住祖母这里。 小芸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是这丝笑容隐掉了。 “小芸。就这样好了。”我说:“我去换衣服,你等我。” 我回到自己房?去,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怪自己多事。 小芸与我什么关系呢?我干么要帮她与家?闹意见? 这是她们一家人的事,又何必我巴巴的去插手呢? 热心是好的,但是不管闲事,是一种很重要的礼貌。 我慢慢的换上乾净的恤衫、毛衣,有点迟疑。; 但是我忽然又想到小芸的眼泪,她那种无言的忍耐。 是的,这一切还是值得的,为了她是值得做的。 於是我穿好了大衣,推门出去,大叫一声“小芸。” 她怯怯的看我一眼,“唉,爸爸定会生气的。” “他不会的,”我安慰她,“他爱你,你是他的女儿。” 小芸终於跟我出了门。我叫了一部车子,驶住家中。 我问她,“你手?拿的什么东西?” “一盒糖。” “带糖干么?” “奶奶叫我带的,送给你妈妈吃。”她小声的答。 “我妈妈又不是孩子,”我笑,“你祖母太客气了。” “这是礼貌。”小芸说:“祖母讲,不要空手到人家?去。” “笑话,”我笑,“那么我呢?” “你不同,你是我们家的房客。”小芸也露了丝笑。· 我看看她,心?有点高兴,我没有做错事。 “你妈妈,她会喜欢我吗?”小芸担心的问。 “你是我的朋友,我妈妈喜欢我所有的朋友,请放心。” “你爸爸呢?” “我爸爸更好了,他常常帮我。『男人帮男人』,他说。” 小芸微笑,“你们家真真幸福啊,就是四个人。” “是的。”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呢。”她说。 “我妈妈有时候管得我很严,我吃不消。”我吐吐舌头。 “唉呀,”小芸又忧郁起来,“这么说,她一定不喜欢我。” “为什么?” 她又不说了,只是低着头,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一直安慰她,车到了家门,她跟在我身后走。 我按了门铃。 妹妹奔出来,我听得见她拖鞋的声音,响得震天。 她拉开了门,“哥哥!”一眼看到了小芸,“姊姊。” 小芸很畏羞的笑着,跟着我进门,妈也看见了她。 “这就是小芸吧?请坐,别客气。”她微笑着。 爸爸放下报纸,打个招呼,又再看报纸,并不大惊小怪。 我看小芸,她好像已经松弛下来了,这是好现象。 她叫伯父伯母。 “你们玩吧,不要客气,”妈再三的说:“一会儿吃中饭。” “到我房间来。”妹妹说:“好不好?我房间刚理好。” 小芸点点头,我们都进去妹妹那间小房?。 小芸一眼就看到了妹妹的摇椅,转过头来看我。 我点点头,她便过去坐在那?一下一下的摇。 她开心起来了。小芸一开心是很活泼的,她开始与妹妹聊天,先说到功课,後来又说女孩子的话题,什么电影,什么衣服。 我在一旁有点闷,但这叫做舍命陪君子,没什么好怨的。 然後我们便吃午饭,爸妈是好客而且顺和的人。 小芸一定很舒服,与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 妹妹很喜欢她,居然翻出了习题,要小芸教她。 我说:“妹妹,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什么不问我?” “你太凶了。”妹妹说。 “他凶吗?”小芸问:“不会呀。” “他对他妹妹就凶得很呢。”妹妹很讽刺的说。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笑,不响了。我很尴尬。 “不会有这种事情吧?”我问:“不晓得是谁对谁凶呢。” 妹妹格格的笑了起来,还是坚持要小芸教她课本。 第6章 小芸说:“没有关系,我反正有空的,妹妹很聪明。” 妈妈也很开心。 她偷偷的跟我说:“妹妹越来越懒,难得肯做功课。” “都给你们宠坏了。”我说:“小芸一样年纪,就不怕这样。” “嗳,人家父母,管奇*书*电&子^书教有方。”妈妈也承认了。 我笑一笑。 “怎么?我说错了?”妈妈问:“你为什么笑呢?” “啊,小芸没有母亲,只有後母,对她很不好。” “天,太可怜了。”妈妈同情心顿发,“又是个女孩子。” 我没精打采的说:“男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啊。” “总比较好一点,”母亲白我一眼,“象你,有家还不住,得搬出去呢,哼!” 妈不会放弃任何讽刺我的机会,我不出声了。 没到一会妹妹跳着出来,“我都明白了!” “谢谢你,小芸。”我与妈妈几乎异口同出声的说。 “那?,”小芸涨红了睑。“真是太客气了。” 母亲把点心拿出来给我们吃,妹妹缠着她不放。 “妈,那件裙子——好不好?”她鬼鬼祟祟的。 妈一直笑,“又买衣服,要那么多衣服干么呢?” “妈,买给我吧,好不好,好不好?”妹妹不肯放手。 “讨厌!”妈笑着推开她。 小芸在一边看着,有点呆呆的,然後缓缓低下了头。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我现在已经相当了解她。 她是有点感触的。 於是我说:“妹妹,有客人在,不准这样子好不好?” 妹妹点点头,这一次倒听了话,但是两条手臂照样是挂在妈妈的肩膀上。 妈妈白她—眼,“小姐,你松松手好不好?重死了。” 我告诉小芸,“妈妈的腰酸背痛,就是这样来的。” 小芸还是笑了起来,妹妹也只好听话松开了手。 “你们家,真是幸福啊。”后来小芸又重复这一句。 我本来倒不觉得幸福不幸福的,但是这样看来,我们无异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忽然之间,我忘了我的抱负,我忘了搬出家去的道理。 我的不满现实,现在变得这样可怕,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家?呢?像小芸这样,尚且好好的与家?相处,我又不满些什么呢?我觉得自己荒谬。 我惭愧得不得了,於是—个下午也就默默无言。 但是妹妹与小芸相处得极好,倒让我觉得安慰。 妈妈说:“她是一个好女孩,让她常常来我们家。” 我说好。 不过小芸不想留下晚饭,她要回祖父母那处看看。 她说:“我很担心,不晓得妈妈怎样的表示。” 我不耐烦。“管她呢。” “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小芸声音低低的说。 “好啦好啦,孝顺女儿,陪你回去吧。”我笑说。 她礼貌的向妈妈道别,向妹妹说再见,然後我们才走。 我以为可以没事的,还不住的安慰她,说没关系。 一到她家?,我就知道不妥了,我们一开门进去,我就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客厅里。 小芸脸上立即变色,她走向前去,叫声“妈。”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我算是你妈妈?我配吗?” 我马上知道,这准是小芸的母亲了,太厉害的女人。 小芸说:“妈,我……我……” 小芸的祖母实在忍不住了,她说:“她出去一会儿,孩子家放假,出去走走有罪名吗?即使她没有把你当母亲,你何尝又有把我当母亲?” 她这几句话是说得很重的,小芸的后母跳了起来。 她说:“奶奶,既然这样,小芸归你好了,我也不要再管教她了,从此她也不须要再回来了!” 小芸的祖母说:“你舍得她?你不管她,倒是她的福气了,可是几次三番,你又叫我儿子把她挽回去。她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倒说说看。” 小芸的祖父拉住老太大,“别跟她吵了,像什么话!” 小芸站在一旁哭了出来,“奶奶,我回去好了!” 我低下了头。这真是难堪。怎么办才好呢?我。 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起的,现在我又不能发言。 小芸的继母气呼呼的说:“我叫她的父亲来看看!” 奶奶说:“他自然是听你的!但是我看你有什么好结果!” 小芸的後母一言不发,关上门就离开了这?。 爷爷说:“你又何必呢?说些睹气话,她回去一搬是非,把我们跟儿子的感情又弄得更坏了。你不想想,儿子多久没来了?都是她搞的。” 我叹一口气,把小芸带到我房间去,给她一条手绢。 “不要伤心,你後母的确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我奶奶说,那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小芸说。 我下怒反笑,“天下竟有这样的妒妇,真是少有。” “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好,不要怪她。”小芸又哭。 “怎么怪你!” “我--” “你倒说说看。”我不明白,“怎么反而是你不对呢?” 小芸忽然低下了头,呆了一会儿,她说要回家。 “不要回去!”我说。 “我一定要回去的。”小芸说:“不然爸爸会生气。” “那你爷爷奶奶呢?”我问:“你不理他们了?” 小芸说:“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会知道的。” “可是我们是朋友,难道你不能把心事告诉我吗?” 她摇摇头。 当夜小芸就收拾好衣服回去了。我有点黯然。 “小芸,”我说:“我什么都没帮到你,反而害你捱骂。” “不,”她的眼泪像豆粒一样的掉下来,“你对我很好。” 我难过了,“好什么呢?希望你常常来这?,我可以见你。” “阿国,你还是搬回家去吧,别惹你妈妈难过。” “好的,我也觉得我不对了,我这次听你的话。”我说。 小芸说:“没有比较,你不晓得你自己有多幸福。” 我点点头,“答应我,小芸,有空一定要找我。” 她就是这样回去了。 她走了以後,祖父母一对老人都垂头丧气的。 他们绝口不提小芸,过了两天,我就退了租。 总共算下来,我一共过了两个月的房客生涯。 搬回家去,最开心的是妈妈,其次是妹妹了。 妈妈一直问:“小芸为什么不来?”她喜欢小芸。 我告诉妈妈那天的事情,妈妈听了不住叹息。 但是一直没来找我,像失了踪似的,我很牵记她。 打到老先生老太大那?去的电话,也是不得要领的。 老太大一直叫我去坐,叫我去玩,但是没有提到小芸。 终於我想到,或者可以到她寄宿学校去看看她。 不过我又考虑到一件事。也许小芸不愿意见我呢? 她找我容易,只要拿起电话筒拨六个号码罢了。 但是我找她就难了,会不会她已经生我气呢? 她两次被后母骂,都是因为我引起来的,也许她怕麻烦。 想到这?,我实在有点迟疑,於是又搁下来没去找她。 妹妹问:“小芸为什么忘了我们?她真是奇怪。” 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我搬回来,又是一个月。 时间并没有使我忘记小芸。 这不是爱情,两个年龄相仿的人,话又投机,产生感情是很容易的,我与小芸就是这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们没有其他的成份。 但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她很担心我的闷闷不乐。 於是找只好去找了小芸一次,她的宿舍学校在效外。 我搭了很久的车子,才找到了那间红砖的学校。 我告诉校役,我要找小芸,我将姓名与班级给他。 他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哥哥。”我说。我没有撒谎,我一直当小芸是妹妹。 “你在会客室?等一等,好吗?”他招呼我。 我在一间会客室?坐了十分钟,小芸就下来了。 她是睑色苍白的,见到了我,她很意外与惊奇。 “阿国!” 我站起来,“妈妈叫我来看你,这是她送你的糖果。” “谢谢她,请代我谢谢她。”小芸忽然哭了起来。 “小芸,我搭那么久的车来看你,你怎么老哭呢?” “对下起。” “没有什么对下起的,你可以出去吗?”我问。 “不行的。在这?说话好了。你怎么说是我哥哥?” “做你的哥哥不好吗?可以保护你。”我笑说, 她也笑了一下子。 “那一天回去,没有什么事情吧?”我问她。 “那一天呢?” “喏,就是上一次。”我说:“你爸爸没有说你吧?” 小芸低下了头,然後又拾起头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阿国。”她忽然之间这样子说。 我先是一呆,然後笑,“怎么会呢?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乖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欢你。” “如果我很坏呢?” “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会坏啊。”我说:“不会的。” “以前坏呢?” “你以前也不会坏。跟我出去走走,就算坏了吗?” 她又低下了头。 “来,小芸,振奋一点,行吗,别垂头丧气的。” 第7章 她还是不出声,“你不明白,阿国,我的确不好。” “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啊。”我说:“把它忘了。” “如果你知道我不好,你一定不再喜欢我了。” 我见小芸再三的说着,心?的疑团也就起来了。 “你几岁呢?”我问。 “我十七岁了。” “还没有到吧?与妹妹是同年的,这么小。”我说。 “但是我跟她不同。阿国,我从小没了母亲。” “那也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开始变成一个野孩子。”小芸看着我说。 “你算是野孩子,那我妹妹是什么东西?”我哈哈的笑。 “你妹妹是天真,我则不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常常出去玩,与我後母作对。她管教我,我就说她欺侮我,她尝试对我好,我也不接受!” “有这样的事?哦小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所以我不怪她的。所以现在我後侮当初引起她的反感。” “但是现在是她不对,她没有原谅你是孩子。” “现在她真的处处对我不好了,这都是我自己的过失。” “你又说得严重了,这种误会,是可以冰释的。” 这样说来,小芸的後母,倒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可怕人物。 这样说来,她们两母女,各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有责任。 “你听我说下去,阿国,我在十五岁的时候,闯了一次大祸。”她低下头。 “什么祸?” “你不会相信,我听了一堆不良朋友的话,居然从学校溜出来,荒废了学业,被学 校开除,又离家出走!” “你--?”我指着她,“小芸,你?你有没有说错?” “是我,”她很平静的说:“我离家出走,住在公寓?。” 我看着她文静秀气的睑,想到她的天真可爱,我呆住了。 不要爱上她(三 这话要是出诸别人之口,我不气死才怪呢,但是这却是她亲口讲的,我怎能不信? “後来,後来我们一大堆人把了事情,都被抓进去了。” “抓,被谁抓?” “警察。” “我的天!” “我被感化了一年,去年才放出来的,阿国。” “我不相信。”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小芸,我下相信。” “我的罪名是带毒·品,阿国,我是一个坏女孩子。” 我实在有若五雷轰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明白了吗?为什么後母对我那么凶?为什么我破送到寄宿学校去?怕在家?带坏弟妹。爸对我是完完全全的厌恶,爱我的人,只有祖父祖母,但是我看见他们是这样的惭愧,我看到你也不舒服,阿国,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但是小芸,你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的?”我问。 “因为我觉得爸爸不该娶了後母,我不喜欢我的家了。” “但是後母未必个个不好,小芸。”我向她解释。 “我小时候不懂这一些,我错了,阿国。”她哑声说。 “但是小芸,错而能改,也是来得及的。”我说。 她茫然的摇头,“不,我不原谅自己,爸妈也不会。” “不会的。” “我现在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了,我是颗坏种子。” “小芸!” “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坏。我一直不肯告诉你真相,我情愿你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后母身上去,我又加油加醋的说後母不好,引起你的同情,阿国,我很坏,难道你没有发觉吗?我不是一个好孩子。” “过去的算了,小芸,现在你的後母待你的确不公平。她一直还是把你当贼,把你弄得心神不安,这是她的不对了,也不能怪你。你知错就不要再犯了。” “你会原谅我吗?”她问。 “会的。” “但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无论如何是不一样了。” 我怔了一会儿,我会从此对她改观吗?我不能作答。 “伯母要是知道,也一辈子不要见我了。”她苦笑。 我心?有太多的意外,沉重得不得了。 我终於说:“小芸,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你以後也不要再来看我了!”小芸忽然说。 “为什么?” “你可以找到很多的好朋友。我对你坦白,阿国,也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骗你也是一种罪名。” 我呆了半晌,然後离开了会客室,离开了学校。 在车子上,我的脑子乱成一片,精神无法集中起来。 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像小芸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有这样的一段过去,怎么会想像得到呢?现在又该怎么处置?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复杂的事。 但是小芸那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什么也不像坏女孩子。 然而只照她所说的几句话,我也可以猜想到当年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了。带毒,十五岁的女孩子把鸦片白面藏在身上到处走。住公寓,一大堆飞仔飞女胡混。 这些事情都叫人齿冷的,给妈妈知道不得了! 她会把小芸整个人当毒药看待,不准她教妹妹功课? 还会让我找她?还会让我与她来往?妈妈会昏过去! 虽然这都是过去的事,然而外人的想法又自不一样。 我实在的难过起来。 小芸,小芸实在太不像那种女孩子,太可惜。 如果她没有这一段过去,又是多么好的事情呢? 这样子看来,小芸不但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她倒是很坏的一个人,或者她以前是很坏的一个女孩子。 而且我的确很是计较她过去那些不名誉的事情。 我又不是超人,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人总是人,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免大为震惊。 到了家?,我的睑色不太好看了,妈妈很奇怪。 “见到小芸了吗?”她问。 “见到了。”我说。 “她好?” “还是老样子,我们谈了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她不可以从学校?出来吗?”妈妈问:“你才去不久。” “是的……很久没见面,忽然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啊。”妈妈奇怪的看我一眼,“但是你不高兴呢。” “是的。”我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背住了妈妈。 妈妈是很好的。 她缓缓的替我掩上了门,就走出了,留我一个人在房?。 我背着一幢墙,用手指在墙壁上画着,心?想哭。 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想哭。我是十八岁的人了。 但是这个时候,我还是恨不得痛哭一场,解解闷。 我实在是太天真的一个人,看一张脸,就信以为真。 一张脸可以相信吗?但是我相信了小芸,这是我的错。 就是因为我过份相信她,所以她才有意无意的蒙骗我。 她把责任推在後母身上,父亲身上,甚至是弟妹身上。 然後她良心发现,把真相告诉我,我已径太受刺激了。 我埋头在枕头?。 世界上竟会有这样复杂的事,我一次又一次的想。 我在小芸身上放下了这么多的感情,如今却一无所获。 或者我真的应该象她说的那样,永远不去找她。 但是我对小芸来说,是一个机会,是一个希望; 至少她目前己经改过了,大家都应该原谅—个改过的人。 她父母没有饶恕她,如果我也是这样,她会觉得改过是不值得的,不如一直沉沦下去。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责任重大,心里负担像块大石头。 我又想到刚才小芸悲伤的面孔,流下来的眼泪。 她是的确需要朋友的,不然的话,她不会重视我。 我大概是她一辈子里唯一的朋友了,小芸不是无可救药的。 至少她诚实,我记起她说过,骗我也是一种罪名。 这样讲来,她是很值得原谅的了,我不能置她不理。 这个时候妹妹走进来。“哥哥,你怎么了?”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没有什么。”我觉得妹妹很好。 她忙坐在我的床沿,“妈说你—回来就不高兴。” “没有,我只是累了,我累了的时候样子很讨厌。” 妹妹笑了。她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但是我一直忽视了她。 我对我妹妹够好了吗?我们之间很有一点隔膜。 她说我对她凶,并下是夸张,我实在没有好好的跟她玩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对妹妹也不对了。 在这两个月之前,我心里有无限大的抱负志向。 到今天,我只希望我可以对家人好一点,那就够了。 这是代表成熟,我的确长大了不少,也学会了不少。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徒然使我更痛苦罢了。 我低下了头,不出声,不说话,妹妹觉得太奇怪了。 她也变得温柔起来,声音小小的,“哥哥,你没不舒服?” “没有,你出去吧,我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说。 第二天起来,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的去上学。 放了学,找就到了小芸的祖父母家去弯了一弯。 他们看见我很欢迎,陪我说话,与我讲笑,又说我长高了。 年纪大的人老喜欢说孩子长高了,但是我问起了小芸。 我把我们在学校?的对白说了一遍,然後看着他们。 第8章 老先生马上沉下了睑,借故走开了,老太大结结巴巴。 小芸说的,很明显是事实,清楚得不得了,我看得出。 但是我觉得老太太很是护短,她一直怪小芸的後母。 老太太显然根本上对那个後母就是不开心,然後把罪名加在她的身上。 说不定小芸的误入歧途,也是他们两老纵容出来的。 所以在真相末明之前,很难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们两老锺爱孙女也是有的,但是却没有想到後果。 小芸的祖母终於说:“这件事情的确是有的。”她承认了。 “但是——” “那时候小芸的年纪实在很小,”老太太说:“不能怪她。” 就是因为年纪小,才显得那种罪行与放肆特别可怕。 但是他们却一直以“年纪小”来掩护小芸,处处维护她。 我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应该怪谁呢?我都被弄得糊里糊涂了。 “这社会的风气不好,孩子们容易交上坏朋友。” 是的,近墨者黑,但是物必自腐,然後虫生啊。 “她家?环境又不好,得不到什么温暖。”她又说。 但是哪一家的父母不管教孩子呢?也是为了孩子好。 “小芸已改过了,她现在多么的好。”老太大又说。 “是的,她已经改过,这我也看得出来。”我说。 “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运气真不好。”老太太说。 现在我发觉,小芸的话,一半是从她祖母处学来的。 以前她一直期艾她的命运,那种口吻,就与老太大相似。 “我不相信命运。小芸要是好好的下去,一样很好。” “但是她得不到信任,得不到朋友。”老太大说。 “不会的。” “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谅她。错过一次,以後都输了。” “不会的,老太大,你相信我,你不该这样消极。” 她不响。 “最不好的就是,你也把这种消极带给小芸。” “否则怎样呢?我一直劝她小心做人。”她说。 “她应该忘记过去,你不该去提醒她。”我说。 “你看见她後母怎样对她了?那态度多可怕?” 我不出声。人做错了一次,真的大家永远不会忘记吗? 太可怕了。我决定原谅小芸,使小芸真正的忘记。 忘记与逃避不同,我要使小芸知道,她并没有丧失一切。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她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样子小芸才可以恢复正常,不必冒充百分之百纯洁。 她应该接受事实,我会帮助她做到这一点,尽我所能。 “不过你是唯一对小芸好的人。”老太太忽然说。 “不,老太太,对小芸好的人很多,即使是她後母,也想对小芸做一些事情,只是不得其法而已。” “我不相信。”她真是一个固执的老太太,太难了。 “你必须相信,也要令小芸相信。”我老实的告诉她。 “不会吧?”老太太说,“小芸的後母一直与她作对。” “在你的眼睛看起来是作对,但是我不觉得。” “你以後还会与小芸做朋友吗?”她问非听答的。 “会。” “你不介意?”老太大的脸上有不置信的表情。 “不,老太太,我跟小芸依然是朋友,我请你把她交给我,我会使她开心起来,问题是你肯不肯?” “我肯,我看得出你真正的关心小芸,我知道。” “那就行了,小芸受你的影响太深,一脑子灰色。” 老太太抬起了头,不以为然的看着我,很不服气。 我笑了,“对不起,但是你确实如此,恕我直言。” 老太大沉默了一会儿,然後说:“我也有错。” 我松了一口气,有谁肯自认错误的呢?她肯就行了。 “让我们想办法补救吧,相信我,是有法子的。” “阿国,一切都靠你了。”老太大忽然哭了起来。 她的确是爱小芸的,但是也爱得不得其法,太可惜了。 他们一家人,简直就是个大悲剧,叫我看了心疼。 但是我得想法子补救他们才行,这真是个大难题。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不想告诉妈吗,她是一个敏感的人。 这样年纪的人,总是很固执的,她不会轻易原谅小芸。 但是这也不能怪妈妈,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近来我也算得是相当忙,上学与补习占了不少时间。 但是我终於抽空到小芸的家里去了一次,看她的家人。 我这样去是很冒昧的,他们未必会欢迎我的探访。 不过我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太讨厌的人,或者会有收获。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 小芸的继母替我开门,的确是惊异得不得了。 我微笑,“伯母,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芸的朋友。” “是,我记得,你请进来。”她北想像中和蔼。 但是现在我对她比较了解了,以前的恶感已经消除。 每个人都有真实的一面,没有看清楚之前,最好什么也下要说。 有一种人,外表看上去很是好看,几乎,十全十美。 但是这种人的内心却未必就这么好。“人不可以貌相。” 但是小芸是那一种呢?我也弄不清楚,我坐了下来。 小芸的继母,把家?收拾得十分乾净,一尘不染。 有两个小孩子很文静的在做功课,他们看着我。 小芸的继母笑说:“上次的误会,真是对不起。” “没有关系。” “唉,一个朋友告诉我小芸与一个年纪轻的男人在一起,我就以为是那种人,我太过虑了,对不起。” “我明白,伯母。”现在我当然是十分明白了。 “做继母,是为难的一件事。”她很感慨的说。 我看着她。 “对孩子责备了,人家会怪我刻薄,不责备,又怪我姑息,两边都不是。”她轻轻的说:“再加我是急躁点。” “小芸把她以前的故事告诉我了。”我坦白的说。 她有点惊异。“是吗?你知道了一切?她告诉你的?” “是的。” “其实是我间接害了她,她不肯接受我。”她说。 “她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说:“继母不一定狼心狗肺。” “但是她那么小,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呢?” “她现在很想博得你的信任,你愿意吗,伯母?”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出声。她心?是有点矛盾的。 “也许你可以让她回来住?给她一个机会?” “你年纪很轻,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们的家事,而且非常复杂,三言两语间,解释不清楚。” “伯母,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我抱歉的笑说。 “不会,小芸有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我也高兴。” 她的说话很合理。正如她说,做继母也不容易。 “听小芸说,她父亲对她很恶感,是不是?”我问。 她苦笑,“你不会相信,她父亲根本不愿意提起她。” “啊!”; “小芸的祖父母以为是我离间的结果,叫我们怎么说呢?放假,我不是不让她回家来,但是她不肯,祖父母也不肯,她们总觉得我刻薄,叫我怎么做呢?但是小芸又认为我故意不让她回来见父亲!” 她皱着眉头,向我诉说着原因,她是很难做人的。 我相信她,这是她的难题,三代之间的隔膜。 开头我认为小芸祖父母,是她唯一的运气。 但是现在我想法又不同了,祖父母的固执,对她有害。 “谁不想一家子和和气气呢?”她问:“是不是?” “是的。” “我也尽了力了,真是没办法,小芸使我们太失望。” “她现在很有自卑感,老觉得你不原谅她。”我说。 “你不知道她当年的所作所为,我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眼泪,我无意说一个孩子的坏话,但是即使我有不对之处,她父亲可是爱她的呀,她也得替她父亲想想。” “她说她进了一年感化院。”我说。 “现在还得守行为的。这并不是有面子的事情。” “过去还是算了吧。伯母,这对大家都好一点。” “可是我们很心灰,特别是她父亲。”她摇摇头。 我很难堪。也许作为一个继母,她已经尽了力量。 正如她说,她假如太努力管教小芸,大家反而怪她。 上次不是吗?她怕小芸与阿飞来往,去看看情形,却几乎是被小芸的祖父母赶出去的。 人情之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也不爱做。 难怪她渐渐的灰心了,不愿意再做这些事情。 小芸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不会怪她。 “你是她的朋友,你劝劝她吧。”小芸的后母说。 我叹一口气:怎么责任又在我的身上了?我奇怪。 我无可奈何,只好告辞出来。我不可以坐得太久。 从他们家?出来,我觉得很惆伥。谁可以帮小芸呢? 现在好像谁都有错,又谁都没错的样子,真是难搞。 或者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在社会的身上,但这又不对。 可怜的小芸。 她错得这样厉害。怎么办呢?我心?只有同情。 除了同情,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去过她的祖母家,又去过她的父母家? 第9章 谈话。 可是事情好像一点进益也没有,很叫我难堪。 她的继母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只是一个房客。 我的天,现在我甚至不是一个房客,我搬离那?了。 这是一个难题。 当然我可以放下小芸,完全把她忘记,装成没事一样。 我可以这样做。 但是我又不忍心。小芸整天生活在凄惨愁云?。 如果没有人去好好的开导她,奇*书*电&子^书她会永远这样下去。 这样子的生活会使她的性格大变,对世界仇视。 无论她做过什么,我都不想她这样子痛苦下去。 我原谅她。 我还是要去找她的,我至少要给她一点希望。 我在心?已经决定了。就是照这样子办吧,我想。 星期六,我放了学直接去找小芸,途中花了一个小时。 她没有离开学校。这次那个校役认得我,我顺利的见到了她。小芸出来,那表情是奇特的。 “你好吗?”我给她一个微笑,笑是壮胆子的。 她点点头。 “星期六下午与星期天,你都留在学校?”我问。 “是的。”她小声答。 “不出去走走?”我问:“有时候娱乐也很重要的。” “同学借了两本小说给我,我可以看两个晚上。” “我们到校园去好吗?坐在这?说话,怪闷的。” 小芸站起来,陪我走出会客室,经过走廊,来到校园。 校园内花草都种植得很好,但是学生都回了家。 “你为什么还会来看我?”她问:“你不怕吗?” “你又不是毒蛇?”我反问:“我怕些什么呢?” 她用舌头舐嘴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那个更可怕。” “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原谅你小芸,我们还是明友。” 她不出声。 “当初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当然很震惊,”我说:“但是谁没有错呢?你改过了,那就行了。” “我心里有个疤,永远提醒我是一个坏人。”她说。 “别傻了。”我笑,“我们出去好吗?你去校务署签名。” “不,我不出去。” “为什么?” “我情愿留在宿舍?看小说。”她的声音非常低。 “我们以前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我问:“为什么?” “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人家会说你的闲话。”她说。 “乱讲。” “人家会的。他们会说你与一个一文不值的人在一起。” “你真多心了,而且我并下介意人家说什么。” “真的?” “你一定对自己有信心,对我也有信心!”我皱着眉说。 “你真的不介意我的一切?”她大哭起来。 这一次我没有叫她停止哭泣,我说:“你尽量哭吧。” 她用手掩着脸,在静寂的校园?哭了很久很久。 终於她抬起了头,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说:“好了。” 她的脸上都有泪渍,“我要去洗一洗脸,阿国。” “找在会客室等你,我们出去散散心,好吗?” 她终於点了头,奔上宿舍去。我放下了心。 不管怎么样,她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过去还是过去,我并不介意,朋友应该这样。 况且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她最难能可贵的是坦白,她不隐瞒我。 要瞒我这种傻小子,还不太容易吗?真是! 不过她没有这样做,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听。 我心?忽然有了阳光,原谅她吧,还犹疑什么呢? 小芸下来了,她洗好了睑,换了衣服,梳好了头。 “你看上去很好。” 她笑一笑,“谢谢你,阿国。我们去哪?呢?” “到处走走,与你谈谈话,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不会想了,你叫我忘记,我就忘记。”她说。 “你要听我的话啊。”我笑说:“不得半途而废。” “那是绝对一定的事。”她也笑了,“你尽可以放心。” 我与她离开学校。 “规定几点钟要回来?”我问:“告诉我,不要超时。” “十二点。” “好,我们再安排节目。”我说:“你喜欢怎么样?”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小芸坦白的说:“无所谓。” “要不要到我家去?”我问。 “这——”她畏缩了。 “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喂喂,转眼就忘了?” “他们知道我的事吗?”小芸提心吊胆的看住我。 “唉,我不是又叫你不要管以前的事吗?”我提醒她。 “但是——” “但是什么呢?他们并不知道,因为时机还没到,我不说。” 小芸畏畏怯怯的问:“是不是怕他们看不起我?” “小芸,”我住了脚,“你要是再这样,我要?你了。” “好,”她微笑,“我改过。”她的确拿了很多勇气出来。 “去我家吧,”我说:“我妹妹和母亲都想见你。” 我与她乘车回家,妈妈来开门,呆住了,“小芸!” “是我,伯母。”小芸说:“对不起,这么久没来看你。” “请来请来,稀客。妹妹,瞧瞧是谁来了?”妈喊着。 她的声音是充满喜悦的。她奔到房间去叫妹妹出来。 小芸看着我说,“每次我与你出来,都那么开心。” “开心完全在你自己,你要开心,便开心起来了。” 妹妹奔出来,“唉呀,小芸!你来看我了?太好了!” “谁来看你?”我问妹妹。 “不来看我,那便是来看你!”妹妹指着我大笑拍手。 小芸有点不好意思,“我来看每一个人,大家都对我好。” 妹妹说:“我正在奇怪,干么你这些日子都不来。” “我……没有空。” “是不是你後母不让你出来?她真是坏!”妹妹说。 “妹妹!”我说。 小芸说:“是我自己不好,我懒,学校又远,没出来走动。” “每个人都想念你呢,”妹妹说:“特别是阿国他。” “真的,”妈妈说:“他在学校?找到你的,是不是?” “是。”小芸看我一眼。 “你太静了,小芸,女孩子这个年龄,应该多动动。” 我点点头,“小芸,你听到了没有,妈妈说得很对。” 小芸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静一点的好。” 妈妈怜惜的说:“我们家妹妹就不行,小芸真乖。” “伯母,千万不要说我乖,我……实在不敢当。”小芸说。 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於是我巧妙的?转了话题。 “小芸,”妈妈说:“你有空多来,我们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 “谢谢。” “闲话免说!”我道:“妈,肚子饿了,弄点吃的。” “馋嘴鬼!”妈妈白我一眼,“吃甜的还是咸的?” “两样都要。”我笑了,“妹妹与小芸也要吃的。” “好,我给你们去弄。”妈妈笑着进厨房去了。 小芸低下了头,看到别人家庭的幸福,她总有点不自在。 这一点连妹妹都觉察到了,妹妹说:“你要是把这?当自己的家,便好了。” “可是这不是我自己的家,”小芸说:“我是客人。” “你不要多心。”我说:“小芸,也不要有自卑感。” “小芸姐不会,”妹妹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要自卑?” 我笑,“你知道什么?快别多嘴,到厨房去帮妈妈。” “我也去!”小芸说。 “好,你们两个女孩子都去吧。”我说:“学习学习。” 妹妹说:“你看他,就是爱装老大哥的样子!”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她在我家,是最快乐的。 她们在厨房?的时侯,我为小芸整理了一些书。 反正她在宿舍?空闲着,看些有益的书,也是好的。 她们弄了好些点心出来,又春卷又糕点的几种。 妹妹嘻嘻哈哈的说:“原来做事情也其味无穷。” 小芸说:“今天我学会了弄春卷,下次可以再做。” 看着她们这样开心,我也被感染了,笑了起来。 妈妈说:“家?有两个女孩子帮忙,可真是不错。” 大家吃完了点心,我请妹妹与小芸出去看电影。 妹妹忽然说:“啊不,我要做功课,你们去吧。” “真的不去?”我问:“大好机会啊,不要丧失。” “不不,你们俩去好了,我真的走不开。”妹妹说。 “好吧,”我说:“那我与小芸去吧。”我看着小芸。 “但是你们一定要回来吃晚饭的。”妹妹坚持着。 “好。”我说。 “小芸姐呢?”妹妹又问。 “我也来。”小芸赶紧回答。 “太好了。”妹妹说:“你们去吧,好好的玩一个下午。” 我说:“你看,她就是喜欢装老大姊的样子!” 小芸笑得不亦乐乎,妹妹白了我一眼,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与小芸出去,她说:“阿国,我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呀。”我说:“你怎么这样想呢?” “不,现在始终是晚了,我觉得配你们不起。” “刚才我怎么对你说来着?”我责问她:“你忘了?” 第10章 “你叫我不要自卑。”她说:“但是,阿国……我……” “那可不是?你为什么不做到这一点呢?”我问。 她低着头。 “抬起头来做人,今天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阿国,你待我真好,这十分使我惭愧。”她说。 “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赶快乘车去买戏票吧。” “妹妹为什么不出来呢?”她问:“是真的为了功课?” “也许她不想夹在我们当中,她以为我是你男朋友。” 小芸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我反问:“男朋友?” “其实我们只是好朋友,她真是精神过敏,受不了。” 小芸问:“那其中的分别有那么大吗?” “当然有,”我说:“一些男孩子对女朋友好,是有企图的,他们千依百顺,为了博得女孩子的欢心,那种念头很自私。小芸,我当你是朋友。情侣反目如陌路,但是朋友却不同,是不是?” “是的。”她说。 我一直说下去,“这个世界,只有友谊是长存的。” 她笑了一笑,非常注意的凝视我,很有兴趣。 “你不要笑啊!”我说:“即使是电冰箱,也不能用几十年。” “——但是朋友又不同,是不是?”小芸反问我。 “对了。”我说:“你真聪明,小芸,你完全猜对了。” “你只需要朋友,是不是?”她看着我缓缓的说。 “啊,是的,朋友是很好的。”我加重语气说。 小芸说:“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阿国。” “还有我的妹妹,我的父母,都是你的朋友。”我说。 “你似乎很喜欢我,阿国,这是我会记住的。” 我很高兴,我觉得我自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 但是小芸,她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开朗了。 她比起前两次,可以说是稳重得多,但是也没有那么活泼。 是什么使她变成这样了呢?也许她心情还未完全恢复吧。 我们看完了戏,慢慢散步回家,途中她也说得很少。 在吃饭的时候,小芸也没有说什么,但是非常有礼。 妈妈显得很喜欢她,非常暗示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没有这种意思,但是解释给她听,她不会明白。 饭後小芸坚持自己回学校,我则一定要送她。 妈妈出来打圆场,“小芸,你为什么不回祖母家呢?” “对,”妹妹说:“反正明天是礼拜天,怕什么?” 小芸说:“爸妈叫我在学校?,我还是回学校好了。” 妈妈摇头,“真是可惜,不然在我们家住,也可以。” “让我回去好了。”小芸说:“我很习惯这样子。” “我送你。” “不不,阿国,你来回要几小时,请不要客气。” 我看看母亲,一家人都很为难,小芸很固执。 不要爱上她(四 妹妹忽然拉住她的手,“怎么了?小芸姐姐,在这?陪我一天吧。有什么事情,我来负责好了。” 我不响,我要待小芸自己决定,我下勉强她。 妈妈说:“我打个电话去与你父母说一声,可好?” “妈妈,”我说:“他们是不会答应的。她父亲不认识我们。” “这样子实在太难了。”妈妈笑,“但是你见过她母亲。” “就由我打这个电话吧。”我站起来,“好不好,小芸?” “各位请不要为我麻烦,我下次再来吧。”小芸说。 “好吧,”我叹口气,“我不勉强你了,小芸。” “谢谢你们。” “小芸,”我说:“我整理了一点小说,预备带给你看。” “我去拿!”妹妹答得比谁都快,忽忽的进房去。 “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记得了?”我加重语气。 妹妹把一包小说交给她。 小芸是这样告辞的。 妈妈表示不满。“你为什么不坚持留她呢?”她问。 “我们不必为她添增麻烦,像上一次那样。”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这倒也是真的。”她点点头。 妹妹说:“她一点自由也没有,我像她就槽了。” 但是小芸以前有过太多的自由,我想了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我在星期天做好了所有的功课。 下午没事情做,我觉得很寂寞。 当然家裹有父母,有妹妹,但是他们是家人。 家裹的人对了十几年,熟得不能再熟,所有的话各说完了。 况且对他们,有很多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有了这样的隔膜,我想难怪每个孩子大了都要出去找朋友。 同学也是朋友,只是男孩子与男孩子,唉—— 小芸是很可爱的,我喜欢接近她,也喜欢见她。 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我已经对异性发生了感情了吗? 但是我又不肯承认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怕难为情。 我的确想见她。 像这个下午,如果小芸在这?,我就不会闷了。 我奇怪小芸在宿舍?做什么。看那些书本吗? 她有没有想我呢?如果昨天她住在这?,那该多好。 我们将会很快乐,至少与她说说笑笑,也是高兴的。 不管她活泼也好,文静也好,她总是很自然的。 我已经把她的过去完全置之脑後,当它们是死亡的。 我对小芸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希望她也这样想。 但是她昨天却好像有点不太开心,是为了什么? 我一整下午都在想她,我认为我的态度有点异常。 我是爱上了她? 我吓了一跳,连忙向自己否认,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只有十八岁多,我还没毕业,岂可以谈恋爱? 我可以关切小芸,帮助小芸,但我不可以爱上她。 太不应该了,最最没有志气的男孩子才会这样子。 对我来说,一切放在前面,爱情应该搁在最最後。 待事业学业都有了基础的时侯再说吧,现在太早了。 我提醒自己,怎么可以谈这种私情呢?我失笑。 所以妈妈尽可以放心,对於这些,我自己会有分数。 想到这?,我心中又宽了不少,也许我只喜欢小芸。 不过这种喜欢,也是异於寻常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每个年纪轻的男孩子都要有这个过程,并不奇怪。 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很特别,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这样。 或者这是每个人的过程吧。 到了一定的年龄,遇到个知心的女孩子,大家好起来。 然後便恋爱,结婚。这一些都是很正常的吧?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後妈妈来叫我听电话。 “是小芸。”她说。 我马上跳起来,街过去,拿起电话筒。“喂?” “阿国?”她那个声音,非常平静,很温柔。 “是的。”我问:“你好吗?昨天回家,没有太晚吧?” “我看完两本小说,所以打电话给你聊聊。” “太好了。”我说。 “我爸爸今天早上来找我。”她告诉我这个消息。 “唉呀,幸亏你昨天没有留在我们家。”我说。 “是的。”她停了一停,“爸劝我不要再念书了。” “什么?”我大声的问,我怀疑我听错了话。 “爸说他的同事开了一家服装店,叫我去做售货员。” “这是谁的主意?”我由意外转为愤怒,“你父亲说的?” “是。” “他的确这样说?叫你辍学?”我一再的问她。 “是。”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成绩不错,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但是爸说,即使毕业了,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 “这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你怎么可以放弃学业呢?” 她没有出声。我只听到电话?“沙沙”的杂声。 “你一定要尽力反对,这关系列你的前途问题。” “我……我同意了。” “你真气死我了,小芸!总有一天,他们会叫你去跳楼!” “他是我父亲,我必须要听他的,他不会害我。”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替你着想,竟然叫你辍学。” “也许他觉得我没有前途。我的功课,并不是第一等的。” “但是你荒废了两年的功课,还追得上,已经不容易了!” “阿国,我爸爸与你的想法不同,他要我出来做事。”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闭着嘴,我呼吸得很重。 “他说如果我赚到了薪水,可以住回家?去。” “你祖父祖母怎么说?” “他们还没有知道。” “他们不会赞成的,你祖父母一向很爱你。” “我想到时一定有番争执。”她重重的叹口气。 我不响。 “我多么希望他们不要为我有任何争执了。”小芸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但是我一定要你反对这件事。” “阿国,请不要这样,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 “好孩子坏孩子都得读书,你父亲做得不对!”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妈妈走过来问:“什么事?” 我摇摇手。 妈妈很怀疑的走开了。 “阿国,请不要这样生气,读不读书,有什么重要呢?” “对一些人来说,或者并不重要,但是我觉得太要紧了。” 第11章 “我觉得抱歉,阿国,这是我父亲的决定。” “你抱歉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真奇怪!” “但是我令到你生气了,阿国,你不会气我吧?” “不会,但是现在我的确很暴躁,我们明天见面好不好?” “在什么地方?” “你到家来。” “不,我不想常常来打扰。”小芸忽然之间反对。 “那么在那间小公园,你知道在哪??雨点半。一 “好的。”她挂上电话。 我站起来,妈就过来了。“不要告诉我没有事。”她说。 “有事,妈,小芸的父亲叫她辍学。”我说。 母亲一呆,“有这种事情吗?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谁晓得,他叫女儿去做事。他们一家人真怪。” “做事?小芸中学还未毕业,能做什么?”母亲愕然。 “很多父母想法不同,一些粗重的工作,不需要学问。” “这又有什么好呢?”母亲说:“这对小芸下公平。” “根本就是。” “她本人呢?有没有反对?可怜的孩子。”母亲问。 “没有。她预备完全承受下来,她本事真大。” 我扬着手,我想把怒气挥舞出去,出一口气。 “唉,真是爱莫能助啊!”母亲摇摇头,“我的天。” “我应该怎么办?”我问母亲。 母亲迟疑了一下,“阿国,不是我说啦,小芸的事情,你也努力了很久,可是一点结果都没有。他们家?好像很复杂的样子,我看还是算了。” “算了?”我跳起来,“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可以找到其他的朋友,不是吗?” 我的心冷了一截,妈妈!我的妈妈这样说! 她还没知道小芸的真相,已经这样子说话了。 她叫我震惊。“妈,难道你不喜欢她吗?”我问。 “阿国,喜欢是一回事,但是她有这样的家庭--” “这又不是她的错!”我抢着为小芸辩护起来。 妈沉下了睑,“阿国,我只不过表示了一点意见!” “妈,对不起。”我马上知道说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犯不着与我吵,你可以把我的话仔仟细细的想一想。” 她有点生气,一语不发的走开了,留我一个人在客厅?。 我觉得一阵空虚。妈没有知道真相就如此表现了。 她知道又怎么办? 小芸是猜对了,妈一定不会让她再进我们的门。 难道一个人曾经做错过事,想改正也没有机会吗? 像妈妈这样,平时对小芸这样友善亲切,尚且如此。 我不敢想像别人会怎么样做。但是我为小芸担心。 我现在是完全孤独了,我对於妈妈信心太不足。 我曾经对小芸说:“只要你肯改过,大家便会喜欢你。” 事实并不如此。我开始觉得,我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小芸会因此更失望更灰色,我很懊恼,而且我手足无措。 叫我怎么办呢?我应该放弃她吗?妈妈也这样劝我。 但是我觉得不对,我已经做了这么多,放弃是可惜。 但是这种闲事,越管只有越烦恼,叫我应付不来。 於是我只有再去找小芸的父母,这次我见到了她的父亲。 小芸的继母对我很客气,但是她的父亲则不是。 “我不必对你解释,”他说:“小芸是我的女儿。” “但是你要为她着想,”我力申此事,“辍学没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是我的事,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小芸的父亲跳起来,“她的朋友太多了。”他说。 “我不是那种人,伯伯。”我说:“你不要误会。” “这不管你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的私事!”他说。 我看牢这个固执的中年人,他认真的眼睛,极薄的嘴唇,灰白的头发。 我无法接触到他,我又失败了,我只是一个外人。 “而且我不想我的女儿,在这种时候结识男朋友!” “我--” “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见她了,送客。”他说。 他是这样的不喜客,我倒觉得我真是多管闲事。 我只好告辞。当天晚上,我感觉环境逼人太甚。 我与小芸好像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似的。 但是我明天已经约好了她,什么都在明天再说吧。 三点钟,小芸才到,她面色苍白,样子很憔悴。 我迎上去,她第一句话是:“你去过我家了吗?” 我点点头。 “你不该去的。父亲把我痛骂了一顿,阿国。” “对不起,小芸,我心?想帮你,但是常常把错。” “阿国,我们这样子下去,好像没有什么进展。” 我默不作声,我昨天也想到了这一点,怎么办呢? “下个月我便退学了,我会到那家服装店去做事,阿国,你有一个好家庭,很好的前途。我感激你给我的鼓励,但是我想我们以後还是不见面的好。”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我不说什么。这实在是太为难了。 “阿国,你对我很好,我知道的。”她一再那么说。 “这是你的决定?”我拾起头来问她,看着她。 “是的。”她露了个笑容,勉强得很,“大家都好。” “为你好。但是我不会好。”我忽然之间说。 “为什么?”她问我,“你功课忙,少交朋友也是好的。” “我会很想念你。”我说。 “一下子就好了,等你毕业,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 她一直在微笑,那种笑之勉强,真是使我心疼。 “如果你有要紧的事,叫我一声,我会赶来。” 小芸忽然泪盈眼眶,“好的,我会记得你的话。” 我低着头,我绝不想第一个开口说“再见”。 但是小芸说:“再见,阿国。我回家了。”她站起来。 她是在斜阳?走掉的,我们彷佛在那张石?上坐了很久。 我大哭一场。 哭使我很舒服,但是我一直想念她,想得不得了。 我没有去找她,也没有上她的家,也没有打电话。 小芸也没有与我连络,就是这样,一年过去了。 我毕了业,考到了专门学校,做上了所谓大学生。 母亲与妹妹也很少提到小芸,有一样我是知道的,她们始终喜欢她本人,只是觉得她家?麻烦。母亲有一定的歉意,我看得出来。 我们一家人相处得很好,我也开始约会其他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有些长得好看,有些教育程度相当高。 她们都是背境清楚,很有教养,几乎十全十美。 但是她们总是少了一些东西,这叫我怀念小芸。 我始终没有忘记小芸,心?总是有点牵记她。 但是经过一年,我成熟了很多,我觉得她是对的。 当年我们都这么年轻,谁也帮不了谁,不如这样的好。 但是对於她的辍学,我还是觉得可惜。她很聪明,功课又不错,现在……她大概只好做一辈子的售货员了。 我不是说售货员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可以做更好的工作。 她实在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子。我可以肯定的说。 妹妹现在也乖了,孩子气消失了一大半,完全是个少女的样子,功课非常的好,又很听妈妈的话。 一个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像妹妹,她的运气显然很好,从小到现在,无忧无虑。现在妈妈唯一担心的就是她的未来对象问题。 但是小芸呢?我实在替她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没想到我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却始终见到了她。 那一天,妹妹要去买几件衣服,妈叫我陪她。 我抗议,“妈,烦都烦死了,何必给我这个苦差呢?” “外头坏人多,你妹妹一个人在街上走,多危险。” “妈,”我笑了,“照你这么说,街上没有女人了?” “叫你陪你就陪一陪吧,没娶老婆就冷落妹子。” “妈,你说话越来越没有道理了。”我看她一眼。 妹妹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一陪吧。”她笑。 “买什么衣服?”我问:“你一整柜的衣服。” 妹妹娇俏的说:“有些看腻了,有些穿腻了!” “听听这种口气,小姐,衣服是用来保暖的。” 妹妹笑,“将来谁做了你这小器鬼的老婆,可惨了。” “这与小器有什么关系?”我反问:“你完全弄错。” 妹妹转头跟妈妈说:“看,他就是怕娶不到老婆。” 话虽如此,我还是陪妹妹上了街。妈说得是对的。现在路上都是阿飞,年纪轻又长得好的女孩子,像妹妹这样,实在不适合黑夜出去。 妹妹逛服装店那股劲,真叫我佩服,她不觉得疲倦。 女孩子真是奇怪的,干别的,动一动就嚷累坏了。 但是两条腿逛公司就完全不同,一点也没影响。 她把衣服挑了又挑,试了又试,兴趣无穷的样子。 我终於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买了杂志与薯片,一等她试衣服的时候,我就休息,一边看一边吃。 这样比较不会那么无聊,但是妹妹却非常不开心。 她买了好几件裙子,钞票一张张的付了出去。 我惊异女孩子衣服的贵,妈真是疼妹妹得离谱。 第12章 十几岁的女孩子,何必这样隆重的换季花钱呢? 不过妈妈只有她一个女儿,而且爸又加薪升级了。 母亲有母亲的道理,我想,而且妹妹的确是可爱。 “可以回去了,”妹妹说,“看你那种不耐烦的样子。” “唉,天大的冤枉,就算你的男朋友,还没有这种耐心呢。” 妹妹抿嘴笑了,“我可不要耐心好的男朋友。”她说。 “为什么?” “没冲劲,没男人味道,”她说:“我喜欢洒脱的男孩子。” “你太不像话了,陪了你半天,倒兜圈子来?我。” 妹妹大笑。 “天都黑啦,讨厌!”我说:“这种时候最难叫车。” “你为什么不学车呢?”妹妹问:“可以接我与妈妈。”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说:“可以做一做。” 我们拿着大包小包站在街上,忽然之间妹妹推了我一下。 “干么?”我问她。 “你看那间小店里的t恤,多么好看!”她说。 “不准再看了,妹妹,我都快累死了。”我噜苏。 “你累个鬼!你像野马一样,累什么?”她拉我进去。 “你太不像话了,妹妹,下次说什么都不陪你。” “别多讲了。”她一手便推开那小店的门,拉我进去。 我马上看到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来,叹口气。 已经六点钟了,我们已经走了三个钟头,我的天。 然後我怔住了,那个售货员--“小芸!”我叫出来。 妹妹从一大堆衣服当中抬头,也看到了她,“小芸。”她也叫。 小芸看着我,又看妹妹,“阿国,妹妹,是你们。” “可不是我们?”我跳起来,完全忘了疲倦了。 妹妹问:“小芸,你在这?工作?唉呀,怎么不告诉我?” 小芸微笑,“不好意思。”她说:“给你打个九折吧。” “这是什么话?不好意思,你这个人说失踪就失踪。” 妹妹拖着她不放,幸亏店?只有小芸一个人。 “一年多没见了。”我说:“你一直在这?做事?” 她点点头。 我打量她,她有点瘦削,身上穿一套流行的裙子。 小芸脸上稍微化过桩了,使她看上去有点俗气。 我不喜欢一切跟潮流走的女孩子,个个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大眼,一样的化桩。小芸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也跟着这班人走了。 “哥哥,你怎么见了小芸一句话也没有?”妹妹问。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坐在那?笑。 “我哥哥一点没有变,他还是傻慢的。”妹妹说。 小芸又笑了。 我问她,“你住在家??” 她点点头。 “父母亲都好吗?” “好,谢谢你,伯父母呢?”小芸掩不住她的关切。 “很好。”妹妹说:“你不知道哥哥已经考上了大学?” “啊,恭喜你,阿国。”她由衷的说:“太好了。” “你拿几件丁恤给我看看好吗?”妹妹要求。 “是,看我,差点忘了做生意了,幸亏老板下在。” “哼!”妹妹看我一眼,“哥哥还不肯进来呢。” “我又不晓得小芸在这?。”我说:“你真奇怪。” “可是现在总得感谢我啦?”妹妹很得意洋洋的说。 “唔。” 她一股劲的挑衣服,一边嘴里又说着话,忙坏了。 “妹妹还是老样子。”小芸说:“这样的活泼,无忧无虑。” “这些日子,你好吗?”我问她,“你毕竟没来找我。” “还好,但是工作有点辛苦,而且休假少。”她答。 “有没有新的朋友?”我问。我心里是指男朋友。 她很懂事的笑笑,“找朋友?怎么会这样容易?” 我但觉她在这两年里,长大了不知多少。 彷佛我们的一年,就等於她的三年,甚至是五年。 “小芸,我喜欢你的老样子,不化桩,不熨头发。” 她笑了,“想起一年前的事,我也真傻,竟会要求不见面。” “既然你知道傻,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消息呢?”我问。 她有点欲语还休的样子,就在这时候,妹妹说:“给我这三件好吗?它们真不错。” “好的。”小芸答应着,一边跑过去替妹妹把衣服包好。 “谢谢你。”妹妹说,她掏出钞票,付过了钱。 “谢什么呢?”小芸客气着说:“有空请再来。” “一定。”妹妹说。 我问:“我在这裹,找得到你吗?可不可以打电话来?” 她迟疑一下,交奇*书*电&子^书给我一张店?的卡片,“这里有电话。” 我把卡片放在裤袋?去,向她点了点头,“好的。” “我们真的要走了,小芸。”妹妹说:“下次来看你。” “好。” “你是天天在这?的吗?”妹妹问:“会不会换班?” “每天都在--”小芸苦笑,“一星期七天,十点到八点。” 我没出声,这样子的工作,无异是很沉闷而没意思的。 但是这到底也是一份职业,可以维持她个人的生活。 我想改天再来找她,详细的谈一谈,问问她的近况。 于是我们走出了小店,叫了一部街车回家去。 小芸变了一点,脸上仿佛添了点风尘似的。这或者是我的多心,但是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一到了家,妹妹就把碰见小芸的事告诉妈妈听。 妹妹是不会保守秘密的,我也无意叮嘱她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多数的事情是越保密越糟糕的,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了。 一家人谁都不该瞒谁,我丝毫不想瞒住母亲。 但是妈妈好像很留意这件事,她在我脸上看了很久。 然后她问:“那么小芸一直在做售货员了?”她问得很小心。 妹妹说:“是的,还给我打了九折,妈你看衣服怎么样?” “很好很好”。母亲说。 妹妹得意的捧了一大堆衣服回房?去了,一边笑着。 妈妈有点担心,我看得出来,她担心的是什么? 大概她不喜欢我去找小芸。在她眼中,小芸是个售货员。 她希望我在同学堆中挑个女朋友,门当户对的大学生。 我当然知道妈妈心?想的东西,她怎么都瞒不了我。 我也瞒不了她。我是她的儿子,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 所以她知道我一定会再去找小芸,她知道的。 所以她才会担心,所以她才会不悦,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母亲不愧还是一个很了解我的人,她很给我面子。 过了两天我就去找小芸,我没有预先通知她。 我到她的小店去是四点多,放了学之后,她在招呼客人。 看见我她向我点点头,做好了生意她才走过来。 “我来看你。”我说。 她低下了眼睛。“只有你常常记得我。”她说。 “那边的中年女人是谁?”我问。“是客人吗?” “是我的老板娘。”小芸答:“人还和气。”她笑笑。 “我还是不要妨碍你做生意的好,你一会有空?” “下了班?” “是的,你说你八点下班。”我记得清楚。 “可以,但是距离现在还有几个钟头呢。”她说。 “我先回家吧。”我说:“你八点钟在门口等我。” “好的。这裹门口。”她说:“你不必早到。” 我推开门出去了。当时我手里夹着一大堆书。 天气并不是太热,但是城市里的空气常常叫人受不了。 我想我回去冼一个澡也是好的,顺便休息一下。 还有差不多四个钟头呢?急什么?我心里想。 到了家,妈跟我说:“今天晚上你爸爸有同事来我们家。” “同事?什么同事?”我问。 “张先生。” “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朋友,都是爸升级之后认得的。” “张先生与他的女儿一齐来。』妈很郑重的说。 “为什么?”我抬起头来,心里面多多少少猜到一点。 “介绍给你。”妈说:“你爸去过他们家,觉得那女孩子不错,你们可交一个朋友。” “今天夜里我没有空,妈。”我看了她一眼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妈觉得很意外的样子。 “我刚刚约了小芸,妈。”我知道她要不高兴了。 “这么巧?” “是的,妈妈。” “可不可以推掉她?”妈忽然之间变得非常冷酷。 “不可以,我先约了她,而且你又没预早通知我。” “那怎么办?客人来了,你又不在,多不好意思。” “妈,只好这样了,下次我一定在家。”我说。 妈说:“你早点回来也行,我们八点半才吃饭。” “妈,我约了小芸八点,半个钟头是赶不回来的。” 她不出声。 这是冷战,我知道。 “妈,这次对不起你,但是你确是没早一天告诉我。” “你爸也是刚决定的,找还买了一大萝菜呢。” 这真叫我为难,推了小芸,会伤她的自尊心。 但是妈妈这里,又约了人,真是,干么这样巧? “妈,”我说:“假如你一定要我留在家里,我就推了小芸好了,好不好?” 第13章 妈到这个时候才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算了。”她说。 “谢谢你,妈。” “改天再约一次,你得守在家里等那位张小姐。” “好,一定,多个朋友是无所谓的。”我讨好的说。 “阿国--你对小芸,没有其他什么意思吧?”她问。 “其他意思?什么意思?”我故意这样反问母亲。 “啊,你不是特别喜欢她吧?”母亲也坦白起来。 我笑笑,不出声,母亲对小芸,是有点顾忌的。 “阿国,我不反对你与小芸来往,但是你年纪还轻,可以多认得几个女孩子,慢慢选择一下。” 我温和的问:“那岂不是把女孩子当作货物了嘛?” “阿国!”母亲笑了出来,“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如果某位男士把妹妹当作选择,你会怎么想?” 妈不服气了,“我不相信一见锺情这回事。”她说。 “是的,所以我说多认得几个朋友,是很好的。” 妈摇摇头,“我不管你了,你的歪理,特别多哩。” 我换过一套衣服,打算看完报纸,便出去接小芸。 妈说:“你不会与小芸太接近吧?”她真是很担心。 我摇摇头。 妈是一个好人,至少她尊重我,但是她很重视一个人的阶级问题。她本来是很喜欢小芸的,后来因为觉得她家里复杂,小芸又辍了学,所以便不太喜欢。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我始终没告诉母亲小芸的往事。 一年多前我没说,现在也不会说,过去的埋掉算了。 总得给小芸一个机会,我心里想,不管母亲怎么样。 这一次这样子重逢她,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我还是早到了。 小芸还没有收工。隔着玻璃,我看她在伺侯顾客。 她拿了好几件靓衫出来给客人挑,结果一件也不成交。 客人走了以後,她耐心地一件件把衣服摺好放回原处。 她的动作有点缓慢,她好像做得有点儿麻木了。 我站在店外,她没有看见我,我看钟,八点缺一刻。 我站在门外,偷偷的看她。我想知道她的心情如何。 她用手托着头,坐在柜?内,低着头,想心事。 她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在想我?小芸抬头看钟了。 她大概也有点心急吧?还是想早一点见到我? 我注意到她脸上的化牲已经擦去了,发型一时变不过来。 但是她那双眼睛,洗去了化?之後,是这样的清秀。 我忍不住,轻轻走上去,敲了敲店门玻璃,笑了一笑。 那个老板娘先抬起头来,然後小芸也发现了我。 她又抬头看看钟,八点缺五分。她向我作一个手势。 我依然在店门外等,我很後悔这样子冒昧的动作。 如果那个老板娘觉得我轻挑,那我就害了小芸。 她这件工作找得不容易,我下次千万不可以这么做。 小芸出来了。 她拿着皮包,“你来了很久?”她问。 “没有多久,又打扰你了。”我说:“我太冒失。” “不会的。”她拨一下头发,然後把手插在衣服袋里。 “很久没见你了,今天你很好看。”我告诉她。 “你的话,每一个字都是一种鼓励。”她微笑。 我也是。 “你还记得你的朋友吗?我们还是朋友?” “绝对是的。”我说:“但是,”我看她,“但是……” “什么?”她侧着头看我,有一点活泼现出来。 “我说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我说。 “真傻。”她笑,“连说什么都忘记了?奇怪。” “小芸,说老实话,你最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你猜呢?”她慎重的问。 “老样子,是不是?还是有点进步了?”我问她。 “家里很小,人很多。我每个月赚的钱,都交给爸爸,爸爸拿两分之一--我觉得很公道。其余的我自己零用,我的薪水并不高,故此生活很紧,但是我不想提出异议,每天回家,我在房间绝不出去,守在屋中,我想爸知道,我已经改过了。” 可怜的小芸。 “那么你爸呢?他觉得怎么样?有没有感动?” “你见过他,他总是那么扳着脸的,没有表情。” “老样子?他应该对你有信心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我的继母对我好一点了。家里少了开销,又多了我二分一薪水的贴补,差很远的。” “那也好,你的弟妹,现在又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很乖,爸喜欢我的两个弟弟,看见他们才开心。” “你不要这样自卑,也许你爸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 “不善表达感情?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阿国。” 我不响。我只不过是想安慰她一下,使她振作一点。 她低声的说:“凡是不表达感情,就根本是不喜欢。” “在某方面来说,你是讲得对的,小芸。”我承认。 “我们不要谈这些吧。”小芸又想要逃避现实了。 “好的,如果你下喜欢,我下介意。”我笑了一笑。 “阿国,你现在是专上学院的学生了,我……” 我停住了脚,“你这么说,算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我配你不起。” 我有点生气,“你这个人,真是有点俗不可耐!” 她笑了一笑。 “我不是想责备你,但是那份工作,无聊得使你变了。” “我变了?是的,我一点也不天真活泼了。”她说。 “生活是需要调剂的,有空出来玩玩好不好?” “阿国,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父母又……” “不要说这些了。”我问:“现在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肚子饿了。”她说。 “我请你去吃饭。” “你还在替人补习?”她问。 “是的。还是那两个孩子,已经升级了,当然。” “那太好了,阿国,像你,真是前途似锦。”她说。 “到那一家餐馆去吧。”我把她拖着走进去。 我不想听小芸说那么多憔悴的话,听了使人难过。 在灯光下,我仔细看着小芸,她的睑色,十分不好。 一个不快乐的女人,脸色总是不太好看的,我知道。 对着这样的小芸,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低着头。 小芸也察觉到了,她勉强笑一笑说:“本来你约我出来,这许多日子没见,大家应该高高兴兴才是,我却愁眉苦脸的,真不应该。” 我告诉她:“我们是老朋友了,没有关系的。” “你妹妹长高了,她很美丽。有没有男朋友?” “还没有,妈妈常常为这个担心,她还很小。” “与我同年。有十九了吧?”小芸忽然问我。 “有了。你记性很好。想起来,她也该有异性朋友了。” “不过慢慢选择,也是好的。”她很老气的说。 我初初在那间小房间里碰见小芸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穿校服,很是娇憨。 只不过是两年罢了,时间彷佛过了很久很久。 一个人若果不能保持心里的青春,就没药可医了。 但是我喜欢小芸,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她的。 我默默的与她吃了一顿饭。到后来,她有了一点点笑容。 “谢谢你,阿国,今天叫我出来。”她说:“我很开心。” “嗯,以后我们常常见面好不好,每星期六。” “可以的,只是……你父母不会不开心?”她问。 “不会!” “他们,还是没有知道我的事吧?”小芸担心的问。 “什么事?”我生气的问:“你还没有忘记它们?” “忘记了,早就忘记了。”小芸连忙说。她有点怯怯的。 其实她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我们两个都在假装。 结了账我送她回家,一直送她到门口,她还是住老地方。 “继母现在对我不错,你有空,可以来坐坐。”小芸说。 “他们不反对?” “不会的,我有我一定的自由。”她说:“现在不同了。” 看来小芸的生活,不是说一点进步都没有的。 “好,希望我们下次出来,可以松弛一点。”我说。 “阿国,多时不见,我实在太紧张了,我……” 我轻轻拨开了她脸上的头发,婉惜的看着她。 她怔怔了,抬头看着我,她眼睛是清澈动人的。 “回去吧。”我轻声的说:“好好的听我的话!” 她一转身就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我呆呆的握着手。我的手中冒着冷汗,紧张万分。 我是爱上了小芸吗?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我对她的感情,实在是异乎寻常的,我告诉自己。 回到自己的家门,我看看腕表,才十点钟,很早。 母亲替我开门,带点意外,“咦,你这么早,快来快来。” “干什么?” “张小姐与她父亲还没有走呢,我们正在聊天。” “是吗?”我问。 我心里好奇得很,不知道这个张小姐长得如何。 “快来吧,别犹疑了。”妈妈满脸笑容的拉我进去。 “张先生,这是小儿阿国。”爸看见了我,马上介绍。 我规规矩矩的叫声“伯伯”。 第14章 “玛莉亚,”一个女孩子站起来说:“我叫玛莉亚。” 我看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高大苗条,棕色的皮肤,雪白的牙齿,脸上红润,整个人是带点放肆的,但是说她不做作,活泼也可以,那种笑,有点任性。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妈就把她介绍给我。 不要爱上她(五 我向她点点头,坐在一旁。 玛莉亚。 她穿一件短袖子t,红蓝白三色,小白方领子。 我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喜欢她,也喜欢她的衣服。 她斜斜的坐在沙发上,还看着我笑呢,眼睛是咪咪的。 我脸上一红,刚才这样大胆的打量她,是不对的。 “妹妹呢?”我问。 妈说:“刚才还在,后来说有同学约她,出去了。” “时间不早了呢。”我看看钟,告诉妈妈。 “她也十九岁了,给她一点自由,免得她抱怨家里保守。” 于是我不响了,妈妈是说得很对的,我想。 玛莉亚开口问我,“你父母说你曾经搬出去住过一阵子?”她的声音是轻快的,头微微向上,神采飞扬的问我。 “是,”我说:“在外头做了几个星期的房客呢。” 这叫我想到了小芸,她是个老低头不语的女孩子。 玛莉亚又说:“我也想搬出去住呢,一个人住独立得多。” “但是一个女孩子,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我说。 “你很保守,”她自然的笑,“我不觉得不方便。” 我凝视她一下,她是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女孩子。 而且她有信心,坚决,有把握,并且……美丽。 “你在做事情吗?”我问。 她摇头,“上午念书,下午学画,有时候把画卖断一点。” “画家?” “请不要这样呼我,”她笑,“不然我会脸红。” 不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是很难脸红的,她太大方。 妈妈这时候插嘴说:“玛莉亚上午念速记打字。” “哦。”我问:“每个人都叫你玛莉亚吗?”我希望有中文名字。 “从三岁开始,受洗礼的时候,我就被命名为玛莉亚了。” “原来如此。”我笑。 “你不喜欢这名字?”她很尖锐的问:“有没有?” “没有,那是个很好的名字。张玛莉亚。”我笑。 她也笑了。 “你见过我妹妹了?”我问她。“你觉得她好不好?” “是的,她比我小一岁。长得真甜。”玛莉亚说。 “她一定很喜欢你。”我说:“我晓得她的心理。” “是的,她说如果不是男孩子约了她,她一定在家陪我。” 我一怔,“男孩子?你说约她的是男孩子?” “是的。她这样说,但是请你不要紧张。”她笑。 “啊,不会。只是她没有提起来过,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的爱她,是不是?”玛莉亚问。 “自然。” “我也有个爱我的哥哥,在外国。”玛莉亚说。 “是吗?”我很感兴趣,她真是个健谈的女孩子。 而且我们两个人之间,好像有很多共同点。 “我哥哥学法律的,四年后可以回来做律师。但是在家里,我们一开始吵架,他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我忍不住笑了。又是一个娇纵的妹妹,唉。 她们都是幸幅的孩子,那种快乐漾溢在脸上。 只有小芸是真正不幸的。我想,可怜的小芸。 “他回来我会介绍给你认识。”玛莉亚问:“好否?” “当然好,多一个朋友,谁不喜欢?”我由衷的说。 “那就一言为定了。”玛莉亚换了一个姿势坐。 这个时候张伯伯叫他的女儿,“玛莉亚,我们该回去了。” “时候不早啦,”玛莉亚说:“下次再见,好不好?” 我们都站起来送客。 在门口,玛莉亚落落大方的说:“请打电话来。”我点点头。 客人走後,爸说:“老张的女儿的确又美丽又大方。” “会不会太新式一点?”妈问。 “年轻人当然新式,”爸说:“郡样才活泼天真有朝气。” 妈妈点点头,“那倒是真的,我们的妹妹,又何尝不新。” 我想起妹妹,她与男孩子出去了,是谁呢? “阿国,你看玛莉亚怎么样?”妈妈问我,“好不好?” 我据实说:“非常可爱,典型的时代女性,好伴侣。” 妈妈很开心,“阿国,你的确是好孩子,妈为你骄傲。” “嗳,这又有什么值得骄傲了?”我反问她。 “比起小芸来,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我。 “啊母亲,比较是很残忍的,她们是完全不同的。” “小芸比较内向,”妈妈说:“不够开朗,事事闷在心?。” “这也是环境影响的,不可以怪她。”我说公道话。 “阿国,”妈看我一眼,“妈不过希望你多认识几个朋友。” “当然,妈,你不必担心我。”我拍拍她的肩膀。 妈笑着回房去了。 我看看钟,十一点多。妹妹还没有回来,这人。 十九岁又怎么样呢?还是一个孩子,要人照顾。 我站在露台上看下去,我得等妹妹回来再说。 果然,没隔多久,一部红色的车子停在我们门口,妹妹走出来,扬了扬手。车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看清楚。 但是我知道这决非是“同学”,或是“同学的哥哥”。 十八岁的孩子没有道理开这种车子,富家子也不算。 五分钟后,妹妹上楼来了,穿着新裙子,笑容满面。 见到我,她问:“你看到玛莉亚了?她很美。” “是的。” 我跟着她进房间,我有心与她谈一谈,问点事情。 “她真漂亮,又长得高,恭喜你有这么好看的女朋友,哥哥,而且她的趣味又好。” “别让我们忘记小芸,妹妹。”我说:“她也不错。” “但是小芸使我们的心情沉重,玛莉亚又不同。” 妹妹一语中的,我默默无言。 “我喜欢玛莉亚。但是小芸依然是我的朋友。”妹妹说。 妹妹讲得对。一见到了小芸,我就不知道说什么。 不能说过去,她的过去太不愉快。不能说将来,她觉得她没有前景。家里的事不能说,我与她之间的感情,又好像很尴尬。 很多时候见到小芸,除了安慰她几句,就不说话。 但是玛莉亚又不同。她天文地理,什么都可以开开心心的聊。 正如妹妹听说,她的趣味又高得很,性格也开朗。 “是不是?”妹妹问:“你想我说得对不对?”她笑了。 “对的。” “交朋友,大家开心,像小芸,一直锁着眉头,叫谁都觉得辛苦,那又是何必呢?” “不说这个问题,我们谈谈你吧。”我转了话题。 “我?” “刚才是谁送你回来的呢?”我问妹妹,“告诉我行吗?” “哥哥,我们之间一向没有秘密,告诉你也不妨。” 我微笑,“别卖关子啦,你老实实的说吧。” “那是我的男朋友。”妹妹脸上全是光彩。 我心一怔,表面装得若无其事,“男朋友吗?” “当然,我又不是孩子,我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了?一百年?五十年,还是三个月?” “一个月。” 我叹口气,“三十天算很久吗?他常常约会你?” “约过很多次。”妹妹说:“一星期出去两三趟。” “为什么不对妈妈说呢?太神秘,是不必要的。” 妹妹说:“时间还没有到嘛。她现在知道了吗?” “不知道。”我说:“放心,我不会学事事非非的。” “啊。”妹妹说:“你别说,我自己会告诉她的。” “他在做事了吧?”我问:“看样子钱赚得不少呢。” “咦,你怎么会晓得?”妹妹好像很惊异。 “开那样的车子,一定是有事业了。”我说。 “是的。”妹妹说:“他开了一家旅游公司,生意不错。” “多大年纪?”我随口问。 “卅七岁。” “什么?”我猛地转身,“你说卅七岁?”我问。 “是的。”妹妹低下了头,“年纪比我大一点。” “大一点?足够做你的父亲,妹妹!我的天!” “别紧张好不好?”妹妹皱起了眉头,“声音那么大。” “你知道我们爸几岁?”我问:“爸才四十五岁呢。” “你反对?”妹妹倔强的问:“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反对,妹妹,但是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舞会里。”妹妹说 该死的舞会,我心里诅咒。难怪妹妹不肯告诉妈妈。 妹妹知道家里会反对她的。三十七岁的男人,老天。 我叹一口气,我的两根眉毛像在额角头上打了结。 妹妹不高兴的说:“哥哥,别好像天塌似的好不好?” “好好。”我说:“你慢慢的说给我听,我耐心听。” “他对我很不错,又体贴又迁就,看上去也不老。” “是的。”我听着,“还有呢?他这种年纪,有没有妻子?” 妹妹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他在办离婚手续。” 第15章 “我的天!” 妹妹说:“你好像什么都猜得到,但是我不佩服你。” “妹妹,我讲一句话,你要不要听?”我正容问她。 “什么话?” “放弃这个男人,以後也不要跟他来往。”我说。 “为什么呢?”她跳起来,“为什么我不可以多交朋友?” “去认得比较好一点的朋友。妹妹,哥哥不骗你。” “你怎么晓得他不好?你连见都没见过他!” “妹妹--” “你不讲理,哥哥--”妹妹的脸都涨红了。 “他这种人背境太复杂,年纪又大,不适合你。” “但是小芸的背境也复杂,为什么你又与她做朋友?妈妈说的。你有自由,我也该有自由。” 提到小芸,我语塞了。我变得比老一辈更专制。 但是我限制妹妹,确实是为她好,我有苦说不出。 以前我一直站在我们这一代讲话,现在为了妹妹,我了解做父母的苦衷。 叫我怎么说呢? 我又叹了口气。妹妹是太倔强的女孩子,我不敢把事情弄僵,否则一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十九岁的妹妹,与一个有妇之夫来往,这…… 给母亲晓得,她会跳起来吧?这又怎么办呢? “哥哥--” “让我想想好不好?”我只好那样说。 她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妹妹说;“我希望获得你的了解。” “我不会乱下判断的,妹妹,请你相信我。” “好好好。”妹妹摆摆手,“但是记住,不要告诉妈妈。” “我答应你,妹妹,但是你也要应允我一件事。” “什么?”妹抹的表情不是十分好看。 我说:“不要太心急,慢慢看看这个男人。好不好?” 妹妹的睑色缓和下来,“好的,我不心急。”她说。 然后後她走出房间,替我掩上门。我觉得很心寒。 我不再是她的哥哥了,我在她面前,起不了作用。 我变得是这样的陌生,妹妹眼中,只有那个男人了。 真奇怪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在父母怀里生活了这么些年,心里却没有半点怀念。 妹妹的男朋友,我想我一定要见一见才行。我不放心。 这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唯一的女儿,我们不能失去她。 我开始痛恨这个有妇之夫,他还要引诱无知少女。 如果他有什么对不起妹妹的地方,我决不饶恕他。 我叹了一口气,睡着了。妹妹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妈妈跟我说了很多话。 “你妹妹最近很忙呢,整天与同学在外头玩。”她说。 我心里有数,问道:“每天都很晚回来吗?” “当然。你又何尝不是,孩子大了,整天在外头跑,家里有吃人猛兽似的。”妈不满意的说。 “妈,她有没有在外头过夜?”我心急慌忙的问。 妈把眼睛一瞪:“你疯?怎么会那样做?” “不会就好了。”我松了一大口气,“我的天!” “你别把她想像得这么恶劣好不好?”妈大声嚷。 “对不起,妈,但是她在同学家里住,也不是犯罪。” “我们家的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子。”妈扳起了脸。 “不会不会!妹妹还是孩子,怎么会这样子?” 我摇摇头,妈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接受现实的了。 这叫我担心,万一她知道真相,怎么办好呢? 妹妹似乎也很了解母亲,她叫我一直瞒下去。 但是事情总不可瞒一辈子,迟早有拆穿的一天。 到时又怎么办呢?妹妹那个有老婆的男朋友,叫我头痛。 “你与小芸呢?又怎么样了?”妈问:“有进展否?” “没怎么样,我们是朋友。”我说。 “玛莉亚呢?” “昨天才认得,你想怎么样?”我问。我心里很烦。 妈不出声。 “妈,你别问这么多的事情了,好不好?”我说。 妈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一个人的感情,是解下开的结。 我们都有心事。 我为妹妹忧虑,但是妹妹本身却这么欢愉,事情太滑稽了。就像母亲,为我想东想西一样。 我一个人上街逛书店,看见了玛莉亚,真是巧。 她穿t恤,雪白的亚麻长裤,两条腿笔直的。 她亭亭的走过来,脱了太阳眼镜,闪亮着眼睛。 她的嘴唇是玫瑰红的,皮肤的青春不可遮掩。 “玛莉亚。”我自内心发出笑容来,她感染快乐给我。 “你也常常来书店?”玛莉亚笑问: “常常。”我说:“你呢?你怎么会有空?”我看着她。 “我不用上班,不用上学,我很空。”她侧着头笑。 她具有无上的吸引力。 她身边还有几个朋友,她向他们摆摆手,他们走了。 “你有时间?”我自然又自然的问:“去走走好吗?” “可以。”她说。 她轻快的回答使我忘了忧恼,我很舒服的与她走在一起。 “你很高。”我说:“我有五尺十寸,你已经到我耳朵了。” “五尺六寸,我爸说我太高,找不到男朋友。”她笑。 “你没穿高跟鞋吧?”我问。 “没有。”她把脚翘起来。 她那种笑,像头小鸟。如果小芸也有这种笑就好了。 但是小芸一天到夜苦口苦脸的,精神不振。 “你们去旅行回来?”我问。 “不,小孩才旅行呢,我们打网球回来,刚换了衣服。” “打网球?” “当然,否则干么我这么高,唔?”她瞄我一眼。 我几乎昏了一阵,有点吃不清。她真是迷人的。 爸的思想算是开通的了,否则不会介绍这样的女孩子给我。 “你的工作也应该很忙的。”我说:“你说过。” “不过我自由,我崇尚自由,我不喜欢受管束。” “你运气好。” “是的,我的爸非常疼爱我,让我这样子生活。” “你太幸运,有些女孩子,常被迫身不由己。” “有这种人吗?”玛莉亚不解,“大概她们不争取。” 我叹了一口气。我又想到了小芸,可怜的小芸。 “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快乐,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我算是开心的了,有人比我更难过。” “谁?”玛莉亚看着我问:“你的朋友吗?” “有人。” “哗!你很神秘!”她嚷,又挤眉弄眼的引我。 我被她的天真引得笑起来。“你这家伙!”我说。 “你喜欢运动?”她问:“我还打桌球,打保龄。” “你喜欢打球,是不是?女孩子运动是很难得的。” “我爱好很多的,你慢慢会知道。”她有点傲慢。 但是玛莉亚有一个优点,她不讨厌,她做什么都不讨厌。 我们找了一个小店子去喝咖啡,谈得很愉快很生动。 玛莉亚是活的,她的魅力,随时随地会施展出来。 我很欣赏这种女孩子,她们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但是好的女朋友不一定是好的伴侣,不一定是好的妻子。 玛莉亚算是好的女朋友。与她在一起,的确很开心。 她又健谈,与她在一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们在一块儿玩了三个钟头。喝完茶又荡了半天马路。 我想与她在一起,做她的男朋友是一种荣誉。 我有这种机会吗? 但是我忘不了小芸,我爱上了她,这是明显的。 我没有喜新厌旧的习惯,我的心还是在小芸身上。 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她了,我放她不下,实在不行。 我打了一个电话到她那家服装店去,她来接听。 “是你,阿国?” “是的,是我。”我说:“几天没见了,你好吗?” “阿国,我很好,但是我没有空与你说话。” “忙生意?”我问:“你好像不太欢迎我呢?” “老板娘会不开心的。”她说:“对不起你,阿国。” “没关系,下了班我在门口等你好不好?”我问。 “不不,今天,……我不能出来。”小芸很迟疑的说。 我的心马上冶了一半,她好像不太欢迎我们的。 小芸与我是这么些年来的朋友,但是她始终吞吞吐吐。 我想到今日的玛莉亚,坦白清朗如一阵轻凉的风。 这一点小芸显然就不及她了。 我发觉自己很矛盾,与玛莉亚在一起想小芸。 与小芸在一起的时候,又想玛莉亚,这是什么一回事呢? “那么,”我终于说:“小芸,你几时有空,打来给我吧。” “好的。” “干万不要一声好的,就此不见了人影。”我说: “阿国,相信我,我是非常有苦衷的。”她苦涩的说。 “我相信你,小芸,但是我希望你拿出勇气来。” “勇气?”她停了一停,“阿国,这不是容易的事。” “好了,我不多说了,小芸,你自己作主吧。” 我挂上了电话。 对付小芸,真不是容易的事,千篇一律的话,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始终得下到一个所以然。 她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但是她非常因循。 她甚至不敢跨出一小步,去尝试一下新的环境。 第16章 她这样的人,使我困惑,她的问题,我不能代她解决。 渐渐我说的话,对她来讲,变得像老生常谈。 我非常怀疑,这些为她所设的劝告,是否等於耳边风。 我对她的苦口婆心,是否有起作用。 我觉得我的一片热情,仿佛全部掉到海?去了。 而且小芸待我日趋冷淡,好像我对她有什么不良企图似的,这又是什么道理?我不过视她为朋友。 她这种情形,使我心灰意冷,觉得是不值。 朋友与朋友之间,讲的是真诚,小芸对我就没有真诚。 既然如此,我还何必老着面皮去讨好她呢? 这是多么划不来的一件事,我觉得我自己很傻。 是的,也许我一直就是个傻瓜,一厢情愿的对小芸。 我不想再这样子继续下去,我何必缠住她呢? 如果小芸想见我,她可以随时找到我,她知道。 她一直没有主动的来寻[奇書網整理提供]找,原因只有一个:她不想见我。 这是她的选择,我想我已经弄明白了,我清楚了。 于是我停止去寻小芸,我与玛莉亚去过很多次。 玛莉亚的清爽使我眼睛势利起来。 母亲是对的。 难怪她说找女朋友要找家世清白,人品高尚。 玛莉亚是一个自由的女孩子,她有理想的家庭,对她很有帮助,她本人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受这些影响,她成为一个非常乐观的人。 任何一个人都会喜欢跟她在一起,特别是男孩子。 所以我约会她。 她是很爽快的,有空便与我出去,没空便说没空。 她是一个很洋派的女孩子,没有扭扭??这种事。 我见她的次数开始多,由一星期一次到三、四次。 玛莉亚可以与我出去这么多次,证明她推了其他约会。 那么来说,我在她心目中,是比较重要的。 与玛莉亚在一起,我没有烦恼。 小芸却与她大大下同,小芸故步自封,而且小芸喜欢把自己困在这种?境里。 两个女孩子作一个比较,我便会发觉她们的相异。 但是我对小芸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解释不出。 也许因为她是第一个女朋友吧?她算是女朋友吗? 我每星期三陪玛莉亚在打网球。 那个环境,真是漂亮,这里平常不轻易见到草地,但是网球场却是一片绿茵,太阳又好,茶座边都是鲜花。 玛莉亚头发高高梳了一个小髻,脸被阳光晒得很健康,她背着网球拍走过来。 “喝什么?”我问: “啤酒。” “你当心把身体喝?了。”我取笑她,“不怕吗?” “我常常运动,怕什么?”她闪闪眼睫毛,反问。 “为什么跟我出来?”我问:“你有很多其他的朋友,胜过我多多。” “你诚实,国,现在诚实的人,非常少了。”她说。 “啊,”我笑,“原来我还有这个好处,不简单。” 玛莉亚得意的说:“我很欣赏朋友的优点。” “谢谢你。” “国,我有点事要和你讲。”她忽然之间迟疑起来。 玛莉亚很少有这种表情,所以我猜她说的话一定很重要。 “说吧,什么事呢?”我很好奇,“是关于我的?” “你的妹妹。” “啊?”我一呆,“关于她什么?请你告诉我。” “我在某些场合,好几次看见你妹妹与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样子很亲密。这件事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不应理这种闲事。然而我们是朋友,我不得不告诉你一声。” “你说,玛莉亚,你好像知道得多一点。”我催她。 “这个男人,做的职业很古怪。”玛莉亚抿嘴笑。 我紧张起来,“如何古怪法?你倒说来听听。” “他生意做得很小,但是钱赚得异常的多。”玛莉亚又笑。 我一听就明白了,出了半身冷汗,“你从何得知?” “国,我不是小女孩了,我的朋友很多,况且这个中年男人,是本地很著名的一个人物。” “我妹妹一定不知道。”我说:“这怎么办?” “你妹妹有十九岁了?”玛莉亚问:“这事很难办。” “可不是,我与她还一直瞒着母亲呢。”我睑色发白。 “这事情很复杂,是不是?你妹妹是怎样认得这个人的?” “我不清楚。” “她有权选择她的朋友,你无谓劝阻她。”玛莉亚说。 “这真是一项头痛的事情。”我说:“我痛恨这男人。” “不要太紧张,一个人紧张是不好的。”玛莉亚说。 “谢谢你把这个人的真相告诉我。”我说。 “我很多事,国。但是一个人的职业不足以代表什么,如果这个男人待你妹妹好,你就别反对得太多。” “这男人?你猜他会是好人吗?我才不信。”· “你主观太强,阿国,这并不是优点呢。”玛莉亚摇头。 我说:“玛莉亚,我今天不想玩下去,我要回家。” “好吧。”她应允了。 “好吧。”她说。 我送了她回家,自己也赶回去,我想把事情完完全全的告知母亲,以便我们想一个办法出来。 到了家,妈的心情好像很好,我又不忍起来。“与玛莉亚出去了吗?”妈问我,“你爸好似没有介绍错呢。” “没有。”我说:“玛莉亚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哦,小芸今天一直打电话来,好像急得离奇。” “这倒是新闻。”我说:“她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她没说,只是叫你打给她,马上,她说。” “好,我打吧。”我走到电话那边去,“什么事呢?” “阿国,这小芸真是有点古怪了,你说是不是?”妈问。 “的确有一点。”我伸手拨了电话号码。 她有什么事呢? “小芸?”我问。 “是的。”她说:“阿国,我有要紧的事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好了。”我告诉她,“没有关系的。” “伯母在不在旁边?”她问。 “在呀。”我奇怪,“干什么?你要找她?” “那么你听着,别说话,阿国,你妹妹是不是与一个中年男人,高大身裁的来往?” “我的天,小芸,你也知道了?”我偷看母亲一眼。 “唉呀,阿国,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劝妹妹?” “我很为难!” “这男人不是好人,阿国,请你相信我。”小芸急道。 “你又怎么知道?这世界岂真是这么小?”我问。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小芸苦涩的说:“他是坏人。” “我应该来见你吗?还是先告诉妹妹?”我问。 “告诉伯母吧,没有办法了,马上断绝他们来往。” “小芸,”我说:“我相信你,我也知道你关心我,但是对于这个男人,你有什么凭据说他是坏人呢?” “阿国,你一定要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了。” “说吧,小芸,你应该向我坦白了。”我说。 “他骗过我,阿国。” “小芸!” 她已经挂上了电话。 “小芸小芸!”我拿着听筒还一直叫下去。 妈妈走过来问:“什么事?什么男人坏不坏的?” 我只好挂上电话。 “妈,你坐下来,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我拉她。 “什么事?” “妈,你不要太紧张。妹妹交了一个坏朋友。” “什么坏朋友?阿飞?”妈妈已经是恐怖起来了。 “比阿飞还严重。”我说。 “是什么人?拆白党?告诉我!几时的事了?” “很久了,怕有几个月啦。”我说:“妹妹,叫我别告诉你。” “什么?你们俩一直瞒我?太没良心了,阿国,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让我知道呢?你妹妹不懂,你怎么也这么糊涂?”妈急得跳起来。 “妈妈别急,今天向妹妹说,不是成了吗?” “是小芸告诉你那男人是坏蛋吗?”妈妈问。 “玛莉亚也说了,看来这人真不是好人。”我说。 “哦,她们两个女孩子倒是很关心妹妹。”妈说。 “是的。” 我心?不晓得感激谁好。玛莉亚与小芸都是好人。 “现在妹妹在哪里?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妈妈,你别心急好不好?”我说:“等她回来。” “谁晓得她几时回来?”妈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 门铃响了。 我也跳起来,“说不定是妹妹!”我赶去开门· 果然是妹妹,见到我,她开心的说:“嗨,哥哥。” 妈妈粗声粗气的说:“跟我进来!妹妹。”她睑色很难看。 妹妹看看我,问:“什么事?你们好像很紧张。” 妹妹隐隐知道事情不妙,而且与她有关系。 “我……”她结结巴巴的说:“我一会要出去看戏。” “什么地方也不准去!”妈说:“到我房里来。” 妹妹只好跟进去,妈妈把门一关,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 然后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准……你要气死我?” 妹妹大哭起来,这样子搞了十五分钟有多,妈妈出来,把门大力一关,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我心情沉重。 “妈--” “别提了,”妈摆手,“当我少生一个孩子算了。” 第17章 “妈,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太严重了!” “你妹妹不肯与那个人断绝来往,居然开口骂我。” “人总是有感情的,一时间哪有这么快可以断绝呢?” “这种事,难道还要慢慢吗?怎么可能?” “妈,你不要急。” “不急?不急叫我镇静下来?她到底是我的女儿!” “让我去劝她,妈妈,你先别这种样子,吓坏妹妹。” “我劝你别劝了,她现在眼中连父母都没有了,还有你这个哥哥?” “妈,别太激烈。”我说:“这种事情,的确很麻烦。” “哼!”妈又气得流下泪来。“真正她是想气死我的。” 我推门进房去,看见妹妹躺在床上哭泣,无限伤心。 “妹妹--” “你出去,”妹妹掉过头来狠狠的说:“我不要见你!” 我怪叫起来,“这关我什么事呢?连你也怪我。” “你答应替我守秘密的,但是你撒谎。”她哭。 “这种秘密,可以守一辈子?父母是生你下来的!” “我不管,他们一点也不谅解我,你是他们的一党!” 我怒火中烧,“父母把你养到十九岁,你却不爱惜自己,急急的往火坑里跳,你这蠢货!” 我的声音大得离奇,手舞动着,一不小心把妈妈的花瓶摔在地上了。 “你们连他人都没见过,就乱反对!”妹妹尖叫。 妈妈冲进来,“你们两兄妹在干么?一起住嘴。” “妈,你连我都骂了。”我铁青着睑,“我做错了什么?” “阿国--”妈又歉意又伤心,她也是怒火中烧了。 我扶住母亲。 “妹妹,妈给你气成这样子--” “好,算我不孝好了,天雷将我打死,你们满足了吧?” “听听,”妈说:“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妈浑身发抖。 “我要出去!”妹妹还在嚷。 我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上,拉着妈妈出房,把她紧紧的锁在房里。 不要爱上她(六 妹妹大声尖叫,用手擂着房门。 我大声说:“你有本事,从窗口跳下去好了!” “妈!妈!”妹妹大叫,“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自己想想清楚。”我说:“再吵我进来揍你。” 妈妈倒在沙发上,“阿国,你父亲和我做错了什么呢?” “别灰心,这种事情哪一家没有呢?”我说。 “就是我们家特别倒霉。”妈妈大哭起来。 “妹妹,你听着,”我大叫,“妈妈哭成这样子,你忍心?” “阿国,别嚷了,我的头都痛了起来。”妈摇手。 “都是你纵的,妈,妹妹都是你宠坏的。”我说。 妈不出声。 我拿起电话打给小芸,我说:“妹妹给我锁在门?。” “没有用的。我亲自来向她解释。”小芸说。 “小芸--” “没有关系。我反正不是一个乾净的女孩子了。” “小芸,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激动的说。 “不,我只是下愿意看见你妹妹受人玩弄而已。” “你几时来?” “下了班。” “谢谢你,小芸。” “别客气了,现在不是这种时侯。看住你妹妹。” 我又拨了电话给玛莉亚。玛莉亚来接听。 她听了我的叙述,说:“你们都太急躁了。” “要是你怎么办?”我问:“我想不出其他法子。” “也难怪你,你一定是急昏了。”她在那边笑, “那个男人是怎么样的?”我问:“你见过没有?” “见过,常常约会女明星模特儿的,人很潇洒。” “怪不得呢。” “长得比真实年龄年轻,出手阔绰。他不会把你妹妹卖掉,但是腻了之后会把她抛弃,这就犯不着了是不是?那一种女人当然无所谓,玩是大家玩,但是你妹妹还是小孩子……曾经有女人为他自杀。” “我的天。” “所以断绝来往也是好的,只是你们别骂她。” “我骂了她一大顿。”我说。 “你将事情分析得很清楚。”我不由得赞她几句。 “要不要我来一次?两个女孩子说话比较方便一点。” “这再好没有了,玛莉亚。”我说:“你劝劝她。” “你的妹妹颇喜欢我呢,国,我看我马上就走。” “好,我们等你。” 玛莉亚轻笑,“你是第一个把妹妹锁住的哥哥。” “唉。” “等我来,再见。”她俏皮的说,挂上了电话。 我感激她,也感激小芸,两个性格不同的女孩子,都这样的关心我,为我做一样的事。 这大概是我的福气。 也许我怪错了小芸,她始终是对我有感情的。 否则她何必这么关心我的妹妹?这么急来通知我? 隔了一会儿,妈妈急了:“里面水也没有一杯。” 我瞪眼,“妈妈两个钟头不喝水,她不会渴死的。” “但是她哭得眼泪鼻涕的,总得抹一把脸吧?” “打电话叫爸回来。”我说:“问过爸才开门。” “你爸回来会气死。还是等玛莉亚来劝她吧。” “那么我们就这样等一等吧,你去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妈,你想她会在这种时候吃点心吗?”我反问。 妹妹大声敲门,“至少让我打个电话给他!”她声音是哑的。 我暴喝一声:“下行!你倒想!快跟我静下来!” “你不合理!”妹妹大叫,“你不过是我的哥哥!” “那还不够?”我问:“那个男人又是你什么人?” “好了,”妈说:“我求求你们,别再斗嘴了。” 妹妹又大哭起来。 妈实在心痛,“好了好了,妹妹,你不要哭了。” 但是妹妹没有理她,妹妹抱定主意哭到底。 我很痛恨她这样刁蛮,但是我一点办法没有。 然后玛莉亚来了,我开门见到她,好像救星下凡。 “她在哪里?”玛莉亚低声问。 “在房里。” “你不该那样做,谁那样对我,我都生气,”她说。 “放她出来?” “当然,这还用说吗?”玛莉亚白我一眼,“快开门。” “好的,”我去开了房门。我怕妹妹会一下子冲出来。 玛莉亚推开门走进去,顺手又轻轻的关上了门。 我对妈说:“你去休息一下吧,我看你也真累了。” “好的,你看住妹妹,千万不要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你放心。” 妈妈到房间去了,我坐在大门旁边守镇。我知道我的动作很幼稚,但是为了妹妹好,我不得不横蛮一点。总而言之,我不会让她踏出大门一步。 我没有听见玛莉亚与她说些什么,她们的声音很低。 过了很久,房里面都没有动静,我又不敢去偷看。 终于我去看了看妈妈,她好像睡着了,我没惊动她。 然后玛莉亚推开门来,“请倒两杯茶,阿国。” “好好,马上来。”我马上进厨房倒了两杯茶。 妈妈起床问:“什么事?” “妈,你睡好了,是她们要喝茶,我在倒了。” 妈透出一点笑容。“啊,这样,妹妹回心转意了!”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看样子,她至少没有大叫大嚷。” 妈点点头,“这已经是好新闻了,是不是?”她说。 “你去睡吧。” 妈妈又回房去了。 玛莉亚接过了茶,我问:“怎么样,她态度如何?” “很好。”玛莉亚说了两个字,又把门关上了。 我真不知道她在里面用了什么神通,说了些什么。 但是显然把妹妹镇压住了,光是这样,已经够好了。 我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连我都有点累了。 我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阿国。”、 “什么?”我睁开眼睛。“玛莉亚。”她站在我面前。 “她睡着了。”玛莉亚说:“可怜的孩子,累得不得了。” “她哭了很久,不肯说话,我安慰了她很久。” “谢谢你。或者我是不讲理,但也是为她好。” “是的。不过她不明白。她觉得你们不了解她。” “没有这种事。她懂什么?”我问:“我不想她受骗。” “阿国,下次与她讲道理,不要用蛮力。她很委曲。” 我说:“她根本不要听道理。”我摆摆手,“她被宠坏了。” “但是妹妹说你只是对她呼喝不停,一点都不体贴。” “好吧,我们两个都有错。”我承认,我声音太大。 “而且你出卖了她。”玛莉亚责备的说:“这是不对的。” “我急了,我实在是急了。”我说:“你知道我的睥气。” “或者是我多事了,”玛莉亚说:“我不该说的。” “即使你不提,另外一个朋友也告诉我了,不关你的事。” 玛莉亚诧异的问:“另外一个人,谁呢? “她也认得这个男人吗?那好极了。”玛莉亚说。 “所以我才急了起来。我妹妹怎么还可以去见他呢?” “我刚才去劝过妹妹了,她答应我今天不出去。” “那太好了。”我说:“明天呢?明天又如何?” “明天是明天的事了,阿国,你的心不要急。” 第18章 我希望小芸一会儿可以来,向妹妹更解释清楚一点。 “你累吗?”玛莉亚低头看着我。她的眼睛真美丽。 我点点头。 “我要回家吗?让你休息。”她很体贴的说。 “不,你留下来。看见你我就不累了。”我说。 “奇怪,我倒变了咖啡精呢。”玛莉亚笑了。 我一直喜欢她的笑,她的笑真够轻松,迷人。 “至少我们今天晚上可以睡一个舒服的觉。” “不要让她听电话。”玛莉亚沉吟了一会儿说。 “好的”” “那个男人真是少见为妙的人物。”玛莉亚又笑了。 “坐在我旁边。”我说:“别太累了,我们慢慢的谈。” 她坐下来,“几点钟了?”她问我,“我肚子饿。” “六点多。” “我到厨房去找点心,你在外头等着。”她站起来。 “喂,你会做点心?当心又烫着又倒翻东西。”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不会弄?你等着看我的手势。” 她才进厨房,门铃又响了。谁呢?我怕吵醒妹妹。 我连忙去开门。 “小芸!”我吃了一惊,“是你?”我没想到她这么早。 “是我。”她说:“我早一点下班来看看妹妹。 “请进来。” “她没有怎么吧?”小芸低下头,“我会说服她的。” “一个朋友来劝过她,她睡着了。”我告诉她。 小芸穿了一条很普通的裙子,梳了普通的发型。 其实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生活改变了她。 玛莉亚探头出来,“阿国,糖放在什么地方?” 小芸一转头就看见了她,怔了怔,她们不认识。 “小芸,这是张小姐。”我说:“张小姐叫玛莉亚。” 玛莉亚马上说:“你好。”她笑得很爽朗,“别客气。” 但是小芸又垂下了头。我不怪她,这是她的习惯。 她心理上很自卑。在玛莉亚的神采飞扬之下,她更加不自在了。 小芸看了我一眼,我马上说:“玛莉亚是好朋友。” “是的。”她说。 “她来劝妹妹,现在妹妹睡着了。你来坐一坐吧。” “好。”小芸缓缓的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非常拘谨。 她每来一次,就拘谨一次,我觉得她真是奇怪。 两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就反而与妹妹玩得很开心。 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这样紧张?我不明白。 但是我忽然想起来,她这次来是有特别任务的。我不由得原谅了她的不安,并且非常同情她。 玛莉亚拿了三只杯子出来,放在我们面前。“茶?”她问。 “谢谢你。”我笑,“别忙了,快来坐下谈谈吧。” “我在煎面饼呢。就快好了,每人两份。”她说。 她急急的跑进厨房,拿了茶杯牛奶糖出来,又跑进去。 我摇摇头,“她要忙死了。” “她很美丽。”小芸忽然说。 “是的。”我点点头。 小芸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说:“我形容玛莉亚美丽,等于我形容茶香一样。” “但是美丽的女孩子,怎么可以与香的茶相提并论呢?” 我微笑了一下,女孩子总是女孩子,我明白小芸。 我在杯子里倒了茶,加了牛奶与糖,递给小芸。 玛莉亚捧着面饼出[奇書網整理提供]来了,香喷喷地,看上去不错。 “来吃吧。”她神气活现的说,玛莉亚是永远活泼泼的。 对她来说,困难不算一回事,世界上没有灰色。 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子,多点人像她就好了。 我欣赏玛莉亚,就是为了这一点,她有无限勇气。 我佩服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她只是年纪轻轻的女孩。 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分吃面饼,味道很好,又不太甜。 “谁教你的?”我问:“很好吃。想不到你会做。” “想不到吧?你想不到的事情很多呢。”她笑。 “很好吃。”小芸说。 玛莉亚问:“你是妹妹的朋友?与她很要好?” “是的。”小芸说。 “那很好,阿国说你也认得那个男人?你说给妹妹听,让她有个警惕。妹妹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只可以启示她,却不可以当她是小孩子。”说到这里,玛莉亚看我一眼。 我很尴尬。 玛莉亚说下去,“阿国把她关了起来,我不赞成。” “对不起,好不好?”我陪笑,“算我专制横蛮好了。” 玛莉亚笑了,“现在由小芸来接力劝妹妹,我想先走一步。” “你有约会?”我问:“真不好意思,叫你走来走去的。” “有,没关系,阿国,大家都是朋友。”她说。 “你赶快去吧。惊动了这么多人,太不好意思了。” 玛莉亚说:“有什么消息,记得千万要马上告诉我。” “好的。”我说。 我送玛莉亚到门口,她下了楼,我才关上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与小芸了,妹妹与母亲都在房里。 “小芸,”我问:“你是怎么认得这个坏男人的?” “我?”小芸苦涩的笑,“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子,阿国。” “这与你的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我低声问。 她的声音也很小。“我出来做事之后,就认得了他。” “啊?那不是以前的事?这是最近才发生的?” “是的。” “小芸,你的运气真不好,怎么老碰见这种人呢?” 我大为震惊。 “或者因为我本身不好吧。”小芸低头说:“我也坏。” “胡说!” “总之在一年前,我认识了他。他常常约会我,像他约会妹妹一样,他又讲了很多好听的话,又诉苦他妻子不了解他,又说要娶我。”小芸很疲倦的靠在沙发上。 “你相信他了!” 小芸点点头。 “小芸!”我痛苦的说:“你怎么永远不学乖呢?” “我们来往了半年。”小芸喃喃的说:“足足半年。” “后来怎么呢?”我绝望的问:“他抛弃你了?” “是的,他玩腻了我,他喜欢玩年轻的女孩子。” “色魔!”我?紧了拳头,“法律应该对付这种人!” “但是我自己不好。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沦。” “小芸。” “这件事没人知道,阿国,连我父母也不知道。” 我看着地下,叹一口气,小芸实在太糊涂了。 她苦笑,“我错了那么多次,阿国,我是无药可救的人。” “这个社会不好。”我说。 “不关任何人的事,是我不好。但是我的损失不大,妹妹就不同了,妹妹是:这么天真。” “胡说,在我来讲,我是一般的难过。”我马上说。 “阿国,你是唯一看得起我的人,我无脸对你。” “小芸。”我再次叫她,“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缓缓的说:“我在街上看到他与你妹妹在街上走,我吓得魂飞魄散,赶快来告诉你。别让妹妹再见他。” “谢谢你,小芸。”我说:“我不会忘记这一点。” “我没有面目见你,阿国,故此避得你远远的。” “小芸,你真傻,这些人一次一次的来骗你,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不见我呢?” “你太好了,阿国,我怎么配见你?”小芸说: “我有什么好?小芸,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一万次了。” “你会找到一个好女朋友,像这位张小姐。” “她也只是朋友,小芸。”我说:“你别误会。” “阿国,我有什么误会呢?我只是一点灰尘。” “你太轻视自己了,小芸,这是不对的。”我说。 “我没有轻视自己。我确是一点灰尘。”她重复。 “妹妹应该听听你的话。”我说:“她会觉悟的。” “我已经听到了。”沙发后面忽然传来妹妹的声音。 我与小芸转过头去,看到妹妹苍白着脸站在后面。 我看着妹妹,妹妹也看着我,终于她说:“哥哥。” 妹妹说:“真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她低下头。 小芸问:“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声音很小。 妹妹的脸色尴尬了一会儿,答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芸说:“他很会讲话……一直说要跟我结婚,给我一个好好的家,我居然相信,他多会说谎。” “他又说他的婚姻痛苦,”小芸象是自语,“必定要离婚。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对他充满了信心。我甚至觉得,他是除了阿国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但是阿国始终对我如朋友,他却要娶我为妻,使我成为最快乐的女人。” 妹妹哭了,“他不该骗你,这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你可以去问他。”小芸说。 “还用问吗?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我问。 “不,我还是要亲口问他的!”妹妹大声的说。 “既然你听明白了,妹妹,我希望你别往火坑里跳,我不打算多说一次了,我走了。”她站起来。 “小芸,我送你回去。”我连忙随在她身后。 “不用啦。”她回头看我。我发觉她的神情凄怆。 “我一定要送你!小芸,你不要跟我客气。” 第19章 “你可以送我到哪里呢?”她反问:“算了吧。” 我呆了一呆,她这话算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在家看顾着妹妹吧,我要走了。”她一闪出门。 “小芸!我还有话跟你说!”是的,我要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她没有回头。她一直走掉了。我呆在门口。 妈妈起身了,“谁呀?好像来了很多人似的。” 我关上门。“没有谁。小芸来过了,现在妹妹知道是非黑白了,你放心,她今天不会出去的。” 妹妹说:“但是我一定要亲口问他!我还不十分相信。” “妹妹,小芸会骗你?她干么编个故事骗你!” “可是--” “你不必见这个人了。”我温和的说:“打个电话吧。” “哥哥--”妹妹看着我,她知道错了,我看得出。 妹妹还算是个好孩子,但是我感激小芸,我感激她。 妈妈开心的问:“小芸说了些什么呀?像仙丹似的,妹妹马上回心转意了。” 我喃喃的说:“她说她不配做我的朋友,说了很多次。” 妹妹哭:“她配的,哥哥,小芸是个好女孩子。” “怎么了?”妈妈莫名其妙的说:“你又哭了!” 我为她伤心。我真不明白,天下有这种残忍的男人,去骗像小芸似的女孩子。 天啊天,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心如刀割。 “小芸呢?”妈问:“都走了?连玛莉亚都走了吗?” “走了。”我说。 妈妈看看我,又看看妹,“怎么了,你们两个人?” “妈,没有什么事了,妹妹已经明白了。”我走进房去。 “那么你呢?”妈问。 “我很累,我得休息一下。”我说着关上了房门。 外面的妈妈又与妹妹说起话来。 我躺在床上,奇怪这个世界究竟是否有善恶之分。 我太想看到恶有恶报这回事了,虽然傻,但也可以泄一个气。我甚至有点妒忌恶人的好运气。 我心中闷闷不乐,觉得没有意思,我还是属意小芸。 但是她逃避我,因为她觉得她不配,我无法说服她。 第二天。 妈妈高兴的跟我说:“昨天虽然闹了个天翻地覆,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解决,妹妹决定与那个人断绝来往了。” 妹妹没有把经过完全告诉母亲,替小芸隐瞒了不少。 我感谢妹妹,但是这么做有什么用呢?我想不明白。 我希望有一块橡皮,可以把小芸的过去记忆擦掉。 “妹妹说,是小芸尽力劝她的,倒得谢谢她。” 妹妹的那一段,这样子就结束了,但是小芸呢? 我去找小芸,到那家小小的服装店内去找她。 那个老板娘说:“她辞职了。” “说走就走吗?”我如晴天霹雳一样。 “没有办法,这年头请人难啊,你是她的朋友?” “是。她走到哪?去了,你可知道,嗄?” “我不知道。”老板娘摇摇头,“她没有说。” 我颓然走出小服装店,我又失去小芸的踪迹了。 但是这一次,我决不再袖手旁观,我要找到她为止。 听其自然不是办法,我到小芸的父母那里去了。 开门的是她的继母,隔了两三年,她样没有变。 “记得我吗?”我问。 她微笑,“我一眼把你认出来了,你是阿国。” “是的是的,”她是个好人,“你的记性好,伯母。” “你长高了长壮了,也很英俊。”她向我说。 “谢谢。伯母,我这次来,还是找小芸的。” “小芸?这些日子来,你没有与她联络吗?她不住在家?,只是偶然来一下而 巳。”她诧异的说。 “但是……”我惊道:“她说她一直住在家裹的。” “一定是你听错了,”她笑,“她在外头找房子住。” “是吗?”我喃喃的说:“我竟不知道呢。住在哪??” “我也不太清楚,她老是搬家,而且不喜欢我管她。” “她……撒谎?” “据说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住在……一起。” 我抬起头,“谁?” “一个中年男人,年纪跟她爸相仿了。”她苦笑。 “真的找下到地址,请你找找好吗?”我恳求。 “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她呢?”她觉得很奇怪。 “她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说:“我要见她,谢谢她。” “好的,我去找找看,你坐一坐吧。”她还是很温和。 小芸的继母实在不是一个恶妇,她是很好的人。 我坐在客厅里。 我细细的想,我有点恍然大悟了,与一个中年男人住。 难怪她会知道妹妹与这个人来往。小芸瞒了我很多。她说了很多,依然还有很多没说出来。 照她说,她已经没跟这个男人来往了,不知是真是假。 我希望可以拿着地址去找一找。这次我一定要见到她。 没到一会儿,小芸的继母拿着一叠纸走出来。 “有两个地址,你去看看吧。”她好像也很关心。 “好的。” “找到她:劝她几句,叫她常常回来。”她迟疑的说。 “好。”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口才并不好啊。 “其实她有你这样的朋友,应该心满意足了。” 我苦笑一下,下楼去。 天下这么大,叫我到哪儿找小芸去?我手中只有两个过时地址,我真头痛。 第一个住宅,是住宅区的大厦,我按址前往,是一个女佣人来开门的。她死不肯放我进去,而且说屋子里没有女住客。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把小芸的相貌形容出来。 她想了一想,“啊,”她说:“那个女人,搬掉了。” 我至少知道小芸住过这个地方,也倒有收获。 “她搬掉多久了?”我问。 “与先生吵了一大场之後,她就搬走了。”女佣说。 “几时之前的事?”我追问。 “好几个月了。”她开始不耐烦,“你是什么人?” “谢谢你。”我走了下楼。看来小芸没有撒谎。 她的确已经离开了这个男人,不再与他来往了。 于是我又再去找第二个地址。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做房东的。 我告诉她我找那么的一个女孩子,说得很详细。 她说:“搬了。” 我问:“搬到哪里去?” “上面八楼。”她说:“哪座就不知道了。” “她为什么要搬上搬下的?”我不明白,便问。 “你去问她好了。”中年女人把房门碰地关上。 我的线索中断了。我还是到上面八楼去吧。 八楼共有四伙人家,我逐一的问,遭了不少白眼。 此地的人,把陌生人都看作盗贼,不太欢迎。 问到第三家,他们说有小芸这个人,她就在屋内。 我本来没有抱着把她找到的心,现在反而不知所措。 “请你在门外等一等,我们去问问她认不认得你。” “告诉她阿国来找她。”我叫。 如果她不要见我,那么我也只好回去了。 但是那个男孩子过了半晌出来说:“你进来吧。” 他放我进去。 “这间房间便是了。”他自顾自走开了。 我敲敲门,“小芸,我来看你了,你怎么了?” “进来,阿国。”她在里面说。 我推门进去,她背着坐着。那间房间,像豆腐干。 “小芸,你怎么又躲起来了?找得我不亦乐乎。” “对不起。”她说。 “别讲这种话,小芸,我还是找到你了。”我说。 “我想避开你,你为什么老要拖我出来呢?”她问。 “小芸,你不明白我心意,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喜欢你的。”我说。 “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我说谎,我犯罪。”她说。 “这世界上谁没有罪呢?在乎个人承认不承认罢了。” “你看我!”她忽然转过头来。 我惊叫了一声:“小芸” 她的一只眼睛布满红丝,凝血不散,脸颊上一片青瘀,嘴唇肿起一边,另一边脸上有紫血点。 “这是怎么回事?谁将你毒打成这个样子?” 她低下了头。 “是那个男人吧?小芸,我们可以去报警!” “谢谢你,但是阿国,我是罪有应得,我破坏了他的好事。” 我摸着她的脸,“疼不疼?我与你看医生吧。” “过几天肿自己会清的,没有关系。我习惯了。” 我的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我的命运如此,阿国,就该如此沉沦。”她说:“谁都帮不了我,你快快离去吧。” “我不要离开你,我要永远与你在一起,小芸。” 她摇摇头,“你可别说这种傻话,你权当没认识过我就好了。” “可是我怎么能眼看你受这种苦,这个男人,他会再来。” “不,他不会再来了。他不敢再来,我也不是好惹的。” “这事情是因为我妹妹而起的,我要留在这里。” “不是为了妹妹,是我要报复他。”小芸说。 “你如果要报复,可以早一点做,是不是?” “我苦无机会,现在他可完了,你妹妹不会再理他。” “小芸,你别瞒我了,你是关心我们的,是不是?” 第20章 “阿国,既然见到我了,我劝你走,好不好?” “你想想,大家都关心你。小芸,你为什么--” “不要劝我了,你徒费唇舌而已,阿国。”她说。 “你心肠很硬,小芸。”我说:“你一点不知道我的苦心。” “或许是,你走吧。” “我一走你又可以搬家了,是不是?”我低声问。 “是的,我会走得你再也找下到我。”她承认。 “为什么?” “你常常出现,增加我的痛苦,如果我索性什么都不理,倒也是好的。一个堕落的人,有堕落的乐趣。” “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谁与你开玩笑呢?我说的当然是老实话。”她说。 “但是请你记住,我还是你的朋友。”我说。 “我知道!你说过几百次了,但是你除了这样说,还做过什么呢?”她提高了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你约我出去吃顿饭,看场戏,就叫做帮了我的忙?你只是显示了你的优越感,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需要一个家,你可以帮我吗?我需要温暖,你可以告诉我哪里去寻吗?你只是说空话,提醒我是多么的可怜,你走吧!” “小芸,你怎么如此说?”我吃惊,“我确是一番好意--” “走吧。”她疲倦的说:“你与玛莉亚,才是天生的一对。” “想想你的祖母--” “我的祖母於上月去世了。我的祖父在养老院里。” “小芸,你真是不幸--” “有什么不幸?”她喝一声。“我不要任何人来同情我。” 我说什么错什么,看样子小芸是坚决要把我赶走的了。 “你快走吧。好不好?我求求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我并没有生气,我看她最後的一眼。她的脸是扭曲着的,但我不觉得她难看。 我有种感觉,知道我们之间的缘份,大概已经尽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对她的感情,也许她故意不要知道。 我默默的站了起来,离开她那间小房间,回了家。隔了很久,我们都没有提起小芸。 妹妹恢复了正常,好一段日子,她乖乖的坐在家中。 至於玛莉亚,我与她,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订婚。 她的家人非常喜欢我,这是我的运气,我知道。与玛莉亚在一起,一切事情都进行得那么顺利。而我也实在的喜欢她,谁会不呢?她长得那么好,她有可爱的性格,说不出来的魅力。 我在努力忘掉小芸,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忘记她。 她拒绝了我,她认为这样对她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或者她是对的。 我又不能马上给她一个温暖的家,父母未必赞成她。就这样算了吧。我想。 妹妹说:“当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当然是那个男人,“他呆住了,我斥?了他一顿,把小芸的事都翻了出来,他一句也不辩,马上挂上了电话,我真痛快……” 可是小芸却因此挨了一顿揍,我想。有什么痛快? “当然我是有点伤心的,”妹妹说:“但是想想,算了,又不是我追求他,是他来缠我的。那天大吵大闹,一半是为了你与妈不尊重我。” 妹妹的问题的确是百分之一百解了,毫无疑问。玛莉亚答应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给她,一个大学生。 我们每个人都显得很快乐的样子,幸福不堪言。但是我却知道,某处一个阴暗的角落,有小芸在那里。 我否认爱上了小芸,但是我的确关心她,超乎一般朋友。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的生活极之健康正常。 我觉得日子太无忧无虑了一点,没有太大的意思。 我毕了业,找到了工作,并且与玛莉亚订了婚。 我们订婚的清息登得很大,照片什么的都有。 这是双方父母亲的主意,俗气得惊人,但是我毫无办法。 我爱上了玛莉亚,她使我永远如沐春风,清朗快活。 有一日,妹妹说:“我看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谁?” “小芸。” “是吗?”我毫不惊奇,人与人总是会碰见的。 “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看上去真是俗气。” “你怎么可以凭一张脸而说他俗气?”我笑问。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直觉。”妹妹耸耸肩,“我确实知道小芸看到了我,但是她没有与我打招呼,她假装没有见到我。算了。她真是有点怪怪的。” “这倒是真的。”我说。 “但是为了那件事,我是始终感谢她的,你说可是?” “是。” “但是她何必这么奇怪呢?即使打个招呼,也无所谓呀。” “我也不太了解她,妹妹,我们不要谈论他人了。” “是的。啊,志强一会儿要约我出去,我该去预备了,唉,那几件衣裳他都见过了。”妹妹又讲又笑,“我穿什么好呢?” 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小芸的情形。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自洗手间出来,赤着膊。她穿着校服,躺在我的床上。 然後她说房间是她的,我说房间是我的,我是房客。 我们在一起,有过一个快活的七天。她的假期。我不会忘记那几天日子,那似乎也是我最开心的几天。 我与玛莉亚在一起,我的意思,开心得很。 但是这种开心,竟不使我激动,兴奋。 与玛莉亚在一起,我平静舒适,但是与小芸在一起的几天,简直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我一直想寻回小芸,继续那种喜悦。但是我失败了,时间过去,我们并没有再获得那种机会。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够,我一次一次去找小芸,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全文完) 阳光 阳光 我拿着行李走出机场,一眼便看见妹妹匆匆忙忙的奔过来,东张西望,心急得不得了。 我大声叫:“妹妹!妹妹!”一边用手招她。 她听到了我的声音,不顾一切的跑过来,扑到我怀?,拥抱着我。 “阿哥!”她说:“对不起,我迟到了,迟了十五分钟!” “让我看你!哗,头发剪得这么短,但是人倒是长高了不少,睑也漂亮了。”我兴奋的说:“有四年不见了吧?” 是的,妹妹忽然之间哭了起来,“我太想你了,哥哥。” “别哭别哭,”其实我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起来,“怎么一见到我就哭呢?太不像话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了家才慢慢的谈。对,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搬离姨妈的家。” 我伸手叫了一部街车,让妹妹先上车,然後我把简单的行李放在前座。 妹妹说:“亚皆老街。” “你现在住在亚皆老街吗?”我问。 “是的,哥哥,我已经廿一岁了,不能老住在姨妈家?,住亲戚家有一定的不方便,你是知道的。”妹妹低下了头。 “当然,我没有说不赞成,我是喜欢独立的,”我对她说:“事实上自从爸妈去世之後,我俩也被逼独立起来了。” “五年了。”妹妹说:“这五年来我长大了很多。爸妈去世,令我伤心很久,现在还是一样,不过我学会了控制情绪。我写信告诉过你,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你呢,哥哥,你到底在英国怎么样?” “天气好,气温低,啊,我差点忘了,今天为什么如此热?”我皱着眉头问。 “你的长头发,”妹妹笑,“你的头发比我的长,怎能不热?” 看到妹妹笑真是开心的事。我在四年前应该留下来在这?照顾她的,但是姨妈一定叫我去念大学,坚持由她来照看妹妹。 “你没有跟姨妈吵架吧?”我笑问。 “当然不,每个星期天,我都去看她,陪她做礼拜。”妹妹白我一眼,然後她告诉司机,“到了。” 我们下车,我一手拿行李,另外一只手拥着妹妹。 妹妹说:“你回来,我太快乐了。” 我们走进大厦,入电梯,妹妹按了十字。 “你一个住这??你必须要份外当心呢。”我说。 “我不是一个人住,我与别人同居。”妹妹笑。 “同居?”我睁大了双眼,有痰塞住了我的喉咙。 妹妹说:“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哥哥,那是一个女孩子呀。” 电梯到了,门打开,我们走出去。 “一个女孩子?你从来没有在信上提过。” “两星期前才搬进来的,来不及提。我一个人负担不起这么贵的房租,与她合用一层楼。” 妹妹在手袋?掏出锁匙开了大门,她行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拿着行李进去。 客厅很暗。但是我闻到一阵花香。 “什么花?”我问:“这?伸手不见五指呢。” “茉莉花。黎迪亚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对不起。” 妹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使我看到了屋子?的陈设。当然算不上豪华,但是非常雅洁整齐,这是妹妹的本性,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冻啤酒?”妹妹在厨房?问。 “一大杯!”我答。 我在地上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双米黄色的皮鞋,两寸高跟,法国的查理佐丹牌子,我把它们拣起来放在一角,但是一码远的地方又有一个皮包,小巧的鳄鱼皮,一只金扣子上有一个l字母。 妹妹拿着啤酒与一碟花生出来,看见我蹲在地上,她笑了,“是黎迪亚的东西。” 第21章 “她这样随手抛东西吗?”我诧异的问:“谁帮她收拾?” “女佣人,你放心,不是我做的,”妹妹说:“女工人一星期来五次,今天星期六,刚好休息” 我坐在沙发上,又看到丝袜,淡黄色的丝袜。 “对不起,哥哥。”妹妹道歉。 “与你无关,不过你这个女朋友也实在太不整洁了一点。” “不不,黎迪亚不是那样的人,昨天她一定是心情不好,喝了一点酒。”妹妹说。 我喝一口啤酒,“酒?她常常喝酒?” “哥哥,你不会明白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只是睥气坏一点,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你现在学会抽烟?”我看着茶几上的银色打火机与香烟。 “不——”妹妹连忙摇头。 “又是黎迪亚的?”我接下去问:“她的生活很豪华呢,用品都是第一流的。” “嘘,哥哥,她在房?睡觉。”妹妹说。 我怪叫一声,“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候睡觉?她是干哪一行的,妹妹,你怎么跟这种人住?” “哥哥你别误会,黎迪亚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人,她是因为失恋才变得有点不正常的,她受的教育比我多,她妈妈送她到这里来住的时候还托我照顾她呢。那位太太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你怎么照顾她呢?”我问。 “我煮饭煮多一份,”妹妹得意的说:“然後嘛!留张字条叫她吃,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令她舒服一点。” “傻子。” “助人为快乐之本。”妹妹说。 “她为什么不在家?住?”我问。 “她与父母合不来。你知道啦,当初她与那小子谈恋爱的时候,家?坚持不赞成,现在当然关系弄得更糟糕啦。” “她才来住两星期,你就这么清楚?” “都是她妈妈说的,”妹妹道:“她妈妈常常打电话来。至於她,我只见过三次。” “不会吧?”我奇怪的问。 “我上班的时候她没起床,我下班她出去了,有时候深夜才回来,我又睡了,见不着面。” 我摇摇头,“失恋有什么了下起呢?这种女孩子,必然是家?宠坏了,才耍这种花样。” 妹妹沉默了几分钟才说:“有些女孩子是很痴情的。黎迪亚有一个下午跟我说:『失去了太阳。』她很悲伤,我看得出那是真的悲伤。” “妹妹,我们说说你的事情吧。”我说:“你可有男朋友?” “没有亲密的男朋友。”妹妹笑。 “真的没有?我大学?有几个不错的男孩子,介绍给你如何?你一定要来英国,飞机票我寄给你,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交一个男朋友,规规矩矩的结婚,过幸福的日子。” “谢谢你,哥哥。”妹妹看上去很开心。 “妹妹,我今天也很高兴。”我说。 “那就行,你就住在我们这裹吧。”她说。 “不可以,”我摇摇头,“你们两个女孩子,我不可以夹在当中,我在青年会订了房间,花不了多少钱的,你每天来看我,好不好?” “假如你这样坚持的话,哥哥,我没办法。”她笑答。 “与这个怪女孩子住,你要当心。”我叮咛。 “我每天上班的时候是十时到五时,”妹妹说:“旅行社,买东西我有相熟的铺子可打折扣,我陪你。” “我带了一点钱给你,妹妹。”我掏出旅行支票递给她。 妹妹大嚷,“我不要,我自己有钱!” “你够辛苦的,用哥哥钱天经地义,客气什么呢?”我说。 “你半工读,也不是容易赚回来的。”妹妹说。 我转身,想把钱塞在她的皮包?,抬头间,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站在房门口。 她穿一件白色棉麻质地的和服,黑发散在肩膀上,赤足站着,睑色苍白。她的气质不坏,不是那种女人,我比较放心。 “黎迪亚,你醒了?”妹妹问她。 黎迪亚用微哑的声音说:“有一个哥哥真不错。” 她进洗手间去了。 妹妹说:“她没有兄弟姊妹。”她看着我。 “很多人都是独生的,这也不该是她颓废的原因。”我说。 妹妹笑,“哥哥,有时候你不大了解女孩子。” “谁了解?”我反问。 隔了半晌,黎迪亚出来了,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捧在手?,她走到妹妹身边吻了她一下。 “谢谢你,每天替我煮咖啡。”她说。 妹妹说:“哪?的话。冷气冷不冷?” “可以。”她低下头喝光了咖啡。 “你今天舒服吗?如果有空,跟我与哥哥出去吃晚饭可好?”妹妹很关心的问她。 她垂着眼睛答:“我今天晚上有约。” 她长得很不错,但是我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 不过她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可怕,事实上她的举止很可爱,对妹妹也不错,这样我才稍微放下了心,不觉得妹妹危险。 妹妹对黎迪亚说:“推了今天的约会好不好?跟我们一起也会很开心的,好不好?” 她缓缓摇头,“对不起。现在我不需要快乐。” “你不可以每天如此。”妹妹说。 她站起来,又走回房间去,把门关上了。 她并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我向妹妹耸耸肩。 妹妹说:“我告诉过她你会回来。” “哦。” “她妈妈每天用私家侦探盯住她,她很安全,所以我也很安全,不过她不知道。” 妹妹说。 “荒谬,”我说。 “有时候一个母亲爱女儿是无微不至的。” “但是太不正常了。” “不过我还是喜欢黎迪亚。”妹妹说。 “我下喜欢,你快点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吃饭。”我说。 “你先洗吧,你一直埋怨天气热。”妹妹说。 “也好。”我开了箱子,拿出毛巾肥皂; 我进浴室,闻到香水味;妹妹是不用香水的,这大概也是那个黎迪亚的东西。 找淋了一个浴,妹妹的浴室很洁净。 等妹妹也弄好之后,我们出去吃了一顿饭,打电话给姨妈,约定明天晚上到她家去,我与妹妹说了很多话,然后才回青年会睡觉。第二天一早妹妹来找我。我们吃中国茶,她陪我买东西,我们大包小包的一直买到下午,才回到她那里去。天气虽然热,但我与妹妹精神极佳。 到了她那里坐下,我问:“今天那个怪女孩子有没有出去?” “我去看看,”妹妹说。 她推开房门一点点,然後关上,“在睡觉。” “她真是怪。” “也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办法。”妹妹说:“她失去了爱。” “爱人难道就是幸福吗?她可以在别的方面追求。”找反对。 “女人都懦弱。” “妹妹,我要你在这方面强壮起来。”我正颜说。 “好的,我尽力而为。”妹妹答。 “时间快到了,姨妈叫我们早{奇机电子书}一点去的,你准备吧。”我看看表,廿分钟内出发。 下了楼,我们叫了车。 我说:“你生气十足,你的朋友却暮气沉沉。” 妹妹说:“该死,忘了带姨妈的礼物。叫司机把车驶回去!” “不不,”我说:“把锁匙给我,我回去拿,你乘原车到姨妈家去,我稍迟便来。” “也好。”妹妹点点头。 我半途下了车,折回妹妹那?,用锁匙开了门,拿了礼物,看看表,觉得不会迟过廿分钟,很高兴。 正当我要再次离开屋子的时候,我听见黎迪亚房间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是什么么呢?要不要进去看一下?我是男人,进女孩子房间总不大好吧?但是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我放下礼物,敲黎迪亚的房门。没有人应。我再敲,还没有人应,我想推开门,门锁着,我知道不对劲,用力把门撞了几下,撞开来。 我开亮了灯,看见她半个身子垂在床边,我冲过去扶起来,她还能睁开眼睛。 “你吃了什么?”我喝问她。 她显然还没有完全昏迷,可能是我们离开之後才吃了药的,老天,幸亏我折回来发现了,否则的话,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我非常镇静,马上打电话到姨妈家给妹妹,妹妹告诉我医生的电话,然後说她立刻赶回来。我再电医生,医生叫我灌病人喝冷水,越多越好。 我放下电话,把黎迪亚拖到浴室,开了水喉,就逼她喝水,黎迪亚被我弄得一身湿,她终於呕了出来,有些药片还没有分解,我看得出是安眠药。 她有点醒了,眼泪一直流下来,身体软软的,找只好扶着她,觉得她可怜。什么人这样残忍,扔了她呢?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她闭着眼睛。 门铃响了,我把她放在沙发上,出去开门,来的是医生,我一身湿,尴尬得很。 医生检查过她,开了药,然後说:“烧点热茶吧,这是你的太大?”他仔细的看着黎迪亚。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我并不住这儿。”我解释。 但是医生好像不大相信。 幸亏妹妹也赶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相貌娟秀的中年女人,拚命的在哭。 “不要哭,”我疲倦的说:“她没事了。” 医生说:“发现得实在早,这位先生又做得不错,药全吐了出来,没事了,休息一下,不过叫她不要再做傻事,死又解决不了什么。” 第22章 我与妹妹道过了谢把医生送走。 妹妹说:“这是黎迪亚的妈妈。” 她妈妈还在大哭,手足无措,惊慌得下得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说:“她没有事的了,替她换套干衣服吧,否则的话,还真会伤风。” 妹妹把黎迪亚扶进房去,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出来倒热茶,一会儿拿冰毛巾。黎太大也恢复了正常,她红着眼睛,直向我道歉道谢。 妹妹坐下来对我说:“姨妈说太不巧了,叫我们明天再去。” 我松了领带,“你看我唯一的西装,绉成这样!” 妹妹笑了。 “她怎么了?”我问妹妹。 “躺在床上哭。”妹妹答。 “我要去说她几句。”我站起来。 “也好,做这种?事,把大家都吓得什么似的。” 我进黎迪亚的房间,她母亲正坐在一边,也不敢说些什么。 我说:“伯母,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说。” 黎太大只好出去了,我关上了房门。 我看着黎迪亚,她靠在床上,精神萎顿。 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好好的女孩子,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家对你容忍,你就越加放肆!我不认识你,我昨天才到香港,但我忍不住要教训你。你今天算是自杀了是不是?就算你成功了又怎么样?你对得起你妈妈?你爸爸?你死了又如何?那个男孩子会回来吗?你会得到报复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养得你这么大,你眼睛?只有恋爱?只有男朋友?你是念过书的,你用的皮包、穿的皮鞋,都懂得选好的,但是在这一方面,你却这么蠢!笨得连一只猪都不如!你不要以为我会同情你,你这样下去,简直是该死,谁也不可怜你。” 黎迪亚的眼泪纷纷落下来。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这个男孩子走了,你可以另外找一个,你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你又不是麻子!喝酒跳舞,半夜下回来,可以解决问题吗?你怎么不看看我的妹妹,她多好,多强壮!你要是我的妹妹,早就给我一顿揍死了,也不必自杀!” 妹妹开门进来,“什么事,哥哥,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 我指着黎迪亚说:“你现在马上睡觉,明天十点给我起床,不准懒!” 妹妹把我拖出房去,笑笑。 “哥哥,你怎么这样蛮横?”她问。 黎太太点头,“黎迪亚这孩子,是该有个人教训教训她。” 我松了一口气,我说:“她不能哄,越哄她,她就越觉得自己可怜,越是伤心,?她一顿,她反而会清醒过来。” 妹妹说:“黎太大,你去看看她,别跟她说话。” 黎太大又进房间去了。 “哥哥,你真行!”妹妹说:“肚子饿吗?” “当然饿。”我说。 妹妹替我在厨房下了两包面。 “你呢?”我问。 “我与黎太太一会儿再吃。哥哥,你说黎迪亚明天十点钟会不会起来?” “谁知道!”我说。 我把一碗面都吃完了,在沙发上靠了一会,然後叫妹妹当心,我要回青年会去。没想到一个晚上是这样渡过的。回到了青年会,倒睡不着了。黎迪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只是她不该折磨自己。这对她没有好处。变心的爱人不会为任何原因再回头。她死了也是白死。 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么娇生惯养,这么可惜。 我想了半个晚上,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情她,只是我反对她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事情而已。明天如果获得机会的话,我或者可以劝劝她也说不定。 我终於睡着了。 我是被电话铃吵醒,一看闹钟,十点半。 我拿起话筒,“谁?” “我,妹妹,”她在那边格格的笑,“你这个人,叫人家早上十点钟起来,自己却睡觉。” “你为什么下去上班?”我问。 “我请假,陪黎迪亚。”妹妹说:“偶然一天不要紧的。” “你倒真是够朋友,黎迪亚呢?”我问。 “你关心她吗?”妹妹问。 “当然,她怎么样了。”我再问。 “她还真起来了,在吃粥。”妹妹问:“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跟她说话?” “是的,黎迪亚刚才跟我说,她觉得你的话顶有道理,说你是一个不错的哥哥。” “谢谢她了。我换好衣服就过来。”我说。 看样子这个女孩子还是不错。我起床。 肯觉悟的人总是不错的,执迷到底,才可怕呢。 到了妹妹那边,我见到黎迪亚倚在沙发上看画报。 我坐下来;,她向我笑笑,我发觉她的精神已经好很多了。妹妹端来一碗鸡粥,坐在我们旁边。 妹妹说:“黎太太太累了,在睡觉。” 我说:“黎迪亚,你需要阳光是不是?其实我们都是阳光,只是你没有发觉,我们也都是你的朋友。昨天我很粗暴,你别见怪——也是为了你好。我在这?要逗留一个半月,你愿意的话,可以常常跟我与妹妹在一起,不要把自己关在一个小世界?。” 黎迪亚缓缓的点点头。妹妹笑了,我知道我们还需要时间,还得下功夫,使黎迪亚再见阳光,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但我愿意帮助她,我也希望在这个假期?做点比较有意义的事情,我相信我会成功。 妹妹说:“黎迪亚,笑一笑吧。” 黎迪亚又笑了笑,只要生活恢复正常,她绝对也可以跟妹妹一样活泼可爱。 她说:“谢谢你们,特别谢谢你哥哥。” 我拥着妹妹,我们都笑了。 (全文完) 只想知道她是谁 只想知道她是谁 彼得今天来说:“阿明,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什么忙?”我问。 “把你爸爸的劳斯莱斯借出来,我要用一用。” “你疯了,”我笑,“你知道我父亲,他不会借的。” “你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答应你呢?说多几句好话也就行了。”彼得求我。 “你借劳斯莱斯干什么?”我好奇。 “借出来才告诉你。”彼得说。 “卖什么关子?你不说,我怎么替你想办法呢?” “我也是受人所托。”彼得叹气,“如果你不肯帮忙,我就死了。” 我说:“也用不着要死要生的,到车行去租一辆就行了,每小时连司机才一百多一点,何必小题大作?” 彼得问:“车行有白色的劳斯莱斯吗?老兄,就是你家有呀!我不死也不成!” “你要一部白色劳斯莱斯干什么?天下那么多好车,何必一定要这部?” “我表哥结婚,借部车做新娘车,你明白了吧!” “唉,你怎么不早说?这倒是喜事,也许向爸说一说,他会答应也说下定。” “这就可以了,就可以了!”彼得掏手帕擦汗。 “看你那个紧张样子!”我笑,“你先别乐,爸未必答应呢,那部车他是下轻易借的。” “你多说几句好话,阿明,我可以把结婚帖子给你看,你总该相信了吧?” “我没说不相信呀!”我说:“你应该先跟我说了,才去应允你表哥,怎么可以颠倒来做呢?” “没有法子,我的确是冒失。” “太冒失了,”我道:“连穿衣服都这样来着,紫色衬衫,黄色裤子,多难看!” 彼得笑,“但我有女朋友,你没有。” 我只好苦笑,“这是命中注定的。” “急什么?你才廿三,比我小三岁呢,慢慢来,不迟呀!” “你几时结婚?”我问。 “梨梨说明年再讲。”彼得答。 “也好,大家更了解点。” 其实彼得是个好人。梨梨是个可爱娇小的女孩子,他们是很好的一对。 “我那未来表嫂,也是梨梨介绍的。”彼得说。 “她倒做媒人做上瘾了。”我笑:“也该跟我介绍一个。” “她说她不干,你太挑剔了,上次——” 我抢着说:“上次那个小飞女?我还没跟梨梨算账呢,她倒先说我?” “阿明,你眼界太高了。”彼得摇头。 “也不见得,”我说:“还没碰到合适的罢了。” “当心一辈子做王老五,然後你继承了大把遗产,花在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 我瞪起了眼睛,“你这算是咒我?我爸只有我一个,他听到这话,还能把劳斯莱斯借给你?得!三轮车都别想!” 彼得抱拳道:“你多多美言,阿明,我表哥结婚那天,一定有漂亮的女孩子到场,届时你慢慢挑吧。” “几时用车?”我问:“你这冒失鬼!” “下星期六,一早八点。” “行了,你回去吧,我尽我的力,他不肯,我也没法子,那车到底不是我的,我才开个烂福士罢了。” 彼得走了。 他很有信心,觉得我有办法。 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晚上爸回来,在书房?理文件。 我敲门进去,他抬头看看我。 “爸。”我说。 “什么事?讲吧,没事你是不会进来的。” 我只好陪笑,“爸,我朋友的表哥结婚,借一借咱们的劳斯莱斯,行不行?” 爸问:“哪个朋友?” “姓姚的,姚彼得。”我对着爸说:“姚二伯的儿子。” “哦,他。”爸说,“那个长头发。” 我忍不住,“爸,现在每个人都长头发了。” 第23章 “他表哥结婚?”爸问。 “是。” “结婚是大事,排场一下,倒是应该的。” “爸——?”我大喜过望。 “拿去用吧,叫阿雄开车,索性连司机也借出去,给阿雄一点钱就是了,当心车子。” “是,爸爸,一定一定。”我再也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容易。 “还有什么?”爸问。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了。” “你的功课要当心点!明年大学就毕业了,别丢睑。” “是是。”我应着。 “去吧。” 我连忙开了书房门,逃似的出去,打电话给彼得。 “行了。”我说:“弄得我一身汗。” “阿明,都是为朋友,我也一身汗呀。”他说。 “你风凉得很呢!” “阿明,到时在教堂?,你挑个好的女孩子,包在我与梨梨身上!”在电话?,都好像听到他拍胸膛的声音。 这家伙。 到了星期五,我跟司机阿雄说:“明天一早,我跟你一块儿开车去接新娘子。” 阿雄口停目呆,“少爷,什么新娘子?” “你别管这么多啦,只开车就行了。”我说。 “可是少爷,星期六是我的例假呀!你不知道吗?”他哭丧着睑,“我不开工的。” “什么?”我的头马上大起来,“你不开工?没有你,老爷不肯把车子借出去的,你销一天假行不行?後天补回给你好了。” “少爷,明天实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急了。 “你开除我也不能销假的,明天我约了阿芳,我……我打算向地求婚。”他结巴巴的说。 “我的天!”我大嚷:“这太复杂一点了吧?” “这怎么办好,少爷?人家迎新娘子,可不能改期的呀。”阿雄说。 “你还问我呢!”我瞪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这样吧,少爷,你也是为朋友,为朋友就该为到底,你穿了我的制服,开一趟车吧,老爷知道了,也不会发脾气,是不是?” 我叹叹气,“你倒是异想天开,但是除了这个法子,我也想不出了。” “做司机并不卑下呀,”阿雄笑,“你客串一下好了,我去把车子擦亮,添上花朵,可奸?” “花我自己明早弄,”我没好气的说:“什么花一个晚上不谢呢?算我倒霉便是了。” 阿雄眉开眼笑,“唉呀,少爷,你可别这么说,说不定接过别人的新娘子,下次就接自己的新娘子了。” “明天你还是管你自己的事情吧。”我说。 阿雄高高兴兴的去了。 该死的彼得。 害我费尽唇舌,求爸借了车子,现在还要我当司机。 我再打电话给他,“你现在满意了吧?我亲自出马。” “求之不得呢。”彼得笑。“明天一早八点,请你把车子开到凤凰路五号去接人,那边有一大堆女孩子,你的眼睛睁大一点,然后把她们送到半岛酒店,我与新娘子新郎都在那?等你。” “为什么我眼睛要睁大一点?”我问。 “你这个人!当然是选爱人罗。” “哼!”我摔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起来了。老实说,彼得的表哥我只见过一、两次,很可能记不清他的睑,我只是给面子姚二伯伯与彼得罢了。当然,人家看得起爸爸的车,难道拒绝不成?如果阿雄不是请假去求婚,倒是没烦恼的。 我在花圃?剪了两打黄玫瑰,裁掉花茎,用胶纸散散的黏在车头上——这也是看回来的,花车都这样打扮。不过他们用纸花,我用真花,这个时候,叫我哪?找纸花去? 阿雄把车擦了又打蜡,白色的劳斯莱斯,看上去的确很美丽。但是阿雄的制服不合我身,袖子吊了一截,裤子也嫌短,我只好穿自己的白裤,戴他的帽子。 其实司机何必穿制服呢?这都是爸主意,他就是这样,事事都得办妥当。 我叹口气,把车子缓缓倒出车房,驶出马路。 早上八点正是交通最挤的时候,我可得小心开这辆车。 凤凰路五号。 我知道那条路,静得很,两边都是凤凰木,秋天的时候,红花落叶铺满了一地。 本来十五分钟可以到达的路程,因为塞车的关系,开了三十分钟才到,五号门口,早已经有人在等了。我停好了车,他们嚷:“是这辆了,是这辆了,号码也对,快上去吧,一会儿就迟到了,我们随後便来,现在客人挤,大家走不开。” “他们”是一大堆人,多数是中年妇人,既紧张又慌忙,奸像世界末日一样。 我暗暗好笑,结婚,何苦这么忙? 我张望一下,可没见到彼得,也没见到梨梨。对了,他们在半岛酒店呢,那么我来接谁?真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子敲敲玻璃窗,我连忙开了门,让她上车,她坐在后座, 松了一口气。我问:“就是接你一个人,小姐?” 装司机就装到底吧。 她很疲倦的说:“是,请你送我到酒店去,劳烦了。” “她们呢?”我指指那些三姑六婆。 那女孩子苦笑:“你没听到?她们随陵便去。” “啊。”我答。 我刚要开车,她忽然之间抬起头来,看清楚了她一双眼睛,我就呆住了。 她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未经化妆的眼睛。 它们是这样的有感情,这样的带点哀伤,配着两道女孩子不应该有的浓眉,看上去如此特别。 她的皮肤白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细麻裙子,在晨早的阳光下如许清新。 但是她的神态疲乏。 她是谁?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其中一个伴娘? 彼得对了,他说今天会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包在我身上。”他说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一趟司机做得不冤枉了。 她把头靠在车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把倒後镜调整得很好,我可以看到她整个睑。 她一定认为我真的是司机了,她没跟我说话。 车子一驶出大路,忽然之间塞了起来,得一寸一寸的行驶。一定是前面出了事。 她发觉了,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塞车。”我答。 “怎么会的?”她很好奇。 “前面一定撞车,这时候车子本来挤,再有点毛病,当然是这样了。”我解释。 “那么到酒店得多久?” “本来是廿分钟。现在?”我耸耸肩,“谁知道呢?” “我的天,我会迟到吗?”她急急的问。 “你几点钟到教堂?”我问。 “十一点。” “当然不会迟到,”我看看表,“现在才八点四十分。” “啊。”她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还没化妆、换衣服。” “其实你不需要化妆。”我说:“你很好看。”我说了司机不该说的话。 她笑了,“谢谢你。” 她很年轻,非常的年轻,从她的笑里,可以看得出来。 车子里冷气很舒服,虽然交通塞得很,一{奇机电子书}点不觉烦躁,并且四周的车主,都朝我们这边看。 “这部是劳斯是不是?”她忽然一问。 “是的,小姐。”我笑答。 “太漂亮了,我还第一次坐。”她说。 “与其他的车没有什么分别,四个轮子,代替走路。” “是的,仔细想来,一切不过如此,但是很多人不这样想。”她说。 我把车子驶前几尺。 “你开这辆车很久了?”她问。 她真的把我当司机了。很好,做司机也是上好的职业。 “不一定是开这辆。” “他们有好多辆车吧?”她问。 “我觉得借车子是完全不必要的事情,很虚荣,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车就算了,结婚与车子有什么关系?”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很有意思。 “是的小姐,”于是我说:“但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今天阳光很好,适合结婚。”我说。 “太阳往往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她忽然说。 我在倒後镜又看她。我要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女孩子。 我只要知道她是谁,就可以叫彼得与梨梨介绍给我,然後我决定追求她。 我很轻松,我用口哨吹了一支歌。 她转过了头,“那首歌叫什么?很好听。” “老歌,事实上相当俗气,它叫『如果我把心给你』。”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听过,”她很开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你是否会小心爱护,你是否能永远温柔待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 “是的,”我说:“就是它了。” “好歌,有些好歌很俗气。”她说。 我笑,“有些好歌很清秀。” “你很对,”她也笑,“你太对了,歌是不怕俗气的。”我也很开心。她的精神好多了,刚才很可能因为早起,她的脸色不大好,现在完全不同了。 她问:“车上的花,是真的?” “是。”我说:“今早采下来的。” “可惜了。” “但纸花不好。”我说:“我最不喜欢纸花。” “但这玫瑰会枯萎,不到中午就枯萎了。”她说。 我转头,“你难道没听过这个吗? 第24章 “『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我不知道她听了这句话会如此震惊,她整个人呆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的恢复过来,她低下了头。 她缓缓的问:“谁说的?” “波尔扎克。”我说:“法国作家。” 她看看我。她的脸是小小的,白皮肤衬着漆黑的眼睛。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的学识很好。” “我?大概因为我是司机?”我开玩笑的问:“听以你才出奇?” “司机是好工作。”她淡淡的说。 我暗地喝了一声采,今天很少女孩子会这样说。在今天每个女孩子都想嫁留学生、医生、律师、建筑师。今天多少女孩子的眼睛长在额角头,怎么会说她这样的话? 车子还是流通得很慢。 我看表。 差不多九点了。 应该早就到了酒店的,但是遇到了意外。她换衣服或需要一个钟头,我得想法子把她尽快送到酒店去。 然後我就问彼得她是谁。 “你疲倦吗?”我问。 “有点点了。” 我问“我是否讲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说说话解闷,车子太塞了。”她又看窗外。 “是的,”我说:“又不能往别的路走,我想知道前面到底放生了什么事。”我也看窗外。 “照这么,几时可以到达目的地?”她问。 “至少还有半小时。”我摇摇头。 “能不能下车打电话?”她问。 “我想不能,我们在路中心,两边是天桥,那里找电话去?”我说。 “我真傻。”她笑了。 “你可要听音乐?”我问。 “不要。”她答。 “口香糖?”我问。我自己正在嚼一块。 “不。”她还是说不。 她的头发披下来,垂在肩上,乌黑光亮,这样漂亮。我应该早点看见她。奇怪,既然她是梨梨她们的朋友,我就很可能见过。假使见过,就下可能忘记这张睑。 上次给我介绍的女阿飞,差点没吓死我。一出去就问我爸有多少财产,母亲有多少珠宝,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待听到我是独子的时候,马上咧嘴笑了起来。奇怪,我又不会娶她做老婆,她那么乐干吗? 后来梨梨说:“她是女明星呢!” 女明星? 我从来没看过她的戏。大概是临记吧? 好的女明星不是没有,但是梨梨介绍错了。 她为什么不把後座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呢? 我不明白。 今天我得好好的去提醒她一番。 车子的行列略为松动了点,我连忙跟上去。 我们缓缓驶过出事的地方,我探头看出去,地上都是碎玻璃,撒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出事的车子拖在一旁,车门上有血渍。 这种风景是很残忍的。 我急急的把车驶过。 她问:“有没有人受伤?”声音小小的。 “我看见血。” “他们应该当心。”她说。 “是的。”我说:“为什么赶呢?” “我也不知道,每个人赶来赶去的,然后就碰上这种事。看在眼内,也没太大的惊奇,而且一大半开车的还埋怨交通受阻,对伤者也没有太多的同情,城市都这样。” “你喜欢乡村?” “太喜欢了。结婚之后,我就想搬到乡村去住。”她欣喜的说:“我希望有那样的机会。” “你一定会有机会的。” “与你说话太轻松了,”她说:“我原来是很紧张的,现在谈谈话,反而觉得好。” “谢谢你。”我脱一脱帽子。 “你不是司机,是不是?”她笑问。 我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不是?” “你的手表,你戴了一只康斯丹顿。” 我还是笑,“你的眼光实在很尖锐。”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得谢你,今天做了义务司机。”她说。 “司机也可以戴康斯丹顿。”我还是不承认。 “我有第六感,你真是不像。”她说。 我把车子转了一个弯,半岛酒店到了。 我说:“你上去吧,我停好车马上跟上来。” 我下车为她开门,她也下车。 她的个子相当高,到我身旁,风拂起她的头发,她看着我,上车时,那种稍微幽伤的表情,又出现了。 “几点钟了?”她问。 “九时四十分。”我说。 “车子开了一小时。”她说。 “你还是赶快吧,她们等你换衣服呢,告诉彼得,我马上就来。”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挽着一个小化牲箱进了酒店大门。 我把车子停好,赶到他们租下的房间,在门口就听到人声。 我推开门,那是一间豪华套房,里面挤满了人。虽然开着冷气,空气还是不好,香水味、汗味、烟、酒,什么都有,我找彼得。 我看到他了,这家伙,他做伴郎,穿得笔挺,一直笑,这人,我怕他睑上的肌肉会硬掉,笑得太假的人宜注意这一点。 我叫:“彼得!” 他看见我,挤过来,“阿明!谢谢,谢谢!真是辛苦了,要些什么喝的?” “不用了,”我擦汗,“不会太迟吧?车子失事,交通大乱,拖延了时间。” “没关系,来得及。”他说。 “彼得,”我把他拉在一旁,“这一下子你可得帮我了。” “你说!咱们还有分彼此的吗?什么事?” “什么事?”我微笑,“把一个女孩子介绍给我。如何?” “你说!那还不容易,她是谁?”彼得问。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说。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这趟司机,不会白敞,你准能在伴娘、亲戚当中挑到一个。” “伴娘,是的,她是伴娘。” “我叫梨梨来,今天一共两个伴娘,梨梨会认得,你指给她看就是了。”彼得到处用眼睛盯梨梨。 “在那边。”我嚷。 “谁?”彼得问。 “梨梨!”我说:“叫她过来问问。” 彼得把梨梨拉了过来,“阿明看中了其中一个半年。急坏了,非叫你玉成好事不可。” 梨梨说:“是不是那个穿浅蓝长裙的?”她指给我看。 “不!”我说:“不是她!” “另外一个穿粉红色的,站在窗口旁边。”梨梨又说。 我看过去,“不,也不是她。” 梨梨笑,“你到底看中了谁啊?不是伴娘吧?” 我急道:“不是伴娘,难道是伴郎不成?我亲自把她送来的,停好车跟着我也到这?来,转眼间就不见了她。” 梨梨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我。 “那个女孩子呢?她穿白色裙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想知道她是谁,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问。 彼得也看着我。 他们两个人都不出声。 “那才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了。”我兴奋的说。 梨梨开口了,“但是……阿明,她是今天的新娘,你不知道吗?她是新娘,你开车去接新娘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我呆住了。 “当然她就是新娘!”梨梨说:“我们告诉过你的。” 房间?的人一阵骚动,我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来了。 那些女人都围上去。她换好了衣服,化好了桩。身上是一层层的白缎,睑上覆着纱。她没有微笑,她垂着眼,她没有看见我。新郎在她身边,一个??而高大的男人。 的确是彼得的表哥,我没有去看他的脸,他不重要。 我只是想,我是多么的不幸运。 “阿明。”彼得走过来。 “彼得,我的胃不大奸,锁匙在这?,你去开车。用完了,退回我家去。” “一阿明……” “拿去吧。”我把车匙放在他手中。 “……还有那么多的其他女孩子……”他说。 “你们就要迟到了。”我说。 他耸耸肩,跟其他的人走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完完全全的静下来。 在茶几上,有一个花瓶,瓶?插着一大束玫瑰,而且都垂了下来,谢了。 我看着这一束花,又看着透明的纱窗帘,又看着天花板。我心里到并不是哀伤,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一个这样好的上午,我将如何消磨下午呢? 我拿起一朵花。这朵玫瑰,也跟其他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全文完) 玫瑰蝴蝶 玫瑰蝴蝶 我有收藏贝壳的嗜好。 在香港,集邮的爱好者多,但是集贝壳的,就此较少。在书房里,我有四个特制的大玻璃柜子,放满了贝壳,我不敢说那些收藏品是第一流的,但是的确也有很多“慕名”来看一看的朋友。 在那几百只贝壳当中,有不少是“罕见”与“极罕见”的品种,但是我始终觉得有点不够。因为我找不到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螺。这只贝壳,我经见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以後在图片?,到是常常可以看到,然而图片再美,怎么可以与实物比!这只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二只的玫瑰蝴蝶(murexlobeckil)螺,曾给我太深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我必需从头讲起。大概廿年前,当我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故居,我有一个好同学,他叫沈梅生,年龄与我相仿。 梅生的家里有钱。 第25章 他父亲,他的叔叔们,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靠他爷爷一个人维持生活,梅生的父亲,可以说是二世祖,他是长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嘲笑梅生是个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样的奇特玩具,而我,顶多不过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庙去逛一趟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贝壳发生兴趣,我会把一、两个月的零用省下来,买一只紫色的扇贝,放在抽屉里看半天。我的家境虽然不错,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亏父亲认为集贝壳也算是正当消遣,故此有意无意间,也偶然资助我一下。 我买了很多书来看,得到了不少关於贝壳的知识。当然那时侯的书本,图片印刷是差远了,不能与现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种罕见的贝壳名称,都顺口可以背得出来。 有一次梅生来找我,叫我教他做几条代数。 那时候冬天刚到,梅生穿着皮袍子,围着绒?围巾,一派少爷样子,这人,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因为一张睑长得清秀,所以母亲很欢迎他。 梅生在我那间小小的亭子间聊天,母亲弄了酒酿汤团给我们吃。 梅生说:“这团子,我们家三四个女佣人,没有一个做得好,怎么能跟伯母的手势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马屁!” 梅生笑了,忽然问:“听说你收集贝壳,有没有这事?” 他问起了,我不必瞒,我有点骄傲,“是的。”我答。 “从那?得来的呢?”梅生问。 “到店?去买。”我说:“那来源是极困难的,又贵,早晓得,还不如集邮。” “都放在哪??”梅生问:“给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对他说:“可不准粗手粗脚的乱碰。” 他有点不耐烦,笑着道:“得了,把宝贝拿出来吧。” 我打开那只抽屉,展示了那几十只辛苦得来的贝壳。 谁知梅生一看之下,轰然大笑,便弯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掉了来,“这叫做收集吗?恐怕到海滩去一次,拣回来的比你这些还多一点。” 我连忙板下了脸,“三世祖!你说话当心点!” “别这样,阿杰,你听我说,我那爷爷,就是集贝壳的,我进过他书房,见过他那些东西,阿杰,真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几只大柜,那才精采呢!” 我问:“真的?” 我有点不大置信,因为从来没听梅生讲起过。. “那有什么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说:“我爸说我爷爷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书房?,对着一大堆贝壳,你想想,这不是疯了?贝壳!那算是什么呢?” 但我已经听得呆了。 我问:“你说有整整几个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问洋人买回来的,好贵一个!我爸说他如果有那个钱,必然多讨几个小老婆的,想想,放着世界上这么多好的东西,爷爷花钞票买几个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与你爸爸是天字第一号俗物!” 梅生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气,倒跟我爷爷一样,这样吧,你去拍拍他马屁,说不定他死了之後,就把那几柜子东西给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么青天白日乱咒你爷爷?” 梅生撇撇嘴说:“他有心脏病,又不是我咒的,医生都说很危险,爸爸、叔叔他们,还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哗,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种贝壳,能够让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过慢着!我还是不相信梅生,得问清楚才行。也许他噱我呢?他本是个滑头。 “这样子,梅生,你说你进过你爷爷的书房?” “当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贝壳都看清楚了?”我问。“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么我问你,有一种贝壳,那样子像鸭蛋,金黄色的,闪亮晶莹,你爷爷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来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记得,背面是白色的对不对?叫作什么黄金,黄金?爸说老头子的钱就舍得他自己 花!” “黄金宝贝。”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对了!”梅生嚷:“嗳,你倒是有研究。” 看样子不错了,梅生没撒谎。那黄金宝贝,也算是上品了,他爷爷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说了。 “喂!阿杰,我们别老说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议。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爷爷的书房里,光看那些贝壳,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头,“爷爷?谁敢见他?他最近睥气益发怪了,见谁骂谁,还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纳了,“那你进他书房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 他只是笑。 我说:“梅生,我们好几年的同学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爷爷说,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贝壳。”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说话的。” “他年纪那么大了,岂不是很寂寞?”我问。 “管他呢。”梅生还是那种腔调。 “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我还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犹豫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我们偷进他书房去好了,你有没有胆子?” “有!”我说。 “你倒是顶爱那玩意儿啊,”梅生笑,“我爸说将来爷爷死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扔到後巷子去,打个粉碎!” “罪过罪过!”我说:“那我就在後巷子等着,全部接了回来。” 梅生说:“人家道玩物丧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几时去?”我问。 “现在就去,爷爷这时候不在书房!” “给他抓住了怎么办?”我问。 “怕?怕就别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胆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一个爷爷!”我说。 我披上棉袄,跟他出去,我们在寒风里一边走一边聊,也没乘车。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国式洋房,两层高,有花园。屋子旁的马路,都是梧桐树。这时侯梧桐叶子落得光光的,他与我走进花园,梅生抬起头指给我看。 “你瞧,二楼那间书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头,“那个窗怎么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问。 “谁晓得我爷爷,都是他弄的,你看见那个小圆型的气窗没有?我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梅生说。 “我的天,那个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楼!” “你看到那棵梧桐没有?左边那个桠权,爬上去,刚好够,打开气窗,就钻进去,再安全没有的。我能进去,你也就可以了,来!咱们爬树!”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树,我忽然看见书房里人影一幌。 “梅生,别爬了,你爷爷在书房里!我见到了。” 梅生有点变色,“真的?” “真的。”我说:“看样子今天进不去了。” “那你运气不好。”梅生说:“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欢哪一只?就是那只黄金宝吗?”他用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叫黄金宝贝。”我改正他,“那只倒还罢了,将来是必然有机会得到的。有一只叫『玫瑰蝴蝶』的,你听见过没有?” “没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样子是怎样的?”梅生问。 “太美了,”我陶醉的说:“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只,那是淡红的,有翅膀,张开像蝴蝶,颜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连你爷爷也不会有异见,只有这个名字能配它。” 梅生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我替你看着。”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爱,我替你拿出来。”梅生说。 “那怎么可以?”我失色说。 “你想想,我爷爷的东西,总归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迟早是我的,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这样,我才知道梅生的爷爷与我有同一嗜好,不过他是前辈。从那天起,我天天向往到他的书房去走一趟。并且我发誓,我将以搜集贝壳为我终身嗜好,永不放弃。谁晓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与梅生的爷爷一样多。 隔没多久,梅生又来了一次。他是特地来找我的,不为代数。 他说:“你有贝壳图片吗?” “有。”我反问:“干嘛?” “爷爷昨天买了一块鬼东西,比一座屋子还贵。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着图片,“对了,是不是这个?”他指着问:“约莫二、三寸长,玫瑰色的。” 我呻吟了一声,“是了!”我倒在沙发里。 “我爷爷说:『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书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说:“真抱歉,爷爷这几天简直没离开过书房,一点机会都没有。” 第26章 “你索性就直说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就说你有同学想看一下那些贝壳。” “不行的。”梅生还是老话一句。 梅生再来的时候,事情不妙了。他苍白着睑,气急慌忙的奔进我家来,他一手抓着了我,那是冰凉的。 “什么事?”我连忙问。 “我有点害怕。”他喘气,“阿杰,”他瞪着我,“我爷爷死了。” “嗄?”我吓一跳,“为什么今天上课你还没提起?” “才咽气的,医生还没来呢,现在停在家里,爸跟叔叔们在大吵大闹,我逃了出来。” “你怎么能逃出来,老天,你是长孙哪。” “大叔要用刀砍爸,我才不敢留在那?!” “原来你不是怕死人。”我取笑他。 “阿杰,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陪我回去壮壮胆子,家里闹得不像话了。”他拉着我。 “好,我们走。”我说:“我去跟妈说一声。” 我穿了衣服,跟他奔出去。那个晚上,似乎真正的有冬天味道了,并且下雨,那雨,简直就是雪水。 我边跑边问:“你爷爷怎么死的?” “心脏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佣人发现的。 我喘气说:“那倒也舒服,好人应该死得舒服。” “你怎么晓得他好?”梅生不服气问:“你又没见过他!” “想必是个好人。”我说。 我们跑到了沈家。 沈家灯火辉煌,人头挤挤,都聚在客厅?。 我们刚要进去,梅生就拉住我。“慢着,阿杰。” 我看着他,“干嘛?”我问。 他的脸是阴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没有使他的睑红润起来,反而更青了。他本来有极灵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点呆滞。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皮袍子面子已经是湿透了,头发一绺绺地挂在额上。他突然变得与平常那个活泼、无忌、放肆的梅生有点两样,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为他害怕了,他刚才也说害怕。 于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纪大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你又何必这样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园子?,依然不想回到屋子?去。隔了一会,他说:“他们都盼他早日死,他现在果然死了。只是这些年来,都是靠老头一个人,他死了,阿杰,你说我们的家会变成怎么样?”他问。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他十五岁,我也只有十五六岁,他问我,我又问谁呢?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是必需讲几句话的。 我说:“那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是长子,既然你爷爷去世了,这个家,必然是他承担的,那么……那么……”我挤出一句笑话来,“你就由三世祖升为二世祖了。”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笑。 他说:“恐怕不行。爸爸并不想当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钱就走,那些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也都一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强笑着说:“你怕没饭吃吗?” 他答:“我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能?人,常常说:『你们等着瞧吧,将来那没饭吃的日子,还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头。 梅生是湿透了,我也一样,我觉得冷,打了一个颤,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於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然後说:『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