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风》 第1章 《不羁的风》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房东马太太就住在楼上,还有什么瞒得过她,已经多次来敲过门,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说:"唐小姐,房租已欠了四个月,请付一付。" 语气不见得不客气,可是给人一种毫无转弯馀地的感觉。 唐清流知道她将走到绝路。 快餐店薪酬只够她乘车吃饭,无论如何省不下房租,不知不觉欠下四个月。 清流没有哭,淌眼抹捩不是办法,应征工作才是正经。 打开报纸看分类小广告,路数多多。 都会中什么营生都有,想象得到的,难以想象的,林林种种,任君选择。 最多,最适合她做的,可能是"伴游公司聘请年轻公共关系主任",但,那是色情事业,无论如何不可下此策。 清流从来没考虑过这类工作。 终于,她看到一段很奇怪的启事:"征用骡子,需拥有旅游证件"。 另外一段是"廉价代理旅游证件"。 清流一见用词如此晦隐,便知道是非法勾当。 可是,她也愿意一试。 清流工作时间自清晨六时至下午二时,发了薪水,她把现款全交给房东。 "先付着一个月,请通融包涵。" 马太太嗯地一声。 真熟悉,声音态度活脱似清流后母,为了避开这个晚娘,清流远走他方,年轻的她太天真了,无财无势的人,到处看见晚娘脸,哪里避得过。 东二十二街属比较杂乱的区域,巴马路酒店不难找,臭名昭彰的一个地方,三教九流云集。 清流想退缩,但终于决定到三楼见识一番。 她按钤,有人在里头张望她,隔了两三分钟才把门打开。 "找谁?" "呃,我来应征。" "应征什么?" 清流不十分肯定,试探地问:"骡子?" 那人让她进去,房间里一男一女,上下打量她。 那男人走开,那女子笑嘻嘻问她:"你可知骡子干什么工作?" "吃苦耐劳。" 那女子笑了,"说得很好,你可是急需钱用?" 清流点点头。 "旅行证件带来没有?" 清流把证件交给她看。 那女子仔细翻过才开口:"五天工作酬劳是一万美金,你说如何?做得好,每个月都找你。" 清流不相信有这样好差使,"做什么?" "首先,你到南北洲某市去见一个人。" 清流睁大眼睛,一提南美,她已明白一半,不禁气馁。 "他让你带一点东西到欧美,或是伦敦,或是纽约,交了货,你可以回来,酬劳平安进袋。" 清流嗫嚅答:"原来如此,我需考虑。" 那女子并不勉强,"不必害怕警方,交易不是在本土进行,他们理不了那么多,试想想,乘两次飞机,带半公斤货物,便有万元进账,多开心。" 清流鼓起勇气说:"货物……藏在什么地方?" 那女子闲闲地站起来,走到清流面前,伸出手,拍拍清流的胄:"这里。" 清流退后一步。 那女子笑笑坐下,她面前有一盘葡萄,她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骨碌一声吞下,"看,不难。" 清流已经说不出话来。 "包装得很严密安全,绝无泄漏危险,你放心。" 清流退至门角,"想清楚了,我会再来。" 她拉开门,逃了出去。 并没有人阻止她,清流奔到街上,才发觉背脊上爬满冷汗。 她茫然踯躅,口袋内只剩十元八块,不知怎么办好。 太阳还没有下山,街角流莺已经出现,像黄昏天边那一抹淡淡的月影,朦朦胧胧,飘零似鬼魅。 车子停下来,女子探上去议价,接着立刻上车离去。 清流步行回家。 到了这个地方,也许该向后母求情。 "你决定出走,大抵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后母声音里居然有一点欣喜。 "已经廿一岁了,是合法的成年人啦,寻到出路,哪里还关得住。" 父亲声不响,一直吃饭夹菜。 比她小二一岁,同父异母的妹妹,心不在焉的问:"那么,多馀的一张床可以拆除多放一只柜挂衣服吗?" 只要把家俱挪一挪,世上就没有她这个人。 当日跟王遇信走得真高兴,好似向新生活迈进似的,前途无限。 王遇信并非坏人,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 一年后,他患病,每日傍晚发烧,到了清晨退去,日落后又起,经过详细检查,证实是肺病。 他立刻作出决定:一,辞职休养,搬回父母家中有人照顾起居。 二,与清流分手,他再三道歉,把所有节蓄交给她,含泪而去。 开头他们还有联络,之后,王家父母来接电话,老是说他在午睡,即使是早上十点多,王遇信也永远是睡着了。 手头上有限现款渐渐花光。 她仍住在原来的地库里,可是欠租好几个月。 清流的身份好不尬尴。 旧时朋友失落大半。接着,有人发觉她的情况比从前更加不如,纷纷疏远。 清流落了单。 原本以为男友病愈后会来找她,她一直不搬家。 后来,忍不住与快餐店同事苏珊谈过这个问题。 中年的她很有生活经验,闲闲道:"应该早就痊愈了。" "是吗,那么快?"清流一愕。 "有特效药,服食第一粒即刻生效,病人可如常工作,一年后可杜绝根源。" 清流不作声。 "算了,"苏珊叹口气,"重头开始只有更好,别放在心上,世上太多男人,太少时间。" 终于证实了。 清流非常沉默,如常工作生活。 一直到现在,开销出了问题,才真正烦恼。 苏珊看着她笑笑说:"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有办法,我不会替你担心。" 天生的本钱搁那里,用不用,怎样用,就看当事人了。 伴游公司林立。酒吧永远请人,没有借口。 第二天,清流上去应征。 伴游公司办公室布置雅净,令人舒服,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士出来招呼她。 清流发过誓不来这种地方,可是今天不得不厚颜地坐在人家面前,内心无比憔悴。 她未开口之前,人家先要同她谈条件。 那中年男子自衣柜里取出一袭丝袍子,笑笑说:"那边有间更衣室,去换上这件衣服,出来看看。" 清流愣住,她是送上门来的货,人家自然要看货版。 衣服接在手中,不知多少人试穿过,有点腌赞,清流又想夺门而逃。 这次,她没有走,她冷冷地走进更衣室,只迟[奇書網整理提供]疑了一会儿,房间里有偷窥装置吗?她匆匆脱下衬衫长裤,换上袍子。 果然,衣服上有些剩余的香水及头发油腻味。 清流讪笑,难道还期望太阳晒过的清香不成。 她扣好扭扣轻轻走出去。 不知怎地,那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有点惊艳的样子,然后,才缓缓坐下。 他这样说:"马上可以开始,每小时薪酬是……公司与你四六拆帐,你四我六。" 清流没有想到会顺利及格录取,觉得是一种荒谬的安慰,一时出不了声。 半晌她问:"伴游需要做些什幺?" 那中年人好不讶异,但经验老到的他却无意讪笑,只是简单地回答:"你是人客的女伴。" "可以拒绝人客的要求吗?" "事事都说不,客人会觉得尴尬,你说是不是。" "有无底线?" 中年人肯定地答:"当然有,危害健康生命全不做,我一直叫我手下的女孩子安全第一。" 清流内心一片空白,无悲无喜。 "几时可以上工?" 清流问:"你几时要用人?" "随时,今晚如何?我们会同你联络。" 就这样说好了,清流换回原来的衣裤离去。 从前,她也常常诧异女子是如何会沦落在街角上,现在,她多多少少明白了。 等公路车回家,一张破报纸卷到她足踝贴住不放!她伸脚去踏,它仍然不肯走,纠缠不已。 正在这个时候,清流听见身后一阵扰攘,她转过头去,吓一大跳。 只看见一个瘦削的女子被人用力按在地上,双臂被扭至背后,她痛苦地嚎叫,像只受伤的狗发出哀号。 四周围有许多人冷眼旁观。 "扒手,偷人钱包,当场拉住。" "最该死不过,要好好的打。" 公路车来了,清流不敢再看下去,一颗心突突跳,低头找一个座位,缩在一角。 人兽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唐清流已接近边缘地带。 半晌,喘息过来,发觉那张旧报纸仍然贴在她脚底。 清流只得用手去扯。 一拉,手中撕下一小块,看到的是一则聘人小广告。 清流一怔,不由自主读起来。 "中年女士征求女秘书一名,年廿五至三十五,相貌端庄,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大专程度,有护理常识更佳,请电二七八一三三与程先生洽商"。 这是几时的广告? 脏报头已不知所踪,清流紧紧抓紧那一角报纸,几乎马上决定应征。 第2章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去约时间。 那位程先生相当客气,"我们还没有请到人,前天刚刊出广告,唐小姐,请问你籍贯何处?" "上海。" "会说流利英语及普通话吗?" "都会。" "请你立刻带文凭及其它证件到锦绣路一号来面试。" "现在?" "方便吗?" "可以,我马上来,一小时后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脸就出发,足足个半钟头才到那幢小别墅。 清流迟疑,这个女秘书不好做,每日交通来回时间已经吃不消。 一进门是小小会客室,女佣请她坐在那里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来了,约六十馀年纪,穿唐装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个古装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刘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喏喏。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证件。" 清流立刻把证件呈上。 "嗯,条件不错,为何不升学?"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点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许吧。" 清流点点头。 "刘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体检查报告。" "没问题。" "这是指定医生,费用由刘太太负责。" 清流大胆地问:"我可否见一见刘太太?" 文明世界,小伙计也有权看清楚雇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会儿,"我去问一问。" 他进去了。 清流一个人坐着,半晌不见回音,后悔多此一举,乞儿还要意见多多,真正讨厌。 女佣人捧出茶点,清流一看,是小小精致的火腿三文治与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体贴,她吃得一点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 老程出来了,他低声说:"太太刚起身,请随我来。" 清流立刻抿一抿鬓脚,拉一拉衣襟,跟着老程走。 刘太太房间在二楼,一进去,是私人起座间。 窗帘都严密地拉拢,光线幽暗,清流的双眼要过数秒钟才能视物。 她与老程又站了一会儿。 然后,卧室两扇门一左一右同时打开,清流吃了一惊,一辆轮椅由看护推了出来。 真没想到刘太太不能走路。 清流停睛一看,惊骇地发觉那并不是一位中年太太,这刘太太起码已有七十岁,白发萧萧,用一方丝巾包里,身上穿著考究的袍子,又干又瘦的双手搁在轮椅扶手上,可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细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着动也不敢动。 老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与看护一起退出去,会客室只剩她们二人。 刘老太太开口了,声音干涸苍老:"我叫刘巽仪,你可以叫我刘太太。" "是。" "你看见了,我行动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点点头。 "你可愿做这种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来。" "过来,近一点,在这张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头来。 "下个月,我将乘船出海,需要一个游伴照顾我,为期四个星期左右,换言之,这只是一份临时工。" 清流不敢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不过,我可以付这个价钱。" 刘太太说了一个数目。 啊这几乎是快餐店五倍薪酬。 刘太太又说:"况且,你可以乘船到地中海观光,你去过欧洲吗唐小姐?" 清流摇摇头。 "不过,我得事先警告你,我体弱多病,行动不便,而且脾气古怪。" 愿意承认自己不易相处的人,到底还有良知,清流微微笑。 刘太太凝视她。 清流收敛了笑脸。 "检查完身体,你可以先搬进我这里,熟习一下环境与工作程序。" "是,刘太太。" "没你事了。" 清流刚想退出[奇書網整理提供]去,却又被她叫住,"慢着。" 清流转过身去听吩咐。 "过来。" 清流走到她面前。 "蹲下。" 清流蹲得同轮椅一般高低。 老太太忽然伸出手来,抚摸清流的面孔,她的手指有点颤抖,摸遍了年轻女郎的五官,在浓眉上再三巡视,然后,她拧她的面颊。 叹口气说:"红颜,红颜。"别转面孔。 清流站起来,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老太太掀铃唤人。 看护匆匆进来,把轮椅推走。 清流还听得老太太轻轻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卧室门已经关上。 清流回到楼下,老程咳嗽一声,迎上来。 "怎么样,唐小姐?" "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过一日算一日。 老程沉默一会儿,"太太的工不好做。" "我明白。" "你需处处忍着她一点。" "我懂得。" "太太心地其实不馁,为人亦算慷慨,只是现在年轻男女都说不会迁就。" 清流唯唯喏喏。 "你考虑清楚了?" "我断不会中途而废。" "非常好,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回到家,清流吁出一口气。 房东马太太在等她。 "唐小姐,该付房租了。" "这几天一定想办法付清。" 马太太笑笑,"我也有子女需要照顾,不等钱用,不会把住宅分租出来。" "是,是。"过两日,医生把健康报告送到刘宅,老程在电话中对她说:"唐小姐,你可以随时来上工。" 清流十分欢喜,"我即日可以来。" "刘太太要求你签署一张简单的雇员合约,在这四个星期内,你不可中止服务,否则,需要赔偿一百万。" 清流吞一口涎沫,"老程先生,我也有一小小要求。" "唐小姐请直说。" "我欠租,想付清款项才上船。" 老程没想到她情况这样清苦,只得说:"我可以私人先借一点给你。" "谢谢,谢谢。" 清流再到刘宅,心情完全不同,她没有再见到刘太太!律师给她看过合约。 "如果刘太太对你的服务满意,会多付一倍奖金。" 算是很公道,清流一挥笔,签下名字。 过几日,她就要乘船往地中海了,以后,以后的日子管它呢。 今天的危急总算已经大步跨过。 "唐小姐,你明日可以搬来住,我先带你去看看舍宿房间。" 房间在另外一幢小小屋子内,看仔细了,原来是车房楼下,亦系地库。 清流自嘲地笑了。 始终摆脱不了地库,不如改个绰号,叫做住地库的姑娘,现成就是一篇小说的名宇,也许,还能改编成电影。 可是小小楼梯走下去,发觉小房间整洁光亮,可享受半边窗的光线,她又觉满意。 老程说:"每日开饭时间分别是十二时与七时正,迟者自误,要用车,预先同我讲一声。" "是。" "希望乘船回来刘太太继续聘用你。" 清流听了,受宠若惊,没想到老程这样看好她。 他又说:"你不过一时运滞,留落此地,放心,有一日会飞出去。" 清流不敢说什么,低下头微笑。 那日她出去付清房租,收拾杂物。 马太太却恍然若失,"搬走了?" 仿佛有点不舍得,当然不是真的,也许她只是在盘算,下一趟地库该租给谁,男客还是女客,学生还是白领。 只一双小皮箧就装尽了清流的身外物。 其中有一帧小小的母女合照。 清流无限感慨,倘若母亲有知,看到她如此吃苦,必定心如刀割。 她呆了一会儿,把照片收好。 马太太又问:"有人找你的话,说你去了何处?" 清流微笑,"不会有人找我了。" "万一呢?" 清流仍然笑,"不会有万一了。" "那么,若果王先生来找,我怎么说?" 清流要过一会儿,才想起房东口中的王先生即她的前同居男友王遇信。 她的微笑并无援却,"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她不怨他,不是他,她也会找个借口走出来,摆脱后母,她再也不愿留在那个家里。 第二天一早,车子便来接她走。 房东抱着孩子在窗前看着清流登上黑色大房车,不由得喃喃说:"真有办法。"隔一会又自言自语添一句:"我,我可是在这里呆一辈子了。" 保姆工作不好做已在意料之内。 照顾婴儿已够辛苦,看顾老人更加不易。 早上六时已被唤醒,看护逐一解说老太太每日需要服食的药物,医生的电话地址,以及起居饮食习惯。 "唤人铃时时在最古怪的时候响起,"看护苦笑,"在卫生间也得提防。" 清流一味只是答应。 "我做了整整一年。"有点自豪。 "另有高就吗?" 看护笑:"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 "刘太太付的薪酬不错,储蓄一年,已够嫁妆。" 清流连忙说:"怎么能同你比,我只是个打杂。" 看护一高兴,又教了许多秘诀:"她骂人之际,千万不可搭嘴,只当耳边风。" 第3章 "多谢指教。" 铃声响起来,清流一留神,原来是配在身上的传呼机。 "叫你呢。" 清流连忙赶去。 老太太坐在梳妆抬前,面孔像一尊腊像。 "会梳头吗?" 清流大胆踏前一步,"会。"若说试试看,一定会捱骂,已经在支薪了还说试? "唔。" 清流轻轻解开老太太头上的丝巾,只见白发似丝棉,一点力也没有,前额秃得厉害,不知从何梳起。 一旁女佣人已将梳头用品取出。 清流看到一撮假发,心中才安定一点。 她尽自己能力,将头发梳好,轻轻罩上发网。 一心准备捱骂,可是老太太在镜中一看,居然甚觉满意。 她又问:"会不会化妆?" "我需要一点光。" 老太太颔首,女慵人立刻乖巧地拉开一点点窗帘。 清流着手化妆。 她自己平日抹一点润肤霜,可是涂脂抹粉,大抵属于女人天性,还难不倒她。 不过刘太太的皮肤已无任何活力及弹性,需要一双轻巧的妙手。 清流做得极之仔细,最后,在挑口红的时候,她大胆的选择鲜艳的桃红色。 完工后,她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自然光探进室内,老太太抬起头,看到镜子里去,忽然之间,她露出一丝笑意。 清流放下一颗心。 "好,服侍我换衣裳。" 她伸手一撑,颤巍巍站起来。 啊,原来她双脚会得走路,平时只是不愿立起。 清流连忙过去扶住,做她的拐杖。 刘太太身躯不轻,清流需用力支撑,又不可露出吃力之相,难度甚高。 老太太蹒跚走过去挑衣服。 "天气暖和吗?" 清流点点头。 "我想穿好些。" 清流拉开衣柜门,只见全是名贵套装,她挑一套湖水绿取出。 女佣说:"我来做。" 刘太太这时才说:"她叫珊瑚,会同你一起上船。" 清流放心不少,原来依然是四只手服侍一个人。 穿好衣服,老太太判若二人,精神得多,她取出首饰盒子,打开来,一阵眩目晶光,清流对珠宝毫无认识,对她来说,金属玻璃珠子罢了,故一点没有露出贪婪之色。 她挑了一串珍珠替刘太太戴好,再加一只相配的耳环。 刘太太抓着镜子左顾右盼,十分高兴,口里说:"好,好,好。" 清流知道她这一次考试及格了。 天可怜她。 中午,与其它工作人员一起吃饭,清流静静数人头,连管家一共六个人,有一名司机据说出去了尚未回来,刘太太共雇着七名佣人。 身家根丰厚是必定的事了。 正埋头吃饭,传呼机忽然响起,人人放下碗筷查视,原来是找老程,他立刻丢下众人匆匆赶去应召。 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好笑,可是,又有谁敢笑,人人只低头吃钣。 也好,从未见过一组如此缄默的下人,想必是老程教导有方。 菜式清淡可口,清流许久没有吃这样好的四菜一汤,竟添了三碗饭。 光是养活这七名仆人,已是一笔庞大费用。 刘太太的财富来自何处,她白手兴家、承受自父母、抑或,是夫家遗产? 清流回到房间,扭开小小电视机看新闻。 吃饱了就想睡觉,她靠在沙发上盹着,半明半灭间像是看到有人在门边张望。 "是妈妈吗?"她直觉认为是至亲。 "清流。"果然是慈母的声音。 "妈妈,请进来坐。" "不用了。"她没有露面。 清流只看到她的衣角。 妈妈问:"还好吗?" "托赖,已找到工作,生活没有问题,请放心。" "那就好了,快点结婚生子,组织家庭。" 清流强笑道:"现代女性,也不讲究那些了。" 母亲的裙角在门边动了一动,她像是想进来见清流,忽然之间,有人叫她。 清流睁开眼睛,梦已消逝。 "唐小姐,叫你去太太房帮忙。" 清流立刻把梦境丢在脑后,匆匆走出去。 上楼梯时才发觉眼角润湿,连忙用手指抹去眼泪。 到了太太卧室才发觉众人正在收拾行李。 排场派头令清流诧异,只见一式十多只大箱子,有许多只直立像衣柜,衣服一件件挂着不会团绉,又有鞋箱帽箱,抽屉一格一格,宛如人家搬家。 带那么多行李,只为一次度假。 只见珊瑚忙得不可开交,额角冒汗,清流只得加入帮忙。 原来每套衣裳均需有配搭的鞋与袜,一日连睡衣换四次服饰,三十天就是百多套。 一想起要哪一套立即要取出给她,否则就会捱骂。 清流忽而觉得凄凉,经到了这种年纪,却还变本加厉地留恋身外物,真值得同情!诸般绫罗绸缎,可帮得了她? 帮了片刻,已觉腰酸背痛。 珊瑚称赞她:"唐小姐做得又快又好。" 清流连忙答:"还不是靠你指点。" 珊瑚说:"唐小姐没有架子。" "叫我清流得了。" 珊瑚笑笑不答。 清流问:"船舱放得下这许多箱子?" 珊瑚笑笑,半晌才说:"另外租一间房放。" 清流暗暗道:真笨,怎么没想到。 大箱子一只只关拢,不觉已做了半日。 "太太呢?" "由看护陪着去医生处检查。" 怪不得不见人。 "在船上,可是我与你一间房?" 珊瑚答:"不,你与太太同住一组套房,我睡另一间房,太太通宵需人服侍。" 啊。 珊瑚坦白:"你会很辛苦。" 清流无奈,笑笑,坐下来。 珊瑚不便多诅,自去收拾别的杂物。 光是香水装满一只化妆箱。 都是名费清雅的香气,可是搽在老人身上,不知怎地,混着他们特有体臭,忽然变得刺鼻。 清流第一次觉得年轻真好,纵然一无所有,青春便是无价宝。 不过上天何等公平,人人拥有一次青春,即使是老太太,也光辉灿烂地年轻过。 珊瑚正整理相架子。 清流骇笑,带照片旅行。 银相架里是老太太年轻时倩影,清流一看,哗,美女,鹅蛋脸,高佻身段,穿泳装,在泳池旁斜斜躺着。 完全是那种一出现四周围的人都自然会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的那种女子。 一双斜飞的大眼睛媚态毕露,十分现代,不像数十年前的人。 红颜弹指老。 清流蓦然有顿悟。 第2章 "每年都得乘一次船,回来之后,人人筋疲力尽。"珊瑚喃咕着。 另一张在舞会中拍摄的照片里有一个老人,坐她身边,状甚亲昵。 "是父亲?" 珊瑚一看,笑笑,"不,这就是刘先生。" "怎么不见他人?" 珊瑚答:要"是还活着,怕已经一百五十岁。" 清流不敢再问,怕陷珊瑚于不义,人家不答,是吞吞吐吐,回答呢,是出卖东家是非。 于是大家埋头苦干,行李箱一只一只整理好关上,唤人抬下楼去,届时,怕需要两辆货车才能运到码头。 珊瑚说:"她大概会叫你拎首饰箱。" "嗄?" "你可得小心,"她掩住嘴笑,"可别丢了珍宝。" 为了这个,清流一个晚上没睡好。 结果,刘太太派她提药箱。 看护解释整个下午,然后,令她复述各种药物用法。 清流心细,记性好,一丝不错,有条有理,看护深庆得人。 出发了。 浩浩荡荡,如太后出巡。 六时正就起来忙,八时正请刘太太起床梳妆。 出门从来不需花多过十分钟的清流觉得她宛如进入童话世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必要是真的?孤零零一个人,排场做给谁看。 天公不造美,十时许下起雨来。 又得即刻安排什么人负责打伞。 大家忙得团团转,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谁都不敢笑,都当一件正经事来做。 清流一直末有时间进食,饿得脚软,百忙中老程给她一份三文治,她躲在浴室里吃起来。 配在身边的传呼机又响,清流刚想放下食物,珊瑚按住她,肯定地说:"吃饭大过天。" 真的,做得那么辛苦,还不是为着吃,清流静静坐下咀嚼。 车队终于驶到码头。 行李箱逐个卸下,阵仗好不伟大,叫旁人侧目。 珊瑚问清流:"你的行李呢?" 只一只小小寒酸尼龙袋。 一抬头,清流看到一只庞大华丽白色轮船停泊在码头,船尾漆着黑色的四个大字:"不羁的风"。 呵多么古怪的船名。 一边只听得珊瑚笑道:"其实也足够。" 清流很喜欢刘太太这名贴身女佣,她甚有智能,为人又圆滑,热心,更不会欺压新人,日久迟早升做管家。 出来做事,能力固然重要,但处事也要服众。 "几时开船?" "下午五时。" 刘太太的豪华船舱又一次叫清流合不拢嘴。 再辛苦也是值得,至少见识过了,不是人人有这样机会。 这间头等舱面积比一般住宅单位还大,足足千馀平方尺,两房两厅两浴室,还有露台及落地长窗,看出去海天一色,美不胜收。 第4章 刘太太扬扬手,"累了,想休息。" 珊瑚连忙帮她宽衣。 清流去准备茶点。 老程跟着进来,"唐小姐,你睡这里。" 清流连忙应一声。 小房间也已经够舒服。 "凡事小心,"老程叮嘱:"一切忍耐。" "我知道,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老程咧嘴笑了。 这时,有人送行李上来。 清流奇道:"这只箱子不是我的。" 老程说:"你又不穿制服这些服饰给你用,陪太太进出,不可太随便。" 真没想到老程如此周到,清流鼻酸。 刚想道谢,那边已经叫人。 老程说:"快去吧。" 老太太先要将私家被褥取出换上,清流立刻召房口部人员上来,他们受过训练,手段爽磊,服侍周到。 吃过药,老太太睡下了,珊瑚带清流到她的舱房,清流看到两张床。 "原本是双人房,这点刘太太一向慷慨,待下人大方,我听说有些所谓富翁自己乘头等,佣人与孩子四人一房塞在三等房。"说着珊瑚笑了。 清流当新闻来听。 珊瑚说:"有人连女朋友都乘经济客位,丢在飞机尾。"这次叹口气。 清流问:"船叫不羁的风。" "是,刘太太最喜欢这只六星级船,已是老顾客。" 清流一味颔首。 "是你第一次乘船?好好苦中作乐。" "是。" "快乘机去休息一会儿,服侍老人同婴儿一样,他睡,你也要睡,否则,他醒了你不够力气应付。" 清流骇笑。 她不舍得睡,用过茶点,靠在长窗前看太平洋,大海碧绿闪烁,衬蓝天白云,叫她神驰。 世上竟有这样享受,唐清流走运了。 刹那间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暂且丢在脑后。 船渐渐移动,离开码头。 珊瑚过来,"该唤醒太太,不然晚上睡不着,又该发脾气。" 侍应生捧进大盘鲜花水果。 珊瑚已把化妆品等物取出放好。 老太太起床,漱口、吐痰、咳嗽,发起床气。 "什么都好,房间太小。" "换了船么,没个熟人。" "苦了一辈子,做人没什么意思。" 接着是沐浴,老人动也不动,叫珊瑚服侍,不是搭架子,而是行动不便。 她一边淋浴,一边要喝茶听音乐,然后,抹干身体,由清流替她化妆梳头。 在世上时日不多,更应享受。 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 珊瑚轻轻说:"第一日上船,不必盛妆,这是规矩。" "为什么?" "因为考虑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来,不过,这种不成文规矩也日渐式微,现在许多客人天天穿便装。" 清流点头,"像从前,乘飞机是大事,现在不少人一个月乘十次。" "年轻人始终不爱坐船,嫌闷。" 清流笑答:"我是来做工的。" 刘太太又叫人。 清流扶她到轮椅坐好,预备推她到甲板上去散心。 谁知刘太太说:"你,你先打扮一下,换件衣服。" 啊,是,推轮椅的人也不能失礼。 她匆匆换过一袭便服,洗把脸,掠一下头发,才把刘太太推出去。 一到甲板,吸口带盐香的新鲜空气,精神又回来了。 说也奇怪,刘巽仪老太太一出现,马上有各式人等前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 "刘夫人。" "伊芙莲。" 各人态度都十分亲密,像是老朋友,可是一开口,却说些极浮面的话。 "天气真了不起,次船到了苏伦托,一定要玩个痛快。" "我却欣赏直布罗陀的峭壁,你说可是。" 然后,终于说到是非,"列国强的千金下个月结婚,不过列太太不喜欢那头亲家。" 清流别转面孔。 这些人,简直辜负了良辰美景。 他们都知道轮椅后的女孩没有身份,连眼睛都不抬。 清流去取茶点。 茶厅的领班笑笑,"是刘太太的薄荷茶吗?" "正是。" 那年轻人十分可亲,"我叫任天生,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刘太太是我们老主顾。" "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恶。" 边说边做,片刻他已准备好茶点。 "我帮你拿过去,唐小姐。" 清流一怔,他怎么知道她名字? 那年轻人笑答:"我们有客人名单。" 了不起的记性,无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天份。 刘太太也认得他,"小任,这些日子还好吗?" "十分牵挂你。" "你怎么还在甲板上?" "这份工作也不错。" "我同你大老板说,把你升上去。" 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笑。 清流有点喜欢这个任天生。 黄昏,风大,清流主动把轮椅转一个方向。 刘太太这时才有空把视线集中到海里去,在她脑海里,可有泛起当年的人与事? 年轻的清流想,一个人回忆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经历,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辈子的事。 刘太太捧着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着的大钻戒都松了,似随时会脱出来,手指比从前干瘦,她又没把戒子拿到首饰店去收紧。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发站她身后。 忽然听得她说:"当年度蜜月,也是在这只船上。" "是。" "那时船上没有几个华人。" "是。" "那年,刘先生与我现在差不多年纪。" 清流不出声,红颜配白发,总有个理由。 "他也坐轮椅,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贵,大家站着,哈着腰招呼他。" 一天橘红色晚霞,清流说:"风大了也许进去会好些。" "到图书馆会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舱地图,知道在什么方向。 "唤珊瑚来服侍我吃晚餐。" "那么请先吃药。" 图书馆外有告示,上面写着:"易卜生作品研究讲座,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约翰奥唐纳主持"。 船有船的文化,与飞机大不一样。 珊瑚到了。 刘太太挥挥手,"清流,你去吃饭吧。" 清流松口气,挑一间咖啡座坐下。 这时,才发觉膝头都酸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过十二小时,怎么没有休班的时候? 合约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时。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吗,我可以坐下来吗?" 清流抬头,吓一跳,她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 高鼻子,会笑的大眼睛,黝黑肤色,穿极薄白色长袖衬衫以及礼服裤,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叫余求深。"他已经坐了下来。 清流看着他,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来,一张好看得惊人的面孔原来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钟。 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干杯,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幸运之神追随你。" 说得太动听了,清流不由得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问:"你与刘太太一起上船?" 怎么搞的,这只豪华六星游轮宛如小镇,每个人知道每个人的事。 她点点头。 "请问,她是你什么人?" 清流坦白地答:"东家。" 他有点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书。" "原来如此。" 笑脸迎人,殷殷垂询,令到清流受宠若惊,如沐春风。 清流问:"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齐旅行?" "我?"他似有点怅惘,"我完全没有家人。" "是业务旅行?" "不,纯度假。" 清流十分乐意与他多攀谈一会儿,可惜刘太太又来叫人,传呼机响个不已。 清流说:"我要走了。" "我住三o八三号舱。" 清流点点头,那也算是头等,就在他们走廊后边,一个人住根舒服。 整只船就是社会缩影:头等、二等、经济、内舱,付得起价钱住好些,出不起钱无谓抱怨。 有些便宜游船上还提供四个大人塞在一间无窗房的特等优惠,丰俭由人。 清流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那个叫余求深的年轻男子却白斟自饮,把一瓶香槟喝光。 半晌有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半天。"语气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强壮的肩膀。 他笑起来,牙齿特别闪白。 回到舱内,清流发觉一地垃圾,舱务员正在收拾。 "怎么一回事?"清流悄悄问。 珊瑚更低声,"太太发脾气。" 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生活算得舒惬了,何必还吵吵闹闹,同自己过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张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楼上,可听到细碎跳舞音乐。 老太太忽然问:"会跳舞吗?" "那里有时间学。"有点遗憾。 "我已经没有脚。" 清流取来一条薄毯子覆在她腿上,"脚好端端在这里。" "你怕我吗?" 清流答:"不,不怕。" "可讨厌我?" 第5章 "你是我老板,伙计没理由会讨厌东家。" "那么,一定是可怜我。" "刘太太真会说笑话,你那么多朋友,环境又好,多多体恤我们才真。" "依你说,我没有烦恼?" "当然不是,不过亦应放开怀抱,享受人生。" 刘太太颔首,"说得真好,嘴巴真讨人欢喜,外交辞令,其实说了等于白说。" 这老太太不易哄撮。 "你过来。" 清流依言蹲到她身边。 "可知道为什么你会得到这份工作?" 清流微笑,因为天无绝人之路。 "连老程都说:你长得像年轻时的我。" "啊,是就好了。"这句话百分百由衷。 老太太听得出来,"你见过我旧时照片?" "是。" "怎么样?" "美极了。" "什么地方好看?" "整体是个美人,可是,一双眼睛最活最逗人。" 老太太笑了,"是,人人都那么说。" 真有三分像她,也不枉一生。 "可是,为什么忽然之间,人老珠黄,白发苍苍,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掩脸悲泣。 清流叹口气,刚想站起来,老太太却伸手来抚摸她的面孔,这次,在她脸颊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苦苦忍住。 她掩住脸平静地说:"人总会老,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理应心足,应该庆幸才是。" 说罢,推着老太太进屋。 直到上床,脸颊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来两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轻力壮,也做不了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稳,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点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来了?"她朦胧问。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帮着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训起老太太来。" 清流赔笑,真像吃了豹子胆。 "她特别听你,换了是别人,花瓶杂物早住你头顶飞来。" 清流愣住,"真的?" "黄柱石大律师就这样叫她砸得头破血流。" 清流骇笑,"他说了些什么?" "他叫她多做运动,少发牢骚,四十年老友就那样撕破脸。" 清流低下头,过片刻才说:"船今日泊岸了。" "记住,你是来工作的,别老挂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气,"刘太太今年贵庚?" 珊瑚笑,"你说呢?" "有无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变成老寿星了?" "六十?" "东家发粮晌给你就是了,你管她几岁。" "是,是。" "叫人了,还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读报纸给她听。 先是头条新闻,再是副刊上的专栏,接着,是娱乐新闻。 在这方面,清流的聪颖表露无遗,一眼关七,先约略看过标题,值不值读呢,然后以轻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气读出。 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读得太好,她会令她读三五十万字一本的言情小说,那还不闷死人。 老太太缓缓喝茶,慢慢伸懒腰。 清流放下报纸,"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还未梳洗。"她不愿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变我生活,抑或,想指挥我?" "不敢,但是——" "对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于我,你出去。" 清流懊恼,真多此一举,应知都那么大年纪了,固执如牛,推土机都不能转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这里可以看得见游泳池。" 清流一抬头,意外地笑道:"你怎么无处不在?" 招呼她的正是任天生。 他迅速替她取来英式早餐。 "老太太今日精神好吗?" 清流笑了,她对东家任何琐事都不予置评。 有人一早出来游泳,清流看了一会儿,问:"这船上怎幺没有孩子?" "客人多数是经济恍较有基础的退休人士,子女早已成年。" "怪不得。" "想听幼儿的欢笑声,那真是要到迪斯尼的大红船上去。" 清流问:"你喜欢小孩?" "是,你呢?" 清流微笑,"可是怕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他们。" 像母亲,临终时多么不放心她,清流别转面孔。 任天生忽然轻轻问:"唐小姐,请问你几点钟下班?" 清流一时未有领会,只叹口气据实答:"我廿四小时当更,因贪图薪酬丰厚,故此心甘情愿。" 任天生笑了。 清流问:"你呢,工作时间可长?" "一更八小时,今日下午二时即可休息。" "那多好,需要受过严格训练吗?" "公司要求颇高,但是却难不倒有心人。" "餐厅或咖啡室可要用人?"清流盼望地问。 "唐小姐取笑了。" "真的,我需要一份包食宿的工作。" 任天生说:"我可帮你留意,如果有刘太太的推荐书更好。" "我找机会同她说。"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人,清流一早便看到他,不知怎地,喉咙有点干涸。 那英俊硕健的身形属于余求深,一般是年轻人,比起他,任天生显得木讷。 他走到清流面前,"一早已经出来了。" 顺手取起清流吃剩的烤面包,涂上果酱,就吃了起来。 这亲昵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清流哪是对手,蓦然涨红面孔,并无作贼,却无端心虚。 珊瑚出来寻人,朝清流招手。 清流连忙跟着她进去。 珊瑚问:"那是谁?" "咖啡室领班。" "不,另外一个。" "他说他姓余。" "姓却不重要,什么身份?" "单身游客。" 珊瑚哼了一声。 清流知道她见多识广,一定有独到见解,于是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珊瑚冷笑,"总而言之,不适合你,避之则吉。" 清流不服,但不想争辩。 她们在谈他们,他们也正说她们。 那余求深,一边喝咖啡一边问:"对唐小姐有意思?" 任天生显然也认识他,可是与他谈不拢,低头整理单子,不去搭腔。 "漂亮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小任,你说是不是。" 任天生仍然不出声。 "我不会同你争,你放心,我的目标并非唐小姐。" 任天生忽然松弛下来。 余求深说下去:"她只不过是个私人秘书,换句话说,是随身丫环,这种角色,留给你好了。" 任天生忍不住喉咙咕一声。 余求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若想进展迅速,大可告诉她,你是大少爷,这条不羁的风是你家族生意,不过,老父逼你从头做起,做此实习侍应生涯。" 任天生为之气结。 余求深哈哈大笑,走远了。 任天生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要是清流知道这种事,一定会欣赏他。 在舱房里,清流忙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半晌才说:"你要不是有这副手艺,早就轰你下船。" 指的是化妆吧,连清流自己都觉得意外,老太太仿佛十分欣赏她的用色及手段。 "经你一做,年轻十年。" 清流不敢自满,只是唯唯喏喏。 "可是,对我来说,年轻五十年才有用呀。" 她忽然抓住清流的手臂,"把你的活力精血输给我好不好?" 手越收越紧。 这次,清流生气了,她冷冷看着老太太,不动声色,用力推开她干瘦的手指。 她说:"我去替你拿披肩来。" 力气还要用来服侍她呢,怎么可以给别人。 珊瑚都看在眼内,她不出声。 一天还早,这个月的薪水不易赚。 清流把老太太推出去吹吹海风。 立刻有一帮男人围住她说个不停。 "刘太太,今年我是儿童医院主席,望你慷慨捐输。" "卑诗大学奖学金可也靠你。" "我们一班朋友在搞贫童资助计划,刘夫人必需鼎力帮忙。" 清流走到一边。 无意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那是她女儿吗?" "怎么会,年纪不对,即使是亲人,也是孙儿,她不过是她的佣人。" "坐船都带两个工人,排场真不小。" "你希望做她吗,一把年纪,孤苦零丁。" "不不不,我情愿用脚走路,少戴几颗钻石不妨。" 清流愣住,这不是在说刘太太与她吗,没想到高贵的轮船上的客人并不特别高贵,一样爱说是非,同菜市场里的三姑六婆毫无分别。 清流忽尔觉得安慰。 "你在这里。"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他总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边,扬声说:"嘴巴专爱乱讲,会不会受到惩罚,日后生疔疮?" 清流失笑,原来他也听到了闲言闲语,帮她出气呢。 那两位太太立刻噤声,过一分钟,站起来离去。 余求深仍然守着飘逸的白色长袖衬衫,笑笑问:"你怎样报答我?" 第6章 清流也笑问:"你说呢?" 又自觉似同人打情骂俏,绯红了脸颊。 "这样吧,介绍我给刘太太认识。" 清流一怔,"呵,这个容易,请跟我来。" 清流把他带过去,向刘太太报上他的名字。 余求深立刻蹲到刘太太面前,絮絮地说起话来。 一阵风吹来,清流的背脊有点凉,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余求深是什么人,企图些什么,为何对她如此殷勤。 清流讪笑,冷眼旁观。 只见刘太太像是忽然年轻了,视觉听觉仿佛灵敏许多,她咧开嘴正笑呢! 清流暗暗好笑。 这私人秘书的职位,应由余求深担任才是。 珊瑚在清流身后出现。 "我可说得是?" 清流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半仙。" "不敢当,这种舞男,我见得多了。" 清流偷偷叹口气。 "每只船里都挤着十个八个,专伺单身女士落了单有机可乘捞一笔。"珊瑚甚为不屑。 "都满载而归吧。" 当"然,困在船中,动弹不得,是最佳机会。" "成本不便宜。" "小财不去,大财不来。" 她们两人相视而笑。 清流心中释然。 不然!余求深还会冲着她来?一个连替换衣裳都不多一件的穷女孩,拿什么出来见人。 不要说是他,连她也不愿随便找一个人来牛衣封泣。 "既有舞男,交酬花也少不了?" 珊瑚笑笑,"那自然,有花蜜之处,哪里少得了蜜蜂。" 闹半晌,大家进饭厅去,见船长。 忽然发觉推轮椅的已是余求深。 清流掩嘴骇笑。 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懒,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清流以为是任天生,低头苦笑,"笨人躲起来比较好。" 那人笑了,"不要紧,有我这个一样笨陪你。" 清流忽然发觉那人不是任天生,吓一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粗眉大眼,十分可爱。 第3章 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轻人伸出手来,"马星南。" 清流也说:"唐清流。" "好名字。" "谢谢。" "一个人?" "不,陪刘太太来,我是她秘书。" 他说:"我与大哥陪父母。" "呵,应当珍惜这种团聚机会。" 他笑笑,不语。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会不是好青年。 他说:"爸妈一向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大哥。" "不会,只不过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脸,其实在他们心中,你俩地位同等。" 马星南笑,"你怎么知道?" "亲生父母,不会偏心。" 他改变话题,"嗳,在船上怪无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试试请假。" "七时在三楼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胆上前向刘太太请假。 老太太正与余求深喁喁细语,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宏厚扎实有弹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没听清楚清流说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挥手,"去,去。"像赶一只苍蝇似。 清流见目的已达,那里还顾自尊,一溜烟走掉。 没想到找到了余求深那样好的替工。 她走到咖啡座。 这次可真看到了任天生。 任天生观她气色,给她一杯爱尔兰咖啡。 清流喝一大口。 他轻轻问:"气恼?" 清流颔首,叹口气道:"穷人要维持一点自尊不容易。" "人穷志不穷。" "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的空话。" 任天生笑,"可是发现某人的真正身份了?" 清流抬起头来问:"你怎幺知道?"意外之极。 任天生不敢说,以往,曾经有母女在船上度假,那人拚命献殷勤,少女以为对象是她,乐得什么似的,结果,目标却是母亲。 任天生当然猜得到。 那少女沮丧的神情,同今日的唐清流一模一样。 "你认识余求深?" "该人也是船客。" "常常来?" 任天生答是。 "每季都见到他?" 任天生笑笑说:"许多人都喜欢坐船。" "每次都找到猎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清流恍然大悟,"这船是他觅食之地。" 任天生不出声。 清流这才发觉自己的口角何等粗俗,有点羞愧,也立刻噤声。 倒是任天生,不以为意,轻轻说:"世上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一只船是社会缩影,刹那间有缘,各人聚在一起,泊了岸,各人又散东西。" 清流认为他的见解不错。 只是,外型那样好的一个人,不料是个草包。 咖啡座多了一位人客,清流见过这个艳女,她也认得余求深。 噫,难道半条船都为这个人倾倒不成。 清流不想同她搭讪,不料她却有意思说上一两句。 她诉苦:"青春貌美还比不上金钱。" 清流忍不住说:"也有人不爱钱。" 那艳女笑了,"谁,你?我?" 清流不敢搭腔。 "在这只船上的人,不是被请的,就是请人的,都是一种交易,你说为的是甚——?" 没说上几句,有人在远处喊她:"娜塔莎,娜塔莎",一定是请她的人。 她摇摇头,站起来走开,脚上踩着九公分高跟鞋,不知怎样走得动,真是练出来的功夫。 任天生看着她的背影,不出声。 清流说:"又是另外一种人。" 任天生点点头。 清流笑,"这众生相也够你欣赏的。" 他鼓起勇气,"今晚七时,想约你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意外,"我已经约了人了。" 又迟一步,任天生顿足。 "改天见。" 清流回舱去替刘太太整理行李。 刘太太也准备跳舞。 她在挑衣裳,绫罗绸缎洒满地,不知穿哪一件才好。 "清流清流你来看看是哪件适合。" 声音兴奋得一如少女,听上去十分诡秘,清流觉得不自在,勉强笑道:"珠灰纱衣就很好。" "那是上半年的款式。" 急得团团转,坐在轮椅上顿足。 她像是真忘记了年龄岁数,刹那间走过时空,回到半个世纪以前去。 清流忽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当事人快乐即可,于是改变态度,喜孜孜帮她拎起一件翠绿色袍子,"不是带了一套绿宝色首饰吗?配这个多美。" 刘太太笑了,"绿配绿,多俗气。" "那该配什么?"清流是真好奇。 "大胆一点,配紫晶,传统些,配黑珍珠。" "红宝石行吗?" "那是险着,倘若宝石大如鸽卵,颜色又似鸽血,不知多抢眼。" 这席话叫清流开窍。 "就这套吧。" 珊瑚连忙取过袍子去熨。 老太太笑说:"我且去打个中觉。" 清流开启首饰盒子,检查珠宝。 珊瑚用自备小蒸气熨斗喷晚装上皱纹。 她对清流说:"你心地好。" "人嘛,总要自得其乐。" "谁说不是。" 清流感喟:"不知几时,人类的灵魂才会随着肉体同步老去。" 珊瑚笑了。 卜一声,忽然没了电,清流看一下,"我去找舱务员借新插头。" "快去快回。" 借到插头,回头就走,有人在走廊截住她。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与他的标志白衬衫。 他微微笑,"你怎么在这里。" 清流不知是好气还奇*书*电&子^书是好笑,他还想怎么样? "找你呢?" "有何贵干?" "七时正,一起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一怔,嗤一声笑出来,"你不是已经有了舞伴吗?" "我也有权与别人跳舞。" 清流看着他,"我想不,我另外约了人。" 她转头走,他叫住她。 "你看不起我?" 她想一想,"没有,我不敢。"这是真话。 "为甚幺态度变得如此厉害?" "因为觉得不配同你做朋友。" "你讪笑我。" 清流十分热诚,"完全没有这样的事,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心甘情愿替刘太太打点生活起居,希望你也不要看低我。" "我知道背后他们怎样说我。" "既得利益,不用理会别人闲话。" 清流顾自回舱房。 珊瑚接过插头驳上用。 "你去找找那条黑色绣牡丹花大披肩。" 清流记性好,三分钟就拿出来。 珊瑚笑,"今晚你也去见识一下吧。" "我没有琉璃鞋。" "往箱子里挑行头好了,神不知鬼不觉。" 清流迟疑。 珊瑚又饿:"你若带着三百件衣裳的话,你会不会记得每一件?" 清流笑了。 游轮黄昏驶进直布罗陀海峡,两岸是峭壁,海鸥鸦鸦低旋,那气氛神秘忧郁,可是甲板上张灯结彩,乐声不停,绅士淑女衣着华丽,笑语欣欣,恰成对比。 第7章 清流只觉眼界大开。 单是今晚,已值得上船。 她穿著一袭简单的黑纱晚装,借了老太太一条红宝石项链,已经光芒四射,有不少男士打听那是谁。 她靠在栏杆上看风景。 "找到你了。" 清流抬头,看到英俊的余求深。 她意外,"刘太太装扮妥当,待你去接她呢。" "来,先跳只舞再说。" 清流笑笑,由他带入舞池。 "今晚你漂亮极了。" "谢谢你。" "你身轻如燕。" 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这些,都不重要。" "是,"他笑,"你我都有工作在身。" 清流说:"快去吧。" 这时,有人拍他的肩膀,叫他让舞,他看了对方一眼,沉默的退下。 任天生接过清流的手,"你约的是他?" "不是。" "我造次了,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姐,不乏舞伴。" "可是他还没来。" 任大生凝视她,"不过你也并不在乎。" 清流笑了。 "你今晚真漂亮。" 给他们说多了,清流也真相信起来,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 任大生递一杯香槟给她。 才喝一口,听见甲板另一头一阵轰动!原来是刘太太上来了。 灯光下的她俨如一个女皇,头上戴着闪烁的钻冠,肩上披着华丽的绣花披肩,尺来长的丝线流苏几乎垂到足踝,精装下的刘太太有尊严有身份。 穿著小礼服的余求深站在她身后,因为太英俊了,看上去像子侄而不是像小白脸。刘太太想往前走,余求深连忙搀扶。 清流想上前帮忙,任天生忠告:"不需要你。" 真的,已经批准她告假,还碍在跟前干什么。 "到甚幺地方去开小差好?" 任天生答:"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了望台上。 "奇怪,今晚没有风。" 北斗星闪烁皎白,与月亮相辉映,叫人心旷神怡。 清流抬头观星,"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夜。" 任天生忽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清流笑了,"这两句中文诗文法似乎不对。" "诗句并不讲究文法,只求意境。" "我从前的男朋友也那么说过。" "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他丢弃我。" 任天生大吃一惊,"不可能,他是心的瞎子。" 清流笑不可仰,"谢谢,谢谢。" 月色下任天生觉得唐清流是美女中的美女,艳光不可逼视。 他轻轻说:"你要是想找一个人发展未来的生活,请考虑到我,要是光想轻松一个假期呢,我不是理想人选。" 清流一愣,不知任何置评。 "先生太心急表态了吧。" "不不,讲明白了好。" "怕会把你吓跑。" "不该跑的跑不掉。" 任天生看着她,"你对人都是这么客气,还是单单对我?" 一言提醒清流,她对余求深,好象就老实坦白得多。 任天生是个好人,她怕他受到伤害,不忍心。 而一个男生如果只是被异性指派成好人,那么,他的前途实在有限。 "我们下去吧。" 清流举起右手,了望台那么高,她几乎以为可以摘下一两颗星呢。 舞池挤破了人,乐队奏起桑巴舞。 "会吗?" 清流摇头。 任天生笑,"我也不会。" "让我们去吃龙虾。" "我得回舱去打点杂物。" "喂,你的舞伴还没有到。" "大抵失约了。" "再跳一只四步。" 他的肩膀强健可靠,夜凉如水,有温暖的胸膛可供依偎,清流也不再客气,轻快地起舞。 一曲既罢,清流说:"我得走了。" "明日我休假。" "有什么打算?" "船停在坦基亚,我陪你上岸走走。" "再说吧。" 回到船舱,只见一天一地的衣物,珊瑚正竭力收拾,她看到清流,不禁松口气,诅:"还算有良心。" 清流先脱下自己身上穿戴放好,换上便服,帮珊瑚做生力军。 "今夜她会玩到几点?" "过一刻我去接她下来。" "不能让她尽兴吗?" "身体吃不消。" "船上有医生。" "弄得不好,需召直升机救人。" "她哪里肯回来。" "双腿吃不消,那由得她放肆。" 半晌,清流说:"那余求深真有办法,把她哄得那么高兴。" "人家靠这个本事营生。" "命运真奇怪,年轻的时候,她服侍人,年老了,人服侍她。" "可不是。"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快。 老太太返来了。 轮椅推进来,余求深吻她的手道别,他柔软的嘴唇接触到的是五颜六色冷冰冰的宝石,滋味一定非常好,他才不屑去吻那些光秃的粗手。 刘老太太还在哼歌。 可是,还没上床就已经频频进浴室。 清流同珊瑚商量:"叫医生,事不宜迟。" 医生即时赶来,诊视过,说是喝多了果子酒,开了些药,叫清流密切注意变化。 老太太躺床上忽然出了个怪题目。 "去把求深叫来,说我不舒服。" 清流一跳,老太太卸了妆躺着,说得不礼貌一点,并非似海棠春睡。 清流连忙按着她劝道:"别让客人看到精神不振的样子,你说可是,免他担心。" 刘太太想想,这说得对,只得颓然倒下。 脱下来的珍珠宝贝堆了一茶几,此刻的她,也就与一般老妇无甚不同。 清流轻轻退出。 回到房中,刚靠下,又听见老太太叫。 她整晚不睡服侍她进出浴室,天亮时,连刘太太都叹口气:"难为你了,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清流倒不是计较这些。 早上,珊瑚过来,捧着大束鲜花。 "看,消息多灵通,都知道刘太太不舒服。" 医生自动来覆诊。 余求深接着来敲门,他进卧室与刘太太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才逗留了十分钟,刘太大的气色又大有改变。 她频频说:"我没事,我没事。" 随即悄悄与清流说起余求深这个人来。 "你看这年轻人怎幺样?" 清流不想搭腔。 "我觉得他根好,上了岸,想留他在身边做秘书。" 清流觉得可笑,"他恐怕不是秘书人才。" "不怕,功夫很简单,我找人教他。" "薪水一定不便宜。" "咄,我出得起。" 清流无话可说。 "你,你也给我留下。" 清流并无受宠若惊,老实说,要是有别的出路,她不想打刘太太这份工。 此刻,清流一味嗯嗯连声。 刘太太看着她,"你若不想留任呢,我给你写推荐书。" 清流苦笑,"我大专还未毕业,无专业知识,能做些什么?" "边做边学。" "谢谢你的鼓励。" "看,船泊岸了,快,快替我梳头化妆,求深一会儿来陪我看电影。" 那么高兴,什么都值得了。 对着镜子,刘太太忽然说:"清流,我买你的躯壳,卖不卖?" 清流已习惯她的怪主意,只是苦笑说:"我又笨又钝,送你也不要。" "可是,我要的只是你的肉体。" 清流啼笑皆非,"那我的灵魂又往何处去?" 刘太太哈哈地笑,"用我给你的代价买入一具较粗糙的用。" 这算是赞美吗,清流用左手抚平右臂上的鸡皮疙瘩。 "刘太太,一定可以挑到更美的躯壳。" "我喜欢你这件。"眼色有点贪婪,像看到一件设计品质一流的珠宝。清流略觉不安。幸亏片刻余求深来接了她走。清流忍不住在他背后轻轻椰抡说:"掏深点,捞多些。"余求保却不愠不火,抬起头来,露出雪白牙齿,说道:"多谢你视福。"完了。倘若还会生气,即还有血性,尚且得救,可是余求深根本一点痛痒也无。清流颓然。那是一个真正的专业好手,再过十年都不会转行。珊瑚推她一下:"你楞在这里干什么,外头有人等你。""谁?""好青年。"珊瑚给了最佳提示。是任天生来了。 "我同你去喝摩洛可咖啡。" 清流问珊瑚:"可要替你带什么来?" 珊瑚忙不迭摇手,"不要不要,无处可放。" 他带她上岸,尽往落后街道走去,以便拉住她的手。人烟稠密的游客街两边都是小贩:地毯、宝石、陶器、衣饰…… 忽然到了一幢房子门口,推开门,是一个宽大的庭院,在红尘里宛如沙漠绿洲。 有人招呼他们坐下。 "酒还是咖啡?" 清流坐在棕榈树下笑答:"小心点好,我喝矿泉水。" 任天生有点惆怅,有这样美的布景道具帮忙,女生也没有意乱情迷,不由他不佩服·余求深。 "许多法国人留下之后再也没回家。" 清流摇摇头,"难以想象,会人才不会挑这种地方落脚。" "你呢,你选何处?" "一家人在一起,且想爱,无论哪里都行,不过最好是英语国家。" 要求不算高,十分合理。 第8章 她同任天生说:"你行过万里路,感受如何?" "年轻时迷上欧罗巴洲,现在想起来,真觉可笑。" "现在我们坐在北非土地上。" "所以旅游永远使人迷惑。" 线香浓郁得蚀骨的味道渐渐入沁。 有歌女出来,轻唱不知名情歌。 清流却说:"该回去了。" 任天生永远不会逆异性的意思,付了帐,与清流离去。 要回到船上,清流才敢深呼吸。 真是一个奇异的地方,说不出的风情,却叫陌生人害怕。 清流在甲板上看到刘太太,她在观看余求深打球。 清流连忙帮她戴上宽边大草帽遮太阳。 刘太太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余求深。 他裸露了整个上身,与同伴打排球,展示了人体动态美,黝黑皮肤光结,肌肉纹路鲜明,所有女客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半晌,他取过毛巾搭在肩上走过来,朝清流笑笑,清流怕脑中烙下了他的笑意,连忙别转面孔走开。 "清流,清流。" 有人叫他,这是谁呢? 抬起头,原来是马少爷。 "对不起,清流,我昨夜失约。"他诚惶诚恐地道歉。 啊,是吗,不记得了。 清流微笑,"没关系。" "家父有点要紧事叫我陪客。" "不妨,下次再约,现在我有点事做,抱歉。" 她去替老太太取冰茶。 原来世上最没有自主的是少爷阶级,凡事需听命于父王母后,动弹不得。 这个人,给他零分已算客气,应倒扣六十分。 捧着茶过去,余求深见到了,不问自取,咕咕整只高杯饮尽。 幸亏有两杯,他再伸手来取,清流一闪,服侍刘太太。 老太太咪咪笑,"我不渴。" 清流忙劝,"消消暑,已在太阳下蒸了那么久。" 余求深说:"我去淋浴,稍后再见。" 刘太太叫住他,"求深。" 在他耳畔不知说些什么。 旁观的清流只觉自己的耳朵发痒。 回到舱内,完全另外一番光景。 刘太太一味喊晕眩,珊瑚要唤医生,她却又说:"慢着慢着,有重要事先办了再说。" 她叫珊瑚取支票簿来。 "可在马赛或尼斯提款那本。" 珊瑚取出印章支票等物,小心翼翼地问:"上款写什么?" "写现款一字,面额十万法朗。" "太太,这是作什么用场?" "咄,我用自己的钱还得问谁不成。" 珊瑚无奈,只得盖章给刘太太签名。 "还有,约船长到我房来见面。" "干什么?" "立遗嘱。" 刘太太笑得极之高兴,像是晒多了太阳,中了毒素,失去正当判断能力。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看着她把支票放入一只写着余求深的信封里。 然后她打一个叮欠,"累了。" 清流决定与老程先生商议。 电话接通,老程笑笑,"太太时时有突发的兴致。" "可是这遗嘱……" "不怕,她一年做十多廿次新遗嘱。" 啊,是这样。 老程问:"一切还好吗?" "托赖,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过了。" 老程笑,"年轻力壮,挺得住。" 清流不语。 "太太没有后人,亦无亲属,给谁花钱,毋需替她担心。" "是。" 清流问珊瑚:"真的一个亲人也无吗?" 珊瑚笑,"若肯请客,一百桌也坐得满。" 一上船,岸上烦恼丢到海里,无忧无虑,清流开始投入假期。 晚饭时分,她去叫刘老太。 老太太模糊地说:"让我多睡一会儿。" 一摸额头,熨手,珊瑚及清流连忙打电话到诊所。 医生到了,摇头,"怎么不好好休息?" 清流赔笑,贪欢,是人之常情。 "我替她注射,好好睡一晚。" 珊瑚微笑,"爱跳舞的人又可去跳舞了。"指的是清流。 医生离去,余求深进来。 "刘太太有东西交给我。" 珊瑚走到床头,把那只信封递给他。 他拆开,目光如闪电,校对过日期、签名、银码,马上收进口袋。 接着,他并没有问候刘太太,也并不道谢,潇洒冷酷地离去。 他可不怕暴露真面目,这倒也是优点 "看到没有,"珊瑚感喟,"钱可以买到的,不过是这样。" 刘太太蜷缩在大床一角,从背影看去,同贫穷孤苦的老妇相同,不过一觉醒来,她有佣人服侍。 财富还是可以帮到她,一切都是买回来。 "支票,可是要到尼斯才能兑现。" "放心,"珊瑚笑,"现金支票,打个折头,立刻可以变钞票。" "船上又不必花钱。" 珊瑚大为诱异,"你没到二楼赌场去看过吗?" 清流楞住,真的,怎幺没想到。 "多多都不够花。" 接着,清流听了好几通电话,都是问候刘太太,最后,有人找唐小姐,清流一怔,"我就是。" "清流,我是马星南。" 清流没好气,"又是什么事?" "出来喝杯茶。" "我正当更。" "一定抽得出十五分钟。" "好,长话短诅,请尽量浓缩内容。" 咖啡室里,马星南一味道歉。 清流说:"我接受你的歉意,行了吧?" "那么,我们今晚——" "你不必补偿我,我没有损失。"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马星南沉默一会儿。 清流雪上加霜,再加一句:"你爸爸妈妈叫你呢,你该走了。" 马星南只得站起来离去。 第4章 这时,侍应生才把冰咖啡迭上来,一看,正是任天生。 他笑,"原来昨晚约的是他。" "你也来多事!"清流白他一眼。 任天生只是笑。 清流惆怅,"你看,挑男友多难,高不成,低不就。" "小马人不错,对下人没有架子。" "可是缺乏主见。" "未曾自立门户之前,听从父母意见,也是很应该的。" 总不能像余求深,似一股不羁的风。 任天生算则中了吧,可是不知怎地,他那种性格的男子,永远只会成为异性的至佳好友。 清流说:"毫不相瞒,我上船来,也是为着闯世界,找机会。" "是,这船也是冒险家乐园。" "你,你也是怪人,"清流狐疑,"全船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你,无处不在。" "今晚可有兴趣进赌场?" "不去了,人生根本就似小赌迭大赌,赌时间精血青春。" "你的赌本充沛。" "开玩笑,双手空主,赤条条出来碰运气。" "根多人都是这样起家。" 清流答:"像刘太太,赌本是四十年阳寿,还算是大赢家呢,有什么乐趣,顶多是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而已。" 传呼机响。 "你看,来了。" 清流赶回去,刘太太正在辛苦呕吐。 看到清流,极之生气,竟伸手来打,一边骂:"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清流闪避,她一个踉跄,清流只得扶住她,她吐得清流一身都是,秽臭难当。 清流一声不响,扶她躺下,自去清理。 珊瑚在身后说:"叫你找余求深来。" "我去何处找,船那么大。" "船长室或许有办法。" 清流洗一把脸,出去,踌躇一会儿,敲他的舱房门。 没想到他在房内。 出来开门时笑笑,"你终于来敲门了。" 刘太太想见你。" 百忙中清流好奇地张望一下他的房间。 余求深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把门打开,"进来,里边没有人。" 他在看书。 书名叫《相信你的直觉》。 清流微笑,她重复:"刘太太找你。" "我也正找你呢。" 一样是在刘巽仪手下讨饭吃,余求深胆子特别大,有恃无恐,这时,令清流佩服。 她闲闲在椅子上坐下,享受不羁。 "找我干什么?" "聊天、说话、解闷,关在船上久了,有种失却自由的感觉。" "你可以上岸走走。" "最终还不是要回来。" 余求深懒洋洋举起双臂,放到颈后枕住。 清流可以看到他腋窝,本来不过是身体一部份,沙滩及运动场上时时见到,但是清流忽然别转头去。 余求深又说:"像不像生命?无论走到哪里,始终要回家。" 清流问:"你有家吗?" "我无家,你呢?" "我连居所也没有。" "那可巧了,两个没有家的人。" 清流忽然站起来,"你不见刘太太算了。" "你急什么?" "她怪可怜。" 余求深嗤一声笑出来,"你只有比她更窘。" "你口中没有好人好事。" "我才不会替她担心。" 清流走到房门口,他忽然跳起来推上门,低头凝视清流。 清流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面孔,真想伸手去抚摸那漂亮到极点的眉眼。 终于,她自他臂弯钻过去,打开门,回到甲板上。 世上许多好东西,都需要付钱,才能带回家呢。 第9章 她同珊瑚说:"我找不到他。" 珊瑚却说:"她睡了,我同她说,那人待地睡醒了才来。" "何苦骗她。" "你也知道那人一定会来。" "不过是为了她的钱。" "当然,谁不是,不然,谁会在这条船上载沉载浮。" 清流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鬼故事:一只幽灵船恒久在海中飘浮,乘客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奈地被逼吃喝玩乐,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清流打了一个冷颤。 "我想上岸。" "谁不想。" "不,珊瑚,我指双脚踏上陆地。" "我也是。" 真没想到一下子就闷了,船在下午到了尼斯,著名的翡翠海岸,欧洲最时髦的度假胜地。 珊瑚说:"上去走走吧。" "刘太太醒来怎么办?" "有我呢。" 清流换上便服走上岸去。 一整条海滩大道上都是名贵的珠宝及服装店。 有人前来搭讪:"小姐,你可想做电影明星?我可以搭路。" 清流心想:先处理你自己吧!皮条客。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差些尖叫起来。 "不怕,是我。」 看清楚了,清流松口气,"天生,是你。" "我看见你下船,追着上来。" "我刚预备回去。" "为什么?" "我荷包空空,走不动。" "吸口新鲜主气总还免费。" 清流笑了。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清流十分意外,"我?" "不是想在船上工作?我们正聘请侍应生。" 清流苦笑,"没有比较不吃苦的工作?" "好歹也是一个开始,凡事从头起。" "你说得对。" "这是公司应征地址及人事经理姓名。" 清流贴身收好。 "上岸之后,你可是住亲友家" "我没有亲友。" 他担心起来,"生活没有问题吧。" 清流老实回答:"很有问题。" "不怕,路是人走出来的。" 清流听到这句老话,笑得弯下了腰。 任天生尴尬地看着她,不知说错了什么。 清流把手圈进他的臂弯,"来,让我们到处走走。" 棕榈树下,是谈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无牵挂,才是说话话对象。 谈到抱负,清流慨叹,"一个自己的家,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半晌,转过头来问:"你呢?" "一盘小生意。" 都不难做到,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 那天傍晚,刘太太醒来,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 她兴致很好,忽然问:"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 "健康。" "咄,谁说这个。" "真爱。"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两情相悦呀。" "男欢女爱。" 说到这里,一老一小齐齐叹息。 珊瑚在背后咪咪笑。 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 老太太非常满意,忽然想起来,"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 门口有人应道:"在这里。" 这小子总算出现了。 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由他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独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头沉思,鼻端闻得一阵香气。 唐清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不请自来,坐到她对面。 她笑笑开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脸。 "马小姐你好。" 马红梅说:"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 "不敢当。" 红梅却笑了,"有什么关系,同台吃饭,各自修行。"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第10章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份,孜孜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在船上,船长可以主持婚礼。"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 珊瑚说:"还是待上了岸,找律师商议过的好。" "唉,事事同他们谈,没有意思。" 清流赔笑,"太太不过说说而已。" "谁说的?我十分认真。" 珊瑚已不敢多说。 接着,刘太太自言自语道:"年年来那不勒斯,这次最高兴。" 清流趁转背,同珊瑚说:"会不会遇到骗子。" "道行够高,骗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关心?" "放心,老太太许多财产,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 清流吁出一口气。 珊瑚问:"你猜是谁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当然不是船长。" "难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会是余求深吗,他愿意结婚? 做他们那一行,最开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无牵无挂,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 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 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迎头就碰见余求深。 这人又晒黑了,只觉他眼睛更亮,牙齿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处?" 清流答:"叫厨房准备白粥酱瓜,多日来吃西菜腻了。" 余求深大表讶异,"做得到吗?" "咄,轻而易举,有钱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着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余求深答:"我也不过是找生活。" "你的要求比我们高深千万倍。" "你太看好我。" "听说,最近有人向刘太太求婚。" 余求深一怔,"有这种事?" "若是真的,倒是好机会,辛苦三五载,可分一半财产,一劳永逸。" "你倒是精通算术。" 清流微笑,"还不是跟你学的。" 余求深不再争辩,"来,一起到厨房看看。" 大师傅开头不愿给他们进去。 "你尽管吩咐,刘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 "那你做花生果肉、皮蛋炒鸡蛋,以及蚂蚁上树给她下粥。" 清流暗暗好笑。 大师傅搔头。 "有无考虑设中厨招待人客?我经过餐厅,闻到芝士牛油味,已经倒胄口。" "余先生,我实在不能让你进厨房。" "我只需一只炉头。" "再逼我可要叫船长来主持公道了。" 有人出来,"什么事?" 是一脸笑容的任天生。 大师傅如释重负,"好了好了,小任,你来应付同胞。" 他乘机一溜烟跑掉。 任天生说:"两位请回,一切包我身上。" 余求深一笑,想偕清流离去,谁知任天生说:"清流,请你做我助手。" 没想到他也有一手。 余求深也不争,耸耸肩离去。 清流留下来,意外的惊喜:"你擅烹饪?" "你且试试我身手。" "厨房重地,我是外人,不便久留。" "我自问身手敏捷。" 他三两下手势,取出家伙。 "嗄,居然还有海蜇皮子?" "不然经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火合]死了的鱼不成。" 清流与他相视而笑。 做好了小菜,清流想端去给刘太太。 "慢着。" 清流一楞,"怎么了?" "这是我请你的。" "咦,那我主人呢?" "这碗白粥才是她的。" "我以为——" "吃得好,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昔日御厨从来不做时鲜菜式给皇帝尝,就怕上头烦个不休,你明白吗?" 清流骇笑。 "来,请坐。" 清流也不客气,就在厨房一角坐下来品尝清炒小菜。 "哗,美味。" "多谢欣赏。" 清流看着他,"你在船上来去白若,通行无阻,气度不凡。" 任天生一怔,"这船是我家。" "看得出你是真喜欢。" "你愿意上这只船来吗?" "我稍嫌晕浪。" "会习惯的。" "我会详细考虑。" 清流捧了白粥给刘太太。 她正在抚自己的面孔,把松脱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撂去,绷紧一点,左顾右盼。 珊瑚过来笑说:"好香。" "没想到白粥成了稀品。" "物以罕为贵嘛。" 珊瑚递一张帖子给清流。 "这是什么?" "马家请你同桌吃饭。" 清流一怔,"我有职主见在身,怎可开小差。" "那你去推掉他们。" 老太太却加一把声音:"去就去,怕什么,我支持你。" 清流不出声。 "珊瑚,把那件洒金粉大红晚装取出给她,还有,戴那顶钻石冠冕,当参加化妆舞会。"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珊瑚,替她打扮。" 珊瑚愉快地应允。 "马家算什么东西,炒两块地皮,发了几文,即时狗眼看人,从前他们祖父要不是得刘家借贷……算了,"她挥挥手,"英雄不提当年勇。" 珊瑚拎出那件裙子来。 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夸张、炫耀、俗气,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 腰身只有一点点,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气,忍住,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 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声吞气。 "今晚,尽管大胆赴约。" 老太太不需人陪? 才在狐疑,余求深已经来了。 这真是一石两鸟之计,又可把清流支开,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 余求深蹲到她身边,喁喁不知谈些什么。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轻轻同清流说:"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 数目已经不少。 珊瑚说:"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来,"珊瑚说:"我帮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记住,十二时正要回来。" 两个人都笑了。 马星南打电话过来,"六时正我过来接你。" 清流急急应了一声。 珊瑚正帮她梳头,将一把头发束到头顶,然后,捧出一只饼干盒子似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钻冠。 "哗。"清流忍不住张大了嘴。 珊瑚笑,"这是首饰头面中之王,来,没有衔头也要试一试。" 钻冠稍有份量,两边扣紧了,把清流整张脸映得宝光流转。 女性追逐钻饰,实在有最佳理由。 珊瑚赞叹:"再不需要其它饰物。" "这顶皇冠做工如此细致,不像是现买。" "好眼光,这原是俄国罗曼诺夫皇族遗物,列宁大革命时流入欧洲,贱价出售,正是有钱人搜刮钻冕最佳时刻。" 清流恻然,"原来全是身外物。" "正确。" 六时正,她走出船舱,马星南看到她,啊地一声。 第5章 步入宴会厅,所有人客及侍应生又是嗡嗡嗡窃窃私语。 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来迎宾,以示尊重。 马红梅完全改变态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边。 清流真想告诉她:衣服、头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点,全部得归还。 穿上那样的衣饰,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庄,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马家的人也不便随意开口。 第11章 终于,马老先生试探地问:"听说,你是刘太太的谊女?" 连清流自己都觉得讶异,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马星南来解围,"我们跳个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来松一松。 他俩转到舞池。 马红梅看着清流背影说:"还有一个谣传,说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宠。" 马红梅冷笑一声,"妈,你肯把那样名贵的钻饰借给我戴吗?问你多次,只说在珠宝店里修改。" 这时有人客欢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马星南说:"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么,到甲板散步总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视地面。 码头上涌满穷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挥手。 远远看到清流,大声喊:"美丽的小奇*书*电&子^书姐,请施舍角子,掷下来即可。" 清流骇笑,没想到这种情形会在非第三世界发生。 马星南说:"孩子讨钱用是那不勒斯传统。" "应该禁止呀,如此有辱国体。" "也许,人家没有那么多心。" 乐队在餐厅里演奏《回到苏伦托》。 "明早我们去苏伦托碧绿岩洞游览如何?" "明日再说吧。" 这种人家,面色转变太快,清流适应不来。 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红锻鞋有点轧脚,清流便藉词早退。 她特地走进餐厅向众人一一道别,马太太还搂着她吻颊,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离开人群,才松一口气。 第一件事便是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回舱房。 进了门,发觉灯全熄了,未到十二时,刘太太已经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后拉下拉链,嘘,肌肉与脂肪齐齐恢复原状。 她把裙子搭在沙发上,待明日处理,一迳回卧室卸妆,在浴室轻轻除下钻冠,洗干净脸,她叹口气,走到床边,开亮了台灯。 床上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后一步,撞到茶几上,发出响声。 床上的人醒来,嘘地一声,叫她肃静,以免吵醒刘太太。 清流停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惊又怒,喝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求深笑着反问:"你说呢?" 清流取过电话,"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卫。" 余求深轻轻说:"是刘太太叫我在这里陪她。" 清流放下电话,"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换房间。" 清流连忙披上浴衣,"将你的门匙给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卧室出来,会怎么说?" 清流恼怒,"我管人说什么,下了船,各散东西,永不见面。" "这么说,你我怎地有缘。" 清流看着她,只见他裸胸宽大强壮,不见一丝脂肪,下身用被褥遮盖着,她忽然涨红面孔,忍声吞气,走到起坐间,蜷缩在沙发上睡。 良久,她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过来,推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无比讶异。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压低声音,"你要当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没问题,太太要是反对呢?" "我不是卖身的家奴。" 刘太太起来,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兴?" 清流赔笑,"回来发觉寝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后也与她做室友,你说可好?" "不嫌挤吗?" "没关系。" "随你吧,不过有事一叫,可得马上过来。" 清流如皇恩大赦,"是,太太。" 刘太太打一个呵欠,"累极了,"她唤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钻,经过昨夜,她怕见到这个人。 余求深听见有人叫,只应一声"来了"!久久不见影踪,清流心中暗暗生气。 半晌他出来了,披着毛巾浴袍,头发湿漉漉,像是刚淋完浴。 "求深,把我们的计划说出来给她们听。" 余求深往沙发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过一只梨子,咬一口,不出声。 "你说呀。"刘太太催促他。 老人语气如少女般娇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声。 刘太太"啐"地一声,"你不说,我来税。" 她放下了银梳子,转过头来,"耽会儿我们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这么多? 刘太太忽然笑了,她说下去:"改乘飞机到巴黎,我已联络好牧师替我俩证婚。" 清流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你们二人跟着来打点,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俩,有得忙的。" 清流还是睁大双眼,一时未能把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与欧阳律师将在巴黎与我们会合,你们放心,这次将会是正式合法的婚礼。" 清流霍地转过头去看着余求深。 这时,他也收敛了笑容,平时动人的眼睛呆视前方,暂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间,事情产生了这样大变化,刘太太办事能力怎地高强,几通电话便已安排好终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私人秘书。 清流只得说是。 "在巴黎逗留两日,然后飞到雅典再上船,时间刚刚好。" 清流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太太宝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肉体力气,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刘太太忽然咕咕笑,声音似猫头鹰,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说:"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与珊瑚同房,对不起。" 原来如此。 "来,准备下船。" 珊瑚连忙问:"太太,可需携带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内什么都有。" 清流立刻着手替主人化妆。 这样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不知还受不受得住折腾,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们一行四人离船上岸。 任天生闻讯赶来,他要见的是唐清流。 见清流脸上的疑惑惊骇之意仍然残留,任天生轻轻安慰她:"世上什么怪事都有。" 清流嘘出一口气。 真可悲,余求深从卖艺沦为卖身。 "你有我的地址电话。" 清流颔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车子在等,立刻驶往飞机场。 一路上余求深不发一言,搀扶着老太太,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母子。 在飞机上,老太太要求与清流同坐。 飞机舱微微颤动,似还在船上,真像个梦,可惜,这是别人的梦。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决定结婚。" 清流无话可说。 "我从来没有结过婚。" 如果她指刘太太这身份是买卖的结局,那么,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辙。 "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闭上双目,"以后,你们仍可叫我刘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奥赛飞机场接她们。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赶来了。"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说:日子久了,你会习惯,同我一样。 他对余求深非常客气,一点也没有轻蔑之意,这老程真会做人。 车子驶往刘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佣人满脸笑迎出来,一进门,只见到处都是鲜艳的花束,推开窗户,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广场及香舍丽榭大道。 老程说:"这里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刘太太笑着抬起头来,"老程你倒会做人情,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试穿婚纱。" 什么?清流呆住,原来还有蛇足。 "服装师马上要来了。" 可是刘太太已经累得往卧室走过去。 余求深在书房与欧阳律师密斟,一定在谈价格。 清流抬头欣赏客厅天花板上壁画,她只有在电影中见过这种场面。 设计师准时来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纱,对清流说:"大改动是来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时就举行婚礼。" 另一人笑,"刘太太身段是标准三十八号,不必太多改动。" 清流立刻知道是误会了。 "不,我并非刘太太。" 两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请跟我到这边。" 寝室门打开,两人看到苍老佝偻的刘太太,脸上闪过一丝恐怖的神色。 刘太太巅巍巍站起来,可是那袭纱衣一累累一层层,瘦弱的她撑不起来,也无从修改。 她大发雷霆,掷烂一只水晶花瓶。 珊瑚忙来安抚。 清流立刻带着设计师出去。 二人面面相觑,匆匆离开。 这时,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风景,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之状。 他闲闲说:"此处看不到赛纳河。" 清流没好气,但是,也不能责怪他。 他虽然是戏中主角之一,但导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轻轻罩着一层烟霞,他转过头来,朝着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宝店取结婚指环?" 第12章 珊瑚出来说:"清流,太太要同你说话。" 清流只得匆匆跑进房中。 刘太太的气已经消了,颓然问:"怎么办?" 清流心急生智,赔笑道:"穿缎子套装好了,华丽丝森逊也没有穿婚纱。" 刘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会说话。" "我讲事实。" "你替我去办吧。" 清流松口气。 这时,连她都有点累,走到客厅坐下,用手托着腮,想一想该怎么办。 老程笑笑说:"别担心,我打电话叫各时装店把套装送上来。" "还要头饰帽子。" "不成问题,他们都会配好。" 他自去联络。 半小时后公寓里已堆满绫罗绸缎。 余求深却取起外套打开大门准备出去。 清流急问:"喂你到什么地方去?来帮帮眼。" "我去逛罗浮宫,你可要跟着来?" "我怎么走得开?"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顺手抽出一件,"嗯,芝韵诗,多么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试穿吧,现在,可以走了吗?" 清流骇笑。 一边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内心矛盾挣扎半晌,秀丽的脸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终于,清流微笑,"我不会做那样缺德的事,"她补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耸耸肩,开门出去了。 珊瑚气道:"什么样子。" 老程却说:"这里没他的事,怪闷的。" 到底是男人比较了解男人。 "婚礼几时举行?" "明早十时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师上门来,就在这里举行。" 清流意外,"这么方便?" 老程笑道:"可见欧阳律师办事是多么妥当。" 跟着,医生上来替刘太太检查身体。 珊瑚斟杯咖啡给清流。 清流问:"你还有没有荡漾的感觉?" 珊瑚摇头,"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说:"我却还在摇摇摆摆。" 珊瑚含有深意地说:"你的确是比我们敏感得多。" 医生一走,布置婚礼场地的人来了,没有太多改动,只捧来更多鲜花,把几件家俱略为移动一下,又搬来一架小小古董风琴。 他们离去之际,客厅已经变了样子,举行婚礼也不觉突兀。 清流忍不住问:"明日十时半以后,余某可是有权分一半财产?" 珊瑚嗤一声笑。 老程和蔼颜色地回答:"太太不会亏待他,有些东西的确已由欧阳律师拨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满意。" 刘太太在寝室内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铺了地毯,渴望有鲜味的汤喝。 老程连忙说:"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笋丝汤。" 刘太太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黄昏,他溜达到这个时刻尚未回来。 刘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悦地发凯。 可是大门一响,余求深手里捧着一盘铃兰回来了,刘太太马上露出笑容,接过深深嗅着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难得的是这样的陈腔滥调刘太大居然受落。 各人也有礼物,由余求深亲自挑选,老程他们立刻道谢。 清流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刘太太笑说:"大家喜欢就好。" 又把婚戒传给他们看。 清流有点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环,一点花巧也无,戒指内侧刻着二人姓名缩写,刘太太叫老程代为保管。 香槟也送上来了,队伍忙而不乱,整整有条,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当当。 刘太太说:"明日劳驾各位一早起来。" 那是真的早,五时便得起床准备。 清流与珊瑚更在四时多便起来打点。 整个客厅都弥漫着花香,这时,昨天的花蕾刚刚绽放,到了中午,又该谢落了。 衣服鞋袜全部检查过熨好放在一边。 摄影师在六时正抵达,开始摆好器材。 准备午餐的大师傅也带着伙计上来,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点紧张,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挥如意,堪称是将才。 八时正,他说:"清流,叫太太准备。" 欧阳律师也来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师呢?" "已派车子去接。" 珊瑚搀刘太太起来,刘太太一时间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慢慢想起来,她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奇怪,竟没有笑意。 她握着清流的手,忽然说:"我累了,不玩了。" 什么?清流愣住。 "叫他们都回去吧。"她挥挥手。 清流低声说:"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再也没有精神。" "牧师正在外头等呢。" 珊瑚却巴不得她取消婚礼,"我立刻去叫他们走。" 刘太太又叫住她:"慢着,先唤求深进来。" 珊瑚不甚愿意,"好。" 清流识趣,正欲退出,刘太太却说:"你不用走开。" 片刻珊瑚回来说:"他还未睡醒,叫不起来。" 刘太太叹口气,"你们看看。" 珊瑚说:"我去解散他们。" 几日来的兴奋一扫而空,刘太太颓态毕露,了无生趣,"清流,你说,是否该取消婚礼。" 清流赔笑,"想清楚点也是好的。" 刘太太抬起头,"清流,说是改期吧。" 清流点点头。 清流见欧阳律师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与他耳语几句,律师手一松,甜圈饼掉到地上,可是脸上随即露出笑意。 接着,清流把消息告诉牧师,牧师的反应不一样,慈祥地劝道:"有分歧的话可以谅解。" 清流笑笑,"你误会了,我不是新娘。" 牧师张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请过来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阁下。" 她再去看卧室里的余求深。 外头闹了好几个小时,他朦然不觉,高枕无忧,露肩拥着被褥憩睡。 幽暗的寝室里有他的气息,清流深呼吸了几下。 小时候,经过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会这样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来,看着她。 清流这才知道珊瑚藏奸,并没有来叫过余求深。 这也是忠仆唯一可以做的事,护主要紧。 他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接着,取过腕表看一看,"唷,九点了。"想掀开被单起床。 然后,发觉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动,笑道:"你让一让。" 清流只得告诉他:"婚礼取消了。" 这时,连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随即恢复正常,反问:"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声,十分合理地说:"我马上收拾东西走路。" "太太并没有叫你走。" 他下床,转过头来,"小姐,知道在什么时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问:"你没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连这点心理准备也无,如何出来跑江湖。" "你——也不会一无所有吧。" "放心,一早讲好条件,我已经得到我要的东西,一点也不吃亏。" 老程说得对,刘太太的确是个慷慨的人。 "也许,这样只有轻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诚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后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笔丰富的奖金。" 真没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这时,虚掩的门外一声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声音。 余求深扬声,"进来。" 老程推开门。 余求深说:"我立刻收拾东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见你。" 余求深说:"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说:"不用麻烦,画蛇何必添足。" 他开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问:"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获不浅,人在巴黎,也该轻松一下了。" 清流轻轻说:"后会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运。" 他取过外套,潇洒地开门出去。 余求深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见清流惘然若失的样子,挪揄道:"世上这样的汤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过头来说:"不,他是他们当中很特别的一个。" 珊瑚冷笑一声。 不久,刘太太证实了这一个说法。 她尖声问:"你们让他走?"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刘太太走进卧室,嘭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里边。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收拾客厅里残局。 看看时间,才九点半。 有人按铃,原来是送结婚蛋糕上来。 清流从来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层高,全是各式各样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块淡黄玫瑰花瓣,放进嘴里。 啊,尝到甜头了。 珊瑚咕哝道:"白花费。" 第13章 老程却说:"钱不是问题。" 真没想到侮婚的会是刘太太。 纯银相架上还留着她与余求深的欢乐时光。 茉莉上来问:"都收拾掉吗?" 老程点点头。 "我去唤人来把钢琴抬走。" 稍后,清流听到古董钢琴发出铮宗乐声,有人在弹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来是刘太太,既未更衣,也没化妆,在那里弹琴呢,像只苍白的魑魅,不过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动了。 看到清流,颓然问:"他有无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刘太太低下头。 清流不忍,轻轻问:"设法去叫他回来?" 刘太太摆摆手,"他从来不属于我。" 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关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边即可。 她伸出手,想弹完那首曲子,终于颤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务,她抽噎起来。 清流吃一惊。 她从未见过刘太太哭,还以为她已成为化石,没想到还会流泪。 客厅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声问一次:"可要找他回来?" 刘太太再次摇头。 清流扶她进寝室休息。 然后,她打开了大门,学余求深那样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边走过去,只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笼罩着一阵烟霞,游客如过江之鲫,肩擦肩,日本人众多,都往道旁时装店挤。 这个名都见面不如闻名,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还在刘宅,情况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建议到南部租别墅度假,摘葡萄,酿酒,又会拉队到海滩晒太阳,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们的敌人,又是他们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调剂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刘家就像没了灵魂。 不知为什么,刘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过来,真正可惜。 清流看过地图,知道罗浮宫就在前边,步行二十分钟可到,但不知怎地,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 清流踯躅回公寓。 黄昏,华灯初上,道旁已有穿细跟高统子鲜红色漆皮靴子的流莺出动。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没有家。 清流叹息一声,回忆到极小极小的时候,每日下午放了学,母亲在操场等她,领她回家,只有那时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泪来。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问:"我们还回到船上去吗?" "那真要问过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轻轻推开门,看到刘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双目半瞌半闭。 清流吓一跳,连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谁知刘太太猛地一挡,推开她,吆喝一声:"干什么?"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虫。"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人没人,叫你来干什么,度假享福?" 一切恢复正常。 "老程先生说,我们还回到船上不?" "那么局促,不去了。" 那"么,去何处呢?" "在巴黎终老,要不,到伦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伦敦住过半年,几乎自杀,天天下雨,不见天日,每日三时天黑,整晚逼着大家陪她做三千块拼图游戏,我忍不住要辞职。" 半晌清流说:"是该让她结婚的。" "结了婚,那小白脸(奇qisuu.書)还如何有好脸色。" 老程瞪眼,"这是什么话?" 珊瑚立刻噤声。 电话铃响,老程去听了回来说:"唐小姐电话。"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惊又喜,"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要找一个人,总会找得到。" 清流长长叹口气,"又累苦,想回家乡。" 任天生笑出来,"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轻轻说了几句近况。 "原来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驶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历山大大帝的家乡。" "你对历史有点认识。" "船上诸事平安?" "若干客人预备上岸乘坐东方号快车返回巴黎。" "多会享受。" 他忽然说:"清流,极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们认识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载。" "清流,我有话说。" "请讲。" "我郑重向你求婚。" 拿着电话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响。 "我可以给你一个舒适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说下去。 "我打算转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准时回家吃晚餐,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清流轻轻的笑,轻轻落下泪来。 "我们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声。 "你可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清流终于答是。 "两天后我再找你。" 他把时间拿捏得很准,四十八小时已经足够。 也许,命运安排她跟刘太太乘不羁的风,就是为着替可怜的她安排一个家。 温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准时回来,将来,还可以养儿育女…… 清流看着天花板,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吗。 珊瑚过来,看她一眼,说道:"还未是时候。" 第6章 清流一怔,"你说什么?" 她笑笑,"水晶灯缨络上虽然有尘,但是暂时还不需抹。" "你不是说这个。" "是吗,你以为我在说别的事?" "你觉得我该找个归宿吗?" 珊瑚坐下来,"还不是时间,才廿一二岁,可会甘心长远打理家务,刻苦耐劳,永不抱怨?一个家除出准时回家的男主人以外,总得还有其它吧。" 清流吃惊,"连你都那样说。" 忽尔听得一声叹息。 原来是老程先生,他说:"错过了码头,就得像我这样,终身孤苦了。" 珊瑚没好气,"你也来发表意见,叫清流何去何从?" 老程摊摊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没有选择。" "咦,怎么说?" "我只想找个栖身之所。" "别说得这样凄凉。"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 "那对任天生不公平。" "不会的,"清流微笑,"他也会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气,"那你步刘太太后尘。" "嘘,刘太太所获惊人,富可敌国。" "谈论东家,声音小一点。" 老式电梯轧轧声上来,清流去拉开大门观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来了。 原来是杂货店替邻居送食物来,除了水果与酒,还有一整条鲑鱼,全放在纸盒内,鱼眼瞪老大,使清流别转了头。 楼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门出口,用铁闸拦住。 不见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内。 老程告诉她:"太太说,明日叫你们一起上船。" 清流点点头。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来,准备行李转飞机上船。 在飞机上刘太太吵闹不休,用杯碟掷向侍应生。 副飞机师出来同清流铁青面孔说:"请你控制令祖母,这是一辆美国飞机,袭击服务人员属刑事案件,联邦密探会在飞机场等候你们。" 清流无奈,喂刘太太服药。 她嫌苦,一口水直喷到清流脸上。 邻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难服侍。" 清流不出声,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亲也不会那样老。 刘太太终于静下来,清流到卫生间清理脸容。 她看进镜子里去,已经决定答应任天生了。 她叹口气,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刘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问珊瑚:"上了岸,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辞职,薄有节蓄,想开一个小店,做点生意。" "刘太太少得了你吗?"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佣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么生意?" "衣物干洗店。" 这是好主意。 珊瑚说:"不必担心存货滞销,货色过时腐坏,货源出问题,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几架先进机器,服务诚实可靠即行。" "知会了刘太太没有?" "我会早一个月通知她。" "幸亏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没告诉你吗?"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点巧。" "刘太太没人照顾——" "那么,你留下来好了。" "别取笑我。" "放心,老程会替她找到应当人选才走。" 清流累得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 听到刘太太发出梦呓,没有叫名字,也没有具体句子,只是一种痛苦挣扎之声。 她梦见了什么? 是过去出卖自我的岁月吗,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够能力收买一切的自己? 侍应生过来说:"已准备好轮椅,飞机即将抵达。" 第14章 清流点点头。 "华人真孝顺祖父母。" 清流忽然说:"她不是我祖母。" "呵,莫非是母亲?" "我只是她的秘书。" "天,那是什么样的工作。" 人家吃惊地掩着嘴走开。 真是,为了生活,有个限度,也不必太委屈。 当初挑中她来做这份工作,也是因为她背境奇突,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缘故。 老程真是好管家,他一定会找到更好的人给刘太太。 那只雪白的大船停泊在码头,老远就看见不羁的风四个字。 清流在心中嘱司机:快点快点,还有三十分钟船就开航了。 那船仿佛已成为她的家。 从下飞机赶来,最心急的便是唐清流。 她把刘太大扶坐到轮椅上,飞快推出海关。 偏偏她一个人被海关扣留询问了二十分钟,累东家在门口等她。 终于放行的时候,清流已汗流浃背。 又急问:"登船证呢?" 珊瑚答:"别担心在这里。"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样害怕,蓦然发觉,她已把老程珊瑚以及刘太太当作亲人。 清流顿觉凄凉,还来不及把捩水自眼角抹去,车子已经到了。 服务人员早已在等候她们。 "刘太太,叹迎你回到不羁的风。" "大家都根挂念你。" "需要些什么,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可好?" 清流松一口气,一摸,面孔冰冷,原来海风凌厉,她连忙替刘太太系上丝巾。 甲板上老远看见任天生向地招手。 她急急走向前,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听见你们今日上船,不胜欢喜。" 他与她都在工作,迅速放开手,可是她的心已经定了下来。 他讶异地说:"你瘦多了。" 她苦笑。 珊瑚过来含笑道:"清流,先把太太安顿下来。" 清流连忙道歉,推着刘太太进舱房。 一进门便看到一大盘雪白的鲜花,香气扑鼻,看了开心。 船微微震荡下下,不小心还真的不会发觉,启航了。 清流苦笑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向往旅游。" "嘘,当心太太听见。" "实在太奔波了。" 刘太太坐在轮椅里,一声不响,头上缚着丝巾,脸上架着太阳眼镜,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珊瑚赔笑道:"太太,可要打中觉?" 没有回答。 清流说:"打开露台去看风景好吗?" 珊瑚说:"你到餐厅去看看今晚吃些什么。" 清流把轮椅推到露台边,走出舱房,迎面碰见一个人。 "清流,你回来了。"语气惊喜。 清流停睛一看,笑笑,"马少爷,你好。" "巴黎之游可愉快?" "忙得不可开交,走马看花。" "可是听说——" "我有工作在身,请让路。" 把他当挡路的恶人。 "今天晚上可方便出来?" "再说吧。" 清流低头走开,忍不住再转头看他,这马星南简直不像个真人,只见他穿著大花衬衫,白裤子,白色掠皮鞋,最难得的还配着一顶白色水手帽。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在餐厅与领班聊了一会儿,他取出一客美女海伦式炖糖梨子,"请刘太太试一试。" 清流笑着叮嘱:"记得芦笋要蒸不要加牛油。" 领班连忙答应。 然后,胖胖的他忽然笑嘻嘻问:"唐小姐,好事可是近了?" 清流笑而不答,人家也是关心她。 回到舱房,见珊瑚在收拾衣物,刘太太仍然坐在轮椅上,维持那个姿势。 清流蹲下来,帮她脱去鞋子,换上拖鞋。 又笑说:"怎么还没脱下墨镜,我扶你到沙发上坐。" "珊瑚探头出来问:「下一站又是哪个埠?" "应该是希腊的雅典。" "是最后一站吗?" "我希望是,太太可别说我得福嫌轻。" 停了一站又一站,过了一山又一山,要走到几时去?清流觉得疲倦不堪。 上船至今,她未曾好好睡过一觉。 清流轻轻帮刘太太除下丝巾,拢拢头发,替她按摩肩膀。 然后,替她脱下墨镜。 "我扶你到沙发去。" 伸手到她腋下,要拉起她。 忽然之间,听到珊瑚沉声说:"放下她。" "什么?"清流抬起头。 "轻轻放下太太。" 清流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得抽出手臂,把刘太太放回轮椅。 她的脸十分贴近刘太太,这时才发觉主人的眼珠凝固,已无生气。 清流颤抖起来,忍不住摸她面孔,肌肉冰冷。 她没有叫嚷,抬头,看牢珊瑚。 珊瑚异常镇定,"立刻叫医生。" 清流拿起电话,过份紧张,拨了三次都错,全搭到别人房间去。 珊瑚过来接过电话冷静地打到医务所,"医生,请即来九o四三室,是,刘巽仪夫人,我猜她已经昏迷。" 挂上线,珊瑚同清流说:"别动,坐这里。" 过半晌,清流轻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珊瑚叹口气,"我不知道。" "上船之前,还是回到舱房之后,抑或,在飞机上?" 珊瑚说:"她一直坐在轮椅上,谁也不知道几时。" "天啊。"清流用手掩着面孔。 "医生来后,勿作任何猜测。" 她取起电话,把意外通知老程。 清流发觉自己四肢簌簌发抖,生命竟如此脆弱,今日在,明朝消失,不留痕迹。 医生极快赶到,神色凝重。 检查过后,对二人说:"已无生命迹象,照表面看,很可能是心脏病猝发。" 清流问:"我们该怎幺办?" "你们同她是什么关系?" "雇主与伙计。" "快通知她亲人。" 珊瑚回答:"她没有任何亲人。" 医生一怔。 "我们已经知会她私人医生与律师。" 船长来了。 与医生低语几句,十分客气地与清流商量:"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们会得处理,不过,希望两位不要张扬,以免影响船上其它旅客的情绪。" 清流觉得可以接受,便颔首答允。 船长像是最关心这件事,他松了一口气。 珊瑚却讽刺地说:"放心,刘太太一直是你最好的客人。" 船长只当听不见,转过头去与医生说话。 然后,他去打了一通电话。 片刻有人敲门,一看,原来是任天生,清流正想推搪他,没想到船长说:"不怕,是我请任君来。" 任天生走到刘太太面前,凝视一会儿,坐下,握着双手不动,然后对清流说:"请不要张扬。" 珊瑚实在忍不住,"我们不会对牢扩声机喊。" "我去通知希腊警方派直升机来。" 清流忽然说:"不,这不是她的旨意,请稍等,律师会同你们联络。" 刚好这个时候,电话来了。 最奇突的是,接过电话的不是船长,而是任天生。 "欧阳律师,是,此事由我负责,我是甚幺人?"他抬起头来看了清流一眼,很清晰地回答:"我是船主。" 清流张大了嘴。 珊瑚的眼光更疑惑,看向清流,似问:你可知道此事?清流郑重摇头:真的不知。 一天两个意外,一大一小,她已经麻木。 清流走到露台,不由自主地说:"太太,我们去吸一下新鲜空气。" 珊瑚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清流抬起头来茫然问:"怎幺办?" "太太一定有所安排。" 是,她一直是个非常精密的人。 珊瑚说:"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半晌,任天生出来,"两位,请过来一下。" 他待两位女士坐下,才不徐不疾地说:"欧阳律师说,刘夫人遗体可在雅典火化。" 清流点头。 "他与刘宅管家程瑞将即时出发与你们会合。" 清流又机械化地颔首。 他咳嗽一声,"我们可以将刘太太挪一挪。" 珊瑚这时说:"不必,我们不怕,让她在自己房里休息比较好。" 任天生看着清流。 清流答:"我同意。" 他又清清喉咙,"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清流却说:"我已经累了,言多必失。" 珊瑚忽然家长式地挥挥手,"有话明天再说吧。" 清流靠在床上睡着,朦胧间听见任天生派人送食物来,珊瑚与他说了几句。 过片刻,又听见马星南来找。 珊瑚告诉他:"都休息了。" "刘太太呢?" "也睡了。" 清流耳朵醒着,只觉得滑稽,她牵了牵嘴角,落下泪来。 半夜醒来,发觉珊瑚在看电视。 她问:"你不累?" "跟太太那么多年,练了出来,并不是特别疲倦。" "你真忠心。" "这是缘份。" 电视正播新闻片,地球不知哪个角落天灾人祸,新闻报告员的声音却不温不火,十分冷静。 清流用手揉一揉脸,"旅程结束了。" 珊瑚讶异地抬起头来,"是吗,你认为如此?" "一到岸,我们就各散东西,如果你不嫌弃,珊瑚,我希望与你做一个朋友,保持联络。" 第15章 "唐小姐,你有一颗好心。" 清流微笑,"一听这非份要求,即时与我生疏。" 珊瑚说:"真没想到任天生是船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船长说,他是船主之子,他家族买下这条船,派他上船视察,做详尽报告,以图改良或维持服务水准。" 清流静默。 "不可思议。" 清流轻轻接上去"「然后,是苦工或海浪使他发昏,他异想天开,他竟向一名穷家女求婚。" "出生富裕也不是他的错。" 清流一听,笑出眼泪来。 从来没有人那样为富家子辩护过。 她摆摆手,回房去休息。 半夜,像是听到有人哭泣,跳起来,侧着头听半晌,船舱内静寂无声,她才知道是幻觉。 一下子没法再睡,看着天花板,天渐渐亮起来。 清晨,她到甲板去散步,迎面而来的人客向她问候,不忘加一句:"刘太太好吗","刘太太起来没有"。 清流取出刘太太的墨镜,架在脸上,顿时拒人千里,人家不好意思搭讪打扰。 任天生过来陪她站在栏杆旁。 清流笑笑,"你好。" "发生许多事。" 清流答:"是。" "很佩服你的镇定。" "连自己都纳罕,居然不慌不忙,涎着脸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要向你道歉。" "你做了什么坏事?" "我没告诉你我真正身份。" "微服出行,当然不便宣扬。" 任天生大喜过望,"你了解?" "不,"清流看着他,"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事,也同我没有什么关系。" 任天生知道她还是生气了。 清流说:"原来整条船属于你家,那多好,浮岛似,将来,可以借它来举行豪华婚礼,把人客全部请到船上,吃喝玩乐三日三夜,多美妙,主人宾客永志难忘。" 半晌任天生才答:"我们家一向低调。" 清流说:"对不起,我竟怀着暴发户意识。" 任天生知道一时间她下不了气,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情绪异常,值得体谅,他不去勉强她。 任天生身边传呼机响,清流温和地说:"咖啡厅叫你去侍应,还有,酒吧需要人调酒,说不定,厨房找帮手。" 任天生尴尬地说:"对不起,失陪。" 船慢慢靠岸。 旅客兴奋得不得了,纷纷聚集甲板,等待上岸。 清流与珊瑚维持缄默。 珊瑚说:"任君从头到尾亲自处理这件事,是托你的鸿福。" "他不过照规矩办事。" 有人敲门。 珊瑚一看,堵住门,不肯放他进来。 "我特地来探访刘太太。" "刘太太休息。" 清流站起来一看,发觉是马红梅。 "刘太太不舒服,不愿见客。" "我有话说,我进来等她。" 清流帮着珊瑚把她拦在门外,谁知马红梅伸手一格,把她们二人推开,自顾自进来坐下。 老练的珊瑚立刻拿起电话叫服务员。 马红梅恼怒地说:"你们两个刁仆太过无礼。" 任天生已经赶到,客气地说:"马小姐,请你即刻离开。" "为什么?" "刘太太不想见你。" 马红梅下不了台,脸上一块青一块白,强横地说:"我与刘太太是世交。" 忽然之间,马红梅掩到寝室门前,用手一推,想看个究竟。 清流的心急像是要跳出来似。 可是马红梅打不开门,门早已锁上,推了几下,只得放弃。 清流与珊瑚齐齐感激地看向任天生,想必是他周到。 任天生这时不客气了,"马小姐,请。" 马红梅悻悻离去。 珊瑚问:"她来干什么?" 清流答:"像她那样被宠坏的人,一直以为世界属于她,通行无阻,她没想过有什么地方不该去,总而言之,她想去就去,只有不高兴时才不去。" 任天生笑了。 珊瑚说:"任先生,多亏你锁上了门。" 任天生莫名其妙,"我以为是你们上锁。" 清流微微变色,过去寝室门边,伸手一旋门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 她不想见外人。 珊瑚落下泪来,这次,她关上门,加锁。 工作人员来了。 任天生说:"你们先到图书馆去等一等。" 珊瑚说:"我尚未梳洗。" 清流跟着到珊瑚房中。 东家已经不在,她恢复旧时打扮,白衬衫蓝布裤,不知多自在。 珊瑚看着她,"我这才知道,唐清流最好看,原来是作女学生打扮。" 清流笑了。 忽然想起来,"太太那十只箱子怎么办?" "还都得带回去点清楚,一件不能少,否则欧阳律师会找我们说话。" "她没有亲人,东西都给谁呢?" "有了财产,当然有亲戚,你没听那马小姐说?她就是世侄。" 整整十只大箱子,抬上抬落,不胜欷虚。 清流忽然想到最大的现实问题:"我的薪水……" "放心,一定会发放。" 清流松口气,"回到岸上,我得租一间公寓,安顿下来,找份工作。" 珊瑚看着她,"我以为你会结婚。" 清流苦笑。 "不怕,有的是机会。" 她俩稍后上岸,欧阳比老程早到。 大家默默无言。 稍后老程及时赶至,站在最后排,众人都不再流泪。 仪式非常简单。 律师与任天生握手,"我代表刘太太向你道谢。" 任天生欠欠身子。 "我们就此告别,行李到岸,请通知我们领取。" 任天生答:"请放心。" 珊瑚说:"来,清流,我们陪太太回家去。" 任天生叫住她,"清流——" 没想到老程会开口:"任先生,现在我们都不再有心情,不如改天才见面详谈。" 清流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她轻轻问老程先生,"我该往何处去?" "先跟我们回大屋。" 欧阳律师说:"届时我会宣读遗嘱。" 他们一行人匆匆回家去。 房门一打开,清流仿佛还听见刘太太骂人摔东西的声音,不由得怔怔发凯。 她的寝室最接近主人房,一进房,看见床,便往下倒。 也不知睡了多久。 期间知道有人进来过,与她说话,叫她,她也会应,只是醒不来。 连医生都进来看过她,轻轻就:"没事,年轻人能睡。" 终于珊瑚来推醒她:"清流,欧阳律师快来宣读遗嘱了。" 清流答:"不干我事。" 珊瑚笑,"太太有话说,你总得听。" 清流挣扎着起来,"是,是。" "睡了廿多个小时了。" 清流吓一跳,原来一日一夜已经过去,她颓然,"真没用。" "大家在楼下等你。" 清流连忙梳洗更衣,换上黑色衫裤。 大家果然在等她,没想到老程先生如此尊重人。 清流轻轻坐到后排。 欧阳律师放下茶杯,"都到齐了?" 老程应了一声。 "刘巽仪夫人大部份财产都捐到慈善机关。" "其馀小部份财产分赠曾经服务她的员工,正规薪金及遣散费除外,作为奖金。" 欧阳律师读出名字:"程瑞,我的管家及忠友,在我家工作二十二年,我把近郊落阳路三号小别墅送给他,另外现金——" 老程先生用手帕印眼泪。 "老程,这话是你说的,你最不会花钱,给多你也无用,如果还有可能的话,速速成家是正经。" 大家低头会心微笑。 "洪珊瑚,不嫌其烦,忠心服务十七年,在我房里穿插,从来不会不见一枚针,可是一直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我赠她——" 珊瑚端坐不动,看得出感怀至深。 接着是厨子、园丁、女仆、司机,各人都有丰富的礼物。 忽然,清流听到自己的名宇。 "唐清流,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时间,可是待我赤诚,使我感动,清流似我年轻时,除却青春,一无所有,最担心无家可归,清流,我送一笔证券给你,看看是否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欧阳律师读到这里,耸然动容,像是十分意外。 清流本身莫名其妙。 债券,可以当燃眉之急吗? 读毕遗嘱,珊瑚叫人取出一只水晶碟子,上面放十来件珠宝。 "太太说,各人挑一件做为纪念,清流,你先拣。" "不,"清流连忙谦让,"我最后来,应由老程先生先。" 老程苦笑,"女性饰物,我要来无用。" 都是不贪婪的君子人。 各人随手挑了一件离开书房。 碟子上只剩下一只没有宝石的指环,清流顺手套在右手中指上,尺寸刚刚好,半晌,又脱下来细看,见指环里恻刻着字母,分明是姓名缩写,是m与w,这两个人是谁呢? 随着主人逝世,一切往事都已湮没。 "唐小姐请留步。" 清流转过身来。 欧阳律师上前来谨慎地问:"唐小姐,可需要我帮你打理那笔证券?" "需要专人打理吗?" "我想需要。"他吸进一口气。 第16章 "那就麻烦你了。" "唐小姐,每个月分利息时我通知你。" 清流问珊瑚:"是些什么证券?" "我不知道,从未听说过,你真想知道是怎幺回事,到欧阳处叫他解释好了。" 各人已打算收拾行李离去。 除出清流,他们都有地方可去,接着的一个星期内,老程先走,接着是珊瑚。 她问清流:"找到居所没有?" "在看小公寓。" "别太挑剔。" 清流苦笑,"欧阳律师说他可以帮忙。" "嗯,他那样热情,可见太太给你那笔证券价值恐怕不少。" 清流不语。 "清流,我们走了之后,你多多保重。" "我明白。" 所有的人都走了,女佣、厨子、司机、园丁,大宅只剩下清流一人。 一开口,空洞的大屋会有回音,家俱都用白布遮着,黄昏、清晨,特别寂寥。 也只有清流不怕。 她仍住在二楼的客房内,像在看守这间大屋。 一日,上午明明阳光普照,下午忽然阴霾密布,满楼的风把落地长窗吹得又开又关。 泳池的水已经放干,半池落叶,野草长得一地,清流这才发觉,豪宅同美人一样,需要不住维修装扮。 一旦疏忽,立刻憔悴,房子已经决定出售,经纪带好几个客人来看过,迟早成交,到时不想走也得走。 这一点,欧阳律师已经提醒过她。 来的时候一无所有,走的时候也毋需带行李。 骤雨大点大点落下,打在地下,啪啪声,一个个大大椭圆形渍子,很快填满整个红砖地,清流闻到一种燠热的水蒸气味。 随后,气温突降,大屋内尤其阴凉,一声雷接另一声,电光霍霍,如探照灯般自窗户窃入乱钻,似在四处搜索,怪不得古时有传说:雷神会把罪人搜出来击死。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 清流不是没听见,而是不相信在这种天气会有人来大宅。 只有任天生打过电话来,她因不想与他说话,没有复电。 这下并没有听到有车子驶近声音。 门钤又响了。 她不得不下楼去看个究竟。 才走到大厅,忽然看见高大的黑影挡在她面前,清流这一惊非同小可,是谁,谁闯了进来? 又一下闪电,照得大厅像白昼似。 那人穿着黑色西装,肩膀处已经淋湿了,他开口了,低沉的声音,"清流,是我,我自偏厅长窗进来。" 第7章 清流紧紧靠着墙壁,听到他的声音,像是陌生,又十分熟悉,不置信地问:"求深,你怎么到这时才来?" 余求深答:"我刚听说。" "屋子里的人都已经走光。" "不妨,我只来看你一人。" 他轻轻坐在沙发上。 沙发已用白布单上,他坐在上面,看上去有点奇怪。 "太太去世了。" "我知道。" "你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忽然咧嘴,像是听到笑话一样。 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的头发出任何时候都黑,眼睛比任何时间都亮。 可见他生活得极好。 "你气色不错。" "一个人必需善待自身,才能生存。" "我就没这样本事。" 清流抚摸自己面孔,"真瘦了。" 余求深却笑笑说:"你也别太谦虚,你也混得不错,听说,你承继了刘太太的美国证券。" "消息真灵通。" "你不知那是一笔什么数目?" "我将往律师处搞清楚。" 他伸一个懒腰,"我工作最重要一部份,便是打探城里哪个女子承继了什么。" 清流深深吸进一口气,"连我也不例外?" 余求深反问:"为什么要例外,你原本就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清流啼笑皆非,她扬扬手。 "恭喜你,你的愿望达到了。" "我本无目的。" "算了清流,我了解你,比任何人都多;现在,你已成富女,你的噩梦已成过去。" 清流不禁笑出来,余求深真会替女人解愁苦。 "过来。" 他拍拍身边的座位。 清流摇摇头。 "过来。" 这次,声音轻软得多。 他把外衣脱下,露出极薄的白衬衫。 清流像是可以闻到他身体的气息,在一个大雷雨的晚上,雨哗哗地不停下,又增加了诱惑。 她走过去,坐到余求深对面。 千万不要等到像刘太太那样老,那就来不及了,清流知道她喜欢这个男人。 "来,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去继续我们未完成的旅程,我在不羁的风里留了最好的房间。" "我不想生活在太太阴影之下。"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她已影响了你我一生。" "我想到沙漠去,新墨西哥就好,找一幢白色小屋,与仙人掌为伍。" "单独,还是与我在一起?" 清流问:"你不嫌我闷?" "我忠于服务行业,不会叫你失望。" "年期长短,可需订的?" "我不知多久,你会知道吗?" 清流不知如何回答,只见他伸出手来。 像有磁铁似,她的手被吸了过去,被他紧紧握住,清流混身颤动,他一拉她,她投进他怀抱,他非常娴熟地,低头亲吻她的嘴。 不知怎地,清流落下泪来。 就在这个时候,铃声大作,她惊醒。 呀,原来是一场绮梦。 可是,梦境是那样真实,她抚摸着嘴唇。 电话钤响个不停。 "清流,是天生,我就在你门口。" "啊。" "我按铃久久没人应,几乎想打破窗户偷进来。" "我也许出去了。" "不,车子在车房里。" 清流沉默。 "快开门。" 这个人自船上一直追了来,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梦。 清流不得不去开门。 "唉,这屋子还怎幺可以住人。" 沙发上罩着的白布绉了一大团,仿佛余求深真的来坐过。 任天生掏出手帕来抹汗,"欧阳律师说,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来吧,大家都很担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梦中余求深坐过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头,最后一次细细地打量大厅。 "房子已经成交,由某集团投得,决定拆卸改建低密度复式公寓。" 清流低下头。 "来,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带我去哪里?"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着他上车,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幢鸽灰色的大宅。 然后,猛一抬头,看到倒后镜里的白己,狠狠吃了一惊。 怎么瘦得双目深陷,牙床凸出,只有骷髅才会这个样子,她吓了一大跳。 任天生叹口气,"医生说,搬出来好好休养,少胡思乱想,过些日子,就会恢复旧观。" 清流用手掩住脸。 "刘太太事故,给你极大的冲击。" 清流颔首。 车子驶往山上,在清葱的林木中停下,"欧阳律师的目光还不错吧。" 清流诧异,"就是这里?" "是,全新小洋房,连家俱装修买下,如果你不喜欢布置,可以马上更换。"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别开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说什幺。" "这是你家的产业吧?" "不,是你的物业,欧阳律师代你置下。" 车子驶上私家路,停在大门之前。 清流下车,"我是穷人,我怎幺负担得起?" 没想到做完绮梦,又来做这种好梦。 任天生诧异地说:"清流,你忘了你承继了一笔遗产。" "哪有这幺多!" 任天片欢道:"比这个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师处搞清楚。" 清流真正惊骇了,"这幺说来,我以后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为生活担心。" "刘太太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说过你像她。" "你觉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样标致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你几时变得那么会说话?"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说:"就为着像,就把那么大笔遗产给我?" "她已没有办法用钱。" 清流点头,"于是她想看看金钱是否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你说呢?" "我的运程肯定从此改写。" "那么,先来看看你的寓所。" 大门打开,一个中年女子迎出来,满面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进来?"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机两名女佣帮你。" 清流骇笑,"我何尝需要那么多人用?" "唐小姐请进来。" 屋子簇新,布置大方,虽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奂美仑。 主卧室连接着宽大更衣室,推门进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挂着的,都是刘太太从前的衣服。 清流忙问:"是谁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经挂好,我不知是谁的意思。" "这不是我的衣服。" 第17章 碧玉问:"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惊,轻轻说:"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颔首,"她认为可以藉我重生。" "她注定要失望了。" 清流却迟疑,片刻她笑,"穷女总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讲电话。 清流自言自语说下去:"因为千金小姐都受保护躲在深闺里,所以什么人与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电话,"欧阳律师说,是刘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饰,都留给你。" 连那袭无人穿过的婚纱在内,婀娜地自衣柜内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捐给慈善机关。" 清流忽然笑了,"谁要穿这样的衣服?" 女佣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个人很容易会熟习这种生活。" 碧玉说:"唐小姐,中饭已经准备好,请来尝尝菜式可适合。" 一看精致的三菜一汤,清流不禁吃惊,"这样排场,一年半载怕要山穷水尽。" 任天生笑了,坐下来吃了一碗饭。 清流说:"我要去与欧阳律师谈谈。" 任天生说:"我陪你。" 两人匆匆出门。 上了车,他忽然说:"可否给我三十分钟?" 清流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你看过刘太大为你准备的家,也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应我考虑两天。" 清流叹口气,"真没想到,之后,发生了无数事。" "请赏面。"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进一口气,"首先,你要有心理准备。" "呵,莫非屋子似足皇宫。" "不,刚相反,我只是家族成员一份子,虽然身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说:"不必太谦卑。" 她上车,他把她载到山的另一边去,那一头份外宁静,似世外桃源,太阳光透过山顶云层才照过来,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开门,清流一走进去就喜欢,设备并不豪华,可是件件布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这里最好是没有慵人。 "你挑哪个家?" 一时无家可归,一时两间洋房任选,人的际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叹息。 任天生探头过来,"你在想什么?" "真正为难。"清流故意搔搔头。 "只得两天考虑不够?我愿意等。" "我不想误你正经。" 任天生一楞,惨笑渐渐浮起,"女生一旦这样为我们设想,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 "啊。" "女生爱上我们的时候,通常不顾一切剥削我们所有,时间金钱精力都得为她奉献,不爱我们之际,才会大方慷慨地说:放你一条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着脸大笑。 "我知道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这样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几乎就要保荐别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觉得倦了,坐下来,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槟。 不知怎地,在不羁的风上已经喝上了瘾。 "愿意留下来吗?" 住在他这里,势必要受他管制,听他的话,总不能在食住行都归他,然后独行独断。 清流轻轻摇头。 任天生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脚,"没有的事,是时机不合。" 早些时候,为势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头上领得一份财产,她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在这之前,饭团掷下来,她能从地上拣过吃,已经觉得万幸,肚子填不饱,还有什么资格说其它,今日,她有权选择,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刘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遗产能否改变一个女子的命运。 她虽然已经不在,可是清流却觉得她正站在一角,叉着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么时候都年轻,鬈曲的头发梳一条马尾巴,紧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浓妆,鲜红嘴唇,在另外一个国度里,没有时限,她恢复了青春,她的精魂,回来偷窃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个笑容,喃喃说:"我不会叫你失望。" 任天生颓然,"你变了。" 清流不想隐瞒,"是。" "钱会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别担心。"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脸边,这是一只温暖的大手,不知多亲切,可是,与另外一个人的手不一样。 "船主,请送我回去。" 任天生只得遵命。 欧阳律师在家里等她。 清流说:"我不需要佣人。" "可是,唐小姐,他们不会打扰你,你叫他们,他们才出来,屋子大,一个人住不好,况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证不走来走去?" "请你放心。" "我想看看财产数目。" "在这里。" 欧阳律师打开一本薄子,指着一个数目,清流暗暗数着数字后的零,狐疑地问:"这便是我承继的财产?" "不,"律师回答:"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来,可以吃好久。 律师反而诧异,"你好象不觉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么事情要叫我做?" "有。" "请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间公司?" "不,请你代我寻一个人。" 欧阳一怔。 唐清流缓缓说:"这个人,你也认识。" 欧阳当然聪明,约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叫余求深。" 欧阳踌躇。 "可是要告诉我,他不是好人?" 欧阳答:"我是你的律师,我需忠告你。" "我会应付他,你找到他,告诉他,我想见他,(奇qisuu.書)还有,我的身价不一样了。" "我反对这件事。" "一个月内不见结果,我会委托他人。" 欧阳顿足,不悦地告辞,这先后两名女东家,何其相像。 她到厨房去,自己找到作料,做三文治吃,见到香槟,正投所好,开了瓶就喝。 果然,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傍晚,只见有人替她找了香槟杯子出来,放在当眼处。 清流静寂地坐在屋内,看书、休息。 半夜,兴致来了,走进更衣室,取出新娘礼服,穿上,不知怎地,非常合身,清流觉得十分高兴,挽起裙裾,满屋乱走。 一边假装招呼人客:"不要客气,随便坐","今日天气真好","大家一起好开心"…… 然后坐到楼梯上,头忽然抬不起来,埋在膝盖里。 "同谁结婚?"仿佛是刘太太的声音。 清流疲倦地回答:"谁都不要紧。"不吃过苦的人不会明白。 然后,她回到房间里,脱下礼服。 躺在床上,开头以为有人忘记关花园照明灯,以致白光直射到卧室来,稍后,发觉是晶莹月光。 清流睡着了。 一个月后,欧阳律师只给了一个简单的报告:努力寻过余求深,但是其人踪迹遍全球,不好找,还需要多些时间。 清流直斥其非:"你办事不力。" "那么允我辞职。" "你不像动辄以辞职要挟东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欧阳叹口气,"我的确委托各地私家侦探在那个圈子内寻过人。" "怎么说?" "找不着,莫非是赚够了躲起来休息,我打算着人在巴黎登寻人启事。" 清流笑笑,"那一点钱早就花光,人也不会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办法吧。" 欧阳说:"我一个无业游民,谈何容易,唐小姐,请多宽限一个月时间。"口气像古时的捕头。 "各豪华邮轮,旅游热点,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许在迈亚米,夏季,可能在温哥华。" 欧阳说:"这个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欢容。 "还有事吗?" 欧阳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这些都是什么?" "各式各样的请帖,慈善机关、文艺团体、商号开幕……" "呵,不用,都给我合理地推辞。" "年轻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愿意陪你。" 清流摇头,"我不擅交际,说话也老错,免了。" 欧阳觉得她非常像他前任东主。 他自请帖里挑了两封出来,"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却说:"先去把余求深找出来。" 欧阳忍不住问:"为什么那么急?" 没想到清流有一个非常现成的答案:"因为人老得快。" 电话邀请也不遗馀力,可是清流不大听电话,她也根本不知道电话在大厅哪一个角落。 清流在街头长大,她懂得办事,正当她打算自己动手去查找之时,消息来了。 大概欧阳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办法,唐清流不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 "有余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处?" 清流的声音逼切得有点哽咽。 欧阳虽然已届中年,世情已惯,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嗟叹:女人,泰丰喜欢壤男人。 第18章 "有人在坦叽亚一间医院里见过他。" "坦叽亚?" "是,在北非阿以及尔。" "他生什么病?" "我不知道,也许是黄热,也许是虐疾。" "请替我办旅行手续。"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已决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个女子独自旅游的地方。" "那么,替我找一名导游。" 欧阳顿足,"我看是否能够腾出两三天。" 他结果还是挤出时间来,无意之中,他充当了监护人的角色。 到了该处,清流发觉欧阳的评语完全正确。 当地人除出讲土语之外,便说一种法裔人不大听得懂的法语,气候炎热,不消一会,全身汗湿,接着,脸上浮出油来。 公众医院肮脏危险,欧阳给她一只口罩,叮嘱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这种担心,也并非多馀。 病床一张接一张排列,躺着痛苦呻吟的病人,欧阳觉得无法查探,去接待处询问。 他准备好一卷美钞。 "外国人,黄而孔,姓余。" 翻了一大阵记录,"啊是,持美国护照,患腥红热,三日前已经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亲自看看,几号病床?" "曾经是一三七号。" 他们找到一三七,现在躺着的是一名妇女,正在咯血。 欧阳律师说:"走吧。" 清流不肯罢休,又去询问:"什么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谁会有消息?" "也许,看护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负责的看护,是一名谙英语的年轻人,看到贿赂,轻轻用手推开。 "是,姓余,住了近两个星期,热度一退,就由朋友带着出院,听说,回美国去。" "为什么住在公众医院里?" 年轻的看护笑了,黝黑皮肤衬得牙齿雪白,"他没有钱。" "美国哪里?" "没听说。" "纽约?三藩市?" "我不知道。" "谢谢你。" 清流想与他握手,被欧阳阻止。 事后,清流说:"太不近人情。" "他在医院工作,混身细菌,你没有他那种抵抗力。" 这种冷酷的势利也许是对的。 "我们尽快走吧。" "放松点,坦叽亚也有好去处。" 理智的他铁青面子说:"开玩笑。" 当夜就逼着清流走了。 "此行并非一无所得,我们会到美国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为什么没有发现他的原因,我们一直在高消费场所寻人,原来错了,他景况大不如前,该去中下级处查才对。" 清流用手掩着嘴,惊骇不已。 欧阳看着她,不出声,过一会才问:"还要找他?" "是。" "为什么?" "想亲眼看清楚。" 欧阳说:"好,范围缩窄了,比较有把握。"然后低声说:"那笔寻人开销,不如捐到慈善机关。"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梦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请给我一点水",清流这才醒悟,原来有火在烤他,他在链狱中。 可是也有好梦。 在一个星光作天幕的舞池里,他来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翩翩起舞,醒来之后,犹自觉得心满意足。 马星南来探访,清流对他很客气,陪他坐着闲谈,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远。 她在想什么? 马星南说:"下个月我们到巴黎去小住,你会不会一起来?" "嗯,呵,我有事,走不开。" "刘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实相当旧。" "屋价将捐慈善机构,真没想到那样孤寡的老太太会那样慷慨。" "她对我们也很好。" "对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们之间好似有误会,是红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蓦然抬起头来,"嗄?" 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经用完,他也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 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没有遗憾,自从上岸之后,唐清流闪烁的艳光好似消失了,本来活生生吉卜赛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敛,她好似十分疲倦,动作迟钝,像一只渴睡得提不起劲来的猫。 变了一个人,不能再叫异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那公子哥儿有点迷惘,这朵美丽的野花太快凋谢,在一只叫不羁的风的船上,她开放得最妩媚。 她没有送他,走廊里走出一个女仆,轻轻替他拉开大门。 是什么在暗地里闪闪生光? 呵原来是年轻女佣的一双眼睛。 他正想搭讪几句,忽然想起家长的教训"星南,别老是在低下层社会找女伴,不是秘书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应生、售货员……找个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们泰丰面目模糊,欠缺个性,没有生气,不能刺激他。 马星南迟疑片刻,终于静静离去,可是心中仍然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门一关上,清流松口气,精神也来了。 过几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约。 他们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园里看海景。 "海永远叫人心旷神怡。"总得有开场白。 任天生笑笑,"马克吐温说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们已经停止生产。" 清流扬起脸笑。 "听说你在寻人。" "是。" "我非常痛心震惊。" "为什么?"清流明知故问。 "同你竟在找一个那样的人。" 清流缓缓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样的交情,你竟用陈腔滥调敷衍我。" 清流笑了,"是你一定要讨一个答案。" 任天生看着她,"清流,我想与你谈一谈我们的事。" 清流轻轻说:"天生,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任天生苦涩地说:"我以为我们会比‘我们很好‘更好一点。" 清流把手伸进他臂弯里去。 可是任天生忽然生气挣脱。 清流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现在是自由身吗?" 清流看着他。 任天生直言不违:"刘巽仪太太早已寄生在你身上,她以遗产换取你的灵魂,这项交易她是嬴家。" 清流一听,慢慢别转面孔,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你开始用话伤害我了。" "我只不过指出事实。" "用话伤人者都那样讲。" "清流,你我已有话不投机的感觉。" 清流很快恢复常态,"朋友不一定要如胶如漆。" "让我介绍我父母给你认识。" 清流迟疑一会儿,"不必了。" "他们很开通很可亲,你会喜欢他们。" 清流笑笑,"你指的是他们涵养修养一流,即使心里不高兴,嘴巴也不会说出来。" "不,他们不会那样虚伪。" "连你都瞒过了,希望媳妇有好家世兼有点妆奁也是人之常情,未为势利。" "他们会接受你。" 清流又笑,"那真是皇恩浩荡。" 她走到客厅,取过外套。 "你送我回去吧。" 来时的好心情给扫得荡然无存。 渐渐忠言逆耳,但凡是不好听的话统统自称忠言,日久也不知是真是假,清流乐意与任天生疏远。 有谁会希望男伴是面明镜,日日,处处,无时不刻指出谬误。 "清流——" 清流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无奈地一吻。 清流怔怔地想起余求深。 被他吻过永远不会忘记那种酥麻痒的感觉,至令想起,整张脸的四周还会烧热。 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送你回去。" "我约了人喝下午茶。" 任天生竟顺口问:"谁?"话一出口,后悔莫及。 这句话岂是他问的,不知自量,太过失态。 果然,清流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叫她怎么回答呢,她只不过找个借口,其实并没约人。 任天生一直把她送到商场。 "可要叫碧玉来陪你?" "我自己习惯跑天下。" 清流在每间店铺前浏览。 据说,逛时装店的秘诀是穿戴得比店里货物更名贵,那样,才会得到服务员的尊重。 清流现在已不去理会那些细节,她自顾自站在大玻璃前,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有人在店内向她招手。 是谁,仿佛见过,又好似陌生。 第8章 打扮得太过时髦,因此一点性格也无,变成潮流中的一粒沙,人云亦云。 清流微笑地看着她。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清流,我是马红梅呀,进来聊天,我们几个人在吃蛋糕呢。" 在时装店,举行下午茶会?闻所未闻。 清流摇摇头。 "客气什么,一边试穿新衣,一边喝茶,不知多高兴。" 对,现在,她把清流视作同类了。 第19章 从前,华人阶级分士农工商,现在,时代进步,术化成有钱,与无钱,只此两种。 她让清流坐下,"马红梅,记得否?" 清流点点头。 "听说你在股市赚了大钱。" 不知怎地,清流回:答"我倒还没听说。"这是真的。 马红梅大笑。 她其馀的女伴也跟苦笑了。 马红梅悄悄说:"我也希望像你这样,独居,自由,有人帮我投资,聘用管家,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清流讶异。 马红梅也算得是千金小姐,怎么羡慕起别人来。 "你看我,事事受到掣肘,动弹不得,天天做伸手牌,这幺大年纪交男朋友还先得经过父母这一关,连祖母也时时发表意见,叫我左右为难。" 清流点点头。 没想到她诉起苦来。 她忘记不久之前连马星南同哪个女生说话也受她干涉,唐清流便是受害人。 "你最好,"她钦佩地说:"独立自主。" 清流客套地欠欠身。 正在这时,碧玉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清流,松口气,"唐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一定是任天生叫她来侍候。 清流说:"我要走了。" 由碧玉陪她离去。 众女在背后议论纷纷。 "看到没有,排场多大。" "无端领到一笔遗产,交什么好运。" "你也有那一日。" "我家你家都已成立基金,哪里轮到你我大施拳脚。" "这倒是真的。祖宗的钱,永远是祖宗的钱,男孙都受控制,我们女孙更加苦恼。" "唉。" 那边,主仆二人回家去。 清流与欧阳通电话:"我听人说,股票赚了钱?" "周一我会向你报告。" "还有,寻人事进行得怎样了?" "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你办事一向自把自为?" "你得信任我。" "对刘太太也如此?" "你不问我还不说,刘太太从不过问过程直至有报告。" "失敬失敬。" "据消息,他们之中,最高档的是欧洲,其次是东南亚,然后就是美国。" 清流沉默。 "世界没有多大,圈子也小得很。" 清流不出声。 "你如果觉得闷,可举行舞会玩玩,我帮你发帖子。" 清流吓得摇头摆手。 "人请我还不去呢,我怎么会请人。" "有无时间过多的感觉?" 清流微笑。 欧阳为人机伶,早发觉她话越来越少。 沉默而漂亮的女子是世上最难得的。 唯一使人担心的是,她仿佛渐渐沉湎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与现实脱节。 只有一人可以把她拉出来,那是任天生,可是任君有那样的神力吗? 可是任君从来不在清流的梦中出现。 清流时时清晰、玲珑地梦见刘太太。 梦中的她刁钻活泼尖锐,总是很年轻。 清流只看过她从前的照片,但总能毫无犹疑地认出她。 刘太太会这样自嘲:"好好运用这笔遗产,那真是我的血汗钱。" 清流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多谢你的礼物。" "生活如何?" "好多了,比较有尊严。" "总算帮到你。" 清流笑笑。 "现在,你要设法寻找的,是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 清流吓一跳,没想到一生不羁的她会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莫非这正是唐清流潜意识盼望? 不不,唐清流要追求的是爱情,或者是爱情的感觉。 梦中的刘太太伸手出来抚摸清流的脸,"不要浪费青春。" "我会珍重。" "时间过得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他们中老年人老是那样说。 一定是没有好好利用光阴,事后又赖这个赖那样。 "啊,我知道所有年轻人都不会相信。" 清流大胆问一句:"你快乐吗?" "快乐从来与我无缘。" 清流恻然。 刘太太接着说:"从此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清流喃喃答:"真有可能吗。" 她躺在书房沙发上自言自语,碧玉推门进来,听见呓语。 她轻轻推女主人。 "醒醒,醒醒。" 清流睁开眼睛,唉呀一声,"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唐小姐,任先生说想见你。" 清流缓缓撑起来,"他人在何处?" "他打电话来问你明日可有空。" "请他一早到。" "明早是美容师来的日子。" "那么中午好了。" "欧阳律师会来做财务报告。" "下午总可以吧。" 碧玉含笑,"除非你取消游泳课。" "不用,我会抽空同他说两句,他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我会告诉任先生。" 任天生在泳池边看到清流在练习蝶泳,他又觉得放心,愿意运动即表示生活正常。 他蹲在泳池边说:"我拉你上来。" 清流笑,"不用,我自己有力。" 她一拉扶手,一跃上岸。 她穿著一件头深蓝色没有特别式样的赛衣,可是苗条身段显露无遗。 本来就是可人儿,现在又走了运,更加艳光四射。 用大毛巾裹住身子,她笑:"听见你找,总有点尴尬,说不定几时又得听教训。" 任天生有点难堪。 "你像是来下最后通告似表情。" "清流,告诉我,你愿意放弃那人。" 清流明知故问:"谁?" "清流,我们之间不是有个协议吗?" "我答应你考虑,现在我已考虑完毕,天生,我们之间,没有相同之处,不能走在一起。" 他冷笑,"这笔遗产是飞来横祸。" "天生,趁大家还没有撕破脸,请息怒,我还尊重这段友谊。" 任天生颓然,"是我一开头就没有好好把握机会。" 清流微笑,"因为那时你在踌躇,这个一无所有背景含糊的女子可值得投资?故此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告诉我。" 任天生无奈。 "再劝你,恐怕连朋友都不能做,可是这样?" 清流坦白地答:"是。" 他用手托着头,"那人会毁了你。" 清流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任天生叹气,"我们认识第一天,你就觉得我可笑。" "你的价值观来自另一个星球似。" "古老,是,我知道。" "不,只是不一样。" "那种人,避开都来不及,你还要去找他。"任天生痛心疾首。 "你不明白他,也不了解我。" 任天生别转面孔,不再说话。 "欧阳律师告诉你我正寻人?" 他点点头。 "你们成为好朋友了。"语气中有点挪揄。 "听说已经有消息。" "希望他在美国某处。" "据讲他环境欠佳。" "他们那一行上落很大。" "你像是在说一门正当生意一样。" 清流笑笑。 "他在夏威夷。" 清流吃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几时发现的事?" "上星期。" "又是谁告诉你的?" "欧阳。" "为什么不立刻知会我?" "有人在欧瓦湖及火奴鲁鲁见过他,不十分确实。" 清流忍无可忍,跳起来打电话给欧阳。 欧阳解释:"也总得找到准确地址才能向你报告。" "你老把我当无知少女!" 谁知欧阳也光火了,"你不是吗?" 清流大怒,摔下电话。 任天生在一旁黯然,"你不是以前的唐清流了,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也想变成一个专横的女王。" 清流抬起头来,"你也该告辞了,我送你出市区,司机在门口等你,再见,天生。" 那个可爱温柔善解人意的少女去了何处?短短几个月,好象没有司机已经不晓得走路,学会指挥下人,不再接受有人逆她意思。 不过,这也等于释放了他,他爱慕的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复存在。 她绝对不需要他,他侍在一旁等上一个世纪也没有用。 任天生忽然发觉他自由了。 他恢复旧时潇洒的他。 他说:"过两天,我会回到不羁的风上去。" 清流闻言抬起头来,微笑,"升了职没有?" 任天生答:"现在是副船长。" "那多好,恭喜你。" 任天生知道她将永远挪揄他。 下次,遇见喜欢的,有可能性奇+書*網的女生,一定要把身份说个分明。 他要走了。 "再见。" 清流却说:"顺风。" 她没有回头,看着车子离去,在转角消失。 清流直接去找欧阳律师。 他正在开会,秘书叫清流稍候。 他匆匆出来,清流一见他便说:"我明天去夏威夷。" 欧阳也很爽快,"好,我叫秘书把联络人电话给你,如无其它事,我还有其它客人。" "没事了。"清流非常干脆。 欧阳又回到会议室去。 他表示得再明白没有:我客户很多,你阁下的生意,不做也罢,可有可无。 他不想再服侍小型刘太太。 秘书过来请清流到会客室。 第20章 "唐小姐,这是资料。" 是一只中型黄色信封。 清流忙不迭拆开来。 抖出几张照片,拍摄地点是一个沙滩,棕榈树下有几张帆布椅,有人躺在椅上。 依稀是余求深。 偷拍照片十分失败。 清流叹口气,可是,总算有他的踪迹了。 另外有一张纸,上边写着一个简单的地址:猫儿岛梦娜罗亚路三十号二褛。 注脚这样说:电话线因未缴费已剪。 清流不相信双眼,一个人竟会窘到这个地步。 她更加要赶着去看个究竟。 清流回到家,订妥飞机票,取了护照就走。 管家追上来,"唐小姐,你出门?怎么不叫我收拾行李。" "我三五天就回来。" 管家急道:"唐小姐,留个地址,方便照顾。" 清流笑了,"以前,我还需照顾别人呢,别担心。" 她一个人走了。 转小型飞机到了猫儿岛,清流忽然害怕起来,她一个人站在棕榈树下簌簌发抖。 这,不是一步一步朝火坑走过去吗。 刚自油锅跳出来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智能? 刘太太要看的也许就是这一幕:啊,唐清流,性格控制命运,财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这时,有两个少女嘻嘻哈哈走过来,把花串挂到清流的颈项上。 清流嗅到蛋黄花香,定了定神。 一辆吉普车停在她面前,华裔司机笑道:"唐小姐,请随我来,欧阳律师叫我载你去酒店。" 清流笑了,欧阳始终尽责,怪不得刘太太一直用他,她安心不少。 车子到了市内最好的酒店,司机拎起行李,陪清流进内。 "谁的箱子?" "啊是欧阳寄来的,是唐小姐的衣物。" 清流默默点头。 "唐小姐,我叫阿张,这几天就在酒店门口等你,载你到处走。" 清流走进房间,淋浴,开了一瓶冰冻啤酒喝。 心里一边说:快到梦娜罗亚路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边又说:那么多人劝阻,恐怕有点道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矛盾了很久,终于更衣下楼。 又有少女上来帮她套上花环,这次全是大红花,颜色艳丽。 阿张立即把车子驶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梦娜罗亚路三十号。" 一路上熏风扑面,令人陶醉。 阿张笑说:"唐小姐,探亲后可要到活火山观光?" 清流耸然动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许可证,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岩,别的游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说吧。" 车子驶进平民区。 街道渐渐污秽,闲荡的途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慢驶的车子。 "到了。" 是一幢旧廉租公寓,墙壁剥落,有异味。 清流呆呆地看着门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罗,余求深怎么会沦落在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钱。 不过,他病了,他们最怕是病,清流记得,当年在快餐店打工,计时薪,一发烧,心都凉了,靠力气吃饭,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转过头来说:"阿张,你在这里等我。" "唐小姐,这里人杂,我陪你进去。"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阿张有扎实的肌肉,看样子经过特别挑选。 走进公寓,气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这同外头的鸟语花香是两个世界。 三楼,是哪一座?二楼共有四个单位,走廊昏暗,只有一盏小灯。 清流在走廊呆一会儿,凭直觉指向甲座。 阿张去按铃。 半晌,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子,有人张望出来。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肤,红丝眼、黄眼白,"找谁?" "一个华人。" "啊,清人在乙座。" 门嘭一声关上。 阿张去按乙座门铃。 清流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直没有人应门,然后,阿张发现了,"咦,门虚掩,没上锁。" 他一手推开门。 "唐小姐,跟在我身后。" 室内有人。 一个男人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室内犹如垃圾岗,堆满脏衣服、酒瓶,以及剩馀食物,清流别转面孔。 阿张低声说:"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声音干涸发抖,"既然来了,不如看清楚。" 阿张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床边,把那男子翻过来。 他还活着,只不过烂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个子大得多,也不染黄发。 阿张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强睁开眼睛来,又闭上。 阿张找来一杯水,淋到他脸上。 他伸手来挡,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么都肯做……" 连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 阿张把一张钞票塞进他口袋,"余求深在什么地方?" 那人又惊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与他分手。" 阿张再给他一张钞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医院里。" "什么病?" 他哑笑,"我们这种人,你说生什么病?"头颓然垂下。 阿张站起来,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见。 清流泪流满面,呆立在门边。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蹑足走过,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转身离去。 阿张放下那人。 他犹自叫喊:"喂,你们是什么人?" 回到街上,阿张松口气,速速把车驶走。 "唐小姐,我载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医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间链狱去。" 清流茫然,"猫儿岛不是世上乐园吗?" 阿张苦笑。 医院在山坳,风大,站着都可以听到呜呜声,衣据腊腊声响。 在柜格问了半晌,幸亏都说英语,比上次方便。 看护在电脑上找到记录。 "余,男,廿八岁,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说他愿意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日子。" 清流的头顶被浇了一大盘冰水。 "是什么病?" "我们不便透露。" "有无地址?" "我们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张轻轻说:"唐小姐,我有办法,你且到接待处坐一坐。" 他在机器处买了一杯热可可给她。 风忽然停了,大雾降下来,笼罩住整座建筑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呻吟之声,像煞幽灵求救。 她打了一个冷战。 半晌,阿张回来,不动声色地说:"有了。" 如此有办法,当然不止司机那么简单。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带我去吗?"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最好不要见他。" 清流想很久,"谢谢你的忠告,我还是要见他。"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阿张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加了油,把车子往郊外驶去。 "他住在一个菠萝园附近。" 清流不觉得肚饿,坐在车中,一声不响。 山路巅簸,车子有节奏地摆动,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与雪白的牙齿。 自不羁的风下来,不知已过了多少岁月,仿佛已有半个世纪。 忽然听得阿张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是有重要的话说吗?" 清流点头,"是。" 阿张不出声了。 是,她想对他说:以前,对我来说,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来寻找彼时的梦。 车子驶了个多小时。 "到了。" 小路通往几间砖屋,他们下车向前走。 远处,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菠萝田。 这时,清流觉得腿软,阿张过来扶她。 两只金色寻回犬听到陌生人脚步慢慢走出来探听消息。 接着,一个穿著大花宽身裙的土著妇女走到门口,扬声问:"找人?" "是,找余先生。" 妇人上下打量,"你们是他什么人?" 阿张自作主张,"亲戚,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变了口气,"请进来。" 清流不声不响跟在阿张身后。 小砖屋内相当整洁,电视荧幕正转播垒球比赛。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声音说:"余不行了,眼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们刚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门口。 "我女儿把他看护得很好。" 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妇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第21章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脱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是得寻找余求深。" "清流,你已经见到余求深。" "我们搞错了,非得继续努力找不可。" 欧阳只得说:"是,是。" 他带着清流回去。 一路上并无异样,在飞机上,她小睡、翻阅杂志、看电影。 忽然之间看到好笑的情节,她笑个不已,笑声并不难听,宛如银铃。 可是她并没有在一两分钟之后停下来,仍然奇+書*網格格笑下去,前座开始有人侧目。 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欧阳不动声色,轻轻按住清流手臂说:"你看这段新闻。"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转,笑声才停下来,她看着经济版头条,过一会儿茫然问:"任天生是谁?他主持新船下水礼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温和地说:"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欧阳立刻请医生来。 清流说:"我可没有病,为什么找医生?" 欧阳安抚她:"跑完天下回来,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极了。" "你随时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个懒腰,往楼下走去。 管家碧玉连忙出来说:"唐小姐,这边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记得寝室在何处,要叫人领着进去。 殷医生来了。 欧阳与她在书房细谈。 殷医生听完细节,沉吟半晌,"我看得联络精神科的赵医生。" 欧阳心凉了一截。 第9章 "别担心了,及早治疗,可以痊愈。" "是什么症?" "不肯定,我并非专科医生,需请教小赵。" 欧阳恻然。 "当事人毋须工作,又有人服侍,小病不碍事。" "她从前是个最最健康勇敢的女子。" 医生无言,隔一会儿才说:"人人病发之前都十分正常。" 过一会儿,赵医生来了。 欧阳十分纳罕,这些女西医,如何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 她听过病况,微微笑,"我想我会推荐心理科陆医生。" "不用做脑素描?" "当然可以处理,但我看是心理问题。" 欧阳问:"陆医生可否到这里来?" "应无困难,但是病人有时出去走走,有益无害。" "我怕唐小姐不肯去。" 两位医生点点头,"我与小陆商量一下。" 当晚,清流发起高烧。 殷医生非常谨慎诊治,最后为安全计,决定把病人送往医院。 清流并不反对。 殷医生轻轻说:"我是你医生,我会照顾你。" 清流坦然微笑,"我不害怕,或许,即将可以见到母亲了。" 殷医生无言。 万幸病情隔一日便稳定下来。 陆医生已经来过,与她谈了几句。 清流像是很喜欢与陆医生倾谈,她这样同欧阳说:"医生漂亮沉着,真是难得,十分智能,又有耐性,每日与她谈上一小时,非常开心。" 能够这样清晰地分析医生性格,可见思路还算分明。 天天到心理医生处,变成她的主要节目。 渐渐陆医生把话题引入正路。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接到消息,余求深已经辞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头,"谁说的?" 她本来躺在皮沙发上听音乐,此刻反应激烈。 陆医生警惕,仍然很镇定地说:"他妻子叫人通知你,并且把用剩的款项还给你。" 清流霍地坐起来,大声斥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与余求深不过暂时失去联络而已,迟早会找到他。" 陆医生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清流。 "这是什么?" "余求深的死亡证明书。" 清流一手扫开,拒绝接受,"你们弄错了。" "不,清流——" "医生,你怎么糊涂了,难为我还一直欣赏你,我想,以后我再也不必到你诊所来。" 她一骨碌起来,取过外套手套就走。 陆医生连忙追出去,清流已经走进电梯。 看护急急致电司机,司机跑到大厦褛下,刚刚看到清流出来。 只见她怒气冲冲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司机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半晌,见她站停在橱窗前,才敢上向说:"唐小姐,我们先回家去吧。" 唐清流居然没有反对,听话地跟司机返回寓所。 从此以后,她不肯到任何心理医生的*所。 每月见到欧阳,听完财务报告,就追问:"有无求深的消息?" 欧阳默然。 清流生气,"都不知你怎么办的事,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迟些我自己动手。" 欧阳只得去请教陆医生。 "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余求深?" 陆医生微笑,"余求深不过代表她一心一意追求的一些东西。" "那又是什么,她现在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或者是爱情。" 欧阳不以为然,"咄。" "或是一点点她向往的,但从未得到过的柔情蜜意。" "陆医生,那余求深是一个——" "那不重要,我也是女人,我可以了解。" "唐清流必须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陆医生哑然失笑,"也许,你口中的死胡同正是她的避难所,正如你说,她现在什么都有了,不必担心。" "可是,人家会说她有精神病。" "欧阳律师,普通人才患精神病,富人或有才华的人只不过是有怪癖。" 欧阳摊摊手,"你都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会议解散。 一日,唐清流万分火急传他去见面。 这个时候,欧阳已经习惯她的习性,而且也不再介意,因为她对他绝对信任,而且,她那种小女孩般的倚赖,使他感动。 她在门口等他。 "欧阳欧阳,快进来。" 精神恢复了,体态半惬,比往日更加漂亮,她又喜欢穿净色简单的服饰,看上去清丽脱俗。 况且,又有身家,觊觎这可人儿的异性还会少吗,可是,她一直维持清教徒似的生活。 清流熟络地把手臂套进欧阳的臂弯。 她语出惊人:"我知道求深在何处了。" 第22章 欧阳看着她。 啊,尚未醒觉,他不禁一阵心酸。 嘴巴却不得不敷衍道:"是吗,在什么地方?" "我们应该早就猜到。" 欧阳温和地说:"你告诉我。" "当然是在不羁的风上呀,他最喜欢那只船。" "对,我怎幺没想到。" "欧阳,我们马上买船票。" "我哪里走得开。" "嗳你这个人最扫兴。" 欧阳只得赔笑,"现在是秋季,不羁的风,应读走加勒比线。" "求深最喜晒太阳,他说,男人最佳化妆便是金棕色皮肤。" 是吗,那不学无术,靠女人吃饭的软脚蟹曾经那样说过吗,有什么值得唐清流津津乐道?他实在想不透。 "你如果想旅行的话,我叫碧玉陪你上船。" "好极了,我要住那种两房两厅的大单位。" "我去看,这样急还有没有。" "欧阳最有办法。" 欧阳不为所动,轻轻说:"我怕你会失望。" "嘿,我收到可靠消息,余求深的确在不羁的风上。" 清流还故作神秘,欧阳暗暗好笑。 "那,尽管去看看吧。" 欧阳替清流订好船舱,把这件事告诉陆医生。 陆医生不语。 "她怎么可能找到那人,那人已不在世上。" 陆医生笑,"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什么?" "她要追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的理想,如果她愿意,一定找得到。" 欧阳呆半晌,终于也明白了。 他忽然轻轻问:"一个女子,长得像你那样冰雪聪明,是否一种包袱?" 陆医生收敛了笑容,略为欷虚,"所以,我打算丫角终老。" "那倒不必。" 陆医生又笑,"我是心理医生,我明白自己的心理状况,我一直希望有两个男伴,一名满足我肉体需要,另一名安慰我的心灵。" 欧阳震惊,"多么大胆的论调,唐清流比起你,还简单得多。" 陆医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说,不用为唐清流担心。" "医者可否自医?" "不能自医。" 欧阳讶异地说:"那么,你承认有病。" "人人都有病态。" 欧阳否认,"不,我挺正常。" "欧阳律师,你利欲熏心而不自知。" 欧阳变色,拂袖而去。 从此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见陆医生。 清流对于这次旅行十分兴奋。 管家替她收拾衣服,虽然阵仗不如刘太太,也足足三四只大箱子,一天换早午晚夜四套服装论,十多天下来也得换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几乎都是乳白色衣服,这倒好,不用带太多鞋子。 欧阳说:"高兴就好,一个人最要紧高兴。" 想起陆医生对他的评价,郁郁不乐。 唐清流学着刘巽仪太太的排场,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轻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并没有四处寻人,她悠闲舒适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厨房吃全素,不沾荤腥,不与人同桌,整箱某种牌子矿泉水也提前准备好,床单需一日换两次…… 不像公主,也似颗明星。 船上人窃窃私语。 "你看她什么年纪?" "廿馀岁。"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矫形医生的杰作。" "有人见过她游泳,身段的确只得廿岁出头。" "那么年轻,财富何来,父亲是谁?" "不知道。" "后台是谁?" "还没打听出来。"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么神秘,可见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声笑,"那自然,名种马连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数得出来。" "还有,毕业自哪间学校,读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干什么,对象是谁,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钱,有何用。" 语气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听不到。 要令她听到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或是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涵养忍耐功夫在这种时刻可以发挥至无限上纲。 背后必然有人说话,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怀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边围满各种年纪的男士。 年纪大一点的觉得他们也有能力提供来历不明的资源,故不甘后人,中间一撮认为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过天真期却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动人,至于在她身边兜着转的年轻人,可分两批,一种纯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种,是想捞点油水。 是,每只邮船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 因此每只船上都有余求深。 所以,刘巽仪太太喜欢船,唐清流也喜欢船。 尤其是这只不羁的风。 假期愉快极了,不像刘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轮椅,她年轻力壮,随时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请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儿,皮肤黝黑,眼睛雪亮,跳起探戈来,得身应手,从舞池一头滑到另一头,不费吹灰之力。 他并非正经人。 "你叫什么名字?" "菲腊查宁。" "不,你叫求深。" "什么?" "求深。" 那菲腊是何等机伶的角色,即时耸耸肩,无所谓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随即改变了主意,她又说:"不不,你不是求深。"语气中有点失望。 那混血儿笑了,"你立定心思没有?" 清流终于说:"你不是余求深。" 菲腊说:"好,我不是余求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余求深是什么人了吗?" 清流仰起头,"不管你事。" 若是换了普通人,早觉得唐清流有神经病,可是菲腊却是司空见惯,继续跳舞,领着清流滑到舞池另一边去。 音乐停止,他斟酒给清流。 "来,我带你去看月色。" 他握着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个冷角落,"看。" 月亮如银盘般灿烂,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吻她耳朵。 清流闭上双眼,"求深?" 对方没有回答,柔软的嘴唇又接触到她后颈。 清流微笑,陶醉地说:"求深,我们终于又再见面了,我一直盼望这一天。" 菲腊听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语言天才,他抬起头,双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刚好扣在清流头顶,轻轻说:"月色下你似一个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欢在欣赏良辰美景之馀聆听这种甜言蜜语。 清流又说:"今日,我们两人身份也已经不同。" "唔。" "有无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 "求深,让我们私奔到合里岛去居住。" 清流兴奋地转过头来,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与她温存的对象,只见他鼻高眼陷,虽然英俊,但根本不是余求深。 她呆呆地凝视他。 菲腊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想他吻她,于是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开他,受了惊似奔回船舱。 个多星期后她回到家里。 欧阳问她:"旅途还愉快吗?" "很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找到求深。" 欧阳没想到她会承认找不到。 清流娇憨地叹口气,"已经很接近了,差一点点,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欧阳默然,这简直已经变为一个游戏了。 "船上有无奇遇,说来听听。" "有两个人向我求婚。" "才两名?" "我也有点失望。" 欧阳笑,"下次可能多几个。"迟疑一下,才问:"船上可见到任天生君?" 清流却反问:"谁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欧阳说:"下次,该环游世界了。" "是否从伦敦开始?" "不,自纽约一直往南驶,经巴拿马运河,往里奥热内卢。" 清流拍手,"我从未去过南美,好极了。" "就这幺办,我帮你去订房间。" 碧玉在一旁听见,笑问:"那盏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带一个人不可。" 那种非常肯定地把小事当大事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刘巽仪太太。 清流伸一个懒腰,"倦了。" 欧阳立刻识趣,"我先告辞。" 他离开的时候,把大门轻轻掩好,他知道,从此之后,唐清流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十年后—— 几个年轻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换国籍姓名住址熟络得不得了,又约在一起用膳耍乐,把家长撇下。 其中苏玉心与杨兴亮尤其一见如故。 苏这样自我介绍:"父亲是来自香港的上海人,母亲是马来西亚华侨,我今年廿一岁,大学刚毕业,假期完毕,马上要找工作。" 杨兴亮说:"我是加拿大土生儿,家人刚由多伦多搬到温哥华,在大学读土木工程,比你大一岁。"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险,只图舒适。" "也不能怪他们,已经辛劳了大半生。" 苏玉心笑,"家父老说,一想起过去几十年的挣扎,不寒而栗。" 第23章 杨兴亮很喜欢这个短发圆脸的女孩子,有意发展感情,谁晓得呢,也许将来可以告诉孙儿:"知道我在何处认识祖母吗,是在一只船上。" "你们住在几号房?" "九o三二。" 杨兴亮了如指掌地说: "啊,那是一房一厅,我们住八二三五。" 苏玉心笑,"过得去啦,最豪华是一字头房,只得四间,那才是真宽敞。" "你参观过没有?" 苏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看过。" 苏玉心改变话题:"有无跑步的习惯?" "风雨不改。" "明早六时正在跑道见可好?" "好极了,没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厅可以随便坐。" 杨兴亮想到了好办法,"我陪他们吃第一道菜便来陪你。" 苏笑了,追求时期,男生愿意牺牲许多来迁就女生。 那天中午,他们多了一个话题。 两人手上都拿着一张考究的帖子,白色小小四折,深蓝色中英文字。 "咦,一模一样,你也有。" 请帖上写美:"唐清流女士邀请阁下参加星期三晚十时香槟派对,地址一o三三舱房。" 苏玉心笑,"我打听过了,船上凡是十八岁至廿二岁的年轻人,都收到帖子,一共廿五个人。" 杨兴亮讶异,"多么奇怪,这位女士是什么人?" 苏笑而不语。 "你一定知道。" "喂,别以为我是好事之徒。" "好奇心人人都有,我也想知道。" "那么,我说一说她的身世。" 杨兴亮催她:"快讲,别卖关子。" 苏女压低声音,"她自幼是个养女,十分得宠,养父把大笔财产留给她,结果令养母郁郁而终。" 讲完之后,非常讶异,原来说人是非有这样大的满足感,怪不得无分身份贵贱,人人好此不疲。 "可靠?"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这唐女士多大年纪?" "现在怕有四五十岁了。" "原来已经上了年纪。" "他们说她更加不甘寂寞。" 杨兴亮笑笑,"传说归传说,要见到真人才知分晓。" 年轻的苏玉心像是有点艳羡,"那幺一大把年纪,还可以如此风骚,真不容易,听说她现在长期住在船上,很少上岸。" "什么?" "她以船为家,打通了一o三三及一o三五两间房,永恒度假。" "哗,好不风流。" "可是,日子久了,也会想家吧。" "你不是说邮船已经是她的家了吗?" 苏女困惑地说:"那么,丈夫呢,孩子呢?" 杨兴亮说:"真想见见这位唐女士。" "我也是。" "不是每天可以见到传奇人物。" 杨兴亮看着新女伴,这女孩活泼刁钻,正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是过了廿五岁就需好好控制,如不,今日那值得原谅的好奇心将来演变成长舌多事可糟糕了。 这时,杨兴亮才明白为什么华人如此重视女子性格中的娴与静。 在今日世界里,要寻找这样的质素,也许会独身到老。 他笑了。 "你笑什么?" "将来才告诉你。" "男人总有事瞄住女人。" 杨兴亮打趣她:"你仿佛对男性心理甚有研究。" 这自然不是赞美,可是苏女又不方便在现阶段恼怒或是发脾气。 来日方长,逮住了他之后,才慢慢炮制他。 她也微微笑。 星期三下午,船上的年轻人已经兴奋地议论纷纷。 "据说今晚会喝最好的克鲁格香槟。 "香槟不是以唐柏利侬为首吗?" "乡下人。" "船长说,我们每人会收到一份礼物。" "一盒巧克力?" "当然不是。" "是名贵礼物?" "总而言之,你会珍藏。" "这可说是我们的奇遇。" "我情愿是艳遇。" "哈哈哈哈哈。" 女孩子们都打算打扮得花姿招展,男生也自然会修饰一番,这是看人,与被看的最佳机会。 真巧,杨兴亮母亲忽然觉得不舒服,他十分关怀,坚持陪母亲看完医生才去赴宴。 他事先关照苏玉心。 苏玉心表面上不做出来,"那我先去,等你来。"心中嘀咕:很少孝顺儿子会是好男伴。 "抱歉。" 苏女觉得扫兴,叫她一个人进场,那多没面子,这小杨不算识趣。 看完医生,又安顿母亲睡好,杨兴亮才到一o三三房去。 在门外已经听见隐约人声与乐声。 他敲敲门,有人把门打开,他递上请帖。 他肯定是最迟到的一个。 大家已经在喝酒谈天,气氛愉快。 船舱竟大得令他诧异,简直与一般大厦顶楼豪华住宅单位没有分别!落地玻璃外是岸l灯火,此刻,船正停泊在日本横滨。 杨兴亮的目光没有立刻去寻找苏玉心。 他一眼看到女主人。 她正与几个男生聊天,穿著黑色长裙子,笑容满面。 身段维持得很好,化粒淡雅,意料之外地平易近人。 杨兴亮略觉失望。 噫,如此平凡,十分正常,可见传诅是传说,真人归真人。 想象中,唐女士应该长得像蛛蜘精,即使年华逝去,也该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才是。 他嘘出一口气,自侍者手上取过一杯香槟,喝净。 这时,他见到苏玉心了,她跟一堆朋友在学最新舞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非常起劲,没有看到他。 杨兴亮不想参加那一堆人,走到另外一个角落。 他索性到露台去看星。 走到露台,才发觉可通向书房。 他犹疑一下,那是私人地带,不方便进去,可是随即发觉房中有微弱亮光。 已经有人在里头,谁? 他走近。 只看到一个背影。 一个妙龄女子坐在书房内,全神贯注对牢电脑荧幕正与人通讯。 那女子穿着肉色细网织钉亮片晚服,远看像是没有穿什么似,一个背影已经叫人心跳。 随着手臂移动,亮片一闪一闪,似美人鱼身上的鳞。 长发束在头顶,唯一首饰是一顶小小钻冠。 她赤脚,同色缎鞋踢在一角。 这是谁? 杨兴亮心目中的女神正该是如此模样。 年轻的他忽然倾心,不能自己。 心突突跳起来,噫,倘若她转过头来,四方脸、小眼睛,又该怎么办? 他说,不,不,那样的身型,一定也拥有标致五官,上帝造人,由来是偏心到不能再偏心。 他一动不动站在门口良久。 偷看美人,无论如何不觉得累。 奇怪,在船上好几天了,怎么没见过她。 也许她爱静,竟日躲在船舱里。 杨兴亮笑起来,可能吗? 天公不造美,忽然下起雨来。 露台有一半露天,他刚刚站在那一边,左肩很快淋湿。 他把握机会,轻轻咳嗽一声。 那女子察觉有人,放下手上工夫,轻轻转过头来。 杨兴亮吸进一口气,屏息看着她。 那女子的眼睛! 它们像明星似在黑暗中宝光流动。 杨兴亮感动得鼻子发酸,这才堪称是真正的美女呀。 她也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半晌,她先微微一笑,神情妩媚。 杨兴亮又咳嗽一声。 她站起来,他才看清楚地全身。 他不明白怎么一直好象有一种光跟住她似,她是否地球上的生物? 她坐到沙发上去,拍拍左边的位子,示意他过去。 年轻、貌美、动人,她是谁? 杨兴亮除下外套,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乖乖坐到她身边。 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将来,即使她有更复杂的要求,他也会持同样态度。 奇怪,有些女子就有这个本事。 他轻轻自我介绍,"我也是今晚的客人。" 对方又笑了,斟一杯酒给他。 杨兴亮看到电脑荧幕不住闪烁,过去一查,只见与她对话那人不住询问:"别走开,快回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杨兴亮忽然有点妒忌,没有征求任何人同意,伸手一按钮,关上电脑。 "喂你。" 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温柔动听。 年轻的杨兴亮忽然冲动的说:"我想认识你,把你的事全告诉我。" 她有点讶异,不过并不怪他无礼。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敲门,接着,书房门推开,杨兴亮看到刚才主持大局的唐女士一脸笑容探身进来,"可需要些什么?" 杨兴亮连忙回答:"你太客气了。" 唐女士这才发现他,不禁意外。 杨兴亮接着说:"唐小姐,能够做你的客人,十分荣幸。" 那位唐女士恍然大悟,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唐小姐,我是管家碧玉。" 杨兴亮一愣,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碧玉一伸手,"你怎么不知道,这才是唐清流小姐。" 杨兴亮霍地转过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神秘女子。 什么四五十岁,为人阴险,并吞养母财产……全部嚼舌根。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