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给你送花来》 第1章 《明年给你送花来》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小小客厅里只得几件简单的家具。 一把旧风扇轧轧声转动,左摇右摆,像一些人的立场,忽而转向这边,随即又拧到那边,十分劳碌,转得多了,机器不灵光,发出烦琐的声音来。 华芝子坐在塑胶皮梳化上,一动不动。 她对面是一对年轻夫妇,洪钧与赵香珠,也是她在保险公司的同事,他们是经纪,她不过是接待员。 芝子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这可怕的一刻终于来临。 她的头愈垂愈低,下巴几乎碰到前胸,一声不响。 洪钧咳嗽一声,他开口了:“芝子,其实一开始你已经知道,租住这间小公寓,不过暂时用来歇脚,我家早已移民,我是最后一个亲属,现在,签证终于出来,我与香珠决定下个月到加拿大去。” 芝子只得点点头。 洪钧说下去:“香珠已经怀孕,我们非走不可,孩子在那边出生,领取护照,报名读书,一切顺理成章。” 他喜孜孜搂住妻子的肩膀。 这时,芝子忽然克服了恐惧,她抬起头来,微笑说:“香珠,你真幸福,洪钧一切都想到了,他愿意照顾你。” 香珠看丈夫一眼,“是呀,交换条件是终身有人帮他洗熨煮。” 芝子看见他们调笑,心中有一丝羡慕,两人环境不算很好,香珠婚后也需工作,但是不知怎地,他俩对生活热忱,未来充满希望。 “芝子,”香珠说:“你得尽快找个地方搬,我们要退租了。” “我知道。”她只是三房客。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洪钧走到另一头去。 香珠趁这机会轻轻说:“公司里,许辉明对你很有意思。” 芝子不出声。 “他也算得年轻有为,外形、能力,都比洪钧好。” 芝子轻轻摇头,“洪钧善良,洪钧胜他多多。” 香珠微笑,“你眼光凌厉,但是,如果他喜欢你,他会对你好。”语气带着试探。 “小小一个经理,不是一块稳固的踏脚石,一不小心,踩个空,掉到水里。” 香珠适可而止,“是,你说得对。” 她不过是一个朋友,不宜讲太多。 洪钧叫她:“妈妈想同你说几句话。” 香珠乘机说:“又叫我带什么?” 把芝子丢在角落。 芝子静了一会,走回卧室,轻轻掩上门。 洪钧挂上电话,低声说:“怪可怜。” “竟一个亲人也没有。” “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 “许辉明喜欢她,会得照顾她,但是她又不理他。” “阿许爱喝啤酒,又赌马,难怪她不喜欢。”洪钧说。 “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香珠说。 “或许,芝子胸有成竹,长得那么漂亮,就是本钱。” 香珠瞪丈夫一眼,“你的口气像夜总会经理。” “这是真的,男生见到芝子,下巴全落下来,嘴张得老大,真没出息。” 香珠低头,“帮不到她,真是遗憾。” “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听说,彼邦生活水准相当高,找工作并不容易……” 那边,芝子躺在床上。 租住这间小小睡房已有年余,与洪钧夫妇相处融洽,可是,人生无常,很快就要与他们分手。 她又落单了。 她有点害怕。 她的未来永远漆黑空洞,伸手不见五指,那洞里还发出轰轰的声音,试探她的勇气。 芝子的额角布满冷汗。 非往前走不可吗,也不见得。 但是,她不甘心就此止步,她不愿投降。 将近天亮,她才睡着。 一早就听见香珠呕吐呻吟。 她立刻起床帮忙,只见香珠半蹲在浴室里,芝子连忙扶起她,替她清理。 “真辛苦。”她抱怨。 “没有痛苦那来收获。” “女子通常只得两条路走:一是学我,嫁夫生子,终身扮龟,要不闯荡江湖,拚个死活。” 芝子尽管烦忧,也忍不住笑出来。 她手脚敏捷,收拾好浴室,斟杯热茶给香珠。 “洪钧已经上班?” “他一早约了人客。” “快走了,还这样拚搏。” “嘿,一家三口,不出力行吗。” “真羡慕你们同心合力。” 芝子跟着也出门去工作。 忙了一个上午,在茶水间碰到许辉明。 他问她:“洪钧可是下个月走?” 芝子点点头。 “你搬到什么地方去?” 芝子轻轻答:“我懂得照顾自己。” 他立刻说:“我那里有间空房。” “谢谢你的关心。” 许辉明追上去,“随时欢迎你。” 芝子笑笑走出茶水间。 她没想到要与一个染棕色头发的男人同居。 她完全不喜欢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匆忙地牺牲得这样彻底。 每个人都在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是跟着阿许不是一条好路。 那天晚上,洪氏夫妇开始收拾行李。 “芝子,你可以住到下个月底,一共还有四十二天,我们月中走。” 期限到了。 芝子不出声,什么叫做前途茫茫,她有深切的体会。 接着,洪钧与香珠为一些琐事争执起来,芝子只得走到街上去避一避,在小店吃一碗面,才折回公寓。 渐渐与洪钧他们没有话说了。 第二天,回到公司,有女同事一早在看报上聘人栏,指指点点,吱吱喳喳。 芝子不禁问:“有什么好新闻?” “芝子,你看这段广告奇不奇。” 芝子取过报纸一看,“咦”一声,广告有四分之一页大,地位显著,字句却相当简单。 “聘请陪读生一名,中学毕业,年二十一至二十五,相貌娟好,举止斯文,需刻苦有耐心,愿超时工作,薪优,三万以上,面议,包食宿。” “喂,大家都去应征罗。” “可是,陪什么人读书,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读什么,读多久,去哪读?” “读书要叫人陪?” 问题一箩箩,也正是芝子想问的。 “打这种工,不算履历一部分,我才不要去应征,最理想是到政府机构,或是大银行做,讲出来响一点。” “你打算做一辈子小白领?” “不如去竞选香江小姐。” 说到这里,目光忽然一致落到芝子身上。 芝子抗议,“喂,关我什么事?” 这时私人秘书珍珠出来说:“芝子,忙得踢脚,既要影印又要做茶,帮帮忙,你做哪一样?” 芝子说:“全包在我身上,你回去写会议记录吧。” 珍珠十分感激,“芝子,好人有好报。” 她把字条交到芝子手上,只见画着一张会议桌,每人要什么茶水写在座位旁,有一位还要两颗阿斯匹灵。 芝子手脚敏捷,记性又好。 她立刻影印,接着泡茶冲咖啡,借来一张有轮茶几,推着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诸人本来昏昏欲睡,忽然发觉饮料送到,不禁精神一振。 芝子五分钟内就派送好茶水及文件,悄悄退出。 中途珍珠出来感激地说:“谢谢你。” 芝子笑,“举手之劳。” “这个会,恐怕要开到下午。” “做经理也真累,一个个招牌似地竖着,坐得腰酸背痛。” 中午,芝子独自坐着吃苹果,摊开报纸盛果皮,一眼,又看到那则广告。 这时,许辉明走近,把一盒炸虾饭放在她面前。 芝子不会在这种时候争意气,立刻说声谢打开来吃。 小许讨女孩子欢心也真有一手,他接着送上冰茶一杯。 芝子在该刹那有点软弱,唉,有人照顾多舒服,小至一盒饭,大至一幢公寓…… “在想什么?” 吃饱了,芝子吁出口气。 小许说:“我有个朋友开时装店,我介绍你去做,那就不必斟茶递水了。” 芝子轻轻说:“届时,帮人宽衣解带,穿鞋著袜。” 小许笑,“你想做什么?” 芝子索性做起白日梦来,“我想躺在绳床里,看蓝天白云,睡醒了,去读书,闲时,打球游泳,到欧陆去看名胜古迹。” 小许静静听着,半晌说:“我也想过这种日子,但是需要很多钱吧。” “不,假使父母拥有一间小小经营得法的工厂已经足够。” 小许搔搔头,“时间到了,开工啦。” 真是,别做梦了。 下班,有男同事搭讪请她看电影,芝子推辞。 她一个人在大街逛到深夜,霓虹灯渐渐熄灭,累极了,她才回到小小的窝去。 第二天一早返公司,开始问同事的亲戚朋友家里有无空房出租,她记下了几个地址。 忽然听见另一个接待员红宝说:“……很客气,给了五百元车马费,说我不适合那份工作。” 芝子脱口问:“你去见什么工?” 红宝答:“那份陪读生。” “到底陪谁读书?”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录取我。” 芝子又问:“在什么地方见工?” “隔壁经纬大厦余周林律师楼。” 芝子好奇,“你去看过?” 第2章 “为了那份优薪呀,也许,只是坐家里陪孩子们做功课。” “那等于做保母,你有耐心?” 红宝答:“芝子,我没你那样聪明,我想法也不同。” “多不多人应征?” “大堂坐满了年轻女子。” 可见社会永远人浮于事。 那天下班,芝子去看过出租的地方,均在中下级住宅,腌?、狭窄,最可怕的是房东都是光穿内衣裤的中年汉,目光猥琐,芝子不敢同这样的人一个门口出入。 都说因市道差,手上的公寓成了负资产,所以才考虑出租帮补。 芝子又回到街上,在银行区看橱窗。 天下起雨来,她往檐下躲。 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话,不禁喃喃说:“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洋人从来没有这种充满悲怆的谚语,他们只有早起的鸟儿吃到虫子之类的励志话。 华人经过数千年的苦日子,练出一套人生哲学,乖乖接受命运。 这时,芝子一抬头,看到大厦门口写着经纬大楼四个字。 她轻轻走进大堂,不料又见余周林律师楼招牌。 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了。 就在二楼,已经打烊了吧。 芝子想顺道看看,乘电梯上去,看到二楼灯火通明,律师楼玻璃大门打开。 她不禁走近张望。 接待处有人看见她,不满地说:“你这么迟才来,还不进去?” 芝子刚想退出去,一间房门打开,一个中年女子一边笑一边向她招手,“请进来。” 她身不由主地走进房间。 “请坐,是叶小姐吧。” “不,”芝子说:“我叫华芝子。” “栀子?多么好听的名字,我这里刚好有一盆栀子花。” 中年女子伸手指一指,果然,那边一株盆栽有绿油油大叶子与象牙白花朵。 这时,芝子闻到一股醉人甜香,清幽地轻轻钻入鼻端。 “可有带身分证?” 芝子打开手袋取出递上去。 “原来叫芝子,同音不同字,我是周律师。” 芝子轻声问:“你们聘请陪读生,什么叫陪读生?” 周律师不去回答,反而笑问:“芝子,你对读书的看法如何?” 芝子猜想这便是面试的题目,她想一想答,“华人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及士农工商,读书人在社会上排第一位,由此可知,一向注重学识,华人近年在国际上地位跃进,会得读书也很有道理。” 周律师听了不置可否,笑问:“你呢,可愿升学?” 芝子失笑,“我哪有能力,找生活还来不及,”忽然感怀身世,“居无定所,食无定时,想看多份报纸都没有时间。” “如果有机会呢?” “如果中了奖券,一定回到学校里,学一门专业,有足够履历,将来找份理想工作。” 周律师看着她皎白的小面孔,听得出这女孩子语气由衷诚恳,不由得有三分欢喜。 表面上不露出来,“你父母做什么职业?” 芝子答:“我没有家人,我在灵粮护幼园长大,那是一所孤儿院。” 周律师动容,“啊。” “那一年,所有的孤儿都姓华,保母随口叫我芝子。”也许,当时护幼院也有一棵栀子花。 周律师想一想,“你先回去,留下通讯地址,我们再联络。” 芝子在接待处写下公司电话,果然,她收到一只信封,里边有五百元。 芝子乘车回家。 洪钧与香珠等她。 “芝子,快来吃嫩鸡煨?。” 芝子坐下,且不理任何闲事,据案大嚼。 “芝子,找到地方搬没有?” 芝子抬起头,“请不要担心。” “芝子,我们要提早过去。” 什么? “房东找到买主,出了个好价,但是,希望我们早些搬走,我俩行李早已收拾妥当,工作也已辞去,随时可以动身,不如答应房东。”况且,他们会得到额外补偿。 芝子处变不惊,一边吃一边问:“几时?” “下星期一中午的飞机。” “我需即时迁出吗?” 洪钧点点头,“对不起,原先以为──” “没问题。” 芝子抹抹嘴,静静进房间去。 她并没有痛哭流泪,相反地,一转身,睡着了。 经验告诉她,辗转反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奇*书*电&子^书题,不如好好睡一觉。 第2章 第二天清早,芝子醒来,左边身压住手臂睡了一晚,有点麻痹,像她一颗心般。 她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回到公司,才坐下,红宝过来说:“有一位周律师找你,请你与她联络。” “谢谢。” “听说你找地方住?” “是,你有好主意?” “家母好客,必要时你可以到我家来住一阵子。” “红宝,我会记住你的好意。” 芝子立刻找周律师。 “芝子,请你再来一次,十点钟有空吗?” “我会准时到。” 时间催近,她已被迫到角落,再不攀墙逃生,恐怕就要睡到街上。 她整理一下白衬衫就出门去。 周律师办公室多了一位客人,“我是陆管家。” 那位中年太太打量她一下,问了几个问题。 “你晚上睡得可稳?” 芝子答:“相当醒觉。” “十二小时当更照顾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病人的起居,你可以胜任?” 芝子轻声问:“他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他有什么问题?” “他心脏有病。” 周律师咳嗽一声,代那位女士发言:“芝子,他是一个特殊的病人,他的心脏先天性损毁,不能运作,现在植入一枚电子仪器,即人造心脏,负责血液循环,这次出国,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心脏移植。” 芝子愣住。 “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吗?” 芝子问:“他会得走动?” “他外表与常人无异,只是没有脉搏心跳。” 芝子惊异得讲不出话来。 无心之人! 没有脉搏心跳,同死人有什么分别。 唷。 周律师笑了,“陆管家,你觉得怎样?” 管家答:“见过五十多个应征人,以她最好。” “试用三个月如何?” 管家沉吟,“只怕太年轻了,心不够静。” 芝子任得她们评头品足,并不出声。 “下星期就要出发,没时间另选别人了。” 又是下星期一?那一定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芝子,我们需从速替你办理签证往旧金山,保险公司那边,我会帮你辞职,你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吧。” 芝子一点也不犹疑,“好。” 周律师给她一具小无线电话,“我们随时联络。” 芝子离去。 两位中年女士异口同声说:“是她了。” “没有家,就不会想家。” “孤儿多数养成坚毅性格。” “希望可以照顾到元东。” 芝子没听到这番对话。 她回到工作岗位,心鸏有点踏实,天无绝人之路,呵,又找到歇脚处。 许辉明迎上来,“芝子,我听到洪钧早走的消息,你不如到我家来暂住,我可以搬往父母处。” 芝子有点感动。 她静静看鸏这个本性有点浮夸的年轻人。 “芝子!”他急起来,“你总得有地方住呀。” 他是真的关心她,她不由得向他透露消息。 “我找到一份包食宿的新工作。” 他一听,脸色煞青,“你要当心,外头不知多少豺狼虎豹,住到什么地方去?万一半夜有怪手出现怎么办!” 芝子大笑起来。 他忍不住摸摸后脑,隔一会,嗒然坐下来,“你要走了。” 芝子点点头。 他忽然自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交到芝子手中,“这是我本月薪水,你收着防身,将来有机会才还给我。” 一转身走开。 芝子摊开手一看,只见钞票用一只米奇老鼠夹子夹住,怪可爱的,每个人都有可取的一面,但是芝子无暇发掘,她要上路了。 她把现款交给红宝,请她还给小许。 经理传她讲话,平日有点嚣张的她今日和颜悦色。 “芝子,你要到申氏去工作?是怎么一回事,担任何职位?以后,大家多多联络,你打我私人电话好了,恭喜你。” 芝子不出声,她也不知道那家人原来姓申。 “芝子,周律师已替你办妥离职手续,你今日就可以走了。” 芝子忽然想到赎身两个字。 经理最后说:“祝你前途似锦。” 从头到尾,芝子没有说过一个字。 这位小小经理平时眼睛长额角上,在走廊相遇,低级职员要侧身避她,让她先过,她从来没有称呼过芝子,也不屑知道她的名字。 今日她亲昵的表现叫芝子毛骨悚然。 芝子退出经理室时要用手把竖起的寒毛抚平。 接着,回家收拾杂物。 几件衣服,一本照相簿,小小一只行李箧也装不满,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真是矫情,佯装反璞归真,像华芝子真正身无长物,才叫做悲哀。 周律师给她的小小手提电话响起来。 “芝子,我派司机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车牌是……”芝子趁这段时间写了一张便条给洪钧夫妇。 第3章 她说明即日搬走,各奔前程,还有祝他们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五世其昌。把便条黏在他们的房门上,芝子离去。 临关上门前看多了一眼,发觉小公寓像豆腐乾一样,不知道什么人会搬进来住。 楼下,司机已经在等,芝子对过车牌号码,上车去。 是陷阱吗?不知道。眼前只得这条路,后边是悬崖,只得往前走。 车子在山上一间小小洋房门前停住。 陆管家亲自来开门,“欢迎你,芝子。” 芝子不敢四处张望。 “护照及签证都出来了,你过来签个名字。” 芝子并不笨,她知道这个签证不易办,需亲自到领事馆门外排队,像她这种独身年轻低薪没有经济能力的女性,通常连旅游证件都免谈,这家人神通广大。 “芝子,我同你谈一谈。” 芝子跟管家到会客室坐下。 “芝子,你要照顾的人,叫申元东。” 果然姓申。 “元东脾气略怪,但心地不错,人久病难免急躁,这一点你要包涵。” 芝子很懂得聆听弦外之音,她立刻知道这位申先生脾气十分不堪。 陆管家叹口气,“我看着他长大,亲眼目睹他大大小小做过十多次手术,真代他辛苦。” 芝子不出声。 “他父母好几次央求医生免他吃苦,放弃算数,熬到今日,少点意志力都不行。” 半晌,芝子问:“我怎样称呼他?” “我们都叫他元东,你叫他名字好了。” “我该做些什么?” “看着他,叫他按时候吃药,他有时需坐轮椅,推他走,他不愿再用看护,我们只得折衷地请一个保母。” “他人呢?” “他已经到旧金山去了,大学昨日开学。” 芝子意外,“他还读书?” 管家笑,“他教授电脑课程,你没想到吧,他不是一般病人。” 芝子张大了嘴。 “我们不想你委屈,替你报读了工商管理,他上课,你也上课,免得浪费时间。” 芝子呆住。 真没想到会有这样周到的东家,她鼻子发酸。 “好好照顾元东。” “是,我明白。” “你在这里住两天,星期一上午动身,行李我已替你收拾好。”陆管家说。 芝子意外。 “你喜欢白衬衫卡其裤可是?那可容易办。”管家笑。 她走了。 衣箱里的果然是衬衫长裤,尺码全对,可是人家的料子与裁剪完全不同,穿上格外贴身。 接着,有发型师上门来帮她修剪头发以及整理指甲,临走留下一批护肤品。 小洋房里只剩芝子与一个女佣。 芝子累极入睡。 傍晚,女佣来敲门叫她吃饭。 芝子洗一把脸,看到书桌上放着两大包雪白棉质内衣。 她不禁脸红,她一向能省就省,内衣尤其穿得像霉菜,橡筋失效,破破烂烂,什么都瞒不过陆管家的法眼。 吃完饭,她一个人坐在露台看日落。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她又闻到一股清香,转身去看,原来是两盘象牙色的栀子花,几十朵一齐旋开,在晚霞的热气中,香味蒸起,延蔓整间屋子。 女佣斟一杯冰冻西瓜汁给她。 一向三餐不济的芝子几乎流下泪来。 案头有书报杂志,芝子取来看。 邻家有音乐声传出来,咦,举行舞会呢,年轻男女驾鸏颜色鲜艳的开篷跑车纷纷赶到,看到芝子站在露台上,向她招手:“过来呀,一起玩。” 芝子完全没有与这个阶层的年轻人接触过,十分诧异,不是说世上没有不劳而获吗?这班人好像都不用做什么已经锦衣美食,凡事不忧。 不公平? 芝子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公平太久了,一出生就这样,已成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偶然感怀身世。 他们都穿着暴露时髦的服饰,其中一个男生走到露台下,高声问:“是茱丽叶吗?” 大家都笑了。 “下来玩呀。” 芝子躲回室内。 可是那帮年轻人并不罢休,走来敲门。 女佣笑说:“他们请你随时过去跳舞。” 芝子没想到交朋友这么容易,是因为她住在这幢小洋房里吧,他们以为身分地位相同。 芝子看了一会电视,就休息了。 邻舍的音乐一直延至凌晨,然后,一部部跑车飞驰而去。芝子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梳洗。 精致的小小卫生间归她一个人所用,已是一种享受,不俾别人夹住,一边刷牙一边听别人是否也想用浴室。 她花了一些时间梳洗,每只足趾都冲洗干净,耳后脖子也再三搽上肥皂,手肘粗皮用浮石磨光,然后搽上润肤油,换上新衣服。 她带着一身清香下楼,佣人已经做了咖啡等她。 通常只有芝子帮人做咖啡,这还是第一次由人侍候她。芝子到门外拾报纸,刚弯下身子,有人向她打招呼。 这么早,抑或,根本还没睡觉? 是一个年轻男人,晒得黝黑,看着芝子微笑。 “你好。” 芝子不出声,在孤儿院里养成的习惯:沉默是金,索性像哑巴一样最好。 她转身回屋内。 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你真人比他们说的还要好看。” 他们,他们是谁?芝子却没有回头去问个究竟,她不上当,她回转屋内。 第3章 陆管家迎出来,“做得好。” 她是几时来的? 芝子说:“早,我什么也没做。” “最难得是愿意什么都不做,一些人,忍不住手,非要搞破坏不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管家坐下来喝茶。 “对面那家姓曹,刚才那个少年是哥哥,他还有一个妹妹,两人成日开舞会。” 芝子只是陪笑。 “上次聘请的陪读,一下子就走到对面马路去,乐不思蜀,立刻被我解雇。” 芝子收敛笑容。 “心那么野,怎样服侍病人。”她叹口气。 管家讲得对。 “芝子,你不同,你够稳重,这次我没看错人。” 芝子仍然微笑。 “行李收拾好没有,交给司机,送到飞机场,明天我与你一起出发,对,坐过长途飞机没有?” 芝子低声答:“从未试过。” “什么都有第一次,”管家说:“我头一趟乘飞机已是二十七岁,倒翻了饮料,淋湿裤子,还有,上卫生间忘记锁门,不知多么尴尬。” 芝子点点头。 管家又问:“会用电脑吗?” “只会剪贴、查看电邮,以及看网址。” “我找人教你多些。” 她站起来,“司机在门外,想出去的话,告诉他一声好了。” 芝子送管家出去,对户那姓曹的年轻人在前园与两只金色寻回犬玩耍,对芝子仍然虎视眈眈。 芝子回到房内,收拾行李,把衣物归一,她看奇到管家为她买来的舒适走路便鞋。 她连忙换上新鞋,把脚上破鞋扔到废纸箱。 一双鞋最能出卖人的身分,廉价鞋同便宜的车子一样,最不经用,一下子歪歪斜斜,头穿里破,颜色脱落,可是,荷包艰涩,也只得因价就货。 芝子把行李提到楼下。 明天就要去新世界了,它美丽吗,不得而知。 这时,她忽然听得玻璃窗上嗒一声。 芝子转过头去,刚好看到另一块小石子击在窗上,她本能想过去看看是谁,但,慢这,还会是谁,一定是对面那个淘气鬼。 定力稍差,就会失去工作,千万别去理他,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接着,又有一颗石子,然后,一切归于静寂。 芝子听音乐读报纸,又考虑写日记,可要把见闻记下来?不用了,她又想,这番经历,到了八十五岁,都不会忘记。 下午,女佣对她说:“对面曹先生请你过去喝茶。” 芝子摇摇头。 这杯茶喝来做什么,她并不贪图热闹。 傍晚,曹先生又来请芝子游泳。 芝子根本不谙水性。 她一早熄灯睡觉。 半夜醒来,有点紧张,睡不着,斟杯水,走到窗前。 月亮像银盘似的照耀。 曹家门口有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拥抱亲吻,难舍难分,芝子却不觉他俩猥琐。 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人类构造本来如此,只见他俩沉醉在二人世界里,忽然,门口的顶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分明是有人在屋内打信号叫他们适可而止,别再当众表演。 芝子见了这一幕不禁笑出来。 那对男女分开,芝子猜想那少女大概是管家说的曹家妹妹,她穿着半边明钉珠片的纱衣,极细极高跟的凉鞋,漂亮得像小仙子。 芝子艳羡,这样,才不枉少年时呀。 他俩笑着在门前分手,少女回屋里去。 华芝子呢,一辈子也别妄想这样大胆放肆,她没有资格风流快活,她要脚踏实地,才有生机。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陆管家很欣赏这一点,陪她吃了早餐,出门到飞机场。 在车上管家说:“先做一年试试看,好歹忍耐。” 芝子点头,她不相信一个教大学的知识分子会打保母,其余困难,她会克服。 芝子没有坐过飞机,觉得刺激新奇,不过十多小时直航,长路漫漫,仿佛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似的。 第4章 她吃了睡,醒了再吃,又睡,飞机仍然在半空浮游,别的乘客像处之泰然,玩牌、阅读、闲谈、看电脑、玩游戏机,各有各精彩,一点也不烦。 管家一上飞机要了枕头毯子便呼呼入睡。芝子一人心中忐忑。 她这次是去侍候一个没有心的人。 为了做好工作,她需要学习驾驶,熟悉一些护理程序,以及讲好英语。 她觉得有点压力。 终于到了。 听说海关特别严格,凡是华人,很难不被查询翻抄行李,但是芝子看见陆管家出示了一份文件,即时顺利过关,毫无困难。 芝子跟住陆管家快捷地离开海关大楼。 车子在等她们。 上了车,管家仍然闭目养神,芝子目光四处游览,忽尔见到著名金门桥,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下了车,风劲、空气清新,他们在一层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里立刻有佣人迎出来帮手。 管家问:“元东呢?” 女佣回答:“在学校上课。” 管家说:“芝子,来看看你的房间。” 她把她带到二楼,呵,这岂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进来也不觉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齐,最新的电脑、电话、传真机器,还有私人浴室、衣柜、床铺、被褥。 “你的时间表在电邮里,请查看。” “元东住哪里?” “问得好,他在地库,我带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库?” “可不是,怪脾气。” 推开地库门,只见自成一国,三四千平方尺面积全无阻隔,堆满书籍文件仪器电线,杂乱之中仿佛有点纹理。 “他不叫你进来你切莫擅作主张。” “那我怎样照顾他?” “小心听我说……这是一具信号仪,”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针那样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脏有什么不妥,仪器会响起来,有这种嘟嘟声音发出,你立刻要赶到他的身边,并且即时通知指定的医生,一切详细指示在电邮里,你好好熟习。” “知道。” “我还有事,稍后见。” 芝子把握时间淋浴更衣,即时开启电邮熟读指引。 她记性好,全神贯注,默读三次,已全部记在脑海鸏。 申元东有一只药盒子,约书本那样大,分成许多小格子,每格标明日期,放满药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误,芝子负责提醒通知他吃药。 她看一看时间,立刻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十来下,无人接听,她再拨一次,这次,有人一取起听筒,就冷冷说:“知道了”,立刻挂断。不问她是谁,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开会,真难以想像一个患重病的人可以过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机上来说:“华小姐,该送你到学校去报到了。” 芝子骇笑,她还想躲懒睡一觉呢。 连忙更衣出门。 原来申宅就在学校附近,十分钟车程,司机对她说:“我叫阿路,负责教你驾驶,车房有脚踏车,也可以来往学校及超级市场,请注意车子方向,全部左驾。” 他把一只信封交给芝子。 “这是什么?” “陆管家说是入学证明文件。” 都不用笔试面试,而且假设她读得上,对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进校园,就看见学生三三两两坐在地上闲谈,他们不修边幅,喜欢通处坐,不怕脏,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梦。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们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进招待处。 校务处有人迎出来,“是华小姐吧,请这边来。”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职人员笑说:“我们已接获通知,你上课时间需与申教授相符,已经替你办妥。” 芝子不由得问:“谁,谁通知你?” 对方有点意外,“申校董的办公室呀。” “呵,是,是。” “这是你上课时间表。” 接着,她又发书目给芝子。 芝子问:“申教授现在什么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见一见他,有机会的话,自我介绍。 她找到甲十二室,课室里只得几个学生全神贯注学习。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头,猛一抬头,看到申氏图书馆五个字。 呵,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轻轻走进去,图书馆属电脑科专用,面积中等,先进的机器陈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有一边窗户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边写着“学海无涯”,另一边是“达者为先”。 芝子很受感动,这仿佛是变相鼓励她。 她静静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静默几分钟。 不知为什么,眼角濡湿,低下了头。 “想家?” 芝子抹干眼泪抬起头。 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同情地看着她。 芝子不想搭讪多事,立刻站起来打算离开图书馆。 “放心,学校里气氛融洽,像个大家庭。” 芝子不出声,悄悄走出图书馆。 的确没有礼貌,可是,她不是来做交际博士。 司机在侧门等她,“元东已经回家。” 芝子点点头。 她一直没有见到他。 阿路替她买齐书本纸笔回来,她兴奋之极,一抬头,发觉又到了吃药时间。 她到地库,发觉门紧紧关着,只得敲敲门,扬声说:“吃药时间。” 里边又冷冷回应,“知道了。” 芝子刚想转身,听见地库里传出一阵悠扬的歌声,极温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叠浪呀,洪湖岸边是嘛呀是家乡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会里,极少听到华人民歌,没想到这样动听,一时坐在门口,细细听起来。 接着,是一首情歌:女孩爱上了邻居的年轻人,借点藉口拿着花去探访他,说了几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给你送花来”,缠绵温柔地订下明年之约。 芝子把头枕在膝头上,呆呆地听着。 管家回来,看见笑说:“干吗蹲在这里?” 芝子呀一声站起来。 “见过元东没有?” 芝子摇摇头。 “帮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几个帆布袋衣服丢了出来,打算拿到慈善机构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齐摺好,才不致失礼,真是,免费捐赠,亦需做得好看,这才叫修养。 芝子认真地把袋里字条零钱抖出来,放在一只竹箩里,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体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梦中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时看见熟人,像孤儿院里的同学与老师,有时是同事,最后有人推她,“喂,吃药时间到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连忙看时间,原来只睡了十多分钟。 芝子觉得羞愧,自衣堆里挣扎起来,斟杯水喝,终于完成任务。 多么长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员的时候,说说笑笑又一天,一点具体的责任也没有。 佣人捧着一大盆栀子花,敲敲地库门,走进去,出来时看见芝子,笑说:“元东喜欢栀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唤他吃药。 他在门内冷冷说:“你不必扮演闹钟,我自有分数,管家的话,不用信得十足。” 门开着一条缝,里头有灯光透出来,芝子呵一声,转身离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这样难讨好,她也不会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数。 闹钟,唉。 第二天清早,闹钟把芝子叫醒。 在厨房,看见女佣做早餐,两块干烘面包上什么都没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骇笑,“谁吃这个?” “元东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么可以,医生吩咐,需尽量维持清淡。” 哗,简直没人生乐趣。 女佣小声说:“中午饭吃两片白烚鱼,或是鸡肉,红糙米饭半碗,一点点菜。” 听见都打冷颤。 女佣接着替芝子做了煎双蛋加香肠,还有一堆薯饼,呵,原来吃得下也是福气。 芝子连忙大嚼,一边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过背囊预备与申元东一齐出发,他却已经开走车子了。 司机笑说:“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东不喜欢她这个陪读生。 芝子猜想申元东是一个畸人,面孔窄而长,双目阴森,手足细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别强烈,衬托一发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虽然读饱了书,仍然仇恨这个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怜悯,抗拒他人帮忙,一路掩饰,扮作一个健康正常的人。 可怜又可厌。 芝子自顾自上课,时间到了,她拨电话给他,“我是闹钟。” 他嗯一声,挂了线。 芝子坐在课室里,感动得泪盈于睫,学生身分是她梦寐以求,没想到今日都变成真事。 她留心聆听每一个字,讲师立刻感觉到她的凝聚力,对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节课,她找个清静地方温功课。 她喜欢申氏图书馆,桌子上用铜线嵌着中文字,这张座位上有“温故知新”四个字。 她轻轻抚摸成语,然后摊开刚才派发的讲义,仔细阅读。 图书馆另一角有工作人员在整理资料,昨天那个年轻人也在那鸏。 第5章 他先看见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钉子,她对他不瞅不睬,今日,还是不要去骚扰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双大眼,衬粉红色脸颊,乌黑头发,用夹子夹在脑后,看多了时下染得熨得似粟米丝般的头发,真觉得她天然清丽。 这时,他身边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轻轻说:“像一幅图画。” “可是我们系里的学生?” “没见过。” 他不出声。 同事鼓励他:“过去同她说说话呀。” “昨日已经试过,她不睬我。” “唏,失败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开学,他发现几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与短裤子当校服,衣不蔽体,总露鸏肚脐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这一位例外,穿着大衬衫长裤子,叫人放心。 他调皮地吐吐舌头。 “说几句话有什么关系?” 他却看着资料书说:“这几本要续订了。” 再转身,那女孩已经离去。 他不禁有点惆怅,可是,他已受过家长严重警告,叫他用心读书。 中年女同事却安慰他:“不怕,还有明天。” 芝子走到门口,司机说:“来,我教你驾驶,由你把车子驶回家去。” 芝子骇笑,“不不不。” 司机用微笑鼓励她。 “我害怕。” 可是什么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机立刻挂上学字牌,指导她发动引擎。 芝子没想到她会那么快上手,虽然手心背脊都爬满冷汗,车子却顺利驶出街。 “每天来回,你很快学会。”司机说。 那申元东却比他们早返,吉甫车身都是泥泞,像是到野外打猎回来。 司机笑,“他抄近路经过溪涧。” 芝子不出声。 第4章 她到厨房去看他吃什么。果然,只得公立医院三等病房式饭菜,菜都煮得又黄又烂,一股霉味,水果碟子里永远只有香蕉及苹果。芝子恻然。 她回房去找资料。网络上什么消息都有,她问心脏科专家:“如此这般的一位病人,可吃什么食物?” “他现在吃些什么?” 芝子把餐单告诉他。 “太可怕了,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家长可能误会小心饮食的意思,以下是我们推介的菜单,不过,实施之前,宜先请教他的主诊医生。” 芝子手上有医生的号码,她立刻与他商量。 半晌,主诊罗拔臣医生批准新菜单。 “但是,”他提醒芝子,“保母小姐,你需征求陆管家意见。” 芝子呆住,一层层的架构,牢不可破,难怪申元东只得吃狗猫都怕怕的清淡餐。芝子同情他。 下午,司机在洗刷车子,芝子经过,看到他在行李箱拣出垃圾。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汽水罐、意大利薄饼及蛋糕盒子,刹那间她明白了,掩住嘴笑。 司机阿路嘘一声,“千万别说出去,叫申先生太太知道,我们全体要开除。” 芝子连忙点头。 阿路低声说:“其实,还怕什么呢,他用的是机械心脏,还戒什么口。” 芝子认为他说得对。 他把一个冰柜抬进车尾箱,打开盖子给芝子看。 芝子又笑。 冰柜里什么都有,海鲜汤、烤牛肉、水果冰淇淋、啤酒。 “这是他的晚餐。” 那还差不多。 “他从侧门出来,拿了进地库,热了就可吃。” “管家知道了会怎样?” 司机又微笑。 呵,陆管家也什么都知道。 奇怪,这个人那么讨厌,大家都喜欢他。 “还忌讳什么?最要紧是活着的时候开心,你说是不是。” 芝子点点头。 “进出医院那么多次,每次都剖腹开胸,吃足苦头,真亏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芝子垂着头回房。 什么都有,除了健康,上帝也许是公平的。 芝子则只有健康,其余什么也没有,她苦笑起来。 那天晚上,芝子睡到一半,警报器忽然响起,她整个人弹跳起来。 连忙飞奔到地库,用力敲门,“申元东!申元东!” 厉声呼叫,把管家与佣人都吵醒,纷纷赶到。 大家刚想破门而入,冷冷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我还活着,是否警报器缺电?” 管家连忙接过机器看,果然,有液晶字样表示电池即将用罄。 芝子立刻涨红了脸。 房里的声音很讽刺地说:“拜托,闹钟女士,镇静一点,大家去睡觉吧。” 管家莫名其妙,“闹钟?” 接着,她拍着芝子肩膀安慰她几句。 “明天我回大宅,这里交给你了。” 芝子苦笑。 交给她?这样的责任她恐怕吃不消,况且,住地库里的人又不同她合作。 她疲乏地点点头。 管家对她说:“慢慢来,给多点耐心。” 芝子问:“从前,有无人做过我这个职位?” 管家先笑一笑,接着回答:“有,现在不怕老实同你说,每人做上几个星期便辞工不干。所以我想,也许替你报读一项课程,可以解闷。” “他生活可以独立,可能不需要我。” “有人照应到底好些,这是东家的意思。” “我一直没见过他们。” 管家笑答:“这个时候,他们贤伉俪在斯德哥尔摩接受瑞典国王授勋。” “他们很少来看申元东?” 管家迟疑一下,“各有各忙,东家已尽了能力。” 回到房内,天色已微微发亮,天边露出鱼肚白,中国人叫这做曙光。芝子想,如果能够自己命名的话,曙光是个好名字。 等到太阳下山,那光景叫暮色,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住在郊外,才可充分领会,以前的小公寓可看不到这些风景。 那一天,芝子遇到第二个打击,作业卷子发下来,她读错了题目,答非所问,只得到一个丙级。 功课比她想像中艰涩,又天天遭申氏白眼,芝子用手撑着头,怀念做接待员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大把男同事围住,做事也得心应手。 她嘲笑自己:真没出息,一遇挫折,立刻退缩。 芝子深深吸一口气,走进图书馆,重新再做习题,并且参考同学的佳作,忙到下午,功课完成,站起来的时候,有种胜利的感觉。 她交上卷子回家。 那一日,饭菜特别香。 走过地库门口,看到女佣正在清理瓷器碎片。 摔破了什么?谁这样不小心? 芝子脸上有个问号。 女佣看见,嘴巴向地库房门努一努。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已经交换了消息。 摔东西出气于事无补,这样坏脾气是为什么? 但是,芝子很快知道她误会了,搞破坏的另有其人。 只听得地库里传出尖锐的女声:“钱不够用,你给我开支票。” 没有回应。 照说,芝子应该立刻走开才是,但是,她驻足不动,陆管家说,这家交给她了,她想知道谁在这里呼喝放肆。 “你别装聋,你耳朵还在,佯装听不见?” 他终于开口了:“你的支票在周律师处。” “不够用。” “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 那把声音又提高一度:“你要钱来还有什么用?不如慷慨一点。” 芝子不禁心中有气。 这女人是谁,上门来要钱,态度却这样不恭敬。 能够如此放肆,可想一定身分特殊,是申氏奇从前的女朋友吧? 芝子满以为他会发怒,他却没有,他像是写了一张支票并且说:“我俩已经没有关系,以后不要再来,我不会再开门给你。” 那女子哼一声,像是满意了,下次?下次再说。 门打开了,芝子不想避开,也来不及回避。 只见鸏边走出一个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女子来,年龄身段都与芝子相仿,但是眼睛瞪大大,嘴巴紧闭,有股狠劲。 她当然也看到了芝子。 她上下打量芝子,忽然噗哧一声冷笑出来:“看着我干什么,想知道前身长相如何?告诉你,他是个科学怪人,哈哈哈,你想做科学怪人的新娘?” 她笑了一阵子离去。 芝子见她语无伦次,不与她计较。 只要她不再生事,乖乖离去,已经够好。 芝子看一看地库,正想回自己房间,忽然听见一声咳嗽。 “请留步。” 芝子问:“我?” “是,对不起,那人太过无礼。” “呵,”芝子很豁达,“不关你事,你不必道歉,我并没有接受她的侮辱。” 申元东不出声。 “你好好休息,我在楼上。” 本来,芝子可以进地库去与他打个招呼,藉这个机会正式见面,但是她不想勉强他。 她低着头回自己房间去。 真没想到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与申元东第一次对话。 她躺在床上,想到童年时,一直等好心人来收养她,过正常家庭生活。 不知怎地,都没挑上她。 一年又一年,每次穿上好衣服,应召去候选,待六、七岁时,已经明白,愈大愈没有机会,有人从美国来呢,华小芬被选中了,立刻有个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喜孜孜跟着养父母去过新生活,跟着,华玉燕被一对华裔夫妇领到澳洲去,芝子更觉孤单。 第6章 然后,过了十岁,她知道不再有希望,都那么大了,不好领养,她留在孤儿院做了大姐,在院里读书,成绩不错。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归宿,极力推介,但是总没有被挑上。一次,芝子听见一个太太惋惜地说:“太好看了,恐怕不安份。” 是说她吗?相貌太好,怕她不听话,这叫芝子十分灰心。 终于,在院内读到中学毕业,找到工作,出来独立生活,这时,已经忘却被收养的梦。但是,那种失望却刻骨铭心。 今晚,芝子也感觉到同样的失意。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门上学。 司机阿路告诉她:“元东的车子还没走。” 芝子看一看记事簿,“他八点半有课。” “会不会是等你?” 芝子笑笑,“不会,我们管我们走。” 申家佣人那么多,他怎么会等她。 到了课室,重做的卷子发下来,分数是乙减。 芝子又像挨了一记闷棍,要怎样才可得到甲等?她与同学讨论起来。 他们邀她到饭堂去喝一杯咖啡。 在那里,有人向她打招呼。 “好几天没看到你。” 芝子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人。 她不想多事,不见得来到外国,所有华裔都是知己,听说华人圈子最多是非,少说少错。 她立刻面向同伴,不去注意那个人。 那个年轻人识趣走开。芝子松口气。 同学却问:“你认识申君?” 芝子一怔,世上姓申的人不是太多,这是谁? 另一个同学说,“芝子好像不大理睬他。” “可怜的富家子,也有碰钉子的时候。” 芝子清一清喉咙,“你们说的是谁?” “申经天,他祖父几乎拥有这间大学,你不知道吗?” “别夸张,申氏不过捐了一间图书馆及电脑室东翼,李氏比他捐得更多,啊,富有的东方人完全令我迷惑。” 芝子怔住,这么说来,这个年轻人与申元东有亲戚关系,都是她东家的子孙。 一位女同学问:“栀子花,即是嘉汀妮亚吧,你有英文名字吗,不如大家叫你嘉汀妮亚?” “不,维持叫芝子好。” 大家为她的名字争论了一会儿,终于散会。 同学间也不是没有私心,功课方面,即使有精见,也不会轻易提出来,多数留待己用。 芝子转出饭堂,迎面碰到一个赶时间的冒失鬼,一头撞上来,把她手中的课本碰得一地都是,奔着离去,道歉都没一声。 芝子一看右手,中指被屈,立刻肿起,她怕伤及筋骨,马上拗动关节,幸亏不碍事。 这时,有人替她拾起课本,并且告诉她:“急救室在那边。” 第5章 芝子忙不迭道谢。 他领她进护理室,取出去瘀药,芝子才发觉他正是申经天。 这时,她的手指已经肿得像香肠,痛不可言,她也没有表示什么,急救后急急回家。 芝子在厨房找到冰桶,把整只手浸下去,舒服不少。 女佣担心:“没有骨折吧。” “不,只是扭伤。” “这种膏布很有效,一会你黏上。” 芝子忽然问:“你一共知道几位申先生?” 女佣一怔:“就只得申元东呀?” 即是说,申经天从来不到这鸏。 “你们,都叫他元东?” “是,你做久了,就会知道他这人很随和,没有架子,从不挑剔衣食,他不喜欢人家叫他先生。” 可是,他孤僻,拒人千里。 “昨天那个女子,是他前任未婚妻,自动要求解除婚约,可是,又上门来找麻烦,不让她进来,她在大门外吵闹,摔东西,惹邻居报警,真的可怕。” 芝子心里很想知道更多。 但是,她也知道,不便向女佣打听更多,否则,就是一个好事之徒。 女佣切出一碟子水果交给她。 她敷上膏布离去。 芝子感慨,享福了:放学回来吃水果温习功课,真是奇遇,不知迟些,会否有人建议她交出灵魂来交换这一切享受。 她回寝室去,噫,有电邮找她。 芝子去查看,“闹钟小姐,昨天的事,你没有介意,可见你宽宏大量。” 芝子坐下来回答:“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提,闹钟”。 片刻,回覆来了。 “请问你什么年纪身分?” 芝子很幽默:“一只闹钟,只需功能准确,出厂年份有何重要?” “对不起,我冒昧了。” 芝子与申元东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又天天上同一间大学,可是却避不见面,用电邮对答。 芝子想,也许,明天,可以悄悄到他系里的演讲厅去看看他的真面目。 那天,睡到半夜,芝子忽然惊醒,她清晰听到警报器尖声鸣叫。 可是一跳起来,却发觉屋内静寂无声。 她抓起示警器查看,一切无事,芝子放心不下,到楼下去看个究竟。 地库门缝仍有灯光,有人在里边走动。 芝子放下心来,抹去额上冷汗。 她刚想转身离开,室内人听到脚步声,低声问:“谁?” “是我。”芝子补一句:“闹钟。” “还没睡?” “我又似听到警钟。” “你太紧张。” 他没有出来,她没有进去,宾主之间,彬彬有礼。 “早点休息。” “你该吃药了。” 芝子回卧室去。 第二天一早,罗拔臣医生来替申元东检查。 芝子在电邮上问他:“情况可好?” “一切正常。” 芝子下楼去碰到罗拔臣医生。 她自我介绍。 “呵,你就是保母小姐,放心,他精神很好。”他朝芝子眨眨眼,“漂亮的保母有功劳。” 芝子微笑。 “仍然在等待一颗合适的心脏。”罗拔臣医生神情有点惋惜,“那么有为的年轻人─呵,今日是个晴天,最适合到公园走走。”他很快又扯开话题。 他告辞。 太阳很厉害,芝子已经晒黑,手臂朝外的皮肤呈金棕色。 她送罗拔臣医生到门口。 芝子忽然问:“申元东有无特权?”申家富有,为什么还同平常人一般长期轮候。 罗拔臣医生听懂了,他轻轻回答:“若不获特殊照料,申元东早已不在人世,可是,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他已经得到过一次捐赠的机会,第二次轮候时间较长。” 芝子点头,“我明白了。” “你这样关心他,很是难得。” 她看医生上车。 那天,申元东没有外出,芝子也耽在家中。 她在电邮上问他:“坏心脏是否已经完全切除,抑或,仍然留在胸膛内,只是不再运作?” 回答:“从来无人问过我这样赤裸裸的问题。” “与其旁敲侧击,不如直接问你。” “你的年纪想必还轻,所以有这样大的好奇心。” “你猜中了。” 他忽然问:“离家后有无想念家人?” “我是一名孤儿,我没有家。” 他沉默一会儿,“真没想到。” 通讯中断。 傍晚,整间申宅骚动起来。 罗拔臣医生来电:“心脏来源已经证实,请申元东准备入院。” 芝子又惊又喜,她希望申元东获得新生,握紧拳头,十分紧张。 “我可以帮你什么?” “我有特别看护,不用劳驾你。” “总有一个地方用得着闹钟吧。”芝子说。 “手术后你可以来看我。”元东说。 “一言为定。” 一时整个家忙起来,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职责,像消防演习似奔到自己的岗位,收拾的收拾,整理的整理,全体站在门口等申元东出发。 芝子站在楼梯口,终于可以看到他了。 可是,一切又静了下来。 芝子立刻问:“发生什么事?” 大家垂下头,不出声。 芝子追问:“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司机阿路低声说:“有家人反对捐赠器官,一场空欢喜,医生通知取消入院。” 芝子一听,完全泄气。 她索性坐在楼梯上。 众人慢慢散去,只剩芝子一个人。 芝子想一想,奔上楼去,开启电邮。 她这样说:“我会立刻填写捐赠器官卡,”她停一停,“灵魂已经脱离躯体,物与草木同腐,如果可以遗爱人间,何乐而不为,我没有家人,无人反对。” 半晌,回覆来了:“多谢安慰,我已习惯失望,将来你也会知道,虚报甚多。”他这样豁达,倒是难得。 “吃了药没有?” “我想静一会儿。” 芝子不放松,“今天不打算回学校?” “已近暑假,同学们渴望歇暑。” “我有报读暑期班争取分数。” “祝你成功。” “功课上有阻滞,盼望你指教。” “给我看看,互相切磋。” 自从遭到那艳女歧视之后,申元东对她已经撤掉防线,芝子因祸得福。 芝子把功课传真到楼下。 一会儿,指示来了,他把她的卷子详尽改过,次序、分段,以致标点文法都有改良,并且说:“亚洲人用英文习惯先有母语腹稿,文法难免拗撬,试用英语思想”。 芝子把功课重新打一遍印出来,觉得完全改观,感激不尽。 第7章 “这类题目我早年也做过不少,可以借你参考,曾经让同学抄袭,全获甲级。” 芝子笑出来。 “习题排山倒海,偶然借用师兄笔记,不算过分。” “你真开明,学生一定喜欢你。” “还算过得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说:“罗拔臣医生找我。” 芝子只得站起来。 第二天,大家都似忘记失望,申元东一早回学校去。 芝子跟着出门,车子被一辆跑车拦路。 司机立刻下车调停:“新小姐,早,有什么事?” 芝子看到来人正是那个时时来拿钱的前任未婚妻。 新小姐叉着柳腰,“叫申元东下车来说话。” 司机答:“他不在车上。” 那女子走近,只见芝子,哼一声,“女佣去买菜,也坐大车?” 司机心想,又不是你的车子,你管谁坐在上面。 “新小姐,请让路。” “申元东在什么地方?” “他在大学。” “我这就去找他。” 芝子不由得担心起来。 司机轻轻说:“学校有守卫。” 跑车并没有后退。 那女子一早穿鲜黄色短裤,配红黑大圆点上衣,打扮夺目,露着腰肢,她不放过芝子。 “现在是你得宠?” 这时,司机阿路果断地开动车子,绕过跑车,迅速驶走。 从头到尾,芝子不发一言。 阿路称赞:“不爱说话的人最难得。” 芝子笑笑,“我不擅言辞。”闲言闲语,当做耳边风。 她看着窗外。 在孤儿院里,初时还收到被收养同伴来信,绘形绘声地形容鸏精彩正常的新生活:“在美国,上学不用穿校服”、“我房鸏有私人电话及电视机”、“父母当我是亲生”、“小狗饼乾与我十分友善”……渐渐就没有音讯,芝子再努力问候,也失去回音。 她伤心很久。 后来知道,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那位新小姐处处轻蔑她,用言语践踏她,也稀疏平常。 小息,同学邀请芝子去看游泳比赛。 “这是挑选男伴好机会。” 什么? “身段体力一览无遗,”女同学眨眨眼,“我崇拜皮相,你呢?” 芝子想一想,“精神上投契也很重要。” “不,”女同学笑,“肉体上满足才是实在的享受,你们东方人太过压抑了。” 芝子讪讪地不出声。 她们来到室内全天候泳池边,看见健儿飞身跃进池内,争取第一,啦啦队在池边大声?喊,热闹激烈。 刹那间已分出胜负,笑着出水,一个个宽肩膀,细腰身,煞是好看。 芝子觉得女同学的理论有一定的道理。 有人朝她走近,脱掉潜水镜泳帽,“欢迎。” 原来是申经天。 真没有想到他身段那么好,全身没有一点赘肉,几乎全无脂肪,自肩至腰,是一个美丽的v字。 芝子有点不好意思,稍微别转面孔。 他说:“接着是跳水项目,我带你到最佳座位去。” 经天忽然拉着子的手向前走。 衣服已经除下,全身只剩小小泳裤,没有束缚,行动也磊落起来。 他陪她坐下。 “我叫申经天,你的名字可是珠子,抑或锱子?” “芝子。” “呵,他们发音不准确。” “是有点难读。” 他笑,“要你开口说话,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轮到他了,他走向跳台。 他全神贯注自高台跳下,只听得噗一声,溅起一小圈水花,每一个观众都知道这是上佳成绩,一起鼓掌欢呼。 芝子也不由自主地挥起手来。 随即觉得不应这样高兴,她有职责在身。 芝子退出泳池边。 人家叫她来照顾病人,可不是来享受社交生活。 她刚走到门口,申经天已经迎上来。 “等我更衣,一起喝杯果汁。” 她摇摇头。 申经天正想再次游说,几个女孩子已经趋近,“申,申,申,这一跳你得八十七分”,密密围住了他。 芝子松口气,乘机溜走。 她朝校门走去,司机迎上来,“元东有点不舒服,他已经回去。” 芝子惭愧,立刻跟着走。 回到家,看见医生护士全部来了。 她坐在楼梯上,等罗拔臣医生。 第6章 医生有点沮丧,看见芝子,咕哝说:“我不喜欢这座地库,阳光不够,空气也欠流通,照你们华人看法,即是风水不佳,你懂风水吗?” 芝子摇摇头。 对她来说,居有定所,就是好风水。 “劝元东搬到一间有顶楼花园的公寓去,高高在上,安枕无忧。” 芝子只得答应“是”。 医生终于说:“他身体功能普遍衰退,叫人担心。” “可需要入院?” “你如能说服他,最好不过。” 芝子看到佣人取出轮椅。 医生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芝子走向地库门口,轻轻敲两下,“我们在电邮里说话。” 申元东答应一声。 芝子回到房里,看到电脑荧幕上有一行字:“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芝子连忙答:“请说。” “下星期六我想请客,在后园举行一个烧烤会,你负责菜式。” 芝子吓了一跳,“打算请几多人,应付得来吗?” “所以要你帮忙呀,请二十五名毕业生,食物要多肉类多甜品,还有,多水果多饮料,开放泳池,每人还有一份礼物。” “我试试安排。” “够你忙了,我把名单传给你。”元东说。 他绝口不谈健康问题。 既是事实,怎样抱怨也无用,不如搁在一边,芝子又学会他的优点。 名单来了,二十五名学生之中,十五个是男生,余下的是女生。 芝子先在电邮上发出邀请信,不久回覆来了,全体热诚答允出席,有些还说:“万分期待”、“不醉无归”、“万岁”…… 芝子与司机及女佣商量这件事。 他们怔住,“你答应了他?” “我以为这是一项命令。” “他不能够参加。” “那么,享受一下欢乐气氛也是好的。” “可请宴会公司代劳。” “我打算自己来,请厨子做烤牛肉、咖喱鸡及烧排骨,加蔬菜及芝士蛋糕,我会做甜品。” “野心别太大。” “都可以提早准备,我有信心。” “我与厨子商量一下,看看厨房用具可齐全?” “一于这样办。” 大家都说:“已经有点兴奋,许久没请客了。” 餐会订在下午十二时至三时举行,让申元东有充分时间休息。 芝子早三日去办货,她精神奕奕。 这是申元东第一件派给她办的差使,她一定要做得周到。 食物愈买愈多,各式果子像樱桃、覆盘子草莓、蓝莓,还有西瓜、蜜瓜、桃李杏,摆出来十分好看,又不费工夫。 她找来几只大塑胶箱,装满碎冰,里边密密放满矿泉水冰茶果汁,她肯定说:“没有酒精。”二十五人带酒意闹事,她可吃不消。 接着,食物也都准备好了。 先给元东试食,他觉得满意,厨子兴奋地操作起来。 芝子用长方形大盘子做巧克力蛋糕。 司机骇笑,“吃得完吗?” “一定吃光光。” 阿路载她去商场选购纪念品。 她决定不论性别一律送一枚小小金币,店员笑逐颜开招呼芝子。 那天傍晚,申元东问:“都准备妥当?” “是,一切就绪,幸不辱命。” “看你的了。” “你会出席?” “恐怕不会,能够完成今年课程,已经满足。” 芝子忽然说:“我们始终没有见过面。” “没有什么好看,身上插满管子,人家叫我科学怪人,不是没有原因。” “那人说什么,就不必理会了。” “听司机说,她又骚扰过你?” “我忘记了。” “她针对的是我。” 芝子好奇问:“你俩曾经订婚?” 申元东却反问:“你呢,你可有感情经验?” 芝子想一想,“从前在保险公司工作,有男同事对我表示好感。” “他仍然在等你?” “我想不会,他不像是那种人。”芝子反而宽慰。 “时间晚了,请早休息。” “吃了药没有?” “那烧排骨滋味真好,明午请给我一大块。” “伴冰茶还是石榴汁?” “我想喝香槟。” “没有酒精。” “他们会偷运进来,都嗜酒,禁不了。” 芝子气结。 第二天不到十一点客人已陆续来到。 几乎每个学生口袋里都有两瓶酒,他们先游泳、下棋、聊天,完全不需要招呼,惊人的是,还没到十二点,食物已经去掉一半。 接着,邻居少年来敲门要求加入,人数一下子增加到四五十名。 厨子叫人继续送食物饮料来,忙得一头汗。 申家像是举行流水席,到了三点,谁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但是,主人家一直没有出来。 然后,芝子看到一个熟人。 申经天驾车来到。 他像是熟悉这幢平房,佣人与司机也与他招呼。 第8章 他看到芝子,讶异地说:“你也听说这里有餐会?” 芝子说:“你并不是今年的毕业生。” “你也不是。” 芝子微笑揭晓,“我住这里。” 他怔住,呆半晌,然后说:“芝子,这里是我小叔申元东的家。” “我替他工作,我是打杂。” “陆太太呢?”他与每个人都相当熟稔。 “她回大宅去了。” 申经天坐下来,“真没想到,原来是自己人。” 芝子斟一杯茶给他。 “你同他相处得好吗?” 芝子不想说太多,只是陪笑。 池畔有人表演跳水,芝子点头说:“孔夫子面前卖文章,鲁班跟前弄大斧。” 好话谁不爱听,申经天笑起来。 有人叫他:“申,你来示范。” 申经天先是不愿,最后被人簇拥上去,他脱下上衣,露出美好肌肉,穿着卡其裤,就表演了两周半转体,姿势优美,赢得热烈掌声。 女佣刚刚捧出一只大西瓜。 芝子过去打理,“做一碗柠檬姜汁,淋上西瓜肉,更加香甜。” 她把西瓜切开,众年轻人一拥而上。 申经天过来取了一大块西瓜就吃,他金棕色的赤裸上身湿漉漉,衬着西瓜美丽原始的红绿白,背景又是蓝天白云,煞是好看。 他告诉芝子:“我也不常来这里,小叔生性孤僻,不易讨好,我们都避得远远。” “你们?” “申家总共有七名堂表兄弟姐妹在这里读书。” 芝子羡慕,“多热闹。”真是另一个世界。 他笑笑,“不如你想像中那么好,上一代有争拗,我们也面和人不和,都分开住,不算齐心。”太可惜了。 “而且,连我在内,功课都欠佳,叫小叔痛心,他把我叫来重读,严加管教,不准我结交猪朋狗友……”说到这里,无奈地擦擦鼻子。 芝子忍不住笑。 申经天抱怨:“你看他,有这样热闹的宴会都不叫我。” 这时,厨子满头大汗出来说:“人客都希望留下吃晚饭。” 芝子一看时间,快六点了。 “我去请示主人家。” 芝子走到地库门外,发觉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一线。 跟在她身后的申经天十分机灵,立刻说:“小叔出去了。” 果然,地下室里没有人。 佣人进去收拾杂物,捧出食物,一动没动过。 经天耸耸肩,“他仍然是老样子。” 芝子轻轻说:“健康比从前差。” 经天说:“能到今天,已是奇迹。” 芝子感喟,她多希望他可以同学生一起喧哗作乐。 厨子请示“怎么样?” “桌上的食物吃完就散席,总不能举行通宵宴会。” “是,我去宣布。”厨子松口气。 申经天看着芝子,“我到现在才相信你确是管家。” 芝子不放心,出去找司机。 “阿路,元东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附近公园散心,很快回来。” 芝子说:“我去找他。” “他请你派发纪念品给他学生。” 芝子走不开,只得听他的指示办事。 人客逐一散去,佣人开始收拾。 欢乐时光过得最快,瞬息间漫天金红色晚霞。 申经天建议:“跟大伙去跳舞。” 芝子看着他,“你要接受管教才是呀。” 他笑着坐下来,“手脚都不听话,想动……” 芝子从未见过这样活泼的人。 他假装控制不住右臂,往芝子肩上搭来,左手却大力去阻止,左右手滑稽地搏斗起来。 芝子笑。 他真会逗人开心,手脚不停。 终于,右臂赢了,轻轻搂住芝子。 芝子说:“你也是客人,你可以走了。” “管家逐客。”经天说。 “不敢当,你玩了一整天,也该休息。” “夜还没有开始。” “我们家已到了休息时候。” 申经天转过身来笑说:“你是小叔的忠徒。” 芝子伸出手把他推走。 然后,她同司机说:“我们去找元东。” “他已经回来了。” 芝子这才放心。 园子乱成一片,起码要收拾到深夜,芝子觉得累,坐下透口气。 她身后有声音说:“宴会很成功,谢谢你。” 芝子回头,看到树荫后有人影。 “应该的,别客气。” “听说来了近五十人。” “是呀,许多人自动响应。” “你处理得很好,的确应该读管理科。” “申经天也来了。” “啊,他,”申元东声音有丝笑意,“他读书成绩差,他爸切断他经济,把他送到我这里来,不准他再结交女友。” 芝子也笑,“他不像会听话的样子。” “我是他,我也不会做呆子。” 暮色渐渐合拢,芝子再想说话,发觉树荫后的他已离去。 芝子喝完果汁也离开花园。 第二天清早,园丁还在整理花圃,抱怨空酒瓶压坏了花蕾。 申元东回学校去收拾杂物。 芝子刚想出门,那位新小姐又来了。 申宅其实很热闹。 女佣很客气地挡路:“新小姐,元东不在家。” “我不信,我自己进来看?” “新小姐,上次你把他的电脑都打烂了,我们不敢让你进来。” “我坐在车上响号直至你们开门为止。” “新小姐,何必惊动派出所。” “你们不怕,我也不怕。” “新小姐这次来可是拿零用。” “不管你们下人事。” “这里有点零钱,新小姐拿了去再说。” “叫陆管家出来。” “她也不在,现在是华小姐代她。” “谁是华小姐—— 芝子在佣人身后,隔着铁闸,看住她,不出声。 新小姐忽然明白了,“原来是你呀。”充满轻蔑。 芝子朝她点点头。 “我是新曼琦,元东的未婚妻。”她骄傲地说。 芝子说:“幸会。” “站着干什么,你还不开门?” 女佣立即说:“新小姐,你请回吧。” 新曼琦却在门外大闹,把车号按得震天价响。 第7章 女佣无奈:“又得劳驾邻居报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位新小姐没有家人?” 女佣摇摇头。 今日,她显得比较憔悴,干燥的黄头发底下露出黑色发根,紫色指甲油有点剥落,打扮前卫的她必须不住修饰,否则外形立刻破败。 巡警前来问话,司机阿路负责对答。 说了半晌,新曼琦在警察劝喻下离去。 她悻悻地说:“我明日再来,我有的是时间。” 大家都很无奈:“时间为什么不用在学业或是事业上。” “竟有这样恶劣的女子”,“同华小姐相比像日与夜”,“怎样应付这个女子呢”…… 芝子暗暗好笑,一屋都是斯文人,自然束手无策,她也不便献计。 其实,随便找个人,把新曼琦打一顿,丢下一句话:“以后不准去申家”,她一定会收敛许多。 是,打人是非法行为,但是她这样骚扰勒索,又何尝是良民,以牙还牙,是芝子所认可的自卫术。 稍后,申元东回来,与他们隔着房门问话。 “发生了什么事,都告诉我,不准瞒我。” 大家不敢出声。 “芝子,你留下来说话。” 走廊里放着栀子花,浓香依旧,但是花瓣已经转黄,转瞬即谢,再要看花,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你说该怎么办?” 芝子笑:“是你爱过的人,又不是没有能力照顾她,找周律师再同她谈谈条件,一次过打发她。” “她那脾气,她一定会再来。” “那也没有办法,或许是前世所欠,一个男人,总不能把女人丢在街上不顾。”物伤其类,芝子悲哀。 申元东沉默。 “对不起,我讲多了。” 芝子骑着脚踏车往街角复古式冰淇淋店。 那里是同学们最喜欢的歇脚处,看到芝子,都觉意外,并且叫:“申,看谁来了?” 申经天自一角转出来,他穿着紧身衣,像是预备去赛车。 “我请你来参观这场非法山路赛车。” 芝子骇笑。 “不要怕,是脚踏车,不过,时速很劲,随时逼近五十公里。” “你真热爱运动。” “是,家里已不准我滑浪,否则,可终身住在沙滩上,这些有限活动,也全靠小叔只眼开只眼闭,才有机会实施。” “他厚爱你。” “我不善读书,亦不想勉强自己。” 经天笑嘻嘻,取过头盔。“芝子,跟我来。” “我有职责在身。”芝子说。 “一会就走,不怕。” 有人递一瓶啤酒给芝子,芝子喝一口壮胆。 她随团出发。 芝子坐在四驱车后座,跟着申经天他们往树林泥路出发,飞溅起来的泥斑沾满一身,他们欢呼喝彩,在明月劲风下,享受自由。 芝子心想,这是会上瘾的,玩累了,回去倒头大睡,第二天再来。 谁要读书求上进呢,这班子弟,反正一生用的永远是长辈挣下来的产业。 将近终点,忽然数辆车撞在一堆,有人飞跌到山坡上,申经天爬起来,除下头盔,芝子看到他,一脸鲜血。 第9章 她连忙下车奔过去扶他。 他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轻轻说:“输了。” 那边终点有人欢呼,已选出冠军。 芝子说:“回去吧。” “慢着,我足踝脱骹,需往医院。” 芝子说:“我不能陪你,我要回去。” 申经天点头,“我明白。” 自有同伴来扶起他。 芝子一个人静静回家,除下泥迹斑斑的脏衣服,累得立刻睡着。梦中,还像是劲风袭脸,叫她辗转反侧。 清晨,她醒来梳洗,下楼,看见申经天左脚打了石膏坐在会客室。 看见芝子,他眨眨眼,有点尴尬。 芝子意外,“这么早来干什么?” “想念你。” 芝子没好气,“来听小叔教训吧。” “被你猜到了。” 这时,女佣出来请他。 他担心,“希望不是扣零用。” 做他真好,最大的惩罚不过如此,不像孤女芝子,弄得不好,死在街边。 芝子不替他担心。 不到一会儿,他出来了,低着头,有点无奈。 芝子忍不住问:“小叔说什么?” 申经天边吃早餐边说:“叫我珍惜身体发肤。” “金石良言。” “他说他失去健康,不知多羡慕我,最后,劝我改练游泳及高尔夫。” “没有扣零用?” “所以才叫我更加羞愧。” 他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看样子受伤的足踝很快可以复元。 吃完了,他躺在休息室的沙发里,“芝子,替我搥腿。” 芝子笑着不去理他,她抓着一本杂志翻阅。 “其他的保母都闷得吃不消辞职。” “是吗?我特别迟钝,我觉得很安静舒适。” “芝子,你这个人很特别。”经天说。 这时,朋友在门外找他,他走到厨房顺手捧起一箱红酒离去。 芝子忍不住摇摇头。 还是个大孩子呢,遗传因子作祟,也许一辈子不会长大,也可能是故意纵容自己,为什么要长大承担责任? 他乘坐朋友的车子呼啸着离去,有着散发不尽的精力。 芝子回到屋内。 身后传来声音:“我的情况虽然严重却相当稳定,你不妨出去走走。” 芝子没有转过头去,“我不闷。” “怎样看经天?” 芝子不予置评,过一会儿她说:“听说爱冒险也是一种遗传,天生不觉害怕,从冒险中取得无上快感。” “你说的不折不扣是经天,前年在巴西悬崖跳伞险些丧命;又爱潜水,一次深入大堡礁海底崖洞氧气耗尽差点出不来;在佛罗里达滑浪,又被他人的滑板击中头顶,缝了二十多针。” 芝子骇笑。 “自十五、六岁起就不愿静下来。” 芝子轻轻说:“祖先一定有冒险细胞。” 申元东答:“我可没遗传到。” 芝子惊讶,“你更加强烈,做这么多次大手术,少一点勇气都不行。” “咦,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芝子笑,“不自觉也是常事。” “可是,人贵自知呀。” 这时,佣人找过来说:“元东,罗拔臣医生来了。” 芝子回过头去,他已经走进会客室。 每次都迟一点点,不然,可以看到他的容貌。 是故意的吧,芝子同自己说:她不敢看他,怕失望,愈是不看,愈是不敢,一听他声音,立刻垂下头。 女佣走近说:“元东快要换季,由你帮他整理衣物吧。” 芝子点点头。 她拎来大包小包,“这些都是新衣,请把招牌都拆下来,贴身穿的全洗一洗,然后分类。” 芝子都接过来。 她已经替他整理过旧衣服,知道申元东衣着朴素简单,一式一样的翻领t恤十多二十件,卡其裤半打,已经足够,绝不花巧。 不过他要求绝对清洁,白毛巾时时用沸水烚煮,床单也天天换。 这样一个人,外形不会太叫人讨厌吧。 况且,他有一个那样英俊的侄子,他们长得相像吗? 想起经天,芝子微笑。 比起他小叔,他邋遢得多,头发无暇理会,衣裤团得稀皱,一看就知道搁乾衣机里没即时取出,球鞋脏得像一团垃圾……但不知怎样,看上去反而无比潇洒。 叔侄要是相似,两个人都长相漂亮。 女佣赞美,“眼力真好,小招牌逐针挑出,元东说这种标签叫他看上去像广告牌。” 真有性格。 芝子抱着衣物到洗衣房,柔软的男性中码内衣,不属于兄弟,也不是男友的衣物,她忽然尴尬起来。 女佣接过,“让我来。” 她正在熨衬衫,芝子取起熨斗,开始操作。 在孤儿院,她什么都做过,家务都拿手,是个熟手女工。 女佣笑说:“元东口袋里总有东西。” 一支透明塑胶走珠笔、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角子、锁匙,什么都有。 芝子觉得脖子有点酸,揉了揉。 司机进来通报,“陆管家来了,找你呢。” 芝子连忙奔上去。 陆管家一脸笑容,“芝子,做得很好,众人对你都嘉奖。” 芝子难为情,其实她什么也没做。 “薪酬都替你存进户口,你怎么一毛钱都不花。” 芝子这才想起,她根本没有花钱的机会。 “可是走不开?这份工作最磨人的地方是没有例假,很多人不愿做。”管家有歉意。 芝子不出声。 “接着这半个月会更忙,申先生太太会来探访元东,我先过来准备一下。” 芝子一愣,父母与子女见面,还要准备,规矩一多,关系一定生疏。 “他们住哪一间房间?” “不,他们另有住宅,这次来,预备请客招呼亲友,有得忙了。” 看来,探访儿子只是其中一个节目。 “课程还忙吗,可跟得上?” 芝子答:“快放暑假了,还能应付。” 管家点点头,“我要去电报山,这里还是由你打理。” 她匆匆离去。 芝子这才知道,申氏住在电报山。 他们喜欢分开住,索性一人一间屋子,心情好,预约才见面,客客气气,保持距离。 在孤儿院,十多个孩子一间大房,晚上,呼吸声此起彼落,卫生间地下永远湿漉漉,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啊,相差太远了。 不过,心理上,申元东也与她一般孤苦吧,父母来了,竟要管家通报。 回到房间,发觉申元东留下电邮。 “罗拔臣医生说,可尝试采用机械手臂做手术,这种仪器可以进行人手做不到的精细手术。” 芝子问:“可是,还需要适合的心脏?” “正是,仍在等待中,久病成良医,我对这方面的常识异常丰富。” 芝子转了话题,“请播放中国民歌给我听。” “哪一首?”他有点意外。 “那首‘到了明年花开时,我再给你送花来’。” “你听过这首歌?”元东问。 “在你门外欣赏过。”芝子答。 “明年今日,猜猜你在什么地方,我又在什么地方?” 芝子很肯定:“我仍在这里打工,你已经完全痊愈。” 他吃惊:“你竟这样有信心。” 芝子答:“是。” “我父母前来探望的事你已知道?” “陆管家已知会我。” “麻烦你一件事。” “一定办到。” “陪经天买一套西装,配衬衫领带,还有,头发剪短,刮去须碴。” 芝子笑了“真是苦差。” “为了他的前途设想。” “还有冇其他事?” “这个请求也许过分。” “做得到我一定做。” “扮作经天的女友,他父母见你斯文娴静,一定对他改观。” 芝子愣住。 “你也准备几件见客的衣裳,见一见长辈吧。” 芝子连忙说:“我怕穿崩,我不会说话。” “你毋须说一个字,无论人家讲什么,你爱不爱听、接不接受、懂或不懂,一于微笑。” “我还是认为─” “芝子,”他的语气沉下去:“请捱义气。” 芝子咧开了嘴,捱还用到一个“请”字,真是怪人。 “好吧,我看看经天可会接受?” “这样可爱的女伴,到什么地方去找。” 芝子觉得这话中有话。 她立刻说:“我来申家做工,并无他意。” 电邮中止。 下午,申经天来了。 他赌气地躺在梳化上,面孔朝里边,一直诉苦:“爸妈随着祖母一起来查我功课,这次惨了。” 芝子劝慰他:“不是说这里一共住了七八个堂表兄弟姊妹吗,查也查不了那么多,况且,你小叔一定挺你。” “幸亏有小叔见义勇为。” “孝顺父母,顺从他们意思,你看我,是个孤儿,多么可怜,来,我陪你去买几套衣服。” 他一动不动。 芝子过去推他,他握住芝子的手。 芝子笑他:“真幸运,可以一直做大孩子。” 他转过头来,“我正要去参加一个自南极到北极的旅行团,计划又一次遭到破坏。” 芝子吃惊:“乘车还是步行?” “用各种交通工具,经过十三个国家,一路上帮助志愿团体工作。” “开销由谁负责?” “小叔答允支付。” 第10章 经天回答。 芝子点头,伟大的志向后边,往往需庞大的财力支持。 “本来可以在阿里桑那州乘热气球,跟着跳降落伞,那处风向最稳定,全无危险,现在却要留在家中见家长,呜呼。” 芝子笑说:“叫我陪你呢,真不幸。” 他转过身来,“幸好是你。” 芝子同他去城内置新衣,申经天指着橱窗一套金色皮衣裤说,“是它了。” 芝子无法不笑得弯腰。 她与他走进一间装修典雅的时装店。 经理看见一对身形修长的金童玉女进来,眼睛一亮,立刻过去招呼。 第8章 芝子自问对品味一无所知,却明白到愈是平实愈不会出错,她替他选两套深灰西装,白色衬衫,配淡灰领带,加同色袜子,黑色皮鞋。 申经天故意刁难,不愿试穿。 芝子站起来,低{奇机电子书}声说:“你不是我老板,不合作,就算数。” 他立刻取起衣服往试身间。 片刻出来,芝子一看,惊讶得睁大眼,没想到一套西装可以叫人气宇轩昂,她忍不住说:“真好看。” 保险公司里的男同事,没一个有这样的气质。 申经天高兴地说:“大功告成。” 经理问芝子:“小姐,你呢?” “我?” “这边是女装。”立刻叫女店员过来。 芝子选了两套深色裙子,全身没有花式,只有领口处钉了几颗珠片,一看价钱,觉得贵,踌躇一下,放下其中一套。 她也不喜试穿衣服,任务很快完成。 在商场,申经天指一指即拍摄影厢,“来,你我合照。” 不知怎地,芝子点点头。 他们坐进去,合拍了四帧小照,这种照片影象简拙,作不得准,可是,也忠实地记录了他俩活泼可爱的笑容,申经天珍藏了照片。 芝子说:“去理发吧。” 他俩剪了一式的短发,骤眼看,像一对大眼睛兄妹。 接着,他又说肚子饿,拉芝子吃咖喱热狗,加一种碧绿色的番茄酱,芝子不肯吃。 这是约会吗?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 傍晚他俩才回家。 “到我住所来看看。” 芝子摇摇头,“我得到的忠告是:切勿上单身汉公寓。” 申经天气结。 “改天吧。” “记住,在宴会上,你是我女伴。” 芝子提醒他,“不是密友。” 申经天看着她,神色转为温柔,“真拿你没办法。” 第二天下午,他来接芝子,众人见了他都喝一声采,“经天真英俊。” 芝子走出来,他们又哗一声,“呵,金童玉女。” 芝子笑笑,随男伴出去。 司机把车子驶往电报山,全城美景就在脚下。 芝子贪婪地欣赏这个国际闻名的港口,一个人见闻一广,气质自然不一样。 到了大宅门口,她有点紧张,手心冒汗。 申经天比她镇静,“我们见过家长就走。” 他握住她的手,过去叫爸妈。 一对修饰得无懈可击的中年夫妇转过头来,看见他们,惊喜交集。 通屋是打扮妖异的年轻男女,不知怎地,女子统统露脐,穿个肚兜,大露背,男生也大半染发,穿透明衬衫,他们忽然见到打扮端正的经天及他秀丽文静的女伴,觉得耳目清凉。 一切都在申元东意料中。 七八个堂兄弟姊妹见了面,连忙交换最新消息,不外是哪种跑车最劲,什么红酒最醇,还有,某学院的女生身段甚佳之类,芝子轻轻走开。 她坐在一个角落。 有一个人在她身后问:“要喝些什么吗?” 一看,是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芝子连忙站起来,心中有数,这必定是申老先生了,但是想起申元东的吩咐,只笑不答。 “你是谁的女朋友?” 芝子仍然不出声。 这时,申经天走过来,“爷爷。” 今日,他扬眉吐气,全凭一套西装及一个秀丽的女伴。 “你同经天一起来?” 芝子点点头。 “爷爷,那边有人叫我们。” 他把芝子拉走。 芝子轻声问:“为什么不让老人说话?他怪寂寞。” 申经天笑,“那么有钱,一定有人陪,他时时请十个八个傍友带鸏家眷坐水晶号邮轮,不愁寂寞。” 芝子笑了。 他说:“我们可以走了。” “这么快?我爱看众生相。” “那么,我陪你。” 晚宴开始,长辈忽然另外安排座位,叫芝子坐在身边,芝子欣然接受。 她挂住申元东:他为什么不出席?这次他见过父母没有?他一个人在家可觉孤单? 宴会结束,申经天拖着芝子的手告辞,他父亲说:“经天,小心不要放走华小姐。” “是,芝子对经天有好影响。” 他们都喜欢芝子。 芝子鞠躬道别。 光是坐着不动,也十分累人,芝子想休息。 司机来接他们回去。 芝子好奇问:“你家一共多少雇员?” “小叔一早分了家,他的员工不算在一起。” “你呢?” “我全靠父母,”经天很坦白,“赚一份薪水,数万美元年薪,已经要全力以赴,每天十多小时花在工作上,浪费生命,我才不干。” “所以要努力讨好爸妈。” “多谢你帮忙。” “谢你小叔才真。” “小叔对我算是没话讲。” “因此把你纵容成这样。” “他有意拉拢我同你。”他把脸趋近。 芝子感喟,“他是好人,不知这世上有阶级身分成见。” 经天笑,“我怎么也不觉得?” “你们叔侄相似,叫人钦佩,势利的人一听见我的出身,立刻退避三舍。” “有这种事?” 芝子温柔地看着他,“有,人人都想拣便宜,不想吃亏,谁看得起孤女。” “你的气质比他们都好。”申经天语气由衷。 芝子听了很高兴,忽然之间疲乏全消。 回到申宅,她轻轻上楼,有人问候她。 “今夜成功吗?” 芝子连忙坐到电脑荧幕前回答:“非常热闹,见到老先生,我侥幸坐在经天父母身边。” “觉得他们怎样?” “很客气。” “是,也很隔膜,我从未见过他们哭,也没看过他们大笑。” 芝子想一想,“有修养的人大抵是这样控制情绪。” 申元东在荧幕上画了许多笑脸。 芝子忽然说:“经天倒是毫不掩饰,七情上面,是个性情中人。” “所以不受家人欢迎。” 芝子问,“你见过父母没有?” “明早上他们家去。” “今晚为什么不见你?” “我不喜热闹,有聚必有散,散会时那样惆怅,不如不聚。” 芝子明白他的心情。 谈话中止,芝子沐浴休息。 第二天,芝子正在写功课,女佣同她说:“元东说,申太太请你去喝下午茶。” 芝子吓一跳,连忙走到地库去敲门,问个究竟。 她在门外问:“你回来了?” “是,经天也在,不知怎地,说起你,老太太想见见你。” 她低声说:“我没有心理准备。” 申元东沉默,过一刻才说:“那么,叫经天推说不舒服。” “经天也去吗?” “是女宾茶会。” 芝子踌躇,“仍然可以只笑不答吗?” “任何场合都适用。” 她听得出他极想她去,为什么? “那我只得勉为其难了。” 他说:“老人其实也很孤寂。”这是理由吗? “经天说他们朋友极多。” 元东又笑,他说:“老人都喜欢漂亮温婉的女孩子。” 女佣走近,“咦,你在这里。”她手里捧着一套衣裙。 芝子一看,是淡灰紫色山东丝小翻领蝴蝶袖衬衫配圆裙,好看到不得了,芝子一见就喜欢。 “你穿这套衣服去喝茶吧。” 另外配银色平跟鞋及小手袋,她换上新装出门。 司机阿路称赞:“真漂亮。” 芝子问:“老先生他们几时走?” “明天中午。” 芝子松口气,什么时候她变得同申经天一样了,听见长辈来,拉下脸,闻说长辈走,笑嘻嘻。 一日不走,一日叫她出去陪饭陪茶,真吃不消。 下午茶设在玫瑰园,老太太穿淡紫色纱裙,戴宽边帽子,端坐不动,像皇太后似的。 别的不说,玫瑰园像仙境,叫人心旷神怡。一班年轻女子围□老人说笑逗她开心。 芝子过去招呼过,退在一旁喝茶。 有人向她传话:“申太太在图画室等你。” 芝子猜想那是经天的母亲,只得放下茶杯站起来走进室内。 她不知图画室在哪里,正抬头找,听到有人叫她:“芝子,这里。” 申太太伸手招她。 芝子笑容满脸走过去。 申太太在日光下打量芝子,赞道:“牙齿长得真好,一看就知道自小由家长督促着勤刷牙,又时时去看牙医,并且箍得整齐。” 芝子不出声,自觉这时笑容可能傻气。 “经天说你念社会系。” 呵对,自小在社会大学攻读,是名高材生。 “可是同马来西亚华家有点亲戚关系?” 第11章 芝子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我与经天的父亲都很喜欢你,这是我们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别客气。” 申太太拿出一只扁平盒子,芝子有点高兴,可是最新型号的手提电脑?正好派用场。 盒盖打开,却是一串淡粉红色珍珠,颗颗眼核大,晶莹可爱,但是对芝子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不禁失望。 申太太替芝子戴上珍珠,“几时同你爸妈见个面。” 芝子用身体语言道谢。 申太太忽然鼻尖发红,“芝子,拜托你管管经天。” 啊,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 芝子忽然忘记不说不错的原则,轻轻安慰:“经天很好,伯母你请放心。” 申太太紧紧握住芝子的手,“去,同姊妹们聊聊天。” 芝子只得过去坐在那班娇纵的小姐当中。 她们正在取笑一个人。 “是经坤那个读护士的女友,缠住经坤。这女子很奇怪,出外像英女皇一样,不带钱包,从不付钱,什么都由经坤支付,经坤不付,我们付,总而言之,她从来不掏腰包。” 她们笑作一团。 芝子恻然,这就是高攀者的下场吧。 忽然之间,项子上的珍珠似冰块一样,叫她哆嗦。 有人发现了,“咦,这串珠子真好看。” “是婶婶送你的吗?婶婶等了三年,才叫珠宝店找到颗颗相似的南洋珠,原来是你的礼物。” 大家立即对芝子另眼相看。 芝子一味笑,脸颊麻痹。 真是苦差。 回到家里,她把珠子除下,放进丝绒盒子,还给申元东。 “给你的,收下好了。” “无功不受禄,况且,首饰于我无用。” “什么才叫有用?” “学问、智慧、友谊及安定生活。” 申元东说:“说得很好。” 芝子说:“经天的姊妹们十分聪敏伶俐。” 元东答:“可惜都不务正业。” “经天说得好,为了一点点薪水,整日被困,多划不来。” “这样的歪理你也相信。” 芝子双手抱在胸前,笑起来。 罗拔臣医生带着看护来到,诧异地说:“你俩时时隔着一扇门说话,却是为什么,面对面说不是更好?” 芝子不出声,含笑走开。 第9章 罗拔臣医生笑着对申元东说:“这位保母小姐真是可爱。” 申元东说:“她与我侄儿正好一对。” “是吗?”医生讶异,“不过她与你讲话的时候,情深款款,像是喜欢你。” 申元东大吃一惊,“不,不。” 眼睛看向看护,希望求证,看护笑着点头,附和医生,申元东愣住。 他急急分辩:“她完全没有见过我。” 医生说:“坐好别动,接受注射。” 申元东颓然:“你误会了。” 医生看着他:“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不。”罗拔臣医生说:“你也非常喜欢保母小姐。” 申元东呆住,他缓缓低下头。 医生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检查过后,与他讨论一些重要问题。 “你这个情况,进医院轮候叫我比较放心。” 申元东冷笑:“在护理病房一住好几个月,几个同病相怜的病人天天无所事事下棋读报,互相诉苦,等亲友来访,不,我已表明不愿过那样的生活。” 医生说:“我不会勉强你。” 申元东不出声,他仰卧在梳化上看牢天花板出神。 医生告辞。 他顺手取过案头一只米奇老鼠闹钟,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闹钟小姐,在她出现之前,生活刻板了无生机,无论他怎样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他都不是一个普通人。 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元东也想过放弃,他听腻了一句话:“真是医学上的奇迹”,像一个古怪畸人,随时可以到马戏团演出。 幸亏有一份工作,叫他稍为分心,渐渐体力不足,看情况下学期已不能续约。 每一晚,他都不知会否在睡梦中悄悄离去,完全有心理准备,一切要说的话都放在最当眼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 “吃了药没有?” 申元东答:“医生刚走。” “怎么说?” “谁高兴覆述他的话。”他笑,“听经天说,这次人人对他另眼相看。” 芝子轻轻说:“这个大孩子,不愁没有好女伴。” 第二天一早,芝子便听到大孩子欢呼:“走了,走了,他们今午全体会走。” 芝子啼笑皆非,“那么,你几时出发到南极?” “呵,我决定留下来陪你。” 芝子温和地说:“经天,我在申宅打工,一点没有其他意思。” 他佯装大吃一惊:“昨天我们还是一对。” 芝子说:“我要到学校去一趟,不与你说笑了。” 女佣叫住她,与她商量菜式,芝子在厨房逗留了一会儿。 女佣对她说:“我辞工了。” 芝子意外,又不便置评。 “申家对我极好,可是这间屋子真闷,新工作是照顾一个婴儿,一定忙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我喜欢小孩,有趣、可爱,叫人忘忧。” 芝子黯然,她说得对。 “我已通知管家,替工很快会来报到。” 芝子点点头出门去。 她自车房取出脚踏车,自申宅驶出去,拐一个弯,就被一辆车子截住。 芝子警惕地退后。 “不要怕,是我。” 一个女子下车来,原来是新曼琦。 芝子更加预防,一言不发,留意她动静。 “可以借个地方说话吗?” 芝子大力摇头,表示不想与她对答,“我有事,对不起,先走一步。” 她飞快驶走脚踏车。 半途回头一看,见新曼琦没有追上来,才放下一半心。她最怕纠缠不休的人,世上一切事,有就有,没有算数,不用苦苦哀求。 芝子叹口气,到了校门,才觉得安全。 可是,新曼琦又迎上来。 噫,这女子像幽灵一样。 芝子停下脚步,看着她。 新曼琦说:“到图书馆说句话好吗?” 图书馆不是说话的地方,可是芝子维持缄默。 “你放心,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得到一笔钱,足够做点小生意,我会回到原居地,从头开始。”新曼琦说。 芝子点点头,表示代她高兴。 “我来见你,是向你道谢,照周律师说,申元东听了你劝告,才愿这样大方。” 芝子连忙摇手。 新曼琦说:“你不居功,很是难得,我的确曾是申元东的未婚妻。开头的时候,像你一样,我申请做他的护理员,那年,他第一次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正在康复中。” 芝子在图书馆坐下来。 桌子上刻着“学而时习之”。 “我也来过这间申氏图书馆。” 芝子仍然不出声。 新曼琦看着她,“奇怪,你像哑巴一样。” 芝子不介意她嘲笑。 “他并没有像预期那样痊愈,是我不好,我不甘寂寞,我另外有朋友,对他不忠,他知道了,同我分手。” 芝子悄悄看邻座格言,原来是一句“人不知而不愠”。 新曼琦絮絮说下去:“我来告诉你一句:申元东疑心很重,你要小心。” 芝子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 新曼琦说:“现在你得宠,你不会明白。” 芝子忽然轻轻说:“我只是申宅其中一名员工。” 新曼琦错愕,难道,她真的误会了? 她终于转头离去,把这里的故事告一段落,临走丢下一句:“有办法,谁会到申家讨钱。” 背影仍然窈窕,不愁没有新的开始。 芝子喃喃说:“再见珍重。” 这时,有人说:“我猜到你会在这里。” 她一转头,见是申经天,不禁受他乐观感染。 “来,我带你看飞行表演。” “不,我得回去了。” “‘不’小姐,”申经天笑说:“哪里还有事呢?长辈们已赴飞机场,管家工人随行,你放心好了。” 芝子从未看过飞机演习,于是点点头。 申经天把她载到空地,只见人头涌涌,玩具小贩与茶水档林立,像小型嘉年华会一样。 申经天先买了啤酒及热狗,又租了两张帆布椅,把一顶宽边草帽递给芝子。 这时,军用直升机已开始表演花式,观众喝彩,场面热闹。 螺旋桨轧轧声叫,芝子掩住双耳。 她在想:司机阿路负责接送,女佣今日辞职,厨子例假,她又在这里看热闹,申元东一人在家? 芝子忽然不安。 她掏出警报器查看,安然无恙,但是心中忐忑的感觉有增无减。 芝子同申经天说:“我要回去看一看。” 申经天为天空中排成品字形飞过的喷射机着迷,掏出车匙交给她,“你用我的车子吧。” “谢谢。” 他不忘说一句:“留不住你的心,也留不住你的人。” 芝子笑着摇摇他的手,他无奈地笑。 芝子驶着他的跑车回申宅,屋子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走近地库,听见轻轻的音乐声,芝子又像有点放心,“元东。”她走过去,“元东?” 没有人应,芝子有第六感,她知道今日非与申元东见面不可,她试推一推门,没锁上,可是再推一下,鸏头有重物堵住,她再用一下力,看到门缝里有一只手。 第12章 芝子一颗心几乎由胸腔里跳出来,她慢慢把门推到尽头,侧着身子,自狭窄空间摄进地库。 原来堵住门的重物是申元东的身躯。 芝子耳畔“嗡”地一声,手脚不听使唤,四肢颤抖,一时间脑袋完全空白。 过了一会儿,意识渐渐回来,只知道要快,迟了来不及,她立刻打电话给罗拔臣医生,看护也很紧张,“医生在手术室,我马上替你叫救护车。” 这个时候,芝子才蹲下去看申元东。 他已经昏迷。 一只手捂住心房,很奇怪,手中像是握住一件东西。芝子轻轻拨开他的手,发觉那是一只小小扁平的金属盒子,像一只泵,他的胸腔肌肉裂开,却没有血液流出,那只泵显然被人硬生生从胸腔里扯出来。谁,谁这样残忍? 芝子受到惊吓,泪流满面。 申元东显然是受到袭击,倒地不起,用最后的力气挣扎到门口,想爬出去,可是力有不逮,昏倒在地。 这个根本没有脉搏的人现在不知还有没有呼吸? 芝子无助地蹲在他身边,忽然听到门铃响。 她正想出去开门,已听到救护车呜呜响号。 接着,有人走进来,“芝子,怎么一回事,大门虚掩着呢?” 芝子叫出来:“经天,快来这里。” 申经天一看,非常震惊,但嘴里却安慰芝子:“不怕,救护人员立刻赶到。” 他把芝子紧紧拥在怀中。 这时,数名急救人员已经冲进屋来。 “有没有移动伤者?” “没有。” “做得很好!医生已通知我们病人情况,请让开。” 他们一边把伤者抬上担架,一边做连串急救。 申经天拉着芝子一起上救护车,紧紧握住她的手。 芝子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申元东的面孔。 申元东神色平静地躺在担架上,但是脸色死灰,似无生命迹象,五官非常像申经天,叔侄几乎一般英俊。 不,他不是一个狰狞的科学怪人。 芝子又落下泪来。 申经天轻轻说:“这件事有可疑,他们已通知警方。” 芝子问:“你怎么来了?” “你一走我忽然觉得不安,借了车子驶回来。” “幸亏你赶来。” “不,你做得很好。” 罗拔臣医生在急救室门外等候,不发一言,立刻把申元东带进去。 芝子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走到大门外,拨电话通知管家。 陆管家急问:“医生怎么说?” “报告还没有出来。” “我们在候机室,你等等,我与申先生商量过才覆你。” 芝子十分错愕,还要商量?人既然还在陆地上,就可以立刻赶来医院。 芝子呆呆的坐在草地上等。 终于,答覆来了:“他们决定飞往巴黎,叫我回来照应,我立刻到医院来。” 芝子不相信双耳,震惊地垂下头来,原来,申元东与她一样,不折不扣是个孤儿。 这时,申经天奔出来找芝子,“他情况危殆,但仍然生存,电子心脏的接触器仍在胸膛之内,信号扰乱,但未终止。”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这时,觉得双颊恢复知觉。 他俩回到候诊室,见到罗拔臣医生。 连医生都忍不住叹口气。 申经天问:“发生什么事?” “有人不想他活下去。” 电光火石间,芝子想到一个人。 “警方已着手调查,推测是个熟人,室内没有搜掠痕迹,门窗亦无毁坏。” “元东可有苏醒?” “他可以示意,不愿说话。” “可以进去看他吗?” “一次一个人,逗留五分钟。” 芝子说:“经天,你先进去。” 申经天点点头。 罗拔臣医生看着芝子,“他们都听你话。” 芝子答:“我没有说什么呀。” “这样更加难得。” 片刻,经天出来了,轮到芝子探访。 申元东睁开双眼,芝子趋向前去,微笑说:“元东,你好,我们终于见面了。” 她毫不避忌,握住他的双手。 病人瘦削的双颊泛红。 “你比我想像中年轻漂亮得多,与经天似两兄弟。” 他的嘴唇颤动一下,身上搭着的管子实在太多,他身不由主。 芝子又说:“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特别。” 看护示意时间到了。 芝子说:“稍后再来看你。” 她在候诊室见到陆管家。 她俩神情一般无奈。 陆管家喃喃说:“老人家不愿再受精神折磨也值得原谅,他们已经知道他有最好的医生照顾……”可是又觉得不能自圆其说,藉口无效。 “发生什么事?”管家问。 “我走开一会,有人来找他,起过纷争,有人愤怒中把他的人工心脏拉出。”芝子说。 管家受惊,“霍”一声站起来:“新曼琦!” 芝子不出声。 申经天在一旁说:“要问过小叔才可以肯定。” 管家苦笑,“他怎么会说出来。” 他们对申元东的性格都有了解,顿时沉默。 半晌,管家说:“经天,我有一个请求,你不如暂时搬来与小叔同住,多一个人照应。” 申经天有点犹疑,他崇尚自由,不喜束缚。 芝子说:“很快放你走。” 他笑了,“请别每晚十时叫我刷牙睡觉。” 芝子答:“明白。” 那天晚上,芝子没睡着,和衣躺在床上,申经天在她房外问:“可以进来聊几句吗?” “请进。” 他穿着t恤短裤,“真不习惯这种时间在家。” 芝子微笑,“应该在哪鸏?” “在俱乐部喝啤酒。” “我以为你会说吊在悬崖的一只睡袋里。” “你呢,你习惯穿衣服睡觉?” 芝子坦白地说:“在孤儿院长大,十多人睡一间房间,良莠不齐,从无安全感,只觉随时要逃命,所以都穿齐衣裤鞋袜,预备逃难。” 他不出声,内心恻然。 这样艰难的生活都没有影响她成为一个健康的人,真是难得。 “训练得我什么地方都住得。” “你一定会有自己的家。” 芝子微笑,“我也这样想。” “今日多得你,救回小叔。” 芝子懊恼,“我根本不应走开,今日我受尽惊吓。” “你需有心理准备,我们各安天命。” “请改变话题。” 申经天微笑,“最近读过什么好书?” “书目众多,眼花缭乱,只得挑热门书来读。” “看过些什么电影?” “许久没进戏院,一向不喜欢灯一熄漆黑一片与世界隔绝的感觉。” “你有什么嗜好?” “幻想,不必出门,不花分文。” “可有尝试写作?” “爱乱想不代表有创作能力。” 两个年轻人都笑起来。 “我去取啤酒来。” 芝子点点头。 芝子和经天坐在房内聊到深夜。 天亮,管家来唤人,看见申经天睡在地上,芝子靠在床上,两个人都轻微扯着鼻鼾。 第10章 她识趣地退出。 然后,管家在门上敲两下,“芝子,我们需去医院探访。” 芝子睁开双眼,跳起来,“是,马上下来。” 芝子一边推醒申经天,一边进浴室。 她淋浴更衣,立刻下楼,看到管家在吩咐女佣司机办事。 管家转过身子,“元东情况,危殆而稳定。” 跟着,经天也下来了,两个年轻人头发都湿漉漉。 他说:“我自己驾车。” 最爱自由的他才不会跟别人的车。 在车上陆管家说:“经天喜冒险,第一次?断腿是十岁那年暑假,他用滑板跳过栏杆,滚下楼梯,幸亏戴着头盔。” 芝子说:“听说这种性格得自遗传,长辈中不知有谁特别大胆?” 管家想一想,“是申家的太太公吧,百多年前离乡别井飘洋过海,到北美洲西岸发掘金矿。” “可以追溯到那么远?” “听说是一八四九年的事了,你说,是不是英勇大胆,据说满载而归。” 这时,申经天的跑车与他们擦身而过,向他们招手。 管家自篮子取出三文治及热可可,“芝子,你的早餐。” “陆太太,你对我真好。” 她却微笑,“我从未结婚,虽属中年,还是小姐呢。” 芝子忙说:“又讲错话,元东说得对,不开口最安全。” 管家笑笑。 到达医院,大家都静下来。 “芝子,你先进去。” 申元东精神比昨日好,看到芝子,有点盼望的神色。 芝子趋向前去,把耳朵附在他嘴边,想听他讲话。 他的呼吸呵到芝子耳畔:“替我走私鲟鱼子酱进来。” 芝子笑鸏点头,“还要什么?” “威士忌加冰。” “立刻去办。” 他叹一口气,伸出手来握住芝子的手。 芝子轻声问:“那天,谁来找你?” 他不回答。 “警方想知道是否有人想加害于你。” 他低声说:“屋里只我一个人,是我自己失手。” 他立意要包庇她。 “警示器没有响,是你关掉?” “是,成日呜呜吵,多讨厌。” 这时看护进来,“病人需要休息,下午要做手术。” 第13章 芝子只得退出。 接着,申经天进去片刻就出来。 警务人员过来问经天:“他不愿透露那人是谁?” “他说当时屋内只得他一个人。” “你们提供的名字,我们已经调查过,那人已经离境。” “是事发前还是事发后?”经天问。 “事发后三小时,因此嫌疑最大。” 申经天说:“小叔不肯说。” 警长无奈,“这件案子只好暂时搁置。” 管家说:“下午元东将做一项新手术,植入心跳记录及分析仪器,假使病人突然昏迷,可透过卫星定向系统测知病人所在地。” 申元东愈来愈像机械人了。 芝子说:“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瞒不过陆管家的法眼,“可是替元东办事,他要什么?” 芝子笑,“我去做得了。” 申经天说:“我陪你。” “你没有其他事?” “有一个风帆比赛邀请我参加,因疏于练习,已经推却,下午如果没事,同你去室内爬山。” “是那种垂直峭壁,一个个洞爬上去吧,很具挑战性。” “有无兴趣?” 陆管家说:“你们且去松一松,这里有我。” 经天说:“手术完毕后通知我们。” 管家点头。 他拉起芝子手离去。 管家露出艳羡目光,她最向往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尤其是那么年轻漂亮合衬的一对年轻人。 她从未恋爱,亦不愿草草找个人结合,因此独身,但心底始终有个盼望。 她愿意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孤儿虽无家底,可是人品那样好,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边,芝子穿上安全带,学习攀爬峭壁,一步一步垂直爬上去,终于力尽,松手,堕下。 申经天在下边问:“可辛苦?” “在社会往上爬,大概也是这个情况。” 申经天说:“不,肮脏得多。” “你已经是天之骄子,怎么知道。” 他笑:“来,再试一次。” 这一次成绩比上次稍高几尺,芝子手脚酸软,再度放弃。 “一天之内做这么多已经很好。” 他们去买了鱼子酱及威士忌,冰放在小型冰桶里。 罗拔臣医生已自手术室出来。 “他暂时脱离险境。” 芝子进去看他,替他调酒,把吸管递到他嘴里。 他喝一口,长叹一声。 医生即使知道,也不会责怪,九死一生,喝口酒,算得什么。 他轻问:“是哪种威士忌?” 芝子回答:“皇室敬礼。” 元东微笑,“好酒。” “你好好休息,我们去催医生让你尽快出院。”芝子说。 芝子把鱼子酱放进抽屉鸏。 “看护又要来催,我先出去。” 他点点头。 一行三人回家,只见一队五、六辆四驱车在门口等申经天。 “申,到什么地方去了?等你一个人呢,快!” 他犹豫一刻,呼啸一声,跳上同伴的车子,车队立刻驶走。 管家无奈,“你看,像匹野马。” 检查行车道上的红砖,都被压烂。 谁也管不住他。 那一日深夜,他回来了,“还没睡?” 衬衫上积着盐花,那是出了汗风乾,又再出汗,三蒸三晒的结果,面孔黝黑,可见玩得真正痛快。 芝子正在看书,“你精力百倍。” 分一点给他小叔就好。 他淋了浴用毛巾擦鸏头过来。 “天天都想见你,人们就是这样结婚的吧。” “经天,结婚没有这样简单。” “有多复杂呢?” “在对方贫穷时、患病时也得斯守,这段日子可能长达大半生。” 申经天骇笑:“哗。” “你以为生活永远花常好,月长圆吗?” 他笑笑,“咦,这盆花好香,小叔最喜欢它。” “是,午夜梦回,鼻端一阵甜香,真不知置身何处。” 换了是别的女孩子,他早躺到她身边,但对于芝子,他有份特殊的尊重。 “晚了,去休息吧。” 他居然听话,乖乖出去。 芝子把书合上。 第二天她的闹钟先响。天已亮,才六点多一点点,她{奇机电子书}梳洗更衣到厨房吃早餐。 女佣正在做菜,看见芝子说:“元东想吃蒸蛋。” “精神一定好多了。” “是,又一次脱离险境。” 大家都无限感慨。 管家进来要了杯茶,“我已通知申先生说元东无恙。” “那颗心,还需等到几时去呢?” “可惜人人只得一个心脏,若有两个,一定乐意捐出。” 芝子说:“我已填妥捐赠卡。” 申经天下楼来,精神奕奕,手臂有擦伤痕鸏,可是一夜之间,已经结痂。 他说:“我的捐赠卡在这里。”他取出钱包。 陆管家笑,“难得你们不忌讳,与无儿无女的我想法相同,来,趁元东尚未回家,替他收拾一下地库。” “医生说他最好搬到楼上住,空气流通,阳光充沛。”芝子说。 管家不出声。 半晌,经天说:“谁敢动他的东西?” 芝子答:“我,最多开除我。” 管家轻轻说:“楼上主人房连私人大露台及书房,面积同地库差不多,够用。” “动手吧。” “先去看看楼上。” 房间一推开,芝子看到一间小小私人会客室,然后才是书房,可通出露台,再进去,才是卧室、衣帽间及卫生间,面积起码千多平方尺。 打开露台门,看得到海景,阳光照进整个单位来。 “啊,环境这样开扬,一定要搬。” “的确比幽暗的地库好得多,”管家笑,“最多捱骂,来,先搬床及办公桌。” 经天说:“我帮手,先斩后奏,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会震怒。” 芝子摇头,“不会,经过这么多,不再会为小事动气。” 屋子里一共五个人,立刻帮申元东搬上两层楼。 芝子把家具抹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将书本照原来次序排列,报纸杂志软件全整理出来。 五个人努力几个钟头,全体挥汗。 “嘘,怪不得元东拒绝搬动,果然辛苦。” “他不肯麻烦别人。” “在地库住了多久?” “八年了。” “身外物也很多。” 芝子看着经天,“你的收藏更加丰富吧。” 管家说:“他?爬山脚踏车就三、四辆,没处放,索性挂在墙上,另外雪橇、冰曲棍球装备、降落伞、爬山绳、靴子……像体育用品店货仓。” 芝子轻轻说:“我只得一只皮箧。” 管家答:“已经足够,这样简约,令人羡慕。” 他们约罗拔臣医生来参观。 医生一进去,便喝声采,“谁的好主意?” 芝子笑,“是你呀,医生。” 医生很高兴,“一点不错,病人需要大量新鲜空气。” 他参观过浴室,看到大叠雪白毛巾,“很好,很好,出院后就住这里。” 芝子说:“我们等着捱骂。” 医生笑,“要骂先骂我。” 连申经天都佩服芝子机灵。 现在,把医生都拖落水。 第11章 芝子算一算,她来了不过两个月,但是仿佛已经很久,更多时候,却像是前两天的事,因为她刚刚才见到申元东的脸。 在这里,时间有点混淆,叫人迷惘。 芝子把房门轻轻掩上。 申经天在楼下起坐间听音乐,一个黑人歌手温柔地唱:“我想知道什么叫你哭,又什么叫你微笑,我想知道,什么使你兴奋,因为你会令我神魂颠倒,你一走近叫我晕眩,是以我想知道……” 芝子埋首在臂弯中,听着歌手快乐无奈的申诉,有点羡慕,能够恋爱真是好。 经天看见她,伸手招她。 芝子走近,他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芝子微笑,“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我知道,”他把她的手放在脸颊边,“但是我已爱上你。” 芝子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你爱得那么广泛那么多,生活中一切都令你兴奋快乐。” “是我热爱生命。” “你爱我像爱海浪白沙一样吧。” “你们都美丽到极点。” 芝子见猜中了,不禁拍手。 “芝子,我们一起读书──” 芝子给他接上去,“年年都放暑假,永远不要毕业,开销全靠家里,直到五十岁,请问:以后怎么办?” 经天想一想,“长辈会有产业留给我们。” 芝子笑得弯腰。 “你喜欢工作的话,我不介意。” 芝子拍拍他的手背,“但愿你永远不老。” 芝子与管家接申元东出院。 他坐轮椅,鼻端接小小氧气罐,头上戴渔夫帽。 他轻轻说:“罗拔臣医生说已经作主把我搬到楼上。” 芝子点点头。 “真可恶,你们也不向我汇报。” 芝子赔笑。 “立刻把东西全部搬下去。” 芝子劝说:“你先看看。” “我自己的家,有什么好看。” 芝子蹲下来,“楼下在粉刷。” “你们好似反客为主。” 芝子说:“我扶你到楼上去。” 第14章 “我自己走得动。” 他轻轻推开门,看得出众人出过一番力,光线柔和,一大盘栀子花犹有余香。 “这花已经谢了。” 芝子轻轻答:“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忽然无限悲哀,“送到什么地方?” 芝子不慌不忙,温柔而肯定,“送到你书房来。” 他只得笑了。 “我想静一静。” “好,有事叫我们。” 芝子看见管家拎着行李出来。 “你又要回大宅去?” 管家无奈,“你好好看视元东。” 经天探头出来,“芝子,我们带小叔出去散心。” “到什么地方去?”芝子问。 “我教你跳伞,他在地下看。”经天说。 芝子瞪大双眼,“别开玩笑。” “我教你,纵身一跳而已,并不难。” 芝子骇笑,“我不跳。” 引得管家也笑起来,“也好,有你俩,元东不至寂寞了。” 她笑着出门。 经天让芝子站到桌子上,替她背上降落伞,“往下跳,过一分钟左右,拉降落伞绳索打开。” “打不开呢?” “拉这张后备伞。” “又不张开呢?” 他坐下来笑,“那就完蛋了。” “你好似不甚担心。” “很多人走路也会摔跤。” 芝子没好气,“你自己跳吧。” “我去邀请小叔。” 一抬头,看见申元东站在楼梯上。 芝子扬起一条眉毛,作一个询问状。 申元东笑说:“楼上都住得,还怕什么。” 经天欢呼:“下午无风,天气好,我们出发吧。” 到了草原,芝子陪申元东坐着看经天跳伞,草地上还有许多同道中人。 真没想到这样热闹,芝子自车尾箱取出冰柜,请众人喝啤酒汽水。 她调了一杯威士忌加冰给申元东。 他看着蓝天白云,不由得说一句:“活着还是好的。” 忽然之间,听到小型飞机引擎声,抬头一看,正好看到有人跳出来。 自地面看去,像一只鹰那样大小,迅速往下堕,忽然之间,七彩缤纷的降落伞张开,跌势变缓,终于像风筝般缓缓飘落着地。 经天在地上翻一个斤斗,磊落地站起来,哈哈大笑,解下降落伞。 他走近取一罐啤酒喝,“芝子,你真应该试试。”芝子暗暗佩服。 申元东问侄子:“感觉如何?” “真正自由,全无拘束。” “大家都羡慕你。” 他坐在地上,“小叔,多出来走走。” 申元东点头,“你讲得对。” 芝子听了,很是高兴。 他们一直在草原上留到黄昏,那是一个悠长的日落,金橘色的晚霞良久在天边不散,最后,云层幻化为浅紫色,但是,天空仍未黑透,回家路程异常愉快。 第二天一早,芝子下楼,看到周律师从书房出来。 像是已经办妥了事;笑着招呼:“有没有牛乳咖啡?” “请到这边。” “元东的精神相当好,病人的意志力很重要。” 芝子微笑,“周律师可要吃早餐?” “我节食,但是,有无巧克力蛋糕,加点覆盆子酱。” 芝子一声不响,从容地切了一大块蛋糕,连咖啡奉上,活着而不能吃,还有什么意思。 吃完早餐周律师愉快地离去,没有说来干什么,当然,芝子也不会问。 她是一个雇员,她不是家庭一分子,必不能过分。 申元东自书房出来。 芝子站停等他吩咐。 他轻快地问:“今日有什么好去处?” 芝子骇笑,“我不知道,这得问经天,他才是向导。” “别躺在家着,叫他起来。” 芝子走过去,“不如先征求罗拔臣医生意见。” 申元东却说:“别理他,他最好叫我进医院坐着等。” 这时背后传来经天的声音,“小叔想出去?我们到附近哈勃河飞线钓鱼。” 申元东十分高兴,“这我或许胜任,芝子,准备食物饮料,我们出发。” 芝子却先跑到楼上与医生通电话。 医生沉吟,“让他散散心也好。” 芝子放下心。 她从不知道钓鱼也有这么多花式,经天带来高及腰际的连靴厚胶裤,穿上了完全防水,可舒舒服服站在溪涧里。 他教她把鱼线飞掷出去。 她问:“然后呢?” “等鱼儿上钓。” “好像有点渺茫。”芝子笑起来。 申元东提点,“可乘这段时间冥思。” 真的,流水淙淙,空气清洌,芝子决定背诗篇第二十三篇。 忽然之间,她的内心明澄如水,再无杂念: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你使我的福杯满溢,我这生这世必有思惠慈爱随着我,直到永远。 河流这一段只得他们三人,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见蛙鱼划游,申经天是好手,钓了一条又一条,量过尺寸,又放回河中。 太阳渐渐发威,气温升高,经天建议休息。 芝子带了绳床,在树干两边缚好,让元东躺着休息,她与经天生火烤起鱼肉来。 元东问:“是刚才的鱼获?” 芝子答:“不,超级市场的蛙鱼腩。” 大家都笑起来。 元东在绳床上盹着。 经天说:“假如我们三个人流落在荒岛上,谁是最后活着离开的人?” 芝子毫不犹豫答,“我。” 经天笑,“怎么会是你。” “我最能吃苦,我最不会放弃。” “搭个帐篷,在此过夜,你看怎么样?” 芝子摇头,“我怕蚊子咬。” 经天大笑,“才说最勇敢,又怕起虫蚊来。” 芝子不出声,孤儿院里卫生情况不差,可是不知怎地,就是多蚊子,夏季,咬得两条腿又红又肿,满是豆子,皮肤一抓就烂,直到搬离,才免了此苦,芝子谈蚊色变。 “你会陪我到冰川露营吗?” “经天,你与大自然有缘。” “人类根本是大自然一分子。”经天说。 “当初他们说你不羁,我以为你喜好灯红酒绿。”芝子说。 申经天笑。这时鱼烤熟了,香气四溢。 “叫醒小叔。” “不!让他多睡一会儿。” “那我们先吃。” 申元东其实听见他们对话,但是不清楚内容,他像是一个迷途的樵夫,误入仙境,在丛林中,听见仙子絮絮细语,他心底格外平静。 如果可以醒转,他会努力生活,享受每一天,如不,他也乐得不再为生命挣扎。 他觉得他不再会输,更加睡得安稳。 直到有人轻轻拍他手背,“该回家了。” 他睁开双眼,看到芝子小小秀丽的面孔。 他微笑,“睡醒了,也该回去了。” 芝子却没听懂话里的哲理,她帮经天淋熄火种,一边收拾工具。 “肚子可饿?我带了清鸡汤给你。” 申元东摇摇头,伸个懒腰,他对室内生厌,希望天天出来。 “经天,明日又去什么地方?” 芝子代答:“明日你去覆诊,接着,到大学取下学期学生名单。” 申元东苦笑。 经天其实有好去处,第二天一早,他把跑车驶出来,叫芝子:“别淋花了,我们去一个好地方。” “元东要去覆诊。” “我已代你请了半日假,替你作主,让你出外轻松一下。” “啊。”芝子点头,“你们两位事前也不必征求我同意。” “你不会后悔,跟我走。” 芝子抬起头,看见元东站在露台上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出去散心。 芝子只得点点头,跟经天上车。 他把跑车驶进一座小型私人飞机场,立刻有同伴迎上来。 芝子以为又是跳降落伞,微笑地看着他们。 只见经天穿上全身装备,拉□芝子上一辆老式双翼飞机。 “咦。”芝子说:“这可是林白飞过大西洋的飞机?” 经天笑,“不,还要早,这是怀特兄弟用的始祖飞机。” “由你来驾驶?” “放心,我已考获执照。”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芝子叹口气。 飞机上一前一后只得两个座位,经天把头盔交给她。 芝子犹豫,这是有危险的吧,应不应该上去呢? 她看着经天,发觉他也正凝视她,芝子血液内的冒险因子发作,她毅然攀到座位上。 后悔吗?不,正如她离开孤儿院往外走一样,她乐得看一看蓝天白云。 轻巧的小型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片刻,突然上升,飞上几百尺高空。 芝子觉得空前舒畅,开头有点紧张,随即放松。棉絮似白云在身边擦过,她伸手去抓,高兴得哈哈大笑,又有雁群在机身附近飞过,可以清晰看到羽毛的颜色,叫芝子惊叹。 “我早知道你会喜欢。”经天说。 他兜过海湾,飞往田野,忽然,他站了起来。 芝子惊问:“你做什么?” “我出去走走。” 芝子急叫:“神经病,在高空上,走到什么地方去?” “走到飞机翼上站一会儿。”他笑嘻嘻。 芝子瞠目结舌,在高空说话有点困难,她大声叫:“你站出去,由谁驾驶飞机?” “放心,它会自动浮游。” 芝子惊吓得忍不住用手掩住眼睛。 第15章 “芝子,看。” 芝子自指缝中看出去,只见他站在机翼上,快乐得像一只鸟,半刻,又回到驾驶舱,将飞机平安降落。 芝子只觉唇焦舌燥,双腿发软,整个胃部像是反转,只想呕吐,但又不敢在众人前出丑。 “怕什么,我背上有降落伞。” 芝子不去睬他。 第12章 回到家中,她向元东诉苦。 元东只觉好笑。 “真是疯子,神经病。” 元东笑说:“他们说,一个女孩子控诉男生神经病才是对他有好感。” “我真是被那个疯子吓得呕黄胆水,活该他一生没有女朋友,谁还敢同他出去散心?” 元东说:“嘿,不知多少女生为他颠倒。” 芝子说:“自从他搬进来住,永无宁日。” “可是要叫他走?” 芝子忽然觉得自己话说多了。 元东笑,“家里有他比较热闹。” 这时,女佣进来说:“芝子,喝碗定惊汤。” 芝子把那碗苦茶一饮而尽。 “那神经病呢?” “经天梳洗后出去了,说是朋友生日。” “他的同伴同他一样疯。” 芝子赌气上楼去。 申元东的世界是静寂的:听一首歌,看一本书,聊几句,看窗外日出日落,又是一天。 芝子回忆刚才一丝丝棉花似的白云扑到面颊上的感觉,真新奇好玩。 整个晚上,她辗转反侧,兴奋得难以入睡。 半夜,到厨房取水喝,发觉经天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在吃消夜。 他看见芝子,“咦!我以为你睡了。” “受惊过度,难以瞌眼。” “我向你陪罪。” 她看着他,叹口气,“谁会同你认真。” “有,我爸妈。” 芝子一怔。 “他们一早放弃了我。”经天黯然。 “胡说,到了要紧关头,仍然是一家人。”芝子说。 “他们对我彻底失望。”经天说。 芝子温言安慰:“不会的,你不听话,他们不高兴,下了气,就误会冰释。” 他忽然握住芝子的手吻一下,“芝子,你真可爱,思想天真。” 芝子何尝不知道他家事没有这样简单,可是总得温言劝慰。 他们两人都没有回头看,否则,可以看到申元东站在楼梯上。 他静静看这对年轻人絮絮细语,和好如初,她不再怪他是个疯子,他也不会介意她胆小。 申元东微笑,转身上楼,走到一半,停了一停,心中像是有点辛酸。 稍后,芝子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芝子听见屋顶有巨大声响,初时,她以为是打雷,惊醒了,到露台去查看。 只见经天早已起来,正指挥工人安装碟型天线。 芝子连忙披上外衣,“喂,早。” 经天看见她,也笑说:“你早。” “元东可知道这件事?” 经天蹲下来,“你心中只有元东。” 芝子看着他,“你这精力过剩,一刻不停的猢狲。” “是元东想看欧洲直播足球大赛。” 芝子说:“听说欧洲电视上有许多艳情节目。” “你比我清楚。” 申元东已经醒来,听见他们两人斗嘴,不禁好笑。 自从他俩搬进来之后,家里热闹许多,一早就有人声,从前,只有开门关门声,还有,轻悄小心的脚步声,有时,大半天没人说一句话。 经天在屋顶作一个要跌下来的姿势,芝子不为所动,回转房间去梳洗。 才睡了几个小时,有点累,但是不怕,喝一杯咖啡,体力又会回来。 经过元东房间,她推门进去,把药丸放在当眼的地方,拨好闹钟提醒他服用。 芝子把会客室的长窗打开,隔夜空气多少有一股霉味,尤其是病人,呼吸带气息。 一抬头,发觉元东站在门边。 她笑说:“你也被吵醒了?” 他不出声,早上的芝子清丽如一朵鲜花,素净面孔,湿发拢在脑后,小小白色衬衣,蓝布三个骨裤子,根本不需要任何首饰或化妆品。 她是清晨,他已接近黑夜。 芝子说:“请过来服药。” 他过去把各式药丸吞下。 “经天说你想看球赛。” “是,运动场上充满生气,公平竞争,各显才能,代表一个理想世界。” 屋顶又传出敲打的声音。 “我们避一避。” “悠长暑假,不知做什么才好。” 芝子像遇到了知音,她说:“你也不喜欢暑假?那时,孤儿院一放假,孩子们纷纷被亲人领走,只剩几个没人理的孩子,我是其中之一。” “啊。” “我们打扫课室庭院,帮着洗衣煮饭,可是日长夜短,无法排遣,什么都做完了,红日仍然高挂,太阳极恶,晒得人金星乱冒,恹恹欲睡,躺在树底下盹着了,梦见一个漂亮的太太来领我,说是我妈妈……” 元东静静听着。 “后来,也终于长大了,到了十四五岁,知道那梦境不可能实现,于是不再去想它,院方介绍我们到厂家去做暑假工,日子比较好过。” 忽然有一把声音接上去:“最怕暑假的应该是我。” 经天下来了。 工人们忙着接驳电线,他坐在他们中央。 “我才怕暑假,父母年年一定要叫我把不及格的功课补回来,真残忍,三个补习老师车轮战,累得我痛哭,又自床底把我揪出来,按在书桌前恶补。” 芝子骇笑。 “补习完毕又要听母亲教训,她时时落泪,我到今日也不明白她为何小题大做。” 申元东笑,“可怜三个最不喜欢暑假的人凑在一起了。” 经天说:“真奇怪,我们三人性格脾气其实全部不同。” 元东看着芝子说:“我们两人之中叫挑一个,你选谁?” 芝子一怔。 经天跳起来,“她怎么会选我!” 元东也说:“亦绝对不会选我。” 芝子笑,“不不不,两个都好。” “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芝子说:“你们心中都没有阶级观念,不欺侮人,不喜功利,这都是很难得的质素。” 经天笑,“原来我有那么多好处。” “是,只可惜停不下来。” 他看看表,“我又要出去了。”芝子一言提醒了他。 元东问:“又玩什么?” 他笑答:“有一个朋友摔断双腿,躺在家里,怕他无聊,去陪他谈天。” “怎样受的伤?” “啊,越野赛车不小心翻侧。” 他出去了。 芝子笑,“物以类聚。” 元东却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两人之中挑哪一个。” 芝子迟疑,“我哪有资格挑人。”一定不肯回答。 元东说:“你心底必定有个答案。” 工人进来说:“天线已经装妥。” 电视荧幕上正踢球,绿茵场上你争我夺,芝子乘机轻轻退出。 她问自己,会选谁? 真的没想过,同申经天一起生活,听得最多的恐怕是一句“我出去了”,他会什么都不理:家中经济、杂务、细节,一于抛诸脑后,回来吃饱了呼呼大睡,一辈子爱玩。 元东完全不同,他细心、有工作能力、愿意照顾人,可惜没有健康。 芝子低下头,两个都选,抑或两个都不选? 这时听见有人轰隆滑倒的声音,芝子一颗心像要自胸膛跳跃出来,狂奔出去查看。 原来是厨子跌倒在地,手中的瓜果蔬菜摔了一地。 芝子反而放心。 不是元东就好。 她扶起厨子,他雪雪呼痛。 “立刻叫阿路陪你去看医生。” “午餐……” “我来做好了。” 司机一看,“咦,足踝肿了,可大可小。” 他送厨子往医务所,芝子帮女佣拾起菜蔬搬到厨房。 有几只桃子摔烂了,芝子不舍得扔,连忙吃掉。 女佣问:“午餐煮什么?” “煮个罗宋汤吧,那时一个人,做这个汤最方便,一锅汤连面包吃足一星期。” 女佣骇笑,“不腻吗?” “只觉美味,怎么敢嫌三嫌四。” “芝子你真好。” 元东下楼来,“什么事?” “来,元东,帮手切蔬菜。” “也好,我来学。” 一锅肉汤,很快炖香。 芝子想起童话中狐狸炖石头汤的故事,她轻轻说:“一只狐狸,煮了一锅开水,放进几块石头─” 元东接上去,“它说:‘这锅美味的汤,假使有块肉就好了’。旁边好奇的狼便加进一块肉,它又说:‘假使有蔬菜,便更好吃’。又有小鹿、白兔替它加进菜蔬,结果汤炖好了,‘多么美味的石头汤啊’狐狸说。” 芝子笑了。 “这个家本来也是一锅石头汤,芝子,你带来了材料。” 芝子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把午餐搬到花园去吃。 元东忽然呕吐。 芝子说:“啊,这样难吃。” 元东忍住笑叹口气,“去叫医生。” 芝子点点头,扶元东进屋坐下,立刻打电话叫罗拔臣医生。 司机与厨子回来了,一大班人围着申元东团团转。 会挑选他吗? 当然不,失去健康,比一无所有更加痛苦,人家可以重头开始,他却不行。 医生赶到,安慰芝子,“情况可以控制。” 第16章 阿路轻轻说:“我去找经天回来。” 芝子诧异,“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路有点尴尬,“我找找看。” 芝子马上醒觉,也许探访受伤的朋友只是藉口,他真正去的地方,有点暧昧。 司机出去,芝子本来想偷偷跟着去,捣蛋地拆穿经天,可是她需要留下来照顾申元东。 医生诊治过之后说,“放心,让他多休息。” 芝子点点头。 经天匆匆返来,与芝子招呼过,立刻去看望他小叔。 第13章 半晌他下来。 他说:“这阵子他太劳碌了。” “也不过是外出散散心。”芝子感喟。 “可是他动了心,这对他身体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芝子轻声说:“但是,他根本没有心。” “这里的心,是指情绪。” “你看,中文多复杂。” “伤了心,心情坏透了,窝心,热心,一颗心冷下来。破碎的心,弱小的心……都同一颗心有关,七情六欲,都算上心的帐。” “心还有债。” “西方人替一颗心画上了双翼,随时会得飞走。” “疑心,”芝子说:“失心疯,心结解不开来,啊,全关乎一颗心。” “其实心脏不过是一只唧泵。” “可是,它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作用,牵动了情绪,所以洋人常说:跟随你的心。” “你可见过真的心脏?” 芝子摇头。 “可以捧在手心里,罗拔臣医生说,切除后仍能跳动,似有独立生命。” “心的确是生命的依据。” “相信你的心,芝子。” 芝子一愕,什么? “芝子,你可愿意跟随我?” 芝子轻轻问;“去哪里?” “天涯海角,芝子,我们流浪天涯。” 芝子看着他。 “我会使你快乐。” 芝子微笑,“这一点我可以相信,女生们一定对你有口皆碑。” “芝子,你可是需要保障?” “经天,我一听见居无定所便恐惧得浑身战栗,我终身盼望便是有一个永久地址,稳固的家,我是一个孤儿,天涯海角对我来说,毫不浪漫,兼且可怕。” 经天被她说得笑起来。 芝子温柔地抚摸他头发,“你还未决定安顿下来,拖着个女生,多不方便。” 他握着她的手,“你会等我?” 芝子故意说:“等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我一边读书一边做事,有空看看你进展如何。” 经天也笑了。 芝子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 “口气像一个母亲。” 芝子笑,“不像妻子已经很好。” 经天说:“你不会与小叔这样调笑。” 芝子答:“这是你的特权。” “我访友后去了一个人工潜水箱接受训练,看看身体可以去到什么样的压力,而且,不带氧气,潜泳五分钟。” “危险。” “我成绩斐然,你可以放心。”经天说。 “仍然要当心。”芝子说。 “事事小心,步步为营,芝子,一个年轻人若真能做到那样,也十分可悲。” “你的话真多。” “芝子,你最了解我,答应等我。” “我自己朝不保夕,怎样等人,你还是保持自由身吧。” 说到这里,芝子抬起头。 唤人铃响,元东叫人,芝子赶去招呼,他想喝威士忌加冰。 芝子立刻斟给他。 “芝子你对我最好。” 芝子微笑,“纵容你呀。” 他像是极之口渴,乾了一杯,“再给我一杯。” 芝子连忙帮他斟上。 “没有酒,更不知道时间怎么过。” “这是过渡时期,喝多些无妨,将来痊愈了,可不能放纵。” 那天傍晚,芝子听见有人在院子里絮絮细语,没进屋来,又似有说不尽的话,这会是谁呢? 她好奇地走到园子探望。 她听到一男一女正在说话。 男的是经天。 女的有一头长头发,漆黑乌亮,但是整排发梢却染成深紫色,非常特别。 他们背着芝子,芝子坐在不远的树荫中。 “是,我决定了。”是经天的答案。 女方说:“我走了以后,不会回来。” “我知道。” “你不予挽留?” 经天不出声。 “你不再认得我的声音,你不再怜惜我的眼泪。” 女子声音非常凄酸,令芝子动容。 但是申经天无动于衷。 芝子学得一个教训,要是她也遇到同样情况,千万不要求情,走就走,不要再回头说些什么。 此刻,她低下了头,物伤其类,她为那女子难过。 “你已经变心。” 呵,又同一颗心有关。 心变了,无可挽回。 “听人说,你爱上你小叔的伴侣。” 芝子瞪大双眼,不敢透气。 这在说谁? 呼之欲出。 芝子一动不敢动,后悔出来偷听,真没想到会牵涉到她。 申经天仍不出声。 “你与小叔争一个女子?” 经天忽然轻轻说:“你走吧,不要讲太多,言多必失。” “听说,她不过是个女佣人。” 经天拉起她的手,牵到门口,轻轻说:“再见。” 那女子扬一扬长发,也不再说话,悄悄离去。 芝子一个人呆坐树丛,看着申经天回转屋鸏。 她心里想:“女佣人!” 受雇来到申家,管头管尾,做些杂务,叫她走,补三个月薪水已经了不起。 她黯然,是,这就是她的真实身分。 同其他幸运的女孩子不同,她们父亲是某人,母亲又是名媛,父兄叔伯都有来历,清清楚楚交代。 她什么都没有。 很久很久之后,女佣出来浇花,看见芝子,“咦,你怎么在这里,快进来,等你说话呢。” 只见经天与他小叔不知在讨论什么。 经天喜欢啤酒,面前已有好几只空瓶。 芝子轻轻走过去。 她不说话,替他们收拾一下,把坐垫拍松一点,放在元东腰后。 又走到厨房,取出水果,她吃起桃子来。 不发一言,申元东却觉得无限温馨。 “在说什么?”芝子轻轻问。 “风花雪月,教坏小叔。” “元东不是任何人教得坏。” 经天说:“傍晚,我想带小叔去参观湾区夜生活。” 芝子笑,“那我可不方便去。” “我想不会有问题,我们不过是到山顶去看日落。” 申元东问:“你们俩陪着我,不觉闷?” 谁知经天笑起来,“小叔,你跟着我付帐,可觉不值?” 任何事都有两个看法,芝子更觉幸运,此刻她支薪,又有书读,还有他们叔侄陪她玩耍,多么开心。 从申宅出去,不知还有什么地方更加吸引,这倒是一项忧虑。 申元东轻轻地说:“我是一个不知道明天如何的人。” 芝子诧异,“经天,你知道吗?我又知道吗,没有人知道,别担心,过了今天再说。” 他被芝子乐观感染。 芝子说下去:“我甚至没有昨天,爸妈是谁,出生时多重,可有兄弟姐妹,姓氏是什么?我只有今天。” 经天听了一个电话出去了。 芝子觉得非常疲倦,沐浴后睡得很熟。 她忽然走进一间无窗的房间,看到小小一个孩子,只得一岁左右,坐在地上玩球。 那小孩抬头看她,眼睛圆大清晰,芝子轻轻问:“是你吗?”她知道这是她自己。 小孩放下球,蹒跚走过来,抱着她双腿。 芝子哭了。 她紧紧拥抱自己,生活了那么久,她只有她自己。 忽然之间,有人问她:“芝子,为什么哭?” 原来是申经天回来了,悄悄上楼,却听见芝子寝室传出哭声,进来查房。 芝子把头埋到他胸膛里,痛哭起来。 芝子并没醒来,渐渐哭声停了,又转个身继续睡。 申经天替她掩被。 门外,他小叔问:“没事吧?” “大抵是做噩梦。” “呵。” “孤儿院里留下的阴影吧。”经天有点感慨。 “真不容易。” 叔侄各自回房去。 第二天清晨芝子起来,浑忘昨夜的事,她以为梦中有梦,全是幻境,白天,又有许多事要忙。 一早,有一班朋友来找经天,摊开地图,不知研究什么,兴高采烈,大呼小叫。 芝子同元东笑说:“我陪你去医院。” “不用,司机可以送我。” “我不放心,在家也坐立不安。” 这时,经天探头出来,“芝子,请准备八个人早餐。” “厨房已经准备妥当,式式俱备。” “可有蓝莓克戟?” “有有有,还有法式多士,薯茸煎饼。” 那班年轻人一齐涌进厨房去。 芝子对元东说:“我们走吧。” 由她驾车往医院。 元东赞叹,“芝子,你学得真快。” 芝子不出声,她希望可以自医生处听到好消息。 同医生看护都熟稔了,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仍然鸏他们继续漫长的等待。 看护有点意外,“元东,你脸上是太阳留下的金棕色吗?” “是。”元东答:“我到户外活动。” “真羡慕,我一年未放假了,你知道我至想做什么? 第17章 坐最刺激最高速的过山车。” 罗拔臣医生说:“元东,你别听这神经看护乱讲。” 芝子说:“那种叫大跌的玩意儿,像升降机似的高速在三秒钟内下跌三百尺,然后扯高,再下堕,人人尖叫,不试过不知有什么好玩。” “元东,千万不可冒险。” 元东也笑,“对经天来说,都是小儿科,太被动,他才不屑。” “经天喜欢的是瀑布激流独木舟这种。” “为什么不呢,有的是精力。” “惊险的玩意叫人忘我,尽抛忧虑烦恼,所以会上瘾。” 他们离开医院,元东说:“芝子,我们去吃海鲜。” “有一种大蟹,当街烚熟了,用手拆开来沾牛油吃。” “我们到码头去。” 坐在露天餐厅,蟹盖一打开,海鸥已经飞来,想分一杯羹。 芝子吃得唔唔连声。 元东说:“奇怪,我一直嫌这蟹肉木,不好吃,今日又觉得鲜美。” 芝子笑,“那是因为有人陪的缘故。” 元东点头,“你讲得对。” 风劲,芝子帮他穿上外套。 “夏季可是要过去了?” “早着呢,况且,夏天也不是一年最可爱的季节。” “秋季我们同经天北上去看枫叶,”元东说:“我两年前去过,到处都是日本游客,他们的箱根湖也有枫树,可是赞美北国红叶。” 芝子听得神往。 “今年你来迟了,阿路在花圃种了好几百株各种蓝色郁金香,开起来真好看。” 芝子点点头。 “但总不及栀子花幽香。” 芝子看看时间,“到学校去吧。” “不知下学期力气可还胜任。” 芝子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将车子往大学方向驶去。 校务处工作人员看到申元东十分欢迎,问东问西。 芝子走进一间演讲厅,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拥吻。 本应即时退出,但是不知怎地,芝子留恋地凝视。 他俩旁若无人,全情投入,因为年轻,身段好,一点也不觉猥琐,像在说,喂,热情有什么不对? 第14章 直至元东在背后叫她,她才关上门转过头来。 “看什么?” “演讲厅的设计真特别。” 元东说:“我不想回家。” “我陪你去喝下午茶。” “有一种跳舞厅,不知你有无去过?” “啊,知道,是老人消遣的好去处。” “是,”元东笑,“我曾经在那里做义工,专陪老太太跳四步,很有趣。” “有那样的义工吗?” “我同你去看。” 芝子大开眼界,只见跳舞厅里有现场乐队演奏,不少年轻男女陪八九十岁老人跳舞当运动,有些活力充沛,还跳着狐步。 元东说:“拿一个号码牌,你就可以加入服务。” 芝子取一个十八号,“我不会跳舞。” “老先生会教你。” 芝子大笑,助人为快乐之本,果然,还没开始,已经这样高兴了。 一位老先生过来邀舞,芝子欣然走下舞池。 老先生同她说:“你长得像我妻子。” “她好吗?” “已回到上帝身边去了。” 芝子唯唯诺诺。 “上帝赐予,上帝取回,四十年夫妻。” 这时,芝子故意踩他一脚,他移转注意力,“不,你应该左脚向前。” 芝子看着元东,他坐着向她微笑。 她走过去,“怎么样,累吗?” “芝子,我请你跳舞。”元东说。 芝子说:“早知,穿大圆裙来。” “稍后就去买。” 啊,许久没有跳舞了,他带着她下舞池。 芝子不敢完全把身体靠上去,怕他支撑不住,可是仍觉享受。 “回去看看经天他们干什么?” 元东微笑,“你仍然像一个闹钟。” 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能叫他太过劳累。 在车上芝子说:“真好玩。”一转头,见他已盹着。体力已不能同正常人比。 回到家,经天的朋友已经散去,他问:“去了什么地方?周律师在书房等元东签署文件。” 元东立刻到书房去。 经天低声问:“他支持得住吗?” 芝子轻轻说:“他像是已经豁出去,不甘心被困在屋里。” “医生怎么说?” “医生十分慈悲纵容。” “那么,随得他去。” 芝子点点头。 “周律师来过好几次了。” “你亦应猜到,小叔正处理遗嘱。” 芝子不出声。 “遗嘱仿佛是百岁老人的事。” 周律师出来,芝子迎上去招呼。 转头发觉元东在书房梳化上已经睡鸏。 经天说:“我与你比赛游泳。” “你得教我。” 他俩更衣跃入池中。 片刻,元东醒来,用手抹了抹面孔,听见窗外有水声,推开长窗,看到芝子与经天两人在泳池鸏。 芝子穿一件式样古老密实的泳衣,但是美好身段毕露。经天教她吸气,他更是浑身肌肉,没有一点多余脂肪,人类的肉体也有好看的时候,申元东叹息一声。 芝子看到了元东,立刻上来穿上浴衣。 “可是要些什么?” 元东摇摇头,“你继续玩。” 芝子笑,“一天运动已够。” 经天问:“小叔,可要去山顶看日落?” “我已经累了。” 他到地库去看过。 墙壁已经粉刷过,地毡拆掉,铺上木地板,天花板上装上许多暗格照明,比从前开扬。 即使再搬下来,也没有从前忧郁。 他想到今日罗拔臣医生的话。 “老实同你说,元东,你的情况不甚乐观。” “我明白。” “你惟有保持愉快心态。” 他点点头。 医生说:“我的忠告只有那么多。” 深夜,元东的呼吸忽然急促,还未来得及呼救,芝子已经站在面前替他接上氧气,并且急召医生。 他微笑说:“闹钟响了。” 医生来到,同元东说:“你还是进院吧。” 申元东坚决地说:“不。” 芝子伏在他膝上,“他说不。” 罗拔臣医生无奈。 经天在旁,不发一言。 天曚曚亮,芝子带着女佣出去买菜。 申元东叫住侄子:“经天,我有话说。” “小叔,你请吩咐。” “我父母疏远我,是因为老年人总觉得子孙不妥或不肖是一种报应,他们不想面对。” 经天低头不语。 “但他们一早把部分财产分了给我。” “小叔,你好好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喂,好好听我说下去。” 经天无奈,只得重新坐下来。 “你爸妈老是抱怨你永远不肯坐着听他们说超过三句话,可见与我投缘。” “小叔从不骂我。” “生性活泼,其实身不由己,也是种遗传。” 经天笑,“像太祖公不错,掘到金矿,盖大学图书馆。” “经天,你觉得芝子怎样?” 经天答:“像那种沙漠里开出来的小花,不理恶劣的环境,她悠然自得。” “来到我们家,是一种缘分。” “她与其他女孩完全不同,我要是决定从北极走到南极,一定把她带在身边,我愈来愈讨厌一遇事就尖声哭叫的女子。” 申元东笑:“还要动辄哭诉‘你不再爱我了’。” 叔侄两人一起吁出一口气。 过一会申元东问:“经天,你会否照顾芝子?” 经天大为不解,“小叔,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你们很合得来。” “小叔,你知道,我这生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养儿育女,我不想结婚。” “将来呢?” “在可预见的将来都没有这种打算,何必叫她等。” “你很坦白。” “我不会欺骗女性,不过,芝子十分了解我,她等于我的好兄弟,况且,她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有时,她深夜也会哭泣。” 经天温和地说:“女子总有眼泪。” “我以为你会欣然答允照顾她。” “这一阵,没有出门,其实是为着她。” 申元东微笑,“这也是从前没有的事。” 这个时候,芝子在街市里,到处找黄油蟹。 芝子同女佣说:“叫我们出来找南中国海才出产的海鲜,真是难题。” 她俩一档一档海鲜摊位找,出示彩色图片,忽然之间,一个意大利人拉住她们。 他取出一小箩活蟹,芝子一看,果然是她们所要的海鲜。 意大利人说:“有人订下,可是爽约没来取货,海鲜同女人一样,不能耽搁,卖给你们吧。” 芝子微笑,“那可要便宜一点。” “美丽的小姐,一开口还价就不再漂亮。” 芝子只得检查过付款。 “还有一种长毛的淡水蟹,北美不准进口。” 女佣问:“那是什么?” 芝子轻轻说:“可能是大闸蟹。” 她们拎着鱼获回家。 女佣又问:“你会不会做?” “大抵是洗净蒸熟吧。” “不,元东说要果了面粉来炸至金黄。” “怎么忽然吃得这样刁钻?” “可能身体好一点了,贪吃。” 会不会是故意支开她们? 第18章 芝子聪敏,想得也比较多。 回到家,芝子在电脑网络里寻找炸蟹的秘方。 一位住在纽约的网友这样告诉她:“这种蟹有个名堂,叫做上海面拖蟹,做法如下─” 芝子咧开嘴笑,如获至宝。 她与厨子合作整个上午,中午饭时刻,香喷喷一大盘道地面拖蟹捧出来,申元东怔住。 他不过信口说说,没想到芝子真替他办到。 他坐下来尝一口,味觉像是康复,只觉香甜。 厨子笑说:“学会了这一味,已经足够开一间餐厅。” 芝子说:“还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做。” 大家心里都有点恻然,随他放肆一点好了,时日可能不多了。 申元东微笑,“明天吃火腿三文治吧。” 经天下楼来看见,欢呼一声,开了瓶安蒂白酒,与他小叔对饮。 “人多一起吃好滋味。” 他们每喝一口酒之前说一句唐诗。 “床前明月光。” “月是故乡明。” “劝君莫惜金缕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芝子笑,“这句不对,这不是中国人写的。” 申经天喝一大口,“罚酒,罚酒。” 这间屋子,在华芝子来到之前,死寂一片,哪有这样热闹。 下午,芝子帮申元东取出下学年学生名单,逐一了解他们年纪背景。 许多讲师等到学期过去一半,才记得住学生姓名,申元东不是这样的人。 第15章 元东放下手册,“只是,我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芝子答:“我们总得作最佳盼望。” “你说得对。” “这里有位超龄学生。” “啊,二十七岁了,超龄学生往往是最佳学生。” “不然不会努力争取机会。” “最年轻的只有十五岁,是华裔青年。” “华裔生近年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这里有一名美女。” 申元东探头过去看,果然,小小彩色报名照上的女生秀发云一般散在肩上。 “这个也漂亮。” 女子总是特别注意别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学生是否必获高分?” “看她成绩如何。” 芝子好奇,“师生之间,会否有暧昧发生?” “不少人会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胆问。 申元东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忍不住这样说:“你是我的学生吗,幸亏不是。” 芝子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涨红面孔。 申元东也吃一惊,喂,你刚才说些什么? 大家发了一会呆。 然后芝子哗一声:“这个平均分数九十九点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么长大?” 申元东也抢着来看。 申经天走过书房听见,“我功课一向只得丙级,但我肯定比他们快乐。” 他穿着整套潜水衣。 芝子问:“去什么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带氧气直潜一百五十尺。” “会有危险吧。” “七分钟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项纪录。” 芝子皱上眉头,“经天,不要下水。” “我做观光客而已。” 他笑着出门去了。 申元东说:“没有人能改变他,最近已经算是修心养性。” “幸亏只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担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只是好胜,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冲口而出。 芝子看着他,“我只是申家一名员工。”这话她已说过好几次。 “华人叫你这种脾气为狷介。” 芝子忽然问:“你知道我们三人为什么合得来?” “你说说看。” “我们三人都是弃儿,我被父母所弃,经天没有学业,你又失却健康。” “啊,我们同病相怜。” 芝子大胆地说:“所以成为好友。”十分感慨。 “是吗,你真的那样想?”元东说。 芝子点点头。 “不,是你的善良乐观,以及罕见的生命力拉了我们一把,你带来欢笑,所以我们乐于亲近你。” 芝子抚摸手臂,像是想扫平寒毛,“呜,似文艺小说对白。” 他有点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说,我应当痊愈。” 小说剧情,爱怎样写都可以。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了,结束它,再写新的。 真实的世界可不一样,过去是铁一般事实,一生跟紧了,抹不掉。 “芝子,多谢你来申家。” 芝子低下头,忽然讪笑,“我刚想说,感激你让我留在申宅,让我暂时离开脏、乱、穷。” 因为他已经病重,他只是她的雇主,她不必顾忌,什么都可以清心直说。 他看着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在申宅。” 芝子轻轻说:“不久,你会康复,申家有了女主人,就会换工作人员,女主人会说,咦,这年轻女子是谁,整天又做些什么,说说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东微笑,“这件事不会发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过正常日子,届时,把她赶出去又如何。 她把学生的履历再扫描进资料库,收拾好案头杂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个陪读生。” 这时,维修泳池的人来了,有点纠缠不清,芝子走出去与他们理论。 申元东在露台上看她。 只见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一点也不懦怯,轻轻说话,白人先是强硬,稍后开始点头,渐渐软化,接着,司机也出去帮着解释,问题终于解决。 芝子回到楼上。 元东问:“什么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一阵晕眩,接着,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来,他内心十分平静,伸手去抓栏杆,可是没有抓稳,他跌倒地上,看见芝子探头来叫他,但是已经听不见声音,那层金光渐渐被漆黑代替,不过他还有一丝知觉。 申元东紧紧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没有预期会醒来,内心十分舒畅。 芝子一直握着他的手,她想到遥远的岁月去,身为孤儿的无助,忽然之间,初中那个猥琐的班主任肮脏的嘴脸又浮现出来。 他喜欢与小女生讨论成绩表上的分数,积分打得很低,多数不及格,先板着面孔教训女生,等她们流泪,然后,一只手搭在她们肩上,“可以加分数给你,不过……”笑得似一只禽兽。 芝子记得她站起来,轻轻说:“谢谢老师,再见老师。” 她内心悲哀多过愤怒,这世上永远有坏人,假如她有父亲,她可以回家哭诉;身为孤儿,只得与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谈论这件事。 救护车赶路中不住摇晃,芝子低着头,思潮飞得老远。 那一年,有个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报警,事件才被揭发,该名班主任琅璫入狱。 在康乐室电视新闻里看到他,只见一个垂头丧气的秃顶中年人,似受害人多过凶手,记者说他结婚二十年,有五个孩子。 芝子把申元东的手按在脸旁。 从来没有人想过不收受代价地爱护她,申元东是例外。 世上其余的人都会说:加你分数也可以,不过── 芝子一早已决定放弃这额外的分数,她只得一生一世做个五十分的人。 出来做事之后,她见过许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牺牲,还自愿地扭着上去争取机会,整个环境带些黑色幽默,因为是自愿,故此悲惨意味减至最低。 “……” 芝子茫然抬起头来。 是罗拔臣医生同她说话。 “芝子,请集中精神。” “对不起医生,”她揉□面孔,“我脑海一片空白。” “芝子,别自责,听着,从今日起奇$%^書*(网!&*$收集整理,申元东必须留在医院,靠心肺仪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点头。 “一切方法都已失败。” 看护出来说:“病人苏醒,希望有一副扑克牌玩二十一点游戏。” 医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机:“找经天回来。” “我一直联络不到他。”司机有点焦急。 “经天有无说几时回家?” “没有留言。” “去了那个海湾潜泳?” “我不清楚,找过他房间,没留下地图。” 芝子抬起头,人急智生,“他四驱车内有卫星导航系统,去通知汽车公司,找他车子下落。” “我怎么没想到!”他立刻赶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应迟钝。 消息很快来了:“经天的车子在贝斯肯湾,距离这里约四十分钟车程。” “有无携带电话?” “他最讨厌电话。” “阿路,你去把经天接回来,你记住带手提电话。” “元东情况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静,“医生说他已经失救。” 那个好心的大块头司机阿路呜咽一声。 “请随时向我汇报。”芝子嘱咐他。 司机阿路答声是。 芝子在卫生间洗把脸,梳理头发,她怕憔悴样子吓倒病人。 第19章 女佣来了,携着鸡汤,“你喝一点,厨子都不知做什么菜式好,说鸡汤是百搭。” 芝子低头,她没有勇气去见申元东。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仰起头,走进病房。 申元东手中拿着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过去握住他的手一会儿。 然后她熟练地洗牌,每人派了两张,掀开,申元东得到两张爱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过去。 他用纸笔书写:“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充实。” 呼吸系统搭满管子,他已不便讲话。 “芝子,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再来一手牌。”芝子又再发牌。 “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卑。” 申元东又拿到两张好牌,一只皇后一只老k。 芝子说:“你好不幸运。” 申元东苦笑,“你听我把话讲完。” “话永远说不尽,你先休息。” 看护轻轻进来,示意芝子离去。 芝子走到停车场,等司机电话。 电话终于响起来。 “喂,喂。” “我是阿路。”司机的声音非常激动。 “我知道,叫经天来说话。” “芝子,经天出了事。” “你说什么?” “你扭开电视看新闻,贝斯肯湾挤满警察、记者及急救人员。” 车里装有小型电视,芝子立刻按钮,她一颗心像要自喉头跃出。 电视荧幕上打出红色“突发新闻”字样。 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新闻记者报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边游泳,一边紧紧拖住还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尸体,为时一小时之久,直至游到上岸获救,他本身抵达医院时亦宣告死亡,当时,湖水温度只有六度。” 芝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边,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终于问:“他可有获救?” 阿路哭诉:“不,他是救人那个。”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记者说下去:“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体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称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软绵绵的搭在座位上。 “死伤者姓名待知会亲人后才会公布,这里报告暂时告一段落。” 阿路说:“芝子,我要去办事,你请看牢元东。”电话挂断。 女佣找到停车场来,“芝子,医生想见你。” 芝子下车,一跤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手脚都擦损流血,也不觉痛。 女佣拉她起身,这时芝子反而镇定下来。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罗拔臣医生出来,“芝子,去与他讲最后几句话。” 芝子点点头。 申元东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认得芝子。 “闹钟……” 芝子点点头。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 双眼深陷,头发杂乱,他看上去有点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双手。 “与经天彼此照顾。” 芝子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都说是。 “出院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间别墅去住上一年,你说可好。” 芝子拼命点头。 然后,他累了,闭上双眼,神情相当平静。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这个时候,医生推门进来,“芝子,奇迹。” 芝子不想动弹。 “我稍后才同你解释详情,此刻立即准备替申元东做手术,我们终于等到了一颗完全配合的心脏。” 看护过来轻轻拉开芝子。 医生似带来一队兵,七、八名护理人员抢进来低声用专门名词交谈,迅速交换意见。 有人对芝子说:“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诊室等,手术约需六个小时。” 芝子走到候诊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长椅上有一本摊开的画报,正是一篇医学报告,彩色图片中显示一颗心脏,拳头大,人体中唯一不停跳动的器官。 芝子轻轻合上画报,忽然哭泣。 也许,哭得大声一点,她会惊醒,发觉自己仍然睡在洪钧及赵香珠的小公寓内,失望归失望,不致伤心欲绝。 一名看护走近,“嘘。” 好心的她坐下来,给芝子两颗药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问是什么便吞下去。 “别惊吓,静心听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饮泣。 “你休息一会,我还有工作要做,稍后再来看你。” 芝子服了药,在梳化上盹着。 醒来的时候,看见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这半日,看上去像难民,衣裤肮脏,都是汗迹,面孔浮肿,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睁开眼睛,“经天──”喉咙炙痛,说不下去。 阿路却很平静,他说:“芝子,他捐赠所有器官,心脏指明送给他的小叔,正在进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肉,没有多余脂肪,故此体温迅速下降。他一生喜爱冒险,这种结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说。 这时,有人在身后说:“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来周律师到了。 她静静坐下来。 “我去现场看过,湾内平静无波,不像发生过意外。” 芝子呜咽。 “这里交给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举起手臂,这才发觉自己混身血污,刚才一跤摔得不轻。 周律师的助手已经赶到,芝子点点头,跟阿路回家。 陆管家的电话随即到了。“我在候机室,半日可到,周律师已通知我详情,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不过是一次平常潜泳──”她的声音哽咽。 芝子无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样。 挂上电话,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烫,等到混身发红才发觉,关上水龙头,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没有休息,他准备冻热饮三文治带给周律师她们。 女佣递一杯西洋参茶给芝子。 屋子里静寂一片,没有人说话,各人默默机械化办事。 电话不停地响,谁接听便由谁回答亲友问题。 那个下午,经天的堂表兄弟全部来致哀。 室内有哭泣叹息。 各人都拥抱安慰芝子,他们都认为她是申经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他们散去,芝子回到医院。 半日内她已经消瘦憔悴。 罗拔臣医生走出手术室,疲倦但神情愉快,“手术成功,病人可指日康复,我期望他过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阵激动。 “明天一早你可以与他说话。” “我在这里等他。” 周律师说:“我们都回去吧。” 她一进申宅便忙着做各种联络工作。 芝子轻轻推开经天的房门,奇怪,像是马上会回来似的:全身盐花、皮肤金棕,大喊冰冻啤酒在什么地方。 他换下待洗的袜子成堆在一个角落,佣人还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条长裤膝头穿了个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么?一大叠地图。 重床角放着一大只背囊,里边不知有什么装备。 人却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律师推开门。 芝子抬起头来,双眼无神,漫无焦点。 周律师握住芝子双手,叹口气,“元东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这家人真不幸,非要牺牲其中一个不可。 “这件事,元东还未知道呢,怎样同他说,也是一个关键,任务交给你了。” 芝子垂下头。 “长辈们不会过来,事情完全交给我们办。” 芝子看着窗外,忽然吃一惊,原来天还未黑透。 这一天怎么会这么长! “早点休息,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半夜,芝子起床呕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来,第二天没有力气做事。 你是谁,为什么哀伤,你不是申家一名雇员吗,东家的事与你何关? 一清早,大家还是全起来了,周律师预备了黑衣裳,正在分发。 陆管家赶到。 大家都没有说话,取了衣裳去换。 管家说:“慢着,元东那边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点点头。 她露出一丝笑容,“带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们出门才发觉目的地是同一间医院,只是申元东在西翼,而申经天在南翼。 到了大门,他们才分手。 申元东仍在深切护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进去。 他还没有心情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睁开眼睛,看到芝子,轻声问:“没有同我送花来?” 芝子强笑,“要待明年花开时,才能给你送花来。” “那么,你要记住了。” 医生在一旁,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东问:“经天呢,经天还在睡懒觉?” 罗拔臣向芝子施一个眼色,芝子支吾一声。 医生说:“芝子,下午再来看他。” 申元东抗辩:“让芝子再陪我说多几句。” 医生出去了。 芝子见那副朴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过来,洗了洗,发了两张给他,一打开,仍然是两张爱司,一张红心,一张黑桃。 第20章 真是难得的好牌,一连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东的手,替他理了理头发。 他轻轻自嘲:“可是像只骷髅了。” 芝子低声答:“想长肉,还不容易。” 元东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批学生名单,看样子会用得着。” 芝子回应元东,“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学生。” “说好我们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尔及尔的坦畿亚可好?”申元东问。 “不是法国罗华酿酒区吗?”芝子反问。 “去,叫经天来,我们马上研究去处。” 这时一名看护走进来,同申元东说:“你女友真正爱你,不眠不休驻守医院,难怪你康复得那么快。” 元东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脸颊上全是皱纹,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这时,周律师推门进来,满面笑容。 “元东,医生的报告非常乐观。” 元东答:“我真幸运。” “元东,我想与芝子说几句话。” 周律师与芝子走出病房。 “还没有向他说?” 芝子哑口无言。 “你还未找到机会?” 第16章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任务。 “我也觉得至少要待他离开深切治疗病房才说。” 芝子点点头。 “芝子,经天的母亲还是来了,住在酒店里,你可愿意见她?” 芝子答:“我立刻去。” 是个下雨天,夏季还没有结束,已经风大雨大,打伞也没用,裤管湿漉漉。 申太太在酒店套房鸏喝下午茶,她穿黑色裁剪熨贴的黑色套装,一看就知道一早备下,大家族少不了这种场合,黑套装也是必需品。 她很镇定,替芝子斟茶,问她要几颗方糖,像朋友叙旧,丝毫没有失态。 老式妇女最喜呼天抢地,申太太一直维持尊严,也许,太过庄重了一点。 芝子几乎认为她会完全不提到经天,但是她还是说到了他:“芝子,经天有遗书。” 芝子抬起头。 “他把一些书籍送给朋友。” 芝子哀伤地点点头。 “这孩子,没有任何资产,只得一颗热心。” 申太太终于饮泣。 芝子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出生的时候,已有九磅,是个小大块头,爱笑,胃量大,整天睡,一点麻烦也没有,真想不到,一到五、六岁变成个最顽皮的孩子。” 她掩住面孔。 呵,一切琐事历历在目。 她渐渐镇定下来。 芝子说:“也许,他会同情有些人的生命从来未曾燃烧过。” 申太太讶异地说:“你很了解他。” 这时,秘书通知她,有别的朋友前来探访,芝子向她道别。 楼下风雨更大,芝子抬起头,任由雨点淋在脸上。 一辆车子驶近,原来是阿路来接芝子。 去什么地方呢?芝子茫然,申元东还需要书僮吗?她还适宜留在申家否。 阿路说:“陆管家叫我们全体回家吃饭,吃不下也吃多少,没有力气不行。” 芝子苦笑,真没想到管家的指引这样原始简单。 他们一共六个人在偏厅吃饭,菜式相当丰富,大家也努力多吃一点。 这六个人都为申元东工作,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到底是个富家子,这些年来可以心无旁骛,尽心尽意与病魔拚斗,终于获得胜利。 “给芝子添碗鸡汤。” “瘦得像棚骨了。” “当初来时胖嘟嘟。” 大家纷纷说着将来:“元东康复后一定会搬到较宽敞的房子去。” 女佣说:“那可要雇多一个人专职打扫。” “芝子可兼任秘书。” “可能时时有学生来访,届时可热闹了。” “必须订下规则:欢迎大吃大喝,喝酒免谈。” “是,醉酒驾驶,易生危险。” 大家愈说愈高兴,几乎忘记申经天。 他的房间已经收拾过,又成为一间毫无性格的客房。 “过几日元东出院,记得去订鲜花。” “可惜栀子花已经开完。” 管家吩咐:“去看看还有没有晚香玉。” “夏季末,只剩下玫瑰花。” 芝子已经吃饱,但是胃部不像愿意操作,非常不舒服。 半夜听见楼梯口有声响,她起来巡视,轻轻问:“经天,是你?” 屋里有六个人,相当热闹,个个熟睡,只除了她。 芝子老是觉得经天像是随时会跳出来,“什么,又忘记我?” 她在会客室呆坐。 忽然做了一个梦,在一片沼泽里,看到支离破碎的自己躺在那里,无生命迹象,已有野兽过来,嗅闻残肢,意图噬食,芝子吓得魂不附体。 她想大声叫喊,但是发不出声音来,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出现,走近,他混身散发荧光,芝子电光火石间领悟到他是一名天使。 那使者轻轻拾起芝子的残肢,用手抹净污泥,逐件并好,忽然踌躇:“咦,心呢,心不见了”,四处找,可是找不到。 芝子在一旁急得流泪。 天使喃喃说:“来不及了,少一颗心,也没办法了。” 他把她放好,吹一口气,芝子肢体裂缝完全消失,疤痕血污全不见。 她变得完好如初,不不,比未遭劫难时更光洁完整。 天使把芝子放在高地上,这样说:“你好好生活,我会替你安排工作及伴侣。” 她啊地一声,想伸手去拉住荧光。 这时有人推她:“芝子,芝子,怎么睡在这里。” 芝子睁开双眼,发觉在会客室里睡着了。 “去,去看元东,阿路说他想吃广东腊肠饭,厨子已经在煮,你给他带去。” 芝子一骨碌跳起来,奔上楼去梳洗,一边抚摸着胸膛。 这一天,申元东的精神好多了,额上及嘴角皱纹也渐渐消失,他已被移到普通病房。 “芝子,我可以听到自己心跳。”他十分高兴,充满生机。 “那多好。” “芝子,经天在什么地方?”他已经起疑。 芝子觉得也应该向他透露事实,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元东,经天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离开我们。” 他坐起来一点,“这两天你们都穿着黑色,原来是这个缘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飞机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将,可游过一个海峡。” “他当时拖着两个朋友,水温又极低。” 申元东怔怔地说:“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欢他,大家担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颗心被剜出来一样。”他低下头。 “事情已经全部办妥,你可以放心。” 他叹口气,“申家最多会办事的人。” 看护进来说:“让我看看你带什么食物给病人,不适合的不能吃。” 申元东转侧面孔,“都拿出去吧。” 看护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东又问:“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会是那一天。” “不记得就最好不过。” “不,我记得入院后他还来过。” 芝子看住他不出声,他记错了。 “他在耳边叫我小叔,我应他,问他有什么事,只看见他对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脸多好看,他只笑不语。” “后来呢?”芝子追问。 “他走了,再接着,我已经做过手术,回复知觉。” 芝子轻轻问:“你真的见过经天?” “他肯定来过。” 太捣蛋了,确像他一贯作风。 这时,医生进来说:“咦,一时间讲这么多话,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讲话需要很大力气,少说话,对身体有益。” 医生边说边打开桌子上的饭盒子,“哗,香味四溢的腊味饭,但是不适合你吃,不如请客。”他老实不客气的捧走。 从没见过那么爱讲话的医生。 芝子无言,一时间也想不出适当的言语,能够看到元东得救已经安慰。 元东亲友差人送花来,看护小姐羡慕不已,“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水果花篮。” 元东慷慨,“转送给你如何?” “这不好意思呢。”看护说。 “你不信陆续有来?放着来不及吃,烂掉多可惜。” 话还未说完,又有花送到,一盘比一盘大,颜色愈来愈鲜艳,只是没有栀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他会退出大学,回到家庭事业掌权,此刻在申元东身上落工夫,也是时候了。 接着几天,朋友跟着来探访,好奇地猜测那个站在角落脸容清秀神情忧郁不发一言的年轻女子是什么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分吧,连陆管家都对她那么客气。 每人只准与申元东说几句话,可是甲听说乙同丙来过,就不甘后人,陈与张见郑与林到过,怕吃亏落后,亦来报到。 渐渐有人专程乘飞机前来探访,除却申老先生太太,几乎所有亲友都出现过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愈是涌上来。 芝子比较喜欢元东的学生。 他们也来了,大孩子们口没遮拦;“咦,都没有打石膏,名字签在什么地方?” “在胸膛上。” 第21章 “申老师,可以看看手术疤痕吗?” 元东大方地打开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肤颜色较深,新的伤口就在旧的上面,做得很好,此刻还有一排钉书机似钉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学说:“嘘,手术一定万分惊险。” 元东忽然活泼地说:“比起奇$%^書*(网!&*$收集整理黑夜飞车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抬起头,一怔。 元东从来不会拿他的病情开这种玩笑,那口气像煞一个人,呵,是经天。 实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们原来还想说下去,却被看护请走,他们送来的金银红三色氢气球留在一角。 这时,司机捧一只大玩具熊进来。 “今朝刚送到。” 元东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开贺卡信封看过,一声不响,放在一旁。 芝子过去与那只半个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经意瞥到卡片上一个新字,立刻禁声。 阿路说:“管家在办理出院手续,稍后可以回家,有什么要带回去?” 元东轻轻说:“不用了,送给医院处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里,还笑说:“玩具熊送给儿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东坚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轮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个用拐杖的病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开起玩笑来,拐杖当剑,互相过招。 看护连忙笑着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只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东是多么的像他的侄子经天。 芝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于那些在危急关头溜溜不绝口才一流的人,她永远佩服得五体投地,芝子没有那样超越的应变能力,她只会发呆。 回家途中,元东叮嘱司机:“到山顶兜个圈,许久没有看清这个世界,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到了半山,他说:“阿路,停在这里,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说:“不如改天再来。”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没想到他兴致那样好,只得扶他下车。 房屋经纪满面笑容迎出来。 那是一幢大屋,设施簇新,元东一进门就说喜欢,问芝子意见,芝子只是陪笑。 元东说:“请周律师来看一看。” 参观了半小时才愿离开。 回到家已经是黄昏。 他不理劝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饼,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陆管家悄悄说:“芝子,元东性情仿佛有变。”她也发觉了。 司机却唏嘘说:“经过九死一生,变得乐天也很应该。” 芝子回房躺下。 她发觉有人留电邮给她。 一看电脑荧屏,她又一次发呆,是经天有话同她说。 “芝子,这几天真为小叔的情况担忧,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伤,我一直觉得,倘若他会痊愈,你将是他最理想的终身伴侣。你俩完全接受我,丝毫不想改变我,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畅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潜泳,回来,我会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要惊讶。” 芝子手足冰冷。 那会是个什么决定?他没说出来。 电邮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觉上经天并没有离开他们,随时会进来“啊哈”一声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佣人上来说:“芝子,有人找你。” “是谁?” “说是经天的朋友,一位叶小姐。” 芝子连忙下去看个究竟。 一个高大的年轻女子坐在会客室里,看见芝子她站起来,她左手臂打着石膏,脖子上戴住颈箍。 “你是芝子?” 芝子点点头,知道她有重要的话说。 “我叫叶如茵,那日潜泳,我也在场,我是唯一的生还者。” 她满面通红,落下泪来。 芝子递热茶给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镜,大家都觉得是个好日子,我未婚夫迈可顺利下潜了百多尺,一点事也没有,在上升的时候,他忽然气促,失去知觉,可恨我们太过自信,没有携带氧气。” 说到这里,她用手掩住脸。 芝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意外现场实况,握住拳头。 叶如茵继续说:“这时天色突变,像是注定要我们把性命交出来,小艇在水中打转,划不出漩涡,风劲、雨大,经天决定游上岸求救,我们全无救生装备。” 啊,擅泳者溺。 “那时,我知道迈可已经离开我们,但是经天仍然把他的脸托上水面,他很镇定,他忽然同我诉说心事,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她有一朵花似的名字,她叫华芝子。” 芝子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打颤。 “他当晚回家,会向她求婚。” 芝子心房像是被插中一刀,弯下腰身。 “他一直同我说着你们之间的趣事,然后他说:‘如茵,我不行了,到岸后,记住同他们说,器官捐赠卡在皮夹子里,尽快联络我小叔申元东。’” 芝子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时,有人看到了我们,我大声叫:经天,我们到岸了,但是他没有再回答我。” 声音渐渐低下来。 “他说,他会教你驾驶滑翔机,那是他最喜欢的运动之一。” 芝子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抹干了还有。 “对不起,芝子。” 芝子鸣咽。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会客室门口问:“谁在这里?咦,这不是如茵吗。” 叶如茵抬起头来,看牢门口,十分讶异。 申元东走进来。 叶如茵抹去眼泪,“这位一定是经天口中的小叔了。” 芝子这才明白,他们从未见过面,可是,元东却认出她,并且,口气亲昵。 元东随即犹豫,像是不再愿意多说,“你是经天的朋友?” 叶如茵点点头。 “芝子,你好好招呼如茵。”一边沉思,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客人的名字。 叶如茵待他走出去,才说:“他们两人竟这样相像!” 芝子低声说:“经天高大强壮得多。” “是神似,一颦一笑,同经天一模一样。” “毕竟是叔侄呢。” 叶小姐留下电话地址,含泪告辞。 芝子回到屋内,元东叫住她。 他沉吟一下,“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叶小姐?” “也许,经天带过她来这边喝茶。”芝子说。 “会吗?但是我像是与她极之熟稔。”元东说。 “那也好,即时多一个朋友。” “芝子,这几天我脑海里忽然充塞许多新奇古怪的回忆。” 芝子不动声色,“以前身体不好,很多事情搁下了,不再去想它,现在慢慢又想起来了,也是有的。” “不,”他摇摇头,“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又怎么会记得或是忘记?” “告诉我,是什么地方?” “首先,是一道细长的瀑布,沿边约四十五度倾斜的岩石,一级级冲下山,像天然水上游乐场似的,我仿佛顺着激流滑下,畅快得呼叫,最后落到一个碧绿色的深池里,非常快活。” 芝子发呆。 这一定是经天从前常常去的郊外游点。 “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元东的声线忽然轻柔,“那是一个跳舞厅,大厅当中,挂着个银色镜片拼凑成的水晶球,把灯光反射到全场,乐队热烈演奏,我正与一个女孩跳快步” 芝子呆呆聆听。 “然后我猛然醒觉,这会是谁常去的地方呢?” 芝子只得说:“医生叫你多休息。” “于是我同罗拔臣医生详谈过一次。” 芝子看着他。 元东知道秘密了吗? “医生嘱我好好休息。” 芝子松口气,“看,每个人都那么说。” “芝子,做我司机,开车去看那道瀑布。” “也许根本没有那个地方。” “不,我记得路,我教你怎么走。” 芝子无奈,带了食物、药品和饮料陪元东出发。 司机不放心,追上来说:“芝子,无线电话一定要开着。” 元东转过头去,“阿路几时变得这样婆妈,我最讨厌去到哪里电话响到哪里的人。” 阿路怔住。 第17章 他在想,这口气像煞一个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吓一跳,不敢出声。 元东说下去:“有什么道理需要二十四小时讲电话,有谁会那么重要,又有什么电话非听不可?” 这完全是申经天的理论。 芝子驶出车子,元东对路程十分熟悉,一路指挥:“往左转上公路,往国家公园驶过去,第三个出路就是,转入幽思谷,对,一直走。” 不是常客的话,哪里会这样熟悉。 他们来到目的地,停好车,看到戴着头盔穿着橡皮潜水衣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往山上走去。 芝子与元东走到山顶一看,只见一道新娘婚纱似的激流往下坠,溅起雾幕。 年轻的男女们跳下瀑布,即时被浪冲下,只听见一阵阵欢呼声。 芝子忍不住说:“危险。” 元东讶异,“这情景与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芝子,几时我们也来一试。”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觉晕眩。” “我倒是不记得那间舞厅在什么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东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风筝。 第22章 芝子也觉有趣,把车停好,斟一杯果汁给他,一起欣赏。 蓝天白云,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样的风筝。 芝子最喜欢一只头尾四脚都会摆动的蜥蜴,异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游动,不住引起喝彩声。 元东说:“那边有热狗档,我去买两只回来。” “太油腻了。” “不怕,加多些洋葱圈及芥辣。” 他已经走到小贩那里去。 片刻他捧着食物回来大嚼,一边往天空指指点点,“你看,到底是华人的设计好看,蝴蝶及美人风筝,婀娜多姿。” 芝子垂头不语,元东的脾性竟有那么大的改变,与他的本性各占一半。 不过,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进书房准备讲义,直做到傍晚,对外边不瞅不睬,又恢复申元东本色。 管家问:“元东会不会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数。” “明晨,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我也去。” 管家点点头,“早上五时出发。” 医生来了,芝子请他到书房。 “芝子,你有疑问?” “可有告诉元东捐赠人身分?” 医生说:“院方从来不公布对方身分。” “可是,那是他的至亲。” “他没有提出要求。” “你有没有觉得元东变了许多?” “这是正常现象,他逐渐康复,拥有自信,一定比从前活泼乐观。” “照你说,医生,他一切正常?” “正确,”他忽然对芝子说:“你如果喜欢他,不妨让他知道。” 芝子吓了一跳。 “你对他的康复有功,芝子,何必掩饰感情?” “我只是他的闹钟,按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罗拔臣医生微笑,“我们像是数十年的老朋友,无话不说:别错过这个机会,你们已经历过最大考验,以后的路一定平坦无阻。” 芝子忍不住笑,“医生,你真是个好人。” “我看住申元东为生命挣扎多年,他这个病人变成我的私事,似我亲友一样。” 芝子不住点头。 “芝子,你有什么愿望?”罗拔臣医生问。 “读完这个课程,找到工作,独立生活,培养自信。”芝子回答。 医生称赞:“真好。” 这时,他的随身电话响了,医院促他归队。 “这个星期,我工作已达一百小时,不能再超时了。” 他却依然匆匆离去。 晚餐时,申元东出来找芝子。 他说:“我想起来,那间舞厅在东十二街,是间老年人俱乐部。” 芝子看着他。 “可惜今日已经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里下午才热闹。”芝子回答。 “你去过?” 芝子点头。 元东大惑不解,“那么,与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温柔地笑说:“你何止同一个女孩跳过舞。” 元东忽然脸红,半晌才说:“明天一早,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芝子说:“我会叫你起来。” “我自己有数。” “这么说来,闹钟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着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较沉实。 但还是做梦了。 她坐在椅子上,颈后一直有人朝她呵气。 “是你吧,经天。” 转过头来,但是看不见他。 “经天,叶如茵来过。” 没有回音。 “明天,我们给你送花来。” 她好像觉得经天笑着问她:“可有栀子花?” “栀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点失望。 芝子低下头,“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直至叶如茵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现在也还来得及。” “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 芝子几次三番回头,看不见他,急得握紧双手。 “你没有看见他吗?” 芝子不出声。 她听见轻轻的叹息声。 啊,这一定是她自己,庆幸已经走了这么远,同时又焦虑往后的道路不知通向何处。 她回答:“我会申请助学金,半工读至商科毕业,做好本份。” 芝子听到一阵笑声。 她侧着耳朵,细听可有调侃嘲讽的意思,但是那笑声是活泼愉快的。 “经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说。 但是感觉上经天已经远去。 芝子醒来,睁开双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经微亮。 耳畔听到走廊里有人说:“为什么这样早?” “心清一点。” 是新来的女佣在说话。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东房间去叫醒他,他已经在淋浴。 她在浴室门外说“早”。 他也回答了一声早。 芝子心情有点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厨房,看到管家、司机已经准备就绪,正把大束新鲜的白色花束搬上车厢。 女佣斟出咖啡。 大家都没说话。 稍后,元东下来了,穿着黑色西装,各人上车出发。 山坡面对着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说:“经天,请你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清晨,没有旁人,他们一家逗留了许久,终于,是申元东先抬起头,大家跟着他的脚步退出墓园。 陆管家发觉双腿有点麻木,趁人不觉伸手去揉一下。 这时,已陆续有人进来,见到一队整齐的黑衣人,不禁多看两眼。 他们上车回家。 周律师在等他们。 “元东,新房子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搬进去,可要叫人装修?” 元东答:“交给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来说:“我对美学一无所知。” 周律师微笑,“我推荐助手给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只以为有才干的人带领助手,没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干的助手。 只听得元东说:“不要白色,已经腻了。” 他进书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着头,“真是难题。” 周律师说:“搬家是好事,重新开始。” 芝子点点头。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来,她却另有打算。 芝子并没有到新屋去为他布置灯饰墙纸,她把这几个月的积蓄摊开来,计算过,认为够明年学费,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东辞职。 元东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扫到地上。 芝子忙帮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像许多学生那样半工读。” “住什么地方?” “像从前那样,与人合租一间小公寓,量力而为。” “这里没有你怎么行?”元东着急地说。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出去闯?”元东说。 芝子微笑,“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多年。” 他急得团团转,“管家,管家。” 陆管家赶到,听说了因由,惊讶地说:“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读,又何必转工?” 姜是老的辣,说话没有漏洞。 芝子低头微笑不语。 世上除了做婢仆之外,还有其他职业。 不过,她也知道感恩,没有申家,她来不到这里,得不到新的开始。 她诚恳的说:“这间屋里已经没有病人,不需要我这临时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顿,吃不完打包走。” 陆管家恻然,“真是孩子,净挂住吃。” 芝子笑了,没捱过饿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饱是多么重要。 陆管家说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间,你住楼下,或是阁楼,谁碰得见你。你若是不喜欢,大家不与你招呼好了。” 芝子骇笑,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只恐怕迟早需付出更昂贵的代价。 “这一带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洁的地方。” 芝子说:“所以,请给我多一点时间。” “芝子,一动不如一静。” 芝子已决心自立,“不,我-” 申元东忽然动气,“你不必辞职,我开除你就是。” 管家连忙说:“是,是。” 她一把将芝子拉出去。 芝子颓然,管家却笑了,“开除拿遣散费,比辞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报,不过,我们会不舍得你,我从来未见过像你这样没有私心的人。” “陆管家,这句话由我来讲才对。” 她们的眼睛都红了。 管家帮芝子找到间小小一房公寓,近学校,治安不错,又把一辆性能尚佳的二手车让给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东亲自开车送她去新居。 元东给芝子的遣散费,足够她用到毕业。 他叮嘱芝子:“晚上门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来吃饭。” “全装修好了?” “差不多齐全。” “用什么颜色?” “只得我一个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锈钢。” “哗,多么特别。” “有一间会客室,专门用来招呼学生。”元东说。 芝子忽然问:“你的心怎样?” “我的心无恙,仍有盼望。”元东回答。 芝子没接上去,稍后她说:“只有健康最珍贵。” 第23章 元东走了,芝子松一口气。 自由了,不再做一只闹钟,身边不再日夜带着警号器,做梦可以走得远一点,毋须担心警号声大响。 但是她又无比地怀念他,想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他。 申元东上车。 司机阿路大胆咕噜:“真不明白,怎么会放她走。” 申元东不出声,过一会才答:“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放走了,不回来。” 申元东轻轻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阿路叹口气。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没有病,又怎么会认识她?” 真的,八杆子也打不着,当然是与身分相若、门当户对的女生往来。 “经天如果得到父母宠爱,也不会来投靠我这个小叔,我又怎会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声。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东望向车窗外边。 过一会儿他说:“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说话,车子朝大学驶去。 芝子在小公寓内收拾行李,百般无聊。 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东身上,一旦离开他,知道一定不惯,却没料到会这样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对面公园风景,忽然有人按铃。 门一打开,只听得一声欢呼:“果然是你!” 芝子来不及有反应,那人已经说下去:“我看着你搬进来,就觉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来按铃。” 芝子看见一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有点面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人的声音忽然轻柔,“谁也不会忘记你这双憔悴忧郁的大眼睛。” 这时,芝子实在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感慨,“果然,不记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无头绪。 “我还有一个妹妹,约大半年前,我们曾是邻居,你住我家对面,我请你过来参加舞会,记得吗?” 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点点头。 “没想到我们又成了邻居。” “你也住这幢大厦。” “我住你对面低一层。” 芝子问:“妹妹呢?” 曹祖光说:“嫁了人,住在伦敦,很怨、很不高兴,说是天冷雾大,种族歧视严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欧陆,故不愿离开。”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缩影,命运盒子打开来,一共十样礼物,倒有七样是废物,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为着另外那三样用得着的东西,也只得勉强接受,蹉跎岁月。 除了申经天,她还没有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经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问。 芝子取起外套,他帮她穿袖子。 他带她到附近商场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芝子这才有时间心情看清楚附近环境。 “读哪一科、功课可还吃重,想家吗,同什么人一起玩?”这也是典型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芝子微笑,没有回答。 她习惯不说话,也发觉人们其实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过来同曹祖光打招呼,与他说起工作上问题。 朋友走了以后,芝子问:“你读建筑?” “是,第三年了,许多同学趁热闹转了系去念电脑,但是我觉得这是终身事业,况且世上总用得着建筑师,故此坚决读下去,收入多寡不是问题。” 说这样的话,可见有点志气,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计较收益,自然是家里大力支持。 “刚才那位同学,已决定休学到矽谷去闯世界,其实也很辛苦,无日无夜对牢电脑荧幕钻研新花样。” 芝子不置评。 曹祖光咳嗽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诉他。 “知之,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的知之?” “哪里有这样文雅,是芝子。” “我曾经问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诉我。” “你古文不错呀!”一日到夜开舞会,还能有中文常识,算是了不起。 “父亲押着学过一点。”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汉高祖不姓汉,还有,老残同鲁迅是两个人。 这时,另外有人过来,这次是个女生,索性坐下来。 曹祖光只得为她们介绍,他误会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女生睁大双眼。 “你是湾区申家的亲戚?” 芝子摇摇头。 “那么是朋友了,他们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点失望,既是读书人,不该爱讲是非。 “听我母亲说,申家长子没有心脏,最近,终告不治,可有这样的事?” 芝子张开嘴,又合拢。 女生继续说:“申家富裕,听说替申元东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个,都是穷女,为了钱──” 曹祖光连忙阻止,“薇薇,你在说什么。” 那个薇薇诧异,“你也知道有这些传言呀。” 曹祖光只得尴尬地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开那个朋友。 走到门口,他向芝子道歉:“对不起。” “不关你事。” “从未想到朋友会那样失礼,从前不觉得,今日真丢脸。” 芝子不出声,爱讲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多谢曹君维护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 芝子说:“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毁了我首次约会。”他握紧拳头。 芝子笑出来。 “咦,笑了,笑了。” “我的电脑有些问题。”她形容着:“如此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样。” “我来帮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内,盘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浑身解数,藉此讨好芝子,几乎汗流浃背,又把自己的电脑套件拆过来帮芝子,不惜牺牲。 终于他说:“好了,你过来试试。” 芝子一试,得心应手,连忙道谢。 他大胆建议:“肚子饿了,不如出去吃饭。” “我还有面包,打算留在家里。”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夹面包,开一瓶契安蒂白酒,就当一餐。 “啊!对了,”芝子说:“我不姓申,我叫华芝子。” 小曹抓着头,“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个朋友。” “申家长子真的没有心脏?” “已经做妥移植手术,现在与常人无异。” “体内用他人的器官,多么奇异。” “是,”芝子说:“西方医术昌明。” 曹君识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来探望这双大眼睛,人总有过去,申氏一切,与他无关。 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与芝子聊了一个黄昏。 告辞回家,依依不舍。 他的电话录音机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处,速电艾家”、“祖,第二次寻找,在什么地方?伍家有舞会”、“陆妹妹找祖”、“戚珍珠约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声,这些约会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学期开始,芝子重新上学。 学校里碰见申元东,她主动走近。 元东身形十分扎壮,看上去更加像经天。 芝子爱慕地看着元东微笑。 申元东问:“都等你来吃饭呢,为什么不见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问:“管家他们好吗?” “陆管家与阿路在上月已经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师去一间大机构任职顾问,罗拔臣移居澳洲行医。” 芝子冲口而出:“现在谁照顾你?” “我自己动手呀,新请了一个打扫工人。” “厨子呢?” “他在洛杉矶附近开了一家餐馆。” “这么说,整个旧班底已经解散。” 申元东说:“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书。” 芝子笑着点头。 这时有学生找他,他只得赶着去课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头去。 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现在她到新的申宅去,无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会觉得尴尬,她可以安安乐乐,做一个客人,她是华小姐。 是谁想得那么周到? 第18章 不会是元东,也不会是经天,一定是周律师,要不,就是陆管家,只有她俩心思最为缜密,什么都考虑周详。 他们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热气球观光,你可想参加?” 芝子连忙摇手。 “很安全,有专人照顾,一起来呀。” 芝子仍然摇头。 “本来预备跳降落伞,可惜申教授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挑战高压。” “你们玩得高兴点。” “我兴奋得不得了,名额有限。” 他赶着去报名。 申元东生活得那么精彩,夫复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觉得经天就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顾她,她不觉得寂寞。 晚间她一边写功课一边也会自言自语:“这里,我又不懂了,经天,帮帮忙。” 她好像听到他的爽朗笑声:“问道于盲,我几时做过好学生?” 第24章 芝子抬头嘲笑自己。 真是,经天才不耐烦做功课。 “他在等你。” 芝子脱口问:“谁?” 语气转得温柔,“你这笨女孩。” 芝子哼一声,从来没有人说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早被父母遗弃的芝子,觉得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一对手,与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开心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到,不高兴了,一个转脸,假装不认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女?也许。 但是当初,一定有人把她宠成这样子,一直放纵她,直至忍无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又是周末,芝子最忙是这两天,她在咖啡店兼职,做早晚两更,工作十六小时,清晨五点便到店铺打点一切。 年轻、力壮、站整天,腿肿了,揉一揉,又再展开笑脸。 老板是犹太裔人,十分喜欢这个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门锁匙交给她。 芝子站在柜台后做各种咖啡,极快上手,记性上佳,熟客的选择她全部记得。 一日,正低头倒咖啡渣,有人说:“牛乳咖啡小号。” “立刻来。”她边应边动手。 慢着,声音好熟,一抬头,原来是曹祖光。 “祖,”她惊喜,“你怎么来了。” “同学们说你在这里工作。” “请坐,咖啡马上来。” “几时收工?” “晚上六时,这是份苦工。” “我来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来不及。 犹太人看见,轻轻说:“当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邻居,是朋友。” “那么,他现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会的。”芝子说:“你误会了。” 犹太人的声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会看不出来?” 芝子不再答辩。 “他是斯文人吧,一双手多干凈,是艺术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会对他们说:世上有三种职业做不得,那是作家、画家与音乐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惨了。” 芝子脱口说:“近窗处地板要拖一拖。” 犹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饮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松口气。 六时正,小曹来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与她招手。 芝子除下围裙下班。 犹太人靠在店门看他们离去,无限惆怅。 小曹说:“芝子,多辛苦。” “不见得比在通宵舞会内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总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头嗅那束花,她轻轻说:“我会坚持下去,直至毕业。” “同学说你倔强如牛。” 芝子笑:“他们背后尽说我坏话。” “大家都赞美你。”曹祖光说。 芝子不出声,双肩酸痛,她想早点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门口,“有时间吃晚饭吗?” 芝子据实说:“明早我又得返店里工作,这个时候必须回家,否则起不来。” 小曹点点头。 芝子感激地说:“多谢你尊重我。” 曹祖光说:“我又没有能力说:‘芝子,跟我走,我照顾你生活,我们结婚。’” “哗,动辄说到结婚,其实婚后一样得吃饭洗衣服,烦恼更多。” “对,你还得洗多一双袜子。” 芝子开门进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后气味自皮肤毛孔内缓缓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样。 比在厨房掌油锅好得多了。 有同学说,炸完薯条,油腻一世难清。 芝子的愿望达到了,她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学生,她果然努力实践。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师探访旧友。 申元东来开门,她一见他,便笑着说:“不认得了。” 元东强壮健硕,精神奕奕,穿旧球衣粗布裤,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 室内炉火融融,周律师脱下大衣,他帮她挂起。 “请坐。”他斟上热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师纯是来参观我家居?” 周律师坦诚地说:“我真的没有别的事。” “想一想,真的无事?”元东笑。 “呵,对,新曼琦结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银器,她回我这张照片。” 申元东点头,“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递给他。 他低头一看,照片中一对新人,与所有的婚照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周律师看着他,“你不大记得这个人了。” 元东揉一揉脸,“病愈后淡忘许多事,但是,脑海中忽然又多了回忆。” “你的确变了不少。” “他们说我像经天。” “不见得,我一早认识你,病发之前,你也很活泼。”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关心。 “她得到归宿,大家都放心。” 元东又笑笑。 周律师说:“不知道是谁讲的,他希望朋友与敌人都飞黄腾达,五世其昌,那样开心,才不会加害于他。” 元东说:“气象报告说明日大风。” “可有见到芝子?” 他点点头。 “你们生疏了。” 元东无奈地摊摊手。 周律师说:“芝子在申家时与你形影不离,大家都以为你们会成为一对。” “需要给她一点时间思考,对一个病人关怀备至,同爱上他有很大分别。”元东说。 “你俩彼此尊重。” 元东微笑,“现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顾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东笑,“是,心甘情愿地静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个人意愿,毋须她知道作为报酬。” “祝你幸运。” 周律师没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车子开到一半,她掉头,驶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为期考用功,室内堆满参考书,开门看到周律师,不禁啊一声。 “你要来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岂不是要你扑空?罪过。” 周律师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脸色红润,公寓没有开暖气,她在室内也戴着帽子。 “暖气坏了?” “省电费。”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师问:“功课还好吗?” “不是高材生那块料子,死读,才拿乙级。” “所以,九个甲真不容易,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聪敏的子女。” “周律师可是有话同我说?” “没有事,我纯粹是路过。” 芝子看着她,会吗,可是申元东差她来? 有人按铃,芝子去开门,原来是小曹给她送圈圈饼当点心。 她同他说了几句,关上门。 周律师有点好奇,以半个长辈身分问:“男朋友?” 芝子摇摇头,“邻居。” “他对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这都不像是周律师了,一向庄重的她从来不会过问他人私事。 芝子为免她尴尬,据实说:“与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释孤儿两字的意义已是苦差,只得假装同他们约莫是同类人,那样虚伪,不可能更进一步。” 周律师恻然,“不能尝试一下吗?” “没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诉衷情。” 周律师叹一口气,“芝子,你可是还放不下经天。” 芝子鼻子发酸,双手抱膝,不说一句话。 “有时,回忆会伤人。” “周律师你也知道。” “我也年轻过。” “你现在也还不老。” 周律师说:“早已过了那种岁月了,免役之后,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业。” 芝子好奇,“你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周律师十分辛酸,她轻轻答:“有一首词这样说:‘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每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他不在那里。” “也许,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说。 “这样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芝子不敢再说话。 半晌,周律师笑笑,“唉,都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得赶飞机去东岸。” 芝子微笑,“你还没说你要说的话。” “我想告诉你,元东在等你。” 芝子低下头。 “试试从头开始。” 芝子不出声。 “天气很快转暖,届时,给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头,茫然问:“什么花?” 周律师笑答:“栀子花。” 她告辞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东邀请几个学生到家来恶补习作。 正热闹,元东忽然觉得耳朵痒,他走到寝室找药膏。 一抬头,看到荧屏上有电邮找他。 他按下钮键。 “下雪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原来到今日为止,还未足一年。” 申元东轻轻坐下来,一只手搭住电脑荧屏,又惊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库,我们一直未曾见面。” “现在,可是完全走出来了?” “海阔天空,的确自由了。” “恭贺你,元东。”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只茧里,本来开朗乐天的你,自从经天去世便像被灰雾笼罩。”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