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记》 第1章 《承欢记》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下午七时,亚热带的夏季天空还未完全暗下来,这正是所有人归队回家的时候,麦承欢下了车一抬头,只见整座屋村灯光已亮起一半,那幢廉价租屋看上去犹如挂满珠宝璎珞的宝塔。 她从来没有第二个家,她在此出生、在此长大,一直没有离开过。 承欢与父母及一个弟弟同住,麦宅面积虽小,设备还算周全,最幸运之处是窗口面对南中国海,天气好的时候,蓝天碧海,一望无际。 初搬进来,许多亲友都讶异了,“廉租屋竞有此美景,真是政府德政。” 这政府的德政还不只如此,承欢自小学到大学,从未付过一毛钱学费,全免,毕业后,名正言顺考进政府机关做事,回馈社会。 麦承欢的世界愉快、健康、欢乐,她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都会成长期的阴暗面,她只享受到它健全成熟的制度。 她代表幸运的一代。 今日与往日一样,她从办公室回家,刚好来得及吃母亲煮的可口家庭菜。 在电梯中她已碰到相熟的邻居,像麦家一样,他们也在此地住了好几十年。 承欢听见黄太太朝她打招呼,并且打趣说:“你们早是富户了,还住在此地?必是贪风水好,所以你同承早都会得读书。 承欢但笑不语。 承欢老觉得不说话是最佳社交礼貌,这些太太的言语背后往往又有另一层意思,赞美固然不假,挖苦却亦有诚意。 对长辈要客气,宁可他失礼,不可我失态。 另一位甄太太也说:“承欢,你妈刚挽了一大篮菜上去。 她的小孙子伸手来拉扯承欢手袋上的装饰穗带,甄太太连忙阻止。 “喂,”’她大声说,“那是名牌手袋,切莫弄坏,”停一停笑,“是不是,承欢?” 承欢见电梯已到十七楼,连忙笑着道别,一个箭步踏出去。 母亲打开了门正在炒菜,一阵香直扑出走廊,承欢深深吸气。 谁说这不是人生至大安慰,下了班回到家知道有顿安乐茶饭在等着她。 她知道有许多独居的同事回到家只能喝矿泉水吃三文治。 像好友毛咏欣,回到公寓踢掉鞋子便只得一杯威士忌加冰,承欢笑她,不到三十必定变成酒鬼。 一次咏欣问承欢:“伯母会不会做蛋饺?我已三年没吃蛋饺了。” 可怜,连承欢的母亲都为之恻然,立刻做了一大锅叫女儿带去给她。 承欢在门前扬声:“承早你在吗?” 承早过来替姐姐开门。 所谓客厅,不过弹丸之地,放置简单家具后已无多余空间,成年人振臂几可同时触摸两面墙壁,可是这狭小空间从未引起过承欢不快。 是因为一家四口非常相爱的缘故吧。 父母总是让子女,姐姐愿意迁就弟弟,弟弟性格温和,并且都懂得缩小个人活动范围。 承欢斟了一杯冰茶喝,小冰箱放在沙发旁边,十分方便。 麦太太探头出来,“回来了?” 承欢嘴角一直带着一抹笑,“是。” “交通如何?” “挤得不得了。” 承早看到那笑容,探过身来研究姐姐面孔,承欢闻到弟弟身上汗臊,连忙掩鼻。 她叫嚷:“打完球就该淋浴,那双臭胶鞋还不拿到露台去晾干。” 承早却拍手道:“看到了看到了,妈妈,姐姐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辛家亮终于向她求婚了。” 麦太太当一声丢下锅铲,熄了石油气炉火,咯咯咯跑出来,“承欢,可是真的?” 承欢看见母亲额角亮晶晶一圈汗珠,每到夏天在厨房钻的主妇必定个个如此,她不禁一阵痛惜,连忙起来用湿毛巾替母亲揩汗。 麦太太怔怔地握着女儿的手,迎着灯光,仔细看承欢手指上的指环,“咦,怎么钻石都不亮?” 承早在一旁起哄,“莫是假货?” 承欢笑,“方钻是比较不闪亮。” “快去换一颗圆大晶莹的,钻石不像灯泡有什么意思。” “妈,那些都是细节。” 麦太太一想,可不是。 大事是,女儿要结婚了。 所有埋葬在开门七件事底下的陈年旧事烂谷陈芝麻,统统一下子翻腾出来。 麦太太真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 小小承欢开步学走蹒跚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小时没有头发,人们总以为那圆脸婴孩是男生。 很快麦太太又有了第二名,眼看承欢四岁多便要做姐姐,心中十分怜惜大女儿,一直抱手中,直到腿肿,遵医生嘱,才比较肯放下承欢。 承欢第一张在照相馆拍的照片还挂在房中,穿着粉红色新裙子,梳童花头……今日要结婚了。 她知道承欢同辛家亮约会已有一段日子,没想到那么快谈到婚嫁。 “不是说现在流行三十多岁才结婚吗?” “家亮已经三十岁了。 “啊,那么说,是他比较心急?” “妈,一切只是顺理成章,没有人不耐烦。 “那,一切事都办起来了?” 承欢有点意外,“办什么事?” 麦太太吃惊,“租赁新居、布置新房、备酒席、做礼服,什么,你不知道?” 承欢笑了,“我俩办事能力不错,请别担心。” 承早在一旁说:“聘礼,别忘记问他要聘礼。” 承欢转过头来,“收了礼金,你得跟我过去做陪嫁工人。” 承早一愣,“有这样的事?” “经济学上以物易物的道理你不懂?” 麦太太问:“你见过辛家伯伯、伯母没有?” “我们一直定期喝下午茶,对,双方家长也许得见个面,妈,你几时方便?” 麦太太这时才想起厨房还有未炒完的菜,连忙赶进去重新开着炉头。 承欢跟在母亲身后,那一日做三餐饭兼负责茶水的地方其实容不下两个人,四只角落及墙壁架上堆满食具,地上一角还有尚未整理的蔬菜水果。 承欢迸出这间厨房千万次,次次感慨煮妇不易为,自小到大都想:有个大些的厨房就好了,老式廉租屋并无煤气管喉设施,只能用一罐罐的石油气,用罄了叫人送来,麻烦之极。 她一直想替父母搬一个舒适宽大的家,可是成年后很快知道那是奢望。 以她目前收入,未来十年节衣缩食都未有机会付出房价首期,况已,现在她又打算组织小家庭。顾此失彼,哪里还有暇兼顾父母。 承欢低下头,有点羞愧,子女是不感恩的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麦太太抬起头来。“听你说过,辛家环境似不错。” “是,家亮父亲开印刷厂。” “多大规模?” “中型,雇着二十多三十个工人,生意兴隆,常通宵开工。” 麦太太说:“生意生意,所以说,打工一辈子不出头,像你爸——” 承欢连忙截住母亲:“像我爸,勤奋工作,热爱家庭,真是好榜样。” 麦太太也只得笑了。 那晚,户主麦来添加班,没回来吃饭,只得两姐弟陪母亲。 不知怎地,麦太太没有胃口,只坐在一旁喝茶。 承早却问:“姐,你搬出去之后,房间让给我,我好自客厅搬进去。” 承欢答:“那自然。” 承早先欢呼一声,随即说:“不过,至多一年光景,考入大学,我会去住宿舍。” 麦太太大吃一惊。 这么说来,不消一年光景,她一对子女都会飞出去独立,这里只会剩下她同老麦二人? 承欢已经累了,没留意到母亲精神恍惚,淋过浴,靠在小床上看报纸,稍后,一转身,竟睡着了。 那时还不过九点多,四周围正热闹,邻居各户鸡犬相闻,电视机全播放同一节目,麻将牌声此起彼落,车声人声飞腾,有时还隐约可听见飞机升降轰轰。 可是麦承欢只有一个家,自婴儿期起就听惯这种都市交响乐,习以为常,睡得分外香甜。 麦来添回到家里已是十一点。 “今日算早。”他脱了司机制服。 麦太太抱怨:“早两年叫你买一辆半辆计程车来做,好歹是自己生意,你看,眼看牌照由七十多万涨到两百多万,不会发财就活该穷一辈子。” 麦来添纳罕,“今日是谁令你不高兴?” 他知道妻子脾气,全世界得罪她都不要紧,到最后丈夫是她的出气筒。 “五十出头了还在做司机,没出息。” 麦来添搔搔头皮,“你有心事,说出来大家商量。” 麦太太终于吐出来:“承欢要结婚了。” “哎呀呀,这是喜讯呀。” 麦太太忽然流下泪来。 “你是不舍得吧,又不是嫁到外国,每晚仍叫她回来吃晚饭好了。” “你这人头猪脑,竟一点感触也无,你叫女儿承欢膝下,这么些年来,她都做到,可是试问你又为她做过什么。” 麦来添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喂,什么我做啥你做啥,父母子女,讲这些干什么?” 他妻子抹干眼泪,“承欢有你这种父亲真是倒楣。” 麦来添觉得这话伤他自尊,“你今日分外无理取闹。” 他自去沐浴。 回来又忍不住问:“是辛家亮吗?” 第2章 “是。” “那孩子好,我很放心。” “是,承欢总算有点运气。” “那你吵些什么?” “辛家家境不错。” “那才好呀,求之不得。” “我怕高攀不起。” 麦来添不由得光火,“不是你嫁过去,你不必担心自卑,是承欢嫁辛家亮,承欢乃堂堂大学生,品貌兼优,配谁不起?” 麦太太不语。 “咄,”麦来添说,“人家不是那种人,你莫多心,你若那样想,对辛家也不公平,现在有钱人多数白手起家,绝少看不起穷人,”他停一停,“穷人也不妒忌富人,张老板与我,不过坐同一辆车耳。” 麦太太见丈夫如此豁达,不禁破涕为笑。 四周围终于静下来,灯光一家家熄灭。 电视还在报道午夜新闻,“整个楼价跌一至三成……中美贸易战消弭有望……最大宗制冰毒案宣判……” 第二天中午,麦承欢见到未婚夫,笑道:“戒指可不可以换?” 辛家亮讶异,“为何要换?” “家母说钻石不亮。” “我以为你说亮晶晶太伧俗。” 承欢赔笑。 “你爱怎样均可,不过换来换去兆头不好。” 承欢看着他,“给你一个警告,有何不妥,记住女方亦有权随时改变主意。” 辛家亮笑,“我一向知道女方权利。” 承欢握住他的手,“我很幸运。” 辛家亮把承欢的手贴在脸旁,“生活中运气只占小部分,将来你包办洗熨煮之时便会知道。” 承欢像是忽然看到了生活沉闷一面,不禁黯然。 辛家亮犹自打趣,“幸亏你叫承欢,不是贪欢。” 承欢低头不语。 辛家亮说:“我父亲说下礼拜天有空,双方家长可以一聚。” “我回去问问爸妈可有事。” “或许可以告假?”辛家亮暗示。 “他老板不喜别人开车。” 辛家亮忙不迭颔首,“那倒也是。” 承欢抬起头,“不知怎地,我老觉得母亲并不高兴。” “啊?家母可是兴奋到极点。” 这是真的,承欢为此很觉荣幸。 “我已取到门匙,如果有空,偕你去看新家。” 承欢知道这是未来公婆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一幢簇新的公寓房子。 不是如此,二人可能没这么快有资格谈论婚嫁。 承欢说:“真不知怎样道谢才好。” “我想不必,他们不过想我们快乐。” “树大好遮荫。” “这倒是真的,前年姐姐出嫁,妆奁也相当舒服。妈说女孩子手头上有点钱,比较不受人欺侮。” 承欢笑道:“糟。” “什么事?” “我没有钱。” 承欢一看到那间公寓房子就喜欢得不得了,朋友中有特别讲究品味者像毛咏欣只住旧式楼顶高的房子,可是承欢喜欢新屋,喉管洁具窗框都新簇簇,易管理。 公寓面积不算小,约一千平方尺,两个房间,客厅还有一角海景,对牢鲤鱼门,推开窗,刚好看到一艘豪华大游轮缓缓驶进海港。 承欢心花怒放,“小学时候读地理,知道东有鲤鱼门,西有汲水门,当中是一只碗似的维多利亚港,可是要到今日才目睹实况。” 辛家亮把门匙交给承欢。 “由你来布置如何,姐姐说,她想送整套家具给我们。” “不不不,”承欢忙不迭摆手,“我们应当自力更生。” 家亮自口袋中取出一只信封,“这是某家具公司五万元赠券,多余少补。” “嗄,那我们岂非可以免费结婚?” 辛家亮得意洋洋,“运气好得没话说。” “看得出他们是真想你成家。” “三十一岁也还不算是老新郎吧。” 承欢看着他笑,“如无意外奇*书*电&子^书,长子或长女大学毕业时,你是五十五岁左右。” “那很好,那很理想。” 家亮看看时间,大家都要赶回办公室。 第二天,承欢同好友毛咏欣来参观新居。 连一向挑剔的毛毛都说:“恭喜你嫁入一门高尚人家,辛氏显然懂得爱惜子媳。” 承欢说:“是。” “相信你也知道,许多父母看见子女有什么便问要什么,又怂恿弟妹去问兄姐拿,非要搞得民不聊生不甘心。” 承欢说:“我父母虽穷,却不是那样的人。” 毛毛答:“会得花一个下午做蛋饺给女儿朋友吃的伯母,自然不是那样的人。” 承欢笑,“谢谢赞美。” “我也有母亲,相信亦有空煮食,可是我吃不着。 “你的脾气倔,不易相处。” “承欢,你的脾性也不见得特佳呀,发作起来,十分可观,上次为着原则,一张嘴,把那叫马肖龙的洋人骂得愕在那里。” “不要说骂,我是仗义执言,他涉嫌骚扰女同事。” “政府里位置调来调去,有一日你做了他下属,他可不会放过你啊。” 承欢神气活现,“不怕,明年我必升职,届时与他平起平坐。” 毛毛端详她,“你会升的,运气来时,挡都挡不住。” 临走时承欢把所有窗户关牢。 “其实呢,”承欢说,“两夫妻要置这样的公寓,还是有能力的,只是省吃省用,未免孤苦,有大人帮忙,感觉不一样。” 毛毛瞪她一眼,“我最憎恨一种心想事成的人。” 承欢说:“但不知怎地,我有种感觉,家母不是十分高兴。” 周末,麦太太的烦恼升级。 她同女儿说:“我连会客穿像样点衣服也无。” 承欢连忙说:“妈,我立即陪你去买。” “我不要,那临时买急就章新衣太像新衣,穿身上十分寒伧。” 承欢骇笑,“依你说,该怎么办?” “该先在自家衣柜里挂上一段日子,衣服才会有归属感。” 匪夷所思,承欢觉得这话似毛毛口中说出,母亲怎么了? 麦太太继续她的牢骚,“还有头面皮鞋手袋,都要去办起来,你老爸那副身势,不修饰见不得人,承早——” 承早在一旁直嚷:“我才不相信家亮哥会嫌我。” 他母亲叹口气,“我先嫌自己。” 承欢举起双手,“等一等,等一等。” 麦太太看着女儿。 承欢温和地说:“辛家亮与我一般是受薪阶级,彼此不算高攀,堪称门当户对,我并非嫁入豪门,一劳永逸,专等对方见异思迁,好收取成亿赡养费,妈妈,你我用真面目示人即可。” 麦来添本来佯装阅报,听到女儿这番话,放下报纸鼓起掌来,“阿玉,听到没有,你的胸襟见解还不如承欢呢。” 谁知麦太太反而发作起来,“我的真面目活该是灶跟婆模样?我未曾做过小姐?我踏进麦家才衰至今日!” 承欢与承早面面相觑。 麦来添丢下报纸站起来一声不响开门出去。 承欢连忙追出去。 麦来添看着女儿,“你跟来做甚?” 承赔笑,“我陪爸爸买啤酒。” 她自幼有陪父亲往楼下溜达的习惯,他一高兴,便在小杂货店买支红豆冰棒赏她。 今日也不例外,父女俩坐在休憩公园长凳上吃起冰条来。 承欢说:“真美味,世上最好的东西其实不是不贵就是免费。” 麦来添忽然说:“别怪你母亲,她感怀身世。” 承欢一怔,“我怎么会怪她。” “她一直认为嫁得不好,故此平日少与亲友来往,如今被逼出席大场面,因情怯而生怨。” 承欢微笑,她希望将来辛家亮也会这样了解体谅妻子。 麦来添搔搔头皮,“光是我的名字,已经无法同亲家翁比,听听:辛志珊,多响亮动听。” 承欢苦笑,“爸,你受母亲影响太深了。” 可是她父亲喃喃自语:“来添、来旺,像不像一条狗?” 承欢低下头,真没想到结婚会引起父母如此多感触,顿觉压力。 “比起我们,辛氏可算是富户。” 承欢道:“不,张老板才是有钱人。” “张某人是巨富。” 承欢道:“可是一点架子也无,每年过年,总叫我去玩。” “是,张老板特别喜欢女孩子。” “往往给一封大红包。” 麦来添问:“辛家夫妇二人还算和蔼吗?” “极之可亲。” “幸亏如此。” “爸,回家去吧。” “你先走,我还想多坐一会儿乘乘凉风。” 承欢拍拍父亲肩膀。 到了家,见母亲在洗碗,连忙叫:“承早,你双手有什么问题,为何不帮妈妈?” 承早放下书本出来帮手。 承欢扶母亲坐下,劝说:“我明日替你买几套衣服皮鞋手袋,你先穿儿遭,往菜市来回来回跑得累了,新衣成了旧衣,就比较自然。” 麦太太不由得笑起来。 她摸着女儿鬓脚,“承欢,你一直会得逗我笑。” 承欢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替她置起行头来,才知道母亲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有,承早也还是第一次添西装。 承欢准备顺带替父亲选购衣服。 毛咏欣说:“我陪你去。” “不不不,”承欢坚拒,“你的品味太过独突高贵,他们穿上不像自己,反而不美。” 毛毛端详好友,“承欢,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对出身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第3章 承欢笑,“咄,本市百多万人住在政府廉租屋里,又十来万学生靠奖学金读书,有什么稀奇。” “辛某人就是爱上你这点豁达吧。” “我像我爸。” “伯母是好似比较多心。” “唠叨得不像话,”承欢叹口气,“看情形女性老了必然牢骚连篇,乖张多疑,将来你我亦肯定如此。” “可是她是个爱子女的妈妈。” “是,”承欢说,“为子女牺牲很大,可以做九十分,她不会八十分罢休。” “那就够了。” 结果承欢仍然邀请好友陪她购物。 一则毛毛同大多数店家熟,可打九折,另外,承欢欣赏朋友目光。 一路买下去,帐单加在一起,数目可观,承欢有点肉痛。 毛毛看出来,同她说:“都不过是中价货里略见得人的东西,真带你去名店,可得卖身了。” “赚钱那么艰难,花钱那么容易。” “谁说不是,”毛毛颔首,“亮晶晶大学生,摆在办公室里任由使唤,月薪才万多元。” “世上最便宜的是大学生。” “可是如果你不是大学生,”毛毛咕咕笑,“却连摆卖的资格也无。” 衣物带回家,最高兴的是承早,哗哗连声,一件件试穿,一边自称自赞。 “姐,你看我多英俊,这个姿势如何,可杀死几人?” 麦来添也笑道:“花那么多钱又是为何来,至多穿一次而已,况且我一路在长胖。” 麦太太手中拿着女儿买的珍珠项链,沉默不言。 承欢蹲下来,“妈,为何懊恼?你若不想我结婚,我就把婚期押后。” 麦来添看不过眼,“阿玉,女儿迁就你一分,你就怪诞多一分,你那小性子使够没有?莫叫承欢难做好不好。” 麦太太开口:“承欢,你真能干,爸妈没给你什么,你却事事替自己办得周全,一切靠双手张罗,不像我,我无经济能力,结婚时连件新衣也无,匆匆忙忙拍张照片算数。” 原来是触景伤情,感怀身世。 承欢朝父亲打个眼色,麦来添拖着儿子到楼下去打乒乓球。 承欢心想,幸亏我在办事处已学得一张油嘴,在家可派到用场了。 她把新衣逐件折好挂起,一边轻轻说:“上一代女性找工作是艰难点。” 麦太太说:“你看邓莲如,方安生,年纪还比我略大呢,还是照样扬名立万。” 承欢咳嗽一声,“各人际遇不一样啦。” “你要好好替妈妈争气。” 承欢骇笑,她一向觉得至大的安慰是父母从不予她成才的大压力,现在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 “如何争气?”她试探着问。 “嫁过去之后三年抱两,好好主持一个家庭。” 承欢怪叫起来,“妈,我不是嫁过去,我是结婚,没有高攀,亦非下嫁,我将继续努力工作,仍然交家用给你,十年之内不考虑添增人口,家务由二人分担,清楚没有?” 麦太太惊疑不定,“谁来煮饭?” “辛家亮留学英国时学会煮一手好中国菜,他的粤式烧猪肉没话讲。” 麦太太跌坐在椅子里,“你未来公婆知道你们意向没有?” “他们是新派人,自然明白。” “承欢,早点生孩子好,”麦太太此刻才展开笑容来,“放在我这里,我帮你带,承早搬出去寄宿,家里有地方放小床。” “那多辛苦。” 麦太太说:“我喜欢孩子。” 午夜哭泣,挣扎起来喂食,虽然倦得如在云雾中,看到他们小小面孔,也是值得,麦太太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来。 能够照顾外孙真是天大乐事。 “妈,这些事将来再谈。” 麦太太拉下脸来,“你是怕人说你把孩子寄养在廉租屋里吧?” 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稍后,承欢同父亲说,“我怀疑母亲的更年期到了。” 麦来添答非所问:“承欢,你出嫁前去见见祖母。” 承欢不悦,“我是结婚,不是出嫁,我以后还会回来,保证来去自如,出嫁这种封建名词实有商榷余地。” 麦来添瞪着女儿,“你同你妈一样的病?” 承欢约辛家亮同往近郊探访祖母。 她同未婚夫交待来龙去脉。 “祖母并非亲生,是祖父的姨太太,据说,对父亲不大好,祖父去世后,积蓄也落在她手里,可是,父亲仍然很尊重她。” 辛家亮赞道:“好仔不论爷田地。” 承欢接上去:“好女不论嫁妆衣。” 辛家亮笑,“不过有得给我们的话就速速收下。”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祖母已经近八十岁,住在私家疗养院里,环境十分清静舒适。 看得出略为寂寞,但这年头,男女老幼,除出新婚夫妇,谁不是。 她在会客室见孙女孙女婿。 老太太穿戴比媳妇整齐多了,脸上还扑着粉,搽了口红。 她点点头,“承欢,你爸说你要结婚了。” 承欢微笑,“祖母来看看我未婚夫。” 老人打量辛家亮,开口就问:“你干哪一行?” 辛家亮连忙恭敬地回答:“我是个建筑师。” “啊,”老人立刻刮目相看,笑容真确起来,“你与承欢是如何认识的?” 辛家亮一五一十道来:“我负责设计新图书馆,承欢在新闻组工作,前来拿资料时认识。” “你喜欢承欢哪一点?” 辛家亮的语气忽然情不自禁地陶醉起来,“她什么都好:大眼睛,和蔼笑容,爽快脾气……” 祖母笑,看着承欢,“那多好。” 承欢连忙说:“辛家伯伯、伯母请吃饭,祖母可会出席?” 祖母摇摇头,“我已经走不动了。” 承欢应一声。 祖母此时摘下颈上项链,“给你做礼物。” “这----” “收下吧,如今还买不到这样绿的翡翠呢,我一向看好你,承欢,你那弟弟就不行,自小毛躁,不成大器。” 承欢连忙道谢,好像连祖母对弟弟的劣评也照单全收似的。 老人呷一口茶,缓缓说:“承欢,你看这时势如何?” 承欢正把那条赤金链条系在颈匕,忽闻此言,不禁一愣。 她试探地问:“祖母是指——” “要换朝代了。” “呵是。” 老人有点惊疑,“会打仗吗?” 承欢看辛家亮一眼,她很少同亲友谈到这个问题,可是对着祖母,又觉不妨坦率一点。 因此答曰:“我想不会。” “会流血吗?” “不用担心。” “承欢,你要坦白对我讲。” 承欢没想到老人会如此关心政情,十分意外。 “上次人民得到解放,麦家很吃了一点苦。” 承欢料不到祖母用词这样诙谐,不禁暗暗好笑。 “你不打算移民?” 承欢摇摇头。 “不怕?” 承欢说:“世界不一样了,资本主义改良,他们也有进步。” “你确然相信?” 承欢只得说:“这也是一种抉择,任何选择都需付出代价。” “换句话说,你也承认有风险存在。” “那自然,生活中危机四伏,过马路也需小心。” “嗯,”祖母点点头,忽露倦容。 看护出来巡视,“麦老太,你午睡时间到了,叫客人下次再来吧。”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承欢,你与父母弟弟不同,你是个出色的女子,我祝福你,将来生了孩子抱来给我看。” 承欢恭敬地称是。 与辛家亮走出疗养院的门,承欢却有点感喟。 第二章 “年轻之际,我们都说千万不要活到太老,可是像祖母,已届风烛残年,可是仍然盼望活下去抱曾孙。” “我不反对。” 承欢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不反对她抱曾孙。” 承欢瞪辛家亮一眼,说下去:“而目,你听到祖母是何等看低我父母。” “老人喜欢玩政治,捧一个、踩一个,是惯例。” “人越老越凶。” “也有些越老越慈。” 承欢忽然伸手触摸辛家亮鬓脚,“你呢,你老了会怎么样?” “英俊、潇洒,一如今日。” 承欢忍不住笑。 “与我一起老,你一定会知道真相。” 世界那么小,许多分了手的情侣也迟早看到对方年华逝去,男方秃顶,大肚子,仍为生活奔波,女方憔悴苍老,智慧并无长进,当初分手,都以为不难找到更好的一半,事与愿违,只留下不可弥补的创伤。 承欢忽然落寞地低下头。 “你告诉祖母你不会移民?” 承欢颔首,“我不会离开父母弟弟。” “承欢,”辛家亮收敛笑容,“你明知我家在搞移民。” “那是你父母的事。” “承欢,父母一定会叫我跟着过去。” 承欢不悦:“是吗,到时通知我一声。” “承欢,这是什么话。” 承欢无奈,被逼摊牌,“请问伯伯目的地何在?” “当然是温哥华。” “家亮,众所周知,温埠是小富翁退休的天堂、打工仔的地狱,我俩到了那边,恐怕只能在商场里卖时装。” “太悲观了。” “在美国,整条街都是失业的建筑师,房屋经纪赚得比画图师多。” 第4章 辛家亮愣在那里,半晌才说:“我知道夫妻迟早会侮辱对方,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承欢吃惊地掩住嘴,吓得冷汗爬满背脊,无地自容,她的口角何等似她母亲刘婉玉女士,可怕的遗传! 尤其不可饶恕的是她并不如母亲那样吃过苦,心中含怨,她对辛家亮无礼纯是放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承欢懊悔得面孔通红。 辛家亮叹口气,“我也有错,我不该逼你立时三刻离开家人。” 承欢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此事十划还没有一撇,容后再提。” “不,最好讲清楚才结婚,先小人后君子。” 辛家亮想一想叹口气,“好,我留下来陪你。” 承欢大喜过望,“伯伯、伯母怎么想?” 家亮无奈,“子大不中留。” 承欢感动,“家亮,你不会后悔。” “是吗,那可是要看时势了,每一次抉择都是一项赌注。” 可不是,连转职也是赌博,以时间精力来赌更佳前程,揭了盅,买大开小,血本无归。 承欢黯然。 她最讨厌选择,幸亏自学堂出来,就只得辛家亮一个人,否则更加头痛。 辛家亮这时说:“心底里还有什么话,一并趁这个时候说清楚。” 承欢并非省油的灯,她笑说:“你呢,你又有何事,尽管招供。” 回到家中,一照镜子,承欢才发觉双耳烧得通红透明。 她用冷水敷脸。 麦太太在走廊与邻居闲谈,承欢可以听到太太们在谈论她。 “……我也至担心女儿婚事,女孩子最要紧嫁得好,你说是不是?” “自己能干也很重要,不然哪有好男子追求。” “恭喜你,麦太太,你从今可放下心头大石。” 承欢暗暗好笑,没想到邻居太太口中,她是母亲心头大石,此刻移交给辛家,可松一口气。 “女婿还是建筑师哩。” “在何处请吃喜酒2我们可要置好新衣服等待合府统请。” 一言惊醒了梦中人,麦太太怔在那里,真的,怎么一直没听女儿说过喜筵之事? 她打个哈哈,回到屋中。 看到承欢,连忙拉住她,“你们将在何处请客?” 承欢答:“我们不请客。” “你说什么?” “蜜月旅行,尽免俗例,”承欢坐下来,“双方家长近来吃顿饭算数。” 麦太太好像没听到似的,“亲友们加起来起码有五桌人。” 承欢不禁失笑,“妈妈,我家何来六十名亲友?有一年父亲肺炎进医院,一时手头紧,一个亲友也找不到,若不是张老板大方,我们母子三人保不定要挨饿。” 麦太太辩日:“但此刻是请客吃饭。” “妈妈,酒肉朋友不是朋友。” 可是,麦太太完全接受不来,“那诸亲友怎么知道你结了婚?” 承欢忽然觉得很累,“妈妈,我并不稀罕他们知道或否。” “这是辛家亮教你说的?” “妈,我不教辛家亮离经叛道已经很好。” “辛家是否想省下这笔费用。” 承欢凝视母亲,只见她是真确紧张,不由得怜悯母亲起来。 这可怜的中年妇女,她的世界只得这间廉租屋一点点大,她的月亮星辰即是子女,丈夫半生令她失望,她全心全意图子女为她扬眉吐气。 承欢自幼活泼聪明,读书又有天份,她一直是母亲简陋天地中的阳光。 承欢温柔地轻轻说:“妈,我们可以在报上刊登启事知会亲友。” 麦太太哭泣,“我终身懊恼自己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真没想到这是可怖的命运,竞延续到女儿身上。” 承欢觉得母亲小题大做,把琐事扩大千万倍,完全不成比例,不禁气馁。 麦太太大声说:“那由我麦家请客好了,辛家不必出份子。” 这时麦来添开门进来,“什么事?哭声震天,邻居都在好奇张望。” 承欢摊摊手。 承早自小露台转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那里,只是不做声,一切听在耳里。 “姐姐说结婚不请客。” 麦来添一听,呀一声,“糟,我已口头上邀请了张老板。” 承欢原先以为来了救兵,谁知父亲做出这种表示,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只得出门去乘风凉。 邻居太太本来聚在麦家门口,见承欢出来,纷纷赔笑让开。 承欢跑到楼下坐在石凳上发呆。 有人给她一杯冰淇淋,一看,是承早。 做姐姐的甚觉安慰,把头靠在弟弟肩膀上。 承早笑,“结婚不容易嗳?” “你迟早知道。” “看过你的经历,谁还敢结婚。” 承欢苦笑。 半晌她说:“小时候看荷里活电影,最向往女主角一哭,便可奔上一道回旋楼梯,直到楼上,嘭一声打开豪华卧室门,扑到大床上……我是穷家女,与家有什么争执,只得避到这个公众体憩处来。” 承早说:“我明白。” 承欢笑,“你真明白?” 承早也笑。 母亲处处刁难她,企图在女儿的婚礼上争意气,多年来的委屈欲藉此发泄到她身上。 皆因这次大事过后,永无机会骄矜,这样对儿子,他会一走了之。 承欢垂头。 承早试探地说;“明天还要上班吧?” 一言提醒承欢,只得打道回府。 小小房间,小小的床,一张书桌用了二十年,统统需要回报,华人讲究报恩:受人点滴恩惠,必当涌泉以报。 父母养育之恩,自然非同小可。 的确如此,想到这里,承欢心平气和。 第二天承欢去换戒指。 售货员讶异,“麦小姐,我以为你喜欢方钻。” 承欢说:“家母说它不够闪亮。” 售货员擅于迎合,笑道:“这倒是真的,来,麦小姐,过来看圆钻,不但闪烁,而且显大。” 承欢一心讨好母亲,看到一颗漂亮的,立刻指一指。 店员马上称赞:“麦小姐好眼光。” 承欢并非昨天才出生的人,笑笑问奇*书*电&子^书:“什么价钱?” 不先问价,自取其辱。 无论买什么,第一件事是问价,无论卖什么,第一件事也是问价,切记切记。 等于整间公寓的家具电器及蜜月旅行的开销总和,足够换一辆新日本房车,兼是承欢工作以来全部积蓄。 只要喜欢,戴在指头上也不能说不值得,可是为着取悦母亲,就有点那个了。 “麦小姐,我给你打个最佳折扣,帐单送到辛先生处。” 承欢笑了,辛家亮又不是大老板,他知道了不怪她虚荣就很好。 “不,我自己来付。” 忽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岂有此理。” 承欢一乐,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身后正是辛家亮。 他坐下来,取过珠宝用放大镜,细细钻研一番,“不错不错,就是它吧。”掏出支票簿。 承欢有点忸怩,“这不大好吧?” “将来可以传子传孙。” “完全失却预算。” “家父心中一早有数,有笔救急款子存在我处。” “我们再考虑考虑。” 辛家亮摊摊手,“何用再想。” 立刻大笔一挥,签出支票。 承欢知道辛家亮的脾气,这可能也是他全部积蓄,绝不吝啬。 承欢也不打算再次推辞,忽然之间她也生了母亲般的悲凉心态:这可能也是她一生中最骄矜的一刻,过了这个阶段,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能力。 辛家亮要对她好,何用苦苦推辞。 承欢点点头,与未婚夫走出珠宝店。 辛家亮似笑非笑看着她,“还有什么枝节?” 承欢问:“你父母对喜筵的看法如何?” 辛家亮闻言变色,“你知道我一向不理他人观点。” “可是……” 辛家亮完全收敛了笑容,“承欢,你知道我最反对请客吃饭,这件事我们一早谈妥,不用再讲,承欢,我盼望你立场坚定,切莫迎风摆柳。” 承欢张开嘴,又合拢。 “照原定计划,我们到伦敦,我们注册结婚,我们回来,同意?” 承欢不语。 辛家亮恨恶婚筵如一些人恨恶赌博以及一些人恨恶迟到一样。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最讨厌的一件事,辛家亮从不参加婚礼,坚持这种场合一点智慧也无。 看样子他无意妥协。 并且,即使承欢令他委屈,未来数十年间他心中有个疙瘩,也是不值。 未来数十年。 多么可怕。 承欢忽然有种天老地荒的感觉。 这时辛家亮咳嗽一声,“生活将起突变,我知道你承受一定的冲击与压力。” 承欢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所以,我们要额外小心,莫在仓猝间说出会令对方难堪的话来。” “是。” “是我俩结婚,别人意见不必理会。” “是。” 辛家亮满意了,“在人类语言中,数这个字最动听。” 尤其由伴侣说出来。 承欢傍晚到毛毛家去聊天。 她捧出一大叠新娘杂志,“供你参考。” “我不穿礼服。” 毛咏欣看她一眼,“太潇洒的后果往往是懊悔。” 承欢沉默。 “我陪你去拍照,我认得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杨凡,他会把你照得如天仙一样。” 第5章 承欢十分心动。 “留着三十年后看很有意思。” 承欢犹疑。 “此事不必让男方知道。” 结婚照中没有新郎? 毛咏欣接着说:“辛家亮这人真是奇怪,明知婚礼中只有一个主角,他统共是龙套,却意见多多。” 承欢笑了。 毛咏欣把杂志翻到其中一页,“看,这套纯软纱无珠片保守式样清纯元比最适合你。” 承欢忍不住说:“毛毛,缘何如此热心?旁的事上你从不加插意见。” 她放下杂志长叹一声,“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结婚。” “胡说,怎么可以做此预言!” “真的,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知彼知己,方能百战百胜,我相当肯定我不会结婚,所以希望好友有一个完整婚礼。” “你一定会结婚。” “不,我没有勇气。” “届时会有。” “不,我亦无此爱心,试想想,一个家千头万绪,我怎会耐烦数十年如一日点算卫生纸存货。” “你若爱他,你不会觉得烦。” “不,承欢,你对爱的感觉与我完全不同,你的爱是温暖家庭,体贴丈夫,听话孩儿。” 承欢大纳罕,“你的爱如何?” 毛毛微微笑,“要令我激动得落泪,短暂不妨,但需燃烧。” 承欢不语。 半晌毛毛继续话题:“头纱——” 承欢忽然问:“他出现了没有?” 毛毛答:“出现过,消失后,我又在等待。” 承欢说:“毛毛,时光易逝。” “我知道,”她悠然,“所以千万不可以结婚。” “将来你会累的。” “不会比养育两女一子更累。” 承欢摇头叹息,“幸亏你尚余大把时间改变主意。” 毛咏欣答:“你也是。” “婚后尚能反悔?”承欢笑。 毛毛比她更加诧异,“你没听说过离婚?” 承欢忽然觉得被冒犯了,她觉得好友口无遮拦,丝毫不照顾她的感受,她迟些恐怕会祝她早日离异脱离苦海,一点禁忌也无! 你会不会对着孕妇口口声声说胎死腹中? 承欢说:“我有点事想走,不与你吃饭了。” 毛咏欣颔首,“随便你。” 送到门口,毛毛说:“人人只爱听虚伪的好话,我祝贺你俩白头偕老,百子千孙,五世其昌。” 承欢苦笑。 自从宣布婚讯之后她身边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变了,包括辛家亮这准新郎在内。 惟一依然故我的可能是承早。 这小子,木知木觉,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故此无忧无虑。 双方家长见面的大日子终于来临。 约在大酒店最好,无所谓谁去拜见谁。 麦太太穿上新衣有点拘谨紧张,整个下午坐立不安,开头是逢事挑剔,接着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在家已经挽着手袋不放,又一早芽好鞋袜。 偏偏麦先生不知好歹,指着妻子笑道:“瞧,乡下人赶庙会。” 承欢害怕母亲会乘机发作。 可是没有,麦太太紧闭嘴唇,可是过一刻,比发脾气更坏的事发生了,她悄悄流下眼泪。 承欢急得连忙用手帕去抹,她母亲接过手绢,印干眼泪,低声说:“看着你们,我忍到如今。” 承欢刹那间自母亲眼光看清这个家:狭小空间,有限家用,辛劳一生,她不禁也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轮到麦太太着急,“化妆弄糊不好看,面孔肿起来怎么办?” 一家人总算在扰攘中出了门。 到了楼下,承早问:“咦,这不是张老板的车子?” 麦来添答:“是,我问老板借来用一晚,坐得舒服点。” 承欢却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本来已经不多话的她更加沉默。 辛家亮一早在宴会厅门口等他们。 承欢担心地问:“来了没有?” 辛家亮笑嘻嘻答:“都在里边呢。” 一见麦家四口,都站起欢迎。 承欢这才放下心来。 一时各人忙着介绍,承欢连忙退到一旁,先看清楚环境。 辛伯母大方得体,笑容可掬,穿浅灰色洋装,只戴了宝石耳环。 辛家亮的姐姐家丽一向懂得打扮,再名贵的衣物也能穿得不动声色,真正大家风范。 承欢一下子要为两家人负责,胃里像是吞下一块大石。 再转过头去看父母,发觉他们略为拘谨,姿态稍嫌生硬,最出色的倒是承早,平时脏兮兮,球衣牛仔裤,今日打扮过了,骤眼看不知像哪个英俊小生,把全场男士比了下去。 只见辛伯母殷殷垂询:“读几年级了,啊,拿到奖学金进大学?太好了……” 这小子竟为姐姐争光,始料未及。 承欢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辛家并无架子,可是人家做得再好,麦太太心中也有疙瘩,她觉得丈夫不但是蓝领,且是供人差遣的下人,这叫她抬不起头来。 一方面听得承欢已叫家丽夫妇为姐姐、姐夫,又觉安乐,女孩子嫁人,当然要略作高攀,否则穷仔穷女,挨到几时去。 辛伯母说话已经很小心,可是吃到蒸鱼这道菜的时候,笑说:“家丽结婚时几乎没把父母带了过去陪嫁,床铺被褥都问家里要,把老佣人都讨去做家务,是不是,家丽?” 家丽连忙说:“母亲太夸张了。” 麦太太又多心了,只是低头吃菜。 辛伯母问:“谁会吃鱼头?” 麦来添又傻乎乎多嘴:“我内人最会吃鱼骨头。” 承欢一颗心几乎自嘴里跃出,忙打圆场,“我来吃。” 可是辛家亮马上把鱼头夹到自己的碟子上,“鱼头是美味。” 麦太太面孔渐渐转为铁灰色,鼓着腮,不言不笑。 承欢暗暗叹一口气,什么叫小家子气?这就是了,不过是一顿饭工夫,就算是坐在针毯上,也应忍它一忍,女儿女婿都在此,何必拉下脸来耍性格斗意气。 这样会叫人看不起。 穷人往往一口咬定遭人歧视是因为没钱,这是错的,人穷志不穷至要紧,承欢握紧了拳头。 麦太太忽然开口:“听说,你们不打算请客吃喜酒?” 承欢瞪大双眼。 辛伯母讶异地说:“这完全是他们小两口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们是不反对了?” 辛伯母连忙答:“我们没有意见。” 承欢用手肘轻轻去碰母亲。 麦太太索性把手臂放到桌子上,“那样,不太仓猝了吗?” 辛家亮连忙说:“我们一早决定旅行结婚。” 麦太太并不放松,“你不想热热闹闹让承欢有一个纪念吗?” 大家静了下来。 承欢不语,这也是命运,慈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把劣根性统统表露出来。 这时承早忽然倾侧茶杯,倒了半杯茶在母亲新衣上。 麦太太哎唷一声。 承早立刻扶起母亲,“妈,我陪你出去抹干。” 麦太太一走,大家松口气。 接着,若无其事,闲话家常,像麦太太那番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承欢心中悲哀,面子上笑靥如故。 人家是何等深沉,母亲,你人微力薄,你说什么都是白说。 麦来添懵然不觉,犹自与辛先生称兄道弟。 等麦太太回来,饭局也就散了。 辛太太非常客气,“大家要多来往才是。” 辛家丽笑道:“我带头先去探访伯母。” 自然不是真的,涵养功夫到了顶层便是诚心诚意地大讲假话。 麦家一走,辛家便叫了咖啡坐下开小组会议。 辛太太一边看帐单一边说:“家亮怎么没看出来,麦承欢其实与他并不匹配。” 辛家丽说:“承欢不错。” “可是你看她令堂大人。” 辛先生说:“麦来添也还好,是个直肠直肚的粗人。” “天长地久,且看家亮怎么去讨好该名岳母。” “妈,人家会说我们势利。” 辛先生抬起头,“我会忠告家亮。” 那边辛家亮陪麦家四口往停车场走去,大家闷声不响。 待他们上了车,辛家亮转身就走,显然有点懊恼。 麦太太还不知道收篷,一径斥责丈夫:“我喜欢吃骨头?你几时给我吃过鱼肉?有肉不吃我吃骨头。” 承欢用手托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之间承早发话了:“妈,你放过姐姐好不好?今晚你威风凛凛,每个人都看过你的面色,领教过你的脾气,再也不敢小窥你是区区一位司机的妻子,够了!” 承欢吃惊地抬起头来,承早一字不易,代她说出了心中话。 承早在今晚忽然长大了十年。 然后,承欢发觉一脸湿,一摸,原来是眼泪。 她叫父亲停车。 “我到毛咏欣家去聊天。” 截了一部街车,往毛家驶去。 毛咏欣来开门时十分意外,“是你。” “给我一杯酒。” 毛毛知道不是揶揄她的时候,连忙斟了一杯威士忌加冰给她。 “毛毛,我不结婚了。”她颓丧地宣布。 “是怎么一回事?” “双方地位太过悬殊。” 毛咏欣要过一刻才说:“你终于也发觉了。” 承欢垂泪,“毛毛,你一向比我聪明,你先知先觉。” 毛毛叹口气,“辛家亮这个人平板乏味,资质同你是不能比,不过他们都说这种人会是好丈夫,故此我一字不提。” 第6章 什么? 毛毛的结论是:“他配不起你。” 承欢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什么?” 毛毛也睁大双眼,“不然,你以为是谁高攀了谁?” “我于他呀。” 毛毛一愕,真正大笑,且弯下腰,眼泪都掉下来。 毛咏欣一时不愿多说,开着音乐。 承欢的神经松弛下来。 “有一个自己的家真好。” “你也做得到。” “不,毛毛,你一直比我能干。” “基本上你喜欢家庭生活才真,你习惯人声鼎沸、娘家、办公室、夫家……” 她到厨房去做香蕉船,电话响,她去听。 “毛姐姐吗,我是承早,请问,承欢是否在你处?” “是,我去叫她。” 她回到客厅,发觉承欢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睡着。 “承早,她睡了,要不要叫醒她?” “不用,她也真够累的。” “发生什么事?” “我妈意见太多。” 看样子是麦太太犯了人来疯毛病。 “明早我叫她与你联络。” “谢谢你,晚安。” 这男孩子倒是有纹有路。 算一算,毛咏欣哑然失笑,都二十岁了,当然应该懂事,今日社会要求低,三十以下都还算是青年。 她捧着冰淇淋吃完,替承欢盖上薄毯子,熄灯睡觉。 第二天承欢比她早起。 赞不绝口:“真静、真舒服,统共是私人世界。” 毛咏欣微微笑。 “没有炒菜声咳嗽声街坊麻将小孩子喧哗,多好。” 毛毛说:“隔壁还有空屋。” “可是——” “可是你已是辛家的人了。” 她们略事梳洗分头上班,那日,承欢惜用好友的衣物。 下午,承早找她:“妈妈做了你喜欢吃的狮子鱼,你早点回来如何?” 承欢温和地说:“不回来我也无处可去。” 承早松口气,“妈只怕你生气。” 承欢连忙否认,“我没有气。” 承早为母亲说好话:“她读书不多,成日困在家中做家务,见识窄浅,你不应怪她。” 承欢问:“将来你有了女朋友,还会这样为母亲设想吗?” 承早倒也老实,笑道:“我的名字又不是叫承欢。” 一整天辛家亮都没有同她联络。 他们地并非天天见面说话不可,不过今日承欢觉得他应当招呼一声。 她不知道那天早上,辛家亮听了教训,受了委屈。 他正在打领带,看到父亲进来,连忙笑问:“找我!” 李志珊看着儿子,开门见山道:“如果打算请客,应该早半年订地方。” 辛家亮很坚决地答:“不,不请客。” “女方知道你的意思?” “承欢清楚了解。” “我不是指承欢。” 辛家亮一怔,答道:“我娶的是麦承欢。” 他父亲点点头,“那就好,意见太多,无从适应。” 辛家亮只得赔笑。 “你母亲的意思是,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自己雇保姆,切莫送到外公外婆处养。” 辛家亮一怔,“未有准备即刻生孩子。” “凡事先同父母亲商量。” “是。” 辛志珊拍拍儿子肩膀离去。 这分明是嫌麦太太愚昧而主意太多。 伯母平日是好好一位家庭主妇,对女儿无微不至,辛家亮也不明何以这次她会有如此惊人表现。 他整天心情欠佳。 承欢回到家中,母亲一见她,立刻端出小菜,对昨晚之事只字不提。 麦来添一早回来,大赞菜式鲜美,那样的老实人虚伪起来也十分到家。 承欢忽然说:“妈,我请客,我们整家出外旅行如何?” 第三章 承早最感兴趣,“去何处?” “你说呢?” “要去去远些,到欧美。” “承早,我出钱,你出力,且去安排。” 麦来添大表诧异,“承欢,你都要结婚了,还忙这些?” 承欢笑,“婚后仍是麦家女儿。” “哪有时间!” 承欢说:“没问题。” 这时麦太太忽然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承欢否认,“我只是想陪父母出去走走。” 承早在一旁欢呼:“我最想到阿拉斯加。” 这时麦太太忽然说:“你且看看请客名单。” 承欢不相信母亲仍在这件事上打转,“妈,我们不请客。” 麦太太看到女儿眼睛里去,“不是你请客,是我请客,届时希望你与辛家亮先生大驾光临,如此而已。” 麦氏父子静了下来。 承欢愣住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我们没有空。” 麦太太气得浑身颤抖,“你就这样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麦来添一手按住妻子,“好了好了,别发疯了。” 麦太太一手撩开丈夫,“我一生没有得意事,一辈子迁就,就是这件事,我誓不罢休!” 承早过来劝:“妈,你小题大做。” “是,”麦太太咬牙切齿,“我所有意愿均微不足道,我本是穷女,嫁了穷人,活该一辈子不出头,连子女都联合来欺侮我。” 这时承欢忽然扬扬手,“妈妈——” 麦来添阻止女儿:“承欢,你让她静一静,别多说话。” “没问题,妈妈,你尽管请客好了,我支持你,我来付帐。” 麦太太反而愣住,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麦来添厌憎地看妻子一眼,取过外套开门离去,承早也跟着到附近足球场。 室内只余母女俩。 以及一桌剩茶。 麦太太走到承欢房门口,“我的意思是——” 承欢扬扬手,“你要请客尽管请。” “帖子上可不能印联婚了。” 承欢这时非常讶异地抬起头来,“结婚,谁结婚了?可不是我结婚,我不结婚了。” 麦太太如被人在头上淋了一盆冷水。 承欢笑笑,“我到毛咏欣家去暂住。” 她收拾几件简单衣物,提着行李出门去。 毛毛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哗,为了这样小事取消婚礼?” “不不,”承欢纠正她,“从小事看到实在还不是结婚的时候。” “愿闻其详。” “劬劳未报。” “什么意思?” 承欢叹口气,“我是长女,总得先尽孝心。 毛咏欣不以为然,“他们不是你的责任,你还是照顾自己为先,健康快乐地生活,已是孝道。” 承欢颔首:“这是一种说法,可是子女婚后人力物力必不大如前,所以我母亲心中惶恐,激发对我百般刁难。 “了解她心理状况就容易原谅她。” “是呀,她一向对丈夫没有信心,认为只有我为她争气,她婚礼只是草草,故此要藉我的婚礼补偿,渐渐糊涂,以为拼命争取的是她的权益,刹那间浑忘不是她结婚,是我。” “可怜。” “是,她巴不得做我。” “旧女性统共是寄生草,丈夫不成才就转移到子女身上,老是指望他人替她们完成大业。” “毛毛,我打算搬出来住。” “你们的新房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这是第二件错事,我们根本不应接受辛家父母的馈赠。” 毛毛微笑。 “他们出了钱,就理直气壮参予我们的事,将来更名正言顺事事干预,人贵自立,现在我明白了。” 毛毛颔首,“谢天谢地,总算懂了。” “在生活上依赖人,又希望得到别人尊重,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后知后觉,总比不知不觉好。” “你好像比我知道得早许多。” “我家有两个不做事的嫂子,从她们处我学习良多。” 承欢问:“没有第二条路?” 毛毛笑,“你说呢?” 承欢自问自答:“没有。” 接着数天内,她住在好友家里,每天下了班躲着不出去,情绪渐渐平稳。 承早打电话来,“姐姐,你从来不是边缘少女,怎么这下子却离家出走。” “超过二十一岁可来去自若,其中有很大分别。” “爸妈很牵记你。” “明年你还不是要搬到宿舍去。” “但我是和平迁居。” “好,”承欢说,“我答应你,我会回家同他们说清楚。” “还有,妈关心你在外吃什么?” “吃不是一件重要的事。” “你不怀念母亲的菜式?” 承欢昧着良心,“并不是非吃不可。” “姐姐你变了。”承早痛心地说。 有人按铃,承欢说:“我不多讲了,有人找我。” 毛毛先去开门,转过头来说,“承欢,是辛家亮。”识趣地回房去。 辛家亮一脸疑惑,“承早说你离家出走,为什么?” 承欢伸手过去捂住他的嘴,“你听我说,我想把婚期押后。” “不行。” “我不是与你商量,我心意已决。” “是为着请客的事吗?我愿意迁就。” “不----” “你是想惩罚我吗?” 承欢不语。 “伯母想办得辉煌,我们就如她所愿,蜜月回来也可以请客,今天马上去订筵席,可好?” “家亮,我没有准备好。” “结婚生子这种事,永远不能备课,你必需提起勇气,一头栽下去,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7章 “我办不到。”承欢把脸埋在手心中。 “如果你爱我,你办得到。” “我当然爱你,可是我也爱我母亲,而且在这上面,我又最爱我自己。” 辛家亮笑了,“你倒是够坦白。” 这时咏欣出来,“我约了朋友,你们慢慢谈。” 她开门离去。 辛家亮忽然说:“这位毛女士永远结不了婚。” 承欢嗤地一声笑出来,“对不起,结婚并非她人生目标。” “承欢,你都是叫她教坏的。” 承欢微微笑,“由此可知你爱我,把我看得那么好那么纯洁,怕我一下子会被人教坏,从前我们有个同学,与一位舞小姐交往,从不把她带出来,原因:怕我们这干大学女生会教坏她。你说他多爱她!” 辛家亮没好气,“别把题目岔开。” 承欢吁出一口气,“给我一点时间。” “一个月。” “一个月?”承欢瞪大眼睛,“不够不够。” “你需要多久?” “我先要搬出来住,然后连升三级,陪家人环游世界,买幢宽敞的公(奇qisuu.書)寓给父母,自备嫁妆……那需要多久?” 辛家亮看着她,笑嘻嘻地答:“如果你是一个有脑筋的女明星,三年,但是你是公务员,三十五年。” 承欢呜咽一声。 辛家亮说的是实话。 “承欢,押后一个月已经足够,让我们从头开始。” 承欢气馁。 “我昨晚同伯母谈过——” “什么?” “她主动约我到家里,哗,她的炖鲍鱼鸡汤之鲜美,无与伦比。” “她约你面谈?”承欢真确意外。 “是呀,她愿意放弃摆喜酒这个原意。” 承欢反而心疼。 顽固的心敌不过母爱。 “我一听,”辛家亮说下去,“羞愧极了,辛家亮竞为这种小事与伯母争持,又把未婚妻夹在当中扮猪八戒照镜子,于是立刻拍胸口应允请客。” 什么? “现在伯母已与我获得共识,没事了。” 麦承欢看着辛家亮,“可是新娘子不在场商议该项事宜。” “对,你不在。” “买卖婚姻。” 辛家亮搔搔头皮,“伯母没问我算钱,她只希望我对你好。” “你们请客我不会出席。” “伯母说你也曾如此固执地威吓她伤过她的心。” 现在变成她是罪魁,承欢啼笑皆非。 辛家亮说:“我去问过,丽晶在下个月十五号星期六有一个空档,十桌酒席不成问题。” 承欢看着她,“你已经付了定金,是不是?” 辛家亮无奈,“酒店方面说,非即时下决定不可,先到先得,迟者向隅,那日子本来是人家的,不知怎地取消了。” 承欢点头,“可见悔婚的不只我一人。” “你没有悔婚。” 承欢抱着双臂看着他。 “你害怕了,想要退缩,经过我的鼓励,终于勇往直前。” 承欢扬手,“你不明白。” “我毋需明白,我爱你。” 他拖着她的手直把她带往新居。 门一打开,承欢就发觉家具杂物已经布置妥当。 辛家亮笑说:“趁你发脾气的几天内,我没闲着,做了不少事,一切照你意思,不过家丽帮了不少忙。” 承欢泪盈于睫。 她再不接受,变成不识抬举。 “家亮,我们应自己置家。” “承欢,现实一些,我同你,无可能负担这幢公寓。” “那么,生活就该俭朴一点。” “奇怪,”辛家亮搔破头皮,“一般女子一切问丈夫要,需索无穷,越多越好,你是刚相反。” “家亮,我无以为报。” 辛家亮忽然狰狞地笑,“不,你可以报答我。” 承欢游览新居。 布置简单实用,一件多余的杂物均无,以乳白配天蓝,正是承欢最喜欢的颜色。 辛家亮对她这么体贴,夫复何求。 家亮斟一杯矿泉水给她,“子享父福,天经地义,将来他百年归老,一切还不是归我们。” 承欢瞪他一眼。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承欢遗憾地说:“我是希望自立。” 辛家亮摊摊手,“抱歉,是通胀打垮了我们,这一代再也无置业能力。” 承欢无言。 “你爱静,大可先搬进来住,何必去打扰朋友。” 承欢倚在露台上看风景。 “要不回家去,伯母天天哭泣,承欢,六七十年代持家不容易,千辛万苦才带大你们姐弟,眠干睡湿,供书教学,你有什么不能原谅她?” 承欢叹息。 “我们走吧。” 他知道她已经说服了她。 那边辛氏夫妇却另有话说。 “家亮终于屈服了。” 辛太太讪笑道:“人家母女同心,其利断金。” “算了。” “不算行吗。” “只得一名女儿,婚礼是该办得隆重点。” “家丽就没有那么听话。” “是我俩把家丽宠坏了,第一个孩子,看着外国育婴专家的奇文来做,事事讲尊重,听其自然,不可打骂,结果?人家两岁会说话,上卫生间、换衣服,她要拖到四岁!” 辛太太也笑。 “幸亏到了家亮,雇用保姆,人家有办法,才大有进步。” 辛太太说:“家丽没请客,现在家亮愿意,不如广宴宾客。” “我们起码占十桌。” “谁付钞?” 辛志珊连忙说:“这是我们的荣幸。” 辛太太也承认:“的确是,只要人家肯来,是我同你的面子。” “你拨些时间去探访亲家。” “我知道。” “承早那大男孩异常可爱,可当子侄看待。” “嗳,我也喜欢那孩子。” 麦承早第二天中午买了三文治拎到办公室找姐姐。 外头接待处女孩子惊为天人,目光无法离开这大男孩。 承欢似笑非笑地看着弟弟,“你有何事找我?” 承早一本正经说:“从前盲婚时期只能凭小舅子相貌来推测妻子容颜,那你就很占便宜了。” 承欢啼笑皆非,“有话请说。” “妈问你几时搬回去。” 承欢不语。 “辛伯母今天下午来探访我们,你不在家,多突兀,我特来通风报讯。” “辛伯母来干什么?”承欢大感意外。 “来向妈妈请教如何炒八宝辣酱。” “天气这么热,狭小厨房如何容得下两个人?” “妈也这么说,可是辛伯母答:‘室不在大,有仙则灵。’” 承欢皱起眉头,“几时到?” “四时正。” “我得早些下班赶回去。”承欢额角冒汗。 承早看到姐姐手足无措,有点同情,他安慰她:“我会在场陪你。” 承欢叹口气。 他又加了一句:“一个温暖的家即是体面的家。” 承欢十分宽慰,“不枉我小时候将你抱来抱去喂你吃饼干。” 承早与姐姐拥抱,姐弟泪盈于睫。 刚有同事进来看见,咳嗽一声。 承欢连忙介绍说:“我弟弟。” “知道了,长得好英俊,将来,替我们拍广告。” 承早笑,“一定一定。” 同事犹自喃喃道:“长得漂亮至占便宜,那样的面孔,望之心旷神怡。” 承欢诧异,“略平头整脸而已,哪有这样讨人欢喜?” 同事转过头来同承欢算帐,“你也是呀,干吗连署长都记得你是谁,升级又是你行头?” “啐,我才华出众呀。” “笑话,比你英勇的同事不知凡几!” 下午承欢告了两个小时的假,买了水果,赶回家去。 在门口碰见父亲开着车回来。 承欢站住脚,没想到车窗打开,张老板也坐在车中,正向她笑呢。 承欢连忙迎上去,“张小姐,你在这里?” 麦来添笑道:“张小姐亲自给你送礼来。” 承欢啊一声,“怎么敢当。” 张小姐笑,“看着你长大,当然要给你送嫁妆。” 承欢感激莫名,垂手直立,只是笑个不停。 张小姐笑道:“阿麦,你看你女儿多出色。” 忽然承早也挤近来,“张小姐,你好。” 张小姐大吃一惊,“这英俊小生是谁?” “小儿承早。” “几时由小泼皮变成大好青年?”张小姐十分震荡,“阿麦,你我想不认老都不行了。” 承欢连忙郑重说:“张小姐怎么会老,看上去同我们差不多!” 张小姐笑说:“别忘记请我吃喜酒。” 着麦来添把车驶走。 承早揶揄姐姐:“张老板不会老?” “她真的一直以来都那么漂亮。” “据说年纪同妈差不多。” 承欢白弟弟一眼,“妈是为了你这只猢狲挨得憔悴不堪。” 哪晓得承早居然承认:“是,妈是吃苦,没享过一日福,将来我赚了钱要好好待她。” “许多孝顺儿子都那样说,直至他们有了女朋友,届时,整个人整颗心侧向那一头,父母想见一面都难。” “你听谁说的?” 承欢道:“我亲眼目睹。” “你是说辛家亮?” “去你的。” 到了楼上,发觉辛伯母已经到了。 便装,束起头发,正在学习厨艺,把各式材料切丁,做麦太太下手。 第8章 看到承欢,笑道:“原来每种材料都要先过油,怪不得。” 麦太太脸上有了光彩,洋洋得意。 承欢恻然,真单纯愚蠢,人家给两句好话就乐成那样,小孩子还比她精灵些。 但,为什么不呢,人是笨点好,有福气。 刹时间炒起菜来,油烟熏透整个客厅,看得出地方是收拾过了,但仍有太多杂物瓶罐堆在四角。 承欢微笑着处之泰然。 盛出菜来,辛伯母试食,“唔,味道好极了,给我装在塑胶瓶盒里带返家吃,馆子里都做不出这味菜了,一定是嫌麻烦。” 然后,她坐在折台前与麦太太商量请客人数。 辛伯母说:“爱请谁就请谁,不必理会人数,都是我们的面子,你说是不是。” 麦太太十分感动,“我算过了,顶多是五桌。” “那很适合,下星期家亮会拿帖子过来。” 辛伯母抬起头,“咦,睡房向海呢,风景真好。” 麦太太连忙招呼她去看海景。 然后她告辞了,承欢送她到楼下。 辛伯母微笑说:“体贴母亲是应该的。” 承欢垂下头,低声说:“夏季,她往往忙得汗流浃背,衣服干了,积着白色盐花。” 辛伯母颔首,“可是子女都成才,她也得到了报酬。” 这句话叫承欢都感动起来。 “对,适才张培生小姐送礼上来,她是你家什么人?” “啊,我爸在张小姐处做了二十年。” “是她呀,最近封了爵士衔可是?” “是。” 停了一停,辛伯母问:“会来喝喜酒吗?” “她说一定要请她。” 辛伯母笑,“那可要坐在家长席。” “是。” 辛家司机来了,辛伯母捧着八宝辣酱回去。 回到家中,麦太太刚抹干手,“看看张老板送什么礼物。” 承欢把盒子拆开来,“一对金表。” 承早说:“哗,辛家亮已经有表,不如送我。” 承欢说:“太名贵了,不适合学生。” “结婚当日你与家亮记得戴在手上以示尊敬。” 承早笑,“这世界真虚伪,说穿了不外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承欢叹息,“是呀,名利就是要来这样用。” 承早问:“世上有无清高之人?” 麦太太斥责道:“你懂什么?” “有,”承欢答,“我们父亲。” 他们母子一想,果然如此。 麦来添头脑简单,思想纯真,只晓得人是人,畜是畜,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你对他不好,他只是不出声,吃亏,当学乖,无功,不受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问是非。 所以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司机。 麦太太脸色渐渐祥和,“是,你爸一生没害过任何人。” 承欢微笑。 承早也说:“爸真是,制服待穿破了才会去申请。” 麦太太叹口气,“真笨,下金子雨也不懂得拾宝,大抵只会说:‘什么东西打得我头那么痛。’” 他们都笑了。 承欢问:“爸有什么心愿?” “希望你们姐弟健康快乐。” 承早抢着说:“这我做得到。” 承欢瞪他一眼,“你还能吃能睡,人大无脑呢。” 承早呜哗一声,去换球衣。 承欢站起来。 麦太太即时急说:“你往何处去,你还不原谅妈妈?” 承欢一怔,“我斟杯冰水喝。”见母亲低声下气,不禁心酸。 麦太太松口气。 承欢低声说:“这点我不如承早,我脾气比较僵。” “承早有点像你爸,牛皮糖,无所谓。” 承早出来,不满,“又说我什么”,可是笑容可掬。 承欢见他就快出门去球场耍乐,便笑道:“有女朋友记住带回家来。” 承早已如一阵风似刮走。 承欢转过头去问母亲:“妈妈,你又有什么心愿?” “我?”麦太太低下头,“我无愿望。” “一定有。” 麦太太讪笑,“天气热,希望装只冷气,又盼望大陆亲戚会时时来信,还有,你父亲薪水加多一成。” 都是很卑微的愿望。 “后来,就希望你们姐弟快高长大,聪明伶俐,出人头地,还有,特别是你,嫁得好一点。” 承欢听半晌,只觉母亲没有说到她自己,“你自己希望得到什么?” 麦太太一怔,“刚才不是都说了吗?” “不,与我们无关的愿望。” 麦太太像是不明白女儿的意思。 承欢倒是懂了,母亲统共没有自己的生活,她的生命已融入子女丈夫体内,他们好即等于她好,已无分彼此。 承欢恻然。 麦承欢一辈子也不会做到那种地步,辛家亮有何成就,她会代他高兴庆幸,可是她自己一定要做出成绩来。 夫唱妇随将会是她的业余兼职,她正职是做回麦承欢。 麦太太抬起头,“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希望到外国生活。” “啊。”承欢意外,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此事。 “彼时我十七岁,有人邀我嫁到英国利物浦去。” “哎呀。” “我没有动身,我不会说英语,而且那个人年纪大许多,长相不好,我害怕。” “幸亏没去!” “后来生活困苦,我也相当后悔,那人到底是杂货店老板呢。” 承欢一个劲儿帮着父亲,“环境也不会太好,离乡别井,一天到晚站在小店里如困兽。” “都过去了。” “可不是,别再去想它。” “妈希望你嫁得好。” 这是普天下母亲心愿。 “辛家亮好不好?”承欢故意问。 麦太太心满意足,“好得不能再好。” 承欢笑了,她取起手袋出门去。 麦太太问:“你又往何处?” “我想搬到新居住。” 麦太太功道:“不可,一日未注册签名,一日那不是你家,名不正言不顺。” 母亲自有母亲智慧。 “那我去与咏欣话别。” 麦太太笑说:“你若愿意与咏欣暂住,只要人家不嫌你,亦不妨。” 承欢笑了,“我知道。” 晚上,与咏欣说起上一代妇女的智慧。 “她们自有一套从生活学得的规律,非常有自尊,古老一点可是仍然适用。” 毛咏欣感喟,“那样克勤克俭,牺牲小我,现在还有谁做得到。” 承欢不语。 念小学之际,母亲挽着热饭,一直步行一小时带往学校给他们姐弟吃,回程累了,才搭一程电车,省一角钱也是好的。 她从来没有漂亮过,有史以来,承欢从未看过母亲搽过粉妆涂过口红或是戴过耳环。 承欢用手臂枕着头。 “可是,那样吃苦,也是等闲事,社会不是那样论功绩的。” “子女感激她不就行了。” “是呀,只有女儿才明白母亲心意。” 毛咏欣笑,“我却没有你那样家庭伦理,我只希望资方赏识。” 承欢问:“你会不会做我伴娘?” “免,”毛毛举手投降,“你知我从不去婚礼及葬礼。” “不能为朋友破一次例?” 毛毛嗤一声笑,“你若果是我朋友,应当加倍体谅尊重我。” “也罢。” “谢谢你。” 承欢精打细算,挑的礼服都是平时亦可穿的款式,颜色不必太鲜,像经穿耐看如淡灰、浅米以及湖水绿这些。 逛累了咏欣陪她喝咖啡,咏欣眼尖,低声说: “令弟。” 承欢十分诧异,承早怎么会跑到银行区大酒店的咖啡座来,一杯茶可往麦当劳吃几顿饱的了。 她转过头去,只见承早与一美少女在一起。 承欢暗暗留神。 那女孩穿得非常时髦考究,容貌秀丽,举止骄矜,承欢轻轻说:“噫,齐大非偶。” 毛咏欣笑,“你不是想干涉令弟交友自由吧。” 承欢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不。” “请让他自由选择。” “他可能会受到伤害。” “我们迟早会遇到痛不欲生之事,无可避免,你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 “但那是我弟弟。” 毛毛含笑,“你管太多,他就巴不得没你这姐姐。” 承欢着急,“那该怎么办?” “看你,那是你弟弟,不是你伴侣,少紧张,如常坐着喝茶呀。 承欢抹一抹汗,“谁那么倒楣,会碰到情敌。” 毛咏欣静下来,隔一会儿,答道:“我。” 第四章 “什么?” “我,我有一次看到亲密男友与一夜总会公关小姐开谈判。” 承欢张大嘴。 “于是,婚约立刻告吹。” 承欢第一次听她披露此事,毛毛竟把这段故事收藏得如此缜密。 “为什么不在家谈判?” 毛毛惨笑,“后来我才知道,他俩彼此害怕对方,已不敢在私人场所见面。” 承欢骇然。 “那一天,也是个夏天,阳光普照,早上起来,同往日并无异样,”毛毛叹口气,“不过,这种人,失去也不足惜。” “你会不会情愿什么都不知道?” “不,”毛毛笑了,“我不会逃避现实,我情愿早点发觉。” “他们谈些什么?” 毛毛反问:“重要吗?不过是钱债问题。” 承欢低下头,不寒而栗。 第9章 过一刻她问:“后来呢?” 毛咏欣有点呆,“我们的关系告一段落。” “不,我是指那对男女。” 毛毛忍不住笑,“你道是看小说,每个人物的结局读者都有权利知道?” 承欢讪讪地。 “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舞小姐可长得美?” “十分漂亮白皙,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年纪与我相仿。” “你怎么知道她的职业?” “他告诉我的。” “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 “没有,去年他结了婚,娶得一个有妆奁的女子,生下一对孪生子。” 承欢不语。 咏欣黯然道:“很明显,有人愿意原谅他。” 承欢连忙安抚,“我们不在乎那样的人。” 毛咏欣嘴角始终含笑,无人知是悲是喜。 这时承早发现了姐姐,自己先走过来招呼,一手搭在姐姐肩上,十分亲昵。 承欢仰起头,“你走好了,我替你付帐。” “谢谢姐姐。” 那个少女从头到尾留在另一边没过来,稍后随承早离去。 毛毛问:“为什么不顺道打个招呼?” “算了,姑奶奶,也许人家没心理准备。” 毛咏欣说:“这种女孩一点规矩也无,一次生日,我请弟弟与女友一起吃饭,她说没空,亦不让我弟弟来,叫弟弟到商场陪她看店,如此卖弄男友听话,那种小家子气,也不要去说它了。” 承欢抬起头,“倘若承早有个那样无聊的女友,我不会怪那女孩子,是承早眼光品味差,我们没好好教育他。” 咏欣呼出一口气,神色渐渐松弛,“承欢,你真好,你不大怪别人。” 承欢笑,“哎呀呀,毛毛,当然都是我们的错,我同你,身为时代女性,受过高等教育,又有一份优差,简直立于必败之地,不认错只有招致更大侮辱,自己乖乖躺下算了。” 毛毛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邻桌一位外国老先生探头过来问:“什么事那样快乐,可以告诉我吗?” 承欢抹一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温柔地对银发如丝的老先生说:“蛋糕非常香,咖啡十分甜,这里又没有地震,活着真正好。” 老先生也咧开嘴笑,“年轻真正好才是。” 这次毛毛都由衷应道:“你说得对。” 第二天,承欢拉着承早问长问短。 “那是你固定女友吗?” “才怪,我在约会的女孩不只她一个。” “你要小心,男人也有名誉。” 承早点点头,“可是比女性好一点吧,只要学业与事业有成,风流些不妨。” 承欢看着他,“那起码是十年后的事,对不对?” 承早一味笑。 “有喜欢的人,把她带回来见见父母。” 承早沉默一会儿,“十划都无一撇,况且,也不是人人像辛家亮,可以往家里带。” 这话是真的。 承欢记得一年前她把辛家亮请到家中,虽然已经预早通知父母,可是家门一开,麦太太仍在炒菜,麦先生光着上身在修理电视机,家里狭小凌乱嘈吵,使承欢为之变色。 太不体面了。 可是辛家亮丝毫不介意,寒喧完毕,立刻帮麦先生换零件,十分钟内电视恢复功能,又吃了两大碗饭才打道回府。 辛家亮的表现若差那么一点点,就过不了这一关。 承欢当然明白弟弟所指。 承早感喟说:“姐夫真好人品。” 人家父母教得好。 承早说下去:“等到真正有感情,才请返家中不迟,这可真是一个关口。” 吃饭了,姐弟连忙取出折台折凳摆好。 承欢记得那次辛家亮叫折椅脚夹到手指,忍痛不作声,爱是恒久忍耐。 他甚至没想过要改变她,麦承欢做回(奇qisuu.書)麦承欢已经够好。 承欢托着头微微笑,真幸运。 承早说:“现在都没有像姐你那么单纯的女孩子了。” “你又有什么心得?” “她们吃喝玩乐都要去好地方,衣食住行都需一流水准。” 承欢脱口问:“那,拿什么来换呢,你总得有所付出呀,有什么好处给人?” “有些稍具美色尚可,可是另一些不过得眼睛鼻子的也妄想什么都不用做坐在那里享福。” 承欢敲弟弟的头,“叫你刻薄过,一元只剩五仙。” 承早抗议,“这才好呢,至少我看到异性不会晕陶陶。” “记住,”承欢说,“一早表态,让对方知道你爱父母。” 麦太太端着菜出来,诧异问:“姐弟嘟嘟嚷嚷说了这些时候讲的是什么?” 承早答道:“做人之道呀。” “嫁了之后仍可回来,又不是从前,想见娘家的人还得请示过夫家。” “有这种事?” “你外婆就生活在封建时代。” 不过是一百年左右之前的事,却已像历史一般湮没。 承欢问:“父亲不回来吃饭?” “张老板有事,这么些年来,她只信他。” 承欢说:“哗,四个菜。” “怕你婚后没得吃,趁现在补一补。” “妈,你也怪累的,天天煮那么一大堆,其实吃随便点对身体有益,一菜一汤也够了。” 麦太太低下头,“可是,我不做菜,又做什么?” 承欢连忙说:“打毛衣。” “婴儿衣服?”麦太太大喜。 “不不不,替我做,今年流行短身水彩色毛衣,在外头买,挺贵,你帮我织。” 麦太太托着头,“我没兴趣,你去现买现穿好了,是婴儿服又不同。” 承欢笑出来,“那么辛苦带大我俩,还不够?” 麦太太说:“你不知道婴儿的好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他可不理你穿得怎么样,有无财势学问,他的笑声一般欢乐清脆,他的哀乐毫无掩饰。 是,这是真的,然后受环境熏陶,渐渐学坏。 麦太太说:“我最喜幼儿。” “人人喜欢,但是不是人人似你,愿意不辞劳苦。” “我就不明白了,隔壁赵太,坚决不肯代为照顾外孙,并且振振有词云:‘是含饴弄孙,不是含饴养孙呀,你说是不是’,学识倒是很好,可惜没有爱心。”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承欢没有意见。 “现在她女儿女婿都不大回来了。” 承欢喜欢听母亲细细报道邻居近况。 “娄先生老是想搬到私人住宅住,娄小姐替父亲换一堂家具,谁知挨骂:‘要换,换房子,换家具有个屁用。’” 啊,承欢悚然动容。 “你想想,他活到六十岁都没弄到私人楼宇,叫二十多岁的娄小姐如何有办法,于是娄小姐也不大回来了。” 承欢笑,办不到,只好避而不见,她也险些儿回不来。 一些父母对子女要求过苛。 母亲说下去:“可是也有子女需索无穷,周君桃硬是叫周太太卖了一幢投资公寓。” “干什么?” “她要出外留学。” 承欢点点头。 过片刻,麦来添回来了。 “咦,你们母女在谈心?我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见她们言归于好,脸上喜孜孜,这个单纯的老实人,居然亦在都会的夹缝中生存下来,承欢充满怜惜悲恸,像成人看婴儿,她也那样看父亲。 她站起来,“我回房收拾东西。” 小小五斗柜内有一格收着照片簿子,照片这样东西,拍的当时既麻烦又无聊,各人好端端在玩,你叫他们看镜头,可是事后真是千金不易。 穿着中学校服的照片尤其珍贵。 生在穷家,当然很吃了一点苦,承欢身边从无零用,连喝罐汽水都是难得的,也没有能力购买零星好玩东西与同学交换。 真是现实,同学乘私人房车上学,下雨天,溅起的脏水直喷到站在公路车站上她的鞋袜上。 受了委屈,承欢从来不带回家,一早知道,诉苦亦无用,许多事只得靠自己。 这些事本来都丢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今日看照片又勾起回忆。 承欢不是不知道,只要爱子女便是好父母,可是心中总不能略为遗憾童年欠缺物质供应,她要到十六岁才到狄士尼乐园,实事求是的她觉得一切都那么机械化那么虚假,一点意思也无。 自七八岁开始就听同学绘形绘色地形容那块乐土,简直心向往之,原来不过如此。 整个暑假做工的积蓄花得甚为不值。 翌年,她又用补习所得到欧洲跑了一趟,也不认为稀奇,忽然明白,是来迟了若干年,已经不能与同学们一起兴奋地谈及旅游之乐,交换心得。 承欢以后都没再尝试用自己力量购买童年乐趣,重温旧梦,梦一过去都不算梦了。 她合上照片簿子。 母亲站在房门口,像是知道女儿在想什么, “承欢,妈妈真是什么都没有给你。”充满歉意。 承欢微笑,“已经够多了。” 为势所逼,身不由己,收入有限,有阵子家里连鸡蛋都吃不起,只能吃鸭蛋,淡绿色的壳,橘红色的蛋黄,不知怎么比鸡蛋廉宜,可是吃到嘴里,微微有一股腥气,不过营养是一样的。 他们曾经挣扎地过,后来才知道,原来母亲一直省钱寄返大陆内地的父母处。 十八岁生日,张老板知道消息,送来一条金项链,那是承欢惟一装饰品。 第10章 大学时期她找到多份家教,经济情况大好,各家长托上托,拉着她不放,求她帮忙,据说麦承欢可以在半年内把五科不及格的学生教得考十名以内,家长几乎没跪着央求。 最近想起来,承欢才知道那不是因为她教得好,而是社会富庶,各家庭才有多余的钱请家教。 到今天,她总是不忘送承早最好的皮夹克与背包,名牌牛仔裤皮带。 承欢看看表,“我约了人喝咖啡。” “我不等你们了。” “我在咏欣家。” 那么多人搬出来,就是伯父母的爱太过沉重,无法交待。 承欢约了辛家亮。 临出门,他拨一个电话来说有事绊住,这个时候还在超时开会。 “我来接你。” “也好,半小时内该散会了。” 承欢来到下亚厘毕道。 这种路名只有在殖民地才找得到,贻笑大方,路分两截,上半段叫上亚厘毕,下半段叫下亚厘毕,亚厘毕大概是祖国派来一个豆官的姓字,在此发扬光大。 承欢真情愿它叫上红旗路或是下中华路。 这与政治无关,难听就是难听。 承欢毫不介意旧上海有霞飞路,虽然这也不过是一个法国人的姓,但是人家译得好听。 不过,这个城市也有好处,至少能随意批评路名难听以及其他一切现象而无后顾之忧。 这一带入夜静寂之至,可是承欢知道不妨,时有警员巡过。 她坐在花圃附近等,大抵只需十分钟辛家亮便会出来。 她身边有一排老榕树,须根自树梢一排排挂下,承欢坐在长凳吸吸它喷出的氧气。 忽然有人走近,悄悄语声,是一男一女。 “怎么把车子停在此地?” “方便。” “你先回去,后天早上在飞机上见。” 女方叹口气。 男方说:“我已经尽力,相信我。” 说罢,他转身自教堂那边步行落山,女方走到停车场,开动一辆名贵跑车离去。 四周恢复宁静。 不过短短三五分钟,承欢觉得几乎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们没有看见她,真幸运。 但是承欢眼尖,趁着人在明,她在暗,认清一对男女的面孔。 女的她没见过,可是年轻俏丽,显然是个美女,而那个男人,是辛家亮的父亲辛志珊。 呆了半晌,承欢忽然微微笑起来。 不不,不是惊吓过度,而是会心微笑。 但立刻觉得不当,用手掩住了嘴。 这时,她听见脚步声,承欢连忙站起来现形。 来人正是辛家亮,他疲乏但高兴,“来,一起去喝杯米酒松弛神经。” “会议进行如何?” “我下班后从来不谈公事。” “为此我会一辈子感激你。” 他们循石级走下银行区。 辛家亮抬起头四周围看一看,“这一带真美。” 承欢答:“有个朋友移民之前有空就跑来站着赞叹一番。” “是感情作祟吧。” “是的,渐渐人人都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辛家亮发觉了,“你为什么眯眯笑?” “高兴呀。” “与母亲重修旧好了吧。” “嗯。” 是幸灾乐祸吗,当然不,麦承欢不是那样的人。 自从认识辛家亮之后,她便到辛家串门,亲眼目睹辛伯母的日常生活与她母亲那天壤之别。 承欢大惑不解,为何同样年龄的女性,人生际遇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内心深处,承欢一直替母亲不值。 今日她明白了,人人都得付出代价。 辛伯母养尊处优的生活背面,亦有难言之隐。 承欢微笑,是代她母亲庆幸。 辛家亮大惑不解,“哗,还在笑,何解,中了什么奖券?” 承欢连忙抿住嘴。 “我担心毛咏欣把你教坏。” 承欢说:“你放心,我比毛毛更加顽劣。” “也许是,你们这一代女性一个比一个厉害,受社会抬捧,目中无人。” 承欢答:“是呀,幸亏如此,从前,出身欠佳,又嫁得不好,简直死路一条,要给亲友看扁,现在不同,现在还有自己一双脚。” 辛家亮忽然做动气状,“这双脚若不安分我就打打打。” 承欢仍然笑,“责己不要太严。” 辛家亮知道讲不过这个机伶女,只得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承欢回到毛咏欣处,先是斟了一杯酒,然后同好友说:“此事不吐不快,恕我直言。” 毛咏欣没好气,“有什么话好说了,不必声东击西。” 承欢把她看到的秘密说出来。 毛咏欣本来躺在沙发上,闻言坐起来,脸色郑重叮嘱道:“此事万万不能说与任何人知,当心有杀身之祸。” 咏欣看住好友,“为什么?” “记住,尤其不能让辛家亮晓得。” 承欢说,“该对男女如此扰攘,此事迟早通天。” “所以呀,何必由你来做这个丑人,以后辛家对你会有芥蒂,届时你的公婆丈夫均对告密者无好感。” “可是——” 毛咏欣厉声道:“可是什么?跟你说一切与你无关!” 承欢点点头。 “记住,在辛家面前一点口风不好露出来。” 她们缄默。 过一刻承欢说:“如今说是非的乐趣少了许多。” “社会在进步中,到底掀人私隐,是鄙劣行为。” 又隔一会儿,毛咏欣问:“那女子可长得美?” “美娇袅。” 毛咏欣点点头,“他们后天结伴到外国旅行?” “听口气是。” 毛咏欣说:“上一代盛行早婚,不到五十,子女已长大成人大学毕业,父母无事一身轻,对自己重新发生兴趣,一个个跑去恋爱,真是社会问题。” “你不赞成早生贵子?” “除非你打算四十二岁做外婆。” “迟生也不好,同子女会有代沟。” 毛咏欣笑,“不生最好。” 承欢把双臂枕在脑后,“大学里为何没有教我们如何做人的课程。” “资质聪颖不用教,像你我那样笨,教不会。” 那夜承欢做梦,看到父亲向母亲解释:“我那么穷,有谁会介入我们当中,”接着,她看到母亲安慰地笑。 承欢惊醒,第一次发觉穷有穷的好处,穷人生活单纯许多。 尤其是麦来添,品性纯良从不搞花样镜。 过一日,承欢试探地问辛家亮:“我想同你父亲商量一下宴会宾客的事宜。” “他明早有急事到欧洲去一个礼拜。” “啊。” “客人人数有出入无所谓,他不会计较。” “是到欧洲开会吗?” “有个印刷展览,他到日内瓦看最新机器。” “辛伯母没同去?” “她年头才去过。” “将来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 “我看不会,”辛家亮笑说,“现在你都不大跟,都是我如影附形。” “人盯人没意思,我尊重人身自由,你爱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决定不回来,同我讲一声。” “这是什么话?” “心里话。” 傍晚,承欢回家去。 自窗口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睡午觉未醒。 一直以来,住所间隔都没有私隐可言,开门见山,任何人经过走廊,都可以自窗口张望,偏偏房门又对着窗口,一览无遗。 承欢轻轻开了门,隔邻娄太太索性明目张胆地探头进来。 “承欢,回娘家来了,有空吗?谈几句。” “娄太太进来喝杯茶。” “承欢,廿五年老邻居了。” “是,时间过得真快。” “小女小慧今年毕业,想同你请教一下前途问题。” 承欢连忙说:“不敢当。” “我想她找份工作,赚钱帮补一下弟妹,她却想升学。”娄太太烦恼。 “功课好吗?” “听说过得去,会考放榜好似六个优。” “啊,那真该给她升学。” “读个不休不是办法,两年预科三年大学,又来个五年,像什么话,岂非读到天老地荒,不如早些找出身好。” 承欢感慨万分,多少父母准备好大学费用,子 承欢记得毛毛说过:“我有你那样的母亲,我一辈子不用结婚。” 麦太太这时说:“许伯母问我,‘承欢这样好女儿,你舍得她嫁人’,我只得答:‘没法子,家里太小住不下’。” 承欢一时看着大海发愣。 电话铃响,承欢大梦初醒。 对方是辛伯母,“承欢,我正好找你,明日下午陪我喝下午茶好不好?” 承欢一叠声答:“好好,一定一定。” 辛伯母十分满意,“承欢你真热诚。” “我五点半下班。” “我来接你。” 承欢做贼心虚,莫是辛伯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不可能,谈笑如常即可。 这时麦太太站在厨房门口发愣,“我来拿什么?你瞧我这记性,巴巴的跑来,又忘记为啥事,年轻之际老听你外婆抱怨记性差,现在自己也一样。” 她在椅子上坐下,天色已昏暗,承欢顺手开亮了灯。 母亲头发仍然乌黑,可是缺少打理,十分蓬松。 承欢坐到她身边,握住母亲的手。 辛伯母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发型整齐时髦,一看便知道是高明师傅又染又熨又修剪的结果,巨必然定期护理,金钱花费不去说它,时间已非同小可。 第11章 承欢乖乖跟在伯母身后,她逛哪一家公司,便陪她消遣,不过绝对不提意见,不好看是过得去,非常美是还不错,免得背黑锅。 如此含蓄温婉自然是很劳累的一件事。 幸亏大部分店家最晚七时半关门休息,挨两个钟便功德圆满大功告成。 承欢庆幸自己有职业,否则,自中午十二时就逛起,那可如何是好。 她替未来婆婆拎着大包小包。 终于辛伯母说:“去喝杯茶吧。” 趁她上卫生;司,承欢拨电话给辛家亮:“你或许可突然出现讨你母亲欢喜,以便我光荣退役。” “累吗?” “我自早上七时到现在了。” “我马上到。” 在家养尊处优的妇女永远不知道上班女性有多疲倦。 辛伯母叫了咖啡蛋糕,一抬头,看到辛家亮,骤眼还以为谁同她儿子长得那么像。 “妈,是我。” 辛伯母欢喜得不得了。 辛家亮问:“为什么不把家丽也找来?” “她约了装修师傅开会。”女偏偏读不上去,又有人想升学,家长百般阻挠。 “你请小慧过来,我同她谈谈。” “谢谢你,承欢。” 娄太太告辞,承欢到房中去看母亲,发觉她已醒。 承欢坐在床沿,目光落到挂在墙上的日历,她莞尔,记忆中母亲廿多年来都爱在固定位置上挂一月历。 “……真不甘心。” 承欢没听清楚,“什么?” 麦太太叹口气,“真不甘心这样就老了。” “妈,你还不算老,照目前准则,四十八岁,不过是中年人。” “可是,还有什么作为呢。” 承欢忍住笑,“母亲本来打算做些什么?” “我小时候,人家都说我像尤敏。” “那多好。” 麦太太又吁出一口气,“可是你看我,一下子变为老妪。” “也不是一下子,当年做了许多事,又带大两个孩子。” 眼睛老花,更年期征象毕露,如此便是一生,唉。 承欢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母亲缘何长吁短叹?” “为自己不值呀。” 承欢握住母亲的手,“人生必有生老病死。” “我还没准备好,我真没想到过去十年会过得那样迅速。” “是因为我要结婚所以引起你诸多感想吧?” 麦太太点点头,“谁知道我叫刘婉玉?老邻居都不晓得我姓刘。” “我明天在门口贴一个告示。” “活着姓名都埋没了,死后又有谁纪念。” “妈妈,社会上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扬名立万,而且,出名有出名的烦恼。” 那样苦劝,亦不能使麦太太心情好转,她一直咕哝下去:“头发稀薄,腰围渐宽……” 承欢推开露台门看到海里去。 麦太太犹自在女儿耳边说:“婚后可以跟家亮移民就飞出去,越远越好,切莫辜负青春。” 承欢笑了。 母亲老以为女儿有自主自由,其实麦承欢一个星期六天困在办公室中动弹不得。 “海的颜色真美,小时读书久了眼困了便站在此地看到海里去,所以才不致近视,不过近十年填海也真填得不像样子了。” 麦太太说:“我做点心你吃。” “妈,你待我真好。” 毛咏欣曾说过,有次她连续星期六日两天去母亲处,她妈厌恶地劝她多些约会,莫老上门去打扰。 承欢记得毛毛说过:“我有你那样的母亲,我一辈子不用结婚。” 麦太太这时说:“许伯母问我,‘承欢这样好女儿,你舍得她嫁人’,我只得答:‘没法子,家里太小住不下’。” 承欢一时看着大海发愣。 电话铃响,承欢大梦初醒。 对方是辛伯母,“承欢,我正好找你,明日下午陪我喝下午茶好不好?” 承欢一叠声答:“好好,一定一定。” 辛伯母十分满意,“承欢你真热诚。” “我五点半下班。” “我来接你。” 承欢做贼心虚,莫是辛伯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不可能,谈笑如常即可。 这时麦太太站在厨房门口发愣,“我来拿什么?你瞧我这记性,巴巴的跑来,又忘记为啥事,年轻之际老听你外婆抱怨记性差,现在自己也一样。” 她在椅子上坐下,天色已昏暗,承欢顺手开亮了灯。 母亲头发仍然乌黑,可是缺少打理,十分蓬松。 承欢坐到她身边,握住母亲的手。 辛伯母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发型整齐时髦,一看便知道是高明师傅又染又熨又修剪的结果,且必然定期护理,金钱花费不去说它,时间已非同小可。 承欢乖乖跟在伯母身后,她逛哪一家公司,便陪她消遣,不过绝对不提意见,不好看是过得去,非常美是还不错,免得背黑锅。 如此含蓄温婉自然是很劳累的一件事。 幸亏大部分店家最晚七时半关门休息,挨两个钟便功德圆满大功告成。 承欢庆幸自己有职业,否则,自中午十二时就逛起,那可如何是好。 她替未来婆婆拎着大包小包。 终于辛伯母说:“去喝杯茶吧。” 趁她上卫生间,承欢拨电话给辛家亮:“你或许可突然出现讨你母亲欢喜,以便我光荣退役。” “累吗?” “我自早上七时到现在了。” “我马上到。” 在家养尊处优的妇女永远不知道上班女性有多疲倦。 辛伯母叫了咖啡蛋糕,一抬头,看到辛家亮,骤眼还以为谁同她儿子长得那么像。 “妈,是我。” 辛伯母欢喜得不得了。 辛家亮问:“为什么不把家丽也找来?” “她约了装修师傅开会。” “买了些什么?” “不外是皮鞋手袋,都没有新款式,一有新样子,又人各一只,制服似的,唏。” 承欢苦笑,她们也有她们的烦恼。 “爸可有电话回来?” 承欢立刻竖起耳朵。 第五章 “有,不外是平安抵达之类。”辛伯母寂寥地低下头。 承欢连忙说:“过两日辛伯伯立刻就回来。” 辛伯母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微笑。 到这个时候,承欢忽然觉悟,她是一直知道的。 至此,承欢对伯母改观,肃然起敬,何等样的涵养功夫,衡量轻重,在知彼知己的情况下,她佯装不知,如常生活。 承欢对伯母体贴起来,“添杯咖啡。” “不,我也累了,也该回家。” “我与家亮陪你吃饭。” 辛家亮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想时间归于己用,可是承欢假装看不见。 辛伯母很高兴,“好,我们一家三口找间上海馆子。” 辛家亮叹口气,只得打电话去订位子。 辛伯母十分满足,一手挽儿子,一手挽媳妇,开开心心的离开商场。 承欢十分欣赏她这一点,根本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偶尔有件高兴事,就该放大来做,不要同自己过不去。 承欢点了五个菜,“吃不下打包带回去,”两个甜品,陪着辛伯母好好吃了顿晚饭。 辛伯母兴致来了,问承欢:“你可知我本姓什么?” 承欢一怔,她不知道,她没听辛家亮说过,也粗心地忘记问及。 忽然觉得辛家亮推她的手肘,塞一张纸条过来,一撇眼,看到陈德晶三字。 承欢松口气,微微笑,“伯母原是陈小姐。” “承欢你真细心。” 承欢暗呼惭愧。 “我叫陈德晶,你看,彼时一嫁人,姓名都淹没了。” 承欢说:“可是,那未尝不是好事,像我们这一代,事事以真姓名上阵搏杀,挨起骂来,指名道姓,躲都躲不过,又同工同酬,谁会把我们当弱者看待,人人都是抢饭碗的假想敌。” 辛伯母侧头想一想,“可是,总也有扬名吐气的时候吧。” “往往也得不偿失,可是已无选择,只得这一条路,必需如此走。” 辛伯母点头,“这样坚决,倒也是好事。” 她提起精神来,说到秋季吃大闸蟹的细节。 然后辛家亮建议回家。 他送未婚妻返家途中说:“你并不吃大闸蟹。” “是,我老觉得有寄生虫。” “你应当同母亲说明白,否则她会让你一餐吃七只。” “又没到蟹季,何必那么早扫她兴。” “太孝顺了,令我惭愧。” “除非父母令子女失望,否则总是孝顺的多。” “你这话好似相反来说。” “是吗,子女优缺点不外遗传自父母,并无选择权,再差也不会离了谱。” 承欢是真的累了,回家卸妆淋浴,倒在小床上,立刻入睡。 半夜被劈啪麻将声吵醒,原来楼下为输赢秋后算帐吵了起来。 承欢怔怔地想,不把父母设法搬离此地,她不甘心。 母亲终身愿望是飞出去,她没有成功,现在寄望于承欢及承早。 承早帮她陆续把衣物搬往新家。 “哗,”那小子瞪大眼说,“娶老婆若先要置这样的一头家,那我岂非一辈子无望。” “别灭自己志气。” “有能力也先得安置父母再说呀。” 承欢大喜,“承早,我想不到你亦有此意。” “当然有,我亦系人子,并非铁石心肠,谁不想父母住得舒服些,看着八楼黎家与十一楼余家搬走,不知多羡慕。” 第12章 “有志者事竟成,我与你合作如何?” “一言为定。” “三年计划。” “好,姐,你付首期,我接着每月来分期付款。” “姐相信你有真诚意。” 承早张望一下,“我可以带女友到你这里来喝茶吗?” “欢迎。” “这里体面点。” “虚荣。” “咄,谁不爱面子。” “踏入九十年代,承欢发觉四周围的人说话越来越老实,再也不耍花招,一是一,二是二,牌统统摊开来,打开天窗说亮话,输就输,赢就赢,再也不会转弯抹角,不知省下多少时间。 承早伸个懒腰,“这么舒服,不想走了。” 恰恰一阵风吹来,吹得水晶灯璎珞叮叮作响。 承早忽然说:“姐姐真好,总会照顾弟妹,姐夫亦不敢招呼不周,哥哥则无用,非看嫂子脸色做人,连弟妹也矮了一截。” 承欢纳罕,“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大哥大嫂。” “可是同学梁美仪有三对兄嫂,家里都有佣人,可是她母亲六十多高龄还得打理家务,还有,母女到了他们家,佣人自顾自看电视,茶也没有一杯。” 承欢笑道:“你莫那样待你母亲就好。” “真匪夷所思。” 承欢一味拿话挤他,“也许将来你娶了个厉害脚色,奇+書*網也就认为理所当然。” 承早怪叫,“不会的不会的。” 承欢微微笑。 迟三五七年自有分晓。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压我母亲。” “美仪说,她是幼女,没有能力,她母亲心情差,又时常拿她出气。” “不要急,总有出身的这一天。” 承早点点头。 “你好像挺关心这位梁同学。” “也没有啦,她功课好,人聪明,我有点钦佩。” 承欢看他一眼。 承早又说了关于梁美仪一些琐事,“真可怜,老是带饭到学校吃,别人的菜好,她只得剩菜,有时连续三五天都得一味白合蛋,要不,到馆子也只能吃一碗阳春面,连炸酱面都吃不起。” “你有无请她喝汽水?” “她不大肯接受。” 承欢微微笑,这不是同她小时候差不多吗?经济拮据,为人小觑,可惜,当年读的是女校,没有男生同情她。 “有机会,介绍她给姐姐认识。” “是。” “但是,切勿太早谈恋爱。” 承早忽然笑,“那是可以控制的一件事吗?‘我要在二十八岁生日后三天才谈恋爱’,可以那样说吗?” 承欢白他一眼。 “不过你放心,只有很少人才会有恋爱这种不幸的机会,大多数人到时结婚生子,按部就班,无惊无险。” 承欢揶揄他:“最近这一两个月,你人生哲学多得很哩。” “是吗,”承早笑,“一定是我长大了。” 他是长大了,身段高大,胳臂有力,连做他姐姐都觉得这样的男生靠在他肩膀上哭一场将会是十分痛快的事。 “在改善父母生活之前,我是不会结婚的。” 承早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宏愿,但总比想改善国家好,国家要是不争气,抛头颅洒热血都一点办法没有。 承欢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不相信我?”承早多心。 “你这一刹那有诚意,我与爸妈已经很高兴。” 承早看了时间,“我要练球去了。” 此刻,篮球仍是他的生命。 承欢知道有许多小女生围着看他们打篮球,双目充满憧憬,那不过是因为年轻不懂事,稍后她们便会知道,篮球场里的英雄,在家不过叫大弟小明,痛了一样会叫,失望过度照样会哭。 年轻的女孩总是希望爱,激动脆弱的心,捧在手中,如一小撮流动的金沙,希祈有人接收好好照顾……几乎是一种乞求。 承欢早已经看穿,她取过手袋,“来,我们分道扬镳。” 她立定心思,婚后决不从夫,老了决不从子,耄耄之际无事与毛咏欣二人跑到沙滩去坐着看半裸的精壮小伙子游泳,评头品足,要多无聊就多无聊,可是决不求子孙施舍时间金钱。 也许,这同承早想提升父母生活一样,是一个不可实践的奢望。 可是,这一刻的诚意,已使承欢自己感动。 她约毛咏欣看电影。 咏欣说:“有次失恋来看电影,付了大钞,忘记找赎。” 承欢看她一眼笑,“你仿佛失恋多次。” “其实是夸大,但凡无疾而终,统统归咎失恋。” “那多好,”承欢点点头,“曼妙得多。” 毛毛忽然说:“有人问你怎么会与我做朋友,性情南辕北辙。” 承欢诧异,“可是我俩自有许多类同之处,我们工作态度认真,对生活全无幻想,说话直爽,不晓得转弯抹角,还有,做朋友至重要一点:从不迟到,从不赊借。” “哗,我与你,真有这许多优点?” “好说,我从不小觑自己。” “这点信心,是令堂给你的吧?” 承欢颔首,“真得多谢母亲,自幼我都知道,无论世人如何看我,不论我受到何种挫折,在我母亲眼中,我始终是她的瑰宝。” 毛毛点点头,“我羡慕你。” “别看戏了,黑墨墨,没味道,开车送我到沙滩走走。” 毛毛连忙称是。 她们到海旁去看裸男。 毛毛说:“最好三十岁松一点,腰短腿长,皮肤晒得微棕,会得跳舞,会得开香棋瓶子,还有,会得接吻。” 承欢笑道:“这好像是在说辛家亮。” 毛毛嗤一声笑出来,“情人眼里出西施。” 承欢举起双手,“情人是情人,与丈夫不同。” “你有无想过留个秘密情人?” 承欢惆怅,“我连辛家亮都摆不平,还找情人呢。” 毛咏欣亦笑。 有人仍一只沙滩球过来,接着来拾,是一个七八岁洋童,朝她俩笑。 “有眷免谈。” 承欢同意,“真是老寿星切莫找砒霜吃。” 毛毛看着她笑,“你真是天下至清闲的准新娘子。” “我运气好,公寓及装修全有人包办,又不挑剔请什么人吃什么菜穿什么礼服,自然轻松。” “是应该像你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 承欢笑笑。 毛咏欣想起来,“辛老先生回来没有?” 承欢摇摇头,“仍在欧洲。” “老先生恁地好兴致。” “他并不老。” “已经娶儿媳妇了。” “他仍要生活呀。”承欢微微笑。 那是人家的事,与她无关,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她一早已决定绝不多管闲事。 那天自沙滩回去,承欢耳畔仍有沙沙浪声,她有点遗憾,辛家亮绝对不是那种可以在晨曦风中与之踏在浪花中拥吻的男伴。 可是,希望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电话铃响。 “承欢?我爸在法国尼斯心脏病发入院急救,此刻已脱离危险期,明早起程飞返家中。” 承欢啊地一声,生怕有人怪她头脚欠佳。 “幸亏没有生命危险。” “不,”辛家亮声音充满疑惑,“不只那样简单。” “你慢慢说。” 东窗事发了。 “他入院之事,由一位年轻女士通知我们。” 承欢不语。 “那位女士,自称是他朋友,名字叫朱宝翘。” 一定是那晚承欢见过的美貌女郎。 “这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承欢立即否认。 “你当然不会知道,可是母亲与我都大感蹊跷。” “也许,只是……同伴。” “怎么样的同伴?” 承欢不语。 “多久的同伴?” 承欢不敢搭腔。 “她声音充满焦虑忧愁,你想想,她是什么人?” 当然只有一个答案。 “承欢,她是他的情人。” 承欢虽然早已知情,此刻听到由辛家亮拆穿,还是十分吃惊,啊地一声。 “母亲心情坏透了。” “可要我陪她?” “不用,家丽已经在这里。” 紧要关头,麦承欢始终是个外人,这也是正确的,她与辛家亮,尚未举行婚礼。 辛家亮说:“承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有空吗,我们在新居见。” 承欢愕然,问她?她一点意见也无,也不打算说些什么。 她同辛伯伯辛伯母还没来得及培养感情。 想到这里,承欢不禁羞愧。就这样,她便打算嫁人辛家。 “承欢,承欢?” 她如大梦初醒,“我这就去新屋等你。” 她比他早到,发觉电话已经装好,铃声响,是辛家亮打来,“我隔一会儿就到。” 又过了半小时,承欢坐在客厅沉思,对面人家正在露台上吃水果,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承欢渴望回父母家去,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 这时,辛家亮到了。 他脸色凝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 承欢心中暗暗可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辛伯母反应激烈是在意料之中,辛家亮则不必如此。 “承欢,我觉得难为情。” 承欢问:“事情已经证实了吗?” “家丽四处去打探过,原来不少亲友都知道此事。” “什么?” 辛家亮叹口气,“尤其是在公司做事的四叔,他说那位朱小姐时时出现,与父亲已有三年交往。” 第13章 承欢有点发呆,比她与辛家的渊源还久。 “父亲竞骗了我们这样长的一段日子。” 承欢忽然道:“不是骗,是瞒。” “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一听就知道辛氏姐弟完全站在母亲那一边。 “他大病尚未痊愈,自然是接他回家休养。” “就那样?” 承欢终于忍不住发表意见:“你想当场审问父亲,如他不悔过认错,即将他逐出家门?” 辛家亮愣住。 “他是一家之主,这些年来,相信辛家一直由他掌权,你别太天真,以为抓到他痛脚,可以左右摆布他,他肯定胸有成竹。” 说太多了,这根本不像麦承欢。 可是这一番话点醒了辛家亮,他犹如头顶被人浇了一盆冰水,跌坐沙发里,喃喃道:“惨,爸没有遗嘱,母亲名下财产并不多。” 承欢啼笑皆非,没想到未婚夫会在此刻想到财产分配问题。 可是这其中也有悲凉意味,明明是他承继的产业,现在要他与人瓜分,辛家亮如何压得下这口气。 “我要回去劝母亲切勿吵闹,承欢,谢谢你的忠告。” “明日可需要我去接飞机?” “承欢,你是我的右臂。” 他匆匆离去与母后共议大计来应付父王。 一杯斟给他的茶渐渐凉了。 承欢叹口气,站起来,跟着离开公寓。 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替承早钉纽扣,父亲在一角专心画一张新棋盘。 承欢忽然满意了,上帝安排始终是公平的,每个人得到一点,也必定失去一点。 她轻轻坐下来。 麦太太放下衬衫,“承早自小到大专爱扯脱纽扣。” “叫他自己钉。” “他怎么会。” “叫他女友做。” “还没找到呢。” “催他找,原来没这个人,也相安无事,一旦找到,立刻叫这名女孩做家务、跑腿、照顾老人,还有,出生入死,生儿育女。” 麦太太笑,“以前娶媳妇,真像找到一条牛。”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儿子白白变成别人女儿的饭票。” “那也要看对方人品如何。” “教育承早,千万别娶婚后不打算工作的女子。” “咄,你妈我也从来没有职业。” 承欢搔着头皮,咦,这倒是事实。 “不少有优差的女孩子全副薪水穿身上或交娘家,其余还不是靠丈夫。” 轮到承欢跳起来,“嗄,这不是说我?” 第二天下午,承欢特地告假去接辛志珊。 他坐着轮椅出来。 后边跟着那粗眉大眼高挑身段的朱小姐,人家虽然经过许多折腾,可是看上去仍然十分标致。 辛家亮一个箭步上前说:“爸,回家再说。” 可是朱宝翘用肯定的语气道:“救护车在门口等,他需先去医院。” 头也不抬,吩咐护理人员把轮椅往大门推去。 承欢看到辛伯母双手簌簌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辛家丽连忙蹲下问她父亲:“爸,你回家还是去医院?” 辛志珊很清晰地回答:“我必需住医院观察。” 轮椅一下子被推走。 他们一行四人接了个空。 辛伯母举步艰难,背脊忽然佝偻,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辛家姐弟只得搀扶她在咖啡座坐下,承欢做跑腿,去找了杯热开水。 辛伯母一霎时不能回到现实世界来,承欢觉得十分残忍,可是为着自己着想,又不能开口劝导。 辛家丽声音颤抖:“承欢,旁观者清,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承欢说:“先把伯母送回家,我们接着去医院。” 辛家亮头一个赌气说:“我不去!” 承欢劝说:“他总是你父亲,也许有话找你说。” 家丽已无主张,“承欢说的有道理。” “哪家医院?” “回家一查便知道。” 一看,辛伯母仍然双目迷茫,毫无焦点,注视远方。 承欢忍不住坐到伯母身边去,在她耳畔说: “伯母,要嚷便嚷,要斗便斗,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这一言提醒了梦中人,辛太太一捶胸,号陶大哭起来。 承欢反而放心,哭出来就好。 大家连忙离开飞机场往家跑。 承欢负责查探辛志珊到了哪家医院。 匆忙间电话铃响,承欢接听,“辛公馆。” 那边问:“你是承欢?”认出她声音。 承欢一愣,“哪一位?” “我是朱宝翘,适才匆忙,忘了告诉你们,辛先生住求恩医院。” “谢谢!” 朱宝翘笑笑,“不客气。” 这个电话救了他们,现在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去探望父亲,天地良心,这朱宝翘不算不上路了。 辛家亮叫姐姐,“来,我们马上走。” 辛家丽摇摇头,“你们去吧,我留下陪妈妈。” 到头来,有女儿真正好。 承欢去握住家丽的手。 家丽说:“不要争什么,只要父亲健康没问题就好。” 承欢激赏这种态度。 她与未婚夫又马不停蹄赶至医院。 那朱宝翘也十分劳累,正坐在接待室喝咖啡。 看见他们,她站起来。 “医生已看过辛先生,还需留院数天。” 辛家亮这才看清楚了父亲的女友,她年龄与他差不多,观其眉宇,已知她聪明果断,并且言行之间有种坦荡荡无所求的神情。 他原先以为她是狐狸精,斜视媚行,风骚入骨,吸男人精血为生,现在看来,觉得不大像,她皮相同一般亮丽的女性都会差不多。 乘坐那么久的一程长途飞机,又紧急在医院照顾病人,真是何苦来。 承欢大惑不解,辛志珊并非有钱到可以随时掷出一亿几千万来成全任何人的财阀,由此可知朱宝翘付出与收入不成比例。 世上有的是英俊活泼的小伙子,承欢本人就从来不看中年男人,她嫌他们言语噜嗦,思想太过缜密,还有,肉体变形松弛,头发稀疏…… 将来辛家亮老了,那是叫作没有办法的事,大家鸡皮鹤发,公平交易,可是此刻麦承欢是红颜之身,叫她服侍年纪大一截的异性,她觉得匪夷所思。 对方再有钱有势,她也情愿生活清苦点。 坦白说,她不明何以这位朱小姐会同辛志珊在一起。 她听得辛家亮问:“出院后,我父亲到什么地方住?” 这回连他都看出苗头来。 朱宝翘回答:“待会你问他。” 她把头发往后拢,露出额前心型的发尖,怎么看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辛家亮忽然说:“他已经五十三岁了。” 朱宝翘抬起头来,“我知道。” 两人心平气和,像朋友一样。 “我与承欢,将于下月结婚。” 朱宝翘露出疲乏笑容,“恭喜你们。”她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承欢愿意相信这是爱情,因此更觉神秘。 看护推门出来,“辛先生问,辛家亮来了没有?” 辛家亮连忙拉着承欢一起走迸病房。 辛志珊躺在病床上,外型同平时当然不一样,脸皮往两边坠,十分苍老。 辛家亮往前趋,承欢站在一旁。 将来,瞻仰遗容,也必定同一情况。 只听得辛志珊轻轻说:“在鬼门关里打了一个圈子回转来,险过剃头。” 承欢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一笑,心想有年轻貌美的红颜知己陪伴,到哪里逛都乐趣无穷。 他说下去,“这次经历,使我更加珍惜眼前一切。” 他终于找到藉口。 “我不能再辜负宝翘,出院后我将搬出去与她在一起。” 果然如此。 “我会亲口同你母亲讲清楚。” 辛家亮大为困惑,“可是——” “财产方面,我自然有所分配。” 辛家亮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父亲老实不客气地说:“当然你是这个意思,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自然不会叫你照顾你母亲,财产分三份,你与家丽一份,我与你母一人一份,我会吩咐律师公布。” 辛家亮无奈,不敢不答应。 辛志珊挥挥手,“我累了。” 辛家亮只得站起来。 “慢着,”他父亲又说,“承欢,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承欢有点意外。 辛家亮亦扬起一条眉,“我在外头等你。” 承欢走过去。 辛志珊微微笑,“别人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聪明!” 承欢知道这是在说她,不胜讶异。 “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 啊,承欢恍然大悟,那天晚上,她看见了他们,他也看见了她。 承欢微笑,不做声。 “你怎么看这件事?” 承欢面子上什么都不做出来,心中却想:辛伯伯,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又说:“将来,孙子有你一半聪明缄默,我家就受用不尽了,”停一停,“你出去吧,叫宝翘进来。” “是。”承欢答应一声。 回家途中,辛家亮好比斗败公鸡。 他不住抱怨:“可不要把印刷厂分给我,我见了都头痛。” 承欢觉得可笑,只得安慰他:“真不喜欢,也可以卖掉,生财工具出让,七成新,价廉物美。” “人家会怎么想。” “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人管谁怎么样想了。” 第14章 辛家亮抬起头,“他竞为着她放弃了一切:家庭、事业、金钱。” “所以她跟着他呀。” “我怎么同母亲说?” “他自己会开口。” “怎么开得了口!” 承欢不语,当然开得了口,他又不是第一个那么做的人,子女都已成家立室,责任已完,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事。 承欢这时做了一件十分勇敢的事,“我不陪你回家了。” “承欢我需要你。” 承欢说:“朋友再陪你,此事已成事实,必有一番扰攘,一时摆不平,请留前斗后。” 辛家亮知道这都是事实。 “还有,我们的婚礼势必不能如期举行,你去推一推。” “承欢,真抱歉。” “不要紧,大可先注册……这个慢慢再谈吧。” 她自己叫车子走了。 母亲在家门口等她,“怎么一回事,承欢,怎么一回事?”惶惶然慌张万分。 承欢坐下来,“辛伯伯忽然得了急病。 “有无生命危险?” “不碍事。” “他们有无嫌你不吉利?”麦太太紧张兮兮。 承欢啼笑皆非,“妈,你真想得到。” “只得往后挪三两个月。” “唉呀,好事多磨。” 承欢微微笑,“可不是。” 麦太太大惑不解,“你好似不甚烦恼。” 承欢笑说:“搔破了头皮,有什么用?” “怎么会生出这许多枝节!” “都是你,”承欢有心同母亲开玩笑,“当初旅行结婚,省时省力,我早已是辛太太,还用拖至今日呢。 谁知她母亲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真懊悔。 第六章 她一声不响到房中,翻出缝衣机,做起窗帘来。 承欢跟进去。 缝衣机叫无敌牌,车身上有金漆蝴蝶标志,由母亲二十余年前自上环某拍卖行内以三十元购得,旧货,可是一直用到今日。 承欢把手按在母亲肩上,“放心,妈妈,我不会嫁不出去。” 麦太太落下泪来。 “缘何担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门大开,凡事伤感,时时悲从中来。” 或许是更年期内分泌失常影响情绪,要看医生。 “我约了毛咏欣。” “你去散散心。” 在门口,承欢发觉人影一闪。 “谁?” 那人影缓缓现形。 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化着浓妆,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红,可是脂粉贴脸上显得油光水滑,一点也不难看。 承欢辨认半晌,冲口而出:“娄小慧。” “是,麦姐,正是我。” 承欢笑问:“参加什么舞会?” 小慧忸怩,“我上训练班。” “什么班?” “香江小姐选举的训练班。” 啊,承欢悚然动容,陋室多明娟,又一个不安于室的美貌少女将脱颖而出了。 承欢细细打量她,“我听你母亲说,你想出外读书。” 小慧笑,“将来吧,先赚点钱再说。” “你想清楚了?” “只得这条路罢了,先赚点名气,以后出来走,无论做事嫁人也有些什么傍身。” “那不是坏事。”承欢颔首。 “我妈叫我来问你拿些忠告。” 承欢讪笑,“我有的也不过是馊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几岁?” “十八了。”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十八岁就得出来靠自己双手双脚站稳,前辈父兄叔伯阿姨婶婶爱怎么嘲笑揶揄践踏都可以。 穷家女嘛,谁会来替她出头,再欺侮她也无后顾之忧。 承欢想到此处,牵牵嘴角,“事事要自己争气。” “是,麦姐。” “气馁了,哭一场,从头再来。” “是,麦姐。” “总有十万八万个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际愚弄你。” 小慧骇然,“那么多?” “可是记住,成功乃最佳报复。” 小慧握住麦承欢的手,“麦姐,虚荣会不会有报应?” 承欢想一想,“要是你真够虚荣,并且愿意努力争取,你的报应会是名利双收,万人敬仰。” 娄小慧笑得弯腰。 承欢叹口气,“这是一个奇怪的社会,但求生存,不问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会过火。” 小慧说声时间已到,匆匆而去。 承欢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美丽的v字,肩宽、腰细、丰臀、长腿。 这是一个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会,长得好,且年轻,已是最佳本钱。 这自然是一条凶险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图出身吗,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 承欢见到了毛咏欣,不禁叹一声,“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声笑,“过了十八二十二,自然面无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该在大学堂里浪费时日。” 毛毛点头,“一进学堂,如入酱缸,许多事碍于教条,做不出来,难以启齿,是以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可不是,动辄想到寒窗数载,吃尽咸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对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笔记,又亏欠了学问,充满悲恸,日日自怜,高不成低不就。” 毛咏欣笑,“结果一辈子下来,退休金还不够有办法的女子置一套首饰。” “有没有后悔?” 毛咏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脾气欠佳,只得一条路可走。” “这一条路说法刚才也有人讲过。” “谁,谁同我一般聪明智慧?” 承欢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们使眼色。 承欢惋惜,“已经秃了头顶,还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无自知之明。” “我喜欢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咏欣骇笑,“我不会对这种猥琐的话题发表任何遥远的意见。” 承欢却肆无忌惮地讲下去:“浓稠的毛发至吸引我,所以他们的头发现在也越留越长,还有,一双闪烁会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强壮、年轻的身体,加上一张会得说甜言蜜语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好友。 承欢抗议:“我养得活我自己,我有权对异性有所要求。” “你说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欢,婚约可是取消了?” 承欢点点头,“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毛咏欣并没有追问详情,她抬头随意浏览, “让我们贪婪地用目光狩猎。” “你一直不大喜欢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资质实在普通,而且看情形会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还急急闷上加闷。” 承欢忽然问:“你有无见过真正俊男?” “有,一次在温哥华笠臣街买鞋,那售货员出来与我一照脸,我忽然涨红面孔,他就有那么英俊。” 咏欣诧异,“为何脸红?” “因为想约他喝咖啡。” “结果呢?” “买了三双爬山靴,一双都用不着。” “他有学问吗?” “你真的认为学识很重要?” 承欢愕然,“不然,谈什么?” “可是你看看进修学问的男人年过四十行为举止都开始似老妇人,五短身材面黄无须,共处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欢不语。 毛咏欣笑,“想说话,找姐妹淘好了。” 对座那洋人过来搭讪,“请问两位小姐——” 承欢答:“这空位已经有人,我们已经约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俩付帐离去。 两人又在地铁车站絮絮不休谈了半晌才分手。 已经深夜,家里却还开亮着灯。 麦来添一见女儿,“好了好了,回来了。” “什么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麦来添说:“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欢心知肚明,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开头是伤风,随即转为肺炎,指名要见你。” “明早来得及吗?” “医院说没问题。” “那就明早吧。” 承早问:“我可需去?” 麦太太答:“没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个鬼脸,“我乐得轻松。” 承欢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与我们并无血缘,且又不见得对我们亲厚。” 麦太太接上去:“是你爸这种憨人,动辄热面孔去贴人冷屁股,数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麦来添不语。 承欢自冰箱取出啤酒,与父亲分一瓶喝,“爸,想些什么?” 麦来添说:“她进门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承欢不语。 “听说是一个舞女,穿件大红旗袍,那时女子的装束真是奇异,袍叉内另加粉红长绸裤,喏,像越南人那样的装束,父亲极喜欢她,她从来正眼都不看我。” 麦太太在旁加一句:“她并吞了麦家所有财产。” 承早比较实际,“财产到底有多少?” 没人回答他。 麦来添说:“奇怪,半个世纪就那样过去了。” 他搔着芝麻白的平顶头。 承欢问:“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不知道。” 麦太太说:“恐怕是要我们承担殓葬之事吧。” 第15章 “那可是一笔费用。” “而且是极之腌[月赞]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麦来添叹口气,“总要有人来做吧。” 麦太太摇头叹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欢五点正就起来了。 梳洗完毕,喝杯热茶,天蒙亮,就出门去。 麦太太在门前送她。 “妈,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 “多看一眼是一眼,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 “那时我都八十岁。”承欢补一句。 麦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给自足,又不是谁的负累,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 “早去早回。” “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麦太太颔首。 承欢还未完全睡醒,仗着年轻,撑着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学子,穿着蓝白二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上学。 承欢窃笑,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 承欢记得她小时候,风雨不改上学的情形,一晃眼,十多个寒暑过去。 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已无郊外风味。 下了车,她叫部计程车,“长庚医院。” 看看表,已近七点。 车子在山上停下,承欢伸一伸懒腰,走进接待处,表示要探访麦陈好。 接待员说;“探病时间还没有到。” 可是有看护说:“她有预约,麦陈好己进入弥留状况,请跟我来。” 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搁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欢缓缓走近。 祖母抬起头来,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 她的脸浮肿灰暗,双目无光,显然生命已到尽头,所谓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意思。 “谁?” 面对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经看不清楚。 承欢心一酸,坐在她身边,“是我,承欢。” “呵,承欢,你终于来了。” “祖母,你要见我?” “是,”她思维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说。” “我就在这里,你请说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脸,长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欢十分意外,这是祖母喜欢她的原因吗? “你父亲就不像他,一生赌气,从不奇+書*網给人好脸色看,完全不识好歹。” 承欢只得说:“他是老实人,不懂得讨好人。” “承欢,昨日,我已立下字据,把我遗产赠予你。” 承欢说,“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过后会好的。” 承欢对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难怪祖母只喜欢她一人,因为麦家其他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祖母缓缓说:“一个人到最后,不过是想见自己的子女。” 承欢唯唯诺诺。 “我并无亲人。” “祖母,我是你孙女。” “真没有想到麦来添有你这样争气的女儿。” “祖母太夸张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们尊重祖母。” “这么些年来你都叫我祖母,我留点嫁妆给你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一个女人,身边没有些许钱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惨。” 承欢不语。 “有钱,可以躲起来,少个钱,便想攒钱,人前人后丑态毕露。” 没想到她对人生百态了如指掌,承欢微微笑。 看护进来,也笑着说:“麦老太仍在说女人与钱的关系吧。” 承欢点点头,这话题连看护都耳熟能详。 看护帮她注射,“麦老太说得很正确,女人穷了又比男人更贱。” 承欢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还好些,孩子最惨。” 看护叹息一声,“谁说不是,穷孩子还不如畜牲,我见过家中懒,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 刹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 祖母不语。 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承欢警惕地唤:“祖母,祖母。” 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闻声转过头来,迅速把住病人的脉,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讶异地说:“老太太去了。” 承欢十分欢喜,这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叫作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亲人侍候在侧,闲话女性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呵,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沉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罗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层丙座公寓一层,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处外出借贷,幸亏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度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阴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交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二世祖们从来不怕得不到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像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承欢只是赔笑。 “出来开解我,我情绪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抚。” 承欢遗憾地说:“还是做孩子好,不开心之际喉咙可以发出海豹似的呜咽,接着豆大眼泪淌下脸颊,丝毫不必顾忌。” 辛家亮说:“真没想到我会成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破碎的家庭怎么样她不知道,可是麦家经济情况一向孱弱,也像随时会得崩溃,承欢提心吊胆,老是希望可以快点长大,有力气帮这个家,一踏进十五岁,立刻帮小学生补习找外快,从不缺课,因长得高大,家长老以为她有十七岁,她一直懂得照顾自己。 “你应当庆幸你已经长大成人。” 辛家亮承认这点,“是,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楼下见。” 他们初次见面也下大雨,承欢为建筑署新落成文娱大楼主持记者招待会。 第16章 记者围住助理署长问个不休,矛头指向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大题目之上,那名官员急得冒汗,一直唤:“承欢,承欢,你过来一下。”命她挡驾。 简介会终于开始,辛家亮上台介绍他的设计,承欢离远看着他,哗,真是一表人才,又是专业人土,承欢有点心向往之。 散会,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装大伞,默默伸过来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铁车站。 承欢第一次发觉有人挡风挡雨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他并没有即刻约会她。 过两日他到文娱馆去视察两块爆裂的玻璃,踌躇半晌,忽然问:“麦承欢呢?” 文娱馆的人笑答:“承欢不在这里上班,承欢在新闻组。” 他呵了一声。 这件事后来由同事告承欢。 又隔了几个星期,他才开始接触她。 开头三个月那恋爱的感觉不可多得,承欢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来,对着浴室那面雾气镜理妆,会得格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 今天看得比较清楚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专业人士的优点已完全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处可再供发掘。 最不幸是承欢又在差不多时间发现她自己的内蕴似一个小型宝藏。 他在楼下等她,用的还是那把黑色大伞。 “祖母去世有一连串事待办。” 这是辛麦两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犹自可,一提发觉初秋已经来临,居然有一两分凉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迟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码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说。” 好像顺理成章,其实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结婚。 伞仍然是那把伞,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极急,倘若是碧绿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着雨走路是一种享受。 可是这是都会里一条拥挤肮脏的街道,愤怒烦躁的路人几乎没用伞打起架来,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样落下。 承欢叹口气,“我们分头办事吧。” 辛家亮没有异议。 待过了马路,承欢忽然惆怅,转过头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转过头来,那原来是个陌生人,见承欢是年轻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小姐你认错人了。 承欢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无踪。 她颓然回家。 接着的日子,麦承欢忙得不可开交,在承早的鼎力帮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办得十分体面。 牧师来看过,抱怨说:“花圈不够多。” 承欢立刻发动同事参予,又亲自打电话给张老板报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咏欣想办法。 结果三四小时内陆续送到,摆满一堂。 承早悄悄说:“好似不大符合环保原则。” 承欢瞪他一眼,“嘘。” 到最后,麦太太都没有出来。 承欢也不勉强她。 麦来添想劝:“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此人也从来不认识我。” 承欢觉得真痛快,做旧式妇女好处说不尽,可以这样放肆,全然无须讲风度涵养,只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麦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来瞻仰遗容。” 出来做事的新女性能够这样胡作妄为吗? 这个小小的家虽然简陋浅窄,可是麦刘氏却是女皇,这里由她发号施令,不服从者即系异己分子,大力铲除,不遗余力。 她最终没有出现。 承早说:“姐,如今你这样有钱,可否供我到外国读管理科硕士?” “你才刚开始进修学士学位,言之过早。” “先答应我。” “我干吗在你身上投资,最笨是对兄弟好,弟妇没有一个好嘴脸,大嫂虽然不好相处,到底年纪大,还有顾忌,弟妇是人类中最难侍候的一种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会考虑。” 承早说:“真奇怪,人一有钱就吝啬。” “咄,无钱又吝啬些什么。” 电梯上遇见邻居陶太太戚太太,都问:“承欢,快搬出去了吧?” 承欢赔笑不已。 “人家是富户了,这里是廉租屋,大把穷人轮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楼收租之人,你几时搬?” 电梯门一打开,承欢立刻急急走出。 两位太太看着她的背影。 “麦承欢婚事取消了。” “为何这般反复?” “好像对方家长嫌麦来添职业不光彩。” “啊。” 什么谣言都有人愿意相信。 承欢独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无恋恋之意?一点都没有。 自幼住在这大杂院般的地方,嘈吵不堪,每一位主妇都是街坊组长,不厌其烦地扰人兼自扰。 承欢愿意搬到新地头去,陌生的环境,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半夜听到有人尖声叫救命,也大可戴上耳塞继续照睡可也。 她兴奋地握着拳头,愿望马上可以实现了。 承欢看到母亲靠在门口与管理员打探:“丙座将有什么人搬进来?” 承欢觉得难为情,把母亲唤入室内。 “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咄,我问问而已。”’ 承欢忽然恼怒,“妈,一直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总是不明白,不要讲是非,不要理闲事!” 麦太太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并非每个主妇都得东家长西家短那样过日子,甄太太与贾太太就十分斯文。” 麦太太笑,“你赶快搬走吧,这个家配不起你。” 承欢见她笑,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承欢最怕母亲对牢她笑。 电话铃帮她打开僵局。 对方是辛家丽,开口便说:“闷死人了,要不要出来聊天?” 正中承欢下怀,“什么地方?” “舍下。” “我二十分钟可到。” 承欢白天来过家丽的寓所,没想到晚上更加舒适。 通屋没有顶灯,座灯柔和光芒使女性看上去更加漂亮。 “某君呢?”承欢笑问。 “出差到纽约已有一月。” “那么久了?”承欢有点意外。 家丽诉苦,“又不能不让他做事,况且,我也不打算养活他,可是一出去,就跑到天边那么远。” 承欢不语。 “从头到尾,我吃用均靠自己,可是动辄夫家跑一大堆人出来,抱怨我不斟茶倒水,我连我娘都没服侍过,怎么有空去侍候他们。” 承欢说:“不要去睬他们。” “可是渐渐就成陌路。” “很多人都同夫家亲戚相处不来。” “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个罪名。” 承欢温和地说:“顾不了那么多,刻薄的婆婆自然会碰到更刁钻媳妇,把她活活治死。” “承欢,你真有趣。”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我有一女友品貌不错,订婚后未来婆婆对她百般挑剔,不喜她离过一次婚,非闹得人知难而退不可,临分手,这老太太居然说:‘xx,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家丽笑得打跌,“有这种事,结果那家人娶了谁做媳妇?” 承欢感喟,“结果不到一年,老太太又四处宣扬儿子婚后一千八百都不再拿到家里。” “碰到更厉害的脚色了。” “多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不是,命中有时终须有,被老太找到更好的了。” 第七章 家丽捧出龙虾奶油汤及蒜茸面包。 “家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 “真的,再下去就无甚作为了。” 二人对着大吃大喝。 “你与家亮之间究竟如何?” 承欢苦笑,“这上下还有谁有空来理我们的事。” 家丽亦黯然,“家父正式与那朱小姐同居了。” “他似乎很珍惜这段感情。” “因为他相信对方对他无所图。” “他们会结婚吗?” “我相信会。” “会再生孩子吗?” “那位朱小姐,不像是个怕麻烦的人。” “那多好,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 “承欢,你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憎恨。” “家丽,你会讨厌任何人的小孩子吗?” “幼儿无罪。” “可不是!” 她们二人举杯。 “你同家亮——” 承欢终于不得不承认:“已经告吹。” “不会吧?”家丽无限惋惜。 承欢低下头。 “我见他最近精神恍惚,故问。” 承欢微笑,“他是担心父母之事。” “你们之间有无人离间?” “我没有,相信他也没有,大家被最近发生之家事打沉。” “那更加应该结婚。” 承欢笑,家丽把结婚看成一帖中药,无论怎样都该结婚调剂一下,精神怠倦,生活乏味,结婚这件事怡情养性,止渴生津。 因为她出身好,此刻且已分了家,无后顾之忧,什么人爱见,什么人不爱见,都听她调排。 承欢身分不一样,她不能贸贸然行差踏错,你别看这都会繁华进步得要命,骨子里不中不西,不新不旧,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小姐比太太吃香,还有,如可避免,千万别做婚姻失败的女士。 第17章 麦承欢没有资格不去理会别人说些什么。 家丽忽然说:“……如果非看得准才结婚,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 承欢微笑。 “你对家有什么憧憬?” 承欢精神来了,对这个问题,她可不必吞吞吐吐,她可以直爽地回答。 “洗手间要宽大,放着许多毛巾,白色的厨房里什么厨具都有,可是只煮煮开水与即食面,环境宁静,随时一眠不起……” 家丽拍拍她肩膀,“我以为你会说只要彼此相爱,一切不是问题。” “被生活逐日折磨,人会面目全非。” 看母亲就知道了,承欢心中无限惋惜,她开头也不至于如此乖张放肆。 承欢看看钟,“我要告辞了。” “谢谢你来,以后我们可以多多见面。” 承欢嘴里应允,心中知道势不可能,她有自己圈子,自己朋友,学习与家丽相处,不外是因为辛家亮的缘故。 回到家楼下,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在阴暗处相拥亲热。 承欢匆匆一瞥,十分感喟,俊男美女衣着光鲜在豪华幽美的环境里接吻爱抚堪称诗情画意,可在肮脏的公众场所角落动手动脚是欲火焚身。 无论什么时候社会都具双重标准。 与律师联络过,承欢开始去看房子。 承早跟着姐姐,意见十分之多,他坚持睡一房,可以关起门来做功课,如果家里够舒服,他情愿走读,不住宿舍。 弟弟多年来睡客厅,一张小小尼龙床,他又贪睡,周末大家起来了他独自打鼾,大手大脚地躺着,有碍观瞻,一点私隐也无,极损自尊。 残暴的政权留不住小民,破烂的家留不住孩子。 承欢很想留下弟弟,故带着他到处看。 “这间好,这间近学校,看,又有花槽,可以供母亲大施身手。” “可惜旧一点。” “价钱稍微便宜。” “你倒是懂得很多。” “你与经纪去喝杯茶,我马上接母亲来看。” “父亲呢?” “不必理会他的意见。” “那不好,房子将用他母亲的遗产买。” “那不真是他的母亲。” 承早一脸笑意,歪理甚多。 承欢只得说:“此刻无处去找父亲,你先把妈妈接来。” 那房屋经纪劝说:“麦小姐,你要速战速决,我下午有客人来看这层房子。” 承欢骇笑,“不是说房产低潮吗?”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则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俩经一事长一智,面面相觑。 片刻麦太太到了,四处浏览过,只是不出声。 承欢观其神色,知道母亲心中满意,可是嫌用祖母遗产斥资所买,两个女人不和几达半个世纪。 承欢暗暗叹息,她们老式妇女真正想勿穿,换了是麦承欢,一早笑容满脸,没口价赞好,世界多艰难,白白得来的东西何等稀罕,还嫌什么? 这是至大放肆,有恃无恐,反正女儿不会反脸,能端架子岂可放过机会。 承欢再了解母亲没有了。 可是这性格琐碎讨厌的中年妇人却真正爱女儿,她是慈母。 承欢堆着笑问:“如何?” 麦太太反问;“只得两房,你又睡何处?” 承欢答:“我另外住一小单位。” “分开住?” 承欢颔首 “不结婚而分开住,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家会说闲话。” 承欢指指双耳,“我耳膜构造奇突,听不到闲言闲语,还有,双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恶形恶状的文字与脸谱。” 麦太太叹口气,“我想,时代是不一样了。”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不耐烦地提点,“喜欢就好付定洋了。” 这时麦来添也气吁吁赶到。 承欢大喜,“爸,你怎么来了?” “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经心中欢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 承欢便对经纪说:“我写支票给你。” 就这样敲定了。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 “也许,那时我不懂经营,反而不好。” 才说两句,有一少女走进来,两边张望。 承早立刻站起来。 少女直发,十分清秀,承早介绍:“我姐姐,这是我同学岑美儿。” 噫,好似换了一个。 那女孩十分有礼,微微笑,无言,眼神一直跟着承欢。 承欢立刻有三分喜欢,这便是庄重。 有许多轻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呵欠频频,眼神闪烁,东张西望,讨厌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 承欢说:“你们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 公寓越小越贵,承欢费煞踌躇。 毛咏欣拍拍胸口,“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否则今日无甚选择。” 承欢说:“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咏欣纳罕问:“人家是谁?” 承欢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像温哥华,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 “你这个人,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欢吃惊,“是吗?” “千真万确,我一听,吓得不敢移民。” 承欢感慨,“世上无乐土。” “买得起不要嫌贵,速速买下来住,有瓦遮头最重要,进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咏欣冷笑一声,“我还劝你早日跟我多多学习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个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琐,外貌憔悴。” 承欢有点害怕,她怔怔地盘算,照咏欣这么说,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生鸡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鸡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鸡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鸡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晌,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第18章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二十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电话都没留一个,彼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村,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鱼则]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鱼则]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肖箕弯那样乱叫,并无正其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齐扬声:“妈,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 承欢问:“做信差,月薪多少?” “两百八。” “那怎么够用?” “晚上兼职,替张老板开车。” 承早称赞道:“脑袋灵活。” 麦来添笑,“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彼时考个执照并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过张老板交游广阔,拔刀相助。” “那时她还是小姐吧。” “嗯,年轻貌美。” 承早说:“听说早三十年,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 麦来添承认,“真落后,不知如何熬过来。” 承欢微笑,这倒罢了,没有传真机与录像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风气。 要到八0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在这之前,同样职级,女性薪酬硬是低数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 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与父亲对饮啤酒。 麦太太讶异,“没完没了,说些什么?” “前尘往事。” 麦太太看着承欢,“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 承欢点点头。 麦来添说;“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麦太太不做声,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奇$%^書*(网!&*$收集整理好多了,麦太太相当容忍。 承欢连忙说:“没有的事,我自己端张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来。” “搬走也好,”麦太太笑,“不必交待。” 麦来添说:“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距离太远,见不了。” 承欢不禁笑,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谁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锅,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第19章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运车就来了。 天晴,真托赖。 工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 承欢冷眼旁观,只觉家具电器都脏且旧,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一出街就显得不配,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承欢一时忙着指挥,无暇细想。 人去楼空,承欢与承早在旧屋中做最后巡视,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难以想象四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 承欢推一推他,“走吧。”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承早说:“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当然,随遇而安嘛。”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关上门。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咱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结局。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欢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说:“哗,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今年已足足十九岁。” 承欢不语。 在这挤逼昂贵的都会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个鬼脸,“迟总比永不好。” 承欢看着他笑。 “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财产用不着,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 承欢分析:“老人习惯抓住权力,财产乃是至大权势。” 承早颔首。 “再说,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活着,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怎么肯放下来。” “那倒是真的,再问你们讨还,可就难了。” “不过,居然积存那么多,也真亏她。” 承早讪笑,“说是钱,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一双鞋、一件玩具,一本新书……都给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 承欢想起来,“爸一直说,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滚轴溜冰鞋,可是祖父母无论如何没有买给他。” “看,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 “也好,属于延迟欢乐。” 麦太太打理厨房,给子女倒两杯茶,听见他们嘟嘟嚷嚷有说不尽的话,甚为纳罕。 “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 承欢别转头来,“那是因为有人离间,”她笑,“趁离间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门,先聊了再说。” 承早听懂了,因说:“我的女伴才不会那么无聊。” “嘿!” “现在女孩子多数受过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妯娌间比较容易相处。” 承欢挤眉弄眼,“是吗?”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篮球塞到她怀中,“又不见你去离间人家姐弟感情。” 承欢不屑,“我怎么会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图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我要什么,问老板要,问社会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样有志气。” 麦太太说:“那真是我们麦家福气,麦家风水要转了。” 语带些微讽刺之意,可是他们姐弟并不介怀。 承欢想征询父亲意见,他却在露台上睡着了。 脱剩汗衫短裤,仍然用他那张旧尼龙床,脸上盖本杂志,呼吸均匀。 承欢轻轻走到父亲身边,怜惜地听他打鼾。 第八章 如果一下子嫁出去,必定剥夺了与他相处的时间,她需要更多的时间与父母相亲,她不急于成为他人的母亲。 这不是一对不能相处的父母。 不易,但并非不能。 承欢忘记告诉辛家亮她搬了家。 辛家亮三天后找上写字楼来,无限讶异。 “你想摆甩我?” 承欢吃惊,莫非下意识她真想那么做。 “看你那有词莫辩的样子。” “我忙昏了头了。” “一个新发财突然发觉无法用光他的钱财之际会得神经错乱。” “对不起,我承认过错。” “麦承欢,你已比政府大部分高官聪明。” “谢谢。” “我拨电话,线路未通,何故?” 承欢期期艾艾,“号码好似改了。” “上楼去找,但见人去楼空,油漆师傅正在抹油。” “对不起。” “你听听,一句对不起就误我一生。” 承欢见他如此夸张,知道无恙,反而微笑,“终身误是一首曲名。” 辛家亮看着她,叹口气,“我拿你没辙。” “找我有要紧的事吗?” “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请说。” 辛家亮吸进一口气,“我想恢复约会异性。” 承欢听了,高高兴兴地说:“请便。” “你不介意?” 别说麦承欢真不介意,她若介意,行吗? “恭祝你有一个新的开始。” 辛家亮目光温柔,“你也是,承欢。” 他走了。 真是个不动声色的恶人,反而先找上门来告状,怪她处事不妥当。 承欢那一日情绪在极之唏嘘中度过。 传说良久的升级名单终于正式发放。 承欢一早听说自己榜上有名,可是待亲眼目睹,又有种否极泰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之感觉。 一大班同时升职的同事刹那间交换一个沾沾自喜的眼神,如常工作。 升不上去的那几个黯然神伤,不在话下。 心底把名利看得多轻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在这种竞争的气氛下,不由人不在乎,不由人不争气,不由人不看重名利得失。 错过这次机缘就落在后头,看着别人顺水推舟,越去越远,还有什么斗志,还有什么味道。 承欢侥幸,她不想超越什么人,能不落后就好,至要紧跟大队。 一位不在名单内的女同事说:“承欢你替我听听电话,我去剪个头发,去去晦气。” 承欢只得应声是。 自口袋摸出一颗巧克力放进口中,发觉味道特别香甜。 无论心中多高兴都切勿露出来,否则就似偷到油吃的小老鼠了。 可是声音有掩不住的明快。 临下班时接了一通电话。 “是承欢吗,我是朱宝翘,有无印象?” 承欢要抬起头想一想才知道她是谁。 现在辛家的人与事已与她没有什么大的关联。 “是,朱小姐。” 对方笑着说:“想约你到舍下喝杯茶。” “好呀,对,辛先生健康很好吧?” “托赖,可养回来了,下午五时半我派车来接你如何?” “没问题。” 总有人得偿所愿。 朱宝翘在车子里等麦承欢,接了客吩咐司机往南区驶去。 她对承欢说:“辛先生有事到纽约去了。” 承欢一听,觉得这口气好熟,一愕,想起来,这活脱脱是从前辛太太的口气。 朱女士递上一只小盒子,“承欢,送你的。” 承欢连忙说:“我已与辛家亮解除婚约。” 那意思是,您不用争取我的好感了,我已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矣。 可是朱女士笑道:“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承欢连忙说:“不敢高攀。” “这样说,不等于不愿意吗?” 承欢笑,“求之不得呢。” 兜了个大圈子,朱女士得偿所愿,叹口气,“小时候你妈喂你吃什么东西,把你养得那么聪明。” 承欢诧异,“你真觉得我还不算迟钝?” “端的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肠。” 承欢不由得发了一阵呆,老实招供:“是慢慢学会的吧,穷家子女,不学得眉精眼明,善解人意,简直不能生存,吃次亏学次乖,渐渐变为人精。” 朱宝翘听了,亦深深叹息。 承欢讪笑,“小时候不懂,脸上着了巴掌红肿痛不知道谁打了我,后来,又以为是自己性格不可爱,唉,要待最近才晓得,人欺人乃社会正常现象,我们这种没有背境又非得找生活不可的年轻人特别吃亏。” 朱宝翘看着她,“你在说的,正是十年前的我。” 承欢有点意外。 “所以我特别感激辛先生。” 承欢深觉奇怪,辛志珊两任妻子都称他为先生,一刹时分不出谁是前妻谁是后妻。 渐渐朱宝翘在那个环境里服侍那个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辛太太。 当然,她此刻年轻得多漂亮得多,日子过去,岁月无情,两位辛太太的距离会日益接近。 第20章 车子驶抵辛宅。 承欢愕然,这间新屋与从前的辛宅不过是十分钟路程。 “请进来。” 布置当然簇新,海景极之可观。 房子如果写她的名字,朱宝翘下半生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承欢今非昔比,对于房地产价格,略知一二。 朱女士绝口不提辛家之事,真纯与承欢闲聊。 “承欢,”她忽然问,“你有无遗憾?” 承欢哑然失笑,“一个人怎可能没有遗憾。” “说来听听。” 承欢岔开话题,“说三日三夜也说不完。” “大不了是十八岁那年某男生没有爱上你吧。” 承欢不甘心被小觑,便笑答:“不,不是这样的。” 朱宝翘知道,如果她想别人透露心事,她先得报上一点秘密。 “我的至大遗憾是出身欠佳。” “英雄莫论出身。” “可是吃了多少苦头。” “那也不过栽培得你性格更加成熟老练。” “还有,”朱宝翘说下去,“我们兄弟姐妹不亲爱。” “嗯,那倒是一项极大损失。” “你呢?” “我?”承欢缓缓道来,“我自小到今都希望家母较为通情达理。” 朱宝翘点点头,“子女无从选择。” “还有,我假如长得略为美貌——” 朱宝翘睁大双目,“还要更漂亮?” 好话谁不爱听,承欢十分开心,朱女士又不必故意讨她欢喜,可见说的都是真话。 “身段不够好,穿起泳衣,不能叫人刮目相看。” 朱宝翘笑不可抑。 承欢却不觉可笑,“那真是一项天赋,同英俊的男生一般叫人眼前一亮,你说是不是?” “你的遗憾微不足道。” “好坏么,我懊恼世界没有和平。” 她们大笑起来。 承欢看看表,“我得告辞了。” 朱宝翘并无多加挽留,“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下次再找我,两个人,聊聊天,我可以胜任,人多了我应付不来。”说得再坦白没有。 “我明白。” 席开二十桌就不必找麦承欢了,不然净是打招呼已经整晚过去,累死了。 返回市区,承欢松口气,用锁匙打开小公寓大门,立刻踢去鞋子,往沙发里一倒。 要到这种时候才能读早报,真是荒谬。 她扭开电视看新闻。 电话铃响了。 是毛咏欣的声音。 “让我猜,一个人,边喝冰水,边看新闻,而前任男友已开始约会旁的女生,欢迎欢迎,欢迎麦承欢加入我们怨女行列。”她咕咕笑。 承欢问:“你很怨吗,看不出来。” “我在等壮男前来敲门把我带到天之涯海之角去,”毛毛说,“我已不稀罕知识分子型异性,我宁择年轻力壮肌肉型。” “毛咏欣你越发鄙俗。” 毛咏欣不以为然,“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这是真的,你若不释放自己,没有人能够释放你。” 咏欣乘机说:“今天我看到辛家亮与他的新女伴。” 承欢不动声色,“是吗,在何处?” “在圣心教堂,一位朋友的婚礼上。” “那女子长得可美?” 毛咏欣笑,“这通常是前度女友第一个问题。” “快告诉我。” “各人对美的水平要求不同。” “胡说,漂亮就是漂亮。” “你我都不会喜欢那种大眼睛小嘴巴。” “为什么?” “太过小家碧玉,皮鞋手袋衬一套,深色丝袜,永恒微笑。” 承欢一怔。 这像谁? 毛咏欣说下去:“男人就是这样,大学生找个中学生,中学生找小学生,一定要有优越感。”停一停,“喂,喂,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 毛咏欣劝说:“他迟早要约会别人,你也可以见别人。”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承欢,放开怀抱,从头开始,我点到即止。” 她挂断电话。 承欢急忙翻出旧照片簿。 也是一个婚礼,是初识辛家亮之际他把她带去的,新娘是他表姐。 在婚礼上拍了好些照片,承欢挑了几张,珍藏在照相簿内。 看,小圆脸、大眼睛、小嘴巴、穿蓝色套装、白皮鞋(!)白手袋,话梅那样颜色的丝袜,刘海一丝不乱……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这不是毛咏欣口中的小家碧玉吗。 还有,嘴角永远带笑,有种喜不自禁,蒙受恩宠的意味。 原来辛家亮喜欢的人,一直是这种类型。 不知自几时开始,麦承欢变了。 或许因有一夜要当通宵更,发觉白衬衫卡其裤最舒服,以后不再劳驾套装。 也许因有一日风吹乱头发同事反而赞她好看,于是以后她不再一丝不苟。 更可能是因为在工作岗位久了,发觉成绩重要过外表,上司写起报告来,名贵衣着不计分。 于是一日比一日改变。 到了今日,她潇酒、时髦、爽朗,还有,非果断不可,已不是那可爱依人的小鸟了。 承欢把她近照取出看。 那是获悉升级之后一日在某酒吧内与同事拍摄的生活照。 麦承欢容光焕发,怎么看都不似刚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大动作,捧着啤酒杯,咧开嘴笑,双目眯成一条线。 感觉上比从前的她更年轻。 那是信心问题,她又无须任何人来光照她,麦承欢本人已经光亮。 终于。 承欢倒在床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幸运的她在原位上升了上去,驾轻就熟,比调升到陌生部门舒服十倍。 人怎么没有运气,做官讲官运,做太太讲福气。 一些幼儿,南生下来,父母忽然收入大增,搬大房子置大车,享受硬是不同。 承欢觉得她的运气已经转佳,熬过穷困青少年期,渐入佳境。 她收好照片簿安然入睡。 新家地方虽小,五脏俱全,而且环境宁静,不开闹钟,不会被任何杂声吵醒。 虽然平伸手臂几乎可以碰到客厅两面墙壁,可是承欢还是对小公寓珍若拱壁。 那是她生活荒漠中的小绿洲。 改天拿到房屋津贴再换一间大的。 真满足。 第二中午,接待处向承欢报告:“麦小姐,有人找你。” 承欢去一看,却原来是承早。 女同事都向他行注目礼,这小伙子,进大学以来,益发显得俊朗。 可是承欢是他姐姐,一照脸知道他有心事。 “怎么了?” “有无咖啡与二十分钟?” “坐下慢慢聊。” “姐,我已搬了出来。” “几时的事?” “昨天。” “又回宿舍去了?”承欢大惑不解。 “不,宿舍已无空额,我住朋友家。” “承早,那非长久之计,缘何离家出去?” “因母亲蛮不讲理。” 承欢力劝,“你知道妈妈个性,你答应过尽量迁就。” “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已失去你这块挡箭牌,现在她事事针对我,我真吃不消。” “我置一个新家不外是想你们生活得舒服一些,为何不见情?” “母亲天天与我吵,且偷听我所有电话。” 承欢微笑,“本县也曾经此苦。” “我记得有一次你补习学生来电告假,也受她查根问底,那十五岁的孩子吓得立刻换老师。” “你要记住,承早,她是爱你的。” “不,”承早拨拨头发,“我已决定搬出来住。” “到我处来?” “你地方不够,也不方便。” 承欢起了疑心,“你那朋友是谁?” 承早不答。 “又是男是女?” “女子。” 承欢略为放心。 承早咳嗽一声,“她是一间时装店的老板,育有一名孩子。” 承欢立刻明白了,“这是几时发生的事,有多久了,你那些女同学呢,难怪母亲要不高兴。” 承早不语。 “你尚未成年,难怪她不开心。” “母亲的担忧是完全不必要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承欢凝视弟弟,“是吗,你知道吗?” “我承认你比我更懂得讨父母欢心,可是你看你,姐姐,你统共没有自己生活,一切为了家庭牺牲。” 承欢瞪大眼睛。 “若不是为着母亲,你早与辛家亮结婚。” “不,这纯是我私人选择。” “是吗,姐姐,请你扪心自问。” 承欢立刻把手放在胸前,“我心甘情愿。” 承早笑了,“姐姐你真伟大。” “搬出去管搬出去,有了女友,也可别忘记母亲,天下妈妈皆唠叨,并无例外。” 承早留下一个电话离去。 那日下班,承欢赶回家中。 只有父亲一人在家看报纸。 承欢说;“承早的事我知道了。” 麦来添抬起头来叹口气。 “妈呢?” “不知道到何间庙宇吃素去了,她认为前世不修,应有此报。” 承欢啼笑皆非。 “你有无劝你弟弟?” “我不知从何说起,他从前不是有好些小女朋友吗?” “他说那些都不是真的。” “现在,他与那位女士同居?” “可以那么说,那位小姐还负责他的生活费以及学费。” 第21章 承欢发呆,坐下来。 “你母亲说你弟弟交了魔苦运,这间房子风水甚差,她天天哭泣,无福享用。” 承欢问父亲:“你怎么看?” “我只怕他学业会受到影响。” “我也是,余者均不重要,同什么人来往,也是他的自由。” 麦来添不语。 承欢试探问:“是母亲反应过激吧,所以把承早逼得往外跑。” 麦来添摊摊手,“可是我又无法不站在你母亲这一边,这个家靠她一柱擎天,在这个小单位内,她是皇后娘娘,这些年,她含辛茹苦支撑一切,我在物质上亏欠她甚多,如果还不能尊敬她,我就没有资格做她伴侣了。” 换句话说,这几十年来,他把妻子宠得惟我独尊,唉,他也有他的一套。 承欢不由得说一句:“爸,君子爱人以德,很多事上,你该劝母亲几句,我们也好做得多。”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名司机。” 劝人自律,是天下一等一难事,自然是唯唯诺诺,得过且过容易得多,麦来添焉有不明之理。 “早晓得,这个家不搬也罢。” 承欢啼笑皆非,做多错多,承欢又一次觉得她似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想要讨得每个人欢心,谈何容易。 麦来添接着又没精打采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搬家。” “爸,承早这件事,同搬家没有关系。” 麦来添抬起头,“承欢,那你去劝他回来。” 承欢站起来,“我尽管试试。” 家里所有难事,例必落在承欢身上。 她回家部署了一下,考虑了好几种策略。 投鼠忌器,打老鼠,怕伤到玉瓶儿,别人的女儿当然是老鼠,自家的兄弟必定是玉瓶,毋需商榷。 她先拨电话去找承早,得知他在上课,于中午时分赶到大学堂。 承早自课室出来,看到姐姐,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他素来尊重承欢,一声不响与她到附近冰室喝茶。 承欢二话不说,先塞一叠钞票给他。 承早讪讪地收入口袋。 “父母都怪我呢。” 承早意外,“怎么怪到你头上。” “这就叫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承早不语。 “承早,先回家,其余慢慢讲。” 承早十分为难,“母亲的意思是,一举一动都得听她调排,从头管到脚,我实在吃不消。” “我自然会跟她说,叫她给你自由度。” “在夹缝中总可以透到空气苟延残喘,算了,我情愿在外浪荡。” “那么,我替你找地方住。” “那该是多大的花费。” “我的兄弟,怎么好寄人篱下。” 承早一直搔着头皮。 “带我去看看你目前住的地方。” 承早只是摆手。 “怕什么,是姐姐。” 女主人不在家,承欢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叫汤丽玫,主持的时装店,就叫丽玫女服。 公寓狭窄,客人进门的时候,一个两岁大的胖小孩正在哭,脸上脏脏地糊着食物。 同屋还有一位老太太,是汤女士的母亲,见到承早,板起脸,砰一声关上房门,躲着不出来。 承欢微笑道:“这并不是二人世界。” 承早不出声。 承欢已觉得已经看够,轻轻说:“承早,男人也有名誉。” 承早已有懊恼的神色。 “不过,幸亏是男人,回头也没人会说什么。” 那小孩不肯进卫生间,被带他的保姆斥骂。 “我们走吧。” “我收拾一下。” 承欢连忙拉住弟弟,“几件线衫,算了吧。” 承早轻轻放下门匙。 承欢如释重负,拉起承早就走。 在狭小电梯里,承欢说:“在这个阶段,你帮不f她,她亦帮不了你。” 承早不出声。 “感情是感情,生活归生活。”承欢声音益发轻柔,“承早,读完书,找到工作,再来找她。” 承早的头越垂越低。 承欢拨弄弟弟的头发,“你头脑一向不糊涂,可见这次是真的恋爱了。 承早泪盈于睫,由此可知世上尚有姐姐了解他。 说实话,承欢心中其实也当承早中邪,不过她是聪明人,知道这件事只能哄,不能骂,故一味放软来做,果然生效。 承早低声说:“我带你去看她。” 丽玫女服店就在附近一间大厦,步行十分钟便到,承欢视这一区为九反之地,很少来到,此刻小心翼翼抓紧手袋,神色慎重,只是承早没留意到。 小店开在二楼,店里有客人,年轻的老板娘正在忙着招呼。 承欢一看,心中有数。 的确长得出色,高大硕健一身白皮肤。三围分明,笑脸迎人,丽玫二字,受之无愧。 而且看上去,年纪只比承早大三两岁。 她一边构饭盒子里食物送进嘴里,一边没声价称赞客人把衣服穿得好看。 承欢轻轻说:“真不容易,已经够辛苦,你也不要再增加她的负担了。” “妈不准我见她。” “这个包在我身上,你先到我处住,同妈讲妥条件才搬回家中。” 承早松一口气。 那汤丽玫一抬头,看到承早,打心中笑出来,可是随即看到有一女生与承早形容亲热,又马上一愣,脸上又惊又疑。 承欢在心中轻轻说:真苦,堕入魔障了。 承早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汤丽玫又恢复笑容。 承早讲到要跟姐姐回去,她又觉失望。 七情六欲竞叫一个黄毛小子牵着走,承欢不禁摇头叹息。 客人走了,汤丽玫斟出茶来。 店里七彩缤纷都是那种只能穿一季的女服。 汤丽玫颔首,“承早你先到姐姐处也是正确做法。” 承欢连忙说:“多谢你开导他。” 汤丽玫摊摊手,泪盈于睫,“离一次婚,生一个孩子,伯母就当我是妖精了。” 承欢立刻欠身,“她是老式人,思想有淤塞。” 汤丽玫轻轻说:“人难保没有做错一次半次的时候。” 承欢马上说:“离婚不是错误,离婚只是不幸。” 汤丽玫讶异了,“你这话真公道。” 承早说:“我一早说姐姐会同情我们。” 承欢保证:“承早在我处有绝对自由,你可以放心。” 汤丽玫忙不迭点头。 承欢想起来,“你要换一个保姆,现在这个不好,孩子不清洁,她还喜欢骂他。 语气诚恳关怀,汤丽玫一听,鼻子更酸,落下泪来。 承欢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然后,她到店外去等弟弟。 这种不幸也似乎是自招的,离婚后仍然不用心处理感情,居然会看中麦承早这种小男孩。 承欢深深叹息。 不到一刻,承早就出来了。 他问姐姐:“我睡你家客厅?” 承欢看他一眼,“厨房浴室都不够大。” “看,我天生是睡客厅的命。” 在汤家,想必也寄宿在沙发上。 承欢不语。 把弟弟安顿好,她已觉得筋疲力尽。 承早说:“那孩子最可怜,至今尚会问爸爸在哪里。” 承欢问:“该怎么办呢,又不能不离婚。” 承早说:“我们应当感激父母吧。” “你到今日才发觉。” “姐,所以你感恩图报。” 承欢感喟,“婚姻这制度与爱情无关,不过它的确是组织家庭抚养孩子最佳保障。” 父母之间相信早已无爱情存在,可是为着承欢与承早,苦苦支撑。 也许他们品性较为愚鲁,可能环境并不允许他们做非分之想,无论如何,姐弟俩得以在完整家庭内长大。新衣服不多,可是总有干净的替换,饭菜不算丰富,但餐餐吃饱。 成年之后,知道父母彼时做到那样,已属不易。 “不要叫父母伤心”是承欢的座右铭。 失望难免,可是不要伤心。 那压力自然沉重,尤其是在母亲过了五十岁之后,一点小事都坚持伤心不已。 承欢来回那样跑,毛咏欣取笑她:“鲁仲连不好做。” 承欢诧异,“你还晓得鲁某人这个典故,真不容易。” “是呀,”毛毛感喟,“还有负荆请罪,孔融让梨,守株待兔,卧冰求鲤……统统在儿童乐园读到。” “那真是一本儿童读物。” 承欢回到家去邀功,可是麦太太不领情,她红肿着眼睛说:“待我死了,承早大可与那女子结婚。” 承欢亦不悦,“承早现住我家,还有,他并不打算在近期内结婚,第三,那女子勤奋工作,不是坏人。” 麦太太气忿,“别人的女儿都会站在母亲这边。” “也许,别人的母亲比较讲理?” 麦来添插嘴,“承欢,承早一个人气你母亲已经足够,你不必火上烹油。” 承欢叹气,“我是一片好心。” 想居功?做梦,仍有好几条罪名等着这个女儿。 事后承欢同毛咏欣说:“我自以为会感动天,谁知被打成忤逆儿。” 毛咏欣看她一眼,“你我受过大学教育,年纪在三十岁以下,有一份职业,这样的女性,已立于必败之地,在父母家,在办公室,在男伴之前,都需忍完再忍,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承欢问:“没有例外?” “咄,谁叫你知书识礼,许多事不可做,许多事不屑做,又有许多事做不出。” 第22章 承欢首好友接上去:“既不能解释,又不能抱怨。” “那,岂非憋死?” “所以要找一个身段硕健的英俊男伴。” “这是什么话。” “年轻、漂亮、浓稠的长发、西装外套下穿那种极薄的贴身长袖白衬衫,爱笑,会得接吻,有幽默感……” “慢着,从来没有人对男伴做这种非分之想。” 毛咏欣反驳,“为什么不能?” “多数女子要求男方学识好有爱心以及事业有基础。” “啐,这些条件我自己式式俱备,所以你看女人多笨。” 承欢服帖了,“说下去。” “我为什么不能要求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纤长的手指,v字型身段,女人不是人,女人不可贪图美色?” 言之有理。 “女人为什么要甘心同秃顶大肚腩双下巴在一起厮守终身。” “我最怕秃顶。” “一发觉他掉头发,即时分手。” 承欢笑得打跌,“好似残忍一点。” “相信我,老友,他们一发觉女伴有什么差错,即时弃若敝履,毫不容情,绝不犹疑。” 承欢问:“你找到你所要的伴侣没有?” “我还在努力。” 承欢颔首,“人同此心,所以有人喜欢麦承早。” 承欢瞪好友一眼,“先把经济搞起来,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真是,穷心未尽,色心不可起。” 未到一月,承欢便听到街外谣言。 第九章 一位西报的女记者在招待会后闲闲说:“承欢,听说你解除婚约后很快与新男友同居。” 承欢一怔,“我与弟弟同居。” “真的?”对方笑,“听说他十分年轻。” “他是我亲兄弟。” “真的?”仍是笑。 承欢只得置之不理。 过一个星期,在茶座碰到辛家亮,他特地过来招呼,一只手亲热地搭在承欢肩上。 承欢见他不避嫌,十分欢喜,连忙握住他的手。 承欢知道有些人在公众场所不愿与同居女友手拉手,好似觉得对方不配,由此可知她没有看错辛家亮。 “承欢,与你说句话。” 承欢与他走到走廊。 她意外地看着他,“什么话?” 辛家亮充满关注,“什么人住在你家?” 他也听到谣言了。 “是承早,你还记得我弟弟叫承早吧。” “我早就知道是承早,我会替你辟谣。” “谢谢你。” 承欢想尽快回到座位上去。 “承欢,生活还好吧?” “尚可,托赖。” “有新朋友没有?” “没有。”承欢温和地说。 辛家亮笑,“不要太把别人与我比较。” 承欢见如此诙谐,倒也高兴,“可不是,不能同你比,没有人会爱我更多。” “真的,承欢,你真的那么想?” “我仍保留着你送的指环。” “那是一点纪念。” 承欢瞄一瞄他身后,“你的女伴找你呢!一回头,承欢拍手,“中计!” 大家一起笑,手拉手走回茶座。 承欢的女友羡慕地说:“原来分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 “可能人家根本尚未分手。” “也许不应分手。” “双方都大方可爱之故。” “辛家亮对奇$%^書*(网!&*$收集整理麦承欢没话讲,订婚指环近四卡拉,也不讨还。” “已出之物,怎好讨还。” “下作人家连送媳妇的所谓聘礼都能讨还。” “还不即时掷还!” “当然,要来鬼用!” 众人大笑。 辛家亮临走替承欢这一桌付了帐。 “看到没有,这种男友才叫男友。” “许多人的现役男友都不愿付帐。” “人分好多种呢。” 那日返家,意外地发觉汤丽玫带着孩子来探访承早。 承欢连忙帮着张罗,怕小孩肚饿,做了芝士通心粉一口口喂他,孩子极乖,很会吃,承欢自觉有面子。 汤丽玫甚为感动,“承欢你爱屋及乌。 承欢闻言笑道:“你也不是乌鸦好不好。” “你对我是真正没偏见。” “我也希望别人不要嫌我是一名司机之女之类。” 承早在一旁说:“姐姐即使像足妈妈,也无人敢怪她,可是她一点不像。” 承欢先是沉默一下,忽然说:“像,怎么不像,我同妈一般任劳任怨,克勤克俭。” 承早低下头,有点惭愧,他竟讲母亲坏话。 汤丽玫却立刻说:“我相信这是真的。” “我妈有许多优点,她只是不擅处理人际关系。” 大家都不说话。 孩子看着空碗,说还要,承欢为他打开一包棉花糖,然后小心翼翼帮他剪指甲。 汤丽玫十分感动。 她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父亲那边无人理睬,她娘家亲戚简直只当看不见他,只得由保姆拉扯着带大,小孩子有点呆,不懂撒娇,也不会发脾气,十分好相处。 难得承欢那么喜欢他。 她又把图画书取出给他看,指着绘图逐样告诉他:“白兔”、“长颈鹿”、“豹”…… 丽玫落下泪来。 承欢抬头看到,诧异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家天花板落下灰尘来?” 汤丽玫无从回答。 承欢明白了,劝说:“你放心,要成才,终于会成才,没有人阻挡得住,社会自然会栽培他,不用你劳心,假使不是那块料子,你再有条件宠他,烂泥抹不上壁,也不过是名二世祖。” 那孩子十分喜欢承欢,把胖头靠在她膝盖上。 承欢说:“你多来阿姨家玩,阿姨很会照顾小朋友。” “承欢,你对我们真好。” 承欢笑,“将来上你处买衣服,给个八折。” 汤丽玫也笑,“六折又如何,不过那些服饰不是你格数。” “真的,我一件深蓝色西装外套穿足三年。” 再过半晌,由承早送她们母子回去。 他们一走便有人打电话来找承早。 声音很年轻很清脆:“麦承早在吗?” “他出去了,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我是他姐姐。” “呵,是姐姐,请你告诉承早呆会我会迟三十分钟,他不用那么早来接我。” “你是哪一位?” “我是程宝婷。” “好,程小姐,如果他回来,我见到他,自然同他说。” 承欢没想到承早有这样丰富的感情生活。 年纪轻,多些选择,再做决定,也是应该的,只不过途中必定会伤害一些人以及几颗心。 最怕失去承早的人是他母亲。 刚把他带大,可供差遣,可以聊天,他却去侍候旁的不相干的女性,难怪麦太太要妒火中烧。 承早转头回来,承欢说:“王宝婷小姐找你。” “是程宝婷。” “嗯,一脚不可踏二船。” “姐,”承早把头趋过来,“你的话越来越多,不下于老妈。”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承早给她接下去:“勤有功,戏无益,满招损,谦受益。” 承欢为之气结。 她不是他母亲,她不必理那么多。 承欢意兴阑珊地对毛咏欣说:“要讨老人喜欢,谈何容易。”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令继祖母把全副遗产给了你。” “可是你看我父母怨言不绝。” “那是他们的特权,基本上你觉得他们爱你便行。” “还以为搬了家便功德圆满,已偿还一切恩怨。” 毛咏欣冷笑一声:“你倒想,这不过是利息,本金足够你还一辈子。” 初冬,承欢最喜欢这种天气,某报馆办园游会,邀请麦承欢参加,她征求过上级意见,认为搞好公共关系,义不容辞,于是派承欢前往参加。 其实天气不算冷,可是大家都情愿躲在室内。 户外有暖水池,承欢见无人,蠢蠢欲动,内心斗争许久,问主人家借了泳衣,跃进池中。 她游得不知多畅快,潜入池底,冒出水面,几乎炫耀地四处翻腾。 半小时后她倦了,攀上池来,穿上毛巾浴衣,发觉池畔另外有人。 她先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胸膛,直觉认为那是一个外国人,别转头去,不便多看,她是一个东方女性,无论英语说得多流利,始终保存着祖先特有的腼腆。 那人却说:“你好,我叫姚志明。” 承欢看仔细了他,见他轮廓分明,可是头发眼睛却都是深棕色,想必是名混血儿。 “你是麦承欢吧?” 承欢赔笑,“你如何知道?” “闻名已久,如雷贯耳。” 中文程度不错。 “我是《香江西报》的副总。”他伸出手来。 “呵你便是姚志明,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 那姚志明笑。 “我一直以为你是华人。” “家父确是上海人。” 他站起来,承欢从不知道男性的身段也会使她目光贪婪地留恋。 她咳嗽一声,“你还没开始吧,我却想进去了。” 他跃入水中,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牙齿,“一会儿见。” 宽肩膀、光洁皮肤,结实肌肉。 承欢十分震惊,连忙返入室内更衣。 从前,她看男生,最注重对方学历人品职业,没想到,今天,她看的纯粹是人。 第23章 她找到《香江西报》的记者便问:“姚志明有无家室?” “他目前独身。” “可有亲密女友?” 对方笑,“你指精神上抑或肉体上的?” 承欢骇笑,“你们说话保留一点可好?” “相信我,承欢,他不是你那杯茶,志明兄才华惊人,日理万机,可是下了班他是另外一个人,他停止用脑,他纵容肉体。” 承欢不语,心中艳羡,她但望她可效法。 过一刻天下起毛毛雨来,那才真叫有点寒意,承欢披上外套,向主人告辞。 “为何那么早走?” “还有点事。” “我叫人送你。” “不必,自己叫车便可。” “那不行,我命司机送你。” 承欢笑笑走到门口。 一辆漂亮的淡绿银底平治跑车停在她跟前,司机正是姚志明。 “我是你的司机,麦小姐,去何处?” 承欢有点迷茫,年少老成的她从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与这样的事。 她看到自己的手放在车门扶手上,那位姚先生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她又发觉自己双腿已经挪进车里。 姚志明对她笑笑,开动车子,那性能上佳的跑车咆哮一声如箭一般飞驰出去。 他并没有把她载回家,车子在山上打转,那毛毛雨渐渐凝聚成一团团白雾。 脸上与头发都开始儒湿,一向经济实惠的麦承欢忽然领受到浪漫的乐趣。 姚志明没有说话,把承欢直载到家门口。 他陪承欢上楼,承欢开了门,转过身来向他道别。他站得老近老近,几乎界尖对鼻尖,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 他又长得高大,下巴差一点就可以搁在承欢的头顶。 他轻轻说:“我可否再见你?” “呵当然可以。” “那么今夜。” 承欢惊疑,“我明早要上班。” “我也要上班。” 承欢被他逼在墙角,“好,今晚。” “九时我来接你,你先睡一觉,以后,怕没有机会再合眼了。” 承欢骇笑。 她当然没睡着,可是利用时间她刻意打扮过,洗了头发,抹上玫瑰油,换过乔琪纱裙子,为免过分隆重,套件牛仔布外套。 她从来没有为辛家亮特别修饰,因为她相信她在他面前,外型不重要。 但这次不同,双方默契,同意脑筋停工,纯是肉体对肉体。 甚至能不说话就不必说话。 像母亲对幼婴,那小儿只是粉红色无知无觉的一团粉,可是肉欲的爱有战胜一切,原始丰盛,为女性所喜。 真是一种奇异透顶的关系。 那夜姚君迟到十分钟,他并没有太准时,门一打开,承欢看到他的笑脸,才知道她有多么想见他。 他穿着长大衣,把它拉开,将她裹在里头。 他把她带到闹市一间酒馆去听爵士音乐。 人挤,位窄,两人坐得极近,有后来的洋女索性坐男伴膝头上。 姚君的双臂一直搂着承欢,在那种地方,非把女伴看得紧紧不可。 自始至终,他俩都没有聊天讲心事。 对话简单,像“给你拿杯橘子水?”“不,清水即可。”,“我替你取一客咸牛肉三文治”, “洗手间在何处”,“我陪你去”,回来之际,座位为人所占,只得站在梯间。 不久有警察前来干涉人数太多触犯消防条例,吩咐众人离去。 人客嘘声四起。 姚志明拉一拉承欢,“我们走吧。” 承欢依依不舍,走到街外,犹自听到色士风如怨如慕地在倾诉情与爱。 在车上,他问她:“你在第一个约会可愿接吻?” 承欢笑不可抑,像是回到十六岁去。 她一本正经回答:“不。” 姚志明耸耸肩,“我们明天再谈。” 已经很晚了,承欢不舍得看手表,怕已经凌晨,会害怕第二天起不来。 “早上来接你。” 轻轻开门,看到承早已在沙发上睡着。 连他都已经回来,由此可知肯定已经是早上了。 承欢悄悄进房,倒在床上,发觉不知怎地,移花接木,姚君的一件大衣已经在她身上。 她窃笑,他衣柜里一定有一打以上的长大衣,哪位女士需要,穿走可也。 她合上眼,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听见闹钟响,惊醒,却是电话。 承早惺松地在门口说:“姐,找你。” 是姚志明。 “你在什么地方?” “在门口。” “给我十分钟。” 承欢跳起床来淋浴更衣,结果花了十五分钟,头发湿漉漉赶下楼去。 他买了热可可与牛角面包等她。 承欢忽然紧紧拥抱姚君,嗅到他身上药水肥皂的香味。 他不想她有时间见别人,他自己当然也见不到别人,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在接着的一个月内,承欢的睡眠时间不会超过数十小时。 承早发觉小公寓儿乎完全属于他一人,姐姐早出晚归,二人已无机会见面,有事要打电话到她公司去。 然后,他听说姐姐同一个外国人来往。 他还辩白曰:“不不,她不会的。” 汤丽玫讶异:“外国人有什么不对?” 一日临下班,毛咏欣上来看好友。 她吓一跳,“怎么回事,承欢,你瘦好多。” 承欢无奈,“忙。”连自己都为这藉口笑了。 “那外国人是谁?” 承欢答:“他不是外国人,他叫姚志明。” “有些外国人叫卫奕信、戴麟趾、麦理浩。” “他确有华人血统。” “拿何国护照?” 承欢放下文件夹子,想一想,“我不知道,我从来没问过,我不关心。” 毛咏欣张大眼睛,“你在恋爱?” “对于这点,我亦不太肯定,抱歉未能作答。” 毛咏欣问:“你可快乐?” 承欢对这个问题却非常有把握,“那也不用去说它了。” 毛咏欣艳羡不已,“夫复何求!” 承欢微笑。 “有无订下计划?” 承欢老老实实回答:“我连他多大年纪,收入多寡都不知道,并无任何打算。” 过一两日,麦太太叫她回家。 “承欢,很久没看到你。” 这是真话。 “今晚回来吃饭。” “今晚我——” “今晚!” 姚志明知道后毫不犹豫地说:“我在门口等你。” “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不要紧。” 一进门,麦太太便铁青着面孔,“你与外国人同居?” 承欢愕然,“没有的事。” “承早,你出来与姐姐对质。” 承欢不相信双目双耳,“承早,你这样报答我?” 麦来添功道:“大家坐下谈,别紧张。” “是不是外国人?” 承早说:“那么高大英俊,还不是外国人?我十分担心。” 麦太太精神绷到极限,“承欢,我女儿不嫁外国人!” “嫁?没有人要娶我。” “什么,他还不打算娶你?” 承欢取过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慢着。” “承早,你找地方搬吧,我不留你了。” “姐,你别误会,我是关怀你。” “大多口惠,太多街坊组长,太多约束,我的权利与义务不相称。” 承欢取过外套奔落楼。 一眼便看到姚志明的车子缓缓兜过来。 她跑过去,拉开车门便上车。 “你并没有叫我久候。” 承欢转过头来,微笑问:“你处,还是我处?” 她知道,麦承欢做一个乖女儿,到今天为止。 事情并非不可告人,也不是不能解释,事实上三言两语便可叫母亲释嫌。 姚君是上海人,有正当职业,学识与收入均高人一等,未婚,他们不是没有前途的一对…… 可是承欢已决定这一次,她不会再让母亲介入她与她男伴之间。 这纯是她麦承欢的私事,她没有必要向家人交待男伴的出身、学历、背景。 母亲需索无穷,咄咄逼人,她每退一步,母亲就进攻一步。 她若乖乖解释一番,母亲便会逼她把他带返家中用大光灯照他。 并且做出倨傲之状,令他以及女儿难做。 为什么?行为怪僻是更年期女性特征,毋需详细研究。 反正麦承欢认为她将届而立之年,生命与生活都应由自己控制,不容他人插手。 母亲寂寞了那么多年,生活枯燥得一如荒原,看到子女的生活丰盛新奇鲜蹦活跳,巴不得事事加一脚,最想做子女生活中的导演,这样,方可弥补她心中不足。 可是,麦承欢不是活在戏中,她不需要任何人教她下一次约会该怎么做。 当然,母亲会得把她这种行为归咎于不孝。 承欢仰起头,就不孝好了。 不是没有遗憾,不是不惆怅,而是只能如此。 上四分之一世纪,麦承欢事事照顾母亲心事,以母亲心愿为依归。 今日,她要先为自己着想。 太多太多次,母亲缠着她要钱、要时间、要尊重、要关注。 严格来说,母亲不事生产,专想把生命寄托在子女身上。 以往,承欢总是不舍得同她说:“管你自己的事。” 现在,承欢知道她的好时光也已然不多。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