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 第1章 《破晓时分》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序 在很多故事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男女主角其中一个得了不治之症,为了不让对方痛苦,想尽办法悄悄地离开、悄悄地死去;另外一个莫名其妙被抛弃后,往往痛下欲生,可是在得知真相后,更是痛得捶心肝…… 最典型的例子,应该是《神鹧侠侣》里小龙女离开杨过的那一段。 我常在想,如果杨过个性不要那么激烈,只是安静地陪小龙女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再去当他的神雕大侠,浪荡江湖,孤苦一生,是不是更增添故事的凄美性?但若是这样,神雕侠侣也就不成神雕侠侣了。 幸好,杨过和小龙女有个神奇而圆满的结局。我又会想,今天你我要是换成小龙女的立场,在没有任何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下,应该怎么为杨过“著想”? 小龙女想了老半天,她写下“十六年后”的留言,希望过儿好好活下去,但她全是在自己的心里头想,有没有问一声:“过儿,没有了我,你将来一个人打算怎么办?如果你不曾陪我走过这段日子,对你来说,是不是某种遗憾?而我没有你牵手走完人生,是不是更痛苦、更孤独难捱?” 小龙女没有问。所以,她跳下去了,留下一个黯然销魂的杨过。 小龙女也没错,因为爱情里有太多错综复杂的因素,更有许多说不出原因的执拗,即使她和杨过“恳谈”,她坚持杨过活下去,杨过却不愿独活,吵了老半天,大概仍然没有圆满的解答。 爱情的曲折性就在这里。能否再续前缘?结局是喜?是悲?只能看命运(或者说是掌控生杀大权的作者)的安排吧。 这回,默雨不想当杀手,所以不会写出上述那种面临生死的“惨烈”状况,只是单纯地说一个故事…… 第一章 初秋的早晨,城市的办公大楼栉比鳞次,在宽阔的林荫大道延展开来。朝阳照射在大楼的玻璃帷幕上,折射出温暖的光芒;秋风吹拂过马路,行道树飘送满眼的绿意;安全岛上遍植各色花朵,为城市带来季节更迭的舒爽空气。 今天是沈佩瑜来到“天星银行”上班的第一天。 天星银行是一家美系外商银行,美籍总经理bill极为重视台北分行在亚太地区的业绩排名,才上班第一天,他就仔细而严格地交代沈佩瑜业绩目标,又暗示她在台湾绝对不比纽约轻松。 结束和bill的会谈,沈佩瑜回到位子上,开始整理办公桌,从自己带来的纸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盆非洲堇。 她轻轻拨好叶片,倾下水杯,浇一点水珠到小盆景里,滋润它有些干涸的泥上,再将盆景放在小磁盘上,摆在办公桌靠里边的位置。 “grace,带一盆花来观赏?”身边有人说话。 “vicent,我习惯看点绿色的东西。”她站起身,发现自己比眼前的男人还高,有些不好意思地略为退后一步。在外商银行,即使可以直呼上司的大名,但该有的礼节她还是会注意。 “坐,你坐下来。喜欢这个位子吗?”vicent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就是和气生财那类的人物,或许他的中文名——余有财,更适合他这个人。 “谢谢。”沈佩瑜坐了下来。“这位子不错,可以看到下头的林荫大道。” 余有财笑眯眯地说:“我本来坐这里,不过我们企业金融部成天在外面跑客户,不然就是开会,没空看风景,我想想就搬到后面去,那边空间比较大。” “好可惜。”沈佩瑜低声说著。或许她也会很忙,但如果抬起头来,转个腰身,就能看到蓝天绿树,多少能舒缓工作的压力吧。 “走,你皮包先收好,我带你去认识环境。” “不先看case吗?” “别急,你的名片已经印好了,下午我会带你拜访客户,接下来我保证让你进入最忙碌的状态,所以今天中午以前,还算是你的蜜月期。” 余有财眉眼带笑,语气幽默,稍稍化开沈佩瑜对这个工作环境的陌生感。她点头微笑,收好东西,跟著上司一起去“拜码头”。 走过一个又一个部门,沈佩瑜始终挂著淡淡的微笑。她知道要怎么笑,才能显得有礼貌,又不会太热络;她宁可让别人认为她冷淡,也不想让太多无所谓的男人来扰乱她的生活。 但是,要男人——甚至女人,不注意她也难。 她穿著一套米白色套装,剪裁高雅,裙边轻描几束麦穗,仿佛闻得到秋天的气味;她一双眼眸像是看到无边无际的田野尽头,显得清澈灵动;一头披肩长发又黑 又亮,教人忍不住想轻轻掬起抚弄;更不用说她那清丽的面容,任是谁见了,必然无法移开目光。 “grace,这是出口科。”余有财很热心地介绍,顺便抽空和同事们联络感情。“这是vivian、connie、ste……那个讲电话的是小康,他没有英文名字,大家都叫他小康,是本行难得的年轻帅哥哦。” 一群女孩子嘻嘻喧笑,朝著小康指指点点,沈佩瑜的目光由ste移向小康,他正好放下电话,脸上还余留著笑容,抬起一对浓眉,与她四目相对。 康仲恩! 沈佩瑜全身倏地发寒!是他,没错,那是康仲恩……曾经与她心魂深深缠绵的康仲恩! 多久没见面了?六年?不!是六年半。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她二十岁那年的春天,他离她而去。 康仲恩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一对瞳眸在刹那间变得幽深,但又很快地移开视线。 “你好。”他声音淡淡地。 “嗯。”沈佩瑜笑不出来,神情十分僵硬。 余有财笑说:“作业部门这边几乎是女孩子,咱们小康是万红丛中一点绿,年轻力壮,喊他跑腿搬东西,他都很热心。” 一群女孩子又笑了,好像话题绕著康仲恩打转,大家的工作兴致也提高不少。 沈佩瑜设想过无数重逢的场景,但都远远不及此刻的混乱。 他,依然英俊潇洒,昔日大男孩的开朗笑容,变成今天上班族的制式微笑;时间让女人身心苍老,却让男人更具成熟魅力。 摄为时空已经沉淀一切,她的心早已平静,谁知仅仅是这么一个照面,她努力砌起的心墙完全崩溃。 她再也无法面对康仲恩,转身就走。 余有财正在简述出口科的作业,讲得口沫横飞:“我们也做收单银行,寄到纽约总行……欸?grace,我还没说完呢。” “我了解出口业务。”沈佩瑜毕竟有她自制的功夫,转身说:“我想去看外汇交易室。” “好吧。”余有财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尊重女士的决定。 待他们离开后,所有的女同事丢下工作,忍不住叽哩呱啦聊了起来。 “这个ggrace好跩,她根本就是不屑我们作业部门,只想到交易室看帅哥。” “人家是有背景的千金小姐,当然有她跩的本钱,你没看她全身上下的名牌?差不多是你一个月的薪水喽。” “她到底有什么背景?一进来就是avp?”assistantvicepresident,助理副总裁。 “嘿嘿,我都探到了,她老爸是‘朝阳集团’的大头目,你听过朝阳集团吧?就是股票最近涨得很凶的那支,我两百块买,现在都三百块了,嘻……扯远了,我再跟你说,她大学毕业就去美国,拿到mba后到天星的纽约总行,做了两年后想回台湾,那边的总裁和bill是哥俩好,说一声就把她调回来了。” “咦?我们全球各分行不是人事自主吗?” “bill卖纽约的帐,也卖朝阳集团的帐啊,你别看bill是个老外,他也很懂这套人情世故。” “哼,那是她有一个好爸爸。她怎么不待在她老爸的公司,干嘛出来和我们抢工作?” “谁知道千金小姐的脑袋瓜在想什么?才二十六岁,又是老么,大概是使性子吵著出来吧,等过两天不能吃苦,说辞职就辞职了。” “我看她赶快嫁掉算了,免得在这边惹麻烦,而且她故意装得冷冷的,我说这种闷骚的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了。” “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搞不好会被甩掉。” “呵,当她的男朋友一定很惨,不时要忍受她的小姐脾气,把她侍奉得像公主一样,自己却像个奴隶……不不,像只哈巴狗!”女生们又笑了。 “看在少奋斗二十年的份上,没志气的男人当然要多多忍耐喽。” “小康,你怎么不说话?” “对啊,小康,你觉得她怎样?你们男生会喜欢这种千金小姐吗?” 康仲恩抬起头,仍是挂著那淡淡的笑容。“我在赶件,没空说话。” 他又埋首于工作中,耳边飘过女同事们的八卦流言,悠悠晃晃地,在他心坎点了一下,又飘了出去。 身处女人堆中,他早已练就充耳不闻的功夫,但是此刻,他的心被狂风吹出漩涡,漾出了多年前娇俏纯真的她。 一样的长发、一样的面容,一样在第一眼令他怦然心动,只是—— 人事皆非。 他倾身向前,以手指拨弄桌上非洲董的绿色叶片,软嫩的触感令他觉得舒服,可他又不能太过用力,否则会掐伤了这种娇贵美丽的植物。 第2章 他缩回手,将全副注意力放回工作。 沈佩瑜翻开手上的红色卷宗夹,仔细研读上头的处理说明,轻轻皱拢眉头。 她转向窗外楼下的林荫大道,行道树在冷风中招摇,隔著厚重的玻璃,她似乎也能听到“唰唰”的树叶摩擦声,以及那“呼呼”吼叫的风声。 今年的冬天,来早了。 她合起卷宗夹,决定直接找出口科了解情况。 “ste呢?”她来到出口科,欲找主管。 “ste今天休假,有事吗?”一位女同事代答。 “康仲恩,我找你。”她没有迟疑,立刻转移目标,指向经办人员。 “是“飞龙公司’的出口押汇案?”康仲恩站起身。 “对,我不满意你的处理方式。”她放下卷宗夹,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客户的押汇文件寄丢十天了,为什么还没追回来?” “我们寄件没有错误,是美国的‘xhl快递’送错银行,我每天发电文去催纽约总行,请他们帮忙追查,附件都在里面,也有处理过程的说明。” “我看过了,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找台湾的xhl一起追查?” “我找过,他们也催美国那边去追,今天应该可以把文件送回正确的开状银行。”康仲恩亦是公事公办的报告口气。 “处理得太慢了,飞龙公司的进口商拿不到单据,没办法提货,美国那边要付仓租,台湾这边要付延滞利息,大家都有损失。” “xhl愿意赔偿正常工作天以外的额外支出。” “他们是嘴巴说说,还是诚心诚意?”沈佩瑜面无表情,直视康仲恩说:“请你出具一张正式信函,列出详细金额去跟xhl求偿,我再照会你的主管追踪这件case,我们也好跟飞龙公司有个交代。” 指示完毕,沈佩瑜扬长而去,脚步虽轻盈,却带起一阵飓风。 整个作业部门的女孩子骚动起来,纷纷为康仲恩抱不平。 “什么嘛!她又不是我们主管,凶什么凶?” “她简直来找碴嘛!企金部的人就是这样,趾高气昂的,好像全银行都得听他们讲话。” “没办法,我们天星银行就靠他们出去拉客户,大家才有工作做呀。” “小康,别理grace了,等ste回来,我们集体向她投诉!” “我没事。”康仲恩淡淡笑著,坐了下来。 她的职等比他高,他挨骂是正常的,这不过是工作上的小小插曲。 翻开她丢下的卷宗夹,熟悉的清秀字体跃入眼帘,除了方才所做的指示外,她还写下作业流程的改善建议,看得出她确实有专业素养。 过去,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她竟会成为职场上的女强人;更想不到世界这么小,大学念历史的她和念化工的他,竟然会在一家外商银行再度碰面! 不,他的化工只念了一半,然后他走了,离开学校,离开她…… 他很久没为往事心烦了,今天心情有点不对劲,他想清醒一下。 无视于女同事的关怀目光,他起身走向外面,穿过接待柜台,正欲到大楼后头的阳台透气,他又看到那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她正弯著腰,双手抵在一个大箱子上,吃力地推进企金部的大门里。 记忆里的她,多买了几本书就抱不动,柔嫩的双手也不曾做过粗活;而那时的他,更是对她呵护备至,舍不得让她多费一点力气…… 不想从前了,现在,他只当她是一个需要帮忙的女同事。 沈佩瑜刚刚签收这箱从纽约寄回来的专业书籍和笔记,她都回来上班一个月了,走海运的东西才寄到。 箱子似乎卡住了,她往前查看,原来是地毯接缝处掀了一角。她用手铺平,正待再度推箱子,箱子却飞了起来。 “你?”她吃惊地看康仲恩搬起箱子。 “我帮你搬到办公室。” “不用了。” 康仲恩没有说话,大步跨出,直接踏进企金部的大门。 她只好走到他的前头,领他来到自己的位子。 “放桌子下面就好。” 他轻轻放下,再直起腰身,视线被桌上的一小丛绿意所吸引。 一盆非洲堇。和自己办公桌上的一样品种,也绽放一样的淡紫色花朵,小巧嫩绿的叶片轻柔舒展,像她今天所穿的淡绿套装。 “谢谢你。”沈佩瑜说。 “不客气。”他点个头,声音淡淡地,转身离去。 他就是不回头!沈佩瑜不觉握紧拳头,平静的心情又起了激荡。 “grace,在看小康啊?”余有财走过来,热烈地说:“我就说过他很热心,有事情请他帮忙,他都很乐意的,很有女孩子缘。” “他怎么待在作业部门?通常男生不太愿意做事务性的paperwork。”她轻吐一口气,不著痕迹地问道。 “他大学没毕业,好像也没当兵就进来天星当小弟,听说那时在准备插夜大。过了一年,bill发现他英文很好,工作配合度高,就晋升他为正式行员。” “喔,他现在念夜大吗?” “好像没空念吧。他有时间就拼命赚钱,除了上班以外,假日还去摆地摊、做直销,我就被他推销了预防秃头的洗发精,到现在还是爱用者,更不用说那群女孩子,全部成了小康的死忠客户。” “他家经济情况不好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想趁年轻多赚一点钱,grace,小心他来跟你推销化妆品……”余有财好像想起什么,叫了一声,笑说:“你没机会让他做生意了,他提辞呈了。” “他要辞职?”她来,他就走? “是啊,大概是存够钱了,准备回台中结婚。” “结婚?”沈佩瑜脑袋轰然一声,变得空白。 “他和他女朋友好像交往很久了,感情很好,台北这边很多女同事想追小康,他都不为所动。” “vicent,你知道很多消息?”沈佩瑜不自在地微笑。 “都是听来的啦。每次和那群妹妹吃饭,就陪她们一起八卦喽。”余有财终于发现自己手上还握著一叠资料,赶忙收起笑脸:“对了,grace,我要跟你讨论‘钦佩电子’的联贷案。” “好。” 接下来余有财说些什么,她只断断续续听了片段,找国外资金银行……找国内合作银行……计算成本利率……五十亿元的庞大计画,远远不如康仲恩即将结婚重要。 分手那么久了,他也该寻到理想的对象了,但她呢?仍是形单影只? 好像有一条绳索紧紧地缚住她的心脏,再用力拉扯抽动,将她结疤的伤口撕得鲜血淋漓、痛楚不已! “grace,你怎么了?脸色有点苍白?还是待会儿再跟你讨论?” “没什么,你继续说。” 余有财解释完整个案子的处理重点,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地离开。 沈佩瑜坐在位子上,眼前堆满了英文资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抬眼望向非洲董,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身看外头的天空。 窗外飘过一片落叶,她又是心口一疼。是怎样的强风,才能把叶片吹上十几层的高楼,享受翱翔飞舞的乐趣?可是,当风倏忽消失无踪,叶片从高处摔落地面时,又是怎样的疼痛啊…… 第二章 落叶飘飘,飘回了沈佩瑜十八岁的冬日—— 台北近郊的某育幼院里,广大庭院的一角,有一棵终年常青的大榕树,长长的须根随风轻轻舞动,飘送来远处的笑闹声。 “小芳,你在这里?沈姐姐找了你好久,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玩球?” 沈佩瑜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看到那位坐在大榕树下的小女孩。 “沈姐姐……”小女孩抬起头,满脸泪痕。 “小芳,怎么哭了?”沈佩瑜吓了一跳,陪小女孩坐到大椿树的板根,温言问说:“有什么委屈的事,告诉沈姐姐好吗?” “呜……沈姐姐,他们笑我,笑我妈妈神经病、爸爸会杀人……” “小芳乖,不要哭。”沈佩瑜拿出面纸,轻柔地为小女孩拭泪。“小芳忘了吗?小芳在这里的爸爸是詹神父,你们不都喊他爸爸?还有啊,小芳的妈妈生病了,生病一定要送到医院治疗,所以她不得不离开小芳呀。” “妈妈为什么要生病?”小芳眨著泪眼。 “每个人都会生病,小芳有时候也会感冒啊,要去医生那儿打针。” “妈妈打针不会好吗?” “妈妈的病比较严重,需要时间慢慢疗养。”沈佩瑜摸摸小女孩的头发,柔声笑说:“小芳是个乖女孩,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现在要学会一个人过生活,这里的老师会照顾小芳……” “可是……我好想妈妈……”小芳“哇”地哭了出来。 沈佩瑜心头感到酸楚,泪水涌了上来,十八岁的她都不懂得一个人过生活了,这么小的孩子,她又要如何劝她独立自主? 她搂紧了小女孩说:“小芳,好乖,沈姐姐陪你,想妈妈就哭出来。” “沈姐姐,呜……”小女孩趴到她的膝盖上大哭。 她一面流泪,一面轻轻抚拍小女孩,难得的冬日暖风悠悠吹送。 和风中,似乎飘来某种奇异的温热感觉,她抹抹泪,一回头,看到了他。 康仲恩站在阳光里,挺拔的身材仿佛和天光合而为一,看起来是那么高大,连他身后的大楼也矮了一截,天不再是天,而是他变成了她头顶的一片蓝天。 第3章 他脸上带著一抹很淡的温煦笑容,正静静地看她。 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拿面纸抹了小女孩的脸,低声说:“小芳,来擦擦脸。” “沈姐姐,我想睡觉……”小芳哭累了。 “我抱她回去。” 康仲恩走了过来,蹲下身,轻轻地抱起小女孩,让她趴在他的肩头上。 沈佩瑜再度抹净自己脸上的泪水,也赶忙站了起来,或许是久坐的缘故,她一下子站不稳,身子晃了晃。 “小心。”康仲恩左手抱著小女孩,右手还能用力扶她一把。 “谢谢学长。”她立刻低下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都是大学幼幼社的社员,利用假日课余来育幼院教导小朋友功课,康仲恩是她这一组的组长,她则是最沉默的组员,她不像其他女同学活泼开朗,既会带团康游戏,又会想活动点子,她只会陪心情不好的小朋友聊天。 草坪上孤伶伶地丢了几颗球,空气中仍有欢笑的汗水味道。 “大家都回去了,小朋友也准备吃晚餐了。”康仲恩向她解释。 “学长还没回去?” “我看你不见了,过来找你。” 沈佩瑜又脸红了,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步。 待他们将小芳送回寝室,康仲恩走了出去,在外头和育幼院的老师讲话。 沈佩瑜帮小芳盖好被子,顺手拿起小芳桌上的蜡笔,在纸张画了起来。 她画了两个笑脸,一大一小,大的有卷卷的头发,小的扎了两根辫子,然后两张笑脸手牵手,背后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她在大笑脸的头上写下:“ㄇㄚvㄇㄚˊ”,小笑脸则是“小芳”,她又在右下角画了一个长头发的笑脸,正在开心地拍拍手。 她本来想写下“沈姐姐”,但继而一笑,小芳应该看得懂她的意思吧? “学妹,你画得很可爱。”背后蓦然传来康仲恩的声音。 她脸颊顿时红得像画纸上的太阳,赶忙收拾好蜡笔,再跟育幼院的老师道别,随康仲恩离开大楼。 夕阳西下,火红带金的暮色烧得她全身发烫。 她从来不敢奢望和学长走在一起。康仲恩念化工系二年级,是幼幼社里最耀眼的风云人物,言行举止远比同龄男生成熟稳重,跟那些把到育幼院教功课当作行善的大学生相比,他对幼幼社的活动显得十分认真。 “我刚刚和吴老师聊过,她会注意小朋友的言行,避免再造成小芳的伤害。” “其实他们老师很用心,可是像小芳,她刚来这里没多久,把老师当做是学校的老师,不敢跟她们说心事,所以老师没办法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外面来的大哥哥、大姐姐反而比较能亲近小孩。”沈佩瑜很努力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仍是低头走路。 “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打算在干部会议提议,请儿童心理专家来幼幼社做演讲,教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更懂得去了解小朋友。” “学长安排活动,我一定会参加……我去搭公车了,学长再见。” 走出育幼院大门,沈佩瑜很礼貌地道别。 “我有机车,我载你回去。”康仲恩马上说。 “我……我后天要交报告,我……我要去学校图书馆……” “正好我也要赶作业,那我请你吃晚饭,再一起去图书馆。” “我……”沈佩瑜口吃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机车在这边。”康仲恩带她来到围墙外停放机车的地方。 她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如何拒绝。她从来没有坐过机车、从来没有和男生一起念书、从来没有心跳这么剧烈…… “你先坐上来。”康仲恩已经坐在机车上面,放柔了声音,以一双深邃的眼眸锁住惊慌羞怯的她。 “谢谢。” 她怯怯地跨坐到机车后座,双手双脚不知往哪里摆,僵硬地坐著。 “你的脚踩在踏板上,手抱住我的腰。” “喔。”她循著他的指示,将脚掌踩稳踏板,再将双手慢慢地、轻轻地、摸索地伸向前,环住他的腰身。 蓦地,她的手掌被抓在一双更热、更大、更厚实的手掌里。 “佩瑜……”他低声唤她的名字,轻柔地摩挲她的指头。 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他背部一起一伏,也听到他长长的一个深呼吸。 夕阳余晖映照在两人身上,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转身看她,只是不断摩挲她的手,像是宝贝什么东西似的,温柔而细腻地抚过她每根手指。 她说不出话来,他的热度流遍她全身,有如他以那双温柔的手,抚平她剧烈乱跳的心脏,再深深地驻进她的心底。 摩挲良久,夕阳在墙上拉出他们的影子,他终于放开她的手,骑车离去。 约会的第一晚,他就吻了她,两人正式坠入情网。 恋爱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年轻的校园情侣没有太多烦忧,他们一起念书、一起参加活动,去看山上的浮云、听林间的风声、走湿软的乡间小路,发现盆栽上的初生绿芽,拿望远镜观察树梢的蓝鹊……他的喜欢,就是她的喜欢;而她的欢欣雀跃,也成了他脸上更温柔的微笑…… 这天晚上,他们结束幼幼社的会员大会,康仲恩和几个干部留下来讨论事情,她站在活动中心外面等他。 “沈佩瑜,你在等康仲恩?”三个同社团的女孩子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沈佩瑜红了脸,轻轻点头。她一向不擅和人相处,微笑就是她的语言。 “沈佩瑜谈恋爱就是不一样,容光焕发哦,你头发去哪家名店平板烫的?烫得又直又亮,我也想去烫。” “我没有烫过头发。” “没烫过?”女孩们不信地用手摸一摸。“还真是天生丽质呢,难怪我们仰慕的康仲恩对你一见钟情,你也为他买了不少漂亮的衣服吧?”大家说著,又俯身拉了沈佩瑜的雪纺纱长裙。 “沈佩瑜,你这个prada背包多少钱?”另一个女生问说。 “一万二。”沈佩瑜如实回答。那是姊姊不要,给她的。 “哇!”三个女生齐声尖叫。“我只买得起一百二的地摊货!” “听说你爸爸是朝阳集团的董事长,前几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你坐一部宾士来上课?” “那天刚好我爸爸到附近拜访朋友,叫我坐他的车,平常我……” “哎哟!沈佩瑜是千金小姐,出门都有司机接送,哪像我们要辛辛苦苦挤公车?”三个女生齐声怨叹。 沈佩瑜还没说出自己也搭公车,又有人兴奋地问了下去:“你们千金小姐一定有很多社交场合喽?你有没有认识很多小开?说不定你爸妈已经帮你安排好婚事,你一毕业就结婚当少奶奶了。” “沈佩瑜还是在家当千金小姐啦,她家家大业大,康仲恩学化工的,岳父随便给他一间关系企业,他就做得吓吓叫了。” “哦!想不到康仲恩这么幸运,找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还可以少奋斗二十年……沈佩瑜,将来我们毕业找不到工作的话,可要麻烦你爸爸帮忙了。” “我……” 沈佩瑜隐约觉得她们话中带刺,却又不懂得如何应付,正好看到康仲恩和一群人走过来,赶忙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啊,学长来了!不打扰你们了。”三个女孩子很有默契,摆摆手说再见。 “仲恩!”沈佩瑜迎上他的手,与他紧紧交握,脸颊泛起红晕。 康仲恩逸起一抹微笑,轻轻搂抱她的身子,像是给与她一个亲密的招呼;她特别喜欢那一瞬间的温热感觉,也特别留恋他眼眸里的柔情。 春天的夜风微薰,带点热气,他们牵手漫步在校园里。 “仲恩?你们决定暑期营的地点了吗?” “佩瑜,我告诉过你,我爸爸有一家塑胶工厂。”康仲恩捏紧她的手掌,没有回答她的话。 “嗯。”沈佩瑜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神情有些异样。 “我爸爸的工厂不大,五十名员工,做上游原料加工,我和哥哥从小的志愿就是到爸爸的工厂上班。哥哥不喜欢物理化学,所以他念了五专会计科,现在在公司做财务;我以化工系为第一志愿,毕业后回去做研发和生产,我们兄弟俩要帮爸爸把事业发扬光大。”康仲恩信心满满地陈述他的抱负。 “这样很好。”她爱他的柔情,也爱看他的自信豪情。 “佩瑜!”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她。“将来,你愿意跟我回台中,陪我一起打拼事业吗?” “我……”她有一万个愿意,却是羞红了脸,只好轻轻地点了头。 “小瑜!”他也不管就在校门口,立刻抱紧了她,亲吻她的额头,满足地喟叹一声:“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低声说,头脸全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 脚踏车穿梭而过,口哨声响起,有人嘻嘻偷笑,全然没有影响到他们。 在静静的拥抱里,他们心意交流,无言地许下了天长地久。 还是一部驶出校门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他们,康仲恩放开她的身子,微笑拉起她的手。“今天晚上,到我那边?” 沈佩瑜脸颊晕红,声音几不可辨:“我爸妈去看美国的分公司了,我跟李嫂说,今天要去孟诗雯她家编班刊。” “佩瑜,你跟我在一起,也学会说谎了?” “都是你——”她想到彼此生涩的第一次,简直羞得想跑开,但他手指紧紧交握住她的,她跑不开,更愿永永远远地让他牵手。 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套房里,年轻的躯体互相探索、爱抚、缠绵,他时而激烈、时而温柔:她随他在满天星斗下飞奔,只想向天地大声宣布,太阳月亮都不再重要,只有仲恩才是她的一切:他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的唯一…… 激情过后,她枕在他的臂弯里,很疲倦、也很舒服地睡著了。 第4章 原有的甜蜜夜晚,却因纠缠她多年的梦魇而变色。 “你生不出儿子,不要再生了嘛!把身体都搞坏了,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哪个大老板不养细姨?谁教人家会生儿子,你不会生!” 这是她那位威严的总裁爸爸,正在大声斥责她的亲妈妈,幼小的她则是抱著洋娃娃,吓得躲在床底下,簌簌发抖。 “死囝仔!死查某囝仔!你为什么不是男的?”妈妈将她拖了出来,拼命甩她巴掌,拿衣架打她的小屁股,狠狠地抽、重重地打,脸孔扭曲地大骂:“你三个姊姊都十几岁了,我冒著高龄产妇的危险,就是指望你帮我出口气,偏偏你少了一块肉,害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留你干什么?打死了干净,打死你!打死你!” 好痛!她全身都好痛!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但她知道,她好痛,她不会反抗,只会抱紧洋娃娃号哭,可是哭得愈大声,妈妈打得更用力,眼前白茫茫的,她被打到地上,爬不起来,哭不出声,痛得全身都要裂开了…… “啊——”她惊叫醒来,四周一片黑暗,不知身在何处。 窗帘缝隙透出亮光,她跑下床,“唰”地拉开窗帘,极目望向外面墨青的夜色。 梦境如影绘绘,她无法克制震撼的情绪,只能抓紧窗帘,不断地哭泣颤抖。 “佩瑜!佩瑜!你怎么了?作恶梦了?”康仲恩被她惊醒,冲上前抱紧她。 “我妈妈打我……好痛……” “是这个妈妈?” “亲妈妈……生我的妈妈,她不喜欢我……我是多余的……”她泣不成声,泪水滚滚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泪水的热度灼痛了康仲恩的心。他听她说过亲妈妈的事,那是一个幽怨、忿怒、忍受丈夫背叛、后来因乳癌而郁郁以终的妇人。 他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恐惧的小小心灵,他心疼地扳开她攥紧窗帘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拉下她僵直的手臂,再度拥紧她,将她按入他的胸膛里。 “你亲妈妈死了,她不会再打你了,你不要怕。” “可是……可是我会梦见她,没有人救我……”她仍是无法遏抑地发抖。 “佩瑜,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不会再有人打你、骂你。” “不会吗?可是……他们不骂我,也不喜欢我……爸爸只想赚钱,这个妈妈只喜欢买珠宝,哥哥嫂嫂姊姊和姊夫见面就要斗嘴,他们都想要爸爸的公司,我是多出来的……从小就没人注意我,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她泪流不止,低低诉说她多年的孤寂和无助。 “佩瑜,你还有我啊。”他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他。 沈佩瑜泪眼模糊,看不到他的忧心,只是更脆弱地哭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没有人会喜欢我……” “佩瑜,你忘了我爱你吗?”他心急地说。 “我不值得你爱,除了我爸爸有钱,我还有什么好?”她还是猛摇头。 “我不会因为你爸爸有钱而爱你。”康仲恩捧起她的脸蛋,让彼此的眼眸深深相对,一字一句地说出肺腑之言:“佩瑜,也许你不懂很多事情,但是你懂得‘爱’,这就足够了。你会关心失去父母的小朋友,也会仔细照顾小植物发芽,很多很多的小事情,让我看到了你最单纯的爱,就是因为你的爱,我才懂得去爱——爱一个值得我爱的女孩子。” “仲恩……”她泪水缓缓滑过脸颊,掉进他的掌心里。 “佩瑜,我爱你,永永远远爱你。”他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眸子里尽是浓浓的疼惜,声音柔和得融进了她的心底。 “永永远远?”她望著他深邃的眼眸,只能痴呆地复述他的话。 他直接吻走她的泪珠,一点一点地熨干她的泪痕,那温热的亲吻慢慢滑移而下,轻柔地启开她的唇瓣,触寻她柔软的舌尖,如春风拂过新芽,带来温柔的雨露,滋润了她这株孤单的小幼苗。 爱情的大树也在生长,绿荫扩展开来,为一对年轻恋人遮挡酷热和寒风。 她环住他坚强的臂膀,忘记孤寂,心魂深深陷入了他的亲吻里。 “仲恩,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长吻乍歇,她还是怯声问道。 “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作恶梦。” 他笑意温柔,带著不容忽视的沉稳,彼此的双手紧紧互握。 在那一刹那,她明白,她再也离不开康仲恩,永永远远都离不开了。 任何如胶似漆的形容词都不足以说明他们相爱的程度,沈佩瑜全心依赖康仲恩,他亦将她捧在手掌心里呵护。她下课了,他会来接她;肚子饿了,他会张罗吃饭;到了她不得不回家的时刻,他会送她到她家豪厦的路口,坐在机车上,远远地目送她走进警卫森严的大门。 直到沈佩瑜大二上学期的圣诞节假期,康仲恩才带她回台中见父母。 康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她一一准备了礼物。 “哇!这是……”嫂嫂王燕玲穿著孕妇装,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她惊喜地拿出一套法国品牌的化妆组合,光看精美的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 哥哥康伯恩带著微笑,翻看他的皮件组,全是真皮的皮带和皮夹。 康妈妈细看手上的精致木盒,里面是一串高雅的珍珠项练和一对珍珠耳环。 康爸爸拿起放在缎面小盒里的瑞士手表,对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和蔼地笑说:“|奇+_+书*_*网|佩瑜,谢谢你送给我们的礼物。” “哪里。”沈佩瑜不好意思低下头。 康爸爸又问:“我听仲恩说,你家也是开公司的?朝阳集团规模很大呢。” 沈佩瑜低声说:“我不太了解我爸爸公司的情况,好像满复杂的。” 康妈妈好意帮她解说:“佩瑜还是学生,也许你以后毕业进公司就懂了。” 沈佩瑜看康仲恩一眼,羞涩地摇摇头:“我不会进我爸爸的公司。” 王燕玲赶忙追问:“朝阳集团?好像有听说过?” 康伯恩从茶几下拿出报纸,翻到证券行情表,给老婆看朝阳集团的股价。 “我的天!”王燕玲惊呼说:“仲恩,我看你比你哥哥厉害多了,将来可以少奋斗二十年,总比待在这间小塑胶工厂有前途。” 康家父母不动声色,康伯恩则是抓起老婆的手,笑眯眯地说:“孕妇要多多运动,我带你去散步。” 待这对年轻夫妻离开后,康爸爸和康妈妈又和沈佩瑜话了一会儿家常。 康仲恩始终沉默不语,康爸爸看了儿子一眼。“你们聊聊,我过去工厂看看加班的情况,半个钟头回来正好吃饭吧?” “差不多。”康妈妈也微笑起身。“我去厨房准备晚餐。佩瑜,你坐,我来忙就可以了。仲恩,帮佩瑜倒汽水喝。” 等到确定两位长辈离开客厅,沈佩瑜终于松了一口气。 “仲恩,我好紧张耶,你怎么不帮我讲几句话?” “你送的礼物太贵重了,你只是一个大学生。”康仲恩声音没有多大起伏。 “我……我想是第一次见面,我跟我大姊借了百货公司贵宾卡。” “佩瑜,你知道我很介意别人那套‘少奋斗二十年’的说法。” “我知道。” 沈佩瑜不安地捏住牛仔布背包,有一回社团朋友意有所指,笑谈少奋斗二十年的事情,康仲恩立刻变得沉默,那是她首度察觉他很少显露出来的傲气,也是初次感受到某种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换掉妈妈和姊姊给她的名牌衣服、鞋子、背包,请高中好友兼大学同学孟诗雯带她去平价服饰店,学会了买便宜又好穿的纯棉t恤和牛仔裤。 她很努力地为康仲恩做改变,但是无法改变的是她的出身。 “仲恩,你……不高兴?”她怯怯地低下头,实在无法了解他的“个性”。 “我没有。你喝杯汽水吧。”康仲恩为她的水杯添满汽水。 “我也有礼物给你。”她按住背包。 康仲恩打开电视机,拿起水果盘,一块一块叉著吃苹果。 沈佩瑜急得想哭。仲恩怎么不理她了?她没了孟诗雯,只会到百货公司买东西,而且她想给康爸爸康妈妈一个好印象,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几乎快把背包压扁了,心中的压力继续膨胀,几乎让她窒息。 “你送我什么礼物?”康仲恩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掌,一如以往,很温柔地摩挲她的手背和指头。 她的呼吸顿时畅通,差点滚出眼眶的泪珠吞了回去,忧虑全消。 “这个!”她打开背包,递出一个塑胶袋。 没有华丽的包装,也不是贵重的精品,康仲恩从塑胶袋拿出一条鹅黄色的毛线围巾,触感柔和,色泽明亮,整条围巾有著不同的勾针花样,两端垂下长长的流苏,带点浪漫气息,在流苏上方则是细心地织进两组咖啡色的英文字。 “je,仲恩?py,佩瑜?”康仲恩逸出温柔的微笑。 “嗯!”沈佩瑜将围巾两端拉拢,让彼此名宇的英文缩写并排在一起。 “你自己打的毛线?” “嗯!” “我很喜欢。”康仲恩望著她娇羞的眼眸,直接围上围巾。 “仲恩……”沈佩瑜开心地帮他整理围巾,笑意欣喜而甜美。 她的笑,让他重新看到她的天真纯美,以深深的长吻化开彼此的疑虑。 生命有变数,无忧的青春总会曝晒在现实的考验下。 事情发生在沈佩瑜二十岁的春天…… 康仲恩父亲的塑胶工厂发生大爆炸,情况严重到地方首长出面巡视关切,两名工人死亡,康爸爸则是重伤住院,康仲恩一接到消息,立刻赶回台中。 第5章 沈佩瑜在台北著急、担忧,又接不到康仲恩的电话,决定只身南下。 在医院里,她看到疲惫忙碌的他,他和哥哥康伯恩忙进忙出,处理善后,又要留心父亲的伤势;他也看到了她,却是没时间理会她,只叫她赶快回家。 她默默地坐在加护病房外面的等候室,她帮不了什么忙,但她可以陪伴他。 有时候坐得累了,一觉醒来,身上覆盖著他的运动外套,她会珍重地折好外套,再紧紧地抱在胸前,细细体会他的柔情。 过了两天,混乱的局面似乎稍微平静下来,康仲恩坐在她身边,疲倦地睡著了,她将外套盖在他身上,轻轻抚平他散乱的头发。 她到医院外面转了一圈,提回好几袋沉重的东西,吃力地爬上楼梯,喘吁吁地回到等候室。 康仲恩已经醒来,眉头紧锁,双手紧捏外套,好像在低头沉思。 “仲恩,我买一些东西来了,这个便当给你吃。” “我不饿。”他一脸憔悴,从沉思里回过神,没有看她。“我叫你回台北,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我想陪你,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想帮帮忙。” “你在这里没有帮助,我还得分心照顾你,你只会让我心烦。” 她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知道自己是温室花朵,什么也不懂,正因为如此,他向来对她百般呵护照顾,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可是今天他怎么了? 是他心情不好吧?她克制住泪水,很努力地微笑说:“仲恩,你别烦,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专心陪你爸爸和妈妈。对了,这收据你先收好,刚刚你睡觉的时候,护士小姐要我先去缴钱,我帮你缴好了。” 他拿过收据,盯著上头的五位数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会还你。” “别急,以后再说,一点点钱而已。”她语气尽量温和。 “一点点钱?”他的声音提高了。“你那天半夜怎么来台中的?” 她被他犀利的语气吓到,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温柔体贴的康仲恩,她好像面对一位陌生人,接受一连串严厉的审判。 “我……我本来要搭国光号,可是车子刚刚开走,还要等一个钟头,后来有一个计程车司机跟我说,他可以载我,只要五千块……” “只要五千块?”他深邃的眼眸十分复杂,里面的漩涡搅得她晕眩。“我都叫你不要来了,你一个女孩子,半夜坐计程车跑到台中?” “其实那个司机很好心的,他也是出来赚钱养家……” 他深深地看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情非常深沉,一点也不像个二十一岁的大男孩。“你知不知道,早产儿保温箱一天要一万块?我嫂嫂在这个节骨眼早产,我们全家都不想放弃孩子,可是我们没有钱去支撑孩子的生命……” 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前,她不了解何谓贫穷,她有一张提款卡,里面有一个大学生花不完的钱,她以为只要把卡片插入提款机,一切事情都可以解决。 “我……我不知道……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再去领。”她的声音颤抖。 “我不拿你家的钱!” “这不是我家的钱。”她哽著泪水,很努力地说明:“这是从小到大,我爸爸 给我的压岁钱、零用钱、学杂费,这是爸爸给女儿的爱心……” “你不是说你爸爸根本不理你,什么时候又有爱心了?” “我……”她只是想找个说词,她不愿见他们全家陷入绝境啊! 她忽然想到前几天,爸爸的秘书给她的一张支票,这是秘书特别提醒忙碌的总裁爸爸,要他记得送女儿一份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她慌张地翻寻背包,战战兢兢地从笔记本拿出一张折叠妥当的支票。 金额壹百万元整。相对于他家工厂爆炸的钜额损失,虽然只是一个小数目,但多多少少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吧? “仲恩,你拿去用。” “这是什么?”他看了一眼。 “我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你先拿去用,我再回去找我爸爸想办法。” “沈佩瑜!”他忽地站起身,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忿怒:“你要我说几次才听得懂?我不用你|奇+_+书*_*网|家的钱!你以为你家有钱,就可以大声讲话,像施舍乞丐似的洒钱吗?财大气粗就了不起吗?我家自己有工厂,从来就不想跟你爸爸的公司扯上关系,早知道你是朝阳集团的千金小姐,我说什么也不会追你了!” “仲恩……”她震骇地定住在座位上,惊愕莫名的眼泪一颗颗掉下。 仲恩骂她?吼她?狂风暴雨袭来,她根本无力招架。 “你看你,你买了什么东西?”他用力扯开塑胶袋:“婴儿奶粉?早产儿能喝奶粉吗?肉松罐头?我爸爸插了呼吸管,连流质食物都灌不进去,你叫他吃这个?毛巾牙刷?你买了这些,不懂得买香皂牙膏吗?还有,这是什么?八卦杂志?我还有心情看这种东西嚼?我妈妈有心脏病,她哭了晕、醒了又哭。心脏停了两次,现在我阿姨在病房照顾她;哥哥在外面跟人家赔罪谈赔偿,你这个千金小姐什么都不懂,就只会来烦我吗?” 他每说一样,就扔一样东西到椅子上,发出各种尖锐的声响,令等候室其他的病患家属为之侧目。 她呆呆地看著他粗鲁的动作,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她爱的康仲恩,也不是包容疼惜她的康仲恩;与她相拥而眠的康仲恩哪里去了?或者……他忍耐她的单纯无知很久了? 他最后扔出一小团东西:“你就只会吃奶酥面包?吃得饱吗?” “我……我……买错了,你需要什么,我……我再去买。”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需要的是,请你回家!” “我……我……可以帮忙照顾你妈妈……” “你行吗?还不回去?” “我……那那……我们……我们说暑假要去美国游学,要办证件……” “沈佩瑜,你——” 她看到他攒得死紧的拳头,好怕他会一拳挥来,吓得抬起头来看他。 四目相对,泪水迷蒙里,她看到一双疲惫至极的眼眸。 “我请你回台北,好不好?我真的没有心力照顾你。” “好……我回去。”她咬紧唇瓣。她会听他的话,她一向唯他是从,只要他不再生气;只要她不让他心烦,她会听话的。她怯怯地递出支票:“仲恩,这个你先拿去……” “我不要!”他大手一挥,打掉支票。 支票飞了出去,强劲的力道让这张薄纸打了个圈,再笔直地掉落地面。 她的心也飘落在地,碎了。 捡起支票,她没有勇气再看他,抓起背包就跑,医院到处都是人,连厕所也有人在排队,她该到哪里躲避生命中最残酷的暴风雨呢? 来到无人的楼梯间,她坐到转角处,就像童年里每个孤独的夜晚,自然而然蜷缩起身子,埋首任泪水奔流。 “佩瑜,对不起。”有个声音响起。 她以为是仲恩,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却是跟他声音很像的哥哥,康伯恩。 “康大哥……我……我只是想帮忙……” “我知道,刚刚我才回来,有人跟我说仲恩在发脾气。我知道他累了,佩瑜,你不要生气,过几天没事了,我会叫他跟你道歉。” “我不会跟他生气,我会回台北……康大哥,我,这个支票……”支票还捏在她手里,她好怕康大哥也会打掉它。 康伯恩接了过去,翻看了一下,语气柔和地说:“这样吧,当做是先借我们,如果没用到的话,我再还你,好吗?” “好!”她收止泪水。 “还好这张没有禁背,来,你在后面背书。” “背书?要背什么书?我们大二没国文课,我没有背书。” “嗳!佩瑜!”康伯恩笑容温煦,像是跟小妹妹讲话似的说:“背书就是签名,你看,这支票的受款人是你,你必需签个名,这才能转让出去。” “好,我来签名。” 签好名,康伯恩收起支票,微笑说:“我送你下楼,你回台北好好休息,我再叫仲恩跟你联络,不用为我们担心,黑暗总会过去的。” “嗯。”她抹抹泪,用力点头,感觉不再那么难受了,也努力扯出笑容。“康大哥,你女儿还好吗?” “我早上去看过了,很稳定,谢谢你的关心,等这两天忙完了,就要报户口。对了,你念文学院的,帮康大哥想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沈佩瑜想了一下。“黑暗会过去……太阳会出来……破晓时刻……生命像彩虹一样美丽,康大哥,‘晓’‘虹’两个字好不好?” “很好啊!燕玲也一定同意这个名字。”康伯恩显得很高兴。 两人边说边走下楼梯,来到一楼大堂,沈佩瑜竟然看到一身珠光宝气的继母站在那儿,拉著志工服务人员大嚷。 “妈!你怎么在这儿?”她跑了过去。 “哎哟,佩瑜啊!总算找到你了,老李差点找到医院的太平间去了。你跑哪里去了?还好你昨天打电话回来是你四姊接的,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你不顾脸面,跑到台中找男生,他一定气炸了,又要怪我不懂管教女儿了!” “仲恩他家出事……” “我知道,就是每天用机车载你回来的那个男生嘛,我管是谁家出事,你昨天没去考试,你同学打电话来问,我还打电话请教授给你补考。佩瑜,妈妈是用心良苦啊,你要知道妈妈栽培你的苦心,你好好把大学念毕业,我帮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你嫁得好,爸爸妈妈颜面也有光。 第6章 走走!别发呆了,妈妈带你回台北。” 她让继母拉著,回过头,以眼神和康伯恩道别,他则是点头示意。 期中考一拖就是两个星期,她找孟诗雯陪她温书,以极大的定力捱过每一天,等待房中的电话响起,也等待黑暗过去。 康仲恩一直没有打电话来,她等到害怕、心冷。 她终于打电话到他家,却是不通的嘟嘟声,她这才记得和工厂相接的住家也烧光了,那么,仲恩全家要住哪儿呢? 她又打到医院,却是得到令她震惊的讯息,康爸爸在她回到台北的第二天,三度灼伤并发败血,死了。 她全身冰冷,泪水不可遏抑地掉了下来……和蔼亲切的康爸爸死了? 面对家变,仲恩该有多么悲痛啊?而她却不能为他分担一点点的痛苦? 借口参加系上活动,孟诗雯带她到台中,她们在医院转了一圈,没有人知道康家人到哪里去了,甚至康伯恩早产的女儿也出院了;后来是婴儿室的一个小护士看她哭得伤心,偷偷查了资料,给的却是她早已知道的康家地址。 她们还是来到烧成废墟的地方,夕阳西下,红光照在焦黑的墙壁上,怵目惊心,被爆炸威力掀翻的铁皮屋顶掉在一旁,狰狞地重现当时的恐怖情景。 一个欧巴桑骑脚踏车经过,停了下来:“小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孟诗雯问:“请问一下,你知道原来住这里的人搬到哪里了?” “不知道耶,可能去租房子了,可怜喔,烧了了,人拢死去了。” “那你知道他们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不知道耶,平常还有看到人在走动,一出事全部走了了,听说他们要赔人家,打算把这块地卖掉……咦,小姐,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他们家的朋友。欧巴桑,我留个电话,如果你看到他们家有人回来,请他打这支电话,麻烦你。” 沈佩瑜全让孟诗雯出面,她失了神,只能呆呆地望著犹有焦味的泥土。 “诗雯,仲恩跟我说,等他退伍后,我们就结婚,他会带我回到台中,让我当个工厂小开的小老板娘……” “我们回去吧,回家等电话。再说,学长总要回学校。” 结果,她从春天等到夏天,康仲恩始终没有回来;学期结束,公布栏贴出康仲恩因缺考造成学业成绩不及格超过二分之一的退学通知单。 她拖了孟诗雯,发狂地赶到台中,站在整理干净的土地上,四周荒凉,新生的野草迎风摇曳,仍然没有人影。 她的心空空洞洞的,仲恩走了,把她的心也剜走了。 “哪里去了?诗雯,他到哪里去了?”她声音空洞地问著。 “唉!” “我给他支票,他骂我;我要找我爸爸帮他,他跟我翻脸……连康大哥也不见了,他们是存心躲我……” “不要想太多,或许他们要躲避债务。” “我可以帮他呀!诗雯,千金小姐不对吗?我生长在有钱人家,是我的错吗?你告诉我啊!” “唉!你是最不像千金小姐的千金小姐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买错东西,他不高兴就不理我了吗?” “佩瑜,你不要自责,他的生气完全没有道理。” “我是不懂事,可是我爱他呀,我可以学、我也可以改进,他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佩瑜……” “我人都可以给他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我的钱就是他的钱,如果他自尊心那么强,以后赚钱再还我呀,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见了?大学也不念了,都大三了……”她泪下如雨,泣不成声。 孟诗雯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能搂住哭到虚脱的她。 夕阳如血,她心里剜出的伤口,也是一滴滴地淌出鲜血,流了好多年,她终于封缄伤口,重新补缀起破碎的心。 第三章 时光继续往前走,不曾停下脚步回顾过往,一眨眼,沈佩瑜回台湾进入天星银行,已经两年了。 一片枯叶摇摇摆摆地飘落沈佩瑜面前,她好奇地捡起来。在这片没有树木的青青草原上,是从哪里飘来的落叶呢? “你在捡什么?”身旁的男士问她。 “一片叶子。”她顺手丢开叶子,挽住庄彦隆的手臂。 天凉好个秋,高山上的日光温暖宜人,他们走在清境农场的青青草原上。 “grace,我们交往快半年了。”庄彦隆轻拍她的手背,以感性的声调说:“是不是该准备结婚了?”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恍惚感觉,年纪到了,是该结婚了。 庄彦隆是一家工程顾问公司的老板,有车子、有房子、有存款:她不是要找一个多金的男人,而是这个男人不会因为她爸爸的朝阳集团而追求她,更不会为了维护男人尊严,不屑她过度优越的家庭背景而离去。 “彦隆,我不想住你现在的房子,有她的味道。” “没问题!我们有空就去看房子,我知道你喜欢布置一个温馨的家。”庄彦隆像个年轻男孩,神采飞扬地计画未来:“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客厅可别用粉红色,主卧房是可以啦,至于儿童房,小威是男生……” “小威跟我们一起住?”小威是庄彦隆的七岁儿子。 “以后小威有新妈妈了,我总不能把他丢给我爸爸妈妈,小孩子需要正常的家庭成长……” “我不会照顾小孩。” 庄彦隆以为她不想当老妈子:“放心,我用我爸爸的名义申请个菲佣,你不必照顾小威的生活起居,我只是让我们三个人有个完整的家。” “你是为小威娶个后母,还是因为爱我而娶我?”沈佩瑜抬起头看他。 “我当然是爱你了。”他温柔地轻拢她的长发,很认真地看她:“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小威他妈妈就是太强悍了,女人个性不能太强……” “别说了!”沈佩瑜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 凉风吹来,绿草青青,走在其中,像是徜佯在一片绿色大海,不远处有一群白绵羊咩咩奔跑,青翠峰峦围绕四周,美丽山景令人心旷神怡。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在这么美好的地方生气,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 “grace,你怎么了?”庄彦隆拉住她。“我发誓不提她了,你不要生气。” “把小威还给他妈妈。你要孩子,我可以生。” “这怎么成?小威也是我的骨肉啊,他是庄家的长孙,我爸爸妈妈最疼爱的金孙,怎能还给那个女人?她要打抚养权官司,我就跟她斗到底。” “小威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而且她一直当家庭主妇,亲自带大小威,母子的感情很好,而小威对我很排斥,我不认为我可以取代他妈妈。” “grace,我只求你有一点点耐心,我们也需要一点点的时间,你都可以去老人院照顾不相干的老人,为什么不能为我的孩子付出爱心?” “‘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grace,你能把爱我的心分一些给小威吗?”庄彦隆按住她的肩头,神色显得焦躁。 “我试过,但是他不要。”沈佩瑜想到那孩子的敌视眼神,顿觉十分挫败,无助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彦隆,你有没有了解过,我要的只是一份完整的爱情空间?只有你和我,没有别人,我为你生下我们的孩子……” “小威怎么办?”他放开了她,语气平板。 “小威属于他妈妈。” 庄彦隆脸色凝结,转过身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包烟,不发一语地点上。 闻到刺鼻的烟草味,沈佩瑜的心被刺痛了。她只是陈述她的想法,为何他不尝试了解,反而以冷漠来回应她? 她尚且像个婴儿渴求爱的滋润,他能不能不要需索太多啊? 她仰起头,看到一轮早升的惨白月亮,在蓝蓝的晴空下,显得孤独而冷清。 快黄昏了,她的心情也变得灰暗。 她直接走下斜坡阶梯,不管彦隆有没有跟上来,她就走自己的路。 离开草原,经过卖土产的商家,走上公路,在这个非假日的傍晚,来往车辆不多,她尽可以走得轻松,但她的脚步就是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传来煞车声,庄彦隆打开车门,以命令的口气说:“上来!” 她茫茫然上车,回到他们今晚投宿的民宿“缘山居”。 山里的夜色特别暗沉,望出落地窗,灰蒙蒙的浓雾掩盖住一切。 沈佩瑜蜷缩在沙发,无意识地转过几个电视台,将音量调到最小,看电视上的人物说出无声而空洞的话。 时间亦是空洞地溜过,她的心被丢在某个空洞的角落里。 手机响起,从吃完晚饭就开始睡觉的庄彦隆醒来,睡眼惺忪地说:“grace,帮我接。” “自己接。” 唉!还在发小姐脾气?庄彦隆伸手在床头摸了摸,抓到了手机。 “妈,你们回来了……对,我在清境农场……什么?”他睡意全消,整个人跳了起来,在房间定来走去:“她带走小威?姊姊怎么看小孩的……什么时候……可恶!我马上去屏东找她……好了好了,我明天就带小威回台北。” 讲完电话,庄彦隆脸色铁青,“啪”地一声,用力合起手机盖。 “彦隆?”沈佩瑜猜到怎么一回事,不安地问道。 “grace,收拾东西,我要去一趟屏东。”庄彦隆一边说著,一边将她放在桌上的化妆包扫进旅行袋,急促地说:“那个贱女人! 第7章 她趁我爸妈还没回来,我们又出来度假,竟然帮小威办转学,我姊姊晚上去安亲班接人,这才发现人丢了,他妈的!她一定带他回屏东娘家了,我这就去要人!” 沈佩瑜想也不想,扯住她的旅行袋:“你不要走!” “我一定得赶去,法院都还没判出来,她竟敢抢走小孩!” “彦隆,我们好不容易凑出时间在一起,你不要……” “你快换衣服,算了,穿这套休闲服也没关系,再加一件外套。”他顺手将她的外套丢进她怀里。“我载你到埔里,你自己找车子回台北,以后我们再找时间出来。” “九点多了,你到屏东都半夜两三点了,改天再去行吗?” “我就是要半夜找人,不然等到天一亮,她又不知道把小威藏到哪里去,她那个恶劣个性我还不了解吗?快点,去穿鞋子。”庄彦隆动作很快,说完话时已经穿好鞋袜,拎起他那包尚未打开的旅行袋。 “我不走。”她抢回她自己的旅行袋,声音有些颤抖。 “你别闹了,你现在不跟我走,明天你要怎么下山?”他又要扯回来。 “那你不要走呀,让小威跟他妈妈在一起几天,有什么关系?你既然打算跟我结婚,我难道不比小威重要吗?” “开玩笑!小威是我的儿子,你不能将心比心,体会我当爸爸的心情吗?”庄彦隆开门走了出去。 沈佩瑜激动地说:“我可以体会!可是你又体会到我的心情吗?” “去拿你的行李!我去checkout!”他直接大步往前走。 “我不拿,我要你留下来!不能说走就走!”她又追上去。 缘山居民宿规模不大,短短的二楼走廊一下子就到楼梯口,庄彦隆转头大声吼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烦我!在我发动车子以前,我要看到你穿好衣服、拿著行李等我!” 望著那张凶恶扭曲的脸孔,听到令人胆战的忿怒声音,沈佩瑜不寒而栗,心底的创疤隐隐作痛,好久以前,她也被另一个男人大声斥责…… “彦隆!”但她还是追下楼梯,只企求抓住爱情的尾巴:“我拜托你,你今天晚上留下来,明天再走好吗?” “checkout!快点!我赶时间!”庄彦隆朝柜台大喊,丢下钥匙,顺手扔出几张千元大钞。 “彦隆,我跟你一样不喜欢她,可是我也是女人,我了解她的心情,你们全家阻挡她回来看小威,鸡怪她要使出这么激烈的手段,你……” “你不用跟我说道理,你不喜欢小威就说一声,我不会勉强你去当他的妈妈,我不娶一个没有爱心的女人做老婆!” “彦隆……”她的泪珠在眼眶打转。 “我知道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也不想让你委屈,但是我拜托你,多为我想想,不要老是闹意见,更别把我当做你银行的部下,什么都听你的!我好歹也是个公司老板,我有我男人的自尊,你再随便发小姐脾气的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好了没?”最后三个字是向著柜台说的。 “庄先生,找您两百元。”柜台后面的男人递出一个找钱盘子。 “给你们当小费!”庄彦隆走出一步,怒道:“你还不去拿行李?” 沈佩瑜愣在原地,仍无法从他的指责里回神过来,她紧咬嘴唇,不愿让眼泪流下来,就因为她从来不是个乱发脾气的千金小姐,所以她不会随便哭闹! “你不跟我走,你就自己走下山!”庄彦隆冷冷地说著,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 柜台后面的男人说话了,不急不缓:“这里每天有固定时间的客运班车到埔里,下山不是问题。”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在沈佩瑜耳畔!这个声音消失很久了,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来惊醒她,如今,却真实地出现在身边? 她吃力地转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个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方,柜台后面的男人,竟然是近两年不见的康仲恩! 他早就被她踢到记忆的边缘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缘山居呢?他自天星银行辞职后,就像在人间|奇+_+书*_*网|蒸发了,正如八年半前,他无声无息地从她生命里消失,留下孤独无依的她…… 他没有看她,只是低头整理帐单,仿佛刚才不曾讲过话。 “grace,你到底走不走?”庄彦隆走回来扯她的手臂。 “我不走!”她不让他抓。心情紊乱至极,朝他大声说:“这是我的假期,我自己度假,不行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自私!任性!我没空理你了。” 庄彦隆忿忿地骂了几句,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熄,转身就走。 “彦……”她该追上去吗?继续去爱这个骂她的男人吗?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绝望的哭声;眼角一瞥,她看到康仲恩在看她。他这个结了婚的男人,是不是在欣赏她一再被抛弃的好戏? 天哪!何处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跑回楼上,冲进房间,“碰”地一声关起房门,转上门锁,勾起绞炼,顿时泪下如雨。 她直接扑到床上,蒙起棉被,尽情地放声大哭。 她一直以为彦隆是她最终的停泊港湾,谁知道港湾是够大,却任她这艘小船四处飘荡,毫无目标地寻求庇护,到了最后,她仍是孑然一人。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干练冷静的银行副总裁,她只是一个孤独的小女孩,没有人能了解她的空虚,更没有人明白她对爱情的渴望;在摘下职业面具的休假日里,她不过想当个让人疼爱的小娃娃罢了…… 她哭了又哭,早已不知为何而哭,她藏了太多的眼泪,她要为自己而哭。 铃!铃!床头柜的电话响起,她慌张地接了起来。 “彦隆!”才喊出名字,她就知道错了,彦隆只会打她的手机。 “沈小姐,我是康仲恩。” 平淡的声音,传递出惊心动魄的名字,沈佩瑜握紧话筒,脑袋一片空白。 他叫她沈小姐?曾经柔情喊她“佩瑜”的他,叫她沈小姐? “嗯……沈小姐,夜很深了。” 他嫌她的哭声吵到别的客人了吗?她捏紧被单,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饿吗?” “不……”她哽咽难言。 “我帮你准备热牛奶和面包,放在房门外。”他声音停顿,似乎在考虑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山上夜里冷,喝点热的,比较好入睡。” 她捏紧被单和话筒的手放松了,心情飘忽忽的。 “外面的雾散了,你可以拉开窗帘,看看山里的月亮,比平地还大、还亮。” 她望向紧闭的白纱窗帘,那里有淡淡的光芒透射进来。 “沈小姐,我挂断了,晚安。” 她立刻放下电话,她最害怕听到断线的嘟嘟声音。 她站起身,脑袋哭得昏沉,以手扶著墙壁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房门边摆著一张小凳子,上头托盘放著一杯热牛奶,白磁盘里有两片烤吐司,一个奶酥面包,旁边则是房间钥匙。 她呆呆地倚在门框,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在这个孤寂的山上,他如何能变出她最爱吃的奶酥面包? 她望向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那里没有人,他应该待在楼下柜台。 她端起托盘进房,锁紧房门,将他为她准备的消夜放在床头柜上。 像是被康仲恩下了指令似的,她又走过去拉开窗帘,随著帘幕的开启,一片柔和的淡黄光芒洒进屋内。 她关掉电灯,坐在床缘,痴痴地望著对面山上的满月,无意识地喝一口热牛奶,再接著吃一口热面包。 黑暗中,月光特别明亮,在地上投出窗格和窗帘的清晰黑影,就连夜空飘过一丝微云,月光也将那抹淡淡的影子送进房里。 她看著云影从房间飘走,心底有一些缠杂的影子也随之飘开。 对面的山脉屹立连绵,在月色里安眠,天地无声,万物静谧。 她哭累了,飘荡的心也累了。 她放下喝空的杯子,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想要更亲近温柔的月辉。 阳台下是缘山居的花园,她开门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刺耳,下面有个人影震动了一下,她也被他吓了一跳。 明月相照,她看清那个仰头看她的男人——康仲恩。 四目对望,月光很亮,彼此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脸孔沉静,透出某种神秘难言的情绪,深邃的眼眸像是越过了崇山峻岭,直直飞奔到她的瞳孔深处。 他站在微感寒意的夜空下,就一直盯住她的房间吗? 她挪开视线,抬头看月亮,不再看他。 他也背过身子,似乎在花园里摸索一下,再转身轻轻地走入屋子里。 夜更深了。 清晨的薄雾透出金光,如梦似幻。 康仲恩一夜无眠,他关闭电子相簿的视窗,将电脑关机,起身伸展筋骨。 “小康,早啊!”厨师阿全一早来上工,精神爽朗地打招呼。 “阿全早,这边暂时交给你,我得先回去一趟。” “你赶快去忙吧,咦,你好像没睡?半夜客人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是我玩电脑玩得忘记睡了。” 康仲恩洗了一个冷水脸,走出缘山居的大门,迎面吹来冷风,他顺手围上那条织有英文缩写名字的鹅黄色围巾,挡住山上深秋的寒意。 穿过花园,走过一片荒芜的山坡,杂草丛里开满艳黄、鲜橘、紫红的波斯菊;走了五分钟后,再往下弯进一条两旁种植柳杉的柏油小路。 第8章 小路尽头,一栋两层楼的小砖房透出亮光,揉和了雾气里的天光,照亮屋外花圃的薄荷、迷迭香、薰衣草、鼠尾草各式美丽芬芳的植物。 “晓虹起床了?”闻著花朵的清香,康仲恩推开大门。 “叔叔回来了!”八岁的康晓虹坐在床上,小脸红红的,声音清脆地大喊,两只小手正扳动爸爸的左手臂,很规律地举起、放下。 康伯恩躺在床上,神色开朗。“德富叫你去看家,有没有给你加班费呀?” “哥,你最近变成抢钱一族了?” “这也是为了我们的理想和目标啊,喂,仲恩,别弯我的大腿了,晓虹都做过了。” 康晓虹眨眨清亮的大眼,很得意地说:“我是爸爸的小帮手。” 康伯恩笑说:“晓虹怕你忙,五点半就爬起来了,我还在睡觉,怎么觉得一个小鬼在我身边爬来爬去的,原来她已经在抬我的大腿做运动。” “晓虹真乖。”康仲恩拍拍康晓虹的头。 “好了!”康晓虹放下爸爸的手臂,仰起略带奶味的小脸:“叔叔,换你喽!” “哥,起来。”康仲恩弯下身子,慢慢扶起哥哥的身子,让他稍微坐一、两分钟,待血流顺畅后,再抱他坐到床边的轮椅。 那是一张特制的电动轮椅,让康伯恩可以用微微拾得动的右手操控,左手功能较差,虚软地垂在一边,下半身则是完全瘫痪。 康晓虹可没闲著,她在书桌边找到了电动刮胡刀,扳动开关,大眼眨呀眨,兴匆匆地说:“叔叔,我要帮爸爸刮胡子。” 康仲恩说:“晓虹,你是女生,刮胡子是男生的事,叔叔来就好。” 康伯恩说:“仲恩,教教她,晓虹大了,懂得照顾爸爸了,你分一些事情给她做,你也轻松些。” “对啊!”康晓虹拿刮胡刀抹上爸爸的脸。“叔叔好辛苦,要赚钱养我们,带爸爸看医生,还要教我功课——咦,声音怎么怪怪的?” “仲恩,快救命,唔唔……晓虹,你小心呀……” 康仲恩笑著拿下电动刮胡刀。“晓虹,你看叔叔怎么刮的,贴在爸爸的下巴这里,轻轻地磨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嘴巴上面要小心,对准刀头,顺著刮过去,一次不干净,再来一次。”他边说边刮。 “哇!叔叔,你刮完了,我刮什么?” 康伯恩笑说:“爸爸明天还会长胡子出来,再来当晓虹的试验品。” 康晓虹抓抓自己的嘴皮子,不解地说:“好奇怪,为什么女生不会长胡子?不然我就自己刮,自己试验,对了,我也可以去刮柯智山试看看。” “你别再欺负智山了,他说你不理他,他失恋了,好伤心。” “好吧,他要我做他女朋友的话,就让我学刮胡子。” “等他长出胡子,你们再谈恋爱吧!”康伯恩大笑,按动轮椅移向浴室。 康晓虹也跑了进去,活力十足地说:“我和爸爸一起刷牙洗脸。” 康仲恩逸出欣慰的笑容,来到厨房准备早餐,很快摊好蛋饼,煎熟火腿放在盘子上,拿到外头的餐桌。 不经意地望出窗外,一个长发女子走到花园矮篱边,她神色有些胆怯,大概知道是民宅,不好意思靠得太近。 康仲恩心脏蓦地缩紧,是她! 他以为她会睡得很晚,没想到她起得这么早,还会摸索到这里! 隔了二十几公尺的距离,他还是看得出她眼皮浮肿,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他不觉握紧了拳头,要很努力地克制情绪,这才不会跑出去叫她回去补眠。 沈佩瑜没注意到屋子有人,她在花园最外围蹲了下来,仔细察看一丛紫色的薰衣草,伸出手指,轻触那细碎如麦穗状的小花朵。 缘山居的大黄狗懒洋洋地跟来了,它张大了嘴打呵欠,撑著身体伸懒腰,又是懒洋洋地躺在她身边的草地。 她感到毛茸茸的温热戚,转头一瞧,绽出了微笑:“出来晒太阳了?” 她手掌轻轻抚过大黄狗的软毛,来回摩挲;大黄狗闭起眼睛,温驯地享受她的抚摸,或许是被摸得十分舒服,索性翻个身,哼了一声,让她继续骚肚皮。 她轻轻笑了出来。“你在撒娇啊?来,摸摸。” 女子笑靥如花,一人一狗,嵌在百花丛中,镶在青翠山脉的画框里,构图协调,设色完美,就像是老天的彩笔一挥,画下一幅最温柔绝美的创世佳作。 康仲恩站在门边,思绪如潮,久久无法移开目光。她是那么地美,美到令他的心隐隐作痛,就像每一个思念的夜晚,那种牵肠挂肚的心痛感觉…… 他不明白,又过了两年了,以她极佳的内外在条件,为什么还找不到一个疼爱她的男人呢? 昨夜站在她的门外,他犹豫著是否敲门,最后,他还是选择离去。 他转过身,不欲让她看到他,不料活力充沛的康晓虹拿了跳绳,火箭似的推开纱门:“我跳一百下,再吃早餐。” 沈佩瑜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大黄狗也爬了起来。 “哇!阿黄来了。”康晓虹开心地跑了过去,大黄狗也摆尾巴跑过来。 她突然停下脚步,直直瞧向花丛后面的沈佩瑜,又长又翘的睫毛眨了一下,一双大眼亮晶晶的,小嘴张得圆圆的。 “小朋友……”沈佩瑜怕自己吓到小女孩,赶紧出声。 “是照片的阿姨!”康晓虹表情转为兴奋,扔了跳绳往回跑,开心地大喊:“叔叔,叔叔,照片阿姨来了!” 沈佩瑜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屋子,门边站著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 怎么又是康仲恩?! 沈佩瑜屏住呼吸!周遭景色是那么自然美丽,却硬生生卡进了两个最不协调的人?原以为这条梦幻花径是通往一户隐居山野的人家,谁知道是她闯到康仲恩的住处了。 他们似乎有志一同,立刻避开彼此的目光。 “叔叔,叔叔!”康晓虹小脸仰得好酸,不明白两个大人怎么不动了,猛摇叔叔的手掌:“阿姨跟照片长得一样漂亮耶,爸爸叫你去找阿姨,现在找到了。” 纱门让电动轮椅顶了开来,康伯恩笑容满面地驶出:“呜!怎么没人帮我拿汤匙?我都饿扁了……有客人来参观花园吗?” “爸爸,是照片的阿姨耶!”康晓虹比谁都兴奋,迫不及待地报告好消息。 康伯恩惊讶地望向来人,又将轮椅驶向前,瞧个清楚。 “真的是佩瑜!”他惊喜地喊。 “康大哥!”沈佩瑜也认出来了,却被那坐在轮椅上的身形给震愣住了。 “是仲恩找你来的吗?” 沈佩瑜用力摇头,跑到轮椅前蹲了下来,握住康伯恩有些弯曲变形的手掌,忆及过去他的亲切幽默,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康大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天有不测风云啦,出个车祸,我手脚就不能动了。” “爸爸的手会动喔,好会打电脑耶!”康晓虹挤到爸爸怀里,仰慕地抬起小脸,啵了爸爸的大脸一下。 康伯恩笑呵呵的:“那是花时间复健的成果。佩瑜,这是晓虹,你见过的。” “晓虹?你就叫晓虹?” 沈佩瑜惊喜地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又揉揉她肉肉的小脸,欢喜的泪水流个不停,当初巴掌大的小娃娃,已经长得这么健康可爱了。 康晓虹被揉得满脸通红,却也开心地偎进阿姨香香的怀抱。 “阿姨,爸爸说我在保温箱的时候,你就看过我了。” “对啊,你那时候是粉红色的,好小好小……”她止不住眼泪。 “我小时候记不得阿姨了,可是后来看到阿姨的照片,就认识阿姨了。” “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叔叔有好多哦……” “晓虹。”康仲恩终于开口。“你该去换制服,准备上学了。” 听到康仲恩的声音,沈佩瑜回到现实,恢复冷静,站起了身子。 也许是蹲久了,手边又没有支撑物,她一下子感到晕眩。 “小心。”康仲恩立刻扶住她。 久违的接触像强烈闪电,彼此都察觉到对方的震颤。 “谢谢你。”她很快踩稳脚步,挣开他的搀扶。 康伯恩左看右看,看出了端倪,他也有一箩筐的话想问。 “佩瑜,我们真是有缘,既然不是仲恩找你来的,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昨晚住在缘山居,今天出来散步,不知不觉走到这边。” “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仲恩说你去美国念书,拿到博士了吧?” “我没念博士,两年前就回来了。”沈佩瑜忽然明白,康仲恩一定故意瞒著哥哥一些事情,她干脆讲清楚:“我回来就到天星银行上班。” “你也在天星银行?仲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康伯恩果然惊讶。 康仲恩觉得很热,虽然太阳出来了,但深秋的空气仍有些寒凉,是日头炙热?还是外套太厚?他不自觉摸向脖子,这才发现热度来自围巾。 沈佩瑜也注意到那条鹅黄色的围巾,长长的流苏垂在他胸前,似乎唤出某个遥远的记忆,凉风吹来,围巾翩翩扬起,两个英文字母“py”印入眼帘。 py——佩瑜,她的名字绕在他的身上。那是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除了上课约会睡觉以外,一针一针,细腻地勾织出她对爱情的执著。 过去的执著变成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何必再披出这条围巾笑她?! “康大哥,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回去了。” 第9章 她克制住自己的眼泪。 “佩瑜,你结婚了吗?仲恩还没结婚。”康伯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沈佩瑜好像被陨石击中,不可置信地望向沉默的康仲恩。 康伯恩笑说:“我就知道,仲恩那时候在天星银行,一堆女生想追他,他忙著照顾我和晓虹,哪有时间约会?干脆宣布老家有个未婚妻在等他,乐得清静。” “哥,过去的事就不要说了。”康仲恩锁紧眉头。 “你喜欢让人家误会无所谓,可我这人最受不了别人的误会,我是身不由己,又被你蒙骗,不然我早就去找佩瑜解释清楚了。”康伯恩的语气显得爽朗,一点也没有被误会的委屈戚。 “爸爸,你们在说什么啊?”康晓虹窝在老爸怀里,顺手弯曲他的指头做复健运动,很难理解大人的话。“阿姨不是要当我的婶婶吗?” “晓虹,进去吃早餐,不然上学会迟到。”康仲恩拿下围巾,交给康晓虹。 “我们进去吧,让叔叔和阿姨聊聊。”康伯恩启动轮椅,和女儿进入屋子。 沈佩瑜也转过身,走出几步,她和康仲恩是没什么好“聊聊”了。 康仲恩跟在她身后,像是想解释似的说:“我哥哥说的话,你不用理会。” 她也不打算理会康仲恩,但康大哥似乎话中有话,而且她也想关心待她十分和善的康大哥和可爱的晓虹,她要弄个明白。 她停在花园矮篱边,语气淡淡地问:“康大哥是脊髓神经受伤吗?” “他第五节颈髓受伤,本来四肢瘫痪,后来慢慢做复健恢复,才恢复一点手部的功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妈妈过世不久,我哥送我嫂回台北娘家,他晚上出来,被砂石车撞上,整个人弹起来摔到马路,昏迷了一个月,还好终于醒过来。” “你妈妈过世了?”沈佩瑜大惊,红了眼眶。“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能不能把时间说清楚?” 康仲恩长长吐了一口气,在情绪紧绷的沈佩瑜听来,简直是叹气。 “那年,我爸爸三度灼伤,熬不过去,在医院死了;我妈妈受到刺激,身体更虚弱,一个月后,也跟著去了……所有的事情,哥哥一肩扛下,办后事、找房子,然后又是赔偿道歉、清理财产、关掉工厂……本来以为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他也叫我回学校,谁知道就出了这场车祸。” “所以你没回学校?”沈佩瑜心脏剧跳,真相一点一点地挖出来了。 “照顾哥哥是我的责任。” “你嫂嫂呢?” “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她受不了压力,丢下我哥和晓虹不管。过了几个月|奇+_+书*_*网|,她娘家出面,要求法院判决离婚,以我哥那种情况,法院当然准了。” “她连晓虹也不管?” “晓虹刚出生时,身体很不好,很难带,后来是托我阿姨带了一年。” “你……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暑假去了美国游学……” “我没去!我天天在家里等你的电话!” 沈佩瑜眼泪夺眶而出!对于她离开医院之后的一切,她竟是一无所知?!而康仲恩也不愿主动告诉她?! 他把她当成什么了?当年的她,是那么单纯地爱他,愿为他做一切事情;而他却是不让她关心、不让她帮忙,把她当成蛇蝎毒刺,狠狠地赶开她…… 是他教她懂得爱情的,年轻的他们跑去教堂看婚礼,听牧师问一对新人: “无论有多困苦、多艰难,你们愿意互相扶持,相伴一生吗?” “我愿意。” 他们紧握彼此的手,深深地望著对方的眼眸,也低声复述一遍“我愿意”。 我愿意——可是他不愿意啊! 泪水潸潸滑下脸颊,又湿又冷,滴在她揪得绞痛的心上。 康仲恩静默无声,过去的时光早已流逝,现在的时光,也在慢慢流走。 “对不起。”他终于说了三个字,递出一块手帕。 对不起什么呢?他为哪桩事跟她说对不起?他欠她的对不起,太多了! 沈佩瑜咬住唇瓣,抢了手帕,用力抹去泪水。过去就是过去了,现在她和他形同陌路,再多的对不起能挽回逝去的青春吗? 现在的她,头脑清楚多了,也理性多了,她深吸一口空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康大哥一直在台北看医生吗?” “那时候我哥刚醒过来,情况不太乐观,我也不敢转回台中,反正那边也没房子了,我们就搬来台北,每天送我哥去做复健。” “你在那时进了天星银行?谁照顾康大哥?晓虹呢?” “嗯,我请了一位印尼看护工,晓虹到了三岁,让她上小小班。” 天星银行的小弟能有多少薪水?就算是升为正式行员,外佣加幼稚园加租金加生活费加医药费,难怪他要做直销赚外快了。 “你没当兵?” “家里有重大变故,我符合免役的规定。” “后来怎么搬到清境?” “医生说,哥哥最好的情况就是这样了,接下来只能靠自己努力复健,我帮哥哥找健康食品,认识了德富——他就是缘山居的老板。那时候哥哥的情绪还不是很稳定,德富知道我们的情况,建议我哥到山上静养,他也可以提供我工作,就这样,我们搬到清境,每隔三个月再固定回诊。” 她像是审讯的法官,他也一一详加交代。接下来,法官是否该判决了? 她该怎么判?八年多前,他判给她一个凌迟处死,剜出她的心,割裂她的肠,让她活在痛苦的地狱里,如今她要如何把这份痛苦还给他? 她记起昨夜的月光,爱恨一场空,既然已追不回过去,她也没必要再让自己活在过去的阴影下。 矮篱上爬满粉红色的草樱,蔓生的花朵飘逸垂摆,筑成一片花墙。 她无意识地拨弄攀爬的草樱,手掌触摸到一块木牌,顺手拨开花丛,想让这块门牌号码露出来。 “不要……”康仲恩急著把草樱拨回去。 历经风吹日晒的木牌上,深刻两个字——“瑜园”。 她的名字在这里!沈佩瑜震惊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难解的眼眸。 她感觉被冒犯了,丢下手帕,回头就跑。 “唔……”睡著了的大黄狗也爬起来,摇著尾巴跟在她身后。 康仲恩跟了两步,颓然止住脚步,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走回花园,他捡起手帕,将她的泪水紧紧握在掌心,仰头望天,扪心自问,他带给她的伤心,延续多久呢? 回想起银行重逢的片刻,她的眼神告诉他,她还记得他——当然,也记得他的狠心绝情。 他是该狠心离去,因为她是娇弱的非洲堇,适合待在安全舒适的花房里。 可多年来,他为何放不下心?昨夜第一眼看到她,他的心被她的泪撩动了,做了一堆他也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既是想安她的心,也想安自己的心。 如果一杯热牛奶就可以安心,那她不应该再有眼泪,他也不会持续心疼。 天空飘来一片乌云,为花朵染上阴暗的颜色。 心,灰蒙蒙的,浑沌不明。 沈佩瑜跑回缘山居的房间,锁起门,冲进浴室洗脸。 掬起水龙头下的水,一把又一把地往脸上泼,管它是泪水还是清水,她就是要让自己完全清醒。 抬头瞧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红的、眼眶黑黑的、唇色惨白白的…… 她擦干脸,来到梳妆台前,拿起化妆品,开始仔细地涂抹妆扮,她最拿手的功夫就是掩藏住最真实的自己。 桌上放著一张纸,写了几个往埔里的班车时间,那是康仲恩半夜从门缝塞进来 的,她就看著那张纸悄悄滑进。 化好妆,收拾好行李,她仰躺在床上发呆,让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溜过。 是时候离开了,她提起行李走下楼,将钥匙交回柜台。 “昨天已经缴清房钱了,还有其它费用吗?” 柜台里坐著一位欧巴桑,查了一下簿子,愉快地笑说:“没有了,谢谢光临,下次再来玩喔。” “可是昨晚吃了你们的面包……” “那个不用钱。”康仲恩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在她身后说话。 “喔。”沈佩瑜礼貌性地点个头,也不看他,直接走出大门。 她一愣,清晨还是阳光普照,什么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这时才记起,她一把长柄雨伞放在庄彦隆的车上,被他载去屏东了。 她懒得再想起那个人,直接走进霏霏雨丝里。 “沈小姐!”康仲恩跑出来,喊住了她。“你没有伞?” “一点小雨而已。” “要不要待会儿再过去?现在才十点半,客运车很准时,十一点到站牌,你五十五分再出去就行了。” “我去等车。” “你会淋湿的。”康仲恩显得焦急,他跑到大门边的一部车子,打开行李箱。“我这里有雨伞和雨衣,你先进来穿,这雨看起来小,但是有风在吹,湿气很重,衣服一下子就湿了。” 沈佩瑜感到满脸湿意,顺手摸了长发,手掌心也是一片湿。 她退回廊下,康仲恩抖开一件黄色雨衣:“你现在穿?还是等一下……” “谢谢。”她接过雨衣,放下行李袋,自己穿上。“我上车后还你。” 康仲恩又递出一把黑雨伞。“再说,不急。” 沈佩瑜拉了拉雨衣的袖子,扣紧钮扣,拉起雨帽。 第10章 这么大尺寸的雨衣,应该是他穿的…… “我走了。” 她打开雨伞,拎起行李袋,没有回头,直直走到公路上。 还早,时间真的还早,但与其和康仲恩同处一个屋檐下,她宁可在外面淋成落汤鸡,偏偏她又穿上他的雨衣……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沈小姐,你走错路了。”康仲恩从后面追来,他的大伞和她的黑伞自然形成安全距离。“站牌要往上山的路走。” “喔。”她向后转,他却挡住她的路。 “你这边等就可以了,山间站牌相隔很远,他们都是随招随停。” “嗯。”她还能怎样?他就是故意拦住她了。 她干脆看潮湿的路面,不去看他。 一团云雾神奇地从身边飘过,她的视线也跟著雾气移动,愈看愈不可思议,直接伸出了手,试图抓住飘忽的雾气,才和细雨碰触,一股透心凉的感觉立时沁入指尖,但她又不觉得冷,而是一种全身舒畅的清爽感;她为这个新发现感到欣喜,摆动手掌,划桨似的随云雾流走,撩起一波又一波的绵绵水气。 、康仲恩的视线跟著她走,见到她如孩童般的惊喜笑容,他的眼眸也变得温柔。 时光恍惚回到十年前,十八岁的她,单纯而害羞,又带著呼之欲出的好奇心,以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这世界,也看他…… “给你。”趁她的手摆到他身边,他递出一个袋子。 “什么?”她的手僵在云雾里。 “到埔里还要一个钟头,你没吃早餐,这里面有饼干、面包,还有矿泉水,给你当早午餐。” “喔。”她只能接了过来,觉得应该说些场面话:“缘山居也做面包?” “有人下山,我会托他买上来,冰在冰箱里,想吃就用微波炉加热。” 或许里面又是奶酥面包吧,她懒得再猜想,面包就那几种样子,他买了她爱吃的奶酥面包,并不稀奇;只是,缘山居对她的服务未免太周到了。 她低下头,又抬头看山壁转弯处,轮胎摩擦湿地的沙沙声传来,她以为客运车来了,但急驶过去的是一部小轿车。 “薰衣草的花籽,给你。”他又从口袋拿出一个折叠的信封。 “平地和山上气候不一样,养不活。” “栽种和浇水方法写在里面,试一试。” “喔。”她还是接了过来,塞到行李袋里。 细雨绵绵,听不到雨声,他也是默默地陪伴她等车。 缠绵的水气缭绕不去,云雾继续在两人身边游走,交织成迷离的幻境。 叭!叭!远远的公路上坡传来喇叭声,康仲恩说:“来了。” 该走了,沈佩瑜说不上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清境是个很美的地方,也许她这次的度假不算圆满,但至少体会到山上的清风明月,也遇见康大哥和晓虹,她下次会找个没有康仲恩的民宿,再独自一人来这边看月亮。 康仲恩挥手招呼客运车,车子停下,车门打开,他竟然收伞跳了上去。 他倒了一些硬币到投币箱:“林桑,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麻烦关照一下。” 司机林桑举起右手打个招呼,笑说:“没问题。” “拜托了。”康仲恩下了车,退到车门边唤她:“上车吧。” “我给你车钱……”沈佩瑜好懊恼身上这件雨衣,让她没办法掏钱。 “不用了,几十块而已,赶快上去,别让司机久等。” 她收起伞,踏上一个阶梯,又想到应该还他雨伞,于是又转过身。 他站在雨雾里,头发蒙上一层茫茫水雾,依然俊朗的眉宇也是水气迷蒙,他望定了她,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保重。”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刹那间,她以为回到初识的那一刻,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社团办公室门口,他出现在她身边,微笑和她打招呼: 学妹,要报名幼幼社吗? 我…… 那时的她,羞涩得说不出话来,瞬间跌进了他那对深邃的眼眸里。 此刻,雨中的他,神色沉静,不再是八年前赶她离开的严厉嘴脸,也不是银行工作期间的淡漠脸色,更不是昨夜今晨的过度沉默,而是他们亲密相拥时,她所深深眷恋的温柔眼神。 “我……”她仍然说不出话来,也叫他保重吗? “林桑!等等啊!等一下啊!”一位欧吉桑跑了过来,蹬地跳上车,一下子把沈佩瑜挤到车厢里。“呼呼,还好我跑得快……小姐,坐啊!” 林桑也回头笑说:“小姐,你先脱下雨衣,我再开车。” “喔。”沈佩瑜赶忙放下雨伞和行李袋,慌乱地解开雨衣钮扣。 欧吉桑一屁股坐在前面座位,开始和司机聊天:“林桑,我看到新闻了,你家老大在全国运动会跑第一名,比赛得冠军哦。” “呵呵,他说赚到下学期的奖学金了,这囝仔真乖,肯打拼,有机会保送他们体育系的研究所。” “啊,林桑,你出运啦,以后不用辛苦跑车了……咦,小姐,你坐呀,现在大家都开车上山了,很少人搭客运,都是我们住山上的人在坐。” “小姐好了?”司机从后视镜笑眯眯地瞧她,立刻踩动油门。 “哎……”沈佩瑜想喊等一下,她手里有一件湿淋淋的雨衣,脚边还有一把雨伞,可是车子的震动让她急忙扶住座椅。 车窗拂过雨丝,外头的康仲恩跟她挥手,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下意识地往后走,以为他会定格在后面的车窗,她也可以捉住那抹难以忘怀的微笑。 车子往前驶去,掠过雨、雾、花、树,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转过一个弯,缘山居也看不到了。 她终于坐了下来,抱著一团湿透的雨衣,心口挥之不去的仍是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她告诉自己,是结束了,她今生的爱情都结束了。 第四章 假期结束,生活恢复正常。 沈佩瑜靠在沙发软垫上,蹙拢眉头研读资料,又是一个在家加班的夜晚。 电话铃响,她知道是谁打来的。 “grace,你们楼下的警卫发什么神经病?我就在门口,他不让我进去,你下来说一声……”庄彦隆气急败坏地大叫。 “是我吩咐他,不让你上来的。” “什么?grace,你说什么?” “庄先生,我们结束了。” “grace,等一下,你不要生气……”庄彦隆似乎调整一下呼吸,改以最缓慢的磁性声音说:“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跑到屏东去,可是那女人吵到社会局的人都出面了,我不得不留下来处理。接下来你也知道,我本来就安排到美国接洽厂商,我每天都打电话给你,可是你不是关机,就是电话留言;打去银行也几乎不在,grace,你知道我有多急?一下飞机就赶了过来。”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grace,不要这样,我选了一颗钻戒,专程来向你赔罪。” “你不是有你男人的尊严吗?我承担不起你的赔罪。” “唉!grace,我错了,好不好?要不,我们下星期再去度假?我保证这次不再让其它事情打扰我们,你要怎样就怎样,我都听你的。” “我工作很忙,没办法请假。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挂断了。” 她直接挂断电话,拔掉插头,打算明天就去换一个号码。 这次慧剑斩情丝,她很讶异自己心情之稳定、处理之明快,不过哭了一夜,她就知道该怎么做:或许,她根本不爱庄彦隆,他只是填补她感情空窗的替代品罢了。既然不好,也不适合,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丢弃。 她拿起手机,她的手机也换过门号了,她不怕庄彦隆再打来骚扰。 又是星期五晚上,也该打个例行电话回家报平安了。 “喂!”那边传来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妈,我是佩瑜。”这个妈妈,是她五岁以后出现的继母。 “哎哟,佩瑜啊!”沈妈妈夸张地惊喜叫著。“好久没看到你了,我才跟你爸爸说,不知道佩瑜在外面生活得如何,你爸爸叫你搬回来住,家里有人煮饭打扫,你回来也轻松。佩瑜,回来住吧,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 她父母会担心她才怪。沈佩瑜淡淡地说:“我住这里离公司近,附近有超市、餐厅,买东西很方便,你们不用担心。” “唉!你总是这么说,你毕竟是我们沈家最小的女儿,我最挂心的就是你,偏偏每次你打电话回家,我们都不在,李嫂讲话不清楚,不知道你到底好不好。佩瑜,星期日回家一趟吧?” “好。” “佩瑜啊,有些话,咱母女私下说说吧,我怎么听你二哥说,你交了一个有老婆的男人?” “他早就离婚了,而且我跟他分手了。” “呼,分了最好。我说佩瑜,女孩子千万不要交上有妇之夫,他占你便宜,吃亏的都是你自己,万一让他老婆抓奸,还要被抓去关,你要小心啊!” 她这位继母应该是最幸福的第三者吧,元配才刚死,她就进门接收了四个女儿,连带“外面生的”两儿一女也鸡犬升天,难怪明白前因后果的亲姊姊们一直不愿意喊她一声妈妈,她却是年幼无知,敌我不分,从小就喊习惯了。 “妈,你不用操心,感情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佩瑜,你几岁了?二十五?” “我满二十八岁又七个月了。” “哎哟,瞧瞧我老人忘性,唉,你二十九喽! 第11章 不要再拣东拣西了,妈妈这几年来,台湾、美国、加拿大、日本帮你介绍那么多人,你就一个也看不上?” “婚姻的事,不能勉强。” “现在你回来那么久了,心也该定了,我再帮你找一户好人家,安排时间相亲,一定要把我们朝阳集团的小子金风风光光嫁出去。” “嗯。”相就相,她自有应付的方式。 “佩瑜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你要念书、要到外面工作,爸爸妈妈就由你去;你想自由恋爱也没关系,只是我们的身分不同,有人肖想少奋斗二十年,存心欺骗我们沈家女儿的感情。你看看你二姊就知道了,当初我就说那个姓林的心术不正,你二姊不听,硬要跟他结婚;你爸爸也算疼女婿,帮姓林的安排职务,谁知道公司被他搞得乱七八糟,还拿钱去外面养女人,唉!当初你二姊听我的话就好了。虽然我是后母,可我把你们四个当做亲生孩子,你们对我不满、不肯叫我妈,我都忍下来了,妈妈不求什么,只求你们姊妹幸福啊。” “妈,我都明白。”她有些烦了。 “唉!佩瑜,你从小就是最乖的孩子,也不枉妈妈疼你。”沈妈妈的声音很感慨,又是说个不停:“你现在更懂事了,不像以前,爱上一个人就死心塌地,我那时候真是吓死了,你一个女孩子跑去台中找男生,你四姊劝都劝不回来,还好我去骂那个小伙子一顿,让他知难而退,他家都破产了,还敢肖想我们朝阳集团的千金……” “你说什么?”沈佩瑜浑身一颤。 “啊?佩瑜,妈妈是为你好,你看,那个男生他家工厂爆炸烧光了,死了两个工人,他爸爸也烧得躺在加护病房,他妈妈又有什么心脏病的,不是我无情,而是他家情况这么糟糕,他巴住你,还不是想透过你,跟你爸爸拿点钱?妈妈是个明白人,一眼就看穿他的目的……” “你跟康仲恩静过话?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你都忘啦?我特地下去台中,带你回学校考期中考,哎呀,那么久的事情,什么时候碰上他都忘了,你忘了也好,我就说初恋最不可靠了,小孩子的游戏,玩玩就算了,不要当真。” “妈……”这声妈喊得十分艰涩。“我还要赶公事,有事回家再说。” “你回家叫李嫂帮你炒几样菜,我们不在家,你就自己吃啦。” 电话那端传来绝情的嘟嘟声,刺得她耳膜发疼。 她缓缓放下手机,关掉电源,放到桌上,她看到自己的手掌在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妈妈见过康仲恩?他会赶她走,就是因为妈妈说了刺激他的话,让他自尊心严重受损,忿而迁怒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吗? 揪心的一幕飞过眼前,回忆让她的心再度淌血。 归纳那天在医院的情况,应该是她出去买东西时,继母到加护病房找她,遇上了康仲恩,大概冷言冷语说了一些话,然后她回来,他就向她发作了。 接下来,康家父母相继过世、康大哥出车祸,命运将他们远远地隔开。 也许,他们可以不分开的,只要他愿意来找她…… 她游魂似的起身,来到后阳台,取下晾晒在衣架上的一件黄色雨衣。 那天下车,她将沾有污泥的雨衣塞进旅行袋,把雨伞托司机先生归还。 伞,散,她讨厌一切不吉利的东西。 雨衣尺寸很大,她拿到房间床上摊开,仔细地折叠起来。 以前,她不会洗衣服;现在,她会用洗衣机洗床单、窗帘、枕套,也会买各式的洗衣精清洁污渍,更会拿著刷子,细细地刷掉雨衣上的泥痕。 如果她当年聪明一点的话,她会登个寻人启事,或者雇征信社寻找他的下落;再不然,她也可以托大哥动用警界朋友的人脉,台湾不过三万六千平方公里,她不相信康仲恩就这样消失了。 可是,她只懂得哭呵! 将雨衣折成一个方块,她抱在怀里,想找张牛皮纸包起来,寄还给他。 寄走了,最后的牵连也断了。 她抱著雨衣,愣愣地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连上了缘山居的网站。 首页是缘山居的花园照片,围篱旁、花圃里,处处栽种各色花朵,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块儿,一丛紫色薰衣草占据最明显的位置,跟旁边的青草地相映成趣,也和远方的山峰搭配成最优美的风景。照片里头嵌了一行字: 为你栽种一株薰衣草,在山间无尽的岁月里,我等待爱情的归来。 她当初就是看到这句话,连房价也不问,就订了缘山居的房间。 她将书桌上的小盆栽端到眼前,薰衣草的嫩芽已经探头微笑。 一滴泪,掉入了泥土里。 冬日的清境,空气冰冷,催促人们早点躲进温暖的被窝。 康伯恩全身洗得香喷喷的,让康仲恩直接从浴室背出来。 “仲恩,以后不能再让晓虹帮我洗了。”康伯恩卧到床上,神情有些不安。 “你不是最爱和晓虹一起玩水?她也把你刷得很干净。”康仲恩坐在床边,擦干哥哥的下体,细心地为他插导尿管。 “嗯……晓虹长大了,今天我看到,她的胸部出来了。” “这么快?!才三年级。” “仲恩,我实在不想再麻烦你,可是……” “哥,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客气话?你本来就一直在麻烦我。” 康仲恩语气轻松,拉好老哥的裤子,双手开始帮他按摩大腿。 康伯恩笑了。“我真想一头撞死,就不会变成你的麻烦了。” 康仲恩露出俊朗笑容:“你哪天有力气撞了,我先放鞭炮庆祝,你再慢慢撞。” “你是放鞭炮庆祝摆脱我吧?”康伯恩哈哈大笑,随即神色变得正经。“仲恩,说真的,你还要忙花园的事,你就再请个外籍看护,别整天绕著我团团转,这些年你辛苦了,我当哥哥的只希望你早点结婚……” “又来了,我在山上比以前上班空闲多了,多的是时间照顾你。” “是钱的问题吧?我现在也有一些稿费,不然我自己出钱找个外劳。” “你一个月的稿费还不够付外劳的薪水,留著给晓虹买书吧。” “哎,你还是多留些时间谈恋爱……嗯,要不要跟她联络?” “算了。”康仲恩摇摇头,神情变得落寞。 “那时候在天星银行,你怎么不把话说清楚?也许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她去美国念个企管硕士回来,待过华尔街,进来就是助理副总裁;我大学都没毕业,只是混个办事员,差太多了。” “我想她不会在意你的学历和工作。” “感情过去就是过去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打算搬上山,她还是会在台北工作,距离又拉开了,差异性也愈大了。再说,我们又是瘫痪又是小孩的,她恐怕没办法承担这样的生活压力。”康仲恩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 “二十岁的她可能没办法,可是这么多年了,她一个女孩子到外面念书,多多少少也成长了。” “人、事都变了,感情也变了……” “爸爸!爸爸!”康晓虹跑了过来,小脸洋溢兴奋,双手拨拨头发,一副“风情万种”的小大人模样:“我把头发吹得卷卷的,你看好不好看?” “哇!你这个小美人,来!给爸爸香一个。”康伯恩开怀大笑。 康晓虹笑呵呵地爬上床,凑上小脸,让爸爸亲一记。 “爸爸是大帅哥,晓虹最爱爸爸了。”她也亲爸爸一记,直接躺在旁边的枕头,拉起她的小被子。 “你们该睡觉了,不要聊得太晚。” 康仲恩帮哥哥做完一遍手脚按摩,盖好棉被,打开床头的小夜灯。 “叔叔又要去看照片阿姨了?”康晓虹眨著大眼。 “叔叔去弄网站。” “叔叔晚安!”康晓虹仍是精神饱满地大喊。 康仲恩再度确定哥哥睡姿妥当,这才关掉大灯,走上楼梯。 还没走到二楼,就听到晓虹以娇嫩的嗓音向她老爸报告同学的趣事,当他在笔记型电脑前坐下来时,又听到了哥哥爽朗的笑声。 晓虹是哥哥活下去的支柱,一天天长大的晓虹,让哥哥有了希望。 刚受伤前几年的哥哥,脾气坏得吓人,唯独晓虹不怕这头病老虎,天天爬到老爸身上玩,跟老爸牙牙学语,培养出父女间浓厚的感情。 康仲恩嘴角逸出微笑。那些年,他不知挨了哥哥多少骂,他也有情绪,心情不好时,他会拿出他和她的相簿,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娇美笑靥。 偶尔晓虹会捱到他身边撒娇,他就抱她一起看,却没想到聪明伶俐的晓虹讲给她老爸听,从此,“照片阿姨”变成他的公开秘密。 电脑开机一段时间了,出现萤幕保护程式,飞跃出一张张她学生时代的照片,正面的、侧面的,站的、坐的,笑的、嗔的,也有他们亲密相拥的合照,全部教他扫进电脑里,变成他每日被制约的回忆。 他轻叹一声,移动滑鼠,回忆消失。 根据桌上的新菜单和交通资讯,他一一做了缘山居网页的资料更新,再贴上十张新拍的花园照片,附加说明,最后上传主机。 他进去缘山居网站,检查没问题之后,来到了留言版。 留言一:缘山居环境很棒,房间舒适,花园漂亮,餐点好吃,山上空气新鲜,我住了一晚,所有工作疲劳都消失了,真好。 留言二:藉著这个版面,我们c大经济一的同学再度谢谢小康大哥,他带我们做了一次知性快乐的合欢山雪地之旅,大家回来之后,意犹未尽,好想再去打雪仗、堆雪人,然后高高兴兴地唱歌回缘山居,喝一杯热滚滚的蓑衣草咖啡! 第12章 留言三:…… 康仲恩以版主的密码登入,一篇篇回覆。 版主:我们主厨又更新菜单了,欢迎回来吸收芬多精,大吃一顿,补充体力。 版主:c大的朋友们,明年下雪时,不要忘了回到缘山居,小康很乐意再和大家一起唱“踏雪寻梅”。 他按了重新整理,版面更新,又出现一篇新留言—— 留言:我种下薰衣草,如果所爱的人不愿[奇][书][网]回头,又怎能期待爱情的归来呢? 他心头一震,目光胶著在留言者的名字:小鱼儿。 是她吗?过去在学校的bbs里,她也叫小鱼儿,他则是小种籽。 他踌蹰一会,以版主小种籽的匿称敲下不痛不痒的字句—— 版主:请佐以阳光与小雨,以爱呵护,爱情自然会循著薰衣草的芳香,回到你的身边。 他送出回覆,盯住自己写得拗口的字眼,五分钟后,萤幕保护程武出现,她的倩影映入他的视线,他按下重新整理—— 留言:没有爱过的人,只会雕琢文字。没有痛过的人,不知道成长的撕裂之苦。 版主:撕裂之苦,我懂。 他立刻回覆留言,在按到第十次的重新整理时,小鱼儿的新留言又出现了—— 留言:谎言! 有如一记重重的鞭打,顿时抽得他鲜血淋漓!是她,果然是她…… 他握紧拳头,又松开,终于慢慢敲下键盘—— 版上:遗忘,是最好的良药。 新留言很快出现:遗忘,不容易。 版主:不再爱,容易。 他送出留言,立刻后悔,难道他还忍心再伤害她吗? 他不断地按重新整理,按到肩膀僵硬,指头发酸,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一个钟头后,他长叹一声,先将网页储存,再删掉他和小鱼儿的所有留言。 夜,寒冷,寂静无声。 这些日子以来,沈佩瑜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铃……夜晚的电话令她心头一跳。 “佩瑜!好久不见了,最近好不好?”那端是孟诗雯。 “还不是老样子,你呢?” “普普啦,你猜我今天跟谁讲电话?” “你这个花心小姐。”老朋友的电话让沈佩瑜心情轻松。“那么多男朋友让你挑,我怎么知道你跟谁讲电话了?” “康伯恩。” 沈佩瑜一颗心提了上来:“你怎么会跟康伯恩讲电话?” “你喔,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跟你说,康伯恩投稿到我们副刊,我看到这名字吓一跳,正好老编采用他的稿子,我主动打电话联络,顺便问他弟弟是不是康仲恩,他全跟我说了。” “我跟他们只是一面之缘,没什么。” “可是康伯恩跟我要你的电话。” “你给了?” “康伯恩说,晓虹很喜欢你,想跟阿姨说话,他还马上e-mail晓虹的照片给我看,这小女孩圆滚滚的,活泼可爱,一点也看不出是早产儿呢。” “诗雯,你……” “佩瑜,我听康伯恩的语气,好像你和学长有什么误会。我想,有机会的话,大家打开心结也好。” “我早就忘掉他了。” “你没忘掉,你只是闷在心里,我们十几年的朋友,我还不了解你吗?” 放下电话,沈佩瑜直觉就是想拔电话线,才摸上线头,电话又响了起来。 她盯住电话,看著它响,响过六声,她终于接了起来。 “阿姨,我是晓虹,你记得我吗?”那边传来活泼有力的声音。 “晓虹!”她舒了一口气。“阿姨记得你呀,你好不好?这两天寒流来了,山上冷吗?” “好冷喔,叔叔把我穿成小胖子,把爸爸穿成大胖子,我们还出去散步呢。” “山上没下雨吗?台北天气阴阴的,出门都要拿伞。” “我们这里没有下雨,太阳很舒服,我陪爸爸晒太阳,爸爸说他再不晒太阳,就会发霉变梅干菜了。我问什么是梅干菜,爸爸就叫叔叔买来做梅干菜焢肉,阿姨吃过吗?” “吃过,拌饭很好吃的。”看样子这家人过得挺惬意的,沈佩瑜忍不住探究:“家里都是叔叔煮饭吗?” “是呀!爸爸很挑嘴,叔叔有空帮我们煮饭,没空就从缘山居带便当回来。” “叔叔在缘山居做什么工作?” “叔叔说他在打杂——爸爸,叔叔到底在做什么呀?喔——阿姨,爸爸要跟你说话。爸爸,换你说。” 接著康伯恩爽朗的声音传来:“嗨,佩瑜,你别听晓虹胡说,我一点也不挑嘴,我只是口味比较特别而已。” 沈佩瑜听到康晓虹不服气地大喊一声“爸爸”,不觉轻绽微笑。 “康大哥,你要注意身体健康,可别吃太咸太油的东西。” “你放心,我被仲恩管得死死的。对了,你问仲恩在缘山居做什么?我得想一想,换电线、修水管、拉电话、种花、油漆、管帐、企画、业务、当装潢工头、做网站、老板不在时帮忙看家……嗯,好像挺万能的。” “网站上面的文字也是他写的?” “不好意思,全部是我写的。”康伯恩停了一下,像是要制造戏剧性高潮,慢慢地说:“仲恩只写首页那段浪漫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句子。” 沈佩瑜憋住了气息,无法思考康仲恩写这段句子的心情。 康伯恩又笑说:“好多女学生被那句话感动得要命,来缘山居就要找那个种薰衣草的男人,我们柜台阿桑就介绍柯老板出来,讲他和他老婆的爱情故事。” “喔,是你们老板?”不知为何,沈佩瑜有些失望。 “是啊,女孩子一看是个五十岁的阿伯,虽然爱情故事很感人,但还是很失望,幸好有仲恩可以充场面。” “喔。” “仲恩生态导览做得不错,常常带人在清境、合欢山这一带走走,上星期合欢山下雪,好多人上山,他几乎忙翻了。” “喔。” “你下次来,我叫他带你去合欢山看高山杜鹃……” “康大哥,对不起,我今天上班很累,想早点睡觉。” “哎呀,打扰你了,再给我一分钟,我最重要的话还没说,下个月我要上台北看医生,正好晓虹放寒假,我们要顺便去动物园看无尾熊,想找你出来。” 康晓虹插了进来,兴高采烈地说:“阿姨,你跟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他们——一定包括康仲恩,沈佩瑜直觉反应就是不,却又无法直接拒绝充满期待的晓虹。 “晓虹,阿姨要上班,没有寒假,可能……” “佩瑜,你别担心。”康伯恩说:“我星期五看医生,星期六再去玩。” “康大哥,我时间不一定。” “没关系,我和晓虹先敲定时间,你临时有事再说,大家好不容易有缘份在一起——啊!真准,仲恩回来了——仲恩,还杵在哪儿?!邀佩瑜一起到动物园玩啊!晓虹,拿电话给叔叔,关掉扩音器,偷听别人讲电话是不道德的。” 电话那边有父女的嘻嘻笑声,再一阵杂音,然后,归于寂静。 沈佩瑜握紧电话,感觉那端的人也屏住呼吸。 “我会跟哥哥和晓虹说,你上班很忙。”康仲恩说。 他凭什么直接为她做决定?!沈佩瑜蓦然涌上一股怒气:“我没说我不陪晓虹去动物园。” 康仲恩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那么……到时候我再跟你联络。” “等等,康大哥来台北看医生,住哪里?” “我通常开夜车上去,隔天看早上门诊,下午再开回来。” “这次不是要带晓虹上来玩吗?” “我会找间旅馆……” “住外面花钱,来住我家吧。” 沉默。 沈佩瑜也好像掉进了思考的黑洞里。她自讶的冷静和理性哪儿去了? 她站起身,打开紧闭的落地窗,让冰冷的夜风吹醒她有些混乱的心情。 阳台内侧的薰衣草迎风摇摆,抽长十几公分的细茎朝她轻轻地点头。 她再度告诉自己,她是为了晓虹、为了康大哥,跟康仲恩无关。 “这是我自己的房子,你们来的时候,我给你钥匙,我会回家住。” “不方便打扰你。” “这里有厨房,你也好帮康大哥料理三餐。” “可是……” “就这么说定了,再联络。” “谢谢。” 她走到阳台,以手指轻触薰衣草叶片,微凉,柔软,像她已经平静的心。 仰头望向夜空,意外地看到一颗闪亮的星星,她不觉轻轻赞叹一声。 “很亮吧?”他的声音也意外地响在耳畔。 “你怎么还不收线?”什么东西很亮?她发现自己还抓著电话筒。 “我等你先挂断。” “好。”她拿下电话,按掉通话键。 耳朵被电话压得发麻,热热的、痛痛的,像他从前轻咬她的耳朵,朝她耳里吹口气,让她酥痒难当,格格笑个不停。 她揉揉耳朵,将薰衣草搬进屋内,放到书桌上,打开台灯,给与它更多生长的阳光。 同一时刻,直线距离一百二十公里外,一千八百公尺的高山上,康仲恩握著断线的电话,站在屋前,仰头凝视满天星斗。 他听到了她看见星星的赞叹声,天涯一线牵,他仿佛见到当年纯真的女孩,手拿星座盘,惊喜地和他一起寻觅天上的猎户星座。 他今晚被老哥摆了一道。 第13章 星星闪耀光辉,能指引他的方向吗? 第五章 “李嫂,麻烦你帮我把房间打开通风一下,我今天回去睡。” “五小姐啊,你房间让四小姐的孩子占了,唉!不是我爱说四小姐,那两个小男生太皮,整间屋子都让他们掀了,董事长看到四小姐就生气骂人,夫人听了又哭,说董事长只疼你们四个,不疼她生的女儿……” “四姊又吵架带小孩回娘家了?”沈佩瑜切断李嫂的唠叨。 “回来一个礼拜喽,也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我赶两位小少爷到客房去。” “算了,他们就是要玩我房里的电脑。我不回去了。” 放下电话,沈佩瑜一阵烦乱,她的房间被那两个小鬼一搞,势必灾情惨重。 反正那里只是她出国念书之前的“居所”,不是她心目中的“家”,她倒也不怎么心疼。 可是,今晚教她睡哪儿啊? 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她搁下工作,起身走到楼下。 大楼前,几部车子打著闪光灯临时停车,有货运公司的、有邮差的、有载办公桌铁柜的,还有一部似曾相识、风尘仆仆的破旧小轿车。 “阿姨!阿姨!” 康晓虹站在人行道,瞧见了她,兴奋地跑上前拉她,旁边还跟了一个年龄相仿、睁著两只无邪大眼的小男孩。 “你们到了。”她摸摸晓虹的头发,心情自然而然开朗,又摸摸小男孩的肩头。 “你一定是柯智山喽?晓虹跟我说了,你是她的小男朋友。” “阿姨好!”柯智山对他的身分很是得意,大声问好。 “很有精神呢,来,阿姨把钥匙给晓虹……” “阿姨,叔叔有东西要给你耶!”康晓虹蹦蹦跳跳地拉她走到马路边。 车窗徐徐放下,康伯恩坐在车子前座,转头跟她打招呼。 “嗨,佩瑜,你穿起套装,看起来很专业哦。” “康大哥!”沈佩瑜靠近车窗,弯下身打招呼。“你坐很久的车子,累了吧?” “是有些累了。” 沈佩瑜想到过去的康大哥是那么健壮高大,如今却只能萎缩在椅子上,不觉心头一酸,红了眼眶。 “哎呀!佩瑜太高兴了是吗?”康伯恩忙笑说:“我也好高兴,可是我不能哭,哭了还要叫仲恩给我擦眼泪鼻涕。” “哈哈!大康哭起来乱恐怖的!”后座传来一个女孩子的爽朗笑声,随即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热络地说:“佩瑜姐姐,你好!我是柯智山的姊姊,柯如茵,就是绿草如茵那个如茵,缘山居是我爸爸开的;你看我跟智山差很多喔?我大他十二岁,本来我妈妈只生我一个,后来实在是山上的气候太好了,不小心又生下智山……” “姊,你很吵耶!”柯智山用双掌蒙住眼睛和耳朵,打算假装不认识这位过动儿大姊。 “如茵,你要叫阿姨啦!”康晓虹则是摇摇柯如茵的手。 “不行啦,人家是小姐,我也是小姐,不能叫阿姨,就像你第一次见到我,叫我阿姨,害我好伤心,我又没那么老——糟糕!佩瑜姐姐,我不是说你老,你真的好漂亮、好有气质,难怪小康……” “如茵!”康仲恩终于从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出现,语气平板地说:“人家还要上班,不要打扰太久。” 沈佩瑜被率直的柯如茵逗得想笑,才以手指拭去眼角泪水,一见到康仲恩,笑容硬生生地凝结在脸上。 柯如茵看看康仲恩,又看看沈佩瑜,转身朝康伯恩吐了舌头,再笑意盎然地端出一株用玻璃纸扎住陶盆的绿色植物。 “佩瑜姐姐,这是小康种的迷迭香,特地拿来送你的。” 康晓虹拉了沈佩瑜的手臂,献宝也似的说:“阿姨,我怕盆里的泥土翻倒了,一路用手捧迷迭香,从清境捧到台北耶!” “谢谢晓虹。”沈佩瑜蹲下来摸摸她的辫子,微笑说:“你再帮阿姨捧回家,放在阳台上。” “好的!”康晓虹兴高采烈地将迷迭香捧了过来,又问:“阿姨,你晚上几点回来?叔叔会煮饭给你吃。” “阿姨要加班,然后回阿姨爸爸的家,你们自己吃饭睡觉。” “喔。”康晓虹神色有些失望,随即又绽开甜笑说:“那你要跟我们去动物园玩喔。” “嗯。”沈佩瑜给了一个她也不肯定的答案,突然想到多了一位客人,站起身子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柯小姐要来,房间衣橱里还有枕头……” “佩瑜姐姐,叫我如茵啦,好可惜,这次我不去你那儿玩了。”柯如茵说起话来手舞足蹈,一头俏丽短发到处摇晃。“我要去住同学家,我有一个同学明天结婚,你知道她多麻烦吗?老公家住台北,必须在台北结婚,后天又要回台南归宁,然后他们再到台东请客,我们一群同学打好主意了,就跟他们一起环岛蜜月旅行。对了,我们念的是旅馆管理,我同学一毕业就去台东的饭店工作,认识了大厅经理,好像电视的情节……” “如茵!”康伯恩笑著制止她。 “大康,在车上你光会睡,害我不敢说话吵你,闷都闷死了。” “你现在吵死了。”柯智山蹲在车子的阴影下,觉得好丢脸。 沈佩瑜露出淡淡的微笑,将一串钥匙放到柯智山的小手里。“智山,你是男生,阿姨教你开门,上面有贴贴纸,这是铁门的,这是……” 柯智山大眼眨巴眨巴的,“好多钥匙喔,小康叔叔,你来学开门啦。” 康仲恩走了过来,礼貌地说:“沈小姐,麻烦你了。” “沈小姐?!”柯如茵和康伯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摇头嘀咕。 沈佩瑜沉住气,低头拨弄柯智山小手上的钥匙。“这支要左边转三圈,这支要右边转四圈,这支转两圈,还有,我跟管理员说过了,你可以直接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他会跟你指示停车位,你们再坐电梯上十五楼。” 康仲恩仔细聆听,视线专注在她一根根细白的指头上。 “知道了,谢谢你。” “你赶快带康大哥回去休息,我要忙了。” “谢谢,我会小心水电瓦斯的。” 沈佩瑜转向两个小孩,重新绽露微笑说:“你们到阿姨家,不要客气,冰箱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吃。晓虹,阿姨去搬了很多漫画和一套儿童历史故事,放在房间给你们看。” “哇,好棒喔!”康晓虹眉开眼笑,随即又很担心地说:“可是我如果看不完,能不能带回去看?” “当然可以了。好了,阿姨回去上班了,康大哥、柯小姐,再见。” “拜拜!”所有的人大声回应。 被故意忽略的康仲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注视她纤细而略显单薄的身子。 等到一行人全部回到车上,康伯恩笑说:“看来佩瑜很会哄小孩喔。” 柯如茵猛点头:“我和我老爸都收服不了智山,佩瑜姐姐三言两语就把他哄得服服贴贴的。” 两个小孩挤在车窗边目送阿姨的背影,突然兴奋地说:“你看!有人送花给阿姨耶!” “哪里?哪里?”柯如茵也兴奋地挤过去看:“大康,你看不到喔?我告诉你,哇!这个男人好帅、好有钱的样子,我打赌那束玫瑰花至少五千块以上,对了!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呀!咦?佩瑜姐姐好像不好意思收下来……” 康仲恩低头扳动手煞车,他再也无法定下心,跟著转头去看。 她正准备走进大楼里,身后紧紧跟著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那男人手上捧著一大束艳丽的玫瑰花,好像正在含情脉脉地跟她说话。 他认得那个男人,就是在缘山居弃她而去的庄彦隆。 他们还在一起? 他猛然踩下油门,车身呼地往前冲,所有的人也跟著“啊”了一声。 “哎哟,我歪了!”康伯恩叫得最大声。 康仲恩赶紧煞车,扶好哥哥的身子,垫好他身边的枕头。“哥,对不起。” 后座三个大小孩东倒西歪地爬起来,柯如茵拍拍胸口:“是暴冲吗?” “心情暴冲。”康伯恩神秘兮兮地说。 “呃?”柯如茵从后照镜看到康伯恩跟她挤眼睛,也明白了。 “今天是情人节?”康晓虹双手仍是牢牢地捧著迷迭香,不解地问说:“爸爸,情人节就是男生要送女生花吗?” “对啊,像你叔叔送阿姨这盆迷迭香,这就是情人节的礼物。” “哥!你又在教坏小孩了。”康仲恩稳稳地发动车子前行。 “柯智山,你怎么没送我花?”果然康晓虹现学现卖。 “你们女人好麻烦,我不要交女朋友了啦!”柯智山嚷著。 “好了!好了!”柯如茵充当和事佬。“你们都是小孩子,谈什么恋爱?咦,小康,你怎么绕到这条[奇][书][网]小巷子?你要载我到同学家呀?” “前面路口不能左转,要进来里面回转出去右转再右转。” “台北的马路就是这么麻烦!”柯如茵好像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拍拍前座椅背:“大康,我领悟到了!爱情就像台北的马路一样,迂回曲折,还有单行道、公车专用道、禁止通行;有的红灯可以右转、有的不行……怎样?我又帮你找到写文章的灵感了,下次登出来,别忘了酬谢我这个军师哦!” “这个联想不错,我回去就写下来。”康伯恩点点头。 康仲恩专心驶过狭窄的巷道,从巷口出来,正是天星银行大楼侧面。 他特意瞧向大楼门口,那儿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早已失去她的踪影。 第14章 找什么呢?找到了又如何呢?她刚才甚至没看他一眼! 车厢里,两个大人谈论爱情的迂回特性,两个小孩为情人节的花朵拌嘴,他则是躲进了自己的心事里。 心头有一匹脱缰的野马,撞开了紧锁多年的栅门,重新奔向感情的旷野。在那里,有蓝天白云,有青青草原,有鲜花遍地,有连绵山脉,还有一个深深铭刻在他心版多年…… 野马愈跑愈快,他抓不到、唤不停,他明白,他是再也收不住心了。 夜晚十一点,并不是太晚,但在这个住宅区里,已经略显寂静。 “grace,等一下!”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甩了车门,赶忙追上前去。 “许先生,今天结束了,再见。”沈佩瑜高跟鞋叩叩响在马路上。 他按住她的肩膀,露出足以迷死老少女性的微笑。“你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我和你吃这顿饭,够了!” 她挪开肩膀,继续往前走,胸口有一股闷气,气的是自己!干嘛为了躲避紧迫盯人的庄彦隆,又拿这位姓许的当替死鬼?偏偏这位姓许的并不是想谈恋爱,他的目的只是去开房间! “grace,不要这样嘛,今天是情人节,你一个人也是寂寞……” “你管我寂不寂寞?你自己寂寞,不会去找别的女人吗?” 那恶劣的口气让他吓一跳:“grace,你这么凶啊?” 她索性凶到底:“许先生,请你不要踏进来,否则我立刻叫管理员报警。” 高大英挺的男士愣在大楼门前,看到她头也不回地进去,暗暗诅咒一声,今天晚上算他倒楣,白白花钱请大小姐吃大餐了。 二月的夜晚,冷风飕飕,空气寒凉,夜空暗云被吹走一块缺角,露出几点微弱的星芒。 阳台上也有星星也似的光芒,更多、更亮、更圆,那是遍布在泥上四处的水珠,滋润了被寒风吹得无精打采的花草。 康仲恩站在十五楼的阳台上,放下手里的浇花壶,视线越过中庭的一大段距离,他看到她和那个男人在说话。 他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但他肯定,她并不愉快。 她又换男朋友了吗?她为什么总是不愉快?而他自己在阳台等了那么久,又为了什么? 他走进客厅,在听到开锁声音之时,他马上开门。 “你……你还没睡?” 沈佩瑜被他吓了一跳,随即低下头,反手关门,脱鞋。 反正他老是突如其来地出现,明知他在她家,也没什么好惊奇了。 “你回来了?”康仲恩知道自己吓著她了,语气放得柔和。 “嗯,我回来拿几件衣服。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你四姊刚才打电话来,我没接,她留言在答录机。” “喔。” 沈佩瑜坐到沙发上,按了答录机,一个拔尖的嗓门跳了出来—— “小妹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搬衣服啊?反正你自己有房子,家里这边的东西就清走嘛,这才不会和我家小鬼的书啦、直排轮啦、乔丹鞋啦,一些有的没的混在一起。我顺便跟你说,我这次回来会住久一点,就算那个死鬼跪在门外求我也没用,谁教他胆敢给恁祖妈找女人?对了,小妹,我听妈妈说你跟一个结婚的男人在一起?唉,小妹呀,不是我爱说你,做第三者是最要不得的……” 啪!沈佩瑜切断按键,她一整天烦得还不够,晚上又要让四姊来烦吗? 他还杵在一边旁听?不,他根本不用听,四姊留言时,他一定听到了,所以他才会“等”她回来。 “我只是回来拿衣服,待会儿就走。”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解释清楚。 “你要去住哪儿?” “饭店。” “这儿是你的家,没有客人赶主人的道理。” “借你们住就是了,你们尽管住。” “很晚了,你不要再出去,早点睡吧。”他指了指她的主卧室。 呵,她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他凭什么帮她做决定?她要走要留、要睡要醒,他管得著吗? 她站起身,只著丝袜的脚掌轻轻踩过冰凉的地板,迳自走进房间。 房间只点亮台灯,光线调到最小,柯智山睡在她的床上,头在床尾,一只脚搁在枕头上,还有一只脚垂到床缘边,棉被则是踢翻在地板。 她笑了。这孩子才睡多久,就可以睡得天翻地覆? 她抱不动这么大的孩子,只好轻柔地拿开他的脚,将枕头垫到他的头下,摆好他的手脚,最后再为他盖好棉被。 “智山的睡相一向很糟。”康仲恩出现在她身后,语气似乎刻意轻松。 “嗯。”她收起笑容,起身打开衣橱找衣服。 内衣、内裤、丝袜、上班的套装、搭配的大衣、鞋子,还有化妆品、卸妆油、保养品、睡衣、外出服……天啊!她到底在干嘛?看著衣橱里的衣服,佩瑜突然觉得好笑。难道就因为康仲恩要在这儿住三晚,她就得打包一个大行李箱,拖到一间冷冰冰的饭店去? 反正晚上各睡各的,明天一早她就出门上班了,她不必为了康仲恩又让自己疲于奔命。 念头一转,她只拿出睡衣和内衣裤,转身说:“我睡客厅。” “我抱智山到客厅睡吧。” “客厅就一张长沙发,你睡哪?” “我坐在沙发也可以睡。” “这里是我的家,我要睡哪就睡哪。”她口气硬硬地说:“你和智山睡这里,房门记得关起来。” “你有被子吗?” “储藏室还有一条新毛毯。” 烦!他真烦,她只不过睡一个觉,他管这么多?! 打从进门,她就不想看他,现在也不想看他,直接走出房间。 “你肚子饿不饿?要吃消夜吗?”他又跟在她身后。 “不吃。”要不是怕吵到已经睡著的其他三人,她会大吼。 看到她很压抑地关上浴室门,康仲恩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不想让她生气,可是他的出现,似乎只会让她心情更不好。 她对每个人都有好脸色,唯独对他一张冷脸,那也是他曾经摆给她看过的。 刚才她帮智山盖被子的时候,神情是那么温柔,他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看到她坐在育幼院一角,搂住哭泣的小朋友,耐心地陪他们说话。 他爱上了这个温柔善良又有些羞涩胆小的女孩。 曾几何时,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长大了,不擅言词的她竟然会当上银行的行销主管:是什么让她有了这么大的转变?是时间?空间?还是……他? 如果他还能看透她的心,是否找回一点点她为他留下的温柔? 沈佩瑜洗完澡出来,神经质地望向房间,看到关起的房门,她松了一口气,她总算拥有自己的空间了。 客厅里,点亮一盏光线柔和的立灯,长沙发平铺一条新毛毯,橘黄的色泽显得格外温暖。 他竟然去放杂物的房间帮她翻了出来? 她累得摊倒在沙发上,懒得再想。反正是她引狼入室,他可以来捣毁她的小窝,扰乱她的生活秩序,等他走了,她再恢复原状就好。 恢复……有那么简单吗? 她好疲倦,靠上抱枕,拉起毛毯,蜷缩身子,让自己进入最深沉的睡眠里。 睡梦中,意识纷纷乱乱,像是纽约的雪,下在她的窗外,积起一层厚厚的雪雾,她呵了热气,用手掌抹一抹玻璃窗,还是看不清外面的天空。 反正天空白茫茫的,都是雪;她的心也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 自幼到大,她的生命全是浑沌,她在白茫茫里行走,努力地挣脱…… 全身蓦然剧痛,妈妈在打她,她痛苦地哀号,没人听到……然后,妈妈死了,新妈妈来了,三个亲姊姊责骂她不该喊那个女人为妈妈,同父异母的四姊抢走她最心爱的洋娃娃……最后,出现了康仲恩凶狠的脸孔,毫不留情地吼她: “你这个千金小姐,什么都不懂,不要烦我,你回去!” 她吓得往回跑,一颗心绞得好痛好痛,眼前白茫茫的,脚步乱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眼看就要掉进白茫茫的雪花里。 不!她要跑,跑出白茫茫的生命…… “啊!”她惊叫一声,人也惊醒过来。 立灯依然光芒柔和,照亮头上的一小片天花板,却刺痛她酸涩的眼睛。 又作恶梦了,这个梦境纠缠了她好多年,就算她看心理医生、吃安眠药,还是不能阻止恶梦一再出现。 这不是恶梦,而是她活生生的生命成长过程。 她恍恍惚惚站起来,赤脚走过地板,来到落地窗前。 一如每个恶梦惊醒的晚上,她渴望看见外面的天空,即使是三更半夜,风寒雪冷,她还是会痴痴站著,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泪水不停滑落,梦里的恐惧惊吓犹历历在目,创伤太深刻,她跳脱不开,只能抓紧窗帘支撑住颤抖的身子。 “你还好吗?”身边响起了熟悉而柔和的声音。 她震惊地转头,心脏一缩,泪水又是哗啦啦地掉下来。 康仲恩!他老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他不是走了吗?他把她骂跑了,然后他也离开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光一下子跳过九年,她记起来了,这是她的家,他在她家做客。 可是,眼前的他,是二十一岁的他?还是三十岁的他?他有三十岁的成熟面貌,却也有二十一岁的柔情眼眸,就像在清境的雨雾里,那淡淡的、又让她久久无法遗忘的温柔笑意。 第15章 如果她还企求他的温暖,她愿在此刻时光倒流,回到她的二十岁。 “好痛……仲恩,我好痛……”她泪流不止。 康仲恩僵立原地,因她喊出他的名字而心慑;更被她那忧伤的神情给揪得心脏绞痛,无法呼吸。 “我妈妈打我,好痛……洋娃娃不见了,我的娃娃呢……” 她扯紧窗帘,幽幽低泣,冷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她更是抖瑟地缩到墙角里。 眼前景象,仿佛回到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夜,她的惊叫惊醒了他,她一样地逃到窗户前,一样地扯紧她所能抓住的东西,一样地无助流泪哭诉…… 康仲恩捏紧双拳,心如椎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被梦境所苦吗? “你作恶梦了?”他轻轻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 “仲恩,仲恩,我好怕,好痛……” “别怕,我在这里。” “可是……你不见了,你走了……我找不到你……”她猛摇头,泪流满面。 “我……我在这里啊。”他几乎语塞。 “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找到心好痛、好痛……你骂我、吼我,你不要我了……” 他竟然成了她恶梦的一部份?他害得她这么痛?! 望著她潸潸泪流的凄苦神色,他的眼眶也湿了。 时光似水流,带走不相干的春花秋月,却沉淀了最沉重的痛苦和思念,一旦流水干枯,时光停滞,所有深埋的过去全部露出来了。 他当初的抉择是对?是错?老天能给他答案吗? “仲恩,你在哪里啊?”她仍是扯住窗帘,低头哭泣。 “佩瑜!我在这里。”他再也无法放她独自面对痛苦,伸手将那个颤抖的身躯抱进怀里,抱紧,再抱紧。 再多的叹息也无法说明一切,他只能像过去,以他的臂膀护卫她,让她安然度过恶梦的夜晚。 夜阑人静,门外阳台上的薰衣草幼苗迎向星光,静悄悄地伸展嫩叶。 这是什么地方?她埋在他怀里流泪,为周遭的温热气息而迷惘。 她的梦魇总是冰冷的、孤单的,然而在此刻,是谁来到她的梦中,给与她渴想多年的温暖呢? 她抬起脸,见到她最想念的深邃眼眸。 “仲恩,你回来了?”她又是泪下如雨。 “我回来了。”他轻轻牵动一抹笑容,以手掌轻抚她的脸颊,温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仲恩……”她不敢相信,泪水流了又流,汇聚在他的手心里。 “佩瑜,乖乖,不哭了,没有事的,很快就天亮了。” “天会亮吗?” “会。” 四目交缠,她的泪眸有了光彩,轻柔地展露笑靥。 “佩瑜!”他却因她的笑而迷失了。 他再度收拢手臂,将她靠紧在自己的胸膛,低头吻上她的眼,让她哭累的眸子得以休息,顺著泪痕,他细细品尝她的泪水,咽下她所有的苦涩伤痛,缓缓地、柔柔地,他的吻来到她的唇畔。 她早就等在那儿了,轻声呢喃唤他:“仲恩……” 唇瓣相叠,触动了彼此最敏感的知觉,轻缓的接触立刻变成激狂热吻,他们心急地寻索对方,以舌挑情,深入缱绻。九年的时空仿佛不曾存在,他们依旧是一对令人称羡的校园情侣,绿树下、花丛里,他们好奇而紧张地摸索对方的身体,在唇舌和手掌的抚触里,渐渐地、慢慢地,熟悉了彼此…… 痛楚消失了,爱情复活了,她在连绵不绝的深吻里,记忆起他的一切。 他的吻移到她的耳垂,温柔舔舐,那酥麻的感觉令她舒适地摊倒,卧在他的怀抱里,她嘴角的笑意更柔美了。 他轻而易举抱起她纤细的身子,来到沙发边。 柔和的黄色灯光下,她是那么娇美,又是那么柔弱,他舍不得放下她,目光锁住她的脸庞,抱著她一起坐下来。 她靠在他的臂弯,自然而然蜷缩起身子,将手脚也挤进他的怀抱里。 他摸到她冰凉的脚掌,不禁轻叹一声。 “你的脚好冷,总是忘了穿袜子。” “你给我热热。”她的脚掌在他的膝盖上蹬著。 “好,热热。” 如同过去的冬夜,他开始摩挲她的脚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她的脚掌因摩擦而有了热度,逐渐泛红、温暖。 “仲恩,你抱我睡,好不好?”她的脸颊也显得红润。 “好。”他轻拢她凌乱的发丝。 她总是让他疼爱的,以前是,现在也是,他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他拥抱著她,全心全意地亲吻她。 他不愿天亮,不愿黎明到来,他只愿她在他的亲吻里安然入睡,永永远远是他的睡美人,而不是醒来面对严苛的现实。 天,总是会亮。 第六章 天亮了,沈佩瑜望向窗帘透出来的灰白光线,转身看床头的闹钟。 分秒不差,在上班的日子里,她准时六点四十五分起床。 床?闹钟?身上盖棉被?她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踏下床,碰到地板一双拖鞋,她这才发现脚掌也套著一双毛袜。 康仲恩?! 她懊恼地拉开房门,她清清楚楚记得昨夜的一切,但这并不代表旧情复燃,更不代表他就能对她做什么! “阿姨,早!” 客厅灯光全亮,康晓虹窝在沙发里看漫画,柯智山则是双手撑住下巴,靠在长沙发看卡通,一见到她出来,立刻精神抖搂地大喊。 “早……”孩子们起得真早啊。 看到紧闭的浴室,她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阿姨,叔叔在里面帮爸爸刷牙洗脸,你要等一下喔。”康晓虹丢了漫画,清亮大眼眨呀眨,开心地挪出身边的空位。 柯智山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咦了一声:“不是在嗯嗯吗?” “不是啦,爸爸要吃完早餐才嗯嗯。”康晓虹大声说。 “嗯嗯?”沈佩瑜跟康晓虹挤坐在一起,摸摸她散乱的辫子。 “嗯嗯就是大便啦,每天小康叔叔都要帮大康叔叔嗯嗯。”柯智山很详细地解说。 “才不呢,我也会帮爸爸嗯嗯。”康晓虹抬起头,很自豪地说:“在家里,我用力按他的肚子,他就会嗯嗯了,然后叔叔再给爸爸擦屁屁。” “康晓虹,你臭死了!”柯智山用手掌猛扬风,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柯智山,你不嗯嗯啊?你不会嗯嗯,表示你身体不正常,会得痔疮。” “什么是痔疮?” “电视不是有广告吗?好像屁股会很痛,椅子都坐不下去,所以要吃x记消痔丸,阿姨,是不是这样?” 沈佩瑜唇畔有了笑,轻轻点头。 浴室门被打开,康仲恩背著康伯恩走出来,瞧见了她,脚步停了一下。 “佩瑜!早啊!”康伯恩神清气爽地打招呼。 “早。”沈佩瑜应了一声,随即起身走进浴室,“碰”地一声,关起门。 “怎么?佩瑜好像心情不太好?”康伯恩有些纳闷。 “爸爸,你厕所用太久了,阿姨生气了。”康晓虹说。 康仲恩将哥哥放到沙发上,帮他垫好枕头,淡淡地说:“她没生气,她一向有下床气,刷牙洗脸后就好了。” “喔?”康伯恩颇戚兴味地瞧著老弟。“这么熟悉她的习性啊?” 康晓虹好奇地追问:“什么是下床气?” 康仲恩笑说:“问你爸爸,叔叔去做早餐了。” 来到厨房,他烤土司、拌沙拉、打蛋、热锅,然后下油,看蛋在锅子里膨胀,煎出朝阳般的金黄色…… 天终于亮了,她方才的神情已经告诉他,她是白天的沈佩瑜,理智而成熟,绝非是昨夜那个惊惶无助的小女孩。 事隔九年,他不确定她是否还有下床气,可是,她会在屋子到处摆设植物,加强灯光照明,有椅[奇][书][网]有床的地方一定有枕头,床边还有一个糖果型抱枕,也依然在衣橱的第一层抽屉塞袜子……多年前,她以同样的方武为他布置租来的学生套房:如今,在这间属于她的房子里,他又重温旧梦。 昨夜,时光倒流得不可思议,梦醒时分,却再度是心思各异的两个人。 他将叹息收藏在心底,准备好早餐,一样样拿到外面的餐桌,晓虹早就自动自发,拿了一块三明治喂爸爸吃。 沈佩瑜梳洗出来,神色清朗,又跟康仲恩打个照面。 “一起吃早餐吧。”他语气和缓地说。 “我到公司才吃。”她不想看他。 “阿姨,叔叔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耶。”康晓虹左右开弓,各拿一个三明治,自己咬了左边的,又拿右边的送到爸爸嘴里。 沈佩瑜坐到康伯恩面前的小矮凳,淡淡笑说:“阿姨还不饿,晓虹每天喂爸爸 吃饭?” 康伯恩好不容易咽下一口三明治,忙笑说:“我还可以自己吃饭啦,在家里就用汤匙慢慢吃,可是晓虹硬是要喂我快快吃。” 康晓虹笑嘻嘻地喂了一口:“爸爸,嘴巴张大一点,待会儿我们要去医院,没时间给你慢慢吃了。” “你看,你看,这个小管家婆……”康伯恩一句话还没说完,嘴巴又被康晓虹黏上一杯牛奶,虽是有苦难言,却也眉开眼笑。 “康大哥……”沈佩瑜又想掉泪了。 “佩瑜,你别难过,我这样子很好。”康伯恩见到她的神情,开朗地笑说:“最难捱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是我人生最光明的时刻。” 她被他的语气逗笑了,抿唇点点头。 第16章 康晓虹帮爸爸抹去唇边的牛奶印渍。“爸爸跟我说,他刚开始不能动的时候,心情很坏,整天凶巴巴骂人,除了叔叔,没有人敢靠近他呢。阿姨,你一定猜不到我爸爸这么凶喔?” 柯智山也抓著一块三明治,好奇地加入话题:“我怎么没看过大康叔叔凶巴巴的样子?” “喂喂!你们两个。”康伯恩抗议了。“不要破坏我的名誉,我早就不凶了,蚊子叮我,我都不会反抗,饶它们小命一条。” “啊!爸爸,你还说?都是我在旁边拿电蚊拍,拍拍拍、电电电的,不然你早就被叮成一根特大号的红豆冰棒子。” “我差点被你电成红烧肉了,还好你叔叔闻到香喷喷的烤肉味道,赶快过来救我。”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康晓虹嘟了嘴。 “大康叔叔。”康智山问道:“康晓虹小时候常常欺负你,你不跟她凶啊?我以前去掀我姊姊的裙子,她‘啪’一声,就打了过来,呜!她是我看过最凶的女人。” “哈哈!呼——”康伯恩做个深呼吸,又吐了一口气,笑道:“我不能笑得太过份,会呛到气。智山,你姊姊有够凶了,我也很怕她,她每次发明一些奇怪的蛋糕啦、咖啡啦、花茶啦,做了就拿来给我吃,我又逃不掉,只能乖乖地吃,害我愈吃愈胖,唉!这才是行动不便的最大痛苦啊。” 康晓虹说:“爸爸,如茵是想听你的意见;我要吃,她还不让我吃呢。” 柯智山大摇其头:“康晓虹,我劝你不要吃,有一次我去偷吃我姊姊做的蛋糕,哇!苦死了,她说这是成人口味,加了红酒和咖啡,哇,有够难吃。” “柯智山,我知道了,如茵是故意做一个最苦的蛋糕,教你以后不敢偷吃。” “哼,我才不吃我姊姊做的东西。”柯智山又抓了一块三明治,笑逐颜开。“还是小康叔叔做的好吃。” “你知道就好。”康晓虹很得意,跑去端了一盘荷包蛋,用汤匙剁成一小块,送到爸爸嘴边:“爸爸,再吃。” 康伯恩也笑著招呼:“佩瑜,你也吃。仲恩,荷包蛋还有吧?” 沈佩瑜一直微笑听他们说话,这时蓦然发现手上有一个三明治。 她听得太入神了,什么时候去拿茶几上的三明治?还不知不觉吃了一半? “这荷包蛋给你,半熟的。”康仲恩在她面前又放下一个盘子。 “嗯。”她淡淡回应,继续咬味道还不错的三明治。 “换我喝牛奶了。”康晓虹喂完爸爸,自己也端起牛奶慢慢喝。 沈佩瑜不禁心疼乖巧的晓虹,问说:“晓虹很辛苦,每天帮爸爸吃完早餐,才出去上学吗?” “对啊!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准备上学喽,留爸爸一个人看家。” “康大哥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没问题!”康伯恩笑得很满足。“只要把我喂饱了,电脑帮我开了,姿势摆正确了,我就可以晃上大半天:中午仲恩会送便当回来,缘山居那一票人没事也会过来看看我,瞧我是不是还活著,哈……” “爸爸,我老师说,你是他看过活得最好的人了。”康晓虹很自豪地说。 柯智山也补充说:“阿姨,我们校长还找大康叔叔去演讲,鼓励我们小朋友要不畏艰难,面对人生的挑战……校长讲什么我是听不懂啦,可是大康叔叔讲得很好笑,一年级的小朋友也笑得从椅子上跌下来。” 沈佩瑜心有所感,望向始终堆满笑脸的康伯恩说:“康大哥,你不简单。” “咦,你们一个个把我捧上天了?”康伯恩笑得更开心了。“我是不是该发表什么得奖感言?好吧,要感谢的人很多,首先,我感谢我的弟弟仲恩,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是仲恩牺牲学业、爱情、事业来照顾我……” “哥!”康仲恩打断他的话。“你今天的话很多,小心不要呛到了,人家还要赶上班,别再啰嗦了。” 沈佩瑜吃完荷包蛋,放下盘子,冷冷地说:“我不用打卡,不赶时间。” 康仲恩坐在餐桌边,低下头默默吃他的荷包蛋。 “呵呵,好像来了一个高压冷气团。”康伯恩感应到某种不寻常的气氛,仍是笑说:“晓虹,去把白纱窗帘拉开,让爸爸看看外面的天气。” “好的!”康晓虹蹬蹬蹬跑了过去。 唰!窗帘快速展开,天已全亮,这是一个有温煦阳光的冬天早晨。 “天气不错喔,佩瑜,你阳台也种了不少花。”康伯恩很努力地拉长脖子。“昨天来晚了,没注意到你的阳台,哎,这时候就希望自己有个鹅脖子,身体不用动,动动脖子就可以看得清楚了。” “康大哥,我用轮椅推你过去看。”沈佩瑜站了起来,来到大门边,拿起那张轻便的折叠式轮椅。 “不必麻烦,仲恩怕轮椅压坏你家的木头地板,昨天进来就不敢用了。” “地板本来就是要承受重量的,怕什么?” 沈佩瑜口气莫名其妙硬了起来!他怕压坏地板,就不怕背著哥哥走来走去,累坏自己吗? 她抓住轮椅把手,轻轻拉开,再扳开两侧扶手,压下中间坐垫,推了过来。 康仲恩也站起身,看到她熟练的动作,微感诧异。 “佩……沈小姐,真的不用了,待会儿我们就要出去,而且屋子空间不大,轮椅不好推过去。” “东西挪一挪下就好了?”沈佩瑜没好气地说:“你抱康大哥到轮椅上。” 她说完马上弯腰去搬茶几,推沙发,挪出一个宽敞的空间。 “嗯,这波冷气团威力强大。”康伯恩坐到轮椅时,小声地说。 “哥,你就少说两句。” 康仲恩帮老哥摆好最舒服的姿势,目光还是放在她忙碌的身形。 几件大型家具,她竟能推得动?还是,他把她看得太过娇弱? “康大哥,好了,我推你到阳台。”沈佩瑜挪好家具,拍拍双手。 “咦?佩瑜,你好像很会用轮椅?”康伯恩问。 “我看人家用,就会用了。”沈佩瑜一句带过,双手稳稳地推动轮椅。“康大哥,小心,落地窗这边比较不平,会巅到你。” “不会啊,我坐得很稳。”康伯恩来到阳台,大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不错耶,仲恩,你看,佩瑜很能干呢!” 沈佩瑜转过头,果然康仲恩亦步亦趋,就在身后。 她不去看他,微微弯下身说:“康大哥,你这边坐坐,我进去整理一下。” 后头的康仲恩马上说:“碗盘我来洗就好。” “我是要整理服装仪容,准备上班了。”她想到自己竟然还在他面前蓬头垢面,穿著睡衣晃来晃去,口气不禁变得冷硬。 康仲恩不自在地说:“你忙,我会帮你整理好屋子。” “我本来就很忙,你不要挡我的路。” 康仲恩忙闪在一边,让出通路让她过去。 康伯恩看不到两人的表情,只好抬了眉毛笑叹一声:“超级强烈冷气团。” 沈佩瑜走进屋子两步,又回头说:“晓虹,阿姨帮你绑辫子。” “好啊!”康晓虹蹦蹦跳跳地跑进屋,揉揉毛掉的辫子,开心地说:“阿姨绑起来一定很漂亮。” 沈佩瑜牵起小手,低头微笑说:“阿姨有很多蝴蝶结和发夹,待会儿把你打扮成美丽的小公主。对了,平常是谁帮你编辫子?” “叔叔啊!” 他会编辫子?沈佩瑜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康仲恩正将轮椅推送回屋内,转个身,两人又是四目相对。 仿佛触动了遥远的记忆,在眼神交会的一刹那,彼此又移开视线。 很久以前,他最喜欢抚弄她乌黑的长发了,用手指卷来卷去,又试著帮她编辫子,可她怎么教,他的手指就怎么打结,最后,她还是披散了一头长发,让他轻柔地撩起,散在枕头上,他低头俯视她,彼此的眼眸深深交会,他的手掌叠住她的手掌,摩挲、交握,再轻缓地覆上她的身子,柔情吻她…… 康晓虹拉拉沈佩瑜的指头,眨眨明亮的大眼:“阿姨,我爸爸说喔,叔叔除了不会生小孩,什么都会耶!” 柯智山也猛点头:“小康叔叔是我的偶像。” 康伯恩跟著凑话题:“我补充一点,仲恩不只不会生小孩,他也不会追女孩子,唉!这是他的缺点……” “哥,准备出门了。”康仲恩切断大家的话题。 沈佩瑜回过神,梦幻也似的回忆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准备出门了,晓虹,你们今天只去医院吗?” “我们还要去故宫,寒假作业有一项,至少参观一项展览,爸爸说我和柯智山没去过故宫,就去看看那棵翠玉白菜。” 康仲恩说:“晓虹,我们明天再去。” “叔叔,我们明天要去动物园耶。” “可是叔叔今天还要去办事,可能没时间带你去故宫……这样好了,明天再一起去,早上去故宫,下午去动物园,好不好?”康仲恩以商量的口气说。 “可是……”康晓虹的大眼略显失望,嘴巴微微嘟了起来。 柯智山满不在乎地说:“康晓虹,没关系啦,我们去故宫前面拍一张照片,就可以交作业了。” “可是还要写心得报告,人家也好想看玉做的白菜和猪肉,还有清明上河图,还有鼻烟壶……叔叔,你说好的。”讲到最后,她几乎快哭了。 “晓虹乖。”康伯恩加入安慰的行列:“叔叔他很忙,今天没空,明天我们进去看看白菜和猪肉,其它的下次再来仔细看。” 第17章 “我带他们去。”沈佩瑜说。 “嗄?”康伯恩望向她,康仲恩也错愕一下。 “我请一天假。”沈佩瑜揉揉她的小指头。“晓虹,阿姨带你们去故宫。” “真的啊?!”康晓虹大眼变得好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沈小姐。”康仲恩赶紧说:“真的不麻烦你,我有空会带他们去,你不必特地为他们请假。” “康先生,你说过的话,就要做到,不要让孩子失望。”沈佩瑜口气硬硬地堵了回去。 “阿姨,你不要跟叔叔生气啦。”康晓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嗫嚅说:“我今天本来就是要陪爸爸去医院,叔叔也很忙,有空的话才去故宫……” “没关系,阿姨今天不想上班了,就放老板一天鸽子,我们出去玩玩。” 柯智山听到“玩”字,精神大振,立刻跑进房间,准备拿他的小背包。 “智山,我们女生要换衣服、化妆打扮,你不能进来。”沈佩瑜笑著赶他出去,关起房门。 “喔……”柯智山搔搔头,又窝回沙发看他的卡通。 康伯恩抬起眼,笑说:“仲恩,我们也该换衣服了。” “嗯。”康仲恩将轮椅推向另一个房间。 “你说,女人是不是有两张脸?她对你,永远是最凶的那一张;我就比较幸运,还可以看到美丽的笑脸。” “哥,我希望你能够安静一点。” “咦?我全身上下不能动,叫我动动嘴巴,也不为过吧?” “你最近特别吵,也不知道是哪条筋坏了,我叫医生帮你好好检查。” “又会说笑话了?怎么你见到她,好像变成了哑巴,还客客气气叫声沈小姐?我听了浑身不对劲,啊?康先生?” “哥,大家只是很普通的朋友而已。” “我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半夜不睡,把大的抱进去、小的抱出来,然后自己在沙发坐到天亮。” 康仲恩正在为哥哥穿一件衬衫,动作停了下来。 “仲恩,我人不能动,耳朵和心思特别灵敏,隔了一道房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偷听别人讲话是不道德的。”他又拉了老哥的手臂,继续穿衣服的动作。 “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是觉得……她很寂寞。” “她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算什么?以前很爱她的那个男朋友,还不是跑了?” 康仲恩蹲下来,为多嘴的老哥扣钮扣,很平静地说:“跑了就跑了,你要我带著一串粽子,要她跟我一起分担重量吗?” “你可以放下你的粽子。”康伯恩直视心事重重的弟弟,收起开朗的笑容,神色郑重地说:“我和晓虹都不愿成为你的负担,你如果为了我们,放弃所爱,每天就瞧著她的照片发呆,那我宁可九年前死掉算了。难道我辛辛苦苦活了过来,就是要看你为我牺牲一切,然后害得我愧疚一辈子吗?” 康仲恩站起身,脱掉身上的t恤,换上衬衫,套上毛衣,一连串的动作只有让他心情更混乱,他走了几步,打开窗户,极需透气。 凉爽的微风拂过,带进窗外花台的紫罗兰淡雅香气,让他的心神平静些。 哥哥和晓虹绝对不是他的负担,他照顾抚养他们,心甘情愿,不以为苦,但是他没有权利要求她也跟他过相同的生活。 如果,她早已找到她的幸福,他当然由衷祝福,真心为她高兴,可偏偏她比以前更忧郁了。过去的她,单纯天真,常常面带笑容;现在的她,沉静内敛,偶尔才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多么希望她时时微笑,又是多么希望她幸福快乐——如果没有人能让她得到真爱,也没有人能让她免于作恶梦的恐惧,那么,此时此刻,他愿意倾所有的心力去爱她,以物换星移的能量填补九年来的空缺,给与她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只要她能展露笑靥;无论多辛苦,他都愿意! 可是……他又如何在爱情和现实生活中找到平衡点呢? 康伯恩见到老弟背著他发呆,拳头一下子握紧、一下子放松,似乎正在做某种天人交战。 这么多年来,兄弟生活在一起,他是太明了弟弟的心思了,也许他无啥用处,但至少还有一张嘴可以帮忙。 “喂喂,仲恩,给我加件外套吧。”他很“啰嗦”地喊道:“不然你害我感冒,我又要在台北多住几天,那可要再叨扰人家喽。” “来了。”康仲恩回头,暂时舒展眉头,不欲让哥哥烦心。 窗外的紫罗兰迎向朝阳,温柔地绽放花瓣,含苞待放的心,也在阳光的照拂下,准备伸展嫩蕊了。 华灯初上,饭店的中餐厅里,沈佩瑜看了手表。 康伯恩瞧见她的动作,笑说:“仲恩去停车,一定要绕呀绕地找位子。” 沈佩瑜不觉轻拢秀眉。“我刚才跟他说,后面有个停车塔,很方便。” “一个钟头要七十块还是一百块吧?他很省,只停不用钱的。” 此刻时间还早,餐厅只坐了三桌客人,稀稀疏疏地有些冷清,沈佩瑜烦躁的心 情忽然被空旷的空间给冲散了,等待变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康晓虹和柯智山忙著倒果汁,笑嘻嘻地剥小碟里的毛豆荚。 沈佩瑜端起果汁,微笑询问:“康大哥,喝果汁?” “谢谢。”康伯恩点点头,凑上吸管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沈佩瑜拿纸巾帮他擦了擦嘴,笑说:“康大哥,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我一直当你像亲哥哥一样。” “如果以后常常要麻烦你喂我吃饭、帮我递个东西,你愿意吗?” “当然没问题……”沈佩瑜话说到一半,察觉他的话中含义,抿唇一笑,又不说了,只是喝她自己的果汁。 “我也直说了,当初因为我躺在医院半死不活,所以他没办法去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康伯恩好像看到一线曙光,很高兴地说:“那你了解他的苦心吗?他不是故意离开你的。” “何以见得?”沈佩瑜笑意淡淡的,跟康伯恩眨个眼。 “哎,原来你会淘气?我还以为你不能开玩笑的,你一看到仲恩,就摆一张晚娘面孔,害我也不太敢说话。” “康大哥,你的话最多了。”沈佩瑜为康伯恩喂了一块凉拌小黄瓜,意味深远地瞧著他。“我明白你的目的,我也了解他的辛苦,但是过去的伤害已经造成,就像一个破洞在那边,没办法补回来了。” “即使像我受伤这么严重的,还不是可以救回来?”康伯恩也不再嘻嘻哈哈,而是一本正经地说:“虽然身体机能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可是还有很多弥补的方法,只要我还是我,转个心情,一样能够以新的面貌重新再来。” “康大哥,你讲话好像在写文章。”沈佩瑜乘机转了话题。“我听晓虹说,你常常在报纸写文章,我每天光注意财经新闻,没注意到你的大作。哪天给我看看?” “好啊,我叫仲恩影印剪报,寄来给你看。” 又扯上康仲恩了,沈佩瑜心情莫名其妙地翻搅起来,低下头扯纸巾。 是她把他们一家人拉进她的生命里,她乐意陪伴年幼的晓虹,也愿意帮忙行动不便的康大哥,可是中间又梗了一个康仲恩…… “对不起,我来晚了。”康仲恩走了过来。 “叔叔!”康晓虹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今天去故宫,看了好多玉器、铜器,然后阿姨又载我们去阳明山看樱花、杜鹃花,还去看一个会冒烟的坑。” 柯智山抢著说:“是大油坑啦,康小姐,你都没注意看标示牌。” “我都拍下来了,柯先生,你在故宫才不专心看,跑来跑去的,制造噪音,要是被老师看到了,一定骂你不懂礼貌。” “康小姐,你才不懂礼貌,你现在一边吃东西,一边讲话。” “柯先生,老师说,吃东西不要发出声音,你吃小黄瓜,吃得卡卡响,很难听耶。”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康伯恩听了傻眼。“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小姐?” 柯智山照样把小黄瓜咬得滋滋有声:“大康叔叔,阿姨叫小康叔叔康先生,听起来很神气,所以我要康晓虹叫我柯先生。” 康晓虹也猛点头,十分赞同地说:“我也要当康小姐,好像变大人了。” 康伯恩大笑:“你们两个小鬼!还有啊,你们两个大人,真的教坏小孩了。” 沈佩瑜也笑了,抬起头,和康仲恩的笑意交错而过。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从他的眼里、也从她的心底涌出。 她很快移开视线,招呼服务生上菜,又问:“康大哥,你今天检查结果怎样?” “还不是老样子。仲恩,你是我的发言人,解释一下吧。” 康仲恩不自然地挪挪身子,转向沈佩瑜说:“医生说哥哥的情况很好,在家里要努力做复健,[奇][书][网]两手还可以抬得更高,指头也可以灵活些,他建议我们注意身体状况,就近找个医院定期检查就好,不必每三个月跑一趟台北了。” “喔。”这不就意谓他们不再有机会上台北了? “佩瑜,你好像不太高兴?”康伯恩笑问。 “没有,我想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治好康大哥。” “除非有仙丹让我的脊髓神经复活。”康伯恩倒是笑得海阔天空。“幸亏仲恩每天帮我动手动脚,逼我做复健,不然我这只右手还抬不起来呢。” 康晓虹迫不及待地说:“爸爸,人家也帮你做运动耶!” 第18章 康伯恩笑说:“晓虹最厉害了,当baby的时候,没事就抓著爸爸的指头,一根根吃,给她吃一遍,十只指头都运动到了。” “爸爸!”康晓虹嘟著嘴抗议。 沈佩瑜的眼睛微感发热,在他们一家人的笑脸背后,她相信有太多、太深沉的血泪故事,有属于康大哥的,也有属于康仲恩的。 服务生上来第一道冷盘,她吸吸鼻子,笑说:“大家尽量吃,晓虹、智山,你们夹不到,就站起来夹;康大哥,我有荣幸为你服务吗?” “哈?!”康伯恩装出惊喜的表情。 柯智山忙不迭地夹了龙虾肉,沾了厚厚一层美乃滋。“阿姨,大康叔叔最喜欢让美女服务了,你喂他吃饭,他会吃得很开心。” 康晓虹也来漏老爸的气:“阿姨,我跟你说喔,智山妈妈来喂爸爸,他就愁眉苦脸;如茵来了,他就很高兴,什么都吃得下去。” 康伯恩立刻大叹:“那是如茵逼我吃的啊!再说,每次智山妈妈来了,就调一些颜色和味道都很诡异的生机饮食,我实在很怕她。” 柯智山用力点头,深表赞同地说:“我家两个女人都很恐怖。” 沈佩瑜脸上笑容灿烂,手上汤匙已经夹了一块龙虾,拌上美乃滋和高丽菜,送到康伯恩的嘴边:“康大哥,吃吧。” “谢谢你。”这声谢谢却是康仲恩说的。 “不用客气。”她还是没看他。 “你们两个都不要客气。”康伯恩一口菜还没吃完,又忙著热络气氛:“别光顾著我,佩瑜、仲恩,你们也吃啊,不然就被那两个小家伙吃光了。” “还有很多菜,大家慢慢吃。”沈佩瑜说。 “今天真是多谢佩瑜了,请我们吃这顿大餐。”康伯恩微笑看他身边这位成熟的女人。“想当年,你还像小妹妹一样,以前不懂什么叫做禁止背书转让,现在竟也当上银行的awp,叫助理副总裁吧?” “现在是wp了,vicepresident,唬人的头衔而已。”沈佩瑜微笑更正。 “哇!副总裁?”康伯恩睁大眼,又瞧了老弟:“仲恩,人家这么厉害!” “什么时候升的?”康仲恩很客气地问道。 “去年底。” “现在当teamleader,工作比较辛苦吧?” “还好。”沈佩瑜意兴阑珊地回答,一边忙著为康伯恩喂饭。 “银行竞争很激烈,嗯……别累坏了身子。”康仲恩很谨慎地选择字眼。 “多谢关心,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需要别人分心照顾。” 康仲恩心头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她就是牢牢记住他“责备”她的话? 他沉默下来,帮哥哥夹了一匙的芥兰牛肉。 康伯恩眼看气氛又变得僵硬,决定来点刺激的。 “喂,仲恩,我们要买土地扩充花园的事,可以找佩瑜帮忙啊。” “哥,天星银行做的是企业金融,我们又不是公司。” “我看佩瑜跟你一样喜欢花花草草,看看人家有没有兴趣投资嘛,再说,佩瑜早就在我们这里投资一百万了。” “什么?!”康仲恩大吃一惊。哪来的一百万? 沈佩瑜也抬起头,表情和他一样吃惊。难道是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 康伯恩好整以暇地笑说:“我是贵人多忘事啦,佩瑜,我那年向你借这笔钱,本来是打算周转几个月后,就会还你,后来我出车祸,每天顾著怨天尤人,根本忘记这件事,过两年想起来了,我们手头又很紧,我怕仲恩操心,一直没说,希望你不要怪我们不还钱。” “哥!你拿了那张支票?”康仲恩急欲证实。 “人家好心借我们,谁教你不知好歹拒绝?”康伯恩真的骂人了。 “我看帐簿,怎么没看到?” “你那时候根本不懂财务,帐簿上货款、保险金、赔偿金、遣散费、利息、银行贷款、进帐出帐的,我哪项不是记得清清楚楚?” 康仲恩是想不起来了,当年哥哥一肩挑下重任,将出事工厂的财务重新打理妥当,对于帐簿内容的来龙去脉,他确实是一无所知。 但是,欠债还钱的道理,他懂得的。 “我会还你钱。”他很坚定地说。 “你有钱还吗?”沈佩瑜淡淡地反问。 “这一、两年内,我一定还你。” “你不是还要找资金买地?种花这种事,一两年内可以赚钱吗?就算要还钱,你怎么算九年来的利率?打算付我多少利息?” 面对她犀利又专业的问话,康仲恩哑口无言。 康伯恩被喂下一匙豆办酥鱼,有些感慨地说:“仲恩,我们下午去找的人,也是不太看好短期回收,只是他们比较客气,给的答案就是考虑看看。” 沈佩瑜问:“你们去找了什么人?” 康仲恩说:“是德富介绍的几个朋友。他们本来以为我们要买土地盖民宿,一听说是种花,就没了兴趣。” “你的老板怎么不自己找资金?” “扩充花园是我的主意,我想发展自己的事业,最主要的资金是买下我们住的那块地和房子,以及和缘山居中间的土地,把两边的花园连在一起。” 沈佩瑜又问:“你打算做休闲农业?” 康仲恩回答:“不完全是。我会朝两方面做,一个是育种,清境气候较冷,可以培育台湾少见的花种,做为研究或种苗出售;另一方面就是种植像薰衣草、迷迭香、薄荷这类的香草植物,连带扩充缘山居的花园,游客到缘山居住宿,可以在花园休憩看云,或者路过的游客到花园参观,也可以到缘山居喝一杯咖啡,顺便带一盆花下山。另外,这些香草植物又能提供缘山居做食材、做附加产品,我想,我们两家事业结合在一起,对彼此都有益处。” 沈佩瑜仔细聆听康仲恩的计画,记起了他提及父亲工厂时的豪情,此刻,她好像又看到学生时代的他,充满理想、认真、努力和执著。 年轻的他们,曾经一起展望未来,前景是那么光明美丽…… “你还缺多少资金?” “两千万,我打算找银行做土地贷款。” 沈佩瑜很快地盘算:“两千万?一个月利息至少十几万,你开刚始能有这么多营收吗?利息负担太重了。” 康仲恩忙说:“两千万已经把两年的预估利息算进去了。” “不行。”沈佩瑜立刻摇头。“你以债养债,又要还本金,就算一两年后开始赚钱,但贷款还是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应该用合资的方法比较适当,大家认同你的理念,可以慢慢等你赚钱回收。” 康伯恩插嘴说:“对,要听专家的话。唉!可是能出资的朋友就那几个,德富也砸下他所有的积蓄,还有农会贷款两百万,算来算去,就是少了两千万啊。” “你有企画书吗?”沈佩瑜面对康仲恩。 “有。” “我回去看看,再帮你想办法。” 康仲恩胸中蓦地热血澎湃,过去都是他为她作主张,如今她也能帮他解决这么庞大的资金问题? 沈佩瑜低下头,表情还是淡淡的,为康伯恩喂水果。 两个小孩无聊地吃饭,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挺饱了小肚子打呵欠。 “他们大人讲话很深奥,比老师说的还难懂。”康晓虹嘟了嘴。 “康小姐,你这句话也很深奥,什么叫深奥啊?”柯智山一脸迷糊。 “柯先生,你只会看卡通,不看书,我不告诉你。” “康小姐,你很没义气喔,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的东西,你要教我。” “柯先生,你很大男人耶!我才不做你的女朋友!你要像我爸爸一样会写文章,像我叔叔一样什么都会,我才考虑当你的女朋友。” 这下子换柯智山嘟了嘴,要像大康小康叔叔那么厉害,他还要等多久呀? “柯先生、康小姐,你们不要让我喷果汁,好吗?”康伯恩差点笑岔了气。 沈佩瑜和康仲恩也笑了,两人抬起眼,再度接触到彼此眼眸里的笑意。 这次,他们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不自觉地凝视对方。 过了三秒钟,沈佩瑜低下头,神色显得懊恼,似乎为了多看他一眼而生闷气。 康仲恩没有放开目光,他仍然看她,很专注地看她…… 康伯恩瞧没人理会他,干脆自力更生,逼出全身内力抬起右手,“爬”到餐桌上,准备以手指匍匐前进,目标正前方二十公分的芭乐切盘。 “再加把劲就行喽!加油!加油!”他咧开了笑容。 第七章 爱情,就是康仲恩心里那匹脱缰的野马,直直朝她奔去。 那天吃完晚饭,她和他们一起回到住处,却再度出门,到她父亲的豪厦过夜。 隔天,他们到动物园看无尾熊和企鹅,傍晚赶到淡水看夕阳、吃海鲜,大家过了愉快平和的一天;到了晚上,她还是回去她的老家。 四月的天空蓝得发亮,朵朵白云覆在山脉上,空气飘散花香。 午后的空档,缘山居其他员工趁空休息去了:康仲恩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电脑前,将数位相机拍到的照片输入,再打开他的电子信箱写信。 佩瑜: 附加档案是新整理好的花园,排水工程已完成,看不出走原本介于缘山居和我家的那块荒地吧? 从缘山居扩展过来,我依颜色种下不同品种的薰衣草,虽然规模不如普罗旺斯和北海道的大,但我们有壮丽的中央山脉做背景,自有一种山野之美。 第19章 另外,香草植物园也大致成型,我订制的认识植物木牌过两天会送到,上头写有植物的中文和英文名称、特色、产地、用途。 花园的另一边,我买来二十几株山樱花,铺上石板,布置成幽静的樱花林,开出一条捷径通到我家。为了不让游客打扰我哥,我锁上木栅门,钉了一块“私人住宅,请勿进入”的牌子。这里的花园改为育种培苗专用,我自己钉棚架,铺上透明塑胶布,做成花房。 有游客说,种那么多花,台风一吹就毁了。我告诉他,台风来时,我会做好准备,万一真的什么都吹走了,我还是可以重头开始,只要留下种籽和花苗,明年依然百花开放。 今天早上带了一群小学生做清境生态导览,他们很认真做笔记,中午就在缘山居吃饭。现代孩子的消费能力很惊人,我卖出一万零八百元的盆栽和种籽,当然售后服务不能马虎,我留下名片,相信很快就会收到t堆询问照顾植物问题的mail。 我以交朋友的心情对待所有大游客、小游客,这是我的事业,我希望能和哥哥永续经营下去。 网站和广告目渐收成效,游客愈来愈多,我愈来愈忙。缘山居新请一名员工,接下我原来的工作,以后我将专心花园和导览工作。我也找仲介公司申请外籍看护,有人随时看著哥哥、料理家事,我才能放心工作。 excel档是三月份收支表,数字很难看,希望投资朋友们见谅,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能给我投资人的名字和地址吗?我想寄上邀请函,请他们上山走走,更欢迎全家光临,让他们了解投资的情况。 明天就是晓虹的九岁生日了,如茵要帮她做生日蛋糕,她将请她的同学到缘山 居办庆生会,我再寄照片给你看。 祝工作愉快 仲恩 他一口气写完信件,很仔细地重新读了十遍以上,改错字、改标点,再传送出 去。 他几乎每天寄信给她,一开始是商谈投资的事,后来他也转寄一些网路邮件,再来就是向她报告花园的施工进度,附上每天进展的照片,也谈点生活小事;但她除了必要联络的“公事”以外,从来不回信。 他们通过数次电话,谈的还是“公事”。 一百二十公里的直线距离比天还远,他无法叩开她的心扉。 没有可能了吗?心头漫上思念,他自然而然又去开启电子相簿,凝视她在动物园里的开朗笑容。 “小康,你又在看佩瑜姐姐了!”柯如茵从他身后跳了出来。 “啊!你吓我一跳。”康仲恩立刻关闭视窗,尴尬地笑说:“你要用电脑?” “我不用。你怎么不睡个午觉?喔,我知道了,你在写情书?!”柯如茵顺手拿起搁在椅背上的鹅黄色围巾,笑眯眯地说:“天气热了,还戴围巾耍帅呀?我看今天那个女老师对你很有兴趣。” “早上有点凉,披了围巾出来。”他拿回围巾,仔细折好,放到背包里。 “小康,你干脆邀佩瑜姐姐来玩,不然就去台北找她,别再两地相思了,我和大康都看不下去了,想爱就爱,直接一点嘛!” “如茵,你别听我哥胡说。” “有没有胡说,问你自己喽!”柯如茵靠在桌边,笑意盎然地说:“而且呀,我看佩瑜姐姐对你也很用心,十天之内找来两千五百万,帮你省下农会贷款,也帮我爸爸留点老本,你又可以买部客货两用的新车,种大片樱花林,不是还说要围一圈红毛杜鹃当做花园的篱笆?” 这笔额外的资金,的确为他纡解不少经济压力,也提早实现扩大花园的梦想。康仲恩望向悬垂窗外的常春藤:心情也跟著微风摇曳。 “车子和樱花都算是生财设备,算在开办费里面,我可不是拿来随便挥霍。” “头痛!不要跟我讲商业的东西。”柯如茵愁眉苦脸地说。 “看来你爸爸嚷著提早退休,把缘山居交给你经营的美梦泡汤了。”康仲恩喝下冷掉的咖啡,露出微笑。 “等智山长大吧!”柯如茵大摇其头。 “那你更少可以先弄出香草专区吧?外头大厅的空间都挪出来了。” “快好了,进货差不多了,我再找你哥帮我订价。”谈到她的专属“事业”,柯如茵恢复活泼神色:“对了,我今天要帮他理发,你们也顺便让我理一理。” “又要理发了?” “喂,小康,你敢质疑我妈妈教我的手艺?” “不敢。”康仲恩笑著关掉电脑,这两年来他省了不少理发费。 “你去外面走廊等我,我拿围兜兜和剪刀。”柯如茵飞也似的跑开,顺便扯开嗓门通告诸亲友:“爸爸!阿全!阿哲!准备剃头啦!” 这种喊法,说不定客人还以为缘山居也提供理发服务呢!康仲恩搬了凳子,好笑地望向墙上挂钟,下午两点十五分,幸亏这个时间通常没有客人。 来到面向山脉的长廊下,坐在凳子上等待“宰割”,目光望向青山白云。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中央山脉连绵壮阔,他幻想有一条棱线,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回台北和清境,直接拉近他和她之间,有形的、无形的距离。 柯如茵跑上走廊,瞧见他的神情,也不去打扰他,只说:“开始了。” 她帮他系上围兜,带著惯有的青春笑容,哼著只有她听得懂的歌,以熟练的手法拿起剪刀和梳子,喀喀修剪他的三千烦恼丝。 风和日丽,一部白色轿车驶进了缘山居的停车场。 晚上八点,月出山头,沈佩瑜拉开房间的窗帘,盘腿坐到床上。 她困在缘山居二楼的房间,莫名其妙地生闷气。原本计画今晚去见康大哥和晓虹,顺便带上晓虹的生日礼物,却被柯如茵帮康仲恩理发的一幕给搅乱了。 他们两人的动作是如此亲密,她当场回头,提著行李到二楼房间。 看了一下午的电视,她请餐厅送上晚餐,就是不想再“巧遇”康仲恩。 为什么要生气呢?她不停地扪心自问,一再地想缓和情绪,却又是一再地烦躁不安。她和他都分开那么久了,即使那晚曾有亲密动作,但她只当做是梦游;而她帮他找来资金盖花园,也不过是做一份投资罢了,他并不需要向她报告感情生活,她又何必生气呢? 叩叩叩,急促敲门声传来,她扔了电视遥控器,满腔郁闷不知如何发泄。那个新来的大男生动作很慢,怎么收餐盘就这么急? 她打开门,康仲恩站在她面前。 她心一跳,立刻移开视线,但还是看到他理短而显得帅气的发型。 “你来了,怎么没找我?”康仲恩急切地问。 “我何必找你?”她反问,想要直接甩上门。 “佩瑜……”他脱口而出,用手挡住门板。 “不要叫我!” 她真的生气了,他凭什么喊她的名字?他以为写了那么多e-mail,讲些似若有情的话,她就会对他有什么感觉,从而和他旧情复燃吗?错了! 她抬起头,打算推他出去,彼此眸光一接触,他握住了她的手臂。 “康仲恩,你干什么?”她用力挣开,吓得退回房间。 “对不起,我……”他也惊于自己的粗鲁。 他怎么了?为何一看到登记簿上的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跑来看她?为何她在眼前,他还是急欲靠得更近,想要仔仔细细地瞧她? 他的视线紧紧锁住她的脸庞,中央山脉消失了,棱线化做一道任意门,一打开,她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呼吸、说话、眨眼,不再是冰凉的平面照片…… “我只是来送晓虹的生日礼物,现在,你可以走了吗?”她冷冷地说。 “既然你要来,可以先说一声,我好准备……”他放柔了语气。 “你不见就不见了,你有告诉我一声吗?”她蓦然提高声音。 她胸口有一把火,不知道是下午燃起的,还是已经烧了好多年,她靠著泪水才浇熄,如今又突然死灰复燃的? 康仲恩心头一紧。过去伤她太深,那是他的错,也是他的痛。 走廊传来谈笑声,四个学生模样的客人来到对面房间,准备开门。 他走进房间,关起房门,隔绝外界的干扰。 “当年我离开,是家里出了很多事……” “连打一通电话的时间也没有吗?” “那时候很乱,连续办了爸妈的丧事,后来哥哥也需要我看护。” “那再后来呢?你就没办法拿出一块钱,在康大哥睡觉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吗?”她咄咄逼问,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只因为…… “我们的情况太糟糕,你可能会受不了。” “你把我看得那么禁不起考验?”她红了眼眶,不知是气忿,亦或伤心。 心口的火焰继续引爆,炸出许许多多压抑的情绪,多年来翻来覆去的疑问重见天日,像炮竹般射向他。 “那时候你爸爸受伤住院,我去陪你,帮你付医药费,错了吗?我自己坐车,买东西,完全不麻烦你,就算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好好说,为什么一定要借口那张支票赶我?吼我?骂我?”她的泪珠在打转。 “对不起,我心烦……”这声对不起放在他心里,迟了九年,终于说出。 “对!你心烦,只因为我妈妈伤了你那要命的自尊!”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精明势利的后母出现,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和她做母亲的权威,演出洒狗血的老套剧情,而你……竟然也跟著一起演!” 第20章 面对她的泪眼质询,他只能为他所谓的男人尊严懊悔、自责。这些年他为了生活奔波,早已抛弃那层薄而无用的自尊脸皮。 “我是年轻气盛,禁不起嘲讽,对不起。” “你维护了你的自尊,有没有想到,你伤了我?” “对不起。” “我不要你对不起,我要你……我要你……”她激动地掉下眼泪。 她要他做什么?一句对不起、一个拥抱,然后时光倒流,一切重头开始吗? 太迟了! 她转过身,泪如泉涌,一如在作恶梦的夜晚,她急需看到亮光。 “康仲恩,你走开!不要烦我!”她扯住了窗帘哭喊。 “佩瑜……” “走开!” 他没有走开,就站在她身边,握紧颤动的双拳,让她的哭声穿痛他的心。 “佩瑜,你不懂的。”他喉头梗了梗,声音低沉而无奈。 “我懂!”她转身大喊,泪水狂泻而下:“你就是怕我娇弱,你想保护我,不让我受到风吹雨打,把我当成温室的花朵!你认为我没有精神体力在医院陪你,也不能面对你家工厂破产的事实,因为你要我当小开的小老板娘!你没了工厂,什么也不能给我,正好你那骄傲的自尊又被严重打击,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赶我走,对不对?” “我为你好……” “你为我好?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很不好?” “我以为……以前很多男生追你,你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对象。” “如果我只能爱一个人,心给了他,我还能变出另一颗心给别人吗?” 面对她的泣诉,康仲恩有如挨了一记闷棍,完完全全震慑住了。 他一直拥有她的心?他还能奢求她的爱? “佩瑜!”他尝试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她又是一甩,不让他碰。 他颓然握住拳头,声音又变得幽沉。 “佩瑜,你不知道,我们后来的日子,很苦……那是你无法想像的。” “我不必想像,我可以了解!”她声嘶力竭地说:“我现在看到康大哥的样子,完全可以了解你们过去那段艰苦复原的日子!他就像每一个受伤无法动弹的病人,脾气很坏,对不对?你靠近了挨骂,我靠近了也挨骂,但你有没有想到——好,你不要我的钱,没关系,至少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你哥哥!你的哥哥就像我的哥哥一样,我很愿意照顾他、给他安慰和鼓励;你也可以找时间回学校补考,或是办休学,而不是孤立无援,没有人为你分担任何事情!” “你没办法照顾我哥的。” “我怎么没办法?我高一的时候,奶奶中风,半身不遂,被送到安养中心,家里的人一个礼拜、一个月才去看一次,我每天放学,背了书包坐公车去看她;到了假日,我带课本去陪她,用轮椅推她散步、喂她吃饭,把屎把尿还清理呕吐物,帮她擦澡、听她发牢骚……我能做的,比一个看护还多!” “你……没有跟我说过……” “我不想在你面前卖弄我的善良!更何况要不是这个奶奶,我亲妈妈也不会承受没有生儿子的压力……对!她是一个刻薄的婆婆,可是当她躺在床上,叫看护,看护嫌她烦;想看我爸,我爸忙著他的大事业……我一直知道孤独的苦……那时候的她,只是一个垂死的孤独老人,虽然我不喜欢她,可是我还是去陪她,陪了她半年,直到她过世。” “情况不同,你不是我家的人。”他神色沉郁。 她泪流满面,窗帘几乎快扯下来了。“没错!我不是你家的人!就像我妈妈说的,女生还没出嫁,就不顾脸面到男生家里走动,那不是一个千金小姐该有的行为。可是,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能眼睁睁看你活得这么辛苦吗?” “佩瑜!你不该承受这些压力的……”他痛苦地辩解。 “你有问过我吗?你凭什么只凭自己的判断,不给我机会?我如果没办法承担, 我自己会走——就像你嫂嫂一样。我绝对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因为我会了解自己承受压力的极限:甚至是我觉得你太穷了、哥哥太凶了、生活太苦了,我受不了了,发脾气了,你再来骂我赶我,我会被骂得心服口服,哭一哭,自然会离开你。可是,你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我们的爱情算是什么啊?!” 康仲恩激动无语,她的话铿锵有力,敲碎了他坚持多年、自以为是的思绪。 沈佩瑜的声音变得如泣如诉:“那年暑假,我常常去小套房等你回来,有一天,房东说你半夜来把东西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跑到学校,教务处说你刚办完退学手续离开,我又跑到火车站、台汽车站、野鸡车站,在人潮里找你,找了又找……原来,你一直在台北……” 咫尺天涯啊!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是无缘相见,一定得经由时光蹉跎,再来挖掘彼此最难以承受的过往?! 她陷入了回忆里:“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孟诗雯要补托福,我跟著去,你不让我们一起成长、磨练,我只好自己成长、磨练,我把时间填得满满的,什么都补……然后我考出来很好的分数,申请从来没有想过的mba,一个人出国,熬夜苦读补修的学分,挑了最具挑战性的行销领域,毕业后靠著自己的成绩和实力,进入天星纽约的亚太客服部,再回台湾当ao,负责十几家上市企业的大案子……我一直在测试自己的能耐,我只是想看看,在摆脱别人的爱护和照顾之后,我能飞得多高……飞得多远……” 她语声渐微,最后只是抓住窗帘,低头流泪。 她可以当他是民宿员工,也可以当他是路人甲,跟他说哈啰、聊些不相关的事……但是,她做不到,因为她太在意他!他的结婚消息,曾让她差点延误工作;他的出现,也一再让她心绪不宁;而他和柯如茵的亲密举止,更把她所有压抑的情绪挑开了…… 只因他是康仲恩,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也是现在仍然爱著的男人…… 该说的,都说完了,她感到虚脱,好累,好累…… 时空悠悠,月光从落地窗投射进来,为她披散的长发著上一层淡柔光辉。 望著她孤寂轻颤的身子,康仲恩的眼眶发热,心也跟著震颤。 那套“为她著想”的想法彻底崩溃,两人的痛苦来源,竟然都是他自作聪明所造成的! 若当年两人真的走到绝路而分手,即使痛苦,却能理解,而不是持续地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以为是爱她,其实是把彼此推进更黑暗的深渊! 她被他强迫长大成熟,而他,仍是一个既不成熟又不懂真爱的大蠢蛋! “如果,我还能说……我爱你……”他颤声说。 “康仲恩!你没有资格说爱我!”她转过身,含泪怒斥。 泪眸相对,她看到了他的泪,猛一咬唇,又转回去扯窗帘。 “佩瑜……”他靠近她,轻轻搂住她的身子。 “别碰我!放开!”她的反应出奇地强烈,伸手推他:“你自己说的,不再爱,容易……是你自己不要爱的!” “我爱!我爱你!”他搂紧了她,不愿让她挣脱。 “你胡说八道!你只会说谎,你你……你和柯如茵……”她哭出声。 “我和如茵怎么了?她就像妹妹一样,你误会什么吗?”他焦急地问。 “你们……”她简直像个妒妇了。“她帮你剪头发……” “缘山居所有的男人都让她理发,我哥也是,你看到了?” 她没有回答,为自己的误会而恼怒,拼命推他:“你管我?!放开我!” 他仍然没有放手,坚定地说:“佩瑜!我不放,我不要我们再有任何误解。” 她双手推挤他的胸膛,恼得泪水直流,就是推不走这堵墙。 “你放开我呀!”她又恼又气,干脆用力捶他,哭喊道:“你要我走,我就走了,干嘛又不放我走?康仲恩,你到底要怎么折磨我啊?!” 她拼命捶打,就当他是一堵墙,没有生命、没有血性,更不懂得她的痛!她要让他痛,让他像她一样痛! “你最伟大了,你一个人回去孤军奋斗吧,反正我是多余的?碍事的……” “佩瑜——不是这样的。”他的心被捶痛了。 “那又怎样?我们早就一刀两断了!” “佩瑜,我需要你。”他扳起她的脸,急欲让她明白他渴想她的心。 “你需要我什么?要我的钱?要我的人?还是把我的心挖出来,拿去丢给野狗吃?”她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大吼。 “都不是,我只是需要你。”他的神色变得沉静。 他的沉静,像是屹立不摇的山脉,仿佛从万古以来,他就站在那里看她。 他很专注地捧著她的脸,一字一句地倾吐肺腑qi書網-奇书之言:“这些年来我心情低潮时,我会看你的照片,好像你陪在身边一样。有你的爱,我才能站起来,孤军奋斗真的很辛苦。我以前错了,错看一个女孩子的心,伤害了你,让你痛苦……佩瑜,我爱你,我不想再错失你,如果你愿意,请给我弥补过错的机会,好吗?” 他的泪缓缓流下,她痴痴望著他的泪痕,也跌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她幽幽流泪。 “是不够——我要用我的生命来补偿你、爱你。” 他的话太沉重,她承担不起,摇了头,将泪水洒进他的指缝间。 “佩瑜!” 第21章 他俯下脸,吻上她的泪眸。 “不……” 她的哭泣被他封吻,千言万语,全部化做彼此交缠的泪水。 泪水咸涩,是悔恨也好、是遗憾也罢,她再也无法挣扎…… 他的吻炽热狂烈,又长又绵密,她在他的鼻息里辗转呼吸,忘了过往的爱恨,也抛掉盘据多年的悲苦,心魂全融进了他的体内。 无数的梦里孤寂,就是渴望醒来与他相拥,如今,在他那温热的胸膛里,她找回孤独已久的心。 或许再难天长地久,但她只要此刻拥有。 她伸出双手拥抱他,以她所能想到的热情回应他,唇舌缱绻,耳鬓厮磨,就像他们在他的小套房里,恣意地享受无忧的青春。 深深的缠绵,让一切变得无法控制,他热烈亲吻她柔软的唇瓣,一再深入探寻她的芳香甜蜜;随著彼此体温的升高,他用力摩挲她的背,将她抱得几乎离地,一双手掌不断滑移,由上到下,滑过发丝、抚过腰肢,来到臀部…… 他抱起她,走到床边,以灼热的目光凝视她,微微喘息。 她卧在他的怀里,唇畔牵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伸手去解他的衬衫钮扣。 “佩瑜!” 他低声轻叹,眸光十分温柔,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为她褪下长袖t恤,解开她的胸衣,低头吻上她雪白的胸部,吸吮那粉红美丽的蓓蕾。 “仲恩……”她呻吟一声,轻揉他的头发,整个人都酥软了。 他们很快卸去彼此的衣物,裸裎相对,肌肤相亲,在柔和的灯光下,慢慢地摩挲对方的身体,仔细看他更加结实的胸肌,也看她变得圆挺成熟的乳房…… 她脸红了,笑得娇羞,笑得他心摇神驰。 他撩起她的长发,让一头乌黑秀发披在枕头上,交握她的手指,轻柔地叠上她的身子,从额头、眉毛、眼睛……顺序而下,温柔地吻她。 吻印来到她的胸部,他以唇亲吻,也以手搓揉,细细抚过柔软的雪峰…… “别摸……”她低喃轻笑,拿开他的手,放到她的腰间。 “佩瑜,可以吗?”他重新回到她的唇瓣,渴望地吻她。 “安全期。”这是他们过去的“通关密语”。 他又是深深地吻她,她也迎向他的火热欲望。 强烈的冲击进入她的体内,她逸出低吟,双手攀上他的背,将他抱得更紧;随著他的律动,她又回到满天星斗下,带著微笑,随手一拨,天空哗啦啦掉下碎钻似的星星,他们在流星交织的璀璨里飞奔,舞动出更多的星辉光芒…… 结束最激情的缠绵,她卧在他的怀抱,一起浸润在月光里。 他轻轻吻她,抚弄她的头发。“佩瑜,对不起,我得回去一趟。” “我知道。” “你先睡,我一个钟头内回来。” “你不回来也没关系,回去照顾康大哥吧。”她淡淡说著。 她侧躺望向落地窗外,月光很亮,照出山脉沉静的轮廓。 他拉妥棉被,盖住她裸露的肩头,再亲吻她的耳垂,起身穿衣。 她听到他宪牵的穿衣声、拿钥匙声、脚步声、开门,再锁门…… 她身心完全松弛,疲倦地闭上眼,什么也无法思考。 她拢紧被子,嗅闻他的体热气味,恍恍惚惚,似睡不睡,有些思绪飘了出来,像是挡住月光的乌云。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身边又有了他的温热,她的手也交握在他的手里。 “回来了?”她闻到他洗完澡的香皂清香。 “吵醒你了?”他仍是脱去衣服,将她拥在他的怀抱里,亲吻她的后颈。 “没有。”她声音很轻,像是不敢过份挥洒的月光。“你说,如果我和你哥哥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考我?”他翻过她的身子,让两人面对面并卧。 乌云飘开,她看到他月光下的温柔笑意。 他轻抚她的脸,郑重地回答她的问题:“我会先去救我哥,因为你会自己游上岸,找到游泳圈,再回来拉我们一把!” 他懂了!她鼻头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两道泪水无声滑下。 “佩瑜!”他拥她入怀,心疼地吻她。 她在他肩头蹭干眼泪。“康大哥和晓虹还好吧?你不回去睡吗?” “他们很好,如茵和智山也在那里,他们晚上会在那边睡。” “你哥哥一个人不要紧吗?” “有他们三个‘照顾’我哥,恐怕我哥还不得安宁,刚刚回去,本想照料我哥睡觉,没想到他们已经把他拖上床,四个人挤在床上玩大富翁。” 她轻露浅笑,又不免担忧地说:“如果晚上有什么事的话……” “我哥的情况很稳定了,我直到一年前才没陪他们父女俩睡,现在就晓虹跟他睡,只要早上有人帮他起床就行了。” 她看到他的辛苦,而她,从来不曾陪他走过艰苦岁月,只是来发泄心情,然后“接收”安乐的现状吗? 她转过身向左侧躺,背对著他,又去看窗外的月光。 他靠上她,以胸膛贴紧她光滑的背脊,手掌在她身上温柔抚摸。“晓虹知道你来,很高兴。我跟她说,阿姨开车累了,现在在缘山居睡觉,明天再过去看她。” “我一早去看她吧,拿生日礼物给她,然后就走了。”她垂下睫毛。 “这么快就走?”他不禁拥得更紧。 “我只请两天假,明天晚上台北还有一场喜宴,大企业家嫁女儿,那是我负责的公司,我必需代表银行出席。” 她提醒了他,她仍是大都会里的忙碌粉领族,她的生活重心在台北。 “佩瑜,你喜欢清境吗?”他轻吻她的耳垂,试探地问。 她没有回答,把他摸到左边胸部的手拿开。 他知道他问得太直接,她不可能立刻放弃目前的工作,但他是那么渴望把握住失而复得的她,他将竭尽所能,缩短彼此的距离。 “以后你休假还是星期假日,我去接你上山,这里也是你的家。” “唔。” “等到花园营运状况稳定下来,我希望……” “我想睡了。”她又拿开他的手。 她一再拿开他的手,他早在今晚第一次碰触亲吻时,就发现了异样,她却一直刻意不让他靠近那个部位。 “佩瑜,这是什么?” 他坐起身子,将她翻了过来,让她仰躺面对他,手掌则是覆上她的左边胸部,在靠近腋下的乳房处,捏住了一团硬币大小、还会滑动的块状物。 “纤维瘤。”她立刻回答。 “要不要紧?”他眉头锁上担忧,轻轻按压那团东西。“有做过检查吗?” 望著他深邃忧虑的眼眸,她的心仿佛被一层天鹅绒包了起来。让他捧在掌心细 细呵护,这种感觉已经遗失很多年了,此刻又重新寻回。 她仍是拿开他的手,淡淡地微笑说:“我看过医生,他说就是纤维瘤,很普通的,没有危险。” “是这样吗?要不要再检查一遍?”他握住她的手掌,担心地问。 “我每年回诊,没问题。” “不需要割掉?” “不需要。” “佩瑜,还是我陪你,再去找其他医生检查?” “你好烦!我要睡了。”她蒙起被子。 他也不再谈这个话题,关掉台灯,拉好被子,与她在月光下静静相拥。 “明天一早起来,我带你去花园散步,花都开了,好美。” “嗯。” “我爱你。”他亲吻她的额头,握住她的手。“好好睡,有我在,你安心睡。” 他,就是她最有效的安眠药,她今晚将不会再作恶梦了。 她不自觉地捏住他厚实的手掌,立时感觉到他温柔有力的回握。 夜渐深,大地进入眠梦,月色踮著脚步,轻悄悄地离开。 她依然恍恍惚惚,似睡不睡。 随著月光的消失,她也放开了他的手。 第八章 夏天来临,中午艳阳晒得玻璃帷幕发烫,天星银行的冷气开到最强。 沈佩瑜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档案,弄得有些头昏,干脆摊在椅子上看电脑。 电子信箱又传来康仲恩的信件,每天至少一封,还有晚上十一点的一通电话,一个多月来,从没间断。 亲爱的佩瑜: 今天晚上,我将跟t大天文社的教授和同学士合欢山观星。虽然我自修了不少书籍,但恐怕有所疏漏,还是需要跟专家实地学习,以后才能做好更专业的旅游导览,让每个来缘山居的客人不虚此行。 附表是五月份收支表,盈余25247,这个数字让我老哥高兴得睡不著觉,因为他也是创造这个数字的有功人员,他是缘山居最好的解说员,昨天我全程让他带小朋友做户外教学,认识植物;下个月印尼看护会来,有人看著他,我更可以放心让他到处乱跑了。 有关花园的投资人一事,德富告诉我,为了避免日后纠纷,最好还是签订契约,详述两造的权利义务关系。我会先研究契约的内容,再寄给你参考和修订,等我上台北,麻烦你找他们出来签约,签妥契约之后,我才是真正向投资的朋友们直接负责。不然总是透过你联络,连一张借据或凭证都没有,即使如你所说,有的是你朋友不想让老公知道的私房钱,但我想她也不放心吧! 花园草创之初,实在太忙,现在一切进入轨道,我预计下星期五上台北看你,顺便完成签约的事。 佩瑜,近两个月不见你,我好想你,想念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 第22章 晚上电话再聊。 爱你的仲恩 沈佩瑜关掉视窗,轻轻吁了一口气。 她望向桌上盛开的非洲董,视线焦著在美丽的淡紫花瓣上。 还是山上的大片薰衣草比较有生命力吧?独株的非洲堇只有孤寂之美。 “grace,你吃饭了吗?”余有财过来跟她打招呼。 “啊,vicent,我吃了,你呢?才刚回来,不休息一下?” “你就要走了,我总想找个时间跟你聊聊。” “这盆非洲堇带不走,给你。”她顺手推了过去。 “咦?”余有财拿起小花盆,仔细端详,笑说:“这花开得很漂亮,给我照顾,要不了两天就枯死了。” 她微笑说:“小心浇水,浇在根部,别浇在叶片上就行了;以后回来看你们,我顺便检查你有没有好好照顾。” “给我出任务喽?这个任务好像比你丢出来的case还难。” “我分出去的case真的不难,额度到期的,我都做好了,剩下的客户就靠你们继续奋斗,帮天星创造更好的业绩。” “唉!你怎么说走就走,该不会跑去美国结婚吧?” “如果是结婚,一定跟你们讨红包,我是去念书。” “你做得好好的,也不一定要再念博士啊,还是你想以后到学校教书?” 沈佩瑜笑容沉静地说:“人,总该走自己的路。” 余有财哈哈笑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讲法啦,像我有家庭的,孩子和老婆怎么走,我只能跟他们走。” “看样子你也定得很快乐,家庭就是你的生活目标。” “是呀!年轻时总是想要做这个、做那个,等到老了,才发现平安就是福,有一个家,安安稳稳的,老婆不要太凶、孩子又懂事,这就够了。” “vicent,电话!”后面有人高喊。 余有财抱著非洲堇离开,桌上空出一个小位置,显得有些空洞。 沈佩瑜回去整理档案,将散乱的资料归到各自的“家”;从今以后,她也要在这个大千世界里,尝试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家”。 整理累了,她又转头看电脑。 小种籽又传来一封信,她打了开来。 佩瑜,附件走乳房纤维瘤的医学报导,请详看。过去我寄给你的资料,你都看过了吗?你什么时候安排今年的检查?我陪你去,仲恩 沈佩瑜按出附件,这是一篇她早已了解的报导内容—— ……家族中有乳癌患者,或是肿块忽然变大、肿块愈变愈多,这类的乳房纤维 瘤可能恶化成癌症,应该马上检查治疗…… 她用力按下滑鼠,关闭档案,也顺手删掉信件。 她删了他的信?她慌张地到“删除的邮件”里寻找,他的信件掺在一堆垃圾信件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好的东西丢到垃圾堆里。 她将“他”拉回小种籽的专属收件匣,里头有三百多封信。 她竭力抑下不规律的心跳,直接按了其中一封来回覆—— 我将于下月初离职、搬家、结婚,请不要再寄信、打电话。 有几位投资人怕牵扯到税务问题,不愿签约,合约之事便作罢。未来若有相关的盈余分配,请直接寄支票到我父亲住处,抬头写我的名字,我自然会将应得的金额分派给他们。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这是她第一次寄给他的“私人信件”。 按出“传送”后,她以滑鼠在他三百多封信件来回移动,一一掠过他从陌生、客气到熟稔、轻松、深情的内容。 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仿佛看到雨雾中的他,柔声跟她说一声:保重。 她会保重的。 她将滑鼠移到小种籽的信件匣,按下右键的删除。 您确定要删除“小种籽”资料夹,并将它移至“删除的邮件”资料件吗? 萤幕跳出一个对话方块,她按了“是”。 然后,她按下“清空‘删除的邮件’资料夹”键。 记忆删除,爱情也删除了。 台北的夜空,闷热湿黏。 沈佩瑜坐在宾士车的前座,车内冷气十分舒服,感觉不到外头的燠热。 “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车子停在她住的大厦门口,她向身边的庄彦隆道谢。 “也多谢你来参加我公司的完工酒会。”他转身看她。 “我是带susan来见识你们公司的大场面,顺便认识其他客户,以后你公司的案子就由她负责。” “grace,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庄彦隆依依不舍地说。 “无缘。” “唉!就算小威判给他妈妈,你还是不考虑我?” “不考虑。” “grace,你有其他男朋友?” “你无权过问我的私事。” “唉!你是愈来愈冷淡了。”庄彦隆无可奈何,双手在方向盘拍了一下。“好吧,我放弃了。” 沈佩瑜露出淡淡的微笑。“好聚好散。” 庄彦隆也回之一笑:“那就说byebye了。” “嗯。”沈佩瑜打开车门,又回头说一声:“再见。” 看著宾士车离去,她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有的人只能做朋友,一旦变成恋人,看到的却净是人性灰暗丑恶的一面。 她转身打算进门,社区大门的围墙石柱边,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 康仲恩! 她脑袋轰然一响,凝住脚步,无法动弹,全身的血液也瞬间凝结。 怎么可能?他中午还在清境写信,晚上要上合欢山观星,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在她的住处?是因为她那封信? 两个月不见,他似乎变得更加黝黑挺拔,可神情却是焦虑憔悴得可怕,即使隔了数步之遥,她还是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低下头,不看他。 “佩瑜,你说的……是真的?”他大半天没喝水,声音十分沙哑。 “还有假的吗?” “佩瑜,不会的……” “什么不会?”她故意不正面回答问题。 康仲恩几乎心碎,“结婚”两个字像是催命符,把他从清境催到了台北。 他们不是好好的吗?每晚他打电话给她,她也会淡淡回应他的问候,他以为是时光让她的个性变得比较清冷,也习惯了她说话的语气。 还是——她只是敷衍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当真成了问题? 不!他爱她,而他们分开那么多年之后,她不是也仍然爱他吗? 所有的不解和惊疑,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驱车到台北。 “是他吗?庄彦隆?”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他上次来住宿,有登记名字。”康仲恩急了:“佩瑜,他不适合你,他脾气不好……” “我的对象,我自己明白。”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他的小孩?” “我一向很喜欢小孩。” “佩瑜,你爱他吗?”他握紧拳头,孤注一掷地问。 她抬头看他,路灯照出他焦急等待回答的脸孔,汗水沾湿他前额的头发,眼眸是如此迫切,直直地穿透到她的眼底…… 她又低下头说:“他条件比你好。” 简单的一句话,康仲恩如遭雷殛,拳头捏得更紧,青筋浮暴出来。 方才看他们在宾士车里谈笑,他不是感到忌妒,而是恐惧;恐惧他即将失去她,恐惧他无法拥有她的温柔,恐惧他不再有机会呵护疼爱她…… 那个男人曾经留下一张名片,上面印著三间公司,穿的是名牌休闲服、开的是最新型的宾士,光是现实条件就打败了他这个刚刚创业的穷小子。 可是,既然已经重新开始,他只期待和她平静地携手共qi書網-奇书度一生啊…… “佩瑜,我们的感情这么久了……” “早断了。” “我们又在一起了,佩瑜,我爱你啊!”他急得上前握住她的手臂。 “快三十岁的女人,讲的是现实,爱情不过是童话。”她很镇定地说。 “爱情不是童话,是真心的承诺!不是金钱可以代替的。” “爱情里面的承诺和负担太多,很辛苦,我只想过好日子。” “我也可以给你过好日子,虽然不富有,至少衣食无缺!” 他的手掌愈捏愈紧,几乎掐碎她的骨头,那股痛楚从她的手臂传到心口,狠狠地揪了她一把。 她闭起眼,做个深呼吸,又睁开眼,用力挣开他的手掌。 “你不要勉强你,我也不会勉强我。” “佩瑜……”这声叫唤十分无力。 他是不会勉强她的,多年来,他本来就祈祷她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如果她按照她目前的价值观,找到她应有的幸福,他又怎能勉强她抛掉城市舒适的生活,和他一起到山上辛苦种花呢? 他抬起头,四周耸立高楼大厦,就像为他立下巨大的爱情墓碑。 沈佩瑜转过身子,冷冷地说:“你回去吧。” “佩瑜!” “你还不回去?!”她眼泪已经掉出来了,她不想让他看到。 “投资花园的钱……是你自己的吧?”他语气极为沉重。 “我哪来那么多钱?我都跟你说过了,有我姊姊的、嫂嫂的、朋友的,就是没有我的!” “有……一百万。” “一百万就一百万,你以后记得还我就是了。” 她头也不回地跑进通往中庭的铁门,把康仲恩抛在外面,本想叫他不要开夜车回去的话,全部跟著泪水咽进肚子里。 第23章 被赶走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也尝过;但她不是要报复,她只是希望他死了心,回到山上,继续心无旁骛地照顾哥哥、晓虹,还有她为他投下所有心意的花园。 回到住处,关上大门,她虚脱地靠在门上,放眼望去,是一片杂乱的客厅,到处堆满大小箱子,等待她收拾、封箱、离去。 都告一段落了,她好累…… 来到餐桌前坐下,双手撑住额头休息。 摆在桌上的几张纸映入眼帘,一张是房屋贷款利息收据,即使她可以拿到最好的优惠利率,但一个月还是得扣缴近十万元的本息。 她抓过另一张纸,“手术同意书”几个绿色大字令她心惊胆跳,左手肘不自觉地摩擦左腋,去感觉那个柔软却多余的瘤块。 长在左乳旁边的这团东西,像一个恶灵窥伺著她,一天天侵蚀她的心,分分秒秒剥夺她的意志力…… 她拿起笔,签下名字、身分证字号、地址。 写到一半,她猛然站起来,将手术同意书撕个粉碎。 纸片飘飘,有如她未知的命运,不知落向何方。 她走到落地窗前,紧紧扯住窗帘,流泪望向黑暗的天空。 长夜漫漫,她将如何度过? ※ 七月炎热的午后,太阳强烈,清境的空气仍带有一丝清凉。 “唉!” 康伯恩坐在轮椅上,在缘山居的大厅转来转去,大黄狗阿黄也摇著尾巴,跟他一起绕圈子。 他一边叹气,一边东看西看,前一分钟还在看香草专区的精油、香皂、蜡烛、食品等各种产品,下一分钟又溜到柜台前,对著贴在上面的海报发呆。 “大康啊!拜托你别带阿黄团团转,我都被你们弄晕了。” 柯如茵以手支颐,懒洋洋地撑在柜台上,无可奈何地陪他大叹一声。 “你点上薰衣草精油了吗?不是可以让人心神镇静?” “早点上啦,就是镇不了你们心浮气躁的两兄弟!” “我担心仲恩啊!”康伯恩又将轮椅驶向靠花园的窗边,拉长脖子找了一下。“我看不到他,这么大的太阳,绝对不是种花的好时间。” “他在挖水池啦,不戴帽子也不穿长袖衣服,他是存心晒死自己。” “他打从台北回来,就变成这副德行了。”康伯恩又担心地向窗外寻觅。 “还有这件雨衣呢,他中午一打开,就发疯了。” 柯如茵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包裹,亮出一件黄色雨衣,再翻过牛皮纸的正面,上面的寄件人正是沈佩瑜。 康伯恩靠近柜台,仔细读著上头的地址,一对浓眉慢慢打了结。 “大康,别把眉毛皱成毛毛虫。” “唉!怎么会这样,说散就散?我还以为年底可以帮仲恩办喜事呢。” “我才说呢,小康怎么不努力挽回?要是我,就天天赖在佩瑜姐姐她家大楼下面……啊,你的手机响了。” “拜托,帮我戴耳机。” 不用康伯恩拜托,柯如茵早就跑到他身边,把搁在轮椅上的免持听筒耳机帮他戴上。 “康大哥吗?我是孟诗雯,来通知你录用稿子了。”电话那边是在报社副刊工作的孟诗雯。 “啊,孟小姐,谢谢你,这是这几天来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康伯恩露出笑容,朝柯如茵点点头,她也会意地比出大拇指。 “你上次那篇文章刊出来,我们收到很多读者回响,大家对你很好奇,觉得一个身体不方便的人,怎么能写出那么幽默的文章呢?” “我这人本来就比较搞怪,现在手脚不能动,只好在脑袋瓜里作怪,自娱娱人了。” “康大哥,你太谦虚了,真希望赶快看到你的下一篇文章,如果等不到,我可要天天打电话跟你催稿喽。” “糟糕,那我只好拔掉所有电话线、关掉手机,重新过我的隐士生活了。” “你放心好了,我电话找不到人,还准备上缘山居见你一面呢。” “逃不掉了。”康伯恩哈哈笑说:“没有人会为了工作来缘山居,你想度假的话,我请缘山居帮你打折优惠。” “好啊,多谢康大哥,我再check时间,就麻烦你了。”孟诗雯顿了一下。“学长还好吧?佩瑜突然说要去欧洲自助旅行三个月,他们吵架了吗?” “佩瑜不是要结婚吗?” 康伯恩大惊,立刻用力眨眼,柯如茵见状,也凑到耳机旁边一起听。 两人的表情愈来愈惊讶,最后,她帮他拿下耳机。 讲完电话,康伯恩赶忙大喊:“晓虹!晓虹!” 康晓虹从旁边的餐厅跑出来,手里捧著一个小蜡烛,开心地说:“爸爸,你看,我做好一个香草蜡烛。柯智山还在奋斗,做不出来哩!” “晓虹乖,爸爸待会儿再看,你去花园找叔叔,说爸爸找他,他如果不肯进来,你就说,爸爸抽筋了。” “好滴!”康晓虹觉得有趣极了,蹬蹬地跑走。 汪汪!阿黄也猛摇尾巴,兴奋地跟著跑出去。 不到一分钟,康仲恩冲了进来,满手满脸的汗水和泥巴,神情紧张地问:“哥,你哪边抽筋?” “这么好骗?”康伯恩摇头笑说:“难怪一下子就被佩瑜骗倒。” 康仲恩瞧见老哥一脸笑意,自己却急得差点心脏停止,马上拉下了脸。 “你没事?你怎么可以当放羊的孩子,教晓虹说谎?” “放羊的孩子可多了,刚刚我和孟诗雯通电话,她说佩瑜根本没有结婚,只是搬回她爸爸家,然后要去欧洲旅行三个月,我们愈讲愈觉得不对劲,她现在马上打电话跟佩瑜求证。” “什么?”康仲恩以为是自己中暑,听错话了。 “好话不说第二遍,等电话吧。晓虹,拿蜡烛给爸爸看,哇,好香!” 相对于老哥的气定神闲,康仲恩一颗心简直快闷爆了!她没结婚?然后呢?去欧洲?然后呢?再然后呢?她为什么要骗他? 他无法思考,只能在大厅不断地绕圈子,阿黄也晃头晃脑地跟著他绕,柯如茵喊了一声头晕,起身去冲了一杯安神镇静的薰衣草茶。 不知捱了多久,手机铃响,康仲恩忙将双手在牛仔裤擦了擦,接了起来。 “康大哥,我告诉你,佩瑜没去欧洲……”孟诗雯劈哩啪啦地说。 “我是康仲恩。” “学长!”孟诗雯惊呼一声,又定下心神继续说:“学长,我是孟诗雯,你应该记得我吧?佩瑜的同班同学,以前常常跟她在一起……” “你快跟我说,佩瑜到哪里去了?”他急得失去理智,没办法和她叙旧。 “佩瑜不在家,她手机也关机了,我问她家李嫂,李嫂说她工作辞了,回家住两天,又说要开车到处散心,也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反正这几年她也很少回家;我又打去天星银行,他们说她出国念博士,离职了。学长,你看,她对不同人,都有她合情合理的说法,她是存心躲所有的人。” 不!她给他的理由,绝对不合情合理,这不只是躲避,而是伤害他了。 他几乎失去信心地说:“会不会……她真的跟别人秘密结婚?” “绝对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佩瑜只爱你?” 康仲恩被震得心痛不已,他竟然会忽略了这个事实?! “学长啊!我知道佩瑜骂过你了,可是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佩瑜对你用情之深,绝非你所能想像。你知道那几年,她过得有多惨?她捧著一本托福字汇,念著念著,眼泪就掉了下来,要不是我盯住她,她早就把身边看得到的药丸吞光光了;即使后来她稍微走出来了,交男朋友了,却是来来去去的,没一个善终,只因为你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和影响力,太重、太重了。” 孟诗雯的话,又像是一把线锯,一道道地切割过他的心。 照顾哥哥的那些年,他很忙,也很痛苦,但他至少是跟至亲的兄长和侄女在一起,兄弟俩还能说得上话,古灵精怪的晓虹也纡解他不少苦闷;而她,只有一个朋友可以陪伴她,大部份的时间是孤寂的…… 他刚才在太阳底下拼命流汗,用一铲又一铲的泥土铲掉他的思念,但比起她在孤独冷清中成长的日子,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他们再度重逢,也依然深爱对方,为何她不愿意为他留驻,却是选择孤独离开? “孟诗雯,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他忧伤地问。 “我知道就好了,唉,她没跟你透露过什么讯息吗?” 他脑中闪过她一再刻意掩藏、不让他碰触的部位。 “你知不知道,她胸部长了东西?” “我不知道,佩瑜从来没有告诉我!”孟诗雯十分惊讶:“她刚回来时,跟我说过她二姊乳癌开刀……oh!mygod!她亲妈妈也是乳癌!” “我明白了。” 结束和孟诗雯的电话,康仲恩将电话放回轮椅的小桌上。 “到底怎么了?”康伯恩著急地问。 “我回去做网站。” “啊?!”康伯恩和柯如茵一起大叫。 “哥,要顺便回家吗?” “晓虹还在教智山做蜡烛,晚点如茵再送我回去吧。” “好啊,大康,你们就留在这边吃晚饭。”柯如茵实在受不了人家卖关子,拿了面纸猛擦沾上泥尘的手机,一边猛问:“小康,你明白了什么?佩瑜姐姐在什么地方?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急的样子?我都帮你急死了。还有啊,这部电脑也有存档,你在这里也可以做网站,不用跑来跑去的。” 第24章 “我想安静一下。” 康仲恩逸出一抹淡淡的、释怀的微笑,转身推开纱门离去。 柯如茵有点丧气,苦著脸问说:“大康,是不是我太吵了?” 康伯恩摇摇头:“他真的疯了。” 两人对看一眼,随即异口同声地说:“看网站就知道了!” 第九章 夏天傍晚,南台湾的火红夕阳发挥热力余威,却是烧不到病房里。 沈佩瑜坐在椅子上,陪躺在床上的二姊聊天。 “佩瑜,有点冷,冷气调小一点。”沈家二姊沈佩君比沈佩瑜大了十五岁,已是一个略显苍老、面容瘦削的中年妇人。 沈佩瑜跑去调冷气,却发现早已固定在最小风量的二十八度。 “调好了。”她以手背拭去额上细细的汗珠,不动声色地回到位子上。 “这次动完手术,感觉身体更虚弱,老是昏沉沉的……” “二姊,你现在还在复原阶段,等过两天出院了,回家好好休息,身体自然会好转。” “接下来要做放疗,身体只会更糟糕。”沈佩君叹口气。“唉!这次不想再做放疗了,顺其自然吧。三年前动手术后,也做放疗,还不是又复发?” “二姊,不能放弃啊,也许做治疗的过程很难受,可是活著就有希望,更何况你也要为两个孩子活下去,你这么多年撑过来,不就是为了他们?他们很懂事,很孝顺妈妈,你不要让他们失望。” 沈佩君轻露微笑。“你提醒我了,没有他们,我还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呢。” 沈佩瑜握住二姊瘦弱的手,疼惜她不顺遂的婚姻生活。 “佩瑜,有时候我会恨那个男人,为什么我生病了,他不照顾我,反而丢下我离开?也许,这就是他的个性吧,我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当年却因为爸爸和继母的反对,我偏偏叛逆,为反对而反对,不顾一切嫁给了他,二十多年来,也算是吃尽苦头。” “二姊,你别去想他了,想想孩子啊,看看外面的风景,你心情会开朗一些,身体也会变好。” “对啊,如果不是生病了,我还不能静下心来体会人生,以前啊,就拼命防著你那大哥、二哥和老四,怕他们把爸爸的财产分掉了,其实,大家还下是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兄弟姊妹?我生病,他们也会来看我、介绍好医生、帮我找一些偏方……唉!人生短短数十年,争什么?一场病,两脚一伸,不过是一场空,我现在看得很开了。” “二姊……” “我这次开刀,不想让大家知道,没想到你一直很关心我,还是被你问出来,过来陪我。”沈佩君红了眼眶,捏紧小妹的手。 “二姊,我们是姊妹。” “姊妹……唉,佩瑜,以前大家忙著勾心斗角,我们都忽略你了,不知不觉,你一下子长大了,可是对于你的成长过程,我却是一无所知。说来惭愧,我好像是你回台湾工作以后,才发现有你这个小妹的存在。” “二姊,我一直过得很好,你放心。” 沈佩君感慨地拍拍她的手背。“现在我可得好好关心你了,你也算三十岁了,有没有对象?带来给二姊瞧瞧吧。” “缘份还没到。” “缘份说来就来,无缘的话,怎样都见不到面;有缘的话,说也奇怪,老是会碰在一起,身边所有的事情也好像在为你们牵线一样。” “二姊,你讲得好玄。”沈佩瑜带著淡淡的笑容。“光是缘份还不够,还要有感情才行。” “这是当然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身家钱财长相都不重要,只要在你生病的时候,有人愿意坐在身边陪你,帮你递一杯开水,这就够了。” 二姊的话,像是一根撩动她心弦的羽毛,轻轻拨弄出灵魂深处的震颤。 心头一酸,泪水不听使唤地滑下。 沈佩君温言地询问:“佩瑜,是不是感情遇到问题了?” “二姊……”她拿起二姊的手,让她摸上左边乳房的柔软异物。 沈佩君很仔细地触摸、按捏,再放下手微笑说:“这是纤维瘤。” “只是纤维瘤?” “乳癌我还不知道吗?那是硬的,深深扎进去肉里的。”沈佩君侧过身子,抽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面纸。“佩瑜,那个男孩子因为这样离开你吗?” “没有。”沈佩瑜抹抹脸。 “傻妹妹,那你在难过什么呢?这世上的男人不完全像我们的爸爸和你二姊夫。你心思灵慧、温柔善良,我相信你爱上的,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懂得爱你的男人。” 沈佩瑜又掉下眼泪,静静地拿面纸抹拭。 “妈妈、小阿姨,我来换班了。” 病床边的帘幕掀开,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琦琦来了。”沈佩瑜站起身,拉过餐桌,帮忙铺上报纸。 “我帮妈妈熬了瘦肉粥。小阿姨,你要吃什么?我去帮你买。”琦琦放下小锅子,摆好筷子汤匙,又忙著拿水果。 沈佩君让沈佩瑜扶了起来,笑说:“琦琦,让小阿姨回去休息,她也该回台北……或是回去该回去的地方了。” “二姊,我再多陪你几天。” “不用了,琦琦放暑假,可以陪我;再说我过两天出院,回琦琦那边休养,不用挂著这支点滴,生活就很方便了。” “小阿姨,你放心,我念医学系的,照顾老妈可是呱呱叫。” 沈佩君欣慰地笑说:“琦琦总是说,我这个老妈就是她最好的实习对象,以前第一次让她打营养针,我痛,没哭,她倒是吓哭了。” “妈妈,你又来糗我了!”琦琦笑容开朗,用汤匙拌了拌瘦肉粥,又忙著翻背包找钥匙。“小阿姨,钥匙给你,晚上哥哥在便利商店轮大夜班,只有你一个人睡觉,你不会怕喔?” “我怕的话,再来医院跟你求救。” 沈佩君笑说:“佩瑜,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就赶你走了。” “好吧,二姊,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小阿姨,拜拜!你觉得无聊,就开我的电脑玩game。” 离开医院,夜幕低垂,沈佩瑜在附近吃完饭,再开车前往琦琦的住处。 这里是当初兄妹俩陆续考上高雄的大学时,二姊为他们所买下的房子,现在倒成了母子三人最温暖的安乐窝。 看到二姊能在病痛中得到安慰,她也衷心为二姊高兴。 生命纵走,大家都是朝向同一目的地前进,可以独行,自己笑、自己哭;也可以与人携手相伴,以心交心,承担一路上的苦痛与喜悦。 那个人,也许是至亲血缘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也许是多年的老朋友,更也许是一个挚爱她的男人…… 夜里,她开启琦琦的电脑,连上网路。 随意流览一些新闻和讯息后,她停顿十秒钟,键上缘山居的网址。 在这里,她可以看到小种籽的留言,知道他最近做了些什么事。 首页慢慢显示,出现了不太一样的画面。 在特意刷淡的背景图片上,仍是那行令人心悸动容的文字。 为你栽种一株熏衣草,在山间无尽的岁月里,我等待爱情的归来。 这行字的下面,还有一堆文字,她以为是新的促销广告,拉了滑鼠往下看,才看到第一行,她整个人就被震得无法动弹。 泪水慢慢地凝聚眼眶,他的文字在眼前漫成一片雨雾—— 亲爱的佩瑜,你回来了吗?我爱你。 缘山居的月光下,你在睡梦里流泪,我轻轻地吻你,想问你一声为什么? 你睡了,只是放开我的手,又把自己织进梦茧里。 我再度紧握你的手,告诉你,别哭,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你听到了吗? 愿竭所能,倾我的生命来疼爱你、照顾你。 请你记得,你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你的病痛,也是我的病痛。 你哭泣时,我要吻干你的泪水;你惊惶时,我要拥抱你,给你我的温暖。 你不会孤独,因为我将牵著你的手,陪你一起走过生命的幽谷。 幽谷背后,是等待升起的太阳。 我的挚爱,此时此刻,你在哪里看日出呢? 我依然在这里等你,站在为你开辟的花圃前,与你t起迎接日出。 破晓时分,让我们展露笑容,为新绽放的花朵而欢喜。 期待我们爱情的归来。 ——爱你的仲恩 她的泪,一直流,一直流……直到视线模糊,看不清楚电脑萤幕。 如果,他愿意牵著她的手,陪她等待日出,那么,她再也不qi書網-奇书用独自扯著窗帘,揪心淌泪地度过漫漫长夜…… 她抹去泪水,关掉电脑,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行装,拿起钥匙离开。 清晨四点半,夏日的天空泛出鱼肚白。 白色的corsa轻轻滑进缘山居的停车场,静得没有惊动草地上的露珠。 沈佩瑜熄火,打开车门,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驱走熬夜驾车的疲倦。 她轻推缘山居闭而不锁的大门,大黄狗趴在大厅睡觉,机警地爬了起来。 “阿黄,早!”她轻声打了招呼。 “呜!”阿黄绕著她走了一圈,嗅嗅她的裤管,开心地摇了尾巴。 “阿黄乖,你守门,我到花园。”她蹲下来摸阿黄的身子,骚了它几下。 “呜!”阿黄乖乖地趴下去。 她站起身,走过无人的柜台、走过大厅、走过餐厅,打开通往后面长廊的纱门,入眼便是笼罩在朦胧天光里的花园。 第25章 天空有些灰白的云彩,对面的山脉是墨绿色的,薰衣草是黑紫的,玫瑰是暗红的,大波斯是幽黄的,而她身边的缘山居,亦是暗沉沉的。 只要阳光出来,天地会重新亮起来。 她打开水龙头,以沁凉的清水洗了手脸,水珠滴滴晶莹,她仿佛也变成滋润朝露的一株小花。 她走上花园小径,站在最大片的薰衣草花圃前。 山野静谧,她的心情也十分平静。 前方的中央山脉静悄无声,棱线慢慢地镶上一道红光,云彩也打上一层金粉,后山的日头正在苏醒。 前方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由小径的另一端走来。 他这么早起?要来看日出了? 她的心开始剧跳,即使他们的关系早已如此亲密,但每回见到了他,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脸热心跳。 清风吹拂,她的心动也传到了他的心底深处。 康仲恩心头一跳,惊讶地定住脚步,无法置信地望向心心念念的她。 她就站在花丛前,有如山间里的百花仙子,踏著清晨的露水,盈盈而来。 她这么突然地出现,难道只是他思念过度的幻影? 他跑向前,紧紧地凝视她,深深望著她那对清灵的眸子,颤声问道: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她为他逸出最美丽的微笑,可不知为何:心头一酸,视线模糊了。 “佩瑜!”他激动地呼唤她,抚摸她的头发,摩挲她的脸颊,揉著她的肩膀,又按压她的手臂,似乎是要证明她的真实存在。 他双手来来回回,同样的动作又做了一遍,眼眶溢满了欣喜的泪水。 泪眸相对,两人除了痴痴对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仲恩……”沈佩瑜还没喊出他的名字,眼泪又是掉了一大串。 康仲恩心情激狂,又疼又惜,双臂一张,将她拥入怀里,寻著她的唇瓣,热烈地亲吻她,再深入寻索缠绵,将自己最深的情意,以吻倾诉而出。 她迎上他的吻,任泪水奔流,恣意地让自己摊软在他的怀抱里,享受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依赖戚,真正将整个人交给了他…… 晨曦透明,清凉的微风吹来,顽皮地在他们的亲吻间隙一溜而过。 “佩瑜,佩瑜,佩瑜……”他不断地唤她,吻著她的泪水,声音仍然激动地问:“你怎么来的?” “开车来的。” “什么时候到?” “四点半。” “佩瑜!”他捧起她的脸,轻叹一声,眼眸里满满是温柔的责备。“你知道开夜车走山路有多危险?” “知道了。” “以后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 “下次我开的时候,你会坐在我身边。”她仰望著他,认真地回话。 “佩瑜啊!”他为她的答案又气又感动,唇畔有了疼爱的微笑。“第一,除非必要,我不开夜车;第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为你开车。” “你累的时候,我可以替换。” “佩瑜!”他又是紧紧地拥住她。 在他心目中,她固然娇弱,但他也绝对不能忽视她的成熟与独立。 “这些日子,你在哪里?连手机都不开?”他轻抚她的长发,为失而复得的她而感到欣慰。 “我去高雄陪我二姊,她乳癌复发开刀。” “情况怎样?” “大概明天出院,只要好好休息,配合疗程,预后应该很乐观。”她不自争地偎紧他的胸膛,语气流露出些许的不安。 “你怕家族遗传?” “我怕。”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他。“我亲妈妈家族那边,有一个阿姨和表姊乳癌过世:在我家这边,先是亲妈妈,现在是我二姊,我……” “所以,你因为这样,怕你万一得病了,宁可骗我要去结婚,也不愿意我陪你一起面对难关?”他的手掌按上她的左胸,神色十分严肃。 “你为了照顾康大哥和晓虹,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让你辛苦下去,你没必要承担我的病……”她语气渐微,泪盈于睫。 “你忘了你骂过我的话吗?” “没忘。”她摇头,泪珠掉落。“我只是不想增加你的负担,反正我们本来就分手了……”讲到“分手”两字,她声音已哽咽。 “傻佩瑜!”他轻轻地叹息,深深地吻她。“说的是什么傻话?!我们从来就没有分手,你愿意承担我的艰难,同样地,我也愿意承担你的一切啊。” “如果我真的生病了,也许你会照顾到很烦……” “没错,我是人,我会烦,以前哥哥跟我发脾气的时候,我也会不高兴。”他拭去她的泪水,坚定地说:“可是,你们是谁?一个是从小替我打架、偷摘芒果给我吃的好哥哥;一个是我最爱的、想娶来当老婆、好好牵手一辈子的你,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有了爱,我就能承受重量。” “仲恩……”她心有所感,又掉下了泪水。 他的话像是温润的晨光,抚平了她的心头疙瘩,身与心都暖烘烘的。 他以笑容印干她的眼泪。“乖乖,别哭了喔。” “仲恩,你可以放下康大哥两天,陪我去检查吗?” “没问题。”他立刻就答应。“别担心我老哥,我会请人来照顾他,你今年还没做过检查?”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他惊讶地复述她的话,按住她的肩膀看她。 “在纽约的第二年,我发现了那块东西,家庭医生推测是纤维瘤,转介我到肿瘤科,我借口工作忙,没去,其实……我是害怕,我本来是不想回来的,这里曾经是伤心地,可我想就算死,也不要一个人孤伶伶地死在外国,后来,我还是回来了……” 他心疼地搂住她,让她倚靠在他的怀抱里。“回来也没做检查?” “没有,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尤其听到你即将‘结婚’的消息,我又很气自己,气自己干嘛回来,又伤心了一次。” “佩瑜,对不起,对不起……”他深深懊悔自己的绝情。 “不要说对不起,那时的我,也绝对没办法心平气和找你问个清楚。” 她释怀微笑,缘份与误解交错而过,注定了他们感情的波折。 “后来被你摸到,你拼命寄相关报导给我看,加上二姊乳癌复发,我又觉得那块东西变大了,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医生,医生判断是纤维瘤,但考虑到我的家族病史,排定时间手术,准备割下来化验。” “你没去?” “我还是很怕,心里有很多顾虑,也许那是癌,也许不是,也许现在没事,但以后会发病,我如果只是一个人,我不会想那么多,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开始自己的事业,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佩瑜!”他凝视她的忧虑,眼眸里有著浓浓的不舍。 “看到网站,我终于明白,若要真正不成为你的负担,我就必需为自己珍重,我快乐,就是你的快乐;我身体健康,也是你的身体健康,这样我也才能说:我爱你……” 她的话消失在他的热吻里,深深的情意,母庸再说。 黎明破晓的前一刻,他们再一次的相逢、相知、相惜、相爱。 “佩瑜,为我们珍重。”他微笑看她。 “嗯!”她笑里有泪,用力点头。 “你看,日出了。”他握住她的手,转身面对青山。 连绵山脉上,金色光芒迤逦天际,含羞的日头跃跃欲出。 一刹那,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四野,整片山头都苏醒了。 阳光洒落花园,为各色花朵著上最鲜艳的彩妆,细长的红、黄大波斯迎风舞动,洁白的玛格丽特争相探头,薰衣草摇成一片柔和的紫色海浪。 酒红朱雀啾啾飞过树梢,冠羽画眉唱著悠长的“吐米啾——”,红嘴黑鹑也站在枝头上啁啁唱和。 他们在阳光下拥吻,为美好一天的开始而欢喜。 长长的亲吻结束,她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享受晨曦的美好。 “你愿意在这里住下来吗?”他柔声问,捏捏她的手心。 “我房子都卖掉了,你叫我住哪?”她眨眨眼。 “唉!佩瑜,我就知道……” “爸爸给我两间房子,我本来只是拿来贷款,利息重是重,但我还负担得起,后来辞掉工作,干脆卖掉,还掉贷款。” “佩瑜,你没必要为我背上这个担子。”他一叹再叹。 “我不要看你为钱奔波,我希望你早日盖好花园,实现你的理想。”她专注地看他。 他轻抚她的脸颊,望进那对深深爱他的眼眸,胸臆全是说不出的感动。 “谢谢你,给了我未来奋斗二十年的资金,我一定会努力,做出好成绩回馈你这位大投资人。”他郑重地说。 “不赶我走了?” “绝不。”他抱紧她,再度为年轻无理的骄傲而愧疚;心中充满的只有感恩,一再地说:“佩瑜,谢谢你,非常谢谢你。” 她眼眶湿热,脸颊在他格子衬衫上磨蹭,将最后一道泪水擦干。 “可是我目前失业了,该怎么办?”她微笑看他。 “我缺个育种培苗的园丁,学历经验性别年龄不拘,只要心细,有足够的耐心照顾花草,你行不行?”他的笑如阳光开朗。 “我一直在挑战自己的能耐,最近辞职,就是想安静思考一下,下一步,我该怎么走?到欧州?还是美国?当园丁嘛……” “你哪里都不去,就留在这里,为我育种……当我的妻子?” 第26章 “育什么种?!”她泛出潮红的娇羞神色,恼得低下头不理他了。 “今天就开始上班吧!啊,不行,我先带你去看医生。” “明天再去,我开了一夜的车,好累,我想吃你做的早餐,再睡上一觉。” 她带著微酣欲困的脸色,轻轻地倚在他的肩头上。 “好!”他微笑牵起她的手,看了手表。“也该帮哥哥起床了,哥哥和晓虹看到你,一定很开心。” “嗯!” 轻风吹过,浮云飞过山头,光影掠过彼此的眼帘,时间带走过去,驱走悲情,从今天起,他们以心接续对方的心,重新串起永恒的爱情花束。 未来,或许仍有很多变数,凡人亦无法一手掌握命运——但她知道,生命有仲恩同行,她就无须惧怕。 以后的夜晚,她不再孤独,因为他会陪她走过黑夜。 期待每一个破晓时分,当阳光晒上她的脸颊时,他就在身边吻醒她。 走过鲜花遍地的小径,穿越樱花林,他们回到挂有“瑜园”木牌的矮篱前。 “我们回家了。”康仲恩开启木栅门,带她走了进去。 “嗯,回家了。” 沈佩瑜笑意嫣然,握紧他的手掌。 她终于回家了。 【全书完】 后记 写完故事,默雨还想再聊聊。 现在想“少奋斗二十年”的男生很多,但什么是“少奋斗二十年”呢? 如果男生娶了富家千金,随便拿个高薪职位,住进花园洋房,整天吃喝玩乐、无所事事,那我只能说是岳父宠坏了这个女婿,真的白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了;但也有的情况是,男生进入岳父的公司,照样得从基层做起,在升迁机会方面,他绝对比别人占较大优势,但相对地,他一定要付出更多心力,兢兢业业为岳父卖命赚钱,一天当四十八小时用,这种“少奋斗二十年”,恐怕是“比别人多奋斗二十年”了。 二十出头的康仲恩在ㄍㄧㄥ什么,我也不知道。一般人年轻时,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坚持,譬如:一定要自力更生、一定对父母采取反抗态度、一定要爱上长发女生、一定不交大十岁以上的男朋友、一定会义正辞严地跟老板吵架、一定不吃朋友的暗亏……诸如此类的坚持,在历经岁月的磨练后,也许我们会一笑置之;也许会以更成熟的方武对待。人,总是在成长,这并不是被现实打败,而是我们走过风风雨雨,终于学会以更宽阔的心境,去看待我们生命中的种种事件。 写这个故事时,我著实为“背景”伤脑筋,最后还是以南投的清境农场做为主要场景,这里被称为是“台湾的瑞士”,不管它有没有所谓的“过度开发”,它依然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我可以躺卧在月光下,看特别清朗的星空,也可以一早被天光唤醒,痴痴地等待太阳升起,那份大自然所给与的感动,是持续在月光和日光里昏睡的杜老爷所不能体会的,唉! 不过,长久住在山上,绝对不是一件趣事,因为种种自然和人为的因素,许多“移民合欢山”的城市人铩羽而归;但也有人为了理想,在那里建立农庄,种植花果,经营民宿,很多都是夫妻一起努力打拼,实现他们的梦想,也为到访的游客提供一个休憩身心的桃花源。 看完这个故事后,大家可别在清境找缘山居哦!缘山居可能在清境,也可能在台湾的某处乡间,更是存在默雨和每一对恋人的心灵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