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料未及》 “烧鸡好吃吗?” 我开始在魏弃之手下做事时他还不是昭国的大将军,我更没当上将军,只是个小小的百夫长。有一次突袭,我冲锋冲得猛,杀敌杀得多,被他赏识了,他把我调过去做他亲兵。我起初还挺高兴,因为升勋了,回乡光荣,想着肯定能讨到一个媳妇。结果后来发现这怎么不对劲啊,当初和我一起过来的那批都回乡去了,我还留在这儿给魏弃之当下手。 他们那些读书人有一大套道理形容这种事,什么知遇之恩,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嗐,我没读过书,如果不是魏弃之逼我识字我本来也不识字,所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些大道理。我知道的是魏弃之待我是挺好的,虽然到不了让我为他去死的程度,但我也想回报他。 所以我就想,晚点回乡就晚点回,魏弃之手下缺人,老子就给他多当几年手下,等他不缺人的时候就走。可魏弃之这个人啊,说实话,真的不是让我尊敬喜欢的那种类型。我和他接触深了才发觉他这人很阴。一开始他告诉我,他家世鄙陋,势力单薄,手下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他需要我。后来我才发现,他家族鄙陋势力单薄个屁,他家是高门世家,只是他爹讨厌他不待见他他被族人轻侮罢了。好吧,小小年纪受过很多苦,这么长大,也挺可怜。一开始我确实还可怜他。我现在真想回到过去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你丫脑子有什么毛病去可怜魏弃之? 魏弃之不需要我可怜,他哪都好——读书好多,脑子好使,长得好看,武艺好强。而且城府好深。我一开始虽然看出他阴,还是被他耍得一愣一愣,以为他遭遇了多少不公,要一雪前耻什么什么。结果后来才发现,哪跟哪。可是等我醒悟过来时也晚了,已经上了贼船。 谋权这些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是他们那些来来回回做的事啊都弯弯绕绕不真刀实枪,要想完全清清楚楚搞明白哎哟稍微想想我的脑壳就开始疼。简单是,嗐,就是来回报复嘛。 你打我我打你你叫你朋友一起打我我叫你敌人一起打你打啊打啊打啊……一边和这边党争一边还得忙着和敌国打仗,我有时很佩服魏弃之的精力。总之,就这样我在魏弃之手下干了十年,当了他十年心腹,看他从校尉当上大将军,我也从百夫长当上将军。 现在他已经赢了所有,没人敢再来报复,再来打他。他是整个昭国最有权势的人。 他们那帮朝廷的人也好,魏弃之手下的其他人也好,都羡慕我,觉得我选对了路,跟对了人,而且跟得最早,最久。我的出身是真的鄙陋,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不是魏弃之的赏识,我就算勇猛善战,也就是当几年兵就回乡种田去,哪能当上将军,哪能每年有资格跟他去皇宫参加皇帝开的宴会!我命好啊,命好啊! 呸。这帮趋炎附势的东西。 魏弃之待我一向好,但他不是个好人。我跟他最久,所以我知道,他不是好人。 特别好的人遇到魏弃之这种长官,那一定得刚正不阿地收集证据,大义灭亲,把他做的腌臜事都大白于天下。我也不是那等人物。而且反正他们这些高官厚禄的也没什么好人,狗咬狗死几个都不亏。我要是对付了魏弃之,就是帮另一波也不是好人的人得势。我干嘛啊? 所以我对自己说:魏弃之那些狗逼事,我不听不想不参与不就行了。 而魏弃之这么多年以来,也确实没逼我参与过任何事。构陷也好,暗杀也好,权色交易也好,全都没有让我经手过。可能他也知道,不能给我办,给我办我就能给他办砸。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果然还是不能忍受他。我就该趁早下这条贼船,早点荣归故里,分一块地,娶一个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我起码不会落成现在这副下场。 * 我背叛了魏弃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大,是因为我不是为了什么人的收买出卖他。不小,是因为我偷偷放跑的那个人他很看重。 半年前,我们破了辰国的皇城。不过我们攻进去时,皇宫里那些显赫的皇亲国戚已经从密道逃走了。我们只抓到一个年轻的女的。 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看着才刚及笄,长得普普通通,没什么特点,再让我认我可能都认不出来。我只记得那双眼睛,很亮,总是很愤怒地瞪着我们。 不管是魏弃之利诱她的时候,还是威逼她的时候。 因为她从来也不屈服,从来也不胆怯,所以魏弃之对付她的手段越来越残忍。就算我不负责这事,我也经常能听见她的惨叫声。 我问魏弃之:我们一群大男人,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得去欺负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大将军回答我:她手上有他要的东西。 他就说了这一句,好像这是什么非常重要,非常充分的理由,就这一句话,我就该理解他了。 我不理解。我放跑了那姑娘。其实我本来觉得这多大点事啊,反正他不也一直没问出来吗?我当时之所以也跑了,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受够在魏弃之这种人手底下干事的感觉了,我就趁这个机会和他说再见好了。 但是那姑娘手里的东西大概他真的特别想要。他立刻通缉了那个姑娘,也通缉了我。要犯,全国通缉,最高一等,赏金是黄金。 我一开始本来以为,他只是在气头上,过一段时间,想想我这么多年和他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功劳不多,苦劳总有吧?我看不惯他所作所为,他不是一直也知道吗?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江湖不再见,不好吗? 心胸狭窄的辅国大将军大概觉得不好。我成了要犯,没法去任何地方帮工或者种地,只好拿灰把脸抹了,去要饭。 其实我也算是要饭长大的。我爹娘早早就死了,也没什么亲戚什么宗族,我就住在我家漏雨的破茅屋里,平时乡里乡亲看我可怜,东家给我一口饭,西家给我一口汤,我也去帮他们做点杂活琐事,就这么长起来了。 小孩,没父母,要饭要起来多容易。我现在看起来那么年轻力壮,装虚弱都装得不大像,管人家要饭人家都很轻蔑地看着我,要么一脚把我踹走,要么扔出一点馊饭——“嗟!来食!” 还是和我一起要饭的一个小子——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叫他小子,他叫我大哥——他心眼好,经常把他乞到的东西分给我,我才终于没被饿死。 * 我就这么硬生生要了半年饭。 然后,那天,就是那让我鬼迷心窍的那天,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偷来了半只烧鸡,喜气洋洋地分给我一根鸡腿吃。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当时吃着久违的鸡腿,那么香,那么好吃。我想起我之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再看看手里的鸡骨头,直接哭了出来。小子就问我:大哥,你咋了? 我说:小子你知道吗,大哥我以前也阔过啊,这样的烧鸡,要多少就有多少。小子于是说:早看出来了大哥。接着他又说:那大哥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 我本来是不愿意和人提我的事,害怕被人绑到衙门里领赏。但是当时吃鸡腿吃得太伤心,心里难受。 我说:大哥做错了事,被大哥的长官赶走了。 小子就跟我说:啥错事?严重吗?去道个歉不行吗? * 人家圣贤书里说,大丈夫应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我现在知道了,我不是大丈夫,我真他娘的怂。 我跑回来找魏弃之了。因为他娘的鸡腿。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也忘了我在魏弃之手底下多么难受,多看不惯他,也忘了他心胸狭窄通缉了我大半年,怎么会轻易原谅我。我就只想着鸡腿! * 自豪地说,我武功不差。所以我想见魏弃之的时候,我很轻易就能绕过守卫去见他。我站在他面前时他一点都不惊讶。 虽然我心里一直魏弃之魏弃之叫他,但其实我已经很久不拿名字叫他了。自从我跟着他地位见涨后,魏弃之就让我恶补了许多他们达官显贵的繁文缛礼。比如什么名不是用来叫的,字才是用来叫的。以前拿大名叫他,看我没读过书什么也不懂就算了,以后得叫他的字。 但是后来,其实字也是不能叫的。朋友间才叫字,我是他的下属。 “大将军。”我说。他一直在看他的公文,根本不抬头看我。这叫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紧张起来。我斟酌着言辞。我想说我来向您负荆请罪,又觉得那我是不是应该言行合一一下,把上衣脱了,接着想起我也没带荆条,脱了上衣也没荆可负。 我看见他提笔,在一个什么地方重重地划了一笔。我觉得那好像是在催我似的,我就非常直白地说了:“我来向您请罪,求您原谅我,让我回来吧。” 魏弃之放下笔,抬起头。他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很久以前我刚开始读书,书里经常提到的一个词就是君子,那时候我还对魏弃之抱有幻想,觉得书里的君子活脱脱就是魏弃之的模样。 “烧鸡好吃吗?”魏弃之问我。 我觉得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张口结舌看着他。 “烧鸡太好吃了。” 接下来魏弃之巨细无遗地给我复述起我这半年的流浪,我一开始怎么狼狈地刚一安顿就被官兵找到或者被人举报,我怎么东躲西藏,东奔西逃,怎么最终发现唯一留给我的生路只有当乞丐。他平静地,温和地,隐隐带着一种炫耀说着我的生活,那么多我不想回味的细节。我被人踹了脸,想打人又最终忍了。有人要我爬狗洞,说爬了就给我点钱,结果爬完后他给我撒纸钱。几个人去欺负我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流浪儿,我去帮他揍回去,晚上他们过来往我们住的破庙放毒蛇。 “阿信,你从来没离过我的手掌心,何来回来一说?”他一向喜欢用他给我起的字叫我,以前这是显示他对我的信重,现在这让我觉得他在指控我对他的背叛。 我当时觉得:我就不该来。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种感觉——魏弃之别说原不原谅我了,他现在让我活着就是想看我的窘境,我因为背叛他离开他过得那么惨,等他看腻了,我就可以死了。 严格来说,我一直知道魏弃之很可怕,很多人都怕他。但可能因为他一直对我太好了,所以我就一直没想过,他也可以让我这么怕他。 我以前对我在魏弃之的那些所谓的功劳和资历都不屑一顾,现在我却免不了这样想:我好歹是跟随他最早,认识他最久的下属。和他一起上战场,跟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拖回来。我…… 但是,好吧,这些都不作数了。像他这样的人,不看你为他做过什么,只看你为他没做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他不许的事。要不然我也不会觉得我受不了他,我得离开他。 我又开始想别的。我想我今天还能活着出去吗,想我以后还能活多久,想既然我被魏弃之一直盯着,我是不是得赶紧和小子分道扬镳,别牵累了他? 魏弃之一直看着我,不说话。他就是这样,不说话,等别人说。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是得说。我硬着头皮开口了: “那——我现在能走吗,大人?” 魏弃之回答我回答得很干脆:“可以。” 我愕然,又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我转身就想跑。可是突然间,就那一瞬间,我在战场上这么多年历练出的警觉提醒了我。我回头,看到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站起来,一手握住了佩剑的剑柄。他看到我回头,微微惊讶,笑了。 “好吧,阿信,”他踏过案几,缓缓抽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为什么想回来?” * 我想我知道魏弃之希望我说什么。无非就是狗腿子阿谀主人的那一套。什么小的罪该万死,忘恩负义,离开了主子您才发现您对我那么好,偌大天地里只有您这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求求您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以后一定为您肝脑涂地,赴汤蹈火,马首是瞻…… 但是……我嘛……我虽然算不上什么刚正不阿的大丈夫,贫贱不移的君子,可我就是,有时候,特别特别的,直,不怕死地直。 * “烧鸡太好吃了。”我说。 * 我的武功是魏弃之教的。也不能这么说,我那时候都十七八岁了,错过了正儿八经学武的最好年纪,魏弃之也就是指点指点我拉个筋啊扎个马步啊修个内功啊。然后就是多和我打打架。他说我可真是天赋异禀,没学过什么也能和他有模有样有来有去地打上几个回合。我说我可不是没学过。我们村里好些条野狗,没事就来指点我怎么打架。 魏弃之当时脸一下子就拉下去,好几天没有对我笑过。后来我受人指点才明白:这个心思一点也不敞亮的家伙觉得我骂他是野狗。 * 我闪过他的剑锋,勉力回击,连他对衣角都没抓住不说,还被抓住破绽,叫他的剑狠狠抽了我的手臂,铁鞭子似的被抽得生疼。幸而只是划破了衣服,没破皮。我不敢再纠缠,一路后退,想夺门逃走。他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直接一脚把我扫倒,提剑就往我心口刺。 我说实话啊,我知道我刚才那样是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可我不就说了个烧鸡好吃吗,他至于吗气成这样!我还没说他是胡妓生的小杂种呢! 我往旁边一滚,听见地板破碎的声音,相信如果我没躲过,我肋骨都得给他用内力震断。 我连滚带爬地起来,和他拉开距离。可这屋子再大,也就是个屋子,有墙的。 魏弃之也知道我没地方逃了,慢悠悠地把剑抽出来,慢悠悠地对我笑。他笑得我那叫一个怒从心中起。 “魏子稷!你这个说话当屁放的孙子——你说我可以走的!” “我还说过,我不放过叛徒,”他说,“阿信,我怎么对付叛徒的,你说说?” 活生生剥了皮挂旗子上。 光让我回忆,我就觉得一股恶心和反感。就算我也恨那人的背叛,可看着那副惨状,终归还是难以苟同。 太过了。 魏弃之一步步向我走来,走一步就跟催命似的我觉得我的活头就少一分。我四下张望,想找一条生路。见我不说话,魏弃之又问:“我对你不好吗,阿信?” 他刚告诉他爷爷我这半年的惨相都是他的授意,刚握着他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往我心口刺,刚刚暗示要把我的皮剥了挂旗子上,现在他问我: 他对我不好吗?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 “魏弃之,说真的,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因为念着你的那点好,被戾太子关起来好吃好喝好言相劝时,没就那么从了他,好让你这个乱臣贼子抄家灭门斩首示众。” * 因为我说的话太好听了,魏弃之把我制服后,没有一剑了结我,或者剥我的皮。他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砸。一开始我还能说句“孙子放开你爷爷”,几下之后我就晕到说不清楚话了。头很疼,耳朵里都是嗡嗡声,眼前都是血。 我听到有人进来问魏弃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还是我挺耳熟的声音,但我想不起来那是谁了。他肯定没我这么糊涂,一下子就认出了地上被大将军抓着头发满头血的人是我。 “刘、刘——”他刘了半天,也不敢叫我将军,也不敢叫我大名。 魏弃之说,出去,没他允许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 我被魏弃之拖着不知道拖到了哪里。我听见哗啦啦东西扫到地上的声音。那个案几。他让我靠在那,然后很重地给了我一嘴巴子。我感觉牙都快叫他打掉了。 “阿信,伶牙俐齿不适合你。”他的声音离我很远,后来又离我很近。他掐着我的下颌,让我张嘴。我听见他的笑声。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喜欢吃……?” 然后他把一个东西塞进我嘴里。一个很热,很硬,很粗,很长的东西。 “好好吃。”魏弃之说。 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小时候长大的那个村里,有个老疯子,农忙时候,他家里人没空管他,就经常看他在村里蹓跶,只披着一件外袍,里面什么也没有,袒胸遛鸟,一边遛一边唱什么,天是他的衣,地是他的袴,我们这些人,都进了他的裆。后来我知道老疯子年轻时是个读书人,读了些圣贤书,又读了些不圣贤的书,于是老了就疯成这样了。 这就是我对读书人的第一印象,也是我对我胯下那个小玩意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第一印象。 * 我虽然头又疼又晕,眼前一片血了哗啦,但我还不至于不知道魏弃之往我嘴里塞了什么。 我真的——我知道魏弃之心胸狭隘,手段阴狠,可没想到他狭隘阴狠到这个地步—— 他把他的鸟往我嘴里使劲塞,使劲操。我都不能说他把我当个女人似的羞辱——妓女都不像我这样!我就像是个东西,他抵着我的喉咙,不管我是不是干呕到眼泪都出来了,还是继续往深了顶,然后抽出,然后再顶进去。我想咬他,但他掐死了我的下颌,我根本没法合嘴。我挥拳,可自己都能感觉自己的无力,拳头比棉花还软,打在他身上跟闹着玩似的。我又是呕,又是呜呜地叫,魏弃之操我嘴地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了。我听见他发出舒爽的喟叹。 作为一个行军带兵过的人,我吃过虫子,喝过泥水,有时候睡觉的地方都飘着各种各样的臭味。但是都比不过魏弃之把他的东西放进我嘴里的那种恶心。并不是它实际上吃起来多恶心,而是—— 好吧…… 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对魏弃之还是有幻想的。 * 我还是百夫长的时候,当时的大将军对训练很严,对其他的方面就不管。我们这些能被叫一声长官的人,每月能省出些闲钱和时间,于是就会一起去邻近的郡城里嫖妓。青楼啊,妓女啊,我小时候听说过,从来没见过,当然想去见一见。可是说不上巧还是不巧,好几次我都错过了,不是要养伤就是被派了什么任务。 后来,终于有一次,让我给赶上了。我别提多兴奋,我想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感觉呢!那时候魏弃之刚和我认识,还没把我要到他那去,但是经常来找我切磋。我就和他说了这事。 那是魏弃之第一次训我。 魏弃之给我讲了很多……我现在觉得他当时很傻逼的话,跟我一个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讲书里的话,什么君子什么礼什么什么,我好多都听不懂没记住。能听懂的就是他最后和我说,我去嫖妓,是淫,是乱,不仅我自己是淫是乱,我让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也不得不接客,不得不淫不得不乱。我说没有我还有别人去啊,他说如果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不就没人淫乱了吗,我说可卖身是她们的生计没人买她们她们怎么生活啊,他说要不是我们弄出了这种生计那些女的还是好好的良家女子嫁人纺织养蚕缫丝干什么不是生计啊。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在武艺之外的地方尊敬魏弃之。他只大我叁岁,却知道那么多我不懂的事,知道那么多我周围人都不懂的事。在遇到他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淫乱什么礼法。人家只和我说,女人,多好,真想抱女人,但是娶媳妇的时候可要仔细了,不要去娶那些太容易就让你抱她,或者被好多人抱过的女的。人家只教训我说,妓女就是等着好多男人去骑她,有机会你不要,傻不傻啊你。 而魏弃之教训我说,我有潜力,有前途,所以我得懂礼守法,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许嫖妓。 * 后来,我就懂了:魏弃之他值得尊敬个屁! * 他射到我的喉咙里,太深了,呕不出来,好像直接就咽了。他慢慢抽出来,还不放过我,拿他的鸟蹭我,把他射的东西涂满我的脸。好了,我现在可算知道了,魏弃之比我以为的更烂,更阴,更扭曲。爷还真拿不准接下来这孙子要怎么折磨他爷爷我了。 我眯着眼睛。一片模糊中,我看到魏弃之的脸离我越来越近。 “刘良……”他难得拿我的大名叫我。但他之后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我脑子里有一种嗡嗡嗡的声音,很吵,什么都听不清。 接着我也看不见他了。 我失去意识。 * 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头还是发晕。我抬起手想摸摸我的头,哗啦啦的响声,我发现自己带着手铐,铁,精铁,这么好的铁不该用来做这个,该用去打刀打枪打盔甲。唉。 所以,我穿着干净的中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那个手铐倒是没限制我的行动,锁链长长的,尽头直接砌进了墙里。这是一个囚室,地牢,有通风口,呜呜的风声像是给我哭丧呢。 魏弃之的私牢。我都不知道是哪的私牢,没见过这地。 我头上缠了绷带,好像也上了药。我摸摸身上,有伤的地方也上了药。我有点愣。我可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个待遇。 就我愣神的时候,牢房的铁门砰地打开,魏弃之走进来。 “醒了?” 他坐在我的床边,笑得好像……就特别像……我有一次中箭,失血太多晕了,终于醒了后,他过来探望我时,那种欣然的笑……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别乱动啊,我给你换药。”他说。他真的拿了个瓷瓶。 我觉得——我在做梦! 可我要是做梦,这铁链,这囚衣——我干嘛梦这个? 魏弃之拆我头上的绷带。拆着拆着,他突然笑了。 “真不动啊,”他说,“阿信,是不是傻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傻了更好……” “你才傻了!你爷爷我神志清明得很!”我抬手捏住他的手腕。稍微一动,那锁链就刷啦啦响,很膈应人。 魏弃之也不躲,任我捏着他。 “阿信,松开。”他很平静地对我说。好像我还会听他的命令似的。爷才不会—— “你不是想吃烧鸡吗?听我的话,一会就给你拿烧鸡吃。” * 换完药,一只被油纸包着的烧鸡真的扔到我手上时,我觉得非常惊悚,非常不理解,非常想知道魏弃之要干什么。 但先吃一顿总归是没错的。等等,万一下毒了呢?……那就毒死吧,反正逃也逃不掉。 我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因为魏弃之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直勾勾地看着我和我手里的烧鸡。 我做了一个,呃,一个像我这样心胸宽广,不计前嫌的人看见另一个人瞅着烧鸡时所做的最合乎道理的事—— 我把鸡腿掰下来,给魏弃之: “吃?” * 魏弃之以前教训过我,那个什么,君子啊,应该不二过。就是说,一个人不该在相同的坑里摔两次。 我就想踢爆我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就一直在他身上摔这么多次还不长记性呢? * 魏弃之一拍,我的鸡腿飞到地上。他站起来,还踩了两脚,然后指着它,对我说:“刘良,吃下去。” 我诚实地和魏弃之说了我的意见: “你这孙子有病吧?” * 我的烧鸡没吃两口就都掉在地上了。幸好这地是石头不是土,也不算脏,一会捡起来掸掸还能吃。 魏弃之按着我的后颈,要我不要乱动,不然他这次就真会把我打傻了才罢休。好像还担心我不怕被他打傻了似的,他还不断往他的威胁加码。他一边脱我的亵裤,一边说,等他把我打傻了,就拉出去给我原来的部下看看刘将军变成了什么德性。不行,看还不够,他还要他们轮流过来射我身上。他说我以前不是经常洗澡的时候号召他们陪我一起自渎比谁射得更远吗?他这次也要看看,他们对着我自渎,谁射的最远。 “什么经常!只有一次!”我愤怒地说,“大家开玩笑的,胡闹一下而已,结果你这个老阴逼突然过来,丧着个脸把我们训了一顿不说,居然还记到现在!” 而且搞得我们全营人心惶惶萎了好几个月。当然这种丢脸的事就不值得说给魏弃之听。 魏弃之抓起我的头发,狠狠地让我的头撞了一下床板。其实没用多大力,但是那里本来就有伤,所以还挺疼的。还有点晕。 “阿信,”他在我耳边说,“叫我:子稷。” 他的手指插进来。 何以解忧,唯有吃鸡! 这事我一直都知道有,毕竟军营嘛,都是男的,碰女人的机会非常少,所以这种事一直都流传着,我也听说过——怎么做,往哪插——但是一直都停留在听说,似是而非的传言,好像哪个营有这事。我一直觉得是,一开始我和冷面无情的魏头领走得太近了,真有这事人家也不愿意和我说,后来我自己也成了长官,更不会和我说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好事,大家伙传的时候都是又好奇又恶心。虽然屁眼和逼都在下面,感情上还是天差地别。操后者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前者嘛…… 反正对被操的那个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 我唯一的感受就是,疼,好他娘的疼,怎么会他娘的这么疼。要知道老子去要饭前也是堂堂的骁骑将军,十六岁参军开始上战场,这么多年什么伤没受过什么苦没吃过。可是怎么就这么疼?好你个巍子稷一点情面都不顾这么折磨我…… 我想挣扎,可又不敢。我想着他刚才的威胁。他要是真把我打傻了,虽然傻了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了,但是那多丢人啊。 我再一次后悔我怎么就跟了魏弃之,人家戾太子杀昭义公主时还肯留个全尸好好收殓呢!我和他魏弃之并肩作战的情分怎么着也比太子和太子的庶妹强吧?他却杀前还要让我活受罪…… 太疼了。我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我当然不指望魏弃之因为我显得我疼的受不住就停下来,但没想到这孙子可好,还要来指导我—— “放松点,阿信,你越紧就越疼。” 我忍不了了。 “胡人婊子的小杂种,我干你老娘——把你的爪子从你老子的屁股里拿出去!” 他居然——真的就把手指抽出去了。 然后,魏弃之直接换他的东西插进来,插得我“嗷”一嗓子叫出来。我挨军法的时候都没叫过这么大声。 而魏弃之,性情阴狠乖戾的魏弃之,听到我这声惨叫,还笑了,继续说他那个只是显得疼的不是他的欠揍的话:“放松,阿信 。” 我觉得这疼就好像是,那一块粗糙的石头从皮肤上刮过去,破皮了吧,从破皮的地方再刮过去……见血了,见肉了……还继续刮,继续刮……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而魏弃之在喘。大将军平时阴沉严肃,看见我们聚众自撸都要骂我们毫无自重失了将官的身份。结果他现在在我的屁股里蹭得还挺得劲,喘得还挺爽。折磨他的敌人就这么叫他觉得有意思吗?哪怕这一点也不合礼一点也不大丈夫不君子不合他从小读的那么多书的任何一句厉害的先哲说的厉害的话,哪怕我不仅仅是那个背叛了他的“敌人”我可还是…… 我身上痛,心里恨,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我恨恨地捶床。魏弃之还要来管我,抓着铁链子把我的手制在背后。 “别砸坏了,阿信,”他说,“你还得睡呢。” “我不叫阿信。”我说,“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别再跟我这儿装得你好像和我关系很好。呸,真恶心。” 他停下来。我感觉到他的注视。 “阿信。再敢说话,我把你的舌头割了给你当午饭吃。” 疼痛继续。 * 我的字是魏弃之取的。 那时候他刚因军功当上将军,我也封了校尉。他逼我识字,逼我读书。识字本来就勉强,更别提读书了。我糊弄了一段时间后,他又训我现在都校尉了还没取字,不成体统,快给自己取个字。 魏弃之说,取字很简单,就是给自己取个别称,让朋友们叫。所以我从书里找一句和我大名名有点联系的话取个字就行。我就为了这“就行”,熬夜苦读许多日,把他给我的书里那些带我名的话都读了。 我和他说:“吕览里说,良剑期乎断,我字‘期断’怎么样?” 他把脸一拉,说这字不吉利,要我换一个。我一想也是,我好好的期什么断啊!我于是又苦读数日,带我名的话真不多不好找,所以我想,换个相同意思的字得了。正好看到了一句,就去和他说:“周语里说,从善如登,我字‘从善’怎么样?” 他沉吟片刻,说这个字是挺像样,但是——“刘从善?听着不好听啊。”我说哪不好听了取个破字怎么就那么多讲究,可魏弃之说不好听,就是不好听,他开始讲什么音韵什么切不切的。我直接打断他,说要么我就叫刘从善,要么他自己来取个好听的。 魏弃之笑了。 后来我对他们这些世家贵族了解多了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字是长辈取的。所以他才那么笑——他这占了我便宜成了我长辈啊! 结果魏弃之自己给我起字,也没背什么书,也没找什么句子。他说,他就是觉得这两个字很适合我,和我的名也特别相配。 “义信,刘义信,怎么样?” * 魏弃之射到我屁股里时,我已经丧失了一个正常男人对这件事应该有的屈辱感。我只是如释重负:痛苦总算结束了。我知道往后还有很多苦等着我受,魏弃之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虽然我不明白我做的事怎么就让他这么恨我,但他已经摆出来他的态度了。我只能认清,接受。 魏弃之慢慢把他的鸟从我屁股里抽出来,一边还叹息般地说了一声:“阿信……” 这听着就好像我真是他的姬妾,我们刚刚是在交欢。我得承认,魏弃之折磨起人来真有一手,不仅让我屁股难受,居然让我胃里也一阵难受。 魏弃之把我翻过来。他之前说我说话就割我舌头,所以我就瞪他。我拼出我冲锋陷阵的气势瞪他,而他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看,好像在想什么别的事。 ……不会是就这么故意一直晾着我吧。 我的裤子还堆在脚踝。我发现这地牢还挺冷,阴风吹得我胯间凉飕飕。 我想去把裤子穿上。我刚一动,魏弃之就凶狠地扣住我的脖子,好像我是要偷袭他。 我刚才就该偷袭他!我提什么裤子?这个鳖孙子! “你再动,我就把你两条胳膊卸了。”魏弃之沉声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握住了我的鸟。 我觉得我的心彻底凉了。 操我嘴,操我屁股还不够。魏弃之还要把我阉了? 我诅咒这个混蛋玩意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嘶——”他的手抚过我的东西,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干嘛呢? 魏弃之的拇指绕着圈,碾着我的铃口。操。他干嘛啊?他要干嘛啊? “嗯?”魏弃之问我,“不舒服吗,阿信,怎么不叫啊?” 他的拇指变成了手掌。握剑拉弓,磨出了厚茧子的手掌绕着我的龟头打转。 我愣愣地想到:原来还可以这样撸啊! 我本来以为是魏弃之终于看在我是当了他多年手下刘义信的份上,看我刚才太疼,让我也爽一下,没想到他又收紧了掐着我脖子的手。我也不顾什么割舌头卸胳膊了。锁链因为我的动作哗啦啦响。我抓着他的手臂,我们两个都肌肉绷紧,青筋毕露。他压死了我的气道,下面手上动作还不停。没见过这阵势。一股又一股热流从下面传来,上面却是窒息和濒死的恐惧。我慌了,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掰他的手,掰不开。又去掐他的脖子,他纹丝不动,我已经没多少力气。腿不自觉地蹬着。脑子里嗡鸣。死和快活一起挤走我的神魂,在最后一刻,我几乎失去了意识。 可还有着感觉。极乐的感觉,射精的感觉。释放,解脱。 死了的感觉。 魏弃之把我扇醒了。 他看起来好……愤怒?恨?……他阴沉地盯着我,在咬牙。他什么也没说,也没继续在做点什么。他起身,走了。 铁门关上。空气里飘着精液的腥味。 啥啊? 魏弃之是不是失心疯了? 我做起来,后面湿乎乎,前面湿乎乎。我觉得跟做梦似的。一开始我看通缉一周还没撤了的时候思考过被魏弃之抓,最多也就是想象出挨打,受刑,处死。可想象不出这样:射我嘴里,射我屁股里,帮我撸鸟,差点把我掐死,又没掐死。什么啊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 我的目光下移,落到地上。烧鸡静静地躺在那。 何以解忧,唯有吃鸡! * 你们刘将军缺心眼,你们也跟着缺心眼? 我一边吃,一边琢磨魏弃之。魏弃之这个人可不好琢磨咯。我说了句野狗的无心之言,他听着不快当场不发作,日后也不和我说,只给我脸色看,让我猜。取字的时候也是,他分明憋着想替我取的意思,也不和我直说,非得把我自己取的都驳了,给我整得烦透了,主动提了请求,他才终于说出来。他这何必啊?大家敞敞亮亮明明白白说话办事不好吗?我就是不明白了他老是这么阴着来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一次魏弃之背后说我缺心眼。他不是跟他自己的副将背后说我,是跟我的副将。那时候我嘛我我就算取了字什么叫字叫名的分别我也不大在乎,手下人跟着我,私底下叫我名叫我字我都随他们便。就这破事魏弃之又看不惯了,看我不在,训斥我的副将,说什么——你们刘将军缺心眼,你们也跟着缺心眼? 其实我当时在的。正好就是他说我缺心眼,我回来了。 我不缺心眼。我悄悄地又走了,过了一会才假装刚回来。我的副将见到我,果然一脸丧气,老老实实改口叫我刘将军。我心想魏弃之真是大户人家屁事多,这私底下的称呼也要管。但是他干嘛骂我缺心眼啊? 我想了好几天才终于想明白了,这孙子哪是嫌我副将没规矩,他是嫌我没规矩,他都当上大将军了,一品,我区区一个他手下还老是魏子稷魏子稷地叫他。 称呼上的问题我真的不在意。但他这么拐弯抹角,心里讨厌,面上不露,指桑骂槐,蔫蔫地叫我自己悟他的心意。 老子可真是受够他了! * 我把鸡骨头一扔,躺回床上。地上还有个被狗踩了两脚的鸡腿。我怎么就把这么好的东西扔给狗了呢? 我翻身,不想看,不想想。这时候就感觉屁股里湿乎乎又有东西流出来了。真够烦的。我从床单上撕了一块布去擦擦……发现怎么油乎乎的…… 我擦得一愣一愣的。好像是羊油。魏弃之什么时候涂的,我没发现,也没感觉到,只顾着疼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老天有眼啊,给魏弃之这王八蛋还留了点良心。虽然他恨我放跑了他的人,自己也跟着跑了,但他肯定也明白我只是看不惯他,不想对付他,更谈不上背叛他。 我兴许还是有活头的。等魏弃之把心里憋的恶气出了,舒服了,他没准还是想全须全尾放我走的。 让我想想……怎么才能让大将军气顺了呢? 铁门打开的声音让我浑身一激灵。我跳起来——但是来的不是魏弃之,是个婢女,提着食盒。她看看地上的鸡骨头,看看我,叹了口气。 她的脸,我不熟悉。但这叹息,我太熟悉了。 “你——”我震惊地指着他,“小子——你怎么也被抓了!还强迫你做这身打扮!呔,老子就知道魏弃之是个该挨千刀的王八蛋——” 他静静地听我骂完魏弃之,幽幽地开口了,这声音是小子没错。不过说的是: “大哥,人家都跟我说你缺心眼,我还不信。没想到你是真的缺心眼。” 接着把食盒放下,一拱手,换了副声线,话音铿锵,但毫无疑问,女的。 “玄衣营,刘十九,参见将军。” “我不是将军了。”我说。 “我知道,”她说,“所以这不也没拜您吗?” 操。 她又说:“玄衣营的人都知道,是您刘义信将军建的玄衣营,虽然您如今见罪于大将军,于情于理,还是——” “别给我整这些虚的。”我厌烦地摆摆手,“我的玄衣营是冲锋陷阵,趁夜突袭,他魏弃之给整成了什么德行——下毒暗杀?趁夜灭门?还有女的——你们是负责什么的,卖身色诱搞美人计的?少来和我套近乎。什么玄衣营,跟我没关系。” 她也不怒,反而笑了一声。不愧是魏弃之直属的队伍出来的人,这副叫人没法琢磨明白的模样和魏弃之一样一样的。 “将军可知我为什么叫刘十九?” 我心里一沉。 “我是孤儿,玄衣营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或是被买下,或是被收留,从此忘去原来名姓,而以入营序号为名,待完成训练,通过考核后,就可被大将军赐姓——” “刘。” “大将军说,刘将军您也和我们一样,没有父母,是孤儿。您建这个营,是因为您希望我们这些人能和您一样,从此在这世上有个寄托,有个家。所以,我们都姓刘。” 我想,魏弃之调教他的玄衣营时,我可还在他身边给他领命干活呢。 但我又想,就算我那时候知道他拿我的身世编这种话调教这些孩子,我当时也不会说什么。没法说什么,无意说什么。 “真叫老子恶心,”此刻,我对这个玄衣营出来的孩子说,“跟你们在那过家家啊?我还真不知道他魏大将军的玄衣营是那么温馨的地方。” “确实不是。”刘十九对我说,“大哥,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温馨的地方,只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指指食盒。 “这是大将军给您备的餐食。一会我来收拾,您慢用。” 她转身就要走。我说:“你站住。” 我问她:“魏弃之叫你传的什么话,别给我在这儿怪外抹角。我要听原话,说!” 她本来把头一梳,脸一洗,穿了裙子,完全看不出来那个小乞丐的模样了。可现在看着我的这样子,又让我觉得,这是那个和我结伴流浪的小子。 她很无语地看着我。 “大哥,我就因为多嘴说了句去道歉,一会得去挨鞭子。我刚才已经是又多嘴了——不说了,再说我就真该挨砍刀了。”她冲到门口,又跑回来把地上的鸡腿捡起来。 “大哥,下次掉地上的就别吃了——你这要气死大将军了!” “他让我要了半年饭我什么地上的东西没吃过他怎么就又气死了?” 她不回答,起身就跑。我扑过去,刚能碰到衣角,锁链绷紧了。 铁门在我眼前关上。 * 那个玄衣营的小细作那么说,我还以为魏弃之没要在饮食上亏待我,给我准备了多好的东西。 结果一打开餐盒,第一层,粥。 第二层,菜。 别说肉了,酒都没有。 这孙子是要爷爷我死啊。 毫不抱希望地打开最后一层。 ……一盘蜜饯。 * “您眼见这样的事一再发生,不会痛苦吗?” 魏弃之不喜欢蜜饯,嫌甜。我第一次听见这话可是被他气坏了。就感觉像是,一个人跟我说,他不喜欢金子,因为金子太亮,或者不喜欢美玉,因为美玉太脆,或者不喜欢吃饭,因为吃饭会饱,或者不喜欢喝水,因为喝了就不渴了。 我出生的地方别说蜜饯了,蜂蜜都是金贵的东西,一年到头才有机会调点蜂蜜水——当然那是他们,有家有生计的人,辛苦劳作了一年,才能攒下一点到除夕好吃好喝庆祝的从容。我不是。我的从容就是小爷我一个冬天过去没给冻死。 我是在魏弃之身边才第一次见到蜜饯这东西。那次,他立功升勋了,他家里人终于想起他来,给他送来一封表扬信和一包据称是从宣城水路运到中京被他家里采买再寄到他手里的特产甜蜜饯。 魏弃之和我说,他不喜欢,太甜了,让我去把它分了。 然后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出身世家还是出身寒门,除了魏弃之,没有人会嫌一个甜的东西太甜而不喜欢它。大家都爱吃蜜饯,因为它甜。 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那时候是他副将他见我见得太多了吧,明明是除了他大家都爱吃,他却记成了只有我爱吃,有机会就要特意送我一些,只送我,不知道给别人也送点,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他又在餐盒里放了盘蜜饯。 这东西本来对我也不怎么要紧,没什么重要的意义。我是小时候没吃过没见过,但后来不是见了又吃了吗,而且这东西只是在我家乡金贵,在中京是普通百姓佳节庆祝时都能摆上桌随便吃的。我后来当将军这就更是想买来吃就买来吃了。不重要的玩意。 但我知道,魏弃之觉得它有意义,很要紧。因为有意义,很要紧,所以才放进来,送到我这里。 这叫我……觉得他很可怜。 * 我怎么老毛病又犯了。现在是我被魏弃之关着还被他拿鸟捅了。我可怜他个啥啊,可怜他真是个惊世骇俗的王八鳖孙杂种羔子吗? * 刘十九说一会还来收拾,结果我吃完待了半天,她也没来。本来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逼问一下。虽说我不觉得我都琢磨不透的魏弃之能叫她琢磨透了,可多个人,多个想法,听听总是好的。 没有任何人过来。 无聊得我开始走来走去。拽这个铁链子,果然拽不动。唱魏弃之是王八羔子之歌。连个呵斥我的守卫都没有,这儿到底是哪儿啊,难道除了我,铁门外,没有别的囚室别的囚徒了吗? 我上一次这么无聊还是被戾太子逮住的时候。 * 那个被魏弃之剥了皮的人,干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在我们被派去牵制谋反的叛军的时候出卖了我们。我们本来是去偷袭,结果成了自投罗网。 这要是端王那帮酒囊饭袋,直接全都送了。但我们啊,不是我们吹,我们就是比他们强,我们的兵就是练得比他们强。这么大的差距,这么明显的劣势,我们还是冲出了包围。 但还是免不了一些折损……我去殿后,没逃了,被俘了。 我被带到叛军的驻地。吊起来打,往水里泡,拿烙铁烫,烧红的针往手指头里刺。我当时无比庆幸,魏弃之那么多事我都躲了,闭眼了,不知道。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然后有个人就来了,命人把我放下,好生医治,仔细照看。本来也只是皮肉之苦,皮肉上的伤,几天后我就活蹦乱跳了,缠着绷带戴着镣铐被引到他的帐里。那时候还他还没死,当然也没谥。而且皇帝也还没来得及下诏废他东宫之位。 “杀敌为果,致果为毅,”太子对我说,“巍子稷的致果校尉,孤今日可算见到了。” 他这一开口,就把我说蒙了。我知道我封校尉封的那个名号是致果,但他之前说的我都听不懂,杀敌怎么就为果了?致果这词怎么就义了?这时候他左右人凶神恶煞地说我见到太子为何不跪。我心里那叫一个烦啊。太子现在是逆贼,不能跪他,跪了就是跪逆贼,传出去要牵连我们全军。可太子还是太子,我是一个校尉,按他们这些人的礼,我还是该跪的,不跪就是以下犯上。 我还没想明白,他们也不多给我点时间想。按着我的人作势要打,太子轻轻一抬手。 “无妨。” 最后我糊里糊涂地,也没跪,也没挨打,更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坐下来了。太子请我吃饭。 * 那顿饭吃得我那叫一个痛苦。首先是我手还疼着,而且铐也没去,左手右手一起悬着,扒个饭跟耍杂技似的。然后就是……一边耍杂技一边还得和太子聊天。 太子夸我说,我最后就剩我一个在那打了 还能打得那么猛,打得那么凶,真是好厉害。 我说,俺们当兵的都这样,您过奖了。 太子夸我说,我主动留下来给魏弃之断后,舍自己的生机而留生机给魏弃之,真是好忠心。 我说,倒也不是为了魏将军一个人,是为了俺们全军将士。 太子夸我说……他夸得特别文绉绉,我愣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见我愣神,于是补充了一句,说我像荆轲一样义勇双全。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在下认识的人少——荆轲是谁,哪个营的?” 后来我也拿这个问题问了魏弃之,向来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魏将军听了我的话,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样子捶了我的肩。他说我真够丢他的人,说他平时叫我多读书我不听居然连荆轲都不知道——什么哪个营的,那是个古人,有名的刺客,为一个贤名远播的太子去刺杀一个暴君。 太子倒是很有涵养,当时没笑我,也没给我讲讲荆轲是谁,吃了几口菜,对我突然直言说:“段承宗放荡,魏子稷乖戾,而我看到您眼神澄明,行止端正,说话间自由一股浩然正气。这样的您在那样的人手下卖命,不会觉得与自己的天性相违背吗?您的忠义和勇武不过是让他们得以更方便地行施他们诡诈的阴谋。像您此次这番舍生忘死之举,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让奸佞小人继续他们狂妄的气焰,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指黑为白,蒙蔽陛下,谋害与他们作对的那些正直而且忠心的良臣志士。您眼见这样的事一再发生,不会痛苦吗?” * 我信他。 我第一次发现魏弃之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君子,是因为一个人的死。那是从中京来的一位前伯爵府的世子——他家老子被皇帝降罪夺了爵位,皇帝为表仁慈,只抄家没抄斩。他来从军,希望能靠立功让他家东山再起。他特意来投奔魏弃之,因为魏弃之好像算起来算是他姨的弟弟同时也是他表姐的丈夫的堂兄也是他堂姑的丈夫的族弟也是他舅公的外甥还是他早死的哥哥当初开蒙读书的同窗同学。 魏弃之和他回忆了一番他哥哥。几个月后,魏弃之拿他当诱敌的诱饵。他带着一队百十号人,全送了。 战场是死生之地,命整天悬在腰带上,死,我见多了。 但我还没见过这样轻易地给敌人送自己人的人头。 我去找魏弃之。他告诉我,这是某个大人的意思,他为自保就不能逆了对方的意思。他说中京都里端王与太子斗得昏天黑地。他问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那两个人里有一个会是未来的皇帝,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得罪谁都得罪不起,不让那百十号人送命,将来有人记恨起这事,轻则让他魏弃之一个死,重则让他全系将士都死。他不想为了一时的一腔义勇而葬送全营。 他说:阿信,你要信我。 * 魏弃之,耍阴的玩奸的,我知道他和忠良扯不上关系。端王,大伙给他的评价是骄横放荡,长得有多好私底下就有多烂。 “为他们卖命,是痛苦,”我说,“为您卖命,难道就不痛苦了吗?天底下哪一个做儿子的会像殿下您这样,私底下偷偷招兵买马,在丰收的时节起兵造反,攻打自己的父亲?” 我听见唰唰的拔剑声。 人家都说太子,儒雅敦厚,胸襟宽广,礼贤下士。我觉得都是被他手下衬托的。他身边的狗腿都太不儒雅敦厚,特别小肚鸡肠,我就说了个大实话也要对我吹胡子瞪眼。而太子——微微一笑,按下左右,示意一下他不生气,宽恕我的冒犯,他就看起来特别好了。 “父皇受奸人蒙蔽,信了他们的谗言,欲对我不慈,我为人子,本当以孝奉亲,却亦人臣,遂只能舍孝取忠,起干戈之事。孤之所求非为登大位,而是——除佞幸,清君侧。” 我当时真想和他说:端王和他的党羽年年都在你爹面前埋汰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你今天才知道要清君侧了? 但这话就真不能说了。我只能默默地放下筷子,用眼神表示我觉得你说的都是屁话。 太子也放了筷子。 “如今形势,您想必也清楚。端王无能无德,卫王总角小儿。孤是皇后嫡子,掌印五年,监国叁年,平反冤罪之臣,庇护忠良之士。这仗打了这么些时日,端王胜少而孤胜多。许多人已经悄悄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我懂,暗示我他赢定了,叫我不要给脸不要脸,得罪日后新皇帝。 太子一拱手,继续说:“我见到您,知道您是个勇武忠义之人,是我的同道,愿放下前嫌,邀请您入我麾下。” * 其实,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 魏弃之人品不好,可他聪明。要是太子像他自己吹得那么牛逼,那么稳,魏弃之干嘛不去投太子,而要去投端王啊? 所以太子肯定赢不了。 * “殿下知道为人士卒,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说,“将军命令了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生死之间,不容半分犹豫怀疑,犹豫怀疑了就会败,就会死。我尊魏子稷是我的长官,我把命给了他,既然已经给了,就不会再临阵退逃,犹豫怀疑。” 说真的啊,我真不是个忠诚的人,虽然人人都觉得我是。 我不背叛魏弃之,不仅仅只因为他一直对我很好,没亏过我,更是因为,再怎么说,他比那些酒囊饭袋,花拳绣腿的人强。我看着他一次次带我们赢,一次次活下来,带更多人活下来。 当然,我那时候更愿意形容为……我信他。 * 那顿饭吃完后,我回到地牢里,太子也没杀我,也没人过来继续给我上刑,吃食和伤药每天都有人送来,还是之前的品质,没因为我拒绝了太子就亏待我。我的伤很快就好的差不多了。之后就只有送饭的人过来。 我听到周围有的囚室,有人被提审,有人在呻吟,有人哭,有人被杀……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少了,终于没有了。可太子也没派人来结果我,好像他把我给忘了。我寻思我确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被人忘了也是理所当然,忘了最好——但我这待着铐也逃不走的,每天还得靠人来送饭过活。 我想到这里,就决定把每天送过来的吃食藏一部分。这玩意不是干粮,放了一两天就难吃死了。我这么坚持了一段时间,就要放弃的时候,送饭的人突然不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了多久,日子数不清,记不住。我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太子怎么样了,端王怎么样了。我的手被拷了这么久,两臂的肌肉都觉得酸痛。我吃着攒下来的馊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被有人在过来。 我觉得要是魏弃之活下来,他肯定会来找我。要是他没活下来……那也没办法,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校尉,被人忘了困死饿死在牢里,也是正常。 饭吃完了。喝雨水,捉壁虎。老鼠也吃得,虫子也吃得。除了找吃的,就是发呆。发呆想过最多的就是突围时,我去向魏弃之请命的那一刻。要说没有一丝丝后悔是不可能的,我就是因为那样做,才让自己受了现在这份苦。 但我知道我一定会那么做,我当时根本不会多想。我知道我必须这样,他们都不如我勇敢,果断,不是我去,很难拖住敌人太久,不是我去,很难让他们有机会逃走。 我知道魏弃之也会指我去……但我回忆着回忆着却发现,夜色下,头盔的深影里,魏将军听到我主动请缨,却没有立刻应允。 我策马转得太快。再回忆也回忆不出他到底什么表情,我没看清。可是不知怎么,我渐渐感觉出,他那时候似乎是想拒绝我。因为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他不希望我去。 所以我就想,太子说的也不对,老子给魏弃之卖命,不舒服甚至痛苦,是有,但绝对不是只有痛苦。我知道魏弃之对我有情有义,我知道若弃公义仅论私情,他配我刘良拿自己的命去救。 因为他也会来救我。 果然,最后,我等到了他—— * 我想要女人,想要娶老婆。 铁门的响动打断我的回忆,我抬头,看到魏弃之走进来。身后跟着恢复了女装的小子。小子低着头,默默地进来收拾食盒——我无聊的时候其实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把东西拿走就可以了。 所以魏弃之走过来,坐到我身边的时候,刘十九已经拿好了该拿的,向大将军欠欠身。 “属下告退。” 就剩我和魏弃之。想到他之前对我干了什么,我就对这种独处非常不舒服。 “阿信,在想什么呢?”魏弃之用让我更加不舒服的温和的语气问我。 想你怎么从当初我觉得尚可忍受给你卖命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叫我失望至极的杂种羔子。 “您提携我,我也为您卖过命,没有功劳,苦劳总有吧,”我说,“就算您恨我的背叛,要惩处我——干净利落地杀了我不行吗?何必这样折腾我羞辱我。” 魏弃之就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问我:“蜜饯喜欢吗?” “……” “阿信,不是不给你肉吃。你谷道受了伤,吃肉不利于恢复。” “你还有脸说——”我抬起拳头,锁链哗啦啦。我看着他的表情,却觉得心里发毛,竟然没打下去。 他面含笑意,我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每一次,他诱导他的政敌犯错,而对方真的犯错,让他抓住机会扳倒他们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种笑来。 我放下拳头,不去看他。 “阿信,”魏弃之却好像贴了过来,对着我耳语,“你也知道,我想对你干什么,就能对你干什么。我现在就要这样对你,我就是不想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他发出一串笑声,“你苦劳那么多,怎么舍得杀了你?阿信,你乖乖地在这里一直住着,当我的狗。我不会亏待你,你终归是我……最信重的属下。” 我觉得我的耳朵被他的嘴唇碰到了,心里一紧,胃里翻涌,抬掌就向他劈过去。魏弃之却轻轻一闪,稳稳抓住我的手腕,简简单单化了我的攻势,借力把我摁倒在床上。 “别动,阿信。”他说,“也别说话——你一说话,就让我想割了你的舌头。” 他俯下身来。他含住我的耳垂,吮吸起来。 * 我虽然没有过女人,但也看过一些画,做过一些梦。梦里的女人都看不清脸,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裸体上,我把她抱在怀里,很软。有一种冲动驱使着我,自然而然就知道该做什么——插,磨蹭,顶胯,揉捏,舔,咬,吸,吮。耳垂,乳珠,手指。在我射出来的时候,她总是就像雾一样化开了,我抱着我自己的床褥,裤裆里一片濡湿。 我想要女人,想要娶老婆。魏弃之说我是他最看重的下属,我不能随随便便去娶乡野村姑。可是高门大户怎会轻易把他们心尖上的宝贝姑娘嫁给我这种出身的莽夫?谈过几桩婚事,从来没有一次顺遂,总是这样那样的原因就没成。 我封了骁骑将军后,也有人说我——都是堂堂将军,也老大不小,就算娶不到老婆,娶个小的赶紧生孩子给自己留个后啊!可是魏弃之听见这话,一板脸,训我:天底下哪有家里没有正妻而娶个妾室的道理? 魏弃之自己——他算是有妻子,其实也没有,那是很早订的娃娃亲,没过门那姑娘病死了,两家商议后,就按他妻子的身份给那姑娘下葬,好像是为了祭祀方便还是什么。后来又订了一门亲,结果戾太子之乱,那姑娘归降太子,太子事败后全家抄斩。之后又订了一家,但是刚要送聘礼的时候,那姑娘和心上人私奔了,不知道去哪了。魏弃之本来也没对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姑娘多执着,这事闹腾了一段时日就过去了,没人提了。 可是之后也没人来议亲了。这叁段亲事后,有流言传出来说:魏弃之克妻。 于是他也和我一样,一直没娶。他训我说没有正妻就不能纳妾,他自己确实是这样践行。 我想,那就这样吧。我以后总能讨到老婆的。他也能。 * 魏弃之是男的,和我一样的男的,他的舌头在舔我,牙齿在咬我,嘴唇在蹭我,这样让我觉得很恶心。但同时,这感觉也很怪,就算我觉得恶心,同时还热,血往脸上涌。一股战栗的感觉从他碰我的地方窜到全身。他突然松开我的耳垂,伸出舌尖沿着我的耳廓一路勾上去。我觉得小腹一紧,如果不是咬紧着牙,我肯定是会哼出声来。 我听见魏弃之笑了一声。 “我就觉得……你会喜欢,阿信……”他揉揉我的裤裆。 我在他的揉捏下,几乎就硬了。可是——他是男的啊!那么清晰的感觉,压着我,肌肉紧实,五官没有一丝阴柔。而且他可是魏弃之啊!我饥渴到把谁当成女人,也不可能把他当成女人。我又软了。 可是魏弃之丝毫不在意把我当成女人。他撑起上身,看着我,嘴唇又落下来—— 落到我的嘴唇上。 * 人家说,端王放荡。 我本来以为,这是说,端王会偷别人老婆。结果有次和魏弃之聊起来,他却告诉我,不是这样。他叫我把这些事记心里,别去和别人瞎说,毕竟是天家阴私。 他告诉我,端王放荡,是说端王在自己的后宅养男妾。 我非常惊讶——端王又不是碰不到女人,无论多少美女,他不是想要就能有吗? 魏弃之摇摇头,告诉我说——端王天生怪癖,操女人根本硬不起来,只有操男人的时候才能硬起来。所以端王只生了一个儿子——据说那是他当初极为勉强,喝了些药,才终于成事,让他的王妃怀上的。 我啧啧称奇了好几日,心想,真怪,世上咋还有这种男人,女人在他面前他竟然不屑一顾,非得来操男的。 * 魏弃之吻我,就像一个男人吻他心爱的女人那样吻我,舔我紧咬的牙,含我的嘴唇。他抱紧了我,抚摸我,下身磨蹭着我。我清晰地感到——他硬得那么快,那么厉害,丝毫没有变软的任何迹象。 我想到了他怎么给我讲端王。他知道得多清楚。他…… 魏弃之松开我的嘴,对我说:“阿信,好好躺着,别乱动——这次不让你疼。” * “阿信勾我。” 魏大将军治军严明,洁身自好,大伙都知道。 不过魏弃之那么几个亲信,只有我真的和他一样,不喝花酒不养小。 我以前一直只当,那几个人说起这事来笑我傻,是因为我能操逼非不操,傻。 现在我明白了……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魏弃之和端王一样放荡,好男风? * 魏弃之脱了我的裤子,把他硬邦邦的鸡塞到我的大腿缝里,蹭啊蹭,蹭啊蹭,一边蹭,一边喘,就跟在操什么美女一样……哦,魏弃之大约和普通男人不一样。他就是在操他想操的……连我……我操…… 这是魏弃之啊!这是……那个跟我说什么人不能淫乱的魏弃之…… 这就是魏弃之。他给我讲君子趋义,小人趋利,结果他趋利;他给我讲君子交友,小人结党,结果他结党;他给我讲大丈夫生在世上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结果他把但凡有点骨气顶天立地和他对着干的人能搞死的搞死能罢官的罢官把他们搞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欺负那个年轻轻的小姑娘,因为我把她放了,他这么记恨我,这么羞辱我。 “阿信……阿信……”他还在叫我,还在用嘴唇碰我的脸。我能感到他的鸟怎么蹭我的腿根,蹭我的蛋和鸟。我觉得无比恶心。我从来没有这么恶心过一个人。我攥着拳头,咬着牙,全身都绷紧了,祈祷这一刻快点过去,魏弃之快点玩完了快点走。 ……可是他走了又如何?老子还得一直被锁在这里……啊!真他娘的烦! 魏弃之射了。他迎着我的怒视,笑,无所谓。我琢磨着怎么杀了这个孙子。出其不意用手铐上的链子勒他脖子勒死他…… 魏弃之坐起来,掏出一块绢布擦他射出来的东西,然后命令我翻过身趴下,若无其事地说他要帮我上药。 “滚!老子用不着你!” 魏弃之倒真站起来了。 他把我从床上拖下去。我裤子都没提,非常狼狈。伸手想去抱他腿把他撂倒,反而被他踢中了脸。我后面几下都算不上是过招了,就是满地乱爬,躲他。 “刘良,在外边呆久了,忘了我是谁,是吧?” 爬还是躲不过他的。他抓着我手铐上缠着的铁链,直接把我拖回来。 “当我说话放屁呢?”我听见他说。 他用链子把我的手腕缠上,紧得快把我的手腕勒下来。接着掐住我的下颌,逼我张开嘴。 冰凉的匕首贴着我刚刚被他踢中,现在正痛着的左脸。 “这舌头不讨我喜欢,就割了吧。”他说。 接着锋刃离开,按住了我正努力挣扎的手臂。 “这手脚,也不听我话——”他说。我感到我手筋上压着的冷刃,汗一下子出来了。 “就割了吧。”魏弃之说。 他慢慢地笑,一股冷气就随着他的笑往我心里窜。 “阿信,乖一点。起来,趴到床上去。” * 人家说我命好,我也觉得我命好,只是不是他们嘴里的那个意思。不是我大富大贵了,当上将军了,所以我命好,而是我一直遇到的都是挺好的人,从小到大,都没人来特意害我。我见过那些特别惨,特别可怕的事,从来都没落到我头上。 但是可能,风水轮流转吧,我的好运到头了。老天爷要来折腾我了。 我趴到床上,揉着被铁链捆得发疼的手腕,身上的新伤也都在作痛。我闭上眼睛,准备着挨先前挨过的那种罪。我胡乱想着,要真这辈子都要这么过,这人生还有多大劲啊,死了得了……这里也没用什么武器,该怎么死啊……咬舌头吗…… 魏弃之的手掌摸上我的屁股,我浑身一激灵,却不敢说话。只把脸埋在手里。 我想一切就是错在我没经受住那只烧鸡的诱惑。要不然我在外头接着乞讨,结局顶多也就是——魏弃之听腻了刘良乞讨参事二叁则的汇报,下令让小子杀了我。 魏弃之的手移开。再回来时,他的手指探进我的屁股,一股凉凉的感觉窜进来——药膏? 魏弃之在给我上药? 真是在上药。 他的手指浅浅地,涂一圈,抽出,再深一点,涂一圈,抽出,再深一点……有时候我情不自禁就夹紧了,他也不像先前那样说什么叫我放松的话,而是用手指按揉屁眼边的肉,我慢慢就不那么紧张,也不那么紧了。不过这样一来,感觉更怪。没了疼,那种他从我里面碰我的感觉就更明显,而且…… 不知道他碰到了什么地方,一种强烈的麻酥酥的感觉爆发出来,我浑身一紧。 我听见魏弃之笑了一声。他的手指抽出,再次挖了药膏插进来时,没有像之前那样往深了涂擦,而是顶着那一点,推按起来。 “别——”我脱口而出。魏弃之的动作停都没停。他倒也没用多大劲,可就是——很要命的感觉—— 我咬着自己的拳头。 很怪。太怪了。药膏凉飕飕,那里麻酥酥。我的腰自发地弓起来,想躲他的手指,可魏弃之很轻易地就重新插进来,找到那个地方。他也不说话,就只继续揉,不管我怎么躲,他的手指都紧追着不放,就揉那里。 “别搞了——停一下——”我说。 魏弃之当然不会听我的。我觉得这感觉很怪,很不对,这麻劲窜了我整个腰,窜到我大腿,我小腹。我的鸟明明还是软的,却有一种好像撸了的感觉,正在滴出些水来。我忍不住去摸摸那。魏弃之肯定瞧见了。因为他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阿信勾我。”他说了这么一句,抽出手指。他两只手摸着我的屁股,其中一只手的手指上还有那个凉凉的药膏,把我屁股也摸得跟吹凉风似的。他把我的腿曲起来,让我从趴着变成跪趴。他像之前那样揉我那里的肉,把那个洞揉松了,揉得能叫他进去了。接着他硬邦邦的东西就顶进来。 那里面还有些小伤,他的东西碾过去,有一点火辣辣的疼,却也没之前那样疼得我像上刑……原来放松了就不痛……是说真的吗? 只是,好怪。他插进来,碾过那里,叫我觉得腰酸腿抖。他退出,又插进来,又碾过。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叫,阿信,”魏弃之说,“我爱听你这样叫。” 什么破玩意! 我觉得他话里有些猥琐的意思,但实在不想多想他什么意思,只是捂着嘴,把脸往褥里埋。他还是像之前似的往我屁股里蹭,喘起来。只是这次,我也跟着喘起来。我还不争气地撸我的鸟。我又是丢脸,又是快活。是真的快活啊!前面后面都有感觉。新鲜,爽。就像我第一次自渎。前所未有,原来人活着还能这么爽啊! 最后我们一起射了。怪不得军营里有人会这样搞,我想,被搞也是能挺快活的。 可这不里不是军营。我又郁闷起来。我和魏弃之也不是那些耐不住寂寞想一起找点乐子的战友。他放荡,淫乱,他现在想勾着我也和他一样。 魏弃之拔出来,把我一抱,让我和他一起侧躺着。他在我脑瓜子后头问我:“舒服吗,阿信?” 我刘良长这么大,不爱说谎话。可这时候说真话,太跌份。 我不说话。 过了一会,魏弃之放开我,坐起来。我感觉到他在看我。我选择——先把裤子提好了。 我听见魏弃之的一声冷笑。 他走了。 * 他问我的愿望是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那时候魏弃之还管我叫刘良,我也管他叫魏弃之的时候,他问我的愿望是什么。我说活下来,不死。他笑了,说不是这么迫切的近期的愿望,是以后,将来,遐想一下,要是我们发达了,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了,我想要什么。 我说:那当然是荣归故里,拿田地盖房子娶媳妇养孩子啊! 他哈哈哈笑起来。我觉得我被这个读过书的世家公子鄙视了。我知道,我这愿望确实挺不够高不够有格调的。但我还是有点不服气,就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啊? 他说:打胜仗,自己活下来,让更多人也活下来。 我说:嘿?!我问的也是远的,将来的愿望! 他说:我不想那些远的事。 我说:那你就现在想! 他还真想了那么一会,才告诉我:立功封侯,当你们的靠山,特别是给你——要是你解甲归田有不长眼的豪绅来欺负你,你就能报上我的名字,给你撑腰。 我遐想一番,觉得这未来很美,我喜欢。 后来再想这一刻,却只是很郁闷。魏弃之当时那些话是他惯用的收买人心手段罢了。他想立功封侯,不假,但可不是为了我们这些手下。他想往上爬,越高越好,踩谁都行,害死谁都可以。敌人行,手下也行。他想要的是权势。 * 这囚室里的灯没熄过,我基本是靠刘十九送饭来计算日子。魏弃之自从上次离开,几日没来。中间我想过抓刘十九问问话,这小细作看着武功没多高,轻功却很好,逃得跟个猫似的。给我说:“大将军有令,叫我不许和您再多嘴,您看在咱们一起结伴小半年的份上,饶了我吧。” 我也知道,魏弃之罚人就跟他觉得人都不知道疼似的,几十鞭几十鞭地罚。她既向我讨饶,我也不好继续紧追着不饶了。 再说,她终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啊! 这也没人说个话,也没事可做,手上还有手铐连着那么长的链子,想耍功夫都耍不开。我整天无聊死了,甚至都开始盼着魏弃之来了。 ……结果他就真来了。我就想抽自己——盼什么不好盼这个! * 要是按送饭和我犯困的感觉看,大约是晚上,魏弃之一身酒气过来了。我闻着,我馋了……我也想…… 他好像看出来,问我:“想酒了?” 我想想,大丈夫在世想喝酒,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我点头。 魏弃之一巴掌呼过来。我向后一闪,堪堪躲过,真是头皮发麻。他接着就拽住我领子,把我按在床上。我怕他再打,抬起手护住脸。他倒是没打,一边笑,一边拨开我的手。 他俯下身来,酒气喷在我的脸上。那笑让我心惊肉跳。他对我说:“就知道吃,就知道喝。是不是随便是谁给你这些,你都能跟他们走?狗也比你养得熟!”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魏弃之,我可——”我正要回他一句,让他想想我对他可是仁至义尽,他却把我嘴捂了。 “我说过什么?还叫我——你该叫我什么?”他突然凶恶地对我吼起来。吼完后又笑了。 我真没见过这阵势。他真是有疯病了吧。 他移开手,笑着告诉我:“来,叫我——叫错了,我就割你舌头。” 我瞪着他。 我他娘真想也朝他吼一句:你要割就割,爷爷我可不低叁下四地伺候你! 但是我想想我以前看的那些被割舌头的人……割的时候叫得那么惨,割完后呜呜地没法说话,那么可怜…… “大将军,”我认怂了,“我错了,真的知错了。” 可他却连笑脸都没了。 这孙子不会这么威逼我完还要嫌我真没骨气吧? “好,刘良,”魏弃之和我说,“你很好!” 我知道自己很好。他既然觉得我很好,干嘛还这副吓人的表情? 我想,魏弃之是不是喝太多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说什么……可不应该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魏弃之醉过,喝多少酒,他也能保持住他的冷静自持。 ……他只是现在知道他可以对我为所欲为罢了。 魏弃之叫我自己脱了裤子,趴下来。 唉。我心里长叹,该来的还是躲不过。这事我疼过一次,爽过一次。不知道这次是疼还是爽。虽说我挺恶心这事,爽过去总比疼过去好。 我趴好了。 魏弃之没有急着插我。我听见他解腰带的声音,接着……是破空的尖啸声。革带也还凑合,可他直接挥着腰带扣,生生抽在我背上。我闷哼,得了这孙子一声轻笑,抬手又一下。我调整内息,运气护体。几下之后那个玉质的带扣就碎了。碎了之后,我感到折成两股的革带接着往我背上上抽。实话实说,我有几年没挨过军法,都快忘了鞭子是什么滋味——皮肉像在烧,火辣辣地疼。魏弃之和真正的刑官还不一样,人家或快或慢,总归是不间断地抽完就完,他倒好,抽几下,停下了,摸摸他抽出来的伤,再接着抽,一次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后背渐渐觉得没一块好地了,革带还是继续往绽开的伤口上抽,更疼,疼得像被刮,这疼直往骨头缝里钻,让我不由得没被鞭打一次就颤一次。到最后,不是革带,只是他的手指摸上来时,我也忍不住发颤。 “疼吗?”魏弃之问我。 我真想去夺他手里的腰带把他也这么好好抽一顿。 我不回应,他也没所谓,接着跟我说:“疼就求我啊。” 我终于压不住,冷笑一声,说:“求了就有用吗?” 他魏弃之什么时候是个会因为别人求情就改变心意的人啊。 但他可能真是醉了,说话不讲道理,竟也不管我和他认识这么久,我分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来和我说:“阿信求我就有用。” 我哈哈大笑,说:“是吗,好啊。求您,饶了我吧,疼。” 我不可思议地听到腰带仍落在地的声音。魏弃之俯下身,沉重的呼吸沿着我的后颈往下移动,他的嘴唇落在我的伤口上,硬起的东西抵住我的屁股。 “有用吧,嗯?”他一边进,一边说。 不是很疼,也不是不疼,和后背上的烧灼的疼痛比起来,不值一提。我攥着拳头,气息有些不稳。我说:“我还想求您别对我做这事。” 就跟他要惩罚我这句话似的,魏弃之突然用力往里一顶。真他娘的疼,我叫出声来。 就知道不能指望这孙子良心发现! 我觉得这次大概没指望爽过去了,正想把脸埋进胳膊里,咬牙屏息好好挨着,魏弃之突然抓起我的头,臂弯锁住我的脖子。 杀气。他想杀了我。 后来想想这情景应该挺好笑的,我脱了裤子,屁股里还夹着他的东西,他居然想就这个姿势勒死我?真是毫无高门公子的体面。 我下意识地挣扎,拔他的手臂,接着我又觉得不对,不该对抗,就这么被他勒死了多好,反正看起来他根本不愿意放过我,死了正好不必在他这儿活受罪了。 我松手了。 我一松手,他也松开了我。杀气也全无踪影,去得比来得还快,叫我摸不着头脑。 他阴冷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来:“阿信,把头侧过来。” 我知道他这么说话,往往意味着,对方要是不听,他就要弄死对方。 我想,我应该赶紧被他弄死赶紧完事。但是我想得慢,动得快,而且当他手下这么多年,听令行事已经成了习惯。 我一侧头,觉得不对,想把头再转回去,没得及,他抓着我的头发,嘴已经贴了上来。不仅嘴,我没留意咬住牙关,他竟然也不怕我咬他,直接把舌头伸进来。 一边嘴上这样,一边还敢下面动了起来。 * 我想叫人陪着。 曾经,有同僚觉得就我傻,死忠心,这么听魏大将军话,多大人了连女人都没碰过,岂有此理,于是——送了我几本册子,带图带字。不是他送,我都不知道他们世家公子间还流传着这种好东西。翻了这册子,我才知道原来男女交欢不是只有抱抱舔舔,插插射射啊。 但也挺叫我迷惑的。我当时看着画上那两个嘴对嘴的人,特别费解。下边文字是挺文雅的一段诗,大概就是天花乱坠地描摹他们怎么吸彼此的口水,含彼此的舌头。我就想,为什么啊,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啊,难道会爽吗? * 反正我不爽,只是觉得很怪。魏弃之拿他的舌头舔我的舌头,舔我嘴里面。很重的酒气。 和他上次只舔到我的牙比起来完全是另一种感觉。更像是他之前把他鸟塞我嘴里的感觉。不该在我嘴里的东西入侵到我嘴里。 而这令他很爽。他亲得啧啧有声,插得更起劲,喘得更起劲。我觉得受了什么莫大的羞辱。我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也不是他这么亲我,这么操我让我觉得羞辱。这明明比拿皮革的腰带抽我好受多了。没那么疼,也不舔新伤。 我就是觉得不该这样,他不该这样对待我……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魏弃之终于吻够了,放过了我的嘴,抽插也缓下来,对我说:“别跟个木头似的,阿信。” 别跟个木头……说真的,这话我在脑子里来回来去想了好几遍,才确定它就是我听到的意思。我真的……特别生气,又特别想笑。我不明白魏弃之,真的不明白——他娘的这个杂种想什么呢?我别跟个木头似的? 我正要暴起,他却突然顶了我一下,好像是顶到他之前叫我特别要命的那个地方,我腰一下子就软了,两条大腿都是酥的。他是故意的,顶完后又抵着那个地方碾起来,伸手搂过我的腰,去揉我的东西。他就顶着那,我感觉只是随便碰碰,我就硬得不行。 “你又不是没感觉。”他说,眸子黑得看不见光。 这样,他又吻过来,呼吸急促。 我明白了。我觉得受辱的是……他为什么一定要以这副对妾宠的姿态对我。 他第一次那么对我,是疼,是不好受,可我知道他魏弃之小心眼,报复我惩罚我不会手软,他恨我到做出那种事羞辱我,我反感,不服,可也算是能接受。没办法嘛,打不过,逃不掉,认栽呗。 可现在是……我不觉得他是抱着惩罚羞辱我的念头。或者说……我感觉不到,他正在恨我……我感觉到的是……好像他还念着什么情…… 那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又不是……”我挣扎着在他亲吻和操弄的间隙把这句话说出口,“不是没有……” “嗯?什么?”他放过我的嘴,却不停下他下面的动作,变本加厉地往深了插,极有技巧地玩我的鸟,挑我,叫我失态,说出的话都成了一种媚叫。这声我自己听着都吓一跳,我竟然还能发出这种声响来。 魏弃之,很得意,很满意,压着我更发狠了操。情动的好处就是什么疼都没有了。背上不烧了,屁股也不痛了。随着他一下一下的抽出送入,还有种舒爽畅快的感觉。 我渐渐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怪不得大伙都喜欢交欢,哪怕和男的也想做,这感觉太厉害了。我好像忘了我俩是谁,在哪,也忘了反感,羞辱。我心里只剩下这种畅快,这种爽。 直到我射出来。 魏弃之挤着我的龟头,把我射出来的东西涂满他的整个手心,接着拔出他的鸟,把他手心的东西涂到我屁股上,再就着这些东西重新缓慢地操进去。我射出来的东西帮他更顺滑的操我自己。我觉得头皮发麻。 我听见魏弃之问我:“不是什么?” 我还在咂摸着刚才那种爽,我的穴口还在一下一下收缩,格外鲜明地让我感觉着他怎么慢慢地进来,慢慢地抽出……但我最终还是找回了我本想说的话。 “你又不是只能操我,”我说,“嫌我木头,就去操你那些真正的男宠。你当爷会乐意这么给你搞吗?——啊!” 他的手指掐进我后背的伤口,我感到他的指甲在沿着我的伤口扣进我的皮肉指尖。我惊恐地以为,他要这么硬生生剥我的皮。 可他没有。他突然又把手指抽走了。一同抽走的还有他的鸟。 他……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拂袖……拂袖而去?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 我睡得不踏实,主要是后背太疼了,疼得没法睡熟,所以刘十九过来的时候我一激灵就醒了,瞧见她提着一个水桶和一个箱子朝我走过来了。我看着水桶里呼呼冒热气的水,水桶边搭的毛巾,心里一沉。虽然我搞不懂魏弃之干嘛那么气,但他恼了我,肯定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这水肯定是滚烫的盐水。 果然,刘十九和我说:“大哥,大将军叫我来给您处理一下伤口。” 我没受过这种罪,但也旁观过,受刑的人叫得别提有多惨了。 我想,我还是能打得过刘十九的。 可我又想,只要我打不过魏弃之,就没有意义。 最后,我牙一咬,心一横,对她说:“魏弃之吩咐你做,我不为难你。你来吧,动作快点。” 我脱下上衣,背对着她。我听见她走近,水桶落地。 “大哥,您是不是以为……大将军是派我来折腾您的?” ……啊? 她长长叹一口气。我听见她拧毛巾,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擦拭我的伤口。 ……看来这孙子也不算是一点良心都么有。 清伤涂药,实在挺无聊,而且也不太舒服,这里那里地疼一下。我实在是闷不住了。 “你早看出魏弃之想让我做他男宠了?”我问。我想,这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事,她也不算告诉了我什么多余的话吧。 但是刘十九不说话。 行吧。她不说话,我也没法继续沉默下去。心里烦,就想随便说点什么。 “他干嘛不找韩啸云,不找何纪安——干嘛非得来搞我——还是说他已经搞过他们了?只剩我——” “将军,”刘十九突然发话打断我,“魏大将军没有别的外宠。” “他可不像生手。没有?谁信啊!” 可她又不说话了。 怎么跟魏弃之似的,要不然不说话,要不然说了也叫人闹不明白。是不是因为玄衣营被魏弃之亲手调教,就沾染了他的习气?真够让我闷得慌的。 “何必这么怕他,只要你不报告,他不就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 “玄衣营是大将军的眼与耳,不会对大将军有任何隐瞒。大哥你还是说话小心点。” “我也没说什么不小心的话吧!”我生气。魏弃之爱教训我也罢了,怎么她也教训上我了? 她不说话。我生气,也不愿再说什么。这么过了一会,她药也上好了。 “这是涂后庭的——您就自己上吧。”刘十九给我一个小瓶。 我接过药瓶,脸上烧起来。魏弃之让我自己脱了裤子趴着时,我没有这么脸红,现在被一个小姑娘点明我和他做过这事,倒叫我特别羞耻起来。姑娘面前啊,就算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毛孩子,还是魏弃之的耳目,毕竟也是姑娘。姑娘面前就更想要脸面。 刘十九不愧是玄衣营培养出的,很会察言观色,见我不自在,便捡起我被魏弃之抽烂的上衣,说:“我去给您换一件。” 偌大的囚室,又只有我一个人。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很空,很难受。之前被关在戾太子的牢里时,也有这种感觉,但那时候很快就陷生死挣扎,饥饿和干渴盖住了这种难受。 ……我想叫人陪着。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 “你终究……当过我最好的朋友。” 心里难受,懒得涂药,再说也不那么疼了,我倒头就睡。睡觉是真他娘的舒服啊!我觉得我睡了好久好久,直到闻到了烧鸡的香味。一睁眼,我发现自己身上盖了条薄毯,魏弃之坐在我床边,冷冷地看着我。 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香味就是从那飘出来的。 我吞吞口水。但是看看他那副我得罪了他的表情。我觉得这蔫着坏的鳖孙更可能是来故意来馋我,而不是特意送烧鸡给我吃。 “阿信,”魏弃之开口了,“我没有别的男宠,也没搞过别人。” 刘十九那个小傻子,真是什么都汇报啊。 我坐起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还看着我。他要我说点什么。 啊?我还能说点什么啊? “哦。”我觉得头痛,“那……大将军还有别的吩咐吗?” “叫我子稷。” “哦。”我说。 我突然又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些回忆跃进我的脑海,线索串联起来…… 我重新看向他。他皱着眉,抓着那个油纸包,凝神看着我,一副陷入苦战时看舆图想战术的表情…… “你——”我说。 可我又觉得不对。魏弃之之前明明——我当他那么久的手下,他明明一直都没有——明明一切的开端是我放跑了那个女俘虏,自己也不告而别,触怒了他,他想报复我——而不是—— “阿信但问无妨。”他说。 我问什么。我怎么问啊!你到底恨不恨我,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我最终说,“我还有机会……”我想说给你效犬马之力,但感觉这样说太虚伪,我要就算真盛他这么大情,他愿意原谅我,复我职,我也只是能做回原来那样,而不是因此就给他肝脑涂地。 可我那么一犹豫,叫他的脸色沉下来。 “我不会再放你自由,你死了这条心吧,刘良。”他说。 虽然这不是我要问的……但这么说,我的问题也算得到回答了吧……我肯定是当不了将军了。 所以魏弃之还是恨我的。嗯,也许他想让我当他男宠只是,呃,利用一下我残留的价值,我毕竟是他熟人,魏弃之多疑少信……呃,虽然我觉得谁嫖女的玩男的都不至于要知根知底才带得上床下得去鸟,但他魏弃之嘛……他一直都挺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这么胡乱想的时候,魏弃之又开口了,语气陡然缓和了起来:“阿信,你从此做我的男宠。我不需要很多人,只要一个,只有你就行。我会对你好的。” 他说着,把手里的纸包递过来。我拆开,果然是新鲜喷香的烧鸡。 我真的不懂他。 “子稷,我曾经拿你当兄弟,愿意为你两肋插刀,”我说,“后来……后来我也不愿意帮着别人对付你,与你为敌。自始至终,我刘良自认都没有对不起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要是你气我那么轻易就离开,那么轻易又回来,全然不顾你的脸面和你对我一直的情谊——我向你道歉。我知道叫你原谅我,你咽不下这口气;可你也不是完全坏到底的人,一定要因为我死得很难看才顺意。”我把纸包递回去,“你一刀了结我吧,不要这么对我。你会叫我恨上你。我一直很希望,就算全天下人都恨你,我也不要恨你,你终究……当过我最好的朋友。” *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爸没妈,自己独自一个长大的,我和好多人不一样。好多时候他们说起什么话,我都听不懂,干点什么事,我都看不明白。他们也不明白我。 我记得有一次,韩啸云骂我脑子有问题。他说我放着荣华富贵不要,非得摆出那种脸色给魏弃之,叫他知道他不能重用我;可我做出这种姿态,那些清流名士向我示好,我却也不理,显得我刘良到死都是魏子稷的死忠党羽。他问我,我这样所作所为,不觉得矛盾吗?不觉得可笑吗? 虽然只有韩啸云当着我的面这么骂过我,但我知道我周围所有人心里都这么觉得。他们心里嘲笑我,暗暗排挤我,恨我就算这副做派,还是从来没被大将军弃用过,他出征总要带上我,一有机会就派我出马。我虽然没加官没晋爵,却有实实在在的战功。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大概,魏弃之是能明白我的吧。说起来,他也和我一样,算是没爸没妈,自己独自一个长大的。他们其实也不懂他。他们只是依附他,大部分时候都揣摩不明白他的心思。 虽然我也揣摩不明白魏弃之,但我没讨厌过他。当魏弃之什么大事都没搞出来,没有权势叫人想依附他时,他们说魏长官这人怪,又孤僻,又阴沉,还记仇,相处起来特别叫人不舒服,少接触为妙。 刘良和他走得近,嘿,刘良嘛,刘良又傻又愣,一看就是脑子有问题的种。傻子配怪人,天造地设。 我是真的觉得,就算很多事情不尽如我们的心意,我和魏弃之还是有很深的情谊的,这个情谊真论起来,其实不是我们为对方做过什么给过什么而结下的,而是说……一种感觉……一种愿望……想要留住这个朋友,或者说最起码,不要成为敌人。 * 我的脸贴着床板,颧骨火辣辣地疼,膝盖重重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上半身本来就没穿,魏弃之一撕,我下身也光了。 他抓着我的手腕,顶开我的膝盖。他挺进的时候我痛得叫了出来。 “你还是恨我吧。”他冷冷地说,不顾我的痛呼,快速抽插起来。 * 我一边吃枣子,一边跟擦地的刘十九说:“你尽管去和你们魏大将军如实报告,爷骂他是小胡婊子,操他娘的祖宗八辈子。” 刘十九继续介绍这盘枣:“……是贡果,圣上赐给大将军,大将军特意送来给您尝尝。” “爷可不伺候他。他下次再来,要么爷死在他手里,要么他死在爷手里。” “夏天快到了,将军想吃冰酪酥吗?” “魏弃之!遇见你老子算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大将军听不见,大哥你就省省力气。” “你知道魏弃之他妈是个胡人婊子吗?又卖舞又卖唱又卖肉——” “过几天您那里伤好了,大将军说给您送烤羊羔吃。” “婊子养的!他就是个婊子养的!” “也能给您搞来点贡酒喝喝。” “老子和他不共戴天!” 她把抹布扔进水桶,抬起头看着我。 “大哥,你打不过他。你要是能打得过,早不用在这儿骂人了。” 啊!气煞我也! 刘十九又说:“其实……您稍微服一下软,可能大将军一高兴,就把您放出去了。” “指望他一高兴,还不如指望天降一道雷把我劈死!” “这话别乱说啊,将军, ”刘十九,我知道她又该说那句话了,“大将军会不高兴的。” 我真的觉得,她和魏弃之一样不可理解。怎么就会不高兴了??? “总之,您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大将军最近有事务繁多,过些时日才能来看您。” 我觉得魏弃之肯定不是让她这么转告我的。 他肯定是皮笑肉不笑地说,叫我这段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把事拎清楚,是好好给他当男宠,吃好喝好,还是接着给他不痛快—— 那他就会给我点颜色瞧瞧。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龙阳,多威武,多霸气 好几天,魏弃之确实没出现。刘十九,据她说,按大将军的吩咐,给我送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还有外敷内服的药。要不是这是地牢,手上还有镣铐,真算是顶好的照料了,比当初戾太子给我的还好——毕竟段仲瑜当初是在造反,物资匮乏嘛。 我的屁股不疼了,后背的血痂都掉了,淤青也化了。 操。好无聊。 这次刘十九来收餐盒,我问她:“玄衣营的训练苦吗?” 我这几日除了追着她骂魏弃之没说过别的。她很惊奇地瞅了我一眼。 “承蒙将军关心。苦,但都挺过了。” 苦就好。 “这么苦,训练出来就让你干这婢女的活,盯着一个没有任何情报可探听的我,你不憋屈吗?” 她——小子——无语地瞅着我。 “大哥,你不适合干这种事。” “我怎么就不适合——我干什么了我不就实话实说吗?!” “玄衣营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站在影子里的人,永远站在影子里,没有见光的那一天,因此才叫‘玄衣’。让我们干什么——去盯着谁,暗杀谁,探听谁,都是一样的。我们是魏大人的刀箭眼耳,完成他的命令就是我们苦训的意义,不论这命令是什么。” “这样活着,不觉得很没意思吗?” “韩大人,柳大人,何大人,徐大人,都觉得像您那样首鼠两端地活着,特别没意思。您觉得自己活得有意思吗?” 魏弃之真是带歪了我的玄衣营,武功不怎么样,牙齿倒挺利。 我放弃了我一开始挑拨离间的打算——她说的对,她受过专门的训练去学挑拨离间推波助澜的,我只是粗粗看过魏弃之他们怎么和别人虚与委蛇。我哪挑得动她? “那这样吧,”我说,“我太无聊了,想找点事做——你把东西放下,和我比划两下,我教教你怎么打架,如何?”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然而,没回答我。 “别告诉我这破事你也得请示一下魏大人才能决定?!” “能与您切磋,受您指教,说实话,是我们玄衣营每个人的心愿。对不起,将军,恕在下难承您的好意。”她提起食盒,运起轻工,一溜烟就没影了。 我觉得魏弃之真是把这群孩子养废了。 * 第二天,刘十九提着个箱子过来了。 “大将军听说您无聊,吩咐我给您送点解闷的玩意。” 我打开箱子——狗娘养的魏弃之,给我送了一箱子书。 * 最后还是看起书来。实在是没什么可干的。 好消息是这箱书好像不是经典史传,都是些不正经的小说传奇。我随便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名字叫《龙阳君传奇》。嗯,虽然是我没听过的名字,但是这名字我一看就喜欢,龙阳,多威武,多霸气,一听就是个顶天立地的阳刚男子汉大丈夫的名字。不知道这是杜撰的还是历史上确有其人。 我虽然连荆轲是谁都不知道,可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将军,我还是都知道的,跟魏弃之一起推过他们那些着名战役的过程。既然我没听过这个龙阳君,那他应该不是个带兵打仗的着名将军。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看兵书。 不过,看在龙阳这名字这么好看,我耐心地读起来。说,战国时期,魏国有个叫龙阳君的人。这个龙阳君他是……操这字我不认识……他是某地的人,很聪明,小小年纪就读了很多书,还很有天分,被一个名叫……咳咳……被某某剑客相中,教给他很厉害的剑术,然而他身世很不幸,小小年纪父母不在了,族里人虽然养活他,却看不起他…… 这描述我怎么这么熟悉?! ……龙阳君十六岁的时候,终于决定离开家,游走四方。好吧,魏弃之是十九岁离开中京参军的。龙阳君一离开家,刚到一个新地方,就因为长得太漂亮,被当地恶霸当成女扮男装的姑娘调戏。结果他把恶霸揍了。但是揍完后恶霸不甘心啊,夜里买通了店家给他下春药……呃……就把他给上了…… 我操,不是说龙阳君人又聪明武功又好吗?这就被上了? 接下来是一长段写龙阳君怎么被恶霸操的。我觉得这个作者真是怪,写这玩意干嘛?难道有人喜欢看好人怎么被坏人侮辱吗?我翻过一页,跳过龙阳君的受辱之夜。第二天早上,龙阳君对无忌说:我答应你——什么玩意无忌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我只好翻回去。恶霸这样那样操了龙阳君,本来还要再那样这样,突然有人一剑捅死了恶霸,问他没事吧。 龙阳君有事,有很大的事。他春药药性没散,一把按住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他俩你上我一次我上你一次又是互相撸鸟又是互相舔鸟玩得好不快活……操,认真的吗,插完屁股再舔,就算为了快活也…… 我合上书。我觉得有点恶心。 我想换一本别的看看。 可是之后那段情节我好好奇啊!他答应什么了啊! 我重新翻开这本书。反正我就看到我的问题得到解答就行。 龙阳君和这人快活完,药性解了,开始千恩万谢,问恩公的名字。这个救他的人……好些字描写他声音多么好听,我跳……这个救他的人自我介绍他是……魏王的小儿子信陵君魏无忌?信陵君??? 是我知道的那个信陵君吗??? 我加快速度看下去。无忌告诉龙阳君他赶时间(赶时间还玩那么多花活?),只是恰巧路过这里(怎么会路过到人家的房间里?),天亮之前就要走。他见龙阳君长得漂亮一表人才(这么黑怎么看见的?),这块玉佩拿好了,有志向想为魏国效力的话,来日就拿着玉佩去魏国的都城梁找他吧。 龙阳君说好啊好啊我答应一定去找你。 但是龙阳君,穷,雇不起马车,只能一步一步走到梁(看到这里我不禁被勾起乞讨时的伤心往事二叁则),到了后已经是叁年以后了。这时候,龙阳君十九岁,很多字写他长得更加英俊漂亮……我觉得这个写书的人是不是魏弃之的同道中人……总之,龙阳君来到了信陵君的府邸,凭着玉佩直接被引到内室,见到了一个,呃,用很多字写他多么英伟的,男人。显然这就是信陵君,不过叁年时间,信陵君已经不记得龙阳君,不记得这块玉佩。但是没关系,因为龙阳君长得很漂亮,对方也长得很漂亮,他俩情难自禁…… 呃…… 算了,我都看了挺多的了,看不完我会一直想着这个故事的。 他俩情难自禁,开始亲亲抱抱摸摸舔舔插插蹭蹭…… 我翻过几页。好家伙,真的整整写了好几页。 我突然懂了。我放下书,去这箱子里翻其他书,书名都是什么传奇什么秘史什么情什么恨,随便翻开几页,就能看见大段大段写交欢的文字,而且,看看上下文,它们有个共通点:交欢的两个人都是男的。 魏弃之这是把他收藏的拿来自渎的艳文集子给我了吗? * 我把这箱子书都撕了。 * “我馋阿信的身子好久了。” 躺了一会。那叫一个空虚,那叫一个无聊。刚刚看的那个魏弃之这种人才爱看的猥亵的故事在我脑海里回放。抛开那些交欢的部分,我还真挺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我记得信陵君好像是,偷兵符私自出征来着…… 那本书在箱子外面,我没撕。 * 好的,我开始看了。龙阳君和信陵君快活完了,山盟海誓,永结同心。龙阳君说他愿意把所有才学和武艺都献给他,献给魏国。而信陵君则说……说他作为魏国的太子将来成为魏国的国君后不会辜负龙阳君??? 操。龙阳君认错人了。 这人不是信陵君,是信陵君的太子哥哥。 * 刘十九来送饭时,我还在读这个故事,主要是里面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句子和没见过的字,拖慢了我的速度。抛开那些有点恶心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男男交欢部分,这书还挺好看的。龙阳君一会是在信陵君和他哥两兄弟之间挣扎,一会又是在对魏国尽忠和顺自己的私情间挣扎。反正他就是一直想求全,一直却全都落不着好。好几次他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可偏偏他很漂亮,总是有人都念着他的美色,一直极力保他的命叫他活着,叫他能继续挣扎下去。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一直都那么有信念,不迷失自己。 “大哥喜欢看?”刘十九问我。 “是啊,你看过吗?”我顺嘴一说,说完觉得——呸,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看这种书——就算看淫书,也得看男女搞的啊! “有时间,会看看的。”刘十九说。 我捏着书页,别提多尴尬。说一句你还是别看,感觉她玄衣营什么腌臜事不看不学不知道,要我来叫她别看这种淫书。但是不说的话,她那么小,还是姑娘,怎么能什么都不说? 结果她先噗嗤一笑,说:“将军,我大概没有时间看这些东西的。您不用担心。” 我大怒——我心思那么好猜吗?! “先吃饭吧,将军。”她说。 她正要走,我叫住她,让她把那个箱子带走。 “你魏大人这次可要真的不高兴咯。”我说。 * 最后,刘十九来收餐盒时,我看完了结局。 后面大概就是信陵君和已经成为魏王的他哥几度决裂又几度和好,龙阳君夹在中间奔走弥合他们的关系——自然,这书里大部分都在写他怎么奔走到他俩的床榻上(以及有一次最令我瞠目结舌地他们叁个一起来到床榻上龙阳君夹在中间同时被兄弟两个人搞,我觉得,作者真敢想真敢写,他们搞酷刑审问的才这样,而且没经验的新手还很容易把人搞死)——但是最后龙阳君还是失败了,情啊爱啊床笫之欢啊不能暖化权力产生的忌惮和猜忌。信陵君他哥夺了信陵君的权,信陵君则暗中给他哥下毒。最后他们在同一年先后去世了。龙阳君为他们守陵叁年,其后不知所踪。 这就是结局了。 所以闹了半天,这是个劝人遁世的故事。 好,就该给魏弃之只留这一本。 我叫刘十九把这本也带走。 “龙阳君?”她看了眼封面,咦了一声。 “他不是杜撰出来的人啊!” 刘十九,就像当年听到我问荆轲是哪个营的戾太子一样隐忍地看着我。 “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她给我讲道,“他是魏王宠臣,陪魏王睡觉。魏国上下见他以色侍君能有这般荣宠,纷纷起了效仿的心思。他却在魏王前一哭,哀叹魏国美人众多,他迟早会被取而代之,被君上忘弃。魏王闻言,非常心疼他,直接下令——谁给自己介绍美人,他就诛谁全族。” 我觉得一股冷气窜进心里。刚刚那本小说里的龙阳君和魏王的形象顿时暗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刘十九说的真正的这两个——一个心机深,一个心肠硬。 “这也值得诛全族?”我说。刘十九不置一词。 我眼见耳闻这种混蛋贵族的混蛋事也不少了,每次听说,还是会像第一次听说时那样觉得不可理解:他们怎么就这么混蛋?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骂不动了。刘十九不知道是请示了魏弃之还是怎么着,她说她愿意拜我为师,还郑重其事地穿了一身玄衣,提了两包肉干和一壶酒过来。真够叫爷无语的。都是魏弃之教坏了他们,这么讲究他们世家大户的繁文缛节干嘛?学也好教也好,不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吗,顶多以后多请几杯酒,还用得着什么拜师什么跪天跪地跪恩师—— 不过好在,我可算有点正经事干了。 * 呆在这里,连天光都看不着,我逐渐混乱起来,数不清自己是被关在这儿第几天了,自从上次魏弃之把我搞得浑身是伤后过去多少天了。我清楚的只是我恢复如初,身体倍棒。 刘十九不算天赋卓然的那种孩子,怪不得武功那么差,学什么招式都特别拙。不过我教过的人大部分比她还笨,所以我还经常夸夸她来着。 也怀着一丝微弱的指望吧,万一有一天……刘十九就像我当初放跑辰国的那个女俘虏一样,放跑我了呢…… 好吧,我知道,这指望微弱到没有,比指望魏弃之突然良心发现还不可能。 *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每一天都差不多,没什么新鲜的事,吃喝又不愁。我甚至开始觉得,我不该撕那些书,虽然恶心,好歹也是个解闷的玩意。我曾经问刘十九能不能给我带点兵书看,她说她要去请示大将军。然后,就没后续了。我像个畜生似的吃吃睡睡无所事事。我渐渐怀疑,魏弃之是不是就这么把我忘了,我会老死在这个地老里。 所以他再出现的时候,让我觉得真是恍若隔世。但是看起来,魏弃之那里可不是隔世,他径直走过来,坐到床边,脱他的衣服,脱他的靴子。他看着我的表情,笑了。 “怎么这么看着我?”他说,“你还不知道我来干什么的吗?” 我终于想起来,上辈子——咳咳,我是说,上次我们不欢而散的情形,他操我,可劲地操我,一边操一边说我的下辈子就是要躺在他身下给他操,我别想着还能有别的可能了。最后把我操得一摸都是血。 我就知道,刘十九说什么大将军关心我这关心我那想着我这想着我那,都是她自己瞎掰的。大将军心里想的只有怎么调教我,送那些男男交欢的淫书揶揄我,让我想明白我从此就是那些书里埃他操的,伺候他的,给他纾解欲望的。 我别过头,不想看他这张脸,他却把我下巴一掰,让我必须看着他。我心里一怒,对他说:“你这样折磨我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一直没来,阿信想我了吗?”他根本不理我,自顾自说起来,“让我看看——” 操,他揉我的鸟。 男人胯下这东西嘛,随便蹭蹭,都可能硬起来,更别提他可会揉了—— “看来是想了。”魏弃之说。 “我自己随便撸撸也能硬!”我说。 “对我硬吗?好啊,阿信。” 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和魏弃之沟通了。 他把我按在床上,头埋在我的颈侧舔我。我觉得和之前不一样,不短的囚禁在磨平我的脾气。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反抗他的动力。反正都打不过,还会被他打一顿。 可是心里还是有点不甘。 “都是因为我那时候跑了吗?”我说。 魏弃之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和我对视。他露出一个很诡异的笑容,回答我说:“不。” 在我睁大眼睛时,他垂下头来亲亲我的嘴唇,接着说:“我馋阿信的身子好久了。你不跑,我也迟早要把你关进来。” 他这次从正面上我。顶进来的时候,对我说道: “刘良,你觉得我一直纵着你,难道是因为——你很忠心吗?” 他大笑起来。他笑我,笑我多么傻,多么愣,多眼瞎,多缺心眼。他觉得我可笑啊,我这都看不出来。 “阿信,阿信,”他一边插,一边说,“你也肯定知道,你做不了我的好部下。那就做我的好男宠吧。这对你肯定更简单——要是你做不好,我会好好教你。” 他轻轻抚过我的硬起的东西。一边插我,一边揉我。他命令我: “我想听你叫我。刘良,现在,叫我。” 他的头发散在他的肩上。要是那个写龙阳君传奇的人看到这幅情景,一定要写好多字来讲他多么英伟绝伦。而我,我果然和他们不是同道中人,我看着他,心里只有两个字:绝望。 “干你娘。”我说。 * 他问我是想花功夫哭还是想留力气活。 我自然是干不成魏弃之的娘的,他娘早就不在了。他却可以干我,一遍又一遍地干,他硬不起来了,就用手干我。 我眯着眼睛看那本男男淫书的艳情段落时,经常看到的描写就是说被干的人被干得欲生欲死,哀叫连连。我当时觉得这作者太辱没龙阳君作为一个剑客的身份了。耍兵器练功夫的,刀砍剑刺都受着,哪还会怕这个啊。 直到现在我给魏弃之干得…… “阿信,再叫一声我听听。” “子稷……啊!子稷……饶了我吧……” 咳咳。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弃之走的时候,我狼狈得不成样子。我可知道为什么这事可以叫糟蹋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又被糟践又被践踏,有气无力地躺着,屁股疼,全身酸,鸟也射得有种火辣辣的感觉。不过幸好他走了,最要命的已经过去了。他最后插我时那种又硬不起来又酸胀发痛的感觉别提有多可怕,我叫得完全不是我自己了。 但是我没休息太长时间。他走了没一会,刘十九拎着水桶来了——我他娘的!!! “出去。”我喝道。 “大将军命我——” “滚出去,打不了魏弃之你当我打不了你吗?” 她沉着表情看着我……我觉得话说得可能有点重了……魏弃之这种人,习惯了仆役婢女,对他来说刘十九这种人是工具,不是人。她自己也是把自己当大将军的鹰犬爪牙。就只有我还是膈应她是个姑娘家,老是觉得这事露在她面前,是我丢脸。 这不是她的错。 我正想怎么缓和回转一下,刘十九一松手,水桶重重落地,好多水泼出来。 “既然将军乐意,您就自己清理吧。在下明早再来。” 她肯定气我了。 *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啊,别提有多丢人。和我同伍的直接死了叁个。晚上,我们收尸,我又是哭,又是吐。其实新兵第一次看见尸横遍野的场面都得有点反应,但我的反应最大,百夫长忍无可忍,一巴掌扇过来,打得我直接跌在一具死尸流了一滩的肠子上,那个感觉,那个味啊……不愿多回忆。最后百夫长叫来我队长把我弄走,好好教训教训。我们队长挺喜欢打人,独独那次没打我,把我带回营地,告诉我说,这次看我第一次,年纪又小,先放我回去睡觉休息休息。他说明天白天这仗还要接着打,我现在把力气都用在哭上,明天就没力气活了。他问我是想花功夫哭还是想留力气活。 后来有一次和他喝酒,他还说看我当初那副怂样,没想到我竟然这么适应战场,这么适合战场。 打仗的时候,死实在是特别容易发生的事。有些人刚到战场,看见刀剑相击,听见杀声震天,一会就是满眼睛的血海残尸,一下子给吓破了胆,不想活了,直接没了打的力气就叫敌人给结果了他。或者,虽然已开始挺住了,但时日一久,还是撑不动,去当了逃兵,大部分都逃不成,逮回来赶到最前面冲锋送死,很快也就死了。好像一种选择。你选择了它,它也选择了你,你就能活过新兵的时期,有一点资历,能当的起别人叫你哥了。 但是接下来,也还是容易死,特别容易死。不管你有多适应多适合战场,武艺逐渐练得多么厉害,你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个你不能控制的很玄妙的东西——运气。我的运气很好。后来队长和百夫长都死了,而我在他们战死的那场战斗里,亲手取了一个敌军将官的首级,立了功,升了勋,当上百夫长。 其实,我从来没觉得我适合过战场,那地方,谁能真适合啊,说不准怎么着就死了,常胜将军也可能有死的一天。确实也有人和我说他喜欢攻城拔营,杀人盈野的感觉,但我嘛……我还是觉得人越少杀越好。上兵伐谋,最下攻城。魏弃之没活给我的时候我可舒服了,喝酒吃肉习武练兵骑马射箭…… 但是现在,我发现了,我是真的适合战场。 我是真的他娘的不适合做男宠。 * 魏弃之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那么久不来,现在又天天都来,我简直奇了怪了,大将军不看公务了吗,不日理万机了吗,怎么就这么有精力有精神。他一边操我,一边还开始指导我怎么当个好男宠了,要求这要求那,一会要我夹紧点一会要我放松点,一会要我叫出声一会要捂我嘴,做完后一会嫌我不搭理他我搭理他又嫌我说话不够好听讨他欢心——我可自从之前那次就没敢再骂他娘了啊! 不过他难伺候,我也一直知道,不在床上他也是这么个难伺候的老大,说不清怎么会惹了他怎么又能讨他欢心。可是啊……我实在受不了他亲我!他每次都要把舌头伸进来,在我嘴里搅来搅去,亲得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不只亲受不了,他说那些肉麻话我也受不了。他和我交欢,插我,其实倒是最容易接受的,就当是一半受刑一半是和人一起自渎,或痛或爽,射完就完了。但他非得真跟个真像那么回事的情人似的,还得让我也演好一个情人,这就叫我没办法完了就完了。 我不适合,我不适应。我恶心,就是恶心,适应不了。我适应不了去当男宠。 魏弃之也知道我适应不了。每次我对他的亲吻或者话语露出恶心的表情,他也不多说什么,就当作没看见。要是我更进一步,动手让他别再亲,他就也动手把我打服了,然后接着亲我。可能他是真的喜欢亲我吧。 嗐这不废话嘛。他都实话告诉我了,他这么多年纵着我,仅仅就只是因为馋我身子罢了。 * “将军最近看起来郁郁寡欢,有什么烦心事吗?”刘十九收拾食盒时,突然对我说。她已经好几天不和我说话了,也不留下来让我指教她武功。她现在这么说,肯定是魏弃之吩咐。真够膈应人的。 “他要是想知道,何不亲自来问呢?”我不耐烦地说。 她这次倒不替魏弃之遮掩了,说:“魏大人自有他的考虑。” “他就那么随口一吩咐吧,呵……你也就是随便问问。你们又不瞎又不傻。” “魏大人喜欢将军。” 馋我身子。 我想起这话,想起那情景。我想起这些天来心里的恶心。我愤怒,愤怒却无处发泄。我提拳头揍了一下床。 没收住劲。 刘十九站在那儿,冷冷地看我狼狈地从塌了一角的床上滚到地上,爬起来。 “素闻将军有勇无谋,有义无智。今日一见,竟比我知道的还蠢。” “小杂种骂谁呢?”我怒道,“你爷爷我带着我的玄衣营五百人就夺下安陆时,你这个小崽子还不知道在哪吃泥巴呢!” “是在吃泥巴,”她说,“戾太子的叛军杀我全家,让我成了流民孤童。魏大人和您四处讨逆平叛时,我是在到处吃土喝西北风。说真的,将军当乞丐的时候,没让您过得有我当时一半惨,实在是错了,像您这样的性情,就该多吃点苦头。” 她开始自曝惨事,本来是叫我一噎。但听下去,我就更怒了——我他娘也不是爹妈抱着养大的啊!跟我说什么我不够惨? 我又想打她,又想骂她,但是最后——我觉得肯定是这么连日见不着太阳,我的性情都阴了,我倒是学起魏弃之那样阴阳怪气地骂人了。 “原来魏弃之还算是帮你报了家仇的恩公啊,怪不得你对他这么忠心,事事都要替他着想,”我说,“细细回忆起来,你倒是从一开始就劝我快点从了魏弃之——实话实说,是不是你自己特别想向魏弃之投怀送抱,可是心愿实现不了,才退而求其次,这么急着来劝我?” 我之前,第一次知道她是玄衣营的人时,说她们这些玄衣营的女细作都是培养出来卖肉刺探情报的,她那时候毫不在乎我那种话。可现在,她却涨红了脸,咬牙切齿,一副被羞辱被污蔑因而愤怒到极点的模样瞪着我。 这又叫我,真觉得有点惭愧了……怎么着也不该拿这种事羞辱姑娘家啊…… 刘十九拿起一个盘子,掷向我。她武功比我差的远,我稳稳接住,却更加觉得自己气焰低落下去,甚至一句道歉就要说出口了。 “将军真叫我恶心。”她说。 * 可老子是真的不好男风,不馋他啊! 我恶心魏弃之,刘十九恶心我,就差魏弃之恶心刘十九,我们就能形成一个闭环了。 床是斜的,我把被褥拖到地上。等我开始开始有点犯困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魏弃之来的时候。他果然来了,说:“阿信,早就告诉你,别砸床,你还得睡呢。” “睡地上也没差,就是苦了您了。”我说。魏弃之不许我叫他魏大人或者大将军,叫魏弃之就更不行了。他想让我叫他子稷,但我除了他明白命令的时候,都是直接叫他“您”。 “倒也无妨。”他说。他走过来,让我服侍他脱衣服。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脱衣服,不难。但是明明知道他这是在训练我当好男宠,我就觉得这衣服脱得那叫一个不舒服。床塌了,他没法坐下来,也不坐地上。脱靴子的时候我只好跪下来。 然后他不让我站起来。他抓着我的头发。他的鸟就在我眼前硬起来了,蹭着我的脸。 真是孙子啊! “阿信,张嘴。”他说。 我心一横。我也不是没吃过。这底线都破过了,再来一次也容易。 再说魏弃之打人疼啊,专挑不要命又特别疼的地方打啊。他打完还能上我啊,可以用很难受的法子让我很难受啊。 我张嘴了。 我那次吃魏弃之的鸟,头流着血,晕着,下颌还被掐着。我可以说是没自己做什么,任魏弃之揉搓罢了。这次我才发现……还不是很容易……魏弃之又嫌我牙磕了他,又嫌我舌头不会舔,又嫌往深了捅时我干呕的反应太夸张,搅了他的兴致—— 他退出去后,忍无可忍的我说:“有本事你吃一个给我做做示范!” 魏弃之把我推在地铺上。 “做示范,不敢当,我也没吃过,”他和我说,“不过既然阿信求我,我姑且一试。” 我傻了。 这和我预计的反应不一样啊! * 魏弃之是什么人? 昭国大将军,明面上一人之下,实际上皇帝还小能上到他哪去。全国上下,谁都干不过他,谁都在他之下,谁都得看他眼色行事。说句诛心的话……魏弃之现在就是昭国实际上的皇帝。 就算我知道了他其实并不洁身自好只是不好女色好男色,我也根本不会想象到此时此刻这样子……他舔我的鸟,小心,专心,不敷衍,也没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他的舌尖绕着铃口打转,接着吞入……我的鸟是在个男的,在魏弃之的嘴里,我想着这一点就觉得萎……可是要是不看他,不想他……操…… 就算他挑剔我的事,他自己也没好多少,也还是……操啊! 我不小心射了。 魏弃之一皱眉,吐出我的鸟。我觉得他可能得罚我了,这一想,一紧张,射得更停不下来,精水直接射到他脸上。魏弃之瞧着我这样,却对我笑了。他拿绢布擦擦脸,吐了几口精水,便过来吻我,还是又伸舌头,又舔又吮,口水横流。 他插进来。 他继续亲我,手指摸我,持续不断,令我想起一个词:爱不释手。他唤着我,一声一声,“阿信”,那么快活,那么渴望,好像能这么和我躺在这儿交欢,就是他活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诉求。 他看着我,他期待地看着我。他想要我也这么唤他。他想要我也……我意识到,他确实以前也这么看着我过,不过很隐忍,很晦涩,而且总是显得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他是在想着怎么安排我,任用我…… 我想起刘十九的话来。魏弃之喜欢我。 我看着他。我真的不适合当男宠。我唤不出口。 他也习惯我这样了。他动起来。他知道我爽到不能自控的时候,他让我说什么我就都能说了。 * 魏弃之说他纵着我只是因为他馋我身子时,我特别生气,特别难过。我觉得自己付过的好意都是付给了狗。魏弃之也和别人一样,嘲笑我,看不惯我。他显得和别人不一样只是因为他好男风馋我身子,所以把那些蔑视遮掩起来。我决心要恨他,和他恩断义绝。虽说我就算这样也不会学什么有骨气的圣人那样不吃他给的东西或者挑衅他直到他弄死我……但我心里摆好态度了嘛不一样了嘛。 结果现在,我却又觉得这态度摆不成了,我恨不起来他了。 魏弃之喜欢我,在乎我,馋我,只想要我一个,想我当他男宠。我这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对父母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在村里看恩爱的夫妻都是短短地一瞥,在军营里听战友讲起相好,也都是叫我听不明白的话。想她,什么是想?想睡她,你也想睡婊子啊?想见她,为什么想啊?想回去后和她成家,男耕女织,养子孙有后代。 最后这个比较具体,我在村里经常见,总算是能明白了。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也是我们这种人能想到的最好的余生。因而,我的愿望也就是这个图景,娶老婆,我种地,她纺织,我们生孩子,养孩子。 但我其实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没喜欢过。以前我有个部下喜欢上了一个妓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诉苦,消沉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被派到别处驻扎,他渐渐就忘了她,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想来,要是我们没走,他一直还在那,能见到她,也许就会一直消沉,想她,忘不掉她吧。 我想这就是魏弃之对我的感觉吧。我一直在他跟前晃荡,他一直想着我,想睡我,想见我。其实要是他见不着我,渐渐也就忘了,放下了。偏偏他是大将军,想找着我就能找着,想听我的事就能听到,想把我睡了——我这不正好,送上门的机会,我背叛了他,他可以杀了我,可以囚禁我,可以把我关到这里操。 他喜欢我。 我知道我那些好意,大概是可以算作没错付。因此,我就无法狠下心恨他了。说实话,魏弃之和我这种交情,这世上根本就没别人和我再有了。我舍不得和这份交情断绝。 * 可老子是真的不好男风,不馋他啊! * “早跟阿信说了,叫你多读书。” 他拔出来的时候,我的腿都在抖,不是累的。他牵动着我体内那股麻酥酥的感觉,我的身体简直已经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 怪不得人家觉得我不去嫖妓是傻逼,我本来还觉得他们傻逼,自己能干的事非得花钱买个人陪他们干,现在算是知道,和人干这事和自己干真不一样,哪怕和我一起干这事的人是男的,也还是不一样。 魏弃之撑起上半身来,亲亲我的耳朵。我们是侧着躺着,他从后面上我的。他捂住我的眼睛,我便觉得耳朵上的感觉更敏锐了,他的吸吮和舔咬,牙齿陷进我的耳垂,一定会留下一个牙印。我觉得血都往脸上涌,耳朵烧得发烫,刚刚宣泄的情欲好像又回旋过来一点余波,荡过我。 “阿信,你明明就很舒服。”他说,温热的吐息往我耳朵里钻。 他这样做也就罢了,还非得老提,还非得让我也承认,叫我非常不爽。 “是您太厉害,”我说,“真没想到您私底下是这样——您叫我远离情色,自己却在这方面懂得真多。” “早跟阿信说了,叫你多读书。”他回答我。 我第一时间,没听明白。 接着……我明白了……我!!!他以前叫我多读书难道会是这个意思吗!!! 我除了操,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魏弃之又开始给我倒肉麻话:“这样子只给阿信看过。” 啊!真烦! “以后也只给阿信看,好不好?” 他搁这儿演魏王,我却不是龙阳君啊。 “大将军,”我沉声说,“您可以一直关着我,拘着我,睡我。但恕我真的和您不是同道。我做得了您的罪囚,做不了您的男宠。” 我能氛围的变化,他的不悦。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随着我的话语渐渐用力抓紧了我。 可我还是得把事说清楚。 魏弃之开口了:“你讨厌我做的那些事,只是听着看着,你都讨厌。夺了你的职,免了你的事,你从此就在后宅陪我,不好吗?” “我不是妇人,入不了后宅,陪不了你。” 他手上的力气突然松了,凑近我,长发垂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从我上面传下来到我耳朵里,含着笑意,透着阴冷:“那你就记着:你是我的罪囚,你这辈子都要呆在这儿,像个妇人似的陪我。” * 刘十九拿了一箱子新书。是我小看大将军了,位高权高,什么淫书搞不到,我撕那几本算什么。 “大将军这些日子有些事要忙,”她一板一眼地说,“来不了这,命我给您送点解闷的东西。” 我看着她那副仍旧和我赌气的表情。 “之前那么说你,是我不对,给你道歉了,”我说,“我就那么一说,没真那么觉着。” 她不说话,把食盒里的吃食摆出来。 “不过说真的啊,你真别觉得魏弃之是对你有恩,你该报答他。争权的事谁都不干净,指不定戾太子造反有没有他推波助澜呢……” “将军慎言。” “就算他真的在这事上干净,他也不是为了报你家人的仇才杀戾太子。你做好份内的事就行了,多余的就别那么真放心上。” “将军并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就别对我瞎指教了。” ……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不知道你,可却知道魏弃之。魏大将军狼心狗肺不是东西,跟他,讲利益的人才能落着好,讲恩义感情的人都下场凄惨。你把他当恩公,迟早……” “将军安知,我不是因为关心将军,才多嘴了那些话。” ……那听起来就更不妙了吧! “我与你非亲非故……实话告诉你,魏弃之给你们讲的我都是他信口胡说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跟我姓……” “将军曾救过我的命。”她说。 “……何时何地?” 她向我一拱手:“将军慢用,在下一会过来收拾。” * 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我之前和刘十九没交集。她该不会记错了吧? ……或者她骗我呢,跟魏弃之似的,张嘴就敢瞎说八道。哪那么巧,我和魏弃之都对她有恩。 ……那要是骗我的话,又为什么啊? * 想不通,就不要想。吃完饭,我开始活动筋骨,既是不荒废了武艺,也是动动这个铁链。我觉得我这么每天拽下去,日积月累,肯定十几年后终有一天,这玩意能被我拽脱! 魏弃之很自信铁链和手铐的牢固,这囚室大门都不上锁,只要能脱了这铁链,我就能逃脱。也许外面守卫森严,但以我的武功,搏一搏,未必不能逃出去。要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陷阵和突围。 而且,那个塌了一角的床榻还摆在这里,魏弃之和刘十九都没提过要把它搬走换个新的,不禁让我感觉……加上我一直没听过别的声响,这地牢好像除了我就没关别人……我怀疑,这里的守卫可能并不多。也许刘十九就是唯一的守卫。 想到这里,我就更努力地拽这个链子。 * 魏弃之今天晚上确实没来。他这几天老是过来,让我睡觉的时候都往后延了。现在我瞪着闪烁的灯火,完全没有一点困意。 我打开了那个放书的箱子。最上面放着我上次看的《龙阳君传奇》,感觉就是原来那本。 看过了再看,就开始关注旁的细节。我发现,这书的作者托名叫邓公子,书是十几年前刊刻出版的…… 我去箱子里翻了翻,感觉从刊刻的年份,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不就是……魏弃之参军前出的,魏弃之平乱后回中京呆着的时候出的……原来他不仅性情乖戾,憋着一肚子阴谋诡计,和人斗来斗去,还抽空,买淫书? 这里面挺多作者,看多了就眼熟了,都是写了好几本,不过邓公子……只有另一本画册,是给龙阳君配的图。翻开一看,只给床榻上的内容配了图。画得还挺好,线条都挺流畅饱满。这邓公子够厉害的,又会写又会画。 但是没别的作品了。 有点可惜——他怎么不写点画点男女交欢的故事啊!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想你了,来看看,这就走。” 刘十九还是没告诉我,我到底什么时候救过她。不过她不赌气了。我可算又有点事干了。我趁着教她的功夫,东拉西扯,想随便窥探什么。无奈这玄衣营的小姑娘嘴太紧,一点破绽都没露。可比她的身手高多了。 嗐,其实也不是她多弱,那么大的年纪,已经比同龄的我那时候厉害多了。 就是,真是挺无聊的。 我又一次把她撂倒。 “怎么就学不会呢?”我忍不住说,“跟你说了灵活点,该别躲的时候就别躲,你越躲越坏。” “大哥你天赋异禀,我比不上。” “我算屁天赋异禀。我是十七岁开始才跟着魏弃之比划出来的伸手,你从小入营训练,不比我强吗?” “魏大人来指导我们武艺时,经常跟我们夸你,说你一教就会,打一次就记住了套路,我们都比不上您机敏。” “……他是说他自己吧,老子可没他那么神……嗯,不过,老子确实也不差。” 刘十九瞪大了眼睛。 “不差?!”她说,“你要只是不差,我就是烂透了!” 她好像被我打击到了……我可一直都忍着没说她笨拙啊! * 有一天我睡觉,不知怎么突然醒了,迷迷糊糊,看到个人影跪坐在我跟前,吓出一身冷汗。 “魏——”我心里一直是大名叫他,差点就脱口了那个弃之,生生咽回去,“你干什么呢?!” 接着又想起来……他来,还能是干什么呢? 我垂头丧气地开始脱裤子。 魏弃之却笑了,按住我的手。 “想你了,来看看,这就走。”他说,“你接着睡吧。” 他真就站起来了。 我瞪着他的背影。我真是觉得……他可怜。 “你若想和我说什么话,就直说。我现在都是你的囚徒了,你还怕我能对你有什么不利吗?”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我。他还是那副样子,深沉,隐忍,什么都要藏起来,不叫人明白他的心思。 他向我笑。他善于用笑掩饰他自己。 “想操你,奈何实在没有时间。阿信好好等着,我把手上的事了结,就来把你操得死去活来。” 我气死。 他就不能叫人关心他——他就不爱叫人关心他!我这是在干什么啊我! 我倒头,接着睡。 * “他最近忙啥呢?”我问刘十九。 “大哥想念魏大人了?”刘十九问,小心中透着惊喜。 看来她不知道魏弃之晚上来看我的事。 “嗯,是啊,”我说,“难道又有人开始对付他了吗?” 她露出一些为难。应该是魏弃之禁止她告诉我外界消息,但她又不愿意放过这个令我关心魏弃之的机会。 可是——玄衣营就是玄衣营——刘十九跟我说:“您下次见到魏大人,亲自问问吧。他一定会告诉您的。” 这小细作的嘴,真难撬啊! * 那箱子淫书,我粗粗翻了一遍。还是邓公子的龙阳君我最喜欢,那本可以抛开艳情的部分不看,看故事,而且故事还挺触动我。其它的嘛,就实在,没什么感觉,或者干脆是叫我反感。 有意思的是,有相当一部分故事的大概内容就是,某将军或皇子或大官喜欢上一个身份相当或者不相当的男的,一开始求而不得,后来那男的犯事了,成了囚犯,那个有权有势的将军或皇子或大官就买通狱卒,把这男的偷换出来,关进自己后宅,欢好调教,各种让我匪夷所思的手段用完后,这男的成了不被插就活不下去的淫贱玩意,穿上妇人的衣服,假扮成女的成了人妻或人妾……有一本的结局是,这个男妻或男妾郁郁寡欢年纪轻轻就死了,剩下的结局则都是,他身心都从了那个强要了他的男的,俩人就跟真的夫妻似的恩恩爱爱生活起来…… 你个孙子魏弃之怪不得说我不走也迟早要把我关进来。你他娘就是有什么大病喜欢强买强卖这口啊! * 刘十九每次送餐,但凡有什么好吃的,都要说这是魏弃之特意送过来的。这次她又拿了个特意送过来的东西——一首诗。 “魏大人说,要是您有看不懂的字,我念给您;要是您有读不懂的话,我讲给您。” 啊!我杀了你魏弃之在人家小姑娘前揭我短! “什么破玩意我不看!” “那我就背给您听听——” “算了算了我吃完饭就看。” 我看了,确实有好几个字不认识,半首诗都没读明白。但我不会告诉刘十九我没懂的。 她问:“大哥有什么话想和魏大人说吗?” “没有。” 她显得很失望。 我真不知道,魏弃之在玄衣营调教孩子都怎么编排我的——我怎么觉得,刘十九对我错误认知挺多的啊? * 今天吃鱼,还有酒,我大喜,甚至想留刘十九陪我一起。但小丫头一直一丝不苟恪守魏弃之的命令,不陪我吃饭,走了。 我吃了一半,从鱼肚子里夹出了被系在一起的一把钥匙和一枚竹筒。 我看看铁门,静悄悄,火光如常。我把它们解开,钥匙轻轻放在地铺下面。我打开竹筒。 绢布上写着字条:助君出逃,见蛇为号,行动当速,向东。 我把竹筒也放到铺子下。 * 刘十九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甚至因为今天打到了我的手,还挺高兴,以为是她终于进步了。 我躺在铺子上,注意着四周。蛇?怎么以蛇为号?——哦,通风口……会不会晚上出来? 我不敢睡,只好去拿一本书来翻。邓公子给龙阳君画的春宫图。我翻页,其实根本没在看。我想:是谁要救我? 谁可能知道我被魏弃之关着……不,谁有这个意愿来救我?我混得不太好,魏弃之的党羽,不会乐意来救我;魏弃之的敌人,也不大可能有这个意愿…… 我想不出来。 但我还是要搏一搏。万一出去了呢? 我撑着困意,瞪着图画那两个衣衫半褪,肢体交缠的男人。这是后面的部分了,信陵君生了重病,快死了,给他哥下毒的事也暴露了,龙阳君来问罪,信陵君和他吵到吐血,最后却还要交欢……仇恨,痛苦,疾病,死亡,都挡不住他们交欢的渴望,我难以理解…… 铁门突然开了,我看过去,觉得自己整个头皮都是麻的。 魏弃之。 “阿信,”他笑着问我,“在看什么?” 有一滴眼泪和我的汗一起滴下去。 我经常觉得魏弃之不好懂,可有时候,又觉得他特好懂。比如现在,他向我走来,我知道他心里只有轻松,快乐,以及渴望,想和我交欢的渴望。 他不知道。 魏弃之坐下来,揽住我的脖子,贴我贴得很近,冲着我的耳朵说:“阿信喜欢?那不如我们一起,把上面的姿势都试一遍吧。” 我的耳朵烧起来,心里突突地跳。我不想让他看出什么异样,假装为他的话很不高兴,拉下脸来:“你是要累死我吗?” 他笑一声,把我推倒。 之前那么多次下来,我本觉得我已经习惯了这事,这种感觉。可是今天有点不一样。我想着铺子下的东西,没法不紧张起来,一紧张就觉得他的撩拨比之前更叫我觉得受不住了。 魏弃之看着他手心的浊物,挑眉。 “阿信可真是憋坏了,”他说,“难道没自渎过吗……还是,也觉得,尝过了更好的,就觉得自渎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没有怀疑。 我转过脸去,翻身,主动趴好。我听见魏弃之呼吸粗重起来。他把手上的精水抹到我屁股上,接着,硬物抵上来。 我唯愿他心里真的只有想操我,但又觉得这是魏弃之,他什么时候会耽于情欲……我瞒得住吗?他真的不会发现吗?是不是他已经发现了呢,只是看我掩饰得这样狼狈,正在心里发笑呢?他等着操完我就告诉我真相……如果他发现了,不知道他又得想出什么新法子折腾我……还有刘十九,她肯定也会被连坐…… 害怕。 魏弃之突然拍了一下我的屁股,并不重,可打得我一激灵。 “放松点,阿信,”他说,“这些天不来操你,又紧回去了吗?” 他不知道。我对自己说。就当他不知道,不能紧张,不能露出异样,不能被发现。 我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大口喘息,尽量松懈下来。刚一放松,他就猛一深插,我浑身一抖。感觉好像之前这感觉从来没这么鲜明过。 我害怕,紧张,过于关注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叫我特别在意,于是——感官从来没这么集中地聚在被他入侵的地方,体察着那根东西捅到多深的地方,拔出,再进去,途中碾过我那个感受格外强烈的地方。我呜咽起来,似乎太快了,他才没插几下。但我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全身火热,皮肤上沁出汗。魏弃之整个人突然压下来,贴着我汗涔涔的后背。他的两只手撑到铺子上。我想到——钥匙和那个竹筒就在铺子靠边的下面,他要是往旁边摸一摸,就能摸到——我感到他插出来的那种酥麻战栗的感觉更强烈了,荡过我全身。 “阿信今天好热情。”魏弃之说。他发出一声含着愉悦的喟叹,接着说:“你是想要我的,是吧。” 他真的……不知…… 他疯狂地插起来,又快,又深,又用力,不顾我越来越响亮的呻吟。我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闪躲的冲动,好像这感觉太强烈,我的身子受不住,要我躲一些。但他牢牢制住我,要我完全接受他的给予。 “阿信……我……一直都想要你……” 射的时候,我感到些许恍惚。太强烈的爽就和太强烈的痛一样,让人一时有点不清醒。我觉得我好像在那一刹那回到了许多旧日的时刻,我在他身边,很踏实,很安定,很满足。他觉得我很好,值得他结交,总是想着我,关心我。他需要我。 有一滴眼泪和我的汗一起滴下去。 * * 几年前吧,那时候魏弃之还有政敌,那人派说客来找我。他们希望我做什么,掺合进什么事,我忘了,我向来不关心他们中京的事。总之我没答应,最后那个说客急了,踏上我的茶案骂我对魏弃之是愚忠。这倒把我骂得一愣,要知道在魏弃之的团伙里,我公认的评价可是——不够忠心。 魏弃之这儿觉得我不够忠心,不乐意给他干脏活。对面却觉得我是太忠心,知道他脏还给他干活。太有意思了,这事我乐了好几天,直到我的副官看不下去了,委婉地提醒我别这么高兴。他是魏弃之派来盯着我的人,我什么事都要汇报回给魏弃之。我想他可能是觉得这么报告上去会叫大将军误会,他心里难做人。于是我就和他解释起来,告诉他啊:要是咱们大将军拿有情有义的人该有的样子揣度我,对待我,我自然也有情有义地对待他;要是这个小肚鸡肠的人拿他那些阴暗的心思揣度我,无情无义地对待我,那我自然就用背信弃义回报他。 我那副官跟我时间也不短了,听我这话还是吓了一跳,好几日哭丧着脸,以为我要大难临头了。结果几日后,魏大将军派人过来给我送了一大包好吃的和一封嘘寒问暖的手信。 魏弃之对我不好吗? 好,真的好,所有人都知道好,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有多好。不管他是因为我有用还是因为念着情,他对我的好都是真心诚意,没有包藏祸心的。 魏弃之躺在我身侧,荒淫完后,仍旧拥着我,不愿意放手。他虽没有真把那册子上的姿势全拉我试一遍,也试了好些。我俩都很累。他竟然直接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 他突然又睁开眼睛,笑道:“不喜欢我在这儿留宿?——你别忘了,你是我的罪囚,我偏要就这么拥着你睡一宿。”他说到这里,又过来亲亲我的鼻尖。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的轻松和自在。他温柔地跟我说:“阿信,睡吧。” 我放跑他看重的俘虏时,我没觉得我背叛了他。 但是现在——那两个东西就在我肩膀下,硌着我——我感到: 我背叛了他。 * 魏弃之不是好人。这天底下,大部分人都算不上好人,魏弃之性情格外阴了些,他只要不在很高的位置上,也害不了什么人,顶多就是战场上坑坑敌人。 但是魏弃之想要高位。 而且他还能要。 所以,他就成了那个害死了很多人的元凶。他曾经跟我狡辩过很多迫不得已,形势所迫。我信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发现:不是。 他做那些事,就是因为,他想要权力。不是因为报复以前欺负过他的人,或者向他家里证明他的能力。他就是爱权力,有权力叫他舒服。他现在能告诉我他馋我,想我,拥着我睡觉,那么自在,那么轻松,也都是因为他终于感觉到了他怎样凭他的权力凌驾我,我怎样弱势地被他锁着囚着,任他随便操弄。那么多年,他都没对我露过一丝半点的心思,现在都敞开给我看——就因为我成了他的罪囚。 其实他不是喜欢我,想要我。他就是想要一个囚徒,就像那些淫书里,那些被关起来,各种调教,最终被操服了的男妻男妾一样。他想感受这权力带来的自在。多么安心,多么爽,多么肆意。他能干他想干的任何事。这个人不一定非得是我。我觉得,要不是他娘是妓,是妾,叫他心里有疙瘩,一直不愿意嫖,不愿意纳——他可能早就找到比我更合他心意的人了。他现在找也不迟。 也许他不会去找。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 他活该。 我心里有事,睡得不深,魏弃之一动我就醒了。我继续装睡,听见魏弃之穿衣。又听见他一声嗤笑。他跪到我身侧。他的头发扫到我的脸。 他吻我。他知道我醒了。 他的舌头舔我的唇和牙齿,诱我让他伸进去,接着就缠着我的舌头不放。他吻了好久,吻得好用情。他吻得自己气息先不稳了起来,放开我,接着压抑着,按捺着,低声对我说:“阿信,等我晚上再来找你。” 铁门关上。 我想起魏弃之那时候问我,他对我不好吗?我那时候只觉得——我没有负过他对我的好。后来,被他关着,奸着,我发现他对我还是有那么些好意在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大约还是不愿意负了他对我的这些好。 可惜。 我摸摸铺子下的东西。我终究做不了君子,做不了大丈夫。那些真正算得上是好人的人们愿意为了这样那样的恩义、感情、原则就情愿献出生命,我不是。我不愿意为这个天底下对我最好,最需要我的人肝脑涂地,献出一切。 * 我是吃过刘十九送来的早饭后看见那条蛇的,是条很小的毒蛇,花纹斑斓,吐着信子,慢慢朝我爬来。我心想这救我的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啊,我要是打算不走,这蛇也很难对付。 我拿起那把钥匙。铁拷打开,锁链落下。 感觉真好。 * 我运起轻功奔出囚室。这里不像是地牢,铁门外只有一条甬道,没有别的囚室。我踏上台阶,尽头是一个活板门,我推开,到的居然是——魏弃之将军府的睡房?! 原来我被他打得晕过去后,就没离开这地啊! 这么一回忆,确实很多问题有了解答——怪不得刘十九要穿婢女的衣服,魏弃之能半夜来看我,坏的床放在那不管……他要掩人耳目,不叫人知道他把我关在他床底下的密室了。 好事好事,这地我熟。我之前偷偷溜进来见魏弃之就没人发现,现在偷偷出去也不难。正要跑,我又收住脚步。我现在一身素白的囚衣,太显眼了。 我从魏弃之放衣服的箱子里拿了套常服换上。 我想起那个救我的神秘人给我的指示说往东……干嘛往东,为什么不往南呢?南边是仆役住的,不是更好混过去吗? 我决定听自己的。结果差一点迎面撞上刘十九。 她提着食盒,从廊下走过,我躲进手边一道门里,大气也不敢出。幸好这里是个没人的杂物间,我躲过了,小姑娘没发现我,一无所知地模样,看步履还挺轻快。 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我决定还是听那个神秘人的建议,往东吧。 潜行过一段路,又听一声暴喝:“什么人鬼鬼祟祟?!” 我操啊! 那人袭向我。我接过他一掌,正要反击,没想到他没有缠斗,又迅速和我拉开了距离。 韩将军站在那,先是惊讶,接着对我露出他惯有的叫人不舒服的笑,怪就怪在这里——韩啸云以前经常喜欢拿这种笑对着我,叫我知道他心里不喜欢我,但会看在魏弃之的面上和我好好相处。 他现在干嘛笑? “刘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这是任务完成,回来述职了?” ……啊? 韩啸云毫无戒备地大步朝我走过来。 “刘良啊,我还以为你是跑南边兵荒马乱的地方受罪去了——怎么不像啊?看着这些时日,过得还挺滋润?”他近到我可以一拳打中他面门的距离,还伸出手,拍拍我的肩,前方大开,没有一丝防卫的意识。 “这都养白了长膘了啊——大将军给你的秘密任务不是去找葛小娘戴罪立功?” 我放跑的那姑娘姓葛,大伙懒得记她名字,就叫她葛小娘。 “既然是秘密任务,哪能告诉你啊是不是韩啸云。”我也笑着拍拍他的肩。 “是,比不上您小刘将军荣宠殊胜,捅这么大篓子,大将军居然还敢复用你。” 我心里一跳。 韩啸云,出身高,讲究多,说起话来用词都精细着呢。他觉得自己名门望族,我是乡野出身,不屑叫我字,除非是当着魏弃之的面或者有事求我,从来都叫我大名。我相信,如果他能不叫我将军,他肯定也不会叫我将军。 我被通缉时,魏弃之夺了我的将军号。可韩啸云叫我将军,还说魏弃之复用我…… “欸,话说你怎么跑这儿逛荡,跟个细作似的——”他拍拍我的胸口,“哦,你是不是去羽陵那当细作了,这偷鸡摸狗多了,回来也跟个贼似的。” ……所以,魏弃之恢复了我的武职,还对外宣称我给他执行秘密任务戴罪立功去了。 “哎,刘良,”韩啸云视线下移,惊讶道,“这不是我老娘送给大将军的腰带吗,怎么穿在你身上?” 韩啸云的娘是魏弃之关系不近的堂姑,她们这些魏家的女性长辈,在魏弃之得势后经常以照顾没家室的晚辈的名义送魏弃之礼物。魏弃之都收,都用。但肯定不会转手赏属下。 韩啸云把那问话一说完,自己就意识到了不对,表情僵住。我捏住他正要缩回去的手。 韩啸云饱读诗书,我佩服他用兵的法度策略,但是武艺嘛…… “义信兄,”韩啸云跟我说,“打晕就成了,别打脸。” * 我从东边的围墙翻出去。 我想,魏弃之大概是打算着,把我睡服了,就让我出去,接着当他没人敢惹的最信重的属下,当他战场上最骁勇的将军。像以前那样。不,比以前更好。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是我提早知道,也许我会更犹豫一下。 但我不知道。他太阴了,这些事也要藏着掖着。我受够了,已经做出决定了。 已经晚了。 他活该。 * 我潜入巷子,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那,一副等人的架势。等我呐。 一只手撩开门帘,一个人探身望向我。他穿青衫,拿一把扇子,看着就是和韩啸云一样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哥。 他一合扇子,往马车里一指。 “上车吧,刘将军,”他说,“我带你出城。” 我不认识他。 * 他说,这样才叫朋友,才叫义气。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和这人面对面,彼此打量。我确信的只有——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有趣。”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阁下说什么?” “我一直听说,骁骑将军刘义信天性纯善,和魏弃之这伙人秉性相悖,相处得并不和睦,只是因为忠心的缘故才一直没有背弃他,可今天一见将军面相,方知您实在不像是这样的人啊,分明是——善恶不辨,是非不分,情薄义少,忠孝全无,孤克父母,断绝六亲。” 说真的,以前我陪魏弃之上中京,也在那的术士听过类似的话。可是——那次是我上赶着找不痛快,我认,这次我又没问他啊,他谁啊就有底气这么给我看相,专挑不好听的词说?我拳头硬了。要不是看他救了我,一定一拳揍上去。 他又说:“将军别生气。某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算了,他看起来不会武功,弱不禁风,打坏了就不好了。 我压着性子,向他拱手行礼。 “阁下今日助我出逃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他日相见,必结草相报。” “他日若相见,将军便结草吧,我名字啊就不用知道了——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这也太神秘了吧!藏头露尾到这份上,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卷进什么阴谋了……可我这些天,除了深深体会了一下魏弃之多好男风,没得到别的什么新鲜的东西值得别人把我从他那救走啊? 我看见这人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我。 “魏弃之眼耳遍布昭地,将军若不快点出昭国界,怕是很快就会被辅国大将军抓回去。我有个胡商朋友,现下正好在幽州。将军就坐这车到幽州去,拿这封手信去找我那朋友,随商队去胡地躲躲吧。” 我接过,信封上是羽陵人的文字。我沙场生涯的前半段都是和羽陵人打仗,因此大概能看懂,写着确实是“给朋友某某某收”。 我把信揣好。 “听您口吻,不是我大昭国人?”我说。 他笑而不语。 “南辰人?”我看着他没有胡人血统,于是这样猜到。 他开口道:“我在这天下生,在这地上长。我非哪国人,而是天下人。” 我对这读书多善清谈的世家公子真是无语至极——不想说就罢,扯什么天下人不天下人的废话? * 这陌生人在驿站和我分道扬镳,我始终没探问出他的身份目的。那车夫也是个一直闭口不言跟个哑巴似的人。几日后,我到了幽州,操着一嘴不甚流利的羽陵话跑胡人聚地打听,倒是没花太多功夫就找到了那个人。 半月后,我就出关了。 其实,去胡地不是个好主意,那里我人生地不熟,万一再碰见什么战场上见过面结过仇的就完蛋了。可要是不去吧——我就想起魏弃之放下笔,抬起头,问我烧鸡好不好吃的那一刻。 实在不敢留在昭国。怕了这孙子了。 好在,我在胡地也没遇上什么麻烦。那个胡商汉话讲得很好,沟通没什么大碍。他人也挺好的,知道我是他朋友那个神秘的“天下人”介绍来的,二话不说就愿意带我出关,还愿意在他的商队给我一个差事,食宿都不愁了。我和他混熟了后,向他问过几嘴那个“天下人”的事,令我非常意外——他居然也不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就敢这么相信,收留了他托付的人?他说,这样才叫朋友,才叫义气。 * 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人确实是真的很讲义气而不是不想告诉我“天下人”的事拿义气搪塞我。 * 那两个人是半路加进来的,一个贵霜人和他的女人。就是半路上遇见,那个贵霜人和我讲义气的雇主,俩人一拍肩膀,一寒暄,他们就跟我们一起走了。 那个贵霜人实在是个叫人很不舒服的人,看见我,叽叽咕咕说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不过商队里好像只有我听不懂。除了我,大伙都大笑起来。我这位讲义气的雇主也笑了,却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接着不笑了,模样有些尴尬。 要是我看不懂那个贵霜人在嘲弄我,我就是傻。 可以说,我反感这个贵霜人。我很快发现,我第一印象定下的反感是对的,这人确实不怎么样。那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或者妾室——想想也是,真是心爱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带她这么抛头露面地到处走啊? 可是那女人连他的婢女都不是。或许该叫女奴? 他让那个女人向全队的人卖淫。 一开始这事还是偷偷进行的,有谁色眯眯地盯着那个女人瞧,她半夜就主动去找他,收钱,然后给搞。起初我心里还觉得我的雇主识人不清,怎么和这种龟公交上了朋友,后来有一次……我撞见他和那个贵霜人一起上那个女人。 这事渐渐就成公开的了,那时候我们穿越一个荒原,中午和入夜停下休息,那时候就能听见她放荡的叫声。这可真是叫我好不舒服啊,我跟着魏弃之也好,当乞丐也好,哪见过这种公开的淫乱?但他们是胡人,习俗和我们不一样,我不好说些阻挠的话。再说我也说不明白——我羽陵话虽然有了很大长进,却还没修炼到那么高的水平。 我不招惹他们,他们却来招惹我。 有一天晚上,我们守着篝火吃饭,那个贵霜人突然来了兴致,叫他的女奴来给我们跳跳舞娱乐一下。虽然那已经是盛夏了,可原野上,夜里跟寒冬似的冷。那个贵霜的女人在她主人的吩咐下跳艳舞。她模仿着种种猥亵的姿势,在他们吹口哨、拍手、喝酒、叫好的声音中,一件一件随着舞蹈脱掉她的外袍,裙子。虽然篝火的火焰烧得炽热,照到哪都暖融融的一片,可我能看到她光裸的肢体在冷风里轻轻发颤。 我忍不住说:“别跳了,多冷啊。” 那个贵霜人用他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四下响起零零落落的笑声。那个女人没有停下来,继续跳,继续脱,并且滑步到我面前。 我从来也没有——我见过尸山血海,酷刑后濒死的人,各式各样的残酷的死法——但是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一种场面。她的皮肤冻得开始发红,可她还在笑,在跳舞,肢体柔软,动作下流却也构成了一个个优美的弧度。她看着我笑,欢乐的笑容,美丽的笑容,诱惑的笑容。仿佛她确实很快乐,不觉得冷,并且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事。最后一个动作,她一丝不挂,跪在我面前,向我伸出她的手。 她在邀请我买她一夜。 我看向他们。我的雇主低头喝酒,其他人则在毫不掩饰地看戏,兴致盎然。那个贵霜人更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对我笑,一种恶意而嘲弄的笑,就像他第一次看见我时对我的笑。那时候我是这里唯一的汉人,所以他笑;现在我是这里唯一没操过她的人,所以他笑。 我解开披风罩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跨步向那个贵霜人走去,抡起我的拳头。 * 我想打的是魏弃之。 “你这样叫大家都很难。”我的羽陵雇主说。终于让我和那个贵霜人分开后,他把我拉进车里。 “什么难?怎么难?”我问。 “他嘲弄你,当然,这不好,可你也不应该打他啊。” “他不该挨打吗?为了嘲弄我,欺负他的女人——” “他没有欺负她——” “你们所有人居然就都忍心看她在那里冻着!” “她在跳舞,而且有火,她不冷。”他说,“你们那边不也会在冬天招舞女穿轻薄的裙子跳舞吗?” “我们不让她们在冷风跳脱光了的舞。” “有一层或没有,只是一个程度。她们以此为生,就有吃这种苦的觉悟。就像我们行商的人有觉悟穿越危险的荒野,应对盗贼或官府等等横祸;而你们习武的人也有觉悟遭遇刀锋箭镞切开皮肉。我看到过你身上的伤疤,赵信,你受过的痛苦要比她多多了。” “可我是个男人——” “你们汉人才讲究让女人不骑马不拿刀,娇滴滴地在床上躺着。我们不是。如果男人死了,我们的女人就是男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怎么会没有不一样——你们那么多人欺负她,侮辱她的时候,难道是把她当成和你们一样的男人了吗?” “我们什么时候欺负她侮辱她了?”他笑了,一种轻轻的嘲笑,我见多了的嘲笑。 我的羽陵朋友问我:“赵信,你看过她哭吗?她从来没哭过是吧?她喜欢这个,大家都喜欢,做点让彼此都快乐都喜欢的事,不是对大家都好吗?她和她的主人还能额外赚一些生活上的用度,继续他们无拘无束的旅行。” 我看着车里油灯的火苗。 “她不喜欢。”我说。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不要把你们汉人迂腐狭隘的看法强加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你们觉得女人天生就该忠贞,否定那些淫荡的女人。赵信,你同情她冷风里受冻,却不能同情她渴望男人吗?” “渴望个屁——”我差点又抡起拳头,“是你们这些想操她的人说,她想要,要是她不想要,你们就会打到她想要。是你们淫荡,渴望女人,却在这里说——她淫荡,她渴望男人,她想要你们?” 他睁大眼睛,是惊恐,是困惑。 我突然知道,我最想打的其实不是他。 我想打的是魏弃之。 * 要是有人看到我和魏弃之交欢时的那种模样,听过我的那种叫声,会不会也要说出这种评价呢?我快乐,所以我想要,我渴望,我们是在做让彼此快乐的事。 不是啊。我不想要啊。 * 车外的叫骂声打断了我们对话。是那个挨我揍的贵霜人,他拿我能听懂的羽陵语骂我—— “假好人”“粗鲁的白痴”“你以为你很正义吗”“你以为这是对她好吗”——他在嘈嘈杂杂的劝阻声里喊了好多,又开始狂笑,然后这鳖孙又开始说他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咕咕噜噜的,声音又远了。 我看向我的雇主。 “他说了什么?” 我的雇主显出一种尴尬。 * 我终于弄明白一直以来这个贵霜人和全商队的人叽叽咕咕说起一个词,看着我开始笑时,他们在笑什么了。 他说我不举。我放着这么漂亮的妹子居然一直不去睡,除了不举,还能有什么可能? * “但是,赵信,大家都是很钦佩你,很感激你的,你是一个厉害的人,一路上那么多次那么轻松的击退匪徒盗贼,大伙都觉得,能雇到你是一种幸运。”他对我解释说,“丘拉是我的朋友,请你理解我做不出把他丢到荒原等死的行径,但是一出这里我向你保证,他就会和我们分开,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瞪着他,“谁想他死了?但是——我能买下他的女奴吗?” 他无奈地看着我,告诉我说:“阿鲁娜不是他的财产,是一个自由的人,他们是恋人,因为向往自由,四海漂泊,用这种手段维持生计。如果真有什么人让阿鲁娜哭,丘拉第一个要去揍那个人。赵信,她不符合你那些对汉人女人的想象。” * 我的雇主做了出色的劝架工作。 早晨,启程的时候,那个贵霜人一副看不见我的样子,其他人也都是那种昨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接下来几天,连休息时回荡在车队里的放荡的声音也都没了,特别清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大伙把精力节省下来后,脚力都快了。 那几天,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我的羽陵雇主和我说的话。我回想他的表情,不像骗人。可内容,我真不能理解。自己的女人,不保护也就罢了,还要摆出那么悠悠然的态度,给这么多人睡,卖她的身子赚钱。而这个女人,作为女奴服从主人,我可以理解,可是作为恋人服从自己的情郎…… 这是哪门子恋人啊! 我开始时不时偷偷观察那个贵霜人和他的女人,然而……总是被发现……因为那女人总是公开地盯着我,直勾勾地盯着。 她看我的模样,并没有感激,似乎佐证了我的羽陵雇主的话,她不是我以为的那种被迫卖身的女人。可是……她实在和那贵霜人不像恋人啊!要是他是她的情郎,我打了他,他脸上淤青挂了那么多天,她怎么着也该心态点他很难受点我吧,可是……没有…… 我想不明白他们。 唉,我这个人一向奉行的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想。 ……但是那个贵霜女人还会向我笑。 之前嘛,她经常笑,那种很风尘很诱惑,标明自己是给操的笑。那时候我觉得她不是真心想这么笑,因为她每次笑得一模一样的,就是那种已经笑过好多次,所以拿捏出好几种套路,需要什么笑就立刻能摆在脸上的那种感觉。而且对我们所有人她都这么笑,不会特别地对待某个人,不会喜欢也不会嫌弃。 她对那个贵霜人是有一点不一样,但我看到的是默契和服从。我是真没看出来半点恩爱。 现在她对我笑。她不对别人笑,只对我笑。 好像那笑容是真心的。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我知道,公子是嫌我脏。” 出荒原的前一天正好是轮到我守完夜,去车里休息。我刚铺开斗篷,躺下来,那女人就掀开帘子进来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在心里骂了好几句娘,最后终于开口用羽陵话磕磕绊绊和她说:“你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她居然是用流利的汉话回答我的,“奴是来向公子荐枕席的。” 我听得顿时慌了……荐枕席……这词,怎么这么高雅!要不是我看过那些高门公子间流传的淫书,我都不知道这个词,这个胡族女人居然会说会用?! “我不狎妓。”我说。 “我听说公子没多少钱,”她说,“我可以少收点。” “……我不狎妓,出去。” “这里所有男人,只有公子您没有受我诱惑,我本来以为是您不行,可看您打人的那个气势,我又觉得,要是您还不行,这里所有男人就都该是不行的了。” 她说着,欺身上来,白莹莹的手直接就往我裆上揉起来。 “公子到底行不行,让奴看看——” 照理说,我一个大男人,她做的再离谱大胆,也不过是个弱女子,我不该被她吓到。 可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觉得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什么……我觉得小腹一紧,胯下的东西在硬起来……这让我很…… 魏弃之那时候也是这么揉我的。 我想捏碎他的手。 我抓住她的手腕,听到她一声低呼,意识到她不是魏弃之,我不能这么用力,我不能伤了无辜人。我又猛地松开。我觉得很恶心,很愤怒。为什么那时候我没一拳揍上去呢……就算会被他打一顿,也该一拳揍上去……这不现在多想揍都揍不到了嘛! 我面前的女人怨怒地看着我。 “……抱歉,手重了,你等等我找找药膏给你涂涂吧。”我只好说。 她这脸真是变得比风还快。我拿完药膏一转身,她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了。 “公子这样怜香惜玉,叫奴好心动啊——其实,之前见公子为奴出手和丘拉争斗的时候,奴已经深深爱上公子了。奴想到明天到城里后就要和公子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故才特意过来,只为能和公子有一夕之欢——不收钱也不是不可以。” 我默默打开药瓶。世上的活血化瘀药都是这种味,叫我老是想起沙场,想起地牢,想起魏弃之让我想为他两肋插刀的时候,想起魏弃之让我想插他两刀的时候。 “我不馋你身子,”我说,“上完药就出去吧,老子困着呢。” 我觉得我这话说的没啥毛病。 但是……女人嘛,都看重自己的魅力,喜欢叫人家恭维她们的魅力…… 她又不高兴了。 其实,我也不能说是真的毫无触动,没受诱惑。她可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大胡族的女人嘛,有几个不漂亮的?眼睛那么大,睫毛那么长,头发又亮又密,身形那么好看,就算放在中京都那种美人云集的地方,也不会被轻易比下去。 我不嫖妓,追究起来,是因为魏弃之当年对我说的那番话。我相信不管他对我藏着多少心思,他当初说这番话是没什么心思的。 他是在可怜他娘。 所以他竟然能从那种角度来说服我。除了他之外,我再没从别人那听过类似的话。他们只会说:你管那些婊子本来能干点什么好营生呢?这世上逼良做贼的事多了去了,谁也管不了,谁也救不了,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官府都不取缔这种行当,轮得到你在那装好人,显得你有多清高,告诉大家伙咱们都不该去狎妓? 这理,确实也没错,只是叫我觉得不安。而魏弃之说的那种道理就不一样了,很正确,践行起来很安心,觉得自己一定没做错。不得不说,魏弃之这孙子虽然自己做人做得不怎么样,但终归是饱读诗书那么多年,说起怎么做好人,做君子,做大丈夫的大道理来,还是很厉害,很值得听从的。 我决定不跟着魏弃之混了时,其实也想过,我要不要丢开那些因为他养成的习惯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行。一方面,那些习惯都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好,我才依从的。另一方面——当初遵守是因为他,现在不遵守也是因为他,我成什么了?我不就更显得是这孙子手掌心的玩物了吗? 男人嘛,就应该有主意点,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听自己的。 我这么好几年下来,已经放弃了做君子的梦想,现在,被魏弃之关在牢里奸了那么些日子,做大丈夫的梦想也破灭了。不过我知道,我还可以做让自己安心的人。 “以前,”我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开口道,“有个人跟我说,要不是我们这些男人淫乱,逼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卖身,她们本来是不用做这种生计,可以好好地嫁人纺织,安居乐业。他说我们不该为了宣泄自己不该宣泄的淫欲去毁人家清清白白的一生。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所以从那以后,我不狎妓。” 我看到她讶然地望着我。我想这种话肯定也是有人头一次对她说。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能做的还更多。 我和她说:“乌勒和我说,你不是那人的女奴,你是自由的。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要是你想离开这种生活,去安居乐业,我愿意帮你。” 可这女人听了,表情毫无触动,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我小时候在教坊时,经常听姐姐们说起过那种男人——生平最爱无他,唯救风尘是也!不过他们救风尘,也就是嫖完后嘴上上说说——公子您可真叫奴喜欢,连救风尘都救得这么不流俗众。” 她把手抽回去。 “公子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平日肯定都只要那些家身清白的姑娘伺候您。我知道,公子是嫌我脏。罢了,是奴恬不知耻还不自量力,以为能诱动公子。公子好好休息,告退。” “……我没嫌你脏。”我烦躁地说。我能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和自伤。我不想叫她这样想的。 “我真心希望,你的生路,也能很广。” “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我村里长大的。之前运气好,我这种出身有幸当上了武将,现在运气坏了,得罪了大人物,我就跟没家的狗似的逃到这里来了。而且,我——”我深吸了一口气,“真论起来,我也不清白。” “您说笑了,公子,”她却这样淡淡地和我说,“女人才论清白,男人有什么清白不清白的?或许,您为了讨好大官,做过什么违心的事,失去了您的清白。可只要您不再做了,您的清白就又回来了。我就不一样了,只要一刻当了婊子,就永远都是婊子,永远都没有了清白。就算是您,就算真的不嫌我脏,也不会把我当正经的女人看,不愿意让我挨着您,不是吗?” “不是。”我说。 她脸上那抹隐隐的轻蔑渐渐消失了。她突然低下头去,捋捋头发,重新看向我,笑起来。 她实在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赵信,我说喜欢你,是真心的,喜欢到没钱拿也乐意和你睡一次,不骗你。” 我……我的脸热了。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有女人这么认真地和我说,她喜欢我。 “我说那些话也是真心的,只要你不是自愿的,只要你想过另一种生活,我都愿意帮你。” “另一种生活?什么生活?” “安居乐业,为人妻,为人母。” “笑话。谁会娶我?” “我。” 她望着我,一时没有说话。 “只要你是真的不愿意卖身,只要你是真的愿意……我会。” 我等她的回答。而她说: “赵信,你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我愿意免费和你睡一晚,可不是愿意当你老婆哦。” 我大受震撼,不可置信,耳边又回响起我那个羽陵雇主说过的话。 “……所以,乌勒说的是真的,你和丘拉是恋人,自愿为他卖的?” “塔实列乌勒懂屁。”她突然骂了起来,接下来还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骂了好几个词。 我真被她搞糊涂了。她也不解释,收了怒气后,打量了我几眼,说:“公子是在大人物面前混过的人,应该能懂我——有时候,你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不是愿不愿意这么简单。” “……会不会做,是不太简单,愿不愿意,还是很简单的。” “哦?难道您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时,就从来都没有过一丝动摇,从来都没有过一点快活吗?您现在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跑到胡地避祸,从来没觉得后悔,没有想过自己不该怎样,向往过回到以往吗?” 她凝视着我,了然地笑了。 “有吧。”她说。 她继续说:“没什么可惭愧的,赵信。人向往过得舒服,过得快活,这才是人的天性。那些发明仁义道德的圣人们自己就没挨过饿,吃过苦,受过罪,才拿出那么一套鬼话教训别人,叫人为自己没有自己本来就不该有的操守羞愧。我——自从我开始不相信那些话后,我就发现,我的生路变广了。我一开始不愿意,可我后来也变得很擅长,并且靠这个生活,比当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更叫我自在,舒服。你以为女人嫁人就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了吗?我见过多少姐妹,就是被她们的丈夫卖掉的。” “……如果我娶了一个女子,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能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我就不会叫她卖肉赚钱。那是孙子才干的事。” “你家乡闹过饥荒吗?” 我愣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有过几次欠收,几次加税……饥荒,没有闹过。” “我家乡闹过——哦,我是昭国出生的,原来也能算是昭国人。我的汉话不是教坊学的,是我爹——他年轻时就和您一样给胡商做保镖,在胡地爱上了一个舞妓。也和您一样,他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就带她走,娶她,回家乡去,安居乐业。” 而那个胡妓愿意,因为她也爱上了他。他花了所有积蓄买她的身契,履行了他的承诺。 可是遇到了饥荒。 “赋税太重了,越来越多的人弃田逃走。逃的越多,税就越重。我爹始终相信,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守住了就一定能好起来。结果——蝗灾。” * 秦州大饥荒。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事——北边闹荒灾,好严重的饥荒,饿死的尸体满路都是,据说还有人吃人肉过活,逃灾的人啊,有那么那么多,可是就算逃到了别的地方,布施也不够,救济也不够。惨啊,惨啊。 后来长大了,魏弃之也给我讲过这事。他讲的是:当初秦州刺史行政多么荒唐愚蠢,他治下的各郡长官多么贪婪麻木,一开始赈济下来时,还要贪走十之六七。最后郡守长官都治了罪,砍了一批人。可是罪魁祸首,那位刺史是什么下场呢?回到中京都,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接着舒舒服服过日子。 魏弃之之所以要好好给我细讲这事,是因为他正在对付朝堂上最后一个合他对着干的人。那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名声很好,年资很高。我偶尔见过几面,是个说话很有趣的老头。人家说起章灵州,都说,他正直,清廉,有风骨。 那个秦州刺史就是他女婿。而章灵州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刺史不是个好刺史,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章灵州就去往先帝跟前一站,抹眼泪。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魏弃之问我:要是今天,想灭章灵州满门性命的不是他,是秦州当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一户户灾民,我是不是就能接受了? 他说,要我就当是——章灵州失德,上天通过他的手来治这老头的罪。 后来,他果然把他们一家都整死了。儿子孙子,女婿孙女婿,都不放过。 * “我们逃到有粮食的地方时,”我听到她继续讲道,“我刚出生的小弟弟已经饿死了,我的小妹妹也奄奄一息,这时候有人贩子过来找我爹——我娘,胡族女人,漂亮,惹眼,养一养,调教一下,就能艳名远播。我爹把人骂走了。是啊,当婊子多可耻,宁可饿死,也不能叫自己的妻子去做婊子。” 可是还是没有钱,也没有救济。 “……于是,后来,我娘病了,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眼看是熬不过去了。” 于是她爹就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赵信,你说说你们这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问我,“你们不能为了救自己快饿死的儿女去让自己的女人卖,却能为了救自己快病死的女人去让自己的女儿卖——在你们眼里,女人当婊子,到底是能接受的,还是不能接受的?” 我握着拳头。我想说我不会。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会卖孩子救妻子,或者卖妻子救孩子。不到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我艰难地说:“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理解。可是那个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当婊子多受罪啊……” “赵信,你觉得当婊子受罪。可每年战战兢兢担心收成,担心统治的长官哪天突发奇想的苛税就不受罪吗?不说我见过的别的地方,就说昭国——这些年,要么灾荒,要么兵乱,哪个地方的人没受过罪?” 我不能回答她。 中京都的人没受过罪。 中京都那些没有操守,不顾良心,只一味趋炎附势,讨好权力的那些人。他们听歌看舞,斗鸡骑马,兵乱、灾荒,都落不到他们头上。 她见我不答,又说道:“当初我不愿意时,想要我说愿意的是你们;现在我愿意时,想要我说不愿意的,却还是你们。” “……我只是觉得,你那时候是真的很冷,你和他看起来不像恋人。” “塔实列乌勒什么也不懂。罢了,也没人会懂。”她似乎不想多言,可看了我一眼,还是继续道,“我需要一个男人和保护我的人,丘拉需要一个女人和赚钱的人。我们在一起这样生活,各取所需,和恋不恋没关系。” “那等你老了,卖不动了,又要怎么办?” 她嫣然一笑,竟然告诉我:“我没打算活到年老色衰。赵信,我见过很多人,他们之所以活得很辛苦,很不快乐,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活得长久一点。我不想长活,我想快活。” 我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我一时无言,坐着,想着她的话。 她于是说:“哎呀,聊的真不少,睡却睡不到,我还真是生平头一次。好了,您不用多说了,我知道——您想要和您安居乐业的女人,不愿意要露水情缘。而我只乐意当后者。” 她站起来,似要下车,又停下,转头对我说: “赵信,你是一个好人,我真心希望,你的生路,也能很广。” 接着还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一句祝福语吧。 * 我睡醒了起来时,发现我睡过了,也没人叫我。我们已经出了荒原,阿鲁娜和贵霜人已经离开了商队。 我觉得有点遗憾。我觉得和她这次闲聊,让我还挺愉快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她说喜欢我,也许是她说我不需要惭愧,也许是她说我是好人,也许是她祝我生路广。 又也许……就是她这个人,我见到了她这样一个人,我知道天底下还有她这样的一个人,用这种姿态面对她的不幸……我知道这个人活着,活过,我就觉得心里好受了点。 总之,我想着,要是下次见面,我愿为她做更多事。要是我能,要是我有机会,我愿为她两肋插刀。 只是,此生,我再没有见过阿鲁娜。 * “要是您这次再回去找他认错,他就亲手剖您 我在胡地呆了将近一年。 在异乡异族,消息格外闭塞,能听到关于昭国的消息大概是:太好了,昭国又要去和南辰掰扯了,大好事,他们汉人自己打来打去就没功夫到北方掺合了。 具体细节是什么,都谁出征,南辰皇室现在在哪,一概不知。 在胡地有时候也能遇到汉人,有些是来挣钱的,有些是来避祸的。人家说,他乡遇到老乡,亲切啊。我觉得,刚遇上那一刻是亲切,聊一会就发现,好陌生啊……我和有些人骂起魏弃之,他们都不知道魏弃之是谁……有些昭国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戾太子之乱,还问我:昭国皇帝换新了没,最后是端王赢了还是太子赢了啊?——啊?卫王登基?卫王谁啊哪冒出来的啊? 有个人还是中京都长大的,抓着我回忆他十几年前在通道观遇到了云泽公主——其实根本不能说是遇到公主,是见到了公主的排场,他跪在地上低着头,根本连公主的裙角都没见到。那他也津津有味说了好多,他没亲眼见过的他还讲了好多。那次正好是云泽公主来拜会天隐道长,后来是好有名的事,云泽公主当时是刚及笈的年纪,却能和人家云游四方的高人聊这聊那,不愧是天家贵女啊!他有幸能见证这件事,真是好大荣幸啊! 虽然是好有名的事,我却基本没怎么听人说过,还是上中京时魏弃之偶然提起的……他说起他离开中京时,这里街头还能听见孩子们唱着关于云泽公主的童谣,“云泽公主尚玄谈”,现在回来,那首童谣听不到了,云泽公主这个称号也不会再被人叫了。 “我有次听说云泽公主下嫁到豫章魏氏去了,是不是那人骗我啊?她不是立誓不嫁,陛下也允了吗?”这个在漠北呆了十几年的昭国人问我。 “是嫁了,而且现在,公主已经死了,”我说,“先帝亲自给她谥号昭义公主,前些年陛下追封长公主。” 他“啊”了一声,过会才再开口。我本来估摸着要把整整一套戾太子之乱的经过讲一遍,没想到他想问的只是:“那她留孩子了吗?” “没有。”我说。 我想起昭义公主下葬时,魏弃之私下里和我冷笑着说起来,陛下子嗣稀少,公主是长女,本来很受宠爱,有一年不知道什么缘故惹恼了陛下,陛下就把她赐婚给了他堂兄魏霖,此人胸无大志,不求上进,最主要的是和端王是同类人,公主和他结婚多年也没有子嗣,然而陛下也未对驸马有任何斥责,冷酷不慈可见一斑。结果最后,却还是这位公主冒死递出消息,叫陛下预先知道了太子起兵谋反,皇后里应外合。 “唉——”那人叹了一声,唱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 有一天,我的胡商朋友给我看地图,告诉我我们接下来的路线,从这儿到这儿,再到这儿,然后再一指……就要回昭地了。 他让我考虑一下回不回去,也快一年了,虽然不知道我要躲的仇家是谁,一年捉不到我,也没那么多闲人闲钱继续盯着了吧?就算是皇室都还要花钱和辰国打仗……不过要是我为了稳妥,不回去的话,他可以路上把我介绍给别的商队。 我…… 我还是不敢回去啊! * 我和羽陵人说了我的决定。 还未来得及找到新雇主,结果那天……我迎面撞上了刘十九。 那天我陪我的胡商朋友去拜见驻扎在这里的羽陵贵族。好像算是个王子吧?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会别的客,稍微等了一会。叫我们过去时,正有一个汉人撩开帐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的侍卫和一个矮个子的侍童。 我只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接着,汗毛竖起来了。 那个小僮,不是男装的刘十九,又是谁?! 而且,恰巧就是我看过去的时候,刘十九瞟了我一眼。 * “大哥这么急,是要去哪?” 黑夜,藏在阴影里的人叫住我。她武功长进了,离我这么近,我竟然没发现。 刘十九走到月光底下,打量着我。她还是白日那副小僮的打扮,腰上挂着笔袋,没见带武器。但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大哥不用这么紧张,”刘十九说,“我就是过来提醒一下大哥——”她嘲笑似的看看我手里的行囊,“就算大哥在胡地呆熟了,一个人穿越草原,也是会死的。” “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我说,“我死也不会再让你们逮回那个地方——” “大哥想多了,”她断然打断我,“我们这次任务的目标可不是您。” 我也这么觉得,应该是巧合,偶然碰到。然而,既然碰到了我—— “——顺便一提,没人的任务名单上有您。大人撤了您的通缉后,就没再挂回去。”我听见刘十九说。 “什么?!” 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表情。她撇撇嘴,冷哼一声。 “大哥哪找的帮手,留那么毒一条蛇,差点咬着我。” “……我也不认识那人。” “哦。大人也这么猜的——您除了他,怎么会还交好了什么别的人呢?” “他——”我刚说了一个字,又打住。 我想问,问当时的情形,问魏弃之的反应,问魏弃之都说了什么,问…… 但是……难道刘十九会告诉我吗? “大哥为什么要跟人家跑啊,”刘十九幽怨的声音又响起来,“本来就要放您出去了,本来这次出征,应该是有您的。” “……谁知道我就快放出去了啊!再说,就算放出去,也是拘在他身边,继续受他的气,哪有现在这么自在!” “在大人身边,好酒好肉都管够啊。”刘十九说,“大哥在这儿吃的好吗,睡得舒服吗?——算了,反正您再也回不去了,我还是不说这些叫您后悔的话。” “我不会后悔。” “大哥之前可就悔过一次。”刘十九说。还来不及叫我张口结舌,好好羞惭一下,她自己又耸耸肩,说:“不过也是,这次大人不管您了,您也不会沦落到大半年的连只烧鸡都吃不到。” “……他真的放过我了?” 刘十九深沉地看了我一眼。 “那时候,大人把那条毒蛇踩烂了,一边踩,一边吩咐要我传令回玄衣营,天涯海角也要把您抓到,不用带回来给他,当场挖眼割舌,剁手断足,水烫油煎,剥皮活埋——不过我领命下去前,大人又收回了成命,叫我回玄衣营后等别的任务,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阵风刮过,吹得我后脊梁一阵阵发冷。 刘十九对我说:“大哥,不用逃,没人在抓您;不用在这破地方呆着,大昭大好河山随便去;不用担心魏大人,他忙着呢,没空想您,只是——千万别混不下去了想去找他,我当时走的时候听见他自己在那念叨,要是您这次再回去找他认错,他就亲手剖您的心。” 她向我拱手。 “大哥,祝我们江湖不再见,祝您后半生平安富足。告辞。”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那么好的时候,那么好的人,都不在了。 我回去和我的羽陵朋友说,我不走了,也不另找雇主了。我跟他们回昭国。 * 刘十九没有骗我,关口果然看不到我的通缉令。 魏弃之真的放过我了。 * 一回昭国,就觉得自己消息灵通了,往酒肆一坐,最近的发生的大事毫不费力地往耳朵里灌——大将军又亲自率军出征了,最好一举收复南辰;韩尚书又上朝时候吐血了,虽说是国之栋梁可他年纪太大了吧,不会真要上朝到断气吧;从南辰逃到我们这儿的那位大文豪谢子容,出新作了,虽然俺们读不懂可人家会读的都说是一篇惊世好文章啊;听说中京都有两个公子哥,为了争夺听偃公子抚琴的机会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圣上今年过十岁生日大赦天下,小小年纪就能这样真是仁君风范;桑瑕长公主行了笈礼待嫁,不知道哪家公子有这个福气;桃林长公主日前带圣上去灵泉宫避暑,唉,五年来头一次。 ……这,好像,也没什么新鲜事哈。 * 在胡地时,虽然没缺衣少食,可是放眼望去,都不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地,陌生。哪怕遇到汉人,感觉和他们也有深深的隔阂,也陌生。和这个羽陵商队虽然混得挺熟了,总是感觉还是融不进去,仍旧陌生。那天听那个离家十几年,已经在漠北定居的汉人唱《采薇》,突然眼睛一涩,回去后一想,莫不是这就是人家说的思乡了吧? 思乡,这词我还是在军营里才听说的,一直不懂,因为我不思乡。说来,那时候我周围的人想这想那,说这说那,我都不懂。人家说我是毛头小子年纪太小,不知道生活什么滋味,不知道这些酸苦。说的挺有道理,我一开始也信,可是后来我年纪一岁一岁往上加,我还是没思过乡,没想过人,我就觉得他们说的是屁话。我自己后来觉得是——他们的家乡,有父母妻儿亲眷挚友,我的家乡有什么呀?要说朋友,也不是没有……可那时候认识了魏弃之,那时候觉得,和他们比起来,魏弃之更亲,更好。 自然,后来和魏弃之不亲了,不好了。那就更没什么可思的地方了。 现在,踏着昭国的土地,说着昭国的话,我发觉,我确实不是思乡,这昭国回不回于我都不一样。回来了,反而确证我想要的不是回这儿来,心里觉得更空了。 我其实一直都挺短视的。小时候只想着今天能不能不饿肚子,少年时只想着这场仗结束后能不能活下来,跟着魏弃之后想着他这个目标那个目标我怎么帮他达成,魏弃之发达了后想着他这脏活那脏活我怎么躲掉……我一直努力的是,把眼前的阻碍毁掉,结果现在,把那些阻碍一移,让我瞧瞧天地广阔,我多自由,哪都能去,我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想起那年在中京,魏弃之带我逛通道观。那里有个很有名的相士,我兴致勃勃付了钱请他看相,结果给我看出来的是——我薄情,我孤克。 当然,那相士说了很多掩饰的话,可说来说去,就那个意思嘛,最后还劝我多读经修道,行善积德,忠君报主,迟婚为宜。走远了后,魏弃之安慰郁闷的我,说方士的话就听个乐呵。他说,武王伐纣的时候,占卜也不吉利,可他们还是决定出兵,最后功成,足见这些玄学上的推断不该见信,钱粮兵力、世情人心以及自己的心意,才该是更可靠的判断依据。他接着又给我讲他自己小时候家里也请人给他看过相批过命,比我还差——那方士直接说,他亲爹亲娘是他自己克没的,他亲哥族兄们不待见他是好事,因为他也不利宗族兄弟。他说他为什么叫弃之啊,因为家里要表明已经把他这么个克家族的孩子扔了,好让他别来克他们。但是看看现在,他讨逆有功,魏家的人谁管他克不克他们弃不弃的?都来和他套近乎。 他说他知道我不薄情,我身上还没好全的在段仲瑜那受刑留的疮疤就是证据。他说他不会叫我孤克,我这样忠义地对待他,他必然也忠义地对待我,哪怕我真的遇到什么变故,亲眷皆弃我而去,他也会一直在,不叫我孤零零地活过一生。 我想,我知道我听那个昭国人唱杨柳依依时,我为什么觉得难过了。那么好的时候,那么好的人,都不在了。 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在过。 我好蒙,他蒙我。 * 刘十九居然还觉得我会后悔?这小丫头真不知道心眼怎么长的。我现在可是最明白不过的人了——他魏弃之是这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最不讲情义没有良心的王八羔子——我他娘的要是再回去找魏弃之这个鳖孙子,我就不姓刘!他居然还有脸要剖我的心?!爷爷我就是打不过他。要是我真能跟荆轲似的厉害,我被魏狗那些党羽事后抓住活剐了我也要把这个杂种钉死在他将军府的大门上!!! * 虽然没有想回乡的意思,好巧不巧,商队选的路线正好就离我家乡很近——他们从城镇官道走,多绕个路,就能到我长大的地方了。我的羽陵朋友看我和这儿的人用方言聊天,问明白后就说,那我何不顺便回乡一趟呢?我一个人用轻功赶路倒比他们一队人快,下一个驿站汇合肯定来得及。 我本来也没什么事,那就回吧——去坟头拜拜爹娘。 * 我除了去上坟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可干的。那已经没有我住的地方了。 我升了校尉后不久,魏弃之给我放了个假,叫我出出衣锦还乡的风头。这其实是违例的,驻军的将官没有召令不许擅离职守。但是魏弃之做了什么操作我忘了,我没搞明白那个逻辑怎么回事,反正我可以光明正大回家里看看。 我们那里是个小地方,我一个小小的校尉回去,也是非常风光的大人物了。一回去,村长给我接风洗尘,每家每户都争着要请我吃饭,我原来那个四面漏风的小破房子,居然还重新修了修,拾掇了拾掇,摆着锅碗铺着被子,连灰都扫干净了…… 被子上还有女人来月事的血迹。 我一逼问,他们终于告诉我说,他们一直没听过我的消息,以为我早死了,我家绝户了,所以这房子就给别人翻修了住。没想到我竟然没死,还成了校尉,他们接到消息,害怕,就临时叫那一家腾出房子来。 我说这何必呢,叫他们回来吧,这是他们的家了。既然村长乐意招待我,我就住村长家吧。 村长看起来是乐意招待我的,但真住进去才发现,我让他们特别不自在。 村长的儿子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里大半村民,小时候都算是我的朋友,毕竟我小时候是他们这家给一口那家给一口养活大的,都熟,都一起玩。村长家田最多,余粮最多,所以和他家儿子最熟。他们玩的时候,别人想不起来我,村长家的儿子肯定会想起来我,叫上我和他们玩,要没他,其他人都嫌我脏嫌我笨,带都不乐意带我。所以最后,那年征兵的人过来,村长就到我那里去和我说啊,小查他刚娶亲,孩子都没有,这次也不比以前戍边,是真的要打仗,真的要拼命的。他要是真死了,家里怎么办啊?我就不一样了。虽然我年纪小,可想来留在这里也是没姑娘愿意嫁我的,还不如去边疆拼一拼,没准能捞点功名,到时候我光荣地回来,有天子给的奖赏,肯定就有本钱娶亲成家了! 他问我愿不愿意替刘查。 其实没这些好处,我也是愿意的。因为我觉得刘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为他做点什么。 这种事当时不少,征兵的人只要人数够,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前刘查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说他不是不敢上战场,实在是爹娘老婆都拉着他啊!他说等我回来,一定给我介绍一个漂亮的女人做我的老婆。 我这次回来,他一直都不和我说话。一直是他爹在拉着我说这说那。解决完那个房子的事后,晚上吃饭,他爹开了一坛酒,一直在赔罪,说对不起我哦。他儿子这时候忍无可忍,对我说了再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他们没打听过我的消息,是我连自己的名字哪个字都不懂,登记的时候登错了。 他跟我说,我叫刘亮,明亮的亮,不是刘良。他说我真好笑,竟然糊涂到这份上。 村长一巴掌就呼过去打他,吹胡子瞪眼说他怎么和我说话,什么态度。又说大家都是不识字的,都是叫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刘老叁起的名字,我爹娘死的早,也没别人特意想起来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哪个字,我弄错了,怎么能说是我糊涂?刘查,那小时候是什么人,我们这些孩子中英雄般的人啊,被他爹那么一打,脾气也上来了,指着他爹骂居然这样狗一般地献殷勤,来讨好我——我是什么人?没爹没娘的小野崽子,当初没叫饿死,还不是靠他们全村心善!现在我不想着报答他们也就罢了,却回来摆架子,叫他们这样没脸面,叫他老爹这样没脸面——呸,我真是狼心狗肺,怎么当初就没叫狗咬死我! 村长又是赔罪,又是打他儿子,鸡飞狗跳地,最后把他儿子赶出门去,回来和我说,他儿子是嫉妒我,觉得要是自己当初上了战场,未必比我差。他说要我别和他崽子一般见识——战场那是谁都能活下来,谁都能立功名的吗?他说他以前就看出来,我比他儿子强,我能有成就,他儿子不能。 坐下来继续喝酒,继续说起,刘良这名字多好哇,比刘亮好多了,是个当武官的人该有的名字。我这肯定是冥冥之中我爹娘保佑我,叫我改了个好名字啊!他说我以后一定能当上将军。 我其实对小时候的事都没什么记忆,对他们的印象都很模糊。但再模糊也知道,我记忆里的村长不是这种百般讨好的模样,我记忆里的刘查也不是这副憋屈受气的模样,我记忆里的乡里乡亲,也不是这种惶恐不安的模样。 这很没意思。而且让我觉得很烦闷。 第二天我跟村长说,房子就算是我送给那家人了,可别再折腾他们。这我之前带的礼物,是寒碜了点,等我回去后会再送点真金白银回来。到时候全村分吧,谢谢你们以前养活了我。 从此,再没回去过。 * 要是他死了,我肯定会为他哭的吧。 我这次直奔后山坟场。 我一直觉得,要是爹娘真能死后有知,一定得叫我倒霉,而不是保佑我——人家求保佑的都是年年祭拜,贡品不老少。我嘛,我小时候闲得无聊了就来他们坟头逛逛,后来离了乡……一次都没来过了……别说他们都躺地下了,就是他们活着,知道我现在又是因为没事干才过来看看他们,肯定得拿起棍子来打死我这个不孝子。 我跪跪,拜拜,洒洒酒,对着两块碑发呆。我有次问魏弃之,我是不是真的缺点什么啊,怎么人家想起死去的爹娘都看着那么可怜那么惨,日日想日日念着,有时候还情不自禁泪落下来了,我倒好,梦都不梦见过一次。 他一哂,跟我说,有什么好想念的。活着的时候长久相处过的人死了,才叫人日日想日日念,梦里梦外都是她的影子。他们都没活到我能记事,我不想,多正常。他翻了一页书,突然又说了一句,要是他死了,我肯定会为他哭的吧。 我说过几天就大军开拔你不要乱说不吉利的话。他于是又教训我,别沾染了军营里的那些迷信。他念叨着孙卿说过的什么什么的话,跟我讲什么君子啊不想那些天道鬼神说话吉利不吉利的事,而要好好想想怎么掌控那些实实在在的事——这次出征,我们已经研究清楚了自己的对手,预想了各种情况,制订了各种战术,平日的训练从不松懈,粮草兵力军械都准备妥当,是必胜而无败的。 …… 我突然发现了我怎么回事老是想起魏弃之这孙子来?! * 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除了我,居然还有人来。那是个生面孔,瞧见我这个生面孔,我俩彼此都很讶然。 “足下是……来上坟的?”那人首先问。 我看看我这——没贡品没上香的咳咳,实在不像上坟。 “……路过的,坐这儿歇会。”我不好意思地说,站起来。 他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要说。我疑惑地看着他。可他就不说。 我便要离开,走过他,忽然听见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刘良——” 这名字,我一年没用了,可毕竟是我被叫了十几年的名字,我下意识地一顿。 接着便听到风声,我连忙回身,接住了向我打来的一拳。 我操他娘哦这人该不会是——魏狗贼的人吧!!! 可是交手了几下又觉得——魏弃之会派这么弱的人来逮我吗? 我这么想着,就听旁边树上传来了哨声。那里还藏着人。我知道这是叫帮手,心知不能拖延,下一招抽刀出来就要下死手。可那个吹哨子的人已经赶到,出剑帮他同伴接了我一刀。 “刘大人果然好力气。”他说。 ……这又是魏弃之养的哪个营,怎么还有叫我“大人”的?……哦,也是,不好叫我刘将军了嘛。 两个人,是挺难缠。不过我不仅好力气,还很会逃的。 我抓住一个空子,运起轻功甩掉他们——又有几枚暗器飞过来挡我的路。第叁个人。我抽刀打开,这一下又偏了方向,落到地上。 第四个人。他们配合很好,预判了我的行动。 我提刀就去抹他脖子,他向后一仰。本该就此让我躲掉他,能继续逃。可是他后闪时往我面门撒了一团药粉。我刚一转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双膝一软,拄刀跪在地上。 接着后颈一痛,失去意识。 * 我再次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绑着,蒙着眼睛,嘴里堵着东西。我感觉自己是在船上,我听见潺潺的水声,划桨声。魏弃之现在不在昭国,出征南辰,走水路的话……走水路不是绕远吗?……难、难道魏弃之当初没叫刘十九领命,是看出这小丫头会袒护我,所以就叫别人……哎呀!就知道不能听刘十九瞎掰扯!我要是还在胡地,哪能受这罪……他们都不给我吃饭,可能怕我有力气挣开绳索,每日就给我喂点水,而且什么声音都没有,听我骂魏弃之,一点反应哪怕是呵斥都不给我。 可是要是虐杀我的话,就地虐杀不好吗?干嘛还要特意运走…… 大约是过了几天,我饿得前心贴后心,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突然没再只给我水,给我喂粥了。 然后第二天,我感觉被装进一个箱子里,从船上变成了马车上。又是大半天的行程,终于停下来。到目的地了。 箱子打开,一股幽幽的香味铺面而来。熏香。我操,这不是魏弃之抓我。我操操操操。我现在在哪?从汾州走水路都能去哪? 他们把摁着跪在地上,解了我的口衔,摘了我的眼罩。我看见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人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手指抓着她自己的袖子。她穿的料子很昂贵,头饰看起来像是真金翡翠,也很昂贵。她皮肤白净,眉眼漂亮,一副高门贵女的模样。可是那双手不知为何满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她身后几步之外还站着另一个女人,直勾勾地打量我。 “听说,你骂了魏弃之一路?”这个女人一边来回走,一边问我。 “……敢问您是?” 我旁边的人立刻扇了我一巴掌。那个一直站着没走动的女人冷冷地对我说:“主人问话,你只有回答的份,清楚了吗?” “……哦!”我说,“……我是骂了魏弃之,怎么,你们是魏弃之哪养的狗?” 那女人怒目一睁,旁边人又要扇我。那个走来走去的女人却骂了一声:“操!你们别再这儿整这些虚的了!” ……我还是头一次听姑娘家的骂这个字。 那女人脚步不停,走得叫人也跟着她一起心烦起来。她身后那个女属下撇撇嘴。摁着我的人与我僵持片刻后,放开了我。 “所以,你不是给魏弃之做秘密任务去了?你已经和魏弃之恩断义绝了?” “……是啊,爷和他不共戴天。” “那他干嘛还留你名号俸禄?” “……他想多贪点钱?” 那女人愤怒地叹了一声,恨恨地看了我一眼。 “操!”她说,“操!操!操!操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杂种!操!操!操!” ……一个看起来很高贵的女人把这么个字眼说个不停,我真是头一次见着。 她终于不走来走去了,到我面前来问我:“你和魏弃之因为什么决裂的?”见我有些迟疑,她继续说:“我和魏弃之有仇,你说出来你知道的一切,我帮你对付他。” “……这天下和魏弃之有仇的多了,谁乐意和他硬碰硬。您到底是谁?” 她背过手。她那一刻突然没那么焦灼,没那么紧张了。她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还真是个居上位的人才有的样子。 “本宫,大昭段氏,桃林公主,先帝命我垂帘辅佐陛下。两年前宫宴上,将军其实见过我。” 我张大了嘴,瞪着她。 “……殿下那时候妆太浓了……请……请恕我、呃、臣,请恕臣对长公主殿下无礼……” “恕你。”桃林长公主对我说。 * “早闻刘将军疏狂,今日一见,还真就如此。 卫王是先帝幼子,母亲是个没家族没身份的小宫女,生卫王时难产死了。因为母亲身份太低贱,卫王出生好几年,大家伙都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小孩,从来都没见先帝提过。后来,卫王四岁,听说是做了什么让先帝高兴的事,先帝就随手封了个卫王。后来再有他的消息,就是端王世子暴毙,先帝无奈,只好立了卫王为储君。当时先帝又死儿子又死孙子又死妻子的,承受不住,生了重病,都没法给卫王多扶植点亲信就死了。所以他只好安排了好几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大臣托孤,然后叫自己一直没出嫁的女儿垂帘听政,帮小皇帝平衡朝局。 我都看不懂朝局怎么平衡,桃林公主一个女孩子家的,更不懂了……所以就给了魏弃之很多机会……桃林公主平衡来平衡去,平衡出一个辅国大将军,威权高过天子,她一个帮陛下摄政的长公主更是靠边站。我都还以为她平日里都在画画养鸟呢……没想到,还一直努力着想对付魏弃之啊…… 所以,桃林长公主抓我,是因为魏弃之确实没撤我的职,让我名字一直虚挂着,内部还传着消息说什么我去给大将军做重要而隐秘的任务去了……公主拿了这个消息后就一直在我爹妈那里叫人守株待兔,因为她不知道该去哪抓我,所以就猜人啊落叶归根执行什么任务也得找机会回来给爹娘上坟吧……啊这……我那叫一个后悔啊我本来是没有给爹娘上坟的习惯的啊她本来应该是守不到的啊我差点我就不去的啊我差点就不用被逮到长公主面前的啊!!! 可是因为我一路骂魏弃之,消息传过来,桃林公主已经知道了自己搞错了些事……于是她又问我,我是不是手里捏着魏弃之什么把柄,才叫大将军处理我的方式这么不像他素来的习惯。 我是当然不能说,大将军对我这么特殊,是因为他那时候把我关起来操了,而我又跑了,而他因此很生气,不想理我,扬言见我就要弄死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啊,魏弃之这人不就是,心机深沉,叫人捉摸不透吗…… 桃林公主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还想对魏弃之尽忠,藏着不想说? 我说,我和魏弃之关系僵,中京都的人,不会不知道吧?他但凡是什么会落把柄的事,肯定都不会交给我。 长公主于是狂怒地骂道:“操啊!” 我觉得我已经和周围人一样,对她骂这个字开始见怪不怪了。 她又开始走来走去。 “所以我就是白抓了啊!这人没用啊!狗娘养的魏弃之……乱臣贼子……狗……操……” 她身后那个女人说:“那,殿下打算……” “操……操……操……”她挥舞着衣袖。我觉得我能理解她,和魏弃之对着干,确实压力很大。 她停下来,抬起满是疤痕的手,指着我。 “处理了。干净点。” 我旁边俩人一领命,抓住我的肩膀。 我要死了。 我第一时间开始挣扎,可手脚都被绑着,饿了那么多天,只吃了几口稀粥,根本没什么挣脱的可能。他们把我摁在地上开揍。桃林长公主烦躁地骂道:“谁让你们再这儿处理了?”她那个女属下也立刻帮腔道:“快拖走,别碍着殿下的眼,平白叫殿下心烦。” 我要死了。 因为无聊,去上了个坟,就被有病乱投医的长公主碰巧抓住了。我觉得魏弃之教我不信鬼神,还是错了。你看我这般怠慢爹娘,不就遭报应了吗? 希望魏弃之也能遭报应。 我要死了。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好几次都运气好,活下来了。可这次是真要死了。我被拖进那个箱子。操啊。好黑。他们不会要把我活埋或者把我沉塘吧?操啊。 这次没人救我了。这次魏弃之不会来救我了。 我就是觉得……好难过啊……我这一辈子过的怎么就这么的……不得劲呢…… 箱子突然又掀开了。我又被提出来,摁着跪在地上。还是这个房间,桃林公主在长榻上坐着,我看见她一直在折磨她的袖子。 她旁边有个小孩,向我走过来。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小孩,晶莹粉嫩,明眸朱唇,头发梳着普通小孩那种总角模样,穿着普通孩子穿的那种衣服。可是普通孩子衣服上绣的是老虎,他的衣服上绣的是龙。 “早闻刘将军疏狂,今日一见,还真就如此。”他说。 ……书狂是什么意思? “操,那叫疏狂?”桃林长公主说,“我看是痴呆!” “阿姊怎么又秽言秽语的。” “又不是上朝,叫你阿姊我放松会。” 我终于意识到我按礼应该做什么。 “臣刘良,呃,”我突然意识到,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该说叩见,还是拜见,还是别的什么,最后憋出来一个“参见陛下”。 皇帝噗嗤一笑。 “免礼。之前对将军无礼,请将军莫怪。将军是魏子稷旧部,我姐弟二人在大将军面前战战兢兢,履冰临渊,难免行止失当。” 我惊了。皇帝今年是十岁吧?十岁小孩居然能这么大方自如,这样文雅讲究地说话,我真头一回见。我以前听说他们贵族公子神童的事迹,还当是吹的呢! “本宫也在此向将军陪一个不是了。”桃林长公主也说。 “啊……这……”魏弃之以前教我,大人物向你道歉的时候,不是真道歉,所以不能说,你的道歉我受了,我原谅你了。 但我该说什么,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太久不玩这些了。 我说:“不用……客气……了?我……也……御前失仪……望恕罪?” 桃林公主也笑了。 “魏弃之麾下居然真能养出你这种人,真是活见鬼了。”她一挥袖子,站起来,用词突然就也文雅了,“陛下闻将军威勇,愿从将军习武,卿可愿意?” “……啊……愿意……”这看着也没有允许我说不愿意当意思…… “太好了。”皇帝高兴地说,“快给先生松绑。” * 是世上的神童都如此吓人吗? 于是,我成了皇帝的老师。虽然是皇帝的老师,其实是被软禁起来了,到哪都有人跟着,活动范围受限,接触不到外面的人。我以为他们是想再从我嘴里问出点什么,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什么试探。皇帝每天下午就过来找我习武,真的习武。他教起来真是比刘十九顺利多了,简直就和魏弃之似的,看什么都一遍就会。可惜他是皇帝,他们怕他受伤,不让我和他比划点真的。其实,他自己倒是没那么在意会不会有磕碰的。 不过他对学不到真正的打架的本事,也是不在意的。 “今天就到这吧,先生,”皇帝和我说,“朕昨天难寐,睡得有些晚,乏得不行,得歇一歇。” 我挠挠头,要是正常的小孩,这不就是偷懒耍滑逃避练习吗?可是这位啊……前几日有太监给他端冰酪酥,他说,太医说了,他最近脾脉弱,忌生冷,不吃。 这样的小孩跟你说,他得歇一歇,就叫你觉得,他是真得歇一歇,不是偷懒逃避。 我不由得点点头。迟疑着要不要按照一般老师的做法说一句下次补上。我还没开口,皇帝就和我说:“先生放心,朕明天就把今天落下的内容都补回来。” ……这小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副大人的模样,等长大了还不得是一副妖怪的模样啊! “听说先生还没好好转过这灵泉宫,”皇帝说,“正好今日朕也不想去念书。朕带先生到处走走吧。” 我说好好好,是是是。 灵泉宫是皇帝夏天避暑的地方,皇帝登基后,长公主怕遭刺杀,一直不敢带他过来。今年他也该是第一次住这灵泉宫吧…… 这么想着,就听走在我半步前的皇帝随口说起:“将军知道吗,朕被先帝立为储君前,一直都住在这灵泉宫,从没去过皇宫。” ……等等,我以为他们是要套我话啊,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和我透露起他们的事了? “朕一直以为,朕是想去皇宫的。到了才觉得,那不过就是个宫罢了。远远瞧着,觉得好生向往,真的住进去了,就觉得不过如此。” 他停住脚步,随手采了路旁花圃里的一株花。他接着问我: “先生觉得,魏子稷想当皇帝吗?”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周围那些宫女太监神色如常,低着头,举着伞,静悄悄的,也没人来催促我回答。皇帝也没有。可是他一直站着,把花枝上的叶子揪下来,等着。 “臣与大将军疏远多年,彻底决裂也有些时日,大将军在想什么,臣不懂。”我说。 皇帝点点头。 “我听说,先生骂了魏子稷一路,好像恨不得挫其骨扬其灰。现在到您可以给他安个凌迟大罪的时候,先生倒是支支吾吾起来了。” “……这……我就算说他想谋反,也不管事啊……” 皇帝仰起脸,向我露出一个纯净可爱的笑脸。 “越是无足轻重的时候,说起话来才越见真心。朕若是大将军,绝不舍得失去您这样忠心的属下。” ……啊? 他却没再多解释,抬脚继续走。接下来就是给我随便讲讲,这个假山哪来的,那片花是什么时候的贡品。我们沿着小径一路走下去,转到一座小山坡前,坡顶是个凉亭,长公主在那里,周围侍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之前见过的她那个女属下,是唯一陪她一起坐着的人,离她很近,看起来在说什么话。 见我们走近,她俩停下交流,桃林公主懒洋洋向我们招招手:“陛下,刘将军,这是在练什么新功夫呢,还换场地了?” “阿姊,”皇帝说,“我昨天没睡好,今天觉得累,就提前下了课。听说将军自来灵泉宫一直拘在房里,怕将军憋闷,带将军转转。” “我可未叫将军禁足,”桃林公主看向我,“将军是不喜欢这灵泉宫吗?闲暇时竟不知道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什么!我安安分分在自己屋里呆着也不行吗?许我到处走就别叫人老跟着啊! “大约是将军不熟悉环境吧,”皇帝说。 桃林长公主笑一声,对我说:“刘将军,您现在是陛下老师,在这儿可别觉得拘谨,就当甘泉宫是您自己家,想去哪都可以——不能去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拦您,没人拦,您就随便逛。本宫可不想见将军郁郁成疾,显得本宫有多苛待将军。” 我说好好好,是是是,臣明白了。 公主又拿起小桌上的梨子,扔给我。 “最近新贡的,本宫吃着甘美可口,赐给将军也尝尝。” 我接住,定睛一看,这大大的果子上,前面刻出一个“魏”字,后面刻出一个“狗”字。 我再一抬头,看见长公主那个亲近的女下属脸色微变,对长公主说了什么。长公主于是也脸色微变,说了句:“操。” 皇帝清咳几声,立刻有太监上前来拿走我手里的果子。 “阿姊好失礼,怎拿自己吃过的水果赏臣子。” “妾错了。刘将军,吃这个吧。” 随即扔过来一个没刻字的。 * 我回去一边吃长公主赏的贡果,一边想,这姐弟俩,不愧是大昭皇室,是要和魏弃之对着干,从魏弃之手里夺权的人,做事想事和魏弃之一样,叫我弄不明白。 * 我是不敢把灵泉宫当家,可皇帝却敢不拿我当外人似的,在我面前,什么话都敢往外扔。 那天我们练了几遍拳法,中途歇一歇,他一边喝水,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起:把这偌大的昭国交给魏弃之没准还真就更好,毕竟他们段家没人了——司天台的人有次偷偷和他说啊,先帝自己屠兄弟侄子屠的太狠,遭报应了,所以自己儿子生得少,儿子的儿子生的更少——他这一脉传承的,长大后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生出儿子来,看星相悬哦…… 我在旁边满头大汗。我怎么觉得,皇帝这态度,要么是他认定我是他的人了,要么是他认定我是个马上就会死的人了……哪种情况,都叫我心里发怵啊…… 他接着还和我说啊,虽然魏弃之也老大不小还没孩子,看着跟有什么隐疾似的,可他家里人多啊,他们魏家巴不得魏弃之一直没儿子过继个侄子过去当儿子…… “说起来,朕一直听人说,先生至今没娶没纳没有子嗣,是因为太听大将军的话了?” 我说,是,是……啊不,现在不是,不是…… “您想娶亲吗?”他问。 我说那自然是想啊…… 皇帝抬起他稚嫩的小手,一指,随侍他的叁个宫女便跪下了。 “她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身体健康,模样周正,选进宫来,”他说,“配不上做您的正妻,做妾却足矣。卿挑一个吧,朕明天就可以摆一席喜宴,成卿一桩好事。” 我……我以前听说,大人物看上了哪家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叫他娶自己的女儿妹妹,结成盟党。我从来没听过……叫人娶自己婢女的……不过按礼法,这样做才合适,我的身份,不可能娶皇帝的女儿妹妹,只适合娶皇帝的婢女…… 可是……我……我觉得这好不合适啊!人家姑娘当宫女好好的,突然间就莫名其妙要被指给素不相识,前途堪忧,朝不保夕的男人做妾……我要是真挑了,未免太不是东西了…… “这些女子,您都不喜欢?”皇帝转头问我,漆黑的瞳子极为沉静,看不出一点孩子该有的天真稚气。 我每次和皇帝对视,都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是世上的神童都如此吓人吗?明明是孩子的外表,看着也羸弱,也稚嫩,心智气场却已经不输给成人。他的肉身真就好像是一张皮囊,里面呆的不是人,而是活了几千年的妖邪。 当然,最恐怖的一点还在于,我知道我的命捏在他手里。他随时能叫人干净地处理了我。 “……臣虽然乡野出身,也读过礼,知道法。未娶正室先纳妾,实在是太……不规矩了。”我搬出魏弃之说过的话。 皇帝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如果卿不嫌弃,娶一个做正妻也行啊。” ……啊……来真的啊…… 我知道他这不是问我的意愿,是非要我指一个的意思,于是硬着头皮看向那叁个宫女——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跪着,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地垂着头,敛着目光。一副忠心,沉静,明白前路的模样。 我想到了刘十九。 我想到……她们是和她一样的人,她们被训练出来,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没事就当男的用,有事时候就这样,嫁给什么人做妾做妻,从床榻上刺探或者刺杀。唉……美人计,我不喜欢。 她们一生的幸福,就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情报,某人功业的小小一块垫脚石。而且最后,不论是她们的主人赢了活下来,还是她们的丈夫赢了活下来,她们总是活不下来的,会被处死的。 “我不能做这种事。”我说。 “哦?” “我若娶一个女子,是想和她共度一生,做她的依靠,而不是叫她平白卷入一场风雨。我既然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安稳,随时都可能没命,就不能拖一个无辜的女人陪我死。” “先生说笑了,先生现在是朕的老师,在灵泉宫住着,岂会随时没命?” 我心知我话说的很不明智,没法找补,只好沉默起来。 他见我不回答,又道:“人活在世,谁不是风里雨里吹着打着。卿看朝上些许年来,多少人处境不安稳,却还是成家了?” 那群杂种怎么祸害姑娘干我屁事?我心里烦闷。又想到:我干嘛要迫于压力听皇帝摆布呢?皇帝拉拢我,虽然不知道干什么,肯定是用来对付魏弃之——那魏弃之能叫我活命吗?魏弃之和段氏,前狼后虎,左右都是得罪,左右还都是得罪了就死,如此,顺不顺服皇帝,也就是从速死变成迟点再死罢了。 我想通了,便坦然地继续沉默。爷不伺候你们了。 我把心横了,等皇帝怒我不识抬举,可皇帝却一笑,和我说:“先生不喜欢这些女子,直说便是,朕随口一说,没有逼迫的意思。” 他接着,难得充满孩子气地一蹦,站起来,告诉我,他歇好了,我们可以继续练了。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我想喝酒。这神童小皇帝比魏弃之还折磨人,叫人心里忽上忽下的。老天啊,你给我来个痛快吧!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皇帝说晚上请我吃饭。 那天上完课,皇帝说晚上请我吃饭。吃饭就吃饭吧,他一走就来好多人,叫我沐浴更衣熏香梳头的,我说陪陛下吃饭要这么麻烦吗,为首的太监把眼睛一瞪,说我好僭越,陪陛下吃饭怎么可能是叫我跟去走亲戚似的随随便便就去的! 我想也是。终于折腾到晚上,换上一身新衣服,有人领路带我……穿过了一扇之前不许我通过的门……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宫室前,桃林长公主和皇帝正好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明晃晃的灯火里,长公主打量我一番,说:“这么一看,将军也挺英俊的。” “这……殿下能不能告诉臣,这是要……” “将军又不真是痴呆,还需要告诉什么?”长公主说,做了个手势,“将军是陛下的老师,请从陛下先行,妾随你们身后。” 皇帝拉住我的手。 “先生,走吧。” 我跟皇帝走进大门,坐在席内的人纷纷起身下跪,说着恭迎陛下。只有一个人不用起身,不用跪。 魏弃之放下酒杯,看着我。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惊天大的消息放在他面前,他也能从从容容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此刻他却这样无礼,对天子的驾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他只是看着我,嘴角慢慢牵起,那实在不能叫笑,我觉得他正想着要把我的皮就地剥了。 “先生请坐这儿。”皇帝指着正对着魏弃之的那个在主席右边的位置和我说。我们身后,桃林公主对满殿跪着的人说:“诸卿免礼,今天是私宴,诸卿可放自在些。” 一片称是的声音,大伙都落座了。我不敢抬头,盯着自己的案几上的菜品。可就算不抬头,也能感到魏弃之灼人的视线一直戳着我脑门。 “先前大将军不在国内,没能向您通报一声,”桃林公主说,“陛下仰慕骁骑将军勇冠叁军,让妾请刘将军来灵泉宫教他武艺。妾见刘将军并无要务在身,便邀刘将军过来——可是,终归是擅动了您的属下,妾向大将军告罪了,但愿没坏了大将军您什么事情吧?” “殿下说笑了,”魏弃之说,“臣是大昭段氏之臣,臣的属下,自然是大昭段氏之臣属。武夫所事,不过沙场军务,既然未点骁骑将军带兵出征,他就是闲居无事。若骁骑将军能得陛下和殿下的赏识,来灵泉宫为陛下和殿下效力,是骁骑将军之幸,也是臣之幸。” “妾尝闻大将军对刘将军信宠甚重,一日不在身边,就要时时挂念。现在将军已经回来,妾与陛下自然不好继续占将军了,明日就放刘将军回大将军麾下,大将军看可好?” 这是什么……拿我送给魏弃之献殷勤,示弱服软吗…… “殿下平日总是太拘着陛下了,难得陛下挑了自己喜欢的老师,怎好叫臣这就把人拿走?且学武与学别的一样,都要学到老师的全部本事才可出师。骁骑将军的武艺有口皆碑,纵陛下天资聪颖,也要学个几年吧?请长公主殿下不必急着还人了。” 魏弃之还不乐意要……也是,我算什么东西啊,值得他承段氏姐弟的情…… “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皇帝这时候突然插嘴道:“我听刘将军说,他与子稷哥哥有了嫌隙,果真如此吗?” ……我……操啊! 桃林长公主说:“这是陛下梦里梦见的事吧。大将军勿怪,陛下近来多梦……” “阿姊何必遮掩?这事有什么不能问的?” 公主于是不再出言。 我听见魏弃之对我说:“阿信好不懂礼貌,怎么不好好教习陛下武功,倒是偷懒闲聊,和陛下抱怨起我来了?” “子稷哥哥不要责怪先生,是我看刘将军整日魂不守舍,才问出这事来。子稷哥哥曾同我说,若真是足够可靠的好朋友,就算一时因为各种原因有了嫌隙,只要双方肯各退一步,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我听见倒酒的声音。 皇帝站起来,说:“我看骁骑将军很愿意退这一步,却无颜向大将军开口,故此刻自作主张,替刘将军向大将军开口赔罪。请大将军今天看在朕的面子上,和自己的好朋友重归于好吧。” 我抬头,看见魏弃之看着我,那目光中是杀意和痛恨。 他站起来,看向皇帝,脸上顷刻就换了副表情,一派温文尔雅地模样。 “陛下如此美意,叫臣好感动。这杯在此敬谢陛下。”他一饮而尽,又斟一杯,冲着我。 我只好也头皮发麻地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大将军,良之前惹您不快,现在已经知错了,恳请您的原谅。” 我喝光杯中酒。这酒是上好的酒,喝着却叫我特别不是滋味。 我看见魏弃之对我冷笑。 “阿信总是把我想的那么坏,”他说,“我何曾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何况阿信与我同袍十余年,阿信做什么,我都能原谅的。” 他也饮尽了杯中酒。 桃林公主站起来,拿过皇帝手中的酒盅。 “陛下不能饮酒,妾来替陛下饮。”她说,“魏郎与刘郎都是我大昭英年俊才,妾一介女流,不知如何调和此事,还是陛下天真无邪,竟解此局。妾见二位言和,心中欢喜,现饮叁杯:一祝二位大人协力断金,沙场无敌;二祝陛下龙体康健,早日秀成;叁祝大昭人才倍出,江山永固。”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阿信真可怜。” 这顿饭,我全程基本一直就吃饭,歌舞丝竹上来了抬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一抬头不就对上魏弃之那阴森的视线了。 说是私宴,结果还是聊了一大堆公事。我于是知道魏弃之这次是得胜回来了,明面上辰国亡了,实际上辰朝的窦氏皇族没有尽诛,而且一直有反抗势力藏在暗处,还没抓住他们的尾巴。不过大将军说了,连年征战到现在,是该稳一稳,养一养,降降税,叫百姓喘口气。 长公主说是是是,对对对。 接着大将军就开始给他的人要赏赐,这个杀敌有大功,那个运粮有大功,这个该升官,那个该封爵。 皇帝说是是是,对对对。 开始说些稀碎的事。这个人该不该升,那个人该不该降。魏弃之和皇帝大部分时候不参与争论,是他手下面的人和长公主拉扯,但是他俩一发话,其他人就都说是是是,好好好。我听来听去知道了……哦,原来这位是魏弃之的人,那位是皇帝的人…… 再往后,朝局的事没什么可说了,他们就说起中京都谁又办婚礼谁又生孩子谁又写新诗谁又作新曲的……我……我为什么就非得在这儿坐着啊! 终于,这个妖怪神童小皇帝卖完我后,知道给我点好处了。他发话说,先生是不是不胜酒力?来人,带刘将军去吹吹风醒醒酒吧! 我一出去,就要回住处去。那个太监装模装样劝了几句,就叫个提灯的宫女带我回去。 月明星稀,黑灯瞎火,阴风阵阵,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突然有人勒住我的脖子,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路旁假山后面。 我挣不过他。我听见那宫女叫了几声:“刘将军?刘将军?刘将军,您是想自己清净清净吗?别迷路了就行。” 竟然,就不找了,走了。 魏弃之在我耳边笑。 “听说,阿信见着十九了……她肯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给你知道了吧。” ……我以为在皇家行宫,魏弃之会顾忌着点呢!!! 我无比绝望。我知道,皇帝和长公主不会管这事。魏弃之要取我性命没有人会阻止他。等他剖完我的心,叫我曝尸此地,皇帝和长公主没准还要帮魏弃之遮掩呢,指不定又编出什么,演出什么来。 我觉得透不过气。 我以前读那些着名的将军的事迹,读他们攻城夺地,智勇无双,好厉害,好佩服,可每每看他们的下场——夺权的夺权,降罪的降罪,不是君王赐死就是孤愤而终。他们已经是生死关头刀山箭雨里冲出来的人,已经是号令着千军万马的将士杀人盈野的人,祸患到自己头上时,还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旦权势不如人,管你多骁勇无敌,该被弄死,就要被弄死。 哪里有一条生路呢?并没有……被抓到了,就是没有了…… 我没心气继续挣了。爱咋咋地,随他剖心剥皮。反正爷也就是受一晚上折磨,到太阳升起前,他肯定得把我弄断气。 “哼,以为我会相信你服软?当我看不出你有多不情愿——” 他捂我口鼻,勒我脖子力气越来越大。我觉得越来越难受,头里发晕。 感觉短暂地断片了。下一秒我发觉自己跪在草地上大口喘气,魏弃之抓着我的头发。我的发冠已经叫他拆开了。 “阿信真可怜。”他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头皮。 他让我仰起头来看着他,月光把他的笑容照得清楚。他另一只手正在解他自己的腰带。 他顶得我干呕。 “这就是,当了条坏狗的下场,”他一边操我的嘴,一边说,“刘良,你若是一直忠于我,本来可以……” 他把那些腥臊的东西射进我嘴里时,我终于抵不住反胃,真的吐出来。 魏弃之拿出帕子,擦擦他自己,重新整好衣衫。然后他抬起脚,踩中我的头,把我踩进我吐出来的那滩东西里。 “阿信这副丧家犬的模样,还真叫我不忍心了结你——想再多看看。” 我去抓他腿,他便踩我的手,靴底慢慢用力,钻心地疼。 他要废了我的手。我提枪握箭,挥刀挽弓的手。 我心里恐惧,顾不得死到临头,手废不废没什么分别,脱口而出:“别——不要——” 魏弃之应声,真的停住了。 我在那一刻,想起在那个囚室里,他和我说……阿信求我就用…… “求……求你……子稷……” 他抬起脚,然后我的脸狠狠挨了一踹,感觉满嘴又是酸味,又是血味。我的脸又痛,又烧。有一部分是惭愧。我觉得自己这副做派好难看。 “你不要再玩了,直接杀了我吧。”我心里觉得难受,哽咽起来,“我没当过你的狗,没忠过你……你们中京都,都是杂种!爷不乐意陪你们玩!你杀了我吧——” “阿信,醉了。”魏弃之说,接着高声喊道,“梁常侍,刘将军醉了,躺在这儿说胡话。” 我听见有人踱步过来。那是皇帝身边常跟着的一个太监的声音,说:“哎呀,刘将军真是,平时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甩开下人瞎逛,今天喝成这样,怎么还这般不知轻重——来,将军,小人扶您起来。” 我看见有人提灯过来,灯火照亮了此地。魏弃之负手站在那,仪表堂堂,淡淡地笑着。 “阿信,这是天子禁苑,注意点自己的礼数,你自己遭耻笑也罢了,却是连累了我,让陛下和长公主殿下以为,我堂堂辅国大将军竟这样御下无方。” * “朕看魏子稷舍不得杀您。” 我被他们洗了一遍,拾掇干净,上了药。第二天早上,皇帝传旨过来说,知道我喝醉了把自己脸撞假山上,跌倒时还把手戳了,叫我好好养几天,课就停了。 结果课虽然停了,下午,皇帝却还是按时候到了。我头发披着,只穿了中衣,匆忙从床上滚下来拜见皇帝。皇帝说:“先生快起来,朕是特意来探望先生的。” 他身后有人把一个小箱子放我床旁的柜子上。说里面装着一些皇室秘药,功效卓着,我自己闲着没事多抹抹,伤好的快。 “臣谢陛下。”我说。 皇帝坐到我床上。 “朕好伤心来着,”这小妖怪和我说,“昨晚席上听魏子稷说,先生喝醉了耍酒疯,大骂我们所有中京人士——是真的吗?” 我本该说一句喝醉了,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可一想起昨天晚上魏弃之还教训我礼数不礼数的,就觉得心里火气压不住。 “是啊,”我说,“我讨厌中京,讨厌当官的,讨厌所有这些装着演着,摆一副尊礼守法模样却从不显出一点良心的高门大户世家贵族——陛下天真无邪,自然看不出这些光鲜下面的腌臜来。要是我说的话惹陛下难过,请陛下原谅啊。” 那些皇帝的近侍谴责般都看向我,特别是那位昨天扶我的梁常侍,一副觉得我对陛下无礼的样子,耷拉起嘴角。 皇帝却没有一点愠色,笑笑:“朕以前听人说您勇冠叁军,以为不过是溢美虚词。今天才领教到,您是真的勇气过人啊。” “有什么勇不勇?”我讥讽道,“魏弃之行事那样放肆,在禁苑直接找过来殴打我,他说点场面话,就不勇了?我行事向来不敢出大格,这也怕那也怕,稍微一唬就唬住了,不过说话放肆些,却比大将军还勇了?” “如此说来,您也觉得,魏卿放肆,不敬皇统,暗谋悖逆之事?” “我不知道陛下和长公主殿下何故改了主意,留我性命到现在。我只知道,要是您二位觉得我有能力对付魏弃之,想法未免太荒唐了。我恨魏弃之恨到想把他挫骨扬灰,却不过是到处逃命,躲着他,生怕被他逮到。陛下,您放过臣吧,臣是乡野出来的,没你们中京都人的才学聪明,臣斗不过魏弃之,臣在这儿呆着,除了受活罪,干不了别的。别叫我夹在你们中间看你们演了,你们是擅长,习惯,不在乎,我是真的受不了,但求一死啊!” 我听见唰的拔剑声,皇帝身边那个更年轻的近侍把利刃搁在我的脖子上。真是快,我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生为大昭子民,为天子尽忠,死亦不辞。将军不愧是魏狗贼调教出的人,狂悖不知忠良,真是一脉相承。” “阿之好暴躁,怎么就动刀剑了,快收起来。”皇帝说。那个太监冷哼一声,收剑入鞘。 皇帝对我笑。 “将军说话直爽,不拘名教,朕算是明白,魏子稷为什么喜欢将军啦。” ……虽然皇帝一直表现得过于早慧,可毕竟是小孩,我拿不准,他们到底让没让他知道,魏弃之除了打我,还对我干了什么…… “将军说看不惯,可是只是看看,应该也还是能忍的吧?朕看将军忍魏弃之忍了好几年了,不差这一年半载。”皇帝说。 “我到底对你们有什么用?” “将军要被阿姊处理时,是朕拦下的。将军可知朕说了何言,令阿姊顷刻回心转意的?” “何言?” “‘我观魏子稷对刘将军,有戾太子对昭义公主之意。’” 他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我看着他。我还以为他会解释更多呢,这么一句啥意思啊!戾太子和昭义公主是兄妹俩关系好过,可不是……最后杀了吗……魏弃之和我关系好过,现在想杀我,这能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啊?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们中京都黑话……那我就更不会懂了啊这皇帝怎么回事?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措手不及的样子头一次这么像一个真小孩。他求助似的看向他的随侍们,而他们从一副严肃、正经、杀机四伏的表情,渐渐换成了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您,不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皇帝说,“您好歹也是魏子稷真心信赖倚重过的心腹吧!” “知道什么?” 没人回答我。 皇帝突然自顾自说:“也是。将军这样一个妙人,魏子稷怎会乐意让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玷污了将军天真的心性。” 我天真?我他娘的……我比你大十几岁好吗! “那朕说明白点,”皇帝说,“魏子稷对您下不了狠手。本来朕也就那么随便一猜。昨天一试,没想到大将军对您情意比朕以为的还要更深啊。” ……这孩子说什么疯话呢。 我看看他周围随侍的成年人们。他们严肃地聆听着他们主人的话,都是一副认同的模样。 我摸着自己昨晚被魏弃之踢伤的地方,跟皇帝说:“陛下,是不是长在皇宫禁苑,没见过人与人真情挚意——他对我的情意???他对我的恨意吧!!!” “啊……这其中是有很多曲折,您看不懂也是正常。朕就说朕的看法:朕看魏子稷舍不得杀您。” 我觉得大昭段氏没救了,虽然本来就没什么救,只是死前的蹦哒,可现在蹦哒也蹦哒的不是地方。 “戾太子与昭义公主兄妹之情甚笃,当初昭义公主开罪于先帝,下嫁驸马,戾太子为公主一直求情,被禁足到公主出嫁礼成。最后,戾太子谋反,昭义公主阻拦,他还不是说杀就杀了?有情意,舍不得,野心面前,算个屁。” 皇帝的近侍们为我最后那个字皱了一下眉毛。 “皇位面前,谁成阻碍,谁都可杀,”皇帝说,“朕也没有拿您去拦魏子稷篡位的意思——真到那时候,谁拦都拦不住。在那之前,拦上一拦,把魏子稷的势力压上一压,或许还能为自己搏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实话和您说,我与阿姊从没觉得能扳倒大将军。最好的情况不过是——我们熬死了他。” 也就是叫魏弃之顾忌时机不够成熟,一辈子也没踏出篡位那一步,一直止步于权臣之位。 ……那我觉得我更容易很快就被魏弃之捏死了。 “我对他没什么要紧。他只是心胸狭窄,一定要把得罪了他的人折磨一顿出气才罢手。不是对我下不了手。” “看呗。”皇帝说,“子稷有次和我讲起,段仲瑜临终前有言,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毁了自己很重要的人。段仲瑜跟子稷说,莫要学他。子稷跟我说,段仲瑜是我二哥,这教训还是该叫我知道,而不是叫他一个外人知道。” 我觉得是这样。你们段家是不是都这么个习惯,拿别人不当外人。 不过……我以前只知道魏弃之和长公主小皇帝套过近乎,再之前和戾太子似乎有过旧谊……我只以为是逢场作戏,演呢……怎么听着,比我以为的,关系更亲更近…… 他真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这当过他心腹的名头,也是可笑。 “我那时问子稷有没有重要的人,子稷说有。朕现在认定,将军就是那个人。”皇帝说。 我看向皇帝。 “他是个随口胡说八道的人。”我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我不信你们。” “来日将军看着吧。” “呵。臣从大将军的人那听说,大将军想把臣剜眼割舌,断手断脚,拿水烫拿油煎,把皮剥了扔坑里活埋。陛下猜错的话,陛下和之前的境况没什么差别,臣可是要在魏弃之手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皇帝身边的人又一副很愤怒的样子看着我。而皇帝……说起段仲瑜,让我突然发现他还真有戾太子当年风范,听到什么话都不生气,还能笑出来,显得好大度,好随和,好亲切。好像他很理解我似的。 “人家说将军您是乡野莽夫,狂傲蠢笨,不过有点陷阵杀敌的孤勇。朕看他们错了,能从懵懵无知到通晓兵法谋略,治军带兵的本事,将军怎么会蠢笨呢?将军是像屈平一样,固守自己本真的天性,不愿与浊俗同流合污而已。” 好家伙,屈平是谁?这是拿我和哪个中京贵族比呢? 皇帝跳下床,站直,向我躬身行礼。他那几个太监宫女,一副痛心疾首,觉得他不该这样自降身份,想拦他的表情。 “把先生拖进这污浊的沧浪,朕给先生在此道一声歉了。”皇帝说,“先生说的不错,朕是随随便便叫您送死。自古争权夺位,都是这样险恶。朕只能和您立誓,若您能活下来,朕会报答您。” 我觉得……有点蛋疼…… 我到现在,跟我说过会报答我回报我还我人情的人海了去了——魏弃之都还说过这话呢!谁真还我什么了? 讥讽的话就要说出,可我看着皇帝那张小脸,想到皇帝和长公主,说好听点是凤子龙孙,说难听点……总角小儿和弱质女流…… 罢了!罢了!为难他们没意思!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啊!!! 晚上,我瞪着正在指挥宫人把大小箱子放下来的刘十九。 “将军怎么起来了?”刘十九说,“将军快回去接着休息吧,这里让婢子安排就好。” “你——给我滚!” “将军当初不告而别,都不带上奴婢。奴婢自您封上将军后就伺候您,只因为貌不扬,将军就嫌弃至斯吗?” 哎呦我的娘啊,这眼泪说来就来,跟真的似的。 “罢了,奴婢这就自请回去,叫将军一向喜欢在跟前侍候的芍姐姐过来。” “操——回来!” 刘十九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将军不是真那么无情。将军看看,这是您私宅里的物什,咱们大将军派奴婢挑您平常用惯了喜欢的带过来,叫您在这里住着更舒服些。将军果然是和大将军重修旧谊了吗?奴婢真为您高兴。” 我揉着脸。我真是想干死这群杂种。 * 等他们把东西摆放好,走了后,我问刘十九:“魏弃之叫你干什么来的。” “一别再见,将军真是大变了样——怎么对大将军这样无礼?皇宫禁苑,天子御前,得谨言慎行啊。就算这里没人,君子慎独,将军怎么能直呼大将军姓名?” 我抓自己头发。我烦啊。我恨啊。我讨厌他们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啊,跟听一种异族人的异族话似的得花功夫想想才能听明白。 “你这丫头除了教训我,没别的话能说了?” 刘十九沉吟一会。 “大将军看着是想干死您,”她说,“您自己多准备准备吧。” ……我以为她刚才那番话是让我注意隔墙有耳,叫我说话谨慎些……怎么她自己说起话却这么不遮掩?! * 我回去躺床上,接着瞪眼看床幔。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昨天魏弃之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那一幕……忒吓人…… 后面差点给他掐断气,挨打也好,挨操也好,倒没那一刻那么吓我了……我受过的疼里,这不算什么……真要这么说,我何必这么怕魏弃之?人再怎么被折磨,再怎么难受,也是有头的,总是会断气…… 可我还是怕。 我怕的不是他真做了什么,就是那种感觉……他无处不在,他的手眼无处不达……就像此时此刻……也许他就会突然出现,随他的心意折磨我…… 操,爷真是要被这孙子吓出毛病了。 我坐起来,长夜漫漫,不知道该干什么……这黑灯瞎火又叫我想起昨天黑夜里他突然从我背后伸出的手…… 操哦! 我点起灯。这片地方叫暖暖的光芒一照,顿时让我心安了许多。 我想起有次魏弃之和我说…… …… 啊!!! 我在室内走来走去,感觉自己也跟长公主似的焦躁不安,就想骂脏字。魏弃之,魏狗贼,操他全家,鳖孙子,王八蛋,狗杂种…… 说来,这里叫光一照,才让我发现他们往这儿也摆了点东西,是从我私宅里拿的书箱。咳,那里面的兵书我都翻烂了,倒背如流,其他书就…… 等等,我怎么会有两箱书? 我走过去,打开,看见,一个里面是正经书,另一个里面是……他们把我藏在床底下的春图艳文,也给我送过来了…… 而且最上面放着一本……《龙阳君传奇》…… 我几乎立刻想象出大将军冷笑着翻我这箱书的模样……不!我干嘛还心虚了啊!我现在不是知道了他魏弃之也不是什么真的洁身自好的人了吗?这些书叫他翻过也没什么。我已经不用听他话,挨他训了。他看到就看到了。不碍事,不碍事。 可我还是觉得心里特别慌……他从前为这种事训人的严厉劲我忘不掉啊!就算我自己都叫他操过了,还是……唉! 我想,我是不是真的很忠心,很像一条狗啊?我听那些恩将仇报,或者反目成仇的旧事典故,感觉那些人都很干脆利落,不念旧情,就跟他俩从来也没好过似的。怎么到我这里,却做的这般扭捏。 可我也不是不恨啊?叫他绑了给我杀,我是不会犹豫……可我为什么就总是念着他呢……明知道那是他在装在演,收买人心…… 我烦躁地扒开那本《龙阳君传奇》,想随便看点解闷的东西……我还真看到了值得我惊喜的东西。 邓公子。 我拿出那几本书。原来邓公子写过画过男女的啊!而且我早就看过了!可是那时候不记作者,只挑着有画的看了,字多的都不爱看……我这里一本是《西施别传》的画册,两本是《巫山神女》的文册和画册,还有一本是没放好,给扯散了,叫《陈皇后秘史》。 那两本画册,我还是很有印象的。特别是《西施别传》最后一张是西施赤裸地躺在芦苇间,张着手臂和双腿,淡淡地望着高天,既无引诱的媚态,也无抗拒的痛苦。苇草恰好遮住她的私处,若隐若现……我对这张,也就撸过十七八次吧……什么叫才华,这才叫才华…… 既然是邓公子,字也是值得看的。我决定看这本我没印象的《陈皇后秘史》。 我一读,就记起我以前为什么看了开头就看不下去——这本直接从俩小孩开始写的啊! 虽然这书还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但也知道这是什么书,看的是什么……两个小孩那得看多少个字才能进入正题啊我就没看…… 好吧,这次心态不一样了,我读下去。 请让我们的孩子替我们实现我们当初的心愿吧 说汉朝武帝的皇后陈氏是武帝的父亲景帝的姐姐馆陶公主的女儿名娇……这关系我捋捋……陈皇后是武帝的表姐妹!馆陶公主和景帝关系亲近,景帝好多嫔妃都是馆陶公主推荐给景帝的……这是什么亲密法子!……馆陶公主经常带女儿到宫里玩,年幼的陈氏和宫里王美人的儿子刘……呃,这字有点眼熟,但我忘了……这两个小孩玩得特别好,一见到对方就特别高兴,看不见对方就问对方在哪。有一次他们甩开下人偷偷跑到花园假山的山洞里,结果撞见了景帝在那里狎戏他新纳的妃子……不愧是你啊邓公子这也能峰回路转写回到床上那些事……景帝和他的妃子得兴离开后,两个小孩讨论起来,皇子问这是干什么呢阿娇答这是在做夫妻之事,皇子又问夫妻是什么阿娇答夫妻就是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一对男女。皇子就说那我也想和阿娇做夫妻这样我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玩了,阿娇说好啊好啊我也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玩。 我读到这里心想,该不会这个王美人的儿子就是武帝吧?结果下一段就是说……陈皇后的母亲馆陶公主开始限制她和王美人的儿子接触因为她想把女儿嫁给太子,景帝的太子是栗姬的儿子。 我一拍大腿——这剧情怎么看着那么熟悉!这不就是龙阳君和信陵君和他太子哥哥那种故事吗! 说,陈娇生气,对公主发脾气,公主回答这是为了她好,她是公主的女儿,将来要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是,后面又来了个但是……陈娇不喜欢太子,因为太子不喜欢她,讨厌和她一起玩,之所以讨厌和她一起玩,是因为太子的母亲栗姬讨厌陈娇的母亲馆陶公主,之所以她讨厌她,是因为馆陶公主经常给景帝送美女给她增加情敌……这话题居然又再说回来了…… 但是虽然两个小孩都抗拒,栗姬也抗拒,馆陶公主还是希望把陈娇嫁给栗姬的儿子。有一天她又进宫,带着女儿去见栗姬,和栗姬说:当初我俩小时候要好,相约要结为夫妻一辈子在一起,却碍于我们两个同性,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现在我生了女儿,你生了儿子,就请让我们的孩子替我们实现我们当初的心愿吧! 栗姬回答说:当初年少无知,说过一些荒诞可笑的话,现在我已经嫁给了您的哥哥,作为陛下的姬妾非常幸福,而您却屡屡向陛下献美人分走陛下对我的宠爱,破坏我的幸福,我实在不能不对您感到怨恨,如果您还念着当初我们两个美好的情谊,就请您不要再提当年的约定了吧。 我想这栗姬可真够敢说的……果然,馆陶公主很生气地走了,从此不提要陈娇嫁给太子的事了。我心里首先松了口气,感觉后面大概不用看到陈娇为了调和两个兄弟的关系和他俩各自上床的内容了吧!可是接着想到……这开头不是就告诉我了,她是武帝陈皇后,除非太子被废,王美人的儿子成了太子,不然…… 我接着看。回到家里后,陈娇就问馆陶公主:母亲和栗姬当初关系很好吗?馆陶公主回答说:就像你和王美人的儿子关系一样好。陈娇就说:既然母亲当初也有过这么要好的人,很想和她结婚,就应该也明白女儿的心意啊!馆陶公主就回答:人活在世总是不如自己心意的事更多,很多美好的情谊最后会以一种非常丑陋的模样结束,最后你会发现,只有尊贵的身份才是始终如一能让你依靠的东西。 ……唉。 这馆陶公主要是在我们昭国长大就知道了,尊贵的身份也靠不住,甚至越是尊贵,越容易顷刻间就因为一些争斗被牵连,横死了。 馆陶公主后来不再限制阿娇和王美人的儿子玩,但始终不提提亲的事……啊这书读着怎么比龙阳君还磨人?别告诉我最后阿娇还是嫁给了太子,两个两看相厌的人结婚必须得这么看着对方一辈子…… 接下来就是说,王美人叁次和公主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馆陶公主叁次都没有答应。王夫人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而两个天真的小孩只当陈娇不会嫁给讨厌她的太子,就没有那么多忧愁,仍旧很开心地在一起玩耍。有一天,他们又偷偷甩开了下人……呃,我觉得我明白之后会发生什么了……他们来到一座僻静的宫殿,居然看到了馆陶公主和栗姬在撕扯争斗……哦,我错怪邓公子了……馆陶公主和栗姬双双跌倒在地,抱在一起哭,接着她们……呃? 她们抱在一起接吻?然后脱掉了彼此的衣服?? 啊??? 我把书,放下,看着摇曳的灯火。我想想,既然世界上有龙阳君魏弃之那样想和男的交欢的男的,那么有想和女的交欢的女的,也算是阴阳平衡…… 所以馆陶公主和栗姬睡了一觉,结束后馆陶公主对栗姬说:当初我怀阿娇时,曾梦见你到我梦里来与我欢好,后来生了阿娇,果然容颜性格都与你非常相像,我一直把她看做我们的女儿。这些年你我互相怨恨,做出不少可笑的事,请我们停止这一切吧,不要把我们的争斗延伸到我们的孩子身上,毁掉他们的幸福! 栗姬回答说:我愿意把你的女儿当做我自己的女儿那样宠爱,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答应让我们的孩子结婚,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的女儿已经有了很喜欢的人了吗?请你让她与她喜欢的人相伴一生吧!如果你执意如你的父亲那样,硬生生拆散两个约好一起生活一生的人,才是真的毁掉了阿娇的幸福啊! ……所以她们两个才是一对啊……我这顿时心里更忐忑了……要是栗姬的儿子不是汉武帝,就是太子被废了,太子被废,想来栗姬的下场也不会很好……但要是栗姬的儿子是汉武帝,那就是陈娇不能嫁给和她更合适的王美人的儿子,而要嫁给互相讨厌的栗姬的儿子……这不就是怎么着都不会开心的局面吗…… 妾的巫术做成了。 我继续看。最终……阿娇还是和王美人的儿子订婚了。这还多亏王美人做了个戏,那天两个小孩一起玩,王美人当着馆陶公主的面逗儿子说想给他订婚,指着身边陪侍的少女们问他想不想娶,他都说不想娶,问到最后他都快生气了,馆陶公主发话问他:想不想娶阿娇? 他于是说想娶。他不仅说了想娶,还说要是能娶到阿娇,他就要拿黄金做屋子来给阿娇住。 ……我突然觉得,怎么那么耳熟,这故事是不是那谁给我讲过……该不会是……金屋藏娇吧?! 等等我记得魏弃之给我讲的金屋藏娇说的是……汉朝一个皇帝当初为了获得姑妈的帮助争夺帝位,要娶姑妈的女儿阿娇,夸下海口说娶回家用金屋贮之……结果之后皇帝在姑妈的帮助下真的当成了皇帝,就开始嫌弃自己当初发誓要用金屋来藏的阿娇,最后把她废了……就是个负心汉啊! 我加快速度看起来,这还真是那个金屋藏娇啊?后面王美人说栗姬善妒等将来太子继位她不能容他们,于是馆陶公主为了女儿女婿的幸福开始帮王美人对付栗姬……馆陶公主提前和王美人说好,不对栗姬赶尽杀绝,王美人答应了。 嗐,我没读过多少史,可跟在魏弃之身边,事听了见了不少。只要矛头对上了那个人,除非这事就赖你一个人完成,不然最后总得是你死我活。你不想让他死,人家却不容你不让他死——甚至把你赶去和他一起死。 最后果然,太子被废,栗姬死了。馆陶公主为栗姬哭了一场,病了一场。王美人的儿子成了新的太子。 王美人的儿子成了太子,景帝说之前的名字不够好,赐他一个更好的名字……于是王美人的儿子的名字终于成了个我认识的字……彻……两个小孩长成了少年少女,结婚了。开始新婚之夜交欢细节许多行,然后是婚后第一二叁四五六七八夜……嗯,留着我以后想撸的时候再慢慢看…… 好几年过去,刘彻顺利登基成了皇帝,陈娇也成了陈皇后,皇帝专宠她不碰别人……他们一直没有生出孩子来…… 操…… 我返回来看看这书刻印出版的日子,是十几年前先帝在位上的时候。真为这邓公子捏一把汗。虽说这种淫书都是见不得光的,正儿八经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看过这类书,可这种皇室忌讳的事,说不定就有人宁愿承认自己看过也要追究这里的内容…… 我们大昭之前那位皇帝,年轻时候也不是太子,也是做了一番谋划才登上大位,这过程中他的妻子文皇后一家也是对他帮助很大,先帝和文皇后感情也很好,所以很长时间,皇帝也只专宠她一个……他们也生不出孩子。 也不是纯生不出,生出过两个,都没活到周岁。 魏弃之给我讲,特别特别早的时候,大家都是对文后有微词,觉得她善妒,不让陛下充实后宫。一开始帝后我行我素,觉得大臣们管太多,他们年轻力壮,日子久了肯定能生出来……然而,没有……后来帝后顶不住压力,纳了当时朝堂上几个高官大家族的女儿……还是没有…… 大家继续对文后有微词,觉得是她狠毒,给后妃们的饮食做手脚,让她们怀不上,偶尔怀上了也很快就流了。听说哪怕是文皇后自己的家人亲信,也私下劝她手软点,让陛下起码生个储君,不然陛下绝后社稷不稳她也没善终啊……气得皇后自请去灵泉宫住一年。陛下当时还挽留了一下,没挽留住。 一年过去了,仍是…… 大家开始后悔起来,觉得当初陛下不该对段氏子孙下手那么狠,现在想从旁支挑个承祧的都挑不出来——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因为始终没有储君又有过几次叛乱,灭了几家的门,顺便诛了几个老问陛下您没孩子以后可怎么办的大臣……大伙不敢再提这码事,等陛下真的百年之后火烧眉毛了再愁吧……后来,终于,上天保佑我大昭啊,又有孩子出生了!而且是特健康的一个男孩,活了一岁又一岁…… 端王不是文皇后生的。 我接着看陈皇后。后面说,刘彻终于有了第一个儿子,可却是一个姓卫的女奴生的,陈皇后得知这个消息勃然大怒…… 我怀疑邓公子真的是中京都某个大家族的公子……但是往后一看……刘彻跟陈皇后说啊,卫女的儿子不是他的种,是他怕自己后继无人,让侍卫和她睡,对外假称是他的…… 我觉得邓公子肯定不是大家族的公子哥。他们大家族的公子哥在这种事情上都谨慎着呢……十几年前写这种故事怀疑端王的血统……难道邓公子是太子的幕僚?…… 起初,陈皇后信了皇帝的话,可是后来,皇帝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陈皇后狂怒…… 哦,所以孩子是皇帝的。 错怪邓公子了,兴许人家就跟最开始的我一样,要不是有人和我说道过,根本不会知道先帝和文皇后在生孩子这事上的忌讳,所以他就按他们小说家的笔法胡编乱造了一下,本没想影射什么……是我这种知道太多的读者情不自禁想太多了…… 都怪认识了姓魏的孙子,叫我现在看个淫书都看不安生! 文皇后好歹在端王出生八年后诞下嫡子,后来还又生了桑瑕公主,陈皇后却是始终没生一儿半女。皇帝渐渐不再遮掩他会宠幸其他嫔妃,陈皇后于是因为妒忌做出很多丑陋恶毒的事,更加遭皇帝厌弃……咳,虽然他俩关系不断恶化中间却还睡了好几次觉……总之最后,陈皇后因为厌恶皇帝后宫收了那么多人,拒绝和皇帝侍寝,皇帝此时也地位稳固了,加之馆陶公主去世,更不用顾忌什么,你不让我睡,那我还不稀罕了,干脆不来了……陈皇后独守空房,想起他们年少一起玩乐的快乐,感觉后悔了,想念皇帝,最后退让了去求皇帝原谅她,但是皇帝根本不愿意来宠幸她。皇帝说:当初我们的母亲让我们结婚,是为了给我们尊贵的地位,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希望得到的东西。既然明知你生不出孩子,我们就不要继续做无用功了吧,请你不要忧心你的地位,我当初承诺如果娶你就让你住进金屋,我一直记得我的诺言,我会一直给你最尊贵的奉养,至于宠幸的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陈皇后……当然不愿意接受……但她是皇后,刘彻是皇帝,皇帝的决心皇后无法违拗。陈皇后只好寻求巫术的帮助……她找来一个叫楚服的巫女为她作法,希望能让皇帝临幸的女子都死绝,让皇帝的心意回到她身上。 我看着好长一段写楚服多么漂亮的话以及好长一段楚服看到陈皇后在心里吃惊皇后有多么漂亮的话……觉得……我懂了…… 果然,她俩交欢了。 楚服说这是行巫术的必要过程。我心想必要个屁就是贪图皇后色貌吧。一开始陈皇后不肯,但是楚服为她真的把皇帝的宠妃李夫人咒得生了大病奄奄一息后,陈皇后就对楚服信服了。楚服对陈皇后说:让妾咒死多少陛下的宠妃,妾都能为您做到,只是不论死多少别的女人,陛下的心已经不在您这里,永远会去寻觅别的新的女人,只要您答应进行这种最神秘的巫术,我保证可以让陛下的心意重新回到您身上。 于是她俩就交欢了……结束后两人还衣不遮体,皇帝突然过来了。因为皇帝的宠妃李夫人死了,皇帝听宫人说皇后和巫女厮混诅咒嫔妃,于是过来质问皇后,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自己的皇后和巫女行淫……皇帝狂怒。 楚服见到愤怒的皇帝,对皇后一拜,说:妾的巫术做成了。 皇后对皇帝说:陛下终于来看妾了。又说:陛下明明说因为妾生不出孩子,与妾欢好是您再也不愿意做的事,既然如此,您现在为什么这样恼怒妾与别人欢好呢? 皇帝说:你身为女子却像男人那样纵欲淫乱,难道是身为皇后该有的行为吗?楚服对皇帝说:陛下这么多年把皇后冷落在宫室,就像把盛放的鲜花弃置于暗室之中任由它枯萎,而不是把它采撷。鲜花娇艳,不会独独缺您一个做采花的人。若您厌弃皇后,想要休弃她,那就不妨让妾来采走她吧,让妾带她离开皇宫,让妾给她您不愿意给她的幸福。 皇帝命令左右拿下楚服,枭首示众。楚服被拖走前对皇后说:恭喜殿下,陛下的心意现在已经回到您身上了。 接下来是皇帝愤怒地操陈皇后叁天叁夜的详细经过。 皇帝害怕皇后再与女人欢好,于是废了皇后的后位,夺走她的印玺权柄,把她关在一个叫长门宫的地方,不让她和外界接触。她只能接触到他。一开始,他经常来,后来……后来陈皇后年纪大了,而后宫里有很多年轻的美人…… 他不来了。 我猜错了。 长门宫的禁令也渐渐松懈,陈皇后可以自由地会见客人。陈皇后故意经常请有名的才子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来长门宫……叁个人随便选两个人都有一段交欢的戏码……都城里有了传言,可皇帝却始终没有过问,没有过来。 司马相如怜惜陈皇后,自请为她悲惨的境况写了一篇赋文献给皇帝……好长的一段赋文啊……还有好多字我不认识……咳,书里说这篇长门赋写的特别好,那就是特别好吧……皇帝看了这篇赋,被打动了……这狗皇帝竟然能被打动?! 皇帝来到长门宫,与陈皇后对饮。皇帝说:长门宫金碧辉煌,我始终践行着当年的承诺,没有亏待你。皇后垂泪,对皇帝说:当初你问我夫妻是什么,我告诉你夫妻是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男女,于是你说想要和我做夫妻,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玩一辈子。难道陛下以为我想嫁给你,是想被你藏在金屋里,一直见不到你吗? 皇帝惭愧,于是…… 我操,后面就是扯坏的部分,缺了一页,没有了! 我爬起来去书箱里翻啊翻,也没见着那页纸。啊!!!这日子过得真够倒霉,看个小说家的稗官野史居然也能遇到丢页看不到??? 不知道这是缺了多少页,再往后就是说:皇帝问长门宫里的下人,都说不知道陈氏去了哪里,此后或有听说见过怀疑是陈氏的人,派人去查问,都是没有收获。后来武帝死了,长门宫荒废了,汉朝覆灭了,这段秘史便被人忘记了,他邓某一日梦遇陈娇,与她交谈,才得知了曾经发生过的这段故事,写出来为列位读者提供些茶余饭后的娱乐。 我睡不着。 我原是想叫自己放松一下,才去看邓公子的艳情小说。我现在确实是不想那个姓魏的了——满脑子都是陈皇后,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虽然那都是书里写的我看的,她是个很久以前早就死掉的皇后,可我却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她好像是个活在我面前的我认识的人。 我觉得好气愤,那个皇帝好可恶,亏还也姓刘,怎么就这么没良心一直欺负陈皇后。 我曾听人说,小说家写的稗官野史不能信,他们追求的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情节的离奇,但求引人入胜,不是准确无误。所以我心里就更气了——你说那个邓公子啊,反正这故事基本都是他瞎编的,他编得叫人舒服一点不行吗?为什么非得把故事编得叫人读完了觉得这么憋屈……最起码结局时候叫陈皇后走前报复回去啊,而不是就让皇帝来个不痛不痒的找不到人怅然若失……要是俺来写,俺一定叫陈皇后走前一刀了结了狗皇帝…… 而且我真的好想知道缺的那部分里写了什么,虽然我猜以邓公子写东西的一贯作风,他们肯定就是交欢了,可猜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我还是好想看到他到底写了什么……等将来自由了第一件事一定先去打听打听这本《陈皇后秘史》哪还有卖的或者谁还有收藏…… 最后我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也还是陈皇后,感觉自己起先是在重读,后来就飘进了书里,故事里,亲眼看到了我读到的那一幕幕。梦里见得更真,更叫人伤心,我坐在长门宫里,竟跟着陈皇后哭了起来。 后来,哭着哭着,长门宫里对坐的不再是陈皇后和武帝,而是我和魏弃之。他坐在刚刚陈皇后坐的位置上,用一种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被他这样看着,很难受,难受之余,却是一样的失望。我对他说: 你以为我一直跟在你身边,是因为你很高尚,很正义,很值得人追随你吗? 他为自己倒了一盅酒,一饮而尽。他对我说: 我知道。 * 我这觉睡得不安生,睡得好像更累更困。白日里睁开眼睛,看见魏弃之凝神望着我,竟然没反应过来——关键是他就跟我梦里似的,一点也没了前那副喊打喊杀的模样,我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我看了他一眼,闭上眼就继续睡。 ……然后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膏味靠过来,脸上的伤被碰到,轻轻地刺痛。 我清醒了,偏头躲开魏弃之的手指,一骨碌坐起来。魏弃之居然没收回手去,还接着伸过来,把他手指上的药膏继续往我面颊上涂,动作很轻柔。他以前都是这么给我包扎换药的,虽然我每次拍胸脯跟他说我不怕疼,他还是一副不愿意让我疼的模样…… 我想起从前,一时无言,默默地一动不动。脸上的他踢出来的伤被这凉凉的药膏敷上,挺舒服。看来皇帝给的药就是好,原先我嫌麻烦,没涂。 抹完了,魏弃之放下药膏,站起来。我不禁紧绷起身体。以我和他决裂后他做的事看,我猜他要解腰带了。 我猜错了。 他转身走了。 * 我看着一桌子菜,惊了,问刘十九:“怎么这么多?” “婢子们原以为大将军会留下来用午饭,故备得多了点。”她回答。 我坐下来。 我想着长公主和皇帝现在是拿我当美人计里的美人的意思对付魏弃之,就觉得很气愤。想起魏弃之那副也觉得我可怜的很的样子,就觉得更气愤。现在看这给两个人吃的大餐,我气得一拍桌子。 正给我盛汤的刘十九瞧了我一眼。 “将军怎么了,真是吓死奴婢了。”她除了语气,哪都没看出来吓着她了。 “吓死你老娘——别盛了!坐下来,陪我吃!” “……将军别和奴婢开玩笑了,奴婢怎么能——” “奴婢个屁的奴婢——这里谁不知道你不是奴婢,装你娘的装——坐!” “……” 刘十九坐下来,却没去拿筷子。 “大哥凡事往好处想想,让自己舒心些。”她又劝道,“总归是逃不掉也躲不掉的,是吧,不如……” “知道你被调教的好,”我说,“主人在的时候去讨主人的欢心,主人不在的时候还很会开解自己。可我不是魏弃之的狗,别老想着叫我学着做他魏弃之的一条好狗。” 她慢慢拿起筷子,说:“没想那么着。您现在做不成大将军的狗了。” * “他请他来做东宫的属官。” 都说,皇宫御用,都是好东西。我现在吃的餐食都是那些平日给皇帝公主做饭的厨房里端出来的,食材和给他们的别无二致。可我真是吃不出区别,没觉得有多么多么格外地好,反倒是觉得过于清淡。而且这里虽然每天的菜品都不一样,半个月能不带重样,可是每顿肉菜的比例却大体相当,也不许你点菜——就是叫我不舒服啊! 我正要去拿木剑,接着想起皇帝给我停课了。再想,魏弃之既然上午来灵泉宫,总不至于下午还在,大将军那日理万机的…… 我叫刘十九别收拾餐桌了,陪我出去逛逛。 “您不是一直都喜欢的是一个人呆着吗?”她反问我。 我是。可我以前一个人是因为些人讨厌我所以我一个人,我在这儿一个人是因为我讨厌他们所以我一个人。现在刘十九来了……她总归是个可以说说话解解闷的人。 “你听我们魏大将军的吩咐时也敢话这样多吗?” 她笑笑。 “大将军知道自己吩咐了什么,您不是——将军,我最好不要跟您出去到处瞎逛。您也说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不是您的奴婢。恭送将军。” * 我走了好一会,还是没想明白,既然段氏姐弟都允许我在灵泉宫随便逛了,为什么刘十九不行?她那么小一小丫头,能翻出什么风浪啊,就算她是个小细作…… 好吧,她毕竟是玄衣营的小细作,眼睛尖耳朵灵,确实不能拉着她太招摇地到处瞎逛,万一真叫她看透了什么,她被灭口了,倒是我的罪过…… 不过,我没弄懂刘十九到底干嘛来的。好吧,我有点懂,魏弃之要她来盯着我和段氏姐弟都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但是这有什么用……我其实也没弄明白长公主和皇帝到底要怎么拿我牵制魏弃之……就算退一步,魏弃之不愿意让我死,然后呢? 唉,我只懂战场,不懂官场。想这些就觉得头痛。魏弃之想不想当皇帝?我不知道。魏弃之能不能当皇帝?我也不知道。朝堂一直让我费解。皇帝怕魏弃之篡位,魏弃之怕皇帝夺权。本来,一方是一个小孩子(勉强算上长公主的话,一个小孩子加上一个女人),另一方是功名赫赫的魏子稷大将军,如果这是在真刀真枪打仗,胜负没有什么悬念。可这是朝堂……每一个人都说:臣誓死效忠圣上,效忠大昭。 魏弃之还没篡位呢,就已经为此杀了不少“誓死效忠”的人,如果他真的篡位……到底有多少“誓死效忠”的人冒出来呢,不知道……难说不会太多,因为圣人就该这样“誓死效忠”,而且圣人把这种劝导写进他们的书里,所以全天下的读书人的理想也都是这样,就连魏弃之,一开始也说过什么效忠明君什么辅佐幼帝的屁话……不篡位是他们的底线…… 虽然我也不明白,从商灭夏开始,哪朝哪国不是踩着这条底线建起来的,为什么他们就拿个前朝无道的理由就能说服自己(如今本朝不是也一样无道吗)?为什么他们就是认这个理……好像帮一个小孩子以弱胜强,道就能回来?贪官就不贪污了豪强就不作恶了卖儿鬻女的贫民们就能安居乐业了……? 自然,我不是说我很乐意看人女流小孩因为家里没成年男人于是被欺负,被抢家业,被灭族或者软禁,哪天突然“暴毙”。只是,我不会“誓死效忠”…… “将军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我这正想着一些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的念头,就听见了长公主的声音,一激灵,才看到桃林公主正在山坡上的凉亭里,身边只跟着她那个女下属,怪不得我没注意到。 我连忙告罪:“臣刚才头晕,没注意到四周,还望殿下恕罪。” “免你无罪。”她说。她这次没坐在亭子里,而是站着,前面摆了一张案台,放着笔墨。我正要开溜,桃林公主却继续道:“今天看天色这样好,本宫来了兴致,到这里作画。将军请来为本宫看看,本宫画得如何?” 不管我看还是不看,都得说她画的好啊。可我却不能不看。真是烦。 我不情愿地走过去,发现案台后她脚下有许多揉成一团的纸,狂乱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不展开也知道拿笔的人是什么态度下笔的。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笑道:“许久不画,连浓淡都不知道怎么调,叫将军见笑了。” “殿下说笑了……殿下可是桃林公主,当年一幅画作千金难求……” 我说着,看向她铺在桌子上的成作,有点惊讶:很明显,画的从这亭子俯瞰的景物,只是不是此刻的盛夏时节,而是隆冬,积雪枯枝,百花凋零,好寂静,好荒凉。 “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将军怕是道听途说的吧。”她说 “……道听途说的……也是真事啊……”我看着那画,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不由得说,“您后来渐渐不画了,去学昭义公主一样修道,大家都觉得可惜……” 桃林公主旁边那个女下属瞪了我一眼,她本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余光瞧见她满是稀碎疤痕的手指开始撕扯她的袖子。 “我可不是要去学她。”她说。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桃林公主继续恨恨地说起来:“‘云泽公主尚玄谈,桃林公主弄丹青’——我总是她的陪衬,跟在她背后跑的小丫头,连歌谣里都是拿我来配个对句好顺口——这么多年了,人们还是只记得我后来是学她不嫁人——操——” 我感觉她那个女下属在狠狠瞪我,怪我惹公主不痛快。 “其实,他们没那么想,”我勉强安慰道,“他们就是想起旧事,顺嘴一提,没真放在心上,觉得您怎么样……” 她那个女下属对我做出来一个口型:闭——嘴—— 我闭嘴,接着看画。一时只能听见蝉鸣,清风拂过树梢。明明是看着这么绿的树,这么好的日头,这么漂亮的风景…… 我突然听见桃林公主又问我:“将军道听途说的东西都是从魏子稷那来的吧——原来他也可惜吗?” 我一愣。她要么叫魏弃之大名,要么当面叫大将军,要么就是魏狗贼魏小人的骂,头一次听见她叫魏弃之的字。 只是……什么可惜,可惜什么?……哦,她是问可惜不可惜她不再画…… 我不是从魏弃之那听来的,他没说起过她。是韩啸云,他觉得她可惜。不过,我真觉得就是场面话,跟他们说起十二岁就当上使臣的甘罗,最后却无名而终真是可惜一样——可惜的是大放异彩的孩子没有长成大放异彩的成人,有更多值得说道的事迹。是真可惜他们本人吗?其实没有。 ……至于魏弃之,他从来不会可惜别人,他只可惜他自己。 可是桃林公主现在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啊……肯定不能照着实情说……可说是也明显很假啊……他们真烦人…… “罢了,”在我回答前,长公主又说,“本宫听陛下说,魏弃之根本没把自己的事告诉过您,想必您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抬起头来直视她,“他不在乎你们怎么着。” 这话说完,看她反应,我就知道是自己太沉不住气,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也上当。 好吧,反正是些没所谓的话,说再多也无妨。 桃林公主却像是开怀了,悠悠拾起笔,在空白的雪地上点出一个墨点,接着笔锋一转,成了一束发髻。 “魏子稷本来该是仲瑜哥哥的人。”桃林公主说。 “戾太子,端王,成国公,池阳侯,甚至您——谁一开始没觉得他本来该是你们的人?” “你——”她那女下属正要骂我,却被她悠悠的声音盖住:“我说的是,十叁年前。” 十叁年前,魏弃之从军之前。我愣了。 她画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没有画脸。 “他为什么参军?”桃林公主问我。 为了建功立业,为了出人头地。答案有很多,我一个也说不出来。 我没问过他,他也没说过。 “他为什么字子稷,你知道吗?”她又问。 ……他们都是长辈取字,查个和名字有联系的典故……他没说过…… “先周的始祖,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过叁次,取名叫‘弃’;他长大后成了一位圣人,被尊为王称为‘稷’——如果不是太子做主,他们魏家哪里乐意给一个不入他们眼的胡妓的孩子用这样的典故取字?” 他没说过。 不,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我该为此不痛快,现在的我已经…… “将军知道吗,中京都里没有秘密——”桃林公主故意做出少女似的天真娇憨的语气,“宣义伯家那个胡妓生的小哥哥,出身卑微,总遭欺负,却得仲瑜哥哥青眼,受仲瑜哥哥帮助,故而——他不去喜欢滥惹欢情的承宗哥哥,偏来喜欢冰清玉洁的仲瑜哥哥——这可是我们私下传了好久的风流韵事。” “而仲瑜哥哥,真坏,明明看出来了,也不疏远他,只说,他作为太子、储君,愿意给子稷哥哥一展才华的天地。他请他来做东宫的属官。” 我以前,什么事都告诉过他。 可他从不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也从不告诉我。 “子稷哥哥答应了,一心要把一切献给他恋慕的人,可惜,安排他的上任前——仲瑜哥哥出事了。” 她在纸上点出一对黑瞳。枯枝和冬雪里的女人从画里望向我。 “仲瑜哥哥一直偷偷爱着一个女人,瞒着所有人,不巧,那年没瞒住,”她说,“子稷哥哥觉得受骗,受伤,就走了。” * “因为要合群。” “恭迎将军——将军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脸色这样难看?”刘十九问。 我揉揉自己的脸。 “没什么事。”我说。不就是知道某个杂种自始至终都拿我当外人,没信过我嘛。不就是知道我对这个杂种一点都不特殊,他之前还馋过别人的身子嘛。再说这事不新鲜,我原先不是也往这方向猜到过嘛。 ……我就是一条愚蠢的狗,被一个鳖孙子耍得团团转!以前被他骗着卖命,现在被他按着挨操! “将军拿着什么?别攥皱了。” “桃林长公主赐的墨宝,”我没好气地往桌子上一拍,“裱起来,挂墙上,每天上叁炷香感谢公主给臣这样天大的恩宠!” 这长公主我看着是快失心疯了!她自己被魏弃之整得烦,非得拽上我和她一起烦!明知道这些事说给我听会叫我不舒服,非得说给我知道!她这样和魏弃之斗个屁,早早就没人乐意跟她了吧! “奴婢知道了,这就吩咐人去做。” ……魏弃之到底为什么不信我?我之前……起码最开始那几年……我可是真的和他出生入死的啊!为什么啊!他对我只有利用吗?没有过一点真情吗?一点也没有吗?全是装的,全是假的吗? “……大哥,您真的没事吧?” “小子,你有过朋友吗?” “……有过。” “要是你本来以为,你和你朋友关系特别特别好,结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居然对他的事什么都不了解,可他却对你的事全都了解……” “大哥,我没这么缺心眼。” “……” “咳,哥你继续说。” “爷不说了。爷要慎独了。” “……将军‘慎独’不是这么用的。” “……” “将军,奴婢是觉得呢,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奴婢自己不会把自己的所有事告诉另外一个人,哪怕她是朋友,很危险,不管奴婢是什么身份,对方是什么身份,都很危险。但是将军您嘛,奴婢知道,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只看您乐不乐意。” “我跟你说啊我绝对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缺心眼!” “不敢看轻将军。将军您陷阵克敌那么多次的功绩,奴婢知道只凭运气和勇气无法是无法成就的。” 我惊讶地看向刘十九,她头一次说出让我听着这么舒服的夸奖的话。 “将军虽然缺心眼,可不傻,”她漆黑的眸子看着我,“人心可以靠外在的迹象揣测,可人的性格不同,迹象也就不同,无法以一论之。故奴婢认为——您不要听信别人说了什么,听信自己的感觉吧。” 我的感觉…… 我的感觉那当然是:我要杀了魏弃之!!! * “陛下是今天来上课吗?”我问。 “是明天。”皇帝说,“朕听说阿姊昨天送了先生一幅画,特意过来看看。” 他走近室内,看到中午刚裱好送回来他姐姐的大作,真的有模有样地凝神看起来。 “大概这两天,整个中京就该知道这幅画了。”皇帝说。 “这……有那么夸张吗……” “阿姊自从手废了,多年再没画过。如今重新拿笔,这第一幅墨宝,不管画得好还是不好,大家总是都争着想要呢。” 我眉毛一跳。 桃林长公主一双手上全是疤,她是皇室贵女,金枝玉叶,什么好药没有,养到如今还是能看见那些痕迹,可想当初伤势惨烈……只是我以为这是出了什么意外损伤,可听皇帝这话的意思,是人为的?谁能这样待桃林公主……先帝文后……他们把女儿的手给废了,且不论原因,这么大的事怎么我完全没听说过啊?我还以为桃林公主不拿笔是她少女心气,任性,看你们都想藏一幅我的画,那我就不画了,气死你们…… “朕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姊的画,”皇帝说,“画得真好,真可惜。” 那萧瑟的冬雪里孑然独立的女子,笔画不多,画得也不算细致,这人的面目瞧着模糊,可远远看来,就是叫人觉得她必然是个美人。 “先生就没什么好奇想问的吗?”皇帝突然扭头问我。 “……不敢好奇天家私事。” “这算什么天家私事——未来还不知道这天家是不是接着姓段呢。要是现在不问,您以后可没准就问不到咯。” 这话叫人怎么接啊……我忍不住去看看他旁边经常跟着的跟班——赵常侍面无表情地瞪着我,梁常侍脸上挂笑地盯着我,他们背后远远侍立着刘十九,低着头,看着地板。 全都比我淡定。 “这样顾头顾尾的,可不像先生的风格,”皇帝说,“怎么,您还谨守着魏子稷的规训慎言慎行吗?” “我没那么想知道,”我说,“别人家的事,我其实都不怎么好奇。” 皇帝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怪不得先生连魏子稷早年的经历都不了解,原来是不好奇啊。” “臣和大将军断义已久。他早年经历,臣确实不好奇。”我冷这脸说。 “先生别生子稷哥哥的气啊,”皇帝说,“我懂子稷哥哥,他喜欢您的干净,可我们这的事都太脏了,他不好意思污了您。” 这话说的真够叫我恶心,可说话的人既是皇帝,又是小孩,我不好骂他。 “臣没想到陛下和大将军感情这样好。” “没见过人,也听过名,家里出过什么事,基本都知道。互相知根知底的,怎么会感情不好呢?” 听着……竟然有点亲切,我原来在家乡的村子里,和乡里乡亲的亲近,也是这样的感觉,都了解,都熟悉,好像都是亲朋,都有感情。 可是这些中京都的贵族啊,他们嘴里说感情好,那都是转头就能陷害个罪名抄家灭族的“好”啊。 “臣年轻时曾经听人说叁人成虎的故事,当时觉得这故事非常荒唐,结果后来有段时间在中京都常住,听了很多事,方觉这故事讲得不荒唐,反而很实际呐。分明是胡编出来的事,叫叁个人统一一下口径,都这么复述一下,就显得特别真实,特别可信了。所以从那以后,臣不管听见谁说什么话,心里都要抱个疑虑。陛下,臣觉得,在中京都,‘知根知底’这个词最虚假了。” 皇帝笑着摇摇头。 “俗人看事,都想推求出一个常理来,却不知道世上很多事是不守常理的。市之无虎,何以明也?”他抬起手,指着画上的那个女子,“先生知道,鸣玉姐姐画的是谁吗?” 戾太子的恋人,我管她是谁。反正平叛诛连了那么多人,这女人怕是早死了。真烦,他们高门贵族个个都才华横溢个个都有故事是名流,我活的都认不全,还叫我猜个死的? “反正不是魏弃之。”我赌气道。 我感到皇帝的手下们在瞪我。而皇帝——既不恼火,也不尴尬,接着按他的节奏走,说出他要说的名字: “是含英姐姐——云泽昭义长公主,段玫,段含英。”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听见身后梁常侍惊呼一声,有阻拦之意,皇帝却没理,继续说下去:“太子失德,与姊妹乱伦,父皇震怒,若不是文后、文公、端王都来求情,差点诛了他们兄妹二人。饶是如此,还是牵连了许多人——他觉得鸣玉姐姐知情不报,打废了她的手;含英姐姐逃了死罪,难免活罪,被嫁给放浪形骸的魏霖;太子禁足半年,东宫属臣都受清算,能查出错的就降罪处死,查不出错的也找理由流放;魏子稷逃过一劫,赶紧趁着牵连到他前逃到边疆参军去了。” 皇帝文雅地向我微笑。 “先生觉得,我的说法和阿姊的说法,哪个更真实?” 我艰难地开口:“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 “先生不觉得我是在诓您说‘市有虎’了吗?”皇帝揶揄我。 我没什么话可说。那些经文典故啊,都是你觉得对的时候就用,你要是觉得不对的时候,也有相反意思的经文典故来给你用。他们书读的那么多,什么典故都信手拈来,我不是。 我就不该学他们说话。学了就是输了。 皇帝和我一起看着画中的女子。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讳言的,”他非常小孩子气地说,“改朝换代说得,篡位造反说得,谋害忠良说得,通奸偷情说得——何故太子与姊妹乱伦说不得?” 这话……让我想起好几年前魏弃之教我“说话”时的情形。我那时候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可以说,那个不能提,为什么这个话题这个时候可以提,换个时候又不能提了。好没道理。我现在也想不出它的道理,只是有了一些经验,能大概齐感觉出什么话不能说。 “因为要合群。”我说。 为什么要合群?我问魏弃之。他说:为了不招惹祸端,为了你倒霉时有人愿意救你,为了你有机会发达时有人愿意帮你。你不需要发达,你不在乎倒霉?好,那——为了我。 “自然,陛下是陛下,”我又说,“陛下不用合群。” 我其实……也不用了。 皇帝长长舒一口气。 “他们瞧您外来的,就欺负您什么都不知道,朕觉得不妥,”他对我说,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您以后想知道什么,就问朕吧。我们都知道的事,我不会独独瞒您一个。” 我因为跟着魏弃之,接触过的高门子弟不少,他们总是交换着他们那个圈子才懂的暗语,故意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嗤嗤发笑。过来和我说,他们这样不妥,我愿意给你答疑解惑,皇帝是第一个。 “谢谢。”我说。我真心的。 皇帝看了想看的画,说了想说的话,要起驾了。我们一转身——好家伙,室内站着的其他叁个人都灼灼地看着我们:皇帝那两个宦官觉得他话说得很欠妥,刘十九则觉得我话说得很欠妥。 皇帝离开后,刘十九便迫不及待开口说:“奴婢曾听人说,侍奉君王如履虎尾,将军可别因为看天子是孩童,真把陛下当赤子似的交心。” 要说如履虎尾,哪能比跟着魏弃之叫人心惊胆战啊…… 但我也不想争就。刘十九牙尖嘴利的,我不和她争。 我压低声音问她:“戾太子和昭义公主的事,你从前听说过吗?” 她看起来非常生气我不听她劝告还追问昭义公主。 “有些事,听过也最好当没听过。昭义公主昭义二字是先帝亲谥,陛下可以说她曾悖大伦,您不可以。” 所以她听说过啊! “那——魏弃之喜欢过戾太子这事你听说过吗?” 刘十九看起来气死了。 “将军是不是闲得无聊了?婢子去找本《国策》来给您念念听听吧!” * “真好,”魏弃之说,“我对阿信,也这种感 我站在池塘边,教皇帝打水漂。我本来以为这小池塘小是小给小孩练习足够了,结果低估了神童的机灵,我们也不过扔了十几次,他就已经得了要领,这片水不够打了。于是就改教他怎么扔暗器。 我们正玩的高兴,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稀稀拉拉一片问好声:“大将军。” 我这好几天都没听见魏弃之的信儿,都把他给忘了,这一下子毫无准备地撞见他过来,真是后脊梁发冷。 我转过身跪下来。 “陛下叫我好找,”魏弃之说,“不是学武吗?怎么跑到这来玩了——阿信,你这老师当得成何体统,该当何罪?” 我盯着视野里那双靴子,不想搭理他。 “子稷哥哥错怪刘将军了——是我嫌原来的地方太热,要换到水边来。适才刘将军是在教朕扔暗器呢。” “陛下是天子,学这种东西,说出去该叫人笑话了。” “大将军教训得是,我们晓得了。” 我感到魏弃之的不悦……算了,我 深究这干嘛。 皇帝接着问道:“子稷哥哥何事寻我?” “臣有意尚主,长公主殿下不能全权做主此事,找陛下同议,一时找不见陛下,故臣亲自来寻。” …… 我就知道!长公主和皇帝觉得我能牵制住魏弃之是异想天开!他对我有意个屁! “恐怕不妥吧,”皇帝说,“司天台的徐大人不是说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说了。再开口时说:“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我头一次见他这么支支吾吾。 “长公主殿下正在南阁候您。” “好,朕知道了。” 皇帝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正要起身,魏弃之却踏过来一步,把我的头往下一按。我心里一毛,直接再起,他又一按,用了好大的力气,就跟千钧的铁似的把我重新压回去。 我听见皇帝停住脚步。我想这小皇帝果然还是比魏弃之有良心多了。 “大将军不一起吗?” “陛下家事,臣不能插手。” “刘将军……” “骁骑将军不好好教陛下正经东西,陛下宽厚,不愿罚他,我却不能放着不管。陛下知道,臣御下向来是有错必罚。” 他们走了。 魏弃之冷笑一声。池水边,树荫下,凉风阵阵,叫我冒鸡皮疙瘩。 “看看,阿信,”他说,“小滑头和你算什么‘我们’?他都不愿意救你。” “陛下努力了,不像您,却是很愿意折磨我。” “他这点区区小惠,我十倍百倍都给过你。”他说,“你信不信,你只要犯一点错,他们比我十倍百倍不能容你。” “以前有人问过我,你这样的人,我跟着你,不痛苦吗?我回答说,跟你或者跟别人不都一样,不都痛苦吗?我现在真跟了别人才发现:原来我以前只是没跟过别人啊——”我侧仰起头来看向他,“嘿,还真不一样。只有你最王八蛋,只有你叫我最痛苦。” 我看到他捏紧了拳头。我想起他之前踢我脸的那一下,脸上还没好利索的淤青好像隐隐地在疼。 反正我没那么怕疼。 他却没打我,反而松开了拳头,笑起来。 “真好,”魏弃之说,“我对阿信,也这种感觉。” 他抓住我的头发。 * 这小池子,挺小,挺浅的,但足够把人的头按进去。这我其实挺懂的,水刑嘛。 可没怎么挨过。 我大口呼吸着,觉得鼻子和肺烧着疼。我要是个细作,或是俘虏呢,我这时候就抓紧时间说一句我招或者我服了。或者我不说,可感觉自己守住了心底的什么秘密或者信念,也算是踏实。 可我不是。魏弃之折磨我,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我的头又被摁进水里。 很痛苦。和鞭打或者烙烫的尖锐的疼不一样。和被勒住脖子也不一样。一开始是自己自制住,不要呼吸,越憋越难受,终于撑不住,情不自禁地开始吸——却是冷水往鼻子里气道里灌。痛苦,难受,觉得快死了,挣扎。简直失去理智。 被提出水面,呼吸,恢复。然后再摁进去。一个阶段一个阶段重新经历。哪个阶段都挣不过死死抓着我头发的手。 我觉得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少,水下面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呛的水越来越多。 魏弃之不像我,不乐意做刑讯的事,时常亲自动手,所以经验很多,分寸拿捏的很好。他延长了给我呼吸的时间,甚至趁这功夫和我聊起来: “阿信知道吗,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路上捡的流浪的小狗。” 水。窒息。痛苦。 呼吸。 “家里苛待我,日子过得紧巴,可我还是养下了它,每日分出自己的饮食给它。” 我觉得眼前发黑。 “它慢慢长大了,很漂亮,很威风,又忠心,我扔出什么就给我叼回来,我去哪就跟着我一起去哪,有人欺负我就为我去咬那人。” “每次从学堂回来,它一见到我,就特别高兴,绕着我转圈,摇尾巴。我看着它,也特别高兴,真喜欢它。”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别人给它喂吃的,它也吃;别人带它到处跑,它也跟;别人扔出什么,它也叼;最可气的是——见到别人,它也转圈,摇尾巴,高兴。” “阿信,你猜那条狗最后怎么着了?” 我吐了一口水,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阿信,真是在皇宫里呆聪明了,都能听出我是在骂你了。”他大笑,“我小时候没遇到过流浪狗,阿信是我养的第一条狗。” “魏弃之,你婊子养的——” 我的下颌被他捏住,后面的辱骂变得含糊不清。 他把石头往我嘴里塞。 “我明明和你说过很多遍,私下里,你叫我子稷,你怎么就装听不见。” 我觉得舌头疼。我觉得满嘴都是血。 “净给我添堵。” 我吐出嘴里的东西,眼泪和石子一起落进池塘。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口水,混着血丝,飘在水面上,慢慢晕开。 我的头又被摁进去。这次我几乎没有力气屏息,一下去就开始呛水。我怀疑自己快死了。 他却也不让我就这么死,一下子把我拖回来,往后一扔。我躺在草地上猛咳气管里的水。 我感到魏弃之的靴子顶着我的肚子,把我翻成仰躺的姿势。接着他踩着我肚子的靴底滑到了我的裤裆处。 “阿信,这么硬。”他说,“婊子。” 我不敢相信。 我真的硬着。 我咳着水,舌头痛,一嘴血,又晕又没有力气。可是,我硬着,而且随着他靴底的摩挲,越来越硬。他是在踩我。他是在羞辱我。然而一波波舒爽毫不掺假地从我胯下那条肉上传过来。 “舒服。”魏弃之说,语气仿佛他在命令我,而我确实真的很舒服。仿佛我的身体听从着他。 我情不自禁想顶胯,获得更多感觉,又觉得羞恼,刻意制住自己。可他全看出来了,他加重了力道。 我叫出了声。因为太爽。因为快活。舒服。我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样我就看不到他轻蔑的表情。 “动静小点。”魏弃之呵斥我。可同时,他却拿靴底重重一摩。 我发出了一声我自己从来也想象不出来的呜咽,一股一股射出来,裤子里一片湿淋淋。 我觉得浑身火烫,特别是脸皮。 “真丢我的脸,刘良,”魏弃之说,“谁见了你都该笑我——怎么就惯出来你这么个部下?” “闭嘴吧你,”我哑着嗓子说,“少给我在那装,我不是你部下了,不听你教训了。” 魏弃之没有说话。他收了脚。接着,我感觉自己领子被他拽着拖行起来。 “放——”我还没说完个开,就被他丢进池塘。 这水也不是很凉,可我刚泄完,身上热着,水就显得特别冷。 我坐在池塘里瞪着正装模作样拍走手上的土的魏弃之。 “把你裤裆里的脏东西洗了再回去,”魏弃之说,“段玖要给你撒狗食,肯定安排了御医在你住处候着呢。阿信,答应我,放机灵点,别告诉他——你被我踩得那么*快*就到了。” 我愤怒地捡起一块石头打他:“你才快!” * “滚。”我说。 我调了一下息才回去,没想到还真有个太医在等着我……也是,魏弃之料想的事什么时候有过错……不知道这位医士是什么时候派过来的,等了多久…… 太医看见我回来了,起身作揖,问我还记得他吗前几天夜里大半夜被叫过去给我看伤的就是他,今天他吃饱了撑的出来散散步,想起我的伤,就顺便过来等了我快一个时辰,想看看我怎么样了。 “呃……这……对不起先生了……”我说。 太医继续笑眯眯地告诉我啊哪有患者对不起医生的道理,他们这些太医局的人受皇恩浩荡不就是为了能在皇家需要他们的时候赶紧麻溜地爬起来干活啊,再说这次他可不是被叫过来的,是他医者仁心,吃饱了撑的,散步顺便,过来复诊……这怨气真是直逼我面门…… 我们坐下,他可算不再阴阳怪气了,凝神按脉,两边都摸完后跟我说:“将军不愧是习武之人,身体倍棒。” 我说是是是您下次就跟人说嘛我根本不用顺便来看看…… 他斜了我一眼,笑了一声,好像我说了特别可笑的话。上次夜里忙里忙慌的,真没看出来这医生怪刺人的…… 他对我说:“我说将军身体倍棒,是说将军底子好,没说将军没问题。张嘴让我看看。” 我一愣:他如何知道我嘴里伤了? 我的表情却让他很满意。太医一副“看爷我多厉害”的表情。 然后他就开始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词,什么金木水火土阴阳的……接着他大概是渐渐看出我听不懂了,总算停下五行阴阳。他说我底子好,不治也能自己好。他问我想让他扎几针开点药还是…… “那当然是别扎针了别开药了让我自己好吧!” 刘十九却板起脸来和我说:“将军别闹了,自己好哪有治一治来的快。” “又不是什么大病……”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将军——” 太医却对刘十九摆摆手。 “你们将军啊主要是肝木不疏——意思就是他平日过的不高兴,不高兴就让他高兴高兴,不疼不痒的小事就顺着他的意思来,知道吗?” 我大喜——我一直都说不过刘十九,可算有个能说过她的人替我说说她了! 刘十九垂下头。 “先生教训的是,奴婢明白了。” 最后太医还是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药给我,说要是嘴疼得厉害就含一粒,不疼就别吃,最好别吃,这药伤胃。 太医走后,刘十九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模样。我喜滋滋地说:“你别不服气啊,这可是太医,太医说的话那还有假?你得听啊!” “奴婢自然没有怀疑庾先生医术的意思。”她去拿太医留下的那瓶药,打开,倒出一粒,又是嗅又是尝。 “你还懂医吗?” “懂毒。”她说。 “毒死我不是正好,顺了咱们大将军的意。” 刘十九放下药瓶,看来没毒。 她冷冷地看着我。 “我是大将军的狗,”她说,“但我不是做每件事都是为了大将军,都是听了他的吩咐。” 她转身出去了。 * 我觉得,魏弃之,真恶毒,真阴险。这嘴里的伤,不重,却忒麻烦,又难受,叫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第二天早上,瞧见刘十九这小丫头居然还板着一张脸,给我盛粥。 这都过了一晚上了还记恨我吗,怎和魏弃之一样心胸狭窄…… 我不喜欢干什么事都有人在旁边侍候,随时准备过来替我干的感觉。所以之前,刘十九就跟从前在魏弃之的地牢里似的,帮我摆好了就出去……但是今天她却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我喝粥。她还不走。喝了半碗了。还盯着。 “有事吗?”我问。 “没事。”她说。接着好像悟到平时她不会在这儿站着,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又回来,凑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大哥知道吗,大将军也许会尚桑瑕公主。” 哦……就这吗…… “知道啊。他昨天跟陛下提这事的时候我在旁边跪着呢。” 刘十九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我把粥呼噜呼噜喝完了,刘十九还站在那里发愣。我不由得有些好笑。 “陛下当时也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怎么,这事有什么不能叫人相信的地方吗?” 她欲言又止的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们,跟我讲讲,”我对刘十九说,“你们为什么觉得——他会为了我,不娶妻?” “……因为他已经为了您不娶很多年了,而且也不叫您娶很多年了。”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俩至今没娶这事还可以这样看啊…… “可是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啊,他是因为几次婚事都不顺利,后面又有克妻的传言,我则是出身低贱叫人看不起。你又不是外人,不是更应该……” “大哥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您缺心眼吗?”她说,“因为您实诚,只能听到话的字面意思,除了带兵打仗上战场的时候,遇到事根本不去深想。” “……我的确厌烦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但我比你们了解魏弃之。” 刘十九张张嘴,有那么一刻她看起来退缩了,可是很快她重新变得坚决。 “不,”她告诉我,“您一点都不了解他,不然,您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里。” “怎么,难道你也要和我说,你比我知道他知道得更多?” “是——” 她一偏头,堪堪躲过我扔出的筷子。脱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太生气,太用气力了,那两根红木削的小棍子在我内力作用下钉进她身后的柜子里,要是她没躲过,不死也要破相。 刘十九扑通跪下来。 “将军息怒,奴婢失言,冒犯将军,望将军饶奴婢一命。” 好烦。 我不该这么气,这么吓着她。更没有想要她死的意思。她该和我生分了。 可我就是没法平复下我的火气。 “滚。”我说。 * 老东西要气死咯。 我在昨天皇帝新挑的授课地点坐下,望着一池水发呆。现在连中午都还没到呢。呆了半天时间也才过去一小会。这破池子,看着就想起昨天魏弃之怎么淹我踩我,最后还嘲我,生气啊! 生气。我往池塘里扔石子,溅起好多涟漪。我确实不懂魏弃之,但他们一个个,难道就比我懂了?不还是预判不了魏弃之的行动嘛。 唉我干嘛这么在意这个。不该在意的。不该在意他。 我站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我在这儿不许佩剑,只能拿这个代替,随便练起一套剑法,刚耍两下,又突然想起来,这也是魏王八蛋教我的。 生气。 我刺,我挥,我劈。魏弃之夸我学武有天份,较别人格,较之旁人格外出众。我说那和你比呢?他说我没像他那样从小打基本功,没资格和他比。我从前说一句小时候野狗教我打架,他便那么不悦。结果他自己却这样坦然地跟我讲我没资格和他比。这个狗——东——西—— 我当时是没觉得生气的。 我从来就知道他是伯府公子、中京贵族、名门大姓,我从来就觉得他比我好,我比不过他。 我当时听了他的话,还很高兴。 他说的不是,他是贵胄,我是乡民,所以我比不了他;他说的是——没像他那样从小练。好像如果我和他一样从小练,我是能和他平起平坐的。 好像我们其实…… 池水被我用树枝带出的剑风劈出好大的水花。 魏弃之和我说,这是一位武艺高强的老将军,集合毕生心得和前代各种厉害的剑法,改创出的一套新剑法。这个老东西是小他一岁的他大侄子的老师,他魏弃之是因为年纪相仿,沾了侄子光,跟着过去蹭着学点,主要是给侄子陪练挨打的。老东西特别讨厌,看不起魏弃之这样身份的人,只让他们学基本功,真到教真东西时就叫他们先走。 我问他那他怎么学会的。他带着点得意告诉我,他侄子,炫耀,在他面前舞了一遍,他看过就记住了,学会了。现在他还要把这套剑法教给我。 老东西要气死咯。我和他一起笑。 不过教完后他又嘱咐我别再教别人。怕老东西和他的亲传弟子们发现了,报复他,牵累我。 * 我手里的树枝在我第叁遍舞完最后一式,支撑不住,碎了。 我张开手指,碎枝落进池塘。就在此刻,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鼓起掌来——刚才太出神,居然没有注意来了人!一转身,居然是皇帝,身边只跟着那位拿剑指过我的赵常侍。 “王将军创的独门剑法,居然能在先生这里看到,先生不愧是先生。”皇帝说,“阿之觉得自己学的比之刘将军如何?” “奴不敌刘将军万夫莫当的气勇,略胜在精巧。” “啊?”我说,“你也会啊?”魏弃之当初不是说那个老家伙特别挑剔吗? 赵常侍回答我:“刘将军,天子驾临,您不先拜,怎还问上奴了?” 我才想起来我还没跪,赶紧要跪,皇帝轻快地走过来:“先生别跪了,坐下来吧。朕适才听说将军生了好大的气,都没吃午饭,故带了些吃的来找将军。” 我本来是怒气未平,不想回去看见刘十九,再说嘴里都是疮,而且少吃一顿饿不死,所以就想直接过来等着给小神童上课。但是看赵常侍把食盒打开,嗅着四溢的肉粥的香气,我觉得自己好饿。 我们坐下来。我等皇帝先动,没想到先动的却是——赵常侍,他先把每碗每碟里的餐食都尝了一口。 我愣愣地看着。我在宴会里也见过他们要先叫人试完毒再吃,可我以为那就是大场面的时候走过场的,怎么私底下还…… 赵常侍那张年轻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嘲笑,对我道:“在下是在为陛下和将军试毒,望将军不要见怪。” 这不是看不起我的见识吗! “整这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要是真有毒把你毒死了,陛下岂不是没人护卫了?” 小神童掩过脸轻轻咳了一声。我怀疑他在偷笑。 赵常侍正色道:“怎是没人护卫,我若倒下,将军您就是陛下的护卫。” 这……那确实……是是是…… 皇帝终于拿起筷子。呼,我可以开吃了。 “先生再气也不能不吃饭,”皇帝看着我这样子说,“要是有什么奴婢惹了您不快,杀了就是了。” “那怎么行,”我怕他对刘十九出手,连忙回答,“又不是做事做的不好,只是言语上的争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何必为这点小事……” 皇帝看着我。 “朕原先只当您那位是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他说,“是朕太迟钝了——她其实是您房里人吧?” 我差点噎到自己。 “什么房里人——她才那么高——比你大不了多少岁哎!”我比划着。 皇帝若有所思。 “是朕想错了,”这小孩跟我说,“朕原以为,是因为身份问题您才没给她名分,还想着要成人之美……” “你怎想成这样。我们大丈夫在世,遇到姑娘自然就该呵护宽容一点……”我想起朝着她眼睛扔的筷子,一阵心虚,“不是非得心悦才要对待她们算是个男人……”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个胡须都没开始长的小孩,和一个不会长胡须的宦官。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先生真君子也。”皇帝说。接着又问:“先生真没有娶妻的念头吗?” “这,不是陛下问过了,臣也答过了……” “魏子稷之前也一直不愿娶妻,可现在却改口了。”皇帝说,“人会变。” “他那是……地位变了……情况变了……” “您的地位和情况也变了。”皇帝说,“您若想成家,朕可以为您牵线,虽然难是大家显贵,也是当朝青年俊杰的姊妹或女儿,不会委屈您。” 他看着我,赵之也看着我。 我原来差点被桃林公主弄死就是她觉得我对他们没用。现在魏弃之弄这出,好像表明,他对我没有就像和戾太子那样喜欢妹妹喜欢到乱伦的感情。我对他们,还是没用了。 但是现在皇帝愿意把我纳为己有。投诚,联姻,生儿育女,成为那些“誓死效忠”们中的一个“誓死效忠”…… “我还是,没有那个意思。”我说。 我受够了在魏弃之那压抑着。投到皇帝这儿,也是换一种压抑。要是有妻室,有儿女,顾念更多,想跑就更难。 我准备好了迎接皇帝的雷霆暴雨……他不来,就是他身边的赵之来……结果没有,他俩反应平淡。 “好吧。”皇帝说,“也是,谁都能看出,段昭的这条船快翻了。” “也还没……” “先生知道吗,朕最直在和阿之学自己吃穿收拾衣物照顾自己,好以后逃亡时没那么狼狈。” “陛下,”赵常侍很不高兴地插嘴道,“说好了不和任何人提的。” “阿之也知道,刘将军不是忠臣良将,不在乎你这么做是不是大逆不道。” “……这怎么就大逆不道了?”我问。 赵常侍对我笑了一下。 “可见将军是真的有反骨。”他说。 “阿之太失礼了,说这么刺人的话做什么。” “陛下,奴知错了。刘将军,望恕罪。” * “你有病吧?!” 吃饱喝足,皇帝和我说啊,他本来想再换个上课的地方。毕竟昨天在这儿有些很不愉快的回忆,怕我心里不痛快。我说我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就是个地方而已……魏弃之对我做的孙子事多了去,昨天他还算是手软了,没给我打出血,哈哈哈。 “您和魏子稷还真是……亲密。”皇帝说。 那个词像一根刺似的扎了我一下。 “这不叫亲密。陛下与长公主殿下那才叫亲密。” 皇帝摇摇头。 “朕与阿姊同舟济江,自然相唱相和。您与魏子稷离心离德,还能对他这样宽容……” “我这不是宽容!是……是忍让!迫不得已的!我心里可是对他又怒又恨到极点!” 我这样说着,心中划过的却是昨天在他鞋底下射出来的畅快。还有他那句揶揄,还有他躲过我扔去的石头后开怀地大笑。我觉得很古怪,浑身不舒服。我知道互相仇恨的两个人不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想着牢牢把我摁进池水的手……两个关系亲密的人,就更不该是这样了…… 皇帝没有说话,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揪草叶子,揪了好些,然后开始编什么东西。我突然觉得耳根有点发热。这个小神童,到底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我听见皇帝说:“您也舍不得魏子稷吧。” “谁会舍不得他!”我说。 皇帝笑笑。 “先生真舍不得也没关系,”他说,“朕不会逼您选。” “……啊?” “您是好人,把您逼到那种程度,就是把您的好给毁了。” 他编出了一只小船,放进池塘里。 “将军不知道,”皇帝说,“朕与阿姊,可是越来越喜欢您啦。” 他直起腰,转回来看向我。 “不是只有魏子稷一个人能做您的朋友。” * 最后,晚饭也在皇帝那吃的。吃了一半,还碰上中途过来的桃林公主。她见了我除了初初一点小小惊讶也不在意,当着我的面和皇帝说起桑瑕公主听说了这件尚停在口头的婚事,勃然大怒,说—— “要她嫁给姓魏的阳痿男她就上吊。” 我呛到了自己。 “哦——正好刘将军也在,将军快说说,魏狗贼不举吗?” “没……吧……” 桃林公主转头对她身后的人说:“听见了吧,回头告诉五妹妹魏弃之的骁骑将军说姓魏的不阳痿。” “……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啊?!” 桃林公主笑起来。 “这可又是一个老故事了。不过不该在陛下面前讲,有机会再和将军说吧。” ……怪叫人抓心挠肺的。 皇帝看了我一眼,说:“真论起来,这故事阿姊也不该讲吧。” “陛下真是的……我经常奇怪陛下那么多事都从哪知道的?”她抬头看了一圈皇帝的近侍,“你们怎么这事也给陛下讲着玩。” “殿下错怪奴婢们了,”梁常侍说,“陛下谪仙下凡,诸事不用耳闻就能知晓,哪用得着奴婢们讲些个腌臜事与陛下方知。” “……到底什么事啊?” 魏弃之的坏事真真假假我没听过一千也听过八百,可没听过说他阳痿的啊……而且他那样领兵打仗,善战常胜,武艺超群的人,说他阳痿也没人会跟着传啊…… “就是他少年时逛妓院逛到他亲娘,受了刺激,从此萎了。”长公主说。 * 我回去,出来迎接我的不是刘十九,是这个地方配的宫女:“恭迎将军。将军现在要洗漱吗?婢子们去给您打水。” “那个谁——阿芸呢?”我说出刘十九在这里的化名。我一直避着叫这个名字,觉得怪怪的,像在叫什么陌生人。 “在堂里。” 啊?我看过去——黑漆漆的,没看出有人在。 那个宫女垂着眼睛,没有为我解释情况的意思——或者说,为刘十九。 我走过去,隐约漏进室内的几缕月色下,我看到刘十九还跪在我出去时她跪的地方。她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好像是确认我确实看到她了,她慢慢伏身。 “请将军原谅奴婢。” “你……跪了一天?” “将军没准奴婢起身,奴婢不敢起来。奴婢跪在这里反思了一天——” 我打断她的话: “你有病吧?!” 我快步过去。 “谁让你跪了?谁让你反思了?” 我把她拉起来。她虽然一声未吭,身体却一僵,我连忙缓了动作。我早饭出门,晚饭后还散了一会子步才回来。她这膝盖得跪成什么样啊? 那个宫女在我身后唤我道:“将军,热水都打好了。让婢子来照顾芸姐姐吧,您可以——” “闭嘴。”我烦躁地说。 我把刘十九拎起来,像以前和他流浪遇到人追打的时候那样,把她夹在腋下,大步走到卧房里。那里放着之前皇帝啊御医啊给的伤药。 我把她扔床上,去找了疗伤的药,正要撩开她衣裙的下摆,看着那宫裙,手一僵。 “你……自己来!” 我在床边席地而坐,背对着她。我听着衣服料子摩擦的窸窣声,想起之前当乞丐和他结伴而行,我俩还同吃同睡…… 我拍拍自己的脸。 “大哥一直是个很好的人,”刘十九在我头后面说,“我……今天早上,我知道我说话太不中听,叫大哥心里难受了……” “你不要叫我大哥。”我说,“你要是把我当主人,就别叫我大哥;你要是叫我大哥,大哥不叫你起来,你就不起来了吗?” “我……” “细作营的小细作,”我说,“对我用苦肉计。” 她不说话了。这样默认,就叫我更生气。 “你们都有病。”我继续说,“涂完了带上这瓶药,滚,去让魏大人给你安排别的差事。换你那个什么,芍姐姐过来。知道自己跪了没用的人,也就不会跪一整天。” 今天中午皇帝对我说,我不是只有魏弃之一个朋友。我没和他说,那我当然知道,这儿我还有个朋友啊。 我现在却要把她赶走了。这么一想,又隐约觉得有点后悔,可是话已经说出,没法收回。 魏弃之说,别人比他千倍百倍不能容我。也不是那么夸张,但大概确实是那样。我这么多年来,除了魏弃之也交好过别人,结果最后吃着烧鸡吃到哭,想想自己沦落这种境地,谁能帮我……只有魏弃之…… “我一个大男人要你一个黄毛丫头操心吗?” “我……”刘十九说,“我很小的时候被狼堵在树上,哭到天黑。您把狼赶走了,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只听到您的同伴叫您阿良,埋怨您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说你们自己饿着肚子,还在找回去的路,怎么再带个小孩……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怎么去我家。” 狼,小孩,自找麻烦……我记起来了,有那么一次,我们……吃了惨烈的败仗,撤退的时候阵型都散了,我和一个同袍逃进山里,迷路,走了好几天……我听到哭声,拿石头打,虚张声势,把狼吓跑了……这个小孩指路带我们去了她家,山里的猎户,一家八口人,看见小孩带着我们回来了,对小孩破口大骂……看着是家里女儿多,对这个女儿也没那么珍惜,骂她自己淘气老跑出去,自己死了自己担着就罢了,怎么还叫人救……我就很不高兴地和那个猎户说,小孩子天性爱玩,遇到危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父母的怎么就咒她还不如死了,这样处事是会叫老天爷看不惯,遭报应的……后来讨了些吃喝走后,我同伴和我说,我当时真傻真愣,竟然没听出来,人家爹哪是嫌自己女儿淘气,是嫌她引回来两个“军爷”洗劫家里。不过我义正言辞教训这人一番,真出气,他们这样的昭国百姓平时能安居乐业,不都是我们拼命换来的吗?现在都没屠他们劫他们,披着满是泥血的戎衣要点活命的口粮,还要拐着弯埋汰咱。他还问我那些话是不是平时跟在魏长官身边学的——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子自不孝,这是天道公正的惩处,人君尚且因残暴无道而引诸臣讨伐,何况人父——真是好听啊,真是有道理啊,唬得那对爹娘没话说了! 我听着,只觉得懊恼。原来猎户一家心里弯弯道道是这样,那我那样说他,非但不是救那个小孩,等我们走了肯定还要再拿小孩出气…… 现在刘十九告诉我,她确实被她爹揍了。 “但他总揍我,我也习惯了。就是从那以后,老是想起您……我想,我为什么不是您的女儿呢?……” 小孩于是没被狼吓住,继续动不动就跑出家去,望着远山,望着天际,渴望着长大,渴望着离开。渴望见我,或者没有遇到我也无妨,但是去一个满是我这样的人的地方,一个爹娘不会偏心弟弟,不会动不动打女儿的地方,路过的人遇到无缘无故的打骂女儿的爹娘,还会说很有道理的话来劝阻。 有一天,她又是去看山影,渴望着她所有的渴望……她看见了一队士兵,一面旗帜……她当时还不知道那面旗意味着什么……一天到头,她回去了,看到她家一片狼藉,爹娘、姊妹、弟弟,都倒在血泊里,财货、肉粮,都没有了。 “我痛恨我的家,但从那天起,我没有家了,我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我给她递了一张手帕。 她擦擦涕泪,再开口,虽然还有哭腔,声音已经冷却下来。 “我恨戾太子,杀了他的人就是我的恩公。我不是被人带过去的,我是自己找过去的,我对魏大人说,我愿意报效他。我……起初已经忘了您。” 名叫良的人很多。魏弃之虽然在调教他们时总提我,但她只当我是魏弃之信任的手下罢了……后来,那个监视流浪的我的任务派下来,她年纪小却出色,让人掉以轻心不起疑又心思缜密不露马脚,所以就选了她过来。 “大哥太好了,”她说,“我认得很多人,或是蠢人,或是聪明人。只有大哥,是好人。” 刘十九说,当初我救了她,护着她。现在,她也想救我,护着我。 “可我不是个好人啊!”我揪着自己的头发。 “大哥你是——” “我那位同袍,当年和我一起救下你的那个人,他是个不错的人,好战士,好兄弟,没做过对不起谁的事,死在戾太子之乱里——可你知道我听到他死讯时,我想什么呢吗?” 那一刻之后的惭愧再次抓住了我。 “我想:太好了。” * 臣子讨伐暴君是公正的天道支持的行为。我那时候还太年轻,还没看过太多险恶的事,竟然拿这种话教训人。其实本来也不是特别大的事,这话毕竟是个圣贤说的,圣贤的名头在那里,君王听着刺耳大多时候也不会太在意,然而偏偏后来出了那种事。 太子向来有贤孝的名声,却举兵攻打先帝。太子败了,成了戾太子。自此有些刺耳的话就变成了伙同戾太子谋逆的佐证。谋逆,这是叫人丧命的大罪啊。 害怕,每次看到那个人就害怕。害怕他把我几年前说的这话讲给别人听,别人再告状到皇帝那里,说我素有不臣之心,说魏弃之素有不臣之心。而且那个人本来和我关系就一般,我看不惯他一些事,他也看不惯我一些事,我那时候没法像相信魏弃之一样相信他。 可他确实是个好战士,好兄弟……在世道变了后,我担忧起这件事还没过去几个月,他在一次剿灭太子余党的战斗中非常英勇地战死了。 “隐患解除了,没人拿着我的把柄了,我是真的高兴啊,他死的及时,死的妙啊——好人会这么想吗?” 幸好,她不是那种没脸没皮趋炎附势的人,没有觍着脸和我说:会。 “自己的命总比旁人的命重要……”刘十九轻轻说。 “可我,并不是特别惜命的人,”我看着烛火下昏暗的地板,“我……我有一次,听到撤退的号声后,冲进混战的军队里,把受伤的魏弃之拖回来,差点自己死了……”我摇摇头,“而他,那个人,我的同袍,他只是没有魏弃之和我关系好,于是我就……我希望他去死……” 这既不符合我从魏弃之那里听过的圣人君子的道理,也不符合我自己的良心的判断。可我不能否认真的出现过的想法和感受,没法否认:我不是好人。 “也许大哥不是好人,可大哥对我的好,都是真的。请让我回报您。”刘十九说。 我抬起头来,看着烛光。 以理义论行不通,便用恩情来论。她果然伶俐善辩,是魏弃之亲自调教出的好苗子。 我曾经很受用于这种话,但现在……只觉得很恶心。 “你有些私心地想对我好,谢谢,”我慢慢地说,“所以我现在才这么好言好语地跟你说:你走吧。” “我知道大哥生我气,我发誓——” “我讨厌你们这种人。忍一个魏弃之已经够让我受了,我还要再忍一个你吗?你要真想还我人情,就快滚!” 我听到向来处变不惊的她呼吸一滞,看来这话确实说得挺重,伤着她了。我是在为魏弃之迁怒这么一个对我有善意的小丫头,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不忍,可是转念又忆及发现她跪一天时的惊怒与反感,心便重新冷了下去。 我想,反正她这么优秀,被我赶走,兴许还能领到别的更紧要更有前途的差事呢…… “抱歉,将军,”我听到刘十九说,“恕难从命。” 我震惊地扭回头去,她毫不畏惧地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魏大人不会应允——我自己,也不会放心。” “呸——”我跳起来,指着她骂道,“我一个大男人要你一个黄毛丫头操心吗?” “我一定不会让您出事。换个人,却没有我这种私心了。魏大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不会允许换人过来。” “如果这世上谁最想让我死,那就是你家魏大人!” “不,将军,”她说,“魏大人要您活。” 说不通。我一拍自己的脑门——我怎么忘了,刘十九这厮和魏弃之一样,心里转悠的念头都叫人想不通道理在哪。 她站起来,凑近我,压低声音说:“我的确不如将军您和魏大人多年袍泽,许多时候朝夕相处,我不过是区区奴婢,领命行事的爪牙,可正因如此——因我身份低微,不受重视,反而能看得更多,知道更多。” “跟我玩这些虚头巴脑的,”我冷哼,“真要问你你见了什么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你又不会说。” 出乎意料,这个怎么撬都撬不开嘴的小细作,居然开口了: “那半年,我呈上去的所有报告,魏大人都会亲自过目,您差点被蛇咬到那次,我接到命令,这种危险不许再发生……我非常奇怪。 “后来,我开始有了一些猜测……于是撺掇您回去向他道歉。我们这样的人,最忌擅作主张,魏大人却没有处死我。所以我就知道,我赌对了。 “现在,您一副摆明了投向灵泉宫的模样,他非但不杀您,还要派我来,派一直以来都对您有些私心的我…… “将军,我承认,我有时候也看不懂魏大人到底要如何对您,但我知道,起码他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只有恶意和杀意。” 我想说你知道个屁,你猜错了。 可是我眼前闪过了……昨天池塘边,魏弃之折磨我,侮辱我,嘲弄我,然后……他躲过我扔过的石子,爽朗地大笑起来,好像我们刚刚是在闹着玩,好像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在闹着玩,好像我们关系其实还很好。 本来,我当时只是觉得很不自在,过后也不愿意细想。可现在一经刘十九点破,我就感到…… 怒气直冲我的头顶。 “他是个鳖孙子,”我说,“你也是。” 她一哂。 “将军还在气头上,奴婢就不接着搅扰您了,请您好好歇息。”她跳下床来,从我身侧走过去。我抬脚就踢。我是临时起意,她却像做足防备,一闪身,轻盈地落在我几步之外。 躲得倒快! 她对我一拱手,说:“将军息怒。奴婢其实也不是有意用什么苦肉计,是真的瞧见自己惹您恼火,心中失了方寸,用了最习惯的请罪的方法罢了。您不喜欢,奴婢现在知道了,从此不会再用了。以后奴婢也会注意着点,按合您心意的方式侍候您。” “我想要你滚回魏弃之那去!” “我不是您的奴婢,”她居然拿我说过的话来堵我,“您没法支使我。” 接着她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将军,奴婢还得提醒您一句:御赐的东西,不要随便给下人用。” * “现在是再也见不到阿姊仗义执言的模样了。 我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不和毛丫头置气,虽说我气得大半宿睡不着觉,第二天一睁眼瞅见阳光,就觉得心情好了,怒气消了。 但我还是要不和刘十九说话,不然岂不是显得太给她脸了!而这丫头倒好,昨天还说她不是我奴婢,今天就跟个真奴婢似的,低眉顺眼地默默干活。我不和她多说话,她就不和我多说话。 嗐!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 下午上课的时候,小皇帝又说起来昨天的事——其实,他要不提,我都忘了呢! “阿姊虽然当时看着恼火,过后也会理解您的,”他舞完一套剑法,正休息的时候和我说,“您毕竟和魏子稷关系不一般,听到这种往事,有所不忍是人之常情。” 说得我真觉得尴尬。 “我其实……觉得像殿下那样很好。”我说,“魏弃之对人背信弃义,翻脸无情,我就没在他身上见过什么人之常情。凭什么要别人待他有人之常情呢?昨天也不是故意扫殿下的兴,只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太吃惊了。” 我一直以为,魏弃之的亲娘是死了。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娘是在他爹死后,被他嫡母卖回妓院去了。 真是谁都比我知道他知道的多。 “我也不是觉得长公主殿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是下次再提,我就会跟着她一起笑了……” 我会吗? 那些中京贵族子弟,见他们平素看不起的人居然得到了太子的赏识,心里不忿,做出这么一个恶毒的局,事后大肆添油加醋地张扬出去,说魏弃之妓院里见到亲娘,当场软了,别的姑娘来撩他他也硬不起来了,恐怕以后再也不行了…… 我……还是觉得笑不出。 “其实阿姊当年,也是看不惯这事的。”皇帝说,“那年皇宫私宴,他们青年人凑在一起,躲开长辈,又拿出这事来说笑。阿姊直接站出来斥责他们,说他们才学武功比不过魏子稷,就做这种阴毒卑鄙的事构陷,排挤他一人也罢,何故牵扯那个可怜的娘,弄出这么腌臜的场面让一个母亲和她朝思暮想的儿子重见,实在是罔顾人伦……”他稍稍一停顿,“当时,中京都里忌讳人伦问题……她那么一斥,这流言就没人敢传了。” 我愣了。 桃林公主,我从前当她是深宫里的女流之辈;后来觉得她性情急躁,说话不中听,爱吐脏字。我实在没想到,她还有那样侠义的一面。 “阿姊爱憎分明,”皇帝说,“她此时恨魏子稷,所以他什么惨事,她都要笑,哪怕曾经她自己也为此事有过义愤,说过话。” “长公主殿下……是个坦荡的女君子,臣佩服殿下。”我说。 我不禁惭愧地想到,要说起来,我真是比不过长公主,她曾为这事说过公道话,而我……我没有关心过这回事,我知道他娘是胡妓,我却没有追问过,只当是他的一个痛点,和他关系好的时候就有意避一避,和他关系差的时候就故意戳一戳……现在偶然听说了事情的全貌,这才觉得这痛点过于痛了,觉得不忍起来,觉得自己从前拿他娘来骂他真是和那群拿他娘来整他的人一样不是东西…… “倒不是朕替阿姊谦虚,只是怕先生日后又觉得失望……”皇帝说,“阿姊也说不上多君子,只是曾经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用顾忌什么权力制衡……曾经,她地位尊贵又没有那么举足轻重,因此才可以显得那么潇洒。现在是再也见不到阿姊仗义执言的模样了。” 是啊,现在只能看见她烦躁地走来走去,绞着满是疤痕的手,满嘴都是操的模样了…… “什么都会变啊。”我感叹道,耳边隐隐又回响起在胡地见到的那个昭国人的歌声,他怀念着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云泽公主。 “是啊,变了。” 皇帝看着池塘里的树影。 “先生知道吗,魏子稷起初被我当作父兄般看待。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他要替我死去的哥哥担起教养我的责任。” 戾太子和端王,一个是确凿地死在魏弃之手里,另一个……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我后来听他口风感觉,也是他下的黑手。他这样干完,还能大言不惭地用这话和小孩套近乎,真叫我心里涌起无尽厌恶来。 “后来,都变了。” 变了……到底是变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看着池塘里的浮萍,想起昨天,我听到刘十九的话,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完全相信了,相信魏弃之心里确实对我还有许多好意,有真切的关心和爱护……然后,我愤怒。 相信他念着旧情,令我愤怒。相信他不念旧情,令我憎恨。我…… 我最终决定继续恨他。 对他有所期待,还要被他像对待猪狗不如的东西似的对待,未免太给自己找罪受了。 我不要相信,他真对任何人有过任何好意。我要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杂种,他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 下课前,我又想到还有一个事想问来着: “昨天因为惹恼了殿下,没敢问——那胡妓后来如何了?” 虽然我盼着魏弃之不好,可他娘……我隐隐期盼着听见她是得了善终。 “不知道。”小神童跟我说,“朕也只是从许多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这些旧事……那个胡妓后来如何,没人关心,没人过问,所以朕不知道。这便是低位者的宿命啊,先生。将来,若我脱了这身龙袍,离开这个位置,我与姊姊们的‘后来’,也会是这样。” 我不知道段昭朝的情况会不会糟糕到那个份上。我感觉是:我的“后来”,才是真的会是这样。 * “将军觉得本宫美吗?” “长公主殿下唤我何事啊?”我问。 “殿下心思,奴婢不敢妄加揣测。”她对我搪塞道。 我心里开始打鼓。魏弃之最近来灵泉宫可来得勤啊,而且基本都是去和桃林公主议事……该不会桃林公主想让我在他眼前溜一圈看看他什么反应吧!她上次没提前让我准备就叫我去参加给魏弃之庆功的私宴,那后果可还留在我脸上没好干净呢! 这个宫娥带我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绕来绕去,就跟迷路了似的……看她年纪也不大,迷路了也有可能啊,我正要问的时候,她好像又找到路了,把我带到一扇小门前。 是个平时不许我通过的门啊! 我觉得我肯定是被叫过来见魏弃之了,我想,我慌慌张张开始想我一会该怎么办,是对他干脆丧着脸呢还是装作普普通通的样子……他上次给我弄得一嘴口疮也没好……操啊为什么桃林公主老要整这种事情啊! 我满脑子抱怨,来到了另一个从来没到过的宫殿,里面站着几个宫女太监。我扫了一圈——都不是桃林公主身边常跟着的人。 “殿下,人到了。”领路的宫娥说。 脚步声。不是桃林公主或她那位女下属的脚步声。更不是魏弃之的脚步声。 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来。 我……我觉得我不是没见识的人,我见过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在宫宴上献舞的舞娘,灵泉宫的许多宫娥。阿鲁娜那样的胡人美女。但是她……她太漂亮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美女都要漂亮,一张没有瑕疵的少女的脸庞。她佩戴的饰品非常华丽,却在这样美好的面容旁也显得只是区区陪衬,不会夺去她的光彩。 她非常坦然地迎着我的目光,不羞涩,不害怕,反而有种睥睨我的感觉。虽然她是个姑娘家,那么小,那么矮,可她看着我的模样就好像她理应受我的敬畏和崇拜。这就叫她看起来更像天女似的,不是地上长大的,而是天上下来的。她在我们这些人眼前转一圈,就是格外开恩,叫我们开眼界,饱眼福了。 我收回视线。不去看她,心里竟然觉得遗憾,还想再多看几眼。我跪下来,强忍着不看,说着问安的话,眼前同时继续浮现出刚才看到的美丽脸庞来。我此前听说桑瑕公主要来灵泉宫,却不知道她已经到了,住在这里。就算知道我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桑瑕公主,文后嫡出,金枝玉叶,先帝重病时不想见桃林公主也不想见卫王,只愿意让她侍疾。不过昭义公主太有名,在她的光环下她的两个妹妹都显得黯然失色,因此我对桑瑕公主印象也不深刻,以为她也是普普通通惹人怜爱的大家闺秀。曾经也听过传闻说桑瑕公主非常漂亮,可是大家族的女孩子就没谁不被传非常漂亮啊,我当时以为她也是普通的非常漂亮,没想到她是真的非常漂亮……兴许魏弃之要尚桑瑕公主不是什么权力制衡什么政治考量呢,就是她太美了,哪个男人但凡有资格娶她,竟然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桑瑕公主按说和戾太子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待人真不一样。说来,段家这叁个姐弟里,好像就皇帝和戾太子一般能摆得出儒雅随和那架势,两位公主嘛,桃林公主像泼妇,桑瑕公主……这不爱叫跪着的人起来的毛病,怎么和魏弃之似的!怪不得魏弃之看上她了! 她不叫我起来也就罢了,还坐下来了。接着我就听见她问我: “你就是魏弃之的那个意中人?” 意中人……虽说我很清楚,我在他们老段家的人眼里就是这么个身份,可拿这个词放我身上,我还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答应吧,我自己不舒服。不答应吧,我和桑瑕公主又不熟,她觉得我冒犯了她,要罚我可怎么办?我纠结起来,紧接着就听见她又颇为嫌弃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瑰伟之姿,没想到不过如此。“ ……虽然我知道我确实长得不够帅没像她似的好看到叫人忍不住想看了又看,可也不至于用这么嫌弃的口吻来评价我长相吧!我自己一直还挺满意的呢! “不过也是,你要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美貌,中京都早该传遍你的艳名了。”她继续道。 ……没想到桑瑕公主,长得这么漂亮,说起话来比她姐姐还叫人心里不舒服。 “臣是武将,一直在战场呆着,艳名没有,军功还是有许多的。”我很不服气地回道。 她冷笑一声。 “是吗?将军听着还挺有傲气的啊,不喜欢我用这种口吻评述您?好,您是堂堂武将,累立战功——那为何一直屈居魏弃之下面啊?” 啊这……啊这!……我怀疑她是话中有话,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我也不好意思骂她。 我不说话。 她笑道:“四姐姐和陛下怕我把你得罪了,还不许我见你呢——真好笑,你有什么价值,值得他们这样做?” “陛下和殿下大概不是为臣着想,是为您着想吧,”我说,“看您这样放肆无礼,怕传出去遭天下人耻笑。” 我已经很克制了,没说谅她小小年纪没爸没妈教她怎么做人说话。但是公主嘛,贵胄嘛,大人物嘛,我这种程度的话,也是非常严重的以下犯上了。 “大胆!殿下面前,竟敢这样放肆无礼!”领我过来的宫娥斥道。可是她就和桑瑕公主差不多大,嗓子嫩,脆生生的,毫无威慑力。 不像桃林公主摆摆手叫手下别整虚的,也不像皇帝摆摆手和手下说他不在意我的冒犯,桑瑕公主冷笑一声,说:“魏弃之原来是喜欢这样的啊,真够无趣。” 我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莫不是,桑瑕公主不愿意嫁魏弃之,是少女娇矜,假装的?毕竟魏弃之长得是很好看啊,威风啊,招小姑娘喜欢啊。桑瑕公主假装羞恼,过来一看,发现魏弃之原来还和我不清不楚,就成了真的羞恼,所以叫我过来欺负欺负我发泄怒火…… 她接下来的话好像印证了我的猜测:“我却是被这么个人比下去了,真是不甘心啊。” 我顿时放松下来。说实话,跟桃林公主啊皇帝啊,虽然他们对我更友好,可是要干的事都太凶险。而桑瑕公主呢,虽然不太友好,小女孩的小脾气嘛,小打小闹啦…… “喂,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宫。” 我不明不白,抬头看她,只见她微微扬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笑,带着少女的娇柔,又有一种锋利的傲气,那张本来就堪称完美的面孔这下更显得有种独一无二的迷人的魅力了……我听见她说:“将军觉得本宫美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问题。我觉得她的眼神和微笑无不表明了,她知道自己有多美,并且知道我也知道她有多美。我咽口水,因为对她的言行非常困惑,隐约不安,可是又想,一句话哄姑娘开心的事,干嘛要保持沉默呢…… “美。”我说。 “那将军说说,为什么魏弃之对本宫视若寻常,却格外怜爱你呢?” 我想说:您干嘛要来问我?我不想再参与任何关于我为何是那个针对魏弃之的美人计里的“美人”的话题了!你姐姐你弟弟都放过我了,你也放过我好不好?去找刘十九聊这事吧!你俩肯定能就这个话题交流很多让彼此都满意的观点! 但是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能说。我只能憋着,咬着牙,瞪着她……那张漂亮到让人没法对她生起气的脸…… 算了算了,十五岁的小姑娘,也就比刘十九大一两岁的半大孩子……呔!刘十九那个死孩子都没她说话这么膈应人! “本宫还比不过将军您吗?”她还追着问。 我苦着脸。我说:“魏弃之有病,他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肯定会对您一见倾心的。” 桑瑕公主听了我的话,咯咯咯笑起来。虽然她不讨人喜欢,可是真的好漂亮啊,一举一动都这么赏心悦目。我决定很大度地忘了她这些得罪我的话。 “我明白了,”桑瑕公主说,“我若是魏弃之,也不会弃您的。把您养在身边,生活一定快乐不少吧?” ……她怎么说的跟我是个宠物似的?我想起魏弃之曾说,我是他养的第一条狗,心里顿时更加不舒服了。 我勉强应和两声,只听公主又对我说:“魏弃之看不起我,我也讨厌他。本宫不想嫁他,想嫁你。将军愿意尚主否?” ……啊? “殿下别开这种玩笑了……” “本宫是大昭公主,先帝与文后嫡女。本宫说话,岂能有假?” “那臣就请殿下不要意气用事,和四殿下、陛下商量商量您的想法吧。” 桑瑕公主定定地看着我。 “当初将军也从过仲瑜哥哥吧,”她说,“本宫与他一母同胞,既然能从他,为何不能从我?” 她说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什么时候从过戾太子啊? 桑瑕公主打量着我的表情,轻笑一声:“果然,魏弃之当年是御前欺君了吧——他和父皇说你被仲瑜哥哥操了,还对阵时向他炫耀怎么把你操得死去活来,他义愤填膺才对仲瑜哥哥痛下杀手。将军,其实,没这回事吧?” * 他说,幸好他没有害死我。 那年,我在戾太子的地牢里,仿佛被所有人忘了似的,等了很久很久,饿得想自己吃自己,渴得去舔天窗漏进来的雨丝。我终于等到了魏弃之,我获救了。 我看见魏弃之站在门口,我高兴地叫他,子稷。我的嗓子哑了,也没有力气,声音很虚弱。但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紧紧握在手里的雪亮的剑,冷冷地晃着我的眼睛。 我又叫了几声,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那几天经常出现这种梦,以为自己醒着,魏弃之救我来了,我出去了,最后发现现实是:我还被困在这里,缓慢地衰弱,死去。我于是伤心地以为,我又做了这种梦。 本来,我该保存体力,既然知道是幻影,就别再多说话耗力气。可那时候已经绝望了,崩溃了。如果不是太渴,没有什么眼泪,肯定是哭了。 我说,子稷,你什么时候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但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他突然像是被打了一拳,浑身一震,冲过来,用他削铁如泥的宝剑劈断困住我的铁链。我被他扛到营地,一路上他始终都没对我说一句话。医生过来,我看见他不停地摸着他的额头,命令我们随军的医生一定要好好救治我,因为我是立了大功,是他最要紧的下属,他要见到我活下来受封赏。 他态度很怪,很不自在。我后来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他又变得格外正常,把很多好听的话倒给我。他告诉我段仲瑜骗他说我已经被活活饿死了,他是打着给我收尸的准备过去的,没想到我还活着,他太惊喜了。 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指头上还是溃烂的伤,所以他很轻很轻地用拇指摩挲我的手背,不会让我觉得疼,而且让我知道,他很在乎我。 他说,幸好他没有害死我。 * 我的表情一定非常滑稽。桑瑕公主大笑起来,就像看到伶人有趣的表演,笑得前仰后合。她笑够了,对我说:“将军莫怪,我是真的想嫁您——魏弃之当初那副悲愤的表情,本宫很想再欣赏一遍。让我来再一次叫他失去您吧,将军意下如何?” 她在编故事,蒙我。我对自己说。 她为什么要编这种故事?我问自己。 哪个部分是真的?魏弃之在御前……戾太子在阵前……魏弃之在我面前说他是太惊喜了…… 我还没想通,就听见身后一声大骂:“小婊子你犯什么疯病呢?!” 是桃林公主,她大踏步走过来,旁边那位和她形影不离的女下属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好像也觉得她这话骂得太失公主的体统了。桑瑕公主的奴婢们跪下来,但公主还懒洋洋地坐着,对她姐说: “你这老婆娘来得还真快。” 然后……我就被桃林公主的女属下扶起来,请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听见两位公主对骂的声音,那叫一个血雨腥风,脏字横飞……出了宫殿大门,这个桃林公主最倚重的女下属,姓郑的一位女官告诉我:“大将军在您的住处等您多时了……将军快回去和大将军叙叙旧吧。” * “叁十一……叁十二……” 我踏过门槛。魏弃之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微笑。好像是特意向我展示一样,手里的东西继续抽下去。 肯定是比之前更用力,令刘十九倒吸一口气,顿了一顿,才继续报道:“叁十叁……” 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笔。 来的路上我想着我要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忘了。我盯着那支再度抬起的笔管,盯着跪地的刘十九高高举起的手心。我说:“住手。” 他仍旧微笑着。他把笑变成了一种让人害怕的表情。 啪。 “叁十四……” 自然,我也不过是害怕他的那群人中的一员。但我太愤怒了,我愤怒到感觉不到我的害怕。 我大步走过去。在他打第叁十五下时,我伸手抓住那支笔,一用力,它在我手里断成两截。 “这是檀木,”他说,“御赐的。” “这是我的奴婢,”我说,“你不能罚。” “哦,是吗?”他说,“我刚才听她讲,她和你说,她不是你的奴婢,不听你的命令,而你竟也没为这话罚她。” 我没想到她居然对魏弃之忠心到这种地步,这些话也要如实告诉他。我惊骇地看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低地垂下去的脑袋,红肿的手掌。 “阿信心软,不懂御下,我来帮你——”他转对刘十九说,“剩下十五下,你明日要记得自己向刘将军领。” “奴婢知道。” 我怒道:“知道个屁!你对他这样逢迎,谄媚他,什么都不瞒,有什么好果子给你吃吗?” 她一动不动,甚至都不抬头看我一眼。 魏弃之发出一声轻嘲,对刘十九说:“下去吧。” 她便站起来,转身走了。 魏弃之说:“他们知道,我不容忍一点异心。阿信,养你一个白眼狼,我就够了。” 我说:“我这样的白眼狼,却真的为你冒死过!” “是啊,阿信,我们的交情不一般,”他阴冷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待你格外好,不然你也不敢放跑葛媛,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小小的背叛。后来你又觉得我会不计前嫌地接纳你。你因为受不了流浪的苦,竟然直接回来找我。你又逃了。好,你逃了。我真的打算放过你,结果——你投了灵泉宫。你回报给我一个不容原谅的背叛,结果现在你却恼我,恨我,因为你居然觉得——我应该放过你?” 他慢慢站起来,离我离得很近,注视我的眼睛。 “阿信,你希望我对你念旧情,可要是说我对你有意,你却又厌恶。可是你凭什么投灵泉宫?段氏姐弟护你,还不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我对你有意。你受了这份情的好处,你又不认账。白眼狼,你就是一个白眼狼。” 我张口结舌,无法否认他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皇帝看出他对我有意,觉得有机可乘,我现在已经是一堆腐土了。 我确实受着这份情的好处。 “阿信,我对你不好吗?你看不惯我做的事,我就不叫你参与进来;我给你军功,给你封号,给你地位,让别人不敢小瞧你,轻侮你。我一直在保护你,一直在宠爱你。就连现在你还在这里喘气,也不过是因为我始终没法对你痛下杀手。你扪心自问——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我从前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疑问。 可是现在,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来……锁链,囚禁……他把他的鸟塞到我嘴里……踩着我的头……呛水,窒息…… 我觉得一阵恶心。我无法继续再回答说,好。 “是你自己让我反感你的。”我说,“是你坏事做绝,叫我实在看不下去,是你——你白眼狼,你狼心狗肺,你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的卑鄙而惩罚我,你折磨我羞辱我之后,居然觉得我还应该感念你不想杀我,你一直对我很好,你居然指望我丝毫不恨你,忍气吞声地接着回来当你忠心耿耿的下属?你——你把我当你的狗,你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说的——你——” 我眼眶一热,竟当着他的面落下泪来。 “你说,我是你的朋友,你说你以前一直希望着,能有我这样的一个朋友。” 邓公子写,陈皇后向武帝陈情后,武帝面露惭愧。 而魏弃之,没有任何惭愧,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后退一步。我和这狗东西动个什么真感情!我感到怒火直往头上烧。 “呸!我终于看明白了,你想要个屁的朋友——你想要个演戏的借口是真的!你拿我的身世编故事,调教你的玄衣营;你拿我们的交情编故事,让先帝原谅你杀了他儿子——” “我可没有编故事——”他厉声打断我,“是你有一次告诉我,你以后发达了,就专门建一个地方,专门收留孤儿,教他们武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替他们的父母教他们怎么在世上自力更生——你自己忘了!你从来都是这样,散漫随性,什么都不在乎——我替你记得,但你都不在乎——”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 “段仲瑜在与我交锋时向我炫耀,说他把你睡了,不止自己睡了你,还叫他半个营的人轮了你,因为他猜到了你是我的意中人——因为我在与他关系尚还不错时写信提到过你——你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对在场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这些腌臜话污你耳朵。你以为先帝什么样的人,编出来的故事能哄到他?不,我对他实话实说了。那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和他的儿子们一样自以为是,非得留小女儿陪他一起听,呵,那我就直接告诉他了,他儿子好不要脸,竟然拿着我和他当初的情分这样揣度我,拿捏我,激怒我,想要我自乱阵脚,结果却是激得我不顾一切杀死了他——你知道我,阿信,我不会放过得罪我的人。呵,陛下总算知道这事不适合叫他的掌上明珠听,所以屏退了她——段瑶是不是没和你炫耀这段?因为她不知道嘛——我把所有实话都向先帝说了——我找到了你,发现原来段仲瑜诓了我,我好后悔啊——我确实好后悔啊,既然他没那样做,就不值得我冒险杀他——我让他父亲觉得我是后悔错杀旧友。 “怎样,刘良,我拿你当朋友吗?” “你……”我轻轻开口,“你找到我的时候,握着剑,看着我。你那时候不是太惊喜了。“ 那时候他握着剑……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那里人去楼空,没有守卫……可他握紧了剑……冷冷地看着我。 “你想杀了我。” 我用力推开他。 “你多疑,你冷血,你心思阴暗!我被俘虏,本来就不该活。我不管戾太子说了什么——总之,他告诉了你,我没死,而且还告诉了你,我在哪。我死了你才会更放心,相信我始终对你是忠诚的。可是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你就会疑心我背叛了你。你不容忍叛徒——你想杀了我! “我自请去断后——我主动去送死,为了全营——为你——你知道我活着,第一时间是考虑着要杀我——你这个狗杂种——”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攻过来,被他直接扑在地上。 “阿信,不懂我。”他的手掐着我的脖子。他的声音很阴森。他在发笑。他继续说:“是啊,我考虑着杀你。我总是考虑着这个问题,就像现在。” 我动用着全身的力气反抗他,但他压得太死。他的手像铁一样叩死了我的喉咙。 他俯下身。他的吐息喷在我的面颊上。他对我轻轻说:“我是狗杂种。你对我讲情讲义,可我只喜欢你像我忠心耿耿的狗似的为我赴汤蹈火去送死的模样,一旦知道我这样喜欢的狗,还可能在别人身下讨欢,我就忘了它为我付出过多少,只想着要杀死它。“ 他的嘴唇在碰我的脸……他在亲,在舔…… “阿信,你要是想活下去,就别对别人摇尾巴摇得太起劲了。你若是敢为着别人来与我作对,当我的绊脚石,向我展示你对别人多么忠心,我一定要——亲自——活烹了我的狗——” 他终于松开手,站起来。我大口喘气,咳嗽。 他走了后,刘十九立刻跑进来看我情况。她肿着手,我青着脖子,我俩相顾无言了一阵。 “看到没,这就是对孙子抱了些真感情,做了些仗义事的后果。”我说,“他不仅不会感动,还要在心里贬损你,拿你当狗呢。你若不愿意给他当个真狗,他还要恼你!” “我若不当狗,就是死。您若这样杠下去,也会死。”她说。 “我在胡地,遇到过一个人,她和我说,很多人之所以活得憋屈,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活了,要是不那么想活呢,你反而能快活了!” 我坐起来。 “我决定了: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转头看向刘十九。 “你是魏弃之的细作,我不能继续容你在这。如果我明天再看见你,我就杀了你。我是说真的。” * 番外·礼物 戍边的军营里过的除夕,实在连中京市井人家都比不过。肉,新杀新炖那是没有的,就是平时发的腊肉条今天再多发一倍,菜和饭也是原来那些,就是多了点酒,也是掺了好多水的劣酒,喝一大碗才勉强咂摸出一些酒味。就是这样,这些人也显得非常高兴,划拳的划拳,比武的比武,单从这样的吵闹声来看,还以为是吃着什么山珍海味,喝着琼浆玉露,才这样快活地欢闹着。 他走过去。他一走过去,那些吵闹声立刻小了。分明他已经说过,今天除夕,他们怎么闹——只要不闹出人命的事——他都不会管,可一见他来,还是立刻拘谨恭敬起来。其实,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才足见他平时御人有方,有这种积威。他觉得不好的只是——那个人一下子也停下了笑闹,转回头来,立刻敛起脸上快活的神色,站起来向他行礼道:“将军……也来了啊……将军坐……” “坐就不坐了,”他说,“知道我在这儿,叫你们不自在。阿信,走,我有东西给你。” “啊……哦……”那人答应着,却恋恋不舍地看看桌子上的骰子。真是叫他心里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 * “这什么?”那人说,“丝绸?啥玩意啊要用这么好的丝绸包……” 把丝绸拆开,又是一个木盒。 “这木头看着也挺贵的吧?到底啥东西啊……” 把木盒打开,是一把短剑,柄和鞘都雕了许多花纹。把它从鞘里抽出来,握着它的人不禁发出一声赞叹——好雪亮,好耀眼,昏暗的烛火下,好像只有这把短剑是亮的,它的光充斥了整个帐子。 他享受着那人又惊又喜的目光,听见他不可思议地问他:“送我?” “本来是想买一把正经的长剑给你,”他说,“买不起,只好买一把短剑了。” “那也很贵吧!”那人说,看起来很喜欢他的这份礼物,把它看了又看,可最终却放下了,对他说:“你送我这个,我怎么还啊,还不起啊……要不,还是你自己用吧。你封了将军,也没换个好点的短剑配你那把剑……” “这些事就不用你来替我考虑了。我送你礼物,自然不是想要你还我什么……“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教我的哈——你不是说,送礼物,礼尚往来,来而不往不合礼,往而不来也不合礼吗?” “……驳我的时候倒能想起我教过你什么了!”他瞪他。接着说:“阿信,你我之间的情谊,你知道……这把短剑,还远不够我还你这些年与我的人情。” 听了这话,那人不露一丝感动也罢,反而郁郁起来。 “原来你是贿赂到我头上来了。”那人对他说。 他这回不是佯怒了,真的沉下脸去,瞪着那人——那人瑟缩一下,不看他,嘴却不服软。 “今年你封了将军,结果咱们营这个年还过得这么寒碜。你说这里要用钱那里要用钱,比过年重要。也罢。结果却买这么个玩意送给我……” “不要就算了,话还这么多?”他把那短剑拿回来,随手往身后一扔,砸中了他的挂起的戎衣,乒铃乓啷好大响声。他怀着怒火说道:“这是我两年前就开始攒的私钱。难道我魏弃之因为当了主将,就连攒出自己的一点钱给朋友买礼物的资格都没有,全部家当都得投到我的营里去吗?罢了,当我没给你看过这东西!” “……子稷,我不是不感动。但我心里不安……” “心里不安?”他冷笑道,“是看我不爽吧。你若真是不安,趁早滚蛋,去投别人,或者回你老家去。我倒要看看,除了我之外,天底下是不是就全是好人了,全能让你心里安定了!” 那人沉默片刻,说:“那些人很坏,我知道。你和他们打交道,心里很苦,我也知道。可我不乐意看你越来越和他们变得一样了。你曾经告诉我,君子行事符合天道,就是得罪了所有利欲熏心的小人,也能保全自己,而小人行事悖逆天道,哪怕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也要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我不想看你下场很坏。” “什么样的行事算符合天道?天道什么样是你刘良定的吗?” “不是我定的……可我……” “我每次做什么,都不会瞒你。理由是什么,也都会说给你听。每次,你也都认同了。昭国就是这样,朝廷就是这样,天下就是这样。如果要让中京的杂种们承认我们的功勋,我们就必须得花很多钱去打点他们,去结党,去找人庇护,去给人办事给人好处——你觉得这叫你看不惯,心里不安,那难道叫我们和将士们一直吃最多的苦受最多的罪到论功行赏时功劳全被那些偷奸耍滑的人抢走,你就看惯心安了?” 那人不说话了。 那人向来说不过他,他知道。他同样知道的是……就算那人说不过他,沉默以对,那颗心里该怎么讨厌起他,还会继续讨厌下去。 这时,突然间,有人掀开门帘。 “表哥——哟,义信兄也在啊——” 他看着这位关系并不亲近的“表弟”大大咧咧进来,觉得很烦。不过面上,他微笑着:“啸云——拿着什么呢?” 酒坛落到案几上。 “我大哥给送了坛子‘年货’过来——通道观的流霞仙酿。我一个人喝哪有意思,想着和表哥一起——正好义信兄也在,一起一起吧!” 他心里本不痛快,看见那人听到有好酒喝,眼睛亮了,心里的不痛快又成了无奈。他去拿了几个碗过来,回来时韩啸云已经开了酒坛,香气四溢;倒出来,酒液澄澈,虽说远算不上天边流霞那样美丽,比起浊酒,也是非常好看了。 “从军一年多,得表哥和义信兄照顾颇多,岫在这里先敬二位。” 他知道,韩岫讨好他是真心的,连带提上另一位是看他在场,顺势一说。但那人完全不懂这些弯弯道道,韩岫这么说,他就当真。 “啸云兄,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客气!” 倒也冲散了他们之前凝滞的气氛。他不喜欢喝酒,喝了一点就放下了,一粒一粒捻起案几上碟子里的盐炒豆子吃。韩岫本来就话多,一喝酒,话就更多。那人还陪着他说那么多话。说得还那么开怀。他们越笑,他心里越烦,虽然心里烦,脸上还得装着跟着开心,跟着笑,那就心里更烦。 * “弟弟、弟弟太不能喝了!扫了表哥的兴!表哥!别、别怪啊!酒,希望……希望您喜欢……” 你早点滚蛋我心里更喜欢你点。他心说。他笑得真心实意地宽容,叫人把他们韩长官带回去休息。 “那我也……”那人说。 他一按他的肩膀。 “陪我接着喝。”他说。他坐下来,刚才遮掩起的不快倾泻出来:“我的礼物,你不要。韩岫的酒,你喝得倒起劲。你知道把这坛酒千里迢迢送到这,要花多少钱吗?”他越说,心里越气,又有很多话从心底里冒出来。你看不起我。他看着他心想。你看得起韩岫,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是魏家的家奴,不配拿龙渊的短剑送给你;韩岫却是韩家的公子,配拿通道观的流霞酒请你喝。 但这些话都不能说。他知道,不能对他说,不能对任何人说。 “子稷,你说我看不惯你,”那人说,“你也未必就看得惯我了。这么点事,你都能扯出这么多责怪我的话……” “是谁先开始扯到我的钱不用来犒赏将士却去买贿赂人的礼物的?” “你……唉!是我!我错了!我错了!”那人站起来,“这礼物,我收!我收了便是——这事就过去吧——” “好啊,这么勉强,倒是我求你逼你了。” “我是感恩戴德啊,感激不尽啊——魏将军,你一个大男人,别成天这么小肚鸡肠的——是我求着您,我之前太不识抬举了,这礼物,就让我收了吧!” 那人弯腰把地上的短剑捡起来,拔出来,挥舞几下,感叹:“这就是龙渊的锻造技艺吗?真漂亮……我记得前几年,有个刺史来巡查,你和我说他那把剑就是龙渊的剑,我还说……”说着,突然顿住了。接着问:“你就记着了?你……你这样都叫我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你怎么什么都往心里记……” 他听到这话,气得喝了一大口酒来冲一冲心中的郁结。他说:“我也不是谁的话都记在心里的!” 那人走回来。 “你的礼物,我当然是喜欢,是真的喜欢……子稷,我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你哪里是害怕,你是不信任我,不信任我的为人,不信任我的心志。难道你觉得,我会是那种轻易忘记自己初衷的人吗?” “嗯……你不是……是啊,你不是……哈哈,是我太不相信你了……”那人重新坐在他面前,举起酒碗,“向咱们英明神武的魏将军赔不是了。” * “韩岫的酒啊——后劲怎么这么大——”那人说,“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就、就在我这儿宿一晚吧!” “这、哪行啊!” “笑话!以前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那人嘟嘟囔囔了什么话,他没听清,正要细问,就听那人打起呼噜来。睡着了。 他失笑,把人扛到榻上,脱了靴子。他也喝了不少,看着那人被酒烧得通红的面颊,感到非常亢奋。他想起这是他梦见过的场景,他们都喝醉了,然后…… 他俯下身去,轻轻亲了一下那人的面颊。 梦里,一个吻就能撩拨起无穷的欲望,足够成为一场欢爱的契机。现实却不是,再醉也不是。他去重复那梦中的情形,只是确认了这现实如此寡淡,提不起他足够多的冲动。 他慢慢躺下来。 刘良是一个好武将。他对自己说。暂时还不可取代,要妥善地,要好好地……要笼络住……贿赂,他想起这个词,深深地皱起眉头来。这时候突然感到胸口一沉。这个人真是……睡没有睡相,见东西就扒…… 他把手放在压在他胸口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着,一种奇妙的快意从身体里涌起,和醉意融合起来,让他觉得自己非常轻松,非常自在。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睡着。 他又做了那种梦。他在那人的体内横冲直撞,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射不出来。虽然射不出来,却也不愿意拔出来,远离这具身体。他抱紧身下的人,而那人也抱紧了他。 在梦里,自制不存在,压抑不存在,倾吐十分轻易,任何欲望都和他们的身体一样赤裸。 他自然而然开始说道:我一直在骗你,假装自己是一个自己永远成为不了的人。 那人问:那你实际是什么样? 他回答:很坏,而且知道自己有多坏,而且没有意愿改变自己,而且没有意愿做君子,做好人。 那人问:……为什么要假装? 他回答:不希望你走。 那人问:为什么? 他回答:因为你有用,因为你知道我知道得太多,因为放你走是给自己留隐患。 那人说:……我不会走。 他立刻就说:我不信,你肯定会走! 接着又说:没关系……你走,我毁掉你就是了。 于是他怀着无比大的快乐听见那人又说一遍:子稷,我不会走。 * “……大将军暴毙了?” 我其实是很佩服魏弃之的,我知道他很行,比我行,哪都行。虽然我经常嫌他阴险,但是不得不说,他的阴险我学不来,而他呢,只要他想假装一下正直坦荡,他也是可以假装出来的。 夏天最热的时候,皇帝把我放出去了,叫我去和他们那帮子“誓死效忠”们熟悉熟悉……唉! 魏弃之的手下呢,我觉得他们都趋炎附势,见利忘义,是小人,叫我假装出一副面孔讨好他们我不乐意。但效忠段氏的这帮子呢……是不趋利趋势了,一副情愿舍生取义的劲头,我不能不说他们是君子。但看到人把自己的命放在这样轻的位置,我还是一样很不舒服,没法假装出一副我和他们是同道的面孔。 有一次,去一个人家里吃饭,他在自己家里说话很慷慨激昂,可能也沾染了段家那几个不拿人当外人的习气,说话很敢,竟然说……要是有一天段昭真的完了他们这些人会陪陛下殿下一起殉国。 我啊……我也是……我之前又不是没经历过这实话实说就把人得罪了的事,结果当时我这嘴还是欠,又实话实说了……我说……真那种时候,陛下和殿下未必非死不可吧,你这样说,他们却真的不得不死了。干嘛不想想怎么帮他们,帮自己活下来呢…… 我说完,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小神童殷殷的嘱咐,我要辜负了。我就是扶不上墙,我就是和魏弃之比差的远。魏弃之不该说的话真的一句也不会说出口,我不行! 这人再也没请我去家里吃饭,而且不久后,小神童问我私底下和他说了什么不恭敬的话,惹得他写了一篇铿锵的谏书来劝皇帝和长公主趁早杀我,说我就算不是魏弃之派来的细作,也是逆贼的命格,不杀必成大患。 我回信说,没比在您那说的话更不恭敬……于是,小神童就把我丢出京练兵去了。 我倒也松了口气。虽然武人未必没有文人的花花肠子,但我可以命令他们别来烦我啊!多余的话,别跟我多少,多余的事,也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好几个月来,我总算是又过上真正舒心的日子了。 夏天过去,天气渐凉。桑瑕公主和魏弃之的掰扯终于有点眉目了——他们把这种意图公布了,毫无疑问,引起轩然大波。最反对的居然是魏弃之他自己那边的人——魏弃之要是松口要娶妻了,娶他们的姐妹女儿岂不是更妙,干嘛要去娶一个被他们死死拿捏住的皇室家族的没什么天下皆闻的大名声的公主…… 当然,这种内幕还是皇帝那边告诉我的。实际上,真正传过来的市井流言里,吵得最凶的是司天台——一派说,大将军克妻,这婚事不吉利;另一派说,合了两位的八字,公主命硬,正是大将军良配。 他们传啊,说,司天台争执不休,请皇帝和长公主定夺,长公主问魏弃之怎么看,魏弃之说全凭陛下和殿下定夺,皇帝说那还是司天台的大人们在这个问题上更专业,于是球踢了一轮又踢回司天台,不知道接下来他们怎么推…… * “这是要干什么?”我问。 梁常侍好像以为我很傻,不懂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把这玩意扬一扬。 “宣圣命。“ “老子当然知道这他娘的是要宣圣命——” 我的副官走过来,很大声地咳嗽起来,打断我的话,对我说:“将军,您应该先跪下来听诏……” 梁常侍认同地点点头,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按礼我该先跪下来接旨,可这他娘的……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需要这么隆重地派梁常侍过来宣诏命的事啊?桃林公主和皇帝怎么回事,都不带提前和我打商量的……这什么事啊叫我心里怪慌慌的。该不会是桑瑕公主又想出什么出人意料的理由劝动了她姐和她弟叫她不要和魏弃之议婚改和我议了吧…… 我跪下来,在场除了梁常侍和他旁边捧盒子的人也都跪下。 “诏曰:骁骑将军刘良——” 后边,基本听不懂。 我是今年才知道原来那些不讲人话的诏书小神童真是他亲笔写的,不是别人代写。我觉得这就是他炫耀,他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么厉害的诏书,全是四个四个字,还经常能押上韵……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写写正经赋文显示你无处安放的文采呢,他表示,当皇帝啊,就不能对这些文艺的事太沉迷了,写诏书时保持一下水准就够了! 他这个水准……就是要用很多生僻词的水准……我经常奇了怪了,我读的兵书可也有古人写的,真古人写的可没那么古奥,他们这些假古人却写得极为古奥,简直是用我们大家都会的语言又发明出来一门新的异族话了! 不过小神童的另一个水准就是该让人听明白的话他也会写得很明白……在好些叫人听不懂的话说到最后,总算是正题了,他封我…… 做骠骑将军? 加领一队兵马?? 出征抵抗来犯的西羌??? 我愣愣地接过这块绢布。我和梁常侍说:“西羌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今晨急报,满朝皆惊。” 梁常侍旁边的太监把木盒递给我。是兵符。 “怎么是我……大将军暴毙了?” “大将军当即立断,自请出征西北。” ……那不就是叫我去和他一起,伺机抢功……操!我就知道那姐弟俩会出险招叫我去应!我现在才有多少人,哪抢得过他! 梁常侍说:“事急从权,望将军海涵。” * “阿信,想上战场吗?” 抢战功这事我可熟悉了。以前,我和魏弃之还是边境上的小人物时,时不时就碰见或者听见这种事:上头派过来一个人,说是他特别有才干,受某位大人赏识,派过来历练历练。这种人,也不能说他一点忙都没帮上,烦的是最后论起功劳,我们大家伙一起拼死拼活的成绩,莫名其妙就全成他一个人力挽狂澜的功劳了。 我们私下里,骂哦,骂得可损了……谁想到世事这么叫人难堪……我当初骂的损话,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们段氏姐弟还又送过来一封信叮嘱我,叫我以自保为最重,务必活下来,到那啥也不做都行,只要我活着回到中京就是给他们争取到了很多机会…… 我觉得我受到了我从军以来最大的侮辱。 * 我抽剑挥开那根飞矢,回头看过去——原来是我原先的“同僚”们,其中一个人施施然放下弓,毫不怕被我看到是他放的冷箭。我身旁我那几个部将一副惊骇不已的表情,大约没想到大将军的党羽们猖狂到这个份上——直接挽弓射我。 “老梁,背后放什么冷箭啊,”我喊道,“你想杀我,有种过来和我单挑啊?” 梁将军说话前,韩将军却抢白对我道:“刘良,何必这样误会大家好意呢——大伙这是特意来欢迎你的!说什么杀不杀的?” 梁将军也笑起来,对我道:“老刘,你又不是个能叫人一箭射死的人,许久不见,考考你的身手有没有落下——” “爷用得着你这个老狗贼考吗?哪次你和爷打不是叫爷把你摔个一嘴泥哦——” “你——” 他旁边的人拉住了他。我看见韩啸云和他嘀咕了什么,他冷哼了一声,没过来。 可惜。 韩啸云看向我,露出了他们世家公子那种假模假式的友好微笑,冲我说道:“刘将军,还看什么呢?我们是想再多欢迎欢迎你,可耽误大将军的时间就担不起了——你快去吧。“ 我向他们翻了个白眼。 * 到主帐前,又被拦下了,只许我一个人进。可能是刚刚经历了那么一遭,我身边跟着的人大惊失色,觉得这命令的深意是要把我直接砍死在主帐里。我叹了口气,按住那个正要申辩的副将的肩膀,摇摇头。 “大将军治军很严酷,抗命必罚,”我说,“你们等我便是。” * 我说不清楚我现在什么感觉。 我想畅快地做事。他说我是他的狗,那我就要表明我不是他的狗;他说我不许向别人尽忠尽心,那我就立刻摆出一副要向皇帝尽忠尽心的模样;他说我不这样那样他就活烹我,那我就要这样那样干。 然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一开始,我很得意,觉得是这孙子怂了。接着,开始觉得无聊。他却不是无聊的,他做出的这样那样的事一直传进我的耳朵里。于是就感到一种屈辱,他晾着我。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他可以威胁我,吓唬我,晾着我,但我没法这样回对他。因为我不行,我不够厉害,我无足轻重。这么多年的坚持后,我不再继续坚持了,我加入了他的敌人的阵营,我要反对他——而这对他来说毫无威胁,因为我在战场之外就是很没用。我现在被派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让我做回我擅长的事,只是为了让我来当个拖累。 你想畅快,可现实往往都不是爽快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吗?你算个屁啊! 我要是有那么大能力,我早就…… “阿信,来了啊。”他说。他在看舆图。 “大将军。”我向他抱拳,接着一板一眼地报告他我领过来多少兵马。还没说几个字,他就打断我说:“阿信,封了骠骑将军,就这么狂起来了,见了我都不跪的吗?” “……我现在与你勋位相当,为何要跪?” “我是你的主帅。下级见上级,态度竟这样傲慢,”他抬起头,冲我笑一笑,“按我定的军法,该打多少?” 我瞪着他,他对我笑。 “阿信,一方面呢,我很乐意你就这样梗着脖子不跪我,这样我可以罚你更多;不过另一方面呢,叫你这场仗都因为养伤直接在床上躺过去,我其实也是有点可惜的。” “我接到的圣命是带兵马过来配合你。你不是我的上级。”我说。 “阿信,想上战场吗?”他说,“两个选择——你不听我的话,我把你打到不能下床;或者你听我的话,我布阵时给你一个位置。你自己选吧。” ……什么,只要我现在跪他,他就愿意……得了吧,他的话哪能信……可是如果不跪,那他就会掐死了我上阵的所有可能…… 不!他骗我呢,不能跪—— “阿信,你知道我的,我带兵,从来不要人配合我,只要人听我命令。告诉我:你会不会听我命令?——我现在叫你跪下!“ 我从前一直都会立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应该—— “来人!”他厉声说。 我跪下来了,盯着地面。 我听见卫兵进来询问他有何吩咐,他笑了一声,什么也没吩咐,叫他们出去。 我看到他的靴子迈进我的视野。 “阿信,既然这么不喜欢跪,怎么还跑去投灵泉宫?跪皇帝,跪公主,叫你特别舒服?” “我是被抓到那去的,”我说,“你干的好事,说我给你去做什么秘密任务,惹得他们蹲在我爹娘坟头埋伏我。” 魏弃之笑起来。 “叫你跑。”他说,语气甚至可以说非常愉快。 我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不对,猛地抬起头来——他已经解开了外衣,撩起衣袍,掏出他的鸟对着我。 “你——” “嘘,阿信,安静点。别动。我说:别动。” “你敢塞进来,我就敢咬!” “这次没打算插你,但你要是再乱动,我就先把你打到意识不清,再把你上面下面都插一遍。好,就这样,别说话,别动,看着我。” 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眼神看我,可还是像第一次对上这眼神时一样,非常惊异。怎么会有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另一个男人……怎么会是魏弃之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仍旧要这样看着我…… 他对着我的脸撸,可我甚至无法说,这里纯粹只有侮辱。这眼神太炽烈了。 不过他射出来时,我还是第一时间躲过去。这违背了他刚才的命令,他阴下脸来。我以为他要叱责我,没想到——他却是跪下来,箍住我的脖子托着我的后脑,吻我。我僵着,牙齿下意识紧咬着。他的舌头照旧舔我,吮我,撬开我的嘴唇,碰到我紧咬的牙关,舔了几下,又突然放开了我。 “段玖的孤臣不好当吧。”他说,“我听说,你说话不中听,开罪了他手底下最受他们那波人尊重的大才子——你是不是还傻乎乎地觉得自己愧对他们的期望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也不太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一边整理他的衣服,一边对我说:“你那样才叫他们放心,这次直接给你这样高的位置——你不会做人,你结不了党羽,所以你是皇帝的孤臣,唯一的同党是皇帝自己,皇帝支持你,你就能生,皇帝撤了支持,你就会被各路势力生吞活剥。” 我用手背擦他留下来的口水。 “你在我这里的时候,哪里会叫你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嘲道。 “那你可得好好问问自己,”我说,“你是怎么一步步把我逼到宁愿这样孤立无援,也要与你为敌。” 他一脚踢过来。我拿手臂去挡,护住了脸,然而直接被他踹飞出去。 “阿信,你最好期望段琅段玖舍弃你时,是把你直接杀了。不然,你就会落到我手里。我要让你一句一句回忆你对我说过什么,一句一句后悔——” “后悔对你说了真话?”我站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杂种,我对你掏心掏肺过,我可真后悔——” * 最后,我到西境和魏弃之汇合的第一天,还是先落了一身伤。 * “哈哈……将军真是风采依旧……” 下午,大概是人都到齐了吧,魏弃之派人过来告诉我,晚上开会讨论明天的作战。 这个过来通知我的人是我从前的部将,可尴尬了不是。我干出放跑俘虏的事,不仅是扔了自己在魏弃之这儿的前程,也算是害了他们。 其实,我和他们关系并不太好。他们埋怨我不会做人,不得大将军重用,我嫌他们和我不是一路人,还得担着为他们开拓前程的一个长官的责任。不过害了人家,总心中有愧。我走时我这位部将可是个正经的校尉,现在却在做这种传令的小事,看他那样一本正经地和我行礼,一脸完全不认识我的表情向我传达大将军的命令,我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亥时是吧,我知道了。”我说。 他又一板一眼地和我行礼,道声告退。我叫住他,说:“阿柯,我知道你们一定怨我。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对不住你们。如果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们找我,我一定不推辞。” 他顿住,接着向我旁边打量过去,哂笑一下,对我说:“将军说什么呢——我们哪里会怨您!您对大将军有异心,我们都看着呢,心里都知道您叛大将军是迟早的事。现在您总算去了您该去的地方,和您看得起的人共事,卑职姑且代表一下我们这些您的旧部们,给您道声祝贺了。” 接着,又怕我不明白似的,接着再嘲我说:“您一走了之,叫我们心里彻底安定,也没叫我们被您连累掉脑袋,已经够关照我们了。可不用再多了——我们受不起!” * 他走后,我现在的下属们一副绝望的表情,大约是觉得我人缘怎么会差,同僚排挤也就罢了,连旧日的属下都要这么冷言冷语地刺我,更别提主帅直接把我打了一顿。势同水火到这个地步……上阵了是很容易全军覆没的…… 我安慰他们说,大将军现在憋着的主意是找个由头把我打到上不了阵,不去掣他的肘——这么一来,他们活过这场战役的几率也是很大的啊! 他们看我的眼神却更绝望了。 * 傍晚的时候,我去点了一回兵,振奋一下士气。上层将领越是勾心斗角的时候,越不能叫这些烂事影响到下面的士卒。他们得心无旁骛,一心念着的敌人只能有一个,不是在后方或身旁,而是前面。只要打赢了前面那一个敌人,他们就能活,而且是光荣地活,回去接受皇帝的赏赐,接受大昭子民的感谢。 我想,我最喜欢战场的一点就在这里。战场很简单——不是生就是死,不是敌人就是战友。进攻到所有敌人都死去,或者自己死去。魏弃之以前有一次批评我冲锋过于勇猛。他一开始注意我是因为我冲锋过于勇猛,后来这在他眼里就成了缺点。他说我已经成为了他麾下一员大将,不是原来无足轻重的小卒,我要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别哪天孤身入阵和后方断了联系,捐弃在什么小地方上。我说我当然很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那些杂种王八高官们来我面前装模作样时,我可每一次和他们对着干啊,都是忍气吞声点头哈腰的;至于我在战场,那战场当然不一样,战场赢了才能活,输了没准回去还要被下狱砍头,还不如战死呢。我和他说:再说,那不是你来指挥吗,我相信你不会叫我孤身入阵的。 他沉吟片刻,就说:那是自然。后来……后来我与他关系僵了,他就再没批评过我了。有时候我其实会想:他到底希不希望我干脆战死呢? 可他终归没给我太险的任务。一次也没有。 * “叫我去讨论明天的作战?——可是,现在才什么时辰啊!不是亥时——” “原来如此啊——”魏弃之的副将对我说,“大将军还以为您是怨他打您,赌气不来呢,没想到是记错了时间。什么亥时啊,这会早就开了好一会,您快过去吧!” “什么记错!!”我的副将怒道,“你们大将军派人过来,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将军是亥时,陷害我们将军缺席——” “说什么呢?!”魏弃之的副将喝到,“你是哪个营的混账东西,大战在即,却在这里诋毁主帅,打击士气?——刘将军,您就这样干看着吗?不怕日后失职之责——” “责你老娘的责。”我没好气地说,“好久不见,忘了我什么人了是吧,随口胡诌啥罪啊就敢来吓唬我。” 魏弃之的副将和我认识久了,直接被我唬闭嘴了。我的新部将们却和我相处长不过几个月短就十数天的,反而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你们接着随便操练操练,然后自个回去歇着吧。”我对他们命令说,然后看向魏弃之的副官。 “开战在即,还出这种事,真晦气!——走走走!我因为怨他揍了我一顿就赌气不去了解敌情战术——他想什么呢?想我和他是一样的小心眼吗?” “将军……说话好歹悠着点……” “我跟你认识多久了——在你面前,还用得着悠着吗?悠着点你难道就会回去和你魏大人说我看起来诚惶诚恐绝对没有在心里骂他?” “哈哈……将军真是风采依旧……” * “亥时?”梁将军笑我说,“大军晌午就集结完毕了,怎么会那么晚开会?老刘啊老刘你赌气就赌气,拿这种谎话遮掩又不好看,又污大家伙清白,罪加一等。” 我一想,也是,这么简单我居然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仗还没开打,你们就这么阴我啊,真叫我寒心哦老梁。” “原来您刘将军也会寒心啊,我还以为您当初莫名其妙就做出那档子事是因为良心都给狗吃了——” “这可不是嘛那么多年在狗群里呆着,难免守不住自己的良心——” “杂种你骂谁是狗——” “哎,我可没骂你,是某人太有自知之明——老狗贼——” 梁将军正要再骂,魏弃之突然动手往舆图上摆了个旗子,他就不敢出声了。还真是够会察言观色。 韩将军这时候却站出来,跪请魏弃之道:“大将军,刘良目无军纪,战前无故抗命缺席议事,行为无礼态度傲慢,信口诬人扰乱军心。末将在此请求大将军重惩刘良,以严军法。” 他一带头,剩下几个人也跟着他跪下,请魏弃之狠狠地罚我。我看着他们,觉得真是无聊透了。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和他们共事,连欺负你都得绕这么个圈子,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欺负。 我等着魏弃之发话把我拖下去,没想到——他哦了一声,没搭理这茬,而是问:“啸云,我刚才问的问题,想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 我看到梁将军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就和以前每一次魏弃之袒护我时一样。 ……难道不是魏弃之授意他们整我吗? 我听见韩啸云回道:“末将愚钝……” “你不愚钝,你是顾忌阿信来了,不想说。” “……是,窦。”韩啸云说。 “理由。” “姬韶在西羌有行踪。岫猜,窦九欲行围魏救赵之策,却没想到,我们并没有因此撤走在辰地的军队。” “他一定想到了。我方两头顾及,削弱军力。姬韶凭此说动西羌,叫他们觉得有机可乘。啸云,我们这次有多大胜算?” “我军此次虽兵力较西羌略弱,可论装备、纪律、训练,十倍优于寇虏。我军必胜。“ 魏弃之笑了一声。虽然我已经自觉不是他下属,听他这么笑还是心里一紧。 我听见他继续问:“如果此战失利,会怎样?” ……哪有战前问要是我们打输了会怎样……晦气不说,没必要问啊。秋天叫胡人打进来,还能怎样,大家一起欢度秋收? “抢我谷麦,毁我田地,流离庶民,损我国力。” “如果此战虽未败,却迁延日久,又会怎样?” “靡费钱粮,虚我国库。” “我听说,你们中有人对我的决定不满意,认为只这点人马对付西羌,过于自负大胆——我看,你们可是比我胆子大多了。明明知道此战冒险,还敢在战前先起内讧。” “末将不敢!”韩啸云说。 “大将军,若说起内讧,也是刘良先说咱们故意陷害他!若他不生这些事端,大家早上下一心抗敌了!”梁罴跳出来帮腔。 魏弃之看过去——吓得梁将军一抖。我看着梁将军,心里纳罕——我有这么惹他恨吗?宁愿逆着魏弃之的意思来也要让我被治罪? “老熊——非得耽误我时间。”他笑着说,“张鸣,你是叫谁去传令的?” 他的副将报告道:“回大将军:董柯。” 韩将军突然又支棱起来了,一抬头,一副非常惊讶的表情:“董柯?董柯不是刘将军最开始的那位副将,颇受刘将军的恩惠和照顾吗?” ……原来在这儿还有个坑等着我呢啊。 梁将军也和韩啸云配合道:“好你个老刘!我原先只觉得你没良心,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歹毒,自己以前的下属,也要这么陷害——传错军令的罪名坐实可是要人家的命啊!大将军!请您明察,不要寒了将士的心!” “张鸣,去把董柯叫进来。”他说。 我皱起眉。 果然,董柯一进来,魏弃之就对他说:“董柯,你是刘将军旧部,却陷害他缺席会议,故意错传我的命令。你知罪吗?” 我猜到他既然没有成全韩啸云他们的意思,就会把罪责全推给董柯,却没料他一上来就这么直接地以既定的罪名责问董柯。韩啸云他们更是目瞪口呆。 而董柯也不知道,他要是狡辩一下,这几位跪着的将军都会给他帮腔。他直接一跪,认道:“卑职知罪。” 干脆利落得又是叫大伙一阵讶然。 魏弃之说:“好,总算来了个不和我胡搅蛮缠的了。那就这样吧——董柯假传我命,依我军法度——” 我跪下来,说:“董柯是我旧属,也曾数次立功。我做事不仗义,惹他怨怒,是我咎由自取。请大将军网开一面,饶他死罪,许他戴罪立功。” 大帐里很安静。 接着,我听见魏弃之说:“董柯,你看起来很不服气。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大将军给我这个机会——刘将军说我挟私怨报复,这是对我的羞辱。我是被刘将军提拔起来,受刘将军恩惠,不假;但我跟从刘将军这些年,所闻所见,实在让我耻于认这样的贼人为恩人。大将军对刘将军的信赖和宠遇,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大将军的信任换来的却是刘将军越来越骄纵狂妄,对大将军无礼,对其他诸位将军傲横。最后,还干脆背叛了大将军,另投他人。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全军上下无不唾弃。可是大将军始终念着与刘将军的旧谊,如今还继续显露出如旧任用之意——我出此下策,希望大将军能不再受刘将军的迷惑。我虽然是刘将军的部属,却一直心向大将军,敬佩大将军的为人,治军的公正。今天我矫命误事,大将军治我罪,我心服口服,绝无半句怨言。若叫我再受此贼人的恩惠,我愿自裁以明志。” ……我站起来了。这一跪,真多余,平白叫那帮跪着的鸟人们笑话我。 “念着旧谊,把我先给私刑打一顿,”我低声说,“你们这群人的情谊哦,爷真是毫不稀罕。” “将军素来都是那么情义寡薄,这天底下有谁的情谊叫您稀罕过呢?” ……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这小子心里憋了这么大怨气啊…… 魏弃之大笑起来。 “你们刘将军只是不会做人罢了,”他说,“我为什么老是爱用他呢,他比你们好用——看看你们一个个,大战当头,凭空给我找事。你们怨我用他,你们有谁比他好用了?董柯,我问你:若是我现在命令刘将军与你共同出战,你觉得刘将军会怎么待你?“ 董柯不答。他便继续说道:“待你作同袍。阿信哪怕现在与我有隙,披了甲衣,上了战场,一样听我指挥,令行禁止,一心作战,绝无半点延误战机的可能。“ “柯……懂了。” “董柯,依军法,当死。呵,念其受人唆使,并非完全自谋此事,按从犯,此战之后,若有功绩,可免罪。”他说,“啸云,听见了吗?” “……末将听见了。” “依你之见,阿信该与你们当中的谁配合出战?” “大将军的训示,让末将深深悔悟了——末将自请随刘将军出战,同心协力,陷阵杀敌。” 其他人也跟风说,他们也同韩将军一样,悔悟了,愿意和我摒弃前嫌,一起同心杀敌。 魏弃之点点头:“你们明白了就好说——明天啸云和老熊率主力正面应敌,世学左翼,阿升右翼,我与阿信绕到后方。记住,我要的不是赢,是全歼。谁还有异议?” 我和韩啸云他们一起错愕地看着他。既然他想的是这么安排,刚才干嘛还要那么敲打啊? 韩将军最机灵,又是带头第一个说:“末将没有异议。” “末将没有。”“末将也没有。”“谨遵大将军令。” 我也跟着比划一下,说:“末将明白了。” “都出去吧。”魏弃之说,“阿信留下——给你讲讲你没听到的东西。” *首-发:po18.vip「po1⒏υip」 “你我不一样了。” 他把人都撤走了,却不急着开口,打量我一番,笑道:“我刚才得罪了他们所有人来回护你,叫你扬眉吐气一番,你不感激我,连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吗?” “自来都是下级得罪上级,没有上级得罪下级,何况还是一帮子最会曲意逢迎的下级——哪里是你得罪了他们所有人?是我得罪了他们所有人。” “阿信错了,”魏弃之说,“怎么没有上级得罪下级?我不就得罪了你。” 他这样坦荡,反而叫我不知道如何回嘴。我噎了一下,才说:“你把我吹成那样,我可担不起这种虚名。我和别人,兴许是能在战场上摒弃前嫌,一起杀敌。和你——哼!” “此战利害关系,刚才已经说清楚了。阵上刺杀主帅,军心大乱,我方必败。阿信,我知道你,你一直向往当个英雄,为苍生大义而不是为我拼力。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我也不信你能和我摒弃前嫌,但我信你刺杀我也要等我们打完。” 他这话的道理,我辩无可辩,这场仗,我自然绝对不可能不尽心尽力,故意使绊子,盼着他们打输好回去治罪——他区区一个魏弃之,怎么能叫我置成千上万人的安乐不顾? 但是——我是真的气啊!我之前认自己是他下属,给他用也就罢了,现在我与他撕破脸到这种地步,我居然还是给他用?还要叫他夸一声好用? 唉!但愿小神童和他泼妇姐姐真能趁此叫我抢了大将军的功劳吧! 魏弃之见我没话说了,勾勾手指叫我过去看舆图。那些旗子正是摆成了他刚才安排的阵型。 “你是西羌,你要怎么对付我?”他问。 ……这叫我像从前那样和他出战还不够,还要我像从前那样陪他推演敌军战术吗? “……窦汀,”我不情不愿地答道,“他派人撺掇西羌,给兵不行,给计却行……” 窦汀,辰国九皇子,我两年前与魏弃之破辰都时对上过他,很年轻却很有天分,懂得把握时机,灵活地出击、撤退。他几百人对我几千精兵,虽说几乎全歼,最后竟然叫主将给跑了。 后来听说他当时未及弱冠,是穿了他老师的盔甲,假装自己是他战死的老师复活,诓着几百人跟他冲过来。那几百人中途就发现他的身份,可感染于他的胆色,将错就错了。紧接着又听说,他回去后给自己取字叫平昭。我们又是笑这小子挺狂,又是感叹这小子挺神,来日必成大患。 ……现在回来给魏弃之打的第一场仗,居然恰恰就是遇到他在背后给策吗? “窦汀会猜你。”我说,虚虚一指,“我在这里,弓箭手埋伏。” “窦汀给计,羌人未必听从。”魏弃之说,“是羌人引以为傲的骑兵,不是弓箭手。有我与阿信在,万人以内不足为惧。” “超出万人。大军直接兵分两路,正面拖延,另一支从背后夺城关。” “主力失去兵力优势,打得更快。到时候随机应变拖延时间,等啸云他们与我接应就可。” “……这很危险。” “比这十倍危险的情况,你我也应付过。” “你我不一样了。” 他垂着眼睛看着舆图。 “那派诱饵吧,伏兵尽出再打。正好叫董柯有机会免罪。”他说。 他把那些旗子一拂,有几个掉在地上,他也不管。他生气了。 我还没气,他凭什么气啊! “窦汀怎么能有能力和胡地的势力联系上,知道吗?”魏弃之问。 “你爱说不说,我不关心。”我说。 “葛媛,”他说出这个名字,我心下一惊,“她小时候被异人带走,不知所踪,十五岁突然又出现,莫名其妙搭上了她远房亲戚葛皇后的关系,入宫给皇后做女史。” 他把舆图卷起来,放进盒子。他看向我:“我当初要找的是南辰应阁的入口。” “……那不是南辰人编出来吓唬人的东西吗?” 南辰人说,他们那有个叫应阁的玩意,是春秋时候建立起来,供奉楚地的天神的,阁内传承着上古通神的法术。那到底是一个建筑,还是一片地方,还是一个组织,说不清楚。所以我一直只当故事听。 “我还真希望那是编出来吓唬人的。你不过就是放跑了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而不是应阁养大的能通神的女巫。” “……你以前说,你不信鬼神。” “鬼神,我不信其有。奇门异术,我不敢说其无。南辰葛皇后暴死,皇宫里的人传言她死法离奇,是用自己的死来诅咒她的夫君——后来没几个月,我们就破了辰国都城。” 我想起那个总是很愤怒,从不屈服,眼睛灼亮的姑娘。我们分别时,她在晨雾里向我抱拳,铿锵地告诉我:她会记住我,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这份恩情。 “我当你是要抢什么国玺之类的重要玩意,”我说,“结果是脑子犯浑了,为这种荒诞的故事去折磨那么一个可怜的姑娘——” “呵,你看不起葛媛,觉得她一个小姑娘罢了放跑了也没什么,结果她现在可成了大昭心腹之患——窦汀一人分身乏术,全靠她在各地泥鳅似的到处翻腾,联络势力对抗我——” “你是看得起她,大刑伺候,活该叫她报复你——你当初但凡有点男人的气度,像个君子似的礼貌地对待人家小姑娘,没准现在她鞍前马后的对象就不是窦九郎,是你了!你自己坏事做多了,老天看不下去了,叫你遭报应了——你赖我?” 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摁在桌案上。 “谁都可以说我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许——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在别人面前装得那么看重公事,不顾私情,”我说,“大战当头,还要威胁我要割我舌头——我会打完仗再和你算账,难道你会吗?说不定你就趁这机会,叫我落个战死或者半残——” 魏弃之颇为令我毛骨悚然地笑起来。 “这一点你可以信我,我会叫你全须全尾活下来——等我们打完这场仗,我要把你操得半残或者断气。” 他松开我,后退一步,非常恶心地用一种极为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阿信,回去休息吧。天亮前出发,这次我派张鸣去叫你,不许有人误我们的事。” * 我上一次应付这种情况那还是上一次呢。 这场仗,出发前是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还没打赢就想着打压威望分走功劳的事,出发后是在营帐里勾心斗角,武将们在拉帮结派玩小动作,主帅在话里有话威吓属下。现在开始行军了,我对魏弃之沉着脸,魏弃之也对我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周围人全能看出我俩不和。 我打仗前从来不求鬼神,但我现在,真想拜一拜——老天爷啊,行行好,别叫战局出什么意外。这情形,但凡出点意外,我们能赢就是见鬼了! 董柯带着诱饵队伍在大道上走,如果遇见敌情会派人回来告诉我们。我们走啊走。无事发生,无事发生,太阳出来了,估摸着时辰,韩啸云和梁季熊已经从正面杀过去了……还是无事发生。 ……难道是西羌大傻子不屑用计,所有主力都放在正面和我们硬刚?是我们把他们想聪明了? 刚这么想着,人来了……让董柯带队时,他做将军的打扮,还给他一个人做副将打扮,来的人就是那个假副将。 我心里一沉。不会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吧? 来人报告说,遇上了——不是埋伏,是西羌大军,人数远远超过我们之前的估计。 他们把主力换了一条路,要从这条路上攻我们。 “怎么可能!”我看向魏弃之,“你没派斥候吗?” “开什么玩笑——怎会不派?!”魏弃之说。 他命我们上山坡。董柯既然遭遇了陆行的主力,直接上高处去,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董柯如何?”他问。 这人嗫嚅了几下,胆怯地说:“董长官带队撤了,属下不知道他们去什么方向……” 长官没下过撤退的命令,将士私自撤退,就是逃兵。 “冲上去送人头没意义。”我说,“这是我吩咐过他的战场机变,他不是逃兵,你不用怕被连坐。” 魏弃之没有驳我,默许了。 “我们出发时,西羌营地有人,在列阵。”魏弃之说。 “那他们是靠着女巫通神的本领,凭空又变出一支军队吗?”我说。 我自然不信什么通神啊应阁啊。不过魏弃之打仗时对情报很看重,他说营地有人,那就是有人……难道窦汀不止去撺掇了,还去送兵了——不会啊!他们相隔那么远,哪有那么多钱粮送一支军队从南辰跑到西羌?难道所谓的大军是虚造声势,其实没有那么多人,董柯他们被唬住了…… 我看到了。 这哪是主力军……这么多人……是全军吧……要是我和魏弃之正面遭遇这样的大军,猝不及防加上兵力差距,士兵一看,慌乱起来,我们必败无疑。 “肯定没有另一支军队,”魏弃之说,“啸云他们发现后,会来和我们汇合。” 这就是个时间问题了……按西羌的策略,应该是要用兵力优势一路碾过来。最后我们扑灭他们障眼的假军队和空营地,他们占据了我们的城关,我们自知中计方寸大乱,他们却夺城成功士气更盛。 现在我们中途发现他们,有进攻的先机。可他们的兵力优势没有变。如果我们没拖住他们,结果还是没差。 “截断他们,”魏弃之说,“先吞一小部分,再抗剩下的。从尾部截断,避开前头骑兵。分两队,一队从侧翼冲散他们阵型,二队绕到后方形成包围之势。” ……那么问题来了:谁去带一队啊。 如果二队没有及时到,或者二队干脆不到,一队就是孤军深入,会被反应过来的敌人吃掉。 “刘良,你带一队。”魏弃之毫无犹豫和客气地对我说。 “我不。我带一队,我没法信你。你带一队,你却可以信我,我绝不会让主帅折在这里。你带一队,我带二队。”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敌人的大军源源不断从我们眼下疾行而过。 已经能望到队尾了,再犹豫,就失去了战机。 可是魏弃之只是看着我。我明白了——他不会去。 他抬起一只手,传令说:“张鸣,带弓箭队——” “操!”我一声暴喝打断他,“魏子稷,你最好对得起我——二营听令,随我一起——杀!!!” 我策马冲下去。 * 杀人的感觉应该是不会太好的。不过上战场的时候,就很难说好还是不好。刀剑来得太快,敌人涌过来太多,看到了,枪尖就抹过去。红色看起来不像红色,血的腥味也闻它不见,耳边乱糟糟一片,是另外一种安静,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我面前的羌人举着兵器对着我,却不敢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吓坏了的人,都会死。这就是战场。 魏弃之还是安排了弓箭手。我看见我前面,西羌大军中部,被箭雨一打,惊恐地后退。他们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喊着列队,举盾。弓箭停了,我们却已经杀完了他们的尾部,冲过去。 我身后的将士们呼声高亢,士气很旺。不过我知道,这种优势并不能支撑太久,尤其是大军后部的敌人都倒地后,我们有多少人就非常清晰地暴露在羌人面前了。 魏弃之……还没来。只有弓箭手,时不时抓机会干扰一下他们。可他们渐渐摸清了我们的节奏。弓箭手没意义了。 魏弃之也可能不来。等到西羌把我剿灭,自以为吞掉了我们突袭的部队,志得意满守备松懈时,魏弃之再杀过来,兵法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哎,虽然这孙子说要让我活下来回去给他操,但是,孙子的话嘛…… 嘶!果然上阵不能分心,分心就挨砍!我手臂上挨了一下,不过对方太得意了——哎,太害怕会死,太得意也会死。心只要乱了,就会死。 我的马死了。 我会死吗? 我的前面是敌人,后面是敌人,四面八方,都是刀锋。我的部将们离我太远了,冲不过来支援我。 哈。我上一次应付这种情况那还是上一次呢。 我拔出剑。 * 韩啸云知道我被魏将军逼着看书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过来指点我。他看着我手头的经传典籍啊说这些玩意多难,我从诗经开始学多好。我说诗啊是你们文化人念的风雅玩意,俺更听不懂了。韩校尉就说诗经里不止有上等人的诗,也会记下等人的诗,我们经常唱的歌里,就有诗经里的诗。他提笔给我默了一首,确实是我听过的。既然是我听过的,那还学啥。韩公子却兴致正浓,写了还不够,还要给我诵读一番。 然后这个当时尚且留着一身细皮嫩肉,举手投足还有文人风范的公子,诵着诵着,给自己诵哭了。他说他原来念这诗就觉得很触动,现在自己真的和作诗的人一样处境,真更是痛彻心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橙娘,我想你啊! 我一方面嫌他娘们唧唧,一方面又可怜他一个娘们唧唧的公子到这破地方来受苦。我附和说是吗我之前听人唱这个虽然好多句没听懂,不过也觉得这歌挺好的,挺叫我有感触——我是对那一句有感触—— 韩啸云眼泪还没擦干净,看见我指的句子,露出无语的模样。他问我为啥啊。 我说之前有一次我们打输了,马死了,阵散了,撤退的号角响了后,我和阿青慌里慌张,又黑灯瞎火,直接跑进山里,迷了好几天路,最后在一片林子里遇到子稷,忡忡的心顿时安定了。后来我听到这句,就想起那个时候的感觉,觉得仿佛是在写我们当时的场面啊! 韩公子从来不容忍我的文盲。他说:刘良大哥啊……人家这诗……不是这么解的…… 然后他给我解释了一下这首诗准确的意思。我没记住。以后我再听到有人唱这首诗,想到的还是我自己感觉到的感觉……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 有人挡开了从我背后刺过来的刀。是魏弃之,他身后是一条血路。原来他是去堵前面了——也是,我冲下去时已经有点晚了,堵后面堵不到什么。 “蠢货!”魏弃之杀退我身边的敌人后,对我叱道,“忘了自己算老几!怎就直接冲下去了!” ……这人怎么这样! 他也不给我机会回骂,策马又是一阵驱驰,所到之处,人头落地,杀敌就像割麦子。 我的部将们冲到我身边了。我听见欢呼声。我那几位部将,明明之前很讨厌魏弃之,现在也非常兴奋地呐喊:“大将军带援军来了!跟大将军冲啊!” 他们信他,全军的将士,不论哪个营,哪个队,属哪派,此刻都信他。 我也信他,信他会带我们活。 带我活。 * “你不知道,是你的问题。”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都差不多,差不多的惨白,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地躺在血糊糊的地上。大部分是羌人,也有汉人。也有我看着眼熟的人。人命贱,人命贱,到了战场才知道,人命到底有多贱。 “将军还有别的伤吗?”给我包扎的小兵问我。我说没有了,去看看别人吧。 我站起来。我下属的一个校尉在呕吐,声音很大,夹杂着他断断续续的道歉声。是给躺在地上嘴给砍烂的那位兄弟道歉呢。我正想过去安慰安慰他,没想到——韩将军居然先过去了。 “第一次见这阵仗吧?” “……是,见笑了……世兄……” 他一抬头,看见我,对我又说道:“啊,将军……属下给将军丢脸了……” “你俩认识?” “算认识,也不算太认识吧!”韩将军笑着回答我说,“毕竟走的路岔开了。” 我哦了一声,又问这人:“我之前看你骑射都不错,兵法也能讲的头头是道,居然没上过战场吗?” “一直呆在汉中,剿过几次匪盗。”他说着,骤然又背过身,开始干呕起来。 “第一次,大家都吐的,”韩啸云拍着他的后背说,“不丢脸。我也吐过。” 我惊奇地看向韩啸云。我记得他开始和我生分就是因为,他当初很为这事丢脸,但我没察觉到,有次大家一起喝酒我当场说起这事了。后来魏弃之私下敲打我说,我不能因为韩公子越来越不像公子就真不把他当公子了,就因为那么一件小事,韩公子就记恨上我了。 韩啸云注意到我的目光,肯定是知道我在惊奇什么,回我一个嘲弄的笑容。 也是,他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白脸韩公子,肯定也老早就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对尸体吐过这件事了。 “我一直以为世叔的心愿是让你去当个文学大家呢,没想到,竟然准你从戎了吗?”韩啸云又说。 “我爹只是羡慕世伯能养出世兄这样的儿子……哪是什么真的心愿……世兄,说句冒犯的话,我从前感谢过你好一阵——你离家出走弃笔从戎,这事一出,我爹再也不逼我作诗写赋了!” 韩啸云闻言,哈哈笑起来。我在旁边听得那叫一个纳闷。 “你以前很会写诗赋?”我问韩啸云。 韩将军抱起双臂。 “我叁岁背诗书,五岁作诗歌,七岁作短赋,十岁时先帝御临我家,与我对句,称赞我的才思,赐给我百金。” “……你小时候这么牛逼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韩啸云狞笑着靠过来,指指那边的魏弃之他们:“他们,全都知道——刘良啊,我觉得,你不知道,是你的问题。” 我尴尬的摸摸鼻子。 这时候,我的副将喊走了我这个属下,叫他既然不吐了就快点滚过去和他们一起数人头。他向我们道声谢,过去了。 他走后,韩啸云说:“你知道吗刘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讨厌,后来你果然——说了许多我可讨厌的话,干了许多我可讨厌的事。” “呃,我知道啊。”您又从来没遮掩过。 “我还去找大将军说过你的坏话。”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们这种人,背地里说坏话传播恶毒的流言那不是不新鲜吗…… “但是,大将军和我说:你靠得住。虽然你叫人窝火,叫人想把你套麻袋里揍一顿,但是你又忠心,又讲义气,大将军和我说啊,把命托付给你,准没错。” “之前,听说你放跑葛小娘时,我可高兴了,觉得大将军可该知道他看错了回人,你就是靠不住,然而……” 韩啸云叹了口气。 “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为大将军效力,不是因利,而是因义,所以大将军待你,也是以义。” ……我觉得,韩啸云是不是,因为遇到了他还是个吟诗作赋的公子哥时认识的人,于是说话的腔调就变回到那时候去了……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 这场仗,大胜。我们死了十分之一,西羌死了十分之七,剩下的都被俘虏,包括他们的主帅。回营后我终于知道西羌怎么在驻地凭空变出军队——原来是他们随军带的女人们穿上戎衣扮的。他们带着士兵的女人来打仗,是这次他们主帅的主意。那个人给士兵们说,必须抢到这片地方,打赢了就在这里安居乐业,耕种畜牧,过更富足的生活;打输了,不仅是自己死,自己的恋人也要死。魏弃之评价说:挺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哦怪不得和他们交锋时我似乎听见有羌人喊什么为了老婆都给我顶住什么什么,我还以为是羌语版的不想家里人被连坐就别当逃兵给我顶住……原来是真的为了留在营地牵制敌人的自己的老婆…… 自来都是男人披挂上阵。就算这片地域民风彪悍,女人也要会骑马射箭,但是……要知道大部分人学武,也就是学个大部分人的水平,而大部分人的水平就是:决定胜负是看谁力气大。 让女人去装士兵,不就是让她们去送死吗? 不仅是送死。这个主帅本来估计着,就算兵败被俘虏,到时候这些士兵被牵回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汉人士兵百般凌辱,就有机会再号召士兵们暴动,再杀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魏弃之治军严,居然不是夸张的吹嘘…… “这主帅也太不是东西了,”我说,“居然想出这种办法!” 魏弃之笑了我一声。 “战场上,什么酷烈的法子都尽可以用上。只是,我们竟然谁都没想到算上那些女人。” “……让女人装士兵,又没什么战斗力,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啊!” “很聪明,抓住了一点——没有人会在意女人。”他说,“我就知道,葛媛不能留。” 我发出一声懊丧的叹息。 “这也是葛媛的手笔,那也是葛媛的手笔,说得一个年轻轻的小娘子好像是什么吕尚孙膑似的人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我猝然对上他漆黑的眼睛,感到自己大约说错了话,危机将至。 他伸出手来抓我,而我,咳咳,所谓君子不二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非常机智地往后一跳,转身就跑,一溜烟出了他的帐子。哈哈,这军营里人多眼杂的,大将军可不能把我硬拖回去咯! * 我说:“好。” 晚上,兴许是太久没上阵,竟然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感觉自己还在战场上,刀剑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打向我。这个人露出了脖子,那个人头盔掉了,刺这里,挑那里。虽然人回来了,心却好像还留在那,保持着当时的亢奋,一有风吹草动,就想提剑刺过去。但是军营嘛,营帐嘛,哪能没点风吹草动。这不就有了一阵风—— ……操。 我坐起来。黑暗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盯着我,对我坐起来毫无表示,就跟他不是个活人,或者我不是个活人。 我回想一下。我刚才没有听见外面有人问大将军好。 他是潜行过来的。 “……您来干嘛?”我从牙缝里必出这句话。我想起他出战前跟我说的话……可是……他下午对我态度好多了,我还以为…… “怎么,只许你想找我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偷闯进我的府邸,”他说,“不许我偷闯你的营帐吗?” 他往前踏出一步。我向他亮出匕首。 “你别过来。”我说。 他不屑地又向我踏出几步。 “魏弃之,你到底是不是个人——我可是给你冲锋陷阵了,舍生忘死了,负了伤了——你现在居然还要来操我?!” 他的表情愈发阴沉。 “是啊,还有这一茬呢——你不提,我都忘了。” “你搁这装什么装——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喊人!” 他停住脚步,对我笑了。 下一刻他已经欺身到我面前。我勉强和他过了几招,最终还是不敌,被他捂着嘴死死压在地上,受伤的手臂那叫一个疼。我听见他啧了一声。 “不许叫,不许动,”他说,“你绷带开了,我给你重新绑一下。” 说完,他起身。我的东西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放,他很容易就找到绷带了。回过来,他对我说:“你很喜欢趴地上?” ……不是你让我不许动的吗? 我们坐到床上。他给我处理完手臂的伤,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让我感觉我是不是真误会他了,他没那个意思……他没准是终于开始悔悟了,认识到他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对不是东西,多对不起我,现在打算对我做个人了! 我动动手臂,对他说:“谢了。” “你回来吧。”他说。 “……啊?” “他们不会保你,你会死,但我会保你。” 我觉得我的心跳渐渐加快。 “我听不懂。你说明白点。” 他总是不理会我的要求。他沉默着。 我看着黑暗,开口:“你想当皇帝吗?” 不管是我长大的村子里那些人教会我的东西,还是他魏弃之从前教导我的伦常,这话,都不该问。问的人是大逆不道,答的人是大逆不道,凭这话就足以被判凌迟车裂。 但是魏弃之没有任何迟疑就回答我了:“当然。谁不想?” 按道理,他这态度该叫我惊骇。但我想来不是个按道理的人。我只是感到尘埃落定。之前小神童问我这个问题,我不回答,因为我确实没问过他,现在我问过了。 其实,我感觉我大概一直都知道,如果我问,他会这样回答我。因为我知道魏弃之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厉害,也知道他自己有多厉害;他从小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有机遇后就不留余地地往上爬,报复所有他能报复的人;他不允许有人在他头顶,他不允许他的权力受到制约;他要一切,他要最高;他不能忍受权倾天下仍旧只是人臣,他就是一定会想要当人君。 “你难道就不想吗?”魏弃之问我。 我不想。 而且我希望,他不想。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有机会回到很久以前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是他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我轻轻一哂。原来我还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现在,我彻底死心了,我知道我和他还是——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不——”他听起来很急切,又很迟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我——不想当皇帝——我想要你——只想要你——”他听起来咬牙切齿,充满仇恨,“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那都算什么东西——无聊,无趣!我不在乎,我不想要!——我想要——” 他用力地抱紧我。 我懵了,第一反应自然是——推他。 他便对我怒道:“我不能抱你吗?”他的语气还是我经常听见的充满威胁和的暴戾的语气,可这次,我却听出了一丝委屈。我又不忍心表现得这么抵触了。其实,要是他之前没对我做过那些事,他现在这样抱我,我应该是挺开心的…… 可是,操啊,我果然没看错这孙子!见我不推他了,得寸进尺,还亲上了!!! 不仅亲了,还把我压倒在床上,不仅压了……还硬了…… 魏弃之扣住我的手。 “我想要你,”他喘息很急,“我不当皇帝了。你让我——” “别别别,那你还是——”我感到他手上猛然用力,夹得我指骨那叫一个疼,“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的毛病就是每天都想操你,做梦都在操你。”他的嘴唇又贴上我的脸,一边吻,一边含糊地叫着,“阿信……” “疼——”我吃痛地说,“你——” 他松开了手指上的力道,接着说:“这次不会疼的……” “我不喜欢——” “你喜欢。” “我不喜欢!” 他停下来。我在黑暗中能感觉到他的注视。 他说:“那我这次不插。你就当是……我们一起自渎。你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他接着不由分说就开始扒我亵裤。 我是和别人一起自渎过!但没和你这么干过啊!谁他娘的自渎的时候一想起你都会萎的好吗! ……可是男人嘛,只要不阳痿,谁撸他都硬。 我觉得和别人做与只有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未知带来的刺激。就算我很清楚他都习惯怎么来,也时一样。 魏弃之把我的鸟吐出的液体抹得我整个胯间都湿漉漉滑溜溜一片,就像在炫耀。 明明是他先硬的,结果先射的却是我。 他亲了我一下,接着我感到他解开了裤带,用他还很硬的鸟在我腿间乱顶,终于顶进了我的腿缝里。然后,他就像之前交欢时一样,动起来。 这感觉比他直接插我屁股里还怪。他插进来,或是疼,或是那种叫人酸麻的快感,总之是很剧烈的感觉。可是现在他这样蹭,却是隐隐约约的痒。有一点朦胧的酥麻从他蹭过的地方蔓延开来。他喘得好大声,听起来好快乐。我真的不理解。但是我真的……感到自己被诱惑到了,想再撸一发。 他的手还一直放在我的鸟上,好让它不碍到他办事。我要撸,免不了碰他的手。他有所察觉,又贴过来亲我。他的手松开,又重新覆上来,温热的手心烫着我的手背。 “阿信……”他说,“你想不想,再快活一点?” 他停下来。他搞得我自个撸得尴尬,手速也不得不缓下来。我感到他的手移开,沿着我的两髋滑向我的屁股……他手指上沾着我的精液,滑溜溜的,很轻易就塞进去了一个指头。我来不及表示我对他背信弃义,说不插我还是插我的谴责,就感到他的手指迅速地揉过了一个点,一阵酸麻窜过我的腰。 只要不疼,这感觉就很爽。虽然我还是觉得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这样搞太怪了,可是真的很爽啊。我是一个很懂得随机应变的人,我要先爽爽再说。可是很快我又觉得不爽了——他只顾弄我,一直没管他自己,他硬着的鸟落寞地有一下没一下戳我的大腿。 黑暗之中我看不见他,但他离我很近,他粗重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上,我能感觉到他的隐忍。 我说:“算了……你插吧……” 他微微一停。就算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也知道他很意外。 “我没有食言的意思……”他说。 我很不满意我难得对他这样大度他却还端着不肯接受。我点破他说:“你不就是想插,觉得蹭蹭没意思吗?就别给爷装了……” 我还没说完,他就抽出了手指,托起我的屁股。接着他那根东西杵进来,还真一点都不带客气的。我没憋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声。 他停了停。他的手指揉着我的耳垂,不知道为什么,他揉得我很痒,很麻,连带到小腹也开始紧缩起来。我听见他又开始唤我:“阿信……”我猜他肯定是要做他最常做的事了——推卸罪责,装模作样,明明做坏事的是他,他批评的却是我。他会说什么是我勾引他,并不是他骗我之类之类的……然而他说的是:“我太想要你了。” 我好像不意外他这样说,我又很意外他这样说。我好像很怨恨他这样说,我又很高兴他这样说。我又好像很难过,好像是为他难过,又好像是为我自己难过。我说不清楚我在想什么。我还没有把自己混乱的思绪理清楚,他就把我带入到更深的混乱里。他很用力,动作很大。那声音劈在寂静的黑夜,显得响亮。邓公子写这事的响动,爱用一些风骚的形容,可我一直感觉听起来实在就是和打架没什么区别——肉体撞向肉体,喘息,闷哼,呻吟。而且和我与他对打时一样的是,我总是被他压制住。 只是不疼,而且不仅不疼,还要有很多欢畅。我几乎有了种错觉,其实正常的欢情就是这样的模样,这个部位天经地义就该这么用。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快活? 我们一起射出来。 他抱着我,迟迟不把他已经软下来的东西拔出来。我想起有一次我背着负伤的他往回跑,他的血渗到我的背上,也是这种湿漉漉的感觉。他也是这样紧紧地抱我,好像认为我会把他丢下,自已一个人回去,哪怕我正是为了把他拖回去才又冲进去的。我一直和他说:快到了,就快到了,马上我们就安全了。他却没有半点松懈,没有半点他平日一直宣称的对我的信任。我当时心想:好可怜。 一直以来,我都是被别人可怜。我头一次可怜别人,可怜的居然是他魏弃之。一直以来都高高在上的,阴沉又威严的魏长官,居然这样可怜。没有人愿意去救他,他也不相信有人愿意去救他。他那么聪明,厉害,什么都很棒的人,居然只能紧紧抱住我,生怕我抛下他。 夜很安静。我听到夜巡的士兵的脚步声,从我很近的地方走过。我听到风声,呼呼地刮过去。我听见他说:“我们和好吧。” 我说:“好。” 我后来觉得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 * 他要亲自抽我。 我一觉醒来,如果不是屁股怪怪的,我都要觉得昨晚上我发梦呢。我回想他说的话,我觉得匪夷所思;我回想自己说的话,更是太没道理了!——我竟然答应和他和好——主要是,这已经不是只关乎我俩的恩怨了啊!我回去怎么面对皇帝他们啊?我这不是坑了人家孤儿孤女的吗?就算我忽略自己的良心,硬是认怂,趋炎附势,奴颜婢膝,腆着一张脸灰溜溜回魏弃之麾下——魏弃之手底下这帮人也不会给我好果子吃啊! 除非……魏弃之说和好的意思是让我去给他当男宠,在他内宅里藏着……那还是让这孙子吃屎去吧! 我就这么纠结来,纠结去,纠结了半天……发现是我想多了。他白天一看见我,该怎么防备我还怎么防备我。仗打完了,不需要我了,就明目张胆不许我过问军务。我下属他们很为我叫屈,觉得我当时阵上那么冒险,那么卖命,大将军一点义气都不讲,卸磨杀驴,利用完我就这么对付我,太不是东西了! 我说:说得太对了!他就是太不是东西! 我的副将于是问我:那将军,这种恶人,我们怎么对付回去啊? 我说:对付个屁!你还想搞个哗变吗? 我告诉他们,除了忍到回中京,没有别的办法,他们非常失望。我只好又说了好多什么天降大任什么君子该动心忍性才能成大事的话应付他们。终于把他们应付走了,我自己再一回味——这他娘的不就是以前魏弃之应付我的那套话吗? 生气啊! 我心里说,魏弃之最好别再得寸进尺——爷可没他们那么会忍辱负重! 结果我刚对自己那么说,得寸进尺的事就来了。 起因是我副将,发牢骚,发牢骚正好被魏弃之那边的人听见了,于是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成了打架。魏弃之严禁私斗,他们顾忌着大将军,我副将却不知道这事啊,一开始看他们不敢还手还挺高兴……结果就是有人过来找我求救,说刘将军啊大事不好了庞长官要被大将军的人罚鞭子求将军您快去救救他吧!我过去一看,好家伙,是谁做主要抽我副将他们呢?董长官。 董柯,我大约知道他没因为遇到敌军转身就跑的事受罚,但我完全不知道他居然还升官了,变回董长官了。为什么理由啊? 我这么一想,顺嘴就问了。他们那几个被我副将打的士兵于是不忿地骂我,说我果然很狂妄,很自大,很不要脸,觉得这仗打赢都是我的功劳——分明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过就是做了大将军治下全体士兵都会做的事——不怕刀锋箭雨往前冲嘛!这仗能赢,最大的功劳明明是董长官,是他当时应变灵活,及时撤退,分成多路快马去把敌情告给各位将军知道,才让大将军和我有先发制人的机会,让韩将军和文将军增援那么及时赶过来—— 我的功劳和董柯比起来,算屁啊! 我并不意外他们刚打完就要开始就功劳属于谁这个问题叽叽歪歪地死命掰扯,也不意外他们会花样百出地颠倒是非扭曲黑白地污蔑我。我意外的是:他们要捧起来好踩我的人,是董柯。 不,其实我也不意外。我只是很愤怒。 “屌娘的崽子们,”我把指节掰得咔咔响,“不把你们的狗嘴干烂,你们就不知道该管谁叫爷爷——” * 最后,这事惊动了大将军——因为除了魏弃之,没人能拦得住我的拳头。 * 我抱着自己的上衣,跪在地上。刚才追着他们打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才知道——大概是没留意,让胳膊上的伤口崩开了,现在痛感和血味都传过来了。魏弃之正在我背后试鞭子。身为将官,带头私斗,罪加一等。别人罚五十鞭,我罚一百鞭。 他要亲自抽我。 鞭子破空的声音很尖利,是很用力气,不掺假的。我不情不愿地挺得更直些,挨鞭子的时候越弓背伤得越重。但是这样一来,就显得我很上赶着给他抽似的,真晦气。 “你自己计数。”魏弃之说。 “你爱抽多少抽多少!”我说,“你爷爷我不在乎!” 啪——这个老狗逼,故意在我话音刚落就给我个下马威。 “不知悔改,再加二十。”魏弃之说。他那恶心人的劲头又来了,指人给我计数,不指别人,偏偏指了我副将:“你,给你们将军好好计,别计少了。” 我的副将哭丧着脸:“大将军,我家将军还有伤在身,请您……” 我骂道:“呸!爷都不怕他抽,用你在这儿给我泄气吗?” 魏弃之的第二鞭就落下了。嘶——比第一下还用力。 我听见魏弃之呵斥我副将:“计数!” 他于是丧气地念了声:“二——” 那些挨了我打的人就在旁边围着看我被魏弃之打,一个个龇牙咧嘴,捂着伤处,却还不肯快点去军医那看伤,非得留下来给爷爷我多添点不痛快。董柯就站在最前面,抱着手臂,也不管他流血的额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狗逼杂种们还留在这儿看什么呢?”我向他们骂道。 啪——“叁——” “被爷爷我揍得哭爹喊娘,巴巴地留下来,可算是能看到你爷爷挨鞭子是吧?” 啪——啪——啪—— 操啊!孙子魏弃之,抽得这么快,故意的吧! “阿信,别骂了。”他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魏大将军又新添了规矩,受刑时还不许出声了?” 我副将这时候也劝道:“将军,您还是……” “王八羔子们——”我接着骂,“下次想埋汰你爷爷,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魏弃之也不等我副将计数了,鞭子随心所欲地落下来,好像指望着他这么抽我,就能叫我闭嘴。 “你爷爷我——不怕挨抽——下次再——撒尿撒到爷头上——爷照样揍——用拳头教教你们——什么是尊重长官!!!” 魏弃之停下来,问我副官:“多少了?” 没有回答。半晌,我听见这怂逼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回大将军……刚才忘数了……” 我听见了嗤笑声。我捡起一块石头就扔过去。打中了狗就能听见响。听见这人的痛呼,立刻没人敢再笑了。 “爷早说了,爷不怕抽,你爱抽多少抽多少——” 我被魏弃之踹倒了。他踩上我的肩背,一边挥鞭子,一边说:“你还——挺得意——是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打——你特别开心?——你们,不许围观,散了!” 他命令我副将:“计数。重新计。” 鞭子落下来。“一——二——” “狗娘杂种操的东西——”我接着骂。 “阿信,人都走了,省省力气,没人听见——” “王八蛋狗崽子鳖孙子——” 他似乎明白过来:我在骂他。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的鞭子噼里啪啦落下来,像雨点一样密,可比雨点疼多了,是刀子雨。我副将计数的声音都有点跟不上。他抽我就跟我是个木桩子,他在拿我练鞭子,把鞭子抽得越快越狠越好。就跟那天晚上过来找我的东西不是他,是变成他模样的妖魔鬼怪。他没有和我说过:我们和好吧。 他抽个不停,我骂个不停。最终还是我干不过他。挥鞭子虽然也耗力气,但还是挨抽更耗力气。后背上没有一块好皮后,下来的每一鞭都像是直接切进肉里。我的汗从脖颈子流下去,一渍,疼得钻心。我只剩下喘气和忍痛的力气了。 “四十——”我副将说,声音透着恐惧,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子的鞭背。魏弃之又挥下一鞭,然而却没有疼痛绽在我背上。这反而让我格外紧绷了一下。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打在了地上。 “阿信,接着骂。”魏弃之说。 我副将立刻说:“大将军,我家将军性情冲动,请大将军开恩——” “我这里,没有无故而免罚的规矩。” 我听见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铿锵地说:“大将军不要欺人太甚了——我家将军当时冲出去时,舍生忘死,勇冠叁军,平心而论,就算不是居功至伟,也是功劳卓着吧——难道大将军就要在这里,因为区区口舌争执,打死我家将军不成?!” 我想起这位是打完仗吐了的那个——不愧是韩公子的世交,说话这么好听,这么有道理。 “你们家将军目无军纪,受罚时毫无悔过之态,反而更加骄横,四处挑衅。难道就因为他有功,便要姑息养奸吗?” “大将军打了四十鞭,刚才没有算上的也有十来鞭,统共有五十鞭了。这样的处罚已然落实,怎么能说是姑息?” 魏弃之把脚从我后背上移开了。他森森地问我下属:“你叫什么名字?” 上一个被他这么问名字的人,全家都死绝了。 我猛地抱住魏弃之的靴子,一用力,把他撂倒了。 “这是我们俩的恩怨——你不许去整我这些兄弟——” “将军——小心——” 魏弃之的膝盖压着我的胸口,手卡着我的脖子。我皮开肉绽的后背直接躺在地上,碎石砂砾嵌进肉里,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哼,”魏弃之冷笑道,“阿信,袭击主帅,再加五十鞭——” “请大将军息怒!”我副将告饶道。 “错了。需要息怒的可不是我,是你们家刘将军啊——” “大将军——将军、将军?!你在做什么啊将军!!——” 做什么?他掐我的脖子,所以我就去掐他的脖子。我的手臂很痛,湿漉漉的血已经浸透了绷带,蜿蜒地流淌下来。魏弃之竟然愣神了,既没有掰开我的手指,也没有收紧他卡着我脖子的手来威胁我。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一次,我可以杀了他。 我猛地收紧我的手指。 而魏弃之……魏弃之看着我,松手了…… 我的副将和他的副将一起冲过来,掰开我的手指,拖开我们俩。他剧烈地咳嗽着。我坐着,感到后背比刚才躺着时还撕心裂肺地痛。我的副将跪在我旁边,满脸都是汗。他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他颤着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魏弃之此时缓过劲,站起来。 “刘良与士卒斗殴,不服处罚,袭击主帅。从今天起关禁闭,一天只许给一顿饭,任何人都不许见他!张鸣,把他带走!!” * “可是您很无情。您越是好,越显得您无情。 我趴在床上,觉得很难受,又饿又痛还有点冷。他们为了防我跑,把我手脚都捆了,我想去把被子扯过来盖身上,动一动只觉得后背痛。我寻思盖上未必有用,蹭着伤口没准还更疼,就算了。天渐渐暗下来,帐子里一片漆黑。我听见守卫换班的声音,除了简单的交接指令,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没有饭,没有水。主要是没有水。我觉得喉咙渴到想呕,张开嘴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是更加感到自己有多渴。简直就像回到了戾太子的那间牢,比那里更糟的是这里就算下雨,也没雨水流进来让我接到了。可是在那里,却也没这么难受,因为那时候没对姓段的抱任何期望,我和他又不熟,又不接受他的招降,他怎么杀我都不为过。但魏弃之…… 我怎么就没掐死他! 算了,现在再恨也无济于事。爷快死了,不能把临死前的宝贵时间白耗在想这个孙子上。我把脸埋进两条胳膊里,告诉自己想点好事。我想……我还没找到《陈皇后秘史》的刻本,看看缺的那页都写了什么……啊!!!都怪姓魏的狗东西!!!要是我能变成鬼,我一定要弄死他!!! 可能是太沉浸畅想做鬼后一百种弄死魏弃之的画面,有人掀开帐子走进来时我吓了一大跳——我竟然没留意门口的动静。 但是很快我就从脚步声听出不是魏弃之。是……董柯?……和另一个人? 他们把灯点亮了。是董柯和魏弃之的军医。 好啊,姓魏的,处死我不亲自来也罢了,还派董柯过来接着恶心我。 董柯向我一拱手:“将军,奉大将军之命,请曾先生为您看伤。”军医提着木箱,虚虚抬抬手:“刘将军别来无恙,曾某心中甚慰。” 这帮人,都这么明目张胆要弄死人了,还非得说些场面话,假装他们不是在干这事。 我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说:“随你们便。快点。” 军医走近了我,放下他的箱子,有一会没动静,开口时说:“这都不好搞了。”这语气还有几分抱怨。我心里纳闷:怎么就不好搞了?难道魏弃之还要剥我皮不成? 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接着这位说:“刘将军,得罪了。” “操——”这过的是什么日子,白天被鞭子抽,晚上还要被刀子割。我咬牙挺了一会,渐渐发现——不是剥皮啊! “你——在干嘛?”我忍痛问道。 “留着这些砂石,伤口长不好,”曾先生告诉我,“将军别乱动。” ……真是来给我治伤的啊? 那为什么早不来非得现在才来啊!……果然魏弃之还是想折腾我! 军医割完一块,就抹不知道什么药糊,咬着伤口火辣辣的疼。这边辣着,他接着再割别处。我觉得凌迟也不过就是这样吧。好一会,他终于停了,问我:“将军有什么不适吗?” “你这不废话吗?!” “呃,哈哈……除了背疼,还有其他不适吗?” “爷被关进来没吃没喝,现在又渴又饿,算不适吗?” “啊哈哈,这某也不知道了——”他笑了几声后转过去对董柯说,“董长官,您说,大将军是觉得算呢,还是不算呢?” 董柯没说话。那看来,大将军的意思应该是:不算。 军医先生捋了好一会胡子,接着又拿起他的小刀。我听见他对我说:“那将军我们继续,得罪了——” “没弄完啊?!” * 曾医生完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又挨了十顿抽。他叮呤咣啷整理好工具,站起来,把一个瓶子递给董柯,说:“等一会,您帮将军把背上的草药擦掉,洒这个。按说这伤势该早晚换一次药,不过……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他提起箱子,又是虚行一个礼,“某还有别的伤患要照看,请恕我不多留了。两位,告辞。” 见军医走了,董柯走过来,解下他的水袋,拔开塞子,递给我。我愣了。我想,难道我之前是会意错他和曾医生那段对话的内涵了?……但是就算魏弃之是大晚上又改主意了,想要我舒服点,他叫董柯过来,明摆着还是不愿意让我舒服嘛…… 我不情不愿接过水袋。 渴的时候,这水真是好喝啊,甘泉一样。我顷刻就把一整袋水喝完了。董柯把空水袋拿走,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干粮。他低声说:“这是我预备守夜时候吃的,将军趁我没留意,拿走了,我不知道。”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也压低声音问他。 “哼。您觉得只有您能做出对自己不利但很正义的事,是吗?”他说。 “我……”我犹豫地用绑在一起的手接过干粮,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一切。干粮并不算多,几口就吃完了,可也叫我不饿得那么煎熬了。 董柯又说:“您还是心里做点准备。大将军本来是真的不让任何人看您,包括医生……是我去求他,起码给您一些基本的体面……” “啊?可你……为了什么啊??” “您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放跑葛小娘?” “……难道你也觉得他们那样折磨一个姑娘很对吗?” “我受您提拔,做您的下属,有七年。您的下属中,我算是跟您最久。”他说,“那年,魏大人拿走了玄衣营,钱兴劝我和他一样,继续留在玄衣营,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转去做魏大人的直系。他和我说:您除了魏大人,谁都不放在心上,迟早有一天,会做出叫下属寒心的事;若是我们早点和您疏远,也许还能一直留着相见的情面。我一直觉得他错了——直到那天,葛小娘不见了,您也不见了。”他稍稍一顿,笑了一声,接着道,“不过他钱豆子还是没全说对——分明您连魏大人,也不放在心上。” “原来你们这么怨我。”我说,“是我走得太晚了。” “我不怨将军。我是知道:您一直怨我们。您看不起我们,讨厌我们,走的时候,一句告别的话都不留给我们。” “难道我要给你们留罪证吗?叫魏弃之用共犯的罪名把你们全杀了?” “我知道您很好。”董柯说,“您虽然早就厌烦我们,却还是对我们很好,一直很好。可是您很无情。您越是好,越显得您无情。“ 说实话,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但我能听出他在骂我。 “你当初因为选了我,没能有钱兴那样的风光,你后悔——可是你别忘了,钱兴死了,腰斩弃世。你们这样没有背景的人,那个人牺牲起来,根本不带犹豫。” “您的前程得的太轻易,所以才会觉得,大将军对不住钱兴,”董柯说,“可其实,将军,对我们这样的乡野村夫来说,正常情况下不过是一辈子在微末的位置,无名地被大人们毫不犹豫地牺牲。能有人允诺一个机会,就足够我们出卖一切了——” “不对!”我说,“人不该那样糟践人——人不该追随那样一个长官!哪怕钱兴作恶多端——他把别人做的恶推给钱兴,就因为钱兴死了后果最小,这不仗义、不厚道——不是东西!——” “您现在不在这里了,才敢这样骂。您当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我说了。私下里,当面,对魏弃之……但我确实,除了和他吵一架,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阻止,没改变。 寂静中,董柯开口道:“我帮您换药吧。” 我转过去,看着打在帐子上的影子。 我刚刚激起的义愤已经化为一种无力和茫然。我想,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值得追随的长官。有贤名的人,做着最可耻最不堪的事,礼贤下士是他装饰自己的手段,为了大位,至亲至爱都可以亲手屠戮;有威望的人,才能配不上他的地位,承担不起追随他的人们殷殷的期待,一朝身死,部下尽遭清算;有才能的人,太有才能了,没人管得住他,没人能阻止他作恶,任他毫无底线地攫权逐利,糟践人命。 有良心的人……有良心的人要么一直昧了良心,要么,死了。 董柯涂完了,却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对我说:“将军,说出这句话,您肯定不信,但是——我其实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时候选择要回来接着跟您。” “选错了,”我说,“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笑了一声,透出些许无奈。 “良哥,您还是这么……”这是自从魏弃之训斥他没规矩,和我一样缺心眼后,头一次听他再这么叫我。 董柯站起来,我听见他行礼时衣甲窸窣的声音。 “将军,保重。” * 希望魏大人也可以这样心疼心疼你们 和他这么一聊,我本来是觉得有点怅惘的。 但是他出去时,怅惘成了惊吓。 我听见董柯掀开帐幕后,定住了。 “大将军。”他说,恐惧从他的声音里透出来,渗到我的心里。 “怕什么?”魏弃之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过来,“你不是没跟着你们将军一块骂我吗?” 扑通一声。“卑职知罪。” “你没罪。”魏弃之说,“回去歇着吧。” 我死命挣绑我的绳子,拿牙咬,在床板上磨,这一时片刻的根本弄不断,而魏弃之已经走进来了。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发出一声嘲笑,走到我面前,掏出一袋水,把水都浇在我身上,又掏出一包干粮,把米都撒在我身上,接着把我拎起来往地上掼。我摔在地上,扭着被绑住的手脚,欲要离一个发疯的人远点,却立刻被他捉住了脚踝。魏弃之把我拖回来,骑在我身上。他又要上我了。 我闭上眼睛,咬住牙关。 但是他迟迟没有别的动作。半晌,才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我感到绢布轻轻擦拭着我的后背。他沾干他自己浇的水,接着开始洒什么东西……是那瓶药,刚刚幸免于难。 意识到他大约不会打我了,我渐渐松懈下来,接着就觉出不舒服——脸上湿漉漉的,粘着他刚才撒的粟米。我悄悄拂一拂,拂过又觉得可惜,轻轻捻起来塞到嘴里。这几粒几粒的,不顶饱不说还勾起我强烈的饥饿感来。 结果突然,身上又传来这孙子阴恻恻的声音:“这么爱捡地上的东西吃,明天我就让他们把饭都倒地上——” 我心里一颤,接着却是怒从心中起。 “差不多得了啊!”我嚷嚷道,“是谁叫我饿到现在的——” “你哪里饿到现在?”他没理也不饶人,“不是有人愿意做没好处却很正义的事,偷偷给你送吃的了吗?” “那么点东西哪吃得饱啊!”我说。他好像终于自觉没脸,不说话了。我看着地上的一粒粒粟米,越看越可惜,又说:“既然要给我,干嘛又这样浪费……糟蹋粮食……” “闭嘴!” 我终究没有故意惹恼他好叫自己挨打的癖好,乖乖闭嘴了。 这药已经重新又敷好了,他却迟迟不起来。我疑心这顿操还是躲不过去,紧张起来,但等来等去,只觉得他在摸我背后的伤,不是叫我疼的那种摸法,而是特意避开伤口,特别轻地拂过去,好痒…… 以前有一次,我中了流箭,箭镞几乎挨到骨头了(说来,那次也是曾医生处理的),大将军为了显示他体恤下属,过来给伤员换药……然后轮到我时,他这么摸着我的伤处,我没忍住,笑了,结果他板起脸来,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骂我鲁莽蛮干,居然叫自己伤成这样。 打仗哪能不受伤啊,他这不是故意挑剔我吗?他走后,我那位他派过来盯着我的副将就过来宽慰我说啊,魏大人这是心疼我呢……我于是和我副将说,希望魏大人也可以这样心疼心疼你们…… 咳,总之,我副将告诉我,魏弃之那样是因为看我受伤,心里难过。 我一度信了这个说法。现在又不信了。显然,这说不通啊,这是他自己亲自打出来的,他难道是难过吗?我看相反,他是太爽了吧——看我这么狼狈,还能趁机骂骂我,挑我毛病。 但是长久的沉默后,我听见魏弃之开口,平静地,没有任何嘲弄地,好像他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的问我:“疼吗?” 我想抽死这个孙子。 “有病就去看病!”我费力地撑起上半身,转过头去骂道,“你怎么不让我抽你五十鞭,再问问您自己——疼吗?!” 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摁回到地上。他愤怒地对我说:“没当场抽死你就是便宜了你——” “我倒是希望你当场抽死我呢——”我去抓他的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本来是想把我弄个‘不治身亡’——要不是有人劝你——” 他把我的头往起一拽,再一砸。 娘的,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鼻子好疼。 “谁劝我?我给的令牌,你却感激起一个一直落井下石踩着你往上爬的旧部了?!” 他又砸了一下。这次我连忙把手掌垫脸下头。我操啊,手疼。 “不知好歹的东西!”他动作停了,嘴却没停,继续骂道,“‘无利却正义的事’,用得上他来冒死当好人吗?!” ……他该不会……是记恨上董柯了吧?! 我连忙说:“你不要乱害无辜——” “这里有谁无辜!”他说,“别忘了,连你也不无辜——你,帮着灵泉宫的人来对付我——” “呸!你既然觉得我来就是对付你,那你就上阵别用我啊!” 他大约终于觉出是他在无理取闹,好一会没说话。最后,他莫名其妙笑起来,笑得真像得了失心疯。 “你真是缺心眼,”魏弃之说,“段鸣玉拿你赴宴给我一个下马威,你就让他们用;你那些部下拿你给他们冲锋陷阵,你也给他们用;谁利用你对付我,你都依他们用;你一点都不管这在旁人眼中,在我眼中,你成了什么。” 本来,我听到他骂我缺心眼,实在是非常恼火,张牙舞爪地想挣开他的桎梏打他,但听到他后面这些话,又愣住了。 “这——我——可这不还是你这个鳖孙子的错!你的缘故,叫我在我爹娘坟头被抓!今天白天,更是你使的坏,叫人埋汰我——难道你指望我会忍过去吗?!” 就算以前我还自认是他下属的时候,有人对我这样蹬鼻子上脸,我也不会忍啊?! “没指望你忍,可你太狂了。”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这么狂,是因为我对你说过那些话。” 那还真不是,是当时太生气了,没多想。 我正琢磨怎么说才好,这一沉默,他可能误会了。误会了却是好事。他放开我,站起来。我刚从地上也坐起来,跟前就扔下来一个布袋子。干粮。 ……孙子可算有点良心了! “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晚上不要自恃强健,不盖被子。你受伤了,要小心受风——” “你打的!”我没好气地说。 他刚刚还在那说小心受风,现在就恶狠狠地骂我:“你活该!” ……收回刚才的话。孙子怎么可能会有良心! 他出去了。我听见他在外边招呼守卫回来执勤。 ……所以他进来前,还特意支开了守卫……是真的本来打算操我来着吧?!白天把我抽成那样,晚上还要来操我报复我掐他—— 孙子啊!!! *首-发:po18.space「po1⒏space」 是黄橙橙的蜜饯。 “将军,吃了没?”曾军医提着他的箱子笑呵呵走进来。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后背皮肉疼了起来。他向我行一个礼,告诉我他这是奉了大将军的命令,一照料完他那边的伤员,就赶过来照料我了。 “换药这种小事,随便叫个守卫不就行了……”我觉得魏弃之这样好夸张,好矫情。 “士兵们下手重,又粗心,大将军可不放心啊。”他说,“请您摆个方便的姿势给我。” 我没有立刻动。 “我被绑了这么久,麻了,”我说,“能给我解开会吗?” “某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命令。” 魏弃之的手下,老是这么听话,真烦人。 我闷闷不乐地趴下。 “将军也别太郁闷,”他一边打开他的箱子,一边说,“大将军毕竟还是定了主意,要您活,总归将军的处境是往好了走。” “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我说,“你们随口说些安慰,却是给我添堵。” 他干笑两声,却没就此闭嘴。 “将军错怪某了,”他说,“某不是随口这样说说,是真心为您高兴——将军大约不太记得我,我给将军治过好几次伤。” “我当然是认识你的啊!” “是吗?有次将军管我叫‘吴先生’来着。” 有这事吗?…… “医生那么多,偶尔弄混过一两次也是情理之中。难道您就从来没把我和您别的什么患者弄混过吗?” “还真不会。”他说,“您肯定忘了,戾太子之乱,魏大人把您救回来,是我诊治的您。” “……啊?!”我仔细回忆一番,还真是,那次没记住他的脸,后来再见到他也没把他和当初那个医生对上号。 “那可真是我行医生涯里最危急的时刻啊!“他感叹起来,”您在前面躺着,魏大人在后面站着。我摸着您的脉,心想:我怕是得给您陪葬了。某行医到现在,不谦虚地说,让很多人转危为安,但就属您最让某难忘。“ “哈,哈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干笑几声。这可真是没天理啊,明明魏弃之在那做出威胁医生的事,到头来在这儿觉得害臊的却是我。 “魏大人守着您,叁天叁夜不睡觉,我也叁天叁夜没敢合眼,为您,也是为我自己忧心啊——最后,您活了,我是真的高兴啊!“他说到这里,药已经上完了。他一边收拾,一边继续说:“以前家师告诉我,我们做医生的,只管当时救治,不管事后如何。费了千辛万苦救回来,患者用着这样健康的体魄去寻死,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对您啊,还是有点私心——那时候的场面,我平生第一次遇到,希望以后再也不会遇到——您总归是我这样拼命救回来的——” 我侧过头,看见他对我虚虚行礼。 “某不想劝您什么,只是希望,下次您再遇到令您想浪掷性命的事,能想起某今天对您说的话。若是能让您当时生出几分犹豫和思量,某就心满意足了。” * 他走后,我想,我难道真的看起来很缺心眼吗?缺到诊治我的医生都看不下去,觉得我完全是在找死,白费他救治我的力气? * 我被与世隔绝放在这儿好几天,伤渐渐好了,他们却不给我松绑,说大将军没下令。我就说你们谁去给我带个话,告诉大将军把我绳子解了吧我一定不会跑。送饭的守卫,比较滑头,说嗯嗯嗯,曾先生呢就比较坦诚,说这事他办不到。 于是我就开始尝试弄断绳子。我又磨又咬,这绳子越来越细,眼看就能让我一下子挣断了——魏弃之来了。 他一来,看见我手上麻绳那个样,二话不说,过来直接把我绳子都解开了。 “爷都快给绑废了!”我怒道,“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儿叫你捆着?” “没忘。不绑着我不放心。” “那你现在怎么放心了?” “一会还得再换根新的接着绑起来。” 要不是爷实在打不过他,一定叫他吃我一拳。 魏弃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递给我。我以为这里装着什么情报密函呢,结果打开一看,嗬——是黄橙橙的蜜饯。 他看出我的无语,冷笑一声:“你嫌我琐碎小气。可不在这些小事上表达我的心意,我又怎么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在乎?” 这话未免说得太直白了,直白到让我脸热。我捻起一枚吃进嘴里,大概是大西北的,没什么好条件,有点发涩,可还是真甜啊。 “为什么啊?”我含着嘴里的甜味问,“分明……你是可以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女人啊,何必……是我?” 他在乎我,对我好,我知道,我觉得我配他这样,因为我也为他掏心掏肺,当他好兄弟,好朋友。但若说意中人…… 为什么戾太子会喜欢妹妹到想操她?为什么魏弃之会在乎我到想操我?我仍旧无法理解。 魏弃之捂住眼睛,笑起来。我感到我说了很不该说的话,按以前他这么个架势,他接下来要么打我,要么上我。但他这次什么都没干。 “不要再说这种话,阿信。”他说。他移开手,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很可怜。他接着问我:“蜜饯喜欢吗?” 我点点头。 他说:“以后,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给你。但你不能再逃走,我不会让你再逃走。” 我挠挠头。 “你真的不当皇帝了吗?”我问,“可你这次,又是打我,又是囚我,你怎么让皇帝和长公主相信你让步了啊……” “这些事你不用操心。”他说,“以后,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一听,顿时警觉起来:“你不会又要把我囚回你卧榻下面吧?话先说前头——我死也不干。” “不囚你了,”魏弃之轻轻笑起来,“再也不囚你了。” 我捻起最后一枚蜜饯。我看着他的笑容,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让我觉得,我若是拂他的意,后果可怕不可怕另说,对他来讲,实在太残忍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和我的朋友…… 我手里的果脯掉到地上。魏弃之扶住了我。 “怎么回事……”我觉得天旋地转,接着,一股裹着寒意的痛意充斥我四肢百骸。这是瘟疫?我生病了?我—— “终于起效了吗?”我听见魏弃之说。 我抬起头,无法置信地看向他,他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什么表情都没有。我猛地挣开他的手,那似乎是我最后的力气。我摔在地上,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到处都痛。我的皮肤上好像有很多蚂蚁在爬,有东西在啃我。 魏弃之在那里淡淡地说:“我一直觉得,这么甜的东西,下点什么药都能盖住。” 我起不来。我的手臂很软,好像不是我的,是棉花做的。魏弃之离我越来越近。他又在指教我:“阿信,放松点——” “狗东西!”我喊道。仅仅只是喊这么几个字也让我浑身冒冷汗。痛在加剧。 我感到魏弃之跪在我旁边,把我抱起来。他的手臂环着我的头,他的声音沿着我的骨头震动。他非常,非常,非常地,平静。 “睡吧,阿信。睡一个长长的觉……”他说。 “狗——东——西——” 一股铁锈的腥味涌上喉咙,我喷出一口血。他娘的……还能尝出蜜饯的甜来…… “快好了。”他说。 那个东西——毒药——啃光了我。我感到自己被拖进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在下坠。 我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破开平静的笑意:“你终于再也逃不走了,阿信。” 我死了。 * “我凭我的心在活。” 我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走着。这里没有一丝光,可是黑吧,好像又不影响我看清周围的一切。我是在淌着一条小溪走,我周围有好多人,男男女女,高高矮矮,老老少少,他们和我同路,但都比我走的快。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走这么快,我觉得我们没什么事要赶。 突然,我听到溪畔有人叫住了我:“刘将军。”我一扭头,看到一个很眼熟的人。我的脑子不知道为什么,很钝,想不起他的名字。虽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但他是谁我还是很清楚的——他就是那个因为我给他殉国的热情泼冷水,就去劝谏皇帝应该早点杀我的人。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您。”他继续对我说。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这儿是哪啊,他为什么也在这儿……我不知道,好像不知道也不要紧……我问:“您为什么不往前走,一直站在这儿?” “在等人。”他说,“我看将军走得不急,是不是也想等人?” “那倒不是……我没人可等。” “难道不是想等魏大将军吗?” 提起魏弃之,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来……我想不起他又做了什么恶心事,好像也不太重要了,总之就是…… “我不等他。”我说。 他突然很惊奇地打量起我,接着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 “刘将军还是一切如旧,茫茫然不知所向为何。”他说。 我听着觉得很烦,摆摆手。 “我只是和你们志向不同罢了。我向往什么,我一直都很清楚。” “那将军向往什么,愿闻其详。” “我干嘛要和你说?上次说了那些话,你便背地里鼓动陛下诛我。这次再与你多说,不知道又让你做多少文章!” “我劝陛下诛你,于我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他非常坦然地告诉我,“不过,并不是因为您说了那些话,虽然的确让我非常不快,但我的胸怀尚没有狭隘到这种地步。“ “那是为什么?” “挽救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是一件困苦而危险的事,需要莫大的信念和毅力,以及一群同样可靠的同道。我看出,将军您,靠不住。” “为啥?” “起初,我闻将军弃暗投明,非常振奋,和您相处后却发现,您并非我们的同道,您愿意帮陛下,不为名荣,不为大义,而是因为不忍稚童弱女横遭欺凌。” 他这话说得我非常困惑。 “难道可怜小孩和姑娘,还成不对的事了吗?!” “小仁小善,在小事上是对的,在大事上,却是来日祸难的根基。您曾经可因同袍之谊,不顾大义;如今可因恻隐之心,叛离旧主;往后,魏子稷狡诈伪饰,搬出旧谊对您花言巧语一番,我断定,将军必再反复。故而,我劝陛下不能用你,诛你为妥。可惜。” 我挠挠下巴。我觉得他这话是有道理的,但我心里觉得很恼火,想骂一骂,驳一驳。我说:“你们这些想做大事的人,把断掉人性不顾人情当成履行大义。你劝别人杀人,你这样的是高尚、正义,为国家为明主尽忠效力;我被一个孙子逼急了想报复他,却是成了‘叛离旧主’,背叛的名头再也拿不掉;我与这孙子总归有好几年真真切切共患难共生死的情谊,确实做不到对他始终心硬如铁,断绝旧谊——这样的人之常情,你们‘大仁大善’们就容不得了。要是顾全大义非这样才能顾全,我看这大义不顾也罢!” “要是别的什么人说出将军这种话,我一定把他当做漠视德操名节,为自己自私逐利巧言诡辩的宵小之辈。可是我知道,将军也并不顾念那些。这就是我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了——将军到底想顾什么呢?” 我应该是有答案的,但是不知为何,我想到的只有空无。 “将军果然给不出答案。”他好似无限遗憾似的叹气。 他的这种态度让我的火噌的就起来了。我说:“我活着从不依一个道理活,或者依一个信念活。我凭我的心在活。”他微微挑眉,张口似乎想再说什么,我却已经失去耐心,不乐意与他继续聊了。我抢过话头:“我还有路要走,恕不奉陪了,告辞。” 刚踏出一步,却被他拉住。我不耐烦地一挣——竟然没挣开? 不对啊,这人我记得……比韩啸云还文弱啊? 我看向他,只见他对我从容一笑:“刘将军,您现在走这条路,还不是时候。” 接着他把我向他身后甩去,如有神力相助。他身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变成了悬崖。我直接跌落下去。 我醒了。 * “魏弃之在哪?我要见他。” 我瞪着眼前的帐幔,这个色,这个花纹,这个模样,不会错——这里是我在中京的住处,我正躺在我自个家里。 我躺着……那我后背的伤…… 我稍微动一动,没有任何地方觉得疼,只是……我的身体感觉好僵硬。我试着攥紧双手,心里陡然一沉——我感觉我使不上力气。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尝试运气——一瞬间,那种全身上下筋肉骨头哪里都疼的感觉回到我身上,逼我不得不停下。 所以,他不是毒杀了我。 他是废了我。 我坐起来,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冻僵的人那样,身体很钝,很沉,哪哪都觉得没有力气。如果有守卫,我肯定是跑不出去的。他不可能没安排守卫。 而且更糟的是,我发现,我身上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连一条亵裤都没有。 这时候,我听到门开的声音,连忙轻轻躺下,装作没有醒来的模样。两个人走进来,从脚步声判断,并不是魏弃之或我熟识的任何人。他们走到床边,拉开床幔,一些天光落到我的眼皮上。一只手拨开了我的眼皮,我猝不及防对上了那人的视线——是那个姓曾的军医! 我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保持平静放松,一动不动。他审视我一番,接着收回手去,我的眼皮顷刻阖上,又陷入一片黑暗。他大约是没发现吧…… 我听见他打开他那个箱子的声音,一些瓶瓶罐罐碰撞的响动,好像是找什么药……大概是找到了,我听到他直起身来,又靠近我,接着—— 我人中处传来尖锐的剧痛。操啊!他扎我!虽然我忍住了没叫出来,但是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忍不住。我听见这厮的笑声。 他拔针,慢悠悠地说:“刘将军,醒了就——” 我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尽我最大的力气,挥拳。 打中了。 这医生发出一声痛呼,捂着自己的鼻子跪在地上。就算力气差上许多,打在对的地方还是有用。我顺势滚下床,趁姓曾的还需要缓一阵,踢出脚,想要把他那个帮手也解决——结果一抬眼,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她吓呆了,见着我踢过来,闭上眼睛,都不知道躲。 这一脚踢过去,老人家哪顶得住啊?我连忙收回力气,重心一偏,摔地上了。这时候姓曾的大喊起来:“快来人——刘将军醒了——” 立刻有人破门而入,飞身袭来,出手直取我的脖子。要是以前,我根本是不需要躲的,但是现在身体这种状态,根本挡不住他。我只好狼狈地往旁边一滚。能撑一会是一会吧。自从我懂了事,知道羞耻后,可就再没光着屁股和人打过架了。魏弃之,我记住你了…… 这个过来帮忙的守卫,不太行啊,几下没打中我,焦躁起来,自己阵脚先乱了,我便抓住机会,伸手为爪—— ……很久以前,魏弃之教训我说,这种招数太不成体统,非紧要关头不许用…… 这个守卫捂着他的裆倒下了。 我听到门口传来慢悠悠的鼓掌声。 娘的。我能撂倒姓曾的,是先发制人,攻其不备;那个老婆子,没有一点战斗力,不需要考虑;这个守卫,年轻,心态不稳,我运气好。 而门口这个……我看着他……一身玄衣玄甲…… “玄衣营……”我说。 “哎对!正是!”他吊儿郎当地靠在门边,很随意地向我抱抱拳,“卑职,玄衣营刘初七,目前暂任您的护卫队统领。” “我的护卫队?” “嗯,也不能说是队吧,现在在这宅子里的,算上您在内统也不过七个人——” “魏弃之在哪?我要见他。” “好吓人的表情啊刘将军,我们有话好好说。您看您现在,一丝不挂的多不成体统啊?不如您先回床上。您刚醒过来,渴不渴啊,饿不饿啊,让曾先生给您先瞧瞧病啊……” 姓曾的还捂着鼻子在那吸气,他的属下也捂着裆蜷在地上呻吟,他却不着急不着慌,说出这种话来。 “我昏睡了多久?” “将军好多问题啊,”他说,“不如这样,将军给我行个方便,我也才能给将军行方便,将军先——” “先让我穿件衣服。” 他很装模作样地大声叹了口气。 “既然将军没有和我合作的意思,那么,我只能这么告诉将军了:衣服,没有。魏大人吩咐,要是您醒了,要您先在这里静养。静养嘛,不需要出去。不需要出去嘛……就不需要衣服。刘将军,请您回床上躺着,要不然,卑职就只能先把您打晕,再把您绑回床上。” * 姓曾的一边拿一块帕子捂着他的鼻子,一边给我按脉。那个老婆婆(是个哑的)正忙着将打斗时被踢倒乱扔的家具陈设重新归位。被我撂倒的守卫走了,那人一缓过来,刘初七就带他出去,不知道背着我做什么安排去了。 “刘将军,下手真不留情,”姓曾的看看帕子上的血迹,说,“要是内力还在,某现在已经没命了吧。” “那是什么毒药?” “将军不懂医,知道清楚是什么也没用,”他说,“只需要知道:魏大人从此会护好您。” “被绑在这儿护着?像个畜生似的没衣服穿?” 刘初七的声音插进来:“绑您,是因为您不合作。不给衣服,是不叫您有机会跑。刘将军,您何必叫大家都这么难堪呢?其实在这里的人都是很敬佩您,想要好好对待您的。不然魏大人也不会放心把您放在这儿。” “你们这些杂种,哪里知道什么叫敬佩!” 刘初七哈哈笑几声,接着对我说:“刘将军,真是和豆子哥形容的一样——硬的不吃,软的,不够真诚,也不吃,难搞的很啊!刘将军,在下对您的敬佩,是真的——当年豆子哥落难,您为他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他给您的信,您没看看就烧了,真是太遗憾了——那时候他已经不能拿笔,信是他口授我写的,信里也没写什么,就是说他很感激,很幸运,他曾经做过您的部下——” “我可不愿意领他的感激——”我大怒道,“他死了是活该!你既然是钱兴教出来的,难道他没告诉你我有多恶心他吗——他竟然能干出像强盗一样去闯人家宅灭人满门的事,我一直后悔没在他死前找机会揍他一顿——“ “豆子哥也后悔,”刘初七说,“后悔没死在您的拳头下。” “少在这儿糊弄你爷爷!他们从来都不会后悔!” 刘初七不接着编了。 曾医生叹了一声:“气血翻涌,肝气冲逆。将军,还请平心静气,您方苏醒,动怒无益您的恢复。统领,您也少说些话,莫再激将军了。” 但是我实在觉得平静不下来。 “钱兴就该腰斩弃市!”我接着说,“魏弃之更该!!你们这群杂种,全都该!!!” “将军——”姓曾的说。 “你恢复来恢复去,能把我的武功恢复吗?不能吧。那还恢复个屁!你们这些魏弃之的狗!全是孙子!——去告诉你们主子:我绝对不会再叫他那样羞辱!” 我就要咬舌,曾医生却似乎料到我的意图,即刻掐住我的下颌,卸了我的下巴。他这么做的时候还说了一声:“得罪了。” 刘初七说:“看来,要多绑将军几天了。” * 他们给我的嘴里塞了个金属嚼子,中空的,喝粥喝药时就取一个管子来,强行灌进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牲畜,被喂养着等着宰杀。 我想,我不能留在这儿,我一定要逃出去。 于是我假装变得配合他们。几天后,他们终于相信我不会寻死,撤了我嘴里的东西。再几天,他们给我松绑。 然后……我跑了。 * “何必这样踩弄人心。” 那天,我先把姓曾的打晕了,再绑了那个哑巴老妪。他们还是没给我衣服,所以我穿了姓曾的衣服,然后去偷袭守卫。得手了。运气好,没惊动刘初七,从出去到翻墙都没见到他的人影。很顺利。 唯一不顺利的是——那个老妪。她不能说话,我动手的时候她没法求救,我绑她的时候她一直张嘴,试图表达着什么,同时用她苍老的脸做出沉痛的表情。我知道,我在她眼里一定是一个坏东西,刚醒来就打人,现在还在打人。 唉。她看得我心里难过。 * 下雪了。 我小时候最怕下雪,因为冷,怕冻死。后来渐渐长大,逐渐抗冻了,没那么怕了。再后来魏弃之教我武功,再冷的时候,运气护体也就没那么冷了。 现在,真是怀念:我觉得真冷啊。我在巷子里奔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出的汗被裹着雪粒的风一吹,真冷啊。 他给我的东西,他拿走了,也好。我要是因此冻死,就自认倒霉。 * 我在一个转角和一个人迎面撞上,浓重的血味散开,我听见这人粗重的喘息声。他受重伤,我没武功,我俩都吓坏了,抬头一对视,却转忧为喜—— “刘将军?!” “赵常侍?!” 赵之从怀里飞快地掏出一团东西,塞给我。 “快……”他说,“藏起来,别叫人发现……” “这……其实我也正被追呢……而且我武功已经被废了……”我满头大汗地说。但还是接过了他递的东西,藏进怀里。 赵之听到我最后那句话,微微睁大眼睛,但是紧接着,笑了。 “不碍事……刘将军……请……勿怪奴——” 他突然抽出匕首,挟持住我,背靠在墙上。追杀他的人到了,好几个……还有一个从房檐飞身下来,我震惊地看着她。 刘十九,穿着和刘初七一样的玄衣玄甲。不穿女装,不装童子,她持剑肃立,挺直腰背,我才发现原来她早就不是那个才到我腰的小子。她站在所有人前面,那些人一派以她为首,为她命令是从的模样。 赵之的匕首贴紧了我的脖子,向她喊道: “让刘将军没命,魏大人也不在乎吗?!” “初七,”刘十九说出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凉,“等什么呢?“ 一个东西突然从我们头顶盖下来,遮住视线。混乱中我听见赵之痛苦的闷哼。筋骨错断,匕首落地。我被一个力量向前推去,在摔倒前又被一扶。我把盖住我头的东西扯下来——是一件狐裘。刘十九关切地看着我,踮起脚帮我把狐裘妥当地披在身上。我侧头,看到赵之蜷在墙根,刘初七正抬脚,把那把匕首踢开。 我听见刘十九说:“为什么只在后面跟着,不出来把刘将军早点请回去?” 刘初七抬眼一笑:“哥哥我觉得刘将军欠吓唬。”他向我们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继续说:“这人啊,死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贪生。吓唬吓唬刘将军,他一贪生,我身上的担子就轻了。他要是不贪生,我再出来也不迟。” 刘十九冷哼一声:“何必这样踩弄人心。” “哎,妹妹说话太难听了,怎么能说是踩弄人心,是为魏大人尽忠效力啊——”刘初七站到我面前。我虽然预料到什么,连忙往后一跳,但是刘初七已经动手了。我的眼睛能跟上他,动作却跟不上,轻易就被他拿走了赵之给我的东西。我不住地后退,瞪着他们。刘十九从刘初七手里接过那团东西,展开看一看,又很快团起来塞到她自己怀里。是一块血迹斑斑的布。 她仿佛是很难为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提剑走向赵之。 “等等……”我不禁说。 等什么呢?谁会听我的呢?我有什么能力叫他们等等呢? 我听见赵之的大笑声。 “抢了诏书也没用!“他说,”你们魏大人逼陛下禅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都会反他。只要有人反他,就会一直有这样一封血诏——根本不需要是陛下亲自所写,伪造一封也没差别!” “我还当赵大人是什么忠臣死士,”刘十九冷冷地说,“伪造诏书的话都说的出口。” 刘初七嗤笑道:“十九妹妹啊,总给自己太多负担,觉得只有咱们才敢想敢干乱臣贼子的事——你看人家皇帝的近侍,不比你大胆。” 刘十九说:“赵大人当年长秋阁翘楚的名声,魏大人早有耳闻。” “你们——!” “魏大人愿放他生路,是以诚言之。可惜,你跑出来,魏大人对你主子很失望。” “说谎——他根本不会放过先君——” “你主子祅人两形,”刘十九说,“放他一马,本就无妨。“ 我并没有听懂他们说的什么长丘什么幺人。可是我知道魏弃之,我知道他的手段,他的习惯。他要杀一个人,不止要杀,还要杀前仔细折磨一番,把这人逼得悔不当初,痛苦不已,开始想:如果当初听了他的话,一直屈从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看到赵之脸色灰败。刘初七怡然笑道:“妹妹,还说我踩弄人心啊。” 我继续后退,后背贴到了坚实的墙面上。雪花簌簌落下,刘十九举剑—— “不许杀他。”我说,“放他走。” 他们看向我,看向我举起的手和手里的小刀。是我从曾医生的工具箱里顺手拿的。 刘初七刚一动,我便把自己的喉咙刺出一道血痕。 “不许动。” 但是刘初七向我迈出一步。 “刘将军,别闹了,”他说,”我刚才顷刻就能拿下赵大人,您可别忘了,您现在比赵大人——“ “你看见赵之给我东西,你知道赵之并不想杀我。但现在不一样,你再踏一步,我就真的割断自己的喉咙。” 他停住脚步,但接着又迈步。 “赵之和您有什么交情?我不信您愿意为他舍命——” 我举起手,划开自己的脉管,血立刻涌出来。 刘初七停了一刻,接着,刘十九突然飞身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刘初七道:“十九!你的事在那,不要来碍我的事!” “他会的,”刘十九说,“你一攻过去,他就会为他舍命!” “那也是我的事!”刘初七看向我,“刘将军,十九会受您威胁,但我不会,这就是魏大人要派我来的缘故。我会全力以赴打掉您的兵器,要是我没有成功,被魏大人剥皮抽筋,我认了;但要是我成功了——魏大人曾许我必要时可断您手足,割您舌头。“他甩开刘十九,”将军,给您最后一次机会,别为了没那么重要的人犯险。您看,不听魏大人的话,前车之鉴就在那摆着——您还是执意要犯蠢吗?“ “魏弃之的威胁我都不怕,还会怕你吗?”我说,“放他走!你若来强攻,就等着被魏弃之剥皮吧。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愿意为同事的任务舍命——赵之跑了,不关你的事吧?” 刘初七一时没说话。刘十九又开口了:“杨冰,江松风,苏淳……”她说了一大串名字,为首的那个,我猛地想起来,就是我苏醒前梦里的那个人…… 刘十九说完这些名字后,告诉我:“他们都死了。” ……他在等人…… 刘十九说:“刘将军,之前死了那么多人,你都没救;之后还会死很多人,你也都救不了;这一个,你救了也没用!” 我咬牙道:“这一个,我碰上了,我就要救!魏弃之杀他,我一定跟着一起死!” “那好,既然将军这样认真,我就不杀他。”刘十九说,“来人,把赵之带回皇宫,我稍后自会去与魏大人解释。刘将军,快把刀刃放下吧,您手都冻紫了。” 刘初七也连忙笑起来,跟着说:“将军,您看,十九妹妹都让步了,您快点——” “刘十九,”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敢自己决定违背魏弃之的命令了?” 刘十九顿时露出恼怒的神色。 我说:“我要你们放他走。” 刘初七说:“刘将军,你这样叫大家都难做人——” “你们什么时候做过人了!” 赵之突然开口,插进来:“刘将军,赵某谢过您的大恩……但是,不用了,没有意义。您快点回去养伤吧。大局已定,无可挽回——” “谁他娘的要挽回大局了!”我恨道,“我他娘的是在挽回你的命!” “我的命?……我的命……有什么用啊……” 啊!一个个的!!都气死我了!!! “你娘的问我?!我——亏我听说你教小神童怎么自己照顾自己时,我还当你和他们不一样——” “小神童……” 操,一不小心把我在心里给皇帝起的外号说出来了…… 刘初七笑出了声。我捏着曾先生挑箭镞的刀,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真是里外不是人,没有台阶下…… 刘初七拍拍刘十九的肩:“还是妹妹擅长对付刘将军,要是只让哥哥我来干,刚才没准真就栽了——刘将军,这样,我现在就去请示魏大人,如何?想来,以魏大人对您的看重程度,不会不允您一条不重要的人命的。十九妹妹先去找个地方,让刘将军暖和暖和,也让赵大人处理处理伤口。”他说罢,运起轻功,几下蹬上房檐,顷刻就不见了。 * “我比不上‘他’。” 我坐在行驶的马车里,对面是脸色惨白的赵常侍。这马车起先没动,后来动了,刘十九没说要去哪。不过我实在懒得问了。我觉得非常郁闷,觉得自己大概做了很蠢的错事…… “将军不用这副样子,”赵之突然对我说,“我当然是感激您救我一命的。您那时候的胆识与气魄,让我非常佩服。” 我尴尬地笑几声。 “赵常侍……都一心向死的人了,违心话就免了吧……” 赵之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那时候,在池边看将军舞出那套剑法,我其实非常不屑……您舞错了好几处……我想,一定是那个人把他偷学到的剑法,以谬传谬教给您的…… “王景将军看重门第,创出那套惊世的剑法,却只愿传给世家嫡系……可他终于被选中当帝师,教导陛下,只是因为——他当时太老了,早就舞不动剑,我都能轻易制服,让他靠近陛下,殿下放心。 “而陛下……陛下当时年幼虚弱,不时生病,根本无力学武……王将军只好来教我……我是长秋阁培养的死士,是那批死士中最优秀的那个,每一个训练过我的人都说,我天资卓绝。但是,不管怎么练那套剑法,王将军都说:我比不上‘他’。 “我不信。他们世家公子再有天赋,再苦练,能有与我这种被死训出来,十中取一的奴婢比吗?” 赵之看向我。 “我一直想和您比试,想和他比试……看看王将军当年做出的我毫无勇武之气,比不过魏子稷的评断,到底对不对……”他闭上眼睛,苦笑起来,“我现在知道了,我不是对手。精巧不是取胜的关键。气勇不敌,才是真的败了……” 我按捺不住,开口说:“我没见过王景,不知道他怎么样,但是从我听到的传闻看……他有个屁的评断力啊!哪个有评断力的人会门第观念重到这个份上,把偷学他剑法都能学的那么好的小孩摔出练武场,骂这孩子是贼,叫这孩子好一段时间挨人白眼欺负,过后却又暗地里拿这个孩子做例子,埋汰他别的学生……什么东西!……您刚才和他们说,只要有人愿意反,不需要一封真诏书——”我抬起手,对他抱拳,“这不叫气勇,还有什么叫气勇?!您别信那个老东西的话!” 赵之一点也没露出被恭维到的表情,反而笑起来,笑着大概又牵动到什么伤口,痛得皱起眉来。 马车又停了。我听见刘十九和刘初七的交谈声,他们故意压低了声音,听不清。 赵之又说:“我感谢将军救我的命,不是虚言。适才,是我犯蠢了。我的命,当然有用。” 刘十九叫我们下车。 雪很大,高楼殿宇都盖上了一层白。我看着面前殿门上的匾额:寿安殿。 这是皇帝的寝殿。 刘初七告诉我们,魏大人同意放过赵之了。并且,因为误以为赵之白白送死,皇帝吓得失了魂,现在呆坐着谁也不应,也不吃饭喝水,正好赵之回去,叫皇帝恢复正常。 * 我扶着赵之,匆匆跑进去。这里好冷清,空荡荡的。我们转进内室,看见屈指可数的宫女太监,然后就是庾太医。他们围着小神童。我看见小神童呆呆地在那里坐着,漆黑的眼睛无悲无喜,竟然有点可怕。 庾太医看到我们两个,很吃惊,但他心情平复地很快,招呼赵之过去唤一唤陛下。果然,赵之一过去,皇帝的眼珠动了,看向赵之。 “阿之……”他说,“都是我的错……” “陛下已经尽力了……” “我害死了好多人……都是因为我要逞能……我知道你一直很恨我,因为我写了那篇赋,你哥哥死了……” “不……”赵之说,他深深吸一口气,继而改口说,“是,奴……我恨过你,但我早就不恨了……孩子给自己的父亲写思父的文章,怎么能说孩子诡饰妖异……”他的眼泪流下来,“你那时候,刚多大啊……” 眼看他们俩就要说出很多大逆不道,很不成体统的话,我很识趣地悄悄退出去了。 * 我醒前的梦里,我看见了已死的杨侍郎,他说他在等人。他问我是不是也想等人?我说我没人可等。 我一边走,一边又想起,当初小神童对我说:不是只有魏弃之能做我的朋友。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禁哂笑一下。 小神童说的话,是没错。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再花上十年,交上别的朋友了。 我走出殿外,大雪纷纷,遮盖一切。好寂静,好荒凉…… 不对啊?! 刘十九呢??? 一个站岗的禁军看见我,跑过来,在我面前站定,说:“报告刘将军!十九大人刚才让卑职转告您:魏大人说,既然您这么亲近皇宫的人,那就在皇宫呆着吧,别拘谨,照以前在灵泉宫那样就行!” ……果然……我就是做了一件……非常蠢的错事……六个人看着我,我都没成功逃走,现在关在皇宫里……操啊!!! * “殿下现在心情郁郁,见到您,肯定开怀呢。 我心里焦虑,随意乱走。我来皇宫,还是几年前魏弃之带我参加宫宴,那时候大家是不能乱逛的,按时按点在规定的地方候着。我哪知道这哪里是哪里啊,感觉哪里都一样,而且还下雪了,都盖上一层白,更都一样了。我又没了武功,不能凭轻功跳上房檐俯瞰一下皇宫整体,当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再说,这些皇宫里的禁军,没有一个拦我,告诉我我闯进什么地方了…… 我不是故意走进太妃娘娘们的住处的。 我看到宫女,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傻傻地琢磨这里是不是桃林的地界我要不要顺便拜访一下她……然后那个尖叫声啊……扔雪球的,拿起扫帚打我的,大骂魏弃之狗贼居然叫人来侮辱太妃娘娘的……我惊慌失措地和她们解释说,我也是被魏弃之关进来的,不是魏弃之的属下……在一片混乱中,根本没有人听我……我只好大喊着对不起对不起跑出去。 跑出去后,我才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在灵泉宫,小神童和长公主都安排好了我的住处,但在皇宫…… 刘十九说了我住哪了吗? 如果我随便抓住一个守卫去问,“嘿兄弟你好啊,你知道我住哪吗”,他们能给我答案吗? 我在一个守卫面前站定。 “嘿兄弟你好啊,”我说,“你知道——” 我还是觉得这样好傻。 “——长公主殿下住哪吗?” 说完我觉得,这样就更傻了。长公主殿下,虽然我在灵泉宫,经常见到她,动不动就听她骂脏字,但是她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我这样直接去找她,岂不是很唐突? 这个禁军果然一脸为难的看着我。 “您是刘将军吧……虽然卑职得到吩咐,对您不重要的要求都尽量满足……但是卑职还是想劝您一句,为了您的安慰着想,不要去触桑瑕长公主殿下的霉头了吧!” 在灵泉宫,一提长公主,都是只可能指桃林,我还真忘了皇宫里可是有两个长公主呢…… 这人继续说道:“虽然桑瑕公主是长得好看(“等等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现在她和她宫里的人正发疯呢,谁敢进去就搬石头砸谁,可是凶悍,好几个送饭的人都挂彩了。” 我忆起那时候听她和她姐对骂的情形……可以想象出,她要泼起来,那场面…… “那桃林公主呢?”我又问。 “桃林殿下……也发疯呢……”他神色古怪起来,“虽然……不砸人就是了……”接着就给我指了路。 我想,她父亲交给她的段家王朝要毁在她手上,她心里必然难过。看到我,一定就想起魏弃之,一定就又要更难过地操啊操啊骂个不停。所以我息了拜访她的心。我想着要不然还是待会回寿安殿去麻烦小神童给我指点指点吧…… 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刘将军!” 我一转头,看到……桃林公主的一位宫娥,在一间宫殿的门口闲坐着,兴奋地向我挥挥手。我没按照路走,但这里太绕,不知不觉,竟然恰好走到桃林的殿门口了。 “刘将军,您没死啊!这么久只听您养伤不见您人影,我们还以为您莫不是已经叫大将军杀了——活着好!活着好!——刘将军不进来坐坐吗?” “啊……这……合适吗……” “大将军都把刘将军关后宫里了,这以后大家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毫不在乎地直言道,“殿下现在心情郁郁,见到您,肯定开怀呢。” 我觉得她这话,听着那么怪……但是我还是过去了。这里也和皇帝那边差不多,少了很多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引我到一个画室,这里一地都是团起的纸,桃林正背对着我站在案前挥墨,她那位形影不离的女下属,仍在,坐在一把椅子上抹眼泪。 宫女报道:“殿下——刘将军来了。” 我这时刚捡起一个离我最近的纸团,展开看长公主画了什么。 我听见殿下说:“呀!刘将军,您没死啊!——那是我画废的,不好看,您来看看我正画的这一张吧——” 我瞪着手里的画。 “操……”我忍不住说。 这是春宫图。 这不仅是春宫图。 这是一个男人被狗插的春宫图。 而且这个被插的男人,我怎么看都觉得,很像魏弃之。 我愣愣地抬起头,看向公主殿下。她哈哈大笑,我旁边这位宫娥哈哈大笑,连那个抹眼泪的郑女官,看到我的表情,也破涕为笑。 “将军快来。”她走过来,毫不避嫌,挽起我的胳膊,把我拽到她案前,拿起一沓画,一张一张给我看。只见:魏弃之,魏弃之,魏弃之;被插,被插,被插;被动物,被男人,被两个以上的男人……怎么还有被女人用手臂…… 我觉得自己屁股痛起来,别过头去。桃林公主便冷笑起来:“怎么,魏狗这样不是东西,我随便画些画,将军倒还不忍看了?” “也不是不忍看……” “那将军就是和那些鼠辈一样,顾忌他的威势,害怕看这些,觉得失敬?!” “那也不是……” 我说不出口。我怎么能和一个姑娘说,我不想看这些是因为:魏弃之被插,都是假的,我被插,却是真的;我一看这些,尤其是画上还明晃晃的有很像他的脸,反而更想起他怎么插我…… 难堪。 桃林公主突然把那些画都扔到地上。她的女下属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从椅子起来,开始捡画。我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帮她一起捡。我一边捡一边说:“殿下画工真是非常好,画得还真像……” 我听见抽泣声。一抬头,桃林公主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宫女为她递上来一条手帕。 是我把她惹哭的吗?……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哭的她,还是说了句:“不是有意惹殿下不快,殿下恕罪……臣告退……” “不,将军等一下……”她说,“将军,请坐,刚才戏弄将军,是妾要给您赔不是,请将军恕罪……”她接过我与她女下属捡起来的画,重新迭好,压在案上。她又拿起另一沓画。递给我。我余光能看出,还是春宫图,简直不敢低下头细看,于是只好盯着她。她擦干了眼泪,又挂起笑容,用一种真挚的愉快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这时候能见到将军,真是高兴。我知道,将军喜欢我的画。这些,将军喜欢哪张,就拿走吧。” 啊……这……我开始后悔,之前对她的画一通夸,叫她误会我喜欢的程度了。虽然她画工确实好,可我并不是个能欣赏丹青的高雅人士,我对她作品的喜欢可能还没韩啸云来的深…… 但她那副期待的样子,再想想她境遇这样差,我若拂她兴意,太残忍了……我只好硬着头皮低下头。 画上没有人长着魏弃之的脸……但是想想,这画是桃林公主画的,哪撸得起来啊……嗯? 我盯着画上的女人,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个眉眼,这个发型,这个身姿……这画上的女的怎么这么像邓公子画的西施啊! ……难道桃林公主也看过邓公子,还很喜欢,临摹过?! 桃林公主这时候开口:“魏狗那时候把将军的物品送到灵泉宫,望将军恕罪——我们一件一件都检查过。” ……别告诉我你们那时候还特意记住了我看什么艳文春图,现在特意模仿着画下来送给我当礼物……不对啊?桃林公主不是还觉得我可能死了……更不可能知道她有朝一日能见到我…… “知道将军有邓公子所有的文图册子时,我哭了一场——唉,算了,看将军这痴呆的模样,不把话说明白,将军肯定想不透——” “啊?什么?”我抬起头来,看到桃林指着她自己。 “夸父与日逐走,道渴而死,弃杖化为邓林——邓林训为桃林。我一开始本来要叫邓公子林,阿览说未免太明显,所以删了林字——” 我的表情让她和她的女下属再次笑起来。 “今天心生惭愧,明日故态复萌。” “可是你是公主啊,”我说,“你是大昭的桃林公主——” 我一下子就又惹恼了她。 “公主公主——公主为何就不能作春图写艳文?!” 因为不合适……我看着她的表情,却知道我不能回答她。 我低头,目光恰好扫过她那双攥紧了的手,满是伤疤——先帝恼怒她,打废了她的手—— 我这才意识到,父亲恼怒女儿对兄姊乱伦知情不报,为什么要打废女儿的手?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轻轻一笑,大大方方地张开手指,给我看她的手。 “哼。我知道将军想说什么。父皇那时候也是这样说——我堂堂公主,他的女儿,作出这些东西,不知羞耻——还教坏了我冰清玉洁的好姐姐——”她猛地抓起桌案上的笔,摔出去。外面的宫女探头看一眼,见是她在发怒,又缩回头去。 “段含英和段仲瑜苟且,关我什么事!到头来,却是我被一百鞭子抽烂了手——” 邓公子再没写过别的……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胸膛起伏,面颊因为怒气通红,几息后,她那怒气却又消了,对我再度笑起来。 “嗐,现在大昭都要完了,我算个屁公主。以后我要爱画什么就画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将军喜欢我写的哪段秘戏情事啊?正好我现在无事可做,愿意特意为将军画一张。” 我此刻脑子很乱,又是震惊我听到的事,又是可怜她的遭遇,又是气愤先帝拿大女儿的错怪罪二女儿。让我想一下我最喜欢邓公子的哪段故事,我还真不能立刻说出来。我不回答,桃林公主又拧起了眉毛。 “该不会是我误会了吧——”她说,“将军有我出版过的所有册子,只是因缘际会,其实根本不喜欢,甚至没看过?” “没有没有!”我连忙摇头。虽说,恰好集齐了邓公子所有册子,是因缘际会没错……龙阳君是魏弃之的,其他的……操,好像是很久以前韩啸云送的…… 我看看桃林公主,决定把魏弃之和韩岫也喜欢她的春图艳文的事永远埋藏在心底。 “殿下的豪情,太让我吃惊了,一时结舌……”我说,“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公主当然作得这些!反正也是托名出版,写些画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本来就没啥……殿下真是才华横溢啊,呃……”我最终还是咽下了“我对您画的西施撸过好几次”这句话。明明她一个姑娘已经这么坦荡地告诉我了,我还是没法做到同样坦荡地告诉她…… 桃林公主听到我最后那个词,表情却黯然起来。 “那时候,我听过许多人夸过我才华横溢,我高兴之余,却也觉得是恭维之语。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大约没几年就全都逸散,再也找不见拓本了。父皇打废我的手后,我发誓再也不碰笔……我是真的伤心,丧气了,我想,我再也不做这些托名才能大白于世的东西,我想……”她的声音低下去,“堂堂正正,彪炳万世……”她沉默了一下,“终究是不如人。” 她抬起手,翻一翻案桌上那些画。 “再过十余年,桃林公主身与名皆散灭……能留下名字的,兴许反而是邓公子。” 她那位女伴轻轻道:“你会长命百岁的,阿鸣。” 我心情沉重起来,想起不久前刘十九对我说,以后还会死很多人,我都救不了。 为什么非得如此呢?不知道,不知道。只是现实就是如此。 “诶!看看我,怎么又说起这些丧兴的话了——”桃林公主站起来,回到桌案前,笑容刹那又回到她脸上,“将军,是不是该给我一个答案了——您想让我画什么?”她展开一张新纸,拿起一支新笔。 “啊……其实……”我捧着她的画,苦恼地说,“今天,大概先算了吧……我刚被关进来,连住处都还不知道在哪,收您的画也没法保存,浪费您的美意了……不过说起来,确实一直有一件事,梗在心头很久了——” 我终于想起——陈皇后那页缺页——上天厚待啊!居然能让我亲自问作者本人—— 桃林公主听完我的问题,说:“啊……将军……这是十几年前我写的了……我哪能背得出来……他们就是,又交欢了几次呗……阿览你还记得吗?” 我头一次看到她这位女下属瞪她。 桃林公主于是轻咳几声,对我道:“您都看到他们互诉衷肠了,后面的情节很好猜吧……就是狗东西做不成人。今天心生惭愧,明日故态复萌。后宫佳丽如云,都比陈皇后漂亮。他就是享受做皇帝,享受美人去争夺他,讨好他的感觉……陈皇后……他想感觉自己是个人的时候,就去宠幸一下陈皇后,给自己的生活做做点缀……所以最后陈皇后看清了他,对他彻底失望,就走了。皇帝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但是也就是这样罢了,他接着快快乐乐当他的皇帝。” “殿下十几年前还是个少女吧,怎么就写出这么灰心丧意的故事出来,”我抱怨,“陈皇后也太惨了吧。” 她在纸上涂了几道。 “将军……同情陈皇后吗?” “当然同情啊,她多可怜啊……难道您不同情吗?” “嗯……不能说是不同情……只是……我写的这几个故事,我其实觉得陈皇后我写得最糟,这个女人被我写得很假……你看馆陶公主、栗姬、楚服、武帝,他们都有真真正正的欲求,他们的行为像个真正切合实际的人……但是陈皇后,很假很空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只是因为历史的方向是那样,我只能拖着她往那个方向走,她作为真实的人的真实的愿望,其实是没有的……” “啊?”我不明白,“陈皇后的愿望不是和武帝一辈子在一起玩吗,怎么不真实了?” “嗯……将军这样想吗?”桃林公主慢慢地运笔,“母后倒是也说过觉得陈皇后最真……我一直不懂……” 啊?文后?文后居然还会和自己庶出的女儿讨论这些吗?我震惊了。 我听见桃林公主继续说道:“我会写画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母后一直知道,并不在意。她向来是个不拘小节,轻视时俗的人。但是那时候,她看到我究竟都写了什么后……没有救我……她救了含英姐姐,没有救我……庾先生说,我这样明目张胆在故事里揭了帝后阴私,还有命在就是不错……”她眨着眼睛,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一刻,很困惑,很痛苦,眼泪盈眶,“也许是我小时候听过什么传闻,又忘了吧。我以为自己以小说家信口开河之语,故意往荒诞离奇涂抹,不会揭任何阴私,冒犯任何人,未曾想是越描越真……母后恨我叫她难堪……” “但是最后……她自缢前告诉我,她喜欢我写的陈皇后……我写的陈皇后,写出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心声……” * 我从桃林公主的宫殿里走出来时,觉得晕晕乎乎的。她给我砸了太多惊天秘闻,最后,当她告诉我,她写的龙阳君其实真是照着魏弃之写的时,我觉得自己心中也没有太惊讶……毕竟当初我看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魏弃之……她还告诉我当年他们中京都的权贵子弟圈子都知道这事,因为开头龙阳君和信陵君的相遇,任谁都能看出是在揶揄魏子稷和段仲瑜,大伙竞相传看……现在看来,她写的龙阳君可远比魏子稷本人是个东西…… 所以我就想啊……她是不是不用我告诉也知道,魏弃之韩啸云之流,都看过她的春图秘戏……撸过…… 我停住脚步。外头白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刘十九。我猛然想起——我刚刚怎么没问问桃林公主现在的情况,咨询咨询我能做点什么啊……我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吗? 刘十九仿佛看透了我的念头,开口催促道:“将军,魏大人在等您。还请快点随我过去。” * 那是他曾对我的期许。 我记得我刚醒时,我对他们说,我要见魏弃之。可是现在,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想见他。我见他干什么啊?去被他打被他睡,被他嘲笑被他训,在他那里受气又受罪吗? 桃林公主有句话说得好啊,这狗东西,就是做不成人。魏弃之,就是一个狗东西,他都没心生愧疚这个环节,直接跳到故态复萌了。 ……我刚醒来时,很想找他问清楚,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废我武功,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他到底打算…… 可是连长公主的宫女都知道他是什么打算了。他要当皇帝。他把我关后宫里。住在皇帝后宫里的人干嘛的,我多余非得去问一句吗?! 不想见这个孙子。可是又不能不见。我不去,自然会有人绑我去。那天,刘初七撤了我嘴里的东西,问我:将军是觉得自己吃东西舒服,还是想继续让我们这样帮您呢? 我看了许多年魏弃之怎么作恶,现在报应来了吧。明知道一个人不是好人,还要贪恋他的好意,就会落得这种下场。我算是明白了。如果狗东西看起来像个人,那是他们在装样子,是在哄在骗,而不是真的在做个人。但凡有一时一刻真心软了,信了,把它们当人了,就会搞得自己也再当不成人了。 ……唉。 我终于见到他了。 殿内没有侍从,只有他和我。感觉很不真实,像在做梦。因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睡了我,他毁了我,他废了我后——他将要登上一个人所能企及的最高的位置后——此刻他看起来却反而更接近我记忆中的模样,是我熟悉的,和我最要好的那个魏子稷。他淡淡地笑着,有愉快,是不过分的愉快,恰如其分,正是一个人看到他的友人后该拥有的那种程度的欣喜。他的眼神没了那种过头的近乎像憎恨的灼热,也没有那种令我不舒服的露骨的渴望。他连开口时的语气都如同回到旧日,熟稔的,亲切的。然而他说的是: “你那时候是不是以为我要毒死你?” 为什么狗东西一定要假装他是个人呢?他可以利用我的信任,给我下毒药,废我的武功,过后再嘲笑我的愚蠢。因为他是个狗东西,他可以这么做。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语气,这种态度,这种笑容来和我说话? “那药没有叫人吐血的作用,”他继续说,“曾昌仁说,你是气吐血的。哈哈哈,气的——刘良,”他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巴不得想永远见不到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再也逃不掉了。” “你错了——我还可以去死!” “你学会用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了,”他几乎是用一种欣慰的语气对我说,“你终于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再好好想想,我可以为了不让你去死做出什么?”他向我走出一步,我不禁退后了一步。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初七那时候是在吓唬你,我没有允过他那些事。” 我……与其说是我觉得,不如说是我希望……我希望狗东西能做回人。 “‘断手脚’,说得太温和了,”他离我越来越近,“我说的是,‘断四肢’——你不要逼我做到那种程度,好吗?”他把手放在我的两肩上,语气温柔,“我向你保证——你让我有多难过,我就会让你有多后悔。”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习惯服从他。因为他很聪明,很厉害,服从他确实有好处;因为他心胸狭窄,手段阴狠,不服从他会有坏处。要是那些真正的好人,真正的正人君子,一定会把自己的安危与损益置之度外,让魏弃之这样的手段行不通。但我,比起去做“对的事”,我更多的是在做“让自己舒服的事”——哪怕,不对。 我感到恐惧,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我知道现在的情况,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知道我在他面前完全没有胜算,我知道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服从他,憋屈地当他的男宠;对他说不,然后被他折腾的很惨,痛苦地当他的男宠。 我要是说我心里没有一点退缩的念头,我就是在说大话。 我打出拳头,被他轻易接住。没有内力就连和他过两招的余裕都没有了。这一次,他没有露出怫色,他平静地抓着我的拳头,平静地开始用力。 很痛。 他想这么硬生生握碎我的手骨。我攻击,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继续持续用力。很痛。我尽全力抵抗他的力量,绝望地试图调息运功,那该死的毒药立刻让我痛得难以站住,直接跪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觉得这么痛苦。我觉得我此前已经接受了我再也用不了内力,武功被他给废了;我被原来分明打不过我的人打败时,我也没有太多感觉;就好像受了伤,或者挨了鞭子,发生了的事,接受就可以了…… 我哭了。 我接受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接受不了了。总之我接受不了。我哭得难以自持,发出了响动——他一听到我的抽噎的声音,突然就松开了手,跪下来。他很关切地看着我。 我更接受不了这个。 我拿头撞他面门,真想撞烂他这张脸。他没有躲,也没有挡,发出一声痛呼,紧接着却把我抱住了,仿佛是要安慰我。 我突然明白了我受不了什么:他废了我的武功,他教给我的武功,那是他曾对我的期许。是他说我有天资,是他说我是人才——是他栽培了我——而他现在希望我是个废物,好让我只能仰赖他,好让我去做他的男宠—— “放开我!” 他没有说话,更没放我。不仅没放我——我感到他的一只手移到我的胯下,隔着衣服揉我。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想要这个。可他一定要给我。 我抓他,我咬他——我尝到了血味,我的牙穿透了他的皮肤。他任由我咬,不为所动,继续用他那只手揉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野兽,发出没有语言的嘶吼,没有章法的挣扎。可是却没有野兽的力量,能挣开一个人手臂的桎梏。他解开我的腰带,掀开我的衣摆,把手探了进去。从布料变成他带着茧子的手掌让我猛地一颤,忍不住张开嘴呻吟。这一下却叫他趁机移开了他被我咬住的手臂,拿那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的头贴向他。他从我的颈侧舔到耳后,含住我的耳垂,拿牙轻轻咬我,灼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耳道里。他对我说:“我会让你快乐的,阿信……虽然你从此只会是我的男宠,但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想要你去死!去死啊!!死啊!!!” 他甚至连动作都不停,撸得更快更用力了。人为什么要能交欢?为什么要这么简单就能被这样取悦?为什么这么简单就能觉得爽? 为什么我这么简单,就能在他手里,感到快活? 他在我射前松开了我,仿佛是要让我体会一下我的难堪。我躺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同时鸟还硬着,而且正渴求着最后一点抚摸,渴求射精。滑稽。丢脸。我捂住自己的眼睛。手还在一阵阵地钝痛。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他没有走,而是分开我的腿,跪到我的腿间。我从曾医生身上扒下来的衣裤被他撕烂了,我的下身赤裸裸敞出来。他开始慢慢地抚摸我,不让我软下去。他说:“你咬得好狠,都流血了。” “去死。”我说。 “你看看你的鸟吐了多少水?你是喜欢的。” “去死。” “要是你射了,你就原谅我吧。” 我感到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期待我的回应。 所以我说:“你去死,我就原谅你。” 他没给我一点反应。我觉得自己现在与其说是被他当男宠,不如说是当成了个东西。他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假装他自己是个人,假装我很乐意被他操。他不关心我说什么,想什么,是否痛苦。 我知道自己又要被他插了。我希望这次不要太痛。 ……我的鸟猝不及防被包进一个温热湿软的地方,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擦过我的铃口—— 我移开手,瞪大眼睛,看到魏弃之伏在那里,正在吞吐我的鸟。他注意到我看过来,便深深地吞下去,很深,我感到我顶到了一个很紧的地方,头皮一阵发麻,而他开始干呕。他逼我这么深的吃过他的,所以我知道这感觉多难受,这时候多想吐出来。那时候我被他摁着后脑,不能吐。而他……他也没有吐,没有人摁着他,他只是……让自己继续—— 射的那一刻,感觉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哪,自己是谁,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各种痛苦都没有了。茫然本来该是让人恐惧的,此刻却很舒适。我希望能永远这么茫然下去。 可是希望永远落空。 我撑起上半身,看着魏弃之,他正吐出我的鸟,口水拉出长长的晶莹的一条丝来。我意识到他没有吐我的精水,接着意识到,那么深,大概直接射进他的喉管,他没什么能吐的。我意识到,我刚刚侮辱了魏弃之;我还意识到,是魏弃之逼我侮辱了他。我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要是我射了,就原谅他。 可这不公平!我从来没有想要侮辱过他,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这种提议!我没有他那种杀人前还要折磨人的癖好…… 但是他抬起头看我时,我觉得我好像想错了。 他在对我笑。坦然地,自在地,从容地,愉快地。 “阿信刚才叫得真好听。”他一边说,一边解他自己的腰带,“接下来也这么叫,好不好?” 他有病,我想,他疯了,他比我以为的还要疯。 * “可惜了——这是内子一针一线给我缝的衣裳 我用那件狐裘衣把自己完全盖住。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做,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堆到自己身上,堆出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我以前一直觉得,人说想回到小时候,那都是在扯淡呢。我从来不想回到小时候。小时候我哪能吃到肉喝到酒,冬天夏天都有合身合宜天气的衣服穿。小时候我也什么都不行,什么都没学过,没人尊敬我。 但是现在,我蜷在地上,我想到了小时候,然后想到,我好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没人在乎我,也就没人非得逼我活着给他奸。 “刘将军?” 殿门被推开,我听见刘十九的声音。 她走过来,对我说:“魏大人让我给您拿一套衣服……地上凉,您还是别这么躺着。” 虽然刚刚多亏了她敢于打断顶头上司办事,给魏弃之报告了什么什么消息,提前结束了那个逼对我的折磨,但我很清楚,从根上说,她和魏弃之是一头的。 “魏大人还说,您手伤了。我已经差人去叫曾先生也赶快进宫来,一会就能来看您……” 我的手确实一直在疼,而且现在肿起来了。但这用得着他来关心吗? “还看什么!”我恼火地说,“就这么废了不是更合他心意吗!把我的四肢全断了他就更满意了!” “将军,这是您自己的身体,您自己还是应该爱惜些。如果您自己都不爱惜了……” “我呸——”我冒出一个头,怒视她,“我再爱惜我自己,他一个命令就能全毁了,有什么用——我现在唯一的希望真是:他早点不爱惜我,早点弄死我完事!” 老天爷啊! 为什么她哭了!!! 我把头缩回去,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的膝盖。对自己反复默念: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听见她说:“我在将军要随魏大人出征时就听说了……魏大人命曾昌仁调一副毒药。” 出征时。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这么干。他那时候趁夜过来找我,说那番话时,就已经备好了那些放过毒的蜜饯。 我不免怨恨起刘十九,何必明明白白向我确证这一切——确证那个狗东西有多可恶—— “我对不起您。”她抽噎着这么说。 这给我整愣了。 本来啊,自从刘十九亮了她玄衣营的身份,我就一直觉得她比好多大人还心机多。但是现在听着她的话,不禁感到了她有多年轻。因为年轻,才能这么轻易地就觉得对不起别人。 “你这不是……上赶着把坏事揽自己头上吗?”我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对不起我的人是那个谁,你都做过什么啊就谈得上对不起我。”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劝魏大人杀您除患,我本来相信魏大人不会,但后来……我也不能确定了……听说那副药的事后,很担心您不会活着回来……最后得知,您活下来了,但是……“她轻轻叹了一声,“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想要痛痛快快地活,哪怕死,可是所有人都要您卑微地活……就连我,此时此刻也自私地希望,您只要活下来就好,哪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人这样惦念我的感觉很好,不过,连她自己都知道,我并不会因为自己如果不给他废了,就要被他弄死,就会接受自己给废了。 “你这样希望,是人之常情,没什么错。”我说,“我不会顾念你这样的希望,也是人之常情。”说完了,又觉得我这话说得很无聊。于是又说:“算了,你先出去吧,我把衣服穿上。” * 我看着这套衣服。我觉得刘十九跟姓魏的一起疯了。 为什么,这衣服上,绣着,龙纹??? * 我换上这套按纹样看应该是皇帝才能穿的衣服,感觉特别不自在。这以前,还是姓魏的给我讲了很多穿错衣服用错祭器导致定罪夷族的故事恐吓我,叫我好好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礼制上的事。我那时候就觉得他们上等人真是屁事多,结果现在真要我不管这些屁事,我还怪慌慌的,感觉这衣服就是穿的不对。但是不穿又挺冷的。 我手真的肿了,泛着青,大约虽然没叫魏弃之握成骨折,还是伤了筋骨了吧。还好不活动也不是很痛。我站起来,无聊之中四处走走观察起这座宫殿来。挺大的,殿里又分出几个房间。有一个放了书案的房间,可是架子上一本书也没有,案上也没有笔墨。里面还有放着床的房间,也是只有家具没有东西,不仅被褥,连帷幔都没有。但是这里一点灰都没有。不住人还要经常打扫,为啥? 这时候,我听见刘十九的声音,她还带着好多人。我过去一瞧——曾医生和一个老宦官向我行礼。那个太监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压下震惊,照常与我打招呼。接着他对刘十九说:“十九统领,并非奴多嘴,只是……这天子的衣服,就算只是常服,也不能随意给人穿啊……” 刘十九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回答说:“谢太御指点。只是——这是魏大人的吩咐,卑职依命行事罢了,若实在不妥,我便去转告魏大人。” 太监的脸皱起来,我觉得他心里肯定和我刚刚想的一样:你们真是都疯了……不过人家太御见多识广,沉稳机智,很快又笑起来,打着哈哈说:“那就不劳烦十九统领了……既然是魏大人的指示,想必自有深意和道理……”接着他领着那好些人去那个放床的房间了。他们走后,姓曾的就笑了一声,说:“不愧是玄衣营的死士,真是忠心啊。” “也得益于先生言传身教。”刘十九说。 “某也只是尽忠依命罢了。”他说。他却是看着我说的。他又抬起手,向我作揖,说:“某不求将军不怪我,但也请看在几次尽力救治您的份上,毋恨我吧。” 啊?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啊?我为什么要恨他啊?……哦,那药是他配的……哦!怪不得他那天要和我说什么别浪掷性命的话!……但是啊—— “我袭击你也不是因为恨你。”我说,“再说我恨不恨你,于你何妨?” 曾先生一笑。 “自然是怕我过去时将军再给我一拳——不过,看来将军并无此意,甚好。那就请将军让某看看您的手吧。” 他走过来,踩到了我堆在地上的衣服。他的衣服。他大约这才注意到,这是他的衣服,脚步一顿。 我绝不承认我有了那么一丝丝愧疚! “唉!”我大声说,“这么好的衣裳撕成这样,撕它的人太可恶了!”我的意思是谁撕的你找谁可别来指责我。 曾医生一边看我的手,一边难掩笑意地说:“将军真是赤子心性。” “……怎么就赤子心性了?” “魏大人见不得您穿别人的衣服。”他答非所问,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地说,“可惜了——这是内子一针一线给我缝的衣裳。” * “你和段仲瑜,真是一个德性。” 所以,这衣服是尚衣局做好了预备给新君的。刘十九解释说,因为要我住这里是魏弃之临时决定的,这里什么都没准备,只好让我穿这个”凑合凑合“,这个住处也是预备日后给新君住的,还没弄好,现场给我整理一下让我能“凑合凑合”。刘十九带过来的那个老太监暂时充当我的总管,我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这个人来头可不小啊,是侍奉过先帝的王太御。 魏弃之这事可做的真有意思啊,让我穿皇帝的衣服,住皇帝的宫殿,用皇帝的奴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当了皇帝。 我不太了解宫廷的官职,不过太御,印象中是挺大的官了,这位王太御,这段家的王朝要终结了他还能接着做太御,想必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结果魏弃之偏偏要把他像个普通的总管似的派过来伺候我,这不是故意给人下马威吗。 但是不愧是油到换了叁任主人还屹立不倒的人,对我没有半点凌人的意味,姿态放得很低,低到让我觉得真是太不自在了。而且明明知道,他这么恭敬地对待我不是因为我很值得这种恭敬,而是因为他知道我他娘的是姓魏的男宠。 反正就是膈应。 更膈应的是……魏弃之啊……我一下午心里都装着这个事,我想啊,魏弃之办完他的事还得回来接着操我。之前这孙子只来得及插了个手指,我就觉得可疼可疼,那挨这狗东西操的时候还不又是和上刑似的……我连饭都没吃好!结果——他没回来? 我最后是终于忍不住,拉下脸来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这孙子已经出宫去了,今天大约是不会再回来——娘的!!! 为什么没人啦告诉我一声!!! “这……奴还以为,将军您早就知道了……”王太御说,“哦,是奴愚钝了,看今天这万事都匆忙的样子,将军必是也不太清楚情况……那将军知不知道,魏大人说您不用一直拘在室内,想去哪都可以,穿多点别冻着就行。” 我不知道啊,我看他带了这么多人,一个个把每个门都守住了,我就自然而然以为……而且魏弃之的习惯不就是——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毒药发作前,他对我说,不囚我了,再也不囚我了。 我一拳砸中案几。 “……将军?” “我去哪都可以吗?”我问,“出宫去也行吗?” 他为难地笑笑,大概皇宫里很少能见到像我这么愚钝的人。 “要是您能的话。”他说。 * 我现在爬不了墙上不去房檐,躲不开守卫闯不了宫门。我当然不能。 但要因为这样就接着搁那呆着,显得我多憋屈。我说什么也要出来走一遭,而且不要他们跟着。 冬天,天黑得早,还下着雪,阳光一没就觉得可他娘的冷。但要是出来这么一会就回去,我觉得王太御和他那些宫人肯定要心里嘲笑我了。说什么也得多呆一会再走。我一边哆嗦一边想,要不要再去桃林公主那……还是算了,大晚上跑姑娘闺房品鉴春宫图,她不拿这事当事,我实在不行。 所以我就去了小神童那里,看到他们所有人正围在暖炉边,聚精会神地听一个嬷嬷讲……鬼故事……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看到赵之抬起头,警觉地看过来。他旁边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也看过来。赵常侍发现是我,表情立刻放松下来,无声地向我打招呼。结果突然间听见那个宫女一声尖叫: “啊!!!鬼啊!!!” * 人过后跟我解释说,也不是她一惊一乍,实在是我这衣服……她以为是先帝显灵了…… 小神童在那笑个不停。 * “我一转头,将军就没影了,”我在暖炉边坐下来后,赵之说,“将军真是燕赵侠义豪情,事了即走,不慕功名。” 我摸摸鼻子。这夸奖我当不住,我那时可不是不慕功名,是看你们当时那么感人的场景觉得自己在那呆着多余…… “那倒也不是……是立刻被拎去见姓魏的了……”我撒了个小谎。 小神童叹了一声。 “那时候对将军说,朕会报答将军。然而事实上,我却只有受将军恩惠的份,没能给将军任何回报,还拖累将军到这种境地……阿之告诉我,您的武功没有了……” “我看不惯那个狗东西很久了,做了这些,落得这样的境地,也不能说是叫您拖累的,总归我还是感谢陛下那时候拦了长公主殿下,没杀我……”我回忆起来,感觉这事还真是阴差阳错,竟然最后就成这样了,“反正要怪都怪一个王八蛋不是东西不做人!” 他俩没有接话。我反应过来,他俩现在是被魏弃之拿捏着性命,不敢跟着我骂他…… 尴尬地沉默中,小神童抱歉地对我笑笑,转移话题问我:“将军现在住皇宫习惯吗?住在哪里了?” 我如实告诉他们住在承明殿。他俩的表情于是很好看,大概也是知道这是将来魏弃之当皇帝后要住的地方。我挠挠头,忍不住就问神童啊,姓魏的这么搞,肯定不是只是图方便吧,是不是藏着什么你们这些讲究人才能看懂的意图…… 小神童对我点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为我解惑说:“他是在向您示爱吧。”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看向赵常侍。赵常侍轻咳两声,对皇帝说:“陛下,哪能这样直言不讳……” “什么直言不讳!”我说,“这——你们怎么能拿这事开我玩笑!” 小神童似乎为我的反应很愕然。 “这……虽然我知道将军不乐意……但总不至于还觉得,他只是恨您才对您做这些的吧……”他说。 之前每次他告诉我,姓魏的对我有意,我都坚持告诉他他错了,姓魏的恨我,但是……我确实也不需要他来提醒我,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 “怎么你们接受这事都接受得这么轻易,”我说,“这不该是,很诡异,很恶心,违背伦常的一件事吗?” 赵之笑笑:“大约因为奴是阉竖,本就常被骂恶心吧。” 皇帝也笑笑:“我家里,违背伦常的事太多了。” 我一时觉得,好像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一时又觉得,好像是他们在揶揄我。给我都不知道接着说什么好。 这时候突然听见外间传来一声惊叫——是之前那个以为我是先帝显灵的小宫女的声音。我坐下后,他们其他人自发地就出去了,留我和皇帝赵之说话。现在听她又一叫,皇帝好笑地对屏风那头喊道:“姑姑,又讲了什么啊把阿龄吓成这样?” 没有回答。 接着,我看到赵之脸白了。 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转过头:魏弃之敛了气息,一点声音也没有,迈着轻轻的步子走过来。 “子稷哥哥,”皇帝说,“这么晚入宫,有什么急事吗?” 魏弃之笑了一声。他略过我,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住手!“我和赵之一齐喊道。他揍揍我也就罢了,这小孩从小体弱多病的可经不起他打啊! 赵之有伤,没几招就直接被他打中腹部,趴在地上起不来。我更不行,很快也叫他抓住头发,摁在地上。 “你和段仲瑜,真是一个德性。”我听见他说。 小神童听起来很冷静:“子稷哥哥错怪我了,我并没有说过一句挑拨您和刘将军关系的话。适才,我还劝将军早点接受您的心意。” 当着魏弃之现编瞎话,他还真敢。 不能让小孩一个人战斗,我连忙也开口道:“别人和我说你许我爱去哪去哪——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吗?” 我听到小神童的痛呼,似乎魏弃之把他丢出去了。接着魏弃之拽着我的头发让我抬起头来。我看到赵之艰难地护着小孩,腹部的血已经渗开了。 “这么喜欢来找他,”魏弃之说,“我把你阉了,从此和赵大人作伴,一起当他的狗,好不好?” “好啊!”我说。我还想说,要是能从此再也见不着你,叫我当条真狗我都乐意—— 小神童喝断我的话语:“住手!……大将军,我已经服输了,我真的没有任何与您做对的心思……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只是无心之失,请您饶恕朕……” 魏弃之笑起来:“阿信,真可怜,你都这么说了,他却连摆个姿态都不肯配合你——没有人会要你,没有人敢要你,你明白了吗?” “我不会怪他!”我说,“他是我的朋友……你真可怜,你不明白——” “我明白!”他说。他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说不出话,喘不过来气。 我听见他对皇帝说:“陛下,段仲瑜就是因为抢了我的狗才死的。您留心些,别步他的后尘。” * “它并非不肯垂下头聆听。” 他在夜幕下的雪地里拖着我走。我感觉自己像被铁链拴在车后的战俘,没了武功,他的手就能充当我的枷锁。那些站岗的禁军全都假装看不见这样公然的暴行,一个个都像凝固的塑像。 魏弃之大概被我挣烦了,突然停住脚步,捏住了我的手。我那只肿起来的手。 “啊——” “你总是在别人面前显得那么快活,只有在我面前——”他说。 “放开——我——”我张开嘴去咬他,却被他躲开。不过他也松开了手。我立刻跪倒雪地上,手一阵一阵钻心地疼。 “是啊,你觉得我恶心,你看不起我,我一直都知道——那他们,凭什么?”他又把我拽起来,继续拖我,“他们才不是你的朋友——”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我对他喊道,“你满意了吧!王八蛋!” 他把我踢倒在雪地里,拿靴底碾我的头,把我使劲往积雪里踩。好一会,他终于泄愤了,移开脚,跪下来,把我扶起来,掸掉我脸上身上的雪,失忆了似的对我说:“你看看,阿信,这么冷,你为什么要出来?”他说着,解下他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动作温柔,接着还抱我……亲我。 我扇了他的脸。他立刻就换回了那张可憎的面目,加倍扇回来。接着他把我扛起来,运起轻功,片刻就回到了那座殿内。他不耐烦地喝退围上来的奴婢,直接把我带到床上。他先操了我的嘴。 “你觉得恶心,那就给我忍着!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刘良,我告诉你,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我活着,你来给我操;我死了,你去给我殉葬!” 之前他逼我侮辱了他,现在他就心安理得地侮辱我。他捂着我的嘴,不许我吐,要我全咽下去。接着他把我翻过去,死死压在床上,直接插进来。我觉得自己是被破开的,很疼,疼得我喊了出来。而他只是冷冷地和我说:“和你说过多少次,让你放松,你就是不肯——你就是不肯——” 他说到最后,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你就是不肯接受我——” 他恨我。我一直以来的感觉没错。他是恨我。 我认清这件事,便感到自己的恨意也梗在胸口,难以下咽。我在剧痛中喊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根本不知道——我多相信过你!我那时候甚至想,我也许可以和你——” “我不要你的也许!”他按住我的后颈,用力操起来,“我要你——离不开——逃不掉——再也不——做不到——我不许你——我不许——” 他的动作渐渐缓下来。他的手在摸我,从下面摸到上面,摸到我的脸,我脸上都是疼出的眼泪。 他顿住了,接着慢慢抽出了他的东西。剧痛总算从体内抽离,我感到自己在一个劲冒汗。我听见魏弃之下床,翻箱倒柜找什么,接着是他暴跳如雷的声音:“王均——滚进来——” 他骂完王太御,拿到想要的东西,回到床上。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药膏的气味。他给我屁股上药。 对我很好,然后对我很坏,然后又对我很好,然后又对我很不是个东西。 我爬起来,想躲开他。结果他便掐住了我的大腿,呵斥道:“别动。” “少在这儿装好人了!恶不恶心啊你——” 他突然把两只手指插进来,疼死,但是他的手指接着去揉那个地方,一下子又让我一激灵。 他一边揉我,一边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和我说话: “阿信,我给你什么,你受着就行了,别老是那么多话。” 他突然加快了速度,强烈的快感从我的腰窜到腿,再从腿窜回腰。他那只手还一直在捏我腿根的肉,说痒,也不是痒。让我想躲开,但并不是难受。 “放开——”虽然明知道这句话没用,还是忍不住想说,因为真的很想让他放开,让他停下。我知道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露出叫自己也看不起的丑态。 “好舒服啊,阿信,”他的手和他的声音追逐着我,不肯放过我,“是不是很想摸前面?摸吧。像我摸你那样,摸你自己。” 我说不。可是我的手已经放在自己的鸟上了。真的好舒服,只是碰上了,就有一种无限安慰的感觉,让我想哭。我的人生已经被他毁完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除了这个。我想起白天那种感觉,对那种空茫的极乐的向往……但是,我不想—— “阿信,不用和快活过不去。反正,你撸完了,都可以来骂我恶心,我逼你的。” 他用身体压住我,空出他的手,用他的手来覆住我的手,我的手和我的鸟。 我感觉他好恨我。我感觉我也好恨我自己。 * 我很久以前听魏弃之给我讲孟子,我想,孟子这个人好聪明,好厉害,许多做人的道理经他那么一论述,就完全清楚了。我想怪不得那些读过书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人,原来那些书都是些这么聪明的人写的这么些个厉害的道理,不读这些书,哪能明白什么才称得上一个真正的好人,哪能知道怎么做才当得上一个真正的好人。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才明白大部分人经历大部分事是这样的:道理,都懂,做不到。 我想做好人。我想做君子。我想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我做不到。 * 早晨醒来,只有我一个人,屁股和手都很痛,但我一摸——都又上过一遍药了。 前夜里他拉着我纵欲,射了好几轮,我记得浑身都黏糊糊的,腿间不是他射的就是我射的,但是现在一看,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王太御听见我的动静,客气地过来问我要不要他服侍我穿衣服,我也客气地说不劳烦了。 改朝换代按理说应该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住在皇宫里的我却没什么感觉。王太御这些人都很沉默,魏弃之来那么一下,我也不想再乱跑给桃林或者皇帝再添麻烦,故而什么消息都传不到我耳朵里。魏弃之隔几天就来一次,天黑的时候过来,天亮之前就走。他就更沉默了。也不是沉默,他说话,说床上那些荤话,只说那些。嗐,这样也好,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样的关系对我和他来说最简单,最安逸。 哦对了,姓曾的也会过来,千篇一律地跟我说那些我该调畅情志放宽胸怀的屁话,好像是我他娘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给自己弄得每天都没食欲,吃不下饭,一切都是我自己不让自己心情变好的缘故。 其实我觉得,要是放十年前,告诉我我不用去打仗了,不用去练武了,不用去识字了,不用去看书了,而是住在天底下最奢华的宫殿里,服侍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在他身边享用天底下最好的一切,我一定会快乐地答应,哪怕要我时不时被他当女人似的操一操。少年人,最好骗了。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对我说,我这辈子就该给他操,我会觉得他说得很对的。 可我已经快叁十岁了。 我每天没什么能干的事,就坐在窗边看雪。王太御就问我,需不需要他给我找点解闷的东西。可是琴,我不会弹,棋,我不会下,画,我不会画。书……我看不下去那些史传经典,只能看下去兵书……我说我不爱看书,我什么书都不爱看。 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溜过去了。有一天王太御告诉我,今天是陛下退位出宫的日子,我可以去送送他。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去。不想去。去了干嘛。没用。没准还惹了疯子犯病添麻烦。 但是王太御却追问:“这大约是您最后一次能见到陛下的机会,真的不去吗?” 我把视线从落雪中收回,看向这个老太监。他对我和缓地笑着,好像对我此刻的动摇了如指掌。 可是——我觉得他不是个会劝出这种话的人啊?好反常。我警觉起来。 “将军也不用意外,”他对我说,“奴只是觉得,要是将军错过这次机会,日后肯定后悔,更加念念不忘。故而以奴拙见,您还是去了,不留遗憾为好。” 他这样说,好像是没错,符合他的身份。可是他一直以来,都没表现出刘十九他们那种很为魏弃之鞍前马后,绞尽脑汁效力地劲头啊? 他去给我拿披风。回来时我问出来我能想到唯一可能的答案:“是魏弃之命你和我说这些的吗?” “非也。”他说。他似乎思量一番,才又说:“将军与魏大人这样赌气下去,迟早要引火焚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都逃脱不了的。” “我没有在赌气,”我为他选的这个词很恼火,“我也不会牵累到别人。” “寻常百姓夫妇间赌气,摔些锅瓦也就罢了;可是那手握大权,至高至尊之人,却是要伏尸流血的。”他说。 我微微沉默了一会。但还是坚持说:“我没有在赌气。” 他并不与我争,和蔼地笑笑,说:“是奴说错了,应该是——魏大人在与您赌气。” “他对我做的一切,也远超出赌气这个词了。” “这就是真龙啊,将军。”他回答说,“真龙一怒,降下雷霆,并不会顾念草的荣枯。可是卑微的枯草若是愿意向它发出祈求,它并非不肯垂下头聆听。” 啊?什么?难道他觉得我诚心诚意去求魏弃之放我走魏弃之就会放我走吗? 他看着我的表情,无奈地笑笑,对我一拱手,结束了这短短的交谈:“恭送将军。” * “他会为此死去的——” 我到的时候,那里只有桃林公主。她一个人,那个一直形影不离的女伴没有跟着她,不远处是站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太监,大概是他们跟着她来的。桃林公主看到我,有一些惊讶,端详了我一阵,说:“刘将军,瘦了。”说完,好像嫌她这句话语气太沉郁,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问我:“将军莫不是因为听说了我和那人的婚讯,心情郁结,才消瘦了吧?” 我看着她假装出来的轻松表情,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她丢给我什么惊天霹雳的消息。 “婚讯?婚讯??啊?!你和谁?和他?啊?” 我想是不是我知道的东西太少,错会了什么,桃林公主的意思不是她和魏弃之要结婚。魏弃之篡位了,他和桑瑕公主的婚事,我以为就自动取消了,就算不取消,不也该是接着娶桑瑕公主吗? “不是为这事吗?”桃林公主说,“也是,将军一直以来都对他的意思那么抗拒,这番岂会为了他的婚事郁郁。” “你……真的?” 那时候大家说,桃林公主追慕长姊,学她一样立誓不嫁,少女嘛,不懂事,先帝虽然早几年会纵着,但是看看往后——她姐姐最后不是嫁了吗?那桃林公主必然也会……没想到后来出了那种乱子,立幼子,挑她来佐政,她直接立誓小神童成年亲政前她绝对不会出嫁。于是耽误到如今。 我与他们交知后听了他们段氏皇族那么多隐事,回望那些传闻,就感觉说不定别有内情……就感觉她不是愿意嫁人的。 “五妹妹可妒忌我了,”她的语气难说她是又乱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以后就是新君的皇后了。她以后见到我,还要跪我。嗯,这么说来,将军见到我,也得接着跪我。啊——不过看那人对您的这架势,说不定会给您不跪任何人的特权,以示宠爱呢。” 我勉强笑笑:“您别拿这事打趣我了。” 我想一想,又说:“我以后见到您,还是乐意跪您的,不为别的,就为了您是才华横溢的……邓公子嘛。”最后那个名字我没有出声说。 她和我一起真心地笑了。 “真可惜,上次说要送将军的画,被他派来的人毁了,都没了。我还一直等您过来,现场给您再画几张送您呢。将军是也被禁足了吗?” “禁足也没有……这大冬天的,老是困,又这么冷,不想出门……” 她深深看我一眼。 “原来那时候,我觉得,您始终放不下对他的怨憎,甚好,于我们有利……可现在,这个‘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当然,若是作为那人的妻子的角度来说,将军,您继续怨憎他,对‘我’,还是有利,只是……我作为我自己,并不愿意看到您因为您的不屈,这样受苦。” “……殿下写了那么多不屈的人,怎么对我,倒劝阻起来了?” “大约是因为,我写的时候并没尝过,‘不屈’到底有多苦吧。”她拢起的袖子动了动。我能想象出,她是在宽大的袖子里抚摸她那双布满疤痕的手。 “可不说别的,屈服他的话,未必就不苦了……你别被他忽悠了,他才不会因为你成了他妻子,就像寻常丈夫那样觉得你与他是一体的了。” 桃林公主笑了一声。 “谢谢将军提醒,不过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我可是段家的女儿啊……我比谁都清楚,皇后的风光,太短暂了。” 小神童出现了,只有赵之在他身边。他们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 “阿姊,刘将军……五姐姐,果然没来吗?”他说。 “因为我抢了她的男人,忙着在她宫撒泼吧。”桃林说。 “阿姊别这样打趣五妹妹了。没准她就在近旁,把你的话听了去,和你又吵起来。” “老娘就在这儿等她来,她倒是来啊?”桃林似乎很生气,在一瞬间抬高声音,很大声地说。 最后,桑瑕公主是没来。 我们就这样站在雪地里说了一会话。我没怎么和人送别过,也觉得这好像很不像一次送别。不过这样的交谈,反而让我很轻松。小神童又对我说起上次的事,说魏弃之那样发疯,其实是怪他,他虽然聪明,还是年少,不够懂人情……桃林公主问明白事情经过后,大笑起来,毫不客气地说小神童是缺心眼。 我确信赵之皱着眉头看了她几眼。 “哪能怪陛下啊……”我说,“这分明是他太没风度了,那样闯进来,直接动粗……” “那人行事乖张也不是一天两天,更何况……我确实该有些料想。”小神童说,“唉……那人对您的执念,超出我们所有人的预期……”他摇摇头,没有深讲下去。 大约是时候了,他开始告别。也还是没有那些庄重的话,庄重的礼节。他姐姐没有和他说什么要照顾好自己,或者跟赵之说什么要照顾好他的话。他们就是简单地抱了一下。到我的时候,他对我作一个揖,说:“刘将军,保重。” 赵之也和他一样,对我拱手,对我这样说。好像将要远行的是我。 * 我们并不是从一条路来的。在我那条路上,我看到了桑瑕公主。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是桑瑕公主,因为她正蹲在路边哭。她旁边站着两个太监,并不劝她,沉默地垂着头等着她。我不由得脚步慢下来打量她——她这时候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我。虽然涕泪横流,但那张美得不像凡间的脸,让我立刻认出了她。 “是你。”她说。 她很快止住哭泣,而且站起来,好像很想在我面前维持她公主的威仪,可是因为蹲得太久,腿麻了,只能扶着墙慢慢地起。她旁边的人却也不帮她一下。眼看她要摔倒,我就过去伸手扶了她一下。 有个太监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哼,”桑瑕公主很高傲地说,“将军真是一个登徒子,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她站稳后,就把我甩开了。 我似乎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扶她了…… “你弟弟已经出宫门了,那里没人了。”我说。我说完正迈步要走,就听见她说:“我当然知道。” 我这才明白,小神童当时说,没准她就在近旁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骂她,”她自顾自说起来,“嫁魏弃之这大好事,她不许我推辞,她自己怎么不上。” “……那你就珍惜一下你姐姐对你的爱护,别在这风雪里折磨自个了,快回去吧。” 她并不应,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都不带眨眼,这么渗人的注视让我想起魏弃之…… “他们都不懂魏弃之。”桑瑕公主对我说,“他哪里只是执念深——” 她扬起头来,脸上的涕泪凝成的冰晶莹莹地反光,显得她格外出尘,那架势仿佛真是一个仙人,睥睨着凡夫俗子的七情。 “囚了人,还抓不住心,他恐惧——” 那两个太监露出不安的神色,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看起来对桑瑕公主的话很不以为然,但是她的话涉及了魏弃之,并且这么放肆,就让他们很以为意了。 “将军,你不要让他拿到你的心。去爱别人,任何别的人,哪怕是你的孩子——他会为此死去的——” 一个太监突然出手,打晕了她。 “让将军见笑了,”另一个人抱歉地和我说,“桑瑕公主殿下疯了,动不动就打人挠人,说些放肆的疯话……将军可别放在心上。” * 番外·母亲 “阿雩,娘要走了。”女人说。她的语气淡淡的,好像她要说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或者她说的走,意思是不会很久,很快就会回来——那些不熟悉她的人,一定会这样误以为。 但她是对她的儿子说的,她的儿子不会有任何误以为。现下他正安静地坐在桌边借着白天日头的光读蒙学的书。他已经学了一些礼,可是刚刚听到母亲对他说话,却没有转过来恭敬地正对母亲回话。 “我知道。他们都在传。”他说。 女人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但是沉默了好一会。 “我这些天叮嘱你的所有话,你都要牢牢记住。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你得自己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她说。 他翻过一页。 “他们说您是胡人的杂种,豺狗心性,对亲生儿子毫无留恋,只当他是累赘,妨碍您重播艳名。”他用他稚嫩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复述那些大人们说的羞辱他母亲的话。 “阿雩自己觉得呢?”女人温柔地问他。 渐渐地传来男孩轻轻的啜泣声。但他说话时,语气还是很冷静。 “为什么您不能为我留下。” “阿雩,娘爱你,”她说,“但娘不能为了你让自己受罪,甚至丧命——阿雩,你记着,以后你遇到你爱的人,也要如此。” 他没有应话。 女人站起来,走过去,她刚一碰到儿子的肩膀,他就立刻压抑不住哭声,扭过身来,依偎进她怀里。他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可他再度开口时是这样说的:“娘……走了,要好好的,要比在这里好……要每天都开心……” “娘会的。”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阿雩也是哦。” “嗯……我也会的。”他说,“等我长大了,我就去把娘风风光光地赎回来,赎到我们自己的家。”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纠正他话中的错谬,戳破那许愿注定不能实现。 “好,”她说,“娘等着。” * (以下是摸鱼) 情侣阴间问卷叁十题 (基于本文背景,对题目有修改。原始问卷见<a href=" target="_blank">) 1.如何称呼二位? 魏:魏子稷。 刘:刘良,刘义信,都可以。 2.不喜欢对方拿什么称呼叫自己? 魏:魏弃之。 刘:狗。 3.和对方上床觉得丢脸吗? 魏:我取走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丢脸? 刘:丢脸那当然还是丢脸,但也不是特别丢脸。他们那些作恶的人都不觉得丢脸,我陪一个男的睡觉丢个什么脸。 4.对方的最令你反感之处是什么? 魏:飘。 刘:阴。 5.对你做过的哪件事最令你耿耿于怀? 魏:大摇大摆地回来找我,说他来“负荆请罪”,可其实只是嘴馋了。 刘:给蜜饯下毒。 6.打过对方吗?为什么? 魏:打过。训狗。 刘:打过。他该打。 7.骂过对方吗?为什么? 魏:骂过。该骂。 刘:骂过。爷骂魏弃之还用得着理由吗? 8.对方的社交圈对你评价如何? 魏:他的社交圈就是我。我对自己的评价不必广而告之。 刘:首鼠两端,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缺心眼? 9.对方有什么你讨厌的亲友?如果有,为什么讨厌他? 魏:他的亲友就是我。 刘:没人比他更讨厌了!!! 10.变成这种关系后,给自己带来什么坏的影响了吗? 魏:自然有,但都在掌控之中。 刘:太多了!!!他为了睡我来毁我!!! 11.发展成这种关系是自己心向往之的吗? 魏:是。 刘:不是。 12.后悔发展成这种关系吗? 魏:不。 刘:又不是我搞成这样的。 13.和对方疏远过吗?为什么? 魏:有过。因为他太刚直,当时对他也不是很在乎,想在他看不惯我前先疏远他。 刘:有过好多次吧……因为他不是东西…… 14.为对方哭过吗?为什么? 魏:…… 刘:……我不是为王八蛋哭的,我是为我逝去的好兄弟哭的。 15.享受和对方的床笫之欢吗? 魏:非礼勿言。 刘:……有时候,是吧。 16.床上最讨厌对方的什么行为? 魏:同上条。 刘:亲嘴。 17.如果对方爱上别人,会怎么处理? 魏:让那个人亲口对他说,憎恨他爱上自己。然后等他觉得自己爱不了这个人后,杀了那个人。 刘:求求老天爷了,快点让他爱上别人吧!!! 18.觉得谁爱得更深? 魏:…… 刘:他那能叫爱吗?爷起码真当他是好朋友爱护过,所以自然是爷。 19.为对方痛苦过吗? 魏:…… 刘:太多次了……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想提了,回忆着就给自己添堵。 20.想继续维持目前这种关系吗? 魏:其实想要改善,但是最近没心情……以后再看吧。 刘:开玩笑呢!当然不!!老天爷,快收了这个人吧,爷宁愿给他去陪葬!!! 21.考虑过结束这段关系吗? 魏:考虑过。到目前为止,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不。 刘:这是我考虑考虑就能决定的事吗? 22.现在还觉得自己爱对方吗? 魏:也许不吧。 刘:没有。 23.如果对方去世,你会做些什么? 魏:不知道,到时候看吧。 刘:看看能不能活下来,跑。 24.给对方留遗产了吗? 魏:留了,一些命令。 刘:爷的财产现在都在他手里握着,没法留遗产。 25.希望自己死后对方为自己守寡或殉情吗? 魏:呵。 刘:……这种假设太恶心了。 26.如果对方傻了,会嫌弃对方吗? 魏:也许傻了更好。 刘:……要是他傻了,离死就不远了,轮不上我去嫌弃他。 27.如果对方失去一切,会嫌弃对方吗? 魏: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我不是已经全拿走了吗? 刘:轮不上我去嫌弃他。 28.后悔认识对方吗? 魏:不。 刘:悔得肠子都青了!!! 29.什么时候真心实意希望过对方去死。 魏:他不属于我的时候。 刘:现在每时每刻!!! 30.写一句你藏在心里,永远不会告诉对方的话吧。 魏:我娘给我起的名字是“雩”。 刘:……我好像没啥话不能对他说的。 “如果她为这就该死,你就更该死。” 我刚听完桑瑕公主咒魏弃之死,一回去,就看见了当事人。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魏弃之居然白天来了。他沉着脸在和王太御说什么,我一回来,他就不说了,王太御高高兴兴地下去了,留我来应付这家伙。 魏弃之显然知道我去了哪,因为他没问我,而是示意了一下案几上的酒壶。 “喝吗?” 酒。我觉得嘴里口水津津。想喝。可我看着他,就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他见我叹气,冷笑一声:“怎么,去见了一次他们,你就被鼓动得又想找打了?” 他这话说的,真够莫名其妙的。无论是我还是段氏姐弟,都被他死死捏着,人家桃林公主还来劝我服软呢。 ……讲道理啊,我本来没把桑瑕公主的发癫说的话当回事的,但是现在,看看他这么无理取闹,恶意揣度的模样,我倒真是觉得——人小姑娘莫不是说对了?他恐惧,所以才这么没有分寸? 我在案几边坐下。虽然不想和他多说,但要是他去找桃林的麻烦,就是我的过失了。 “段鸣玉劝我趁早识趣,少吃苦头。”我说。 他闻言,看起来却真的恼怒起来,森森地看着我。 “怎么?”我说,“因为你要娶她,人家现在和你一头了——你还不高兴了?” 他不说话。 我想,桃林公主,惨,以后就要和这么个人夫妻一体,这还没结婚呢,他已经显出百般嫌弃的模样,结了婚,还不知道要怎么辣手摧花。 主要是,桃林公主是邓公子啊!他可是享用过人家的画册和故事,还说喜欢呢…… “你这就同情起长公主来了,”他说,“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不若我和她大婚的时候,你来和她洞房吧。” 魏弃之,每当我觉得他做的事已经够丧心病狂,他就能若无其事地做点更丧心病狂的事给我看。 “你是不是有病?”我忍不住骂了起来,“有病就去找曾昌仁!” 他似乎也知道刚才的话说的过分,活该挨骂,没来教训我,不说话了。我待了一会,伸出手去,把酒壶和酒杯捞过来。 “那些人,哪怕是死了,也轮不上你去同情他们。”魏弃之又说。 我倒出一杯,正要入口。他这一句话,真是搅人兴致。 “是,我如今不过是您泄欲的玩意,轮不上我去同情这些还能继续在朝政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好烦。这酒应该是好酒,但是喝着也觉得很没意思。只是不喝,更生气。我一饮而尽,再倒一杯。 “别喝这么猛。” 我直接把第二杯一口气都喝了,挑衅地看着他。 我不该挑衅他。他直接把我手里的酒壶抢走了。 唉。这生活,过着没意思。 他转过身去,叫人送些吃食上来。回来后对我说:“吃点东西再喝。” 他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然后就放下,盯着杯子里的酒液发呆。我喝不上,看他还这样,来气。 “你要是不爱喝,就不要喝,”我说,“就这么点东西,还要浪费给你这种不好这口的人——” “你想喝,就去找他们要,”他说,“我又没命令过他们苛待你。” 我一愣。虽然他们是告诉我需要什么可以问他们要,但我没要过。这些天好像心里什么欲望都提不起来了。如果不是他今天拿酒过来勾我,大概我也是想不起要喝酒的。 勾完我,又拿走。玩我。 我突然伸出手去,乘他不备,把他的杯子抢过来。 “给我。”他沉声命令我。 “我不喝那么猛了!”我虽然抢了这杯酒,也知道继续挑衅落不了好。用袖子遮着,小口小口地喝。正好这时候,宫人把一盘东西端上来,他迟疑了一下,居然转性了,顾忌着旁人在,没过来强抢回去。 等又半杯下肚,我才发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是那种眼神。 操,为什么,我怎么了?我不是抢了他的杯子吗?这就让他想做了? 魏弃之的淫欲有这么大吗?没有吧?以前没有吧!他可是个要求士兵备战时禁欲的人,连自渎都要管的长官。他自己既然这么好这个当初那副要别人和他一起绝欲的模样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似乎是因为我的反应,他笑了起来。明明是他说一套做一套,白日里头这么轻易动念该被耻笑,他却来笑我。真正好笑的是,他这么一笑,我真的有种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感觉,掩饰地低下头去,随便去捡盘子里的零食吃—— 我才看到,宫人端上来的一盘坚果里,原来还混着蜜饯。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会对什么事耿耿于怀的人。但是我看到蜜饯的一瞬间,心里头就被毫无道理的不安充满了。我想:他是在笑我的反应吗?是不是在笑我又一次掉进同一个坑了呢? 我想:酒里有没有下毒? 我把酒杯扔了出去,好像那是一条毒蛇。扔出后,我即刻就意识到:错了,没毒。他刚刚也喝了。 他困惑地,讶然地看我突然间把酒杯扔出去,然后他看到了……他的脸色也变了。 食盘被掀到地上。 “谁拿上来的?!”魏弃之站起来,非常愤怒。 王太御和一个宫女进来。宫女看起来很害怕,王太御看起来很迷惑。想想也是,他给我下毒不是秘密,但怎么下的毒,应该知情者不多。 我也站起来,去捡那个酒杯。它是玉质的,雕着精美的花纹,很漂亮,现在却磕出一个大缺口。 “拖出去,杖毙。”魏弃之说,“以后这里不许有蜜饯。” “如果她为这就该死,你就更该死。”我说。我摇摇头。我把摔破的杯子放回案几。 我说:“我去床上等您。” * 我看魏弃之现在真是天底下最有病的人。 我听见那个宫人谢恩,应当是逃过一死了。过了一会,魏弃之来了。 “你觉得我该死,”他说,“我何尝不是也觉得你该死——” 我顿时怒从心中起,转身向他吼道:“那你倒是来杀我啊!” “换做任何人,他早就死了!” “那怎么着,你想要我感激你?” “不,”魏弃之对我说,“我想让你能明白——” “你想让我认命,”我打断他,“我认了。你逼我当你的男宠,我当了。你又得寸进尺,想让我变得更合乎你心意,让你玩起来更舒服。是啊,你曾经成功改变过我一次,把我从笨拙的乡巴佬变成你拿得出手的部下,现在你想再来一次。魏弃之,我告诉你——不。” 他哑然。 我回过身,把上衣一脱,光着上身爬到床上。我问:“您今天想怎么睡我。” 他没回答我。 我一转头,他已经不见了。 *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最近睡得太饱了,白天根本就没有困意。我呆着呆着,又想到那酒,还有大半壶呢。 我坐起来,想,魏弃之应该走了吧? ……嗯,魏弃之没走。他坐在案边,用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他回他府上睡不好吗?非得在这儿睡吗? 不过他睡了好。我看着他手边那壶酒。 然而,我靠近他时,他突然开口了。 “你觉得我恶心。”他说,“你当着他们的面,说我恶心。” 我微微皱眉。我骂他那么多次,早就记不得什么时候当着谁的面骂过他恶心了。我只是想来喝酒,不想听他说话,所以就不理他,一伸手,把酒壶拿过来——已经空了。 我不信邪地晃荡一下,真的空了,一滴都没了。我仔细看看魏弃之——他脸颊好红。原来他不是困了,是晕了。 他还叫我不许喝那么猛呢。他可真行…… 我突然听见一声抽噎。 我震惊地看到,魏弃之,哭了。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魏弃之继续说。 这个魏弃之啊,向来是他让别人哭,从来没有别人让他哭……我看着他明晃晃地沿着面颊的流下来的眼泪,心里头感觉是真的怪,比第一次被他亲还觉着怪。 可是接着,又觉得很生气。他欺负我,他有什么可哭的? “……我以前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说你的不好。”我说,“谁叫你非要让我恨上你。” “你以前就看不起我。”他说,“你可怜我。” 我听他前一句,刚想说你个狗东西我以前什么时候看不起你我还崇拜过你呢!紧接着听到后一句,愣了。我没想到我那时候心里悄悄可怜他,他居然都知道。 所以,他要这样折辱我,是因为这个吗?他心高又小气,记恨我可怜过他…… “你施舍我。”他又说。 啊?谁?施舍?谁? 我看着手里的酒壶:这么些酒,能让人醉到这个地步吗? “你想走,你就走了。你想过我吗?你没有。” 我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你喝多了。”我试图让他清醒一点,“出去吹吹冷风,醒醒酒吧。” 他放下手,抬起头,对我微笑起来。 “嗯,我是喝多了——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 忘了谁说的,权力使人有病。我看魏弃之现在真是天底下最有病的人。 * 魏弃之说让我滚,但这地方毕竟是我正住着,最后是他自己滚回他在中京的府邸,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人。不见他,我也清净。要是能也见不到曾昌仁,我就更清净了。这个姓曾的啊,其实我自己没觉得自己有啥大毛病,他却总是一副眉头紧锁,好像我有什么大毛病的模样,真是烦。 这天,我正不耐烦地听他老一套规劝,就听见王太御过来跟我们说,我有客人。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桃林公主的禁足解了吗?但是又感觉,解了她也不敢来这里碰魏弃之的霉头吧。 那人走进来——原来是刘十九! 我还没说话,反而是姓曾的先开口:“您怎么来了。” 刘十九起初见到曾昌仁,一愣。不过听到他的问话,很是坦然。 “今天贺冬,”她说,“倒是曾先生,不回家陪妻儿吗。” “啊?今天贺冬吗?”我说,“老曾啊,上次看您对老婆缝的衣服那么珍惜,还以为您挺顾家,没想到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却不回去啊!” 总是我听他说我不爱听的话,终于也轮到他听我说他不爱听的话了! “某每天都回家,不缺这一天的假。”姓曾的板着脸说,“十九统领怎么不回营里过节呢?”他看着刘十九提着的一包东西,“您有魏大人的命令吗?” “刘将军与我有师徒之谊,魏大人知道。”她说,“贺冬节至,拜会老师,魏大人不会不许。” 姓曾的闻言,眉头紧锁。这时候王太御过来打圆场说:“十九统领有心了,快坐下暖暖手吧。” 姓曾的看了他一眼,不再提出异议,向我告辞。路过刘十九的时候,特别明显地叹了口气。刘十九面色如常。 他走后,我低声问刘十九:“你是自作主张过来的?” “不算是。”她回答我。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胆肥了。 “我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了,请您放心,我心里有数……魏大人心里,也有数的……” 这么说,那倒也是……但是这又提醒了我她身份的尴尬之处了。她好像也察觉这一点,连忙扬起一个笑脸,把她的包裹摆到桌子上,絮絮叨叨说起来:“我没多少钱,只能给您送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确实都是小玩意,但真是五花八门,看得出是她执行任务到处跑的时候搜罗的东西,景州的剑穗,凉州的玉佩,灵州的木雕,胡人的护身符…… “今天贺冬,是个与家人共度的节日,”刘十九说,“我和您并非亲眷,可在我心里,是真的把您当做亲人一般看待。所以就想,今天一定要来拜会您。” 我挠挠头。我自己其实觉得自己当不起她这么看待的。她那时候年纪太小,滴水之恩,也看得特别大,记住了;后来和她流浪,表面上是我保护她,其实是她照顾我;后来好多事情也是,是她在使劲找机会对我“报恩”,我不仅什么都没干,有一次还差点杀了她……再加上魏弃之编的那些故事……其实我根本没做过什么。 “这样说,可能有唐突之嫌,”刘十九对我说,“但还是想对您这样说:您不是孑然一身活在世上。” * 最后他们自己也为这怨愤丧命了。 她走后,王太御过来问我,桌子上的东西是收起来还是摆起来。 “这……能摆出来吗?”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我还想藏哪才不让魏弃之看到呢。 他笑笑。 “魏大人前几日是来和您过节的……都是老奴不周全,引得二位不欢而散。还是魏大人体贴,这不是十九统领就来了。”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他,这怎么会是他的错。可是这么些时日,我已经摸清了王太御的脾性,他未必真觉得是他照顾不周,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 他看我不说话,又添了一句:“怕您节庆觉得孤单啊。奴本来还和曾先生说,能做的只有不在您跟前提贺冬的事了。” “你怎么肯定这是魏弃之的意思呢,”我问,“为什么不是刘十九自己的意思呢?” “刘将军,在这个地方,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会只是因为某人‘自己的意思’——不然,是活不长的。” 我一愣。简直就像回到很久以前,魏弃之教我什么是人情世故的时候。但我本来以为,我虽然不擅长,可也早就也能明白这些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发问了:“难道我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只因为某人自己的意思吗?” 他呵呵地对我笑笑,不说话,俯下身,把桌子上刘十九的礼物包回包裹。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但是接着就听见他低声说:“要是没有魏大人的意思,您已经死了;要是只有魏大人的意思,您不会被废掉武功。” “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好了。”我说。 他轻轻摇摇头。 “人不得所欲,才暴戾;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反而会显出柔善的一面。” 我微微一愣,接着恼火起来。我感到他是在暗暗说我自作自受,是因为我和魏弃之杠,不顺服他,我才会变成这样。 “你知道什么?”我忍不住说,“您以前在先帝御前侍奉,根本都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王太御叹息一声。 “奴在桓帝御前侍奉,看着帝后彼此怄气,成千上万人为他们的怨愤而死,最后他们自己也为这怨愤丧命了。这样的事,奴不想再看一遍。” 戾太子之乱的始末,我听过很多版本。那时候魏弃之带我去中京,怕我说错话,闲的没事就要和我说一说这一派怎样看,那一派怎样看,要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场会有不同的因果。把因归到先帝和文后的感情关系上,我是头一次听。 “怎么会有夫妻因为吵架,搞成那样。”我不太相信。 “奴早先就说过——这就是至尊之人的怒气啊。”他说,接着拿着收拾好的包裹,问我,“您要收起来,还是摆出来?” “收起来吧。”我说,“放在一个……我随时能找出来的地方。” 他应了一声,正要走,我又叫住他。 “我那天回来时,遇到了桑瑕公主殿下,”王太御并不惊讶,静静地听我说下去,“她和我说……魏弃之恐惧……说如果我不爱他,他会死……您怎么看这些话呢?” 王太御垂下眼睛,笑笑。 “五娘早就疯了,疯子说了些疯话,将军何必挂念于心。” “可我觉得她不疯。”我说。我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看他这样子,便摆摆手:“算了……”我不想为难一个老人。 “奴曾经听说,玖郎对您说,那些大家都知道而您不知道的事,他愿意为您解惑。”王太御突然说起旧事,还笑起来了。他这次的笑和他平常的笑不一样,不是那种安抚人的,他习惯性摆出来的笑,而是真的因为想起了晚辈的言行,作为长辈的那种觉得好笑、新鲜,又有点有趣的笑。“奴向来觉得,孩子在太小时就露出格外聪明通达的样子,不是福寿之象。” 我很奇怪,他这样一个说话藏着掖着的人,怎么突然学起了段家的那几个,不拿人家当外人,莫名其妙就开始说心里话。 “其实,说出来告诉您,也没有什么不行的,”王太御说,“奴觉得五娘不是在说魏大人,而是在说她父皇。将军知道为什么桓帝当年只叫她来侍疾吗?因为——她是他们亲生的嫡女。” 他这话只说到这,我应该是不明白的。但是我想起来桃林公主和我说过什么,陈皇后那个故事,揭了帝后的阴私……武帝第一个孩子出生,不是陈皇后生的,武帝骗她,那不是他的孩子,他没睡过那个女人。 “陛下想见皇后殿下,”他说,“可是又怄气,不愿去见。所以叫五娘侍疾,与她说许多话,然后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可是终究没能和解。” 我觉得费解。和解?怎么和解?太子是文后的爱子,端王是先帝的爱子,太子杀了端王,先帝震怒,加派兵力围剿,太子丧命。端王世子暴毙,明面上的说法就是:文后怀恨在心,虽然禁足深宫,还是设法送出爪牙,毒死了端王的独苗。 “皇后殿下自缢,不是畏罪,而是知道,”王太御叹息般地说,“陛下……是会因此而死的人。” 我目瞪口呆。这不是我知道的先帝和文后。而且就算不想那是先帝和文后,换个说法,告诉我陈皇后的真实结局是——因为陈皇后自缢,武帝跟着很快也病死了——我也不能理解啊!完全说不通啊!他都那么对她了,摆明着逼死的架势,却还指望人家苟活下来给他当没有任何地位的爱宠吗? “陛下和皇后殿下那样的夫妻,世间少有,”王太御最后说,“魏大人对您是否也到这种地步,奴不能肯定……只是奴觉得,要是当初陛下和皇后殿下,能在想见对方的时候直接去见,想与对方说的话直接去说,大概后来,不会死那么多人。” * ……我重新考虑起,有没有一点可能,我去好好和魏弃之谈一谈,求一求他,然后他会放我走。 * 我想要一个能一辈子陪我一起玩的朋友。 但好像上天就是和我作对,或者魏弃之他就是和我作对。我动了这个念头,他却始终不见人影。后来有一天大早,我被鼓声音乐声吵醒了。自从我住进来,整个皇宫可以说都是静悄悄的。一直也没人管我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我基本挺迟才起。那天,我被这些声响吵醒。其实它响一下也没啥,我倒头再睡。但我刚睡一会,又响。我只好起来了。 我一边洗漱一边问王太御这是干嘛呢,王太御说:这是新帝登基。 我嘴里的盐水顿时喷了出来。 “什么?!今天?!为什么没人告诉过我?!” “呃,原来将军在意?将军没问过,奴以为将军不想知道,就没主动给您提……” “不是……那他不是要住进来了吗?”我说。我不就要时时刻刻……哎不对啊,没人过来送另一个人的日常用品啊? “陛下命人收拾了先帝住的寿安殿。”王太御说。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王太御说先帝是说小神童,说陛下是说魏弃之。 好怪。管魏弃之叫陛下。太怪了。我终于发现,我对魏弃之篡位成功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实感。也是,他篡位的全过程,我不是昏迷,就是关着,见到他除了吵架就是被操,他也不会说起他要当皇帝,礼制上我该怎么改变对他的态度和称呼,别人也规避这事,不提。 我想象一下我管魏弃之叫陛下。我不能想象。 “其实,今天也是陛下的婚礼。”王太御冷不丁又说一句。 幸好我没在漱口,不然我得再喷一次。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太御,他迎着我这种视线,轻咳几声,说了更多:“皇后殿下身份特殊,不需要外出迎亲的仪式,因此陛下做主,二礼合并,与殿下一起登上祭坛,敬告上苍。”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入赘。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一件最要紧的大事,我还不知道:“国号改了吗?” 王太御看起来是没想到我能问出来这种问题。 “将军……陛下曾封过宣侯啊。” 我绞尽脑汁回想一下,魏弃之的荣誉很多,宣侯似乎是……某一次小神童和桃林公主为了讨好他主动提的赏赐……他本人当时已经是大将军了对他来说爵位不如留着赏给他需要笼络的人…… 所以以后,这里就不叫大昭了,叫大宣了吗。 好怪啊!!! * 我原来是觉得,改朝换代这种大事,怎么瞧着这么平淡。现在才知道,不是平淡,而是:没我什么事。 我躺在地上,想起刘十九贺冬节时说的那句话。她确实唐突了。这事,不是她说出来,那样希望,我就能那么觉得。 我听着遥远的礼乐声,觉得,我就是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没有人会来找我,没有人会来救我,直到死去,我都会是一个人。 我向虚空伸出手去。我想要一个能一辈子陪我一起玩的朋友。 * 就算魏弃之这段时间一直没来,我晚上还是总悬着心,怕他突然就出现。可以说,今天是我头一次终于把一颗放下。这天底下再不是东西的男人,也不至于在自己大婚当夜,花烛洞房,让新娘独守空闺,自己跑来睡自己的男宠吧?早早的,我就洗洗睡了。 ……夜里我被一双冷冰冰的手激得醒过来。 我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鬼,一个激灵挥出一拳,睁开眼睛——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点起来,摇曳的光中,魏弃之抓着我的拳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裹着一身冬夜的寒意,好像是刚从外面进来,身上披着绣着龙和日月的黑袍,里面是一件红衣,是最正式的皇帝的装扮。但是这身衣服穿得很不正式,衣带松松垮垮,他自己随便扯一扯,就衣衫尽褪。他继续剥我的衣服,凉飕飕的手贴着我的皮肤。“冷!”我瞪着他。我觉得我希望他把手捂一捂再上我,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可是,看起来,魏弃之觉得,我很过分。他灼灼地盯着我,像一头野兽似的把我扑倒。他这次没有拿油膏的意思,也没有先用手指让我适应一下,直接就开始插。很疼。我不知道我嫌他手冰人是怎么又惹到他了,让他又开始摧残起我。但是魏弃之啊,我看清楚了,他想让我疼的时候,我就必须得疼。 我闭上眼睛,咬紧牙。 这件事做这么多,积累了一些经验。最后他射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没有受伤。他爽完了,可能是比较满意我没有怎么抵抗,起来去拿油膏。第二次就舒服多了。其实,我想的是等他射完,自己撸出来。因为如果他没到我到了,他又不听我的求饶不愿意停一会,会很难受。可是他又是舔我的下巴,又是咬我的肩膀,又是捏我的乳头……而且最近做的确实少……咳咳,我改主意了。 唉,我就知道,我不该这么没定力。 我还是等他先射了才射的,可是我刚射完,他就把我翻过来,让我趴着,然后又插进来——他又硬了?!他今天算上洞房射了几次了,怎么还能?! “等一会——让我缓一缓——”我忍不住说。刚射完又被插,很难受。 他直接来捂我的嘴。我就知道这个狗东西!我只能忍。很酸,很胀。被鞭打好像更好忍一点,因为痛在皮肉上,可是这种难受却好像是在内脏里,沿着骨头窜。身体不再像是自己的了,随着他的每一次抽插跟着抽搐起来。我好像被他用一种东西埋起来,接着突然间,他把一切点燃—— 好快乐。 我在他怀里痉挛着。我背对着他,但是能感觉到他与我相同的快乐。他在笑。 “阿信,”魏弃之突然说,“你说得对,是我得寸进尺了。” 他凑在我耳朵边说。好痒。我躲了一下,他就伸出了舌头舔弄我的耳珠,用牙咬。我觉得耳根子又痒又烫。 “你不用做一个好男宠,你根本做不到……你只需要,我给你什么,你受着。” 他猛地插进来,好深,在我还没缓过来的时候。感觉就像他把我的后背抽烂后,再往露出的血肉上抽,而且抽得还这么用力。我想躲开,但他抱着我,不给我一点逃脱的空歇。我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最基本的自控。 “快停下!”我绝望地说。 我尿出来了。 可能是嫌脏,魏弃之总算停下来了,把他的东西从我屁股里抽出来。我的手臂和腿都在发抖。我没法停下来,能做的只是快点下去找夜壶—— 可是魏弃之拽住我,把我掼回床上。我感到后背下面就是我潮乎乎的尿。 “干什么?!”我又惊又怒,“放手!” 我挨了他一巴掌。 魏弃之用膝盖压着我的一条腿,让我大张着下身。他饶有兴趣地看我失禁,看我前面射出的尿淅淅沥沥流到自己身上,后面他之前射进去的精水一个劲地往外流。 “好骚,阿信。”他一边看,一边撸,不一会射到我胸口上。 我觉得自己气得发抖。 魏弃之若无其事,起来,从地上捡起外袍披上,把王太御叫进来,毫不掩饰地告诉老人家,我尿了,现在他要带我去沐浴,回来时,希望看到这里都收拾好了。 * “祝贺你,”我说,“得偿所愿。” “认路了吧,”魏弃之说,“以后你想来就来。” 我看着这个地方,这个宫室,正中挖了一个大浴池,有灵泉宫里那个我经常陪小神童练拳练剑的池塘那么大,是白玉石砌的,还雕了花纹。冒着热气的水不断从池子四周的叁个兽形雕像嘴里流出来。这样灌,水位也没有涨,这水应该是通的,下面有泄口。 我没听说过皇宫里有温泉啊,难道这些热水都是炭火烧的吗?好浪费啊! 魏弃之下池后,看到我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催促说:“快下来。” 我很想问他,但记恨他刚才那样羞辱我,不想和他说话,默默地解了袍子,下到池里。之前,每次魏弃之操完我王太御他们就会给我准备浴桶让我沐浴,大冬天说弄来一桶热水就能弄来,我以为这就已经很可以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皇家的排面。 “这是皇帝才能用的汤池,王均不敢让你用。哼,畏手畏脚,都明示过他,你的吃穿用度都要和我一样。” ……我觉得魏弃之很离谱,真的。 魏弃之继续说:“我给你皇帝的生活,甚至比皇帝更好,你不用批奏章。” 我开口道:“我又不想要皇帝的生活。” 他不说话。 我接着问他:“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好过,为什么你不给我我想要的,而要给我你想要的?”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 “我可没有给你我想要的。” 我首先一愣,接着意识到,他说得没错。 魏弃之想要的是,出人头地,尊严,无上的威权,天下顺服。他没有给我他想要的,一丝一毫都没给我,甚至还把我原来有的那点全都拿走了。 “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权力,你有权力,就会走。”魏弃之说。 “为什么?”我真的无法理解,“难道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你很好受?” “是啊,我很好受。”魏弃之说着,对我招招手,“阿信,过来。” 我震惊地看着他,以为他又硬了。他见我不去,便走过来。还好,他没硬。 但是他很肉麻地让我靠在他怀里,他从我背后拥住我。他把头放在我的颈窝里,发出一声喟叹,听起来确实很好受。他开始拿嘴唇摩挲我的脖子,这叫我很不好受。在热水里泡着本来很放松,他这一下,我浑身都紧绷起来。他搞得我脖子很痒。 我忍不住,偏头躲了躲。他直接张开嘴,开始咬我。 我倒吸一口气。他咬得很用力,我感觉他的牙穿透我的皮肤,嵌进肉里。疼。 他松口。我感到他在欣赏他咬出来的伤口。他撩起一些热水浇在上面。疼。接着他开始亲那里。刺痛。刺痛又渐渐变成了一种痒。 他就这样长久地抱着我,长久地吻我。他亲昵地贴着我,连腿都要勾住我的腿。在热水中被人这样抱着,我感觉到了一种舒适的快慰。这不是和他交欢时被他挑逗起的那种快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真的很舒服。 “前几天,差点下令,叫人去杀了你。”魏弃之突然开口说,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着,“幸好我没有。阿信,能这样抱着你,真好啊。” * 魏弃之莫名其妙又住到这里了。当然,他是皇帝,还是篡位当上的皇帝,他爱住哪住哪,根本没人管他。他不仅住在这里,还会在这里办公,批文书,下命令,根本不避我。不过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安排祭祀啦,安排典礼啦,安排宴会啦,提拔原来的属官啦,擢升自己的亲信啦,把自己的近亲封这封那啦。我们大昭又多了好多王公贵族——啊忘了,不是大昭了。 他有一次还封了我。他突然问我:我是想要景州的封地,还是想要我家乡那边的封地?我不说话,当做没有听见。他把那封制书递出去,半天之后,它就传回了这里。王太御拿着这道圣旨,难得笑得没那么从容了。他请我接旨,我没动。那个时刻,王太御和在场其他所有宫人们都很紧张,虽然以下犯上的是我,罪该万死的却是目睹这场面的他们——幸好写圣旨的人在旁边解围说:“你念给他听一听就行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怎么出去过,没看看他在别人面前的模样,反正在我面前,魏弃之就好像没有当皇帝一样。他从来不自称朕,不是小神童那样有时候和亲近的人说话就会改口,是从来没——不过我又想到,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过来,他不会在寝宫会见大臣,也不召幸皇后(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皇后高兴)。私底下失体统,那就不叫失体统了。他一点也不在乎。我不管他叫陛下,他不管;我不跪他,他也不管;甚至我不理他,他还是不管。反正他兴致来了,随时都能把我拖到床上操我。他不止能把我拖到床上。他操我这事不是最烦的。最开始,他晚饭后跑到这里来批奏章,我就跑出去。结果就被他捉回来,他叫我必须呆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过了几天,他就叫我不能离他那么远。过了几天,他叫我到他身边去。 我过去了。我把砚台扣到他正在写的制书上。 王太御吓了一跳,他倒是没什么反应。我回到我原先呆的地方,他也没叫我回去。后来他都不会再叫我离他近点了。就是晚上,他折腾我折腾的更狠,让我尿出来已经不算什么。他会把我绑起来,我的鸟绑起来,不许我泄,直到他玩够了,或者就是不解开,我自己软下去才算完。他会一边操我一边拿软鞭打我,打出血痕。他还会把我咬出血痕。他把我掰成一些很难受的姿势,让我很难受地被他操。或者操完我后对我做些让我很难受的事,比如用沾满精水的手摸我的脸,或者干脆直接往我脸上射。他还喜欢在那个汤池里操我,把好多热水操进我的肚子里。 本来,这件事现在已经没有最初那样让我难受了,但是他未免做的太频繁了。好久以前啊,是他教育我说,大丈夫在世是要成就一番事业,所以,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情色上。结果现在——难道是他觉得他的事业已经成就完了,而我不必再去成就任何事业了吗? 最后,还是姓曾的来劝他,说我嘛,被他祸害得没了武功,元气亏着,而他嘛,日理万机焚膏继晷,不宜房劳——节制一点。 他只是节制了交欢。他还是接着在这里住,和我睡在一张床,盖一张被子。并且,他要抱着我。 有一天凌晨,我醒过来。一般我是不会醒的,因为太早了。可能是那天睡得比较早,所以醒了。我听见他悄无声息地起来,没有叫任何人进来。他自己穿衣服,接着坐着不动有好一会。我几乎又再睡过去了,然而半梦半醒间,突然感觉他又靠过来。他的呼吸很轻。他亲我。 他站起来。 我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这里就更黑了,只有夜里常亮的那几支蜡烛的微光打在他身上。因为我转过头,他发现我醒了,回过头来看我:“阿信?对不起,吵醒你了。” 他很少说对不起的。我猝不及防,没想到居然因为这个,得了他一句对不起。 我觉得很难受。我和他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顺畅、这么自然、这么坦白地和我道歉过。我对他掏心掏肺,差点为他没命的时候,他也没在我面前这样放松。 “当皇帝的感觉就这么好吗?”我问。 “嗯?”他笑了一声,“阿信也想当了?” 我用手臂挡住眼睛。 “祝贺你,”我说,“得偿所愿。” * 他总是斤斤计较那些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 我看着忙忙碌碌的宫人。 “你说要干嘛?”我问王太御。 “摆宴。”他回答。 “在这儿?”我指指自己脚下,“他要请谁来啊?” 我首先自然是想到韩啸云那帮子人。虽然他们肯定不会当着魏弃之的面拿我的现状开玩笑,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怎么鄙薄我。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王太御呵呵笑笑。他笑完,见我还是瞪着他,没有从他的笑里自个寻找到答案,只好明明白白告诉我:“自然是宴请您。” 这给我整不明白了。 “请我?我一直在这儿啊?” 王太御又呵呵呵地笑。他心里肯定有答案,但他不乐意告诉我。罢了,我还不乐意知道呢!我管那个人又突发什么奇想。 “好吵,”我说,“我出去转转——别跟着我。” * 我坐在湖边。隆冬时节,湖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砸也砸不开。这里没有风,今天也是晴天,就算是冬天,被太阳这么照着,也不觉得冷。当然,也可能是这件裘皮斗篷太暖和了。毕竟是给皇帝披的,天底下最好的裘皮。过于暖和了,不值得。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是,好得没有意义。与其说是这里的人需要,或者说他们在享受,不如说是在讲排场罢了。 有人走过来了。我以为是跟着的我人(我知道不可能没人跟着我)看我坐太久,劝我起来,所以就没回头,没有理会。然而我听见桃林公主的声音: “将军,想跳?” “啊!殿下……”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还真不方便立刻向她行礼。她摆摆手,示意我不用动了。 “我每次路过这里,也想跳。”她说。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我肯定要否认她的猜度,再劝慰她本人。但这是桃林公主。 “那来年开春,解冻了,”我说,“殿下会跳吗?” “不会。”她回答我,“有些事,在心里遐想一番,做个慰籍就够了。” “殿下是还有别的事要您咬牙坚持,”我抓起一块石子,扔出去,“我却是已经无事可做。” “……将军,有没有意愿娶我五妹呢?她虽性情古怪,也算国色天香。成亲后,她会给你找不少事。” “您又乱开玩笑……别告诉我您没开玩笑。” “那人要把她嫁给他侄子,”她说,“五妹妹说,她情愿嫁给您。要是你们两厢情愿,我想天子也不是不能恩许。” 我失笑出声。 “没有用处,没有意义。”我又抓起一块石子。 “事都是做完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那也确实。 “可我不想。”我说,“我累了。”我把石子扔出去。 我知道,人啊一般是这样,你帮他,他会感激,觉得你是好人。但你要是在他觉得你可以帮他的时候没有帮他,那他就会立刻对你怨憎起来。反正我遇到的好多人是这样。我自己……也不能说不是这样。 我做好桃林公主从此记恨上我的心理准备了。但是,她没有。 “好吧,将军。”她说,“其实,我也理解您,那人总爱故意让人胆战心惊,我尚且觉得煎熬,更何况是每日朝夕与他对处同寝的您……您受苦了。” 那倒也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现在对我还真没有以前那么喜怒无常,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事找事在小事上立威。因为我现在不吃他这套。因为他也不再需要这样。 但是我觉得,对桃林公主解释这些,我很难堪。虽然,她,作为他的妻子,对我,他的男宠说,您受苦了,同样让我很难堪。在两种难堪里,我选择什么也不想,看着冰面,沉默。 “刘将军,过两天是正旦了,”她说,“提前向您贺一声——新年嘉康。” * 我回去时,他已经坐在摆好的席上等我了。真就只有两个席位,一起摆在主位上,帝后都不会那样不分主次。真是瞎搞。 宴会本来是好多人一起高兴吃喝的,但是他搞的这个嘛,人是不多的,本就不多的人一个个也显不出高兴。我走过去,坐下。实在不是我故意摆脸色,我早就做不出高兴的模样了,也没有力气装,反正我知道他不在意。而他,不知道是等我太久不耐烦,还是我和他皇后说了一会话这事已经报给他,又惹小肚鸡肠的他不痛快了,总之他也没有了平日那副自娱自乐玩得挺高兴的笑脸。王太御真是又能装又能忍,跟这样很正常似的,面不改色吩咐开宴。乐师们奏乐,一队舞女趋步上来,盈盈一拜,开始跳舞。 我看着,想起在胡地,一个女人在寒夜里跳舞。殿内烧着炭火,还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冷,我们都没脱棉服。她们一群姑娘薄裙水袖地跳舞。而我身边的这位安排她们来跳舞的人根本看都不看,只一杯一杯地喝酒,低头吃菜。 我以前也没有看不惯过这种事。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看着她们从容的笑脸,就觉得刺眼。这种苦她们都习惯了,都接受了,觉得理所应当。主人家养着她们,不杀她们,就是为了没事闲的叫她们过来吃这种苦头,分明并不需要歌舞。可她们笑得那么高兴,那么荣耀。是啊,能在天子心血来潮开的私宴上献舞,为这个至高无上的人增添一些满意和舒心,多大的荣幸。在场的人都是这样,舞女、乐师、宫人,为了他莫名其妙的念头忙活一下午,并不讨厌他,而是觉得荣幸。 我好讨厌他们。因为我不是他们。我做不成他们。因为他们全都非常怡然,只有我笑不出来。 “不喜欢?”他突然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来盯着我。 “不喜欢。”我说。 “你原来可喜欢了。”他喝了一口酒后说,“你总是……盯着那种,脸很圆的……”他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把你喜欢的那种类型,都赶走了。” 这我并没有没注意到。我也没留心过我以前盯什么样的舞女。他总是斤斤计较那些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 “她们很冷,”我说,“既然你不想看,我也不想看,就让她们下去吧。” 他冷哼一声,大约是不屑,但没说什么。他看了一眼王太御,王太御于是就停了歌舞。她们下去了。过了一会,老人家又上来,带了几个穿得暖和的。她们一身戎装似的红袄,手提一柄剑,对我们一拜。乐师换了一种激昂的音乐。剑舞。 但这个就是我真的不喜欢的节目了。和真正的剑法比起来,这些舞蹈未免太柔媚,矫作气势了。这下换成了我一个劲喝酒吃菜,不想看。 魏弃之突然站起来,走过去。舞曲暂止。他拿过一位舞娘手里表演用的没开刃的剑,挽了个剑花。 他看着我。 “来吗,阿信?”他说。 不想来,又打不过。武功也被废了,练也没意义。这不是操练,是让他耍着玩呢。 但他突然抽走另一位舞女手里的剑,扔向我。 我接住了。 我站起来,走过案几,提起剑尖,指向他。她们都退下了。乐师又奏起战舞的乐曲。 “我不用内功。”他说。他率先刺来。 我们在乐声中对打,招式的节奏不觉合上了乐曲的韵律,剑刃相击的声音许多次竟还合上了琴音。汉朝的高皇帝在鸿门宴上,看的也是这样的一场剑舞吗? 他挨了我一下。 他让着我,我知道他让着我。我从来是打不到他的,但是现在他让我打到他。他越是这样,我就攻得就越不留情面。剑虽然没开刃,抽过手臂也得青好几天。但是他一声不吭,和我继续,甚至越让越多。 他以前从来不让我。我和他说,你打人太痛了,不求你输给我,你轻点手行不行?他说不行。他说战场上,敌人可不会轻手,我要是想不痛,就学得再快点。 我刺向他的心口。我想刺穿。这么钝的铁,不用内力,是刺不穿人的。 我拄着剑,跪在地上,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全身都痛,痛得眼前发黑。魏弃之让所有人都下去。他扔了手里的破铜烂铁,站在那里。 “你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开一个宴会吗?”他说。 “没兴趣知道。”我说。 他照例不在乎我回答什么,自顾自继续说:“因为过几天的正旦日会很忙,不能和你一起过。” 我一边抽痛得吸冷气,一边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假惺惺,真恶心——你就不是个爱过节的。”我说,“你整这么一出——就是——想和我过年?——你蒙谁呢!” “你想。”他说,“你不喜欢一个人过节。” 我觉得不只是身上痛,我的心在一起抽痛。 “我不想和你!”我喊道,“除了你谁都行!” “你好点了吗?别难过了。”他走过来,跪在我身边,捏着我的下巴,舔我脸上的眼泪,“你当做今天除夕,明天正旦,我们去守岁——我确实不是个爱过节的,我觉得过节都没意思。但我一直都很喜欢和你过节。” * “赶出去。” 交欢,就是交欢,除了交欢,还是交欢。我知道守岁不是这样守的。但是好像和他,这样又变得无比正常。他手臂上有好多我刚打出来的痕迹,明天会变成青紫。他让我一边好好欣赏我对他干的事,一边好好感受他对我干的事。他素了好几天,一上来就操得特别猛。他泄了之后,就伏下身舔我的鸟。我讨厌他这样,总感觉他是用这种方式强行扯平他对我做的事。我的鸟却不愿意和我一起讨厌他。我的鸟根本不会讨厌任何抚慰它的东西,谁来都可以。但是只有他来过。 只有他。总是只有他。知道我这么多,记着我这么多,在乎我这么多,为我做这么多,永远都仅仅只有他。 “阿信,舒服吗?”他问我。他唇边挂着我射出来的浊液,却不急着擦拭,反而光明正大地叫我好好看清楚。他一点也不觉得可耻,觉得可耻的只有我。他重新插进来。交欢。只有这件事是舒服的。只有这件事能让我忘掉心里的难受。淫。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书上说淫的意思是过分的,和我知道的意思不一样。他告诉我……因为…… 他把我用来堵住自己嘴的拳头挪开,让我放纵点,叫出来。他灼灼地盯着我。因为太过分的欲望就是淫,他告诉我这话的时候,也是这么直直地盯着我看。 最后,他迟迟不拔出来,明明我们都精疲力尽了。他抱着我,贴着我,躺着,等着。 “有一次你说,想一直年年和我一起过除夕正旦。我那时候就想,有一天我要和你……这样过。”他说,“本来还想给你准备一份礼物,想来想去,我送的你都不会喜欢。你喜欢看不见我。那就这样吧——这几天你不会看见我,祝你过得高兴。” * 从道理上讲,皇帝,作为天子,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是不可能因为孙子跟我说我提前几天过年,就真觉得自己提前进入新年了。特别是过年那几天——除夕是宫宴,正旦是朝会;从早到晚,不是这里在逐疫,就是那里有祭祀——吵得啊…… 自从关进皇宫后,我白无所事事,晚上应付魏弃之,作息早变了,很晚的时候入睡,很晚的时候起。过年这几天,我几乎没怎么睡觉。按说,他不出现,不用见到他,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但是这事被他挑明白了告诉我,我就怎么着都觉得不舒服。感觉我高兴吧,就是遂了他愿,便宜他卖乖。但是我不高兴吧—— 我不就太和自己过不去了吗?! 我就是在这种心烦意乱的情况下见到桑瑕公主的。我当时正在吃早饭,虽然是早饭,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中午了,随便喝点粥应付一下。外面突然起了喧哗,没一会她就闯进来了。 “我看谁敢拦本宫!”她说。她用一支簪子指着她自己的脸,画着浓妆的面孔营造出一种超出她年龄的逼人的艳丽,让她气势逼人起来。 竟然还真没人敢拦她。王太御大呼小叫上前去劝,又叫她殿下又叫她祖宗,求她别闹了。还挺好笑的,一直那么云淡风轻的王太御,居然也慌张了起来。一物降一物。他在魏弃之面前都没这么慌张,因为——我看得出——他害怕桑瑕公主真的出事。他关心她。 想想也是,王太御是太监,自己没有孩子,在皇宫呆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看着小姑娘长大的。但是桑瑕公主对他可没有任何关心,厉声对他说:“本宫是皇后的姊妹,前朝的公主,陛下也没有夺走我的封号——本宫现在要来拜会刘将军,命令你们都退下!” “殿下,求您别闹了,想想您往后的日子……” 我把碗放下,擦擦嘴。 “我不想会任何人。”我对这些闹哄哄的人说,“赶出去。”我站起来,往内室走。 起初的几步,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接着,这姑娘说话了:“我本以为将军应该还算是个男人,却没想到原来是一条没骨头的好狗,被抽了筋扒了皮也要伸出舌头舔那只握着狗绳的手。这么贱的软骨头,连我等妇人都不如!” 我一直觉得,桑瑕公主虽然国色天香,美得不像凡间生养出来的,但这性格,这嘴啊——真是没人能消受得了她。 不过我本来也不会因为她损我就生气。我当初两边不是人,一边骂我太忠心一边骂我太不忠心时,我都没气过呢。 “将军可别以为,他那种人,你服软你爱他你就能好过——我且等着看将军的下场!” 我想想,以前是谁来着,跟我解释,为什么一个人被别人误解做了他明明没做的坏事,会比单纯地骂他更叫他生气……哦,是钱兴……我忘了他怎么说的了,就记得他说了一大堆后,我还是说:真的吗?可我从来没这么觉得啊? 他很泄气,然后跟我说长官那是您太与众不同了。 我现在知道了,我也没有那么不同。是我放心上的事太少了。 我转过身。 “小杂种你再说一遍?” 他们怎么想我,重要吗?他们又和我不熟,本来也不愿意和我打交道。我干嘛要在乎不会有交情的人怎么臆想我怎么讨厌我呢?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问题不在于那是些什么人在误解我。问题在于他们误解的是什么事,是不是我放在心上的事。 我指着她: “傻逼——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你怎么可能一路闯到这儿来?我告诉你,就算我对他的事什么也不了解——是我跟了他十年,他怎么对付人,我太清楚了——你以为是你在给他找不痛快?是这鳖孙子在耍你——踩弄人心!——你和你姐姐根本玩不过他,所以别他娘的来烦我——” 哦对了,还有必须要传达给他的话。 “王太御,”我说,“抽空帮我转告一声:他这样真是怪恶心的——我对他怎样,还用试探吗?我觉得他该死!你就这样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觉得,他!该!死!” * 我病了。 过后我感觉,我大概又做了一件招讨厌的事——不知道桃林公主以后还愿不愿意送我画了。虽然大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法画,我没法收藏。但失去了这种机会,总归是遗憾。 不过我也不能知道。她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更不会主动去访她。我见不到她。 我见到的是……个狗东西…… 初六,外面消停了,我终于睡了个好觉。我从天黑睡到天亮,从天亮睡到天黑,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睡得昏天黑地,可算是睡到不困了。我睡得太久,一时头脑发懵,没想起来自己在哪,更没意识到自己抱着什么。我还肆无忌惮地动了动,活动筋骨—— 然后才发现,我抱着魏弃之。我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都搭在他身上,就跟爬树似的扒着他。他微微侧对着我,一只胳膊搭在我腰上。我那么一动,他就醒了。他气息变了,但没睁开眼睛。我收回自己的胳膊和腿,想翻身背对着他,他轻轻搭在我腰上的胳膊却直接变成了搂着我,让我紧紧贴向他。我与他,面对面,这么近,呼出的热气都交融在一起。 “放开。”我说。事实上,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抱过我睡觉。但是可能是刚睡醒脑子不清醒吧,总之我就这么直接对他说了。 他睁开眼睛,放开了我,接着翻身骑在我身上。他首先给了我一巴掌,让我清醒清醒,然后才开始解他自己的衣袍。他掐住我的下颌时我并不太惊讶。我之前当着那么多人面说那种话,他要找我算账嘛。 反正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了。 我往地上呕他射进来的东西,他插得太深,所以我呕得很厉害才能呕出来,一不小心就呕多了。嘴里又酸又苦,空气里飘着难闻的味道。他在穿衣服。我抬起头,发现他原来一直在看着我。 “哪有那么恶心。”他说。 “有。”我说。 他竟还笑了一下。 “好。下次我尽量不射你嘴里。” “如果你能尽量不插我嘴,”我说,“就更好了。” “要是你说话更好听些,”他把自己的衣襟捋平,说,“我一般也不动这个念头。” 果然,他是在因为我说他该死而这样对我。 “要是你能做点有良心的事,我一般也懒得让别人替我传话骂你。” “我可不是为了试探你,才要放她过去的。”他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都挺想结婚,想有一个女人的吗?好不容易有公主愿意向你投怀送抱,我怎么能拦着。阿信,你觉得,你现在有什么值得我试探你的地方?难道——我不知道,你心里觉得我该死吗?” 他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兀自笑起来,又叹了口气。 “我听到你和段瑶说,她们姊妹二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时,真是非常高兴,阿信。唉,你为什么要再加上后面那些话呢?” 他走过来,伸出手。我往后一退,躲开了。 于是我被他抓着领子直接拽到地上。他为了拽我,踩到了我吐出来的东西。现在他踩住我,往我中衣上擦他的靴底。然后他踢了一下我的脸。并不是很重,但正中颧弓,很疼。 “阿信,”他说,“来,说:‘子稷,我错了。’” 我不说话。他用靴尖轻轻推推我,和我说:“阿信,你不用觉得因为你对我说了点好话,我就会忘了你觉得我该死。我不会忘的,我永远也不会指望你有一天不恨我。但是如果你能多说点我爱听我的话,我保证——我以后就不操你的嘴了,好不好?” 我蜷起来,好叫他不能踢到我的脸或者肚子,那些很疼的地方。然后和他说:“快滚。” 他没踢我。 “阿信,上元节的时候,你想出宫看灯吗?”他问,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到时候就穿便服去吧。正好也可以顺便试试,会不会有人敢派人来刺杀我。” * 上元节的时候,我没去。我病了。 * 我不怎么生病,特别是长大以后,身子结实了,什么都能扛得住。不过我受过很多伤。这次这感觉就跟养伤似的,但是这伤很严重,怎么养也养不好,而且还反反复复的,好不容易觉得好多了,后来又突然不好了,就跟有人偷偷过来又捅了我一刀,但我不知道,也看不见伤口在哪。感觉自己一直像流了太多血似的头晕心慌,发烧似的感觉很冷(但是,摸一摸额头并不太烧),有时候还会有那种本来是我动内力时才会有的痛意(不过程度没有那么强烈,而且很短暂)。最难受的是没有任何食欲,吃什么都不好吃。唯一的好事是:魏弃之不在这里留宿了。他是皇帝嘛,不能让我把病气沾给他。但他还是会来,每天都来,什么都不说,就在那里阴恻恻地瞧我一会。有时候我觉得他眼神里的意思是责怪。以前我受伤,他都会责怪我,那时候我还相信,他是珍惜我才会责怪我让自己受伤……我现在懒得追究他当初到底因为什么老是训我,反正这会我觉得,他是责怪我不能给他操了。 天气暖和起来,树枝上冒出新绿。春天,万物都复苏了,只有我,别说复苏了,不往下走就不错。魏弃之似乎觉得我病了是因为王太御他们照顾的不周到,他于是调过来一个他一直以来比较满意的人——刘十九穿着宫女的衣服出现了。 没有任何用。有一天我听见他出去后在外面的殿上骂起人来,骂王太御,骂刘十九,骂曾医生,骂每一个负责照料我的人。最后他说他们这点事都做不好,脑袋别要了。 要是以前,我肯定要冲出去阻止他滥杀无辜了。但是那天,我只是觉得好累啊,他好吵啊。过了一会他骂够了,安静了,我就睡着了。醒来看大家都还在,该咋地咋地,没谁脑袋掉了。 根本不需要我来额外做点什么。根本没有人需要我。 于是此后,我就更心安了。 * “……难道陛下宁愿看到刘将军短命而终,也 其实,虽然我觉得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但感觉也不是什么会不久于人世的病吧。我见过那些濒死的士兵,连哀嚎的力气都无了,眼窝深陷,脸色灰败,气息渐渐消失,我不是这样。我也见过行将就木的老人,干瘦干瘦的,没有光泽的又薄又脆的皮肤铺在骨架子上,半睁着眼睛,半张着嘴,好像吹一口气就能把他最后一点生气吹灭了,我也不是这样。虽然我吃不下饭,日渐消瘦,总觉得哪哪都不舒服,身上心里都累,也不是很想活了——但是总体,其实还好,死离我还很遥远,感觉我还得这么熬好久好久才能真的重新去走当初杨侍郎把我丢开的那条路。 可是有一次我睡醒了睁开眼睛,发现魏弃之攥着我的手,正在哭。他哭起来很安静,也没抬头,我之所以发现他在哭是因为他的眼泪滴到我手背上。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他的眼泪太烫了,或者太冰了。总之我一激灵,就想把手抽回来。我力气完全不行了,抽不回来,只是叫他发现我醒了。他抬起头看向我。 他看起来真是……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如丧考妣……可不管他把爷当不当爹一样哭丧吧,爷还活着呢…… “你是不是,”他说,“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呆在我身边,哪怕我只是叫你忍受我,而不是……”他没说下去。 是,当然是,应该是。任何别人这样问我,我都会干脆地直接说出这个答案: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他发红的眼圈和泪痕。我迟疑了。 “你做的太绝了。”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出于习惯,对他的了解,又加了一句:“你不能怪我。” “不做绝,怎么留得住你?”他还是怪我。 我收回视线,不看他,看着帐子。上面是金丝绣成的花纹,是云中遨游的龙。 “好久以前,我看着你干的那些事,”我说,“我想,你好坏,你怎么就这么坏,我怎么就上了这么一条贼船。因为跟着你,就算我什么都没干,我也再也当不成好人了。我有时候想,我是不是应该去‘弃暗投明’,帮着别人对付你呢?虽然他们也都不好,但他们肯定比你好,你太可怕了。”我觉得眼泪涌了出来,“可是你对我多好啊。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就算你对不起天下人,你也对得起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非得要留我,为什么非得勉强我?本来……” 我当时是真的挺伤感的。因为他当时,也看起来很伤心嘛。而且我在床上躺着,他在旁边跪着。反正就是让我觉得和他说这些话没什么的气氛。但是事实证明,我向来不懂什么是“气氛”。 魏弃之突然翻脸,攥紧了我的手,冲我发起火:“你怎么到现在还能问出这种话?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见到你没多久就开始梦见你!梦见我操你!梦见你愿意给我操!我每天都不能不去想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忘不了!你每次上战场我都免不了害怕你死了!你去拦段仲瑜的兵生死未卜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每天是怎么过的——” 然后他突然松开了我的手,开始冷笑起来。 “是,我不是东西,我这么喜欢你,还这样对你,叫你这样恨我。我就是不是东西——不然我对你这么好,怎么还叫你不止一次地想和我一刀两断了呢?我就是狗东西,我是婊子养的狗杂种,我早就知道了——我喜欢过段仲瑜,可段仲瑜倒霉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真好呀,没牵连到我。我就不是东西。我记恨他抢我的人,就要把他弄死。我记恨你从我身边跑,就要把你废了。刘良,你去死吧。让你每天老是跟我杀了你全家似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你快点就这么给我死去吧。你早点死了,我心里早点安定——” 魏弃之,做长官很严厉,我经常被他挑剔挨他骂。不过他很少咒我去死。 按理说,他现在说希望我早点去死,这也没啥。我不是经常咒他去死吗? 但是我听着,感觉一口气顶上来,喉咙里一股铁的腥锈味。 我吐血了。 * 我好像在做梦,这是一个噩梦,我被困在一个地方,这里很黑,到处都是嗡嗡的鸣响,感觉天旋地转的,头晕。冷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又渗回去。 我应该是躺着,在暖和的被子里。我身上是湿的。我出的汗。似乎一直有人照顾我,我记不清了。 好久,我总算从那个梦里醒过来了,没那么晕,没那么冷,耳鸣也弱了。我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是一个挺熟悉声音。 “……难道陛下宁愿看到刘将军短命而终,也执意不肯解毒吗。”那人说。 “庾先生,”魏弃之说,“我们出去再说。” 哦,那人是庾太医啊。 庾太医似乎没理他,继续说道:“皇宫禁苑,戒备重重,陛下何惧关不住一个会武功的刘将军——” 我听得心中一震,强打起精神,竖耳细听。 “来人,”魏弃之说,“把庾太医请出去。” “陛下,臣行医只救命,不干害人的勾当。请陛下给臣一个准话——陛下愿意解毒,还是不愿意?” “聋了吗?朕说:把庾太医请出去。” 脚步声。推搡声。嘈杂。 “好,看来陛下不愿救人,那臣也就把这话说了:刘将军没治了!陛下早点给他订棺材吧!” “庾江蓠御前失仪,杖二十,罚俸半年。” 却又有人扑通跪下来。 “陛下,卑职请您重新考虑——” “刘十九,一百鞭。” “卑职愿一辈子做刘将军的暗卫,绝不让刘将军有任何机会出逃。恳请陛下——” “十九,”魏弃之说,“玄衣营的准则,第一条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 “好了,”魏弃之说,“你回去自裁吧。” 不止我被他这句话吓到了,所有人都吓到了。非常安静。 “遵命。”刘十九说,她在磕头,“陛下,十九谢谢您曾予我的一切,祝您——” 我终于蓄足力气,撑起身子。就这么稍微起来一下,眼前就被一片黑朦盖住,看不见了。紧接着,身上又开始痛,开始冷。头晕也重了。我试图去想我应该说什么——感觉不行,一想什么就觉得头不止晕,还开始痛了。 我只好说一些此刻出现在我心里,我并不知道适不适合的话。 “操你们娘的——你们到底出什么毛病?都有病吧——” “刘良,”魏弃之寒声说,“闭嘴。” 以我一直以来的经验,他这么说话的时候,是他想罚我。所以我下意识地闭嘴了。 然后我捂着发晕的头,才感觉,不对啊…… 他出去了,好多人跟着他出去,王太御过来,让我赶紧躺下来,好好休息。 “我……”我迟疑着开口。然而王太御立刻表示,我还是先别对他说话吧。 “可是……”我有事想问他,“我刚才听见了一些话……那个毁了我内功的毒,能解是吗?” 我很快意识到我傻逼了,我怎么就来问王太御。王太御笑呵呵地告诉我他年纪大,耳背,听不清我说的话。 * 因为少,才珍贵。其实也没多好看。 我觉得我刚才是刚醒,不清醒。这么呆了一会,等他重新进来的时候,我清醒了。王太御退下了,所有人都退下了。他站在那,看着我。 “你听到了多少?”他问。 “没多少,”我翻过身去,“放心,我不会求你给我解毒的。” 他一点也不惊讶。我好失望。他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他说。 ……我刚和他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我武功回来也没用,庾太医说得对,皇宫禁苑的哪能让你仗着武功就说来来说去去的。而要是这毒不解呢,庾太医说我会早死,那不是挺好的吗……但是魏弃之难道和我一个想法吗?肯定不是啊!他说我聪明,是误会我了,以为我终于有一次摸透他心思的似的。我挺不自在。 “但是,阿信,你听着:你不会那么快如愿的。”魏弃之又说,“这毒痼结在你经脉里,再毁你身体,我也能保证你起码还要陪我十年。不过就是你自己每年冬天难受些罢了——” 我一愣。我首先意识到,他没误会我,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然后我意识到他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我正想骂,就感觉身体里一阵钻心的疼。我在锦被下蜷起来,咬住牙忍过这波痛。魏弃之却又笑了。 “阿信,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毒吗?” “因为你是王八蛋!” “因为用毒比挑断手脚筋好治。”他告诉我,“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既然你已经听到了那些——那我便全告诉你吧!我本来的打算是,只要你想通了,情愿了,我就叫曾昌仁把毒解了。” 我抱着自己的膝盖。我已经不痛了,但是更难受了。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说。 “我猜也是。”他说,“你再养一段时日,等天气再暖些就没这么大反应了。那时候也就该春猎了。你想去的话,随时告诉我,我叫人安排。” “我宁愿你拿刀来挑我的筋!”我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你——”我觉着胸中顶上来一股气,咳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魏弃之说:“你对不起我。” 他这话说的,要不是我咳得停不下来,我就要气笑了。 “他们都觉得,我是因为怕你又跑了,才不肯解毒。”魏弃之说,“不。我是记恨你总是要跑。” 我终于不咳了,可还是觉得嗓子里又干又痒。我等着他快点滚蛋我去叫人给我一杯水,但他就是不滚。 “你对不起我。”他又说了一遍。好像指望我给他道歉似的。 “你更对不起我。”我说。 他又笑了。 “嗯,是呀,”他说,“可你知道我,我阴鸷,我没良心,我心胸狭窄,我睚眦必报——你对不起我。我不会因为你难受,会折寿,就给你把毒解了。刘良,既然你想找不痛快,那我就给你不痛快——” “在你对不起我前,我没有对不起你!” “你走了——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我难道不是一直在告诉你,我需要你,你不可以走吗?你怎么可以放跑葛媛后直接走了——你还敢回来,你都敢回来,你却要走——” 我翻回身,坐起来,对他啐了一口。 “呸——你别在这放屁了!你需要我?你需要我??你说我不可以走,不是因为你需要我,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哦——你是需要我,你需要一个男宠给你撒气泄欲——你需要我吗?你需要的是我吗?得了,你也别哄我什么要是我情愿了你就会给我解毒让我恢复武功的鬼话。你根本就没那种打算,给你操给你骂给你打的玩意干嘛要会武功啊——你是不是特后悔,当初怎么就那么闲得慌,非得教我那么多——” “我后悔极了!”他指着我的鼻子厉声骂道,“我怎么就没趁着你还没对我多要紧时让你赶紧死!现在却叫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仗着我喜欢你来折腾我!” “我折腾你?你——” 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听见他倒水的声音。他把杯子递给我。 “我——我永远——不原谅你——”我在干咳的空隙里艰难地说。 “我知道。不用你反反复复和我说。”他说,“这里掺了草药,可以让你舒服点。” 我最终还是从他手里接了杯子。确实有点效果。 我捏着这个空杯子,是青瓷的,这种青瓷还专门有个文雅的名字,具体是什么我忘了,反正字眼很漂亮,显示这材质身价不一般。这种青瓷工艺繁琐,而且很容易烧坏,每年做成的成品不多,因为少,才珍贵。其实也没多好看。 我扔出去。它碎了。 “你想要忠心的,有好多人愿意对你尽忠。”我说,“你想要逢迎的,有好多人争着向你邀宠。我既不忠心,也不逢迎。我最后一次求你——你放过我吧。” “你当初为什么回来找我?”他问我。 我当时告诉他,因为烧鸡太好吃了。他后来在灵泉宫骂我的时候说我,当时是明知他优待我,才敢回来找他。我俩各自说的,倒都是真的。真的一部分。 “因为我当时后悔了,我吃着烧鸡,想到,我这辈子有过的最好的日子,都是你带给我的。走了也就没有了。可我现在,更后悔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这辈子有过的最坏的日子,也都是你带给我的。” 他面无表情地听我说完,然后告诉我:“我不会放过你。你别再指望这个了。” * 一周后,我见到了庾太医。刘十九没自裁,所以我本来就估摸庾太医没挨打,现在一瞧,不仅没挨打,还喜气洋洋的。庾太医说我现在的情况可是非常凶险啊,要完全恢复可不容易。他真是好久没遇到让他这么跃跃欲试,准备亲力而为的情况了! 我说嗯嗯嗯。然后好一会,才回过味来。 “完全恢复?什么完全恢复?” 殿内所有人一时间都看向我,掩饰不住地诧异。我终于明白,这一周里这宫殿里和往常一样的沉默里让我感觉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气氛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以为我知道,他们以为我只是很难为这个高兴起来,但我是知道的,因为魏弃之和我单独呆一块的时候,肯定早就已经亲自告诉我—— 他改主意了。 * “你自己来说吧:你想做乞丐吗?” 我最终把刘十九叫到跟前问话。魏弃之又打什么主意呢?她表示:不知道。 “奴婢还以为,是将军您说动了陛下……”她迟疑地看着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小丫头不觉得自己比我懂。可是头一次她觉得我比她懂,我却是真的不懂啊! “我?我说什么了——我这几天就没和他说过话啊!” “……陛下那天和您不是……聊了好多吗?” “聊?什么时候?” “就那天……我们离得远,听不清,但能听出……” “你是说,‘吵’?” 刘十九别过视线。好的,就是一周前吵架那次。 她继续说:“那时候,皇后娘娘劝谏陛下说——” “皇后?!皇后为什么在?!” “是皇后娘娘主动带庾先生过来,为陛下分忧。” 为陛下分忧……这种套话我以前听惯了,结果现在这陛下成了魏弃之分忧的成了桃林,我就浑身不自在。 “怪不得庾先生这么不听他话,”我说,“原来他没收买住人家啊。” 刘十九不回应我对皇帝不敬的话,继续讲当时的情形:“皇后娘娘对陛下说,当年在灵泉宫她亲眼目睹您对陛下的忠心与义气,现在陛下因为她造成的误会要这样摧折良臣义士,她身为皇后,不能坐视不管。” 这些也是他们朝堂爱用的套话。但是这“良臣”成了我,我真是……我整张脸都扭曲了,不知道摆什么表情。 “她哪能管得了他。”我说。 “……陛下叫皇后带庾先生滚蛋,皇后走前说——” * “你又不觉得这是好事。”魏弃之说,“我告诉你?我上赶着让你骂我?” 他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好事。我想要的是放我走。只要仍旧必须给他当男宠,解不解毒,武功恢复不恢复,就都没有意义。不行。 应该是这样。我不能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他。但是我实际上不是这么感觉。我知道他手软了,而且很可能是因为,我对他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他就手软了。原来他不是他那时候看起来那么无动于衷啊! 这几天,他一来,我就背对着他,不看他,更不和他说话。我觉得老天怎么不开眼叫这么个铁石心肠的王八蛋活在世上——结果现在突然知道,原来他并不完全是铁石心肠王八羔子,原来他也会动恻隐——对我动——就像他以前—— 我那么对他,还真有点过意不去了。 “再说,我也知道,我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好事。”他接着又说,“等你完全恢复了,我就把你的筋挑了。你说得对,我不如直接拿刀来挑你的筋,你以后身上心里还都能好受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全身僵硬,拳头捏起来。我想到了刀锋切进肉里的痛,接着想到那些被砍断筋脉的残废的人,接着把那些人换成我。我首先感到害怕。 然后才开始愤怒。又愤怒,又重新感到绝望。无能为力。我阻止不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他太厉害,又太坏。为什么我认识了这么个人? 他突然冷笑起来。 “你这种表情真有意思,”他说,“刘良,你给我记着:要是有一天,我发现你又试着要跑,我就真的这么干。到时候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现在也没有了!”我恼怒地说。 他一言不发。 * 桃林和他说啊,要是他不告诉我,任凭他心里对我有滔天的恨意,我就是不知道,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叫他这么恨。可要是他和我说一下,给我个机会为自己辩解一番呢?也许他就没那么恨了。 我想了半天,我说了什么话让魏弃之不那么恨了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是我和他说,他让我觉得回去找他是该叫我后悔的事。我总算让不做人的杂种做了人,心生惭愧了吧! 唉。我怎么就老指望他良心发现。 * “你嘴硬罢了,阿信,”魏弃之说,“你可是个叫你当半年的乞丐,给你个鸡腿就能让你哭出来的人——现在没有余地?呵。我既然能让你在皇宫过皇帝的生活,也能让你在皇宫过乞丐的生活。你自己来说吧:你想做乞丐吗?” “你!——我——我——” 我说不出来。如果我不是真的乞讨过,我肯定就能说出来了,为了赌这口气。 “你不想。”魏弃之说,“你想要好吃的,好玩的。你想要自由自在。你想要和你不讨厌的人一起厮混,想要离你讨厌的人远远的。你想要快乐。你想要好日子。” 他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给你,”他说,“你最好的日子,最好的生活,我给你,你自己也明白,只有我会给你,因为——只有我想给你。” 他告诉我,好好休息,他明天还会来看我。 * 我坐在树上,看天。春天到了,叶子都张开了,但还不像夏天那么繁密,枝叶间留着很大空隙。我看见天是一片没有云的湛蓝,特别开阔,特别亮堂,看着特别舒服。 树下面,那个宫人还在忙不迭地求我快点下来,太危险了。哎,爷是没了轻功,又不是没了手脚,爬树而已又不是爬房顶,上上下下都有落脚的地方,有什么危险的。我都在这儿呆了有一会,要不是他路过瞧见了过来多管,我一会自己就下来了。本来,他非得过来管我,他越要我下来我就越不想下来,但是他居然咚咚咚磕起头来了,我只好让他别磕了,从树上爬下来。虽然这样,因为没了轻功,不能直接飞身下来,又听这个宫人在那咋呼半天“将军您小心”“将军您慢点”“将军您抓住”——真烦! “你这小子真是多管闲事,”我下来后骂骂咧咧地说,“爷从前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上个树能把我怎么着!” 这个小太监顶着他红彤彤的脑门,眼泪泪汪汪地看着我,叽里呱啦说起来——就说啊,这棵树,这么高,这么大,是个古树,因为是古树,经历年岁太久了,有了点灵性,他们这些宫人平时求愿都来向这棵树求,只要心够诚,往往都很灵验,今日他看我躺这颗树的枝干上歇息,别的树也就罢了,可这棵树可是通灵性的啊,我要是冒犯了树神,树神降罪下来—— “行了行了行了——”我摆摆手,“以后不爬了不爬了不爬了——” 小太监顿时欢喜起来,对我又一拜,说:“从前就听说将军是个大好人,果真,您就像您的名字一样好啊!将军放心,不知者无罪,树神爷爷一定不会计较您刚才的冒犯,会保佑您早日恢复的!” 我心说这树他娘的又不是人,怎么还不说鸟在上面做窝蝉在上面叫唤,我爬它顶上而已算什么冒犯又不是往它身上撒尿——再说尿啊,还是好肥料呢,没准树神爷爷还喜欢咱们多撒几泡尿给它施施肥呢! “哦,”我说,“借你吉言。” * “娘娘在画室呢。”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今天是皇帝春日游猎的日子。我不去,魏弃之很不高兴,但他不高兴也没法怪我。俗话说得病容易治病难,他下毒下得那么轻省,这毒解起来可费大劲了。 嗐,其实他也怪我,因为曾昌仁表示之所以现在这么他娘的难解都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心情郁郁,没这毒也是要五志过极七情内伤憋出大病的架势。 我转回了承明殿,还是殿门紧闭。我拍拍门。 “差不多得了啊——”我冲里面喊,“我也在外面呆了一个时辰了,放我进去就行了!” 庾太医……哎呀这个庾太医啊……庾太医不怕魏弃之,就更不怕我了。之前曾昌仁也劝我白日里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长长阳气。我就不出去,他也没办法。庾太医倒好,我不出去,他跟王太御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从此每天午饭后,他们把我扔出来,把殿门关上。一开始刘十九会跟着一起出来,我就骂她,她任我骂也不回嘴了,我就渐渐不骂了,可看着她就觉得生气。后来庾太医有次又和刘十九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从此刘十九就不跟着我出来了……我确实也不太生气了……但是也更无聊了。 殿门不开,我只好又开始兜圈子。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误入过太妃们的宫殿,现在她们已经不是太妃,所以全都迁出去了。偌大的后宫,基本都是没人住的空殿,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洒扫的宫人,特别冷清,特别无聊。 我想,刚才应该把刘十九也叫出来。 不还是算了。我看见她就想起魏弃之,就来气。 ……最后,我去中宫了。 * 我记得戾太子之乱刚结束,魏弃之带我第一次来皇宫参加宫宴的时候,他警告我在皇宫一定得跟着大家走,让去哪就去哪,不能掉队自己乱走,因为皇宫是皇帝的家,我在皇帝的家做什么不检点的事,都能安上秽乱宫闱的大罪。我立刻就说我是那种不检点的人吗?他表示,你是不是,不重要,皇帝看不见你的时候,就能随便把你想成一个不检点的人,而且因为觉得你不检点就把你杀了,你也没辙。 现在他当了皇帝,他对我倒是真放心。就算我是给他操的,我也是个男人,他却让我可以在他的后宫随便乱走,并不担心我做什么不检点的事秽乱他的宫闱。 “呀,原来是刘将军。”门口的宫女看到我,长舒一口气,“我远远看着还以为是陛下来了——刘将军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吗?”她看着眼熟,应该是桃林的旧人。 “没什么事……之前皇后殿下带庾太医为我治病,劝谏陛下……早该亲自来向殿下当面致谢,只是不知道殿下是否方便,拖到今天……要是殿下不方便见我,那就请您向殿下转告一声我的感激吧。” “娘娘此刻正好无事,当然是方便的,”她说,“娘娘在画室呢。” 她冲我一笑……我想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被引过去一看……操啊真是啊! 皇后在画春宫图。 不过比起之前,收敛了点,画上没人长得像魏弃之了……但是我拧着眉毛看着那个被好几个男的一起上的男的……虽然脸不像魏弃之,身上那条最醒目的疤…… “将军别怕,”她说,“这玩意,画完就得烧,一点痕迹也不能留。现在多看看,以后再想看,只能回忆您自己的印象了。” 这东西我以后哪会再想看啊……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殿下是怎么喜欢上……画这些东西的?” “这种东西谁会不喜欢啊?”桃林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将军从前那么洁身自好时——不也有一箱这种东西吗?” “啊……那我是男人嘛……” “那倒也是,”桃林说,“我十来岁时,我身边的宫人婢女也好,伴读贵女也好,虽然都私下传这些东西,但不会叫男子们知道。” 我睁大眼睛:“都?” “哦,那些奴婢们更小心些,不敢传实物,毕竟她们要是被发现了,可能被罚得没了命。” 我还是张口结舌,难以置信。桃林噗嗤一笑。 “会被骂淫荡嘛,”她懒懒地涂了一笔,“看过也装成没看过,不告诉你们这些男人。” “……那殿下现在为什么告诉我?” “我向来不怕,”她说,“地位崇高的人,什么丑恶的事传出去,是听到的人觉得害怕,不肯相信——这还是母后告诉我的。不过她要是知道我用这道理给自己打气画春宫图,大概只会叹息我不求上进吧。”顿了顿,又说,“不过,也是我明白,将军可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板起脸来训斥我淫荡,或者觉得既然我能画这些,您就可以随便污我了。” “……虽然我确实不会,但……殿下还是别那么相信我吧,我其实说不上是个多有操守的人,没准哪天——” 桃林公主突然哈哈笑起来。 “将军怎么听着跟阿览似的,”她说,“阿览老叫我别那么口无遮拦,私底下也是,又是君子慎独又是女当贞静的——她小时候就是,大家一起看淫书,她非要做个正经人,训斥我们不知羞耻,结果,我有次诱她说漏淫书里的对句——她分明也看过的,大家伙好一段时间拿这事嘲笑她。后来我自己写的东西,给她看,她又怕又怒,跟她是我爹娘似的把我好一顿说……结果还是看了。”她抬起手,拭了拭眼角。我这才意识到,她那个一直跟她形影不离的女下属,女官,郑览,不见了。 上次还在的。什么时候? “……殿下节哀。” “哈?哎呀,将军误会了,阿览没死呢——只是被他带走关起来了。要是我这个皇后做得让他满意,就把阿览放回来。”我觉得她接着无声地说了一句:狗杂种,操。 “我清楚他的为人。”“您不清楚情爱。” “哈?哎呀,将军误会了,阿览没死呢——只是被他带走关起来了。要是我这个皇后做得让他满意,就把阿览放回来。”我觉得她接着无声地说了一句:狗杂种,操。 “殿下受苦了。”我说,接着想起来,我来的时候没想和她闲聊,是想道完歉就走……怕魏弃之知道我在她这儿呆久了,他跟上次小神童那似的,对我发起疯,对她发起疯……“那个,其实这次来拜会殿下,是想向殿下道声谢。我上次推阻了您,冒犯了您妹妹,殿下愿意这样帮我,试图救我的命。我尊敬您的为人。” “将军说起这事,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是我心里一直惴惴,担心五妹妹冒犯将军,将军记恨我们姊妹二人。是我小看您的心胸了。”她说,“……您尊敬我,我受之有愧。我救您,也并不完全没有私利上的考量……” “啊这……请殿下恕罪,我现在没有心气和他斗了——” “我知道,不是那个意思,将军。您可能不觉得——您活着,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她说,“因为顾忌着您的看法,他总归不能对我太过分……我之前骗了他一件事,算是算计了他吧,他发现了,我差点死了……最后他带走了阿览。”她冷笑一声,“您在,某人好歹装得人模人样一点,不至于完全成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是真的如此,还是他让您觉得如此呢?您确定不是——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干,拿我当幌子蒙您吗?他可以拿任何人扯谎掩饰他的意图,拿我当借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桃林公主沉默了片刻。 “却也有可能。”她说,“但我也肯定,要是您不在,我和五妹妹在他手下日子更难过。” “我觉得我对他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看轻自己了不是刘将军?” “我现在这处境,不容我不看轻自己啊。” “这处境,这是什么处境?天下许多女人都想要您这样的处境,天下不少男人,也想要。” “殿下您就不希望。”我说。 “不,我希望。”她说,“西施以何助范蠡灭吴?宣太后以何诱杀义渠君?邓通铸钱,卫娘封后,董贤年少位居叁公——只是凭才干与计谋吗?不,没有那点情爱,那点君王的在乎和讨好他们的意图,他们是不能成事的。自古以来,君王私爱备受诋毁和抨击,只是为了严法正纪吗?不,是畏惧那偏私给那被偏私的人带来的权力。” 权力,我听到这个词,没法不克制脸上的厌恶。 “权力到底有什么好的?从古到今,争权力的人争到最后,没几个有好下场。我从前看您写的龙阳君的结局,还以为您是个不慕荣名,情愿遁世的人。没想到您也——” “您当初能救下赵之时,高兴吗?”桃林公主把笔放下,问我。 “……能救人一命,自然不会不高兴。” “您是凭什么救他的?” 我明白她挑明了什么,不说话了。 “没有人不想要权力,要是这人那样说,要么是他没意识到那是权力,要么是他在说谎话。”她于是说,“就算是我写出的那位龙阳君,他也是拿到了大权,尽力做成了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只是他所有愿望都落空后,他才要远遁。而我,当然远远还不到那样的位置,我还有许多事——许多想要做成的事——”接着她话锋一转说起我,“我知道将军您已经对一切失望了,情愿远遁了。我不想逼迫您做什么,只是希望您好好想想——您可以得到什么权力,用这种权力能做什么。” 我想了想,告诉她:“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很把我放在心上,但他这个人啊……” 我想起他曾对我说:他那么喜欢我,还这样对我。 “……我就不在您这儿多骂他了。反正他不会因为在乎我,想讨好我,就不去做他打算做的事。” “是真的如此,还是他让您觉得如此呢?”她居然拿我刚说完的话来反驳我,我一时间哑口了,支支吾吾半天,只能答道:“我清楚他的为人。” “您不清楚情爱。”她说。 “我确实不清楚,”我顿时忍不住夹枪带棒起来,“您未必也清楚。这中京城里哪有什么真情真爱——你们心里的真情真爱居然是戾太子对昭义公主——因为碍事,他把她杀了——” “他还污了她的尸首。” 我其实没听懂她什么意思。直到紧接着听见她又说: “父皇才震怒至斯,下旨追告平叛诸将:务必擒住太子,生死不论。” 我沉默了。他们这帮人丧心病狂的程度真是永远超乎我的想象。 “就算这么喜欢,”我慢慢说,“还是杀了。我要是碍了他的事,他也会这么干脆地杀了我。” “这和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她说,“而是,争权的时候,杀人太轻易了。可能事后有许多后悔,但是当时,太简单就能做成,而且没有人会阻止你,反而好多人会支持你。”她伸出手,做出一个抹去的动作,“我也差点杀了您啊。” 我抱起双臂,沉默片刻,开口道:“这种滥杀是没有必要的。” 很久以前,我可能还会说,这样是错的,不仁不义,不合天道,残贼之人必自毙。结果告诉我这些话的人已经靠着党同伐异滥杀无辜坐上帝位了。 我就只剩下一句没必要可说了。 “没人敢拿自己的命证明,这没必要。不,其实是这样:拿自己的命这样证明的人证明出来的都是,这有必要。”她重重叹了口气,“说出来将军可能不相信,我小时候,他们教导我的是——我是皇帝的女儿和姊妹,我将来就算不想参与政事,也和这些事脱不了关系,所以——我要有远见,要有仁德,要心怀天下,因为我会影响许许多多人的一生。” “……我信。”我说,“他也是这么教我大道理的。” 她并不惊讶,可能见多了吧。我也见多了。圣人们说, 你要做圣人你该这样那样。当世没有圣人,可当世的每一个人都说,做人你就该像圣人说的这样那样……可能是因为怕吧,怕被人说你没有仁德,你很坏,你不是好人。虽然大家明明都没有仁德,都很坏,都不是好人。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她伸出手把那张图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揭过刚才沉重的话题,假意轻松地笑起来。 “知道您看断袖就觉得不自在,”她说,“我这次来画个美女——将军喜欢胖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啊——” 这时候,有宫人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她。 “娘娘,陛下派人过来……请您速去寿安殿。” 我俩闻言,俱是一愣。现在刚什么时辰……魏弃之应该还在林园啊? “出什么事了?”她问。 “奴婢不知,来的是——”宫女正这么说着,后面就传来了刘初七那种吊儿郎当的声音。 “殿下,还请恕卑职擅闯之罪了。陛下口谕说,请您速去——”他看到了我,顿了一下,“哎呀没想到娘娘正会贵客啊——” “陛下何事召本宫?”她问。 “殿下去了立刻就知道了。殿下快起驾吧。”刘初七笑眯眯地说。 她转回头看向我。 “刘将军,招待不周,望恕罪。妾先走一步,他日定当赔罪。” * “大哥愿意听一听吗?” 我回到我住的地方时,殿门开了。走进去。 “将军渴不渴,喝水吗?累不累,沐浴吗?”刘十九照旧过来问我。 我摆摆手,向我常呆的那扇窗边的桌案前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他提前回来了,你们知道吗?” 没人回答我。我看过去,也没人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我接着问。 我就那么顺嘴一问,不告诉我我也不在乎,结果我看见:王太御看了一眼刘十九,刘十九又瞪了一眼王太御,王太御轻轻摇了一下头,刘十九咬住了牙关,接着王太御看向我,瞬间堆起笑脸。 “刘将军,适才陛下派人过来告诉老奴,陛下这几天政务繁忙,不会过来。陛下这次游猎收获颇丰,不知道您想吃什么野味,您挑一挑,叫膳房做了给您送来,滋补滋补。您听一听啊——” 然后他就开始认真地背起猎物名单。 “随便吧。”我打断他说,“每天喝那么难喝的药,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我看向刘十九,接着问:“他遇到什么事提前回来了——还是说他不想要你们告诉我?那就算——” 我话音未落,她就跪下来,对我说:“陛下遇刺了。” 哦,就这。我还以为有人造反了呢。我无语地看了一眼王太御,他怎么想的,觉得这也值得不告诉我。 “行,知道了,你起来吧。怎么又跪——” “陛下受伤了。”她说。 我翻了个白眼。他魏弃之学武奇才还打了这么多年仗,掌权后经历的刺杀也不少一向都是他毫发无损把刺客打得哭爹喊娘求大将军给个机会自尽——我觉得我知道刘十九咋回事,就老毛病又犯了呗,希望我和魏弃之冰释前嫌,关心关心他,心疼心疼他。 “哦。”我说,“伤得怎么样呀——肯定不重吧!”我想没准刘十九所谓的伤就是魏弃之被割断了几根头发。 “伤势不重,但那兵器淬了毒。” ……那用毒确实就不好说了。 他会有生命危险吗? 该。我首先想。接着又想,他曾经说过要我给他殉葬。接着又想,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吧,前天他还过来抱着我睡觉。接着又想,人死多容易啊,说死就死了,他魏弃之又不是得道成仙天地同寿了,他没准就真这么完蛋了。接着又想,他能死,真是苍天有眼啊。接着又想,要是他死了,桃林趁机夺权,我未必会死啊。 接着想,他死了后,我去哪呢? 我琢磨着,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得自己随着这个问题被抽空了。哪都可以去,去哪都一样,去哪都那样。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想回去的地方,没有我想跟着的人…… 我突然发现刘十九在盯着我看,轻咳了一声,说:“哦,我知道了。” 就那样吧。看命,看运,看时局。魏弃之死了,就是又得打仗了。谁知道会咋样。唉,我这毒还没解开呢。解了也说不定没几年就死了,小人物命贱嘛,乱世就更贱。没几年活头其实也是好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么不得意的人生,活着就是没劲,早死晚死都是没劲,那还不如早死呢。 “陛下有先见之明,”刘十九又说,“事先把市面上所有流通的毒药都换成假药了,故而陛下无性命之虞。” …… “好你个刘十九!”我猛地站起来,踢翻了桌案,“搁这和我大喘气,故意的吧你!” “将军刚才是否是担心陛下了?” “我担心你还差不多——你是不是人傻了?他之前叫你去自裁,你还给他这么忠心耿耿卖命——算了,知道你死脑筋。我不浪费口舌了。我去睡觉了。我不吃晚饭了!别来烦我!” * 我躺着。我不困。那不废话我现在每天睡到自然醒,我能困就见鬼了。 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 我突然坐起来,穿上衣服,冲出去。 “哎——刘将军,您去哪啊?”王太御立刻迎上来。 “我去哪什么时候要和你报告了?”我说。其实要是以前他问我我就会回答,但是现在我当然不能说我想去寿安殿找魏弃之。 然而王太御噗通一下跪下来了。 他年纪挺大的,这一跪,这膝盖听着真……我连忙去扶他,他抓住我的手臂,不起来,说:“刘将军是想去寿安殿,看看皇后的安危吧。老奴恳求将军了——别去。” 心思被说透了,我头皮一麻。 “啊,这,为什么啊……” 魏弃之遇刺,回来后派玄衣营的人把皇后叫了过去……他为什么娶桃林,因为桃林是段氏皇族……新国初建,谁最可能会有意图行刺他……段氏的忠党呗…… 他为什么把桃林叫过去? 他怀疑她。他想杀了她。 老太监颤着声音说:“四娘该压住的人做出了事,就算四娘不是有意,是一定会受一番磋磨的。将军去了,凭您的性情,一定要和陛下起冲突。天子起了雷霆之怒,不会把您怎样,却会拿别人开刀——” “怎么会呢!”我又惊又怒,“我不傻——不傻到那份上,让事情变成那样——” “那将军去做什么?”他问我,“若是想知道皇后的境况,奴已经告诉您了——若是去求情,这结果,奴也已经告诉你了——” “他对叛徒可狠的,”我说,“不会看她是女子,是他妻子,就——” “四娘当初选了这条路,这些果,就都是她该担的。”王太御说。 “——我明明可以做点什么,”我说,“我明明可以——” 我看到了那扇牢门,那么简单就能打开。葛小娘,我当时都没记住她名字,就知道她是葛小娘。她愤怒地看着我,她见过我,知道我也是他的属下,对他这种行迹不加阻拦,助纣为虐的人。 那么容易就把她放跑了。这事明明那么简单。去试一试。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就试一试,碍一碍他,看他是让我滚开,还是真的放手软些。能成不就是好事,不能成就灰溜溜地回来。我不是也成功救下来赵之了吗? “我就是试一试,见好就收——” “您不会的,”王太御说,“您若是懂分寸的人,不会呆在这里。” 我僵住了。 他继续说:“将军仁德,对四娘动恻隐之心,老奴感激,但是将军——兰阁的五娘,承明殿的奴婢们,也都是命。您不去,他们是绝对平安无事的,您去了,或许就要让他们都毁在天子雷霆盛怒下了。”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和脸有多好看说话就多不招待见的桑瑕公主,以及承明殿这些帮魏弃之盯梢我的奴婢们比起来,那自然还是桃林的命于我来说更重要了。 我迟疑的只是——他说我不懂分寸。确实。我经常莫名其妙惹恼了魏弃之。万一这次……我去了反而是害了桃林呢? 害怕。 以前纵容他滥杀,是因为害怕。后来不敢阻拦他滥杀,还是因为害怕。一直害怕,怕这个怕那个,终于有一天放手做了一回,就发现——害怕是对的。看看他把我处置成什么样了。 刘十九这时候走过来,跪下来。 “将军不会求人,”她说,“将军要是愿意求,陛下未必不会给。可是将军就是不愿意。” “荒唐!”王太御说,“君王的心意怎么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如果你猜错了,不仅是害了刘将军,也是害了我们所有人。” “我们营里教我们怎么求人,”刘十九不理他,继续说,“大哥愿意听一听吗?”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阿信,谁引你过来的?” “刘将军,”刘初七说,“陛下正在——” “听说陛下受伤了,”我说,“我来看看。让开。” “陛下正在与皇后殿下议事。” “刘初七,”我看着他,“陛下有说过,要是我来了,不许我进去吗?” 他没说话,那就很好办了。把狗训得太听话就得出这种事。 “让开。”我说。 “卑职知道将军的来意,”刘初七说,“将军听卑职一句劝——” “陛下要是不高兴我来关心他的伤势,也是陛下亲自赶我走。用得着你替陛下做决定吗?” 我就知道,这话一出,这个玄衣营的小子哪还敢再拦我啊。 我走进去。我上次来,这里住的还是小神童。现在这里因为换了主人,陈设有些变化,但还依稀能看出旧日的模样。殿内一个侍从,一个守卫也没有。我隐隐听见说话声,便放轻脚步向声源处走去。没了内功还是太多不便。在我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前,话音就消失了。他发现我了。 我转到那面屏风之后。魏弃之半跪着,掐着桃林的脖子,看着我,脸上是他审人时最常见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阿信,谁引你过来的?” 他松开了手,桃林跪在地上,咳着,喘着。 “我以为你受伤了,”我说,“没想到你正忙着——”我毫不掩饰脸上厌恶的表情,“为难你老婆。对不起,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魏弃之笑起来。 “刘良,难道你想说——你来是为了探我伤情,不是为了给她求情?”他拿靴尖碰碰桃林的肩膀——我看得心里一紧,生怕他是下力气去踢她,幸好他没有。 “不信拉倒。”我说,“爷难得好心一次!喂狗了!” “跪下。”他说。 “你要是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 “跪下!”他抬高声音。 好吧,我果然还是干不了这活。他不仅不接这茬,看这架势还要折腾我了。 我跪下,沉着脸看着他。 他收回视线,垂头看着桃林公主。 “这倒是朕的过失了,”他说,“和皇后说过一句,看在阿信的份上放你一马,你就记下来了——那朕可得让你看看,朕会不会当着阿信的面杀你——” “妾对陛下绝无异心,请陛下明鉴。”她说,“妾亦不曾求助于旁人,妾自知无愧——” 他还是踢了她。应该没用大力,不至于踢断骨头,但也叫她往地上一倒。 “你若真是无愧,那就是无能。”他说,“段鸣玉,我要你何用?” “……请陛下再给妾一次机会。” “我那天也说过的吧,我从不给人机会。” 我顿时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却听见桃林说: “妾对陛下尚还有用。此事一出,人心惶惶,臣妾定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绝不叫有些人惊惶之中再出事端。” “你最好能做到。要是下次你这里再出纰漏,我就把郑览的头吊在你床头,让你日日夜夜好好看看你怎么害苦了她——”他说。这就是放过她的意思了。无论如何,知道邓公子不会死,我便松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我就听见魏弃之继续说道:“因为你这次的无能,从明天起,郑览要在青楼做娼妓。” 我猛地站起来;“你怎么能——” “给我跪着!”他斥道。 “你不能——” “没你说话的份——刘良,你要是不想让我把郑览的手切了送给你,就给我安静地在那好好跪着。” “你——”桃林仰着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魏弃之垂下头,对她说:“段鸣玉,你再敢这么瞪我,我就先把郑览的眼睛剜下来,摆在你的画室里。” * 皇后出去后,魏弃之走到我面前,一副“轮到你了”的架势。 “你不能那么对郑览,”我说,“你自己的娘——” “谁引你来的。”他冷冷地让我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 “没人引我来。我担心你的伤势,想来看看你怎么样。” “是不是王均那个老东西求你过来让我饶皇后一命。” “人王太御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我别来,怕我一来,惹恼了你,叫更多人倒霉。” “他还真识趣。”魏弃之冷哼一声,“那你怎么不听他的话?你就那么牵挂段鸣玉——” “我牵挂你。”我说。 哈,比我以为的更容易说出口…… “当然,你牵挂我——牵挂我能不能趁这个机会早点去死——”他弯下腰,捏住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你当你蒙谁呢?” 蒙你。你。我回忆着我设想他真死了我会如何时,我心里的那种感觉。 “我没有那么希望你死。”我说,“我现在……反正……有你没你,都那样吧。” 刘十九教的东西很简单,求人,要拿情分来求。我要是指望魏弃之因为我对谁手软,我得先让他觉得,我对他还有情分在。我只要想求他,就一定求得动——刘十九当时认真地这么告诉我——因为我对他,真的还有情分在,我只要把真话告诉他就行了。 “我最介怀的是你废了武功,”我继续说,“现在既然,你没做得那么绝……那其实勉勉强强,就还凑合吧。” 他骤然松开了我,直起腰,转过身去,走远了几步。 我正想他是不是高兴了,舒畅了,我能给郑览求求情了,就听见他说:“真恶心,刘良。” 我一愣,接着听他又说:“叫我真想把你要搭救的人头都切下来挂在你床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对我说话。” 我惊呆了。 “你——你曾经还逼我对你说好听话,还说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是假话的——” 他转过身,一副骇人的表情望向我:“我什么时候准许你为了别人曲意逢迎我?我最恨看到你给别人当狗——” “我从来不给任何人当狗!”我站起来,“除了你,没人想要我当狗!” “是,你给那些不想要你的人当狗,当得好情愿,好快乐啊——好了,我现在告诉你,段琅还有我用得上的地方,轮不上你牵挂她;郑览也不会去青楼做娼妓,轮不上你搭救她。你现在不牵挂我了吧,又希望我死了吧,特别恨我了吧?” 我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是愤怒,也不是纯粹的愤怒。更像是之前,我听他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不会给我解毒,好几天后,突然被告知:他改主意了。 “我让你站起来了吗?”他说,“跪下,回答我的问题:谁引你过来,教你用这种方式,向我求情的。” 我没跪,也没回答。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我说,“你明明可以不让我那么恨你,你非得让你显得比你实际上更坏。” “看看你,刘良,”他说,“你总是这样,你明明讨厌我,恶心我,恨我,离开过我,背叛过我,希望我死,你却表现得好像——我应该信任你。” 我沉默了。 他冷笑一声,继续说:“今天这样的事,下不为例。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鼓动的你——你下次再敢和我耍这种心眼,我就把她那条爱和你说多余话的舌头割了给你下饭。现在,去床上等着,一会我就回来。” 他从我身边大步走过,身影顷刻间消失。 * “兔子吧,”我说,“饿了。” 他回来的时候,见我坐在床上发呆,便嘲讽道:“等我给你宽衣呢是吗?好,你别动。” 我抬头看向他,对他说:“你在吓唬段鸣玉,你也在吓唬我。” 他把我往后一推,让我躺倒下来,接着压上我。 “要是你觉得我只是在吓唬——那我就只好真的把事做出来给你看看了。”他说。我想想,他确实是这样。可我不理解。 “你这样对她,她岂会诚心与你合作?” “我不要合作,我要听话。”他掐着我的下颌,让我微微张开嘴,“你不也在满心不情愿的时候,被我用得很好吗?” 他开始亲我,舌头伸到我嘴里,到处舔,到处搅。我永远也不能习惯他这么亲我。而且他总亲着亲着,自个在那陶醉起来。一开始他亲得很暴虐,牙齿磕到我的嘴唇也不管不顾,后来渐渐的,就缓和下来,轻轻地吮着我被他磕破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叫了我一声:“阿信……” 然后他霎时就翻脸了,开始对我冷嘲热讽起来:“怎么,你想学个佞幸的模样来求情的时候,没准备要被我操吗?因为讨了个没趣,现在就只觉得后悔,觉得你不该趟这趟浑书?晚了。” 他扯开我的领口,也不管这衣服发出丝线崩断的声音。他这次一边捏我的胸肉一边亲我。我一直特别费解。就从我看的邓公子的书来说,他们这些好男风的男的,见到一个男的太漂亮会情动,和一个男的亲得太起劲会情动,被一个男的玩玩胸肉咬咬奶头也会情动。我不好男风,我看着魏弃之这张脸,我一直承认他长得很好,但我不觉得有那种感觉;他亲我,亲得他自己开始硬起来,我还是没反应;可是他开始揉我的胸…… 他感觉到我呼吸乱起来,就放过我的嘴,开始一边揉我一侧的胸肉,一边吸我另一侧的奶头。我觉得一阵阵麻酥酥的感觉从被他揉被他咬的地方一直传到我下腹,叫我觉得小腹一紧,下面的小兄弟有了抬头的趋势。 他开始脱我衣服,把我扒光了。 虽然做了这么多次,我还是不能保证每一次被他插进来时都不让自己不痛。主要还是看他,他慢一点就还行,快一点还是会疼。我本来觉得看他这模样是不想让我从一开始就好受,没想到他却挺和缓的,又是抹油膏又是先用手指叫我适应,直到我完全放松下来,能吃进他四根手指,才开始插。我哼着,他喘着。他喘了一会,好像是觉得不够,把他自己也脱光了。我看见他右臂缠着绷带,洇着一大片暗红的血色。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抬起手来去碰那片红色,他一僵,我也一愣,立刻收回手去。 他却抓住我的手,把我手按在他的伤上。 “你不是恨我吗?来,抓着。使劲抓。” “别犯病了!”我想把手拽回来,却挣不开他的力气。 “好不容易能让我疼,别说你不想!” 我瞪着他。我抓紧了他。 我看不出他疼不疼,他一直在笑。他重新插进来,还捞过我的脑袋又来亲我。 我觉得他们那些读书人啊把这感觉说是情动,很不贴切。这需要动个什么情,这和情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就算有情,依他说的,也是恨他怒他的情。这和情没关系。他插到那个点上,把我推到那个点上,我就爽了。就好像挨打就会痛一样。 我感到爽了。他这么亲我,我也不觉得多讨厌了。他口水都流到我嘴里,我也不觉得有多恶心了。他也变得不再是他了。我知道他是魏弃之,但他好像也不是我的大仇人魏弃之了,他现在只是那个让我很爽的人。 我们一起射了后,他慢慢拔出来的时候,才发觉:手下湿乎乎的。 他下床去,打开一个柜子找出药和绷带。我看着他。那条被桃林公主注意到,画到画上的疤突然间显眼起来。我还记得这伤刚出现是什么情形。他身上大部分疤我都知道是什么情形。他拆开绷带。这次的伤,虽然被我捏得血淋淋,一片红,我知道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我也是常受皮肉之苦的,知道这伤嘛,再不算什么,那疼可都不是不算什么。只是因为必须捱,必须受,所以才习惯了。 他给自己打绷带。我就在这。他还是自己给自己缠。他只有一只手可用,宁愿艰难地拿牙咬着布条也不愿意来问我一声。其实只要他问我一声,我不会不帮他。我不会像他似的,恨一个人就要在这种小事上都看人笑话。 但他就是不问。 “我来给你弄吧。”我说。 他非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他没说话,回床上来,把手臂伸给我。 完事后他收回手臂,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被我感动了,真心想这么问。我要是说我想让他放我走,或者我想让他对桃林好一点,他立马会和我翻脸。 “兔子吧,”我说,“饿了。” * 我好饿。 我躺着,等着开饭。刚才其实就那么一说,等他披上外袍出去后才发觉,是快到饭点,真开始饿了。而且干那事的时候全身都绷着,本来也是消耗。 我本来觉得他是去吩咐晚饭的事,然后吧,这皇帝遇刺,可是得忙活好多事呢,查好多人罚好多人的。我以为他起码得开饭才会再回来叫我。没想到没多会功夫,他就重新钻进床帐里,把我身上盖的被单一掀。 还来啊?! 这让人爽的事啊,饿着的时候做,也就不爽了……我按住他的手。 “能不能……吃完饭再说啊?” 我自认啊,虽然我当不成个好男宠,巴巴地去舔他。但我这话说得可不找打,很客气很给他面子了。可魏弃之似乎为这句话生起气来。他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躺下来,手搭在我胸口上。过了一会他把手移了一下,手掌烫着我的奶头。我不免就想起他刚才这么玩这里,虽然他现在没玩,还是跟他玩了似的……我觉得那颗小点慢慢挺立起来,顶着他的手心。 我瞪着床帐,准备好迎接他的嘲笑。他没笑。他只是又把手移开。然后—— 我被他弹了一下。 “嘶——” 我捂着痛处转头怒视他,他淡淡和我说:“抱歉,下手重了。” 他推开我的手,就这么直接玩起来,两只手指捏着我的奶头,用指腹来回捏搓。他手上有茧,就算没用劲,也蹭得我那里一阵疼。 又疼,又痒。 我真想不明白,这公的为什么要长个奶头呢?母的长奶头是为了喂奶,公的又不喂奶……长这么个玩意,也没什么用,还让人随便捏捏就疼,揉揉就痒的…… 我捂住眼睛。操啊,我好饿。他揉的我越有感觉,我饿的感觉也越明显。我越觉得饿,也越觉得痒。特别难受。我觉得我好想要什么,要吃的或者要爽一下,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等他来给我。 我顿时怒从心中起。 “行了,别玩了!”我掸开他的手。 我觉得我这样做会得到两种结果:要么,魏弃之很生气,不想理我,走了;要么,魏弃之很生气,要给我点颜色看看,开始真刀真枪地干。 反正都不错。 魏弃之坐起来,一副叫人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他没走,也没抬起我的腿干我。他又把他爪子伸过来,这次往下移了移,放到我胯下那两肉上,像摸猫似的慢慢抚弄着。他这么摸我,我本来是不会硬的。但是他刚才撩了半天,我叫他随便碰一碰就觉得自己连腿都串着麻酥酥的。 我好饿。我咬着自己的手,看着他。 他向我一笑,俯下身来。操啊!!! “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我觉得没发生什么需要他这样做的事。 “够了——”我说。 他从来不会在我说够的时候就停下来,但我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也不停。是,我知道他觉得应该是我来听他的话,哪有他听我的话。但是……但是…… 我好硬。 他压住我的腿,不让我乱蹬。完全包住我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虽然每次他这么做我心里都特别不舒服,但我的鸟是真的舒服啊!而且我越想他这样不过是以后更理直气壮插我的嘴,更理直气壮地给我找不痛快——我的鸟就更痛快了。他这么吞吐没一会,我就觉得自己要射了。 “陛下,晚膳备好了。”外面有人禀报道。 魏弃之闻言,立刻吐出我的鸟,下床去了。他开始穿衣服,回头淡淡扫我一眼:“愣着干嘛呢?穿衣服,吃饭去。” 我硬着,目瞪口呆。 他出去了。 我蜷在床上,咬牙切齿,撸。我也不管他吃我鸟这事让我心里多不自在了。我想这是他的嘴,我在操他的嘴。我撸啊撸啊……我的手是假的,还带着粗茧,我的鸟却刚享受过真的,不吃这一套。 我恨啊。该你射的时候你不射。这时候魏弃之又进来了,说:“不饿了是吗?” “气饱了!不饿了!”我继续撸。 他开始笑,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他果然还是生我气,要给我点颜色看看——而且真做成了,每次都是他得了便宜,占了上风——我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没兴致,就是射不出来。 他走过来,压到我身上。他没束发,头发还是散着的,垂下来,遮着我的眼睛。他一摸,我就觉得战栗感从后脊一直窜到头皮。明明他的手也有茧,也不是湿的软的,我就是感觉…… 好像他比我自己更懂怎么让我爽似的。 他故意往我耳朵上吹气,吹得我觉得耳根子都热了起来。他的舌头轻轻点着我的耳珠。 我射在他手里。 他没有立刻起来,慢慢地抚摸我。得趣的是我,意犹未尽的却是他。他一路吻我,从我的耳朵吻到我的颈侧的软肉,又张开嘴咬我,在那留下他的牙印。 他叫人端洗手的水进来,一边洗手,一边催我:“快点穿,你点的菜要凉了。” * 番外·想望 他们去通道观是临时起意,时值早春,观里最出名的千树桃花还没开,没什么景致可看,何况他们并非闲居无事,随他同来中京的韩岫何维等人就抽不开身,只有他们两人恰好有空——故而那人并不怀疑,他不是临时起意。 不过,他心知以那人脾性,就算怀疑了点什么,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这是他又一次显出他乖僻的性情,做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排。和那人认识好几年,相处下来他早已看清——谁都会怀疑他是不是有点问题,只有刘良不会怀疑。刘良傻,刘良笨,刘良脑子有点毛病——他知道有不少人私底下这么嘀咕。他有时候对他气急,心里也会闪过这些话。不过实情不是这样。 那人只是不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刚认识刘良的人都喜欢他的大度和仗义,认识久了,便深深厌恶起他的飘忽和超然。毫不客气地与你对呛,毫不犹豫地戳你痛处,毫无察觉地揭你阴私——因为你知道他并不是非常恨你才这样做,就像他热心地帮你也不是因为他多亲善你——你于是反而觉得他比那些因为特别恨你厌恶你所以千方百计给你难堪的人更讨厌了。他自己有一段时间经常寝食难安地想着:那人是不是已经背叛了他,暗地里接了什么人的好处,等着哪一天关键时刻反水打他措手不及? 那人没有。他看着那人的手,指头上受刑的伤痕还很清晰地留着,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淡下去。就算他最相信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他可以让这个人为他去死,因为在战场上死又轻易又迅捷,容不得人有时间后悔。可受刑就不一样了,劝降或者套话,很多时间,受很多苦,给人很长很长时间考虑——他并不相信这个人能为他受酷刑。 而那人留意到他的视线,便露出了得意的模样,好像他吃的这些苦于他而言真只是值得炫耀的勋绩,而非一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噩梦。看,连自己的苦,这个人都不放在心上。难以对这样一个人放心,太正常了,不是吗? 他在段仲瑜的地牢里找到他时,差点……是情理之中,不是吗? 不是。他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意识到自己在愧疚,又把手放下了。不是因为不放心,他知道不是。他的视线落到那张脸上,同时想起那一刻——这个人,果断地,没有任何犹豫、恐惧、退缩地,站出来,告诉他:他去断后。 胸膛里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他吞咽着口津,试图把那股强烈的欲望一起吞咽回去。而对方,一直以来都对他的这种念头没有一点察觉的对方,突然伸手过来拍拍他,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一起去看看——那边好多人是干嘛呢? 想抓住那只手,把这个人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撕开衣服……段仲瑜笑着说,你的致果校尉真耐操啊,十几个人下来也还能跪得住……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后,愤懑就转变成了好奇……要是把这个人完全托起来,顶在树干上操,放下来后,这人是还能稳稳站住,还是会两腿打颤呢? * 这里人多,是为了买流霞酒。 “我可以喝?!”那人听到他的话,眼睛亮了。 “只买一小壶给你。”他说。 “那也好啊!”那人说,垂涎的模样真的很像一只讨骨头的狗,“这小半年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喝——苦死我了!” “是为了你好,”他说,“你不知道你多走运——一点残疾都没落下。” “哪是走运,是爷身体棒——扛住了。”这时候,又像一只摇着尾巴的狗。 “不会再让你受这种罪了。”他不假思索地说。这种话其实只是信手拈来的虚辞,可是看着那人听后一副“我知道你当然不会”的表情,他就想,他确实不要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受这种罪了。他是他的。他的人,不能再落到别人手里,叫别人随心所欲地折磨,甚至…… 他杀段仲瑜的时候,心里很畅快,因为真信了段仲瑜做了他声称做了的事;后来知道段仲瑜没有,回味起杀他的感觉……还是畅快,因为段仲瑜竟敢这么声称。 “……就这么少?”酒到手后,那人瞪大了眼睛,“这能倒……两杯有吗?” “我不喝。”他说。 “去年韩啸云拿那么大一坛……你说它贵,我还真没想到,这么贵……” 他没想到他会提到去年那事,以为心思被看破,难堪之余又有一丝窃喜。他之所以定下要来通道观,就是因为想请他一次流霞酒。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没看破他。 “知道有多贵,就觉得不好喝了,一口一口,都是钱啊。”那人抱怨。嘴上这么说,一口一口却也不停。这嘴啊,就是欠抽。 “子稷,真不喝吗?”他突然又听见他问。那人就大大咧咧地把酒壶递过来,劝他喝吧喝吧,也喝一口。 他接过来,含着壶嘴,喉口燥热。他轻轻舔着对方刚才碰过的地方,假意仰头,没有喝。 他递回去,盯着那人的嘴。盯着那人含着他含过的地方,碰着他碰过的地方。他盯着那人上下的喉结,心想:要是把这个人操到叫得停不下来时吻上去,那喉中含糊的呻吟声,一定很好听吧? “唉,这就空了。”那人恋恋不舍地来回翻看这个精致的小酒壶,接着指着上面的字问他,“这写的什么?” “就是‘流霞’,”他回答,“篆书。” “什么是‘转书’——要转着写吗?” 这话打得他陡然从自己的绮想里跌出来。 那人挠挠头,说:“我开个玩笑,我知道篆书……你别瞪了……子稷我说你是不是太累了,一直都绷着,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是你说的笑话太不好笑。”他说。 那人嘿嘿一笑,不再多说什么。然而他细细一想,心里一沉。 “他们不该笑话你。”他说。 “嗐,你不是也骂我丢人吗——” “自己露怯,自己应该觉得丢人;见到别人露怯,不该笑话别人。他们笑话你是他们不对,你要是故意这样逗人笑,就是你不对,是哗众取宠,自轻自辱了。” “这……这不是在你面前吗?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的。” 要是以前,他会说:在我面前也不行。 他没说话。 那人见他不说话,自己倒是打起保证:“你放心,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会再丢你的人。” 他知道他没听进去,或者应该说是,并不认同,不觉得那有什么自轻自辱的。但是——为了我。 这么好拿捏的人。虽然飘忽,超然,可是太好拿捏了。你什么都不记恨——那,为了我的记恨呢?你什么都不想要——那,为了我想要的呢? 为了我的胜利,为了我的渴望,为了我的荣誉,为了——我的生机—— 你竟都会情愿—— 这样想着,就觉得小腹里升腾起猛烈的欲念。可是欲念越强,思绪反而越冷静,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这个人不会情愿这个。 几年前,他与他聊到了段承宗。他把那些在中京都听过的流言蜚语转述给他——关于段承宗的癖好,关于段承宗的孩子。 段承宗是不是真是这样?他不清楚。中京都的流言往往都半真半假,不能尽信,或许本来是这个人的事,却安在了那个人身上。 他没有对他指出。他想知道——那人怎么看这种事。 结果在意料之中,虽然是意料之中,还是让他非常难受,而且因为不能被那人看出来,把难受深深压在心里,就更难受了。 可是那时候,这种难受尚可忍受。 * 认识那人没多久,他就意识到:哦,他喜欢这个人。 他小时候,人家说,他娘,胡人血统,胡人,豺狗心性,他娘是,他是他娘生的小杂种,他也是。他小时候还不服,觉得人的品性和血统有什么关系,后来长大了,经历了些事,知道了:品性确实和血统没什么关系,只是他魏弃之,确实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喜欢这个人,但他知道这个人对他不重要。他上一个喜欢的人落难了,他首先想的是怎么自保,后来感觉自己这番行径,就算段仲瑜东山再起大概再也没机会和他有什么亲近的来往了——他没什么感觉。现在,这么快喜欢上别人。 喜欢上一个人,想和这个人交颈同卧,这是人伦大欲。他当时心想:如果这次这个也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只会很快再喜欢上下一个——一直存在的是他的欲念,而不是对某一个人的欲念。 现在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不一样了。当他看着那人策马冲向敌军的身影,差点脱口叫住那人,不许那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不一样了。 ……这个人不会情愿与他交颈。那么,强迫呢?他已经强迫过这个人接受了很多教条规矩,再多强迫一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若是执意不情愿,就执意强要——锁起来,关起来,像摧毁俘虏的意志一样,摧毁这个人的意志,用疼痛,用孤独,用无止境的绝望和只有他能给出的希望。 豺狗心性。感动于这个人为他舍生忘死,受尽折磨,险些没了性命后,最强烈的念头竟然是——想睡到这个人。 这是我的人,本来就是我的人,一直都是我的人——为什么不呢? “干嘛?”那人感觉到他把手放在他后颈上,诧异地看过来。 “叶子。”他说。 按着这里,压到地上,从背后上。 “哈哈,谢啦。”那人说。 灌上点药,绑起来,等难耐到不行的时候——看看会不会在他操进去时,也对他说一声谢。 “往左走吧,那边有梅花树,兴许还没谢尽。”他说。 可惜实际运作起来,远没有淫书里写得那么方便。这样助兴的药,不是没有,但真捱到谁上都愿意的时候,对身体损伤却是极大的。 梅花,都谢尽了,没花可看。倒是有个相士,看相。 他没阻止那人,因为他自己向来是不把这种人的话放在心上,也一直教那人不信卜占断命的话。没想到,那人听完那番孤克六亲的话后,眼见着失魂落魄起来,像起丧家犬了。他又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刚才还是该拦一下。他安慰起来,他很擅长安慰人,特别是安慰他。他一面信口说些引经据典,足见道理的话,一面继续遐思——想在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把这人操醒,想在这个人醒着的时候把这人操晕,想把这个人绑起来操,想把这个人按进水里操,想—— “子稷,”他听见那人说,“我能认识你,真好。” 真好吗?他知道:真的不好。 在骗这个人,在哄这个人。连刚才拿自己的事做安慰,都掺杂着谎话——他并不是因为方士的话才被起名叫弃之的。 “我也不会弃你,”那人感动地继续说,“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首先别过视线,又忍不住想回过头来。狗,忠心耿耿的狗,只要不打它,就会一只跟着你的狗。很安心,很舒服,很喜欢。想看,想一直看,想一直看着身边站着这样一个对他这样好的——人—— 这想望远胜过满足那些压抑的欲望。 “嗯,好啊,”他说,“我记住你这句话了,阿信。” * 我的私心说,我当然愿意。我的良心说——我 吃过晚饭,我就知道魏弃之为什么那么急着饭前接着操我了——他接下来要专心忙他的事,把我给赶回去了。 承明殿里里外外透着一股他们觉得我倒霉了的架势,每个宫人都丧着个脸,连王太御都笑不出来了,我正要解释,然而一眼扫过去,心里一沉—— “刘十九呢?” 王太御告诉我,陛下刚才派人过来,严厉地训斥了他们,又额外把刘十九拎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抽了几十鞭。他没说抽成了什么样,就重重地叹气,看着我。 然后老人家和我说刘十九现在上药去了,没有大碍,一会就能回来接着当值。现在要紧的是——我肯定饿坏了吧?晚饭已经在热了,一会就能送过来。 “我吃过了,”我说,“你们是不是累坏了?要是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分了吧。” * 那兔子啊,真挺好吃的;那饭吃的啊,也真没什么不愉快的。主要是我俩都没怎么说话。好久以前,他教训我什么,做什么事都专心一点,吃饭的时候专心吃,睡觉的时候专心睡,别想东想西说东说西的浪费时间,这样才能又快又好地做更多事…… 他做的事,是真多啊。他不在我眼前的功夫,并不很多,就那么并不很多的一会,他还能回过头来安排一顿打。 他以前老说我不会做人,和同僚关系那么差,叫他头痛。我承认,我问题是很大,但他的问题就不大吗?谁爱吃什么,他都不记得,就记得我,给我送东西;大家一起犯错,惹恼了他,他都罚,可就总是格外对我网开一面;明明私底下对我,该怎么训怎么训,也没留什么情面,在别人面前,偏要老显得他对我格外有优待,留情面。人家都说,交情是同甘共苦换来的 我一想到承明殿这些人挨骂刘十九挨打的时候我正在……我就…… “大哥?” “哎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家的怎么回事这什么地方我睡觉的地方你说进来就进来啊真婢女我都不让她们进来更别提你一个假的了啊!” “……将军,您还没洗漱呢。” 我本来也就是和衣往帐幔里一躺,心里烦,躲他们不想见他们而已,没打算就这么睡。她这样一说,显得我好像不知道还有事没做似的。啊!她可真会挑话说——难道她是来提醒我还没洗漱的吗?! 好讨厌。魏弃之也是这样,我说什么他都能挑话给我堵回来。真讨厌。他们都讨厌。 “知道那个人和我说什么吗?他说要是我再和他耍心眼,他就来割你的舌头。” 刘十九起初没有动静,后来,可能是觉得应该给我点反应,她慢慢说了一声:“哦,多谢将军告知……” “多谢个屁!”我猛地坐起来,正要再骂,却看到她一张比我出去前苍白了不少的脸,顿时又觉得骂不出口了。 她挨这顿打的时候,我不是正在魏弃之手里射,就是正和他一块吃饭,一边吃一边真心觉得起码这兔子是真好吃呀真好吃…… 刘十九开口对我说:“我本来以为这回是我错了,可听王太御说您吃过了……大哥是不是求动了?” 我求动个屁。我就根本多余去。我对魏弃之的看法就是对的,我愿意当西施,魏弃之他娘的也不是吴王啊,他心里计划都清楚着呢,要说我影响了他什么…… ……我想起我帮他打完绷带后,他问我,我想要什么。 “我求动或者求不动,对你都没好处。”我说,“你别再操心我的事了……或者太给他的事操心了……他吩咐什么你做,做你分内的事。你做多了,做好做坏都是招祸……” “大哥发现自己能求动的时候,高兴吗?”她说。 高兴。 但是很快又不高兴了。因为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 “我要是高兴了,我就完蛋了。”我说。 可她戳破了我,说:“您高兴,是因为您发现陛下把您放在心上;您不高兴,是因为觉得不够把您放在心上。” 我觉得怒火噌地就从心里腾起来了。我想骂她,想说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在这儿论断我的心思? 但是吧,人家毕竟刚因为我的缘故挨了王八蛋一顿打,我再这样暴横地对她,不就是和王八蛋一样王八蛋了吗? “老关心别人,会死得很快。大哥我还是劝你多关心自己的事,特别是给他干活,听令行事,盯着自己的小命,别的一切,不要搭理——” “大哥过得不痛快,”她说,“大哥让陛下也不痛快,陛下让我们一起不痛快。可是明明可以不必这样的。” 明明可以,明明可以,明明可以……不是这样的明明可以。而是——他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我。 他明明可以让我当他的罪囚,明明可以让我当皇宫里的乞丐。他明明可以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王八蛋。他非得杀一个回马枪,显出他原来还是个有心肝的人啊,因为我给他绑了个绷带,他就泄气了,不摆架子了,问我:我想要什么? 那是我给他抓成那样的。而且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他随便叫个人来,都愿意给他绑绷带,还觉得这是什么天子施恩。 我好恨。他让我不疼,我恨,让我爽,我恨,那顿饭那么香,兔子那么香,我恨。他问我我想要什么的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发酸——我恨。 我就是特别特别恨——恨我自己。就是因为天底下全是我这样拿他没办法的人,他才变得那么坏,坏到毁了那么多人,毁了我。就是因为天底下全是我这么不行的人,他才能事事称心顺意,走上如今这个高位。 恨啊。我不是圣人,我不是大丈夫,我不是君子。我那边和他吃饭,这边这里的人在挨骂挨打。就是恨啊,他都这样了,这么坏了……我知道我还是肯定会屈服的。 因为他总是对我让步。因为他不对别人让步,但对我让步。因为他很多话只会和我说,很多道理只用心地教给我。因为他处罚所有人的时候,会对我网开一面,他对所有人都很严酷无情,但对我额外地好。他把我放在心上,只有他这么额外地在乎我。 而我……我也只这么额外地在乎他。 所以就总是……戾太子那事之前,我就觉得他这人不行,越来越觉得……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会来救我。他果然来了,果然来的是他。可是后来……还是越来越觉得他这人真的不行!位置越来越高,豺狼虎豹的心肠也越来越表露出来……和我的副将说我缺心眼,指不定和韩啸云他们拿什么难听话埋汰我呢!一边和我说好听话,一边猜忌我,拿走我的玄衣营,调走我的部下,派他的人过来当我副将盯着我;知道我和同僚总有矛盾,嘴上说我怎么这样让他头痛,心里可高兴着呢,我老得靠他从中调解,老得依赖着他听他的话……跟我说,要是哪天他不护我,我立刻会被那些看我不顺眼的人狠狠地报复,处境凄惨……他这个人就是不行!我这么在乎,这么关注,这么放心上的这个人,就不是个好人,坏得丧尽天良! 可还是拖拖拉拉,那么久。他迫害这个忠臣那个良将,灭这家的门灭那家的门,我不走。吃他送我的蜜饯,喝他送我的酒,假装自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拖到他弄死了钱兴,告诉自己钱兴也是活该。拖到他弄死章灵州,告诉自己章灵州和他是狗咬狗,谁死了都活该。拖……到他欺负小姑娘,葛媛,不管面对什么,都不改她眼中的愤怒。 一个小姑娘,比我行。 我一冲动,总算做了件对的事吧,结果又……我就是不行。 魏弃之做人很不行。我比他还不行。他是坏人,我是小人。我以前没法大义灭亲,后来没法安于困苦,现在,我没法让自己不低头,不妥协……因为我看到,他会对我低头,会对我妥协。 刘十九见我久久不言,又要再说话,我抢先开口:“你最好还是别再说话了,我怕你再说——我想割了你的舌头。” 我不想懂那么多,不想知道那么多。干嘛让我明白大道理,干嘛让我明白人心里弯弯绕绕——他心里弯弯绕绕,我心里弯弯绕绕?! ……明白了那些,就更明白了,我多没用,我多讨厌,我多不行,我多该死。他多该死,我就多该死。 “大哥,”刘十九真是,魏弃之的话听,我的话就是不听,“我不是说您错了。” “那你说什么呢?你难道盼着我一直不认命,一直拖着周围人——特别是你——挨打挨骂?” “大哥做什么都没错,”她说,“大哥很好,大哥做什么都是没错的……我就是觉得,这么好的大哥,值得过得更好。” 我抓着自己的衣摆。这是天子才能穿的制式,天下最好的料子。 “我过得很好。”我说。 “魏大人愿意对您更好,”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叫错了称呼,“只要您……也愿意……愿意放过他,放过您自己……” 我觉得心口很闷。 我的私心说,我当然愿意。我的良心说——我怎么可以愿意?! * 嘿嘿…… “刘将军,”庾太医按着我的脉管对我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心情不好?” 我刚想问这也能摸出来,但转念一想—— “我现在这处境心情好才怪了事吧!” 庾太医对我说:“不呀,将军前一段时间心情就不错。” 我有吗?! “没吧!”我说。 “好好好,您没有。”庾太医说,“别动气了,将军。” 啊!气死我了! 他按了一会,让我换手摸另一边的脉。过了一会他又说:“将军知道陛下让步愿意解毒,心里便高兴便畅快,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姓曾的在旁边轻咳了一声,但是庾太医没有理会,继续说:“将军要恢复,只靠我们这些行医用药的努力,也不行。您郁愤太重,药石难开,要是您不自解心结,这病继续迁延下去,我怕再生什么变故,到时候真没治了。” 我知道姓曾的干嘛咳嗽了。这种话,曾昌仁早对我说过了,我向来听不进去,还反骂过姓曾的。但是庾太医……我耐着性子说:“知道了,我努力努力。” 庾太医笑道:“将军压着火气,暗自恼我啊。哎,将军,我是个治病的,治什么都尽力而为,但是治成什么样我也管不了。您要是想快些康复,还是看您自己努不努力——” “庾先生还是别拿这种话激刘将军了。”曾昌仁开口了。 “我倒不知,”庾太医没回头,却直接呛起他说,“我还需要您来教我怎么对待我的病人?” 曾昌仁轻轻笑了一声:“不敢指教太医令行医,只是——怕您惹刘将军动大怒,病情反复,陛下处罚你我。” “你一个下毒的刘将军都没对你动大怒,我说几句话算什么?” 我其实本来是有点生气,但是看这俩在我面前就这么你一嘴我一嘴吵起来了,顿时……嘿嘿…… “先生慎言——毒不是我下的。” “你调的——调的好毒啊!你外号居然还是曾续断?最善续断理伤?我看该叫曾断续!最善下毒断续!” “先生最善附子堕胎,也没见您外号‘庾附子’啊。” 庾太医突然哑了。 我正看热闹呢,这就没后续了,好无聊。看来看去,看向庾太医:“原来您擅长堕胎吗?我都没听说过。” 我说完后就觉得,说得不妥。我不是没听说过庾太医擅不擅长堕胎,是没怎么听说过庾太医这个人,先帝……好吧不能说先帝,现在先帝是小神童了。桓帝那时候,最出名的太医是个姓徐的老太医,小神童上来后卸任了,调上来这个庾太医,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但是我懂他们这样已经算得上身居高位的人,直接说之前没听说过你,他们心里会很难受的。 果然庾太医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您出来混的那些年,我因为得罪了天子,被罚去灵泉宫呆着读书思过,好些年没给达官显贵看诊,叫给忘了也是理所当然。” 他这话说得好像我就记得那些常在中京显贵门庭上露脸的名医一样,其实,我是都不记得的……连京官的名字我都背串过…… “啊这……庾先生……得罪了天子,还能有命活,就不错了……” “将军也知道不错啊?”庾太医说,“将军平时也多这么宽慰宽慰自己!” * 这宽慰的话,向来是给别人说去容易,给自己说来就知道这话多没用。我也想宽慰宽慰自己啊?我这么得罪魏弃之,还有命活,还好吃好喝养着我,还给我解毒对我让步——就不错了! 呸!不错个屁。我刚勉强对自己说说不错不错,没两天——刘十九不见了。准确来说,是被调走了。王太御说,陛下知道刘十九说了些话,让我这些天这么心烦,对刘十九很不满意,所以就调走了……调走了,只是调走了吗?王太御勉强笑笑,告诉我我相信她只是被调走了就行了,别问了。 我认真的啊,刘十九再咋样,她说话也只是让我心烦。魏弃之呢?随便干点什么就让我觉得这孙子怎么还不死我愿意和他一块死让他快点死去吧! *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虽然魏弃之说刘十九再说多余话就割她舌头,但是事情未必是我想的那么糟,因为我也没对他耍什么心眼啊而且她说那些话不是于他有利吗他肯定是真的有事用她调走她不是因为恼她罚她割她舌头……吧。 唉,好烦。我一边烦,一边想起姓庾的和姓曾的都告诫过我的那些我平心顺气才能快快病好的话,就更烦了。操。连生气的自由都没有了。操他娘狗日的魏弃之。不知道桃林咋样了,我都不敢去见她,怕我说漏嘴让她知道郑览没咋样,然后某个狗东西为了立威就真把郑览送妓院里去。操啊。 说狗日的,狗日的怎么就来了。以后应该少想他。 “还没睡?”魏弃之笑了一声,“那你过会再睡吧。” * “恨我。” 魏弃之大晚上过来,除了心血来潮欲念上头来操我,我还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他也果然解了自己的衣带就压上来。但是没亲我。他往常老爱先亲我。 “听说十九又讲了不中听的话,惹你不高兴了?”他一边脱我衣服一边问我。 “听谁说的?” “十九。”他说。 啊……这……刘十九啊刘十九,你可真是……好忠心…… 好吧,往好了想,刘十九应该啥事都没有。就是魏弃之有别的活要用她,她临出任务前还要巨细无遗地把她和我说过什么都报告给他知道…… “太聪明的小孩,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多懂你。”他轻轻捋着我胯下的那两肉,很懂怎么弄它。他就这么专注地弄它,盯它——而不是我——说:“我懂你。” 你懂屁!我想说。我还没说出口,看见他抬起头,对我舔舔嘴唇。我头皮一麻,觉得小腹升起一股热流。 “喜欢,嗯?”魏弃之对我说,“你不喜欢吃我的,可是喜欢我吃你的。” “没有!”我立刻大声说,可是感到耳根在发烫。 “欠抽,阿信。”他说。他没抽我。他慢慢俯下身…… 我往后一缩。 “我没有!” 他从容地往前一进,按着我的胯。很痒,痒里又有种别的感觉。 “你是不是自己还没发现,”他说,“每次我吃完你的,你对我的态度都会好一点。” “没有!”……我肯定没有!我没有! “嗯,你没有,我骗你的。”魏弃之说。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愣地看着他,看他越来越近,头发扫着我的腿根,湿润的嘴唇碰到了我的鸟。他伸出舌尖——唇舌应该是软的,他的动作应该是轻的,我却觉得好像是被鞭子抽似的有种强烈的战栗感从被他碰到的地方绽开。那是和皮开肉绽的痛一样能深刻进骨头里的感觉。那是快活。 “十九不懂你……他们都不懂你……”他一面舔弄,一面和我说话,“你就是……什么都不能告诉……什么都不能解释……你就是……逼你服从……你心里更舒服……” 他轻轻亲了一下我的鸟,抬起头来,沉下声音用威胁的语气命令我:“阿信,不许动,不许叫。要是你这次没忍住射我嘴里,我就剥了刘十九的皮送给你。” 然后,他吃进去了。 最先感觉到的就是爽,好爽。 接着好多念头闪过心头。我真的喜欢他这么吃我的鸟,我明明不喜欢他这样对我,却喜欢我这样对他。好舒服,好想动一动,叫一叫。可是那很丢脸。可是他不许我动不许我叫,我真的不动不叫,更丢脸。 然后就爽得没功夫想什么了。我捂着自己的嘴,气吸得急促。他死死掐着我的腿根,我想动也不能动。他掐得又疼,又有一种痒意,甚至可以说舒服。 好爽,真的好爽。我浑身紧绷着,没多会就觉得要到了,接着就想到了……他说不许,不然……刘十九…… 可是我好想射。他说着玩的吧?他不会剥刘十九的皮……真的是他不会,还是我太想自己爽……不行,我不能为了自己爽,不顾一个人可能会被剥皮…… 我射了。 心惊胆战,又痛快淋漓。惭愧,我好坏,他放出那种话我还敢射。越觉得自己坏,越射得停不下来,射了他满嘴。他其实在我开始射时就吐出来了,但是终究没来得及,而且似乎也不是很着急,也没有离远一些,最后那点还溅到他下巴了。 他没有吐,半张着嘴,含着我的精水,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慢慢勾出一个笑来。我看着这笑,心里发慌,不知道他之前剥皮的那些话到底是说着玩还是会真干。因为顾忌着这个,他爬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亲我的嘴,把他嘴里的东西弄到我嘴里时,我也没有反抗。没有吐出去。 “味道如何啊,阿信?”他问我。 又苦又涩又腥。其实,比这难吃的东西我也不是没尝过,我可还在戾太子的牢里吃过搜饭虫子和生老鼠呢。我就是恶心,因为这是精水。 他不需要我回答也知道我的答案,于是对我说:“这是你的东西,你还嫌脏吗?” “这不是该入口的东西。” “这是你的快活。”他说。他的拇指抹着我的嘴唇,把嘴上滑溜溜的口水和精水涂开。“你觉得自己的快活很恶心,我的快活很恶心。阿信,给我记住了——不许再在我面前说你觉得恶心。” 我看着他下巴上我那一点白色的精水。他还不擦拭。他不在意。我想起之前有一次,他看我呕他精水,说:哪有那么恶心。 他是真的觉得,哪有那么恶心。 我……我感觉有点复杂……有点惭愧……虽然这个人,很多事怪到他头上都没错,但是有些事,不是我想的那样……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听见他问我:“你说,十九的皮该挂在哪?” 我本来很热,浑身是汗,又被一个热腾腾的他压着,听到这话却觉得一股寒意浸透了我。我摇头。他捏住我的下巴,不让我摇头,说:“阿信,求我。” 求……他玩我呢!……但是要是不求,他可能还真会…… “原来你这么讨厌刘十九,”他说,“就把她的皮挂在这帐子顶吧,让你每天睡前都能看到,解气。” “别……”我说。昏暗的烛光下,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他用那种让我心里发毛的眼神盯着我。我说:“求……求你别……” “叫我子稷。” “……子稷,求你。” 他满意地点点头,命令我说:“一会我干你的时候,就说这句话,阿信。” 求……求什么……我抓着身下的锦被,望着帐顶上金线的反光,想:他是想听我求他别杀刘十九,还是想听我在他插进来时这样说…… “这也不行吗,阿信。”魏弃之掐着我的膝弯,一边进,一边说,“那为你自己求我吧——你竟然不听我的话,明知我不许还射到我嘴里。等我上完你,我要把你阉了让你再也没法射。” 他猛地加速,十分用力地把最后那段也全撞进来,我浑身一抖,惊叫出声。 “快点,求我。”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 “求……啊!” “继续。” 求你。我说。 我想,他做得出来吗?他做不出来。他刚才还要给我抹油膏,让我适应了才插。他不生气,他不会阉了我。他也不会剥刘十九的皮。 求你……求你……求你,魏弃之……他突然一个深顶,又快,力气又重,凶狠地对我说:“叫我什么?!” 叫他什么……他拔出去,碾过一个让我没法集中精力想事的地方,接着又插进来,更什么也没法想。我只是依着他之前的命令又说了一句:求你,子稷。 他便和颜悦色起来,捞起我的脑袋亲我。他干得我好爽。可能是太爽了,射的时候,我哭了。 其实没觉得有多伤心,就是射前那种蓄势待发的感觉太强烈,射的时候,不只想射精,还想宣泄点别的什么出来。 魏弃之见我射了,先是停了一下,接着很快又猛地操起来。我还没缓过劲,被他插得边哭边叫。他畅快地笑起来,对我说:“恨我。” 他痛快地大开大合,一边操一边对我说:“是我逼你的……你恨就行了。恨我。我逼你恨我的。嗯,阿信,你舒服吗?你不用多想她那些话,你只要想:都是我逼你的。” 他又来亲我,堵住我嘴里的叫声。很难受,因为太难受了,射出来什么时反而更爽了。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 他抱着我,我们盖一个被子。他好像打算今晚宿在这儿。他手臂上还绑着绷带,那只手臂就从我腋下伸过来,环住我的胸膛,贴着我的胸口。 我说:“我想去洗一下。” “我累了。”他冷漠地回绝我,“睡觉,明天你再洗。” 我也确实很困了,但他的手在我心口,我觉得有些话不说我睡不着。 “我是真的恨你,”我说,“我天底下最恨的人,就是你。” “嗯,我也最恨你。”他说,“我比恨我爹娘还恨你,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 * 这不是好听话,这是真话。 魏弃之住回来了。 我说不清楚我怎么想的……唉。我不是个迷信鬼神的人,但是……我看他在灯下批奏章,想起那个梦里,死去的杨侍郎跟我说,若魏弃之搬出旧谊对我花言巧语一番,他断定我会又叛回去。我……我其实当时觉得我会下不去狠手给他们坏事,在针锋相对的战斗里,下不了死手就等同于背叛。我没觉得……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什么处境,他干出了什么事,我更不觉得…… 但是他太超乎我我的想象了。我以为我十多年来已经把他的好与坏都看尽了,结果还是料不到他。 “阿信,盯什么呢?”他突然问我,但并无不喜,反而很愉快。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问出梦里杨冰问过我的问题。我以为我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往权力,想顾的也是权力。也许他是喜欢我,但那也是权力的一部分。人家不是常说有了权力,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他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所以我就成了证明他权力的“女人”。 我现在还是觉得这看法大体上没错,只是我的感觉…… “你觉得无聊了?”他说,“等我看完这几封吧。” 魏弃之很聪明,很厉害,我认识他没多久就知道这一点了。他总能先一步猜透别人的心思,料定别人的欲求——敌人的,长官的,同僚的,下属的…… 我的。 我问他:既然你知道大家想要什么样的长官,喜欢什么样的长官,你为什么非得做个大家都不喜欢,都害怕的魏长官呢?他说他喜欢。紧接着他看着我,笑了,补充说,但是他在我面前,他会做个让我喜欢的长官的。他当时还什么都没做,但只是说出这句话,我心里就觉得他确实是个我喜欢的长官了。后来,后来,我明白了……他知道,我想听什么,他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然后什么也不做,继续对我很严格,动不动就教训我,没让我在他手底下得到过什么优待,我也会因为他私底下对我,只对我说了这句话,就把他列为我喜欢的长官。 “起来。”他说,“陪我去沐浴。” 我站起来。 他说,我只要想着,全是他逼我的。他说,我只要恨他,一直恨下去,恨到我死。 全是我想听的话。因为他知道,这是我想听的话。 说违心的话,安慰我。我意识到了,就没法假装自己没意识到。 我跟在他身后,就像很多年前,我做他的亲卫,他的副官,形影相随,始终在他身后跟着他,看着他。我想……他不喜欢说那些话。 他知道别人爱听什么,他不喜欢说。他特别不喜欢,该说的时候还是会说。我看着他心想,幸好顶上前去和那些狗逼上司巡查官交际客套的不是我。接着又想,老是让魏弃之受这个苦这个累,我缩在后面白得清闲,真过意不去啊!我对自己发誓说:起码我不要像这帮子让他这么累的人一样,非得他说好听话才愿意和他称兄道弟吧。我既拿他当朋友,就该让他知道,就算他不说我爱听的好听话,我也要拿他当朋友。 “我真想把你摁进水里淹死。”魏弃之在我耳边说,“把腿抬起来。做了这么多次,怎么做还不会吗?” 他在热水里插进来,不急着操,而是摸我。热水蒸腾出的水汽蒸着我们。他又往我耳朵吹气,把我吹得不只耳朵,浑身都觉得烫。 他突然笑起来,说:“子曰叁十而立,你立得确实越来越快了。可别射得太快了,这次我不尽兴,不会停的。” 说别射得太快,偏偏手下各种揉捏挑逗,催逼着我快射。他特别喜欢把我干得受不住的时候开始求他,而且一定要叫他的字。我现在才回过味来,他想听我叫他的字。 ……他告诉我,他的字是子稷,然后告诉我,以后改口这样叫他吧,叫名其实是不妥的,朋友间该叫字的。我那时候虽然心里拿他当朋友,却也知道这事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会被取笑——拿自己出身地位文武韬略哪哪都超出我太多的长官当朋友,没大没小,不懂规矩,而且很傻逼。因此听见他说朋友间该叫字,一愣,没想到他一世家公子给我讲规矩讲礼法讲到最后居然是,我,是他朋友。 他说,我当然是他朋友啊。他说他很高兴认识了我。他说他以前一直希望,能有我这样的一个朋友。 我当时想,这不是好听话,这是真话。后来,我想,这也是好听话。后来…… 他抱着我,意犹未尽地抚摸我。我还没缓过来,张着嘴,喘着气,瘫在池壁边。我感到他又在咬我的肩膀,在他新咬出的牙印上再迭一个。他把脸贴上来,舒缓地,喟叹般地,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后来就不这样叫我了。只管我叫大将军。” 然后我察觉到,他说出这话,自己却突然紧张了一下,接着可能是因为意识到他现在是谁,我现在是什么,立刻又放松下来。他继续吻我。 我看着池砖雕花里的明亮亮的积水。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说,“你和董柯说我缺心眼。” 他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喉音。 “你那时候和他关系真好,好得就像你和我一样。他竟然什么都对你说。”最后一句话,带上了我最熟悉也是最讨厌的那种又阴又冷的凶狠。 “他没说,”我说,“是我听见了。”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贴着我,压着我。 我说:“你老是让我猜你。猜错了,就怪罪我,或者我身边的人。” 很安静,只有流水声。很空虚。射完了的空虚加上没有得到回应的空虚。寂寞。 他突然打破了寂寞: “我想要你叫我的字。我叫弃之是个笑话,早年,中京好多人都知道这个笑话。” 我觉得心里紧了一下。我不知道。 但是他难道没说过这名字寓意不好吗?我难道看不出这名字他不喜欢吗?我就是……没放心上…… “子稷。”我说。我又有点不甘心。“你没告诉过我。你就是该。” 之前,我这样说话他肯定要对我发火的。可是现在,他抱着我,笑声从我后背传到我胸口。他开始给我讲这个笑话:宣义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把个胡妓娶进家门辱没门楣还不算完,老来得子本也算喜事,他闻之是儿子,却勃然大怒,大叫着分明该是女儿,怎么会是儿子!弃之!弃之!他家人不糊涂,当然不能扔了这孩子,后来还请示他孩子的名字叫什么,可宣义伯一提起这个孩子,又开始发火,说这个小杂种顶走了他命中该有的冰雪漂亮的女儿。他说:孩子的名字就叫弃之! 我实在按捺不住,开口道:“这不好笑。” 他告诉我,好笑,因为故事里的“弃之”不是别人,是他。他们都想取笑他,因为他们都很讨厌他。 * “没过问你的意思。” 夏天快到了,皇帝和皇后决定要去灵泉宫避暑——对那些关心朝局的人来说,这举动隐含着一些许多讯息,对我来说嘛讯息只有一条:烦人事来了啊!!!王太御带着一个宫人过来,问我这个带不带那个带不带,他们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这里这么多东西都算是“我的”啊? 其实,我唯一觉得算是“我的”的东西是刘十九去年贺冬送我的那盒子礼物……但念头一转,想起魏弃之阴恻恻地说我和董柯关系好……算了人家小姑娘刚逃过一劫我不给她找事了。 他们不知道魏弃之所谓的开解就是教唆我恨他完事。 我和他们推脱说我都随便啊你们随便决定就可以了。结果第二天白天,魏弃之不在,庾先生和曾先生也刚走,王太御他老人家来我面前,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哦,淫书啊,还带画…… 不是,为什么…… 我费解地看王太御,王太御真诚地看着我。看了一会,他老人家终于想起来,我不是那种别人简单意会一下我就能明白的人,于是他言说起来:“这是宫里收藏的书,前几天陛下瞧见了。” 我继续费解地看着王太御。 “将军不用难为情,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说。 我被他这么一提醒,倒是感到难堪起来。我被魏弃之操,这里的人都知道,但我平时不太想这事,因为想了也没用,而且还会像现在这样,觉得脸臊起来了。 “您怎么了?”我耐着性子,把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暂时咽回去。 王太御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老奴糊涂了,”他说,“请将军海涵。” 我低头又翻了一下,感觉不像是魏弃之感兴趣的啊,是男女的…… “他瞧见了,然后呢?” 王太御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陛下让我把这个摆在您看得到的地方。” 我在心里骂了一通魏弃之,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照他说的做。” “是奴老糊涂了。”他又说了这句话。 我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我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觉得这句话就可以解释他这样的行为。 “这也是什么值得瞒着我的事吗?”我带了点火气说。 “将军息怒……奴以为将军和陛下和好了。陛下想让您看,但您平时根本不翻书,摆在哪您都可能看不到,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交给您……是奴会错意了,望将军原谅。” 我非常震惊。 虽然,我和魏弃之是没以前那么针锋相对了,但远远算不上“和好”吧——起码我是不会因为知道他对这册子里什么内容感兴趣就会好好钻研一下这玩意好等哪天他操我的时候去取悦他。为什么王太御会有这种误解?我哪里表现得让他这样通达人情的人觉得我想从此洗心革面当个好男宠了? 我虚心求教,真是很想知道。 王太御一向是个说话遮遮掩掩云里雾里的人,但是这次他没花我多少功夫就坦白了:他说,因为我不再对陛下出言不逊了。 我不懂。我没有啊?我可是又和他说我最恨你,又和他说你活该来着……紧接着我想起来,那是他睡我的时候,他一向喜欢单独和我做这事,不让下人旁边看着,所以除了我和他没人听见我怎么对他出言不逊。 但这是个巧合。之前当着好多人面以下犯上是因为他惹到我了。这段时间没有,是他确实没惹到我。就因为这个,王太御和其他宫人就以为,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认清自己的位置,每天和魏弃之单独在一块时是和他谈情说爱呢…… 我操啊我觉得好恶心。 我把册子还给王太御,郑重地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和魏弃之“和好”,希望他以后也永远不要有这样的误会。 * 我经常疑惑魏弃之哪来的闲工夫过目他不在的时候我这儿发生的所有事。总之他什么都知道。晚上他来的时候,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一下王太御,要老人家明白听他话的重要性。不过本来这也就是件小事,不值得大张旗鼓地重罚。 他今天来得晚,基本是该睡的时候才出现,也确实过来就是直接洗洗漱漱就寝的。遵循两位医生的共同建议,他和我不能太纵欲,昨天操过了,今天就不能操。但是过了好久他都没有睡。 我也没有睡。 我突然听见他笑了一声,在我颈后,静夜里显得特别响亮。 “不是看了些藏书,”他说,“是看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那本是先代皇帝年轻时最爱的,他照着里面的描述,命工匠做了好些出来。我觉得不错,叫人仿着再做一套新的出来,等到灵泉宫,在你身上玩。” ……不是,等等,等等等等。先代皇帝,肯定不是说小神童,那是……我的娘啊这玩意桓帝干嘛不陪葬还搁皇宫藏着让后来人借鉴学习……造孽啊!!! “你差不多得了!”我说,“我才不陪你玩!” “没过问你的意思。”他说,“你也知道,我和你永远不和好,我可不会问你愿不愿意。给你看看那本书,让你有点心理准备,你要是不看,也没什么,到时候玩起来还更新鲜。” 我开始回忆白天粗粗翻看时翻看到了什么……字太多太密,根本没仔细看,没印象…… 他这整的我想来想去更睡不着了。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了,我真想和他说你他娘给我闭嘴吧。我听见他说: “阿信,真好笑,说你与我‘和好’了,你还非得纠正一下——永不?” “我就是永远不会与你‘和好’。”我说。 “那是自然。我不是说了吗?我要你恨我,不用‘和好’。” 他的手臂就搭在我的手臂上。他的胸膛几乎贴着我的后背,虽然隔着中衣,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和温度。完全是一副搂爱妾的姿势。刘十九之前说什么,我愿意放过魏弃之的话,魏弃之愿意对我更好……傻孩子,天真,不懂他——他不看我愿不愿意,而是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不过我也不懂他,我本来觉得他才不会愿意。因为我自己就不会愿意。我现在还是难以说愿意。 “你自己心里已经与我‘和好’了。”我说,“他们都看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在乎起别人的看法了?”他说,“他们怎么看,不都管不了你吗?你不还是在我面前这么个欠揍的模样吗?” 说我欠揍,又不松开我,还越贴越紧了。 “好热。”我说。 他冷哼一声,然而慢慢松开我。 “为什么你愿意这样。”我说。 他笑起来,告诉我:“你再问,我就抽你。” * 第二天,看见王太御,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书要回来再瞅一眼,到底都弄了啥玩意啊……可是真拉不下这个脸啊! * 他心里,我才是他真正的家人。 我是和一些宫人一道先行的,因为皇帝皇后出行的那个仪仗啊,把我放哪都不合适,不好安排,所以干脆让我提前去。魏弃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不和我说这个安排,别人呢,又是以为他肯定亲自告诉我了,不需要他们多嘴。结果临出发时,我才知道,我要出宫了。 还给我配了仨侍卫,为首的又是老熟人了,刘初七。这兄弟问我,我是想骑马呢还是想坐车呢? 我才知道我原来还可以选啊! * 我上次上中京街头,还是冬天逃跑那次。现在想来当时应该是魏弃之拿什么名目全城戒严了,街上没有一个人。现在这里完全看不出那时候给留了什么痕迹什么影响,又是旧日的模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卖东西的,买东西的,平平常常的生活的喧闹声。中京都仿佛永远风平浪静,永远不受灾不受难。因为这里是一个国家的都城,如果灾难影响到了这里,意味的是国家的崩溃。 我就这样慢慢闲逛。刘初七他们也不问我想去哪,只沉默地跟着。我很想命令他们走开,让我一个人逛会,但是想想他们肯定也不会听我的命令,就算了。 中京没什么好逛的,能逛的早年和魏弃之一起逛尽了。我叹了口气。在皇宫里拘了这么久,突然许我出来,还许我随便走动,我本来以为我会觉得这街上哪哪都有意思,想赖在这不走,不去灵泉宫——不想重新被关进不能随便出入的宫殿里。 结果,真没意思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不是就为了让我无聊他们才一句多余话都不和我说?王太御有时候还会和我找点话题闲聊天呢。 走神,没留意,顺着熟悉的路走,不知不觉,走到我在中京的家里来了。 这是他挑的,他说我在中京有个住处方便。他说钱回头他从我俸禄里扣。结果发俸禄的时候他就已经忘了这茬了……或者他没忘。 那年贺冬节,他不呆他家里,跑过来找我。后来韩啸云他们听说了这事,非常嫉妒,觉得我可真是被魏将军信重啊。虽然我觉得我确实是靠着他特别明显地告诉他们,他信重我,我才没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排挤。可是我觉得那次不是为了显示信重。那次他就是想来找我——找我喝闷酒。我们就坐在这里,喝到天黑。说了什么忘了,无非就是他哪个哥哥多傻逼多自以为是,哪个侄子小杂种不懂尊重人对他出言不逊,这种和怎么在池阳侯和成国公的斗争中保全自己比起来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喝得走不动路了,要我别送他回家了,在我这儿住吧。我说今天贺冬节啊能回家过当然还是得回家和家人一起你在我这儿算什么事。他嘛向来能把任何道理都说得向着他。他就和我说,那个地方不是他家,我这里才是他家,他心里,我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说我每年过节都是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啊,以后他都来和我过节好不好。 我…… …… 我和他说,不用,我这不是正议着一门亲吗?娶了老婆后,也就有人和我一起过节了。 * 现在知道魏弃之对我怀着什么心思后我他娘再一回忆过去真是不回忆不知道一回忆吓一跳——我还在这么多事上得罪过他啊! 怪不得他好多时候莫名其妙对我态度恶劣言语刻薄,原来不是莫名其妙……不!这可不该怪我!还是他的问题!我又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嘛。 ……但魏弃之肯定不认这个理。 那个册子到底都写了什么鸟玩意让魏弃之有兴趣,魏弃之有兴趣的东西可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好东西,这个杂种对虐待人玩特别有兴趣…… 一到灵泉宫,我先奔向卧房,把这龙床啊柜子啊案几啊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啥东西都没有。王太御要随侍皇帝,没来,现在替他统领侍候我的宫人的是一个年长的宫女。她过来问我:“将军找什么呢?”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在找魏弃之命人定做的他要拿来玩我的东西。我说哈哈哈一年没来灵泉宫倍感怀念随便看看不用管我。 她说:“妾身斗胆猜——将军在找陛下命人做的那副东西吧。”她看我呆愣的样子,微微一笑,告诉我——陛下当然知道我可能会毁物,吩咐他们藏好了,不会让我找见的。 * 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 我一边散步,一边思考。我想: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 人姜太公回答我: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我继续想,我现在能乘啥利,干点啥击魏弃之的不意? ……操啊。我不知道。 唉。这个地方还是去年小神童和桃林软禁我的时候给我住的地方,如今只留洒扫的宫人在。区区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剧变,怎么感觉比过去十几年还多…… 我正驻足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院子里洒扫的宫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我,一愣。我看到他是谁,也一愣,脱口而出:“怎么是你——梁常侍原来您还活着啊!” 呸呸呸,哪有这么和人打招呼的。我咳嗽一声,疾步过去。“啊对不住梁大人,之前在……”我卡住了。叫小神童小神童,不妥,叫先帝,好像也不妥,叫陛下更不行,叫段玖好像也不对劲。我只好说:“我之前在赵大人身边没见着您,就以为您……您还活着,真好!真好啊!” 梁常侍笑笑。他老了好多,都快赶上王太御了。 “奴如今不是常侍,只是行宫一小小仆役。”他说,“奴名谨,字守伦,将军叫奴什么都行,莫再叫奴大人,奴惶恐。”他还要跪下来拜我,我连忙拉住了他。完了才发觉,真尴尬,没什么话可说了。我想,怎么能立刻告别还不让人梁常侍觉得我是看不起他呢?尚未想出结果,听见梁常侍问我:“赵大人还活着?” “活着。”我点头,接着又想到,赵之现在怎样,我还真不能确定。于是补充说:“反正他们出宫时,赵大人还跟着他。现在怎样,我也不清楚,但想来,没有消息就是性命无虞吧。” 他笑了,接着又不笑了。他说:“谢谢将军愿意和奴说话……将军,尚不知奴做了什么吧?” “啊?什么?” “奴是叛徒。”他说。 这消息确实让我诧异,但也不是特别震惊。这个,魏弃之嘛,很擅长做这种事,这种事做得很多。梁常侍没顶住压力,投了,不算新鲜。他活着还得说是他幸运呢,更多人是因为想活叛变了结果最后还是个死。 但是我肯定不能拍拍他肩说没关系人想活那是人之常情。我最终只憋出来一句:“哦,这样啊。” 梁常侍默默看着我。我惭愧,我知道他大约是在想:真不愧是反贼调教出的反贼。 其实我觉得,我这样还真不能说是魏弃之调教的。魏弃之正经教我的可都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我就这样一心中没有大仁大义的人,怎么努力也努力不成个正人君子。 梁常侍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扫帚,又开口了:“我不只是想保自己的命,也是想保他的命才叛的。” 也不是很意外。魏弃之的手段,让你觉得你这样做是对自己以及自己的主公最好的选择……实情差不多是这样,和他明面硬刚绝不服软的人他也斩草除根绝不留情。 “他是个很苦的孩子,”梁常侍继续讲到,“一个人在这儿长大,总是生病,躺在屋子里,聪明早慧,爹娘哥姐没有一个会来看他。于是他便把身边的近侍奶母当成爹娘兄弟。一次说什么,‘孙郎是我父,周嬷是我母,赵生是我大哥哥’,真是不成体统啊。”他摇摇头,却笑起来,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会做的那样。 我正疑惑,孙郎周嬷是谁,没听说过。后又听见这个熟悉的赵,脱口随便附和了一声:“怪不得——当时赵大人九死一生回来,他可高兴来着……” “赵生不是赵大人,”梁常侍说,“是赵大人的亲哥哥。” 这话顿时勾出了一些被我忽略的记忆……小神童当时和赵之说什么……他害死了他哥哥……小孩子写思父的赋文,被说是妖异…… “那年,玖郎开始背文选,自负才秀,模仿着写了篇赋文呈给桓帝,希望能被父亲重视起来……” 得到的回应是,爹派人过来,说他妖异,说他这么妖异是身边人没引导好,把那批宫人杖杀,换了一批。 赵之那时说:孩子给自己的父亲写思父的文章,怎么能说孩子诡饰妖异。 “他们告诉我,赵大人已然先一步背叛,只等时机成熟,手刃他为亲兄报仇。我信了。我竟然信了……唉……” ……赵之那时候说:他恨过小神童。 “将军有次骂我们,皇宫禁苑,没见过人与人真情挚意……奴原来因为将军出身,轻看将军见识。将军大智,是奴贻笑大方。” 信情谊还是信理义,他信了后者,信错了。 * 虽说平白挨了顿夸,可很难开心,因为知道对方夸错了。我有个屁大智。他们这些在权力中心混的聪明人啊,平时猜啥啥对,一次不对就有大灾大难,因为机变灵活偷得生机,还要回过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当初怎么就猜错了,下次注意。 我反省得失的习惯,还是因为被魏弃之逼着,每次作战有失利,他带大家一起检讨,大家一起检讨完了,还要留我单独加倍检讨我的过失。我不是说这样不对不好。我承认这很对,很好,一开始我很乐意,觉得吾日叁省吾身这话真聪明真厉害,但是日子长了就知道……也是真的烦死了。 猜错了就猜错了。两个猜测都有道理,怎么猜,不就是撞大运吗!此时此人重情谊,彼时彼人重理义。咱再反思检讨,咱又不是真能开天眼看人心了。知己知彼是百战不殆——现实里再怎么派斥候设暗桩也不可能完全知彼啊! 就求个尽人事呗。那我当然尽力了。谁在争斗中不是尽力了呢?猜错了,没有办法的事,没什么可反省的,拼命活着,下次再尽力,再去撞大运。 我转回了殿门口,宫人瞧见我立刻招呼我,快开饭了,他们正愁不知道怎么找我呢!我心想扯淡,我知道我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走进来,看看富丽堂皇的宫殿,爷就想起了爷还没想出应付狗逼的计策。爷也没什么可反省的。我就是不够厉害,不如他牛逼。梁常侍也是。小神童他们也是。被他击败的人都是。弱有什么可反省的?犯错要反省是因为犯错能改。弱怎么改?努力变得不那么弱?这世上谁没在全力以赴好好变强呢啊!就像我比他小叁岁,我再怎么增岁数,我还是会比他小叁岁,因为他年纪也会长。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胜过他。先前我还能给这王八蛋找气受,虽然他气就让我也受气。但是总之也算是势均力敌吧。结果突然间,他撤兵了。我操啊。他有病。我猜不透一个有病的人,这个有病的人却能猜透我。什么都想在我前头,连怎么解决我的良心问题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想走什么路,他都给我提前铺好,让我舒舒服服地走。 为什么他愿意这样?因为他喜欢我。他睚眦必报,从不大度。但是他为我破例。让步了先退了,大度了。因为他喜欢我。哦,原来魏弃之也能这样。原来我,能让魏弃之,这样。 ……是不是我现在感觉到的高兴也是他的预料。 不,应该这样想:魏弃之对我大度起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现在是皇帝了,当皇帝他太舒服了,所以就愿意做点让别人也舒服的事。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什么都得由着他。我的地位,我的武功,连我的心情……他太聪明,太厉害,只要他想,我没有什么是他控制不了的。 可能也就一条,我真的不会像他喜欢我那样,像喜欢一个女人似的喜欢上他。但是他现在决定放弃要求我做到这一条了。那就真的……他无懈可击…… 而我全是可让他乘机进攻的缺漏。我容易认怂,我遇事反复,我还……断不掉和他的旧谊…… 他现在又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不管我乐不乐意,他乐意,他就是。我……我好不甘心啊!我想要一个朋友,我有什么错?我想要留住一个一直不会抛下我、疏远我、和我绝交的朋友,我有什么错? 他不拿我当朋友,拿我当他的妾宠,不惜用任何腌臜的手段把我困在他身边给他操。我信错了。可这不是我的错。 * —— 注释:*《六韬》:武王曰: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太公曰: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阿信,我的。永远都是我的。生死都是我的 初夏,晚风习习。我看着房檐,想上去,坐那吹吹风。 上不去。这毒解到现在了,也就是让我催动内力时受的苦没那么严重,还是用不了内功。爬柱子攀房檐勉强上去也会被拖下来,因为“太危险”。 爷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现在上个房都不行了。 我听见一些嘈杂,抱起手臂。肯定是“陛下”到了。我可不会去迎接他。他干嘛干公务的时候老得叫我在旁边呆着?他真是有病。他在那清清静静地批奏章,我在这儿清清静静地看星月,多好? 他的脚步声近了。他在我旁边站定。 “看什么呢,阿信?”他问。 “听说这里闹鬼,”我说,“看看有没有鬼。” “鬼在瓦顶上闹吗?”他说。 “你要来,想必鬼也不敢在下面闹。”我说。这是旧日军营里传的埋汰魏弃之的话,魏长官那个劲鬼都怕他。我想他肯定知道。 他笑起来。 “这里看不清楚,”他突然抬手挽住我的手臂,“我们上去看吧。” 我脚下一空,被他带起,同他一并飞身上房,在殿顶站稳。放眼望去,几乎整个灵泉宫就在我们脚下,极目远眺,夜色里朦朦胧胧漆黑一团的那处城关就是中京都。今是大晴天,月亮也好星星也好都清清楚楚,闪闪亮亮。说来也真奇怪,人为什么会觉得一片漆黑的夜空上这些闪闪的星子好看?要说亮,正午的太阳才亮,可没人觉得正午的太阳好看——也是不能看的,看一会就眼就不行了。 “如月之恒……”我听见魏弃之说。这好像是一句诗,我忘了是说什么的诗了。我等着他接着说,他却又不说了。我转头看他,这时候他正好也转过头来看我。他没有在笑,很难得的是我觉得他好像很高兴。可是因为我看向他,因为我的表情和眼神不是他想要的表情和眼神,他渐渐又不高兴了。他握住了我的手,越握越紧。我皱起眉来。 他突然松开了我。他说:“这里景致不错,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酒,你陪我喝一点。” 然后他就真直接翻身下去了。 我想,不是他想喝酒要我陪他,是他觉得,我会喜欢坐在这里,看着这样的景色,喝点。 他走后才发觉,周围没了建筑遮挡,风还挺大的,吹得有点凛冽。我抱起双臂,走了几步,余光看到了侍卫——在一处阴影里的侍卫,一眼扫过几乎很难发觉。 在盯着我。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往殿顶边上又挪了几步。令我失望的是,对方一动不动,好像他的任务只是盯着我,记下我的一举一动。 我于是不再看他,完全站到边沿上。下面有个侍立的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吓了一跳,但是也没有做什么,立刻把头低下去,装作没有看到我。嗯,下面还有房檐拦一下,要跳得往前使劲跳,还要半空中调整一下方向,头朝下才稳。 我微微弯下腰。我想起冬天,我坐在湖边,桃林路过,问我:想跳? 想不想跳,没有意义。先得看看,跳的成不。那时候跳不成。这时候…… 我想跳吗?我问自己。 几乎就是我在对自己发问的同时,有一股力量猛然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往下跌去——后领随即便被抓住。然而他没把我抓回来,让我就这么悬空着,完全靠他的手和脚尖那一点在支撑才能不摔下去。我感到心在胸膛里砰砰地跳,冷汗从后背呼呼地冒。我听见魏弃之对我说:“阿信,想死?” “没有!”我立刻说。我可还记得他之前威胁过我什么,我要是想死,他就把我四肢断了。 他的笑声清楚地传进我耳畔。他说:“阿信,我不骗你——你让我松手,我就松手。” 风在我耳边刮过,像确实有鬼在哭。地上的人都垂着头,静立在原地。我如果摔下去,那里正好挺空的,没人能来得及救我。 头朝下,就行了。 对他说:松开我。 我没说。我盯着飞出的房檐,磷磷的瓦片。我没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不,我知道。 我平日里经常爱胡思乱想,想些没头没尾的事。别人听了觉得我怪不得老显得这么没脑子,我有空不想有用的,净想没用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把打仗时钻研敌军的劲头稍微拿来钻研钻研自己的仕途呢?钻研一下怎么搞荣名,怎么搞禄利,怎么变得合群,怎么培养自己的势力。 我那时候说……这些事,子稷你来想,不就够了吗? 我突然感觉他一用力,把我拽回去了。他用的力气真大,我一屁股坐在顶脊上,一时还没找回平衡,眼看又有往后倒的趋势,他又扶了我一下,终于坐正了。他面无表情地垂头看着我。 要是很久以前呢,我立刻和他认怂了。要是不久以前呢,我立刻和他呛起来。而现在,我和他对视,最终说:“谢了。” 他神色微动,别过视线,慢慢坐下来,从怀里掏出酒壶。他没递给我,而是自己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接着伸出手臂拦住我的脖子,把唇贴上我的唇。酒从我们的下巴流下去。这么香甜的酒,好浪费啊。 可能是我对他的吻无动于衷的样子又惹恼他了,他把酒壶放在一旁,腾出手往我胯下摸。夏天到了嘛,衣服没太厚,他隔着几层薄布摸得我渐渐有了感觉,呼吸粗重起来。他满意了,亲得更加忘情……好像也忘了我们不是在床上,是在房上,还有侍卫看着这儿呢!他居然开始解我腰带? 我连忙按住他的手,他不理会。我只好去推他,推得他终于放开我,提醒他:“这在外边呢!” “在外边怎么了?”他直接两只手一起,很快解开我的腰带。 “你不要脸,我要脸!”我怒了。 “脸面不是这样要的。”他不屑地说。他又想亲,我往后一躲,他便伸手托住我的后枕。他告诉我:“不脱你裤子。” 他一边亲,一边掀开我松松垮垮的外衣。他说不脱我裤子,可一上手就解开我的裤带,掏我的鸟。我心里回旋不去刚才瞅见的那个盯着我的侍卫,感觉浑身都紧绷起来。越是这样紧绷,反而硬得越快。 魏弃之咬我的嘴唇,咬得快出血了。他又开始舔,从我下唇舔到我下巴。他的拇指绕着我的龟头打圈,揉得我忍不住闷哼。他轻声哄诱道:“他们看不见的。你也来摸摸我。” 我没有动。他便把那只托着我头的手收回来,捉住我的手腕,让我去隔着衣服摸他胯下。他倒不解他自己的衣带?! ……他竟然已经完全硬了。 隔着衣服摸感觉更大了……就是这玩意插我屁股里…… 我平时一想起他用他鸟插我屁股就觉得不舒服。我永远接受不了,这就是不应该的。他应该去插女人,我应该去插女人。他不应该来插我,我不应该被他插。 可是欲望上来的时候那些不舒服就淡了。因为真的可以爽到。 我现在,压着自己的呻吟,感觉着他把我撸得多么爽,摸着他衣袍下面那么多次把我插得那么爽的东西,就觉得啊……“啊……” 他又来亲我,动作太大碰倒了放他身后的酒壶。我张着嘴,喘着气,他的舌头滑进我嘴里,我差点咬到他。我听见那个酒壶破碎的声音,很遥远。 他把我架下去,架到床上,脱下我湿乎乎的裤子。他好像完全等不及了,用手指插我的同时就开始在我腿缝蹭他还没射过的鸟。他蹭得我腿根连带着蛋一起痒。又痒,又觉得紧绷绷的,积蓄起一种感觉。他插进来时那种感觉才终于得到释放,我不禁舒爽地叫出了声,叫得很响亮。太响亮了。我下意识去捂自己的嘴,他却把我的手摁住。 “你知道……要是你让我松手……会发生什么吗?”他问我。 我忙着压住自己的丑态,没功夫搭理他。他盯着我,笑了,直接告诉我答案: “要是你没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要是你死了……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哦……不是什么很让我意外的答案…… 他就是……一直是……这么个…… “别这么用力!”我吃痛道。 他不理我,还是好用力,好深…… “阿信,我的。永远都是我的。生死都是我的。” 我想:他好可怕。 我射了。他也射了。 他抱我。好舒服。 * “别挑,先碰到哪个,就是哪个。” 事后,简单擦洗了一下。我本以为他是今天想放松一下,晚上不办公了,没想到他让我睡,自己起来——批奏章去了。 这倒也……挺符合我心意的……他有这么忙吗? * 虽然我现在算是天下离皇帝最近的人,但我打赌我是天下最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的人。魏弃之变忙了,有很多可能,朝堂上啊或者辰国的余党啊有什么事,都是和我无关的事。 和我有关的事是,因为他睡觉的时间变晚了,还起得还那么早,没功夫操我了。这是好事但是……我还惦记着他叫人做的玩意到底是什么呢!起初我安慰自己,他没功夫想这事,也好。但是就像有什么东西悬着,知道它肯定会落下,它迟迟不落就叫人心里慌慌。有一天晚上,我竟然做起噩梦来了,梦见他拿出一个做成狗的那玩意的东西来捅我,有那么长,那么粗,还带个结……我就知道,桃林画的那些男人被搞的玩意,我不该看,就算给被搞的安上魏弃之的脸,我也没法安到魏弃之身上,因为是我被插…… 我惊醒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也不知道他是被我弄醒了还是他那时候正好醒着,反正他问我:“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我早就没有能和他分享噩梦的交情了。特别是那种梦。 “你说梦话了。”他说,“梦到什么了?” 我还是没回答。 “梦到我怎么你了?”他继续问。 我侧过身背对他。 “我忘了。”我说,“困,我要睡了。” 他放在我身上的手臂收紧,身躯紧紧贴着我,呼吸喷在我后颈上。 “不会对你不好的。只要你……”他把脸埋在我颈侧,深吸一口气,“你在,就行了。” 他放开我。自从我说过一次热,他就会自觉地……净知道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上…… 过了好久,我没睡着,那个噩梦太恐怖了。而他也没睡。我猜,是因为他还在想我这个和他有关的噩梦是什么……他这个人心思重啊,方方面面都心思重,特别麻烦…… “你之前说的那些,要拿来玩我的,到底是什么?”我问出来了。 片刻沉默,他笑起来了。 “我都忘了这事,原来你还记得。”他说。 “你说的那么吓人,当然记得!” “哪吓唬你了。” “还特意吩咐宫人藏好了,不让我毁物!” 他装模作样沉吟一阵,难掩笑意地说:“随口说说,想逗逗你,你太好玩了,阿信。” 欸这个人! 他又说:“不过就是往穴里塞的玩意,能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不安?你都能吃下我的,还害怕别的吗?” 我当然不会把噩梦里的东西告诉他说我害怕那个。 他又他娘地开始笑,笑完了轻轻拍拍我的手臂,说:“睡吧。” ……第二天,他下午就来了,带了个匣子过来。 * “开吧。”他说。我在黑暗中摸到了那个匣子的锁扣,打开,布绫下的眼睛情不自禁睁大了,可惜虽然这层布能微微透进来一点光,不足以让我看到这匣子里都有啥。 “拿一个出来,”魏弃之说,“别挑,先碰到哪个,就是哪个。” 我还是想抬手把挡我眼睛的东西扯下来。但是魏弃之抢先打开我的手,告诉我:“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这里面的东西全都用上。” 呔!他告诉我没什么吓人的,又来给我玩这一套,成心让我不得安生! 我心一狠,伸手一抓——一不小心,抓住了两个。我连忙丢掉一个,那东西乒呤乓啷和匣子里其他东西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还有铃声。魏弃之笑起来。 “你拿了两个。” “这一个!”我抓着手里的东西,凉丝丝的,感觉是玉石做的,确实不算大,像个带底座的葫芦,最粗的地方也没粗过他的鸟。 “两个。”他说。他把我扔下的那个东西重新塞到我手里,也不算大,不然我也不至于捎带上它,是个摸起来凹凸不平的圆球,金属的,里面有好几层,一晃就出响,最中心肯定是个实心的球,不然掂着不会这么沉。我觉得我不能理解,这塞进去,有什么声也听不见,为啥要这么做啊,意思在哪啊? ……塞进去之后就知道了,意思就在于,不管魏弃之能不能听见响,我知道它在响,或者说,振,稍微一动,沉重的金属碰击起来,声音的振感从我身体里传出来。我本来没觉得自己很喜欢动,但是每动一下都要鲜明地被这玩意提醒一下,就觉得保持不动好难啊!它怎么老是响!而且就算腿啊腰啊不动了,穴口还是不能忍住不动。 “放松点。”魏弃之说。他拿那个葫芦似的东西抵住我了。他涂了油,顶进去并不难。 “你知道这是什么材质吗?”他一面推,一面问我。 “嗯……白玉?”我随口猜。我从前在别的淫书里见过什么白玉雕的鸟。 魏弃之告诉我:“是水晶。” 我听见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把先塞进去的带铃铛的球顶到让我能爽的那个点上了,因为铃铛碰撞,振着那里,叫我一阵腰软。魏弃之继续把答案直接讲给我:“看得好清楚,阿信,原来你就是这么吸我的啊——怪不得吸得我那么舒服。” 我……我小时候因为没爹娘教养,很大了还不知道羞耻,有次和人玩时打起来,撕扯中被扒了裤子,我还不知道停下来提裤子,继续打。他们一边拉扯我,一边笑话我,后来好久,都一直笑话我这事。从此我学会了什么是羞耻,就是不能被人看屁股。 我觉得我全身都在听见他形容我的那一刻收紧了,他推进的速度也因为肠肉的阻滞而变缓。他轻笑了一声,继续说:“要是你也能看看你自己里面的光景就好了——粉红的,又嫩,又滑,又软,层层迭迭地拥着插进来的东西。” 我看不见。 但我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而他形容得太详细了。我一直知道被人看屁股该羞耻,头一次发现,原来“看”自己的屁股也能这么脸热啊。 “放松,阿信。”魏弃之说。他这么说的同时,却是把手里的玩意顶到我的那个点,用力捣过去。我失声叫出来。 “好贪吃,阿信,贪吃又贪玩,喜欢舒服的。” 他牵起我的手,让我去摸那个东西。 “阿信,你自己来,让自己舒服舒服。让我看看你能让自己多舒服。” 他看着呢……看着呢…… 可是我不动,他握着我的手帮我动。他很清楚捣哪里,怎么捣。我本来没那么清楚的。 情欲上头的时候,就管不了那么多。他松手了,我没有松手。松不开啊。 “真好看,阿信。”他说。我不信他,好看个屁,难看才是真的。没有体面,丢脸,毫无尊严。他详细地给我形容出我那里的景象,形容我把这个东西一捅到底时,穴口怎么收紧,肠肉怎么撑开,水晶壁上贴紧了温软的肉,尽头的铜铃隐隐泛出点点闪光——最后这个我自己知道的更仔细,我知道它在响。 我射出来了,全身都在抖,和那个铃铛一起颤。我感觉魏弃之动了,不知道做什么,接着感觉脸边戳着一个很硬,很热,我很熟悉的东西。 爷想,爷刚射了,心情好。他用他的鸟蹭我的嘴唇,我张嘴,一口含住它。虽然每次和它这么相处都不算愉快,但因为相处得太多,也就懂了怎么相处。我舔过去时,听见他吸气的声响—— “陛下,初七统领求见。”王太御的声音插进来,不算近,但是声音很大,听得清楚。 他抽出来。我还在愣神呢,却听见他穿衣服的声音。 “知道了。”他说。他拍拍我的头,对我说:“一会回来,你自己随便玩会吧。” 就,走了。 * “你敢杀了我。” 魏弃之好一会没回来。 我一开始确实自己玩了会,但这能有什么可玩的,玩到最后不就是射呗,射多了我还累,累了吧他要是回来要接着玩我我还得累着陪他,不划算。所以我就不玩了。把那个铜铃弄出来废了我一些功夫,捅得太深了。但是全弄出来,我还躺着歇了一会,他也没回来。 我把蒙眼睛的布一扯。他要是很快回来了呢,我还真动不了这个心思。我打开那个匣子,看看到底都有什么,嗯,还挺珠光宝气。我一个个细细看来。一串珠子,一边特别小一边特别大中间大小依次递进,这别告诉我也是拿来塞的,这么长……我把它拆了。一个套笼,从形状看只能套在鸟上了,底下有个锁扣,这么小这一套上不是不能硬了吗发明这玩意的人真是个坏东西……我把锁扣掰了。一个,呃,簪子?为什么会有簪子?不过这个簪子做的好奇怪,尖端做成了一个小圆球,簪身上是螺旋的纹理,簪子末端还有个圆环……等等我发现这玩意的材质怎么和那个套鸟的笼子过于接近,而且那个鸟笼上正好就有个小洞,我拿这簪子一穿,完美,还有个凹槽能让那个圆环嵌合进去……所以这个是用来插在……尿孔…… 我把它掰断了,可看着还是觉得后怕,已经想象出自己尿孔火辣辣的痛感,忍不住揉揉。幸好幸好没被我抓住这个……魏弃之是不是有毛病啊我知道他有毛病但是他真的实在是太有毛病了这是拿来玩的吗这是上刑的吧! 最后还有一个,看起来是金子做成两片花瓣形状,应该不是纯金,还挺硬,旋转旋钮就能收紧,是夹东西的。但是做这么小夹哪啊?只能夹住我的小指。还是细链子连起来的一对夹子,难道就是夹住小指,是什么构思奇怪的手铐吗?但是这个链子也太短了吧完全绷紧只够两肩的距离…… 我低着头,目光约过摇摇晃晃闪闪亮亮的金链子,看到自己两个乳头。 毁了。毁了!魏弃之有毛病! * 我把我毁完的东西仔细摆好,摆成完好的模样,把匣子盖上。正好我这么干完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我竭力表现得正常,想看他猝不及防发现东西被毁,懊恼的样子。 他扫了我一眼,似乎察觉什么,先去打开匣子。他说:“这么乖吗,阿信?” 我:嗯嗯嗯。 他伸手先去拿起那个夹乳头的东西(呔!我就知道他想玩这个!),这一碰,这些玩意立刻现原型——散架的散架,断的断。 他看我。我挑衅地对他笑笑。 结果他没懊恼,他对我笑了,不是他立威时装模作样的笑,是一种真心实意地感到欢悦的笑。 “我走之前还想,你会不会毁东西呢,可是想着,不会吧,不是让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让你舒服的了吗?——想不到你胆子竟这么小啊。” 这如何就成了我胆子小! “你还真敢说——”我指着那个套鸟的和那个插鸟的,“这是叫人舒服的吗?” “不舒服,桓帝干嘛要给自己做出这种东西。”他捻起那个断掉的“簪子”,“我还特意叫他们做小一点,细一点。” “桓帝?”我不敢相信,“给他自己?” “桓帝敢和文后玩,”他说,“你不敢和我……算了,毁了就毁了,你这么不喜欢,我以后就不用了。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用器物,借旁的东西上你哪有自己亲自上你爽快。” 他放回去。把那个水晶的“葫芦”和铜铃也放回去,合上盖子。 就这样揭过这个话题挺好的。但是我没法这样算了——他居然说我胆子小,不敢。 “那个皇帝敢让旁人在他身上用这种东西,”我说,“你这个皇帝,敢吗?你也不会让我这样对你的!” “嗯,我不敢。” 他没有巧言驳我,这么干脆地承认,大为出乎我意料,叫我非常不适应。 我一时语塞,听见他继续说道:“桓帝只敢让文后这样对他,因为知道她不会让他伤到。我也知道我不会让你伤到。” 这又让我火了——你没少伤我是真的!多少次你给爷插流血了?! “可要是你来弄我,我知道,”他抬起手,手指戳着我的心口,“你敢杀了我。” 我心头一悸。 要是我说,我可不会,未免太虚伪了;要是我说,那是当然,看你对我做过什么……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我说不出口。他觉得这很好玩,很好笑。觉得理所应当。是理所应当,但他这样满不在乎地笑着点破,我…… 我觉得难过。 他收回手。 “收拾收拾,吃饭去吧。”他站起来,拿起那个匣子。他先出去了。 * 好多男人还巴不得能天天这样雄风振振呢! 过后想想,魏弃之现在可是万人之上,权倾天下,得意着呢,我现在算什么东西,毁了我武功的破毒还没解开,废人一个,我为他难过?我有病吧我! 我难过难过自己的事吧。我的武功还没恢复。这次来灵泉宫,只有庾太医跟着,曾昌仁有别的要务,离不开,不能来。庾太医别提多高兴了,给我讲他们做医生的最烦同行在旁边指手画脚,现在可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啦,不让我入秋前能飞檐走壁他从此就不姓庾! ……结果还没几天呢他就开始发愁,说曾昌仁这个毒忒阴寒了他已经用上虎狼之药怎么还温化不开。他告诉我,既然这个毒寒性重,他决定药再下猛下重一点——嘱咐我喝新药期间有什么不适就和他说哇他会调药的!我问能有什么不适?庾太医告诉我,可能会更容易着急上火。接着他又嘿嘿一笑,说其实只要陛下不罚我他建议我还是不调方,因为这样治才比较快。 我喝了些许时日,也没觉得很容易生气,就和平常一样。庾太医大喜地告诉我,这么看来这药就用对了有故无殒亦无殒也果然是之前姓曾的妨碍了他的发挥! 于是就这么喝下去了。起初是真的没啥不适,或者说这药喝下去没任何效果,好的坏的都没有,我心里还嘀咕这么难喝的玩意难道喝下去就是一肚子水吗啥用都没有。大概一个多月吧,有用了,运功后那个疼没那么钻心了,越来越轻了,但是我来不及高兴,就发现这个药好作用是起了坏作用也来了……不是当初庾太医说的容易生气而是…… 容易硬。 一开始是魏弃之来操我的时候容易硬,他稍微摸摸蹭蹭插插亲亲我就硬得不行,后来就进展成他啥也没干,抱着我睡觉,我也硬。这孙子误会了,特高兴,以为我是终于“开窍了”,对他也有了像他对我这样的欲念。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我看到漂亮的宫女也会想硬。算了反正庾太医肯定会告诉他真相的吧所以我就没说。 我和庾太医严肃地讨论了一下这个令我尴尬的“不适”。庾太医觉得这算哪门子不适好多男人还巴不得能天天这样雄风振振呢!我说这算屁雄风你快点给我减减药!庾太医就和我说,事有轻重缓急,我真的要为了容易硬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延迟治好解毒恢复武功这样的大事吗? 我当时一寻思,也是啊。就忍这么一时,也不是特别难受,有点尴尬而已,但在孙子面前我早没任何脸面了不是。 后来事到临头才知道,这哪是尴尬不尴尬的事,这是要命的事。 * 那天,刘十九来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去盯梢桑瑕公主去了。他们要把桑瑕公主嫁了,为了防止她自戕或者做了别的什么疯癫事,派刘十九去盯着她。 魏弃之听人汇报公务基本不会让我回避。但是刘十九可能头一次,再说这种做细作的事也不光彩,她在那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向来不爱为难人。我出去了。 过了一会,刘十九出来了,没有立刻离开,向殿檐阴凉里站着的我走过来,一拱手。 “适才……冒犯将军了,望将军原谅。”她说得我一愣。 “你冒犯啥了?” “陛下说,对您绝对信任,叫卑职以后不必顾忌您是否在场。故而卑职来……向将军请罪。” 哦,我懂了,她这哪是请罪啊,是怕我误会魏弃之不信我。 我用靴子磨地上的砖纹。她不在旁边耳闻眼见,所以不知道,魏弃之对我怎样,不需要她来说了……他信我,什么都敢让我知道,当然,因为他已经把我拘在身边,永远也跑不掉了。 这不是信。这是……嗐,事到如今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我现在就跟个嫁了人的女的似的,不喜欢这桩婚,可对方喜欢得不得了,就是不肯休。我能咋办?我不能咋办。 “现在有空吗?和我过两招吧。”我说,“那个人太厉害了,宫人们又太弱了。稍微恢复了点,还没找到人来试试自己的身手。” 她果然长大了,不再事事都得过问魏弃之才敢答应。 “好,”她说,“将军请。” 开打前,她和我说,她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总戳痛我,很抱歉。现在看到我各方面情况都往好了发展,真的很高兴。 刘十九确实没有害过我,反而是我,老是害了她。 * 这个事说起来很简单,打架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硬了。我一开始也没往深了想,只觉得窘迫,立刻装摔倒认输,指望她没发现,周围人没发现。周围人没发现,但是她发现了。她僵了一下,迅速跳开,脸唰的就红了。我更窘了,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轻薄人小姑娘的登徒子。 我短时间软不下去,也站不起来,翻身坐起来,思索着该说点啥。就在这时候,我余光扫到了大殿门口——他站在那里。 他笑着,很冷的笑。王太御在他旁边把头垂得要多低有多低。 我这才意识到,坏事了。 * 然后我就被皇帝赐婚咧。 我闷头吃菜,乐队开始奏乐,王太御在我身后轻轻咳了一下。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咳了。 这是我的婚礼。 * 那时候魏弃之没有当场发作,转身回殿内去了。我可是难得特别识趣立刻就追过去和他说啊都是庾江蓠的药弄得我蹭蹭就硬我不是动了欲念不信你去问问庾太医。他回答说,药的事他知道,可他不信我没动欲念。 这咋整。我怎么证明我没动?他觉得我硬了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动了。他问我:就那么喜欢女人吗? 没法回答。对刘十九,我确实没有动过任何心思,因为她在我眼里还远远算不上女人。但是对真的女人嘛……比如从我眼前走过的漂亮的宫女……虽然没硬,但不能说是没动过欲念……我当然是很喜欢女人的啦……但是吧…… 本来,我就没觉得结婚这事对我来说是一定能成的。我小时候,人家都觉得我这个家境别想娶媳妇了哪个姑娘会跟我,我也觉得人家说的没错。后来跟魏弃之,有了功名,心思稍微活络了,可也不知道是我婚运不好还是真是他背后搞鬼,婚事谈了吹吹了谈谈了吹的,渐渐就把我的期待磨没了。再后来魏弃之把他心思都亮出来,我眼瞅着一辈子都得当他男宠…… 我实话对他说:我早就断了能成家的想望了。 我可是难得这么明白地和他认怂,孙子却不领情。 “想望?”他说,“我倒忘了你最大的心愿是这个了——是我不好,阿信。” 然后我就被皇帝赐婚咧。 我知道他这是又犯病,恶心人,知道我不乐意才非要这样。但是吧看他一个劲在那笑,就觉得他这样挺瘆人也挺可怜的。他就跟桃林写的刚发现武帝移情别恋的陈皇后一样,因为嫉妒做些难看又无聊的事。 所以我一开始,还勉强能接着好言好语地和他说,你不要这样。但是魏弃之要是个别人给他台阶他就愿意下的人我也不会老说他小肚鸡肠了。爷难得对他这么忍让,他还是接着和爷犯病,爷也就火了。而且爷本来就窝着火呢!因为个药的缘故,和小姑娘打架打硬了,跟个淫棍似的。他不懂我的郁闷也罢,非得冤枉我,逼我承认我就是个淫棍,想要姑娘想要到这份上,对不起他——最后这一点,可太让我气愤了。我和他对骂起来:你和段鸣玉结婚我都没介怀过你左右都有的是对不起我,我对姑娘除了硬一下睡都没睡过任何一个女人我对不起你?你要不要脸! 孙子嘛,他说别人对不起他,可以,拿他指控别人的道理来指控他,不可以。 魏弃之好生气,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么明显的愤怒的表情,说实在的怪吓人的。我第一时间以为自己要被他痛打一顿——没有。他走了。 晚上,我的婚事就给定下来了。皇帝圣命,婚礼就在偏殿办,反正两位新人都是孤儿没有亲眷,正好也不用宴请什么宾客了,一切从简。我去他娘的从简。 第二天,我主动过去找他,和他说:当初你那么多次拿着我不能娶个没身份的女人做老婆为借口妨碍我婚事,现在就要我娶你细作营养出来的孤女吗?这真是我这辈子想出的最有道理而且最不要脸的推诿的说辞了!确实唬得魏弃之一时都拿不出驳我的话来。他叫我滚,我看我驳倒了他胜利了一半哪能滚啊……他叫人把我撵了出去。 然后我就见不到他了。皇帝不想见我,那他就能让自己不见我。轻功差不多能用了,第一时间居然是半夜偷爬上殿顶,一路潜行想去找魏弃之接着掰扯这事我也是没想到——然而被侍卫带人拖下来了。我才发现,这宫里侍卫原来这么多啊,巡逻还挺勤,守得还挺严,我根本近不了魏弃之的身。 我想,没准这样晾一晾,冷静冷静,也是好事。魏弃之逼我娶刘十九,固然是恶心了我祸害了刘十九,可是说到底,最难受的应该是他自己。就他那样,我当初多去亲近了一下小神童他在那又打小孩又打我,回忆起跟董柯说我缺心眼那事就恨起我当年瞧着和阿柯要好得跟他和我似的——他不可能让我真结婚的。更何况我不要自己的脸了说了那么恶心的话,是我嫌弃刘十九的门第,不是他小肚鸡肠看不得我成家,我毁了自己的面子给他面子,他总归可以顺意了吧?等一等,没准就没人提结婚这茬了,过几天他半夜摸过来把我一睡,这事也就过去了。 过几天,王太御告诉我,新安伯收养了刘十九,现在她姓魏名芸,也是高门贵女,配得上我了。 我一口茶水全喷出来。 * 乐声突然停了,哗啦啦跪地的声音,接着是问安——哦,陛下来了。我还以为他不来了。 虽然我和刘十九没有爹娘,该摆的爹娘的席位也没落下。魏弃之就那么径直走到了……我爹的位置,坐下了。 乐声又响起,王太御又开始咳嗽,小声提醒我,这是新妇领进来了,我该去迎接自己的老婆了。 我死死盯着魏弃之。他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不看我。 算了!不能指望一个犯病的王八蛋自个明白过来他干了桩多傻逼多无聊多荒唐的事停下他这样没事找事让大家都难堪的行为。那句话怎么说,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啊!我站起来,正要大喊一声,爷不娶—— 我站着,吃惊地看着那个盛装浓抹的小娘子。这是刘十九?这他娘是刘十九? 未免有点……太漂亮了吧……其实说来比不上天下最美的桑瑕公主,主要是,特别对我的胃口…… 漂亮姑娘严肃地看着我,接着越过我,看向了……呃,我反应过来,回头看过去。魏弃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盯我的。本来他面无表情,在我看过来后,凭空给我慢慢变出了一个笑容来。 “阿信喜欢就好。”他说。 我错过了最后一次向他证明我没动念的机会。 * 我这么讨厌的这种感觉,我竟然要让别人也去 以前我听没结婚的人说起结婚,满眼满嘴都是向往。结婚,有老婆,大好事啊,从此有个人专属于你给你睡,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你的种,你有后了!生活也有奔头了,想想你离家的时候有个人在家想着你,你回来的时候这个人会来迎接你……虽然我觉得吧只要不是像我这样全家死绝了的人谁离家没人想念回家了没人迎接呢……还有那些结了婚的人,抱怨这抱怨那抱怨有了老婆狎妓都得偷偷摸摸的,也还是没说人不该结婚。和老婆关系再不好的,顶多也就是说不该和这个结,要是当初换那个兴许就幸福了。 就连魏弃之这个孙子吧,以前也从来只是推脱说,这个的妹妹不合适,或者那个的女儿嫌弃他克妻不接他的茬,没说不结婚。他这么喜欢男人,最后也和桃林公主结婚了啊。 结婚,无论如何都是好事,有好处。结婚而且老婆年轻漂亮,两口子衣食无忧,那就是美事。 我尴尬地走进“洞房”,刘十九绷着脸坐在床边,没有看我。 我站着,又郁闷,又委屈。男人喜欢女人,这是阴阳调和,再正当不过的道理。我看到一个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姑娘,一时看愣了,真的不能全怪我……但我也知道总归是我害她卷进这场闹剧。我还是说了声:“对不起。” 她没有回应。 我又说:“我也觉得这事不能这样办。你才多大啊!就算强行打扮成这样,卸了妆容……” “妾去年天癸已至,今年正巧就是该许嫁的年纪。”她说。 “哦……呃……我知道,这事来的荒唐……”我又说,“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不管因为什么缘故娶了妻,既然娶了就一定会负起责任,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一定会护你周全……若是你有别的意中人,你想要我休你,我也可以……但是你要考虑仔细,别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啊,总之,我不会硬占你便宜的!”我说。 刘十九抬起眼。 “妾没有意中人。”她漆黑的眼睛盯着我说,“如此,将军可是能心安了?” 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我越来越不心安是真的。但是我也说不清缘由。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十九,大哥知道大哥搞砸了事,但是我们现在是一个阵营的啊!你干啥这个样子,拿腔拿调……” “陛下说将军喜欢妾,”她说,“陛下愿意给将军喜欢的一切。陛下命妾从此好好服侍您。将军,是妾来侍候您宽衣,还是您自己来?” “别再这么说话了!唉,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生气。这样,今天晚上我就在地上睡——” “记得妾初次向您报明身份时,您说,妾这样入玄衣营的女流都是负责卖身色诱的。”她冷笑一声,“您料得不错,这就是妾的本职工作。妾一直都准备好自己可能会做这样的任务,将军请随您心意好好享受吧。” 我得说,我是换了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硬的感觉没有了。但我也不是被阉了。一个被打扮得哪哪都合我眼的小姑娘告诉我,我可以睡她,我请随意,而且她现在是我老婆,我睡她本就是天底下最正当的事。要是我说,我一点欲念都没动,那我就不是男人。 “若你不乐意,我就不会。”我说,“我本来也没对你动什么念头,之前那次是因为庾先生配的药,有点猛,一蹭就容易……那药现在已经换了……十九,我知道,你一直不只是把我当个任务。你这样真心地对我,我也想真心地待你——” “真心待我?”她厉声打断我,“将军适才盯着我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身后站着何人的架势,的确足见真心啊!” 我没料到她还会这样不依不饶。其实我也想,姑娘家的,被轻薄了,不依不饶才正常。但我……生气了。 “怎么着?我还不能盯着好看的人看了?你们真他娘的闲的,特意打扮成我喜欢的,不就是为了考验我吗?我他娘没你们这么闲的,我想盯就盯,不乐意搭理你们。我他娘都是给人操的玩意,还不许我对女人硬了——” “我——”她指着自己明艳的脸庞,高声说,“把您当做恩人,当做亲人!而您——”那根手指转过来指着我,“把我当做——女人?!” 她怒视着我,怒到极点,泪水盈眶。 我的怒火顿时没有了。 “我——没有——” “你没有?!” 我没有吗?我有。 但是…… 我知道她那种感觉。 我没有想让她也知道那种感觉的。让她通过我来知道。我这么讨厌的这种感觉,我竟然要让别人也去尝。还是别的姑娘,还是一直都对我怀有许多善意的姑娘。 她别过头去,用袖子擦擦眼泪。我也别过头去,抹抹眼睛。就在这时,卧房的门开了…… 魏弃之。 刘十九一个激灵,我虽然没她反应那么大,心里也吓了一跳,开始想他是心血来潮刚来还是刚才一直在门口站着听……卧槽他该不会是本想打算听我怎么洞房吧……好像是这老阴逼可能干出来的事……那他现在进来干什么,该不会是看我们吵起来没有睡觉的打算,来逼我们…… 魏弃之浅笑着打量着我们,开口道:“十九,越来越厉害了。朕原来是让你和阿信吵架的吗?” 刘十九站起来,跪下,伏在地上,说:“卑职心想,若谨遵陛下命令行事,卑职必死无疑。”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跳。 “阳奉阴违,你就不死了吗?”魏弃之把话说得更让我心惊。 “既然都是死,卑职情愿对刘将军说说心里话。卑职也想对陛下说说心里话——” “朕却不想听——”他说。 “陛下,和刘将军说心里话的感觉真好。希望陛下有一天,也能懂。” 我惊呆了,这么和他说话,不是找死吗? “刘十九——”魏弃之语气森森地说。 我连忙站起来。 “怎么着,我大喜的日子,陛下就要赐死我的新妇吗?” 魏弃之笑起来。 “我就要赐死她,阿信当如何?” “我……”我当如何……目前唯一有过用的办法……好像就是……求求他…… 我咬咬牙。 “那我就再也不信你这个王八羔子了!”我说,“刚和我说,你就是要给我娶妻,叫我不许拒绝你的礼物。现在又要反悔夺走吗?” 操,还是该不要脸地奴颜屈膝地立刻去求他。魏弃之听了我的威胁,脸上的笑容顿时没有了。我心里很慌,慌乱中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刘十九——她现在反倒是比我镇静了,我又捅这么大篓子还能一动不动伏在那…… “对,我要反悔夺走。”魏弃之说,“刘十九,滚出去。” 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错觉……刘十九舒了口气…… 她关门前,回望了我一下,那眼神的意思是……保重…… * 曾先生庾先生没给他把把脉,劝他吃点药吗? 我被魏弃之抓着头发按在床上。 “这么喜欢看她,把你眼珠挖出来戴她身上,每天时时叫你看着她可好?” 我知道,这时候服一下软就得了。但婚,是他执意要赐,婚礼,是他执意要办。全程都是他没事找事,整得我和刘十九差点成仇人了。现在搁这儿和爷发火…… 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你这孙子怎么不把你自己的眼珠挖下来给我!”我说,“我看你倒是挺想时时刻刻都盯着我的!” 我听见他呼吸一滞,接着……我感到他硬了。 我惊呆了。我知道魏弃之这个人一直挺有病的,好多时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叫我摸不着头脑。但是他这样……也太有病了吧!曾先生庾先生没给他把把脉,劝他吃点药吗? “把你锁起来吧,”他掐着我的后颈,呼吸很重,“把你手筋脚筋都挑了——”他扯我的衣带,没几下就不耐烦了,直接撕开。我跪在地上,上半身压在床上,他就着这个姿势,又硬又烫的鸟抵上来。 “我什么也不想给你,”魏弃之对我说,“除了这个。” 可能是太久没被硬上过,特别疼。 “快住手!”他刚进去一点,我就忍不住大叫起来。我也不是怕疼,只是分明知道,能不疼的。 “不。”他说,“你想要不疼,就放松点。吃进去。” * 我小时候挺爱哭的。饿了,冷了,病了,任何难受的事,哭呗。哭又不吃谁家大米,而且那时候也没人教育我什么应不应该哭。哭,多爽,多痛快,哭到喘不过来气,睡着了,再一醒来就觉得难受的事都过去了,小爷我又活了。后来参军了,渐渐就不爱哭了。消耗力气和时间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懂得了一个道理:男人嘛,不该哭。自己一个人,或者和知心的人一起,随便哭哭也罢了,在大庭广众——主要是——对手面前可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就是降威望,泄士气,就是承认自己不行。 我在魏弃之身下,跪在地上,半身压在床上,捂着脸,哭。刚才对着刘十九,我就有点想哭,但是强忍住了。现在,我知道我更不该哭,平白让这个孙子笑话我。 但是实在忍不住。 “放松点!”他呵斥我。 我不听。我抱着自己的头,号啕大哭。我想要是能哭晕了就好了,哭晕了就不用在这儿吃这个孙子给我的委屈给我的苦。嗐,就这么瞎想想,这么大的人了,最近也没病没灾身体倍棒,哪能哭到晕啊。 但是接着……我觉得我是不是真的晕了,我不疼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没再硬往里杵,在那一动不动抱着我,好像专心听我哭似的。这……我哭不出来了。 他抽出去,起来,命令我躺床上去。那真的是一种命令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搁这训新兵呢。我披着被他撕破的衣服躺下,他就顶开我膝盖,跪在我腿间……我和他做的太多了我当然能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别给我来这套!”我说。 哭唯一不好的是,不哭了也有那个哭腔在,说什么话都没气势。 “你什么时候能命令我了?”他把我衣服前面也撕了,扶起我的鸟。 他又摆出这副蛮横的态度,当然让我很生气很绝望。但是他这副态度是为了坚持要来吃我鸟,这就让我很…… “我可不会因为你这样就原谅你!”我说。 他暴怒地瞪向我,攥着我那条肉的手猛然收紧。暂时还没有特别痛,但我真是心惊肉跳,怕他再接着使力,把我废了。 “你原谅我?”魏弃之攥着我的鸟对我说,“不,我不要你原谅我。我要你求我原谅你——但我知道,你才不在乎。那好,我也不在乎。什么样?你以为我是什么样?”他的拇指抚上我的龟头,指甲掐进我的尿孔,一种尖细的痛。 “对我,硬得那么费劲——”他很用力地掐,“对姑娘,硬得那么轻易——” 然后他突然松手,骇人地笑了几声。 “嗯,我不在乎。你接着哭,接着不情愿去吧。我为什么要给你你喜欢的?反正我能让你硬。” 他俯下身,开始舔我。他特别懂该舔哪里,我很快就硬了,觉得身上热起来。 “我没要你给我!”我喘着气说,“是你自己——你——” “我自降身份!我自取其辱!”他吐出我的鸟,恶狠狠地说,“我要把你这对该死的眼睛剜了!我要把你这根混账东西切了!我要在做一个地牢出来,把你关进去!除了我,你谁也碰不到!” 他突然欺身上来,掐住我的脖子。他的眼泪滴到我脸上。 “我是皇帝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什么都可以拿走,我要——” 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是强行压住了他哽咽。 然后他松开我,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我听见王太御的问好声。他拿了什么,关上门,没有立刻回来,在那里站着。 要不是看见他抬起衣袖,我根本发现不了……他是在那一直悄悄地哭。 所以,我的新婚之夜,我的新妇哭了,我自己哭了,闯进来乱发脾气赶走我的新妇要来操我的傻逼杂种王八蛋孙子,也哭了? 我是不是真的,命里带着点什么,不利结婚的玩意…… * 魏弃之从王太御那拿的就是个熟悉的玩意:润滑用的油膏……王太御这个老滑头啊! “自己抓住膝盖,”魏弃之冷着脸说,“快点。” 啊这……好怪啊,以前都是他抓着我,或者插着插着自然而然就扶住了腿,这样一弄,好像我特意敞开了上赶着给他操似的…… “分开点。”魏弃之说。 这个虽说操这么久了不该难为情而且我都摆出这个姿势了分开一点也没什么但是…… 我没动。 魏弃之却也没骂我。他抬起手,把我膝盖分得更开,分到我腿根的筋都绷紧了,不能再压了,才停下。 他盯着我看。他除了眼角红一点,根本没有哭过的迹象。表情更没有一丝伤心,连愤怒都隐去了。他只是专注地盯着我看,喉结滚动,眼神炽热。 在我以为他要迫不及待开操的时候,他冒出一句:“我肯定要杀了你。” 然后,可能他也知道这么吓人的话他这么说出来很不应该,补充了一句:“要是我真的让你们过这一夜,不管你们有没有,我都要杀了你们。” 他伸出手,摸我的胸膛,我的奶头,我的小腹,我的大腿。他摸得我头皮发麻,再想想他的话,后背发凉。 “你没事找事。”我说,“我都说了,我不想娶妻,不想祸害个姑娘……” “盯得移不开眼。”他说。 我无话可说。确实是我当时…… “还要我不许反悔拿走。”他继续说。 “那是因为你说要赐死!”我立刻说。 他的手指插进来。 “随便你怎么掩饰,”他说,“反正我反悔了——你这辈子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他真是说不通! “不疼了吧?那就给我一口气全吃进去。” 虽然不疼,可他进得太快,太强烈的感觉也像疼一样,让我闷哼一声。 正是这时候,红烛烧完了,灭了,四周暗了一重。 “我年少时就想……要是我的婚礼,妻子是我喜欢的……就好了……”他一边插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虽然……可是,也好……”他语气中我能听出轻松和惬意。可他这话却是我非常不爱听的。我别过头去,躲开他的吻。 “我年少时可没想过给人当女人。”我说。 他果然立刻就给我点教训,开始大开大合用力地深顶起来。我压不住地呻吟出声。 “怎么就这么不聪明,阿信——”他压着我,拥着我——好难受啊,这是交欢还是抻筋啊!——他亲我的嘴,亲我的脸,我脸上的泪痕全变成他的口水痕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明白——我喜欢男人,”魏弃之说,“你不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 ……我操,好怪!尴尬,不舒服。怪异。有点想软。可他一直在顶我,碾我那个点,又软不下去,还越来越兴奋了。有人说我是他的男人,本来是该让我爽的,可是这他娘是个男人说的,还他娘是魏弃之! “嗯?这么兴奋吗,阿信?”魏弃之说,“那我要是说你是我的夫君,你是不是得立刻射了?” 操啊!他这什么人啊,这话怎么说得出口的……我是他夫君……我是他男人……我,这,他…… 魏弃之凑在我耳边,对我说:“夫君,射给我。” 他插着我,顶着我,撑着我。他碾过去—— 操,我真的射了。 我的脖子被他猛然掐住。 “真恨你这点,阿信。”魏弃之说。 然后他亲我的嘴,不许我说话。 * 不愧是邓公子,是她能做到的事! 夜很深了,我很累了,他分明也累了,硬不起来了,还是不睡,抱着我亲,盯着我看。他这样我也没法睡……这个,我不睡吧,渐渐就想起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想说道一番…… “你这样,你是爽了,”我说,“你说结婚就结婚,你说让人滚就让人滚。平白叫人姑娘没了初婚……你这就是闲的没事找事!” 他果然很不高兴,咬了我的肩膀一口,还真他娘用力,咬得我嗷了一声。 “我没叫她死就是便宜她。”他说。 “人什么错都没有你让人死——” “她让你有机会对她硬就是她的错!”魏弃之说,“还有你,别以为你能把自己摘干净——你为什么要找她比试,不来找我?” “……因为我看您太忙了!不敢叨扰!” 魏弃之冷笑一声,但是没继续驳我,接着亲我。 我……我向来是不懂见好就收的…… “段鸣玉毕竟是你告天地告祖宗大礼娶的妻子,你以前还给我讲什么妻者齐也,结果自己娶妻的新婚之夜丢下妻子跑来和男宠睡觉——” “闭嘴。”魏弃之说。 “……反正你做的太难看了。” 他给我整得没心情接着抱接着亲了,松开我躺到一边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魏弃之说。 “我知道做人做你这样会完蛋。” “刘良,你最好盼我点好——我完蛋,我要你和我一起完蛋。” 算了。我真是被他操昏了头,又来劝起他了!我有病!我没事闲的! 我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但是他还不睡,也不放我睡。 “段鸣玉和我没有夫妻之实。”他说。 ……那不就更不是东西了吗!原来结婚到现在桃林一直是独守空闺啊!……也是她丈夫夜夜都来找我…… “我对女人硬不起来,”他继续说,“得吃药……我本以为吃药就行,听说是行,结果吃了药发现,还是不行……只会越来越想你……想着你,看着她,更硬不起来。” 虽然对一个男人来说,不举是值得同情的事,但是想想,他对妻子不举完,转头过来把我操到尿出来…… 我听见魏弃之冷笑一声。 “段鸣玉笑话我阳痿。”他说。 我震惊,接着又觉得,嗯,不愧是邓公子,是她能做到的事! 他又说:“然后我就发现……段鸣玉自己不女。” ……他说啥呢?什么不女?我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我知道的意思……可是说不通啊!邓公子她她她她—— “呵,怪不得桓帝文后一直任她不嫁。” ……所以桃林骗他的事,是这个吗?啊我还以为是桃林有什么针对他的惊天阴谋被他发现了他那么恐吓她还把郑览关起来……可是他娶她又不只是为了生孩子,我看不能同房还特对他的意呢!又要接着用人家,又拿他暗自高兴的事罚人家,真是太不厚道了! 我正想着这话该怎么说给他,又听他不屑地说道:“段玖不男,段琅不女,段璋段瑾子息艰难。他们段氏……哼。” “……你蒙我玩呢吧!段玖——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十九抓赵之时你在旁边。她说,告诉赵之我们知道段玖的秘事时,你在旁边听着呢。”他转头看着我,接着了然地笑了。我觉得那笑里有嘲笑的意味。 “你当时没听懂?”他问我。 于是他详细给我解释了一遍,他恩威并施诱反梁守伦,知道了小神童的大秘密,为啥桓帝一直觉得卫王妖异,因为他一生下来就发现是男女两形——有鸟有逼只有一个蛋。桓帝当时想杀了小神童,但是正好天隐道长到京中,来和桓帝说啥小神童是天仙贬谪降世历劫赎罪的,天道自定了他命中该经历的劫数,陛下提前杀他,就是违逆天道,反而会有祸端的!小神童于是逃过一劫……所以魏弃之放过他,莫不是也因为—— “你知道,我不信这些。”他说。我心说你叨逼叨葛媛是应阁通神的女巫的时候可像是开始信这些了。魏弃之继续说:“只是觉得,既然他是这样的身子,根本无力和我争,那不杀也没关系。终究……我好歹说过,会替段仲瑜教养他。” “……段仲瑜临死前和你交代的东西,还真多啊!” “那倒不是。他死前只交待了你在哪。”魏弃之说,“和段玖那么说,骗小孩玩的。” 好吧爷就知道他魏狗贼有这么无耻! 接着我又听见他莫名其妙来一句:“我和段仲瑜关系一般。” 这普通和他关系一般的人,可不会让他承认他喜欢过,后来还通信,还通信的时候提我,还能猜出他对我的心思,还能阵前为了乱他心境和他说把我给睡了……但是转念一想,魏弃之这么乖戾不一般的人,他的一般关系这么不一般,也是情理之中。 我忙着在心里埋汰他,没顾上回应,就听见他叫我一声: “阿信。” “啊?”我立刻说。我怀疑是不是又要挨他骂了。 “和你说心里话,是感觉挺好,”他说,“可前提是你少说话多闭嘴。有时候真想把你舌头割了,让你更安静点,我更喜欢。” “……你别在这儿又开始犯癫了。有种你就割!” “知道你爱说话,不乐意。”他说,“算了。” 我翻来覆去想他这句话,觉得真是太没天理了——他威胁要割我舌头,也知道他这样无理取闹,不割吧还要装一下大度,表示是他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您怎么还不睡!”我说,“您明天不上朝了?!” “就睡了。”魏弃之说。他突然又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唉这个人啊! * 唉。恨他。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听说:魏弃之在“婚礼”之后把刘十九踢出中京派到南方去了。 我原来听过一些女人善妒的故事,不许丈夫嫖娼纳妾,甚至会打死她怀疑和她丈夫有染的婢女。可从来没听过男人——呃,好吧,男人善妒也挺多的,不过都是在朝野上,妒忌贤能妒忌名声什么的,而不是盯着床榻裤裆里的事,妒忌个老婆和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睡不睡觉…… 呃,我又想到,好像也不能这么说。男人不是妒忌,男人是要直接愤怒,愤怒自己的无能居然管不住自己的女人,愤怒这个女人的淫荡居然背着自己偷人…… 好吧总之我就是觉得魏弃之真是小肚鸡肠小题大做——他至于这样吗?他有什么可妒忌的?他现在可是天子了,一句话就能杀了刘十九,杀了我。他之前放任我随便在后宫里瞎走,也不顾忌什么男女之防不怕我做点不检点的事,我还以为他不在乎……原来他是真的信任我很检点吗? 怪怪的。 一直以来,嫌弃我的人总是远多于欣赏我的人。剩下这些为数不多欣赏我的人,他们欣赏的也不在那个点上,他们不懂我,往我身上套一些不该属于我的词……让我觉得我被欣赏,那还真就是属魏弃之。虽然我也常常分不清他是真觉得我有他说的那些优点,还是他说漂亮话哄我呢,但是,反正吧,我确实做成了他说我能成的那些事,我是他最“好用”的武将。 ……好吧我又想起来这孙子还说要把我调教成好男宠呢,现在他自己都放弃这个打算随便我该啥样就啥样了。看来当初说我什么有前途什么什么当君子的话果然就是他娘的在哄我为他卖命呢! * 庾太医不愧是太医令,说话算话,入秋前,我体内的毒就清了。经脉畅通,运功调顺。爷又能轻而易举上房上树了! 但是修了十年的内力,还是回不来了。 不过这玩意没了也没啥影响,也就手头没武器得拿木棍啊筷子什么的充数时才显得特别有大用,这我上战场都没碰见过这情况更别提现在被拘在后宫当男宠了。 就是有一点遗憾。就是一点点。 唉。 恨他。 但是好像又不能说是特别恨。日子过得太久了,特别特别恨的那个时候过去了,维持不住那种特别特别的恨。而且每天还和他这么近,看他怎么盯着我看,怎么关注着我的每一件小事,怎么和我交欢,怎么让我那么爽,怎么因为能和我交欢,他自己那么开怀畅快……要是和刚发现自己被他废了我的说,我要一辈子和这个人这样过,我肯定是暴怒不已奇耻大辱爷可过不下去这种日子。但是现在,过着,就觉得,一辈子这样,确实过的下去。 那是可以咽下这种恨了吗? 倒也不是。有时候,不是经常,就是偶尔……我梦见百夫长就是我武职的顶点,该到卸甲的时候我就卸甲归田。我还是没娶到老婆,始终孤身一人。但是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活,我一个人是能活的。没有人管着我,拘着我,盯着我。没有人做我的长官又想做我的朋友,做我最厌恨的人又想做我最喜爱的人。没有人成就我,然后毁了他成就的一切。 梦醒了我想,梦要是真的就好了。我希望我没认识过他。 但听着身侧他的呼吸声,我知道梦永远不会实现。我已经认识他了。 * 我长这么大,真的没再见过一个人乖戾过魏弃 我以前就奇怪,魏弃之这么阴的性情是怎么养成的。我见过有些人吧,和他一样也是大家族出身,从小爹娘不爱的,性情阴,也没阴到他这份上。以前他没那么大权的时候,还听人私底埋汰他,说啊小魏将军这个人这么阴郁乖僻是因为他有胡人血统——哦你们都不知道你们长官有胡人血统吗?他娘是个胡婊子,当年艳名满誉中京,要不然小魏将军怎么会这么俊呢?娘太漂亮了。胡人嘛,都懂的,杀爹娶娘的禽兽玩意,虽然小魏将军长相上看不出来,但这个性情嘛肯定就继承了点他娘那边胡人的东西。 我当时听着就将信将疑。边地,又不是没亲眼见过胡人,人家胡人看着除了长相不太一样,和汉人没啥不一样,也喜欢娶年纪相仿的老婆或者年轻漂亮的小老婆没见到娶自己老娘的。后来自己亲身在胡地呆了一年,就更知道这话瞎扯淡了,我见了那么多胡人,爱打爱骂的很多,但感觉性情更像爷而不是像某个鳖孙。我长这么大,真的没再见过一个人乖戾过魏弃之。 这天下午,某人带着一个盒子来了。我以为他又是定做了什么新玩意来玩我呢,立刻一正言辞地谴责他背信弃义,之前说好以后不用了只亲自上我……然后我就被很不高兴的他上了。他上了一会,上高兴了,把我拖到他放那个盒子的案前,一边插我,一边让我打开它。我说我不我说我都被你折腾成这样了我不要再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玩。 魏弃之说:“不是拿来玩你的,是好东西。打开看看。”他抓着我的鸟,按着我的尿孔,紧接着又威胁说不听话今天就别想射了。 行吧。 我打开了。 我操我直接萎了。一颗人头。 一个年轻人的头,摆在它的头发和防腐的香辛料里,眼睛睁着,浑浊的眼珠好像正看着我们。 “还能认出他吗?”魏弃之问我。和我的反应正相反,他好像更兴奋了,插得越来越用力,揉着我的软下来的东西,催促它快点再硬起来。我想把盒盖关上,他却把我的手压在案上。两只手都用来制住我,就没法撸我了,于是他就开始咬我的耳朵。我对着这颗头被他这样搞,觉得头皮都是麻的。 军队里靠人头记战功,人头我见多了,还得亲手割呢。还听说过有胆肥不敬鬼神的人会把头当球踢着玩,或者漆了做酒壶尿壶。但是,我觉得,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自渎的时候往自己跟前摆个头吧,交欢的时候那就更…… 反正爷没这个癖好啊!爷不想被插的时候前面放个陌生人的头—— “窦汀。”他声音里含着许多快慰,“这是窦九郎的头。阿信——” 他射了。 他继续按着我的手腕,贴着我,下巴搁在我颈侧。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射完后亲我,而是一动不动地呆着。我盯着窦汀,试图从这张死人的脸上辨认出四年前英姿勃发的少年,过了好一会,我才意识到……魏弃之是在等我说点什么。 但是……我……我除了想说他别再拿个头来让我看看还说是好东西外,没啥想说的。 魏弃之冷笑一声,松开我的手腕,去把那个盒盖关上。年轻人死不瞑目的脸从我眼前消失了。 窦汀窦平昭,第一次上战场对上的是我,而我最后一次上战场,是他在背后给策。现在,他成了死人,我知道我好歹问问他咋死的,但是……看看我现在啥样,我有啥好问的?我和窦九郎的区别就在于魏弃之没看上他,不想把他收了做男宠。 “躺下来,阿信。”魏弃之松开我,说,“我想看着你的脸再上你一次。” “我当皇帝,就是为了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 我躺下来,看着他的脸,能看出的是他心里又不痛快了。我不禁担心起这个气量小的家伙因为我没祝贺陛下大敌得除又开始发疯犯病没事找事。我勉为其难地开口问他:“你是怎么逮住窦汀的?” “不想知道你就别问。”他不耐烦地说,“装点好奇都装不出,你糊弄谁呢?” 啊!气死爷爷我了!给脸不要脸的孙子,爷不想理他了! 我闭上眼睛,别过头去,但是很快就被他又是用手又是嘴的弄得哼哼起来。他咬了一口我的胸肉,不无得意地命令我:“睁开眼睛,看着我怎么上你,阿信。” 我就不懂,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就是爱让我看着他操我,我不睁眼他扒我眼皮,我也是没办法。 我睁开眼睛,刚一睁,他就顶进来,好胀。 他盯着我,他就喜欢这时候盯着我看,眼皮好久都不带眨一下。除了他没人这么盯过我,倒是挺多人会这么盯着他——姑娘们,不知道他怎么拷问细作,只知道他长得好。他们这种好吃好喝养大的人没几个长得特丑的,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但是好看到他这份上放他们高门世家的人堆里也是非常出挑的。长得这么好,做人却这么不是东西,可见老天爷…… “啊!”我叫了出来。我一叫,他就笑。他没把衣服脱光,但衣带也解得差不多了,身前的衣襟大敞着,我看到汗水沿着他起伏的肌肉流下去。他开始用力往深了操,操到我觉得开始发痛……说不清是什么样的一种痛,痛里夹杂着让我浑身哆嗦的热度。我伸手去推他,他就按着我手不让我再拿开。那里还有一条浅浅的疤,现在摸着没什么,当时可是好凶险的,他都站不起来了,要不是我去背他回来,他就死那了…… 他又操那么深! 我不喜欢太深,好像身体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而是被这种太过分的感觉控制。他又一下时,我情不自禁浑身一弹,扭动着身躯从他的深顶里躲开些,手臂撞到了旁边的案几。他抽出,把我往旁边拽了拽,然后按住我的手腕。 他很喜欢操到最深的地方。 “在吸我呢,阿信,”他说,“好软,好热。” 他吸我的嘴唇,吸我的舌尖。他让我的叫声变成含糊的喉音,堵在我们两个的嘴里。像狂风,像急雨,像雷霆。我小时候有次被哪家的狗追,刘查不在,所以他们就在旁边看着笑,说我果真像个小畜生,畜生看了我都想亲近亲近。我像畜生。好不容易不像了。他让我变回了畜生。 他正像另一只畜生。 我射了好多,射到最后,头脑终于冷静了些,意识到我射的不是精水,是尿。又尿了。 所以我说我不喜欢! 魏弃之在交欢的时候可不嫌脏不嫌恶心了,还照旧按他的习惯,射完了还要摸我一会,抱我一会,亲我一会。我被他搂着,看着旁边的桌案,想起上面还放着窦汀的头…… “窦汀也没怎么得罪过你吧,”我说,“至于这样侮辱人的尸首吗?” “我本来没想这么干的,”他说,“谁让你招我呢?” “我怎么招你了!” “阿信,天天都在勾引我,偏偏自己什么都不觉着。”他这么说,好像因为这么一说,又动起了念头,咬着我的嘴又吻了一通,吻得我下巴上都是我们流出来的口水。接着他说:“算了,我一个人懂就足够。” 之前吧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哪次不带了点幽怨……这次这语气,可是真轻快,真舒畅。 “……窦汀有这么大能力吗?怎么就让你这么记恨上,杀了他让你这么畅意?” “你不当职对付他,当然不知道他带着葛媛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又提我放跑葛小娘这事!呔!当我不能提他的事吗? “也不知道是谁让我不当职的!” 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立刻意识到,这话题还是不该提。听到我的话,魏弃之脸上的轻快和舒畅没有了。 嗐,我清楚——我俩掰扯了那么多次,我也没能让他觉得自己没良心对我做错了,他也没能让我觉得自己没良心对他做错了。我清楚我要想凑合过现在的日子,就不能再纠缠这一茬。就像以前我不纠缠他做恶心事,不听不看不想。不听不看不想就得了! 我坐起来,拾起衣服擦擦自己肚子上湿乎乎一滩尿。 “你想出仕?”我突然听见魏弃之问我。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得先想想才能给答案…… 魏弃之告诉我:“我不会让你出仕的。” ……我还真没想到他能立刻断然地给我这种答案。不,我应该能想到,他不是东西,他当然……但是,这么些日子来,他让我感觉—— “你会走的。”他的手沿着我的脊梁往上捋,拽住我散开下来的头发稍。没有用力,但是能感觉到他的力度。“我说过的吧,我不许你再逃走。” “我——” “你看不惯我行事作风,那我就让你少看一点。一直像现在这样呆在我身边,多好啊,阿信……”我还没说出什么不好来,他自己先冷笑了一声,又道:“你觉得不好。但我觉得很好。我当皇帝,就是为了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不许你有机会走,不许你有机会逃,不许你有机会被别人利用着来对付我——不许你再让我面临这种抉择:我是该杀了你,还是再坚持一下不杀你——” 他突然住口了,我却也没有说话。我们长久地沉默着。 他松开我的头发,慢慢再沿着我的脊梁摸下去,对我说:“算你倒霉,刘良,喜欢你的人,是我。” *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 我在灵泉宫活动很自由,不过白天时,我也不会往他们上朝开小会的地方走。怕撞见以前的同僚,说点让我不痛快的话。没想到那天突然还是让我撞见了——魏弃之就在去年桃林爱占据的那个山坡上的亭子里,在和一个人对弈。起初我还以为是韩啸云或者何纪安呢,连忙想原路返回避开,但紧接着意识到那人穿的常服,而且紧接着见他抬起袖子,遮面侧头躬身咳嗽起来,姿态不像韩将军或者何先生,或者我熟悉的任何人。我寻思这谁啊魏弃之乐意带人到这来听风下棋……魏弃之一抬头,看见我了。 他没示意我离开。和他下棋的人注意到他的举动,也转过头来,看向我。完全不认识,这谁啊,又哪冒出来的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他旧识吗?看着特瘦,跟生着什么大病似的,但模样还挺好的…… 呃…… 这个人转回头,对魏弃之说了一句话,不知道是什么,竟令魏弃之笑了一下。接着这人站起来了。刚起来时,魏弃之好像是有点想拦他,但终究没去拦。 这人冲我一拱手。他和我打招呼,但我不认识他。他既然不认识我都和我打招呼,我若不过去认识认识他,就是太无礼了。 我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有侍卫轻功追上来拦下我,说陛下请我回去。 * “阿信,”魏弃之说,“怎么这样没礼貌?” 我不说话。 和他下棋的那个人突然笑了一声。我感觉那个笑里带着刺人的讥讽意味,不禁皱眉。他敢当着皇帝的面这样笑,皇帝还没觉得他这样御前失仪,真是…… 魏弃之专注地审视棋盘,半晌,没有下,把棋子放回棋罐。那人对魏弃之说:“得罪了。” 好家伙,我觉得我哪天要是和魏弃之打架打赢了,我也不敢和他说这句得罪了,因为这可能恰恰就是实情……这位大兄弟真是和桃林一样够勇的啊!这么勇的人没准—— 魏弃之转过头来,看向我。 “阿信,还认识他吧,”他说,“那年领命清剿戾太子余党,你在皇宫见过他——这是故昭义公主的驸马,魏霖,魏时雨。” 我还来不及反应,那个人又兀地笑起来,笑得有点猛,引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得不又掩住半张脸,弯下腰去,好一会才重新直起身,对我一拱手。 “霖,幸会将军。”他说。 我是怎么在皇宫见过他呢?根本不算见过。当时我跟着魏弃之面圣完出去,看到另一人进去。错身之后,魏弃之告诉我,刚才那个就是云泽昭义公主的夫君魏霖,我之前根本就随便一瞥没留意,回头再张望只看到紧闭的殿门。魏弃之要是不提,我可能都想不起来这一面的“见过”。 好吧,现在重点是——魏霖是吧,胸无大志不求上进,放浪形骸只好男风的魏霖,是吧。魏弃之可从来不和人跑这儿来谈公务。难道说真是—— 可是,就算魏弃之想……我能说什么?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说什么? “嗯,”我说,“我能走了吗,陛下?” 魏弃之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魏霖——不愧人家说他放浪,在皇帝面前跟自己家里似的自在,悠然开口说:“刘将军这样看不起我吗?霖倒想知道,陛下是怎么在刘将军面前诋毁我的?” “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语。”魏弃之说,“卿真是错怪朕了。” 能绝交就是说结交过。 以前他跟我说什么,他和家里不亲啊,家里人都不待见他啊,亲哥都跟堂哥似的堂哥都跟表哥似的。扯淡。跟他和段仲瑜似的,我一直以为他们不熟,结果突然叫我知道,好家伙,他俩的邂逅都能叫桃林改编一下写进淫书里了!而且他俩真实的关系比淫书还离谱!段仲瑜阵前当那么多人面和他炫耀——上了我?那他和他这位“关系不近”的堂哥呢?是不是还有比段仲瑜还离谱的事?特意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反正爷是不乐意奉陪了! “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我说,“我坐不住,让我现在这样呆着我无聊。恕我要走了。” “陛下还没许将军走,将军竟就要擅离吗?”魏霖笑着对我说。 我站起来。魏弃之看向我。我瞪着他,但是犹豫着,没有迈开腿。 可魏弃之对我笑了一下。 “行了,”他说,“你去吧。” 是我说要走。但真这么痛快得了他允许让我立刻走,我又心里不痛快起来。 我对魏霖一拱手:“真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我现在和您比,谁看不起谁啊,您说是吧?” 魏弃之似乎有点惊讶我会这么找事。但他没有再说我好没礼貌,而是很古怪地笑起来。 魏霖对我一拱手:“将军误会霖了。陛下和霖,绝无私情。” ……这以前吧,都是别人嫌我说话太直白,我嫌别人说话太隐晦。头一次我把话说得有这么的阴阳怪气,直接被对方戳破心思不说,还被回了句这么直白的答案……魏弃之在旁边乐的啊…… “哦,”我说,“有也没啥,我不在乎。” 一颗棋子直直往我脑门砸过来,要不是我多年战场上养出来的警觉和敏锐,肯定被砸中了。我真的差点要开骂,看看周围这么多侍卫宫人守着看着,嗐,算了,爷大度,不和他一般计较!我去也! * 为啥总是魏弃之在欺负我,最后却是我觉得他 我站在池塘边看我的倒影,想我是怎么了。 以前吧,我听说女人嫉妒争宠的故事,觉得特别无聊。就比如说邓公子写的陈皇后的那个故事,这个男人辜负你了,固然可恨,但你还是深爱他,想要他有一天回心转意,好吧情有可原,结果你为了这个目的去搞他的小老婆们,他好几次都表示她们都不会尊贵过你,你还要给脸不要脸地接着搞,痴心执迷,确实足见爱意深沉,但也很愚蠢啊。 现在我知道,哪是故事里故事外的女人蠢,是听故事的我蠢。 我把一块石头踢进池塘里,荡起的波纹撞碎我的倒影。我重重叹了口气。 要我活就活,要我死就死。我在这里过皇帝的生活还是过乞丐的生活,全看他一时的心意。而且我还走不了,他让我当乞丐的话,我也没法逃命,另谋生路。他真想让我当乞丐,我就得接着余生在这给他当乞丐。 所以,要是,他不移情别恋,我的境遇也就不会变差。信他?信一个皇帝?信一个皇帝说他一定不会让别人尊贵过你?但凡对自己的未来上点心的人,都不会信的。而且我现在真的特别懂为什么邓公子写陈皇后毫不顾及体面——有那么深的旧谊在,她不信他会为了别人处罚她。只要能分走他的人不存在,她和他的情谊就会永远不可替代。陈后失策的地方不是她善妒并且因为善妒而丑恶起来,而是,失去了武帝的喜欢。这个人的喜欢给了你一切,甚至生命,所以……最重要的是他的喜欢…… 但是没法明智起来才是真实的。因为害怕,害怕得心都乱了。只能看到眼前最近的情况——他可能要对那个人移情别恋了,只要那个人不在,一切问题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对他甚至还没那种喜欢呢! 我突然看到倒影里又出来一个人,吓了一跳——魏弃之!走路又不出声故意吓人玩! 他在我身边站定,同我一起看水里的我们。 “阿信,在想什么?” 在想之前读邓公子的淫书时没领悟到的她写出来的深意和道理。 “干嘛拿棋子打我?”我说,“嫌我让你没有面子就别把我叫过去啊。爷可没上赶着凑你们跟前去。” “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这副做派不遮掩也就够了,还要成天挂嘴上。打的就是你。下次再说这种话,我还打。”他说。 “一直以来我是不是把你放心上,你心里知道,”我说,“你是不满意我的放法,想让我换成你这样。做不到。” 他一时没驳我。半晌,他问:“当真不在乎吗?” 在乎。虽然不是他希望的理由,是他那样想要独占一个人的私情,但确实也是在乎,不愿意再来个人和我分他的情爱,有朝一日有机会把我顶替。这么一想,更反感起他。他叫我成了这样。 “算了,”魏弃之说,“你不用说出来了。” ……我皱着眉,看向他。为啥总是魏弃之在欺负我,最后却是我觉得他可怜? 他抱着手臂,垂头落寞的样子,我知道他是又把答案想成他最讨厌的那个——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关心他,所有人一有机会都要抛下他,他必须逼他们不能抛下他,往所有人脖子上栓绳,才能安心。 “反正——”他说。 “在乎!”我打断他,“行了吧!” 我转身走了,和这种鳖孙呆着,压抑,郁闷,想把他打一顿。 他还来拽我? 我侧身躲过,回身就是一拳,被他挡下,反手给了我一掌。真轻,他让我,那不正好——我又是一拳,他躲开了。 “别打脸。”他还有从容给我说句话。 我直接朝他脸踹过去。嗐,挡下,躲开,踢不到,打不到,就是揍不到。 他退到池塘边了,我知道他会反击。 但是吧……哎,我判断他的出招,就总差了点意思。他太快,太灵活,没有什么固定的习惯。却知道我的习惯。 我被他摔水里了。操!我以为他会正面直攻呢! “改不掉的毛病,”魏弃之评价说,“太喜欢进攻。”他向我伸出手,“上来。” 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他打量着我,又开始在那乐。 “阿信,全湿了。”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嗯,我干的好事。”他伸手来拆我的衣带。 我心头一跳,按住他的手。 “这外头呢?” “去年尚且在这儿玩过你,”他说,“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去年,他在这儿淹我,把石头塞我嘴里,折磨够了后又把我给踩射了。那叫玩吗?那是用刑! ……咳不过那次射得是挺爽的。 他脱下我的外袍,隔着湿漉漉贴身上的中衣,捏我的胸肉。他舔我脸上的水,很快舔舐变成了吻我的嘴。他推压我,我难以站住,往后踉跄几步,后背突然碰到了一棵树的树干。夏天的衣服很薄,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的书皮硌着我的后背。 “再说一次,阿信,”魏弃之一边挑我,一边说,“你在不在乎我和别人有私情?”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是看他这么真心挚意渴望的样子,反而觉得,那么说,不好。 “不是你以为的那个缘由。” 他动作一顿,接着继续。他说:“你这张嘴,就是欠操。” 我正想抗议,刚一张口,他就把手指插进我嘴里,搅着我的舌头,让我噫噫呜呜说不清楚话。啊这,其实我还想说我后背硌得不舒服能不能咱躺地上搞啊。 “好好舔,”他说,“这里可没有油。” ……那你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搞啊!就因为你硬了吗!你硬了旁边就是池塘你也进去降降火呗! 可是我的嘴被他手指插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越想说话吧只是让舌头绕着他的手指动来动去,最后他满意的抽出来,让我看看被我舔得水色莹润的手指。 我如何自处? “做得好,阿信。”魏弃之说。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不知怎么回事我竟忆起从前我得胜回来向他报告,他也是这样平缓中带着欣慰地告诉我:做得好,阿信。我一边回忆,一边被他亲,感觉浑身热得身上的水都要被蒸干了。 我下身已经被他扒光了,他抬起我一条腿,水淋淋的手指插进来,推按那个格外酸胀的地方。我渐渐难以站稳,不得不攀住他的脖子。分明是我在被他用手玩,他的喘声却比我还挠人心肝的,好像有感觉的是他。他现在应该很不舒服猜对——他一只手在插我,一只手托着我的腿,他硬邦邦的鸟孤零零地戳着,偶尔蹭过我的腿根。 但是它也没等太久。 我说啊,以前他第一次亲自抽我的时候,教我说,挨打的时候别老嚎,不是纪律,是为你好,打一下就干嚎一嗓子你得多耗多少力气啊? 他插进来时,对哼哼的我说:“叫出来,阿信。” 我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我不,这不是室内,没有围墙,一喊出去,谁知道路过什么人就听见了呢?再说他怎么自己不叫,就让我叫。只有我的脸—— “啊你干什么——” 他下次抽出去时没再插进来,而是突然把我两条腿都抬起来,我为了不滑下去,连忙大腿夹牢他的腰。 “放——”我还没说出那个开,他就又插进来,两只手臂托着我,把我顶在树上颠。操啊! 我读淫书时候读到过这样搞,但是人家淫书里写的,多轻松啊,被操的人把腿一抬,往对方腰上一缠,伸出胳膊往脖子上这么一挂,就行了。我自己真这么一上阵就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被操的时候,时不时就觉得自己使不上力气,或者不能控制地绷紧了肌肉,根本挂不住,要不是他托着我肯定掉下去,可是完全让他托着心里又慌慌的,还是想自己攀牢一点。他这是交欢呢还是做训练呢! “太累了!”我说,“放下——!” “嗯?你叫谁放下?不是我吧。”他说。 我在他又一颠的时候连忙把腿往上跟着挪挪,抱紧了他。 “子稷!”我说,“放我下来!” 魏弃之盯着我笑,如果他是那么容易就会放我下来的人,我就不会总在心里埋汰他了。 “再叫一声,阿信。”他说。 * 最后还是射了才放下来的。累死爷了。 我衣服湿了还被他扔到地上,弄得全是泥,只好披上他的外袍。我们在池塘边坐下,我猜他肯定也是累了,所以才没走。过了一会我发现他盯着我来回摆动去哗啦啦划池水的腿看……呃,我就知道还是自己一个人自在! 我不划了。他笑了一声。这笑声又让我气恼起来,我想也是,我干嘛还在乎啥仪表他过去什么坐着站着都要稳重的教训。我又划起来。 “我和魏霖没什么交情。”他说。 “是,你和段仲瑜关系还一般呢。”我说。接着又觉得这话说得太那个劲了。我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你说没私情就没私情吧,我信。” 我不信。也不是不信他们没私情有私情的怎么着,是我不信他的话。我不知道他的事太多了。不起码现在,魏弃之这个劲我能看出来还没下,还去远远不到我担心他移情别恋的时候……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就觉得心里透不过气。我烦躁地把水面踢得哗哗响。他移情别恋的话,不仅是我还能不能吃好穿好的问题——我如何自处?我受过的苦,我挨过的罪,我心里有过的那些难过,那些纠结,那些不安和无可奈何,都成了一阵风,白白给他刮过去了。我这个人一生的爱恨,就是个笑话,是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行小注,甚至可能连这微不足道的一行小注都没有—— “我弄死了魏霖心上人,他可能对我还记恨着呢。” 他这么说还真让我觉得他们确实没私情了但是问题是新的问题又有了—— “……魏霖心上人?谁啊?!” “端王,段璋段承宗。” 我目瞪口呆。 “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这种事知道也没什么用,何必告诉你——” “操——你知道我被刚被他们抓到灵泉宫就像个傻子似的吗?说什么事我全都不知道,说得他们都笑话我,我算是当过你个屁亲信,你信我什么啊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信你。”他说,“可我不想提这些事,一提就会听到看到:你觉得恶心。” “……要是你告诉我你也……我可不会故意戳你痛处。” “你是没少戳,”他嘲道,“你听说了我母亲的事后,就学会了骂我是婊子养的。” 这确实是我惭愧过的事。但是很难对着他惭愧起来。 “我去年听说了你母亲更多事,”我说,“后来就不这么骂了……你要是早和我说过,我肯定也早就不那么骂了。” 他没说话。 “他们那么对待你和你娘,不是东西,”我说,“虽然你也挺不是东西,但是他们那样,不对。” “他们觉得是我母亲不对。”魏弃之说。他看着我的眼睛,讲起来:“她不知羞耻,异想天开,一个婊子竟然想进宣义伯的家门——事情办成了,年迈昏愦的宣义伯固然有错,但更有错的是她。后来她被重新卖回去,没有自尽明志,可见她从前说的愿为宣义伯从良守节的话都是虚言,她果然下贱,果然还是情愿做婊子。我被段仲瑜赏识前,他们说,她下贱,她生出来的我,也下贱。我被段仲瑜赏识后,他们说,可惜我有那样的亲娘,她是我抹不去的污点。” “那……你觉得……她是吗?”我问。 魏弃之笑笑,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接着讲下去:“我的母亲很愿意活下去,为她自己活下去,而不是为我去死。但是因为我应了那个邀约,赴了那场宴,在那里撞见了她——她必须去死。她自己不死,有人帮她去死。” “……节哀。”我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信,”他说,“我参军之前的事了。哈哈,我早就没什么哀了。” 我犹豫良久,还是说了:“不是你的错。” “不用这样,阿信,”他说,“我清楚——就是我的错。” * 回去等吃饭的时候回忆今天的事。我本来觉得我这情况就挺惨了吧,听完他娘的事,觉得真是世间的惨事没法比啊,我这还算过得去呢。还是不思考魏弃之将来腻了我有新人后我该怎么应对怎么自处了,我也不是啥提前想一个问题能把这问题想透的人。到时候再说吧! * “我在想,”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我觉得,我现在,特别像魏弃之养的狗——呃,不是走狗的那种狗,是家里养着玩的那种,用来逗用来抱寂寞的时候当个人说说话的狗。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批奏章非得叫我在旁边呆着了。我原来就好奇怪地听他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说什么,读书的时候要美人在侧方是美事,我那时候还想美人在你跟前晃,你要读书又不能操你要操就影响读书多耽误事啊……现在我懂了!这个美人,不是用来操的,而是跟我一样,当做讨欢心的狗啊!做正事做累了,看看自己的宠物。所以我干什么他也不管我,但是他要我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好让他看奏章看烦了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我们大昭……咳,前朝……前朝有皇帝也有喜欢养动物的,也不是拿来做什么用途,就养着,纯养着,给的供养还挺好,派专人侍候,建殿房住着,再往前往前战国春秋那时候还有国君会给宠物封爵,封得比好多朝臣还尊贵—— 这不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吗! 啊不对我还是有点用途的——给他操。 有时候吧,看魏弃之操我时的那个热衷劲儿,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他以前是那么一个比我还和情爱无缘的人,我和他同吃同睡的那两年我就没见他自渎过。他现在这样……他那时候怎么那么能装,那么能忍?而且他忍吧,居然那个欲念还没淡下去。这要换了我,我想睡的小娘子我睡不到,过几天我就忘了这茬了,哪还能一直在心里惦记着,最后一定得睡到了不可。 我一直觉得我挺正常的。虽然人家都说我脑子有毛病,但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不会说话。哎我真的不明白了我怎么就无情了——要说为了什么情爱要死要活,我是没有,可是天底下大部分男人都没有吧!而且就我亲眼见过的而不是听说的女人,我看她们也没一个是这样!有情这玩意,大家都是嘴上说些话显得自己有,其实做出来的事,没看出比我有情到哪去。而且真论起来,情爱这玩意不就是从图色貌,馋身子开始的吗?这能图出多深的感情啊! 我那个喜欢上妓女的部下……好吧,就是钱兴!钱兴这杂种王八蛋玩意,还在做我部下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妓女,给我说他特别特别喜欢,说娶不到她感觉人生都没过头了。别人偷偷和我说,那婊子就玩他呢,知道他没钱,赚赚他听曲的钱罢了,给不出过夜的费,身子都不让他碰。我当时真是难以想象,这是特机灵特懂人情世故的钱豆子啊,谁让女人耍都不该是他让女人耍。我就忍不住和他稍微和他提了一提,差不多得了啊,人只图你钱不图你真心你整天这么撕心裂肺的干什么呢……钱兴于是跟我说:她图他钱,废话,当婊子不想图钱只想图真心那是脑子进水了谁信谁傻逼!他说要是他有钱有权就好了,这样他就能得到她了。有了钱和权,她的心和身子他都能得到了。他恨他自己现在不过如此的地位! 我当时听了,大受震撼。我听惯了的论调是什么——爱慕钱财和权势的女人都是不能要的,水性杨花的贱人,今天跟了你,明天见了比你强的立马贴上去,犹豫都不带犹豫,全然不顾和你往日多少欢情。头一次听见钱兴这种:她喜欢钱,是她的好,是她不仅这么好看脑子还这么好使;要是我有钱权让她喜欢,让她从此跟我,该多好啊!现在因为我没有这些让她想贴上来的东西,我就得不到她——良哥我真是心那个痛啊! 我一天天看他这样愁苦,一天天地从震撼变成深深的感动。我信了:钱豆子对那个女人是有真感情而且这感情还很深!我想,战场生死的能打出过命的交情我懂,但我没想到,这图色吧居然也能图出这么一腔深情出来。果然我对人情世故上的事要学的真太多了啊!我当时还特别遗憾,我也给不出赎买的钱,要不然肯定得成全了兄弟……后来我就知道是我当时太天真了。 几个月后我们调走,没多久,钱兴就不整天“心痛”了。再没多久,他也不提那个女的了,忘了。后来,后来后来后来,钱兴风光了,有钱了,有权了。他去娶那个女人了吗?没有。他是真的忘了。 我想这人啊,图色还是图不出什么特别深的感情。所以他娘的魏弃之到底是因为和我战场生死他救我命我救他命救出来的特别深的交情才馋我身子也馋得这么深情,还是说,他是因为馋我身子才使得他这么个狼心狗肺死谁都不关心别死他就得的混蛋玩意馋出了和我特别深的交情? “想什么呢阿信。”正想着他,他突然就这么问我,吓我一跳。我转头望去,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笔,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他经常这么盯着我,我知道这是他心里动念了,想做了。不过他不是每一次都会付出行动。再说最近他好像挺忙的,挺累的…… 他等不到我回答,于是站起来,招招手。他已经习惯了我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他有问必答了,我不回答,他就揭过去……但是这次我确实想问问他。 “我在想,”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他首先看起来有一点愕然,然后,呃,毫不客气地开始笑,好像我说了多么唐突好笑的话。 “怎么了!”我不免恼火,“你床榻上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给我听过,我随便说句这个,你倒笑话起我来了?” “没笑话你,听你在想这个,真是高兴的。”他说,“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为啥说个答案还要过去?这里又没人,他现在在这儿批奏章都会把宫人赶到外殿候着,方便他兴起了把我就地搞了。难道他怕有人恰好过来报告什么事,给听见了吗?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伸出手臂来抱我。唉这个人啊。他没亲我,也没扒我衣服,只是这么抱着。就这么抱着也让他感觉很好,这么久都不放。要是感觉不好早烦了,开始做点更快乐的事了。他抱得很紧,肌肉鼓胀的臂膀缠着我,让我挣兴许都挣不开。 这哪是告诉我为什么,这是告诉我他多想要我。 我抬起手臂,也抱抱他。他平稳的呼吸乱了一下,接着抱我抱得更紧。 我想,不管为什么,反正确实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我,忘了我的。 * 希望我顾念家乡人的苦楚,去求一求陛下 我曾经说,我希望能有个一辈子一起玩的朋友,这愿望差不多是实现了。再往前,我曾经说,我希望以后不上战场了,有田地有房子,娶老婆养孩子,魏弃之做我的靠山,这愿望也差不多也实现了。只是实现得方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度令我痛不欲生。所以说这日子过得好不好,还是不能看想要的东西都到手了没有,就是要看此时此刻,此刻的生活过得好不好,舒不舒坦。 我现在的愿望就是:保持现状吧。 * 我当时也不想想,行善积德,舍命成仁的人,愿望都还没实现,哪轮的上我实现我的愿望。 * 夏天过去,该从灵泉宫回皇宫了,还是我和一部分宫人先回来。路上,有好几人冲进车队,叫着我的名号求我救命。刘初七直接按刺客袭击处置,当场带人制住他们,还卸了他们下巴,整个过程快得跟什么似的,一看就是……那几人分明就是不会武功的文人。 我下车一看,这几个,都挺年轻的,也挺莽撞的,投出来问路的弃子,我要是不说话,他们被默默拖下去,就不知道要烂在哪间牢里了。虽然我出来,也未必救得了他们,但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心里舒服些,也是好的。 所以我让刘初七别急着带人走,我想听听他们有啥话说。 于是我知道了:汾州叛乱,州郡长官协同乡民抗税造反,魏弃之日前决议派重兵镇压,涉事乡民没为奴婢,官员抄家夷族。 他们想求告的是:抗税是有苦衷,造反是构陷。汾州今年歉收,重税之下俨然有饥荒之象。他们知道那里是我的家乡,希望我顾念家乡人的苦楚,去求一求陛下,对汾州的官民网开一面吧。 * “你懂什么?”魏弃之说。 “那你就说一说,让我懂。”我说。 “你那么多年都想不起回去一趟,”他说,“怎么,今天被人一求,又觉得自己思乡了?” “那里有的地方,人快吃不上饭了。” “他们想要你动恻隐,难道会告诉你,那里的人穿金戴银吗?” 我一直都说不过他。一直都不信这个邪。 “得道多助,失道——” “年年都有地方说他们那里有人吃不上饭,请求减税!”魏弃之说,“别说我,段玖在位段鸣玉辅政时,多少次抗税,多少次起事,他们怎样处置,你不会不知道!” “我们还是些小人物时,”我说,“他们怎么掩盖灾情,把小灾逼成大灾,你不会不知道。” 他不为所动,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着我。 “汾州刺史是谁,你知道吗?”他问我。 我……我知道的是几年前的那个。魏弃之点点头。我刚心说这老哥干得挺稳,平安度过了改朝换代,就听魏弃之说: “我要他死。”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盯着我的眼睛,不急不缓地告诉我:所以,那些乡民必须是造反,那些官员必须是姑息甚至协同,他要把刺史和刺史这些年培养起的嫡系斩草除根,不用大罪成不了他要的结果。 “你没事吧!”我失声喊出来,“粮食本来就歉收,你再这样滥杀这么多人,生怕明年种地的人太多是吗?!” “饥荒是因为需要吃饭的嘴太多,”他竟然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汾州就是平安太久,人太多了。” 他接住了我的拳头。 他说:“阿信,你听不得,就别关心,自寻烦恼——” “你会遭雷劈的!” 他笑了。他看不起我说的话。我……我也看不起这句话。 我知道他不会遭雷劈。要是天道真的会惩恶扬善,哪让他活到现在。谁能替天行道呢? 他甩开我的拳头。 我行不了。 “我记得,以前教你什么时候得杀俘屠城,”他说,“你听了,念叨了半天残忍,到底还是承认我说的对。有些时候,就需要一些残酷的手段才能赢——” “生死之地,不赢就死。为了赢,什么都可以做。但这不是战场,他们不是敌军。你拿对付敌寇的法子,对付你的子民?!”我越想越无法平复心中翻腾的愤怒,“我只恨我杀不了你!” “你恨去吧。”他说。 我恨去吧,我怎么恨都没关系,反正我改变不了现状。我觉得自己就像被狠狠打了一拳。 我看着案几上的酒杯。是在等他的时候心情郁郁,找宫人要的酒。 “我在胡地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我说,“我问她为什么不想过安居乐业的生活,她说昭国这些年,要么兵乱要么灾荒,什么地方的人没受过罪。” 我把杯中的酒泼到他脸上。 “你没受过。”我说。 魏弃之深吸一口气。 “他们联名向朝廷上书,暗示说,再不减税,汾州会出乱子,到时候要花的赈济就更多了;说各郡家家户户捉襟见肘,连年征战,征丁赋税,拖垮了他们。哪个州不是这样?为什么就它汾州,好几年没受过灾的汾州,要垮了?” 我捏着杯子,不说话。 他笑笑,擦擦脸上的酒。 “因为刺史太贪了,手下人跟着他,更是欲壑难填。知道今年歉收要出事,还是舍不得家里的金山银山。从我这里求不到减税,也绝对不吐他们自己的钱帮百姓度过难关。汾州确实如他们所料出了乱子。不过,赈济,我没有;等我抄没他们的家产,再谈赈济不迟。”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搜罗他们贪污的罪状诛他们。早把他们换下去,汾州不至于到抗税——” “我若为这样的罪名诛杀刺史,其他人会怎么看?” ……魏弃之自己是靠结党营私逐渐掌权的,他手下全是光明正大结党营私装都不装的人。他要是猝然用这个发难,必然人心动荡。但是换成叛乱就不一定了。 “其他人会以为这事和他们没关系。”魏弃之说,“少部分人也许明白,但同样明白的是张志行等人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因为他不够听话。他们若是够听话,就不会有事。” 他几乎是快把我说服了。 “所以你也觉得,”我说,“不是叛乱。” 他没回答。 我继续说:“你知道,很多人已经被逼到绝境,被煽动着抗税是想要谋一条生路,不是谋你反。你姑息,利用,要他们死,好顺便治死你想要治死的那些人。” “胆敢武力抗税,那些乡民又是什么好人?不恭不顺,本来就是当死的乱贼。更不要说多少地痞无赖趁机为非作歹,奸淫掳掠——” “你道理懂这么多,为什么不能提前防患,让他们没有机会作乱?你不是不能,你就是不想。你觉得那么多人死了,没什么;那么多人蒙冤,没什么。只要达成你的目的,多少人受多少罪都没什么——” “对!就是无足轻重!”他厉声说,“要是你觉得你比我懂,比我行,怎么不是你当上皇帝?刘良,我不费心顾全道义,是我不想,也是我不能,要是我是那样行事的人,我能坐上这个位置吗?要是我明天开始按你喜欢的方式做皇帝,明天,我就会被人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 他嚯得站起来,垂头看着我。 “你好好睡一觉,忘了这些吧。你不适应朝堂,你就不要干政。那些来找你求情的年轻人,你放心,我不会要他们的命。但是再有下一次,你为了别人的事想来影响我的决定,我先把那些动心思动到你头上的人都杀了。清楚了吗?” * “适才陛下问奴,是不是他近来对您太好了。 魏弃之说让我睡一觉,忘了。当然忘不掉,哪那么容易。第二天早起,喝粥,看着那碗粥,就想起魏弃之那句饥荒是因为吃饭的嘴太多。 吃不下去。硬吃下去。出去逛逛,看看这座宫殿,这个得花多少钱,那个得花多少钱,想起魏弃之说,赈济,没有,得等抄了那群人的家产才能谈有没有赈济…… 晚上魏弃之来了,打量着我,冷笑一声,没多说什么,就一句话:“脱吧。” 他开始解他自己的腰带。 我没动,说:“我不是为了别人,我是为了自己。汾州——” “汾州的人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腰带落到地上,外袍很快也落到地上,“那些和你非亲非故的人,你何必为他们伤神?那些与你有故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不爱回家乡,只是因为你觉得麻烦?你是那次回去的时候,没遇到什么高兴事吧?” 他赤裸着上身,靠近我,跪坐到我面前,托住我的后枕。 “阿信,我最近有很多烦心事,”他说,“你不要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帮着别人给我再多添几桩烦心事。” 他不给我回话的机会,亲上来。我闭上眼睛,咬紧了牙,不愿意配合他。但是他本来也不需要我多配合。我不张嘴,他就吮我的唇瓣,吮得啧啧有声,吮得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愉快的轻吟声。我知道他情动了。 本来,被他这么咬嘴唇,我该是没什么感觉的。但是做的太多次后,一听这动静,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多少次和他一起痛快射出来的快活,小腹一紧,热血开始往下涌。他显然发现了,松开我的嘴,看着我,摸过来。他现在很高兴……而我要说的话,会叫他没了这副高兴。 但我还是要说。 “你那样行事,一直让我觉得非常恶心。以前给你征战,我就常常觉得自己做错了。现在陪你睡觉,更让我觉得——” 他抬手扼住我的喉咙,很快,但动作很轻,没有收紧手指。我却还是下意识地停下来,看着他。 “继续说。”他说。 “松开。”我说。 他亲亲我的嘴唇,对我笑笑,接着手指骤然收紧。我抬手想去掐他的脖子,他却趁势把我一扑,紧贴着我把我压在地上,制住了我的手臂。呼吸不畅,又和他用劲拼力,我很快觉得窒息起来。喘不过气的同时却又更敏锐地感觉到他用他硬邦邦的鸟顶我,蹭我。 然后我感觉到,我的鸟好兴奋,越喘不过气,越兴奋,就像又吃了庾太医的那副药。 我完全硬起来的时候,他松开了我,在我大口呼吸的时候凑上来吻我。我觉得我的肺里吸进的都是他呼出的热气。他好热,把我也煨热了。 “知道吗,阿信,”他一边拆我衣带,一边说,“我特别喜欢你这样——一开始嘴硬,说你恶心这事,到最后却是——” 他顶开我的膝弯,沾着油膏的手指戳进来,直取那一点,叫我不禁闷哼出声。 “——被我干得淫叫连连。” 他手指飞快作弄着,要不是他刚那么说完,我可能真就直接浪声叫出来了。 “我没说恶心这事!”我大叫道,“你——别——等等!” “好,我不等。”他说。 他杵进来。好酸,好胀,我的腰不觉一弹,想躲,被他抓住膝弯,往回一拉——完全埋进去了。 说不出太痛还是太爽,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真好看,阿信。”魏弃之说,语气令我想起,他在灵泉宫用那个水晶的东西捅我的时候,也是这个语气说好看。 他那时候还说,又嫩,又滑,又软,把他吸得那么舒服……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我的鸟上,慢慢往上捋,手掌绕着我的龟头转圈,都是常年持剑挽弓留下的茧子,很粗糙,然而把我磨得那么舒服…… 我在舒服中又想起汾州。不只是汾州。想起刘十九。不只刘十九,挨骂的王太御。还有桃林公主,赵常侍,小神童。还有很多很多人……我受着他给我的舒服,给我的快活时,他们正因为他而受苦。 我真不是东西啊。我想。 我想先射再说。我现在只想射。 * 我原来听过一个说法,说男人吧,射完了那一刻,最清醒,最是个人。我觉得是这样。 他饱足地拥着我,用沾满精水的手玩我的胸肉。而我就没有他这样的轻松了。我射完了,清醒了,开始加倍唾弃我自己,加倍觉得难堪。而他……他倒是主动提起汾州的事了。 “汾州的事你就放下吧,”他说,“你看不起我的品行,但不至于看不起我的能力吧?我再怎么说,也不是那种只顾眼前不顾将来的蠢材。” “……你的才能都用在给自己的嗜杀无度找借口上了。” “他们与我为敌,不杀等着自己被杀吗?” “那你是怎么树这么多敌的?” 他嘲笑道:“也轮到你来教训我树敌多了?你不嗜杀,还经常热心肠地给人利用,帮别人解燃眉之急——你是怎么树那么多敌的?” ……呔!我做得比你差就不能说不得你做得差了吗? 不待我想出合适的话骂回去,他又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以前我是臣,臣比君有能力,威势大,就是有罪,就是该被围追攻讦,以固社稷。现在我是君。时间一长,那些想要忠君报国的人,忠的就该是我这个君,报的就该是我这个国。等到那时候……就不用再出汾州这样的事了。” 我想,我确实不懂怎么平衡朝局,但是直觉觉得,他这话听着好听,实现起来难。桓帝那时候,朝局够平衡了吧,无论哪派人在皇帝面前都跟小狗似的只有听话的份,没有说皇帝想杀谁还得顾虑着这罪名不好别人怎么看朕什么什么的……那不是还出了秦州那样的事,而且刺史因为是章灵州的女婿,没罪。 桓帝和文后,善弄权术,嗜杀,段氏宗室凋敝,就是他们亲自杀的。本是为了江山稳固,怕有人想学他们那样谋篡,结果最后反而落得宗室没人只好弱子临朝的局面,断送了段氏的江山。天道这玩意真是挺玄乎的,你说它有,世上那么多惨事发生,你觉得你看不到它有啊?可你说它没有,看看那些时运轮转,那些位极者成也败也的旧事,你又觉得它好像确实是有的。 “我知道你才不会在乎死多少人,”我说,“反正我只说,再多出点汾州这样的事,你就要出事了。” 我说完就后悔了,他捏着我的乳头呢,我干嘛不等他把手挪开再说啊! 他果然用力捻起来,捻得我倒吸冷气。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别捏了疼死了!” 他笑了几声,放开手指,压上来,开始拿牙咬。我操他刚往那抹了好多精水,现在就直接又舔又咬的……怪不得吃我鸟吃得毫不为难…… 我又硬了。 * 最后弄得浑身黏糊糊,和他一起去汤池洗澡。到了那,看着那么多热水哗啦啦地流,日夜不停,算算得废多少煤炭……我就跟他说,这玩意又不是什么必须不可的东西,怪浪费的,现在有地方闹灾,朝廷拿不出赈济的钱,却拿得出烧热水浪费的钱吗?咱把这个地方关了吧。 我被他踹进热水里。 “刘良!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吐了一大口水。鳖孙子差点呛到我。 “我说的有错吗?你又不是什么喜欢奢侈享受的人,这些皇帝的排场,没了于你也没多大影响,还能省出好多钱来——” “你以为这能省出几个钱?国库亏空根本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 “啊?国库亏空?多亏多空?” ……哦怪不得他要先抄家再赈灾啊。 魏弃之没有搭理我。他转身走了。不是他不洗了吗? 我还是不愿意浪费这些热水的。洗好了上去,披上新衣服,回到殿中,看见王太御在那一副就等的模样。 “将军,”他弯腰抬手对我一揖,“老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对将军说。” 这听得我一愣。你有话,你又不说,问我该不该说,那我咋知道啊? 然后我反应过来了……哦—— “您说吧,我听着。”我说。 “将军是个骄傲的人,不畏权势,不慕荣名,这是将军受人爱戴的地方。” 我心想:呸。他是不是看魏弃之生着气走,觉得我真是太狂了,把皇帝气成这样,来劝我不要这么狂。 “但是,将军,”果然王太御来了个但是,“陛下未必能时刻记得这是将军您本性使然,看您是恃宠而骄,您就麻烦了。” 我默然。虽然这话,不出我料,但是这词,这词啊…… “适才陛下问奴,是不是他近来对您太好了。” ……好你个魏弃之!在我面前不发作,转头去和别人阴阳怪气说你是对我太好了。我呸!你有本事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你对我太好了啊?! “将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您与陛下相识多年,时过境迁,还是不要这样小看真龙一念的差距,在陛下面前过于肆意随心,惹恼了陛下,受苦的总是您自己。” 我真想和王太御说,您太小看魏弃之了,他不当皇帝时也是他一生气就叫我吃苦头。爷挨过他抽,挨过他揍,受过他凌辱恐吓为了他伤心难过。有什么苦头爷没在孙子手下吃过? ……好吧,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孙子哪天真拔舌挖眼断了四肢给我做成人彘了怎么办?不过就说这一次吧,我心里有数,魏弃之生气,也远没气成什么样了,也就是和王太御阴阳怪气一下,没准他瞧着吓唬到了老人家,一高兴,气顺了,不气了。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我说。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将军,数月不见,怂了不少?” 最后受苦的还真不是我。 夜里,皇帝下旨,说皇宫里太奢侈了,他看不惯,号召大家节俭,他作为皇帝以身作则。那个汤池关了,跟着一起削减的还有大家伙衣食用度。对我来说,自然没啥,再削减这吃的喝的都比我当乞丐乞讨跟胡商长途跋涉草原荒漠吃干粮时好啊。我眼瞅着我周围那些宫人一天天的愁苦起来,我吃的还行,但他们是奴婢啊,他们本来吃的东西就没我好,现在再要他们“节俭”……而且我感觉,好像不少人看我的眼神幽怨起来。别的宫的人不知道,他们却很清楚,我惹魏弃之生气了,魏弃之走了,转头下了这么一道旨。 我问王太御,我是不是把你们害苦了啊?王太御倒是很稳重,生活品质的改变没有让他有什么改变,他让我就歇着吧——咳,这句不是老人家的原话但我听出这就是他的意思。王太御说啊这又是该到祭祖的节日了陛下有很多大事小事要忙,然后说啊陛下不主动忙里偷闲过来找我就是气还没消不想见我,最后说啊陛下不想见我有没工夫见我那我就别主动过去了再惹陛下不快到时候把我每天唯一一道肉菜也给撤了的话可怎么办啊…… 所以王太御也觉得,魏弃之下那道旨,赖我。 我还真没觉得是因为我……要说他是想整我吧,这也整不到我,要说他是因为当时生气过后听进去了……咳他魏弃之不是那样的人啊,他要是觉得有道理,当时不会那种反应,他要是觉得没道理,哪里会因为这是我提的就要施行啊。他肯定是出于什么我不知道的别的情况,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搞,才这么搞的,和我当时那么说没关系。 我就这么坚信着全皇宫都受影响的事与我无关,直到,皇后来了。 我和段鸣玉算起来好久没见了。我有点怕见到她,因为出了刘十九的事后,不想再来一次让神经病犯病了,避嫌。她当然也不会主动来找我,男女之防嘛,本来就是女的要比男的防更多。我听见有人报说皇后娘娘驾临,非常吃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比如魏弃之又遇刺了之类的。结果她进殿来,寒暄了一下,感觉有功夫寒暄肯定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啊?我一头雾水地应着,终于听见她说出了主题:“听说,陛下让皇宫上下节俭的命令,是您的意思?” 王太御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我看过去——他没看我,瞅着段四娘。但是段鸣玉没有理会。 “我能问问将军,为什么要劝陛下这样吗?” “……我没那么劝他!我只说汤池殿白耗炭火太浪费,可没说大家要从此方方面面都勒紧腰带度日。不关我事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隐约听说陛下下这道命令是为了整您——” 王太御上前一步,弯腰揖道:“皇后殿下——” 她抬起手,一挥。王太御居然就真的半句话卡在嘴里,没再继续讲下去。我非常惊异地看着她。我觉得要是我让王太御别说了,王太御可能还真不一定听我的。不过我很快又想起和她初见时,她作为摄政长公主的那个气势……呃…… “实话和将军说了吧,这鸟日子老娘过不下去了!”想到她当时来来回回骂操的模样,眼前的她真就骂起来了,“本来就成天折腾人,够度日如年的了,现在还顿顿清汤寡水,穿衣出行上节俭一些也是我一直支持的,娘的在吃喝上克扣,连个水果都不给老娘吃,真是操他祖宗八代——” “皇后殿下啊——”王太御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令我想起,当时桑瑕公主闯进这里时,他也是这么方寸大乱。这人对人,还真是不一样,对这个人游刃有余,对那个人可能却只有哀声恳求的份。 我走过去,拉他起来。 “嗐,你跪啥啊……” “就是,”段鸣玉说,“有什么好怕的?老娘又操不了他祖宗八代!”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吧! “那殿下也还是少说两句吧……”我望望屏风,它后面外殿上还候着不少宫人,“说不清就被谁一字不差报告给他了……总之,我会——”我刚想说我会去劝劝他别这样折腾大家了,又想起他屡次对我说,不许我为别人来求他。我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也觉得饭太难吃了,只是怕就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既然大家都这么觉得,那我就有底气多了。” 王太御抬头,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在他老人家心里到底多蠢啊? 老人家欣慰地对我笑笑,说:“易曰节亨,苦节不可贞。将军说的是啊。” ……操他不知道我读书少吗在这儿掉什么书袋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呢! 但是桃林面前,不好意思直接问啥是苦竭不可真。我随便啊啊了几声。 “如此真是太好了。”段鸣玉说,“我也不是不敢自己去……只是知道,我去,他只会驳我,存心看我笑话,取笑我这点苦都吃不了还妄想着——” “殿下,”王太御说,“老奴斗胆一言:阴以柔弱为用,贞静为美。殿下侍奉天子之侧,为一国之后,谨言慎行方是保身之道啊!” 她冷笑一声,说:“太御说的是,妾怎在您面前就秽言秽语起来了?你下去吧,我与刘将军说些知心话。” 最后那句话听得我也心头一跳。王太御自然一副他当然不会下去的样子,正要开口,却被段鸣玉喝断:“怎么,本宫贵为皇后,命令不动你吗?” 于是王太御非常痛心地叹息一声,下去了。 ……啊?这就下去了?不能就这下去啊? “殿下有什么知心话可和我说的?”我硬着头皮问。 “将军,数月不见,怂了不少?”她在案几边坐下来。 “我没有!”我立刻说。我也坐下来。 但还是感觉很不安。我想,我这不是为自己,是为她着想呢!虽然魏弃之已经明白告诉我了,桃林不女,可万一魏弃之还是嫉妒了,又做了点丧心病狂的事出来,咋办啊。 ……她真的不女吗?实在看不出来啊!就和正常女的没啥两样,挺漂亮的还……而且她不女,她是怎么写了那么多画了那么多的春情秘戏,我以为先天不男或者不女的人就和阉人一样,没了那种欲念了呢。 “其实也没什么话想说,”我忽然听见她说,“只是想试试自己还有没有这点权力。”她自嘲地轻笑一声。 “……你过得好吗?”我问。 我看见她又开始用满是疤痕的手指绞她的袖子。 “将军知道吗,这个夏天我过得真是生不如死,”她说,“每天都在殚精竭虑,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是,想到阿览……”我看见她两腮肌肉鼓动,她在咬牙,“前日,他把阿览还给我了。” ……那不是,应该高兴吗?……难道她现在这么不高兴,是因为当初魏弃之对我说,他让郑览去青楼做娼妓的话是吓唬段鸣玉不会真做,是骗我的,其实他—— “阿览说,她一直被关着,不通音讯,每天读书刺绣,却也没吃什么苦头。”她一拍桌子,连说了好几个操字。 好吧,魏弃之没骗我。我困惑地看着段鸣玉,不懂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愤怒。 “最开始的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由衷感激他。”她说,“多恶心啊,将军。” “……” “现在,真是后悔以前和将军说过那些劝您接受现状,顺服他讨好他的话。自己经历起来就知道,这种感觉有多恶心。” 我不敢看她,不敢让她知道,我经历前大呼小叫说恶心,经历之后,却没有生出她这样强烈的愤怒。我总是很轻易地原谅自己,接受自己做不成一个好人。 段鸣玉长舒一口气,接着又说道:“但是您也肯定理解这种感觉吧——有错的总归不是我。他还活得那么好,那些人还活得那么好——那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吃里扒外的东西都活得那么好。我不想死节,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活得舒适——我没有错。” 我觉得很惭愧。我觉得我是在通过附和她,来安慰自己本就无足轻重的良心和自尊。 但我还是附和了她:“嗯,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我的手很湿。我的血和他的血。 虽然,我觉得,魏弃之会来,但是他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气势汹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桃林没待多久,正和我告别呢,他来了。我看见段鸣玉的表情立刻难看起来,一张脸哪哪都绷得紧紧的,就这样僵硬着拧出一个假笑,跪下来见礼。本来魏弃之来,我一般是不跪他的,但是见到桃林跪,我就觉得我不跪好像不太好,于是我也跟着跪了。我听见魏弃之说:“皇后,最近挺有空?” 桃林立刻说:“不敢打扰陛下,妾本正要走呢。请容妾告退。” 魏弃之抬手,做出一个不的手势。我看见段鸣玉又在咬牙。 魏弃之说,正好他想召皇后议事现在皇后在这儿不用他召了。然后他真就开始议事了?! 这孙子,没让我们起来。我在那耐着性子跪着旁听,可算知道桃林都给他干啥事了,安抚这个劝降那个,当媒人撮合这个和那个的儿女……等等那俩家不是有仇吗怎么撮合啊……哦还有桑瑕公主这个月就要出嫁了啊,嫁的是他五哥的二儿子,不论是他叁哥还是他这个侄子我都没什么印象……怎么还没完?原来皇后的宫官也真的交给桃林来管理吗我还以为他会把桃林作为皇后的正经权力都夺掉呢,虽然,但是……好吧他胆子真大,也不怕桃林抓住点机会重整势力去搞他……长秋阁这玩意听着怎么那么耳熟,我在哪听过来着……他有完没完,怎么还开始谈国库收支了!爷多久没跪这么久了! 我瞪他,心里暗暗发誓,要是他再不结束,我就自己起来了!我还要把段鸣玉也拉起来! ……但是孙子最近总是不给我和他起冲突的机会。魏弃之看了我一眼,笑了。 段鸣玉走后,我正要站起来,他拿手一按。 “不是喜欢跪着吗?”他说,“多跪会。” 我抓住他的手腕:“谁喜欢跪了?!” 他不肯移开。我用力,他也用力,我们僵持着。 “她和你都说了什么知心话?”魏弃之问。 他但凡把他容许皇后掌印的器量也用到他私下生活里来,我也不至于老说他心胸狭窄小心眼了。 “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我说。我当然不能直接把段鸣玉卖了告诉他她和我说你怎么怎么不是东西。 “老是给人机会,”魏弃之说,“让我觉得我信不了你。” 我纳闷我给谁什么机会了。 “说的就跟别人都让你特满意,你特信任似的。你信过谁?” 我抬起另一只手,想两只手臂对他一只手臂。听见他说:“我信过你。” 我僵住了。 他继续说:“你被段仲瑜抓住,我想你如果活着,一定挨不过他的手段,出卖我——你没有。你与我不和睦的流言传遍中京,章宣明的人来找你,我想你那么想当好人,一定被他们那番求仁取义的大道理哄住,出卖我——你没有。我每次怀疑你,觉得你一定会,最后都证明,我错了,你没有。你让我相信你了。” 他慢慢弯下腰来,那对漆黑的瞳子离我离得很近。 “结果,原来只是,他们不是个惹你怜爱的小娘子罢了。为了葛媛,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我说,“我以为她没那么重要而已——她那时候确实没那么重要啊——要是你后来没有那么对我,我也根本不会——” 他不听我的话,自顾自又说起别的:“阿信,知道我刚才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我根本不会背叛你的!”我坚持说完。 他不屑地哂笑一声,告诉我:“我们一直以来弄错了窦汀和葛媛的关系,不是葛媛协助窦汀,是窦汀辅佐葛媛。现在,她趁窦汀死的这段时间我们松懈,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比先前更加难缠了。” 我眼前浮现出那双眼睛,我已经忘了她的长相,只是那双眼睛仍旧印象深刻。 在我发愣时,魏弃之的手从我肩膀上挪开,猛地抓住我的头发。 “是不是很心动?”他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力气很重,抓得我头皮很痛,“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想:幸好我把我最好的部将废了,让他没有机会再背叛我——” “放开我——” 他的另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 “不许再对我说这句话——” “很疼!!!” 我们像两只野兽那样咆哮着,瞪着彼此。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我的头发,没有松开我的喉咙。他开始拆我腰带。 “松开,我自己来。”我低声说。 他闻言,松开了我的脖子,却反手打了我一巴掌。我一拳打回去,打中了他格挡的手臂。我们厮斗起来,在地上扭打,掀翻案几,上面放着的茶壶和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很快占据了上风,骑在我身上,又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伸出手臂,摸到了一片碎片,握紧。碎片嵌进我的手心,但我几乎感觉不到痛。 事后回忆起来,我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想。我盯着他的颈侧,血管,要害,然后挥起手臂。 他躲不开,只来得及举起手挡一下。尖锐的瓷片刺进他的指缝,扎进他的掌心。我的手很湿。我的血和他的血。 然后我的脑子才重新动起来。我想,我怎么收场。 他没有说话。他起来了。他走过去命人叫曾昌仁过来。 * 魏弃之说“我们”不小心划到了。王太御没有任何异议,亲自来收拾这些碎瓷片,把血迹小心地擦干净。曾昌仁来得真快,他是当上太医住皇宫了吗?我不清楚。 曾昌仁说,幸好幸好,伤的都是左手。 上药的时候,疼劲就起来了,特别是洒那个药粉。魏弃之站在那,看着我。他是皇帝,曾医生先给他处理的。我攥紧了另一只手。我开口了: “你怎么对待我,我就怎么对待你。” 时间好像在那一小会停止了流逝,王太御停下擦拭血滴,曾昌仁停下包扎。魏弃之冷冷的表情里透着熟视无睹和无动于衷。 “要是我死了,”他说,“你要给我陪葬。”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我说不出来。我不想骗他。 我之前还担心怎么收场——真是瞎操心。魏弃之毫不担心如何收场,他就不用收场。王太御和曾昌仁干完活走了后,魏弃之对我说:“你不是要自己脱吗?脱吧。” 我握住自己缠上绷带的手,要不是一阵阵的疼,真感觉自己刚才睡着了做梦呢。 “陛下,真有心情。”我说。 “想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想让你现在就他娘给我滚。 我站起来,迈开步,一边解腰带一边说:“我要去床上,床上舒服。” 床上也没舒服到哪去。我舒不舒服,得看他的心意。而他现在的心意是想折腾我。因为葛媛。或者,不止。还有好多别的事,数不清的我让他心里记恨上的事。我弓着背,抓着床单,大喊大叫,试图缓解一下他带给我的煎熬。我好硬,但他不许我摸自己的鸟,一摸就打我,把我屁股打得不碰也火辣辣的。我说不要,他打我,我说轻点,他打我,我说好疼,他打得更用力。最后我说你快射。他贴着我的耳朵,教我说:“你得说:‘子稷,射给我。’” 我继续说你快他娘地给我射。 他于是伸出手,轻轻点着我难耐到极点的鸟,对我说:“阿信,射给我。” 我感觉全身的快慰都集中在了他指尖轻点的地方,就这么射了。 可是他还没射,我不该先射,会很不舒服。可能这就是他故意的,他想让我不舒服。 他拔出来,把我翻了个面,让我正面对着他,接着没有多等一刻就重新插回来。好难受。刚射完再被插,就有一种深深的钝痛。我抬起手,绷带下面的伤口在隐痛。我半握着拳头,推他,摇头。他果然不顾我的意思操起来,我的手顶在他肌肉紧绷的小腹上,来来回回。好难受啊!他把我射出来的东西抹在我的胸口,揉我的胸肉,揪我的奶头。 “难受吗?”他问。 我嗯嗯嗯嗯嗯地点头。 “难受还叫得这么浪?”他说完,干得更猛了。 我胡乱踢自己的腿,他就把我的腿死死抱紧。想打他,打不动,想逃开,逃不走。只能挨着,挨得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有那么一小会简直神志不清起来,脑子里除了这种难受,什么也没有。 这阵子短暂的断片之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喘着粗气,被他紧紧抱着,也紧紧抱着他。他在射,我也在射。他不住地挪着手臂,好像要把我整个后背都碰一遍,被他贴着的地方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从这里传到那里。 我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想做了。我觉得我的心情好多了。我甚至想,要是刚才我们先来一轮,可能也不会打起来。他骤然放开我,失去被人抱着的那种舒服的感觉,我竟然还觉得有点舍不得,感觉还没抱够。 我没有起来,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累,湿,脏。屁股被他打疼的地方还有点烧。他射进去的东西开始往外流。 他在清理他自己,然后开始穿衣服。 “您本来是想来干什么的?”我问。 “操你。”他说。 ……我觉得这不是真话,他敷衍我呢。唉,每次都是孙子不做人,结果却是孙子在发脾气耍威风让别人求他大人您息怒。 “葛媛——” “闭嘴!” 我嚯地坐起来,指着他骂道:“你给我差不多行了——我是放跑了葛媛牵出这么多事,可后面这些事都不是我的责任,是你的责任。别给爷在这儿拿不该怪爷的事折腾爷——” 他一边在那理他的衣襟,一边冷笑。接着他问我:“要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再一次放跑葛媛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 “哪有这种机会?”我说。 “所以,你还会放走她。”他说。 “……没有这种机会了。” “你做不到,但心里想。” 那我心里想的事多了去了。 “你自己说的,不会让我再出仕,不会给我机会背叛你了。”我说,“你已经让我做不到,我心里怎么想,重要吗?” 是不重要的。我觉得他会认同,因为他自己就常年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不一样。但是他对我说: “很重要。” 他接着问我:“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走吗?” 我知道,要说不会。说我不想,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呆着,做你泄欲的男宠,动物似的被你养着,让你想抱我就能抱到我,想操我就能操到我。 我说不出来。我不想骗他。 他笑了,笑着点点头。 他转身走了。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后来发觉,他的猜忌原来是对的。 好几年前,钱兴被他推出去顶罪的时候,我私下去找他争论。钱兴做的坏事多了,但是那件事,真的和他没关系。为什么最后却是他背责? 因为钱兴没身份没背景,死了没啥。 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么说的,说得挺冠冕堂皇挺漂亮,但我听到最后,就是这个意思。我拳头硬了。 魏弃之见我这样,于是问我,我就这么盼着他倒台吗?他提醒我别忘了天下都道我是他死忠,他若是倒台,其他人凭着家族关系兴许能逃过死劫,我却指定因为他的关系被清算干净。 我说叫你稍微公正一点又不是会叫你倒台。你现在是大将军了,都和尚书宰辅平起平坐,为了做公平正义的事让自己的利益受些损害,难道就能害你倒台不成? 他冷笑一声,例数他麾下那些重要人物们,对我说——我以为他们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他们肯顺服他,或是因为畏惧他的手段,或是因为觉得跟着他有利可图,总之不是为了忠心的缘故,因此——只要他露出一点颓势,输了一次对局,这帮见风使舵的杂种就会生出背离之心。 他这样说,是把我说服了,可平不了我心中的怒气。我骂他说:你把耿直不阿的人都杀了,现在怨你收买到的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你怨谁呢? * 魏弃之怨我。要是我没把葛媛放跑,葛媛一直在他手里要杀要剐凭他心意,就没现在这样的麻烦了。他不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怨我。 我不知道麻烦多大。一开始我想,葛小娘,再厉害,她也是个小娘子,告诉我窦汀不是她的头领,她是窦汀的头领,是不是太夸张了……但是后来看他忙碌的样子,以及偶尔过来时阴恻恻看着我的眼神,就觉得,我可能真的放跑了吕尚再世孙子重生吧…… 但是要说魏弃之会因为这个事倒台,我还是很难相信的。其实后来想想,自古以来,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大多数篡成了坐上这个位子了,没过多久也完蛋了。他魏弃之凭什么能成为那非常非常非常少数的长治久安坐稳大位的人啊? ……好吧。 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最后输了,显得这么多年来大昭那些败在他手下的大人物们都成了傻逼。魏弃之一个人,胜了那些人,而胜了那么多人的他,败在葛小娘的手下,葛小娘甚至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大贵族,她是辰国失宠失势的葛皇后的远亲,我们破辰都时,她只是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小小女史,魏弃之拷问她也只是为了应阁的传说,没有把她的什么才干放在眼里。那场仗里大放异彩的是窦汀…… 可是吧,从魏弃之越来越难相处的这个劲来看,葛媛,好像,真的,挺有两下子…… * 我不去惹魏弃之,真的不是因为我怂了。而是他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可怜。虽然要别人看,他再焦头烂额他还是皇帝,他想怎么折腾人就能怎么折腾人,我没有资格去可怜他。 我以前也是这样,不知好歹竟然可怜到自己长官头上去了。他也是,没变,都当皇帝了,还是能叫我这么可怜他。 他都当皇帝了,说一不二,大权独揽,为非作歹,丧尽天良,害惨了那么多人,他竟然还这么可怜。他觉得他一落难,原本的下属就会立刻抛弃他,所有人都会立刻向他落井下石,没有人会忠于他。而且事实确实会是这样。 我原来觉得我忠于他,讨厌他总是猜忌我,后来发觉,他的猜忌原来是对的。 我就是,情薄义少,忠孝全无。我就是,连他我也能不放在心上。 我就是……一有机会,我就会走。 * “让我陪你去吧。” 有一天,魏弃之操完我,抱着我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死节吗?” 我以为他又事后算账问起桃林和我说“知心话”的事了……正琢磨怎么回才避他的恼火的那些点才好,就听他开始解释起来:“守城失败,不逃不降,以死殉节。” 他该不会,不是翻旧账,是自然而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吧……这想法可不吉利啊! “你原来和我说,这样很蠢。”我说。 他轻笑一声,继续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他们自杀殉城前,往往要把妻儿先杀了。” ……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直直盯着我看,目光灼灼。在我有什么动作前,他先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得更紧,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 “我第一次听见这种事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才不是为了什么不想妻儿受辱,才要先把他们杀了。”魏弃之对我说,“是不愿放手。不想自己死后,自己的妻子成了别人的妻子,自己的孩子成了别人的孩子。想要占有,死了也要占有。” 当然,我从来都没觉得魏弃之一定不会杀我。我以前就觉得他会为权杀我,为利杀我,为名杀我。为了他自己获得随便什么好处,避免随便什么坏处,他就能对我下得去杀手。但是我也真没想到,现在这种时候,我已经碍不到他了,刚刚和他射过好几轮,现在还光着被他抱着,我还能感觉到,他会杀我。 为了他心底的一种……恐惧。 我想起了桑瑕公主。她曾经对我说,他会为此死去。错了吧。他只会叫别人为此去死。 “你快睡吧。”我说,“你最近太累了。” “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我真的失势,也就命令不动别人,你就有机会了?”他问。 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想要个回答,他不想要我回答。他对我笑,对我宣布:“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趁我一个人都命令不动前,先把你杀了。” * 葛媛叛军打到哪,打得如何,我是很关心的,因为狗杂种把话明明白白放在这儿了,他觉得自己地位不保的话,就要先把我弄死。他自己死不死呢?嘿那可就另说了。 所以,事关自己生死,我是想不关心,但实在放不下这颗心。可就算放不下这颗心吧,我能关心的东西实在有限。我不出仕,我在外面也没亲眷,身边的宫人要么特油滑什么事都不主动说,要么特怕事不敢和我对话。段鸣玉,自顾不暇没工夫和我闲聊天;魏弃之,唉不说了。好多大事吧,我往往是隔了好久才能听到消息。一个州失守了,我是在它又被重新夺回来时听说的。梁季熊战死,我在他死后第二年才听到,正惊讶呢,魏弃之漫不经心顺嘴告诉我,何纪安和柳承瑞也死了,怎么死的?一个被葛媛杀了,一个投降了葛媛,没多久对上文世学,被文世学杀了。 我再想多问,他就不耐烦了。 我到底也没弄清,葛媛是从哪条路打到伊阙关的。 * 在中京这个消息灵通的地方,我大概是唯一消息不灵通的人。皇帝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才知道:他要亲自出征去对葛媛。 “为什么要提早知会你?”他检查他的佩剑和甲衣,并不看我一眼,“让你惦记上,寻思怎么趁晚上偷摸出来,拿到武器刺杀我?” “你要是觉得我会刺杀,别把这些摆到这儿啊?” “不,我没工夫特意去别的地方披挂。”说着,还得寸进尺上了,“你过来——闲着也是闲着,帮我穿戴上吧。” 这又不觉得我会趁机刺杀了?! 我走过去。我当他副官时,这样的事干过不知道多少次。我帮他穿,他帮我穿。比我们自己穿自己的更快。 我想起他昨夜摸进来床帐,我本来已经睡了,被他近身,又醒了。他也没有操我,就抱着我,我很快就又睡了。这确实符合他出战前的习惯——他自己也好,要求我们也是,要养精蓄锐,禁欲的。 “为什么要亲自出征?”我问。 “葛媛破釜沉舟,孤军深入,想一口气直取中京,”他说,“学我们当初攻辰都呢。气势虽足,根基不稳。我主动出击,胜算更大。” “孤军深入,去截她粮草,守城耗她,不是必胜无败吗?” 我说完,意识到,魏弃之当然不会放着稳妥的办法不用,用冒进的。 “我派去截断她后路的那支军队,被她下属姬韶用些装神弄鬼的手段耍了,不战而败,直接投降。”魏弃之说。 “操你派的是谁啊这么傻逼丢咱的人!” 他大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嘴唇动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都穿好了,他拿起剑,出剑,收剑。他要走了。 我真是生平头一次——他要带他们出征,不带我。 我觉得很怪……很焦躁。 “你总是说我冒进,”我说,“你这样,未免太冒进了吧。你现在是皇帝,如果你失利——” “嗯,是。”他说,“可你不懂现在的情况,这就是现在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我确实不懂。我最懂的只有打仗。 “让我陪你去吧。”我在他转身前脱口而出,“你知道,在战场上,我会——” 他打断我的话,对我说:“阿信,我不会。” 我僵在那里望着他。难受,失望。同时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看看,我又傻逼了是不是?都什么地步了我居然还主动请他给我个机会让我为他卖命——还给拒绝了!可笑,可恨。他可恨! 我正怒从心头起,又听他说:“带上你会让我不敢赢。” 啊?这人说什么疯话呢! “赢了,你立了大功,”他继续说,“有了威望,有了权力,我就又会失去你了。” 我目瞪口呆。他这番话,不符合我对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他不一向是,什么都要利用,都能利用,只要对他自己有好处吗? 而且这也太幼稚了。 “现在是你赌气的时候吗?” 他没有回答我。他抬起手,甲片叮叮当当。他按上我的后枕。 他吻我。 “阿信,在这里等我回来。”他说。 “等你什么?等你万一输了先派人回来杀我?”我怒道。 “对,等我派人回来杀你。”他居然就这样应道,“我赢了,我们活着再见。我输了,我们黄泉再见。” * “您觉得他会赢吗?”段鸣玉问我。 “您觉得他会赢吗?”段鸣玉问我。 “会。”我说。 她似乎很惊讶。也是,她刚刚和我讲了半天战局,说来说去就是魏弃之现在非常被动,陷于劣势。 虽说魏弃之多年征战常胜无败,但是首先他篡位了,其次篡位后老天爷不赏脸,这里闹荒那里闹灾。名正言顺继位的正统皇帝,时不时还会有地方起来造反,更别提他这名不正的皇帝。现下人心浮动,攻击他而拥护葛媛的谶纬歌谣都传到了中京,纵然已经为此恩威并施,杀了很多人,还是屡禁不绝,反而更坐实了他的暴虐。 而葛媛那边呢,虽然是二十来岁的小娘子,就因为是二十来岁的小娘子,杀伐果断用兵如神,德操高尚刑杀有度,身边能人异士诚心归附尊她为主——太神了,神得超出世俗人能理解的范畴了,于是反而叫好多人深信,葛媛是神女下凡。她的士卒虽然大多都是流民出身,却愿为她效死命。虽然魏弃之训出来的军队也愿为他效死命,但是为暴君效死命比起为神女效死命……哈哈。 “我能问问您做出这种判断的原因吗?”她继续问我。 “这不是判断,”我说,“这是状态。打仗的时候,在哪个阵里,就要相信长官的命令,相信长官会赢,不然士气掉下去,能赢也会输。我们在他的阵营里,没办法。” “真羡慕将军这样豁达的心性。”桃林说。可她还是没停下用手指绞她袖口。我很担心她到底多久没睡了,眼下的黛色就算扑粉也盖不住。 “其实我本来是以为,”她又说,“若他真输了,您也会有一些快慰吧。” “他走前说,他要是输了,先派人回来杀我,”我说,“我怎么着也快慰不起来。” “将军武功已然恢复,他派来的人未必杀得了您啊?” “他既然说要我死,肯定会把这些都考虑进来,”我说,“不会那么轻易让我找到生路的。所以,他还是赢吧。” 段鸣玉笑起来。 “真有趣,将军,”她说,“这样曲折的心境,让我用小说家的笔法涂抹一番,写进故事里,肯定好看。” 啊这,她不是写故事叁句绕回床上那点事吗,我要是进了她的故事……呃,但我又想到,她写得那么胡编乱造的,除了多心的人,也看不出来她是照谁写的。我何必扫她兴呢? “只要您不点名道姓,随便您怎么写。别拿给我看就行。”我说。 “哈哈,将军,竟然这么大度吗?那我还真必须得写了,不写对不住将军这份大度!” ……我现在扫她兴还来得及吗? * 我在军营就知道,人可容易死了,昨天还一起吹牛逼,第二天就去搬他肠子流一地的尸体,常有的事。但是都城皇宫又不一样,我好久没遇见人暴死了。 隔天夜里,皇后宫殿起火。我听见呼喊声,起来救火救人——到那却看见了大批禁军和韩啸云。 “哟,刘良,巧了这不?”韩啸云说。 我看见几个人按住了剑柄,禁军统领直接抽出了他的剑。他用眼神请示韩啸云。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韩啸云。 “来救皇后殿下啊?”韩啸云说。他旁边的禁军有条不紊,一个接一个泼水,不快不慢,就到既能阻止火势蔓延又不让火焰熄灭的程度。 我握紧了拳头。可我一把武器也没有,衣服都只穿了一身中衣。 “刘良,好不容易没人让你死的时候,你不要自己找死,”韩啸云说,“皇后殿下的命,交给我救就行了!你就哪来的回哪去吧。来,孟太卫,挑几个靠谱的送咱刘将军回去。” “刘将军,已成定局的事无法改变,”禁军统领,太卫孟成宜说,“请您不要与我们为难。”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我问。 “是。”韩啸云说,“刘良,赶紧回去干点自己爱干的事吧——趁陛下还没把你关起来。” * 我一整夜没有睡。王太御安慰我,身在那个位置,她有这样的觉悟。我说您去睡吧,不用管我。 天亮了,他们告诉我,中宫寝殿失火,皇后罹难,一同遭难的还有与皇后形影不离的女官郑览,两人被烧得焦炭一样完全无法辨认,韩将军做主把她们两个尸骸一块敛进一个棺椁里。 段鸣玉这样横死,是真的叫我特别难受。她发丧时,我都不敢去吊唁,怕到时候看到那群人装模作样地在那给她哭丧,心里更难过。而且感觉也没法面对她和郑览的棺椁,因为她死前我们最后一场谈话,我告诉她我和杀了她的人一头的,我希望他赢。 我总是想她说我豁达,然后心想,我才不豁达,我现在不希望他赢了。我现在希望他输,希望他输到派人来杀我的份上才好。 * 我吃惊地瞪着魏霖。 “您——是怎么进来的?”我问。 “霖迷路了,一不小心就走到这儿来了。”魏霖说,“将军,有水吗?霖走累了,渴了。”说着,还咳起来了。 王太御露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着我,但我看不懂他的意思,困惑地回望过去。王太御默默地过来……真给魏霖倒了一杯茶? 然后退下去了?啊? 魏霖轻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杯。看来是不渴的。 “霖确实是一不小心就走到这来的。” 宫禁森严,一不小心个鬼。我不说话,只看着他。 他又说:“那日与陛下对弈,陛下与霖说起您——说您一直没接受他的情,恐怕到死也不会受这份情。现在看来,是他猜错了。” 操,魏弃之怎么还会把这事和别人讲。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没好气地说。 他笑,笑完了咳,咳着去喝水。我看他这样,又觉得自己刚才太没脸了,跟个久病的人逞凶。 “霖与陛下,某方面同病相怜,”他说,“大凡同病相怜的人,往往爱看那人病得深久,经年不愈,怜得才畅快。将军现在这样,却是叫霖没意思了。” 他的话让我非常费解,虽然不太明白,但他话里那种对魏弃之非常刻薄的幸灾乐祸的意思我还是听懂了的。 魏霖继续道:“不过,霖迷路至此,不是为了和您谈陛下。有人担心您的安全,托我提醒您留意时机——现在韩岫也好,孟安也好,注意力都不在您这里;您若是失踪,不会有人花大力气追捕您。” 他这话,说的,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什么人关心我?” 他没立刻回答我,而是反问:“将军知道,段琅丧命火中,段瑶来吊唁时,毫无一丝悲悼之意吗?” ……操,别告诉我他是那个意思。 “将军又知道,皇后殿下生母,前朝杨太妃听闻噩耗,称悲痛过度,生了大病卧床不起——实际每天在道观内生活如旧吗?” ……所以桃林她他娘的——得,就我是傻逼。 “就算这些将军不知道,将军总该想想,中宫大火,罹难者只有皇后和她亲信区区两人——合理吗?” “暗中杀人不想伤及无辜怎么就不合理了!”我气愤地说。 魏霖非常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笑得又开始在那咳。 我按着眉心。片刻,我说:“她背叛了他?他们也是?……他输了?” 魏霖一副怡然的样子说:“输没输,霖不知。霖知道的是,从十余日前开始,再也没有战报从前线传回来,而这个消息本该是机密,却机密到连霖这样未出仕的人都听闻了——将军久经沙场,一定比霖更明白,他到底输没输。” 我攥紧了拳头。 “有很多种可能,”我说,“很可能还没输。” 魏霖闻言,瘦削的面孔透出十足的尖刻和刺痛我的嘲讽。 “感天动地啊,将军。”他说,“可惜子稷不能活着享用到这份感动了。” “他到底怎么了?!” 魏霖看我的眼神,我很熟悉,王太御他们那见惯了,那意思是:真的要我说那么明白吗? “告诉将军一个真正的机密吧,其实很快,也就不是机密了——昨日,葛媛的使者到了,说她活俘了陛下,叫我们用赎金换。” 我睁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等屈辱,他受得住吗?他回来后怎么…… 我意识到了什么。 我听见魏霖继续道:“他们不会赎他。刘将军,您现在自由了。” * “……你再骂!” 王太御把一包东西拿给我,我一看:行囊,有衣服,有银钱,连刘十九的那盒礼物都放进去了。 “没有干粮,”他说,“不过想来,将军出去了,好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老奴不知道,”他回答,“只是在这里呆久了,很多事能在真正知道前猜到。” 那你怎么没说过呢? 我没有问。我不是缺心眼。我说:“谢谢您。” 我不问,他却解释了:“奴不是故意隐瞒将军什么,奴心里也盼望着,奴猜错了。故而没看到确证,不敢说。” “嗯。” “将军,可是在为陛下难过?” “没人会为他难过。”我说,“他那么一个人,你也知道……”可是我却觉得眼睛很涩,险些哭出来。 我说:“他活该。他这个下场,好,说明天道公正。” 公正个屁。他从不弄神弄鬼,只尽人事,于是就让他在战场上败给人事鬼神都尽的葛媛。他是凭着一颗不肯顺服,不肯对人尽忠,渴望着权力的心爬到这个位置,于是就让他被同样表面谄媚内心叛逆,没有忠心只有对攫取更大权力的渴望的人背弃。他喜欢羞辱人,踩弄人心,为了自己的目的颠倒黑白,现在人心反过来踩弄他,羞辱他,为了他们的目的颠倒是非,连天下不下雨都要怪到他头上。他怎么靠这不正义的天道上位,现在他就怎么为这不正义的天道倒台。然后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一直会有下一个。人们怎么忍受他,就接着怎么忍受下一个。人情世故就是这个模样——让那些不对的事一直存在。 “将军,您难过,没有什么的,”他说,“四娘和五娘再恨她们父皇,知道他死的时候,也哭了。” 他还没死。还有好多屈辱要受才死呢。 我捂住眼睛,我哭了。 但是说真的,谁都可以为这个王八蛋哭,只有我不该。 我可还没忘,孙子说他要是输了,先派人回来杀我。 * 承明殿里不放兵器,在皇宫里四处翻腾找武器也冒险。所以我晚上翻出宫墙,就回我在中京的宅邸去了。我家有好多兵器呢。 结果,我刚翻进我家围墙,就发现自己踩到了什么机关,附近传来铃声的脆响。有人在守我。 怎么说呢……其实出来前,还是怀着一丝丝妄想的,想着万一没人来追杀我,孙子其实没完蛋,回来发现我又跑了,勃然大怒…… 现在,心里算是踏实了。 “出来吧。”我说,“爷没兵器,出来和爷会两招,也让爷看看,王八蛋是叫谁来了结我啊?” 那人从我斜前方的树上下来了,满月的光把她的面孔照得分明,她给我的礼物还在我背后的行囊里呢。 王八蛋还真是死到临头都不愿意做一回人啊。 “就你一个吗?”我说,“还有谁,都出来让爷瞧瞧。” “大哥,”刘十九对我说,“你是真的缺心眼还是装的?” “……啊?” “魏大人怕您太实诚,真呆那等着他回去不知道跑,派我回来盯着点。” 我一时拿不准……万一她这么说是叫我放松警惕,好来个一击即杀呢? “多亏您那么‘机灵’,”她继续说,“魏大人给您准备的一半盘缠,被我拿去买通魏时雨给您送信了。” ……我不知道我是该震惊,原来托魏霖提点我的不是桃林是她,还是该震惊……魏弃之给我准备了什么? “走了还先回家来,您知道这有多蠢吗?”她接着说,“我们要是找不到人,落叶归根,肯定第一想到的是去那人家里蹲守。您又不是什么恋家的人,回这儿干什么。” “……你再骂!” 她重重叹了一声。 “不过,您来了,也好,不用我再花时间去追您行踪了——魏大人留给您东西,我现在给您。”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转身了,走了几步后,扭头对一动不动的我说:“别愣了大哥。” “……他真的输了?” 她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头扭回去。她推门进去了。 我跟上去。 “他为什么给我准备盘缠?”我傻乎乎地问。我头一次也觉得,我怎么这么蠢,蠢透了,这还要别人把话说明白才行。但是刘十九不告诉我。她一言不发地走进我的卧房,在我那张床上不知怎么鼓捣的,我听见机关咔嚓的声音。她把两个盒子拿出来,一个很长,一个很方。 “这是盘缠,”她指着那个很方的,然后指着那个很长的,“这是……礼物。” 她站起来。过了一会,屋里亮了,她把火点了起来。 “我备了两匹马,”她说,“虽然我很希望,您不会蠢到……算了。我们明天出城,如果您愿意与我同行,我们去南方,我这两年在那里有些经营,有朋友会帮我们。几年过去后,我保证没人能查到我们的过去。” 我看着那份礼物。 长盒里是一把长剑。其实灯一点,我看到这盒子的材料,这盒子里锦缎上的花纹,我就认出来了——这是一把龙渊订做的长剑。 “这是什么?”我还是傻乎乎地问。 “那份礼物是我叁年前奉命藏到这里的,我也没——”她突然停住了。她的脚步声靠近。 我拔出这把剑,好雪亮的剑刃,耀眼,锋利,可以斩断一切,龙渊的锻造技艺,很久以前,他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把龙渊的短剑,次年戾太子叛乱,我被俘虏,所有东西被搜走,包括那把短剑。就那么亡失了。 “是篆书。”刘十九说,我才注意到剑上的铭文。“刻的是——” “我知道。”我说。我笑出了声。 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把什么小事都记得那么劳。周语里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我问他我字从善怎么样?他说我起的不好听! 从善。这把剑叫从善。从善剑,是不好听。我把从善挂在腰上。 “告诉我,”我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哪。” “……大哥你疯了?!” “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这样吗?”我说,“告诉我他在哪。我要去救他。” 我站起来,看向她。我明白了—— “我一个人去,不会拖累你,”我说,“你就告诉我,我奔哪去胜算最大就行了。” “和我一起去南方胜算最大!”她说,“您知道魏大人为什么不选别人,选我吗?因为他知道,我想活,比起为他尽忠,我更想活!所以他派我来,因为他想要您活!” “我知道啊,”我点点头,“所以——” “您不知道!”她厉声说,“您要去送死,要去白费力气,要去让别人的好意付诸东流——就为了尽没有意义的死忠——” “这不是尽忠。”我说。那是什么呢?怎么说她才能理解呢?我绞尽脑汁想着,却发现她哑了。半晌,她才重新开口: “可这确实是毫无意义的送死。” “做了,没什么回报的事,太多了。” “可是拿自己的命去拼,不一样。” “嗯。”我说,“这就是打仗。拼命了,也没有荣誉,也没有功勋,白白死了,也什么都得不到。但还是得拼。” 拼命。为了赢,为了钱,为了荣誉,为了虚头巴脑哄骗人的鬼话。为了不死,为了不被当逃兵惩罚,为了不被当懦夫欺负,为了躲开恐惧和痛苦的事物。 为了被人欣赏到。为了找到欣赏自己的朋友,留住这个朋友,救回这个朋友。 “你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你觉得不值得,”我说,“可是,我是。他对我,也是。” “……可我也想让您活。”她说,“我不想看您浪掷性命。” “当初对你那点恩,不值得你这么在意我。我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害你被他迁怒,不情不愿和我结婚……” “不是为了报恩,”她说,“我真的当大哥是我的亲人。” 很高兴,也觉得很遗憾。 “谢谢,”我说,“我也当他是我的亲人。”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这是个好问题,横贯我与他的一生。 刘十九的嘴啊难得被我撬开一次。她告诉我后,还闷闷不乐的,补充一句说——魏弃之不会乐意我去单枪匹马救他的,这不是叫他苦心孤诣做出的安排全功亏一篑了吗? 哎哟乐死我了。 我说:他活该,叫他什么事都瞒着我。 * 此去九死一生,我轻装上阵,只带了一点干粮,水,魏弃之给我的长剑和一把刘十九给我的短剑。我骑马去到葛媛驻地附近,下马潜行。我不知道中京有没有给葛媛回复,我想,按他们惺惺作态的习惯得拖个叁五天,所以魏弃之现在肯定还活着。我花了一天观察他们巡逻和换岗的时间,然后趁着夜幕降临,上了。 ……很快我就被团团围住,一个头领似的人对我客客气气一抱拳。 “天师大人说,今日此时此地,有贵客不请自来。敢问阁下可是葛将军的旧识?” 操,难道这么巧吗,他们还约人恰好在这儿见面? 我看着这帮人,知道我不能说我不是你们搞错了。 “我是你家将军旧识没错……”我也客客气气抱拳。我正想怎么编瞎话才不至于在这儿被乱刀砍死,那人却不待我自报身份,高兴地说:“天师果然神机妙算!请您随我来。” ……哈?他不怕我是刺客啊! 我居然就这么跟他直接去了主帐,一路上心里寻思:这什么军纪啊还信天师的话?!甚至进帐时,都没人叫我卸兵器?!守卫这样懈怠,处处都是可攻破的漏洞——魏弃之输给了这种军队? 帐内有两个人,一个在主位,一个在次席。主位上的人在我一进来时就站起来。 ……她并不惊讶见到的是我。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我见葛媛对我拱手:“刘将军,别来无恙?” 领我进来的人出去了。 “葛姑娘,别来无恙。”我头皮一阵发麻,“不知我是什么时候暴露了踪迹?” “将军没有暴露行踪,”她说,“是令颜卜卦占出来的。” 我笑起来。但葛媛也好,她旁边那个拄着一把长刀坐着的人也好,都没有笑。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将军不必紧张,”葛媛说,“知道来的是您,我是高兴的。那日之后,我听说您与魏子稷公然决裂,被他排挤打压,险些丧命,他登基后更是再不听闻您任何音讯。我还忧心过您是否尚在人世,托令颜为您算了一卦,令颜告诉我您性命无虞,只是守恶贼囚困,孤立无援,困则困矣,而不失其所亨,”她笑了一下,“今日见到您,看您神采如旧,令颜果然神验。” 我的娘啊这是神验吗这是妖术吧! 我真的以前不信这些玩意的。就像魏弃之说的,术士卜占得再神验,我们刀一捅,他们就完蛋,神验有个屁用。可是现在我却真的感到害怕起来。神验,真的神验,可怕的不是这种神验能对我做什么,而是把我看透了,明明他们该不知道的事,也被看透了。 我不觉按上腰上剑柄。 葛媛神色没有改变,对我说:“将军武艺我知道,若和您硬起冲突,不免伤亡,无论伤亡是谁,于我都是一件苦事。我们何不好好谈谈呢?您来找我若有所求,但说无妨。那日您不顾凶人威势出手救我,免我于豺狗欺凌,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您帮我那样帮您。” 她的眼睛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样明亮。只是那时候,我看到的是愤怒和不屈,此刻则是真挚和诚恳。 但是她不会帮的。我他娘是来救魏弃之——她难道会愿意放跑魏弃之吗?眼下最可行的法子是挟持她,以主帅性命威胁,逼她放走魏弃之。 这时候那个坐在次席的人开口道:“这种时候潜入大营,要么来刺杀你,要么来救姓魏的,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那人微微旋转手中的长刀,刀刃的寒光正对向我。 “若是来救姓魏的,趁早歇了吧,”他带着一抹微笑看着我说,“他走不了了。” “你说什么?”我听到最后那句话,心中一凛。 “您真的是来救魏子稷的吗?”葛媛说,露出痛惜和失望来。 我咬咬牙,说:“是。” “姓魏的你救走了也没用,”拄刀人嗤笑道,“我断了他的手脚筋,毁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武功。今天白天,中京的探子传来消息,他朝野上下有权有势的大臣都决定要抛弃他另迎新主了。当皇帝当到这份上,就算被你救走了,很快也会被各路追杀的人弄死。刘义信,想想你主子之前对阿媛做过什么,若不是阿媛拦着,我要把他剥皮抽筋,水煮油烹——哼,阿媛心胸宽广,大仁大义,现在还愿给他留全尸。便宜姓魏的狗东西了。你要真是他死忠的下属,就该——” “我不是他的下属。”我寒声说。我握紧了我的剑,看向葛媛:“那日您说您会报答我,我此刻厚颜求您兑现您当初的承诺。魏子稷已经失势,您放走他,对外宣称他已死,对您没什么影响——” “你说没影响就没影响吗?姓魏的这种人,今日之耻,他要么寻死,要么忍辱报仇。若是多年以后姓魏的暗中再掀风云,你会为阿媛杀他吗?” 葛媛做了一个手势,对那人摇摇头。那人很不情愿地嘟囔了什么,接着安静地坐下了。 她看向我。 “我治下律法禁止酷刑,”她说,“如果刘将军是不愿看他被我以牙还牙,那我可以向将军保证,魏子稷不配让我为他破例作恶。他被我俘虏后,我没有刻意折辱过他,日后也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将军对我有大恩,我亦敬重将军品格,不希望将军明珠暗投,为残贼之人所累。” “阿媛?”那个持刀的人震惊地看着她。若不是见他这样,我可能都没想到葛媛这话有这个意思。 “您?!”我说。 “我言而有信,说我会报答您的恩情,就一定会报答。只是——您真的要为那样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大喜过望,正要告诉她我真的只求她放他活,却听见身后帐帘掀起,一个我有点耳熟的声音插进来: “我没来晚吧?唉,最近太忙太累,不小心睡着了——” 那人径直走到葛媛左手边的位置,坐下来,笑眯眯看着我。 “刘将军,总算又见面了。这次,某可以坦荡地向您自报家门了——在下,应阁司命君,姓姬名韶字令颜。将军那日说,再相见必结草相报。我现在不求将军结草,就求将军不要挟恩求报,叫阿媛为难。” “令颜?”不仅是我,葛媛也惊了。 “机缘巧合救过将军。当时不过是想顺手救了救过阿媛你的人,后来观星却知,此人和魏弃之的关系还真是不简单,这不,现在就给姓魏的冲锋陷阵挡死劫来了——阿媛,你欠的恩情债,我已经替你还了。你不能放走魏弃之,如果因为留了这样的隐患,日后生出事端,死许多人,你受得住吗?” “令颜,你知道我讨厌这种道理,”葛媛皱眉,“为了不留隐患四个字,多少人无辜枉死。拿人命去堆安稳,焉知最后,是不是堆上去的人命反而更多了。” “那么起码——魏弃之不无辜,死他一个,也不多。” 葛媛没有说话,担忧地看向我。 姬韶于是也向我看过来。 “刘将军,某不知道将军怎么咽下魏弃之给您的多番折辱,此刻竟还会愿意来这里冒死救他,不过,某知道将军是个将才,为贼人白送性命也好,从此逃亡埋名也好,于国于民于您自己都是可惜。将军,只要你愿意放过自己,任一个该死的人去死,某向你保证,阿媛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能让你在你适合的位置做你适合的事——我们会开创全新的盛世。” 这话说得怪有道理的。魏弃之也很擅长这么说服人,说你这样做,是对你自己不好,而你听他的话呢,是对你自己好。谁都爱做对自己好的事,不做对自己不好的事。因为这样做很容易,谁没事爱做不容易的事啊? 我拔剑,起势。四下的火光照亮了剑上的铭文。 “我要救他的命,”我说,“不许我救,我就硬救。” 拄刀人站起来,语带威胁说:“姓魏的才能与我打个平手,你打不过我。刘义信,别找死。” “怕死就不会来了。”我说。 “为什么?”姬韶说,“您与他分明不是同道。” 这是个好问题,横贯我与他的一生。 “因为我要带他活。”我说。 * 尾声(完) 细雨涤尘,杨柳青青。山路上的行人披着蓑衣,不紧不慢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走进这座道观。空地当中,有人正在细雨中舞剑,一见她来,立时收势。两人对望片刻。持剑的人先道:“可是来拜会无往道长的芸娘?” “是。不知道长现在何处?” “在丹房。” 她欲行又止,说:“不是我没认出您,刚才,真以为您是个姑娘……您为何这副打扮?” 舞剑的人摸摸头上的发髻,笑笑,说:“阿玖弄的。说访道的人看我穿男装,都觉得我女扮男装,他想知道若是我做女装,他们会不会再觉得我是男扮女装。” * 她与无往道长在静室坐下。无往道长容貌俊秀,非常年轻,不过弱冠的年纪,然而师从有名的天隐道长学道,加之对玄理见解颇深,故而大家尊称他一声道长。她把身上包裹打开,取出一个长匣和一本书,书的封面上空无一字。 “这是什么?”道长问。 “《叔孙氏之乱》,”她回答,“作者署名邓公子。我想道长会感兴趣。” 道长没有立刻去翻那本书。 “讲了什么?” “讲春秋鲁国叔孙氏竖牛之乱。不过,前半段故事说的是叔孙豹次子仲壬与庶妹乱伦生下孽子,为了能够迎娶庶妹并且日后立这与心爱之人生的儿子为他的继承人,他与哥哥孟丙争斗,想要拿到继承叔孙氏的大权。他父亲叔孙豹的家臣竖牛暗中挑拨四方,至使仲壬和哥哥两败俱伤,双双枉死。” “确实有趣。”道长说,“那后半段故事呢?” “叔孙豹死后,竖牛为了自己掌握大权,立了叔孙豹最年幼的小儿子婼承家族大业——然而,这个小儿子婼就是仲壬与庶妹乱伦生下的孽子。叔孙豹当时为遮丑事,匆匆嫁女,收孙子做儿子。婼相貌出众,忠心于他的人都暗暗忧心,竖牛会见色起意,凌辱主上。” 道长笑出了声。 “然后呢?” “但是竖牛,出乎所有人意料,对越来越美丽的婼视而不见。有一天,婼发现了他的秘密——”她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可称得上是为难的表情。 “发现了?” “……竖牛和他的狗交欢。” 无往道长大笑起来,好久才止住自己的笑声。 “亏得阿姊,居然写得出来。”道长说。 “……她还写,竖牛虽然爱这条狗,情愿被这条狗上,但是又折磨这条狗,一见它对别人摇尾,就要当着这条狗的面把那人剁成肉酱,逼狗把肉吃掉。” “未免写得有些令人作呕了。”道长评价说。 “确实如此,”她说,“故而这书已经被官府禁了。” 道长盯着这本书,还是没有亲自翻开来。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问。 “竖牛暴虐残忍,渐渐丧失人心,连他的狗也不愿理他。婼趁机召集家臣,例数竖牛罪过,号召说让悖乱的世道重归正途。最终,竖牛被他从前的下臣和他害过的人的后嗣乱刀砍死。”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他的狗,见他受难,却奔过去,和他一起死了。” “狗比人好。”道长说。 “也是查禁这书的一个理由,”她说,“把狗写得太好了,人写得太坏了,这么忠义的狗最后却愿意为这样悖逆的人尽忠送死,有失道统。相比起来,暗讽前朝倒显得无伤大雅。” “这书卖得好吗?”道长问。 她笑了一声。 “有人说这是假托邓公子之名写的——欢情戏太少了,仅有的也是乱伦通奸,人兽混交,有悖大伦,令人作呕。卖得不好。因此上面也没人怀疑是否有人要通过这本书传播什么,生什么事端。没有过于纠缠这书到底谁写的,查禁了世面所有册子焚烧就结案了。想来,邓公子应该正庆幸这书卖得不好呢吧。” “福祸相依。”道长说。到此刻,他终于想起,他委托她要找的东西可不是这本书。 道长伸手,打开那个长匣,取出里面的东西——画卷。他慢慢展开,凝望着画面出神。上面画的似乎是一个庭院,积雪的假山,漆黑的枯枝,一个女人站在寂静的隆冬里,望着画外的年轻人。 他轻轻用手指虚点着画上的脸庞。 “画得真好。”他说。 * 她下山后继续她的行程。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人要见。新的王朝建立已经五年了,人们说,这是一位顺应天道的皇帝,自她一上位,四境平安,风调雨顺。天公既作美,政治也清明。赋税轻了,战事少了,离乱的流民都找到了安居乐业的地方。人们称颂这位皇帝,愿她寿如南山,愿她的统治能延绵万代。 人们暂时还不清楚女帝正为储位烦忧。不过,这也不是她操心的事。她早就过够了为某个主上殚精竭虑,尽忠卖命的日子了。 她在村路上走,看着远处的田垄,近处的村舍。她想,她的水快喝完了,也许可以找一家人讨点水。现在这个年代和她小时候不一样,人们遇上饥渴交加的过路人,会愿意给他们点吃的喝的,而不是疑心他是否是趁机要洗劫家里。 她停在一处篱笆外。这家的院落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正在削什么东西。有两个小孩在旁边的一小片菜田里摘豆叶。 她正要开口,然而突然,心中似有所感,顿住了。 那个人却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看向她。他脸上带着一个木制的面具。战乱过后,这样伤了面目用面具遮丑的人并不罕见,而且他面具下的皮肤上确实能看见深深浅浅的疤痕。 他看起来并不算强壮,手里拿刀的方式也有些怪异,似乎不太能控制好自己的手指活动。战乱后这样留下永久的后遗症的人,也还是并不罕见。 那两个小孩这时候抬起头,注意到了她,稍大的那个跑过来问她是谁。她说终于把视线从那个人身上收回,对小孩表达了自己讨水的请求。 那小孩拿着她的水袋跑过去。房门前,这家大人拦住小孩,做了一些复杂的手势——这样不能说话的哑巴,在战乱后,依然是不罕见的。 小孩出来把水袋怀给她,还额外给了她一把炒豆子。 “我阿舅让我拿把豆子给女郎君。”小孩说,“祝女郎君路上平安!” 她接过那把豆子,看着小孩,又看向那人,不知道如何问出口。那人却已经垂下头,继续削他的东西,不再看她。她迟迟站在那里不走,小孩狐疑的盯着她。突然,她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桂花,谁啊?” 刘十九转过身来。 “大哥?!” (完) 番外·蜜饯 “这个,”他慢吞吞把最后那个小盒子摆在桌案上,“不是我买的……结钱的时候雇主塞给我……不要白不要……” 他没说那是什么,但盒上刻着字,一望便知——蜜饯。 “咱俩现在,难得有点好吃的,不容我挑剔啊……你不要多心……”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他还是心虚起来:明知道这人就是会多心。接过来的时候他心里就闪过了这个念头,不该要,这玩意拿回去,那人该怎么看啊——觉得他拿这盒蜜饯嘲讽他?觉得他轻蔑他侮辱他?总归是不会往好了想。 可还是要了。因为——他想吃啊! 他伸手去把这小盒子打开,黄澄澄的一小撮,放开了吃的话几口就没了。吃的就是越不够吃越觉得好吃。他嘴里泛起口津,迅速捻起一枚丢嘴里。 其实尝到那种熟悉的甜味时,心里还是禁不住慌了一下,想起几年前这人看着他毒发时说,一直觉得这么甜的东西下什么药都能盖住……确实是下什么药都能盖住——真甜,真好吃!他又吃了一枚。 他对面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幽幽的鬼影一样。他抬眼那么一瞧,吃到好吃的带来的欣喜就消退了一大半。这人不开心——好吧,正常,这人大部分时候都不开心,普通人现在像这人这状况还得消沉,更何况是本来就难得高兴的这人。他看着他这个劲,时常心里打鼓。自然,这人现在该吃吃该喝喝,带他去寻医问药也都会配合。可他时常强烈地感到,这人并不想活,如果哪天他和他不对付了,这人就会做出点行动去寻死。那才真叫是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他当然不想让他去寻死。然而这念头一出现,又让他觉得非常烦闷,甚至有些恼火。因为不想让这人去寻死,所以说话老是小心翼翼的,做什么事也是,现在吃个蜜饯吧,还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没天理啊!哪是他亏心?是面前这人亏心才是! “你吃吗?”他说。不出所料,没有任何回应。好烦,这人其实是能出声的,就算说不出清楚话,打手势写字也可以,可是这人不——他不愿意和他说话,因为他现在怀疑他,不想和他交流。 越想,越动起真的怒气来了。他突然强硬起来,捻起一片,塞到这人唇边,说: “你看我都不在乎,你就也别放心上了——吃一个。” 他今天非逼他吃一个不可,不然他就不姓刘! 他听到一声从喉咙里滑出来的轻笑。不待细思这人这么笑意味着什么,他就觉得手指被一个又软又热的地方裹起来,一排整齐的牙齿轻轻压着他的指节。 “你咬多了……”他说。可是对方不理会他,往深了吮他的手指。先是湿软的嘴唇,接着是坚硬的牙。 他和他这么几年过来了,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想到这事,又想着手指捏着的蜜饯,脱口而出却是一句:“你当心呛到!” 对方动作一顿,接着松口吐出他的手指,咬走他手里的东西,没有吃下去,就那样叼着这小片果肉膝行着靠近他。 他张开嘴,从他嘴里接过了这枚甜滋滋的果脯,后知后觉想到,这人没了舌头,尝不出甜来了。 能尝到的是别的。 他和这人滚到地铺上去,感到这人胯下那根东西顶着自己。这人有时候真是硬得莫名其妙……但是能硬总是好的,能硬说明还想快活,活着要是连快活都不想,真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了。他费劲巴拉不是为了拖个死人往前走的。 他被紧紧地抱着,因为这个人的手使不上力气,抓不住他,所以手臂收得更紧。他在他炙热的呼吸里和他接吻。那点蜜渍好像还留在这人嘴上,他舔过他唇瓣时,似乎尝到了甜味。 他并不是很喜欢这样伸出舌头去舔弄另一个人的嘴唇或者牙齿,但是知道对方很喜欢。他感到自己的舌头被一下一下轻轻地咬过刮过,听到了对方因为快慰而发出的喟叹。他的手于是挤进他们紧贴的身躯间摸索衣带,先解这人的,再解自己的。皮肤贴上皮肤的那一刻,有一股战栗的感觉从后脊往头顶窜。他感到对方撑起身体,收回一条手臂,只有两根手指稍微能动一动的手在抚弄他的阳物,同时那根早就蓄势待发的东西明示似的戳戳他。他想到他们要寻到什么样快活,顿时觉得腿根一阵发紧。可是再一想这人总是插得深射得深,他们这还没吃饭呢,一会起来忙这忙那,屁股后不知啥时候就流出来点东西,多麻烦啊! “就别插了吧……”他说,“蹭蹭得了……” 那双漆黑的眼睛审度着他。他看到他张口了——他远不会从口型就能辨清楚字,但是这句话,他能辨清,因为说过很多次了。 魏弃之和他说:我不射进去。 交欢的时候爽到那份上,哪还顾得上什么能不能射。明说不射进去,到了忘了射进去,常有的事。 他抱起腿,压住心里难为情,舔湿了手指去扩自己的后穴。 “那你记得啊……” 他还是依了他。 他第一次这么干,是因为听医生说了,勉强续上的断筋要是劳累可能会再断掉,故而这人用手干什么他都想代劳,不让他动手。结果后来另一个医生又说啊,不劳累是一回事,使用是另一回事,经常用用还有助于恢复呢! 可是这人倒好,此后都让他自己来扩自己,不再给他弄了。嘿真是气人啊!他当然不喜欢自己来啊,感觉够怪的。 而且这人总是目不转睛盯着他做,更怪了。他这么盯着他是什么意思,他会不知道吗?他就不明白,这有什么的,不就是插插自己,插到最后还和他说一声…… “好了,”他说,“你插吧。” 好吧,他也懂,这样太撩拨了。 他被自己撩起的深重欲念急切地填满,难耐地抓着发颤的大腿。想叫,又不想叫,这里的墙可不厚。先前在别处有次就是,旁边住的大娘语重心长和他说,你这位舅哥打仗残废了,平日里照顾着是有好多不方便的地方,那你再不耐烦也不能打人啊是不是?——人家以为不是他叫唤的,是他打这人这人叫唤的呢! 不想让人听见,可是越是咬牙,越是忍,就越觉得怎么会这么爽,爽得忍不了。只能叫得别太大声而已。但他感觉这声音就像被堵起嘴打了。 然后嘴确实被堵上了。先是嘴,接着移开了,到了下巴——“别咬——”叫人看见了怎么解释?——于是又往下,吮他的喉结,再往下,牙齿随着起伏的动作磕过他的锁骨。 最后来到胸肉。 乳粒又疼又痒,肚子里又酸又胀。还有爽——让他扭来扭去,手指抓来抓去,把自己的腿抓出一道道红痕。 快活!真舒服!就像劈开水花,斩断暴雨。一套剑谱行云流水练下来后的酣畅淋漓。星子在窗棱后面闪。 射得时候,对方还真顾及到先前说过的话了,猛然抽出去——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重重碾过肠肉,叫射精中的他失声叫出声来。他感到对方的精水射在自己抽搐的穴口上,让那圈本来就缩个没完的肉更颤得停不下来。 “阿——”他听见他的说话声。这人不爱出声说话了,自从……现在只有在交欢时偶尔会失言说出点声音,往往也听不清说什么。但是这个,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嗯,”他应着,放下腿,伸出手抱住他。舒服,踏实,餍足。他也唤起他:“子稷。” * 番外·孩子 “哎——这有个小孩!”他一边高呼着,一边赶紧把婴儿从浅溪里抱起来。好小的小孩,感觉就跟刚出生似的,裹着一张破布单子,一摸起来跟它旁边的小溪水一样冷。他把它抱起来捂怀里,一时有点拿不准是不是抱起了一个死婴。还好没多会,这小孩张开嘴,小猫似的哭起来。 他于是高兴地把孩子抱回火堆前,看见魏弃之瞪着他。 他把小孩给他看,说:“这小孩……活的!” 对方指指旁边呼呼大睡的另一个小孩。当初捡那个,他们就大吵了一架。魏弃之说他俩这样哪有余裕再带个这么点的小孩。可现在这不是,带到现在了吗? 魏弃之指着他抱着的这个,张口:养不了。 “那我总不能把它扔回去吧!” 对方说:扔回去。 这哪行! “养不起的时候再扔!”他说,“反正这小孩,我捡了!” 他做到火边,去他们的行囊里找件干净暖和点的衣服做襁褓。他把这小孩本来裹着的破布单扔进火里。魏弃之看了一眼,又对他发起火。 这还真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小女孩,半截脐带还留在肚子上,略略有些发黑。魏弃之对他说啥,他不想分辨,反正无非就是这么小的小孩,还在吃奶,他俩怎么养,之类之类的。 他不抬头,魏弃之又过来坐到他身边,用手肘狠狠一顶。他一转头,就看见对方指着这个嘤嘤哭着的小孩,非常清楚地告诉他:扔回去。 他当然没听他的。他拿出煮水的壶,放进一点干粮。难道新生的婴儿不喝奶就活不成吗? 魏弃之看起来要被他气死了,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冷眼旁观一会后,魏弃之拍拍手让他看过来,又是张口又是做动作告诉他:这么点的孩子还吃不了粮食,只能喂汤,一时辰喂一次——你米放得太多了。 他大喜,魏弃之这样就是接受这个孩子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他一边把干粮倒回去一些,一边问。 魏弃之回答他:我侄子出生时我在旁边呆过。接下来还有你受的,刚出生的孩子可麻烦了。 “再麻烦能有你那时候麻烦吗?”他说。 很快他意识到他说错话了。 “我是说……麻烦我担着……” 魏弃之没有看他,往火里投了一根枯枝。 他回去溪边盛水。太阳落了,天边还留了一点紫色的晚霞,衬得这片废墟也显得很好看。这里原先应该是个村子,看着像是被大火烧毁了,别说人家,连个带顶的房子都找不到。他们只能露天歇息了。 他回来时,看到魏弃之又在训斥桂花了——这个小孩是桂树下捡的,所以他叫她桂花——他对魏弃之说:“她想吃手就让她吃呗?管这么死干什么?”他其实心里其实还有好多腹诽——你都到这地步了怎么拿来训人的破规矩还那么多呢? ……可不敢真说出来! 魏弃之当然没理会他。他看着桂花心想:为难这孩子,他这么大人,辨别魏弃之在说什么还常常辨不清楚呢,这小孩还得一边辨着一边挨训…… “知道错了,阿舅——”桂花奶声奶气地说,“饿——” 其实他很怀疑,桂花到底是真的知道魏弃之在说啥,还是不假思索地认错就完了。 他把米汤里的米捞出来给桂花吃,顺便叫她来认认新捡的小孩。 “桂花,来看看,这是你妹妹。叫——”他沉吟了一下,“叫小溪!” 他余光看到魏弃之翻了个白眼。 当初,他说桂花叫桂花,魏弃之冷笑一声,跟他说亏你也算读过书,起名字这么俗气。他于是和魏弃之说你读书多你来起。魏弃之装模作样思索了一下,说叫荃。他当时看着魏弃之的口型不能分清他说荃还是媛,但是他觉得肯定不会是媛……便和魏弃之说拳头的拳虽然是挺不俗气的但是未免也太…… 魏弃之差点踹他。魏弃之说是荃草的荃。 于是他现在一边喂小溪,一边主动问魏弃之:“来来来,请您给她赐个大名。” 魏弃之却还是冷笑一声,告诉他:等她活够满月再说吧。 天色完全暗下去了。 两个小孩都睡了,他也困了,但是魏弃之偏偏这时候和他聊起来了,他还得努力睁开眼睛辨认他的口型和手势。魏弃之说啊,他不能再捡小孩了,他们真的没法养。他说往后路上遇到合适的人家一定要把这俩娃送出去。 “哪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人家……” 魏弃之告诉他:总比我们两个合适,我们两个男人,怎么养女孩,你还捡这么多女孩。 “想捡男孩还捡不到呢。” 反正要把她们送出去。 “到时候再说吧,”他说,“真遇到了就送,遇不到就养,总比叫她们自个活好吧——”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但是魏弃之还没说完:还有,以后不许捡孩子了,看到也不许捡。 他闭上眼睛,倒头就睡。他不睁眼就看不到他说啥。他觉得自己被踹了一下。反正现在,魏弃之使不上力气,踹多少下都是下毛毛雨啦! 大概魏弃之也知道踹他没感觉,不踹了。他感到魏弃之俯下身,呼吸打在他脖颈上,他突然有了些许不安—— 颈子上突然挨咬,他猝不及防,嗷的一声大叫出来。但这不是最吓人的,更吓人的是: 两个小孩被惊醒,哇哇大哭。 * 把桂花和小溪重新哄睡后,魏弃之站起来。 “你去哪?” 魏弃之就跟没听见似的,走进夜色里。 他摸摸鼻子。看了一会火焰,起来,跟上去。 然后他发现魏弃之没走多远,就是找个地方撒尿而已。魏弃之的手恢复到现在,四五指基本能活动如常,但四五指再灵活,做起很多事还是麻烦。解衣带容易,系衣带难。 他走过去。 “我帮你。” 系着系着却发现,那层布后面的肉,起来了。 他觉得挺好笑的,他本来以为魏弃之和他憋着火呢,结果那种火里还有这种火吗?他一边笑,一边忍不住去抓了一把,这一抓,就感觉魏弃之明显喘息粗重起来,那根东西更硬了。 系上的衣带重新松开。魏弃之把他压在旁边的残垣上,他们跪在草地里,他操他大腿内侧。腿根连着会阴都被摩着,很痒,可是他稍微分开些,魏弃之就威胁性地戳戳他后穴,他只好又使劲夹紧,让另一个男人盈满热血的阳物进出他的腿缝。他听着魏弃之快活的喘声和压不住的喉音,加上他时时会顶到他的蛋,于是渐渐的,自己也硬了。他于是也撸起来。但还远没到撸射的时候,就感觉对方动作一顿,精水溅到他的指背。 魏弃之射完,意识到他原来也被他撩拨起来了,便笑出了声,满是令他心痒的餍足意味。接着他感到身后的人离开,轻轻拍拍他,这是一个暗示,而他很清楚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转过身。魏弃之仍旧跪着,矮墙的阴影完全把他笼罩了。越看不见,感觉就更敏锐。他觉到另一个人的手指轻轻挠着他的阳物,接着是手掌轻抚,接着是…… 他呻吟出声。 一下子就被完全吞进去了。因为这个人现在没了舌头,所以总是爱一下子就让他顶到最深处。让他要多硬有多硬,要什么时候射就什么时候射。那么深,那么紧,持续不断,这谁受得住? ……可他不想射得明显比他快这么多啊! 回去后,魏弃之的火气明显泄了不少,还有闲心说想好小溪叫啥了。他拿起拐杖在地上写了个字:萌。是草木发芽的意思,祝这个孩子真能活吧。 但是他还对他重申:不许再捡孩子了! 不过后来他没再遇到弃儿,也就没机会验证要是他再捡一个魏弃之会怎么样。那年走到头,他们终是没遇到合适的人家把两个女孩送出去,反而遇到了合适的地方定居。郡守想要复兴本地的村落,下令说外来定居的人送田送房的(当然是死绝了人的荒村的田地和房子)。他其实很犹豫,他怕一定居,被什么人追查到。魏弃之脸上有伤疤,后来还戴上了面具,不太好认。他却是明晃晃顶着这张脸。 魏弃之告诉他,没关系,留下来吧,你不是一直想过上这样的生活吗?要是真有人追杀,天涯海角躲不过,早死晚死也是死,不如死前过好点。 他就和魏弃之说你不许说死,不吉利。并且还和桂花说了,以后帮我监督你阿舅,不许叫他再提死。桂花一听她还能监督她阿舅,那叫一个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