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逐道》 001 大逐道时代 道始元年,秦昭襄王使将军摎攻周王畿。 太子坛率左、右二文士拒之。 左文士题字:犯上者,天必诛之。 摎不明,命快骑上前。 骑出,天雷霹下,人焦马毙,滚地而亡。 摎大骇,命兵士远射。 右文士题字:助纣者,道必殄之。 笔停,弯弓者双目激凸,暴尸血崩。 秦兵见天威浩荡,多弃甲而逃,余者跪降。 摎亦下马请罪,聆训乃归。 同年,太子坛继位,帝号光武。 光武帝在位六十四年,收失地,慑诸侯,统年号,度量衡。 建奉天学宫,炼问道九鼎,印书尊儒,兴百家道。 天下文士顺,诸国君民臣。 盖千古之一帝也。 …… 昏睡之间,各种奇怪的历史渗入了谭英的脑海。 这都什么玩意儿? 周天子利用超能力复兴了周朝? 还把始皇的活儿给抢了? 印书尊儒又是哪一出? 怎么就突然有点心疼始皇了。 还有,“光武”不是东汉刘秀的帝号么? 啊啊啊,懂了懂了。 什么光武帝,这个人根本就是…… “穿越!” 喊出这两个字的同时,谭英惊坐而起,却又紧跟着目瞪口呆。 环顾四周,这里好像是……一个古代的马车厢内? 车是停着的,厢内皆是素色布饰,左右各一排蓝绸软榻,自己正是从左边的榻上醒来的。 惊愕之间,面前的车帘被掀开。 一个山羊胡的老者探进头来,瞪目问道:“什么越?看见越女了?哪里?” 老者一身灰色短衣,脑顶扎着小揪,说话还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乡音。 谈到“越女”的时候,更是不自觉地吞起了口水。 谭英呆看了他几秒后,才强抿着嘴,舒了口气说道:“没事,做梦了。” “呵,少年郎思越女,我年轻时比你勤。”老者一笑置之,只冲路对面努了努嘴,“可别耽误正事,就要敲钟了,记得去迎世子。” 谭英僵僵赔笑:“那是一定。” 老者这才一脸坏笑地合上帘子。 “呼……”谭英顿时身架一散,扶着侧厢喘起粗气。 一番心理建设后,他方才掀开侧帘一角,向外窥去。 即便只是一个缝隙,灼眼的阳光还是刺得他一阵目眩。 遮目缓和片刻后,谭英才试着睁开一点点,透过指缝向外窥去。 瞬间,他的瞳孔重又聚拢,双目瞪大。 眼前的街上人流不止。 男人束发高簪,身着彬彬衫袍。 女子绣裙轻裳,足踏纤纤丝履。 每个人都那么不卑不亢,不快不慢,充满了自信又没那么急躁。 如此昂扬的气势…… 对的,这里是秦王都——咸京! 穿越的是我! 与谭英设想中的古代不同,眼前的街道干干净净,建筑整整齐齐,明明应是战国时代,看上去却比明清还要进步。 最惊人的是街对面的宫殿,通体方方正正,应是由统一的大块灰砖砌成。 初瞥一隅,或许会觉得太过朴素,但只要稍微放开视野,就会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墙,品出那无处不在的方正。 便是这宫殿大门,也是由两块灰白色的巨石拼成的。 再看门上石匾,正刻有四个大字—— 【稷下学宫】 “大气……” 谭英一叹过后,方才合上了厢帘,展开思索。 那位周光武帝是不是穿越者不好说,反正自己是穿越了。 这个世界,姑且可以理解为一个平行宇宙。 不同点在于,这个世界的战国时期,涌现出了灵气,赋予了人类操控超自然力量的可能。 然而对这个世界而言,这种力量……是自然的。 因此,它又被称为—— 天道。 最先发现天道并加以利用的,正是诸子百家。 这倒不是巧合,毕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百家先贤们早在灵气出现前,便各自开创了自己的道。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这些道竟在若干年后,与浮世的灵气完美契合,甚至可以转化为实打实的力量。 于是,那个时代脑子最灵活,理论自成体系的一批人,掌握了操控天道的能力。 面对如此剧变,走在霸业路上的秦昭襄王选择了压制。 他一面打击百家,宣称这些都是蛊惑人心的邪术,一面利用既有的军事优势,力图尽快完成霸业。 与之相反,即将覆灭的周王室,抓向了这最后的稻草。 太子姬坛奉天之名招揽百家名士,赌上最后的气运,誓要重振大周荣光。 接下来,便是那个五雷轰顶、五脏俱裂的名场面了。 摎败退后,秦昭襄王立刻将残存的周王室视为头号大敌,调集全国兵力,企图用数量优势碾过去。 然而未及发兵,他本人却一病不起。 现在普遍的说法是:“秦王一觉醒来,魂飞魄散,无动无言,无念无想,只知吃喝。” 军事行动就此搁置,进入宫斗环节。 其后数年,秦国连崩三王之后,那个名为嬴政,被谭英这边称为始皇的男人,终得以继位。 然而此时秦已不比往昔,在这混沌的数年,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 好在,他毕竟是被另一个世界称作始皇的男人。 只是这一次的霸业,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嬴政掌权后,第一时间亲赴周王城,谢罪、称臣、求道,一气呵成。 光武帝大喜,继而略施指点,赐问道鼎。 临别的时候,还顺便展示了一下身边百家名士的武德。 对这一切,嬴政虽不明原理,但大受震撼。 于是在迎鼎归国后,他便兴举国之力建稷下学宫,印书尊儒,誓要重铸大秦荣光。 可以说,这里的始宝儿把建长城的力气,全部用在了建大学上。 书和学者,更是他此生最尊重的存在,至少面子上是这样。 甚至就连谥号,都成了秦学王。 啊,这…… 这谥号就有些让人心疼了。 就突然理解了他焚书坑儒的心情。 然而即便嬴政复兴了秦国,却终究没能追赶上那个男人的脚步。 光武帝不仅雄才大略,开明勇武,寿命更是恐怖,险些连始宝儿的太子都熬死。 此后,随着大逐道时代的愈演愈烈,这里的历史与谭英熟悉的世界,彻底分道扬镳。 眼下,道始107年,他已再难找出一个认识的人物。 世界的变迁更是出乎预料。 光武帝以(武)德服人,兵不血刃便叫停内战,收回了王室领土。 此后他却并未实行集权,而是苦下心力,与学宫名士合作,统一了文字、货币、历法、姓氏称谓等诸多标准。 他的后半生,更是全情投入学问和创造,与百家相辅相成,开创了包括造纸术在内的一系列惊世发明,为人民谋来了百世的福祉。 神奇而又神秘的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明确过自己崇奉哪一家,师从哪位子。 另一边,各诸侯国在光武帝的威慑下,自是再无胆量发动战争。 但春秋战国的格局已经摆在这里,争总是要争的。 武斗不行,那就文斗。 于是,各国皆大兴学宫,礼贤下士。 战火依旧连天,只不过战场转移到了人才、技术、经济和文化上。 当然,最大的战场,永远属于“道”。 曾经的诸子百家,只能用语言驳倒对手,用依附君王的方式实现道路。 然而往往辩论许久也难分输赢,君王完成霸业后就卸磨杀驴。 但随着灵气的涌现,一切都变了。 所有人都相信,一位文士所控的灵气越磅礴,越精纯,也便意味着他越接近天道,越接近正确。 于是,当两个人辩论难分输赢,又志在必得的时候,终于有了最终解决方案—— 以武德论高下。 因此,历经无数兴衰重组,至今依然留存的百家势力,无一例外的…… 武德都很充沛。 当然,并非所有百家学士都能得到天道的垂青,其中大多数人依旧是理论派,只有少数“得道者”才能实现真正的“五雷轰顶”。 那么如何得道? 公认的原理是:通悟到前人未能所及的地方,天道自会给予你认可。 按照谭英的理解,大概是对现有理论的扩展。 不得不说,这件事听起来就很难。 就比如他前世所读的生物学专业吧。 扩展理论之前,先要用很久的时间学通一个方向的知识。 然后沿着现有理论的边缘苦思冥想,看能不能在边边角角敲出点新东西。 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点子后,先不要高兴,先去查论文。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点子几十年前就有人研究过了。 于是只好重头再来,无限循环。 等等…… 这快乐的流程,为何如此似曾相识? “啊。”谭英一拍脑袋,“论文还没写完。” 刚刚的信息注入太多,他险些忘了自己是谁。 他叫谭英。 喜欢学习。 实验和论文。 以及小组讨论,辩论演讲。 还有篮球赛,健美赛,以及和隔壁师范学院大姐姐们的联谊。 总之只要不跟学生会打交道,其它事情都可以。 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正在电脑前写论文。 边查边写,边学边悟,直至入迷,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浸入了一种空灵的学习状态。 这难道是…… 得道飞升? 谭英一个瞪眼,再次掀开了厢帘。 再看那“稷下学宫”四个大字。 那不就是个学习天堂么? 002 他除了___一无是处 噹——噹——噹—— 宏厚的钟声打断了谭英回味学习的快乐,将他带回了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已经来了,先应对好眼前的事情再学习。 谭英就此追索起这一世的记忆。 这个钟声是考试结束的信号。 具体的考试是—— 秦·稷下学宫,107年道选。 入选者,即为稷下学士,可进宫修学。 修学其间,既有名师指路,又有道材滋养,很有机会一举得道,在大逐道时代书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 已经结束了?! 谭英不禁狠狠捶向胸口。 有如此美妙的考试不去,在外面睡大觉? 我他娘的在干嘛? 带着如此的委屈与不甘,谭英回忆起这个身体原主的身世。 原主名为檀缨,祖上是春秋贵族,但因周王式微,诸国征战,他这一脉很早就在战乱中失去了土地,颠沛流落到了秦国。 到檀缨父母这代,家境已与庶民无异。 好在祖上阔绰过,格局还是有的,父母勒紧了裤腰带硬是将檀缨送入学馆,怀着一丝希望,期待他得道成才,重振家族荣光。 然而学习这种事,讲的是资质和喜好。 檀缨很快用他平庸的头脑与厌学的性格征服了父母,让他们停止了这项毫无意义的投资。 但学馆的讲师却捕捉到了檀缨过人的天赋。 那就是—— 帅。 年方十二的时候,檀缨便已是学馆知名的美男子,搞得很多小学士都学性不稳,过早地走向成熟,甚至就连某些女讲师都心生邪念,无心备课。 馆长也因此三番五次想要劝退他。 追忆到这里,檀缨不禁扼腕震怒。 这算什么,因为太帅而无法学习? 妈的,以貌取人也有要个限度啊。 然福兮祸所依,像檀缨这样资质平平,又极其俊美的人,却刚好满足一个岗位的需求—— 王室伴读。 在这个时代,为了掌握知识与武德,也为了拉拢百家集团,各大王室都是在努力勤学求道的。 尤其是秦国,学王更是立下家训,要求子子孙孙都要进学宫求道,出师后才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在这个标准要求下,想要有所作为的王室成员,不得不努力学习,以通过道选进宫修学为第一个人生目标。 但人群的智商是正态分布的,学王的子嗣们不可能每个都那么聪明,更多的天才,理应出自基数更大的庶民群体。 因此,王室成员如果进学馆学习,将很可能被普通人比下去了,不仅会被打击学习积极性,更有损王室威仪。 但如果在宫里自己学,闭门造车无聊不说,关键是缺乏交流,很不健康,不小心就会成为乖张孤僻的人,这样是要出昏君的。 这种时候,请来几个长相俊美,善言谈,又资质平平的陪读,正好可以弥补这个问题。 想像一下,你同学都是俊男靓女,看着就舒服,带出去也有面子。 同时,和这些同学比,你永远都是学习最好的,头脑最聪明的。 于是大家都簇拥着你,崇拜着你,向你请教。 如此奢靡的环境,堪称书池学林。 而檀缨的条件,却又完美满足了学林的标准。 于是他不到十三岁,便成为了王室伴读班的一员,完美演绎了一个英俊,温柔,善良,但脑子不太聪明的帅逼同学。 这期间,檀缨虽然成绩垫底,没学到多少知识,却与同岁的秦王四世子嬴越结为好友。 两位少年一同学习,一同玩耍,一同偷看越女图,就这么相伴度过了四年的青春。 时至今日,道始107年的七月十五,正是好兄弟嬴越参加学宫道选的日子。 不过对他来说,通过并不是问题。 学宫毕竟是王室筹建资助的,嬴越又是一路书池学林伺候过来,只要别太拉胯,入选是一定能入选的。 此番嬴越所搏的,无非是一个老师。 学宫的老师,多是百家得道名士。 这些名士与王侯将相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几乎各个都桀骜不驯,见了周天子都只拜不跪。 哪个要是卑躬屈膝谄媚君王,不仅丢了全体文士的脸,更是折了诸子百家的腰,会被整个文士集体骂做“奴才”。 因此,即便是世子嬴越,也无权指定一个老师,必须要才华被看中,才有拜得名师的机会。 否则便只是普通的学士,虽然也能从课堂上学到东西,但触及精髓的事,人家只讲给自家弟子。 眼下,嬴越的目标,便是要得到墨家名士范伢的赏识。 至于檀缨。 他除了帅,一无是处。 此番前来,只是为好友送考接风的,算是站好伴读的最后一班岗。 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后,嬴越将入学宫进修,触及真正的知识,了解真正的世界。 从此,他也不再需要一个给予他自信的垫脚石了。 而檀缨,送走挚友后,再陪其他世子公主做两年伴读,年满十八的他,也就该退休了。 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再强行伴读,会把王室学堂伴出成人智障班的效果。 到那时,身无一技之长的檀缨,恐怕也只能凭着相貌,随便找个豪门富婆入赘,过起衣食无忧的平淡生活。 这…… 这当然也是一条路。 但是。 处子肌肤一般纯嫩的知识就在眼前,越女裙底一样神秘的百家就在手边。 这谁忍得住?! 檀缨顿时一阵气血奔涌,撸着袖管扒开车帘。 “还有补考没有?!”他震声问道。 车夫老鲍,也就是之前掀帘的山羊胡老者,见檀缨喘着粗气,面色潮红,一脸要日天的气势探出头来,也是吓得一个缩首。 “檀缨你控制一下……没有越女,我来回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鲍叔你怎么就知道越女,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了?”檀缨数落着他骂道,“你说你一个开车的……开车的……算了……毕竟是开车的。” “我好歹还会开车,是你小子脑子里没点别的了!”老鲍更是瞪目怒道,“钟都敲了,你还在车里没完?还不快去迎世子!” “哦,对!”檀缨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本职任务。 他忙一跃下车,理了理身上淡蓝色的紧致轻衫,重束了头巾,整理了发型后,便朝学宫大门迎去。 003 一上来就这么俗的? 学宫门前,像檀缨这样去迎人的,其实还有很多。 有年纪稍大的父母,也有正当壮年的家臣,亦有年纪轻轻的同窗好友。 有人穿着专事耕作的粗衣,有人披着匠人做工的油袍。 有檀缨这样一身紧致小衫的秦国帅逼,亦有长靴短袖满身口袋的燕人行者。 这些人不仅阶级和行业不同,甚至连国籍都不同。 正如光武帝所倡导的那样:不论权贵庶民,国之内外,皆可求道。 然求道者众,得道者寡。 能走到这里,属实不易。 想要参加稷下学宫的道选,先要通过自荐与面荐。 自荐是寄来书信,简要介绍自己的出身和学识,并附论文一篇,谈谈自己对某件事、某个人、某种理论的看法。 以秦学宫为例,每年收到的自荐信数量在5万上下,老师们会从中选取千余人,奔赴各国王都主持面荐,以谈话和出题的方式,选取至多500人来咸京参加道选。 按比例来说,能走到这里,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了。 面对这样的选拔机制,除了帅一无是处的檀缨,当然是连自荐那一关都过不去的。 先不说他徒有其表言之无物,单是自报家门时,亮出“王室伴读”这个身份就足够凉透了。 至于嬴越这样的权贵,走到这一步自是顺理成章。 可那些农户、匠人的孩子,又是如何跨越重重阻碍的呢? 在庸碌的环境中,他们是怎样生出别样才华的,又是如何以寥寥几笔自荐被老师发现的? 成功入选后又将学些什么? 以怎样的姿势得道? 什么样的想法才能被天道垂青? 得道的瞬间会不会很爽? 好奇啊,好想知道。 檀缨不觉嗦起口水。 期待之间,隆隆之声渐起,两道巨石宫门向左右缓慢展开。 道选毕,学士归。 檀缨鹤立于迎风人群之间,透过那逐渐扩大的缝隙,总算看到了这个时代的菁英学士。 那是一群意气风发,阔步前行的俊杰。 根本无须服饰彰显,他们的眼神里,姿态间,已满是力量与未来。 即便是权贵,也都是一身素色的简约服饰,将内容都收敛于细节之间。 如果非要让人知道自己是谁,腰带上几道淡淡的纹理,领口一支精致的饰针,足矣。 至于那些出身并不显赫的庶民,一身上下也打理得整整洁洁,眉宇之间无卑无亢,与权贵同行不落寸分,已颇有了些正牌文士的风采。 就在檀缨瞪目瞻仰的时候,一白袍讲师已立于门内侧,与众学子朗然道: “酉时发榜,入选者可携一同行入宫清谈。” 话罢,拂袖而去。 眼见这讲师远去,一个瘦小的男学士终是没耐住心性,一跃跨出门槛,满脸喜气地跑向家人。 这一下子,也让所有学子都放下了架子,一个个都加快了脚步,或欣喜或抑郁地迈出学宫。 檀缨看得一笑。 原来刚刚的老气横秋,都是装给老师看的。 他们终究是一群十六七的年轻人,城府到底还是压不住朝气的。 在那奔跑而出的人群后面,檀缨远远便看到了一个矮个子的国字脸少年。 无论别人怎么跑,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与神情。 这位少年,自然就是四世子嬴越了。 自光武帝统一姓名标准后,秦王室也便放下了“赵”这个氏,统一以嬴为姓。 所以嬴越他确实就叫嬴越,不叫秦越也不叫赵越。 如今在礼贤下士文化背景的下,即便他贵为世子,私下直呼其名也是没问题的。 不过公开场合,作为臣子随佣,还是应称为“公子”或“世子”。 可就在檀缨见到嬴越那张脸的瞬间,便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嚷道: “吾儿,为父在这里!” 啊。 操。 不对…… 檀缨后脊一凉。 说习惯了,没控制住。 原来千百年来,少年之间以当对方的爹为尊这一点,从没变过, 之前檀缨和嬴越一直都是这么玩的,因此作为融合了原主记忆的谭英,一见到嬴越那张脸,便条件反射叫起了儿子。 从场外视角来看,就是大庭广众之下,一个明显不是秦王的人,管大秦世子叫儿子。 檀缨好像已经听见了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 对不起。 这种完结的方式,给古往今来的穿越者丢人了。 却见嬴越只远远一笑,笑骂着摆手走来:“吾儿莫叫,你如粮中鼠屎,为父老远就看见了。” 檀缨顿时笑靥如花。 一上来就这么俗的? 再看四周,旁人好像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看来即便是世子,在这场道选中,也并非什么万众瞩目的明星,不过是莘莘学子之一罢了。 再者说,嬴越的脸蛋和身材,混在人群中的确很难被发现。 倒不是难看,就是除了脸型偏方之外,实在找不到什么特点,换上什么行业的衣服都可以丝滑融入。 此时他身着灰衫,毫无架子,更是不可能让人想到秦世子那样的人中龙凤。 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和来迎接他的同学以父子笑称,实在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 确认没被人注意后,檀缨这才快步迎上,赶在大门前一臂拥上了嬴越的肩头。 虽然理论上这是第一次见面,但檀缨的记忆中早已融入了多年的同窗之谊,见到嬴越便像见到发小一般,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考得如何?”他直直问道。 “不太妙。”嬴越舒了口气,低头沉思着朝墙垣走去,“想不到这次的主题是天文,要我们阐述对天地日月星辰的看法,对这些事,我所知所想实在有限。” 他本只是随性一说,甚至没指望檀缨听懂。 但檀缨却听得惊捂起嘴。 天文?! 这么高级? 所谓道选,不该是像扩充了考纲的科举一样,比谁将百家名著背得熟么? 檀缨赶忙咽下口水,搓着手问道:“日月星辰之事,还未有定论吧?” “是,各家有各家的说法。”嬴越背倚着墙,仰头捏腮道,“我能想到的考点有二,其一是判定我们更偏向于哪家的道;其二是看我们有没有自成体系的独特参悟。” “就是说,这次的道选没有标准答案了?”檀缨瞪目道。 “当然,历来如此,求道要的是捷思明悟,不是僵学复诵。”嬴越说至此,突然一个扭头,不太理解地望向檀缨,“你不是最烦修学求道的么,怎么今天如此有兴致?” 檀缨哈哈一笑:“这不是关心儿子么。” 嬴越闻言不禁摇头笑叹,顺手给了檀缨胸口一拳:“你我已是成人,今后当着别人这么说,我怕你会遭殃,毕竟学王以来,我家内部的事……一直都是忌讳。” 004 “也就一般” 听闻此言,檀缨瞬间收敛了笑容。 谁是嬴越唯一真爸爸这件事,嬴越或许不在乎,但他爸爸一定很在乎。 毕竟这里秦王室,追根溯源的话,从始皇,哦不,从学王开始,谁是谁父亲就很复杂。 在本地和老赢家论父子,上一个这么玩的还是吕不韦。 嬴越说的对,今后在外面,无论多想叫他儿子,也得忍住。 檀缨当即正色道:“那今后我叫你世子。” “好,那我也继续叫你儿子。”嬴越笑道。 “凭什么?”檀缨怒道,“不是不能论父子么?” “你不行,但我可以啊。”嬴越大笑道,“我不能姓檀,但你可以姓赢啊,你这样的儿子,我爱生几个生几个,这谁管得到。” 妈的! 檀缨竟无言以对。 的确是这个道理啊,我当他儿子又不犯忌讳。 好他妈亏啊。 要不让他叫我义父? 等等……怎么越来越像吕不韦了。 看着檀缨难受的样子,嬴越倚着墙笑个不停,考试发挥一般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哈哈……不闹了,直呼我为‘越’就可以了。”嬴越捂着肚子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缨?” 檀缨不愿道:“还是叫檀缨吧,只叫缨像个女人……” “有么?缨?缨?缨缨缨?”嬴越说着,捂着肚子又笑了起来,“哈哈,确实像个女人,像是歌姬的花名……哈哈哈……” “你怎么这么无趣!”檀缨抖着脸骂道,“除了屎尿屁,父与子,脑子里就没点正事么?” “正事?”嬴越忽然神色一肃,暗暗四望道,“有的,有正事的。” “哦?” “刚刚道选,我没看错的话。”嬴越沉沉点头道,“考场里……有位越国的女人……” “!”檀缨两眼一瞪。 本想骂他所谓的正事。 但“越国的女人”短短几个字,却撩拨起了他基因里中的本能。 从《越女图》中的小画儿,到老鲍嘴里那些年在越国开过的车。 越国的女人,早已成为了少年心中的传说。 既然出现了,好歹也得看看。 檀缨当即屏息提气,与嬴越一起,异常郑重地四下打探起来。 很轻松地,他们就发现了一个长辫短衣的小个子姑娘朝门前扑去。 “小姐!”她招着小手脆生生喊道。 顺着她迎的方向,檀缨他看到了,看到了传说中玉面忧容,轻裙罗袜的越女。 的确。 越女,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越女。 战国末,越国本已基本沦为了楚国的属国,身居七雄之下,早已失去了争霸的资格。 但光武帝以德服人,微言大义地“说服”了楚国放下这个地界,并将越国重新封给了他所信赖越王室成员,顺便因地制宜,给他指了条路。 于是在各国建学宫召名仕,渴求强盛之道的时候,越国主动放弃了武德,选择了一条差异化的道路—— 美学。 从书画之美到韵律之美,直至人体之美。 时至今日,越国已是当之无愧的文化之邦,越女更是为天下人所称道。 传说就连光武帝,不时也会去一趟越国,指点两个月的规划,陶冶小半年的情操。 至于越女之美,可谓内外兼具。 就内容而言,她们从小生长在一个充满艺术氛围的环境中,几乎各个都接触过琴舞书画,如此熏陶之下,言谈举止都自带艺术的韵律。 与此同时,在这样一个尚美的国度,其服装和打扮的演变更是领先了其他国家一截,是整个大陆的时尚风向标。 这些年来,流行的是轻裙罗袜。 轻裙,便是最长不可过膝,最短也要裹臀的小裙。 罗袜,便是最短要到小腿中间,最长可以包到腰间的长袜。 见这二者,八成便是越女了。 至于眼前这位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迈过门槛的女子。 淡青色的纱裙刚好至膝。 米白中透着肤色的罗袜也刚好裹到小腿中间。 在以开放而著称的越国,大约是最保守的那类了。 再看妆容,也不似印象中的越女那样明勒,几乎看不出涂脂抹粉的痕迹,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清澈。 正如檀缨和嬴越百看不厌,常读常新的《越女图》中所述—— 玉面忧容,轻裙罗袜。 翩若莺鹭,足透春妍。 细嗅…… 停,跑偏了。 我檀缨是来修学求道的! 忘记那样的读物,回到眼前。 那位越国女子迈出门槛后,见到热情接风少女,只羞羞抬手挡在唇前,示意不要这么大声。 远远地,檀缨和嬴越好像都听到了她瑟瑟地“嘘”了一声。 即便只是臆想脑补,这脆凉的酸爽感也依然激得二人一个哆嗦。 哆嗦过后,嬴越忙紧了紧衣领,负手正色道:“其实也就一般。” “不错。”檀缨也随之傲然负手,清白而立,“也就一般。” 嬴越接着又嗽了嗽嗓子,朗然道:“但越既为大秦世子,理应担负外事礼仪,眼前有越人宾客求学而来,上去接待一下,实属合情合理,不会令她为难的,对吧?” “太对了,兄。”檀缨挺身点头。 但与嬴越不同,他刚刚虽然也哆嗦了,此时心里最大的念想却是学习。 眼看道选就要发榜了,这种时候不该抓紧时间补做一份卷子么? 越女再美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想得到美人的垂青,最合理的途径也是学成得道不是? 虽然靠脸也是一条路,可真正有才华的女人,又怎么会只因外表而喜欢我呢,我这张脸所能吸引到的,无非就是那些空有豪宅的美艳富婆罢了。 总之,无论是为了安身立命还是佳人春宵,都是要努力学习,向道而生的。 于是,檀缨抓起嬴越的肩膀,硬生生地将话锋一转说道:“在此之前,我有要紧的事相求。” 嬴越忙抽回了目光:“要紧还不快说。” “关于此次道选的主题天文,我有一些小想法。”檀缨比划道,“如果我能在张榜前写出一份论述,越兄能不能帮我交给学宫?” “……”嬴越捏着下巴沉思片刻后,只摇头道,“举荐走的是别的流程,我不够格。” “不是举荐,就当我也参加了道选,不求通过,只求让老师们看一眼。” “这更不行,换我父王都不行。”嬴越更加确定地摇了摇头,“自荐、面荐是道选的必由之路,连我也不例外,任何人直入道选都是莫大的不公,为天下所不耻。不要说你真的参选,单是我试着帮你递文章这件事,都是对学宫的侮辱。” 檀缨闻言,唯有点头一叹。 世子说的不错。 与学术公正相比,我个人的学途又算得上什么呢? 罢了,一年而已。 今晚就开始准备自荐,明年道选再来便是。 嬴越见檀缨叹息,只以为他失望了,忙劝道:“你有心向道,我自是求之不得。天文的事,不妨先与我谈谈,如果真的有所创想,我将来会引荐你与老师见面,倘若有足够分量的老师举荐,入宫求道自是不在话下。” “也好。”檀缨此时倒也不急了,随之一笑道,“这事以后再谈。走,咱们先去搞外交。” “外交?”嬴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又望向门前的越国女子。 此时,她和接风少女正在路边左右踌躇。 好像是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难道是…… 路痴? 路痴好啊! 嬴越与檀缨当即一个忠义对视,这便齐刷刷朝越女挺去。 005 我已经很努力隐藏了 门前,长辫短衣的小个子侍女左看看右看看,踌躇良久后,忍不住抱怨起来:“咸京怎么哪里都四四方方的,这谁记得怎么来的啊。” 身后,青衫罗袜的女子左手捂着额头,好像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是路痴,右手则轻轻点了点侍女斜跨的布包。 “哦对,地图!”侍女连忙从包里取出一纸手绘地图,点着学宫的位置嘟囔起来,“嗯嗯嗯,咱们越国的宾楼在东边,往东去就对了。” 她这便收起地图,十分自信地左看看,右看看,直至挠脸回头:“小姐,哪边是东啊?” 青衫罗袜的女子更深地捂住了额头。 “是哦,你比我还不识路。”侍女这便望向周围人群,“小姐稍候,别走丢了,我找人问问。” “你才是别走丢了……”小姐有一点点嗔怒地轻吟道。 “小姐别闹了,这么远可都是我带你过来的。”侍女嘻嘻一笑。 她正要寻人,却见两位文质彬彬大秦学士挺身迎来。 “冒昧了。”嬴越当先行礼道,“两位同学,可是要回宾楼?” 听闻此言,青衫小姐不觉向后一缩,熟练地躲到了长辫侍女身后,侧过身子根本不敢多看嬴越。 表面上,她只是小退半步。 但就是这不经意的动作,往往会对一个男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要说嬴越,无论姿态还是语气,都十分的自然且合理,怎么都不该把人家吓成这样的。 非要找原因的话…… 只能怪脸了。 嬴越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经意间,他本就不多的自信,又被削去了一角。 同样都是微服出行,他的兄弟姐妹都自带龙凤之气,藏都藏不住。 可是他,一旦微服,就很自然地融进去了,不自己回去别人都找不到。 还好,只是青衫小姐躲了一下,长辫侍女并未反感嬴越,当即大大方方地回礼说道:“我家小姐曾师从卫磐子,遵谨言慎行,惜字冥思之道,公子莫怪。” ! 嬴越瞬间恢复了自信,一脸惊色地赞叹道:“原来是名家·冥思道的学士,失敬失敬。” 这话嬴越说得很顺滑,檀缨却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冥思道,卫磐子,他是没有半点记忆的,大概是因为身体的原主脑容量有限,全都留给越女图了吧。 不过百家争鸣里的名家,檀缨总也有些印象,大概就是一群空谈的辩论家,似乎是个哲学团体。 至于“名家·冥思道”这样的称谓结构,应是这个世界文士介绍身份的标准模板。 须知,无论儒道法墨,内部理论都有很多分支,人也分为若干派系。 逐道时代已百年有余,不分裂融合是不可能的。 因此,为了杜绝内耗,每家下面,又分立出一些道派,这些道派虽然理论和武德有所差异,但仍然以一个整体而存在,需要的时候可以一致对外。 总之,嬴越以“名家·冥思道”这样牛逼哄哄的头衔恭维这位女子,这下子她总该笑了吧。 然而这位青衫小姐,却听得连连低头。 长辫侍女忙解释道:“小姐并未正式入道,只是性情本就喜静,便一路遵从卫磐子的教诲至今。” “那怪我言重了……”嬴越忙又道歉。 他虽然有所失言,但并未气馁,很快又调整过来,昂首朗然道:“既然已知小姐的师门,我二人也当自报家门,实不相瞒,我们来自……” 正当他处心积虑,即将亮出身份的时候。 长辫侍女却突然捂嘴惊道:“哈?秦世子?真的么?” 原来就在嬴越酝酿措辞的时候,青衫女子一直贴在侍女耳边小声递话。 看样子,是她看出了世子的身份,这才吓得侍女喊了出来。 呵,什么惜字冥思之道,根本就是不敢跟不熟的人说话。 作为嬴越,他装逼的话本来已经到嘴边了,却又被侍女这一声“世子”按了回去,难免不太好过。 但他坚强。 他很快又重新酝酿起措辞,摇着头苦笑道:“想不到小姐如此好的眼力,实不相瞒……” 他话刚出口,侍女却突然转向了后排的檀缨,将青衫女子的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小姐说,久闻秦人英武,你这世子长的确实还行,就是随佣过于朴素了……啊疼!小姐你掐我干什么!!” 只见青衫女子狠狠地掐了下侍女的腰间,便又遮面缩头躲了回去。 很明显,刚刚那段话,只是她跟侍女说悄悄话的,是私聊。 侍女却会错了意,把这番话广播了出来。 很好,一个社交恐惧,一个情商低下。 然而言者无心,听者致命。 嬴越再坚强,此时脑子也有些空了。 甚至就连身体都怪了,明明是酷暑八月,他却觉到了一阵萧瑟与寒凉。 另一边,檀缨只是陪兄弟壮胆的,从头到尾都只想当绿叶。 他甚至始终都侧着身,尽量少露出脸,可以说是很努力地隐藏自己的英俊了。 但奈何,实力还是不允许。 眼见嬴越逐渐寒凉,他忙半遮住脸,又退了半步才说道:“我是伴读,这位才是世子越。” 两位女子同时一抖,再望向嬴越,已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面对如此的尴尬,嬴越再次选择了坚强,孤身挺着悲凉笑论道:“秦人英武不假,可小姐又是怎么猜到我们中有世子的呢?” 青衫女子略表歉意点了下头后,便又贴在侍女耳边小声传话。 “是战车腰牌。”侍女一边听,一边望向檀缨的腰间,“小姐说这是秦宫专有的配件。” 檀缨低头一看。 的确,自己腰间正挂着一个秦国战车图案的铜牌,这是他进出王宫的信物,基本相当于工牌了,一年四季都不会离身。 “原来如此。”嬴越苦笑着抬手一翻,将自己刻意隐藏的金质战车腰牌从腰带内侧翻了出来。 原来是输在了这里。 他这样想着,终于好了一些。 直到侍女再次发来心里话广播。 “小姐说没用的,这个大方脸戴了腰牌她也懒得打量。” 这一次,不用掐,她自己就捂住了嘴:“啊,这句好像不该说出来……” 身后的小姐更是气得捏了把侍女的耳朵,接着连连低头致歉。 006 斗技 “哈哈……小姐愿以诚相待,越已知足。”嬴越坚强得令人心疼,即便已经如此,却依旧硬摆出僵硬的笑容论道,“二位可是住在越国宾楼?” “哦?”侍女惊道,“世子怎么知道我们从越国来?” 嬴越笑道:“世人皆知,越女玉面娇容,轻裙罗袜……” 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刚说出“越女”这个词的时候,青衫小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檀缨连忙上前抢过话头:“气质,是气质,越人特有的才气。” 嬴越也才觉出不妥,随之点头道:“对对对,木秀于林,一眼便知。” 檀缨难免翻他白眼。 啊对对对,我就粮中鼠屎,她就木秀于林。 不过单说“木秀于林”,是真的顺耳,小姐可见地满意了一些,羞答答藏回去。 但还是冲侍女摇了摇头。 侍女当即冲嬴越推辞道:“搭车就不必了,世子告诉我们哪边是东就可以了。” 就好像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给他加多少年刑期,剥夺多少权力也都不疼不痒一样。 事已至此,拒绝搭车这件事,嬴越反倒一点也不失落了。 可他刚要指路,却听一个飘扬高亢的男声传来。 “日出自东,日落于西,哪边是东,抬头不就知道了?” 循声望去,一身着白底红绣长袍,头束银色高簪的玉面尖脸青年,正挽着宽袖阔步凑来。 年龄气质上看,应该也是刚刚参加完道选学士,只是这口音和吐字过于明亢了,必定不是本地人。 顺着他的话,侍女还真的遮目抬头,想看看太阳在哪边。 可她很快就没好气地瞪向了青年:“谁不知道东起西落,可现在是正午,叫人怎么看?” “怎么不能看?”男子吧唧着嘴让出一步,望着侍女身后的小姐,指着地面道,“无论何时,影子都是偏北的,正午的短影,刚好指向正北,继而左西右东,这还不明白么?” 话罢,男子高高扬手,指向了右边。 “啊?是么?”侍女一脸不可思议,瞅了眼地上的短影后,便又望向了看上去更值得信任的嬴越,“那边真的是东?” “是的。”嬴越跟着抬起右臂道,“除此之外,各国宫门都是朝南开的,今后你只需记得,面对宫门时,右手为东就对了。” 侍女不禁张圆了嘴:“这倒是个好办法。” 银簪青年随之一挽长袖,斗技一般上前与侍女和小姐说道:“也可以看树冠,浓密为南。” “这个……有点麻烦了……”侍女茫然挠头。 嬴越低调归低调,但眼见银簪男子挡来身前,又岂能容异国人在咸京叫嚣? 他当即便也迈上一步,压过银簪男子半个身位侧目说道:“照这么说,看青苔也可以,色深为北。” 银簪男子扬袖一笑:“郊外蚁穴朝南。” 嬴越抬手朝天一指:“山巅积雪在北。” 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斗了起来。 只顾着装逼斗技的他们并不知道,对于路痴这种生物,根本不是讲道理的事。 他们越显得才高八斗,侍女和小姐就越像一对卧龙凤雏。 侍女倒是无所谓,就当是看斗鸡了,你一嘴我一嘴的,还挺兴奋。 小姐却自知受辱,闷头拉起侍女就要开溜。 可她们刚走两步,却正听到了檀缨一声忧郁的低吟: “可是为什么呢?” 嬴越和银簪斗得兴起,眼里只有对方,别说檀缨低吟,连小姐走了都不知道。 小姐却把这声低吟的每个字都听清了,难免心生好奇。 她这便揪了揪侍女。 侍女会意,凑到檀缨身旁论道:“喂,伴读的,什么为什么?” 檀缨眉头一蹙。 第一,我不叫喂,我叫…… 算了,这梗她们接不住。 檀缨就此一叹道:“我在想,为什么影子会偏北呢?” 小姐闻言一滞,瞬间生出了更大的好奇。 是啊,为什么影子会偏北呢? 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也正好映衬了今年道选的主题。 直观上说,影子偏北,自然是因为太阳偏南。 可天圆地方,我朝居正中,四方皆蛮夷,为什么如此重要的太阳,偏要偏南一些呢? 青衫小姐刚想至此,便听檀缨拳掌相击,兴奋大笑:“原来如此,懂了。” 其实影子偏北,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很普通的常识,地理书上也交代过,只怪檀缨当时沉迷奥数,并没有听课。 但这不是问题。 他有九年的义务教育打底,九年的高等教育拔高。 结合一些中小学知识,想通这个问题只消片刻。 一旦想明白了,便是一阵学以致用,融会贯通的至尊爽感。 尤其是这拳掌一击,可谓将学习之爽抒发得淋漓尽致。 而这位越国小姐,亦是百里挑一的学子,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到那溢出的快感? 眼见檀缨如此之爽,她顿时心痒难耐,赶忙又推了推侍女。 侍女有些烦:“小姐你自己说吧,我口干了……” 又被捶了一下后,侍女才无奈又无趣地论道:“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影子偏北啊?” 却见檀缨一笑,侧目瞥道:“我辛辛苦苦想出来的,干嘛告诉你们。” “!?”侍女圆嘴。 “?!”小姐炸毛。 檀缨也感觉这么说话不太客气,忙又解释道:“关于天文,我有一些小想法,只是现在还不太成熟,准备整理完备后,再向学宫老师请教,这里先容在下敝帚自珍了。” 却见小姐哼哼一笑,凑到侍女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侍女只嗯嗯点头,愣了一会儿才惊道:“啊?这次不是悄悄话,是要说给他听的啊?” 小姐盯着檀缨重重颔首,满眼都是不好惹。 侍女又确定了一下,这才不好意思地朝檀缨说道:“小姐说,天文之道,百家诸子尚无定论,你一介徒有其表的小小伴读臆想出的道理,谁要听似的~~哎呀……失敬了失敬了……是小姐要我这么说的……” 此时的檀缨,看着那位傲慢而又不屑的小姐,顿觉一阵索然。 “唉……久闻越人尚文知礼,到头来也不过是以貌取人罢了。”檀缨这便摆手相送道,“你要摆出谦虚学习的态度,我心情好还会传授一二。可现在,你仅仅因为我的相貌,就否定了我的学识,既然如此,我这徒有其表的知识,不谈也罢。” 话罢,他便回过身,准备去给嬴越助阵。 咚! 却只听身后一声闷闷的跺脚声,接着是一阵清脆又气愤的女声。 “别走!你……你说清楚,言之有理我自会诚心求教。” 这个极具穿透力的清脆嗓音,瞬间惊醒了沉浸憨斗的嬴越与银簪。 二人齐齐转过头,正看见青衫女子不甘而又羞耻地拉住了檀缨。 这个瞬间,他们的头虽还抬着,却感觉自己已经输了。 007 小姐还是年轻了 在那位小姐的拉扯之下,檀缨只荡衫一甩,回身质问道:“哪有求知者考验传授者的道理?你拜卫磐子为师的时候,也是这个态度么?” “……”青衫小姐似是被那正气荡开一样,被甩开两步后不觉满面燥红,又恼又羞,忙又躲回侍女身后,贴着她的耳朵凶狠传话。 侍女一脸无奈,却也只好学着小姐的语气复述道:“卫磐子早在你出生之前便已闻名天下,岂是你一个小小伴读能相提并论的?!” “可笑。”檀缨不觉间已进入辩论状态,顺势便是一个瞪目挥臂,“我从未自比卫磐子,由始至终说的都是你向人求教,却不知虚心的事情,你却偷换主题,诬我自比得道名士,陷我于狂妄不义。天下闻名的越人,做错了事就只会用这种小儿诡辩的伎俩么?” 檀缨还并不知道,此时他的气势,已颇有了些名士清谈的风采。 咚!咚!咚! 青衫女子急得连跺三脚,毛炸得更是连发饰都崩开了。 她憋红着捡起小发钗,越想越气,干脆一咬牙,翻手抬臂,向着檀缨狠狠勾了勾手。 就是那种武林宗师干架,示意你放马过来的勾手。 如果是得道者之间的辩论,亮出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言尽于此,是时候接拼武德了,就让天道来判断高下吧!” 这本来应该非常有气势的。 但这位小姐做出来,却是一种呢“可恶,怎么还不给我吃的!”的感觉。 那侍女却吓得不轻,连忙回身拦住小姐,甩回着头嚷道:“伴读的快跑!小姐她要揍你了!” “哈哈!”檀缨怎么可能怕越女的粉拳,只爽然一笑,“谨言慎行,惜字冥思,不愧是卫磐子的好学生。” 其实檀缨的辩论风格速来都是以直相抗,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但如果对方不讲究,他也不介意用下作的手段让对方舒服舒服。 果不其然,小姐沐浴在这样的阴阳怪气之中,整个人都开始动摇。 “你……你……你!”她捂住心口,红着眼睛狠狠瞪了檀缨好久后,竟是将小拳头藏回了身后,接着扭脸背身道,“你……你摇唇鼓舌如飞蝇振翅,我才无暇与蚊虫计较。” 而后,掩面羞愧而逃。 还逃反了,奔西去了。 檀缨不得不感叹战国人的高雅,继粮中鼠屎之后,他又收获了飞蝇振翅。 但这位小姐还是年轻了。 嘴唇和舌头,如飞蝇振翅般迅捷,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对面,侍女这才松了口气,与檀缨告辞道,“公子倒也没说错了什么……只是过于刚直严苛了……若今后也这样,怕是很难讨得女子的欢心……” “女子的欢心?唯独这个我素来不缺。”檀缨正色点了点头,“但我的确也有不对的地方,见到你家小姐这样明明有才学,却又态度不端,耽误学业的人,忍不住还是动了气。现在想想,她的学途,与我何干?” 听到这一席谦逊深刻的自省,看着那张温文尔雅的帅脸。 侍女感觉,错的或许是自己。 “我……我都是乱说的,公子这样的人,怎么都能讨人欢心,随性即可……” 话罢,她也捂着脸追着青衫小姐而去。 此时,学子多已散去,小姐也不见踪影。 唯有那蝉鸣,嘤嘤不休。 赢越与银簪,不禁蓦然对视。 此刻,哪边是北,一点也不重要了。 不,从来就没有重要过…… 赢越当即苦笑一叹,与银簪拱手道:“公子大才,看你这身行装,可是来自楚国?” “世子博学。”银簪也行礼谦道,“在下黄洱,代家父春申君向世子问好。” 赢越眉目微微一动,却又很快收敛回来,郑重行礼道:“公子仪表不凡,无愧春申世代美名。” 银簪随之客气道:“世子虚怀若谷,彰显盛秦求道谦风。” 聪明人就是这样,一旦发现没什么利益可争夺了,从对喷到互吹只需要一秒钟。 作为檀缨,他本来是撸起袖管,准备帮世子干架的。 但见二人如此称兄道弟,便也不再上前,而是恪守身份,远远等待。 然而,这个世界从来不会给一个美男子安静。 刚刚的争端,很明显,大家都是为了轻裙罗袜来的。 为此,赢越黄洱辛辛苦苦明修栈道。 他檀缨却暗度了陈仓。 接触到了轻裙罗袜不说,还把人家给气跑了。 就这么一个抢了主公风头,坏了主公好事的伴读,他……他…… 他偏偏还如此英俊。 黄洱想不明白,这种随佣,要他何用? 于是黄洱话锋一转,瞥了眼檀缨道:“越兄,这位可是伴读?” “是同窗。”赢越这便挥手作礼,请檀缨过来,以平等的礼遇与黄洱相互介绍。 黄洱虽然应了,但却难掩不悦。 伴读之于豪门学子,无异于太监之于王室贵族。 两国的王侯会面,哪有认认真真引荐自家太监的道理? 如果是正式场合,这根本就是一种羞辱,意思是你的水平也就配与我家的太监结交。 好在赢越言辞谦逊,黄洱身份又输他半头,这才没有当场翻脸。 赢越自然也是知道这样不妥,但他想得更多一些。 檀缨既有修学求道之心,那么将来进入学宫并非不可能。 这样一来,曾经伴读的身份,难免会成为他的桎梏,让他无论面对同学还是老师都自矮一头,他人也会对檀缨有所偏见。 因此从今天开始,即便是在外面,赢越也决定与檀缨以同学相称,尽量抹去他伴读的身份。 檀缨倒是没悟到这层深意,只道是赢越讲义气够朋友,甚至心下怪他不够成熟,没必要因为义气而得罪楚国名门。 就这么简要认识过后,黄洱不怎么客气地论道:“檀缨,方才那位小姐拉你,是在说什么事?” “哦,一些天文上的小想法罢了。”檀缨不太想再因这件事起是非,继而转望赢越,欲言又止。 赢越会意,当即说道:“我这位同学不太善于表达,可能是哪里出言不逊了,公子莫怪。” 黄洱摇头冷笑道:“可我看他刚刚讥讽那位小姐,明明是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啊,比之名士清谈都不让寸分。” 赢越淡然回道:“你我不明其中缘由,还是暂且不要评说了。” “……嗯,也对。”黄洱见赢越诚心相护,便也没再纠缠,就此笑道,“你我不谈不相识,酉时发榜还早,不如来我宾楼茶室清谈道选主题,如何?” 赢越稍思片刻后,竟然点头应了:“越才疏学浅。我们说好了,只谈不辩,以和为贵。” “那是自然,秦楚素来都是以和为贵么!” 于是,大家各自上车,约在楚国宾楼相见。 只是檀缨很疑惑。 秦楚以和为贵? 是德国和法国的那种以和为贵么? 008 鱼! 西边,两里外。 咸京的大街还是那么方方正正,井井有条。 百姓都很喜欢这样大气的风格。 但并非所有人都接受。 “小姐,怎么哪里都一样啊……我们是不是走反了……”侍女喘着粗气,拉了拉前方低头猛走的小姐,“不如按照他们说的方法,重新判断一下东南西北……” “唔……”小姐一脸凶相,暗自低吟,“所以到底为什么,影子为什么向北……” “啊……小姐你别想这个了……”侍女抓头道,“你自己都说了,诸子百家论不通的道理,他一个伴读的能有什么高见?” 小姐咬牙道:“话虽如此,但那感觉却又不假。” “什么感觉?” “拳掌相击时的通悟之感。” “我怎么觉不出来?” “你只知道吃,又不好学。” “嘿嘿~说到吃。”侍女这便抱起小姐的胳膊,将她拉向了路旁的宾楼,“你快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宾楼不高,两层而已,但其中每一层却又很高。 屋檐蜿蜒且长,无论门梁牌匾,都刷着深红色的漆。 风格上很明显与周围秦人方正的建筑格格不入。 再一抬头,正看见招牌上是一个大大的“楚”字。 门前还立着一块板子,上面写着“新鲜鲫鱼恭候道选学士”。 此时,楼内也正传来了大火浇油的声音,跟着便飘来了一阵鱼味鲜香。 闻到这个,想到滋着热油的鲜白鱼肉,小姐也不觉吞了下口水。 “这味道……葱油浇的!鱼,楚地刚运来的鲫鱼!”侍女擦着嘴巴拉着小姐蹦跳起来,“道选都结束了,还不吃顿鱼庆祝一下!” “又不是没吃过……” “咱们那边多是海鱼,肉又粗又咸,大江里的鱼还真没怎么吃过呢,都说鲫鱼肉嫩汤鲜……” “好了好了,吃就是了!你先摸摸身上有多少钱。” “啊……”侍女一捂嘴,“我想着是接了你回咱们宾楼吃,反正也不远,就没拿钱袋……” “……” “……” …… 檀缨这边,与赢越一同上了老鲍的车,合上帘子才说道:“你以为黄洱如何?” “略有才学,只是这样张扬争风的人,你我素来不喜。”赢越仰头闭目道,“可他既已开口相邀,我如果拒绝,会被记恨许久。世代春申君在楚国的地位,都不亚于楚王,还是不要被这样的人记恨了。” “那也该去咱们秦的国宾楼吧。” “……”赢越面色微微一抖,“这个要提前安排的……临时过去恐怕难以接待。” 檀缨这才想起来,赢越虽贵为世子,但因生母早亡,多年来一直被现任王后压制,手上的资源极其有限,实在不可能去国宾楼这样的地方消费。 唉,这个问题就不该问。 赢越倒也不在意,转而论道:“所以你刚刚和白罗袜……和越国小姐到底在说什么。” “说的是影子为什么偏北的问题。” “哦?”赢越闻言一震,如那位小姐一样,他也瞬间体会到了这个问题的精妙。 其实很多重大的问题就在眼前,正因为你天天都会见到,反而觉得这不是问题,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 比如刚刚赢越与黄洱,都将影子偏北视为天经地义自古使然的事情,以至于斗技的精力集中在这件事导致的现象上,根本没有思考原因。 但檀缨第一反应却是质疑“为什么偏北”,正是这一声再简单不过的“为什么”,反倒引起了白罗袜……引起了那位小姐的关注。 “缨,你这有点开窍了啊!”赢越耐不住激动,抓着檀缨的肩膀论道,“所以呢,你认为是为什么?” 面对赢越,檀缨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当即撸袖道:“原理不复杂,但要构建一套模型才能说清,有纸笔么,我画给你看。” “回宫再画,你先简短与我说说。” “好,大概意思就是……” 檀缨正要比划,车速突然慢了下来,老鲍吆喝道:“公子,快看,越女!” …… 宾楼,其实也就是客栈,只是换了一种高端的叫法罢了。 而所谓的“越宾楼”和“楚宾楼”,则是越国和楚国在他国重要城市设立的办事处,既有宾楼的功能,又具备政治属性,除了接待公事前来的本国人外,平日也对外营业,是弘扬本国文化,尤其是饮食文化的重要窗口。 楚作为当世第一大国,其宾楼规格自然宏大。 在天下精英学子道选的这一天,更是把活着的鲫鱼运到咸京,宣扬楚国美味,希望这些学子有机会也去楚国的学宫也走一走。 这事儿好是好,就是鱼太贵了,一般人消费不起。 而消费得起的人,她又从来不带钱包。 于是便有了楚宾楼门前,某小姐与某侍女吞口水,闻味道,明明很上头,却又不敢踏进去的这一幕。 正当她们要挥泪惜别的时候,轰隆隆的声音老远传来,两架马车先后停在她们身侧。 黄洱、赢越和檀缨各自下车。 他们本来还不一定能碰到小姐和侍女。 但老鲍他是开车的,眼神好,老远便看见了轻裙罗袜,还吆喝起来。 然而黄洱车在前,他行动更快,下车一个踉跄便冲到了小姐身侧。 这次他学聪明了,不敢再有丝毫卖弄,只拱手作揖道: “刚刚冒昧了,未及自报家门。在下春申世家黄洱,与世子越相约于此清谈道选主题,小姐若能赏光一同清谈,我等不胜荣幸。” 檀缨在后面听着,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脑子是快,两句话把一切都说清楚,还几乎没给小姐拒绝的空间。 然而这小姐,到底也不是一般的小姐。 眼见这个大公鸡一样的尖脸凑过来,她当场就缩到了侍女身后,侧身不见。 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 黄洱顿时一滞,如当初的赢越一样,自尊心莫名其妙开始松动了。 赢越就跟旁边看着,看得十分舒适,看得笑而不语。 你号称代代美男子的春申世家也有今天? 无所谓了,论相貌,檀缨之下,众生平等。 另一边。 无论是小姐还是侍女,现在都馋得要死。 这种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人说:“我们一起聊聊宇宙吧。” 有病啊! 谁要跟你们聊这个? 鱼! 现在她们脑子里都只有鱼。 但小姐的身份摆在这里,既不好说出想吃鱼的欲望,又不忍就此离去。 气氛就这么僵在这里了。 倒是后方的檀缨没那么多架子,鼻子一抽,撸着袖管道:“这鱼很香啊。” 僵在原地的黄洱不屑一哼,回瞥着他说道:“不用这样提点我,既然你是世子的朋友,那也便是我的朋友,清谈时有的是鱼肉招待你。” 檀缨嘿嘿一笑:“那多谢了,话说这鲫鱼远道而来,一定很值钱吧?” 黄洱略显神气地说道:“于楚地不过尔尔,但能活着运到咸京烹饪,倒也算是奇货了。” 檀缨虽然不喜欢他,但此时就像群里收了红包一样,拿人手短。 老板红包都给了,管他是错是对,捧就是了。 “公子大气啊!”檀缨拉长了嗓音虚伪地赞叹道。 “哪里。”黄洱在越女面前被称赞,顿觉一阵暗爽,就此抬手道,“等等清谈时你们想品味什么,但凡我楚楼有的,尽会奉上。” 什么?老板开心了,又追了一个红包? 檀缨忙又问道:“哦?还有别的名菜么?” “名菜不敢当,凡饭稻羹鱼,果隋蠃蛤,绝不比你吃过的差就对了。” “哦?这些都能吃到么?” “世子既来,洱自当盛情款待。” 二人这一来一往,虽然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但却成功地将小姐和侍女馋到要挠门了。 尤其是小姐,再见檀缨更是恨恨硌牙,还得卷着源源不断的口水往下吞。 凭什么你都有鱼吃! 就在此时,赢越很识时机地上前行了个礼: “道选已毕,然求道无止。距离发榜还有些时候,小姐不如进楼一同品菜清谈。我秦、楚、越三地思慧相融,必有所收获。” 这个瞬间,小姐像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贴在侍女耳边嗦着口水疯狂递话。 侍女也努力地端着架子传话道:“小姐说,既然嗦……既然世子如此盛情相邀……嗦,我再推辞就是无礼了……嗦口水不要复述出来啊!……啊……最后一句话没有,删掉!是我在嗦,与小姐无关!” 009 所谓时代 秦·稷下学宫,论道大堂。 就在檀缨摩拳擦掌要把鱼池捞空的时候,倒选阅卷即将开始。 如王宫一样的大殿内,司业范伢坐在最上最里最高的长桌前。 台下,左右各四排长桌分席而列。 但此时,只有最靠前的那两排坐了人,零零散散不过十三人。 然人不在众,得道则名。 眼前这十三人皆是得道名士,这样的人,无论去哪一国,都是会被奉为上宾款待的人物。 能让这些人甘愿坐在下面,范伢的名望已不言自明。 再观其人,体瘦骨坚,装服极简,面若峭石,沉坐似鼎。 即便只是闭目无言,也足够威仪全场。 待学官将374份试卷平均分发给每位老师后,范伢才淡淡拂袖,举起了桌前的铜色高杯。 “ 天道无穷,人智有限。 以有限渡无穷,唯有代代相传,集小黠为大智,涓小流成大江。 然资材所限,道途艰阻,得道者必寡。 所谓时代,便是吾等寡者,引茫茫众者前行。 亦是茫茫众者,供吾等寡者求道。 ” 说至此,他抬手饮了半杯水。 其余老师们随之皆饮半杯。 这是一个名为“间歇饮”的传统,起源于光武帝。 一个重要的讲话,开头难免引经据典,说些前人古老的话。 但是讲话的人总该表达自己思想的,顺着古体的话说,不仅自己说的很吃力,听众理解起来也很麻烦。 正因如此,光武帝才号召大家说通俗易懂的话,希望求道的门槛降低,不要用古文理解力内耗。 他自己当然也是这么做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样会导致讲话时,开篇的古文说着说着,突然就开始说人话,会很突兀,结构上不美观,听众也会受到惊吓。 因此他在讲话时,中间会喝半杯水,做个转呈,明确地提醒大家,老子要说人话了,你们给我记清楚。 其后大人物的讲话,也多保留了这个传统。 范伢走的也是这个流程。 他喝过半杯水后,杯子却没放下,继续悬杯说道: “ 请诸位时刻谨记,每一位得道者的身后,都有千万个耕种劳作的普通人在供养。 如果我们徇私渎职,任由凡庸的学士通过道选,那便是浪费了他们的劳作,抹杀了他们的一生。 当权贵贿赂你,亲朋恳求你,懒惰占据你的时候。 记得直视那些行将被你抹杀的双眼。 那么。 107年道选阅卷。 可以开始了。 ” 话罢,他昂首将水饮尽。 十三位得道名士举杯相饮后,没有任何场面话,便各自翻阅起试卷。 为了尽量公正,名字和序号都是封着的,阅卷者只能看到论述与图示。 他们阅卷速度也不一而足,有的人片刻便读完两三份交换给其他老师,有的人单读一份就用好久。 这并不是因为某人性格粗糙或细致,而是因为论述的内容。 天文是个众说纷纭的大话题,光是已成体系的理论就有七八套。 那些复述了某一套理论,长篇累牍的卷子,扫几眼就够了。 敢于大胆地写出自己创想的卷子,才值得下功夫。 这样的卷面,无论多么荒谬,多么潦草,他们都会认真品读领会。 审阅这样卷面的难度,不亚于接触全新的理论,经常需要与现有理论进行对比。 可即便是得道者,也不可能精通所有理论。 于是很快就有人起身,去向别人请教自己不太熟悉的知识。 三五人先后传阅一份卷子,彼此讨论的情况更是不胜枚举。 其中也包括范伢本人。 他精通墨家,略懂法家,对于儒、道则知之甚少,因此遇到这方面的内容,他也不会端着架子,该问就问,该换卷面就换。 在他引领下,阅卷现场很快热闹起来,与其说是名士阅卷,不如说更像一个农贸市场,在这里大家互通有无,以卷易卷,都争取将自己的知识和领悟,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就这样,一个时辰不到,那数百份卷子,已被分成了上中下三等。 下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认为此人只会夸夸其谈,或只知复诵的无才学士,相当于被判了死刑。 这样的卷子有182份。 中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认为这人有些才华,能从现有理论中悟出一些东西,却不一定足以得道的学士。 这样的卷子有191份。 上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判定为有大创想的潜质,必定能得道,甚至有机会大有作为的存在。 这样的卷子,有1份。 简短的交换意见后,第一轮阅卷结束,范伢整理着三等试卷展开品评: “ 下等,多是僵硬复述某家某道的天文理论。 这样的人,更适合在外面教书授业,入我学宫求道,恐难有作为。 对于他们,我们就不做考虑了。 如何? ” 台下众人多是点头。 却唯独有一个浓眉青年拱手请道: “司业,我以为草率了。” 范伢当即抬手,示意他直言。 浓眉青年这才昂首朗然道: “ 天文历法略显偏门,并非主流之学。 要论述这些,需熟知星象历法,熟读各家之学。 如每年的天数是如何确定的,自古星辰又是如何演变的。 倘若有位考生,恰好是有才学的,却因没修习过这些知识,而被判为下等。 这样是否有些武断了? 更进一步,学生一直想问司业。 临场选定天文为主题,让考生论述。 这是司业一时起意,还是深思熟虑呢? ” 如果是现代的高校官场,这个浓眉仔在面对副校长时这么会说话,怕是今后也都不必说话了。 但在眼前的论道大堂中,如此说话,却并无不妥。 自逐道以来,文士之间,速来以直相待,如果你明明有疑问,明明不认同,却不好意思讲出来,反而会被认为是趋炎附势之人。 况且大家都知道,范伢本来也更偏爱质疑多的人。 果不其然,范伢完全没有生气,只他抬起手,淡然指向宫门外,和声细语问道:“周学博,你可被太阳晒到过?” 浓眉青年僵僵点头:“当然。” “你可知道月亮的颜色和形状?”范伢又论道。 “知道。” “你可仰视过星辰,体会过昼夜更迭,感受过冬夏冷暖?” “……” 浓眉青年这次没有回答,只低头沉思。 010 仰视星辰 片刻后,浓眉青年瞳色一闪,颇为激动地抬起了头。 “司业教诲的是,学生懂了。” 范伢终于露出一抹少有的柔软,像是峭石上生出了一抹青苔。 “不妨再辛苦一下,讲给同僚。”他说。 浓眉青年这便昂然抬首,直视着前方说道: “ 方才我质疑,或许会有考生,因为不了解天文而被埋没。 是司业点醒了我。 学士们应对这次道选的主题,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任何知识。 天地日月星辰,不是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便始终与我们相伴的么? 为何有日出日落,为何有春夏秋冬,不是每个人都会想过的问题么? 倘若真有一位考生,从未想过这些,也从未仰视着星辰遐思。 这样的人,又哪里有求道的资格呢? ” 其实他根本不用解释,坐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懂的。 但对于范伢这种不紧不慢,用几个简单问题,点诲他人自行领悟的教学方式,却又自愧不如。 常言得道者寡,然传道者更寡。 只有像范伢这样,既能得道,又善传道的名士,才配得上“子”这个称谓。 主台上,范伢再次确认了众人的意见后,方才点向了另一摞试卷: “ 中等,多是在一套成熟的理论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总结,其中不乏稍有创想者,但未能实现突破与自洽。 这部分,我们不妨再用一个时辰,由更多的人细细品读,选出或许的可造之材。 如何? ” 这一次,台下齐齐称是。 大家术业不同,观点自然也有偏差。 你那里的庸才,到我这里或许就是人才了。 只不过,顶天也只能挖出人才了。 毕竟既已被三人定为中等,不太可能是天才。 最后,范伢双手捧起了那份唯一的上等。 “ 这位学士,提出了我们都没听过的理论,且自成体系,找不出明显的破绽。 单这一人,便不枉诸位一年来的奔波了。 于这样的学士而言,应是他选择我们,而非我们选择他。 因此,今晚清谈时,由他自己选择谁来当他的老师。 如何? ” 听闻此言,台下人皆拱手相赞。 依范伢的身份,他如果看中了一位学士,直接纳入自己门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怎么,你敢说你的才学比范伢更高?还是说你的武德比范伢更充沛? 可范伢还是让了一步,交给学士自己来选择。 这对台下诸位来说,已是莫大的尊重与礼让。 台上,范伢确认这件事后,再次将中等的卷子挪到了中央,轻轻叹道: “ 可惜的是,只有这一位上等。 光武帝以来,各家逐道已百余年。 时至今日,学说都愈发僵硬,难有开创。 盲遵教条之风渐起,党同伐异之流辈出,不容置疑之声俞重。 正因如此,我才选择了最考验创想,又无须任何一家理论打底的天文为今年的主题。 宁可选出百无禁忌的妄人,也不要熟诵经文的庸才。 只可惜,我们奔走各国寻觅了一年,现下还是不得不承认,学生的活力,终究是随着时代的腐顿而僵硬了。 须知,求道,并非是循道啊…… 接下来是我的个人见解,诸位听过即可,不必太过当真。 倘有质疑,你家的对。 诸位不妨试想—— 如果天道是无穷的,那也便意味着,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绝对正确,绝对完美的知识。 由此可推得,现下诸子百家对天文的看法,没有一家是正确的,将来必定被某人所推翻重塑,那人又会被他之后的人所推翻。 不断地推翻,不断地完善,不断地接近。 这便是我眼中的求道之路。 而寻觅能将道向前推进哪怕只有一寸的人。 便是道选之于我的意义所在。 ” 听到这段“私货”,有人点头认同,也有人一动不动没有表态。 正因为范伢强调了这是“私货”,所以即便不屑一顾,也并非不尊重,只是大家信奉的真理有所偏差罢了。 如范伢这段话,前提是“天道无穷”的假设,论述过程则是墨家的因果推导,结论更是他的个人情感抒发,因此对于偏向别家的文士来说,不认同是很正常的事,如果这是在清谈的话,当面驳斥表达立场也是可以的。 只是现在的首要工作是阅卷,很多人也便没有表态。 但有一位身形瘦高,面长似茄的儒家文士,却听得眉震目颤。 很明显,他对这段话的不适已经溢于言表了。 对他来说,这样无法无天的想法,的确像是墨家人说出来的。 毕竟你们已经亲手否定了墨子本人对于鬼神的看法。 但你公开说“没有完美的理论”“每个人都会不断地被后来者推翻”这种话。 是在质疑我儒家的圣人么?还是讽刺我们的经典? 倘若不是在清谈,这位儒士是必定起身相邀,与范伢辩一辩的。 即便明知才学、名望和武德都在范伢之下,他也会尽力一搏。 范伢似乎也发现了他的不满,继而小心地向他投去歉意。 是的,现在的逐道就是这样。 即便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声明,却还是不知哪里会触犯哪家忌讳。 眼见司业如此,这位儒士倒也气息一缓,承接了这个善意。 是啊,范伢自己都也没有把这些话写成文章公开发表呢。 这就说明,他自己也不确信这是对的,只是把一个想法分享给大家,并非针对谁。 是我偏激了。 儒士思虑至此,便也致上歉意,并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相互忽略一些过于针锋相对的事情,这也是能容纳百家的学宫,得以存在至今的基础了。 风波过去,范伢当然也记得自己的职责,这便毫无借力地直直起身,亲自下场分发起中等试卷,将适合的卷子交给适合的人复审。 这里面,大才的学士是不会有了。 只求能捞出几个有希望得道的人才,延续学宫的香火,为了教育未来的大才,尽绵薄之力。 “就像我这样。” 范伢这样想着,拿起了适合于自己的那份试卷。 011 克苏鲁宇宙学 楚国宾楼,后庭小院。 朱红的圆桌上,满是残羹空盘,大大小小十几个。 桌前的人,也都因为吃的太饱而目光呆滞,却又因为这场饭局名义上是“清谈”,不太好意思当场拍肚子仰倒。 黄洱除外。 作为饭局,哦不,清谈的主持者,他在进来之前就夸下了海口,有啥吃啥,绝对管饱。 哪知檀缨这个屌人还真不客气。 光是鱼池里的鱼就捞了三条,眼光还贼他娘的毒,捞到了最新鲜肥美的三条。 其余河鲜肉禽,更是不计其数。 他甚至还舔着脸说“唯独没吃过鱼肉粽子”,害得后厨临时给包了十几个大粽子蒸了。 此时,黄洱看着一桌子空盘,心下只粗粗一算,这价钱快顶自己两个月的例钱了。 虽然这边负责打理酒楼的主簿是自己人,但这么一大笔账该走还是得走的…… 强赖的话,主簿要么托人找春申君暗示补一下,要么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咽了这口气,今后逢人便会说他黄洱不讲究,春申家人白吃白喝。 所以到头来,这苦只能黄洱自己咽了。 本还想着通过道选后,去咸京的歌楼坐一坐的…… 现在这样,不去卖唱就不错了。 他不禁含恨瞪向以檀缨为首的蹭吃人。 你们! 你们…… 你们为何如此能吃! 那么大条鱼,我都舍不得夹太勤,你怎么有脸直接抓自己碗里! 还有这位越国小姐,以及这位侍女。 小姐没尝过鲜味,多吃两口就罢了。 你一个侍女怎么有脸这么胡吃海塞,好像还在跟那个伴读比谁吃的多。 的确如他所想。 此时此刻,檀缨与侍女正向彼此递去钦佩的眼神。 檀缨:你一介女子,竟如此能吃,豪杰。 侍女:公子胃口像猪一样,身材却像马一样,羡慕。 还他娘的惺惺相惜上了? 黄洱看得脑顶都燥热起来。 倒是青衫小姐,没控制住,吃了一条半鱼,心下还是有些愧疚的。 她掩面擦过嘴角的鱼汤后,便拉来侍女小声递话。 侍女很快说道:“黄公子,这顿多少钱,晚些把我们的这份送来。” “诶!”黄洱肿着脸扬手强笑,“明知我做东还要付钱,小姐是要羞辱我么?” 听到这里,侍女没等小姐表态便笑呵呵点头:“那就谢过公子了。” 小姐虽仍觉失礼,但一想这顿饭怎么看都不便宜,便也就这么算了。 远道而来,即便未能通过道选,用这钱买些秦地的书刊也是极好的。 然而就在她旁边,刚剃干净牙缝的檀缨突然一个探头,冲黄洱道:“黄公子,现在这个时间,身在如此幽庭雅院,如果能有些茶点……” 面对这张脸。 终于,黄洱他学会了拒绝。 “后厨已经休息了。”黄洱斩钉截铁道。 檀缨见状,也知道这位老板已被榨干,便也不再抢话,适时地退出了群聊。 话说回来,刚才大家虽然一直在吃,但三位道选学士也确实清谈了一些话题。 说到清谈,这最初是个很严肃的词汇。 指的是顶尖名士,对重要的问题展开辩论的过程。 但随着“道”的普及,这个词的运用也愈发广泛。 时至今日,大家互相捧个臭脚,谁跟谁干个啥,往往都会来句“清谈”震场。 聊天唠嗑是清谈,帝王开会是清谈,学士辩论是清谈,檀缨和赢越并排拉屎也可以是清谈。 最后这个味道确实有点重了,谈不上清,就叫大谈吧。 顺理成章,一起撒尿的时候叫小谈就对了。 反正随着这个词被滥用,听到“清谈”也就跟听到“吃个饭”“聊聊啊”差不多意思了。 至于檀缨刚刚所经历的这场清谈,无非就是考完试对个题罢了。 瞧给他们牛逼的,还秦、楚、越三地智慧相融,赢越你这小嘴儿是真甜啊。 不过他们具体对题的内容,还是有点意思的。 如果没有隐瞒的话,三人论述方向倒也符合自己国家的风格。 秦重法墨,赢越对范伢更是一心所向。 因此他主张,天地日月都存在于一台精密的仪器上,有各自固定的位置,随着仪器的运转而产生了日夜更迭。 不过这样的理论墨家早就有,甚至在纸上设计出了很多套仪器,赢越再怎么聊,也终究难逃其中的框架。 黄洱所在的楚地则重农儒,神灵鬼巫一类的存在也很有市场。 但他应该对秦学宫的风格有所了解,主动摒弃了神鬼之说,主论农家对天文的看法。 大约意思就是,造物主为了滋养万物而设计的这一切,进而阐述了日月季节与万物生长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老卷王檀缨来说,这个不仅离谱,还有点偏题了。 但毕竟距离《进化论》(演化论)这样的开创性的学说出现还有一千多年。 此时的人还不太可能理解“今天的生物,其实是为了适应地球环境演化而来”这个道理。 所以本末倒置,认为“日月的存在是为了滋养我们”,“一切都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这种想法,倒也算是以人为本。 不过,最离谱的还是越国小姐的论述。 她没有依附于任何学派,而是自己空想了一套诡异的东西。 大概的意思是,天地日月星辰,都在一个巨人的体内,彼此之间连接着无数看不见的经脉,以近乎无穷的相互作用而整体存在着。 太阳是巨人的一个心脏,不断吞吐出养分供给周围的身体。 月亮则是另一种脏器,负责回收大地溢出的,可能会承载不住的能量。 这样的心脏不计其数,满天繁星都是。 哎呦卧艹…… 这又是什么印度教? 这臭袜野心不小啊,要在我大秦当婆罗门么? 当然,也可能是檀缨会错意了。 毕竟这位小姐惜字如金,谈及自己论述的时候,只说了“巨体之内”、“有络相连,目不可见”、“日供月息”一类神秘主义词汇。 理解成克苏鲁倒也问题不大: 古神用你无法理解的触手,纠缠着万物。 太阳是古神的一只眼睛,饲养着人类,月亮则负责收割。 这样的眼睛不计其数,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那无数只眼睛也必然俯视着你。 唔…… 这么一想,檀缨身上竟然荡出了些许凉意。 怎么就还觉得挺过瘾…… 总之,檀缨能在这位小姐只言片语的基础上,脑补出印度教和克苏鲁,已经远胜一头雾水的赢越和黄洱了。 可无论如何,她的说法都充满了一种神秘色彩,像是一个孩童睡前盯着繁星的胡思乱想,恐难登大雅之堂。 里面固然有些许蒙对的地方,但阅卷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那是对的呢? 这个世界根本还没有正确答案,甚至就连自己所在的那个地球公认的理论都不一定是对的,或许真的是古神的眼睛呢? 白矮星是死去的眼睛。 黑洞则是被外域支配者腐蚀的眼睛,通向那更加不可理喻的世界…… 停。 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再也不能想了。 012 世子不通事 总之,檀缨料定无论如何,这臭袜都已经凉了。 他顺势便向侧方暼去。 那小姐好像被鱼刺卡住,正憋红着脸来来回回努力吞咽,还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檀缨暗暗一叹。 唉,我将来游历越国的时候,如果见到你衣不遮体,袜难覆足,恐怕会记起今天的事情。 那样的你见到我,大概也终会懂得何为谦逊,何时又该低头了。 檀缨内心嘲笑之间,耳边传来了一个不好惹的声音。 “哼——?” 只见那青衫小姐正怒目而视。 在她质询的眼神下,檀缨忙抬手道:“我……我没想你坏话。” 旁边侍女咯咯笑道:“笨伴读,不打自招啦!” 小姐随之很用力地一扭起身,刻意不给檀缨好脸,只向黄洱和嬴越行礼告退。 黄洱忙起身道:“离发榜还早,不如再清谈片刻。” 小姐只摇了摇头,其间似有意似无意地瞪了檀缨一眼。 黄洱见机一笑:“小姐是不喜与伴读同桌么?” “不不……”小姐赶紧摆了摆手,接着又贴到侍女耳边。 “小姐说,若有幸入选,便要参加后面的清谈,她想休息片刻,免得到时候犯困。” “的确。”嬴越随之起身道,“那场清谈,老师们也会向感兴趣的学生提问,确实要打起精神应对。我们已经打扰黄公子很久了,不如各自休息一下,清谈时再会。” “嗯,嗯嗯。”小姐连连点头。 黄洱却是一阵无奈。 他这场饭局的用意是在入宫修学前提前结交重要人物,以便今后顺滑地风生水起。 然而这一顿饭下来,这位小姐光吃不说,嬴越则是表面之谊。 钱亏了不少,却一点正事都没聊,关系也没怎么拉近。 你说你一个世子,在咸京混迹十几年,我这么宴请你,作为回馈,推荐一个不错的歌楼有那么难么? 不要说秦世子,便是普通的名门子弟,也不该如此不通世事。 倒是这个伴读檀缨,他尚且知道吃人家手短,说了几句漂亮的恭维话哄我。 可这样一个只知谄媚的伴读,我堂堂春申公子结交你做什么! 但事已至此,眼见客人去意已决,黄洱也只好拱手相送:“既然如此,我们清谈再会吧。” 小姐这便告辞,婉拒了出送的好意后,与侍女一同向外走去。 檀缨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举起左拳,非常认真地向两位讲解道: “出门左手是东,左啊,这边。记不住的话,现在这只手就握紧拳头,出门往握拳头的方向走。” 檀缨为了不让她们再迷路,可谓是算无遗策,尽力而为了。 然而那小姐回过头,却只看到了一张叫嚣欠揍的脸。 “要你说?”她脆声嗔怒道,“影子为何偏北我也想通了,一样不要你说。” 话罢,便拉着侍女气哼哼颠跑而去。 檀缨也哼哼一笑。 想通个毛,你道选都凉了都还不知道,睡死你算, 待小姐走了,嬴越也便告退。 黄洱却颇为热情地扬手道:“唉,小姐是要回去收拾收拾的,你们二人又没那么多琐事,不如这样,秦宫路远你们也别回了,我给你们开间客房小憩便是。” 嬴越忙推辞到:“不必不必,我们已经吃了很多了……” 黄洱却搂向他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檀缨不是想尝尝茶点么,我这便去吩咐。” 嬴越本欲再拒,却见檀缨一脸期待的神色。 檀缨当然会期待。 老板见他退群,竟还私聊要发红包,这不拿白不拿啊。 但檀缨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世子的面子。 之前捞鱼的时候,有罗袜分赃还好,如今自己再贪得无厌,会让嬴越难堪的。 因此他也只是表情上不小心暴露了期待,并未有任何表达。 然而对嬴越来说,他却只看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秦宫虽奢,嬴越却是沾不到多少的。 他所能得到的菜肴,更是完全无法与这楚楼相比。 虽然无论吃什么,他总会分给檀缨一半,但像缨这么高大壮实的人,又怎么够吃呢? 瞧把孩子馋的,即便是面对讨厌的人,都如此强颜欢笑。 罢了。 我嬴越的脸皮算得上什么? 不要就不要了吧。 …… 秦学宫,论道大堂。 二审阅卷已毕。 历经一个时辰的品析,中等试卷中,又有31份入选。。 与第一轮选拔不同,二审不再需要至少三人的认可,有一位老师点头即可。 这些中等试卷,在任何一个方面有配得上学宫的亮点,即为合格。 在这31份试卷中,有1份是范伢亲自选出的,其余老师则多寡不一。 比如那位先前与他有所摩擦的儒士,他就一个没选。 范伢很敬重他的严格。 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严格。 如另一位名为邹慎的学博,他就一口气选了5份卷子出来,而且都是偏向于法家的。 范伢对此颇有微词。 他虽然对儒家的一窍不通,但对法家还是略懂一二的。 在这5份卷面上,他并未发现什么太大的亮点。 邹慎让他们入选,难免有利用学宫席位,壮大自家学派的嫌疑。 但也只是嫌疑。 毕竟邹慎才是正牌的法家,在这方面的学识比范伢更深,或许看出了什么真东西呢? 另一方面,文士向来注重风骨。 如果在这里公开质疑邹慎,就是当众否定他的品质,与骂人无异。 范伢倒也不是不能骂他,只是自己身为秦地墨家的领袖,公开责备一位法家得道者,难免会引起更大的是非。 于是范伢也只好放下了这些试卷,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或许只是自己有眼无珠,没有发现这些学生的才华。 没办法,天道虽然是纯粹的,尘世却总是浑浊。 如果眼里真的容不得一点沙子,也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接下来,范伢请13位老师在字条上写下了自己心仪试卷的序号,用以商议学生的归属。 当然,他自己也写了一份。 这里他们所写的并非文字,也不是阿拉伯数字或是罗马数字,而是光武帝为了方便算数而创造的一套计数符号,简洁程度与阿拉伯数字无异。 很快,十四张纸条都到了范伢手上。 他简阅后说道: “ 大道相通,我们对于77号的欣赏是共同的。 包括我在内,9位老师都希望收他为徒。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在清谈的时候,分别介绍自己的道派与所长,由他自己选择拜谁为师。 如何? ” 众人自是点头。 那位浓眉的青年老师更是耐不住说道:“其字如苍鹤,思若飞鹰,司业,事已至此,能否揭下封条,让我们看看他到底是谁?” 013 天道来决断! 面对浓眉青年的期待,范伢只一脸肃穆:“发榜时才能揭。” 浓眉不禁挠头:“哎呀,还要等一个时辰,这可不好过啊。” 旁人笑道:“周敬之,我看你大可不必,反正他也不会拜你为师的。” 众人随之皆笑。 “我就看个热闹也不成啊?”周敬之自己也笑道。 轻松的氛围中,诸学博讨论起了学生的归属。 除77号外,被老师们看中的试卷总共6份。 其中3份,都只有一位老师选择,自然直接收入门下。 另3份,有多位老师选择,这里就要讨论一下了。 讨论的过程十分友善,几位老师只言片语便统一了意见,确认了人选。 毕竟不是77号那样上等的大才,收进来也就是个正常弟子,犯不上拉扯。 他们如此礼让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于求道而言,收徒就像是养孩子,是要集中资源精心呵护的。 入门之后,老师不仅要言传身教,更要给他们道材滋养,以增加他们得道的机遇。 你如果多多益善收了满门子弟,却不好好负责,或是暗自偏袒良莠不齐,那么在学宫考核中必会落于下等,不仅会失去傲人的身份,更会为人所耻笑。 因此在收徒这件事上,大家都宁缺毋滥,力图把精力和资源用在刀刃上。 在这次的道选中,除那位大才的77号外,其他人都大差不差,自然犯不上相争。 片刻之间,确认这6位弟子的归属后,阅卷的正式流程也就结束了。 但老师们却没有离去,而是拾起了他人选出的卷子,互相请教上面的亮点。 正所谓学无止境,即便贵为得道名士,对于自己未能发现的知识亮点,也是充满好奇的。 这个过程总体很融洽。 但就怕愣头青。 比如那位浓眉青年周敬之,他又有不明白的事情了。 “邹学博,我有一事请教啊。”周敬之拿着一沓卷子,皱着眉走到了一位头发半秃,额头如金鱼一样肿大的黑袍老者身前质问道,“二审的时候,邹学博明明选出了5份偏向法家的卷子,最后选弟子,怎么选了个农家的?” 场面顿时一滞。 大家都不太忍往这个方向看。 周学博,你以为就你发现这个问题了么,范伢难道不知道么? 司业尚未追问,你这又是何苦呢? 却见那半秃老者早有准备一般,两指抹着八字胡,温文一笑道:“无非是看了其他入选试卷后,发现了更好的学生。” “那你二审的时候怎么就没选他呢?”周敬之就此望向范伢,“司业便是始终如一,二审选的谁,收徒还是谁。” 被这么一比,邹慎终是露出些许难堪,但还是强笑着说道:“二审时间有限,未能看到这份农家的试卷。” “的确时间有限,可问题正在于此。”周敬之挠着旺盛的头皮道,“二审结束与商议收徒之间,几乎是没有间隔的,你又是在什么时候看的这份农家的试卷呢?即便能看到,匆匆一瞥又怎么发现的亮点呢?” 嗖! 场面顿时僵住。 众人只道是周敬之发现了邹慎笼络法家的事情,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的确,这个事有些蹊跷了,邹学博根本没机会阅读那份农家试卷才对。 可收徒是一件极其慎重的事情,他自己选出的5位法家都没收,怎么偏偏收了一位看也没看的农家呢? 发现这一点看似不难,但其实只有周敬之这样细致耿直,追根溯源,调查每一份入选试卷的人,才能走到这里。 面对如此的质疑,邹慎可见地动摇了一些,抬手咳了一声才答道:“二审时我便见到了那份农家试卷,但因并不熟悉农家,便未细品,得知他入选后,方才回味起他的论述,顿有所悟,继而收其为徒。” “哦,这样啊……”周敬之这便抽出了那份农家试卷,认认真真躬身道,“烦请邹学博指点,你所顿悟的亮点在哪里?” “周学博稍候……”邹慎这便伸手要拿来卷子。 可周敬之却突然一个缩手,一脸惊诧地大声说道:“等等……你不是在回忆中顿悟亮点的么?现在说给我不应该是张口即来么,为什么还需要看?” “……”邹学博闻言一肃,僵在原地。 你个浓眉大眼的……竟是挖坑给我跳?! 再看四周。 这个破绽过于明显,以至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怪了。 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无非两个字—— 徇私! 对这个反常行为的唯一的解释是,邹慎在道选前早早接触了这位农家考生,许诺收其为徒。 姓名虽然是封着的,但答卷时允许作图,约定一个记号并非难事。 再者,数百位道选者,以农家路线解释天文的,只此一人。 想来是在二审时,这份卷子被分到了其他老师手里,邹慎还没来得及去看,便被其他老师认可,送到了范伢手里。 但他私下已有许诺,便只好在收徒的时候,硬选了这位弟子。 在范伢的视野中,这件事是很明显的,只是没有点破。 但对其他老师而言,不下点功夫比对,还真挖掘不到这一步。 此刻,面对周敬之的质疑,邹慎已找不到任何辩解的空间。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只见邹慎沉吸一口气,轻抹了一把八字胡后,退后一步朗然道。 “周学博,既然你刻意与我不善,出此诡计污我名声,那你我之间,也便无需多言了。” 话罢,他抬臂翻出右掌,四指重重一勾。 来吧,是非功过,就让天道来决断吧! 毫无疑问,这便是当清谈辩论无法解决问题时,得道者之间处理矛盾的最终方案—— 武论! 此刻,紧张的也就不再是邹慎了,而是周敬之。 他得道才将将两年,武德岂能与这样的法家老怪相抗? 但此论若是不接,便是承认邹慎并无不妥,错在自己。 个人恩怨也便罢了。 如此事关公正的大事,岂能苟缩? 周敬之当即牙关一紧,便要抬手。 却听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 “你们看不到我坐在这里么?” 014 传承 说话的自然是范伢。 但邹慎却丝毫不让,只说道:“司业,这是我与周学博之间的事,事关我法家名望,今日必要有定论。” “当然是这样的,你可以这样。”范伢说至此,突然像是跳帧一样猛地直立起来,本有些苍老的双瞳顿时荡出了异样的浑厚,如沸炽浓浆一般凝向邹慎,“我也可以。” 这声音像是巨鼎一样砸在堂中。 呼!!! 众人齐呼:“司业息怒!” 邹慎更是吓得退了半步,震颤之中,手臂也跟着落了下来。 便是周敬之,也诚惶诚恐躬身道:“司业,这只是学生的个人想法……” “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如魁石兵佣一般,范伢直瞪着邹学博一步步踏下高台: “我速来不喜仗势欺人,以武德论高下。 “但不喜,并不代表不会。 “现在,请你向周学博认错。 “然后去祭酒那里请罪。 “如何?” 随着范伢一步步地逼近,邹慎身形的颤抖也愈发剧烈。 眼见范伢便要抬手邀论之时,邹慎终是转了个身,极其勉强地向周敬之微微弯腰“你说的对……是我……是我顽固了。” “那就……”周敬之也慌得咽了口吐沫,“就到底为止吧……” “……”邹慎就此转向范伢,低着头,不敢直视地拱手道,“司业,我去祭酒那里了。” “如果祭酒没有撤销你的身份,记得回来清谈。” “是……” 待邹学博走后,眼见司业动气,余者也皆告退,不敢久留。 唯有那茄脸儒士,离去之前,重重抓起了周敬之的手:“周学博,此事必有公允。” 话罢,他便汹汹离去。 周敬之送走了这位儒士后,才茫然回身,向范伢地问道:“学生受些苦而已,司业大可不必……谁不知邹学博身后就是祭酒,祭酒如果执意为他撑腰……” “那便来。”范伢只一动不动地望向宫外,“我让他去祭酒那里,就是希望祭酒尽早知道这件事,如果要发生什么,那就早些发生,莫要耽误清谈。” “司业自是风骨使然……”周敬之忙躬身道,“可祭酒与司业,正是秦地法墨两家的领袖,您二人如若相抗……便是法墨争锋的前兆了……据学生所知,每一次法墨争锋……都会死很多人。” 范伢面色渐缓,问道:“你既然想到了这里,又为什么要站出来揭露邹慎徇私呢?” “学生又不是什么大名士,挨顿打也没什么的。只是这些法家……”周敬之说着狠狠望向宫外,“今天不警示他们,明天他们就会做更过分的事。” “是这样的,你做得很好。”范伢淡淡说道。 “可……” “好了,没事了。”范伢松了口气道,“祭酒不会来了,他要来,已经来了。” 周学博也才擦了把汗:“还好……不然学生就是罪人了。” 话罢,他看着逐渐放松下来的范伢笑道:“原来……老师也会紧张?” “与你相同,我也怕当罪人。”范伢苦笑道,“但法家不怕,所以百余年来,他们始终在我们之上。” “唉!”周学博也只有无能一叹了,“都怪学生不争气……” “你已经是最争气的了。”范伢淡然道,“腐朽衰灭,亦是天道的一部分。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即便是道选中年轻人的论述,除了77号以外,也多是循规蹈矩,死气沉沉。我能感觉到,道正在离我们远去,一切都在回到光武帝之前的样子。又或许那才是天下本该有的样子,所谓逐道,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罢了。” 看着渐露疲态的范伢,周敬之不觉双目泛红:“老师,唯独你不能说这种话,即便你累了,学生也会道传下去!” “你不够的。” “那学生的学生也总有够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也总有够的!” “很好。”范伢柔然一笑,推着周敬之道,“既然有此决心,不如回去打扮得精致一些,也许77号就是你在等的人。” “啊!”周学博红着眼睛愣道,“如此大才的学士,会看得中我?” “不拘一格,不事权贵,不也是大才品格的一部分么?” “有道理啊司业!学生这便去沐浴更衣,熏香涂露!” “……熏香涂露……倒也不必。” …… 楚宾楼,二层上宾客房。 檀缨和嬴越憨谈良久,满桌的点心愣是一点儿也没动。 就这么说了很久很久,嬴越才终于一知半解。 “你的意思是……地是圆的……所谓天下,是一个巨大的球。 “太阳的确直照这个球的正中,只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处于这个球的北半边,所以太阳的方位偏南一些,影子是因此才偏北的。 “这样说对了么?” “可真不容易……”檀缨这才擦了把汗,拿起茶杯,将已经凉了的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现代宇宙的模型,对战国人来说的确太抽象,太反直觉了。 以至于单是描述地球的形状就要费上很大的力气。 为了让嬴越能大概理解,檀缨很不严谨地略过了南北回归线,将赤道与黄道合而为一,以此划分南北半球。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很复杂了,再加上公转自转,恒星卫星的话,嬴越的脑子怕是会坏掉。 如此大费周章,倒也不是檀缨非要教他。 但道选聊的不就是天文么? 不上这套符合两千年后观测事实的理论,难道要像罗袜那样,编一套克苏鲁宇宙学么? 诚然,那样的学说或许更易理解,更有传播力。 但如果用这样自己都不认同的虚假学说唬人,这又怎么能得道呢? 与其当那样的学术骗子,不如直接住进富婆豪宅,过平淡的日子算了。 反正横竖都是富足,与其误人子弟不如滋补富婆。 另一边,檀缨也是满脸流汗地饮了口茶说道:“自己人,容我直说了。” “请。” “这样为了贴合结论而编造的空想之谈,我是不信的。” “……” “但我愿与你清谈。”嬴越嘴角一扬,抓了抓领口道,“我问你答,你能圆过去才算自洽。” “大可问来。。”檀缨一把砸下茶杯,“哼,上次你我如此正式的清谈,还是那次大解的时候吧……谈的是什么来着?” 嬴越揉腮回忆道:“应当是你我各自排出的屎,落到坑里混在一起后,还能否将他们完全分开。” 檀缨感怀一叹:“那可真是个好问题啊……你我的两坨屎虽各异,但其混合在一起,却又成为了一坨全新的屎,即便真能再完全分回两坨,但这两坨历经交融合一,还能说是原先的那两坨么?” “你且住口……莫乱我思绪……”嬴越捂头道,“完了,现在脑子里全是那东西了……” “冷静。”檀缨忙说道,“地是球,太阳对正中,影偏子北。” “嗯……”嬴越又整理一番后,这才拱手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请,我们就开始。” “请。” 兄弟二人继恢弘大气的“大解之辩”后,开天辟地的“楚楼之辩”就此展开。 015 这就是飞蝇振翅吗? 继恢弘大气的“大解之辩”后,开天辟地的“楚楼之辩”就此展开—— 嬴越:“如果你的理论没错,那么在地球的南半边,影子应该是偏南的。” 檀缨:“是这样。” 嬴越:“可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檀缨:“因为你还从没问过来自南半球的人。” 嬴越:“南边是海。” 檀缨:“海的尽头是陆。” 嬴越:“你怎么知道?” 檀越:“地若是圆的,即便南半球没有陆地,只要我们一路坐船向南航行,最终也会绕回来,于我们所在大陆的北岸登陆,那难道就不是陆么?整个旅程中总有一段时间在南半球,到时候影子自然在南边。” 嬴越:“……你个粮中鼠屎,说话果然如飞蝇振翅一般……就算你圆过去了吧。” 檀缨:“舌头快不好么?” 嬴越:“好好好,都是你好。下一问——你说我们在北半球,所以影子偏北,可地若是平的,影子不是照样偏北么?所以地为何必须是球呢?” 檀缨:“好啊!你这个点抓的好啊!” 赢越:“呵呵,这便言败了么?” 檀缨:“呵呵,容我试试看——我且问你,海上孤帆远去,总是船体先降下地平线,再是帆杆,这是为何?” 赢越:“我没见过海。” 檀缨:“……那……我再问你,燕国之北与楚地之南的星象不同,这又是为何?” 赢越:“我没出过秦。” 檀缨:“……最后一问!不同季节影子长度不同,这是为何!” 赢越:“我没比过影。” 檀缨:“……兄,我累了,你赢吧。” 嬴越:“还算不得赢,无法将你驳穿,只因我见识短浅,这一驳便算了,你再接我一问便是,这才是我最想问的,请听好—— “既然你说地球绕日而行,太阳又永远对着地球的正中,那天下不该是永恒的白昼或是永恒的黑暗么?为什么会有日夜更迭呢?” 檀缨:“…………” 嬴越:“哈哈!说不通了是不是?” 檀缨:“不是的……之前怕你太晕,就没有讲得太深入,现在看来,要解决你的这些疑问,怕是要再按着你讲半个时辰了。来,我先介绍八个名词四种术语给你……” 嬴越:“够……够了,我脑袋疼,等等还要清谈……不想听了……” 檀缨:“唉?你跑什么,你不是号称大秦第一好学者么?你不是说‘莫怪嬴越不读书,只因阅尽馆中藏’么?” 嬴越:“不不,我不好学,你好学……大秦第一好学者头衔是你的了……给你,快拿走……” 随着嬴越异常郑重地,将一顶并不存在的虚空冠冕比划着送到了檀缨手里。 楚楼之辩,就这样无趣地结束了。 檀缨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还是暂且放过了嬴越。 毕竟现代宇宙模型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代代建立出图景,一点点推翻与重塑。 这个历程长达两千年,牺牲者更是不计其数。 最终印在物理书上,那个宏大而又厚重的宇宙,又岂是身在起点的嬴越所能承受的呢? 檀缨“戴”好了“学习王冠”后,这便拍着嬴越笑道:“我其实也不想给你硬灌这么多,但你太精明了,提出如此刁钻的问题,我才不得不用更复杂的理论来应对你。” “唉……只可惜我的才学,没法回应你了。”嬴越喘着粗气道,“但学宫的老师一定可以,范子一定可以。” “就是你说的那个范伢对吧?” “叫范子!” “什么子不子的,怕就是个糟老头子,或许他还不如你呢。” “……很好,记住你的话。”嬴越不禁咬牙狠笑,“晚上被范子教训的时候,可不要当场哭出来。” “?”檀缨惊道,“……你要在今晚清谈时引荐我?” “当是如此。我虽然无法理解你的创想,认为那是错的,但能感觉到它的完善,想必你已经想通里面的每个细节了。”嬴越震震点头道,“如此捷才之作,无论对错,都配得上今晚的清谈了。放心,合适的时候我会把你引出来,为你争取片刻论说的时间,相信范子也一定能从中捕捉到精妙。” 檀缨张圆了嘴道:“我这个身份,不会太唐突么?” “莫要小看范子,只要你的创想是独创的,自洽的,管你是小伴读还是周天子,他都会用相同的态度与你对话。” “好!”檀缨就此拳掌一击,“那我赶快整理成文,完善一下措辞。” “来不及了。”嬴越望了眼刻钟,展着双臂起身道,“该动身了。” …… 学宫门前,即便还差两刻才到酉时,却早已被学士和亲属围满。 求学十余载,入选正此刻,他们又怎么坐得住呢? 便是嬴越,也都在差一刻前赶了过来。 按照礼仪,他本该邀黄洱一同前来的,但出得房门寻了一圈,没见到黄洱的踪影,便也只好留书言谢,这才与檀缨下楼,乘着老鲍的车快马奔来。 不过他们却没急着往前围,而是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 毕竟,世子是见过世面的。 他当即向檀缨讲解道:“所谓张榜,并非贴出一个布告,而是老师按名次公布入选者的姓名,提到名字的人依次进宫,所以往前站是没有用的。” “不打紧,反正我看得到。”高近八尺,鹤立人群的檀缨如是说道。 嬴越一叹:“你粮中巨屎的身姿……自是不必强调……” 正说着,身后一个咋咋呼呼的丫头声音传来。 “喂喂喂!伴读的伴读的!” 不用说,准是那侍女和小姐来了。 回头望去,侍女正小步颠来,小姐则侧目而行,就是不看檀缨。 檀缨这便笑迎道:“很可以啊,这次没迷路?” “哈哈,小姐找到方法啦。”侍女绘声绘色比划道,“只需对着门站,要回宾楼就往右走,要来学宫就往左走。” “哇哦,厉害了。”檀缨竖起了大拇指。 “哈哈。”侍女美滋滋说道,“我家小姐只要不与人对谈,别的都很厉害的。” “就你话多!”小姐忙抢上一步掐在她的腰间,接着又不屑瞥向檀缨,“对谈……对谈我亦无惧,只是无心与蝇虫争锋罢了。” “啊对对对。”檀缨一笑,干脆伸出舌头狂卷起来,“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侍女捂嘴惊道,“这就是飞蝇振翅吗,完全看不清舌头了。” 016 发榜 “你理他做什么?”小姐拉回侍女,扭身要便走,“走,我们去那边。” 侍女一笑,忙与檀缨行礼道:“那等等见了,伴读郎~” “唉,倒不一定能再见到。”檀缨挥手作别,“你家小姐那样空妄的论述,怕是很难入选,我们也许就此相忘于江湖了。” “呸!快呸!”小姐一个情急,回头便骂,“你家世子那样的僵学复诵才没法入选呢!” 檀缨:“……” 小姐:“……” 侍女:“……” 嬴越:“………………………………” 一阵萧瑟的凉风中,小姐红着脸连连躬身致歉。 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诚诚恳恳连鞠三躬后,便也只好拉着侍女鼠窜而去。 嬴越孤立风中,此时的体验确实……有些痛了。 我知小姐你与檀缨有仇,早已退避三舍了。 可为何你却只与他骂俏,唯独泄恨的时候……才大老远朝我来呢…… 之前清谈的时候,我说到自己见解时,你不是还连连点头么? 难道完全没有在听,只是觉得鱼很好吃? “缨啊……”嬴越孤立着,有些微弱地说到,“我的见解,真的就只有僵学复诵么?” “当然不是!” “说真话……” “倒也……没那么严重。”檀缨忙扶上前说道,“越啊,创想这件事是看机遇的,比如你,自小崇奉墨家,早早就完全接受了一套墨家对天文的看法,这种情况下要你谈天文,你又怎么可能创想出东西呢?” “如此说来,我所述的那一套擎天说,的确是我心中所想的唯一……” “就是啊。”檀缨远远指道,“至于那臭袜,她准是不学无术胡思乱想罢了,那样荒谬的论述是不可能入选的。” “倒也不必如此说……” 不远处。 “阿嚏!”小姐打了个喷嚏,掩面怒目回头看,果然檀缨正指着这边,一时之间怒从心头生,“我与那伴读势不两立!” “哈哈,我很喜欢伴读郎啊。”侍女在旁笑道,“不过是斗过一次嘴而已,有那么大仇么?” “不是我有仇,是他如飞蝇一般嗡嗡不止。” 侍女点着下巴道:“此前在小姐身边这样团团转的人不是很多么,也没见你过于记恨哪个啊。” “他不一样……他是……是巨蝇!大蛾子那么大的,扇着翅膀往我脸上撞,躲都躲不过!” “这么说倒也对……”侍女转望向檀缨道,“确实太明显了,眼睛看到就很难离开……” “??小茜!你背叛我??” “啊,有么?啊哈哈哈~~” “我掐!” 正闹着,高亢的声音传来。 黄洱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拱手走来:“唉,又见面了,小姐休息的可……” 然而他话没说完,小姐就极其烦躁地拉着侍女走向了别的地方。 “啊。”黄洱呆立原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脑子里更是荡出了那些被她白白吃掉的鱼。 真就……吃完就跑,翻脸不认识么…… 于楚地,向来只有他黄洱白嫖别人的道理。 这次……似乎是被以檀缨为首的一整个团伙给白嫖了。 黄洱并不知道,这只是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小姐正在气头上懒得看他那张脸罢了。 不过在远处,嬴越看到这一幕,却是心暖似春。 每次自己要扛不住的时候,这位黄公子都会及时地在底下垫一下,真的是贴心。 至此,他们三股人也没再凑。 黄洱呆立原地,嬴越和檀缨沆瀣闲聊,小姐与侍女激情互掐,一刻的时间也便这么过去了。 酉时整,隆隆的声音再次响起。 石门左右展开。 站在中间的,依旧是那位白袍讲师,脸上还带着一抹笑,似是准备欣赏学士们的大起大落一般。 此时檀缨才看清他的容貌。 虽谈得上挺拔俊朗,笑起来却有种贼眉鼠眼,奸诈狡猾的感觉。 往好了说,或许可以诠释为放荡不羁吧。 大约就是那种天天泡在不正经的地方,滋养出来的不羁与放荡。 上个给檀缨这种感觉的人,还是前世中,一位名为富坚义博的漫画家。 当然,人家可能只是天生就长了一张老贼脸。 檀缨忙心下念道:万不可像别人对我一样以貌取人,才华与相貌是无关的,相由心生是没有根据的。 另一边,白袍讲师看也未看谁,只握着手中的一沓试卷道: “酉时已到。 “道始107年,秦·稷下学宫道选。 “发榜。” 话罢,他展开试卷,捧在身前。 只扬袖一拂,第一张卷子上的封条便无影无踪。 檀缨吓得忙拉了拉嬴越问道:“这是什么神技……” “不知,但这只是小技吧……”嬴越有些发颤地说道,“发榜提名的顺序,即是道选成绩的名次……被第一个叫到的,便是头名。” 檀缨当即重重地抓着嬴越的肩膀:“那第一个被叫到的必是世……” “姒青篁。” 他话音未落,白袍讲师便说出了这个名字。 随之便是学士们的惊呼。 “姒?” “越王室?” “似乎……是位女学士?” 接着他们便互相寻觅起来,想看看头名到底是哪位。 却只见人群边缘,一个长辫侍女左右挥着手道。 “哈哈,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人群自觉地左右让开一条通路。 走在中间的,不是那轻裙罗袜的小姐又是谁! 瞬间,檀缨瘙痒难耐。 这帮阅卷的逼……这帮逼…… 水平也…… 太他娘的高了! 这绝非反话。 即便只是只言片语,但他也知道,小姐必有一些蒙对的地方,虽然外皮很古怪,但内核却有了些现代宇宙学说的样子。 问题在于,这里的人并不知道现代宇宙学说。 在这个天圆地方,天子为尊,我即天下的时代,如此天马行空的创想,接受起来是非常难的。 更何况这种创想,必与传统学说充满了对立。 你没什么学问,听着可能还会觉得有趣。 但你知识越多,就越会觉得刺耳,觉得被冒犯,觉得对方简直不可理喻,多么愚蠢而又恶毒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 接着便是字里行间寻找错漏,想方设法去推翻它。 这是人本性的一部分,即便到了21世纪也没有丝毫改观。 可就是顶着如此的不利条件,姒青篁竟然还是入选了,甚至是头名。 在这样的结果面前,甚至可以说。 阅卷者的相对水平与开明程度…… 已远胜大多数现代大学的讲师。 这才是檀缨浑身瘙痒之所在。 好! 范子先生。 我倒真想会会您老人家了。 017 一闪而过的未来 就在檀缨感怀的时候。 姒青篁走在空道中央,可谓是蹑手蹑脚,形同猫步。 被如此多的人注视,更是慌得她低头掩面,只盯着侍女的布鞋前行。 直到她听到一阵磨牙的声音,才悄悄抬头暼去。 哈哈! 是檀缨,都气得硌牙呢! 她当即一个昂首。 似是“哼——”了一声,大步踏了过去。 檀缨不禁扼腕低头。 的确。 以头名的身份被老师们认可的臭袜。 有牛逼的资格。 这一阵,是我输了。 这不甘低头的样子可着实让小姐爽了,她顿时心情大好,舒舒服服地随着侍女一同颠到了宫门前。 门前,白袍讲师也是喜不自胜,眉宇之间甚至有了股老鲍开车时的风采。 “貌若天仙,智比圣贤,妙啊。” 不知为何,明明都是夸奖的话,姒青篁听来却像浑身爬了蚂蚁一般。 白袍讲师笑着将试卷交给她后,便指了指身后:“烦请在那里等待,张榜结束后,全体入选者随我一同去闻道堂。” “谢过老师。” 讲师随即望向侍女:“可以带一个人一同去清谈,是她么?” “是。” 讲师就此点头道:“那这位小姐也请。” “谢……谢过……老……老师……”见到如此阵仗,一向大方的侍女反倒羞涩起来。 “唉,我不授课不收徒,女学士直接叫我老白就好。” 白袍讲师笑着请进二人后,便又念出了第二个名字。 “谢长安。” “有!!有有有!!!”人群中,一位瘦高的马脸少年兴奋地跃上前去。 “哦。”这次白袍讲师似乎是觉得很无趣,只随手将卷子甩给他说道,“后面等着吧。” “谢老师!这位是我在学馆的老师,我请他一同……” “知道了知道了,快些,别耽误我做工。” 虽然被区别对待了,但这位第二名好像并不在乎,他扶着自己先前的老师跨过门槛后,一路兴奋地小跑到姒青篁身侧:“姒学士,我是齐国来的谢长安!” “……”姒青篁一点一点地扭过身去,不太敢看他。 谢长安一愣,动了动聪明的大脑瓜,灵光一闪又说道:“你爱吃葱么?我从家乡带了很多过来,等等我多分你几颗,你可莫与他人说啊~” “……”听到这个,姒青篁直接慌张的走到了另一边。 谢长安当场呆住,甚至还抬手吹了口气闻了闻。 不可能啊,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不爱吃葱的人呢! 像这样怀疑自己的人,他当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唉。”侍女一叹,不得不再次道出那千锤百炼的措辞。 门前,白袍讲师的发榜依旧在继续。 一位又一位男女学士被叫到名字,兴奋地上前点到。 有些人甚至是哭着去的,毕竟走到这一步是真的不容易。 随他们去清谈的,也大多是学馆老师和父母长辈。 毕竟是老师的教诲下,父母的养育下才得以入选的,请他们来参加这场光荣的盛会,自是最合适不过。 在这又是欢乐,又是泪水的氛围中,白袍讲师不觉已念过十几个名字。 在叫到第16个名字的时候,终于叫到了某人。 “黄洱。” “有!” 黄洱松了一大口气,远远瞥了眼嬴越后,这便大步踏上。 嬴越却并没有看到他。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掐在了檀缨的胳膊上。 每念过一个名字,他都不觉间掐得越紧。 檀缨虽疼,却也一动不动,像是陪伴临产小猫一样,任由他抓。 正所谓苦读十年,张榜一日。 历经过高考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嬴越的心情。 “历年道选,最多不过四十人入选……少则二十……王室子弟多半都能拿到前十……”嬴越呆视着白袍讲师颤声道,“缨……他说过几个名字了?” “16。”檀缨道。 “……” 片刻后,嬴越又问道。 “几个名字了。” “19。” 片刻后。 “几个?” “23。” 片刻后。 “几?” “27。” 片刻后。 “缨……” “29。” “不是的……没在问这个了。”嬴越死掐着檀缨的胳膊,像是哮喘一样有些顺不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落选后,会求见父王,请他委任我去管理一处无人在意的地方……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么?” “……” “失态了……我怎么能这样……”嬴越低头喘着粗气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对……你要把那套创想传达给老师们的……我要拼尽全力,做完这件事再走……” “说什么呢,我必与你同去,刚刚只是在构想。”檀缨揉着嬴越的后背轻声笑道,“我在想,那样无人在意的地方一定很贫瘠,不如走之前学习一下农家的理论,选一些适应当地的种子带过去。也许一开始日子会不好过,但才学已经在我们的肚子里了,总能找到发挥的方法,越人都能把蛮夷之地经营成天下名城,你我如此才学在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顿时,嬴越热泪渗出。 口不再言,只点着头,一次又一次地点着头。 “嬴越。”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是子弹一样刺爆了嬴越的耳膜。 嬴越本已在更咽,此时却突然止住,瞪着眼睛望向宫门。 “没听错。”檀缨轻轻点了点他,“嬴是你父亲的姓,越是你母亲的名,是你。” “末位竟是秦世子。”白袍讲师看着卷面上姓名,也是唏嘘摇头,“没打招呼硬选进来的么……可怜的娃儿哦……” 沉叹之间,嬴越和檀缨已快速整理好,行至他面前。 白袍讲师刚一抬头便惊道:“世子你……凭什么……凭什么……俊过头了吧?你这辈子不舒服死……” 檀缨叹了口气,很娴熟地向侧一让,引出嬴越道:“这位才是世子……” “哦哦哦……那我理解了,舒服了。”白袍讲师见过嬴越的相貌才平衡一些,这便将试卷交到他手中,借机轻声问道,“学宫再清高也不该给你末位……难道你没打点过?” “老师在说什么?”嬴越一脸不解,“不是说即便王室贵族,也一样要凭才能道选么?” “这……傻孩子……天下学子百万,王室就那么几个人,凭什么你们都能进来,真当你们秦室生来就有天纵之才?”讲师摇头一叹,“你傻就傻了,你母后就不知道打点么?” “我……母后……”檀缨闻言一痴。 母后。 我哪里还有什么母后。 什么打点,什么教诲,什么庇护。 从始至终,我都只能一个人,背着妹妹走过来啊。 那些潜藏在下面的门道,书上没有写,别人不与我说,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好在…… 这路,终究是趟过来了。 我也再不是一个人了。 嬴越抑住情绪,重重拾起了檀缨的手:“我请我的同学,檀缨一起参加清谈。” 018 下次还来! “你的同学?……伴读么?嘿……带伴读来的还是第一个。”讲师一脸坏笑着冲檀缨挑了挑眉,“我与你指定有的谈,咱可要好好熟络熟络。” “哦?”檀缨惊道,“老师这是慧眼识珠,看到我身上的学气了么?” “啊?学气……学气是什么?罢了,你说是就是吧……” 被以貌取人多年的檀缨,顿时一阵感激,双目酸涩着行起大礼:“老师无愧学宫名士,竟不以貌取人,竟看到了学生的才华……太不易了,不易啊……” “你误会了……”白袍讲师听得太离谱,终是没忍住打断道,“咱就是寻思,与你这样的人去歌楼,一定会被姑娘们围住的。” 操。 檀缨浑身一僵,心也彻底凉了。 能把以貌取人做到这一步。 这白衣老贼,也算是人间极品了。 将嬴越和檀缨请进去后,白袍讲师手中已再无试卷。 他向着宫门外负手而立,朗然道: “秦·稷下学宫,107年,道选毕。 “若要参加明年道选,烦请再次书信自荐。 “就是这样了。 “求道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神圣,没必要太难过,回去不妨多陪陪家人,游山玩水也是极好的。 “既然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的。不如去抓力所能及的东西。 “于常人言,求天道,不如求天伦。 “诸位学士,别过。” 他话音刚落,正要回身,却见一位学士疯了一样嚷了起来。 “徇私!!徇私舞弊!!!” 他死命扒开人群,血红着双眼冲上前来,:“我的卷子呢!!看过我的卷子了么!!怎么可能没有我???” “唉。”白袍讲师轻叹一声,接着扫了眼学士,两指像是夹棋落地般凌空一点,“炮三退一。” 只见那冲来的学士当场双脚凝住,如熔铸在地,整个人就此向前栽去。 白袍讲师又是掀指一弹:“车九平二。” 便见那学士刚一起身,双目中的戾气却忽然莫名散去,继而愣在原地,双目再无神采。 只是他粗气依旧在喘,泪亦不住在流。 此情此景,便如人们当年描述秦昭襄王一样: 无动无言,无念无想。 “别理他,一刻之后,神念自会归位。” 留下如此一句话后,白袍讲师拂袖再一挥。 石门竟凭空滑动,自行缓缓闭合。 随着那两门相碰,一声浅浅的闷响过后。 学宫内外,便是两个世界了。 白袍讲师这便理了理袖口,负手回身,朝着宫殿一样的大堂阔步走去:“按名序随我来。” 入选学士们再不敢言,皆是又怕又喜忙跟上前去, 白袍讲师这一手,确实也吓到他们了,算是大开眼界。 然而他却似乎并非多么重要的人物,好像只是学宫里的门房。 一个门房都是如此强大的得道者…… 那些学博们岂不是要劈山开海了? 便是檀缨也吓得不轻,揪了揪嬴越小声问道:“这一手是哪家哪道?” “不知……”嬴越同样紧张,“我也只是在清谈会上见过几位得道者罢了,目睹的多是论辩风采,刚刚如此犀利的施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你我切记,学宫内藏龙卧虎,万不可与任何人树敌。” “唉,树那臭袜为敌总是可以的。” “嘘……姒是越王的姓氏,罗袜的身份恐不在我之下……” 就在二人罗袜长臭袜短的时候,白袍讲师却是耳朵一抽,回身招了招手:“你过来,与我同行。” 没办法,檀缨虽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却依旧鹤立。 虽然他直觉上感觉这老贼在叫自己,却也不敢就这么应了。 他一个伴读,上来就被老师单独照顾,属实是抢了其他人的风头,这样不好。 至少也该做个样子。 于是他开始环顾左右。 “装什么,就是你。”讲师不耐烦地说道。 你妈的。 檀缨不禁瞪目,我还就不过去了。 嬴越忙推了他一把:“叫你去你就去,你我初入学宫,问些门道出来也好……” “可这老贼……” “你也想无动无言么?到时候被扔进粪坑都合不上嘴。” “…………”檀缨当即一个哆嗦。 这个展开……确实极具威慑。 檀缨也只好咬着牙挺身上前,追向讲师那边。 也当真如他所料,其余学士们难免心有微词。 至于行在队伍首位的姒青篁,在檀缨路过的时候甚至小嘴一撇,暗搓搓吐了句“臭味相投”。 “好啊……敢这么说……”檀缨不禁止步狞目道,“我告诉老师!” 姒青篁吓道:“你……你这伴读就这点出息么!” “诶嘿~”檀缨这便颠儿了上去。 姒青篁虽气得牙痒跺脚,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边,檀缨跟上后客客气气问道:“老师叫我何事?” “莫叫老师,老白即可,直称白丕亦可。” “好的,白老师。” “唉,你这人……倒也有趣。”白丕一笑抬手道,“两件事,你记好。” “哦?”檀缨猛一扬眉。 这就要传道了么? 以貌取人! 好啊! 他忙躬身敬听:“学生在听了,白老师请……” “嗯。”白丕理了理袖子,正襟负手前行道,“第一件事,我们身后这些学士,身份各有高低,你与世子要尽快找出富家子弟,多做交流,待交情够深了,由我指路,让他们请我们去歌楼。” “?????” 檀缨如五雷轰顶一般。 这是什么上古邪神? 天道就不制裁他么?! 白丕见他惊愕,不禁又是一笑:“又装是吧?” “我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檀缨义愤道,“白老师,请自重。” 白丕反是一脸惊愕:“你这么大都没去过?世子没带你去过?” “我与嬴越君子之交,老师凭何如此揣测!” “我也是这个岁数过来的,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白丕摇着头道,“然后再说第二件事。” “没有第二件了,第一件事我都不答应。” “先听完。”白丕轻声道,“看得出来,你家世子并不是个得宠的人,此番道选位列末位,似是有人故意要他难堪,今后求道之路怕也不会太顺。好在,学宫上下都与我交好,只要你们做好第一件事,你家世子自会方便很多。” “………………”檀缨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现在,他已经理解了。 白丕根本就是一个学痞。 即便现代高校中也有这样的人物。 明明不学无术,情商却高得恐怖,靠钻营人心左右逢源。 虽然檀缨很鄙视这样的人。 但这样的人,却又真能办成事。 也正如他所说,嬴越自小无人庇护,既不懂暗箱门道,又被王后所排挤。 虽然这样磕磕绊绊进了这学宫,今后的日子怕也举步维艰。 这种情况下,有这样一位学痞暗中照应,算的上是雪中送炭了。 只是…… 我檀缨两世清白,岂能在此摧眉折腰逛歌楼?! “想清楚,这事你们不做,可有的是人做啊。”白丕轻笑道,“我看那位楚国来的黄洱便是此中人物。” “……”嬴越听得一咬牙。 罢了。 谁的第一桶金又干净呢? 他这便硬答道:“我可将有此偏好,且有闲钱的人介绍给你,但去是绝不会去的。” “唉,谁一开始又不是这么说呢?”白丕大笑道,“当年我初入学宫也是像你这样的,三五好友请我去歌楼,我只道是交流音律的地方,便随他们同行了,但路上越听越不对,难免心生拒意,却又不好拒绝。” “这种时候不该直言么?” “直言了,没有用,还是被拉进去了……嗨呀里面那个精彩啊……下次还来!”白丕说到这里,已是喜不自胜,击掌畅笑。 “…………” 此时的檀缨,不得不重新评估起学宫的教研方向。 这老贼,怕不是歌家·白嫖道的…… 019 你……当真不想去? 谈话之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学宫大堂前,由白丕引着一步步踏上台阶。 “这便要进堂论道了,本来不想再多说,但谁让我心善呢。”白丕轻声道,“接下来,万不可让人知道你是伴读,与你这样的人同座清谈,对那些学博而言是一种侮辱。” “学生一直不解,为何大家都如此摒弃伴读这个身份……” “你不妨设想一下,周天子宴请诸王,其他王都带着王后或同等的贵族赴宴,唯独你秦王与自家太监赴会,看到这个,周天子与诸王又是怎样的感受?” 檀缨皱眉道:“太监又如何,太监里面就没有忠义之士么?伴读又如何,伴读里面就没有贤能之才么?” “那娼妓里面就没有纯真好学的么?”白丕撇了下嘴,有些感怀地遥望向天边的残云,“有的,一定是有的,我还见过不少,可那又如何,娼妓两个字的力量难道还不够么?” “……”檀缨自觉词穷。 “言尽于此,遵不遵在你。”白丕也不再争,甩下这句话后,便正襟踏入堂门,回身高声朗道:“请学士入座!” 檀缨这便与众学士入堂。 大殿之中,几大排长桌左右对席而列。 中间大道尽头的台上,一席主座傲然全场。 帝王宫中设宴,怕也不过如此了。 接下来,在白丕的指示下,学士们依照道选排名,依次坐到了左侧那排长桌前。 这样的会议,越接近主座的人也就越尊贵,姒青篁自然坐在最近的那个位子上,此即学士首席。 檀缨和嬴越则在末尾边缘靠门的地方,再往外就要被挤出去了。 坐定后,檀缨才把白丕说的事情道于嬴越。 嬴越听罢只点了点头:“将黄洱之流介绍给他便是。” 檀缨惊道:“嗯?你也能看出黄洱好这口?” 嬴越苦笑:“先前清谈之时,他已三番五次将话题往这上面引,我都佯装不懂才过去的。” “看来是我光顾着吃了。”檀缨笑道。 “不过……”嬴越咽了口吐沫道,“你若是想去歌楼……随那位白老师去就是了,不必考虑我。” “什么话……”檀缨眯眼望向嬴越,“倒是你,真想去我可以陪你,有白丕老贼引路,倒也不至于吃亏。” “那种地方我才不想去,我是在考虑你。”嬴越气得当场喝了一大口水解渴。 “我肯定也不想去啊,有时间不如多读书。”檀缨也是跟着喝了一大杯。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嬴越两手一摊。 “是啊,没什么可说的了!”檀缨满脸清白。 “……” “……” 沉默片刻后,嬴越放下杯子,目色游离地轻声道:“你……当真不想去?一点也不想去?” “倒也……不是一点也不想。”檀缨岸然倒水,“歌楼,也是这世间百态的一部分,偶尔去个一两次,开开眼界,雅俗皆赏,倒也不是不能。” 嬴越亦是满脸郑重:“的确,越既为世子,自也有责任考察咸京的各行各业。” “但是啊……”檀缨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揉着额头道,“虽然我们愿意委身去考察,哦不,愿意委身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学习,但这样的学习,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确实如此……我的例钱恐难支撑这样的学习……” 说至此,两个人不禁同时望向了长桌中段的黄洱。 “嗯。” “嗯。” 与此同时,长桌的另一端,首席学士之座。 姒青篁与小茜坐在这里,本来就很不自在。 此时又分明感觉到有人望向这边,目色淫靡,笑而不语,那就更难受了。 没办法,怪就怪檀缨太明显了,一个小小的举动都会被所有人,至少所有女人注意到。 姒青篁烦得捏着桌角道:“那伴读准又在想我的坏话……” 小茜的身份坐在这里也很紧张,但还是尽职尽责劝道:“不就是瞅一眼么,怎么就是坏话。” “你被巨蝇盯着不烦的?” “够俊的话,倒也不烦~~” “唉。”姒青篁捂着额头道,“你忘记我为什么来秦求学了么?” “还……还真忘了呢……”小茜点着下巴道。 “……”姒青篁不得不再一次说道,“越地尽是浮夸之风,靡靡之音,连学宫里的老师都只擅诗词书画,传道都要弹上琴配上谱才开口,那样的地方叫人如何求道?”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茜这才点头道,“我们来越国最远的秦国,正因秦以朴素务实著称,秦学宫更是仅次于奉天学宫,雄踞六国之上。此外,小姐最崇拜的璃公主也是秦学宫的~~” “唉!你不许乱说,瞻仰璃公主的风姿实属其次……”姒青篁红了下脸,便又凶巴巴地点着桌子说道,“总之,我们大老远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离檀缨那样徒有其表,夸夸其谈的人远一些么!” “话虽如此……”小茜再度点起下巴,“但就在檀缨身侧,世子越明显是个朴素务实的人,也讲礼节有才学……小姐又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只与伴读檀缨结交呢?” “我才没与他结交!无非是被影子问题吸引了!”姒青篁怒视着檀缨的放下硌着牙说道,“便是飞蝇振翅,偶尔也会振出有趣的韵律,只是檀缨恰好蒙到罢了。” “这件事……好像并没有解释你为何不与世子结交吧?” “……” “哈哈!我清谈赢啦!”小茜勾眉一笑,拍起手道,“小姐刚刚那两句,又是在偷换主题对不对?我可跟伴读郎学到了!” “……………………” 姒青篁漫长的沉默后,最终还是选择伸手捏向小茜腰间。 “论道大堂内,说闲话者,揉惩!” “别别别……都看咱们呢……啊哈哈……” 闲谈之间,大堂门口再次传来了白丕的声音。 “请讲师。” 学士们忙收声,齐齐起身恭迎。 只见十几位男女讲师昂首入场,依次走到了对面后排的长桌前, 白丕接着说道。 “请学博。” 学士们不禁浑身一肃,更深地躬身相迎。 便是对面的讲师们,也如他们一样恭敬。 肃穆之中,十三位得道名士依次入场。 便是檀缨,也只躬身低头,只敢用余光偷窥。 这十三人皆着素装,与讲师差别并不大。 但眉宇之间,阔步之余,却又让人分明感受到了得道者凌人的风姿。 这风姿不在步伐长短,也不在眼色锐利,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气”。 这些各异的气像是光,又像是风,像是太阳又像是月亮。 沐在这样的气之中,檀缨很确定,这个东西,便是这个世界比他前世多出的那样东西。 这些学博们一个个在檀缨身前掠过,便也如一阵阵各异的的风拂面吹过。 可唯独……最后那位学博的风……甚是妖艳。 020 口误 那是一位浓眉大眼,毛发茂盛的青年学博。 这样的风姿,按理说应该像秦国的那些大将军一样,尽显威风才对。 然而他却打扮的很细致,衣着都要比其他学博浮夸一些,从檀缨身前走过的时候,身上甚至有一股香气。 这……这又是什么霸王花? 至于这位学博本人,更是痴痴地望着学士的首席,浅声惊呼道:“哎呀……还是位女学士……哈,这香露是涂对了。” 檀缨暗自狞目,合着别人的气都是由内而外的,就你喷香水硬整? 此时那位学博自己略知失态,忙又整了整衣冠,摆出一脸骚柔的微笑,迈着轻巧精致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席位。 檀缨心下万马奔腾。 这人到底是什么道派……樱木花道? 这学宫里,不正经的人为何如此之多。 到底是藏龙卧虎还是藏污纳垢…… 好在,檀缨很快就踏实了。 “请司业。” 伴着白丕的声音。 一个如苍石峭峰般的老者,平平直直地迈入大堂。 与之前的学博们不同,从他的身上,檀缨没有感觉到一丝气。 但他的身体上,却尽是最为刚硬道骨。 这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寻常的求道者,很难遮掩自己的锐意,故而举手投足见外溢出气。 这样的气投射到凡人身上,颇为盛气凌人,让人自矮一头。 投射到得道者身上,也是一种无形的暴露,不仅让对方发觉你的存在,甚至会感受到你存在的方式。 但这位老者不同。 他并未投射出一丝这样的气。 反倒是这些气,将他的肉身磨砺成了今天的样子。 如此的刚风道骨,檀缨毫不怀疑,这个人无论是武德还是学识,都只能用登峰造极来形容。 他不禁侧目望向嬴越。 嬴越并没有发现他,只是极其谦卑地躬身低头,似乎是在这位老者允许之前,连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那么,不会错了。 檀缨定吸了一口气。 范伢,范子。 无愧为你! 然而…… 就是这样一位登峰造极的范伢,却并未登上主台,而是在老师坐席的首位止步了。 檀缨一肃。 还他妈能有更妖的?? “请祭酒。” 此刻,就连范伢,也都微微躬身了。 白丕的余音之间,一位黑袍黑冠的男人踏入堂中。 如果说范伢像是一块被刀子削出来的峭石,这个男人则像是一支夜晚的孤芳。 面似皎月,目色薄凉。 当然,他看上去也比范伢年轻了很多的,甚至比很多学博都要年轻。 他的身上,同样也是没有气的。 身体也不似范伢那样千锤百炼。 甚至可以说是单薄,有种吹弹可破,弱不禁风的错觉。 行走之间,便向一张薄纸那样淡然而过。 檀缨所见所感,唯有苍凉。 就好像他的脑子里,身体中,都是空的一般。 虽然毫无温度,但祭酒此行一路,还是与学士和讲师们点头微笑。 直至站在主座前,方才压了压手。 “请坐。” 这个声音如预料般毫无感情,亦如预料般年轻。 待众人落座后,这位祭酒又望向宫门前。 “君请自便。” 站在门前的白丕当即回礼,就此拂袖回身,负手退去。 看那大摇大摆下班的样子,准是奔歌楼去了。 随后,在全场的注视下,祭酒拾起了眼前的高杯: “我是祭酒韩荪,愿诸位学有所成,道有天应。” 话罢,一饮而尽。 学士们难免惊愕,但还是随之而尽。 祭酒,即是学宫的宫主,最高的长官。 这样的人物讲话,不是先该用古文声明要义,间歇饮过后,再谈谈自己的想法么? 这就直接闷了? 讲师们对此倒是很习惯。 范伢与韩荪交换过神色后,这便朗然道。 “我是学宫的司业,范伢,此次清谈由我主持。 “过程中,诸位可以私谈,不大声扰乱即可。 “那么第一件事,是确定几位学士的老师。 “先请3号学士起身,介绍自己掌握的知识,说明现在有无学派和老师。” 全场木讷。 进入流程太快,有点反应不及。 但3号谢长安,那个位列次席的高个子马脸青年,还是立即站了起来,快速整理好思绪后躬身道: “学生谢长安,齐国人。 “自幼学习医家之道,志亦在此。 “然学生愚笨,距离医家先贤所说的‘愈己,救民,济世’,还有很远的距离。 “学生曾在多位老师的门下学习,现已出师。” 听过他得体的介绍,学博们都颇为满意。 在正式收徒之前,这样的介绍是很有必要的。 像这样简单了解一下,确认与弟子志向相融,才好让老师站出来正式收徒。 不然老师贸然起身,结果却道派错位,大家都会很尴尬。 随着谢长安的介绍结束,一位面容温雅的白衫女学博无缝起身。 “我是医家·药道的毋映真,略懂问症调药之术,武德平平,不足为谈,你愿意来我这里学习么?” 不说谢长安,檀缨已远远点头了。 愿意啊,这肯定愿意啊! 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这位老师都一定是位温柔的大姐姐。 这面色与气质,必是精通身体调理,又有琼浆玉露滋润。 跟她混这日子能差喽? 至于武德平平,大概也只是谦虚吧。 果不其然,谢长安当场就是一挺,躬身行礼道:“学生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毋映真笑着回过礼后,便理好了纱裙,请谢长安一同落座。 随后,范伢叫出了第二位学生的序号,继续流程。 眼见收徒如此顺利,场面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既然范伢说了可以私聊,檀缨这便与嬴越道起了悄悄话。 “越啊,这个师徒关系,怎么感觉是内定好的?” “不是的。”嬴越忙摆手道,“毋学博先前只看过谢长安的论卷,并不知他本人的志向,这才要请谢长安自我介绍,毋学博确定合适后,才好亮身收徒。”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现在是没那么信你了。”檀缨摇头笑道,“之前你还说王室自会入选,名次怎么也不会太差,但按那白丕老贼所说,那不是打点才会有的结果么?” “啊……嗯……或许吧。”嬴越自己也苦笑道,“只是我……即便想要打点,怕也撞不出什么门道。” “这不刚好证明了你的真才实学。”檀缨握拳道,“可要想好自我介绍,等等老师叫到你的时候,别慌不择言。” “不可能被叫到的……”嬴越苦笑摆手道,“我能末位入选已知足,哪里还敢有妄想。”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清脆的,又毛茸茸的声音远远传来。 “学生……姒青篁,越国人。 “曾拜入卫磐子门下,习冥思之道,现已得道出师。 “然天下道路万千,学生愚钝,至今尚未明道。 “嗯……就……就这些了。” 姒青篁当众说话,本就有些羞耻。 偏偏此时,对面的学博们一个个都笑了出来,虽然面容都是慈祥的,但好像确实又是在讥笑她。 姒青篁见状,更是羞得深深低头,目不敢抬地打量起自己的裙袜,以为是哪里出丑了。 唯独范伢没有笑她,只一如往常说道: “姒学士不必惊慌,老师们并无恶意。 “只因你刚刚口误,将‘出师’说成了‘得道出师’。 “这两字之差,可是大有所别的。 “试想,你若已在卫磐子门下得道,又何苦千里迢迢来此求道呢?你这个年龄得道,卫磐子又怎么能容你出师呢? “老师们是因为这件事才笑的。 “紧张出错是人之常情,你大可不必自责。” “司业教诲的是……”姒青篁更深地低下了头,却又瑟瑟轻语道,“但学生……并未……并未有口误。” ??? 瞬间,场面静了。 学博们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 021 我不理解! 听闻此言,便是范伢,眼睛也不觉睁大了一些。 “姒学士,请说明。” 姒青篁谁也不敢看,慌乱之间,磕磕巴巴说道:“就是……就是得道出师,已经说明了……” “我不理解!”只见那位张飞绣花一般的浓眉讲师纵身而起,盯着姒青篁质问道,“姒学士,你若已得道,应在自荐中明说,我们自会直接与你见面,大可不必再进行道选……你现在这样,是在故意装……故意要出风头么?我不理解!” “这……嗯……正如学博所说,学生在自荐和面荐的时候,的确仍未得道。”姒青篁搓着手颤颤道,“学生是在来咸京的途中得道的。” ??? 这次不仅是周敬之,所有人都不理解了。 姒青篁不得不掰开了解释道: “学生在越国学习的时候,总会被琐事扰乱心性,求道无果。 “此番前来秦国的路上,学生第一次目睹秦国壮丽的山川,第一次见到了楚国无际的田园,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冥思道所说的‘无际之静’。 “因此学生每每途径幽静无人之处,都会无意间浸入冥思…… “直至某日深夜,于山巅星空之下,学生机缘巧合,得以悟道。 “此事我的父母和卫磐子老师都尚不知……” 理解了。 此时,所有人都理解了。 接着便是暗暗幸灾乐祸,如抽到了头奖又不敢明说一般。 已经得道的人进学宫修学,这样的情况当然有。 但这个是要谈的,要抢的。 学宫要明确开出条件,许诺资源,请出名师,这才能把人拉过来。 毫无疑问,这样的得道者,自然是越年轻越值钱。 再看姒青篁,年方十六,几乎是得道的极限年龄了。 若是她真的在越国得道,在卫磐子眼皮底下得道,越王和卫磐子怎么可能会放人? 恰恰是为了让她求道,这才放她来秦国修学的。 但他们都还不知道,姒青篁竟然走着走着,诶嘿!自己动着动着就得道了! 更关键的是…… 这姑娘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是说智慧不够,而是为人处世,权资斡旋之类的事情不太聪明。 现在的她其实完全有资格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的,但她根本还不知道,只是傻兮兮的像谢长安那样自我介绍罢了。 身在大堂角落的檀缨,当然也还没想到这些。 看着姒青篁惺惺作态,他只是单纯的不爽。 “就这?这不挺容易的么?”檀缨当即撸起袖管,“给我几分钟,我现在就冥思一下。” “两码事,冥思不只是闭目思索,而是冥思道独特的求道方式……”嬴越则是越想越怕,拉着檀缨的衣袖道,“还记得她冲你勾手么?我以为是滥用得道者的仪式……原来是真的要与你论武德……” “啊……是那个意思么?”檀缨也是一个哆嗦,“还好……还好我看不懂,不然怕是要被那罗袜踩了。” “你想得倒美……”嬴越难免惊恐地望向姒青篁,“此罗袜……此学士未来在学宫的地位,不会亚于任何一位学博……她如果真要对你做什么,我一个道选末位,无门无师的学士,怕是很难护得住你。” “哼。”檀缨凛然道,“大不了我再牺牲一些,让白丕护我。” “……我看你是存心想与他厮混。” 此时,虽然全场都震惊于姒青篁得道之事。 但范伢到底还是冷静的。 他不轻不重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应说‘出师得道’,而非‘得道出师’。” “啊……”姒青篁身形一颤,忙请罪道,“学生的确是口误了,不该嘴硬,司业教诲的是。” 从檀缨的角度来看,范伢好像是在抬杠。 但修学求道的确是非常严谨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重要的清谈会中,一个小小顺序的错误,往往会导致因果谬之千里。 想必范伢在说她口误之前,一定也是严谨思索过的吧。 另一侧,范伢当然也没必要拘泥这件事,纠正过这个小错误后,便是身形一肃,直直起身。 紧接着,八位学博也随他起身。 范伢当先道: “既然你尚未明道,那么谁来做你的老师,还请你自行抉择。 “我是墨家的范伢,擅推演之道,御物之术次之,墨家之外,也认同一些法家的见解。” 话罢,在他身旁的一位毛发稀疏,额头如金鱼般凸胀的老学博道:“我是法家·刑道的邹慎,主修律理,以武德见长,同时也管理秦国的司法事宜。” 顺着他的话,学博们一一展开了自我介绍。 反主为客了属于是。 只是他们的“家”与“道”都是云里雾里的,措辞更是含糊,檀缨基本什么都不理解。 唯独对最后那位绣花张飞有些好感。 就因为他说人话—— “我是墨家·师道的周敬之,我全部的所学都是为了传道授业,武德更是不值一提,我相信我所修的道,正是为了你这样的学士而存在的!” 听到这席话,姒青篁看他也是多了抹异样。 只是好像……是被他猩猩一般的容貌,却又偏偏浓妆艳抹的神采所惊讶了。 待周敬之介绍完毕,范伢正要再开口。 却忽有一阵夜风拂过。 那个坐在台上的首席男人,竟也淡然起身。 “我是法家的韩荪。 “略懂御人,稍擅治国,武德尚可。 “只是人与人生性有别,我的武德无法传授给你。 “但我相信在法家大境内,必然有你所适合的一隅。 “祭酒之外,我同时也是这一代法家的主官,秦的相国。” 其实早在这位祭酒起身的时候。 范伢与周敬之之外,所有人就都已经默默落座了。 所谓略懂御人,是基本可以指挥秦国的所有人。 所谓稍擅治国,是基本可以决定秦国的所有事。 所谓武德尚可,是基本要去天子王畿才有对手。 学博此前或许还有一丝侥幸。 现在连祭酒都要收她为徒,这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非要争的话,范伢还勉强够格。 可周敬之他又是图什么呢? 再看周敬之,非但没有落座,头反而抬得更高了一些。 若是因为权势而畏缩,他也就不是他了。 不仅不退,还要更明确地站着,这才是他。 姒青篁这边,眼见如此,更是吓得不轻,忙埋头道:“谁来教导学生,由老师们定夺就好了……学生不敢妄议……” 022 出世风姿 听到这个答案,范伢与韩荪当即一个对视。 接着韩荪便坐下了身,轻笑道:“好的。不过为了这件事,我们恐怕又要开一场清谈了。” 伴着他的玩笑,堂内的气氛也缓和了几分。 开会时遇到麻烦事,用“回头再说”对付过去,也算是古往今来的老传统了。 这边,檀缨也是看得直流口水,揪了揪嬴越道:“若是范伢与韩荪争你,你选谁?” “这……这不敢想……” “意淫一下么。” “那一定还是范子。”嬴越道,“自吕不韦后,法家世代担当秦国相国,你我皆求学厌政,理应与他们保持一些距离。” “我倒是想选韩荪。”檀缨暗暗点头道,“他看着就更厉害一些,能操控的资源也更多。” “哼,所以你选老师,就是选权力和武德么?” “不然呢?知识见解上我自成体系,不需要他们教我什么啊。” “……好,很好,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范子训斥你的样子了。” “哦?”檀缨摩拳擦掌道,“正好现在给我引出来,褪了这罗袜的威风。” “再等等,范子还没说可以畅所欲言。” 另一侧,请姒青篁落座后,范伢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念起学生的序号。 “请137号学士。” 嗖——唰—— 某人当场就是一个猛抖双袖,自信甩头,牛逼起身。 这位宽袖尖脸的公子,不是黄洱是谁? 显然,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荐的嗓音更是比以往更加高亢: “学生黄洱,楚国人。 “自幼学习儒家、农家之道,闲时自修,略通杂学。 “学生曾于诸多楚地名师门下学习,皆已出师。 “然用力不专,至今尚未明道。 “在此,先斗胆赋诗一首……” 他话未说完,那位次席的邹慎学博却是先耐不住了。 像是觉得丢人一般,邹慎匆匆起身打断了黄洱的介绍,平视前方快速说道:“我是法家·刑道的邹慎,你愿意随我学习么?” 黄洱被打断难免一愣,但还是快速躬身道:“能聆听邹学博的教诲,学生受宠若惊,感激…………” 然而他没说完,却再次被打断了。 “且慢,我有一言!” 一个异常刚猛的声音传来。 包括黄洱在内,所有学生都一头雾水。 学博们则无不大惊,齐刷刷瞪向了周敬之。 你个莽货,还没闹够么! 然而周敬之却一脸无辜,吓得妆都花了:“不是我啊……刚刚不是我……” 与此同时,位列第四席的那位儒家学博,将手重重点在案上。 “是我,庞牧,我说的。” 檀缨定睛望去,只看到了一个身材瘦高,面似长茄的儒士。 虽然气质远没有范伢那么硬,但也称得上是刚烈了。 全场瞩目之下,庞牧转过身,直视着韩荪的双眼,一字一句质问道: “请问祭酒,先前邹慎承认自己徇私收徒的事情,你可知悉?” 呼…… 这一句话出口,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吓得一呼。 却见韩荪淡然答道:“我已知悉。” “那为何不办?”庞牧面无表情地说道,“法家向来以严明著称,祭酒身为主官,邹慎如此公然违规,为何还许他坐在这里徇私收徒?” 韩荪不紧不慢说道:“庞学博,你如此言之凿凿,一定见到邹慎亲口承认徇私了?” “是的,亲眼所见。” “既如此,能否说明,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承认的?” “在司业的质询下承认的。” “具体又是怎样的质询呢?” “……是武论。” “那依你的判断,邹慎与司业武德谁高谁下?” “邹慎自是远远不如司业。” “既然你明知这些,为何还如此言之凿凿?”韩荪一笑说道,“邹慎告诉我,他的确看到了黄洱的才学,只是被误会了。司业与他武论,他又怎么敢接呢?屈打成招可绝非我法家的主张,因此我暂且搁置此事,以清谈为重,明日再做调查。” 面对这样的解释,庞牧顿时额冒青筋:“祭酒,此事明明白白,你若执意袒护邹慎,不妨明说,我大可也不再争了。” “我尊重儒家的见解,可人间之事,又哪会像你们的经典那样明明白白?”韩荪又是一笑,“比如你,庞学博,你在此质疑邹慎收黄洱为徒,难道不是因为记恨春申君么?” 庞牧本是被戳到了软肋,此时却不让寸分,瞪着黄洱狠狠点头道:“我记恨春申不假,我为公道直言亦不假!今日若是祭酒执意袒护徇私收徒者,那这大秦学宫,便也如楚宫一般不堪,我庞牧不事也罢!” 看到这一幕,便是檀缨也炸起了一身汗毛。 刚! 这位儒士是真他娘的刚啊。 这他娘的才是儒家该有的样子嘛! 然而,就在这异常窘迫之中。 一个最不该说话的人,他却开口了。 只见黄洱沉吸了一口气,以同样的眼神回敬了庞牧。 “庞学博,即便家父与你不善,这又与学生何干?” 庞牧怒道:“你春申世家于楚地行尽不义之事,来此求学,是要将你们在楚国的那一套带来我秦国么?!退万步说,此事关乎公道,又岂容你狡辩?” “好!”黄洱当即神色一震,拂袖道,“既然庞学博执意诬我清白,不妨干脆废去学生此前的论述,只消许我片刻,容我再道出一套天文创想,若有老师赏识,我自是证实了自己的才学,可否?” “不能!”庞牧挥臂斥道,“才学是才学,公道是公道,岂能恃才凌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黄轲那一套搬弄是非的手段,今后还了得?” 黄洱竟也未让,直抗道:“庞学博,你这满嘴诬语,是孔圣教给你的么?!” “嘤嘤小儿!!!胆敢妄议圣人?!!” 眼见这就又要进入武论流程了。 范伢终是忍无可忍,如宏钟般发出低吼。 “都住口。” 听到这个连杯子都跟着震颤的声音,二人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命根子一般,当时就冷静下来了。 范伢就此凝向了庞牧:“庞学博,坚守公道是应该的,但你恶语相向,将自己与春申君的仇恨倾泻到黄学士身上,这违背了我所知的儒家教诲。” “……”庞牧微微低头,算是勉强信服了。 范伢这便又凝向黄洱:“黄学士,我理解你家人被侮辱的心情,但你的确也在避重就轻,绕过公道谈才学。至于儒家的圣人,更不是现在的你能公开谈论的。” “学生知错。”黄洱同样低头请罪。 范伢与全场说道: “公道自然重要,但其中的是非,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正如祭酒所说,事后应有严谨的调查。 “为彰公道,我认为该由庞牧负责这件事。 “如此一来,庞牧可以亲手实践他的公正,祭酒也得以避嫌。 “如何?” 面对这个建议,大家都不敢有任何表情。 唯有韩荪淡然点头:“这样很好。” 庞牧也随之响应:“我自会秉持公正,不会做出刚刚那么失态的事情。” 眼见老师这边的冲突平息了,范伢这便又望向黄洱。 “无论如何,黄学士的名声已经被侮辱了。 “好在,是非虽难辨,才学却是显而易见的。 “黄学士能在这样的清谈中,这样的局势下,有勇气自荐才学,我很钦佩他的自信,愿意给他一个自证的机会。 “出于私心,我同样也好奇他的论述。 “我等不妨听他一谈,如何?” 范伢毕竟是范伢,公道说完后,把自己的私心也都交代得明明白白了。 只是檀缨想不明白,他老人家对这么一个年轻学士的言论有什么可好奇的。 被自信吓到了么? 还是馋一切创想? 老师们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了。 其实他们中任何一人,对黄洱的言论都没有任何兴趣。 但范伢都费了这么大力气,把这烂屎坑一样的局面给整理好了。 纵容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于是,在众人的认可下,范伢向黄洱抬起了手。 “请简要说明你的创想,若太过冗长或并非独创,我会打断你。” 黄洱当即身子一提。 “是!” 此时,他心下已隐隐生出一种感觉。 属于我黄洱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子,还唯独没有一个黄子! 不对……黄子音同皇子,恐犯忌讳。 那就叫洱子吧! 姒青篁、嬴越、谢长安,全场人都请看着我。 请务必看清,洱子出世的风姿! 怀着如此伟大的心情,黄洱无惧学博的威慑,展开了他的发言: “此创想,是我与友人清谈时悟出的,亦有友人的思悟在里面。 “其基在于,不以我们脚下的‘地’为万物中心,而是放眼宇宙,将‘地’视为与月星辰同等的存在。 “世人皆知,日月星辰皆似球状,那么凭什么地却与众不同呢? “所以学生认为,地同样是一个球体,一个巨大的球体,在此不妨称其为地球。 “地球绕日而行,每行一周是一年。 “月绕地球而行,每行一周是一月。 “依太阳与地球的位置不同,而分四季。 “又因月球与地球的位置不同,而有圆缺……” 黄洱侃侃而谈。 嬴越却早已怒极,几次要拍案而起,都被檀缨按住了。 很明显,黄洱盗用了檀缨的创想。 也只能是楚楼盗所得了。 原来这才是他“盛情相邀”的目的。 回想最初,他与檀缨说的第一句话,不正是在问这件事么? 姒青篁越怒,嬴越越藏,他就越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此说会如此宏伟,会用在这里,会这么用,会这么快,这么嚣张的用到。 “你拦我做什么?!”嬴越血瞪着双眼回望檀缨,“如此欺世盗名,我一息也不要忍!” 023 这么简单的? 黄洱侃侃而谈之间,檀缨只按着嬴越道:“他已说明,是在与友人清谈时悟出的,你此时站出来揭露他,说这完全是我的想法,不仅现场难辨是非,还让老师们看到了你的失态,这岂不是落得那位庞学博一样的下场了?” “那又如何?”嬴越咬牙道,“刚刚我还觉得庞学博在这样的场合下,做出这样的事颇为不妥,现在我懂了,完全懂了……庞学博正是遵循了儒家之道,以直报怨,当怒则怒!” 檀缨咧嘴道:“我们自会以直报怨,但为什么不等他多说一些,多露出一些破绽再报?” “等?再等他就说尽了!” “说尽了更好。”檀缨暗暗抬手一斩,“他根本不知道这套说辞里埋了多少坑。” “……你有把握?” “自然有。” 与此同时,檀缨老远看到首席的姒青篁探着身子,远远地递来一脸狐疑的神色。 【你不告诉我的事情,跟这个人说了?】 檀缨只摇了摇头,做出一个钱袋被掏出来的手势。 姒青篁这才淡定了一些,但很快又露出些许怒意。 【他是小偷?】 檀缨点头。 姒青篁接着一阵唔唔,似乎是展开了心理斗争。 虽然生理上很反感檀缨。 但创想被盗走,还被用在这种地方出风头…… 这已经不是反感了,简直想吐了。 片刻后,她终是扛着不愿,远远与檀缨鼓嘴握拳。 【我会帮你。】 檀缨一哼。 【我要你帮?】 姒青篁一狞。 【???】 檀缨张嘴鼓舌。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姒青篁气得跺脚扭头。 给脸不要,不帮你了。 这边,全场悉听之间,黄洱已将“地圆说”讲了个大概,躬身请道: “以上论述颇为粗糙,许多细节之处,还需详论。 “待清谈过后,学生会配上图示,将其整理为论文,呈交给老师详阅。 “学生的创想说完了。” 虽然他声明自己说完了,全场却依然安静。 范伢此前说,如果太过冗长,或并非独创,会打断他。 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个担忧了。 相反,在场者无不陷入了沉思。 坐在这里的人,多是思维活跃,愿意接受各种观点的人。 因此一旦顺着黄洱的论述想下去,便会不自觉地沉浸推演。 去掉大地的特殊性,不以其为中心,将其视为一个与日月形体无异的球体。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跨越。 又是一个极伟大的跨越。 即便是墨家先贤们设计出的那些图景,也从未有这样一幅。 终于。 范伢亲自打破了沉默。 “极好。” 他甚至有些激动地望向黄洱:“上等之上。” 黄洱顿时大喜,满面潮红。 这么简单的??? 他继而梳袍理袖,昂首傲然视向左右。 看到了么? 下一世春申君——洱子!出世了! 范伢同样也略显激动,伴着粗重的呼吸向左右解释道: “这个创想必然还很粗糙,我初听片刻,便已想出很多难以自洽的地方。 “但与此同时,随着将日、地、月视为球体,相互环绕而行,这竟也让一些困扰我多年的问题,颇有通悟。 “面对一个如此不成熟的创想,我不该下任何定论。 “但我切实地感觉到,这席话过后。 “我与天道,更近了。” 呼! 全场唏嘘。 不可能有更高的评价了。 不可能再有了。 最边缘,最遥远的那个位置。 嬴越更是几乎要将桌角掐碎。 这个荣誉是檀缨的! 明明就是檀缨的啊!! “现在……总可以……站出来了吧?”他紧咬着牙问道,“你要等范子把赞扬的话全部说完么???” 他话音未落,却见范伢直至黄洱身前,甚至躬了一些身子请教道: “黄学士,你又是怎么想到如此创想的呢,当时在与友人讨论什么呢??” “啊……这个……”黄洱可见地慌乱了一些,僵僵解释道,“当时在讨论影子为什么偏北……” 范伢面色一扬:“是个好问题!再简单不过却又再玄妙不过的问题!” 话罢他再难抑制住冲动,当场问道: “虽然以我的身份,不该在此质询,但有几处细节,我实在是片刻也无法忍耐,现在就想请教你。” “这……”黄洱咽了口吐沫,“老师请。” 范伢:“何来昼夜之分?” 黄洱:“应是……应是地球绕太阳而行,位置不同导致的。” 范伢:“地球一年才绕太阳一周,如此说来,我们应是一年才过一日才对。” 黄洱:“啊……是……这一点学生未及细想……” 范伢:“这是重中之重,大漏洞,应当细想的……此外,按你之说,四季又因何而生?” 黄洱:“这……这也是因为位置……” 范伢:“既然地球与太阳都是球状,那么无论相互处于什么位置,阳光不都是均匀地照在地球上么,为什么会有四季呢?” 黄洱:“这……学生也未及细想……” 范伢:“……这也没想么?那下一问,你说月绕地而行,这才有圆缺,这又是为何?” 黄洱:“学生……这也未及细想……” 范伢:“这难道不是因为在有些状况下,地球刚好挡在月亮与太阳之间么?所谓月缺,不正是地球投射在月亮上的影子么?” 黄洱:“老师明悟,当真明悟!” 范伢:“唉……这哪里是什么明悟,是在你的点拨下,瞬间圆满了想过千万次的问题罢了。” 至此,短暂的提问戛然而止。 “如此看来,我也无须再问了。”范伢虽不似最初那样激动,但还是赞许道,“黄学士之说尚难自洽,恐难列入上等之上,上等却也足矣。” 话罢,范伢也不顾谦让,正襟问道:“我是墨家的范伢,黄洱,你愿意……” 正此刻! “啊唔唔唔啊!唔唔啊!!!” 一连串短促的少女唔叫突然传来。 唔者正是疯狂抓头而起的姒青篁。 她本来已经决定不帮檀缨出头了。 但眼见范伢要收黄洱为徒,她早已憋得浑身发痒,情急之下慌不择言,竟以唔叫明志。 事已至此,姒青篁再无退路,便也不管不顾扶案而起,闷着头快速说道: “司业且慢!这学说是黄洱盗来的,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回答司业的问题。” 024 谈中之谈 “哦?!”范伢骤惊,“难道……此说也是你的创想?” “不是我,是檀缨,为什么影子偏北,也是檀缨最先想出的问题。” “檀缨?檀缨又是谁,在这里么?” 全场寻觅之间,黄洱擦了把虚汗,抢先拱手道:“司业,学生已经交代过,此说是与友人清谈时所悟,友人正是嬴越与他的伴读檀缨。” 却听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传来。 “放你娘的狗屁!!!” 嬴越碎案怒起,直指黄洱裂喉破骂: “狗贼!!安敢于此扬吊过市?不怕崩了卵?!! “与你清谈?谈什么?看你自吹卵蛋? “盗听就是盗听!我以我的一切担保,黄洱就是盗听! “欺越才浅,欺缨人轻,你春申家就这点本事?!!” 此骂一出,全场沉浸无声。 脑子里却充满了声音—— 扬吊过市扬吊过市…… 自吹卵蛋自吹卵蛋…… 能骂出这样狠话的学士,才学想必也不会太差了…… 这边,檀缨要拉,为时已晚,也唯有捂头了。 的确,现在是该站起来抢回场子了。 但在如此多的学博面前,屎尿屁一股脑子抡上去,如此失态…… 兄弟你怕是要…… “骂的好!!好啊!!”却见庞牧大兴起身,击案怒赞,“真以直报怨,当怒则怒,此为真君子!此即大丈夫!我说的!” 其实不仅是他。 其他学博,听得也是一阵莫名的酸爽。 或许是之乎者也,冠冕堂皇太久了。 听到嬴越这一席糙极了的街骂,竟连经脉都通畅了不少。 扬吊过市……崩了卵蛋…… 我大秦的喷术,已如此炉火纯青了么…… 另一边,姒青篁随之说道:“影子的问题,也正是檀缨最先想通的,但他却只顾自己想通,不愿与人分享,如此敝帚自珍义气之人,学生实在不信他会大方讲给黄洱。” 黄洱此时已然汗流浃背,但仍侧目辩道:“清谈时你先行离去,后面的事情又如何知道?” 嘭! “狗贼!”嬴越怒而捶案一指,“缩卵!!!” “你……你疯了……我不与你辩……”黄洱根本不敢看他,只与范伢拱手道,“司业自会明察是非曲折。” “不必。”却见范伢只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唯才学尔。” 话罢,他便转向了嬴越身后,那朵遮都遮不住的美男子。 檀缨忙起身行礼:“学生檀缨,见过诸位老师。” 其实他根本不必多说,现场众人已无数次偷窥他的容貌。 但见此时檀缨一个潇洒起身,见到了这近八尺,如骏马般的身姿,学博们还是难免一阵惊呼。 便是范伢也小惊了一下。 天道啊……如此伟大的天道……竟然能塑造出如此俊美的杰作。 但他还是端住了架子,只缓缓问道:“如果黄洱真的盗用了你的学说,为何刚刚不指出?” “老师未说可以畅所欲言,故而学生只敢恭听。”檀缨恭恭敬敬回话道。 “你就不怕黄洱窃走你的东西么?”范伢问。 “天道之下无新说,学生被黄洱盗听之谈,也只是承先贤所悟罢了,故黄洱窃的不是学生,是先贤。”檀缨沉然应道,“再者,学生相信老师自有明辨。” “檀学士,话若说得太过恭谦,听起来就是浮夸的味道了,与其于此雕琢美句,不如以论立志,以说示人。”范伢似是对檀缨的回答不太满意,只蹙目道,“而我辨是非的手段,便是将此前问黄洱的问题再问你一次,如何?” “老师请。” 范伢随即一肃。 一场清谈之中的清谈,就此展开。 范伢:“为何有昼夜更迭?” 檀缨:“地球绕日公转之外,存有如陀螺一般的自旋,因此球面上的每个地方,都会轮流沐浴阳光,旋转方向是自西向东,旋转一周即是一天。” 范伢就此顿住。 全场人亦陷入思索。 学生们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这个模型很正常,但老师们已经有了刚刚的基础,想通这件事并不难。 天文之论难有确证,故一直以来,自洽便可成论。 以自旋解昼夜更迭,虽然直觉上很难接受,却也算勉强圆说了。 至少檀缨是真正考虑过这件事的,而黄洱没有。 诸学博颔首之间,范伢再次开口。 范伢:“你怎么知道是自西向东。” 檀缨:“太阳东起西落。” 范伢:“为何我感受不到自旋?” 檀缨:“一个婴儿出生在永远匀速前行的马车中,其后一生都在马车中,请问他还能感受到马车在行进么?” 范伢:“他可以望向车外,一看便知车在行进。” 檀缨:“那么老师也可以仰望星辰,久观便知地在自旋。” 范伢:“……嗯,很好……我可以继续追问么?” 檀缨:“老师请。” 范伢:“自旋因何而起?” 檀缨:“只能说自始有之了,学生的深度也只到这里了。” 范伢:“足矣。下一问,为何有四季。” 檀缨:“因黄道与赤道并不重合,存有夹角。” 范伢:“不妨详说。” 檀缨:“黄道,即从地球上看,太阳一年所走过的轨迹,亦是地球绕日公转的轨道平面。 “赤道,即地球自旋中,周长最长的轨迹平面,亦是南北半球的分界平面。 “此两面并不重合,必存有一个夹角,否则阳光始终直射赤道,各地终年光照相同,也便没有四季了。 “将其演化为图形,便是地球在绕日而行时,是在歪着自旋的,像个始终行将倒地的陀螺。 “有此图形为示,便不难想象,随着地球公转时与太阳位置的变化,直射地球的点也将在赤道附近往复变化,各地所得的光照亦往复变化。 “其间,光最多昼最长的那一天即为夏至,光最少昼最短的那一天,即为冬至。 “此即季节更迭之因,虽是空想之因,却也是学生能想到的唯一之因。 檀缨释罢,戛然声止。 全场遐思,久久无言。 赤道、黄道、圆周。 轨迹、位置、几何。 要理解檀缨所说的原理,需要太多的知识与想像了。 不要说在场的学生,便是学博们,片刻之间能构建出图景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们甚至觉得檀缨是在唬人,故意用一些复杂的描述遮掩理论的破绽。 直至范伢猛然瞠目,扬臂一呼: “原来如此! “我尚年幼时,有位南越人告诉我,他们那里影子时而偏北,时而偏南,时而正午无影,我苦思至今都无法理解这件事。 “他却拿人头担保,恨不得撞墙明志。 “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没有骗我,真的可以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妙啊!” 范伢在狂笑,止不住的狂笑。 那如峭石垂柳般的白须,正似狂风过境般乱舞。 此时的他,还哪又半分司业的样子,根本就是一个憋了十年才大仇得报的疯娃子。 旁人更是一脸懵晕。 这边四季的原理还没想明白呢,怎么就绕回影子了? 时而偏北,时而偏南,时而正午无影?这是什么人间炼狱? 可即便他们还无法理解,范伢那大仇得报般的畅快,却是没法骗人的。 更关键的是,他是范伢,范子,秦地墨家之尊,天下数理之魁。 这样一个人,有个困扰他一生的问题。 就在刚刚那一瞬,解了。 而解他的人…… 诸学博不禁惊望檀缨。 此时他们的感受,正如彼时的学王初见光武一样—— 虽不明原理,但大受震撼。 便是韩荪,也不觉间褪去了慵懒与苍凉,将那飘散的目光,聚焦于此。 但檀缨却满面肃穆,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只因范伢,已自行悟出南北回归线的存在了。 此前,檀缨为了简洁,对嬴越说北半球影子偏北,南半球偏南,这当然是不妥的,范伢更是很自然地找出漏洞,驳穿了黄洱。 对于影子正确的说法是:除南北极点外,北回归线以北,影子永远偏北,南回归线以南,影子永远偏南。 至于二者之间,正因地球是“歪着旋转”的,太阳直射地球的点,会在这个范围内往复运动。 因此太阳时而偏南一些,时而偏北一些,时而正正当空。 如此往复之间,每当太阳直射南北回归线,便是冬至夏至。 每当直射点掠过赤道,便是春分秋分。 毫无疑问,这两条回归线的纬度,也正是地球歪出的角度,也只能是黄道与赤道的夹角—— 23°26′。 啊…… 遐思至此,檀缨恍如隔世。 回来了。 那被埋在记忆深处,凡尘琐事之下的地理知识,全部都回来了。 影子为何偏北? 最初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罢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025 我必将你吸干吮净! 论道大堂内,檀缨回过神再看范伢,已是钦佩至极。 范子,又何尝不是因为年幼时一位南越人的口述,而反复思索,终行至于此的呢? 相比于我这样一个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的后人。 范子所能依附的,唯有墨家那几位先贤罢了。 但他,却看到了与我相同的远方。 如此之大智,已胜我太多。 然而范伢却根本无暇感怀,正忙着顾向左右:“你们还没懂?需不需要我讲给你们?” 天道为证,他绝不是在装逼,只是过于激动,迫切地想要分享刚悟到的知识而已。 别人不好说什么,祭酒韩荪可已经看不下去了。 “司业,时已不早。” 范伢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心神,却又更加一脸狂热地望向檀缨。 他明明是个老头子……但那眼神,却如饥渴了数年的魅魔一般…… 【会后休走!我必将你吸干吮净!】 檀缨一个哆嗦,看也不敢再看他。 至此,正如范伢所说,虽然黄洱没有承认偷盗,但檀缨对此说的诠释,已经证明了一切。 考虑到黄洱的名门出身,事情到这一步,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但祭酒韩荪的法典里,似乎并没有“差不多”这三个字。 他轻轻点了一下桌子,确认全场都在注视他后,方才开口: “创想自可天马行空,但你们知道,这个想法否定了多少东西么? “黄洱,檀缨,无论这是谁的想法。 “你们可曾想过里面暗藏的推论?” 檀缨一脸不解,黄洱则挺着最后的心力,硬着嘴问道:“请祭酒明示……” 韩荪当场扬臂: “周天子奉天道,王畿所在,世之中心。 “如此说所述,地若没有正中,与群星无异,那天子又是什么?天下又是什么? “如此说所述,天子治下之地,若非中原天下,只是北方一隅,难道我们才是蛮夷么?难道真命天子在南方么? “如此说所述,地对于日是歪的。 “这又是在讽何人‘不正’的呢?” 咚咚—咚咚—— 霎时,黄洱脏若乱鼓,身形剧动。 继而膝盖一软,整个人都吓瘫,双手扶桌才勉强撑住。 范伢顿时怒瞪韩荪,眼睛里满满都是一句话—— 你他妈有病吧? 然而韩荪却只悄悄抬手,示意他矜持一些。 范伢一愣,这才向深处想去。 此时,其实不仅是范伢,就连其他学博听到韩荪的指责,都难免有些愤慨。 学宫向来海纳百川,祭酒你拿这些教条来压制学生是什么意思呢? 其中唯有庞牧有所不同。 韩荪这话,他是真听进去了,还他娘的觉得很有道理。 是啊,歪了啊,全他娘的歪了啊! 在动啊,全都在混乱的动啊! 天子,礼仪,道德,这都成何体统了啊! 想到了这些,庞牧难免比其他人都愤怒,只是目标不同,他是冲着黄洱愤怒。 韩荪似是看到了庞牧要爆了,便一脸嗔怒冲他抬了抬手:“我已怒不可遏,唯恐失言,庞学博,你来说吧。” “就该我说!”庞牧砸案而起。 他瞪了下黄洱,又瞪了眼檀缨, 但最后还是瞪向了黄洱。 “我就权当是你的创想了。”庞牧这便怒抡袖管,迎面劈下,“黄洱,你是要与我儒家开战么?!还是你春申世家要灭儒诛周?!” 咣噹!! 黄洱当场跪倒在地,双手摸着桌子抓乱一气才又勉强起身。 “我……我不敢……我怎么可能……” “那你如此侮辱天子,侮辱天道,侮辱我儒家,又是在做什么呢?”庞牧怒瞪着他道,“你若已得道,我必与你武论!” 祭酒韩荪紧接着承言道:“黄洱,你或无意,但此说已颠覆太多的根基,你大可无谓,但若是传回楚国,只怕春申君也遭牵连。” 黄洱顿时胯下一软,一扑在桌,脸贴着桌面慌极颤道: “是……是是是是是……不不不不……不是我的创想……一丝一毫也不是……通篇是我听来的……全是嬴越和那伴读所说……学生只是中了这歪门邪道……与这邪说无半分干系……学生知错……知错了……” 呼! 全场都畅了一大口气。 那最后一丝怀疑也一扫而空。 接着又投去一阵蔑视。 黄洱若依旧嘴硬,坚称这是他的独创,或许还能保住最后一丝尊重。 但现在这样,能出风头就是独创,一见危险就是误听邪说,当真是将礼义德行败了个精光。 再看那伴读檀缨…… 等等…… 伴读? 刚刚话太密,没有多想。 如此严肃的论道大堂。 嬴越怎么能带伴读来这里? 众人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那个全场最角落的檀缨。 但见他玉面俊容,身形甚伟的样子。 心头的气,竟就这么不抒自消了。 唉,天道都将他塑造成这个样子了,谁还有心情质疑他的出身…… 不得不说,白丕所担忧的“带伴读辱人”,道理上虽然大差不差,但终究漏算一招。 谁又能想到学博们能将“以貌取人”,诠释为“天道塑之”呢…… 要说此时,诸位学博直勾勾地看着檀缨,本来是在单纯审美的。 但在韩荪的威逼与黄洱的崩溃过后,这些目光在嬴越看来,却也充满了质询的味道。 黄洱已认罪,你们呢? 面对如此的威压,嬴越当即横上一步,挡在檀缨的身前。 他虽不似之前那样盛怒,但眼中的气势仍不饶人。 只是这次他所注视的对象,换成了祭酒。 “黄洱为人如此,欺世盗名,我且不说。 “但学生,更是完全不理解老师们的态度。 “尤其不理解祭酒的态度! “我大秦学宫,不该海纳百川,畅所欲言么? “便是光武帝,也是将天道释为‘万物至理’,将天子释为‘代天传道’。 “祭酒如此相逼,岂配得上…… “呃……… “岂配得上祭酒之席?!” ??? 檀缨想拉已经拉不住了。 烈儒性情还带人传人的? 怎么你也这么刚了? 有这个必要吗? 韩荪闻言斥道:“很好,我记住你的话了,很快就会传达给你的父王。” 却见嬴越寸分不让,面露霸色:“大可传之!我亦会将祭酒的言行禀告父王!” 026 见好就收?多多益善! “好,好,好。”韩荪接连三掌拍在案上,厉声质问道,“这一年道选竟有如此多的大逆不道之辈!还有谁?还有谁要站在嬴越的一边么?” 檀缨当即! 稳稳落座。 嬴越一脸惊呼。 越尚要死战,缨为何先降? 韩荪却笑而赞道:“很好,识时务。” 接着,他的目光便又扫过其余学士。 如此威压之下,全场只如被抽空一般死闷。 可偏偏此时,一个细弱脆丝的声音撕开了如此的死寂。 学士首席,姒青篁,竟憋红着脸,咬牙起身。 “我,我从未……从未听过如祭酒般如此荒谬的言论……我正是讨厌儒家,这才穿过楚地来到秦国……万没想到,法家比儒家还以教制人……” 先不说韩荪。 庞牧待得好好的,就又莫名其妙地被扇了个大嘴巴,不禁瞪目相向。 “诶!你这……你这女学士……讨厌……那就讨厌吧,随你讨厌,不与你辩,哼。” 檀缨也是一叹。 他喷黄洱的时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见罗袜就不与你辩了。 以貌取人,或许才是永恒不变的天道吧…… 另一端,姒青篁表达立场过后,她身侧的谢长安竟也僵僵起身。 “学生不敢妄言……但若要站立场,只能站在嬴越与姒青篁这边了。” 接着,又有三四位学士先后起身,搞得其他人也觉得是不是要起来一下。 “哈哈哈哈,这才叫清谈么。”却见韩荪一阵大笑,扬袖起身道,“可以了,够多了,再多就假了。” 此刻,他苍凉的面色上,才终于透出了一抹炽热。 或许对他来说,真的这样才叫清谈。 韩荪目视着直直站立,呆若木鸡的几位学士,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扬眉说道: “如此地圆之说,违于黄洱所修习的知识,若是姒学士想出的,我尚且可以理解,但见黄洱三问皆不知,我怎么也要试他一试。 “即便没试出什么,也可以考验诸位的品格。 “未曾想到,黄洱竟如此不经试,更未曾想到,能试出了这许多人。 “你们是对的,当然你们是对的。 “你们很好,都很好。” 学士们未及惊讶,庞牧先是瞠目了:“那……那唯独我不好了?” “唯独你最好,数你最好。”韩荪淡笑压手道,“庞学博想必是领会了我的意思,这才出言相激。你定是比谁都清楚,天下百家各有各说,各行各道,像这样未成著的清谈之言更是百无禁忌,又怎会妨碍到天子与儒家?” “啊……是……是啊,我……我早就看出祭酒要考察品格了。”庞牧这才回过味来,硬挺着回话落座。 原来是韩荪一直在火上浇油,挑逗利用。 娘的,这些卑鄙的老法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 哄好了庞牧,请众学士落座后,韩荪这便又望向檀缨:“我见过大才之士,亦见过精致之人,但还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大才。” 檀缨受宠若惊,忙起身道:“精……精致而已,大才不敢当,刚刚那些话,该是学生对祭酒说才是。” 韩荪袖一甩:“清谈之间,莫要谬赞。” 檀缨揖一作:“学生并未谬赞,祭酒才是谬赞。” “哈……”韩荪干笑一声,“那是你对我错?” “嘿……”檀缨暗笑回礼,“定是我对你错。” 学士们见这二人你来我往,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在顶撞还是赞赏了。 对过笑容后,韩荪也不再拘泥对错,转而问道:“我且问你,嬴越尚知捍卫你的创想,为何你自己却坐下了?” “万一祭酒来的是真的……”檀缨点头道,“我想至少保住我们中的一个。” “嗯……”韩荪沉吟一息,又问道,“你的天文创想,可说尽了?” 檀缨恭恭敬敬回道:“只说了不及十中之一……不,二十之一。” 呼! 学博们定睛一抖。 刚要夸这小子两句,这就卖狂了? 地有自旋,季节更迭这样级别的创想,你小子还有二十个不成? 便是范伢也难免质疑道:“地圆尚且不谈,公转自旋和黄赤道之论,皆是有著论立说之资的大论。我实在无法想象,你这样年轻的人,还能有二十个同等的创想。” “学生当然没有,不过承先贤所悟罢了。”檀缨只苦笑摇头,“既如此,学生还是将其落于纸面,以书文呈上吧。” 他当然自知,自己不过是知识的搬运工,不应贪创说之命。 可也不好说出出张衡和伽利略的名字不是…… 两难之下,他也只能以“承先贤所悟”对付过去。 然而这话听在学博们的耳朵里,可就不是这番味道了。 你小子倒是说说,哪位先贤说过这些?你又从哪里悟到的? 正如范伢所说,言辞过于恭谦,难免会有种装逼的味道。 此时,檀缨这一抹苦笑,配上他的俊脸,更是荡满了不羁与挑衅。 而所谓“落于纸面,以书文呈上”,翻译过来便是“汝等小儿,本帅不屑一辩”了。 一时之间,学博们难免摩拳擦掌,却也不知该夸该骂。 韩荪见左右状,只暗笑一声,顺势道:“檀学士既有佳谈,何需成文?明日再单为你办一场立论清谈如何?” 檀缨还未及表态,嬴越却已暗中拉起了他的衣角—— 【见好就收!】 檀缨却还了个手势—— 【多多益善。】 他这便回话道:“天文之事,学生所想颇多,应是足以撑起一场清谈了。” 听此狂言,学博们更是磨拳霍霍,恨不得当场提问。 范伢也远远递来眼神:“檀缨,你想清楚,立论清谈不比今日,是向天下文士宣扬全新论说的清谈。按照规矩,我们所有学博都会预设你是错的,继而想方设法驳斥你,现在的你是不可能挡住的。” 嬴越也急劝道:“现在学博们已有意考察你入宫求道……明日你若被被驳穿,如黄洱一样狼狈……怕是眼前的好感也没了。” 檀缨经此一提,倒也以为然。 这套天文学说固然更接近正确,但缺乏证据和观测手段啊。 退一步说,现代天文学的理论,是建立在数学与物理学之上的,没有这些作为基础,再正确也只是个空中楼阁,与姒青篁的克苏鲁天文学无异。 再退一万步,实践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 没有天文望远镜的常年观测,没有遍及全球的数据支撑…… 这论再对,也难立住。 反观诸学博。 先前的对答,已经拉满了他们的期待,将自己的潜力拉到了很高的位置。 明日若真被问到哑口,反而会弄巧成拙,拉低预期。 潜力这种东西,兑现前就像股票一样,完全是靠信心在支撑的。 现在檀缨的股价已然拉满,继续展示固然有拉升的机会,但更有崩盘的风险。 便像他前世满仓的“稳健医疗”一样…… 想至那割肉痛处,檀缨不禁一个哆嗦。 可不能赌了,见好就收吧。 他这便打起退堂鼓,躬身谦道:“司业教训的是,此说终究基于假想,如空中楼阁,看似精致,实则无基,学生设想得再周密,一阵风吹过来,它也会倒的,更何况是老师们的质询。” 然而,这个表态已经太晚了。 他那不羁的笑容,早已勾起了学博们的欲念。 “诶,我等为师者自知轻重,定不会欺你年轻才浅。” “先前檀学士已有舌战群士之姿,此时再退,就是惺惺作态了。” “关于黄赤道的事情,我本就有几个问题想问,再办一场清谈无妨。” 眼见如此,韩荪更加幸灾乐祸地笑道:“檀缨,你可要拒下学博们的盛情?” “……”檀缨一挠头,只好应道,“既如此,学生自当应下,只是立论清谈就免了,如今日一样分享创想便是。” “好,依你。”韩荪大方一挥手,“立论就立论,明日巳时,檀缨在此立论清谈。” “唉??”檀缨瞪目。 你他娘的就是要干我是吧? 法家还带这样信口雌黄言出法随的?? 韩荪却不理他了,只举杯道: “今日清谈,所获良多,盛情难覆,理当延谈。 “明日,便由檀缨在此立论,吾等驳之。 “如何?” 众人皆兴高采烈,举杯称是,就差要干杯了。 这里面甚至也包括庞牧。 没办法,他累了,被用了这么久,他真的累了。 至于其它学博们,再视檀缨已面露杀气。 上一个在论道大堂内如此猖狂,最后能站着走出去的,还是韩非子。 韩非集法家之大成,才学盖世不说,大大小小的论战更是历经无数,外加有多位名士协论,这才得以胜出。 眼下,竟有一位伴读扬言要在此论道大堂立论。 便是只为了学宫的尊严,学博们也要让这小子吃点苦头了。 正在大家磨拳霍霍要散会的时候。 范伢却孤自起身,向韩荪请道:“祭酒,我还未及向一位学士表态。” “哦是……请。”韩荪连忙示意他开始。 范伢就此面色一肃,迎向了大堂的角落。 “我是墨家的范伢,擅推演之道,御物之术次之。 “嬴越。 “你愿意随我学习么。” ! 嬴越刚刚从此前的反转中恢复过来,此刻又再度凝滞。 范伢见他的样子,也是很无奈叹道:“这是阅卷时就决定的事,与刚刚那一幕无关。” 诸位学博齐齐点头作证。 “司业见论识人,早已看出你的品行与才学。” “还不快谢。” “我相信,司业甚至是刚刚才知道你是秦室公子的。” 啊。 嬴越宛如升天一般。 他本以做好鱼死网破,发配边陲了却此生的觉悟了。 却不想反转如此猛烈。 方才还在地府,一念便是云霄。 此刻,还是檀缨拍了拍他,贴在他耳边,吹着气把他的魂儿唤了回来。 “儿啊,你不信自己,也该信我啊,什么叫虎父无犬子啊……” “嗯……嗯嗯……不对……呸!”嬴越一把推开檀缨,抹了把眼睛,正襟朝向范伢,重重行礼,“学生……学生……学生……学生此生足矣!” “倒也不必如此……” 如此郑重,搞得范伢一脸无奈。 他不禁瞥向了另一边角落,正努力抹去脸上脂粉的周敬之。 此时此刻,又恰如彼时彼刻了。 唉,怎么我收的学生都这样无奈。 027 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随着范伢收嬴越为弟子,今晚的清谈也便告一段落,诸学博开始离场。 离场顺序与入场正相反。 祭酒当先走下高台,范伢随即跟在他身后,其余学博这才一个个跟上。 相比于入场,离场往往没有那么严肃,老师们行走之间大可交谈,也可与学生递话。 比如范伢,行至门前的时候就不忘冲檀缨提点道:“本想与你彻夜相谈,奈何祭酒执意如此考察。罢了,回去好好休息,力争明日能站着走出去罢。” 檀缨拜谢的同时,也不免擦了把汗。 随后,毋映真行至这里的时候也停了一下,理了下鬓丝发笑问道:“檀学士可有师门?” 檀缨咽了口吐沫道:“学生才疏学浅,还未得大家名师垂青。” 毋映真眉一挑,又问道:“对医家可有了解?” “所知有限。” “嗯……”毋映真顿了顿,这便回身叫出谢长安吩咐道,“长安,你来与檀缨说说医家的事情,问症下药不必赘言,详说生理之学。” 谢长安一挺,忙小跑过来:“学生知了!” 毋映真这才与檀缨和嬴越颔首:“明日我会带几服药来。有我在,大伤总不至于,最多爬着出去晕个半天,你大可后顾无忧。” “???” 不是辩论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会爬着出去? 眼见毋映真掩笑离去,檀缨不禁狞目望向嬴越:“不是说好的清谈么,难道还有武论?” 嬴越无奈叹道:“名士之间的清谈,是会动气的,晕是常有的事,甚至也谈死过人。” “……不然我们还是跑吧,去边陲种田也是一条路。” 另一边,其余学博见毋映真如此,也顾不得许多,路过的时候也跟着询问起来。 “檀学士,祭酒已经点名了,你这性情是法家的料子啊!” “檀学士,这套学说正应了我道家的两仪四象,明日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等化物家只修实用之术,虽人寡,却多有不世之资。我道中人,进可炼天地之材,求逐大道;退可制精妙之物,安身立家。” “檀学士若志在武德,不妨……” 面对热情的老师们,檀缨也只好对对对对,你牛逼你牛逼大家都牛逼这样应付一下,其实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唯独最后那位周敬之路过的时候,他非常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周敬之并未作揖颔首,而是直接拉住了檀缨的双手:“檀学士,我毕生所学,正是为了遇到你这样的学生啊!” 妈的,这话原来是逢人便说啊! 檀缨只侧过脸提醒道:“老师,你脸上的粉花了……” “啊……这……”周敬之慌乱擦着妆容与茂盛的胡须,羞红着脸道,“其实……我是个很精致的人,像你一样。” 檀缨沉沉低头:“……学生……学生不敢苟同。” “唉……都怪司业……非要我做好形象……”周敬之情知自己是没戏了,只摇头苦笑道,“祭酒专爱看人重压之下的表现,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人性,也才能总结众性,你算是撞上了。” “怪不得……” “趁现在,我赶紧跟你说几句。”周敬之忙又探身轻声道,“明日立论清谈,祭酒与司业必会提出刁钻的问题,其中,祭酒更在乎学说能否圆满自洽,于法家而言,再漂亮的创想,其中一个小漏洞足以颠覆一切。而司业更在乎有无实例,一个创想要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例子,方才为真。比如你最后的黄赤道之说,正是因为有那位南越人的印证,这才能让他如此迅速地接受。” 檀缨闻言正色点头:“学生记下了。” “嗯,硬挺吧!”周敬之最后拍了拍檀缨道,“司业祭酒在此,你这论横竖是不可能立住的,记住要以展现风姿为重,输了便认,万不可胡辩。” “谢学博明示。” 交代过后,周敬之也便抖着胡子上的脂粉离场。 这么多老师,倒是唯有这位足够务实,将明天清谈的要点讲清了。 待学博们都退场了,学生们也才放松下来。 照理说同学们应该不急着走,在此互相认识一下,但眼下已过了戌时,讲师正催促着离场,大家也好悻悻离场。 其中,孤身前来的黄洱自然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这堂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檀缨和嬴越,则被谢长安缠着踏出了大堂。 “檀缨啊,我们医家除了治病救人外,对人体与动植物也是有些研究的。 “这方面学说,我们跟农家有些重合,但方向不一样。 “‘医家·缝尸道’你听说过吧?最早是醜子带着学生去瘟疫之地救民,然后在无意之间唤醒了尸体…… “然后更进一步,醜子和学生们尝试将不同的物种拼合起来…… “之后,一些对此感兴趣的炼化家也融入了逢尸道……” 他越说檀缨就越颤。 这又是什么死灵法师?! 你老师是叫你来安利医家的,现在医家的形象全没了好么! “谢兄……”檀缨也抬手问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入那个道吧?” “啊?有么?没有啊。”谢长安可劲儿摇头道,“于外人来说,缝尸道或许略染邪气,但于见惯了生死的医家来说,死去的便是死去的了,尸体与万物无异,都应考虑其价值。我是见你创想了得,料定你是个百无禁忌之人,这才特意说明此道。” “我……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接受这个。” “啊,那常规的药道也是极好的。”谢长安搓手笑道,“比如你看毋学博,猜得出她的年龄么?” “三十?” “小了。” “三十五?” “小了。” “最多不过四十。” “还是小了。”谢长安笑道,“你我还不识字的时候,她便已得道了。” “……” 听到这个,檀缨顿时兴味索然。 毋映真身上的美艳与风韵,原来都是滋养出来的。 本人怕是要四十多了。 檀缨本还觉得,将来与她混熟了,可以叫一句大姐姐。 现在看来,叫婶婶都嫌小。 然而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哦?”嬴越反而更加兴奋起来,凑到谢长安身旁问道,“毋学博已是如此成熟的年纪了么?” 028 我不可能!绝无可能! “可别往外说啊!”谢长安忙提点道,“咱们兄弟知道就好。我听人说,她还是喜欢别人叫她姐姐,尤其是我们这样的英俊青年。” “英俊不敢当,叫姐姐……倒也合适。”嬴越满面潮红地点了点头。 “嘿嘿,合适。”谢长安勾眼一笑,整张马脸都变得不正经起来,“赢兄,你也……是吧。” “唉唉唉,这就不必道明了。”嬴越抿嘴道,“女子太年轻,总是少了些味道。” “恰是如此啊,赢兄!”谢长安当即扔掉了檀缨,拥着嬴越说道,“年纪稍长一些的女子,方知冷暖,才会疼人呐。” “的确如此,不过性情是一方面,姿态也是一方面。” “不错!正如硬桃与软桃一样,很多人都喜欢吃脆的,但我觉得熟透多汁的才好吃……” “越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妙的比喻,谢兄大才!” “哪里哪里,你我如此投缘,直呼我为长安便是。” “长安你也不必客气,叫我越便是。” “越!” “长安!” 唉。 十六七的男人在一起,也就这点出息了。 你老师呢?你老师交给你的任务呢? 你来这里不是追寻医家真谛的么,难道只是馋老师身子? 就在檀缨痛惜之间,嬴越与谢长安的话题又进了几分。 众所周知,人与人拉近关系最快的方法,是一起说别人的坏话。 其次,则是谈论异性。 而嬴越与谢长安,完美地将这二者合二为一了。 谢长安顺着话茬摇头道:“那姒青篁说话的时候,他们眼睛都看直了,我倒觉得一般。” “就是一般。”嬴越不屑扬手道,“越女的容貌是可以,可她这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样子,也就心智不足的小孩子才喜欢。” “还真就是。”谢长安正色点头道,“如你我这般成熟的男人,看她一眼都是嫌多的。” “嫌多。你瞅瞅我,全场看过她么?” “可不是,我亦未看。” “檀缨呢?檀缨你看了么?”嬴越说着四下张望起来。 这才看到。 檀缨已经脱离了他们的队伍。 去了旁边那队。 也就是…… 姒青篁那队。 此时正与姒青篁斗嘴,与侍女嬉笑。 乐不思赢了属于是。 谢长安愣道:“他……他什么时候混过去的……” “不知道啊……” “姒青篁见到我就躲,他怎么上去就能逗……” “不知道啊……” “或许只是因为……” “因为……” 两个人难免陷入对视。 方脸对马面。 大小都算个矩形。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吧。 另一边,檀缨也的确是受不了他们的话题才溜的。 他是那种背后品头论足的人么? 他都是迎面来。 “青篁啊,你看看你,怎么就那么突然的站起来了呢?”檀缨负手前行道,“搞得我家公子也失态了,你可知罪啊?” “???我不是在帮你?你竟恩将仇报?”姒青篁当场抬脚踩向檀缨的脚背,“还有,不许叫我名字。” 檀缨反应慢没躲开,被直接踩住。 就还挺疼。 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叫出来,倔强地背负双手,一瘸一拐地前行道:“之前你说,你自己也想出影子为何偏北了,与我的创想相比又如何?” “……两回事。”姒青篁似是看出他被疼到了,也没想到这一脚这么重,心下难免又有些愧疚,只低头道,“我想的是,大地与太阳相连的‘脉’,在更南边,或许比南方百越之地还往南,在海上。” “这跟我不是一回事么?” “可你没有提过有关‘脉’的事情。”姒青篁道,“地绕日而行,又是谁在推动呢?在我的创想中,这部分也同样难以解释,我只得假想太阳是输送养分的‘脏器’,与大地有‘脉’相连,这才得以自圆其说。我所料不错的话,明日清谈,老师们同样会问你这个问题。” “嗯,我已经想到该如何应对了。” “如何应对?” “呵,我想出来的,干嘛告诉你? “???” “还是这样无礼啊,小小越女,可笑可笑。”檀缨抱着后脑勺,露着满嘴大白牙笑道,“真想知道,拜我为师或可透露一二。” 姒青篁炸毛而气,又是一脚跺去:“小!伴!读!” “……疼。” 好了,檀缨现在双脚负伤,僵站在原地了。 旁边的侍女小茜跟着笑道:“我看檀缨你是成心找踩,你是不是喜欢小姐踩你啊?” “?!”檀缨怒目道,“明明是你家小姐无礼在先,我以直相抗罢了,岂料她是个莽妇,动不动就踩我。” 姒青篁脸一狞,这便回身提裙再次凶狠抬腿。 侍女忙劝道:“小姐快别踩了,你看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姒青篁闻言忙一缩腿,又瞥了眼檀缨后,一脸鄙夷地便转回身。 “有种小蝇,就喜欢围着人嗡嗡,越打它飞得越兴奋,我偏就不理了。” 话罢,她便拉着小茜朝宫门方向离去。 檀缨挺着疼痛的双脚站立原地,指着她说道:“那你可得说话算话,今后别再向我请教任何问题了。” “嗨呦呦?请教?”姒青篁回头哼笑道,“你这蝇,脸不仅大,嘴吸还很长呢。” “还蝇?真当老实人好欺负了?”檀缨怒道,“你脚臭熏了我这么久,我说什么了么?若我是蝇,你岂不是鼬了?” “???怎么可能!”姒青篁顿时面肤猛涨,使劲抽了两下鼻子回骂道:“不可能!!我不可能!绝无可能!” 檀缨大笑:“哈哈,臭鼬又怎么能闻到自己的气味呢?只有我这样的蝇才闻得到啊。” “啊啊啊啊啊!!”姒青篁终至炸毛,怒而抓头,“蝇!檀蝇我祝你快快得道!我必第一个与你武论!无……无死不休!!!” 话罢,她掩面回身,一跃迈出学宫门槛,被气哭了一样向右逃去。 “唉……”小茜唯有一叹,回身告辞,“檀学士,小姐踩你是不对……但大家嬉嬉笑笑打打闹闹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还不是你挑的火!”檀缨蹲在地上,揉着脚面骂道,“再者说,我檀缨是正经人,来学宫只为学习,大道近在眼前,岂有心情打闹!” “哦哦哦……”小茜又是回身一叹,“那你将来做奇奇怪怪事情的时候,记得回忆今天的话哦。” 话罢,她也是出门右转去追小姐了。 没看错的话,这次又走反了。 此时,嬴越和谢长安,各自木讷地顶着矩形的脸,也终于走到了檀缨身旁。 “这女人真是不讲道理啊,踩得我好疼……”檀缨摇着头抬臂道,“越,长安,好兄弟们,拉我一把。” 谢长安:“自己走。” 嬴越:“我上车了,你爬回宫吧。” 029 和而不同 两条街外,法家大学馆,宾室。 黄洱抓着双腿,难耐地坐在左边。 邹慎干瞪双眼,叹息着坐在右边。 一对难师难徒就这么焦躁许久后,还是黄洱先耐不住了,闷了一大口茶,擦着嘴说道:“不是说法家有意与我大楚合作么,祭酒怎让我如此难堪?!” 邹慎一听便气了,怒指着他说道:“黄洱,我还没说你,你哪里来的脸先咬我们?” “不是你们让我难堪的么?” “不是你盗人学说在前么?” “我又怎知嬴越会如此刚烈。”黄洱抓头怒道,“我想的是,先打好底再引出嬴越,说这是我二人谈出的学说,与他并享便是,到时候反正我们都是盗那伴读的创想,谁也犯不上揭穿谁了。谁知他嘴边的好处竟然不吃,竟如此袒护伴读……这样不识时务的人怎么做得了公子?” “嬴越再不识时务有庞牧不识?!”邹慎随之骂道,“那茄脸贼才当真是要日天穿地。” “庞贼为人一贯如此,不然我父为何要撵他走?”黄洱挠着额头咬牙道,“还有那个姒青篁,我好鱼好肉招待,她就这么反咬一口……野猫吃了家饭食都尚知亲近,哪像她这么喂不熟还咬人。” “姒青篁?”邹慎回忆着摇了摇头,“人家丝毫没错,你莫说她。” “……那我说谁?祭酒么?” “祭酒更没错。”邹慎哼道,“我法家自可与春申谋事,但何时许你在我学宫大放厥词了,何时许你在祭酒面前信口雌黄了?” “邹学博,所谓合作,不就是要互相庇护么?” “庇护是不假,但为了配合你欺世盗名,要赔上我法家的名望么?” “怎么就赔名望了?”黄洱侧头嗔怒道,“祭酒连这点小事都为难我,我看这所谓的合作,诚意是很有限了。” “那你大可一走了之。”邹慎只一笑,摆手道,“祭酒何许人也,春申君与楚王尚要看他脸色,他行事还要向你解释了?” “……” “还不走?” 黄洱重重吐了口气,扭身恭道:“学博教训的是,是学生错了。” “……唉,好了。”邹慎见状,也只挥了挥手,“现在这样,我也只能请辞学宫的职位了。” “不是说事后调查么?”黄洱惊道,“祭酒自会有安排,邹学博不必如此吧?” “理应如此。”邹慎叹道,“我再硬撑,只会让其他同僚和祭酒难堪,不如知难而退,让这一手……只恨那茄脸贼,怕是做梦都要笑了……” “那学生……” “你……”邹慎更加为难地望向他,“今日已然如此……你还有脸在咸京待下去?” “学生自是知耻,但还是不能走的。”黄洱不禁郑重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负手而立,“家父令我驻于咸京,处理与秦室、与法家相关的秘务,我若就此回乡,此生便也无望了。” “如此一说……你兄弟姐妹,有七八人吧?” “九个,刚刚又生了一个。”黄洱苦笑道,“谁能想到,家父近六十的高龄,还能再给我一个弟弟呢。” “春申君……也当真雄姿了。”邹慎叹道,“春申公子诸多,最终能成为春申君的,却只有一人,想来你的兄长看到你出生的时候,大约也是这副心情吧。” “是这样。”黄洱叹道,“我家世代奉集权之道,绝无分立,因此未能成为春申君的其他家人,也便也再无功业了……我等了这许多年,家父才终委以重任,前有长兄后有幼弟,我不能回楚的理由,老师想必能理解了吧。” “理解归理解,可现在这样,你又要怎么做下去呢……” “盗学之事,还未定罪,未定罪就是有机会,或许祭酒会给我这个机会。”黄洱话罢与邹慎道,“老师能帮我传达这层意愿么?” “明日我请辞的时候说吧。”邹慎也随之起身,“但关键还是你的表现,祭酒看人是很毒的,比如今日之事,便是他认为你张扬高调,急于求功,思虑不稳,这才没有姑息,你想要改变这个看法,恐怕需要下很大的功夫了。” “学生自会好好表现。” “你好自为之,我走了。”邹慎就此起身嘱咐道,“你喝口茶再走,莫要让人看到你我同行。” “是。” 送走了邹慎后,黄洱饮了口茶,长长一吁。 忍辱负重,为家,为国,为功业。 洱子所担负的重任,又有谁人知? 抛开事实不谈。 你嬴越出口成脏就没有一丁点不对么? 感怀之间,他不禁再次望向夜空中的明月。 那残缺的地方,原来是没被太阳照到的地方么? 他刚有所思,便听一个声音传来。 “公子,我们要闭馆了。” “哦哦,这就走。”他忙收拾起东西向外走去。 …… 回宫的车上,车夫老鲍可谓兴致高昂。 “公子,刚刚里面怎样了啊,哪个臭小子把越女气成那样的?” 嬴越掀开帘子笑道:“怎么,老鲍你还要揍那小子?” “揍他干啥?好啊,他气得好啊,哈哈,老夫就喜欢看越女脸红。” “倒也无愧为你……” “我跟你讲,公子,当年老夫在会稽驾车的时候,仗着车技了得,就故意从女孩子身边擦过去,每每听到她们的惊叫,看她们捂裙……” “止。”嬴越忽厉目抬手,断了老鲍的话,“以前的事不论,现在断不可如此,一来危险,二来辱人。好美之心人皆有之,遇见好看的姑娘,看便看了,可故意让人难堪,实属恶行。为我驾车时若如此行事,我是要定你罪的。” “哎哎公子,我就这么一说,其实当年也没敢那样……”老鲍嘿嘿笑道,“车夫的话,十句里有半句真的就不错了。” 檀缨随笑:“这个我信,老鲍驾车时说的话,听个乐就好了。” “那是从前。”嬴越这便合上帘子叹道,“缨,现你我已成年,代表的也并不仅仅是秦王室了,还有秦学宫。姒青篁尚可玩闹处事,你我当真是要谨言慎行,惜字冥思了。” “这个……咱俩各有标准吧,你可能更律己一些,我就随缘了。”檀缨仰靠在车厢上笑道,“你看那白丕老贼,不也逍遥自在。便是祭酒韩荪,也是顺着性情行事,谁说学宫的人都必须像范子那样呢?” “……嗯,你说的也对。”嬴越思索着点了点头,“君子和而不同,你我便也各遵其道吧。” 030 越韵宫(感谢盟主qlzh!) “说到这个,我对你也有意见。”檀缨苦笑道,“清谈之时,你万没必要如此刚烈,和缓一些,事情也是能解决的。” “或许是能解决,但结果定会有所不同。”嬴越定睛道,“我骂黄洱的话虽然失态,但那也是我的真情实感,顺势而发。按兵家的话说,这便是‘势’,我的大势,瞬间击垮了黄洱的小势,在这个场面下,你我无须再有任何辩解,是非曲折已自在人心。这样直截了当的做法,反而比千言万辩要有效得多。” 檀缨细细品味着,的确有那么些道理。 或许是自己在高校呆久了,习惯了圆润行事,只知精致利己,早已忘却了古典思想中最本源,最纯粹的光了。 此时再看着嬴越,檀缨只感觉“道不同不相与谋”并不完全对。 只要你的道是自洽的,是有内容的,是能启发我的。 道不同,盈缺互补才对。 “是如此。”檀缨点头认可了嬴越,却又忽然两眼一眯问道,“但我记得,罗袜说你坏话的时候,你可是很大度的,面对她就不该以直报怨么?还不快和我一起统一立场,一致对外!” 檀缨这句本是开个玩笑,嬴越却只当他还在论道,只异常郑重地回道: “这是两码事。 “其一,姒青篁属无心之罪,黄洱则故意为之。 “其二,姒青篁只是与侍女道出了她心中所想的事实,黄洱则欺世盗名混淆是非。 “最后,我的颜面是最不重要的。 “如果必须要以直相抗树敌争锋,也该树不义之人为敌,争大有收益之锋。” “啊……”檀缨愣道,“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不是你在质疑我区别对待么?” “我只是请你一同对抗罗袜啊!” “……这个……怕是要你孤军奋战了。” “你我血浓于水,如此关键的立场问题你怎么就不帮忙?” “不是的。”嬴越委屈低头道,“我倒是想与你共进退,只是那罗袜眼里,自始至终都没看到过我,你尚为扑面大蝇,我却连过街小鼠都不算,我连存在都不存在,这还怎么帮你?” “……” “……” “宝儿……别哭……” “滚!” 笑骂之间,忽文老鲍一声惊呼:“唉!韵公主怎么在外面?” 嬴越一惊,忙掀开车帘。 只见一座灰瓦白墙的宅门旁,正睡着一个粉裙长发,圆滚滚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地上,身子靠在门上,似是在等人,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还在吸溜嘴,好像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嬴越当即眼眶一酸,不等老鲍停车,便一跃跳下,踉跄着跑了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小女孩裹起。 “啊嗯……”小女孩被嬴越抱着,吞着口水朦胧睁眼,见到嬴越突然一个抽抽,“我梦到你带我吃炸藕呢。” 嬴越柔声一笑:“那可真不该把你吵醒。” “啊!对了!”小女孩突又睁目问道,“这么晚回来,一定是入选了吧?!” “嗯。”嬴越重重点了点头。 “范子呢?范子有没有看中你?” “嗯!”嬴越更重地点了点头。 “好!哈哈哈!好好好!!”小女孩大笑着拍手道,“不枉我求光武道祖显圣,以我一半的寿命换你拜入范子门下!” “???”嬴越一瞪眼,“快呸!没有的事,你疯了啊你!!” “嘿嘿~~” “你快呸啊你!”嬴越急得抬手,比划着要打她。 “呸呸呸~~”小女孩却一把抱在嬴越怀中,脑袋使劲往他胸口贴去,闭着眼睛甜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打我的,但还是听话呸掉好了~” “哎呀……你这……”嬴越一脸无可奈何。 此时,檀缨也下车走了过来:“卤蛋,又惹你哥生气了?” 听到这个声音,小女孩瞬间一个抖擞,从奶猫变成了小老虎。“傻柱!休对本宫无礼!” 檀缨大笑:“还本宫?你一个小卤蛋哪儿来的宫?” “以后总会有的,说一句本宫又不占你便宜!”小女孩这便抓着嬴越的衣领道,“傻柱又以下犯上了,哥哥快掌他嘴!” 嬴越笑道:“我可掌不起,还是你来吧。” “那你……你先放我下来。”小女孩红着脸催促道,“这样被抱着掌他嘴,本宫好没有气势。” 于是嬴越把她放回了地上。 然后……她就更没有气势了。 毕竟她的个头只到檀缨肚脐眼。 她也只好蹦跳着扇手道:“傻柱你弯腰,本宫要掌你嘴。” “哦。”檀越就此笑着躬身,一张帅脸贴了上去。 “你这傻柱,看掌!”小女孩颇有气势地抡圆了大臂。 但抡到最高的地方,还是心一软,便又放手扭回身去。 “你……你知错就好,下回再犯可就真掌嘴了。” 檀缨直身笑道:“韵公主可真是体恤下情啊。” “要你说!” “既然如此,那我下回还犯~” “啊啊啊!”小女孩气瞪向嬴越,“哥哥你管管他!” “管管管。”嬴越象征性地给了檀缨胸口一拳,“敢欺负公主?下不为例啊!” 檀缨只嘿嘿一笑。 都下不为两百多例了,不差这一例。 谈笑间,老鲍也叫开门,三人一同上车,驶入了这个虽然名义上是宫殿,却顶多算个大家居所的地方。 咸京一带,秦宫众多,除秦王秦后所居宫城主殿外,另有大小宫殿十余处。 而嬴越所说的回宫,便是回到这里,回到他父王为他生母建的住所——越韵宫。 嬴越之母虽早亡,但秦王并没有收回这座宫殿,而是默认这里继续作为嬴越和嬴韵的居所。 但管理行政开支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多年来,在王后的影响下,越韵宫的预算一削再削。 时至今日,除车夫老鲍外,已仅剩一位伙夫和一位老妈妈。 当然,这二位也是因为做饭难吃,做事偷懒才被排挤来的。 刚刚嬴韵一个人在门口等哥哥睡着,便是对这二人工作态度的最好诠释。 老鲍不一样,老鲍是嬴越母亲从越国带来的车夫,算是为他们母子开了两世车了,虽然人不太正经,但也是个恋旧的人,不太喜欢折腾,便也一直在这冷宫待了下来。 至于檀缨,一直以来脑子都不太灵光,嬴越在哪儿他便去哪儿,混在这里纯属义务劳动。 反正回家也是听父母唠叨,内容也无非是催着去“月下清谈”,早结识一些豪门富婆,早点去吃别人家的饭。 因此这越韵宫虽冷清,对檀缨来说却是最自在的地方了。 这边,小公主一上车,便又开始问道选的事情。 嬴越如是告知,可刚说了两句,她便又在嬴越怀中睡着了。 檀缨与嬴越四目相对,皆是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 嬴越轻轻擦拭着妹妹额头的汗珠叹道:“只求嬴韵不用再吃我们的苦了。” “唉,这话轮不到你说。”檀缨笑道,“这是为父的责任。” “好么你……这等屁话憋一天了吧?” “嗯!”檀缨异常精神地瞪大双眼,“给我憋坏了。” “哈……每每一看到你这样子我就受不了……哈哈……”嬴越捂着肚子又是笑个不停,可又怕吵醒嬴韵,只好就这么强憋着颤笑,边笑边说,“如此说来,今日安排过于紧张,还未及做一件大事……” “呵!”檀缨顿时两眼一亮,“我也正有此意啊,择时不不如撞时。” “好,等我先把嬴韵交给吴妈。” “那我先行一步了!”檀缨掀帘就走。 “你……岂能如此不孝!” 031 老道坐冥,古井无波 咸阳宫内,王后寝房。 即便已近深夜,这里却依旧点着满满的灯,熏着淡淡的香。 那位身着红纱薄裙的女人,正对着铜镜整理发饰。 故意摆歪一些后,她又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扭起下身,故作风姿。 她看到了一个满是风韵与优雅的女人,皮肤依旧细嫩,面容也依旧紧致, 只是任她如何摆弄,也再也显不出半点俏皮与清纯了。 她轻叹一声,侧身展开衣橱,抽出了一双黑色的长罗袜。 随后坐在床边,足尖迎着袜口轻轻一套,接着向上一点点拉起,覆过足面,裹过脚踝,直至包至膝上几寸才算满意。 如此小心地打扮过后,她再望向那铜镜,终于感觉好了一些。 哒—— 一个轻轻的开门声响起。 她忙转身趴到了床上,稍稍掀起裙角故意多露出一些,随后又抓来床头的书籍假装翻读起来。 同时,她的双腿也在俏皮地来回摇晃,被黑罗袜包裹的脚面,似乎还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很快,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 “你也开始追赶越人的时尚了?” “呀?”女人一个哆嗦,回头娇嗔道,“你怎么愈发无礼了,门也不敲便闯入我的闺房?” “我就从没敲过,你也莫装读书了,这三页你已读了月余。”男人摘下黑袍挂好,坐在茶桌旁,淡然自斟道,“今日有些疲惫,坐坐就走。” “哼!”女人微怒地扔掉书籍,扭身坐起,“每每我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你就会累。不想我就说不想,犯不上说累。” “哦。”男人呆呆应了,饮了口水,“也不想,也累。” 女人气得咬牙,扯了把床单道:“你也是,赢梧人也是,一开始都像猴子上树一样急,没多久便如老道坐冥一样古井无波了。” 男人认真答道:“我应当没有像猴子上树一样过。” “好好好,当时是我,我像猴子上树一样缠在了你身上!”女人抱胸侧头道,“可你也没拒不是?” 男人更加认真地答道:“我相信男女之欢后,彼此会更加信任。” “无趣!!”女人摇着头,满是怒意地脱下了罗袜,一把甩到地上。 再起身,她已再无半分艳欲。 蹙眉厉目,凝视无言,满面尽是威仪。 “既然你只想要王后与相国的对话,那我满足你。” 在她如此的注视下,男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坐姿颇有不妥,这便也随之起身,颇为尊重地行礼道:“雏王后。” “韩相国。”雏后应声质问道,“我听说嬴越通过道选了,这是真的么?” “是。”韩荪答道,“他的试卷是被范伢亲自选中的。” “范伢选中了又如何?不是还有你这个祭酒呢么?” “我早说过,我至多确保某人入选,却无法阻止某人不入选,此乃嬴越勤学明悟之果,便是天道也不可将其剥夺。与我而言,嬴越倒是一个小小的惊喜了,相反……”韩荪了然无趣地道,“反而是那位楚国来的黄洱,行事张扬,品格败坏,为全场人所耻,他私下又与邹慎相通,这让我对邹慎也很失望。” 雏后却只一笑:“无非几件琐事罢了,我一个国家都能控制住,你连一个学宫都管不好么?” “学宫不是行霸道的地方。”韩荪轻轻点头,“至少现在还不是。” “学宫学宫……这不听话的学宫……”雏后愁道,“若没有你们这些人,昭襄公早已平定六国。” “昭襄公时日不足,学王雄姿盖世,或能成此霸业。” “谁问你这个了?”雏后按着额头落座道,“原本是想待嬴越落选后,将他打发到边陲的,现在又要让这小贼滋长几年了。” “嬴越既被范伢看中,或可得道成才,将来为学宫效力。” 雏后冷笑道:“然后呢?与他学宫道友一起争我儿的王位?” “嬴越一心求道,不像是有这份野心的样子。” “谁又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呢?”雏后笑着摇头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脑子里只有嫁入名门,又怎能想到有一天会管理一个国家呢?” 韩荪随之笑道:“我倒是自记事起,目标就没变过。” “你祖上是韩非,比我要高的太多了。”雏后继而问道,“黄洱又做什么了?春申君是支持我的,特使其子在咸京务事,不是嘱咐你要照顾一下么?” “黄洱沉不住气,思虑也不周全,并不是一位好的特使。” “那我请春申君换个人来?” “我很喜欢观察人在重压之中的表现,不如明晚再定夺此事。” “依你。”雏后话罢,侧身往床上一瘫,支着头道,“还有别的事么?” “有的。”韩荪这便抬手伸向领内,似是要宽衣。 雏后顿时眼睛一亮,舔了下唇角。 然而她等了半天,韩荪却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扔了过去:“这是毋映真给你的。” “……唉,她都比你贴心得多。”雏后接过小瓶,这便仰起头,倒了三滴浓桨在舌尖上,细细品味着咽下腹中,接着又舔舐着手指道,“替我好好谢谢她,多拨些资材给她。” 韩荪微微蹙眉道:“毋映真说,每三日一滴,切忌多服。” “知了知了,你永远不知道女人为了年轻,能付出什么。” “我知道的。”韩荪点头道,“毋映真说的很清楚,过量服用,会不时欲火焚身,情难自已,服得越多越频,欲念便愈大愈频。” “那又怎样?自己想法子呗。”雏后说着歪身扬腿,手指自足侧抚至股间,媚笑着说道,“反正相国也不肯与我泻火~” “嗯……”韩荪当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接着说道,“我倒是有位适合与你泻火的人选。” “哦?”雏后先是一惊,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我已像极了吕不韦与赵姬,现在连嫪毐都要引进来了?” “我或与吕不韦有几分相似,你却比赵姬胃口要大得多。”韩荪也随之笑道,“至于那位嫪毐,他本就经常出入宫中,且相貌过人,你应当已经见过了。” “出入宫中,相貌过人……”雏后脑中立刻荡出了一位少年,皱眉问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嬴越的那个伴读吧?” “正是檀缨。” “他不行。”雏后无趣地摆手道,“相貌确是天道所赐,可生性过于蠢笨,毫无情趣,与那样无趣的人在一起,不如自己找根木头。” 韩荪却只笑道:“谁又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呢?今天的他可谓是伶牙俐齿,思迅势伟了。而你的风姿尤甚赵姬,权势不输学王,他又怎么抵挡得住呢?” “哪里来的思迅势伟,一个傻孩子而已。” “傻孩子如今已身高八尺,形貌伟然,总归好过木头就是了。”韩荪说着还点了点头,“嗯,各种意义上的好过木头。” “……有多伟然?”雏后不禁眯眼舔唇道,“又有多少种意义?” “这要王后亲自去试了。” “呵,瞧你给我馋的。”雏后媚笑道,“不如现在就将他送来吧~” “不能。他的才学已被我与范伢看中,不再是庶人,应以文士相尊。” “???”雏后骤惊而起,“你什么意思?嬴越的伴读都要进学宫么?” “是,这一年唯有两位学生是一定要收的,檀缨正是其中之一,明天会加一场立论清谈,只为了他。” “怎能如此?有此人相助,那小贼的羽翼,岂不是更加丰满了!” “所以我才将那羽翼推荐给王后。” 雏后闻言微微眯眼,接着便是一笑,“我只道相国自己嫌累,要请个男宠来代工,谁知啊,相国无愧为相国,想的就是周全。” “确是请代工,但远谈不上周全,根本没想脱口而出罢了。”韩荪这便拿起黑袍,“而且刚才说过,我喜欢看人在重压之下的表现。” “看看看,你我都看。”雏后这便起身抢过黑袍,满怀着似水柔情,一点一滴地为韩荪披好,“明天的清谈,就劳烦祭酒为我也准备一个席位了。” “这……”韩荪愁道,“明日是立论清谈,我亦会下场争辩,因此已经请了别人来主持。” “换掉便是了。”雏后自身后拥着韩荪道。 “换不得。”韩荪摇着头轻轻挣脱开来,“在得道者中,她是身份最高贵的,在身份高贵的人里,她是最有才学的,换不得。” “……好啊,那我知道是谁了。”雏后当场背过身去,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怒道,“你不会也将檀缨推荐给她了吧??” “……”韩荪挠了挠脸,这便闷头向外猛走,“不早了。” “韩荪你什么意思?引我母女争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纵横家么???” 032 杯与水 越韵宫,后菜园。 虽然这个地方早已荒废。 但用来催肥的茅房却保留得很好。 檀缨与嬴越先后冲进各自的小间儿,这便要拼量竞速。 却见小公主嬴韵竟也追了过来,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哭叫道:“呜呜呜……怎么把我扔下了,快回来……呜呜呜……” “啊……”嬴越一边解裤一边说道,“你跟吴妈睡好不好?” “不好!她对我不好,要跟你睡!!” “那你……先回房中等我,我与檀缨清谈完就去陪你。” “清谈?”小公主隔在茅房外面,擦干净眼泪问道,“上次不是说,在这里叫大谈么?” “大谈,大谈……” “那我也加入,一同大谈!” “别别别……这种谈男女有别的。” 檀缨一叹说道:“不如这样,卤蛋你去那边数南天的星星,我和你兄在这边数北天的,等等比谁数出来的多。” 嬴韵喜道:“好啊!多的有什么好处吗?” “多的……可以叫少的一天笨猪,叫就得答应。” “哈哈哈哈,那你输定了,笨猪!” 嬴韵这便跑出两步,对着南天抬起头扬着手指,一个一个点起了星星。 “还是你有办法啊。”嬴越蹲下笑道。 “那必须有办法,谁也休想阻止你我竞速。”檀缨也便蹲下。 然而他未及蹲稳,便顿觉一疼。 低头一看。 啊。 拖到地了。 他自己也是看傻了。 这原主的天赋是真会点啊…… 虽然献祭了脑力,但他得到了整个世界…… 嬴越听不到隔壁的声音,只笑道:“我可已经事到临头了啊,你又如何?” “我……我那个……砸地上了,稍等我调整一下……” “……” “这真不好摆啊……太不方便了……” “不用告诉我,那会让我有画面感。” “哦……” “话说……”嬴越问道,“明日之谈,你有何对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檀缨笑道,“想法都在脑子里,正常是问不倒我的,除非追问太深,但范子明显也知轻重,太根源的问题,他也不求我强答。” “要提问的可不仅是范子。”嬴越道,“立论清谈是很严肃的,如果最后结果是你胜了,那便相当于秦学宫认可了你的学说,祭酒、司业和学博都将为此负责,将来还会著书立论,送往各地。” “怎么这么麻烦……”檀缨恼道,“我就说不要立论,那韩荪老贼偏偏难为我……” “叫那白丕老贼就罢了……祭酒的坏话可敢乱说的……”嬴越嘟囔道,“如果是立论清谈的话,列席的人会更多一些,祭酒也会亲自下场,也不知会请谁来主持……” “总不会请你父王来吧?” “那倒不会,父王不理政事很多年了,学宫的事更是问都不会问……”嬴越说着又摇了摇头,“罢了,明日一看便知。你只需记得,明日的清谈同样也是学宫对你的最后考验,你能站着出去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被驳到痛处,万不可硬辩,那样只会中学博们的陷阱。” “呵,辩论之术,我还是略懂的。” “此外,根据你的表现,学博们也会进行评级,这事关乎你未来能分配到的资材,因此即便你在清谈中心智崩溃,也要撑得久一些。” “哦?资材的事不妨详说。” “唉,先前你不爱听,现在我倒要费事了。” 嬴越这便夹了一夹,顺势讲解道: “求道之路自是心智与武德的进阶,但这力量也并非凭空而来,沐天地日月之灵气的同时,辅以资材相助方可快速成长。 “说的直接一些,求道者的身体像是一个杯子,每一次顿悟,杯子的容量都会变大一些。 “而灵气则是杯中之水,你可以等雨露一点一点慢慢落进去,也可以主动将水加满。 “资材便是这样的水了。 “如姒青篁这样的学士首席,自然会得到最多的资材照顾,确保她杯子里的水尽量是满的,从而更易得道破境。 “而我这样的末位,所得是最少的,即便有所顿悟,杯子塑得足够大了,却也只能等水一点点落进来,满溢之时才有缘得道。” 檀缨嘟囔道:“就是说,我明天表现得越出色,将来资材就越多,就越容易得道?” “是这样。”嬴越笑道,“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今年争锋的无非是你与姒青篁,你更优秀一分,她能得到的就少一分。” “这个妙。”檀缨当场就来劲了,噗嚓猛喷着说道,“抢了她的资材再与她拼武德,定叫她褪袜求饶!” “求饶和褪袜有什么关系么……” “就很顺口……” “……总之,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嬴越问道。 “你坐在我身旁即可。”檀缨答。 “……你好恶心……我是说味道……” “你也不善。”檀缨笑着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敲了敲隔断道,“对了,能不能再帮我准备几样东西?” “说。” “就是……” 片刻后,二人便提好裤子出了茅房,此战算是平分秋色了。 嬴韵却依然在不远处抬头数着星星。 “88……89……80……81……” “好了,结束了!”檀缨老远招手道,“你数了多少个?” “哎呀,你一说话我忘了。”嬴韵气道。 嬴越忙上前道:“我数出13颗,檀缨15颗,你数得可比我们多?” “哈哈哈,那肯定比你们多!”嬴韵喜道,“我数出好几十颗呢!” 嬴越撅着嘴摊手道:“看样子是你赢了。” “好好好!”嬴韵这便转向檀缨,“笨猪!答应!” “诶。”檀缨笑着扬起鼻头,“噜噜噜。” “哈哈哈!舒服了!睡觉!”嬴韵说着便扑进了哥哥的怀中。 “怎么就睡觉?”檀缨瞪眼到,“你哥也输了,叫他笨猪啊。” 嬴韵抱着哥哥的脖子回头骂道:“我才不叫!我俩一头的,就叫你!” 嬴越闻言,却轻轻打了下她的脑瓜:“咱们三个在一起,咱们两个可以一头,面对外人的时候,咱们三个可才是一头的。” “嗯!”嬴韵使劲点头道,“外夷来犯,齐力对敌!这道理老师讲过。” “呵,就你个卤蛋还学习呐?”檀缨笑道。 嬴韵立刻抓着哥哥的衣服告状:“傻柱又欺负我!” 檀缨反笑道:“你哥刚才沾手上了,现在跟你衣服上偷偷擦呢。” “啊啊啊!!” 笑声与打闹中,越韵宫的一天结束了。 但另外一个地方,就没有这么容易结束了。 越宾楼,顶层大套房。 由于绕路太远,姒青篁和小茜此时才终于找回来。 可即便砸上了门,姒青篁却依旧在念叨一件事。 “蝇口喷人……竟诬我脚臭…………” 话罢,她气得当场坐地,摘甩下短靴,抱着脚使劲闻了几大口。 “不臭嘛,一点也不臭啊。”她当场将脚伸向小茜,“真的不臭!” “就是,就是……小姐的脚怎么可能臭……”小茜本也精疲力竭坐倒在地,却突然一个抖擞,向后退了退,瞪着姒青篁似乎还冒着热气的脚惊道,“啊……这……这味道……” 姒青篁大叫:“???你也诬我?!” “小姐稍候……我再品上一品……”小茜僵着脸,将鼻子一点点,一点点凑向了姒青篁的脚面,表情竟也肉眼可见地狰狞起来。 “你什么意思?”姒青篁收脚骂道。 “就是……”小茜也忙收敛回来,目色游离地比划道,“会不会是,我们今天迷路太久,走得太多了……” “你说清楚,我自己怎么就闻不到。”姒青篁慌得又是一阵抱脚猛闻,“什么味道都没有啊。” “小姐你不是自小鼻子就不是不太好么……楚楼的鱼鲜味也好久才闻到。” “……” “或许,伴读的鼻子碰巧又特别好呢?” “不……不……不可能……”姒青篁顿时缩到墙角,瑟瑟发抖,“难道我一直脚臭却不自知……身边的人都在忍让?” “倒也不至于,只有鼻子好的人会注意到吧……” “啊!!!!”姒青篁抓起鞋子,连滚带爬地冲向浴室。 即便进去倒上水了,她也依然在骂:“我必提出刁钻的问题,让伴读进不了学宫!!” 小茜叹了口气,进去帮忙一起倒水:“小姐要杀人灭口的话,不如现在就去行刺,不要这么麻烦了。” “你休再说,快助我刷鞋洗袜!” “呃……小姐你还是……自己刷吧……” “连你也嫌弃我!!真的很臭是不是?” “没……刚刚好……” “啊啊啊!什么叫刚刚好!” 033 必驳到你肝崩胆裂! 次日晨。 差一刻巳时,入选学士们便已悉数来到学宫门前。 由于清谈属性的改变,这一谈已不能再带别人,因此聚的人显得比前一天少了许多。 檀缨与嬴越排得干净,睡的自是舒适,外加早饭吃了顿好的,此时可谓意气风发,威风堂堂。 就是二人各自背着一个大号的行袋,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有些怪。 但无论如何,英俊使然,放在其它地方,檀缨这样的人会自然而然成为中心的。 只是对学士们而言,趋炎附势总有些难看,再想接近也要矜持一下。 倒是谢长安,基于昨晚深刻的交流,很自然地就凑了过来,与嬴越品评这一届的女学士,满嘴都是“一般”。 檀缨志在学习,自然不愿闲扯这些,只昂首四望,寻起人来。 寻了好久,才见姒青篁与小茜从东边小跑过来,似是起晚了怕迟。 檀缨一笑,这便迎了过去:“哎呦,没睡好吧。” 姒青篁见了他,也是老远就狞起脸来,根本理也懒得理,拉着小茜便要躲过去。 却听檀缨笑道:“换鞋了啊。” “……”姒青篁终是忍无可忍,转身一脚踏去。 这回檀缨学聪明了,后跳一跃便轻松躲开,接着又抽着鼻子一闻:“嗯,是好了些。” 姒青篁指着他气道:“没有就是没有,你再诬人,我现在便与你武论!” “哈哈,不闹了。”檀缨摆手一笑,顺势负手而立轻叹道,“今日清谈,学博们有备而来,志在必得,我怕是凶多吉少了,还请你网开一面,不要与老师们一起难为我了。” “……”姒青篁见他悲凉的样子,倒也心下一软。 这个年龄,只因一个创想,便要与那些老怪分庭抗礼,承受那许多质询,想想也是挺恐怖的。 与那些老怪一同落井下石,确也不是君子所为。 “要说你的创想,虽算得上自洽,我找出一些问题却也不难。”姒青篁侧过头小声道,“你若真的难抗众论,我容后再问亦可。” “好,那记得换过袜子再来问。” “???” 檀缨捂鼻道:“袜子才是根源,只换鞋没用的。” “檀!!!蝇!!!”姒青篁怒而跺脚,“我必置你于死地,驳到你肝崩胆裂!看你被抬着出去!!” “好啊,不如再大力些。”檀缨一脸兴奋道,“与你小儿斗技久了,技巧难免生疏,也是时候亮出真本事,让你看清何为雄辩了。” “你这飞蝇振翅也配叫雄辩?根本就是嘴吸乱卷!”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起开!我再也不要听到你看到你想到你了!!”姒青篁两眼一闭,捂起耳朵便逃开了。 小茜长叹一声,与檀缨行礼道:“檀学士,有这个必要么……” “诶,我自有用意。”檀缨只摆了摆手,“我只针对你家小姐,你是懂事的人,不与你辩。” “所以你的用意是?”小茜问道。 “你是她的人,我干嘛告诉你。” “我只是想抢救你一下……”小茜摇头道,“你再这样,小姐怕是要动用王廷刺客了……” “……还有这种东西?” “其实我也不确定,但万一有呢?” “啊……这……”檀缨忙一缩,三两步追上了跑开的姒青篁,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你脚不臭。” “?” 姒青篁还未及反应,旁边的谢长安就扭过了头。 “谁脚臭?” “姒青篁。”檀缨脱口而出,又觉不对,忙解释道,“我是说她不臭。” “咦……”谢长安跟着抽了下鼻子,拉来一脸茫然的嬴越指指点点,小声哔哔起来。 此时,姒青篁,已生无可恋。 她的目光划过三人,最后定在了嬴越的脸上。 “你三人,蝇鼠一窝,还是通通都不要活了。” 话罢,她便如冤魂一样散去了。 嬴越只剩一脸苦楚:“我的存在……又冒犯到别人了么……” 正说着,一个并不那么高亢的声音传来。 “赢兄,檀兄,谢兄。” 循声望去,正是躬身而来的黄洱。 谢长安当即一个皱眉,背身走向别处。 你这样的人,谁是你谢兄? 檀缨与嬴越却是一个对视。 他们当然也不屑再与黄洱有任何交集。 但…… 倒是可以与他的钱袋有交集。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前世炸港扔核弹的交情,尚可情同父子。 我们用一用黄洱的钱袋又有什么毛病呢? 二人当即交换好神色,各自笑脸迎上。 嬴越虚与委蛇:“黄公子,休息的可好?” “还好还好。” 檀缨直入主题:“清谈后去你家吃鱼如何?” “……倒也……可以,算是赔罪了吧……”黄洱吞了牙一般苦笑道。 “唉,都是为了求道,何罪之有嘛。”檀缨大笑。 黄洱本还以为会被排斥,此时见檀缨如此大度,几近喜极而泣,当场重重拱手道:“檀学士大人大量,洱自惭形秽啊。今日清谈后,务必与赢兄一道来我楚楼,与我一个请罪清谈的机缘。” “好说好说,我再拉一两位朋友可以么?” “自是再好不过。” “那说定了。” “洱这便吩咐一下车夫,让后厨提前备好食材。” 黄洱也当真实在,回身便追向自家的马车。 嬴越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忽有些心疼:“他好像还,挺当真的……若他真的痛改前非,倒也不是不能交往……” “没有的事。”檀缨冷笑道,“连最后一点脸都不要的小人,才是最可怕的小人。我怎么也无法理解,一位楚国的世家公子,经受过昨晚那样的耻辱后,怎么还有脸在咸京待下去。” 嬴越同样微微皱眉:“经你一提我才想到……春申公子,各个都是要担当要务的,历经足够的考察后,最优秀的那一位才能继承家业,成为下一代春申君。” “可他好像并没有公职在身。” “或许只是我们不知道。” “相处下去总会知道的,反正我们也没什么秘不可宣的事情,用他的钱袋便是了。”檀缨一笑,这便望向远处猛抽鼻子,唯恐脚臭的姒青篁,老远挥手道,“等等若是你辩赢了我,黄洱摆宴吃鱼。” 034 为了学习,我早已放弃了良知 “谁要吃他的鱼。”姒青篁咧嘴歪头道,“倒是你与嬴越,明知他的为人还如此结交,当真是蝇鼠一窝了。” “唉,不吃白不吃嘛。” “呵。”姒青篁见宫门正开,这便绕过檀缨走上前去,“只怕到时候,再香的美食摆在你面前,你也无力下咽了。” “哈!我自可鼓舌吞之。”檀缨再次施展起鼓舌神技。 “不与你辩!不闻你言!不视你面!”姒青篁看也不再看他,捂着耳朵扭身前去。 小茜又是一叹,并未急着跟上,而是走向檀缨身前。 “伴读郎,你我也就此别过了,今后还请嘴下留情,不要太欺负我家小姐。” “嗯?”檀缨瞪目道,“你不与小姐同住咸京么?” “小姐很快会住进学宫,我进不去的。”小茜轻笑点头,“我等身为伴读,一生也只有这短短几年能与小主共度,过了年纪,也就该回乡务事,操办嫁娶了。” “你也是伴读么……”檀缨随之一叹,“你是个讲道理的人,将来一定活的很好……唉……祝一路顺风!” “谢檀学士。”小茜微微一躬身。 “别叫什么学士了,还是叫伴读郎顺耳。”檀缨微笑扬手,“就此别过了,伴读女。” 小茜也淡淡一笑,轻点了头。 “就此别过了,伴读郎。” 话罢,她便也不再看檀缨,径自去追小姐了。 眼见小姐二人过去,嬴越也才敢凑过来加入谈话:“这丫头是个好心肠,伴读多年,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又懂得照顾人,将来总会好的。” “定是如此。” 一叹过后,嬴越便又问道:“你也是闲的,姒青篁碍你什么事了,何苦翻来覆去惹她,好好结交不行么?” “好好结交?呵,不可能的,我与她同堂出现的时候,便不可能再好好结交了。”檀缨冷笑道,“不是你告诉我,她的资材多一份,我的便少一分么?此乃零和之弈,我与她之间,唯有你死我活。” “……即便如此,堂堂正正竞争就是了,惹她生气又有什么意思?” “这很有意思啊。”檀缨比划道,“她越生气,就越容易失态,越会大放厥词,等等清谈的时候,她提出几个水平低的问题,被我一一驳斥掉,驳得她褪袜爬地,遍地寻不到那罗袜,这不是高下立判?” “……”嬴越微微惊道,“这才是你的用意?” “不然呢?” “你……你这也太脏了……兵家战法都没你这么脏的。” “哼,为了学习,我早已放弃了良知。”檀缨一抹鼻子,“而且你不觉得,看她生气很爽么?” “这……你与老鲍何异?” “鲍叔驾车多年,车技了得不说,车轨更是遍历诸国,在很多事情上,他难道就不是我的老师么?” “你……你这摇唇鼓舌飞蝇振翅,当真是越来越娴熟了……”嬴越虽然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说不清缘由,只好摇头一叹,“罢了,你还是留些力气应对学博们吧。” “说的是……现在是该保存体力。” 檀缨这便沉吸一口气,不再言语。 定神过后,再看那渐开的宫门,他的身形竟跟着微颤起来。 这大概会比毕业答辩要难上一些吧…… 不知我顶不顶得住。 嬴越见他的样子,难免心下一酸。 确实,这个年龄就有与学博们清谈的机会,实属机缘了得。 但祭酒与司业那样老辣犀利的锋芒,又岂是一个少年能承受的? “没事,你的对手都是那样的人,谈输了也不丢人。”嬴越只静静站在檀缨身后,轻声道,“便如你说的,我就在你身旁,倒也要倒在我身上。” “……你好恶心。” “娘的,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不过我确也没那么怕了。”檀缨回头笑道,“多谢。” “……你才好恶心……好了,白丕出来了,好好听,别回头。” 此时,学宫门前,白丕打着哈欠流着眼泪才算开了门。 昨晚怕是没少折腾。 不过门大开以后,他还是颇有风姿地取出文书,站直了说道: “今日立论清谈,先请立论者檀缨出列。” “有。”檀缨当即走上前去。 “怪事了……”白丕看着他却只是狐疑摇头,“你还真有点东西啊。” “呵。”檀缨只一笑,懒得理他。 “那你的协论呢?”白丕问道。 “什么协论?” “你是真不懂啊。”白丕摇着头解释道,“立论之时,立论者只身对众士,难免手忙脚乱体力不支,故而通常都是要请名士或是自家弟子协论的,由协论名士回答各有专攻问题,由弟子帮忙拿资料,念书文,摆图示。” “这我真没有……”檀缨愣道。 “稍等那我看看……”白丕再次低头望向文书,“哦哦哦,原来司业早已想到了,为你指派了协论。” 话罢,白丕便又冲着众学士道:“请协论者,嬴越,姒青篁。” 嬴越闻言,自是当仁不让,撸着袖子就干过来了。 姒青篁的脸,却瞬间憋成了爆皮大葫芦。 “我?什么?我?”她崩溃一样迎上前去,“错了吧……搞错了吧白学博。” “是你啊,写的明明白白的。”白丕又看了眼文书说道。 “不是的……我是要驳斥他的!” “哈,那么多学博呢,轮得着你驳斥?再者说,这也不关我事,司业定的。”白丕摊手道,“大约是你试卷上的创想与檀缨有互通之处,司业认为由你协论最为合适吧。” “啊啊啊……凭什么……我为什么还要帮他……”姒青篁人已半崩,只冲着白丕道,“还有办法没有……我可以给你钱……” “哎哎哎,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白丕当即一个皱眉,同时一手背到身后,暗暗张开,示意快塞。 可姒青篁怎么可能理解到这一步。 但见白丕如此声色俱厉的拒绝,她忙又低头致歉:“是学生不对,学宫的老师怎么会收受贿赂呢……” 白丕这可就来气了。 耍我是吧? 他这便板着脸催促道:“若不愿协论,缺席亦可,莫耽误我做工。” 旁边,檀缨也是一脸可惜。 白整了,那么多活,全白整了。 他也只好侧目道:“既已如此,你自也不必帮我,在我身后端坐摆烂便是。” “摆烂?……唉,这词倒也贴切。”姒青篁一叹,也只好跟到他身侧,“也只能如此了……” “对了。”檀缨突然回头,一脸正色道,“我若辩晕过去,记得拿袜子熏醒我。” “!!!老师!”姒青篁怒望白丕,“你看这个人,我怎么当他的协论?!” “哦?”白丕却是一脸惊愕,“姒学士,你脚很臭么?我这宿舍可不好分了啊……” “……………………”姒青篁哑口无言,再无半分气力。 烧了吧…… 这学宫,全都给我烧了吧…… 035 失态了……习惯了…… 论道大堂右侧,学宫宾室。 韩荪一路行至门前,隔着帘说道:“稍作准备,等等与我和雏后一同入堂。” 稍顿了一下后,帘中方才传来一个绵润的女声:“老师既已请我主持,为何还要请雏后?” “……” 韩荪纵是言出法随的法家主官,一锤定音的秦相国,面对这个问题也可见地陷入愁恼,憋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是我不对。” “老师如此难言,定有隐情,我也不便追问了。”帘中女子一叹道,“无须为难,这清谈便由雏后主持罢,我列席便是。” “此谈必有深辩,雏后威势有余,然才学不足,不足以主持。”韩荪答道,“唯公主二者兼备,实为不二之选。” “必有深辩?”女子思索道,“立论者不是嬴越的伴读么,他虽有独创之想,可清谈之术又岂能与学博们比肩,祭酒何出此言?” “底气。”韩荪道,“檀缨论天文时的底气,根本不似在谈全新的学说,好像是在说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有千思万想,对自己学说无比深信的人,才能做到这种程度……此外,我喜欢观察重压之下的人,你再清楚不过。” “既如此,我自会全力以赴,不偏无坦。” “如此甚好,相信檀缨立论的时候,也必能感受到公主的威仪与才学。” “啊,那个……”女子气息一软,又说道,“我的确请老师……推荐有创想的青年才俊结交,但那位檀缨……我之前也有所接触,其人徒有其表罢了,当真有大才么?” 韩荪闻言又是一阵无奈,怎么来回来去都是这么几个问题。 “公主一探便知。”韩荪答道。 “啊……是……但我身为主持,目光过于集中于他,言语过于针对他……会不会……那个……有些……不好意思……” 韩荪累了:“……不然我还是请雏后主持吧。” “不要!老师你不许反悔!” “……” “……失态了。” “……习惯了。” …… 学宫论道大堂内,学士们进场的时候,这里已经坐满了人。 讲师与学博们早早便已入场。 不仅如此,就连桌凳也都多了许多,后排还坐有很多年轻的身影,想必都是都是学长学姐。 眼见这一届学士入场,他们也不禁交头接耳,品头论足。 言谈眉宇之间,似是写满了大大的不服。 想来也对,哪有一位学士还没入选得道就来立论的? 见他们的样子,想来也是不明所以被拉来旁听的,还并未感受过檀缨天文之说的壮丽。 然而,这样的不服只消片刻便化解了。 只因他们目睹了檀缨本缨。 “这……这檀缨的相貌也太……” “不必谈了,这位学弟必是对的!” “小点声……庞学博正瞪你呢……” “旁边那位协论的女学士……定是越国来的吧……越人歌舞便是了,来我学宫是为何?” “嘘,周学博说她是首席。” “??这不公平,我不理解!” “再旁边那个方脸是谁,檀缨的伴读么?” “那人我好像在清谈时见过,似乎是……公子嬴越?” “……人……人不可貌相诶。” “确是如此……” 另一边,立论长桌前,立论三人亦已落座。 姒青篁在左,嬴越在右,檀缨居中。 此时,檀缨和嬴越才将身上的行袋卸下,置于桌底。 “这又是什么?”姒青篁偷瞥着问道,可刚问过又连忙扭脸,“算了算了,蝇鼠之物,我才不想知道。” 檀缨也不理他,只与嬴越道:“老鲍当真厉害,我要的东西一早就都搞来了。” “是啊,永远不要小看车夫的本事。”嬴越也叹道,“只是……我们这个月的例钱也花干净了。” 檀缨:“可得想个弄钱的法子了。” 嬴越:“横不能直接找黄洱要吧?” 檀缨:“借一些倒也未尝不可……” 嬴越:“这……我脸皮再厚也不好开口啊。” 二人一来一往,姒青篁越听越聒噪,耐不住说道:“你等蝇鼠兄弟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不赶快闭目静心!” “啊。”嬴越颇为感怀地点了点自己心口,露出了生无可恋的微笑,“在姒学士眼里,我原来是鼠……可以了,我已知足。” “???怎么公子你的性情也如此异态了!”姒青篁瞥了眼对面后排的学士,咬牙暗道,“你等蝇鼠不要脸便罢了,我可不想在学博和学长学姐面前失态,快快打起精神,你们撑不住的时候我自会顶上。” “好。”檀缨当即晃了晃头,像是歌手上台前一样呼啦起舌头,发出一阵怪声。 “你怎么又来!!认真些!!” “这就是在预热口舌啊。” “唉…………”姒青篁长长一叹,捂着额头道,“怕是只有我孤身应对了……谁又想得到会有今天呢。” 正说话间,白丕的声音传来。 “请祭酒,王后,主持。” 众人连连起身相望。 正见三人由殿外行来。 韩荪在前,公主与雏后左右随之。 檀缨多年往来宫中,当然认识这二人。 只是此时当面见到,仍诚惶诚恐。 雏后自是不必多言,老仇敌了。 此时她一身黑绸红绣的王袍,信步向前,朗然无顾。 风姿绰韵之余,威势尤盛。 倘若没有排挤嬴越的那层私仇,怕也算得上半个威仪艳丽的女帝了。 之所以是半个,只因在名义上,嬴越的父亲,嬴梧人依旧是王。 只是他不理政事的时间有点久了,国家事宜自然而然地都过渡到了雏后身上。 至于雏后,其名为郸姬,这明显是个过于随意的名字,因此现在也没人敢这么叫了。 如此出身平平的人,自然也当不上秦王的原配。 起先她也只是侧妃,只因正宫徐王后产后出血而亡,雏郸姬辅佐秦王有功,又诞下一名男婴,偶尔代政时也显现出了才能,这才将她扶正。 而徐王后临终产下的那名女婴,则正是走在祭酒另一侧的公主,嬴璃。 036 论战亦战,战必有势 与所有秦王子嗣一样,赢璃也在十六岁这年入宫求道。 先前白丕已经说过,秦王子嗣的天赋与庶人无二,入宫是要打点的。 正因如此,公子公主们即便悉数入宫,真正能得道的却十中少有一二。 而嬴璃,正是那十中之一。 她不仅一举得道,更是韩荪的关门弟子,大秦法家的一员。 毕业出师后,她也在名义上承接了“学博”这个职位,虽然不似其他学博那样收徒授课,多年来却也一直与学宫密切来往,深受上上下下的尊重。 于外界而言,她更是秦学宫的终极偶像,可谓学界圣女。 请她来主持立论清谈,自是实至名归。 此时,檀缨看到她本人,更是将什么毋映真之流一扫而空。 他只见赢璃的白衫裙如百合瓣般轻盈,行走如萍叶浮水般柔稳。 面容恬静,长发轻垂。 这才配得上一句大姐姐么! 更关键的是,她虽然身份与雏后和祭酒相去甚远,与这二位并立而行,却未见一丝卑逊,亦无一分优越。 好像不管在哪里,她都只是她,既不峥嵘也无须羞怯。 “好啊,还是咱姐姐好啊……”檀缨喘着粗气与嬴越悄声道。 “璃姐也确是少有会照顾我与嬴韵的人了。”嬴越亦远远致上敬意。 旁边的姒青篁,更是看直了眼:“璃公主……璃公主……啊……璃公主……唯有她,才配得上秦学王之姿……” 嬴越感觉不太好,后脊梁有点疼。 学王之姿明明在我这里啊……至少我跟学王都是个男人不是…… 难道我这鼠,卑微得连性别都没有了么? 嬴越想辩,但又说不出太大的不是。 似来想去,唯有冲檀缨递了个眼神。 怼她。 其实不用嬴越示意,檀缨也是要怼的。 檀缨这便侧头道:“我璃姐很有名?” “???嘤嘤小蝇!你休要妄言攀枝!”姒青篁震怒,“璃公主的神采与才学名扬天下,我正是为了成为她那样的文士才来此求道的。” “我怎么记得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这么私人的事我岂能告诉你!”姒青篁看着嬴璃越走越近,呼吸也不禁粗重起来,“檀缨,嬴越,不管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今日立论清谈都必须齐心协力,在璃公主面前,我绝不能失态,输也要站着输,死也要站着死!” 檀缨本想说,你先把脚捂好别让她闻到。 但见姒青篁目色如炬,大有以死明志的决心,这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唉,谁又没个偶像呢。 旁边的嬴越眼见如此,也与檀缨道:“缨,璃姐与你我有恩,今日我们在此立论,正应用才学与创想回馈她,你无须有任何拘谨,冒犯学博我也会帮你顶住,请务必尽数展示。” 檀缨眼见左右齐心。 身为中梁的他,自也傲然而立,无惧风摧: “我姐来此,甚好。” 姒青篁:“都说了休要妄言!” 嬴越:“我姐,是我姐,按辈分走是你大姑……” 姒青篁:“嬴越,怎么你也?!” 嬴越:“哈,我已是鼠了,你还能将我怎样?” 姒青篁:“为什么……在璃公主面前和你们一队啊……” 三人焦灼对话的时候,还并不知道…… 其实雏后与嬴璃的内心。 更为焦灼。 她们虽贵为王后与公主。 特此前来,却并没有什么太高尚的目的。 无非都是韩荪勾引,来品一品美男子的味道罢了。 雏后急着寻趣味,自是不必多说。 璃公主则有些无奈。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才华与身份能与她比肩的男人,也就那么些个。 把已婚的排除掉,更是寥寥无几。 在这里面,若是还要选出相貌看着不难受的…… 也就全军覆没了。 因此,身世、才学与相貌之间,她至少要抛弃一个。 毫不犹豫地,她抛弃了身份,只寻有才学的美男子…… 但却骤然发现,还有年龄这一层天堑。 名单拉出来的,全是韩荪这号人物…… 于是不知不觉,她也就拖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成为了一位大姐姐。 虽然她的老师韩荪很有资源,但多年来,推荐给她的年轻学士,却又没一个才貌双全的。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此时,这对名义上的母女并排而行,虽貌合神离,眼睛却又都齐齐盯向了同一个地方。 虽然她们以前也见过檀缨,但那都是以前了。 此时的檀缨,已身高八尺,傲然而立。 其风姿之足,与对位的范伢老怪,竟也不让寸分。 面对王后与公主,檀缨也只是淡然点头行礼,自有成竹在胸,无卑无亢。 倘若他的才学也是真的。 这幅风姿,怕是直追光武了。 此情此景之下,檀缨虽只字未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却已着实将雏后与璃公主馋到了极致。 只是二人略有不同。 璃公主的馋,是嚼烂了往里咽的。 雏后的馋,却是咬开了往外吐。 “璃公主可是为了他而来?”雏后前行之间,漠然发问。 “谁,祭酒么?”璃公主轻轻答道,“老师有事相托,学生当然不能推辞。” “跟我装糊涂可就没意思了。”雏后眯眼一哼。 璃公主面不改色回敬:“我倒也很想像母后这样,能时时刻刻事事清醒。” “行了。”雏后转而一笑,“搞成这样,不都是韩荪安排的么?我们有不满,记他一笔便是了,莫伤了和气。” 璃公主回笑:“我不知该有什么不满。但老师确是有很多不光彩的手段,记他一笔总不会错。” 韩荪孤行在前,也是感到身后的杀气愈发浓重,很不自在的样子。 也因此,单从步伐气势上来看,他一代法家主官,学宫祭酒,反倒是被这两个女人给牢牢压住了。 但也还好,他今日的身份是清谈之士,本也要屈尊下场就是了。 片刻后,三人已行至主台下,齐齐回身。 礼让一番后,由韩荪开了口: “今日立论清谈,我亦为驳论一士。 “故请璃公主主持,雏后列席旁听。 “雏后,璃公主,请。” 韩荪让开后,雏后与璃公主又是谦让一番,这才由雏后在前发言: “我才学浅薄,自知听不懂诸位学宫翘楚的清谈。 “只求一睹诸君风姿,沐着学风片刻就好。 “诸位不妨尽谈,权当我不在场。” 眼见雏后姿态如此谦卑,众人齐齐行礼。 璃公主也是这才说道: “祭酒,司业,诸位学博在此。 “学生自是没有资格主持清谈的。 “然师命既至,璃无可推辞。 “诸位学博,冒犯了。” 话罢,她躬身行礼。 学博们亦起身回礼。 礼罢,嬴璃踏上主台,雏后走向了主台侧的专座,韩荪则站在了驳论主席前。 嬴璃也当真是见过了些风浪的,站在这里没有丝毫羞怯,大大方方地敲下了论锤: “今日,檀缨欲立天文之论。 “便先由立论一方述论,一刻之内,只谈梗概即可。 “过后,由驳论一方发言。 “如何?” 众人称是落座。 “那么。”嬴璃就此转望檀缨,淡然抬手,“檀学士,请。” 顿时,无数个目光都压到了檀缨身上。 昨日他已承受了祭酒与司业。 今日却又加上了王后与公主,外加这些学长学姐。 如此之多的威压集中在檀缨身上,便是他的起身也变得吃力了。 “你……你撑住啊……”姒青篁慌乱轻声道,“不然让我来……” 她刚说一半,却又缩了回去:“算了……我还是算了……输就输了吧……璃公主大概会看不起我吧……唔唔唔……” 另一边,嬴越只抬手一推,就像张榜时檀缨推他一样推了回去。 “已经站在这里了,死也是他,活也是他。”嬴越暗道,“倒了有我接,放手一搏便是。” 檀缨随之闭目沉吸。 的确。 我千等万等,千求万算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管你什么王后、公主、祭酒、司业。 知识面前。 众生平等! 站在我身后的。 可是牛顿、张衡、伽利略、爱因斯坦、祖冲之和毕达哥斯拉! 那一幅幅伟大的容貌划过檀缨的脑海。 那一璨璨智慧的光芒照在檀缨的心头。 此刻,他不是一个人。 他也从不是一个人! 思罢,檀缨双目骤然一开。 “那么,学生开始了。” 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单这一下子,他便炸裂出无死不归的气势。 甚至有了些名士以命卫道的决然。 如此如猛虎注视一般的风采投射到对面,更是让范伢都有些经受不住。 倒不是别的,就是觉得,咱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有必要这样么? 然,论战亦是战,战必有势。 在这一点上,檀缨已然不输他对面的任何一人。 可这样的风采,在雏后与嬴璃眼里,就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她们纵然都是人中翘楚,光武帝也纵然倡导男女平立多年了。 但她们灵魂中那一抹柔软,却又正是天道赋予的,光武帝也去不掉的。 檀缨不动,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一动,便是一头要杀尽敌寇的猛虎。 如此雄姿之下,嬴璃早已暗自掐死了椅子,迫不及待要要听檀缨的雄辩。 雏后的期待则完全在另一个方位了,她自知听也不懂,便只单纯地欣赏起那猛虎出笼。 037 一驳 万众瞩目之下,檀缨微微颔首,立论正式展开: “学生以为,地并非平直,而是球面。 “孤帆出海远去,总是船体先没,再是杆帆,此为证。 “燕国之北与楚地之南,极星高度不同,此为证。 “月亏时,地的影子,打在月亮上恰有一个圆弧,此亦为证……” 此刻,檀缨虽然气势满满,侃侃而谈,但其实也就是完善了昨晚的学说罢了。 不过在结构上,他还是下了一些功夫的。 对他来说,所谓立论,根本就是写论文么! 这可太熟了。 写过多少不说,看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他这便以地圆为引,列证推导。 再以黄赤道为基,以范伢口中的南越人见闻为证,论明了南北回归线。 最后小论日食、月缺、星象和历法,将这些现象收拢于自己的理论之中,总结陈词。 未满一刻,檀缨便完成了一段由浅入深,精致工整的论述。 至于听者。 昨天未能列席闻道堂的人初听此论,难免久久无言。 在这天马行空创想的轰击下,竟连檀缨的俊美也先忘记了,全身心地浸入了想像力的海洋。 其中,嬴璃学识最为广,她在第一时间便在已知的学说中寻找案例,但最后也就只找到了类似“地是圆盘”这样的设想,无论完善度还是自洽度,都无法与檀缨媲美。 雏后这边,虽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却见过足够多的人。 尚未得道便夸夸其谈的文人也有,学富五车却惜字如金的名士也罢。 肚子里有没有货,有多少货,她根本不必听懂便可判定十之八九。 眼下,她见学博们频频颔首,此说之深,已不言自明。 当下,雏后亦不自觉地直了直身体,于檀缨多了几分敬重,再不敢以端详男宠的眼神去看他。 对学博们而言,历经一夜的辗转,对檀缨的理论不说滚瓜烂熟,也至少基本想通了。 今天檀缨的立论,在他们眼里更多的都是形式之美。 结构明晰,过渡圆润,还顺势完善了许多因果。 这让很多精心准备问题的学博,都悄悄将其收起。 没办法……檀缨已经预判到了这些,立论之间,便已回答了。 眼见檀缨初次立论便如此大成,姒青篁更是又气又痒。 这人怎么就这么能说?! 就没个短板么! 对于学士首席之类的虚名,她本是无所谓的。 但唯独,不想被这只飞蝇占窝…… 檀缨收势拱手过后,似乎也看到了姒青篁的嫉妒,只莞莞一笑: “看样子,以后上课的时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样坐在我后面了。” “你……真也无愧为蝇。”姒青篁侧头道,“小胜一阵就如此得意,正如飞蝇吃到一口便兴奋搓腿一般。” “是哦。”檀缨这便搓手兴奋道,“首席座位可真香。” 姒青篁哼笑道,“香不在座而在我,我坐过的地方,可不香?” “唉?我还说怎么香里掺杂着一缕怪臭……” “???” 另一边,主持嬴璃见檀缨立论已毕,这便开口评说道: “先前听说有一新学士要在此立论,我尚有些不服。 “如此听来,此论当真配得上老师们对席而辩了。 “对于接下来的驳论,学生已迫不及待。 “诸位学博,请。” 她话音刚落,便见庞牧应声而起。 “我想的浅,我先来。” 驳论之时,默认身份低的先开口,身份高的压轴,照理说庞牧身为学博第四席,应当矜持一下的。 但这茄脸儒士,又什么时候是个矜持的人了? 只见他荡开双袖,直视向檀缨。 待檀缨说过一句“请”后,一驳正式开始—— 庞牧:“地绕日而行,其轨可为圆?” 檀缨:“近圆。” 庞牧:“为何不为方?” 檀缨:“老师可曾见过方形的漩涡?” 庞牧:“漩涡和轨道又有什么关系?” 檀缨:“万物运转,自有天道塑之,漩涡之所以为圆,天道也,地轨之所以为圆,亦天道也。” 庞牧:“好你个檀缨,要以‘天道’二字,解释一切你说不通的事情么?” 檀缨:“老师以为,天道可是突然落在我们脑子里的?” 庞牧:“自然不是,天道是求索出来的。” 檀缨:“如何求索?” 庞牧:“先观辨,再思悟。” 檀缨:“那四季平缓更迭,昼夜时长平缓变换,漩涡盘旋而转,掷出去的东西都会划出一个圆弧,这些便是学生的观察了。 “其后学生便开始思考,轨道若非近圆,四季必有混沌,昼夜必有失常。 “于是学生领悟到,地绕日而行,只能是近圆的轨道,再无第二种可能。” 庞牧:“你怎能言之凿凿说出再无第二种可能,你立于星辰中观察过么?” 檀缨:“我的身体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我在心里,已经观察过很多次了。” 庞牧:“什么心有有观?根本就是空想之谈!” 檀缨:“自是如此。” 庞牧:“啊?” 檀缨:“近圆之轨自是空想之谈,老师若欲破之,只需举出另一种轨道便是了,但那轨道需要符合我们所见到的日夜交替,星象变迁与四季更迭。” 庞牧:“这不是你该想的事情么?!” 檀缨:“我已想过很多,唯近圆可解。” 庞牧:“天道无尽,你敢说全想过?” 檀缨:“当然不敢。但眼下,我是立论,老师是驳论。要驳倒我,一反例足以。 “老师的才学远高于学生,难道一个这样的例子都想不到么? “如果连老师这样的才学都无法想到反例,那不更证明此说更接近天道么?” 庞牧:“……此乃诡辩!反例一定有,只是时间所限,我也来不及列举……” 檀缨:“老师回去慢慢列举便是。学生的大门,如日落日出,四季更迭一样始终像老师敞开。” 庞牧:“你别来这套……如此说辞,不就是要蒙混过关么……” 咚—— 一声辩锤的脆响传来。 这是主持请大家停止发言的信号。 多数时候,也是一轮辩驳结束的信号。 檀缨与庞牧这便偃旗息鼓,止言恭听。 038 二论 台上,嬴璃淡笑着放下了论锤:“庞师驳得精彩,檀缨化得巧妙,不如至此稍息,日后再辩。” 庞牧闻言一挠茄脸:“檀缨初来,年纪尚浅,我自是不会穷追猛打。” 檀缨亦拱手行礼:“庞学博宽大为怀,学生感激不尽。” 此礼一过,这个回合也便结束了。 嬴璃继而与众人说道: “此驳已罢。认为檀缨更胜一筹的,烦请点头示意,还望诸位只对论不对人,恪守公道。” 话音未落,多数人便已悄悄点头。 清谈之道演化多年,早已不再是你一句我一句那样没有结果的乱战。 时至今日,已经有了一套判断胜负的方式。 那便是由在场者进行投票。 直接举手投票更方便一些,但那样有点不雅观,不给输的人面子。 暗写字条更含蓄一些,但这又太麻烦了,而且纸也不是那么便宜。 因此大家多用点头来表态,难分秋色的时候再采取更严谨的方式。 眼下,全场十之七八,包括祭酒、司业与雏后都点下了头,示意檀缨更胜,结果已不言自明。 当然,这并不代表多数人认可檀缨的观点,只是此一轮,檀缨表现更胜罢了。 庞牧这边眼见如此结果,虽面如火炙,却也大方认了,与檀缨躬身颔首,行了个甘拜下风的礼:“是我没想周全,改日必带上周全的反例再与你一辩。” “学生恭候。”檀缨已同样的姿势回礼道,“有关运转轨迹的事情,本应是墨家更擅长的,老师平日所学与之相去甚远,今日以己之短博我之长,学生纯属侥幸。” “哈,你知道就好!”庞牧一笑,扬起袖子与檀缨道,“会后休走,定要与我论儒,让我也好好舒服舒服。” 看着那茄下巴左摇右摆,檀缨吓得连连扭头。 他还并不知道,场上的形势已经变了。 眼见檀缨立论与辩论都如此迅捷,一些本来准备驳论的学博都缩了回去,断不想如庞牧般丢人。 再者,庞牧身居第四席,已经将发言身份标准拉得很高了,多数人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在他之后发言。 但这只是多数人。 总还有一些怪物的。 只见一浓眉茂发的男子骤然起身:“我是墨家,我来!” 如此之愣,不是周敬之是谁? 此时周敬之已满眼炽热,不待主持说话,便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倾泻而出: “昨夜,我按照你的图景思索良久,确实有很多问题迎刃而解。 “但唯有一点,我始终无法想清。 “那便是为何越向北越冷,越向南越热。 “按照你的说法,虽有四季更迭,但全年算下来,地球各处所得的光热不应当是相同的么? “请问这件事该如何解释?” 檀缨一愣。 这猛人看着憨,但问出的问题却很是刁钻啊。 正当他思索该从哪个角度切入时,姒青篁却暗中拉了拉他。 “这个……我正巧想过……本是要以此驳你的,结果自己却想通了……” “你确定?”檀缨咽了口吐沫,“这里面的道理,三言两语说不清吧?” “三言倒也大约能说清了。”姒青篁悄悄抬头,瞥了眼周敬之,又偷窥了下璃公主后,却又还是羞羞低头,“算了算了……如此多人,又有璃公主……还是不……” 然而她话没说完,檀缨便向侧一让:“哈,此问姒学士可解啊!” 话罢,他便稳稳落座,冲姒青篁抬了抬手。 “你!你……我不是说不说了么……”姒青篁抓着裙子道。 “快,嬴璃正看着你呢,要露怯么?”檀缨满面含笑,他根本就是想让姒青篁露怯,让全场闻到她的脚臭罢了。 姒青篁已经被架到了这里,低吟几声后,终是抓了几把头发闷头站起,也不敢看谁,只问道:“周学博,你可见过滴水穿石?” 周敬之:“真穿过去的没见过,但房檐长年滴水,在地上打出的凹陷确是见过。” 姒青篁:“那样的凹陷是怎样的形状?是正正方方的么?” 周敬之:“自然不是……大约是个中间更深的凹弧,周边略浅……啊!我懂了!” 姒青篁:“那……那我坐下了。” 周敬之:“别,只是好像懂了,但没完全懂,姒学士不妨详说。” 姒青篁:“就是……日照大地亦正如水滴落地一般,越靠近中心的地方,所承载的能量与光照自然更多,越边缘则越稀疏,平地尚且如此,球面只会更甚。因此虽一年到头,各地总昼夜时长虽相差不大,所沐到的光热,却是越边缘越低的。” 周敬之一拍脑袋:“原来如此啊!” 姒青篁这才松了口气。 可她很快又紧了。 只因嬴璃若有所思地抬起了手:“周学博不妨等等再顿悟。” 话罢,她微托着下巴思索道:“此理大体我是认可的,只是感觉此例颇为不妥,可我也道不出不妥在何处,不知诸位学博有何高见?” 始终端坐的范伢,此时方才开口: “不应将阳光比作一个水滴,而应是千千万万个水滴。” 听闻此言。 不仅周敬之与嬴璃眼前一亮。 便是檀缨也都亮了。 我超,妙啊! 嬴璃更是恨不得擦了把嘴才说道:“还望司业详说,学生迫不及待!” 范伢不紧不慢开口道: “这里,不妨将沐在地球上的日光比作许许多多个水滴,垂直于黄道投射在地球上。 “虽然水滴是均匀的,但因球面弧度的存在,同样的面积内,所承受的水滴数量却是不同的。 “就好像你面对一张纸,纸向你平直展开时,你看到的纸更大,纸有弯弧时,你看到的就小一些。 “推及球面,便是越垂直迎向光照的地方,得到的光量就越多,越偏远的弧角,则越少。 “故南北回归线之间,终年湿热,南北极点,终年极寒。 “按檀缨的推测,我等应处于北回归线与北极点之间。 “故而越向北越冷,越向南越热。” 听闻此言,便是檀缨也不禁顿悟击掌。 “司业大才!学生五体投地!” 众人随之相敬。 范伢的说法虽不一定完全严谨。 但将光化为粒的思维,已远远超乎于时代了。 直面周敬之的问题,深入浅出的讲解,更是无愧“子”之大名。 面对这全场的敬意,范伢却只一抬手: “此论不过是乘人之学,第一个将光比作水滴的,应是姒学士。” 经此一提,檀缨也才反应过来。 妈的是啊,光的粒子性貌似是姒臭脚整出来的啊…… 这么发展下去……这臭脚是要名垂青史遗臭万年不成? 然而姒青篁却也不敢承此大赞,只低着头道:“学生无非是稚童妄想……此说该是司业所创。” 范伢只一摆手,不再回应。 居中的嬴璃却早已听得七窍通畅,当即一敲论锤,不顾身份赞道:“今日清谈,当真精彩之至!司业与姒学士无需再争,我看这一辩言和如何?” 周敬之忙道:“本也不是驳,是求教。” 姒青篁也羞答答地瞥了一眼嬴璃:“听凭公主安排……” 这话就有点……有点不对味儿,搞得全场也都哆嗦了一下。 嬴璃倒也不在意,只冲檀缨笑道:“协论尚此大才,檀学士,我恨不得都要下场了呢。” 哎哎!大姐!自家人不驳自家人呐。 檀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上面那句话咽下去,表情相当痛苦。 嬴璃却只当他羞了,心下难免笑他可爱,自己的脸也随之红了几分。 别人看不见这个颜色的变化,雏后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她一生不输于人,又怎能坐看公主暗送秋波? 雏后当即也眉色一勾,远远朝着檀缨送去了自己的那一缕:“莫说璃公主,就连我这样毫无才学的人都想下场了。” 听到此言,嬴璃方觉失态,忙收敛道:“母后谦虚了……” “唉……是我不该妄言打断的。”雏后又一扭脸说道,“我不说了,请主持继续。” 嬴璃心下难免又记了她一笔。 还说不打断?你不就是刻意在打断我与檀缨的对话么? 另一边。 就算是姒青篁也觉出一些不对了。 刚刚……璃公主完全没有在看自己啊! 从头到尾眼睛都在檀缨身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公主你看清啊,那是一只蝇啊! 039 三竭 二驳罢,歇饮过后,场面稍安。 嬴璃与韩荪、范伢对了个神色,终才点了点头。 “清谈已入佳境,下一驳,唯司业能承此景,范子老师,请!” 范伢默默点了点头,随即起身,直视檀缨。 檀缨也是深吸一气。 他知道,这一问,自己是怎么都避不过的了。 不仅是他,全场人也都期待着这一刻。 立论清谈毕竟是立论清谈,其严肃性毋庸置疑。 一旦让檀缨过关,那便相当于稷下学宫认可了他的学说,无论今后是对是错,是荣是辱,都是要负责的。 眼下,在一驳二驳接连失利,众学博齐齐哑火的情况下。 范伢再爱惜学士,也不得不出狠招了。 面对范伢这如兵佣般的凝视,檀缨的心力亦已升至顶点。 “请。”他颔首说道。 三驳,起。 范伢:“我若坚称地为盘状,你以何解之?” 檀缨:“………………” 范伢:“不急,慢慢想。” 檀缨:“学生无解。” 范伢:“嗯。” 檀缨:“嗯。” 檀缨就此转向嬴璃:“主持,司业已将我驳倒。” 三驳,罢。 嬴璃:“……” 全场:“……” 沉寂许久之后,嬴璃才颤颤问道:“当真如此两句就结束了?不与协论稍作讨论么?” 檀缨点头道:“我早与庞学博说过,要驳我,一反例足矣,刚刚司业一击便毙我命门,何须再说第三句?” 嬴璃不甘问道:“地为盘状,当真无懈可击么?” 檀缨再次点头:“此地盘,若有合适的形状,合适的角度,合适的速度,合适的轨道,说得通。倘若说不通,以司业的才学,又怎么会提出来呢?我若强辩,无非自取其辱罢了。” 嬴璃继而望向范伢。 范伢只轻点了下头:“台上一言,台下千虑。檀学士早知有此破绽,故而闻驳弃辩。” 檀缨也唯有苦笑以对了。 地圆说的敌人是谁? 只有地平说了。 即便是在论据极其丰富的后世,无论地圆说拿出怎样的证据,地平说总能用一种诡异的特殊情况化解。 地是圆盘,便是一个相对完满的地平模型。 理论上,只要这个圆盘设计的够巧妙,不动用一定级别的数理工具,是不太可能破解的。 但那样的工具,是要在公开认可,多数人理解的情况下才能使用的。 在这里强用某某原理,xx积分,与玄学无异。 空说未来的天文证据,更是无稽之谈。 若是一定要强辩,当然也是有角度的。 但檀缨相信,以范伢的才学,他早已考虑过每个角度。 与其侥幸强辩自取其辱,不如痛快认输。 檀缨本还与嬴越准备了一些东西来应对范伢。 现在看来,还是低看他了。 全场沉寂之间,越来越多的人也从这“一言毙命”中回过味来。 高手过招,正如范伢所说,一句话之中早已承载了千思万虑。 更关键的是,这还是范伢,范子的千思万虑。 要驳那檀缨,的确,一言足矣。 檀缨颇有创想是不假,但立论创说,到底还是太早了。 面对如此老辣的范伢,他若强辩,只会一步步走向范伢为他构建的深渊,最后恐怕真的要被抬出去了…… 此时再回望一驳与二驳,檀缨似乎也没有那么体面。 一驳对庞牧,欺儒家不通数理不谈,檀缨的话术更是偏于诡辩,现在想来,因果难免有些含糊,只是庞牧顾忌身份不与他深究罢了。 二驳对周敬之,他根本一言未发,全靠姒青篁解的围,范伢圆的说。 此时再看,范伢出手似乎有些早了,再上个学博或许已足以将檀缨驳倒。 都不要说学博,此时即便是列席的学士都各个摩拳擦掌起来。 “唉,我就听得不太对,本来也想向主持请驳的。” “檀缨言之有物不假,然错漏颇多,司业已为他留情面了。” “都怪庞学博和周学博发言太早,有意相让,不然让我上也足够驳他的了。” 嬴璃坐在主台上,对台下这些人自是看得清楚。 刚刚都怕丢人,一个个都往后缩。 现在见司业大胜又来劲了? 好,我满足你们。 咚! 嬴璃就此敲了下辩锤,待全场安静后方才说道: “檀学士对立论清谈有所误解,现在还不算驳倒。 “司业只是说地同样可以是盘状的,却也没有推翻地圆。 “既然都是猜测,地是圆是盘,都是可以的。 “此驳,司业自是大胜无疑,但檀缨此时言败,却也为时过早。 “你看,不少学博学士们都跃跃欲试,等着驳斥你更多的破绽呢。 “来,哪位学博学士欲谈高论,不妨举手让我看到。” 听闻此言,方才跃跃欲试的众人又瞬间缩了回去。 在这样的清谈中提问,同样也是一件需要勇气和才学的事情。 不然问出蠢蠢的问题,是会被耻笑的。 他们也只是见檀缨言败风凉一下罢了,听都听不太懂呢,谁又提得出真正刁钻的问题呢? 眼见这些人再次低头,嬴璃也只摇头一笑。 不要说立论,这些连起身勇气都没有的人,又凭何看清檀缨? 再看檀缨,大方应对三驳,最终倒在范伢面前。 这又是何等的悲壮与孤勇。 此时赢璃的神态,别人看不到,坐在嬴璃身侧的雏后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好你个嬴璃,仗着主持之位暗送秋波,偷偷给檀缨站场是吧? 雏后当即打破了沉静,远远笑望檀缨道: “檀缨年方十六,初入学宫,在此应对三驳,能得一胜、一和、一负,已实属佳绩,虽败犹荣。 “便是我,也很久没听到如此精彩的清谈了。 “若由我主持,此时收尾刚好。 “但我刚刚听到,主持认为檀缨‘言败过早’,似是想激他再辩。 “想听精彩的清谈是不错,但檀缨明显已经尽力了,司业的驳论已耗尽了他的锐意,何况还有祭酒? “主持执出此言,依我看,怕是要让檀缨为难了。” 嬴璃闻言,本来相对平淡的面容上,突然炸出了一抹狰狞。 老妇,你越界了! 我明明是心系檀学士,你却恶意曲解,故意让他讨厌我,你恶事做尽! 然而她还未及回应,却见檀缨承下此言,远远与雏后点了个头,似是在感谢解围。 雏后瞬间容颜大悦,回了个百转千回勾人的笑。 啊…… 嬴璃颤颤捂嘴。 不要啊…… 不要就这么轻易中了这个老妇的道儿啊! 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啊! 雏后她更不可能是好人啊! 040 四问 眼见形势如此,嬴璃当然也不忍再让檀缨辩下去。 但被韩荪请到这里担当主持,她有她的责任,断不能像雏后那样乱来。 因此,即便嬴璃心疼,即便她不想当这个坏人,但还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至此,嬴璃不得不沉痛地敲下论锤,尽量平静地朝檀缨说道: “檀学士,是就此放弃立论,还是与祭酒最后一辩,请你自行决定。” 檀缨回道:“主持稍候,我与协论商议片刻。” “请。”嬴璃道。 檀缨这便回身左右相望,对着姒青篁和嬴越快速轻声道: “范子之驳,我无解,此论已不太可能立住了。 “不如从长计议,去各地收集无可辩驳的地圆据证,再来此立论。 “如若现在不退,祭酒之驳,只怕更甚。 “他那最终一问,我大约能想到是什么,也准备了应对的东西。 “只是,那东西摆在这里,倒更像是小儿玩具,拿出来很可能会遭人耻笑。 “越,青篁,你们的协论是司业指定的,不该随我受辱,沦为笑谈。 “不如,我们就此作罢?” 却见姒青篁一脚跺地:“檀蝇!璃公主说没输,就还没输,不要拉着我一起当丧头老蝇。” 嬴越只连道三声:“不必考虑我,不必考虑我,不必考虑我,听清了么?” “可……我真的毫无把握……”檀缨定了定神,再次正色问道,“此招一出,输了真的会被耻笑很久的。” 嬴越淡然一笑:“我们这些年遭受的耻笑还少么?” 姒青篁更是难耐催道:“要笑也是笑你蝇头乱撞,不关我们的事。你快些应了,璃公主正看着我们呢!” “既如此。”檀缨暗提一口气,重重说道,“那便让天道决断吧。” 他一个抖擞,这便与嬴璃行礼道:“学生自知不可能胜过祭酒,却也很好奇祭酒的问题,即便放弃立论,也想听过祭酒的驳论后再放弃。” 呼…… 堂内难免一阵暗叹。 好小子,已被范伢驳倒,还指望从韩荪身上捞到便宜么? 当真以为自己有韩非那样的雄才? 看来,今天你是真的不想站着出去了。 列席的雏后也是淡然一叹。 我都给你台阶下了,怎么还要这样。 你才貌确是双全,或也正因如此,才难识分寸。 嬴璃看着孤挺而出的檀缨,更是心疼难耐。 我这贼师韩荪,别看他整天面色淡然,可也从不是个给人留情面的人呐。 你根本还不知道,他最喜看到的,正是人处于极度压抑之下的崩溃。 这样的人,更不会像范伢那样“嗯”一下就放过你的。 相反,他定会步步追问,穷追猛打,杀得你体无完肤。 唉…… 到时候,只能我用主持之位叫停圆场了。 眼见檀缨心意已决,嬴璃只好略显恳求地望向韩荪: “还望老师念及檀缨的年龄,宽大为怀,网开一面。” 韩荪应而起身,淡笑着望向檀缨:“主持多虑了,我并没有什么刁钻玄妙的问题,这个问题再基础不过,前人早已问过了,每位学博也一定都想到了,只是大家都默契地将这个问题留给了我。” 檀缨就此颔首:“祭酒请。” 只见韩荪不紧不慢地理好双袖后,忽双目虎瞪,扬臂指向上苍,如凌日盈空般道出了最终一问—— “绕日而行,谁人驱之?” 如此威压之下,所有人都不禁一抖。 不谈问题,只论声势,韩荪便根本没打算给檀缨留情面,以最强的姿态杀过去了。 正如嬴越所说,论战亦战,战必有势。 而韩荪,便是那个即便对付穷途末路之敌,依旧以全势碾杀过去的怪物。 此时,法家大成者之气通体而出,根本不在乎将要毁灭什么。 此势一出,雏后摇头,嬴璃遮目。 直迎韩荪的檀缨,更是思绪一抽,身形一颤,向后倒去。 眼见便要跌倒之时,只听一声沉吟传来,檀缨的腰间硬是被一个人给扛住了。 回头望去,正是嬴越横身顶住。 与此同时,姒青篁也憋红着脸暗暗用力,似是在努力抵抗着什么。 “是气……你尚未得道,祭酒怎能如此动气…………”姒青篁有些吃力地说道,“再撑一撑……我们帮你……” 顺着她的话,那炽阳烈焰似乎被无形牵走了一些。 檀缨这一口气,此时也才喘过。 再看韩荪那双恨不得现在就要撕咬他的烈目。 此时也才意识到…… 原来,这便是韩荪的“气”。 静若夜风,动如炽日。 凌日当空之下,苍生唯有被其支配,献上崇仰。 然而,他对苍生,并未有一丝同情。 即便已将大地炙烤,他却愈演愈烈。 韩荪虎视着刚刚站稳的檀缨,再发一问—— “月转地旋,孰初作之?” 未等檀缨有所反应,韩荪再是一臂斩下。 “未见其形,何由考之?” 三大天问,卷着法家大成的气焰,如炽阳烈浪般迎面劈在了檀缨的脸上。 虽毫无声息,但檀缨却犹如在精神上承受了一轮九阳炙烤。 纵是有姒青篁和嬴越相撑,他也整个人身形震颤,面色骤白。 原来…… 真的会躺着出去啊…… 此刻,所有人都很清楚了。 韩荪,他是真的没打算让檀缨站着出去。 这三问中,第一问自然是最核心的: 【地球绕着太阳运转,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的?】 第二问是在追击: 【你说的这些日月运转,最初又是如何形成的?】 最后一问,则封了退路: 【你或许有些猜测,但没人目睹过这些事发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三道无解天问,就这样砸在檀缨身上。 如三日连珠过境一般,无论檀缨答与不答,都只是一具焦硬的尸体了。 若是普通的清谈,韩荪动此得道之气,论此无解天问,怕是会被诟病欺负人,不讲道理。 但此既为立论清谈,身为祭酒的韩荪,理应用最凶狠的问题痛击立论者。 此时,很多人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祭酒安排立论清谈…… 根本就是为了搞檀缨这一下子! 这人……是多么的恶趣! 此等声势之下。 能保持思考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嬴璃,她还是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此时眼见檀缨浑身虚颤,随时要崩的样子,她更是顾不得主持的身份,疯狂地冲檀缨送出口型—— 天道,天道,还是天道! 绕日而行,天道驱之! 月转地旋,天道作之! 未见其形,天道自鉴! 041 破例 赢璃所想到的回答,当然是绝对正确的。 无解之驳,唯有无解可辩之。 可这“天道”一旦说出口,檀缨便输了,彻底的输了。 与庞牧辩论时,他表面上在以天道解释,实际上是在用物理解释,用日常生活中的现象解释,推一及广,仗着庞牧举不出反例才将将获胜。 韩荪这三道天问则不然。 日常生活中的物理现象,很难支撑万有引力这样反直觉的事情。 此时若以天道解释,便如神棍以神灵释万物,虽然无法被推翻,但在学宫这样的地方,却是输得连底裤都没有了的苟且强辩了。 此举之于对弈,便如掀翻棋盘跑路一般不堪。 嬴璃当然也知道是这样。 但面对韩贼这样不要脸的玩法。 十六岁的可怜小弟弟不要脸又怎样?! 到时候自己身为主持,自会帮檀缨圆场。 嬴璃看着面色苍白的檀缨,一次又一次地摆着口型。 你倒是快说啊檀缨,姐姐会保护你的! 却见韩荪忽然一个转身怒目:“主持!请公正!” 瞬间,那炽阳之压转移到了嬴璃身上。 然而嬴璃却不让寸分,竟当场散出一股柔凉之“气”,硬是以皎月之息融化了炽阳之焰,继而倒逼回去: “倒是祭酒,对一位未得道未入选的学士提出此等天问,这难道就公正么?” 韩荪闻言,就此闷闷转过了头。 没人能想到,公主的质问,竟好像是一桶凉水浇在火盆上,搞得韩荪瞬间熄声哑火。 韩荪想压回去自然轻而易举,但眼见小爱徒嗔怒,也只好将目光望向别处。 那炽阳之威,顿时也消去了大半。 此势一去,檀缨方才稳住心神,与嬴越和姒青篁苦笑点头,示意不再需要支撑了。 原来得道者之间的清谈……并不是单纯的讲道理…… 妈的,越级打怪不行…… 越级对喷都不行么? 此时,他自然也领会了嬴璃之前的提醒,回以一笑。 嬴璃也顾不得许多,只使劲扭着头,示意他快快以此作答。 檀缨微笑点头过后,终于又有力气站直了身体,正正迎向韩荪。 这样的终极之问,也正如韩荪所说,是每个人都能想到的,檀缨自然也早有预判。 虽然不可能确凿无疑地解释这个问题。 但他愿意一试。 老师们既然连姒青篁的克苏鲁宇宙学都愿意接受。 万有引力又难在哪里?! 败就败了,无非被笑罢了。 就算用小儿的玩具被嘲笑,也总好过用神棍的方法苟全。 檀缨就此拭去了满头的冷汗,颔首说道:“谢祭酒网开一面,提出了学生准备最充分的问题。” 话罢,他左右拍向了姒青篁与嬴越:“开始吧。” 嬴越就此抓起一把竹竿走向堂前,与主持请道:“我们要做一个实例,能否请同学们协助?” 姒青篁也迷迷糊糊跟上去:“对……做……做实例!” 嬴璃见檀缨如此决断,只愁得一捂头。 罢了。 躺着出去吧。 姐姐把你抗肩上便是了。 她就此一叹,与众人道:“劳烦男学士们上前协助。” 男学士们虽不明原理,但谁又不是大姐姐的小弟弟呢? 一时之间,无论高矮胖瘦,各个都化身猛男,摩拳擦掌来到堂间,听着嬴越的指挥忙活起来。 嬴璃这才转望檀缨:“檀学士要以例解之么?” “解不了,至多以例喻之。”檀缨直视着韩荪说道,“祭酒当然也清楚,此等天问,我以任何的语言来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韩荪无奈舒了口气。 他本欲全力相驳,见见檀缨的表现。 眼下被嬴璃这么一搞,也不好再来了。 于是,他也只好回归了那副淡如晚风的样子,与檀缨说道:“所有问题追问到最后,都会成为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完全不可解释的问题,那便最接近天道是天问了。” 檀缨:“比如苹果为什么会向下掉,而不是向上掉?” 韩荪:“正如苹果为什么会向下掉,而不是向上掉。” 檀缨:“我若释为有力驱之?” 韩荪:“我便追问力从何来。” 檀缨:“我若说地下来?” 韩荪:“我便问凭何来。” 檀缨:“似乎只能说到这里了。” 韩荪:“似乎只能说到这里了。” 檀缨:“可求道还没结束。” 韩荪:“但你已无言以对。” 檀缨:“无言,唯悟。” 檀缨这便一个点头,提起桌下的行囊,走至中场。 此时,嬴越已与诸多学士完成了布置。 场中,二十多位学士各持一根细长的竹竿,均匀地围成了一个圆环。 而后,将一张巨大的光滑白色细棉布罩在上面,让每一根竹竿都刺了棉布的边角。 之后,让学士们攥紧竹竿周围的棉布,将棉布边角一圈卡在了统一的高度,大约桌面高的位置。 最终,形成了一张边缘固定,可适当伸展的悬空桌布。 檀缨一路行至近前,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比脑袋小些的黝黑铁球,滚到了悬空桌布上。 铁球很快滚到了桌布中央,在其重力的拉扯下,空心桌布中央向下凹陷了不少。 学士们的手上也吃了不少力,但在大姐姐面前,都坚决执行了嬴越的吩咐,寸分不动地紧握着自己的竹竿,这才没有让桌布垮掉。 “那是太阳。”檀缨指着桌布中心不动的铁球道,“他太重了,以至于空间都被他压垮了一些,出现了一个‘势’更低的地方。” 他说着,又取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抛光空心铁球:“这是地球,小很多也轻很多,诸位应该能想像,他虽然没有太阳那么重,却也会足以将局部的‘势’压低一些。” 最后,檀缨又拿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琉璃球。 韩荪远远说道:“毫无疑问,这是月亮了。” “正是。”檀缨单手握着地、月,扬眉问道,“祭酒能想像之后发生的事情么?” “都掉到太阳那里。”韩荪指着桌布上的黑铁球道。 “就像苹果落地一样。” “就像……”韩荪忽一瞠目,“就像……就像苹果落地一样……” “是的,最终的结果会是那样。”檀缨长长地吸了口气,“但只要这块桌布足够光滑,像宇宙那样光滑,只要我给出的速度合理,像我们所在的星系一样合理,那么,那样的坠落,会晚很多,很多,很多……” 说至此,檀缨瞳色骤然一闪。 “很明显,在这个比喻里,我即天道。” 042 立说 话罢,檀缨翻手一送。 像是扔保龄球一样,将“地”和“月”,朝着他所设想的切线投射出去。 如同预想的一样,“地球”卷着“月亮”一路冲向边缘。 可就在它即将冲出桌布挣脱束缚的时候,却像是被一根绳子牵引了一样,绕过一个美丽的弧度,拐回了他的轨道。 接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地球并没有像韩荪预测的那样坠入“太阳”,而是真的……围着太阳,环绕过了一周! 一周过后,又是一周! 日行地转,自此使然。 那环日的轨迹虽不是正圆,但的的确确,明明白白是一个圆。 更神奇的是那琉璃球所代表的“月”。 她竟然没有与地分离,而与地缠绕在了一起,随着“地”一同绕日而转! 毫无疑问,她同时还在一圈一圈绕地而转! 只是周期比绕日要短得多! 此时,三个球,一块布,简单得像是小孩玩具一样的东西,却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伟大轨迹! 全场人无比激动起身探首,范伢之流更是冲到了桌布前,双目圆瞪。 这他妈又是什么天道?! 便是韩荪,身形也陷入了震颤。 最后那一寸道。 无言。 唯悟。 绕日而行,有势驱之。 月转地旋,自始有之。 未见其形?此例可鉴! 与此同时。 关于苹果为何会落在地上。 韩荪似乎也明朗了。 另一边,竟连雏后与嬴璃都不顾身份,亲身下场挤来。 “母后……”嬴璃踮着脚,瞥瞪了眼雏后说道,“你当真知道在做什么吗?” “不就是地月日互相绕着转么?”雏后亦瞪得两眼发直,“一圈一圈地转……原来真的可以这样……这不比擎天说明朗多了?我觉得这是对的。” “难得,我们立场一致了一次。”赢璃也同样看着那轨道痴痴神往,“如此天道之韵,如果这都不是对的,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 而姒青篁,她被迫回去站在桌子上才目睹了这一切。 看到那美妙轨道的瞬间,她便明确地意识到。 她在学说中假想的脉并不存在。 是势! 又或者说,那势便是脉! 在全场近乎争抢与拥挤的围视之中,地月环日的轨迹越来越小,越来越短,越来越慢。 终于,月亮被太阳的势拉走,离开了地球。 最后两小圈后,地球终也撞在太阳上。 伴着那嗙嗙两响,所有人的思绪也随之展开。 在这样的平面上,地绕日而行,他们的直觉或许能有所预测。 但月与此同时环地而行,确是完全超乎了想像。 虽然还不明原理,但如此美轮美奂的实景近在眼前,竟让不少人都有了种范伢那样“更接近天道”的感觉。 凝滞良久过后,只见范伢手一扬:“诸位让开一些,容我施道。” 众人大惊,尽数后退。 只见范伢双手抵在棉布上,喘着粗气问道:“檀缨,这布如果更光滑,球能转的更久对么?” “是。” “那我便让它更光滑一些。” 话罢,范伢沉视着双手与棉布,以一种不可置疑之重,沉沉令道: “我曰,静。” 接着,肉眼可见地,以他厚重苍沉的双掌为心,似事有一层浅浅的白霜开始向四周延展,片刻间便已铺满桌布。 想必这便是他所说的“御物之术”。 待这层白霜覆盖了大半块布后,范伢抽手催道:“快,快来!” 檀缨不得不再次摆好姿势,按照他练了一早上的手法将“地月”掷出。 然而这次一大一小两个球却直接冲出桌布,飞向了正对着的嬴璃与雏后。 虽然来势突然,嬴璃却只抬手一挥,便将“地球”稳稳接住。 “檀学士,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力道轻一些就是了。”嬴璃柔声一笑,便又将球滚了回去。 好巧不巧,“月”却被雏后接住了,就是比嬴璃要狼狈一些。 她忙也舒容一笑,理了把鬓角,将月轻飘飘地掷还给檀缨:“换个角度就好了,多试几次也无妨。” 檀缨也不敢多想,接过两个球握于右手,头不敢抬,谁都不看,运力稍缓,角度稍收,再次抛出。 这一次,地月终于在边缘迂回,复刻出刚刚的场景。 于是,全场人又这么痴痴地,像小猫一样呆呆转着头,看着小球转过一圈一圈又一圈,直至快二十圈才终于撞上了太阳。 此刻,日心星图,第一次,也永远地烙在了所有人的思维里。 这便是檀缨所说的,他已在心中看过很多次的景象了吧。 此时,范伢才终于擦了把汗,与众人释道: “这个现象,檀缨是可以用语言描述的,只是我们不可能理解。 “正因如此,才做此例。 “的确,若是不见此例,至少我是断然无法领会的。 “但一见此例,一切便都通了。 “地为何绕日而转? “苹果为何掉落在地? “唯势尔! “有此例为基,我等便有源设想,寰宇之间,越重的物体,便会导致周围越低的势,其余物体皆会滑向低势之处。 “倘若天道垂青,物体在坠落之前,拥有一个合适的速度,那便会如我们所见,环绕而行了。 “倘若眼前的这块布完全光滑,像寰宇一样空灵。 “那环绕的过程,很可能是永恒的。” 檀缨至此,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还得是你啊,老范…… 没有你,这广义相对论+万有引力+圆周运动我可怎么说得清! 就算我说了,谁又听得懂,谁又敢信? 到底还是范伢大智,学宫开明。 这才让小儿玩具一样的实例,真的杀出了一片寰宇。 待范伢释道完毕,嬴璃方才有些凶狠地望向韩荪:“祭酒,这一驳怎讲?” 韩荪只点点头,朗然开口: “无需再驳,此说已立。 “即日起,书文立著。 “檀缨主笔,范伢导之,我审之。 “我已迫不及待。 “看天下文士来我秦宫相辩了。” 呼! 这位更是大牌。 书文立著的意思便是,这个学说得到了秦学宫的认可,韩荪愿为此负责。 接下来,成文的学说将被送往天下学宫。 来吧,来辩吧! 韩荪和范伢在这里等你们! “祭酒……稍安……”范伢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吞咽着口水望向韩荪,“书文立著的话……这又该算……哪一家哪一道呢?” “啊。”韩荪少见地愣住了。 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道始以来,有书文立著资格的,一定都是成名的人士,自然早早便有了家道。 像檀缨这样,未入家,没拜道,连个师都没有的人就书文立著,实属前无古人。 不不,有古人,光武帝也是这个路子。 但人家光武帝是精通百家,都是在创说之后,将自己的论著归于某家之学再发表的。 眼下,檀缨这学说又归给谁呢? 周敬之眼看僵持,情知又是自己发挥的时候了,这便抡起袖子抢上前道:“这只能墨家了吧?” 旁边的学博当场就急了:“放屁!这明明是我道家的理论!学界公认,我道家才是最接近天问的!” “你这是硬扯。”另一位学博抬手一挡,“我法家主张万物运转自有规律,这不就是我们追寻的规律么?” “照你这么说,什么都是法家的?” 与昨晚温柔地争相向檀缨示好不同,这次的争抢是真的撕破脸了。 没办法,与收徒相比,这可是壮大自己整个家道的壮举,说是功在千秋也不为过。 即便这个学说是错的,亦有范伢与韩荪站台,这又能错到哪儿去? 至少也够牛逼很久了。 此时,便是昨天破口大骂此说丧尽天伦的庞牧,挤在中间也很是嘴痒。 就好想争一争骂一骂啊。 但这儒家的角度,不太好找的样子……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都住口,成何体统!”范伢怒骂一声,喝止众人后,只望向檀缨,“这应是檀缨自己决断的事情。” “啊这……” 檀缨看了看范伢期待的目光。 又看了看韩荪眯起的双眼。 刚刚还在立论,这就要站队了?! 功利上说,他要站法家的,法家便是秦的王道,权势资源通通在此。 可情理上说,从头到尾都是老范在帮忙,老人家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何况这学说所牵扯的数理之道,也的确是墨家的范畴。 只是老范这船……总觉得不太稳的样子,混得可能会有点憋屈。 可上韩荪的船,看上去就像个贪利忘义之辈,这又该如何面对老范。 正当檀缨举足无措之时。 韩荪却又一抬手:“静……都静一些……再静一些……” 在他莫名其妙的指挥下,众人只字不敢谈,连呼吸都害怕粗重。 终于,在极静的环境下。 檀缨似乎听到了低沉的嗡嗡声。 好像是……来自地面…… “!!”范伢惊呼,“问道大鼎?鼎动了!!!” “快……”韩荪亦有些手足无措,“叫白丕来!!开屏!快开屏!!请问道鼎!” 紧接着他指向檀缨:“来几个力气大的男学士,拖他去沐浴更衣!熏香涂露!” 檀缨:“?????” “熏香涂露我熟!”周敬之一吼便抓过了檀缨,一边往外拉一边四望吩咐道,“快快,猛一些的男人都来!女学士也来两个,出浴后帮他打理。” 檀缨:“?????” 还未及反应,他便被以周敬之为首的猛男群体架走了,一应女学士则紧随其后。 甚至就连嬴璃和雏后都暗随了上来。 ???? 怎么画风突然变成食人部落了? 043 鼎鸣 檀缨回过神来,已经被押到澡堂池子旁边了。 男学士们正一桶一桶往这里运热水倒进去。 中间,还有人送来了毋映真特供的琼浆玉露,表示等等滴进去药浴。 越来越多的蒸汽呼在檀缨脸上,就好像来到了私汤温泉。 这本来可以很舒服的。 但全程,都有几十个男学士围在这里,这就不舒服了。 更可怕的还是那位周学博。 他俯身试过水后,这便起身开脱,同时冲着男学士们喊道: “水温差不多了,来个人帮我一起给檀缨搓身!” 面对这个工作。 本来积极的男学士们都不禁退了一退。 但还是有猛的。 “我来!” “我来!” 两个声音先后出现。 正是嬴越和黄洱。 黄洱见此忙抢上道:“唉唉,公子还是不好给他搓的,此等工作我来吧……” “学宫无尊卑。”赢越抢着脱起外衣说道,“我与檀缨共澡多年,他哪里脏我最清楚。” 周敬之催促道:“这破事有什么好争的,嬴越来搓,黄洱帮檀缨脱!” 二人这便应了。 赢越一直都没架子,在这里当众宽衣倒也痛快。 可黄洱走到檀缨身侧,檀缨下意识就是一避,赶紧自己脱了起来。 为了不被黄洱宽衣,他脱得尤其迅猛。 但到最后一层底裤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周学博……这里嬴越帮我就可以了,同学们是不是可以回避一下。” 这边周敬之早已一丝不卦,只傲然而立催促道:“都是男人你羞个什么,快快入池。” “不是……我是怕……”檀缨凑到周敬之耳边道,“伤害到别人……” “伤害?什么伤害?你有毛病吧,赶紧的,不脱我帮你脱了。” “脱脱脱……” 檀缨无奈,只好默默褪去了底裤。 顿时。 “!!!” “这?” 惊呼之中,即便是周敬之也呆立原地。 所谓伤害……原来是这层意思…… 而且这样的伤害,本来是可以规避掉的。 比如在场的很多男学士,都强自提了口气。 这几位穿着裤子,自然是可以这么说的。 但对周敬之和赢越而言,这样的伤害却是展露无疑的,非常残忍。 几乎在檀缨暴露的瞬间,一向大方的周敬之突然回身一转,背向学士们说道:“出……出去!除了嬴越都出去等着!” 赢越更是早就钻进了池子,低头无言。 没人比他更清楚檀缨的过人之处。 因此他早有预判,避过了所有人的眼神,光速下水,一个人闷头开泡。 在周敬之的催促下,学士们便也都欢声笑语出了澡堂。 “唉,周学博也不过如此嘛~” “也就是我十三四岁时的程度。” “十三四么?我们齐人十岁便有那样的实力了。” “谢长安你就自吹吧~黄洱盗说自吹都没你吹得高~” “唉……小点声,黄洱还在呢。” “在又如何?” “对了,你们可有人看清嬴越了?” “没。” “太快了。” “那小子是懂的。” “如此算无遗策,深藏不露……无愧为公子啊。” 待这一堆学士走后,周敬之才与檀缨捂着跨下水,和嬴越一左一右给檀缨搓身。 檀缨泡在池中干巴巴说道:“周学博,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唉,时间紧急,就让我与嬴越来吧。”周敬之给檀缨翻了个身便又猛搓起来。 嬴越在旁却边搓边笑:“我看檀缨倒也不是非要自己来,若是有女学士进来服侍,他断然不会这么多话了。” 周敬之闻言脸一红,不禁手上又加重了力道,嚓嚓猛搓着檀缨呵斥道:“想什么呢?这里是学宫!” “不是……我没想啊!”檀缨含泪挣扎道。 “老实呆着,快搓快完!”周敬之说着又把檀缨翻了个身要搓正面。 但这个瞬间,他却又顿了。 终于,他沉着脸侧过了头,“正面你自己搓。” “……”檀缨欲哭无泪,只洗着身体问道,“周学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学宫为何要如此对我?” 周敬之一愣:“闻道大鼎都鸣了,你还不知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 周敬之一叹,这才与檀缨讲解开来。 问道大鼎并非凭空铸造,其前身正是大周的传国九鼎,后由光武帝炼为问道九鼎,先后赐予秦、楚、齐、燕、赵、魏、韩、越八国学宫。 八大学宫都将其奉为至宝,并按照光武帝的要求,将其藏于论道大殿主台屏后。 而那王畿的最后一鼎,是在光武帝仙逝时才炼铸完成的。 相传,他最终化为一道精烟融入鼎中,得永生道。 更夸张的说法是,光武帝其神未灭,其形为鼎。 百余年来,他都悄悄地藏在九大学宫的论道大堂屏后听着众生论道,笑而不语。 听到这里,檀缨不禁头皮发麻。 这又是什么魂器?! 聚齐九鼎可以召唤伏地光武魔不成? 周敬之见状,忙又笑着解释道: “所谓其神未灭其形为鼎,只是民间的说法,有识之士自然都不信这个,但问道九鼎蕴藏着光武帝一生的心血与极道,说它与天道相通,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常言,求道是一步一悟,要先一步积累,方才能悟道,悟过之后再积累,再通悟。如姒青篁,便是不知不觉在这个过程中提升,终于山巅恰逢天道一瞥,一朝得道。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得道途径,里面有努力,有天赋,也有机缘。 “但有极少数人…… “他们可以跨过努力,无视机缘,直接与天道对话。 “刚刚那阵鼎鸣,便是天道向这样的人敞开的声音。” 听至此,檀缨澎湃剧震。 “那鼎……为我而鸣?” “只能是你了。”周敬之又是敬重又是嫉妒地看着檀缨,一字一句说道,“百余年来,这九大问道鼎共鸣过四十余次,每次皆是堂内有雄才高论的时候。你猜,我秦鼎上一次为谁而鸣?” “司业?”檀缨说道。 “祭酒。”周敬之叹道,“我们也都认为范子最配得上鼎鸣,但老师在学宫论道四十年也未得来那一刻,反是七年前,初入学宫的祭酒得到了。祭酒明明比范子少了几十年的积蕴……却于坐鼎问道之间,一朝连破二境,达到与司业同样的高度……法家啊法家……为什么总有这种怪物。” 另一侧的赢越随之说道:“此事当时震惊朝野,都盛传祭酒或能超越韩非子,将法家推向第八境……只是这些年来,祭酒始终止步于第五境,似乎再难突破,这才没人提韩非了。” 周敬之更是长长一叹,仰面悲呼:“然司业年事已高,同样也难以突破第五境了……每每想到我秦地墨家,唯有司业一人相撑……我都恨自己,恨自己愚钝啊,啊呀!我好愚钝啊……” 悲叹的同时,周敬之不止一次恳切而又期待地偷窥檀缨。 044 大事,小事 檀缨当然能会意。 你个浓眉大眼的,这么上赶着给我搓澡,就是为了趁机说这句话吧? 但即便檀缨看清了周敬之的用意,性情思维也的确偏向墨家,却依旧不敢当场回应。 他所考量的,除了利益与情感,还有责任。 现在大家同席而坐,相安无事,但这样的和平,或许只是一段偶然。 即便是檀缨,也听说过早年法墨争锋的事情。 此等规模的道统之战,生杀皆凌于法理之上,即便是王也很难调停,甚至难以自保。 如此戾战,作为其间法家或墨家的一员,自是责无旁贷,要为自己的道献上一切。 这就有些不值当了。 我就是喜欢学习而已,大家解题方法不同就是了,不要动不动就玩命么…… 正当檀缨不知如何回应时,嬴越却是硬着头皮与周敬之道:“周学博,檀缨入哪一家,从那一道,该由他自己决定。” “唉!!”周敬之瞪目道,“你我已是墨家兄弟了,这又是何苦呢?” “倒是周学博何苦呢……”嬴越僵僵侧过头,硬说道,“我墨家人才再凋零,也绝不该靠游说引他人入道……此举与巫教谬神何异?” “我这……我也没有游说啊,只是说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嘛。”周敬之摇头过后,看着嬴越却又笑了,“我为人就已经很直了,公子你比我还直,怪不得老师会看中你。” “啊……哈哈……是吧……” 檀缨眼见嬴越帮忙打了圆场,这才转而问道:“周学博,所谓第几境,是指武德的修为么?” “你是真不懂啊……”周敬之比划着说道,“武德与悟道是相通的,先有悟道才有武德,有多大杯才能盛多少水。” “嗯……这样说我大概懂了。”檀缨又问道,“那周学博又是在第几境。” “唉,这……我们师道,暂时还比较浅,突破起来比较难……”周敬之无奈道,“我也只是在第二境,勉强比大多得道的学士高出一层罢了。” “其他人呢?” “大多得道学士在第一镜,学博多在二、三境,其中以邹慎、庞牧最尊,他二人已几乎要摸到第四境了。再上面是四境的白丕和璃公主,再往上就是司业和祭酒这样的五境的名士了,至于六境,世之罕有,相传几家魁首已破至此,我却将信将疑。” “就是说,当世最高也才第六境么?” “才??韩非那样的人可才第七境!那样的人百年来又有几个?”周敬之指着檀缨道,“你且莫狂,问道大鼎为雄才而鸣不假,但那些坐鼎问道,直面天道的人,最终未有所获,一境未破的人也不少,待你经受过天道的考验,得了道再与我猖狂也不迟!” “哦?坐鼎问道是个考验么?”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周敬之茫茫挠了挠脸,“坐鼎问道的体验各不相同,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黄洱的声音。 “周学博,祭酒那边已经准备完毕。” “哎呀……忘搓了!!”周敬之忙又抓起檀缨,“翻个面!加快!” “……咱们是洗澡不是炒菜,你要给我搓熟了才算么?!” …… 澡池外,女宾室。 与杂乱的男宾室不同,这里满是小桌和铜镜,专供女宾出浴后打理妆容,等等檀缨要整理一下也只能来这里了。 也因此,不少女学士都响应了祭酒的号召,送来了自己梳妆用的东西,打算帮他涂抹一番,趁机摸两把。 然而,雏后与嬴璃,竟早早地坐在这里了。 背对着背各占了一张桌子,热心地接过妆盒与粉露,完全不打算走的样子。 完了,全白给了…… 女学士们也只好悻悻离场。 待女学士散尽后,雏后方才摆弄着妆盒轻笑道:“璃公主,你这样学界圣女一样的人物,当真要在这里服侍一位男学士么?” 嬴璃只哼了一声,回笑道:“倒是母后,身为朝野之尊,不理政事却在这里忙些琐事,恐怕不太好吧?” “唉……你我在此口舌之辩,倒也争不出个什么。”雏后抿嘴叹道,“罢了,还是怪韩荪吧。” 嬴璃闻言,只恨恨地盖上了妆盒:“我也不瞒母后,刚刚清谈之时,我几次都要骂他韩贼了。” “对对,该骂。”雏后这便转回了身,冲着嬴璃点头道,“你若骂,我必随你骂。” “好,等等私下见到,母后定要与我一同骂那贼师。”嬴璃也回归头,与雏后相视骂道,“檀缨尚未得道,他竟以法家大成之气相逼,年纪轻轻的,若是把人家吓破胆了,留下心魔可怎么办?” “哼!”雏后随之骂道,“韩贼怕是巴不得看檀缨吓破胆呢,什么看人绝境下的反应,根本就是个异态的癖好。” “异态,韩贼当真异态!” 咚…… 二人骂的正欢,却突然听到一个顿物落地的响声。 扭头望去,正见姒青篁茫然地站在门前,手里的小铜镜掉在了地上。 “啊……我……我是……那个……”姒青篁顿时满脸冒汗,磕磕巴巴说道,“司……司业让我也来打理一下……看来……似乎是不需要了……打扰了……” “别走,来。”雏后却一笑,勾手道,“姒学士对吧?我们骂祭酒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么?” 姒青篁闭着眼疯狂摇头。 “呵呵……”雏后继而一勾眼,“那我可得想想办法让你闭嘴了。” “啊啊啊…………” “母后可不要学那韩贼吓人。”赢璃摇头一笑,与姒青篁招手道,“姒学士莫怕,雏后只是与你说笑的。” “啊……哈……哈……”姒青篁依然满脑子都是逃跑。 可她朝思暮想的璃公主就在眼前招手,她又怎么舍得走。 “好了,坐过来吧。”雏后笑着起身上前,亲自扶着姒青篁坐到自己与赢璃之间,这才笑道,“公主是越国的上宾,我敬你还来不及呢,更何况你这样子如此讨人喜欢,谁又舍得你走,要说我啊,这白罗袜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穿的,也就是你才穿得起~” “不……不敢……不敢……” 姒青篁莫名其妙地坐在了赢璃与雏后之间,根本头不敢抬,气不敢喘,整个人都很不好。 到头来还是赢璃更有办法,轻拉起她的手问道:“姒学士,你既是协论,必与嬴越和檀缨相熟吧?” “也……不是很熟……” “瞧你这样子,准是熟了。”雏后探身问道,“你觉得,檀缨最后会选哪一家?” “这……我……不敢妄言……” “唉。”雏后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逗猫一样哄道,“咱们三个女人闲聊呢,又不是什么正式的清谈,百无禁忌,说就是了。” “就是。”嬴璃也顺手蹭了下姒青篁的脸蛋,“你这样的好妹妹,我疼都疼不过来呢。” 姒青篁被二人调弄得面红耳赤,满面烧烫, 但她也情知,自己若不开口,她们只会来的更凶,便也只好紧闭着眼低头道:“那……那我斗胆妄言了……” 赢璃与雏后这才收了手,静静地等她开口。 姒青篁又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后,才睁眼瞪着地面说道: “王后,公主。 “一个人若是小事算计,大事义气。 “他当入法家还是墨家?” 听闻此言,雏后与嬴璃不禁对视。 这问题不简单。 小妹妹果然有些东西,无愧为首席。 短暂思索后,雏后开口道: “此人当入墨家。 “墨家人因果算尽,精明严谨,最善完善前人的错漏。 “但面对大事的时候,却又往往义气用事,死守准则。 “这样的风格,正好符合那个人的性情。” 姒青篁轻轻点头道:“以我两日的接触来看,公子越,正是这样的人。” “噢……”嬴璃闻言眉色一扬,“越弟确是如此……怪不得能被司业看中。” “那么反过来。”姒青篁接着说道,“一个人如果小事义气,大事算计呢?” 雏后想也不想答道: “当入法家! “小事上,法家人根本不讲道理,永远都得是他对,无论对错因果,都必须按照他们的法典处理。 “但遇到大事的时候,法家却又异常圆润精明。 “百无禁忌不敢说,目空礼法的事当真不胜枚举。” “嗯……”姒青篁听得死死咬牙,沉唔不止,“那檀蝇……正是如此为人!他小事没完没了不让寸分,如蝇虫般嘤嘤不休,大事却知忍善斡,如蝇虫般闻腥而动望风而逃……依我看,蝇必拜祭酒为师,尊法家。” 姒青篁这一席话,尤其是里面的恨意,几乎已经卷着得道者的气焰喷薄而出了。 如此真情实感,实在令人信服。 只是这么大的怨念,到底是结了怎样的死仇…… 不过,对雏后与赢璃而言。 檀缨若入法家……那自然是极好的。 赢璃不禁面色一迷,畅想起指导小师弟时,轻轻点他淘气鼻头的情境。 雏后更是伏线千里,寻思着大秦早晚要换个只拜服于她脚下的相国。 正迷离之间,一个男人突然被推了进来。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了周敬之的声音:“檀缨给你们了啊,我就不进去了,剩下的交给你们里面的女学士了!” 显然,周敬之还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至于檀缨,他如洗净脱毛的白鸡被扔进油锅一样,一个踉跄才算站稳。 再抬头看清这三人,脑仁顿时一麻,诡谲短路。 他虽然已经换上衣服。 却总感觉……似乎正被一丝不挂地审视着。 他一介纯情少男,根本不敢与这些女人们对视,只低着头道: “王后……璃公主……姒学士……” 045 好严格 宾室内,檀缨他所面对的情况,好像把三道菜搅在了一起。 一道,是撒满了辣椒面滋着热油的老腊肉。 一道,是温柔大姐姐一样的糯软甜糕。 最后,再踩一踩。 这根本,还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承受的…… 眼见檀缨羞涩异常地捂着身体,赢璃亦是面色稍润,起身上前道:“檀学士不必拘谨,坐鼎问道是学宫的头等大事,理应以最正式的姿态应对,梳妆打理事宜,放心交给我们就是了。” 檀缨慌乱退后:“不敢……我自己来就好……” “好了,时间要紧。”雏后起身道,“不如这样,璃公主在这里为你打理妆容,我与姒学士去外面准备衣饰。” “甚好。”赢璃心头狂喜,当即应了。 于是,雏后就这么领着姒青篁去了外面,不忘合门。 如此错位争锋,各行各路,也正是雏后与赢璃多年来的相处之道。 毕竟,赢璃可没有嬴越那么好欺负。 她作为徐皇后长女,形貌气质俱佳,深得嬴牧人喜爱。 更识大体,有才学,于学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名声甚至都传到了姒青篁所在的越国。 此外,她也早已多次声明无心涉政。 因此雏后再不输于人,也不置于树这样的人为敌。 赢璃这边同样也是志在求道,没有意愿更也没有理由与雏后争锋。 等等…… 现在在韩荪的一系列微操之下……似乎有一些理由了。 至于檀缨。 他只是一朵刚刚出浴,披肩长发还在滴着水的纯情少男罢了。 怎么好好的,就突然和大姐姐共处一室了呢…… 相比于局促的他,赢璃自然大方很多。 即便心下百转千回,面上气质却是一丝也没有破,依旧是学界圣女一般的温柔与纯洁。 “坐吧。”她大方地拉来椅子扶檀缨落座,这便拿起小巾,帮檀缨擦拭起脸上的汗水。 檀缨动也不敢动,说也不敢说的样子很快就把她逗笑了。 “都说了不必拘谨。”赢璃边擦边问道,“这小巾有些涩……没弄疼你吧?” “一点也不疼的……姐姐。” “嗯?”赢璃心头一跳,“你叫我什么?” “啊……”檀缨连连道歉,“我与嬴越情同父……情同手足……不自觉就这么叫了……” “小事~”赢璃轻擦着笑道,“你与越弟一样,叫我璃姐便是了。” “这……外人听来怕是僭越了……” “私下叫无妨。” “嗯……”檀缨吞了口吐沫,“那……璃姐姐……” “啊……”赢璃顿时心头一酥,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怎么能这么叫…… “璃姐”和“璃姐姐”的感觉…… 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后者更多了一丝娇嫩……便如檀缨此时的肌肤和气味一样…… 赢璃迷离之间,眼见便要破功之时,她硬是一猛女瞪目嘎嘎狠咬了口舌尖,逼自己冷静了下来。 不行的……再怎么想,也要一点点来……回头约个月下清谈再交流,万不可被看做轻薄的女人。 赢璃就此沉吸一声,不敢再看檀缨,挣扎着重重地拍下了小巾,打开妆盒。 檀缨却也一愣。 刚刚那个烈女瞪目嘎嘎咬牙,跟他妈jojo似的,着实把他吓怕了。 不好……一定是我上来就叫大姐姐,惹大姐姐生气了。 哎呀,只是鼎鸣一声而已,我怎么就如此狂妄地僭越了呢? 还是要叫璃公主的。 保持好形象,稳重起来。 二人各自挣扎片刻后。 竟皆露出了君臣之间的表情。 赢璃硬板着脸为檀缨涂露。 檀缨亦侧视前方岿然不动。 纵是如此,赢璃还是忍不住,强压着声音说道:“等等坐鼎问道的时候,你的道境也会飞速扩广,学宫自会准备资材应对。你且记住,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停下来。” 听到这个语调,檀缨感觉自己已经凉了。 大姐姐一定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妈的,我都很讨厌我…… 他也只好暗自掐着大腿,以沉稳的声音回应:“此意为何,烦请璃公主指点。” 听到这个疏远的称谓,嬴璃心下更是一阵悲风吹过。 呜呜呜……小弟弟……想必已经认定我是个轻薄的女人了…… 她也只好痛定思痛,一面为檀缨梳理头发一面沉沉说明: “求道者的境界为杯,天道所赐的灵气为水。 “坐鼎问道,便是求道者直面天道,由天道塑杯扩境的过程。 “具体感受,因人与家道各异。 “我只知道,坐而不倒越久的人,他的杯便会被塑得越大,境便也会扩得越广。 “作为学宫,在你坐鼎的时候,必会在其间投入资材,以灵气为水灌入你的杯中,天道方才有源相塑。 “更进一步,你若有幸得道,其后依旧坐鼎不倒,那便意味着,天道对你的塑就并未因你得道而结束,你将有机会直破二境。 “如果万幸能那样,你记得说什么也要多撑片刻。 “即便最终未能破到第二境,逼得学宫多为你投入一些资材也是极好的。 “嗯,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檀缨冷冷回话:“缨已知悉,谢璃公主提点。” 嬴璃听到这个语调,心下又是一悲。 唉,我都这么偏向你了,你还是如此冷峻。 看来弟弟真是位正直之人啊…… 你误会了,姐姐也绝非轻薄之辈啊…… 我也唯有今后多表现出正直的那一面,才能挽回形象了吧。 “嗯,你记得便是。”赢璃就此也冷冷说道,“我这便与你束发,之后你就可以去雏后那边了。” 檀缨听到这个毫无感情的嗓音,心头也是一凉。 大姐姐……已经完全不想再理我…… 好严格,好正直。 可我檀缨两世清白。 又哪里不严格,不正直了? 现在这样,解释也会被视为掩饰了。 只能用表现挽回形象了。 “谢公主。”檀缨纹丝不动,刚正不移。 此后,这个房间里。 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 就在檀缨与嬴璃相顾无言的时候。 论道大堂内的气氛,已逐渐严肃。 便是来负责开屏的白丕,也是一脸肃穆地左右开臂,小心地将主台后的大屏展开。 但没人知道,他心里其实在说:“他妈的檀缨,你还要给老子添多少工做!” 046 不是完全一定没有这个意思 白丕后方,更有一应学博讲师取来一盒盒资材,置于主台桌上。 这些资材天工地造,日滋月养,并无定型。 有深山老参,亦有浅水鹅石。 有森森兽骨,亦有灿灿明玉。 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隐隐散出了“元灵之气”。 这也便是最纯粹的天道灵气。 与得道者体内的各异的气不同,元灵之气始终如一,可以被各家各道的人所吸收,并最终化为他们自身家道所需的形态,为己所用。 举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元灵之气便是基础的电能,求道者则是各种电器,可以将电能转化为机械能、热能、光能等等形式,且这个过程通常是不可逆的。 桌上的资材自然也有高下之别,平均而言,每一副所蕴含的灵气,大约相当于得道者自然滋养百日的量。 此时,这样的资材,已足足摆了十副。 以杯与水的例子来说,这存了三年的水,总该够填满你檀缨得道的杯了。 旁边的学博们看着一盒盒资材,可谓既喜又愁。 喜的是,天下九鼎,平均两年才有一鸣,秦学宫自上一鸣更是隔了七年。 等等檀缨坐鼎问道,若是能一举得道,秦学宫必又将声势大振,与王畿奉天学宫的距离,与学王未竟的功业,终又接近了一些。 愁的是,这么多好货都进你檀缨的肚子了……我们吃什么? 按规矩来说,学宫每月都会有一次评测,依照才学与潜力稳定地派发资材。 平均下来,一位学士一年能得到一副就算好的了。 有的年景资材少或是猛人多,那更是等到出师都不一定能等到一副。 现在好了,大鼎一鸣,祭酒直接拿出来十副。 倘若檀缨真的天道垂青坐得够久,将这十副全都用了,那剩下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十副。 外加那姒青篁看上去也不是个好喂的人…… 这一年,怕是只能多晒太阳,靠天地滋养喽。 台前,韩荪清点过资材后,与范伢问道:“还剩多少?” 范伢回道:“公资尚余35副,私藏的话,我有17副,其他人就不知了。” “我只问的公资。”韩荪轻笑道,“司业在这里与我说私藏,是要收檀缨为徒么?到时候檀缨若坐得足够久,耗尽了这十副,司业愿以师藏育之?” “倒也……”范伢微侧过头,抿着嘴道,“不是完全一定没有这个意思。” 这话转折太多,掰明白怕是要动点脑子了。 但韩荪根本不用动脑子,单看范伢的神色,就足够明白他的意思了。 想不到,范伢也有如此不矜持不嘴硬的一天。 韩荪继而笑道:“你我共事已有七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的气破了。” “第二次。”范伢苦笑着指向正缓缓展开的屏,“第一次是大鼎为你而鸣的时候。” “当时什么感觉?” “不服,嫉妒。” “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畅怀,期许。” 韩荪又一笑:“所以你只是不欣赏我,而欣赏檀缨么?” 范伢淡然抬手:“你们是一样的,变的是我,我不再执着于破境了。” “破境啊……破境……这第五境,你我怕是破不得了。”韩荪随之叹道,“所以我们也只好去寻找有机会破境的人了。” “祭酒不是已经有璃公主了。”范伢虽面色不动,气却随着这话微微一扬。 “如此说来,司业不也有公子越了么?”韩荪反激回去。 范伢这就有些绷不住了:“……这……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哦?”韩荪一眯眼,“司业嘴上说欣赏,其实对爱徒一点也不满意么?” “你休要扯远。”范伢一摆手,横着脸道,“你我共事七年,我事事让你,唯独这次,祭酒莫要相争。” 韩荪大笑:“你这是仁义之道,该与庞牧去说,我法家可从来都是不仁不义的。” 范伢沉脸:“……韩荪,现在你我不达成一致,等等是要不体面了?” “嗯……”韩荪稍思后说道,“不如这样,檀缨归我,姒青篁归你?” 范伢连连摇头:“姒青篁给你,檀缨怎么都是我墨家的。” 韩荪蹙眉:“姒青篁是三年一遇的大才,你就这么瞧不起她?” 范伢冷笑:“檀缨十年一遇,你莫与我装傻。” “既如此……”韩荪干脆双袖一荡,“那便不体面吧。” “也只能不体面了,但不体面也要有个限度。”范伢沉声道,“你我约定,武论之下皆可为,如何?” “这要看檀缨坐冥的结果。”韩荪轻抚着资材的盒子道,“他若能一举得道,便依你所说,你我当堂论道争取檀缨,武论之下皆可为。” “嗯,这十副资材,怎么都够撑到他得道了。”范伢反问道,“若是未能得道呢?” “檀缨便归你,姒青篁给我。” “好。”范伢直直应了,却也讽道,“姒青篁已得道,自会省下许多资材,你倒真不吃亏。” “重点不在这里。”韩荪继而回身望向逐渐展开的大屏,“我要说的是,倘若檀缨不仅得道,还成功破到了第二境,那就算是要武论,我也要与司业争一争了。” 范伢先是一惊,再是负手提气道:“若真是那样,我这身骨头,倒也无惧武论了。” 二人就此约法完毕,各自回席,再无多言。 旁人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但谁都能感觉到,大堂的气氛,已经几年没有这样凛冽过了。 多年来,秦学宫始终是祭酒主外事,司业主内学,二人相敬如宾,几乎没出现过冲突。 即便是之前邹慎徇私的事情,范伢也只是让他去找祭酒请罪,点到为止。 但眼下这闷而不发的感觉…… 只能说,但愿不要走到武论那步…… …… 澡堂这边,气氛同样是闷而不发,紧张异常。 檀缨与嬴璃无声地整理完妆容后,便告退来到外室。 雏后正在此比试着一黑一白两身长衫,眼见檀缨来了,这便勾了勾手道:“来,比比哪件更合身。” 此景,可谓刚出璃窝,又入雏口。 檀缨纵是难捱,也只能硬顶了。 他这便僵僵咽了口吐沫,闷头走上前去。 他与雏后共处,自然要比与嬴璃共处要谨慎得多。 一来,搞权术的人,从来都和正直不沾边。 二来,他所知的雏后,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明朗的真小人,随时都有可能很直接地说出恐怖的话。 三来,赢越多年不顺皆是拜她所赐。 一个疯狂且卑鄙的仇家。 这大概就是他对雏后的定位。 说她是蛇蝎美妇也豪不夸张了。 对于檀缨的拘谨,雏后似乎也有所料,只贴在檀缨身后,不紧不慢比划着衣服,有些娇嗔地怨道:“怎么,很讨厌我是吧?” ……不愧是她。 第一句话就这么恐怖。 未等檀缨回话,雏后便又贴近了一些,几乎是贴在檀缨耳边吹吟道: “你如此聪慧,因果与道理自然都看得清。 “眼下你与嬴越皆入学宫,我做什么也都没意思了。 “你宽心罢,越韵宫该有的例钱和佣人很快就都有了,还会多出来一份,以供你二人修学求道。 “我话立在这里,从今往后,嬴越一天不争王位,他便一天是我的好公子。 “这么说够明白了么?” 呼…… 檀缨终是松了口气。 雏后愿意把话挑明,这样直来直去痛痛快快的,总好过暗中阴阳斗法了。 眼下,既然她明了牌,檀缨便也不隐了。 他这便也褪去了那层拘谨,一脸都是老法家的岸然:“王后多虑了,我与嬴越共处多年,还从未听他谈过一次‘王位’。” “话可别说太早。”雏后一笑,比试衣服的手,也正好不轻不重地拂过檀缨的翘屯:“日子还长,你还小啊~~” 檀缨顿时一个打挺,虽然慌乱,但下盘还是稳住了,面上老法家的气场更是一丝不减,这便又侧头道:“既如此,我与公子必专心修学求道,回馈王后的养育之恩。” “养育之恩?这么讲我可就不高兴了。”雏后笑着张开了白色长衫,轻轻柔柔地为檀缨披上,“今后啊,咱们应是君臣之谊才对。” “我一介学士而已,哪算得上什么臣。” “唉,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么……”雏后绕到檀缨身前,几乎贴着身为他从上至下系起扣口,“哪位权臣不是这样,一步,一步,一步……” 她每说一步,手便向下扣上一点。 直至扣到檀缨腰间,才抬头勾眉道:“再下面是我来,还是自己来?” “自己来,从来都是自己来。”檀缨当即答道。 雏后两眼一眯,划在檀缨腰间道:“不再想想?” 047 祸事 在雏后的威逼下,檀缨难免迟疑。 于他而言,雏后之意已甚明—— 当真不与我同船? 虽然只是披了件衣服,但这短短几句话,雏后已经给出了太多的信息。 连“不再想想”这种半威胁的话都说话来了,看样子只要不如她的愿,必被记恨。 被一个权倾朝野的王后记恨,被一个毫不掩饰的小人记恨,被一个欲求不满的女人记恨。 尤其是欲求不满这里…… 雏后明显精心打扮了,此时更是故意虚解了王袍,甚至能看到她藏在里面的黑罗袜。 执意拒绝的话,就是觉得她丑,嫌弃她老了,鬼知道要被记恨成什么样子。 唉……帅是优势,却又何尝不是祸事? 我檀缨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丑人该有多好…… 但大祸已逼到眼前,檀缨不得不决。 从了她? 这自然使不得。 嫪毐一时爽,满门火葬场。 任何太子继位后,都不会放过那个曾经与她母亲纠缠不清的男人。 再者,檀缨志在学习。 如果非要做点课余的事情,他宁可围着咸京慢跑,也断然不会沾染宫廷权术一丝一毫。 只能拒了。 硬拒么? 可以,但没必要。 最好还是兜个圈子混过去…… 思索之间,雏后的手又是轻轻一戳:“要想这么久么?” 檀缨慌得气一提,再没有时间多想,只着低头道: “王后如此率直,缨也便直言了。 “缨自始至终,都只专注修学求道,对其余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尤其是政治与权术,单是想想都作呕,若王后执意令我出仕,缨也只能离秦事楚了。 “此外,王后如此风姿艳韵,必是令天下人所垂涎的……只是我……我这个……” 檀缨说至此,只痛惜低头。 没办法了。 事到如今,只能佯装不举了。 这样你总该放弃了吧。 然而雏后看着一脸难言之隐的檀缨,面色却愈发精彩,只捂着嘴一脸见到大瓜的样子:“你……不会……是……那个?” “是。”檀缨沉痛点头。 “哈呀!”雏后顿时张圆了嘴,异常兴奋地问道:“难道……你与嬴越????” “???”檀缨瞪目骤惊,“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雏后当场拉着他笑道,“喜欢男人怎么了,有什么丢人的,你直说吧,我定不与外人说。” “…………”檀缨只一脸苦楚。 仔细想想,不举这种事,其实很容易被拆穿,雏后若不服,偏要当场一试,怕是怎么都会露馅。 反倒是雏后的这个设想,伪装性更强一些,也更下的来台。 无奈之下,檀缨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嬴越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高大阳刚一些的。” “你原来还是……属阴的么?”雏后捂嘴惊道,“也对……你如此俊秀,也只能属阴了……所以你……到底与谁在一起?” “这……”檀缨有些难受,但很自然地将其化为了含羞,只面红侧头道,“我说了……你可休与别人说……” “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哦对……你也确实算半个大姑娘了~”雏后满眼期待地抓起檀缨的手催道,“你说就是了,我定然不往外说。说吧,到底是谁?” “这个……其实也还没在一起,就是有些喜欢罢了……” “你快说,我好急!” 这个瞬间,檀缨脑子里过了一大圈人。 没办法,只能是他了。 “谢长安。”他红着脸低头道,“齐国人尤其有男子气概……第一眼见长安……我便……我便……哎呀羞死人……” “嗷!是那个马脸学士?”雏后捂着嘴,一脸吃瓜吃到爽翻的样子,“好弟弟,他可配不上你啊……” “诶!”檀缨嗔怒甩开雏后的手,埋怨道,“天下若没人配得上我,我便活该孤苦伶仃,空耗光阴,如那璃公主一样了?人活一世,不该洒脱行事,无憾此生么!” “!!!说的好啊!”雏后顿时一脸激爽,使劲拽着檀缨道,“此言甚对!怪不得天道都要为你鸣鼎!好弟弟,我可喜欢死你的性情了。” 兴奋之下,她也不拿檀缨当男人了,只挽着檀缨的胳膊道:“你我虽无缘共事,说话却也真的投缘,我已经很久没与人如此痛快地对话了。你放心,谢长安的事大可交到姐姐身上,我与毋映真是熟识,日后必有办法撮合你二人。” “唉……唉唉……”檀缨慌得一批,满面巨汗,“长安他……我还不确定他有这个偏好……待我试试他再撮也不迟。” “那我便办个月下清谈,引你去试好了。”雏后就此三两下帮檀缨整理好衣服,拍了拍他后背道,“坐鼎问道我也不懂,只知道是要资材的,倘若你们祭酒舍不得,我自会与他施压,好弟弟放心地去吧。” 眼见雏后如此亲昵。 檀缨已别无选择。 “好姐姐!”他笑靥如花,踮脚击掌,“那我去了!” …… 澡堂外。 嬴越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已经等很久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换个衣服这么慢。 慢到周敬之都走了,姒青篁也走了,赢璃都走了。 终于,他听到了檀缨的笑声。 他也跟着一笑,起身回头。 却见檀缨正与雏后相伴而行,言语甚欢,一副宠臣之像。 再细看,檀缨已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文士白衫,谈吐间挥斥方遒。 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便是嘴角的笑容都那样的得意。 赢越心中一怔,怕与他对视,忙又转回身去。 但手已不觉攥紧。 雏后啊雏后。 每一次,我身边,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好东西,它都会被很快夺走。 每一次,我身边,只要有那么一个亲近的人,他都会很快消失。 此时,那嗡嗡的鼎鸣,正好似那雏后与檀缨的笑声,又是下一次别离的哭声。 嬴越不再回头,孤身走向大殿。 哭什么哭。 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哭了。 却听檀缨快步追了上来:“唉,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嬴越也不回头,只说道:“我只是路过取个东西,不打扰你们说话。” “我们?哦哦,雏后就是送我出来,她还要回去整理一下的。”檀缨追上嬴越,一见他那张苦瓜脸便笑得合不拢嘴了,“你这表情,好像卤蛋要哭的样子啊!” 048 坐鼎 嬴越只咬牙侧头:“你最好离我远些,她会不喜的。” 檀缨随之叹道:“唉,你母后是挺难应付的。” “她非我母!”嬴越顿时一怒转头,“你们的事也与我无关,不必讲给我听。” “哈,我偏要讲。”檀缨只一笑,“她无非就是想拉我上船,但我拒了。” “……”嬴越心头一喜,却又耻于显现,硬憋着扭头道,“刚刚你们不是很投缘么。” “哼,与雏后那样的人在一起,谁又不是逢场作戏呢?”檀缨苦苦低头,“我为了拒得不那么刚烈……牺牲可不小……” “牺牲?”嬴越一惊,回想着刚刚雏后心花怒放的样子,不禁双目猛瞪,“你刚刚在里面……莫不是有……嫪毐之行???” “唉!”檀缨只咬牙捶腿,“就是为了不当嫪毐……我不得不……不得不……” “不得不怎样?” “你可休与人说。”檀缨瞪目道,“打死也不许说!” “定是不说!” 于是,檀缨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全程谈话。 嬴越听到一半便笑喷在地,路都走不动了。 “哈哈哈哈哈!!谢长安!!你与长安!!哈哈哈哈哈!他说话都带葱味的,哈哈哈!” “妈的你小点声!”檀缨怒道,“这他妈传出去我怎么混!” 嬴越擦着眼泪拍着檀缨道:“你放心,长安自己人,我帮你跟他说,让他配合你演戏。” “万万不可!”檀缨吓得一个抬手,“我欺骗雏后这种事,怎能让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哈哈……这么说也是……”嬴越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笑道,“怪不得雏后与你那般亲近,原来你是明了这层身份,又说了璃姐坏话……这不成闺中密友了?哈哈哈哈……” “妈的你笑够没有?” “够了够了,不笑了。”嬴越忙站直身,可看到檀缨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瞬间就又破了功捧腹不起,“哈哈哈哈……不行,再容我笑一刻的……” “唉。”檀缨无力叹道,“雏后倒也不一定真信这话,我猜她也只是逢场作戏,让我们各自有个台阶下,如此一来,日后若是有机缘合作,也不至于难堪。” 听到这个,嬴越的笑容一凝,声音也戛然而止。 檀缨忽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谁要跟她合作啊,我最讨厌权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嬴越终是一缓。 檀缨一叹再转:“可人总是会变的,或许未来的我,又突然志在相国了呢?” 嬴越又是一紧,接着便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转瞪檀缨骂道:“你耍我玩呢?!” “哈哈哈哈哈哈!”檀缨见周遭无人,这才敢抱腹大笑,“你个娃娃脸,我说一句你换一曲,你可怕死我真当你爹了是吧?” “你!!你!”嬴越怒指檀缨,憋了半天才终于喷出口,“你如粪海狂蛆恣意喷腾!与你辩都脏了嘴!” “你!你!”檀缨这便搓着手要回骂,可来来回回想了半天,也死活找不出能压制“粪海狂蛆”的存在。 倘若百家里有“喷家”,嬴越定是那开宗圣人了。 二人就这么对瞪了许久。 突有一瞬,同时都憋不住了,大笑破功。 笑过了后,二人各一抬手。 一击,一握,一笑,一泯。 至此,再无需多言。 并行昂首,迈向大殿。 …… 论道大堂。 熏香已燃,资材已到。 那大屏亦已展开,一人多高的青黑巨鼎正在内室嘤嘤低鸣。 鼎之正前,是一块小小的白色布垫。 将坐在那里的,也只能是檀缨了。 坐鼎问道不比立论清谈,席位早已重新规制。 范伢在中台之左,闭目正坐。 韩荪居右,平视无言。 赢璃在内的一应得道学博分列其后。 再之后,才给雏后摆了位置,暂且还是空着的。 此前立论清谈,给王后单摆一个雅座列席聆道还说得过去。 但眼下,坐鼎问道可遇而不可求,是真真正正直沐天道了。 纵是王侯将相,若非文士,无才学,也请靠后。 至于讲师学士,除姒青篁、嬴越协论有功外,则通通位列后排。 此刻,堂内暗哑无声,众人多是在遥望大鼎,痴不能言。 见鼎如见光武,于民间而言,光武帝的身份更是道祖。 虽然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相信什么“其神未灭,其行为鼎”,但如果要给天道指定一个代言人,给天道选出一个象征物,也唯有此鼎了。 最初,光武炼鼎的时候曾被老一辈所诟病,指责他乱动大周的传国重器,动摇根基。 光武却只一笑置之,按《光武杂说》所述,他是如此回驳的: “以前鼎在这里不动如山的时候,大周就没有走向衰灭么? “眼前的中兴,不是天道所赐,我之所决,百家所助么?与这鼎又有何干? “再者,我大周的根基更不只在这里,而在天下。 “便是只求寓意,也当以九鼎并支天下,而非独镇王畿。” 这些话,想必当时的老辈们是听不进去的。 然而至今,是非功过已了然。 分赐九鼎,并立天下,可以说是将天子的威仪传到了每一国。 每当一位国君心生戾气,有大动干戈之心的时候,他总要想想,这鼎就在他的王都里,光武帝与百家学士,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即便只说功效,每每当学宫大才出世的时候,鼎鸣也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如当年的韩荪,若未有此鸣,他的阔论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被广泛接受。 若无坐鼎问道,他的求道之路也不知会慢多少年。 如此一来,或许他至今也只是个坐在下面的学博了。 眼下,大鼎为檀缨而鸣,多数人都认定他能一举得道。 破境倒是不太敢奢望,毕竟还从未听说过从未得道直破二境这种事。 当年韩荪虽连破两境,但也只是从大成二境破到了初窥四镜的程度,严格来说只是越过了第三境。 这也几乎是大鼎所予极限了。 再者说,韩荪当年这一下子,顷刻间便耗尽了学宫的资材,搞得其余人嗷嗷待哺了两年。 檀缨得道后,若真有破境之势,最好也别破太远…… 凝滞之间,一对少年的身影终是现于大殿门前。 嬴越与檀缨互视点头后,这便在学博指点下走向左侧,与姒青篁临席而坐。 檀缨理了理长衫后,这便大步向前,于中道昂首走过。 也正如嬴越所见,现在的他又是怎样一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模样。 但其实,他一路都大脑空空,只装了一个简单的念头—— 可得坐久些,多榨他们点资材。 璃窝与雏口虽然难捱,但她们作为学界顶流和政界顶流,却都明确透露了一个相同的信息—— 资材很精贵。 檀缨两世穷狗,前世被稳健医疗割了大肉,此世与嬴越相依冷宫。 面对这样的资材,他就算抻了脖子,也是要多舔那一口的。 他就这么一路行至中台之下,韩荪与范伢之间。 即便脚步停了,眼睛却还瞪着桌上的那一排盒子,径自吞咽。 其余人看来,这是见到了问道大鼎便被吸引了。 鼎为檀缨而鸣,檀缨为鼎而流口水,这又是怎样的佳谈。 随着檀缨止步,范伢与韩荪也齐齐起身,行至檀缨两侧。 三人并立,齐向高鼎。 在这肃穆的氛围中,全场自觉起身。 在范伢与韩荪的引领下,全体面朝大鼎,齐齐躬身。 行礼之间,范伢与檀缨交代道:“你坐在那里就可以了,天道自会指引你。” 檀缨的眼睛这才从资材小盒上离开:“就……坐而不倒就可以了?” 另一侧的韩荪闻言苦笑:“倒不倒可由不得你。” 话罢,他便与范伢一左一右,齐齐抬臂做请。 檀缨也再无话说,这便踏上主台,行至垫前,盘膝坐定,直视起青黑巨鼎上的纹路。 只见那纹路曲折迂回,凹凸不定,既看不出什么明确的图形,也看不出寓意。 似是有一些规律,但越细看却越觉得混沌。 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啊看啊…… 看了好久也没悟出个啥。 所谓天道的指引,更是没有出现。 太久之后,檀缨实在耐不住了,悄悄地侧了些头,想询问范伢的意思,看看是不是搞错了。 这一回头,他却双目骤瞪,大惊而起! 没了。 那些人,那些桌子,全没了。 只剩下了最远处那个泛着光的大门。 着魔了一样,檀缨怔怔起身,一步一步朝那大门走去。 天道啊…… 我的天道啊…… 这就是妳的真理之门么…… 049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 论道大堂内。 旁人并不知道檀缨正在经历些什么,只能见到他正闭目静坐,除去极缓的喘息起伏外,再无一丝动弹。 范伢则从最小的盒中取出一副怪状黑石,默默上台置于檀缨身侧,后又退回台下,远远等待。 韩荪见檀缨已坐定,这便不紧不慢回席而饮:“现在是天道与檀缨的对话,与我们无关了,诸位尽可交谈。”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细语议论。 学博这边,很多都望向了庞牧。 他是少数见识过当年韩荪坐鼎问道的人,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眼下檀缨坐鼎,谁都自然而然地想比一比二人境界之差,天道认可的高下。 但庞牧在这种事上,反而矜持得很。 当堂对证质询公义他在所不辞。 但背后嚼舌头,私论道姿高下,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因此,庞牧也只自顾自饮水,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但就是嘴严的牛逼风骨。 眼见庞牧没有开口的意思,老远的坐席边缘,周敬之不禁抓耳挠腮,焦躁许久后,终是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手,而后双手扩在嘴前,蚊子叫一样朝韩荪传声道:“请教祭酒……我们说话会打扰到檀缨么?” “不会。”韩荪大方道,“如往日清谈一样即可。” 周敬之这才松了口气,远远看着一动不动的檀缨问道:“我等都没有坐鼎问道的机缘,你是唯一一个经历过的……我这实在是眼馋心痒……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个历程?” 众人闻言,这便扔下了庞牧,颇为期许地望向韩荪。 韩荪放下杯子,只轻抿者嘴道:“便如梦一场,过的朦朦胧胧。又似风过境,刮的干干净净。” “唉……”周敬之一狞脸,“祭酒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那问道时间长短,吸纳资材多寡,这个总是确定的吧?” “外界不过一刻多,我自己却恍如隔世。”韩荪微微仰头回味道,“事后方知,这短短一刻,竟吸纳了二十余副资材。” 听到这个数量级,学博们皆是暗暗一呼。 如今学宫储备的资材不到50副,若是一口气被刮走一半,这往后可怎么过? 忧虑之间,又一学博问道:“祭酒……依你看檀缨此番能吸纳多少?” 韩荪只摇头:“这是天道决断的事情。” “祭酒总比我们更接近天道,总能谈个大概。” “唉,你们呐。”韩荪不禁轻笑摆手,“我坐鼎时已是第二境大成,亦已研学多家学说,如此前提之下的坐鼎问道,吸纳的资材自是比尚未得道的檀缨要多得多,诸位大可宽心,檀缨若能一举得道,七副资材足矣,便是他天纵之才直破二境,最多也不过二十副,短不了你们多少。” 学博们这才踏实了一些。 二十副,匀到每人头上大约是各少了一副。 亏了这些,若是能换来一位直破二境的雄才文士,倒也值了。 眼见这些学博们算计的样子,一言不发的庞牧只闷哼一声,不屑道: “一位学士恰逢天道垂青,坐鼎问道而已,几年一次,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等身为学博,为人师表,岂能如此沉不住气,这就算计起自家的资材了? “若檀缨当真能连破二境,在这样的雄才面前,些许资材又算得上什么?” 听闻此言,庞牧身侧那位白皙病弱的学博,化物家姬增泉笑讽道,“又不是你的私藏,这样的风凉话自然是随便说。” 听此一讽,庞牧顿时茄脸一胀,扭头瞪目道:“我的私藏又如何!若天道要檀缨破境,我必从天道献私藏,我说的!” 姬增泉闻言一喜,当即拱手作揖:“好!庞学博当真大义!” 其余学博也皆是一脸“钦佩”的笑容。 庞牧承得此赞,虽知他们是在出言相激,却也无惧,只朗然道:“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我庞牧身为学博更要与学士无私,谁像你们一样小人算计!” 谈笑之间,范伢的声音突然传来:“开始了,资材上的气动了。” 众人立时齐视檀缨,再顾不得谈笑,只顾得上喘气了。 常言“一副资材百日修”,平均而言,这话是对的。 但资材总也有上下之分,如这块怪石,便是个明显的中品,大约刚刚是百日之修。 于常规自修而言,只要你“杯子”空缺的容量还够大,这石头里的“水”一个时辰也便吸纳光了。 依韩荪所述,坐鼎问道时这个势头会快上很多倍。 倒要看看,天道塑檀缨,能有多快。 席左,嬴越老远看着檀缨,心下也是愈发焦急。 之所以如此,只因他完全看不懂。 嬴越尚未得道,根本还难辨灵气,只有得道者有意发威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些许。 情急之下,他也只好投向身侧:“姒学士……檀缨情况如何?。” “只是丝丝流入罢了,与普通吸纳无异。”姒青篁虽然话说的平淡,神情却是咬牙切齿的,“公子,谭蝇这样不学无术撞上了天道,然后就开始吸我的资……吸纳我们的资材,这样作弊好是无耻!” “唉?这不是天道垂青么?” “是利用天道作弊!” “唉唉,这话可不敢讲……” 姒青篁只狞目道:“我初得道已耗尽了随身资材,境界却还未盈,本指望今天先讨一副资材吸纳的……” “瞧不起我们秦学宫不是?”嬴越一笑,威风堂堂说道,“宽心吧姒学士,学宫的资材喂十个八个檀缨都绰绰有余,决计短不了你的。” “这倒有理,毕竟是秦学宫。”姒青篁心思稍平一些,才回望问道,“公子既为王室,想必存了不少资材以备求道吧?我听说秦室子弟入选时,少说也要自备五副资材的。” “…………”嬴越缓缓地转回了身。 “啊……是不是说错话了?”姒青篁慌张道,“我不是要借,只是随口一问,公子莫怪。” 嬴越抽了下鼻子,黯然道:“你……嗯……算了……习惯了,不怪你。” “……”姒青篁苦兮兮低了低头。 才刚刚试着畅所欲言,就又如此伤害到别人了。 果然还是……不要说话了吧…… 050 问道 问道大鼎前,檀缨闭目吐纳之间,神思早已飘出了那道“真理之门”。 然而迎接他的却并不是什么通悟,而是另一个场景。 这是一辆行驶的公交车。 一个熊头熊脑的寸头小男孩正坐在表叔腿上吃雪糕。 吃着吃着,突然眼儿一瞪,直愣愣地大声问道:“叔,这雪糕是怎么冻起来的啊?” 全车人也都注意到了这里。 表叔一笑,很冷静地抬了抬眼镜道:“冰柜里冻的,那里面很冷。” 男孩:“冰柜又是怎么制冷的呢?” 表叔:“嗯……应该是有制冷机吧……” 男孩:“制冷机是什么原理?” 表叔:“就是……应该是靠氟利昂制冷。” 男孩:“氟利昂是什么?为什么能放出冷气。” 表叔:“……这……” 全车人看着这边暗暗憋笑。 表叔也是一阵脸红,眼见这熊孩子又要追问,干脆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说氟利昂就氟利昂,还想不想吃雪糕了?!” 男孩悻悻捂头,满面憋屈地舔起了雪糕。 檀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说出了男孩此时的内心独白:“妈的,不求你,我早晚搞清楚……” 是的,这个小孩就是当年的谭英。 这熊逼德性,别说表叔,现在檀缨自己都想揍他。 恍惚之间,公车到站,车门开了。 循着门外泛来的光,檀缨痴痴地走了下去。 再一恍然,已身处小学课堂之中。 寸头已是少年,正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 讲台前,语文老师正在精读《爱迪生救妈妈》。 课文讲的是爱迪生7岁时,母亲突发急性阑尾炎,但因室内昏暗,医生无法进行手术,小爱迪生这便摆出了很多镜子反射光源,照亮了室内。 待老师讲完后,那寸头少年突然眼儿一瞪,傲然举手。 此时的他,竟比幼年时还熊了许多,看起来更欠揍了。 只见他昂首起身,中气十足说道:“老师我查过了,爱迪生7岁时是1854年,医学界首次阑尾炎手术讨论却是在1886年,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老师顿时一脸苦闷:“谭英,咱们只是学课文,当个故事听就好了。” 谭英:“如果是故事的话,为什么不能像《伊索寓言》那样用动物代替呢?为什么一定要用虚假的事迹歌颂爱迪生?” 老师:“……这是为了鼓励同学们崇尚科学,从小树立正确的三观。哎,我跟你说这个干吗……” 谭英:“老师我更不明白了,科学本就是正确,为什么反而要用虚假来塑造?” 老师:“……你是来上课的还是来抬杠的?” 谭英:“不是老师让我们预习课文想好问题的么?” 老师:“啊……你给我坐下!” 少年憋屈落座。 与此同时,檀缨默默念出了他的独白:“早晚把这些假东西都干死!” 不知不觉,下课了,门开了。 檀缨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来到了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 树下,寸头青年,在这最后的窗口期,闷头送出了两万字的情书。 却只换回了一个摇头。 青年扼腕痛惜。 檀缨感同身受: “为什么……我都这样了,她还是不喜欢我……” “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感情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魅力又该从何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青年从正午问到黄昏。 再抬头时,已是星辰满空。 那更多个为什么,正如繁星般闪耀流转着。 表叔没能终结它,老师没能终结它,女人也没能终结它。 此时,那繁星依次闪烁,似是在勾着他去点,去想,去回忆。 檀缨仰视星辰,渐渐懂了。 坐鼎问道。 坐的不是鼎,是过去。 问的不是道,是吾心。 更不是我问天道。 而是天道在问我啊! 既如此,我便将心之所想,志之所向,腹之所学,欲之所念,通通展现给你。 通悟至此,檀缨便也不看那星了。 他这便稳稳落座。 以天为宾,以地为席。 不必索问,我自倾谈。 伴着此番决断,他的回忆也不觉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关于学习与求索,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天道啊,咱们从头慢慢来。 就从我年幼时,第一次好奇为什么会拉肚子说起吧…… …… 论道大堂,半刻已过。 沉寂之间,檀缨坐鼎,已耗了三副资材。 范伢也不得不捧起第四幅资材,登至台上。 檀缨身侧,那副相当于120天自修的老参已完全干瘪了。 范伢将其取回收好,随后又打开了第四个盒子,取出了一块洁白的鹿骨。 然而他还未及将鹿骨摆好,便见到其间的元灵之气如湍流泻瀑般牵引而出,直落向檀缨。 此等急势……怕是现在就要去拿第五副了。 范伢难免有些无措,这便转望韩荪。 韩荪只打了个手势——七。 意思是耗到第七副咱们再慌。 到底是坐过鼎的人,有沉稳的资本。 范伢这便点了点头,准备放下鹿骨。 然而此时一看,却见那鹿骨已枯黄泛沉,哪里还有半分灵气! “啊呀!!”范伢惊叫一声,想也不想便扔掉鹿骨,一跃下台抓起两盒新的资材折跃回去。 坐鼎问道,资材一断,问道者也便是无源之水,天道之塑将提前止步。 再要突破,便只能如常般苦学以求通悟了。 因此一见那鹿骨褪色无气,范伢自是拼力补上,以免断了大好的机缘。 但这…… 这也太快了。 转了个头而已。 此时的范伢还并不知道……檀缨与天道的展现自我,才刚到高中物理。 范伢只能看到,才刚揭封的那两副资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沉着。 吸纳如此骤然加快,更是令全场人瞬时懵晕难言。 面对此景,韩荪竟是第一个破功的,哪里还有半点沉稳的样子,慌忙起身喝道:“周敬之!再取十副!快!快!” 周敬之立刻起身向外奔去,一边跑一边喊:“老白!!再来十副!!!” 对面,姒青篁更是气得搓脚。 唯有嬴越与嬴璃心头大喜,互视之间,振奋点头。 再看台上,范伢哪里还是什么敬上资材,而是狼狈得上蹿下跳,跟本就是在往火堆里添柴。 对面的学博席位,最紧张的…… 莫过于庞牧了。 “莫慌……”他吞了口吐沫,拾起高杯道,“只是接近完成罢了……依我看檀缨得道在即。” 旁边的姬增泉眼见灵气如此涌动,也是颤颤推了推他:“庞学博,要不快把你的也取来吧。” “资材重物,岂能乱动。”庞牧稳住心神,身子一肃说道,“我大义无私不假,可也总不能抢在学宫前面,待公资耗尽,再取我的私藏也不迟。” “可你刚刚没说要公资耗尽啊?”另一学博问道。 “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前提?”庞牧登时瞠目激辩。 “你儒都这么加前提的么?”又一学博道。 “汝等小儿,我不屑一辩。”庞牧就此一闭眼。 眼见如此,毋映真顺势戳了姬增泉一下:“别逼庞牧了,他三境大成久矣,难得攒那么些资材,都不一定够他破境的。” 姬增泉却只一笑:“唉,好玩么。” 说话间,范伢添柴不断,韩荪目不敢移。 只片刻,周敬之便抱了十副资材奔回,进殿便直奔范伢而去。 范伢眼前的“柴火”正好用尽,他一言不发便接过新的,继续续薪。 此时再看檀缨的“吸纳”,已比刚刚又快了几分。 众人凝滞之间,暗数个七八息便没了一副。 就这样急速喂了三副后,韩荪终是牙一咬喊道:“再来十副……不……全拿来!” 周敬之一愣,便又奔出堂去。 这下子,本呆若木鸡的旁人,同时心头一凉,闪出同一个念头—— 日你娘檀缨…… 真要吃干净?! 眼见如此情形,庞牧更是满头大汗,扶案窜身而起,指着檀缨哭骂道:“这……这这不对吧……十副资材横竖都够得道了,怎么就喂不饱他?” 后方一弟子问道:“或许早已得道,正在破境呢?” “没有啊,完全没有得道!”庞牧抓出绢巾,闭着眼睛颤颤擦着脸道,“倘若得道,他必显现出气,但现在却分毫没有,元灵之气如泼盐入海……连个水花都没有!” 与此同时,对面始终沉稳的赢璃也终于坐不住了,颤声问道:“司业,祭酒,学生眼拙……你们可曾看出檀缨得道?” 范伢:“未有……” 韩荪:“没。” 赢璃惊而抓头:“那……怎么可能有十几副资材都不够他得道?” 范伢只摇了摇头,继续当他的添柴老翁。 韩荪则漠然不语,似是开始想更后面的事情了。 另一侧,嬴越早已喜不自胜,数次挥拳。 此刻,竟是一脸贱相地与姒青篁道:“哈哈!姒学士!这下咱们都没有资材了!你这首席也没有,我这末位也没有,好啊哈哈哈!” “………………”姒青篁的脸,终也拧成了面团,“公子……你的嘴也变得好甜……” “哈哈哈!”嬴越见姒青篁的脸色,更是兴奋得舞手挑眉,“我平常不这样的,这是又高兴又对你才这样的,原来畅所欲言不动脑子是如此的开怀啊。哈哈哈!” 嬴越此时的情况,就好像一个隐忍低调了很多年的人,终于掀翻桌子大喊“我不做人啦!” 面对这样一个已经放下一切的人,姒青篁只一脸死灰,默默转向了另一边。 毁了,好好的公子,被檀缨给带毁了…… 051 七年,不及一日 混乱之间,周敬之终是赶在最后一刻折返回来,抱着几十盒资材上前帮范伢一同添柴。 这些往日精贵异常的资材,此时当真像大白菜喂猪一样,一坨又一坨的,只见进不见出。 片刻间,第30副资材,那颗学博们觊觎已久的上等琉璃,已永远暗淡下去。 檀缨却依旧端坐不动,仍未有一丝得道的样子,消耗资材的速度却又越来越快。 眼见学宫资材已耗了大半,便是韩荪也不再言语,似是要打退堂鼓。 庞牧双目无神,原地呆坐:“一定……一定就要结束了……不然不会这样快……” 便是旁边的姬增泉,此时也无心再激他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情形也实在反常过头了。 更多的人心中也泛起了猜测。 30副资材,都不要说得道,檀缨他装得下么? 便如瀑布激流注入初塑之杯一样,早就该崩了吧? 不要说崩,金光灿灿原地升天都够了! 是不是天道出了什么小差错? 或者是…… 鼎漏了? 终于,一位学博忍无可忍起身道:“事有反常,祭酒请三思……” 另一人也随之而起:“祭酒……天道自然不会有差错,但距此鼎炼成已近百年,恐有龟裂啊……元灵之气或许泄去别的地方了呢?” “祭酒!再这样咱们学宫……这两年就没法过了……” “檀缨还未正式拜师入宫,他若一走了之,我等岂不是成天大的笑话了!” 此时此刻,学博们已经急了。 檀缨若是已得道,正在破境,那为了这位天纵之才,多耗费一些资源也未尝不可。 但檀缨迟迟不见得道之象,必是哪里出现了错漏,谁又能忍受将这些贵物如此挥霍? 韩荪还未表态,却见范伢猛一撞齿,将周敬之推下台去:“把我的资材取来,全取来。” 周敬之一个踉跄:“老师!檀缨还未拜师……他若是…………” “取来!”范伢急得猛跺一脚,“将来短不了你的,取来!” “是……”周敬之一个字不敢多说,再次闷头狂奔出去。 毫无疑问,范伢已经做出了他的决断。 不仅是学宫的公资。 他自己的也顶上去。 顶,全他娘的顶! 韩荪见状,亦是急火上头。 他本是个稳健的人,越是大事就越稳健。 但眼见范伢如此,他又怎么稳得住? 沉吸两口后,他只冲对面的赢璃点了点头:“把我那20副,也尽取来。” 赢璃也是一惊,但并未多问,只离席出堂而去。 眼见司业与祭酒如此决断。 其余人也唯有心头一凉,生无可恋地坐下了。 倒是庞牧,他一直做得很沉。 不断地流汗,不断地擦脸,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了。 他不禁左右偷窥。 同僚们,也都是活死人一样,无念无想的样子。 倒也都无心再提之前的事了。 …… 檀缨坐鼎,一刻整。 问道大堂,只一片死气沉沉。 在所有人麻木的目光下,第60副资材,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被扔掉了。 檀缨却仍纹丝不动,连滴个汗都没有。 刚刚公资那47副耗尽后,韩荪与范伢的私藏便立刻顶了上去,始终是一人一盒,轮流添进去的。 但眼下,这几息便是一盒。 似乎……还是不太够…… 便是范伢与韩荪,此时心头也满是凉意了。 这会儿韩荪看着范伢,甚至显出了怨怒之色——你说说你,上什么头,把我也拐进去了! 范伢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又没让你跟。罢了,反正都没了哈哈。 不过他们终是领袖级的人物,这样的怨念与悔意,是完全不敢暴露给其他人的。 眼见私藏也要见底,二人最后对视一番后,韩荪长叹一声,硬着头皮与众人开口: “诸位学博,坐鼎问道机缘难得,檀缨此番定有大的突破。 “此时若因断资材而止,难免前功尽弃。 “诸位谁家还有多余的资材,不妨借来一用,将来自有公资补偿。” 韩荪全程,目光都在努力地扫过每位学博。 却又无一人与他对视。 开什么玩笑! 这炸裂天道的玩法是我们跟得起的? 就算檀缨真的大有突破,他最后还不是拜祭酒或司业为师,非法即墨,我们又能沾几点光? 凝滞之间,眼见资材又又又要见底,赢璃忍无可忍扶案而起,与韩荪急道:“老师,我去把最后那12副也取来。” “噗——” 正在喝水的韩荪顿时破功。 再瞪向赢璃,又急又怒。 好徒儿,你这就把为师卖了? 韩荪之前说的清楚,是“把我那20副,也尽取来。” 意思是他只有20副,全部拿来。 然而精明如他的人怎么可能不留一手? 实际上,韩荪真正的私藏数量是32副,在堂上只是虚报为20,留12副保底。 若皆耗尽,先逼学博们用私藏顶上再说。 可眼下,赢璃就这么把他给卖了。 此时,韩荪再看赢璃,她眼里那叫一个急不可耐。 好啊。 你我师徒七年,不及檀缨一日啊! 可赢璃卖的坚决,卖的彻底,卖的不留后路。 韩荪也再没斡旋的空间了。 最终,他只双唇一抽,便侧过头,沉沉挥下了手。 他也只能悔不该当初了。 …… 雏郸姬是个受不了无趣的人。 于她而言,一般的清谈无非就是一群人去争没结果的事,还不如直接武论算了。 今晨来学宫列席,她也无非就是想探探檀缨的底。 至于之后的坐鼎问道,她当年是亲眼看韩荪坐过的。 一刻多的时间,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群人看。 最后,那个人倒了,一群人散了,不过如此。 这事情说得怼天怼地,实则无趣之至。 正因此,她为檀缨选好了长衫后,便也没急着去大堂,而是在学宫内四处走一走,舒活舒活身体,想想未来的事情,泄泄溢出的精力。 绕过一小圈后,她寻思着时间大差不差,这才走向问道大堂,准备看看檀缨到底得没得道。 然而还没进门,她便觉出了异样。 怎么死气沉沉的? 再走近一些,才发现檀缨竟还坐在那里。 这怕是比韩荪还久了。 052 何家? 踏入大堂,雏后更是惊讶捂嘴。 主台桌上怎么全是名贵的盒子? 地上则尽是耗尽的资材。 雏后就这么一路行至堂中,竟也没人发现她进来了。 她不禁又望向诸位学博。 却见所有人都呆瞪着檀缨,看着那一副副资材神采奕奕地进去,油尽灯枯地出来。 学博们明明都是一脸的生无可恋,却又不舍得不看,就硬看。 雏后也忙细看檀缨。 没什么特别的啊。 穿着衣服呢,屁股都看不见,你们能瞪这么久? 此时,一位学博发话了。 确切地说,他不是在发话,而是半哭着哀求道:“祭酒……司业……璃公主……为了我学宫的根基,也为了我天下千千万万个求道学士……咱们到此为止吧……别再往里投了……” 诸学博随之起身,他们身后的往届学士也随之起身。 “祭酒……此情景必是鼎出了问题……再继续下去无异于精卫填海啊……” “司业,资材的元灵之气……怕是已回归天地之间了……” “已经没了就当没了吧……再投也是再没啊……” “我不管了,天道不让檀缨倒,我把他踹倒!” 一时之间,场面异常悲壮。 有哀求的,有抱怨的,有哭腔的,也有拉劝的。 雏郸姬也是看傻了。 这哪里是坐鼎问道…… 根本就是天道的葬礼了。 再看范伢,早已面如瘪茄。 他口不能言,目色无动。 只如那墨家工坊里刻钟的表盘一样,机械地将下一盒资材放在了檀缨身侧。 便是往日淡定的韩荪,此时也正支起胳膊捂着脸揉搓,似是碰到了灭国级别的难题。 如果檀缨看见这一幕,一定只会想到一个词—— 股灾! 每每股灾,交易所里面的老股民就是这样的。 范伢正是那被无尽绿色玩呆了的股痴,韩荪则是持股全部跌停的基金经理。 学博们,也只能是将资金交给韩荪打理的基民了,求韩总割肉而不得的那种。 庞牧则是那个一直加仓一直爽,爽到一无所有的男人。 虽然如此悲壮。 但对雏后来说,这却又如此有趣。 她边向前走边问道:“祭酒,司业,什么样的事情,能把你们愁成这样?” 韩荪其实早见她来了,只是无心搭理。 现在的心情,若是私下见面,他也便真的不搭理了。 可毕竟是在大堂,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也只好揉了揉脸,放下了手,尽量稳重地答道:“檀缨已耗尽学宫资材,也即将耗尽我与司业的私藏资材。” “秦宫有此大才,这不是好事么?”雏后理所当然四望道。 “但檀缨……仍未得道。”韩荪低着头,说出了这个沉重的事实,“或许,鼎真的太老了。” “与鼎有何干?”雏后当即道,“资材之气不是直接补给问道者么,又不用过鼎的。” “……” 雏后见无人言语,又问道:“大约还需要多少资材?” 韩荪硬抿着嘴道:“深不可测。” “那就有多少用多少呗。”雏后就此回身,“邹学博,劳烦把嬴冲存在你那里的资材拿来填补一下。” 她寻了一圈却并未见到邹慎,还不知道他已革职。 后方一年长学士道:“邹学博有事外出……我知道资材在哪里。” “尽数取来便是。”雏后淡然一挥。 “是……” 雏后这便又转望众学博:“诸位学博若有私藏,不妨拿来借用,将来秦宫自会还给你们。” 学博们闻言,一脸难堪。 雏后你是真不懂还是什么意思…… 都这样了……你还跟??? 再者,雏后说是“借”,可谁又催得动她的债? 眼见雏后助场,韩荪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他再次打起精神,扫视众人道: “诸位学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学宫的未来,莫要忘记,檀缨是刚刚在此立过论的人,我、司业、璃公主与秦宫,皆已私藏尽出,请诸位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莫再拘谨了。” 一片沉默之中,那个男人,终于站起了身。 “唉!!”庞牧长吁一声,扶案而起,“别人我不管,我也不劝,既如此,我庞牧说到做到!” 话罢,他苦痛着两眼一闭,与身后弟子扬臂一挥:“把咱那5副,通通拿来!” “老师……那不是你攒了很久……用来破境……” “拿!” 骂走弟子后,庞牧又与韩荪、雏后道:“牧献资材,绝非是因为祭酒之言,更非雏后之意,只念檀缨之才。” “庞学博的为人,定是如此。”韩荪拱手回礼。 眼见庞牧表态,祭酒、雏后施压,其他学博也再无了苟缩的机会。 跟……跟跟跟跟…… 跟死了算吧…… 至少口头上,他们说会还的。 于是,学博们也只好各自吩咐弟子去取资材。 反正都在一条船上,要沉大家一起沉,学博们本来还是平衡的。 直到雏后的资材被取了回来。 那位年长学士只端着一盒进堂,自己也很怀疑地问道:“雏后……世子冲放在邹学博这里的……只有这一副么?” “对啊,就存了一副。”雏后上前取来,大大方方地捧向范伢,“司业,大大方方的用,嬴冲不少这一副。” 范伢沉着脸接过:“那我代檀缨,多谢雏后了……” 这一刻。 学博们集体破功。 前有韩荪留一手。 后有雏后一手溜。 我们是横竖都要被坑了对吧? 不多时,又60副资材被奉上了高台。 秦学宫最后的底,也都押在这上面了。 范伢也早不是一副一副的添,而是五副七副的往里砸。 便是嬴越与姒青篁,此时也神智麻木,只盯着檀缨不说话。 片刻过后,还剩40副…… 30副…… 20副…… 10…… 1…… 眼睁睁地。 最后那一副资材,也就这样没了。 全场死寂,悲痛至极,多数人甚至都不太敢抬头。 “啊!!!”却忽闻范伢一吼,“来了!!可算是来了!!!” 瞬时,全体人瞠目血瞪向檀缨。 来了! 气,来了! 我的道祖啊!!光武显圣!可他娘的来了啊! 他们的目光里,有期许,有惊愕。 但最多的。 一定是恨! 恨得牙痒。 耗尽了秦宫的公资私藏,倒要看看,最后能出来个什么东西! 然而。 在这饱含着无尽情感与期待的注视下。 檀缨的周身,却只平平无奇地,蔫蔫地泛出一丝难觅之气。 此景,犹如所有人都紧瞪着将破的龙蛋,眼看巨龙就要横空出世之时…… 钻出了一只小鸡。 弦满易断,过刚易折。 这一刻,便是最清淡的学博,也顿时两眼一黑,耳鸣目眩。 庞牧更是眼睛要迸血,险些当场喊出“呐!!诸君与我杀缨祭道!” 但韩荪与范伢却出奇地冷静。 只注视着檀缨若有所思。 在这个复杂的情况中。 那鸡自己却先叫了。 “嗯?回来了?”只见檀缨四顾一番,没事人一样直接站起了身,意犹未尽十分不愿地说道,“这……就结束了?” 这一举动,直接吓得范伢向后颤了数步。 韩荪更是张圆了嘴,僵僵抬臂道:“檀缨……你……为何不倒?” “我……为何会倒?”檀缨不解,“我在里面谈的好好的,突然就醒了……要不我再坐下试试?” “足矣,足矣!便你坐得下我们也供不起了!”韩荪忙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檀缨后,右掌轻抬,左手指着右掌问道,“你有何所见?” 檀缨一愣,盯着韩荪的手掌道:“似有炽光。” “这里呢?”范伢也如韩荪一样单抬起手。 “有土色。”檀缨道。 “这就对了,既能见气象,便是得道了。”范伢又说道,“你如我们一样试想手掌就在蒸笼之中,内气升腾,同时心念自己心中唯一的正道。” 檀缨点了点头,如范伢所说般翻开右掌,想像着牛逼哄哄的气蒸腾出体。 此举他想像得顺利,竟一运即出。 可惜的是,那气也像放屁一样,一瞬即逝。 至于这气,既无韩荪的炽热,亦无范伢的沉厚。 看不到色相,也没有别的什么表象。 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确是有一缕气出现过。 这就是我的气么? 怎么跟没有一样? 凭什么就我这样…… 天道你为何如此塑我! 檀缨再抬头,却见韩荪与范伢皆沉立当场,目不斜视。 片刻后,韩荪方才呆望范伢:“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范伢答,“但那确实是气。” 韩荪:“只是你我未曾见过。” 范伢:“书中亦无所载。” 韩荪:“百副资材,万日之修,将将得道……” 范伢:“无异于一刻不停地冥思顿悟三十年,一朝得道。” 韩荪:“只能是那样了。” 范伢:“只能是那样了。” 二人最后一个沉沉点头过后。 韩荪回身迎向茫然的众人,单扬一臂: “书官,记。 “道始107年,七月十六。 “檀缨于秦学宫,坐鼎得道。 “资材尽,人未竭而天塑止。 “终。 “开家立道。 “此家即……” 韩荪于此一顿,与檀缨道。 “子为何家?” 檀缨痴痴地张开嘴。 毫无悬念地,他说出了那三个字—— “唯物家。” 053 开家立道 稷下学宫,问道大堂内。 在“唯物家”的回响之中,全场喑哑无言,肃然起敬,恍惚间竟有了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 刚刚,多数在场的得道者,只是感觉感觉檀缨气息微弱,浪费了大好的资材。 但经祭酒与司业的确认,方才认识到此气的异象。 便是刚刚怨气上头的庞牧,回忆着檀缨的气象,也是忽然抬手一拍脑袋。 “我懂了!这不是气象弱,是……” “止声!”却见韩荪猛一抬手,“把学宫所有门都关上,禁止进出。学博、雏后留谈,其余人去饭堂。白丕,你将檀缨、赢越、姒青篁送至宾室,得令前不可与任何人交流。” 没人想到,如此开家功业的面前,韩荪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直到学士讲师尽皆出堂,大门关上后,韩荪方才指着庞牧骂道:“就你聪明!为何要点破?” “为何不点破?”庞牧茄脸一胀,据理力争: “我等观人气象,多以色、状、感等感官觅之。 “然檀缨之气,无形无色,无可名状,实不可觅! “但此不可觅之气,却又偏偏充盈到让我们感觉到了,这相当于被剥夺了五感六觉的人,仍能感受到他的气。” “此等雄壮的气象,非三境得道士而未有!我秦宫资材并未枉费,檀缨表面将将得道,实际的气象却堪比连破三境! “此等好事,为何不让我点破?” 韩荪越听越气,这便要骂,还是范伢上前抢过话头,与庞牧道:“此事我等心知肚明就好了,传出去什么后果你想过么?” “……”庞牧呆张着嘴,再不能言。 …… 正午,秦学宫,大门紧闭。 任何人都严禁出入,连侧门和小门也都关了。 此举意欲无它,只为暂时封锁消息。 开家立道,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是绝对的大事。 只是在道始元年之前,这件事并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圣人也都是先积累名望,再传道收徒,一步步显出自己家道的。 但道始之后,随着天道将元灵之气赐于世间,得道者之间,望气则识道。 他们的气虽各有异状,但其基底却都源于所奉的家道,一望便知。 若以道家五行为喻,则墨家主土,儒家主火,法家主金,农家主木,医家主水。 其间,又因道有不同,人各有异,悟有所向,每个人的气,也都会随着明悟与修学,或多或少地融入其它相性。 如范伢,土中有金,坚如峭石。 韩荪则是金中附火,烈似炽范阳。 赢璃则反之,水润金中,寒若皎月。 可即便有此差别,对于范伢韩荪这种见多识广的名士来说,这一眼望气之间,也足矣判定对方是哪一家的了。 他们见识过化物家那样游于五行之外,形无定式,千变万化的气。 也见过如名家那样,清雅缥缈,随性而动的气。 但如檀缨这样看到了和没看到一样的气,却一定是第一次见到。 上一次荡出这种前无古人气象的,也正是化物家的开家圣贤——姬孤子。 然而仅凭这一点,他们还不敢判断这是开家立道。 真正让他们确定无疑的,还是那如盐入东海般的百余副资材。 仍以杯水为例。 常人破境,相当于在保证杯子不会倒的前提下,不断提升杯子的高度,直至达到下一境。 而檀缨刚刚所经历的,则是不断将杯口变大,变大,再变大…… 直至最后一刻,天道才勉强给予了他一丝高度。 从感官上来说,最后倒的也不是檀缨,而是天道…… 似乎是天道撑不住了,最后不得不由他得道。 若不是檀缨所悟自开一隅,独创一说,天道又怎么会如此塑之? 只是檀缨这樽杯子……实在是太怪了……甚至都不能再说是杯子,该是盘子才对。 至于得道后所展现出的气象,在普通的得道士眼里,只能用羸弱来形容了。 唯有达到庞牧的境界,方才能理解这超越五感六觉的气象是何等的雄壮。 也正如他所说,檀缨初得道的气象,便已直逼三境。 只是……这样的人该如何教导? 他这怪异形状该如何破境? 如此的广度,还要多少资材才够他延伸高度? 所谓唯物,又是所唯何物? 这些都是大问题。 但都要往后排。 最大的问题,还是秦学宫该如何应对唯物开家,如何对待檀缨。 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庞牧当堂点破檀缨的气象,必引百家登门相争。 为此,韩荪下令关上了学宫所有的大门,暂时封锁消息,有确定的说法后再顾后面的事。 学宫里的人也暂且被分开。 学博们留在问道大堂,关门商议。 学士们暂去用餐。 檀缨一行则独在宾室,由白丕看护围桌而坐,待学博们有了说法再做交流。 此时,白丕也才关上宾室的门,回望檀缨一行,也是擦了把汗。 “你可真行啊……一天让我做了一年的工,老这样这学宫我可待不下去了。” 檀缨却只低头看着双手:“我这气……怎么好像是……用手放屁?” 嬴越听到这个比喻,顿时张大了嘴:“无愧为你啊!天道懂你!” 另一侧,姒青篁是被莫名其妙押进来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被定义成檀缨同党了,只能在这里等着,不许与外界交流。 此时听到这二人的比喻,她只觉得天道都要崩了。 “我不信……我怎么都不信……”姒青篁捂着额头望向刚刚落座的白丕,“白学博,谭蝇这真算是开家立道么?” 白丕倒是不急,拾起小壶对嘴吹吟过后,抹了把嘴说道:“姒学士,敢问儒道法墨何以为家?” 姒青篁微微一顿,继而思索道:“先贤得到了前无古人的大通悟,大才学,方才为家。” “不然。”白丕只抬手道,“管你悟的什么,从的多了,传得广了,便是家了。” 话罢,他又冲檀缨努了努嘴:“现下天下各地,皆已被各家填满,堂有法官,坊有墨客,馆有儒士,强如化物家那帮群怪才,有周天子的胞弟姬孤子开家立道,也才将将站稳脚,你檀缨那点放屁的功夫,要传给谁?先苟缩吧,好好苟缩。” “白师,你这么说我就要驳了。”嬴越不悦道,“放屁的功夫也是功夫。庄子有曰:‘道无处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诚不相瞒,我与檀缨对道的参悟,正是在茅房中清谈时产生的,檀缨的释道便从这放屁的功夫开始,从最基础的地方展开,这又有何不可?” “……”白丕顿觉词穷,手里的水壶都呆住了。 他倒不是没得辩,主要是嬴越说话的表情,完全不是在开玩笑,是非常严肃的。 但横听竖听,却又怎么都觉得是在讥讽檀缨。 至于姒青篁,早已一脸拧巴:“便是庄子当真如此说过……他也只是极极极偶尔才论及此物,以此为喻而已,哪像你们蝇鼠兄弟,三句不离,无它不欢!” 檀缨一听这个可就来劲了,当即起身道:“哈!你也莫说我们蝇鼠,你不也就是只大绿蚂蚱么!” “?????” “姒青篁,似青蝗,似是青色大蝗!” “谭蝇!!!”姒青篁这便震地而起,朝着檀缨疯狂勾手,“你既已得道,武论便是!什么唯物家,我现在就给你灭喽!!!” “嗨呀还呼扇起翅膀了。”檀缨大笑,“你我也算是节肢类远亲了,何苦呢。” “谁与你亲!!!”姒青篁气得连跺三脚,“快!你快接我武论!我要灭你!” “哼,不与你辩。” “你!你!”姒青篁急而挠头,“你不接武论便是认输了,承认我今日将唯物家灭掉了!” “哦。” “啊啊啊啊啊!你好歹认真的和我打一架啊!!” 最后还得是嬴越一叹,横在中间,左抚右劝。 白丕眯眯看着三人,只静坐一旁,笑而不语。 这个年纪,可真好呐…… 唉。 玩玩闹闹不妙么? 什么三境之气……噬道之危…… 这些事还是缓一缓吧。 054 攻守 与此同时,论道大堂。 气氛肃穆,威压四溢。 此刻大屏已闭,韩荪重又坐到了高台上,雏后则在他侧后台下列席。 作为学宫的金主,秦地的权威,开家立道之时,她自是有权旁听与提议的。 台下,则仅有包括赢璃在内的十三位得道学博。 顺理成章地,赢璃坐在了邹慎本该坐的位置。 之所以要封闭消息,并将檀缨一行隔离,只因韩荪心里也没有底,需要与诸人统一意见后再与檀缨交涉。 历经短暂的讨论后,学博们的意见已分为攻守两派。 攻派,认为檀缨开宗立派是大功绩,大盛名,学宫该值此良机昭告天下,自姬孤子创立化物家后,终又有一家于秦地诞生。 守派,则认为檀缨心智未成,唯物体系尚空,若一举昭告天下,恐难抵接踵而来的诸子百家来辩,檀缨遭噬道灭家事小,秦宫受其牵连折尊损誉事大。 因此这一派认为,此事该秘而不宣,直到有朝一日,檀缨真的有成为“子”的资格了,若有人相争来噬,他有能耐反噬了,再宣不迟。 此两派观点虽然完全相悖,但唯独对一件事的意见是统一的—— 檀缨不好养。 他仅仅是得道,就已经消耗百余副资材了,这破境根本想都不敢想。 天道给了他无穷的广度,这却也同时意味着,他每向上升一寸都是个大工程。 诚然,如此广度便是韩荪范伢也见所未见,直比道始初期那些传说了,多少该是个奇才了。 但奇才也是要先成才的。 秦宫,恐怕很难供得起这样的成长。 退一步说,檀缨今后如何通悟,如何提升,唯物家如何施道,如何在当世找到自己的位置生存下去,这些已经不能说是毫无端倪了,根本就还无法想像。 唯一确定的是…… 秦宫以及全体学博,已经砸了一年的底蕴上去了…… 进也不是,退又不舍。 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听过两派的意见后,还是雏后大大方方先开了口: “诸位学博,我见识最浅,容我先说了。 “秘而不宣是一定的。 “昭告天下,无非是一点虚荣,甚至连虚荣都不一定有,嘲讽或许才更多。 “代价,则是惹来开家之争,诸子百家来此论道,其中更有不少是冲着噬道来的。 “当年姬孤子若无周天子与奉天学宫相助,你当他挡得住如此的攻势么? “如今秦学宫能否比得上奉天学宫我不知,我只知嬴牧人是大大不如周天子的。 “都是自家人我也就直言了,依嬴牧人的行事,根本就无心顾及此事,只会任由其兴荣衰灭,要帮忙也只能是我帮忙,而我又是大大不如嬴牧人的。 “为今之计,还是护好檀缨,让他一点点确立唯物之道,一点点展出武德,待到能与祭酒司业一论的时候,再宣不迟。 “我要说的就这些,一切还请祭酒定夺。” 雏后就此向后一靠,不再言语。 偏于守派学博随之附和点头。 “雏后此言大善。” “理当从长计议。” “秦宫得此雄才不假,只是现在昭告天下,是在害檀缨。” 雏后的话虽又浅又直,却也是再明确不过的道理。 逐道百余年,历经无数兴衰、分裂与重组,终才铸就今日相对稳定的局面。 要在这上面钻出一个缝隙,怎么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 诸子百家自不会任由你某一家说开则开,定是要来论一论,确定你的水平才会承认你。 更有甚者,只想趁你立足未稳,噬道以壮自家。 如当年名噪一时的魂家,便是刚刚开家,便被道家与名家噬穿灭散,最终溺于民间,再难登大雅之堂。 便是强如化物家,也暗暗联合了墨家与道家的异士,外加姬孤子盖世大才,奉天学宫鼎力相助,这才顶住了开家之争,终立于世。 虽然压力如此之大。 但是,还有一个但是。 赢璃暗暗一嗽,承雏后之论言道: “诸位学博,我的见识也很浅,便由我接过母后的话吧。 “檀缨之学,既有天道鸣鼎,又有祭酒与司业的认可,此必大学。 “若昭告天下,必有开家之争,引百家相论,有噬道之危不假。 “但秦地法墨两家,不尽在此? “倘若祭酒与司业站在这里,哪一家哪位子又敢冒然噬道?何况武论? “若是按下不表,秘而不宣,藏不藏得住先不说,檀缨身为开家之人,还如何收徒传道,开馆授业?他没了一家之众的支持,没了开讲著书的收益,没了对谈逐道的机缘,只孤自修学,无名无利无缘,这家还怎么立的起来? “退一步说,檀缨问道,人未竭而天塑止,连问道大鼎都避之锋芒,初得道便有三境之姿,如此雄才,这根本就不是我秦宫哺育得起的,不与百家相争相噬相融,不传道集民间之力,他又如何壮大? “如此之大的功业,如此惊世的才华,我们就任由他消磨下去么?” 听闻此言,攻派皆点头称是。 “既有天道认可,我等还有何惧?” “要让天下知道,奉天之外,我秦宫亦可为开家圣地!” “学说就是学说,开门迎论便是!算计这许多利益,有违光武之训!” 顺着这些话,守派也跟了上来。 “魂家难道就没被天道认可?忘记他们的结局了么?” “开家圣地是好,但往前一步,就是灭家墓地了。” “为今的学界早非道始早年能比,不算计利益能活到今天?” 两方争执不下,韩荪更是暗暗蹙眉。 稍思片刻后,他拿起了论锤,重重一敲,这才直视着赢璃开口: “我对你很失望。 “你既是大秦的公主,亦是学宫的门面。 “如此不计后果,欠缺思悟的话,实在不是你该说出来的。 “我与司业,自是秦地法墨两家的魁首,一呼百应是不错。 “可也正因如此,我二人才要比其他人更加谨慎,若非必要,断不会助檀缨开家之争,更不会以家道的名义集法官墨客相助。 “即便檀缨是我儿子我也不会,更何况他连我的学生都还不是。 “至于武论,除非万不得已,我与司业是不可能出手的。 “希望你今后三思而后言,莫再意气用事。” 韩荪言罢,无论攻派还是守派,都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韩荪十分宠溺这位爱徒。 竟逼得他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定是犯了必须当场严肃纠正的大错。 赢璃闻言,更是胀红着脸委屈低头。 “老师教训的是……” 她也才意识到,刚刚思考的时候,直接将韩荪与范伢默认为是与檀缨站在一起的人,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往日她绝不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言论。 今天怎么就……不自知地站上一个立场了呢…… 雏后看她又羞愧又自责又委屈的样子,看得直笑,这便也抬手圆场到:“赢璃说到底也是为了学宫,只是心情过于急切了,这才忘了司业与祭酒的身份,还好祭酒点明了,今后引以为戒便是了。” 赢璃闻言,也唯有僵笑以谢,心下暗叹。 母后的才学,自是没法与我相比。 我的心性,却也差了母后太多。 不对……往日也不至于这么多…… 可恶…… 一不小心,又轻薄了…… 这万不能让檀郎知道…… 055 唯物家 不远的宾室内,白丕也与三人讲起了“开家之争”与“灭家之役”。 只是从他嘴里一说,这些学术争端立刻变得庸俗不堪,所以争议都变成了利益之争,搞得像立山头一样,你圈地为王安营扎寨,总会被周围的山大王找上门。 将百家争鸣矮化到这种程度,别说姒青篁和嬴越,连檀缨都听不下去了。 “白学博你过火了……”他连连摇着头道,“总也有不少只论学不问利的人,像司业与祭酒那样。” “嘿嘿,司业如你所说,祭酒么……你敢说自己懂祭酒?我待这么久了我都不懂的。” 姒青篁争道:“纵有利益使然,但一家之说,立得住就是立得住,便像我等今日立论一样,只要能服众,当立则立,谁敢那么不要脸去武论?” “你不就是?”白丕瞪目看着她说道,“你不刚把人家唯物家给灭喽?” “我这……我不是说理的时候灭的,是私仇!私仇武论不丢人。” “呵。”白丕一笑置之,“天下之事,一曰名,二为利,再无三。如光武那样心系众生的圣人又有几个?” 檀缨听得便要撸袖来辩。 名利之外,就不许只为学习么? 他就此驳道:“白学博,先不说名利之外的事,我且问你,百家来灭我,利益何在?” “自是要噬了你的道。” “哈?”檀缨傻了。 “唉,所谓噬道么……”白丕说着忽一摇头,“算了,说的我嘴都酸了,等等听祭酒与你说吧,我这舌头还要留着做更重要的事。” 檀缨还想问,却听到周敬之叫门的声音: “老白,请他们来吧!” …… 午时整,檀缨再次回到了问道大堂,白丕也关门而去。 列席后,范伢向他送上了学宫的决断。 是否昭告天下,由檀缨定。 檀缨若不宣,便自此以学士身份在学宫修学,待天文之说落问成书后,再决定是否冠以唯物家之名。 檀缨若宣,学宫可以提供清谈场地,接待前来论辩的百家名士。 除此之外,再不会有任何官方支持,范伢与韩荪更不可能助他,甚至有会以法官墨客的身份来驳他。 至于其他学博学士,若愿以个人名义相助协论,这学宫不管。 檀缨自是连连点头示谢。 在严峻的开家之争面前,能做到这一步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更何况还有那百余副资材。 范伢将主体说尽后问道:“檀缨,在你决断之前,能否先释道说明,何为‘唯物’。” 檀缨闻言,沉吸了一口气。 这的确是个问题。 从曾子说出格物与致知,到罗素笔下的《哲学问题》和《数学原理》。 从墨翟只身扛起整个东方的科学启蒙,到马老师的辩证唯物与历史唯物。 如此庞大广博而又深邃的思想,自然不是檀缨所能理解概括的,甚至就连说一说都是一种亵渎。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词。 即便,或许这个世界并不是“唯物”的,那也无碍。 只需要种下这颗种子,让这两个字出现就够了。 只要它有那么一部分是对的,自然会生根发芽,向着正确的方向生长。 思绪至此,檀缨不觉已回到最初的基点,双目荡出的气亦已纯粹无他。 那么。 就与这个时代一同,向着天道探索吧! 檀缨至此言道: “唯物,即只论客物。 “承儒学格物之道,循墨家数理之学。 “不干涉他人的思想,不指导他人生活。 “不论神明,不近王政,不聚学众,不束规矩。 “百家皆我师,万物皆我学。 “大到天文星象,小到蝼蚁稊稗。 “我只论物。 “此即唯物。” 檀缨至此无言,诠释亦止于此。 泱泱唯物之学,当然比他刚刚所说的要多得多,多到他连十中之一都未能参悟。 他自己都不懂的事,又凭什么教别人呢? 正因如此,这初始的种子,才小的不能再小—— 只探讨客观物质。 甚至就连“世界是客观的”,“物质先于意识”这样的主张都没提。 毕竟,这个世界是否客观,物质是否先于意识,这正是今后要学习研究的问题。 而眼下,这颗唯物的种子,只求最低的姿态,从最小处开始,在这个满是灵气的世界,从头探索,一点点生根发芽。 至于将来是长成参天大树,还是沉溺于历史的长河,自有天道应之,亦有后人为之。 毫无疑问的是,这颗撒下去的种子,从来都不属于檀缨,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檀缨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位天道之下的学生。 更高远一些,他或许会将自己的参悟写成书,想学的来学,想看的来看,想论的来论就是了。 至于集众开馆,佐王参政,争锋天下这类事,已经有太多人在做了,檀缨并没有自信会比别人做得更好,更没有兴趣去做。 家道会崩殂,帝业会腐灭。 但知识不会。 知识只会被传承。 以两千年的尺度来看,这才是檀缨唯一要做的事情。 唯一值得做的事。 遐思至此,檀缨忽一恍然—— 光武。 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另一边,诸学博听到檀缨如此的诠释之后,并无震惊,唯有沉静。 气形虽有天塑,武德虽有天赐。 但如何诠释自家之道,却是开家宗师可以自决的。 这也将是一家的基础,决定太多太多的事情。 眼下檀缨此释,只于天道之海中取小小的一隅。 实在是过于简单,过于纯粹了。 好的是,如此的唯物家,与各家都再不会有大的利益冲突,将自己的道展现得如此狭小卑微,开家之争的压力会小很多。 糟的是,如此的唯物家,不亲政不聚学,不教民不牟利,又该如何在这个大逐道时代生存呢? 倘若光武帝尚在,他定会喜欢这样的唯物家,以天子之尊,鼎奉天学宫之力相助。 但现在,又有几个这样既纯粹无他,又权资倾天下的伟人呢?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只听范伢长长一叹,似是丧亲一样,远远与檀缨哀声道:“若非天道塑汝开家……我必请汝入我墨家,助汝立唯物道,此必大业……必大业啊……” 056 范子之哀 范伢之哀,众人感同身受。 墨家·唯物道,光是听起来都如此丝滑悦耳。 这更与范伢的主张不谋而合,像是他亲手捧起来的儿子一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儿子…… 却…… 却被天道赋予了别的爸爸。 又或者说,他自己就是个爸爸。 天道啊天道,为何偏偏让檀缨开了家! 是错判了檀缨所悟与墨家的重合之处? 亦或自有天意? 然,此局已定,唯呜呼哀哉。 眼见范伢如丧子一样,雏后起身圆道: “司业爱才,却也不必如此沉痛。 “百家逐道,向来分分合合,你看那道家与阴阳家,最终不就融在一起了么? “正所谓大道相通,或终有一日,司业与檀缨殊途同归,并坐一家之堂,畅谈客物之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旁人亦随之劝道: “檀缨开家到底是件好事,司业节哀……” “至少墨家不必与唯物家相争了。” “正如雏后所说,大道相通,殊途同归,我看司业与檀缨定会并席而坐。” 大家都在好生相劝,却唯有韩荪没顶住,“噗”地笑出了声。 众人望向韩荪,难抑不快。 你法家跟墨家相争不假,可对着这样的范伢笑出来,祭酒你还是个人吗? “致歉……致歉……”韩荪也自知失态,努力地压下性子。 范伢只看着他狠狠点头:“祭酒,我这幅样子确实很有违身份,你想笑便笑,莫憋坏了身子。” “不,我在笑别的事情……” “此情此景,祭酒还有心想别的事情?” “顺着雏后的话,自然而然想到的。”韩荪侧身憋笑道,“突然如此失笑,绝非有意,致歉,致歉。” “哦?”雏后看热闹不嫌事大,只笑问道,“我的话哪里好笑了?祭酒不妨明说,让大家也笑一笑。” “……还是不了。” “说吧,你不说司业不会放你走的。” “这……其实也并不是非常好笑,只是戳到了我本人的笑癖,说便说吧。”韩荪干咳了一声后,与众人道,“雏后说‘司业与檀缨殊途同归,并坐一家之堂’,但没有说,坐谁家的堂。于是我就在想,怕不成是司业入了唯物家呢?接着便想到了司业问道拜师,檀缨略施指点的样子,哈哈……哈哈哈……” “……” 众人呆滞无言。 不愧是祭酒,连笑癖都如此异态。 范伢听得更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只无力一坐,耍脾气一样拂袖道:“我不管了!下面的事你说,全你说!” “致歉……致歉……”韩荪憋了个苦脸,就此瞥向檀缨。 却见檀缨竟也在憋笑—— 【祭酒好展开,妙啊!超好笑!】 韩荪也只苦笑抬手—— 【莫再笑了,私下交流。】 其后,他便也朗然道:“檀缨,开家之事,你昭是不昭?” “定是不昭。”檀缨当即答道,“学生第一要务是学习,第二要务是著文立说,断无与他家逐道争锋之意。若一定要昭,也当借天文之说成著来昭,不必刻意为之。” “善。” 虽然这个决断与韩荪预料一致,但他还是松了口气,接着便神色一收,有些拧巴地说道:“你或不知,刚刚坐鼎的时候,耗了不少资材,其中有学宫的公资,也有诸位学博的私藏,于理来讲……” 未等他说完,檀缨便眼儿一瞪说道:“学生生是学宫人,死是学宫鬼!” 听闻如此刚硬的表态,所有人也才松了口气。 “善。”韩荪也才说道,“此番消耗资材百余副,将来如若你有私获,能补上一些自是极好的。” 檀缨灿笑点头:“好说,好说。” 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承下这个好意。 只因檀缨的笑容,横看竖看,掰开了揉碎了,尽皆全是“白嫖”二字! 韩荪自也知他不可能补上,只是请他摆个样子罢了。 待姿态摆足,韩荪才又说道:“至于拜师之事,你已开家立道,我等自是难为汝师。” “能!”檀缨当场一肃,重重躬身: “学生刚刚已经说过,唯物家拜百家为师。 “而且,刚刚坐鼎之时,每位老师的资材都供与我,学生也正是吃了百家饭方得此道。 “于情于理,学生都该拜!” 韩荪一顿,眯眼问道:“你是要拜所有学博为师么?” “正是如此!” “这可不太好讲了。”韩荪为难道。 不远处,毋映真忽抬手一笑:“好了,没人指望你补资材,你若为了不还资材而拜师,大可不必。” 檀缨心下一抖。 妈的,老姐姐就是懂,这都你被看出来了。 但其实,我的格局更大一些。 过去的当然不可能还。 可将来不还是会缺么? 资材贵物,我无师无门,找谁要去? 再者,唯物家形单影只,更需要前辈先贤的庇护。 虽然心下是如此考虑的,面子上檀缨却是诚诚恳恳,大义凛然: “诸学博与我鼎力相谈,无私相助,以私藏哺育我得道,如果这都算不上老师,不该拜师,什么才算师?何人才能拜?” 众学博闻言,多是一肃。 便是檀缨说得再感激涕零,他们也只品到了那两个字—— 白嫖! 还是白嫖。 这小子还上瘾了? 然而,总有老实人。 “说的好!”只见庞牧扶案而起,振奋点头,“你这徒儿我收了,管你是何家,你我今后便是师徒,我说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更老实一样,周敬之随之暴起瞪目道: “哈!我就说我也能收到大才的学生!檀缨啊,为师这一身本事,都是为了遇到你这样的学生才存在的啊!” 檀缨一愣。 糟糕,忘了考虑这个妖人了…… 周敬之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资材提供的样子…… 完了。 被白嫖了。 眼见如此,范伢也便一叹起身:“你若诚心拜师,我自义不容辞。” 檀缨暗中一个抖擞。 好,大鱼……哦不,大师傅上钩了! “范师受我一拜!”他当即躬身行礼。 “既如此。”韩荪也是随手一摆,“我出的私藏资材最多,应是排位最靠前的师尊了。” “啊……都是师,都是师。”檀缨忙拜。 韩荪就是韩荪,论精明还得是你,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众人眼见韩荪和范伢都收了,此时也才回过味来。 众所周知,荀况,荀子,是一位儒家名士。 而这位大儒,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是什么? 是收韩非为徒。 韩非出师后,几经辗转,终于秦地壮大了法家,直破第七境,成为当世无二的法家领袖。 这不仅是荀子大大的面子,更是儒家大大的面子。 如今,檀缨开家,虽吉凶未卜,但史官已记录在案,即便无业而终,唯物家也是真真正正出现过的一家了。 虽然眼前的檀缨,还只是一个过于俊秀的毛头小子。 但在将来的史书里,韩荪、范伢、庞牧,法家、墨家、儒家,可都是唯物家开家圣贤的老师了。 虽有资材被白套之险,但这样的机会可是一辈子都撞不上的啊。 其他学博还在思索的时候,毋映真与姬增泉已齐齐起身收了爱徒。 此二人算是学博里最精的了,眼看他们都如此,其余学博更是再也不忍,慷慨收徒。 于是,檀缨绕场一周,连拜十五师,直将姒青篁和嬴越都看傻了。 但檀缨,却还不知足。 他的目光,最终,直勾勾的定在了赢璃身上。 大姐姐一向对我很好。既是学宫门面级学博,又是大秦公主。 资材,想必是也短不了的吧。 赢璃却大骇而起,失言惊道:“止身!不可,万万不可!!” 天道他*的!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适的,收为徒子?! 今后以师徒相称,一个养育一个尽孝? 不可,万万不可! 眼见赢璃那突如其来的jojo脸,檀缨顿时心下一寒,悲伤满面。 姐姐……她果然…… 很讨厌我…… 明明只是一个流程……一个名义……却也不愿…… 定是我如此拜师,又显轻佻了…… 姐姐她好严格…… 檀缨就此一叹,恭恭敬敬说道:“既如此,待我学有所成,修身律己到璃公主点头认可,再拜也不迟……” “啊……嗯……”赢璃呆呆点头,“容后再议……” 于她而言,檀缨说学有所成还说的过去,这又关修身律己什么事了? 我们又不是儒家,没那么多讲究,一切以法为准,依法办事,为何非要强调修身律己? 檀郎定是表面在自省,实则是在暗示我…… 暗示我不够修身律己…… 我……我很律己的…… 只是偶尔没控制住啊…… 不对,今天已经不是偶尔了,已经三番四次了。 澡堂那边,明明才刚下决心修身律己。 却又在这问道大堂两次失态。 之前被老师教训的发言是失态,刚刚目无礼法拒绝收徒亦是失态…… 我……我这个无信无知无礼之人…… 我……我没法要了…… 檀郎不要再看我了…… 呜呜…… 檀缨看不看她不好说,韩荪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摇着头说道:“璃公主与学宫有约,不收徒不授课,檀缨莫要强人所难。” “是是是。”檀缨这才应了。 韩荪就此说道:“大事已定,下面请讲师学士们回堂陈述利害,要求他们对开家之事秘而不宣即可。” “哈哈……” 却听一人突然失笑。 找了好久才发现,竟是范伢? 怪,太怪了,司业可不要悲痛成疾啊! 韩荪两眼一眯,问道:“司业也想到好笑的事了?” “是如此。”范伢笑道。 “不妨一说。” “这其实也并不是非常好笑,只是戳到了我本人的笑癖,说便说吧。”范伢就此与众人道,“既然要秘而不宣,祭酒当时又为何请书官记录呢?哈哈……哈哈哈……” 众人呆滞无言。 范子……怎么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韩荪被反将一军,竟也开怀笑道:“好了,这样就两清了。” “清了。”范伢亦一笑泯之,随即指着大门道,“然学士如此之众,开家之事必定会传出去的。” “尽量低调便是。”韩荪道,“我若说可以公开,他们怕是要敲着锣去各家学馆报喜了,也只能说秘而不宣,他们才不会传得太过火。” “确是如此。” 众人商议已定,韩荪正要唤人,却突见白丕推门而入,面上流汗,手里还拿着一张白色的书柬。 韩荪一愣,但反应快极,不等白丕说便问道:“谁家?” “儒家。”白丕吞着口水呈上书柬,“咸京儒学馆的人送来的,恭贺唯物家开家立道。” “还说什么?”韩荪颤颤接过书柬道。 白丕呆答:“他们告知各地名儒的书信已经寄出,恐不日便有人来。” 咚。 韩荪踏踏实实坐下了,只手一扬:“好了,随性吧,散谈。” 057 三拍一揉 论道大堂,听闻儒家得信,众人只齐齐怒视庞牧。 庞牧却也无辜,只瞪目道:“你们看不到我一直坐在这里么,不是我传出去的!” “谁知你用了什么手法……” “报个信出去还难得住你?” 庞牧拍案怒道:“说不是我,就不是我!若是我报的信,现在一头撞死,我说的!” 眼见庞牧如此,旁人倒也不争了。 庞牧却仍在气头,与众人骂道:“我且直言,学博之外,我亦是儒家一员,今日出宫后,若有我信服的儒士相问,堂上之事我必知无不言,所以后面有更多的事透露出去,可以是我,那个你们随便骂,但这个不许骂!懂了么?!” 唉,檀缨也是信服一叹。 骂你鼻子还是骂你屁股都要分清楚,真是无愧我庞师了。 “无谓了,无谓了。”韩荪却只看着书柬道,“儒家已经在约唯物家相谈了,檀缨以为如何?” “能不谈么?”檀缨直直问道。 “不能。” “我要是就不谈呢?” “那便是灭家。”韩荪苦笑道,“更甚者,会抓住你,按着你,逼着你谈。” 檀缨闻言一愣。 匹夫无罪,得道其罪? 有这个必要么? “那不然,就先……灭了?”檀缨转头指向身侧的某人,“唯物家刚刚已经被姒学士灭过一次了,不然就先灭着,需要的时候死灰复燃便是。” “……” 众人哑然无声,齐齐摇头,庞牧更是撸袖开骂:“檀缨!如此开家大事岂能玩闹?!唯物家乃天道所赐,早已不属于你个人,岂能说灭就灭!” “啊,这……”檀缨挠头道,“可姒学士的武论我没接,按规矩,应是已经灭了吧?” “我没有!”姒青篁慌张起身辩道,“我与檀缨只是说笑玩闹,不敢灭道,不敢灭道的,不敢不敢不敢……” “都止声!”范伢盛怒,指着二人破骂道,“以大道为笑资!再不可有此妄言!” 檀缨与姒青篁吓得齐齐低头聆训。 檀缨脸皮厚无所谓。 姒青篁可是真的又怕又气,只暗中掐了把檀缨暗道:“谭蝇你又诬我……” “还闹!!!”范伢怒目一吼,不觉间甚有气焰迸出。 姒青篁吓得猛一抽缩,继而身形渐颤,眼眶一红,也不敢抬头,泪珠就这么滴了下来。 她从小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哪顶得住范伢盛怒的斥骂。 如此委屈不止,泪珠滴滴滑落,却又不敢去抹,只低头抽缩。 檀缨见她这样子,反倒有些不忍。 唉,这玩笑确实就不该开…… 眼见如此,韩荪忙抬手道:“司业论道不对人,姒学士不必过分在意,檀缨,你照顾一下。” 檀缨领命,自也顾不得范伢的怒视,这便抬手拍在姒青篁后背上,边拍边劝:“唉唉,没事的……脸皮厚点,这多大点事,被范子骂几句死不了……” 姒青篁只微微侧身,更咽得大气不敢出,只敢用蚊子一般的声音怨道:“呜呜呜……你又欺负我……就光欺负我……” “唉啊……”檀缨一脸地铁老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就这么默默拍着她,三拍一揉,像是哄小孩一样。 嬴越在旁,这一幕也是给孩子看呆了。 他就不懂了。 缨啊,脏她的是你,逗她也是你,劝她又是你,你这到底是什么套路啊? 范伢见檀缨与姒青篁的样子,也是骂不动了,只与韩荪道:“儒家登门的事,不然先拖一拖?” “嗯……”韩荪只转头道,“庞牧,你回避一下?” “唉!”庞牧再又瞪目,“还当不当我是学宫的人了,檀缨可是我的爱徒,这事不带我商量的?!” “那后面的话你可会往外说?”韩荪道。 “……不说……不说便是了。”庞牧僵僵一摆手。 “刚刚的‘拖’也不许说。” “依你依你……” “说便撞死?” “撞死撞死……唉呀,就属你们法家的心境小。” 韩荪这才朝檀缨问道:“想拖多久。” “越久越好,拖到他们忍不了走了更好。”檀缨揉着姒青篁答道。 “儒家志在大统,心坚意决,从你庞师身上还看不出么?”韩荪放下书柬叹道,“未来这样的书柬只会越来越多,我且代你拖住,但最多半年,我总要开门让一家见你,不然你就会有危险了。依书柬次序,你最先要应对的,也只能是儒家了。” 听闻此言,檀缨方才理解,为什么儒家会如此之快地送来书柬。 开家之争,自有诸子百家来论。 可开家圣贤再虎,也不太可能同时群喷一百个子。 这里也只能讲个先来后到了。 尤其是檀缨这样拖字诀的,若是半年才见一家,那抢先相约就太有必要了。 “那便以半年为期吧。”檀缨说话的同时,依旧揉着姒青篁的后背,帮她顺气。 “善。”韩荪就此起身,“司业、白丕、庞牧、姬增泉、毋映真留此商议,散谈。” 众人这便气息一松,各自起身。 唯有白丕一脸苦相。 今天这工,怕是怎么都做不完了…… 檀缨倒也看得清楚,学博虽多,但真正核心的,大约也就是被留下的这几人了。 其中本还该有邹慎,只是他人好像已经不见了。 至于庞牧,他本已大大得罪了法家,眼下韩荪却还当他是自己人。 也不知该说韩荪开明,还是庞牧单纯了。 正思索间。 “已散谈了……你……手怎么还不拿开……”姒青篁抹着泪,拿起随身书袋道。 “哦哦,冒犯了。”檀缨忙一抽手,“以前的不论,在这里开灭家玩笑是我不对,害你受牵连了,抱歉。” 姒青篁只撅着嘴斜了他一眼,便抽缩着抹泪向外走去。 檀缨也只摇摇头,这便与嬴越一同离堂。 二人迈出殿门后,嬴越眼见姒青篁委屈走远,不禁问道:“是不是该追一下?” “不追。”檀缨摇头道,“我确实不该当堂开这个玩笑,但她也确实灭了我的道还老想揍我。” “这不是玩闹么……” “那也不惯着。”檀缨傲然前行道,“活这么大,也该被骂两句了,范子骂的我好爽,这才是老师该有的样子么。” “若是如此,你刚刚又安慰她做什么?” “本能反应……” “嗯,这确实无法克制……”嬴越只咽了口吐沫道,“就是有件事啊……话说……女人的身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这个……既然你诚心来问……”檀缨抬起手,空抓着比划道:“大约就是软软的,还有点热热的,应是哭出了好多汗,衫衣与身体之间摩擦之间还瑟瑟的,后背有些硬,但腰是柔的,肉呼呼的,嫩嫩的,我揉的时候,她还一直在颤,我中间偷偷挠了个痒逗她,她有点生气,但却给气笑了,倒也没推开我……” “够……够了……不就是哄拍几下么,哪有这许多戏?”嬴越涨红着脸卑微低头,“汝与那白丕老贼,当真一丘之貉!” “嘿!公子越你偷偷骂我?看我马二进三,吃!” 嬴越吓得一躲,檀缨倒是笑嘻嘻迎向追来的白丕。 “祭酒有件事忘了说了。”白丕也不赘言,直抓着檀缨快速说道,“你好歹是开家先师,要有学生当书官的。” “什么?” “书官。”白丕比划着书写记录的手势,“你当《论语》怎么出来的,都是学生一句话一句话记下来的,自己一边说一边记,岂不羞耻难耐?” “啊。”檀缨惊讶捂嘴,“我说的每句话都要成文?那会不会……太精彩了一些?” “去去去,谁记你那些粗话,只是让你的学生跟着你,你说到重要的话告诉他,让他记下。” “可我没有学生啊。” “先雇一个书官罢,学宫自会替你出资,他亦可随你往来宫中,旁听授课。” “哦……对书官的质素有什么要求么?” “识字,懂礼法就好。找个不添乱的老实人,告诉他有食有宿,工钱比文书公职差些,比工坊高些。”白丕说完便要走。 “稍等。”檀缨却一把抓上去问道,“所谓开家之争,真就只是当堂论辩么?你之前不是说噬道?” “噬道?我有说么,没有吧?”白丕只摆了摆手,“可能是释道吧,解释的释……唉你别想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白丕就此又奔回了大堂,檀缨自知其中必有隐情,只好又问嬴越。 只是嬴越也没听过什么“噬道”,或许是名士之间很高端的事情,又或者真的只是口误吧。 相比于这个,嬴越却更关心另一件事,只摇着头道:“过头了过头了,你这都要出《论语》了,今后我怕是要叫你檀子不成?” 檀缨大笑:“哈哈哈,叫,大方的叫!” 嬴越大骂:“叫你娘叫,汝乃蛆子,溺于粪海!” “啊……”檀缨闻言顿时一个爽颤,浑身也都顺了,“舒服了,刚刚紧了那么久,听到你这句可算是舒服了。” “那你倒也让我也舒服舒服!”嬴越摩拳擦掌道。 “我想想啊……”檀缨点着下巴想了好久才说道,“汝……汝乃鼠子,遁于尿涛!” 嬴越一个抖擞,却也并未尽兴,只拥着檀缨道:“也就勉勉强强吧,此技你还要勤学多练,才能让为师满意。” “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啊。” 果然百家术业有专攻,这喷家,就不是一般人能悟的。 058 再无伴读! 学宫侧门,多数学士还没得到可以离宫的消息,只有姒青篁一个人当先冲了出来。 她委屈四望,只想找那小茜。 但往来行人虽众,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对了…… 她应已在回乡的路上了…… “呜……”姒青篁顿时鼻子一酸。 她这才想到,这偌大的咸京,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她只想坐地嚎哭,却又怎么有这个脸。 却听一阵脆声传来 “小姐,小姐!” 姒青篁顿时盛喜,扭身扑去。 只见小茜正背着大大的行囊,身上也换成了厚重的旅装,看着就很热。 她虽一身是汗粗喘连连,却还是笑脸跑来:“旅队走之前,到底是放心不下,最后再来看你一眼吧。” “呜哇——”姒青篁再也难忍,嚎哭着扑到小茜身上,“小茜……欺负我……都在欺负我……檀蝇欺负我……嬴鼠也欺负我,就连范子都欺负我……” “啊啊啊。”小茜一脸无奈地摘下行囊,只抱着姒青篁的脑袋,拍着她的后背道,“看样子是被训了吧。” “嗯嗯嗯……范子好凶的……”姒青篁只顾着埋于她胸中蹭着眼泪,“走,咱们走……我随你一起回越……” “哈哈,别耍脾气啦。”小茜揉着她的头发笑道,“我们跋山涉水才到咸京,好不容易才过道选,你真就这么不学了么?璃公主可还在这里呢。” “……”姒青篁紧抱着她,只抽了抽鼻子道,“可没了你……就再没人站在我这边了……他们蝇鼠一窝,怕是要欺负死我……” “哪是欺负你,都是喜欢你才和你逗呢~~~” “没有!谁要他们喜欢,你喜欢就好了。”姒青篁一仰头,忽闪着眼睛道,“小茜,留下来好不好?我例钱够咱们用的。” “嘿嘿。”小茜淡笑道,“小姐还能养我一辈子么?” “能!” “那我便不嫁人,不成家了么?人生至死,都只当小姐的陪衬么?” “……” 小茜缓缓地将姒青篁扶好,帮她拭去泪水后,自己也便背好了大行囊,退后一步,强撑着心情点头道: “姒学士,伴读小茜,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更将成为万众瞩目的名士。 “现在开始,你要成为一个不需要别人照顾的人,不需要别人安慰的人,不耍脾气的人,不需要耍赖自己也能过去的人。 “要成为能独挡一面的人,能为重要事情负责的人,能为他人考虑的人。 “还有许多能与不能,小茜的才学,只想得起这些了。 “将来你回越,若不嫌弃小茜身份卑微,不厌恶粗茶淡饭,记得来找我。” “那,就此别过了,小姐。 “可不要再哭了,大人都不哭的。” 小茜就此抬手一挥,笑着回过身去。 “呜……”姒青篁原地更咽,只看着她背着偌大的行囊,渐渐走远。 她此时才意识到。 原来此前也有被人欺负的,也有被老师骂的。 但每一次……都是小茜拦在那里…… 就像现在她背的那个大行囊一样…… 姒青篁想追上去。 却又止步。 更咽之间,她也终于喊着说出了那个此。 “谢谢……如此多年……谢谢!!” “嘿。”小茜只背身一抬手,便也潇洒前去。 此刻,眼泪也终是渗出。 伴读与王室。 相伴只是偶然。 分离才是宿命。 没什么的。 抹掉眼泪,回越喽…… 可她刚闷头走两步,却见一道过于高大影子的拦在身前。 “哎呦!”檀缨一脸精彩,“伴读女你也哭鼻子啦?” “你……”小茜只一侧身,抹着眼睛这便要走过去,“要找小姐去那边,你我已别过……伴读郎休挡我路。” “谁找她,我找你的。” “找我何事?” 檀缨挑眉一笑:“雇你做工来不来?” “嗯?”小茜一脸狐疑地缩了缩身,“我是不讨厌你,但你也莫要小瞧我。” “你在想什么?”檀缨挠头。 “倒是你在想什么!”小茜怒目。 “唉,我来说吧。”嬴越就此上前一步,将檀缨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最后说道,“所以说,现在唯物家檀缨需要一名书官,工钱尚可,管吃住,每日可随檀缨往来学宫,亦可旁听授课。” “哈?!!”小茜张大了嘴巴,一时间难以反应,“我……我不信有这种好事。” 正说着,姒青篁凶凶跑来,当真如大人一样将小茜护在身后:“敢欺负小茜?真当我不武论么!” 赢越只好将刚刚的话又跟她解释了一遍。 姒青篁也是听愣了:“还有这种好事?” “呵。”檀缨神气一笑,“毕竟我已是檀子,总要有弟子书言的。” 姒青篁盯着他,也不知该骂还是该怎么。 小茜明明是她的,怎么舍得被檀缨抢走! 可同时……这也能让小茜留下,甚至可以一同出入学宫。 但是那样……委身于蝇巢鼠窝中的小茜,她还是之前的小茜么…… 如此复杂的局势之间,还是小茜想出了办法。 “这样如何?”小茜比划着说道,“白天我随伴读郎书言,晚上我随小姐就寝,做工的时候只做工,下了工伴读郎就不许使唤我了,如何?” “当是如此。”檀缨点头道,“不过偶尔可能要加班,比如我出席个夜间清谈什么的。” “那是自然。”小茜就此转望姒青篁,“小姐以为如何?”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多多防范此人!”姒青篁只不好惹地瞪向檀缨,“便是晚上的清谈,天黑也该抽身。” “唉,你想什么呢?”檀缨皱眉道,“我是正人君子,这嬴越知道的。” “不错!”嬴越当即一挺,“我亦正人君子,檀缨也是知道的。” “啊……”姒青篁抱头道,“尔等蝇鼠互证有何意义!” “哈哈。”小茜却已经摘下了行囊,“伴读郎不好说,公子越自是真君子,有公子作保,我决定留下来啦!再者,我已不是伴读,小姐可不能替我做主了。” “!” “但抱一抱还是可以的。” “!”姒青篁顿时一个虎抱,脑袋贴在小茜胸前蹭了又蹭,“不管了……能在一起就好。” “嘿嘿。”小茜笑揉着姒青篁,一脸老撸猫客的惬意,只与檀缨道,“那今后,我叫你伴读郎还是檀子?” “你怎么开心怎么叫。” “檀郎如何?” “这就有些怪了……”檀缨挠脸道,“你好歹名义上是我唯物家的开家大弟子,在外面还是要郑重一些的,不然别家的子们,会将我误会成专收漂亮女弟子的妖人。” “哈哈,如此一说,我也算个唯物家了,咱们唯物家全是伴读出身呢~” “可不是,我等既生而卑微,便如草芥一样生长吧。” 赢越在旁,看得颇有一番滋味。 “说到底,我等皆是有幸之人,方才有此妙缘。”嬴越说着,双手搭在了檀缨与小茜的肩上,“只愿将来,天下的学士与伴读再也不必分开。” “不如说得更大一些。”檀缨一笑,扬臂指天,“只愿将来,天道之下,再无伴读!” 嬴越大笑:“哈哈,好啊,光武帝都不敢说这么大。” 小茜却灵机一指:“我发现了,公子越正在偷换主题诬我家檀子老师!” 檀缨:“妙啊!我的爱徒!” 嬴越:“哈哈哈,小茜你这唯物家可当对了。” 姒青篁:“我的!小茜是我带来的,还没上工呢,这个时间是我的!” 四个人如此当街嬉骂笑谈,便是路人也都盈盈微笑,心情好了许多。 只是…… 坐在街对面特大号马车里的赢璃和雏后,心情就没这么好了。 雏后放下了侧帘,只幽幽一叹:“到底是年轻人在一起处的好啊。” 赢璃侧过头去,略显不忿。 雏后忙掩面一笑:“哦对,你也没那么老,也才二十三四。” “……”赢璃唯有暗暗咬牙了,“母后若没得谈,我倒也不是一定要搭这车。” “咱们母女聊聊天就不行啊?”雏后抓起赢璃的手道,“我也不瞒你,从今往后,私下之间,我与檀缨应是以姐弟相称了。” “????”赢璃大骇,是我弟弟才对,怎么就成舅舅了? 雏后这便放了手,斜依在侧厢懒洋洋说道:“这今后啊,檀缨若如你老师那样聪明,便是我的好弟弟,我可巴不得给他官职呢;可檀缨若如庞牧那样糊涂,我便也不与他处了,任他在这学宫自生自灭罢。唉,难啊,肯与我真心相待的人,难找啊~” 赢璃闻言,也微掀开侧帘,瞥着那嬉笑的四人道:“母后的心情我自然懂,便是璃十六七求学的时候,又哪里敢像他们那样洒脱,那样放肆,那样嬉戏。” “咱们可不一样,我是身份在此,为人所惧。”雏后嗤笑一声,“你就是非绷着这臭架子,放下不就得了?” “??”赢璃嗔道,“倒是母后,说话做事未免太过浅直,让旁人看轻了我大秦。” “哈哈,我只是一个代政的女人,代表不了大秦的。”雏后笑而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只是表明意思,既檀缨不佐王不近政,你我也当偃旗息鼓了,可休要中了韩贼引你我争锋的奸计。” “……嗯。”赢璃也一叹,“璃亦自知心性轻薄,理应修身养性,苦修明道,再做提升。” 雏后无奈:“都说了,别绷着这臭架子。” “母后莫唬我,今日我就是……就是没绷住才如此失态。”赢璃一咬牙,就此起身,“我回去向老师反省了,母后还有事么?” “没了,替我骂韩贼几句便是,狠狠地骂。” “定当重骂!” 059 关我玩家什么事? 论道大堂,韩荪留下这几位,既要做吩咐,又要试态度。 毕竟,每个人除了学博以外,也都有各家名士的身份。 如今檀缨于此开家,儒家已表态清谈,最多不过半年,必要在此堂兴开家之争。 秦宫是至此成为开家圣地,还是灭家墓地,除檀缨才学之外,权看这段时间的运筹斡旋了。 好消息是,韩荪自是此间好手。 事一件件解,家一个个谈。 第一个关键人物,自然就是庞牧。 于是,短暂的吩咐过后,韩荪就此望向庞牧:“庞学博,檀缨对唯物家的诠释你可记住?” “自是记住。” “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庞牧不忿道,“要我背给你么?” “好,那檀缨是不是你学生?” “自是我的心头爱徒。” “那若两边相争,你站哪边?” “我站天道。” “嗯……”韩荪揉腮道,“就是说,倘若檀缨与众儒当庭相论,你站在更有道理,表现更佳的一边?” “啊……”庞牧此时才发现掉坑了,“大义……是该如此,但我以个人身份而言,最当先的应是儒士,再之后是学博,最后才是檀缨的老师。” “我也不逼你。”韩荪只点着桌子道,“如若相争,你避嫌不论如何?” “……” “楚地的儒士,多半都是亲近春申君的,你要与这样的人一同拔除唯物家么?” “祭酒,毋要多言。”庞牧只抬手道,“我自有决断。” “唉……”韩荪见唬不住,只好说道,“那你回去将唯物家的诠释全盘道于儒学馆,尽量安抚拖延,多争取些时间,这总可以吧?” “檀缨初来乍到,理应多给些时间。”庞牧点头。 “好。”韩荪又说道,“记住,描述檀缨的时候,一定要轻视他,把他的才学说得越短浅越好。” “这又是何意?” “祭酒。”范伢抬手道,“庞牧一贯直来直往,你曲曲折折能唬他一时,他却总能直着撞出来的,还是与他明说吧。” 韩荪也只摇摇头,向后倚靠:“便由司业说吧。” 范伢就此道: “为今百家逐道,儒家心念天下大统,攻心是最强的,故而第一个上门。 “于学界,儒家想尽快摸清唯物家与檀缨的道,已决是和、是噬、是灭。 “于国家而言,楚国最为崇儒,也希望将儒家多多渗透秦地,若一举吞灭唯物家,自是大功业。 “而你,庞牧,你不会去想这些,你只愿贯彻自己的道,故而你与他人不和,弃楚事秦。 “祭酒的意思是,希望你适当考虑一下这些内情,将檀缨描述得尽量短浅弱小,让儒家看轻他,从而多争取一些时间。” 庞牧良久无语,过后只一叹:“我明白了。这样的会议,今后我还是不要参加了。” 话罢,他便直直起身:“若有信任的儒士相问,牧只会将所见所想,一五一十传达给他,不多添一分,不漏浅一寸。至于刚刚的谈话,我与祭酒有约在先,自是一个字也不会吐,至于之后的谈话,我一个字也不要听了。” “善。”韩荪起身相送。 庞牧就此离席。 这位烈儒可以说是一身毛病。 但唯独,他的诚与信是无须置疑的。 大门一关,毋映真便当先说道:“我医家向来与世无争,便是来谈,也是寻求启发的,犯不上相驳,更无意相噬,祭酒放宽心,这边自有我照应。” “当属毋学博体贴人心。”韩荪苦笑道,“若人人都如庞牧,我怕是做不了几天也就被气死了。” 姬增泉见状,也便接过话头道: “我化物家定是要上门一驳的。 “只因我与唯物家都带了个‘物’字,又皆是探讨客物的家道,学说必有大的重合,有重合则要么相噬,要么相融,逃不过这一谈。 “但我会与王畿总馆书信,让他们给我些时间了解唯物家,时机成熟再来。” “这我也料到了,但化物家还不是最与唯物家相冲的。”韩荪一叹过后,转望范伢,“墨家才是。” “我会恳请总馆,在化物家之后与檀缨相谈。”范伢定睛道,“我且直言,倘若檀缨挨过了化物家,我亦不会放过他。” “……”众人沉默。 片刻后,还是毋映真问道:“司业是铁了心,要唯物家并入墨家,立唯物道了?” “定是如此。”范伢长舒了一口气,“我绝不会以势欺人,介时将请天下名士列席,我定全力相驳,以争檀缨心悦诚服说出那句‘老师’,而非今日这般轻薄。” “既如此。”韩荪朗朗道,“若连司业那一关也过了,我法家再登门便是。” 韩荪言罢,众人难免沉吟片刻。 墨法明明是最近的,却把先论的机会让给别家,甘愿压轴,范伢与韩荪也算仁至义尽了。 姬增泉随之叹道:“中间怕是还有别家要来,依我看,化物家与墨家之外,名家才是唯物家最难对付的。” “道家怕也不善。”毋映真道,“他们的最终境界是成仙,但唯物家眼里的宇宙,似乎并没有仙宫的位置。” 一时之间,诸人这便数落起各家各道,片刻间唯物家又多了七八个对手。 这名单一列,最后诸人也唯有沉沉无言了。 太难了……檀缨这也太难了…… 便是扛过了儒家、化物家与名家又如何…… 今日一句话便驳倒檀缨的范伢,可还在后面呢。 更可怕的是,他此时便已立下了吃掉唯物家的决心。 至于法家,祭酒心里想的什么主意这就更没法猜了。 多活一天是一天吧,唯物家! 正当大家要散会的时候。 韩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凝向远处自坐一隅玩杯子的白丕。 “你这边呢?” “哈?”白丕来回戏耍着三个杯子笑道,“你们逐你们的道,关我玩家什么事?” 众人随之一松。 玩家,听起来虽然很不正经。 但这路人从不按套路出牌。 概括下来就是……能拼武德就绝不赘言。 他们的开家宗师姒弥的诠释也非常明确—— 【吾等玩家行事只求自在,解不开的局,武论便是,谈你娘谈。】 姒弥本人更是贯彻了这个作风,毫无文采,只论武德,要么笑嘻嘻要么照脸踢,他更是用物理方式灭掉了当年名噪一时,颇具宗教色彩的“苦修家”。 至于原因,似乎是看他们不爽…… 正因玩家如此行事,韩荪这才警惕性问一下,确认唯物家的主张没有惹到玩家。 眼见白丕不以为意,韩荪便又吩咐道:“开家之争虽有规矩,但总要防一手小人算计,檀缨这边,还请白学博多多费心,暗中陪护。” 白丕闻言一皱眉,默默放下了杯子:“祭酒,这工我做不完了是吧……” “自有加工的钱与你。” “那是自然,但自在更重要。”白丕摇头叹道,“祭酒有令,我暂可负责此事,但若过于长久,恐怕就不是钱的事了。” 话罢,他便也负手离去。 060 一屋子庞牧? 咸京,楚宾楼门前。 老鲍吆车停稳,车帘一掀,竟是姒青篁先探出头来,只一探便回头骂道:“不是说送我回越宾楼么?怎么又来这里了?” “不是吃鱼么?”檀缨催道,“绿蚂蚱莫挡路,快跳快跳。” “谁与你们一般无耻,我才不吃黄洱的宴!”姒青篁一跳下车,便昂着头向右拐去,“小茜,我们走!” 檀缨下了车,却在小茜身前一拦:“徒儿,等等为师有名言警句要说,你可要贴身随我记好。” “啊……”小茜点着下巴呆道,“听谁的好呢……” 正说着,楼内传来了热油猛炒的声音,一阵似是蛤蚌的鲜味传来。 “楚人是真会吃啊!”檀缨不禁搓手前行,“小茜快随为师捞两斤蛤给灼了。” 小茜闻言,竟也随檀缨搓起手来:“啊哈,既然师尊有令~~~” “茜!!”姒青篁远远跺脚,“你快过来!!” 此时才下车的嬴越见状,也只好一叹,远远与姒青篁道:“楚楼是楚楼,黄洱是黄洱,今日之宴我坐庄,庆我等入选,庆檀缨立论开家,庆小茜拜师入门,如何?” “……”姒青篁这才步子一止,回身切齿道,“如此说来,檀缨愿请小茜为书官,倒是该我坐庄回礼。” “唉唉唉,此等小事结账的时候再说么。”檀缨手一挥,“徒儿,进!” “来了,师父!!” 二人就此牛逼哄哄闯入楚楼。 姒青篁与嬴越相视一笑,也便叹了口气跟了上来:“我可不馋这一口……都是为了照顾小茜。” “啊是,是是。”嬴越一笑,与拉车走向后厩的老鲍道,“今日之宴无外人,鲍叔不如把嬴韵接来同食。” “善。”鲍叔就此一点头,拉马回身。 嬴越又嘱咐道:“到时候鲍叔也一起来吃吧,别在外面等了。” “哦?”老鲍吞了把口水,却还是低头道,“这位小姐身份尊贵,岂是我一介车夫能同席的。” “我无妨。”姒青篁忙摆手道,“公子说叔伯你曾在越国驾车,我们也刚好算是同乡,结交还来不及呢,哪有论尊卑的道理?” “小姐大方……”老鲍卑身道,“但老夫还是不好扫了诸位的雅兴,自取一份外食即可。” “都说了,自己人。”嬴越只一抬手,“接了嬴韵,栓好马一起来,不然我们去厩里找你吃。” 说罢,嬴越也不等回话,便与姒青篁做请,一同踏入了楚楼的门堂。 “那位车夫很有规矩啊。”姒青篁边走边问,“与我等同席,他或也不自在,公子为何一定要他同席?” “装的,都是装的。”嬴越苦笑道,“这事也不瞒你,我虽名为公子,例钱却只将将够活,老鲍随着我,几乎是在白白做工了,今日难得摆个大宴,怎能不与他共品?” 姒青篁闻言颔首:“既如此,今日我坐庄便是了,定要请韵公主与鲍叔吃个痛快!” “唉!别别别,都是我家人。” “唉,谁又看不出你在心疼钱呢。”姒青篁只摇头一笑,“与其说是鲍叔在装,你才是在装阔吧?” “……”嬴越不禁蹙目,“你这嘴是越来越甜了……” “哈哈,还不是跟公子学的?”姒青篁爽然一笑,“了然无顾的说得罪人的话,果然是如此畅快呐~” 赢越苦苦低头。 本以为交上新朋友了,原来只是为了了然无顾之爽…… 还是离她远些吧。 正说着,内堂鱼池前伙计的叫声传来。 “使不得啊……全捞了得有5斤呢……吃不了的。” “吃的了,吃的了。”檀缨这便撸袖取渔捞,“黄洱没吩咐你们要好好招待么?” “确实有吩咐……”伙计拦道,“可……公子洱这不是还没回来么……” 檀缨抬眼一瞪:“洱不来,我等就不是客了?” “是客,是客,大大的贵客……” 檀缨甩手一指:“洱若在,他会不许贵客捞5斤蛤吃?” “定是随便捞……公子洱吩咐过,尽力招待……” “那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了……”伙计躬身送上渔捞,“请吧……但5斤……还是有些太多了……” “倒也不多。”嬴越笑着上前道,“等等还有两位要来,他们可比我们加起来还要能吃。” “这……公子洱确也吩咐过,贵客的朋友也要来。”伙计一叹,便也陪笑道,“既如此,贵客还要什么河鲜,与我交代便是。” 檀缨与赢越就此列起菜单,将昨天尝过的好吃菜品叫了个尽,能双份便双份。 白嫖一时爽,一直白嫖一直爽,嬴越也算悟了人生一大爽事。 小茜和姒青篁也是看傻了。 “小姐,才一日不见,公子越怎么也这样了……” “只能说……这唯物家的感染力,当真可怕至极……”姒青篁想起名义上好像该自己做庄,也是慌乱扭头道,“小茜,带的钱够吧?” “啊?”小茜点着下巴道,“我是准备回越的,身上只有些路费,小姐的钱还在宾楼。” “啊……”姒青篁想上前去说些什么,但见檀缨与赢越吃干拿净的尽头,也是来不及了。 小茜只拍着姒青篁道:“今后小姐要记得自己带钱了,自力更生就从这件事开始吧。” “唉……”姒青篁摇头一叹,“既如此,你也莫再叫我小姐了。” “那随我师一样叫你大蚂蚱?” “小茜!!!你虽不是我的人了,但这揉惩还是能治你的!!” “哈哈哈~~” …… 秦学宫,学士们得到通知可以出宫要晚一些。 同时,他们还被告知要守口如瓶,万不可透露檀缨开家立道的事情。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秘密这种事,越少的人知道,大家保密的警惕性也就越高。 上百人都知道的大秘密,谁还管这个? 因此学士们也只是明面上封嘴,实际上一出学宫,就奔着各家学馆去了。 把这件事第一时间告知重要的人,不仅满足了泄密的癖好,更是功劳一件,顺手还能卖个关子装个逼,这是根本忍无可忍的。 在这些人中,又尤以黄洱的布速最快,走得最坚决。 他今日忍辱负重,甘当跑腿碎催,不就是为了立这样的功劳么? 要让父亲知道,派他来咸京作密使一定派对了! 就这样,他一路闷头猛走,片刻便找到了咸京的儒家学馆。 自道始以来,楚始终重农、儒,农主生产,儒主治国,各司其职,合作无间,这才利用秦国宫乱的时机,一跃奠定了第一大国的地位。 毫无疑问,农、儒两家也正是楚地最大的势力,与春申世家往来密切,开家立道这种事,理应先通知他们。 其中,农家相对与世无争,慢一些知道也是可以的。 而儒家,始终志在大统,对这类事情最为敏感。 于是,黄洱想也不想便赶到学馆,一路冲至内堂:“快!快!洱有要事相告!” 却见往来学士讲师都是一副看傻子的样子: “可是唯物家开家立道?” “开家宗师名为檀缨是吧?我等正为他准备贺礼呢。” “以伴读之身论惊四座,坐鼎问道,继而求得天道开家,的确是一段传奇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互相还聊了起来。 “公子越也当真天道垂青,竟能遇到如此雄才的伴读。” “相传公子越是凭一己之力入选的,断无秦宫相撑,此番又被范子看中,未来可期啊。” “学士首席姒青篁以得道者的身份入选,本已是一件大事,却完全被开家立道遮住了,也不知卫磐子得知后,会是何等表情。” “唉,公子洱本也可拜第二席学博邹慎为师,奈何被我庞师抓住了破绽,据理力争,邹慎也只好引咎而退。” “别说了……那个人就是公子洱吧?他就站在那里呢……” “这有什么,他自己做的事还能不认么?” “不错!庞师乃我等烈儒之表率,庞师孤儒事秦宫亦直言无惧,我等又怕什么?” “唉,欺世盗名之罪不日便会传回楚国,也不知春申君会作何感想。” 黄洱只呆立于堂中,完全不知道该以什么角度想那件事。 怎么能比我还快?这他娘的又是什么情报网?已经当饭后谈资聊起来了? 谈就谈,怎么变成一起骂我了? 这什么鬼地方?这都什么人?一屋子庞牧??? 天下……天下竟还有此等庞之炼狱…… 就这么被一群人直直数落着,黄洱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他自是再无道理报什么信,只转身欲走。 正此时,内室方向,一个文弱男人的声音传来:“来者可是公子洱?” 061 本善,本恶? 黄洱一愣,只低着头哀声道:“在下本是来通告开家立道之事的……现在看来,儒家自有道行,在下此举属实多余。” “不多余,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此言过后,内室的门便也随之打开。 黄洱一肃,忙揉了把脸,打起精神走了过去。 全程他都被一群儒士不怎么客气地注视着,当真如行在庞牧之狱一样。 但纵是如此,他还是一步一挨地踏至门前,躬身行礼。 “学生黄洱,见过老师。” “为何见门不入,为何低头不视?”文弱的男声问道。 黄洱只躬身到:“学生有罪之人,无颜直视老师,更不敢玷污供圣之堂。” 里面的人微微沉吟过后问道: “汝以为人性本善本恶?” 黄洱不假思索道:“恶。” 文弱之声轻吟道: “此乃法家之断,我儒以为本善。 “人之恶,皆因后天困境所致。 “你既为春申公子,必志在继承,却又不及长兄老成,不如幼弟得宠。 “春申君亦年高,欲立世子,与你而言,成败迫在眉睫。 “正因如此,你才急于求成,盗他人之说,妄图一鸣惊人。” “此必是一罪,却不致死。 “若以法家之理处之,你恐再难翻身。 “然我儒主张,非大罪之人,只要承担责罚,勤学明悟,终都能至大善之境。” “现在看来,你已经在承担罪责了。 “只要你今后勤学自省,圣人是不会再怪罪你的。 “那么,公子洱。 “请进吧。” 黄洱全程躬身聆听,拭泪不止。 两天以来,他已受尽了世间的冷眼。 而唯一原谅自己的。 竟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儒士。 此即大善…… 我儒大善啊! 怀着如此的感激,黄洱一路躬身迈入内室,目不敢抬。 他只看到前有一案,左右墙上各挂着一副供圣的画像。 如此卑行之间,文弱男声只温和笑道:“不必如此,我比你大不上几岁,请坐吧。” 黄洱受宠若惊,行礼落座。 此时,他方才见到这位玉面皓齿,阴柔彬彬的文弱儒士。 的确,感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然而他却已得此大学,端坐学馆,这却又让黄洱更敬了几分。 “学馆主,武仪。”文弱儒士淡然笑道。 “春申家,黄洱。”黄洱再次行礼,心一横说道,“学生多年愚钝,尚未明道,今聆老师之训,豁然开朗,不知老师可否收我……” “不急。”武仪却一抬手,“我也才得道一年有余,第一境中成而已。” “哦?”黄洱惊道,“可……老师你已是馆主,我以为才学该在庞牧之上。” 武仪又是一笑:“我儒中人,小成靠勤,中成靠智,大成在德,所谓馆主,并不一定是境界最高的。” 黄洱顿时诚服。 此馆主论道境武德,自然不及那茄脸庞贼。 但既然他才是馆主,必是文德远胜了。 黄洱这便敬道:“老师得道一年,便已第一境中成,必是我儒大才,不日便可破境,学生若能拜入门下,夫复何求?” 武仪闻言一悦,便也定声道:“既如此,公子洱若不嫌我才疏学浅,你我今后便是师徒了。” “武师!”黄洱起身便要行礼。 “礼且不急。”武仪淡淡压了压手,“我儒志在大统,眼下唯物开家,定是要会上一会的,檀缨之才学武德,你以为如何?” “哼……”黄洱只一咬牙,“无非是善于创想罢了,以稚童玩物喻天道,恰巧撞上了祭酒与司业的喜好而已。” 武仪抿嘴道:“可檀缨毕竟坐鼎问道,承了天塑,耗尽了资材,武德气象,定然雄壮异常吧?” “哈哈!”黄洱大笑道,“这点秦宫真是吃了哑巴亏了,我亲眼见他气象平平,比我见过最羸弱的得道之气都要弱上去多!不要说我儒,任何一个得道者都可轻易将他击散!” “嗯,这也的确与我所知的情况一致。”武仪说至此,忽面色一紧训道: “黄洱,唯物开家,立足未稳,对席相谈是可以的。 “但若武欺人,这不仅我儒,更是冒天下百家之不讳。 “倘唯物家尚未与天下明道,而檀缨遭刺身陨,这便是与百家为敌,与天道为敌。 “务必收了你的邪念,断然不要再与人言。” 黄洱只慌张低头:“是……是……学生只是以为,唯物家与百家该是竞争相噬的……” “确有这层关系,但不是以武相噬的,只能以论互争。” 正说着,突然一个异常刚烈的骂声传来—— “你来做什么?!滚出去!” 回望中堂,来者不是这庞狱阎王本尊是谁? 黄洱顿时吓得起身,向旁一缩。 武仪却只一叹:“庞牧,公子洱已迷途知返,你何苦如此?” “不如此何来公道?以善待恶,何以待善!”庞牧一路怒视着黄洱行至门前,“我见过迷途知返的人,但绝不是黄洱这幅形貌!” 武仪也只好与黄洱摇头:“公子洱,庞牧正在气头上,你且去罢,今后再来,说找馆主武仪便是了。” 黄洱只默默点了个头,这便抹泪而去。 此时,旁人的目光不再那么灼热了,庞牧的怒骂也不再那么锋利了。 武仪,武仪,武仪。 今后,我便是儒家。 我师便是武仪! 另一边,庞牧这才拉来椅子坐下:“你理这种人做什么?” 武仪笑答:“我在引公子洱回正道。倒是你,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犯下如此大罪的人都能回正道,不如将天下的罪名全部赦掉算了。”庞牧只摇着头拿起杯子,“我虽瞧不上法家,但严惩确凿大罪之人这一点,很合我儒。” 武仪并未再纠结黄洱的事,只拾起水壶,边斟边问:“庞牧,你可知檀缨是如何诠释唯物的?” “我没注意听。”庞牧挠头道。 武仪摇了摇头,追问道:“那他得道气象如何?当真平平无奇羸弱不堪?” “我没仔细看。”庞牧又是一个挠头,接着扭身而起,指着外面道,“这忙来忙去的,又是在准备什么?” “……”武仪撂壶一叹:“准备恭祝唯物开家的贺礼。” “嗯,这倒是应有的礼数。”庞牧就此点头,“送到檀缨家里是吧?该我去,我去了。” 武仪小顿片刻,才又说道,“藏书馆那边,有学士请教你注解的问题,” “哦?这事早说啊,还是这个重要!” 庞牧这便又汹汹而去。 061 寄气于物 咸京,楚宾楼,后庭小院。 面对着一桌子美食,刚刚就位的嬴韵,却硬是吞下了口水,极是端正地坐在桌前,小心地运筷轻食,端庄如一位大国的公主。 不对,她就是一位大国的公主。 只是矮小圆鼓的样子,玩家卤蛋一样肿起的脸蛋与这幅气质很不相搭,搞得一桌子人都忍俊不禁。 还是檀缨看着难受,先忍不住了。 “好了卤蛋,你就敞开了吃吧……” “傻柱休得无礼!”嬴韵当即一个扭头,按下筷子又咽了一大口口水后,胀着脸说道,“本宫乃大秦公主,与越国来宾同席,自然要有礼有节,彰显大秦风貌!” “哈……”姒青篁看着她小大人的样子,也是捂嘴笑个不停,“没那么正式,随便吃吧。” 嬴韵瞅了眼姒青篁,嘴角渗着口水道,“你……你我皆是公主,你如此端庄,我却不雅,这岂不是丢我大秦的脸面。” “那我也不雅好了。”姒青篁说着张大了嘴,夹了一大口面条,大声吸溜着吸入口中,“这样好了吧?” “好了!!”嬴韵当即扭头朝白灼大蛤抓去,“傻柱你个大笨猪,你给我留几个!” 但她个子太矮又没腰,手伸不出那么远,只好冲旁边的老鲍一个劲儿地比划起来。 “鲍叔给我拿这个!还有这个!好多的那个!再多些!从傻柱碗里拿!” 一桌子人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老鲍虽也在笑,却没笑出声,只自觉坐在嬴韵身侧为她夹菜,全程也不言语。 这幅样子,倒活像是老爷带孙女了。 有他照顾嬴韵,其余人也刚好畅谈,话未多说便聊到了“得道”与“气”,檀缨正儿八经跟姒青篁请教起来。 姒青篁也是鱼吃舒服了,当即抬起右手,如韩荪、范伢一样比划起来:“看得到么?” “嗯。”檀缨振振道,“似竹……似水……又似石……飘忽不定。” “这便是我名家·冥思道的气了,别人也是这么评价卫磐子老师的。”姒青篁这便又攥手收气道,“只是与老师比,我的境界还很微弱。” 旁边,嬴越虽看不到气,却也有些冥冥的感受,难免心生疑虑问道:“既然青篁你的气属名家,为何不回越与卫磐子修学求道?” “啊……那个……”姒青篁闻言一抖。 想起了从前,那无数个与老师一起坐在院子里,被蚊子叮烂的日日夜夜。 “冥思道的修习方式……比较无趣吧。”她慌得喝了口茶答道,“再者,越国确是个很难静下心来的地方,我还远达不到老师静若磐石的境界。” “哈哈。”小茜一边忙着给嬴韵夹菜一边道,“小姐就是觉得卫磐子太无趣了才出来的,一天到晚就坐着自己想,旁边不是蚊子就是蛤蟆,这谁受得了啊。” “要你多嘴!”姒青篁骂道,“你已经是檀蝇的人了,我看你也大有破蛹成蝇之态!” “哇啦哇啦哇啦~~~”小茜嬉舌笑道。 “哎呀,你学这个干什么嘛!”姒青篁哭腔道,“完了……都被污染了,公子越也是,你也是……” 嬴韵闻言却突然鼓起脸来,嚼着一嘴巴东西呜呜隆隆斥道:“不许说我哥坏话!” 嬴越忙劝道:“没有的,没有的,在说笑呢。” “我看没那么简单。”嬴韵这便要护在嬴越身前,“傻柱,外夷来犯,快与我等一致对越!” 檀缨一个抖擞:“卤蛋你好明事理啊,比你哥觉悟高太多了。” 再看姒青篁,她面对执拗为敌的嬴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接着又打量了桌子周围一整圈,这才发现竟已没一个自己人了。 一时之间,微一低头,又是一脸委屈:“我就……就不该来这秦地……小茜也没了……全没了……” “别!”檀缨见不得这个,忙抬手说道,“我还有个事要请教。” “不与你说。”姒青篁只扭了个身。 檀缨忙冲小茜打了个眼色。 小茜会意,无奈一笑放下筷子,凑到姒青篁身旁轻抱着她说道:“好啦小姐,我在檀缨这边只是做工,说到底还是你的人。” “哼……那你离我近些,离他远些!” “好好好。”小茜搬着椅子凑近了一些才说道,“大家和和气气吃饭,难得檀缨这次没惹你,咱们就试试和气相处好不好?” “谁跟他相处……”姒青篁虽如是说,但还是微侧过头道,“要问我什么?” 檀缨当即道:“你既已有名家之气,还修得来别家之道么?” “道有互通,气也是可以转象的。”姒青篁端正回身答道,“如我道选所述的星象之悟,于名家是一套说法,于墨家又是一套说法,道理是相同的,表象却又不一样。只是如此转过去,需要苦心修学一段时间,或有所折损,或有所启发,这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檀缨嘟囔道,“那你能施道么?如那白丕一样,施一个与我看看。” “还不行。”姒青篁抬手望道,“你我初得道,还只能勉强御气出体,若要施道,需在老师的指点与自行参悟下,实现寄气于物。” “寄气于物?” “比如白丕,我猜他是寄气于棋了。”姒青篁就此比划道,“夹指落棋,便是他的施道,上马可陷人双足,进象可攻人神智,我也只是若有若无看到一些,他境界高我太多,具体只能猜了。” 檀缨听得愈发入神,只问道,“那范子呢?他让布生白霜又是什么招式?” “那个完全看不懂了……”姒青篁只摇头道,“只能猜,他发出了‘静’的命令,之后我就不懂了。” “祭酒呢?”檀缨接着问道,“他驳我时压得我口不能言又是何解?” “那并非施道,只是纯粹的法家大成之气,祭酒就是在单纯的欺负你罢了……” “哇哦。”檀缨张圆了嘴,“我将来与人清谈时,或也可如祭酒那样,谈笑之间可以把人骂死过去么?” “哈哈,就你如今这点气,当真连……连那件事都不如,平平无奇!” “唉!”檀缨一喜,搓着手蓄势待发,“这次可是你先提不雅之事的!” “我……我……”姒青篁慌得抓发低头。 不好,我也中招了! 062 还有这招? 秦学宫,论道大堂。 学博们皆已散去,只有韩荪和范伢还留在这里。 高台上,二人一左一右,亲手合上了问道大鼎的屏。 屏闭,二人黯然相视,继而各自回身一叹。 此时,他们的神色亦如那鼎一样,愈发灰沉。 倘若檀缨只是一举得道,他们现在一定是欢快的心情了。 但檀缨偏偏耗尽了学宫的资材,开家立道。 眼下该喜该忧,未来是吉是凶,这谁还能说得清呢? 本来好好的坐鼎问道,不觉间,竟成为了一次豪赌。 百家大局为盘,檀缨这张牌,学宫已倾囊下注。 此时韩荪还在想,若不是范伢一上来押上私藏,自己是断然做不出这种事的。 墨家人就是这样,大事义气,根本不考虑后果。 见韩荪欲言又止,范伢只哼道:“祭酒可从不是个唠叨的人。” “确是不该抱怨,理应自省。”韩荪摆了摆手,拉来主持的椅子淡淡落座,“身为祭酒,我做出了一个……或许行将败了学宫的决定。” “又或许,行将盛了学宫呢?”范伢默默拉来了雏后列席的椅子,苍然落座,“开家之争,百家来辩的实质,你为何不与檀缨明说?祭酒不是最喜欢看人在重压之下的样子么?” “噬道之事,根本不是重压了,是碾死。”韩荪慢慢地抬起右手,展给范伢,“看到了么,司业。” “在颤。” “我尚如此,檀缨呢?” “可既然祭酒有意相护,又为何当众宣布檀缨开家,而不是立刻叫停坐鼎,秘而不宣呢?” “我……”韩荪微张着嘴,欲言又止,“我只记得,在那个时刻,我有责任必须那样做。” “此即大义。”范伢默默点头起身,“尽献资材与檀缨,此亦为大义。今日之事,难道不是天道予以祭酒的重压么?无论你往日言行如何,在这最为重大的一刻,是为君,为国还是为道,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嗤,哪有如此大义,即便我不宣,那十几位学博还看不出开家立道么?捂得那样神秘,反倒更会吊起百家的胃口。”韩荪干笑起身,“司业啊司业,别以为说一句俏皮话,我便会将姒青篁让给你。” “???” 范伢呆看了他很久才想明白。 现在的情况,檀缨已确定无疑要走他的开家之路,这已经没得争了。 但姒青篁还冰清玉洁,只待拜家入道! 眼下,学宫未来一年资材会极其紧缺。 如此已得道大才,岂能不争? 想至此,范伢只一扬手:“两码事,姒学士我墨家志在必得!” “不可能了。”韩荪忍俊不禁。 “凭什么不可能?她不是说让我们决定么?” “司业是不是老了,记性不太好。”韩荪笑着点了点脑袋,“不久之前,好像有人将姒学士骂哭了吧?” “……………………”范伢的嘴一点点张大,如梦初醒。 韩荪见状大悦,只盯着范伢扬眉道:“姒学士那样的公主,从小到大怕是一句重话都没听过,只怕她今后光是看司业一眼,都会吓得发抖了。” “她……她自分得清大义与私情……”范伢此时才一瞪眼,“怪不得,怪不得你当时帮她圆场,还让檀缨劝抚……韩荪,你算得好深……那种时候还记得算这个?” “哈哈哈。”韩荪看着范伢吹嘘瞪眼,大笑之间,压力也是纾解了大半,只抿着嘴道,“我法家自是要算无遗策,万不可给奸人留出口。” “我看那最大的奸人便是你!” “善善善,我我我。”韩荪只笑道,“谁收姒学士为徒,我看也不必论了,明日让她在你我之间自选,如何?” “她不正是不敢选,才让我们做决定么?” “我相信,在聆听过司业今日的教诲后,她明天就敢选了。” “啊呀!”范伢两只手再次重重地拍在了脑袋上,揉着脑门怨道,“所以我才最烦收女徒,传道就传道,还要连哄带骗的,这还传什么道?还是男徒皮实,如何打骂都能爬起来。” “哈哈,那司业打骂周敬之与嬴越便是了。” “你!你不提他们我还好些……”范伢只捂着头道,“止声……你且止声,我现在不要想到他们。” 正说着,大堂门前传来了赢璃怀疑的声音。 “祭酒,司业,学生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韩荪大笑地指向范伢,“快快劝劝司业,他瞧不上女徒,认为女子不应求道。” “韩!!”范伢一个瞪眼,终是没骂出来,接着拂袖扭身向外而去,路过赢璃的时候不忘说道,“我断无此意,汝师诬我。” 眼见司业走远,赢璃方才哀叹转身。 韩荪忙步下高台,迎过来说道:“我今日话说重了。” “不重,理应如此。”赢璃只回过身,低着头道,“璃回此堂,便是聆训来的。” “?”韩荪一懵,“你……你很好啊,除了那件事并无过错。” “不……”赢璃默默转头,一脸委屈,“我已浑身是错……” “不然!”韩荪忙扶着她坐于侧席,“到底是什么事,不妨与我道来。” 赢璃这便低着头,将自己的诸多“轻薄之行”说了个大概。 韩荪只听得拍腿大笑:“准是你太热情,吓到檀缨了,那小子可不是个正经人。” “不,檀缨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赢璃斩钉截铁道。 “哈……”韩荪笑得更厉害了,“你我对正直的理解怕是偏误不小。” “老师!”赢璃扭头斥道,“引我与雏后相争的事,我还未及说你!” “唉。”韩荪抬手正色道,“辨人,宜早不宜迟,” “与辨人有何干系?” 韩荪舒袖言道: “你与雏后,不仅仅是你与雏后,更代表学界与王政,正道与邪路。 “檀缨才学气貌在此,不日必成大业,更应早做辨识。 “他若近你,则求学近道,行正路,如此栋梁,我应辅之。 “若近雏后,则贪欲近政,入邪途,此等祸害,我必除之。” 赢璃闻言骤惊:“若近雏后,老师要除他??” 韩荪只冷笑:“不然呢,留着养出一个得道的嫪毐么?” “等等……”赢璃突然一抬手,问道,“可老师不是与雏后关系不错么,又身居相国之位,老师又有什么资格说檀缨是祸害?” “唉……我这个,我也是修学求道在先,后承你父王之托,情况不太一样的。”韩荪忙直身而起,负手叹道,“无论如何,从檀缨对唯物家的诠释来看,应是近你远雏后了,我甚心安。” “唉……”赢璃不禁又是低头一叹,“檀缨一身君子之风,赫然而立,怕是已将我……将我视为轻薄之人了。至于雏后那边,听她的意思,檀缨似是……认她做姐姐了。” “???”韩荪正襟的手瞬间乱了,黑衫也乱了。 认姐以守贞? 原来还有这招?! 063 打包不行 咸京,楚宾楼。 檀缨一行吃到肉足饭饱,已过未时。 这边刚刚补上的水产,当然也是顺理成章被洗劫一空。 嬴韵甚至因为吃的过多,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多,已经撑得睡着了。 嬴越也便适时提出了散席,吩咐檀缨抱嬴韵,自己则赶去中堂柜台结账。 姒青篁见状,也抢过小茜的钱袋追了上去。 于是柜台前,经典一幕,结账清谈就这样发生了。 嬴越:“我来。” 姒青篁:“我来!” 嬴越:“唉,这你别抢。” 姒青篁:“说好了我来!” 嬴越:“我咸京秦地,公子不坐庄谁坐庄?” 姒青篁:“可你袋子里全是碎钱,想是凑了很久吧?” 嬴越:“……倒……倒也没有多久……就是以防今日有宴,把积蓄掏了而已……” 姒青篁:“唔唔唔,如此穷的公子,还是守好这些碎钱吧,我都不忍与你再辩。” 嬴越:“…………” 谈罢,嬴越败。 但他坚强。 还是硬生生拦到了姒青篁身前,与掌柜递上钱袋:“收我的。” 正当掌柜伸手要去数钱的时候。 “哦?公子越已经来了么?” 循声望去,正是黄洱自门外归来。 离了儒学馆后,他又去了农家学馆,聊了很久方才回宾楼。 此时再见嬴越,方才想起之前有约。 嬴越只好回笑道:“遍寻不到你,我等便自行来了,只是……已经吃过了。” “怪我,怪我!!”黄洱忙上前与掌柜道,“算我的。我摆的宴,只是自己忙别的事忘回来了。” 掌柜浑身一抖,忙与黄洱递上眼色。 使不得啊公子,这回他们来了一族人!! 黄洱却算得清楚,不过是檀缨、嬴越与姒青篁三人罢了,那侍女应已不在,外加昨日他们吃了那么多,相同的菜码胃口总要小上许多,总不会比昨天还贵。 他这便上前将嬴越的钱袋按了回去。 “越兄,在这宾楼我黄洱还是说得上话的,你快收了。” “唉,我……”嬴越眼见黄洱都白给到这份上了,也只好恨恨收了钱袋,“下不为例啊。” “哈哈,下不为例。”黄洱与嬴越和姒青篁大笑道,“下次我们去秦的国宾楼,越宾楼,请公子越,公主青簧坐庄便是,如此礼尚往来,岂不妙哉?” “倒也不必一定往来……”嬴越猛一转身,捂着钱袋向外猛走而去。 姒青篁更是看也不看他,便如叼上鱼的猫一样,早已不知所踪。 黄洱顿时呆立当场。 这世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没有一点信任了…… 你二人,逢场作个戏都不愿么,说声“下回一定”都不行么? 暗自神伤之间。 嚓——嚓——嚓—— 黄洱听到了剔牙的声音。 剔牙都剔得如此霸道。 只能是那个人了。 黄洱就此整理好笑脸迎了过去。 却见檀缨正抱着一名面润肚圆趴睡的女童走来,一见黄洱,便急问道:“唉,刚刚谁结的账?” “我……”黄洱呆呆道。 “哦,那我就放心了。”檀缨一笑,拍了拍黄洱道,“回头我们再来啊,提你名字就行了是吧?” “啊……那个……” “嗨,自己人,不跟你客气了。” 檀缨就此抱娃扬长而去。 黄洱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只与掌柜问道:“那女娃是谁?” “不知啊……”掌柜只抖脸道,“我只知……她很能吃……非常能吃,好像脖子以下……全是肚子……” “这……医家的人体图都要重画了。” 正说着,又见一魁梧老汉揉着肚子跑向后厩,小茜紧追了过去,二人都是一闪而过。 “刚刚过去了什么?”黄洱问道,“那……那两人又是干嘛的?” “也是他们一起的。”掌柜更是心酸摇头,“那车夫……还单包了两斤肉,一只烧鸡,五个粽子取走……说是女娃娃长身体,留着慢慢吃。那侍女也要了许多灰水、刷子等洁污去垢之物……” “???” “这是账,此等数额,我是遮不住了,不然请春申君多拨来一些,以供公子开销吧……” “也……也只能如此了……”黄洱满面狰狞道,“我这便与父亲书信,秦学宫将迎大变,楚宾楼要做好接迎贵客的准备。” “公子怎么说都行。”掌柜只问道,“那下次,那几位若是再来……” 黄洱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苦着脸点了点头:“接……” “唉……” “但打包不行,打包过于无耻了……” “是啊……太过无耻了……” …… 檀缨一行上车,先行送姒青篁与小茜回越宾楼。 行间,他又与姒青篁一同试了试“寄气于物”,想像着催动灵气整出什么东西,却也都毫无斩获,只是空耗本就不多的灵气罢了。 看来这种事,确实是要跟老师学的。 如今,第一个掌握此法的人已难考证,只能默认为当年少年光武帝左右的那两位文士了。 檀缨回忆着白丕夹棋落子的样子,对于当年将军摎与秦昭襄王的遭遇,倒也多了几分理解。 为今虽然已得道,却尚无武德,怎么都还是该在学宫内苟着,尽少外出与人矛盾。 更何况唯物家境况堪忧,为了家道也当苟住,万一真撞见哪个别家人,被迫论道,理应第一时间求助于学宫,再不济求大姐姐赢璃,求老姐姐雏后,能拖便拖,否则一言不和就武论,这可顶不住。 想至此,檀缨逐渐觉得不该如此招摇过市,别了姒青篁与小茜便与赢越道:“咱们也别逛了,快回宫吧,如今的境况,明日住进学宫我才踏实。” “我也有此意,只是……”赢越问道,“你至少该去和你父母说一下吧?” “哦,对……”檀缨这才一拍头。 正常而言,道选入宫如此喜事,怎么都该告知父母的,演也要演点孝心出来。 更何况檀父檀母也的确尽职尽责,尽全力提供了教育环境,眼见修学求道之路走不通,才转向吃富婆进豪门的正道,属于要大义有大义,要精明有精明的负责父母了。 眼下如此美事,总该回去报个喜。 于是,檀缨这便与老鲍指路,一路驱车驶向咸京西南。 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 老家,正在被外面的女人偷。 064 偷家 咸京西南,庶民小街。 两长排民楼南北而立,虽离富贵还远,倒也算是整齐干净。 其中一座平平无奇的两层老旧小楼,正是老檀家所在。 正堂,刚从工坊下了工的檀立渠夫妇紧张端坐。 左右两侧,正坐着他们为儿子朝思暮想的……豪门小姐。 此时,两位小姐各不相视,又虎视眈眈。 为何如此? 还不是这儿子造的孽! 堂左这位身着丹红裙袍的孙小姐,是檀立渠所在工坊的坊主之女,在檀立渠眼里称得上才貌俱佳,未来的工坊继承人。 这样的女子自然要强,完全无心依附于男人,只想带个顺心的美男子回家。 此前,她便早已相中檀缨小弟弟,处心积虑约了几次月下清谈,私定待檀缨年满十六,送公子越入学宫后便订婚。 但眼下道选已结,檀缨却不见踪影,她的性格又是要强,这便直接登门逼亲了。 右边这位穿着一身紧致威仪黑衫的申屠女士,则是法家名门之后,无论形貌气质都要年长一些,但也不过三十。 作为法学馆的法官,大秦司法系统的一员,她虽也是精致之人,却又不苟言笑,色厉内更厉。 这样一位女法官,同样对那些需要她表现弱势的男人毫无兴趣,公事之余,更喜欢檀缨这样言听计从,又傻兮兮的貌美男子。 她在街上与檀缨偶遇并来往几次后,同样也立下了年满十六,公子入学宫后就订婚的邀约。 如今全咸京皆知道选已毕,她左等右等不见檀缨登门求婚,便也法家行事,上门执法。 不巧,二人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与檀缨所熟知的封建社会不同,道始以来,在光武帝的号召下,女子既可修学求道,亦可做官为吏。 或许在相对尊儒的齐楚,礼教观念更强一些,但在秦地,尤其是看才能不看武力的大城,如此男女平立百余年,强势的女人已数不胜数,甚至就连雏后主政,也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婚姻嫁娶方面,王族之外,父母都不一定要主持婚事,把关足矣。 因此即便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登门相逼,檀立渠夫妇也不敢就此将檀缨许出去,只如唯物家一样,使出了拖字诀。 檀立渠一口定心茶过后,与左边的坊主之女道:“孙小姐,你与檀缨的事,我与你父母都是知情的,也都同意,这你放心……” 孙小姐还未应,却听对面的申屠法官嗽了嗽嗓子:“檀工长,我在此提醒你,依我大秦律法,父母于子女的婚姻,只有否决权,并无指定权。” “当是如此……当是如此……”檀立渠自然也不敢惹这位法官,只谦道,“申屠法官,与你这样的大秦菁英结合,实是我檀家僭越了,但虽如此,檀缨若决议与你订婚,我自然也不会否的。” 却又见孙小姐眉目一横:“檀叔父,言下之意,我便配不上了?” “不敢不敢,都是菁英,领域不同罢了。”檀立渠忙擦了把汗,“我这逆子……竟把自己先后许与二位……他人又不见踪影……哎呀……我能怎么办?” “不如这样。”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笑道,“我与檀缨相识在先,他若愿许你为侧室,我不拦便是。” “呵,逞口舌之快的人我见多了,结局无非都是自取其辱。”申屠法官不怒反笑,“若是你,我连个婢女都不许檀郎有。” “你!”孙小姐怒道,“我好言让了你一步的,你却如此无礼,檀郎怎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定是你强逼他许诺订婚的!” “倒是孙小姐你,如此嚣张跋扈,再进一步,可就是我平日处审的那些人了。”申屠法官的笑容又进了一分,“你父亲若想教育女儿,可把你送来我法家学馆,我定会悉心调教到檀郎不那么讨厌你。” “申屠!!你欺人太甚!”孙小姐怒而拍桌,指着对面颤声道,“你……你……你还能随意定我罪不成?” “你斗不过我的,歇息吧。”申屠法官只轻轻饮茶。 “啊……!”孙小姐干喊一声。 “无能狂吠。”申屠法官之微笑饮茶。 “申屠!!我跟你拼了!!!” “不如出去拼。”申屠法官指向门外,“私殴初犯,若不致残,赔礼即可,我自信能把握好力度。” “……谁要……谁要与你私殴。”孙小姐选择回头喝茶。 焦灼之间,叩门声传来,紧接着就是檀缨贱兮兮的声音—— “哈!你们的大儿子回来了!” 却只见一直一言不发的檀母,忽然纵身而起:“我儿!快跑!此地不善!!” “啊??” 檀缨未及反应,便见大门猛开,接着便是两个女人分别抓住了他的领口,一左一右将他拽到堂中。 申屠法官:“檀郎,这个女人是谁?” 孙小姐:“你一定是被她欺负了,被逼才从了她的吧?大胆地说出来啊檀郎!” 檀缨顿时狞目。 再看父母,同样苦不堪言。 母亲满眼心疼。 父亲则是恨铁已成渣。 此时,檀缨再看这二位女士,方才想起了原主的孽债。 孙小姐本就年长了五六岁,心术更是远在檀缨之上,她早早便已相中檀缨,多年来步步为营,又是送礼又是请饭,原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私定了婚约。 至于这位申屠女士,是在街上偶遇的,她非常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爱慕,接着同样送礼请饭多次,顺势提出婚约,原主根本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如今到了约定日期,一起找上门来…… 唉呀……就说不该回家的。 可既然得到了原主的身体。 这个债,也只能自己偿了。 眼见如此,檀缨干脆两眼一闭,直直坐地:“直言了,我就是个骗子,谁都不娶,你二人骂吧。” 申屠法官:“????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都耽误公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孙小姐:“说好了一起游历天下的,檀郎,你怎能如此绝情?” 檀缨只老道一样端坐,充耳不闻。 二人你来我往骂了许久,孙小姐更是拽着他抽泣,他却也铁了心顶了过去。 檀缨倒不是一定不结婚,只是现在学业为重,就算非要娶老婆,也当娶他璃姐那样学习好的,婚后生活之余,还能辅导学习,将来也一定能辅导孩子学习……嘿嘿……嘿嘿…… 嗯,若是璃姐在此逼婚,稍微松动一下,倒也不是不能……嘿嘿……嘿嘿嘿…… 想像着赢璃失态哭求着成婚的样子,檀缨竟笑了出来。 这笑容,在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眼里,却是另一幅样子了。 就是那种老道飞升,不问人间事的样子。 065 恭贺 申屠慌问道:“檀缨,你莫不是心有她属?” “正是。”檀缨闭目点头,“汝为萤火,她为皓月。” “檀郎……”孙小姐抓着他的胳膊摇晃道,“你我共处多年,就没有一丝可能了么?” 檀缨只摇头:“我意已决,非她不娶。” 他虽如此说,但也不是非嬴璃不娶,脑子里想的甚至也早不是嬴璃了,而是一个理想中虚化的存在,非要给她一个形象的话,大约就是…… 学习女神吧。 眼下,檀缨如此决然无情,也是希望两位女士尽快放下这段恋情,断然不要再留情丝。 至于行将背负的骂名,那就背吧,还能怎么样? 孙小姐与申屠法官眼见逼婚无望,当即便是一个对视。 不觉之间,已从对手,变成了队友。 几乎同一时间,二人转过身来。 孙小姐:“叔父,檀缨从我这里借过不少钱,不算礼物和请客,也当有10金。” 申屠法官:“我这边更多,但也只还10金即可。” “金”,其本为“斤”,起初代表铜币的重量,后由光武帝统一为货币的最大单位,授予奉天学宫印制发行。 大城中,论及收入的时候常言:一金立足,三金立家,百金立业。 意思是你能找到月薪1金的工做,就足以在这个城市生活了,3金便足以养活一家人,100金则可以买下一处房产,安居乐业。 眼下,这两位各索10金,加起来顶得檀立渠一季多的工钱了。 老檀家虽说不上穷,但听到这个数额,檀立渠还是一阵肝儿颤。 此时他再望向檀缨,张嘴似是要骂,但却也不知还能怎么骂。 最终,那一口气也只得化为长长的叹息,满是失望的叹息。 这感觉檀缨自然也懂。 家里从小供他好吃好喝有学上,他却一次次与家人的期盼相悖,直至沦为骗钱渣男。 如今他已成年,父亦年高,便是连骂的力气也没了,只剩下无尽的失望。 但檀立渠又怎么知道,檀缨借的这些钱……通通都是为了……与赢越在一起时不那么给他丢人。 越韵宫例钱本就少得可怜,赢越与嬴韵可换的衣服都不多,更不可能再补给檀缨。 嬴越嘴上说随便穿,但檀缨在这方面偏偏要强得很,从衣着行装,到头饰信物,都力争不给王室丢人,甚至偶尔还会送嬴韵一些小玩意儿。 贴钱打工了属于是。 这个行为固然充满了脑残,更是一种要批判的虚荣行径。 但又何尝不是一位深知自己身份卑微的少年,舍不下那位朋友的义气之举。 檀立渠眼见檀缨没有言语,只当他是默认,这便与孙小美和申屠法官道:“我儿不争气,辜负了二位,既婚事不成,这债我自然会还的。” 话罢,他便与檀母点了个头:“那些书看来也不会有人读了,拿去卖吧。” “……”檀母一叹,便欲起身。 “檀氏古书怎么能卖?”却见檀缨猛然而起,与左右道,“二位,我已得道入学宫,总会有些赚钱的门路,宽限几日,下月初,缨登门谢罪奉还便是了。” “……” “……” 满堂沉默。 檀缨本是义气直言。 但在所有人眼里,他却是已经半疯了,连最后一丝体面也荡然无存。 “至此为止吧。”申屠法官摇着头侧过身去,“休再让你父母难堪了。” “唉。”孙小姐随之叹道,“我知你与公子相伴,见过些世面,贪这点浮荣。可如今公子想是已入宫求学,你也该放下那些浮华,莫要就此疯癫了。” 檀缨憋得直挠头:“那稍候片刻,我把公子越请来作证便是。” “檀缨!”檀立渠怒而拍案起身,指着檀缨涨红着脸骂道,“还不够丢人么?你看看……看看你这身锦衣华服,闻闻你这身酒肉之气,还不够么!” “息怒,息怒。”檀缨忙抬手劝道,“衣服是坐鼎问道时换上的,肉香是别人请客留下的。” 申屠法官只长叹摇头:“如此妄言是要定罪的,还是早些去医馆吧。” “哈哈哈哈哈哈……”孙小姐更是大笑不止,“檀郎啊檀郎,我只是觉得与你在一起舒心罢了,未曾想到你竟会如此疯癫。你啊,当真连最后一丝可取之处都没有了,连一只乖巧的奶狗都当不成了。” “休辱我儿!!”檀母怒视迎上,指着孙小姐骂道,“不就是几金钱么,我现在就去借,你拿上就滚,莫要再说!” “唉。”孙小姐只摇了摇头,斜视着檀母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也无妨直言了,你这酸腐之家我待上一刻都嫌臭,坊间做工之人,我叫声叔父已是屈尊之极,若非檀郎天资,谁要与汝等对席?” 正此时。 一串沉稳的叩门声传来,接着便是一声宽宏的长音—— “咸京儒学馆,恭贺檀子得道,唯物开家。 申屠法官与孙小姐当场一个对视。 檀子,得道,开家。 这字她们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怎么就不明白了? 呆滞之间,声音再次传来。 “咸京儒学馆,恭贺檀子得道,唯物开家。” 沉寂之间,孙小姐竟当场笑了:“好啊檀缨,你都疯到找人陪你演戏了?” 与她不同,申屠法官却满面正色,疑思无言。 檀缨亦无多言,只回身提了口气,便打开家门。 门外,正站有三位儒士。 眼见檀缨开门,后面两位老儒士当即退步行礼。 至于那居中的白衫儒士,一副文弱之相,面露雅笑,年龄竟比他们都轻了许多。 他一见檀缨,便知是檀缨,顺势正襟颔首道: “如此不请来贺,冒犯了,檀子。 “我是咸京儒学馆馆主,武仪。” 如预料中的一样,他的声音也如相貌般文弱,甚至有些阴气,完全就是与庞牧相反的存在。 然而檀缨却与他的设想大有不同。 只见檀缨瞥了眼后面的马车,这便问道:“贺礼多么?” 来贺之前,武仪本已做好了各种对话的准备。 但怎么也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看着檀缨贪婪的神色,他只面色一抽回话道:“一副资材,些许薄礼而已……” “那辛苦一下,能不能把薄礼换成钱?”檀缨认真点头道,“急用,多谢。” “……”武仪又是慌得咽了口吐沫。 他来秦地传儒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人。 这便是唯物家么? “要多少?”武仪呆问道。 “20金。” “这可不少……” “你能给多少?” “我问问……” 武仪呆滞回身,不仅是他,身后两位老儒的气场此时也已散了大半。 三人一阵东凑西凑,又回车上摸了一阵,终是勉强凑足了20金。 武仪便将那些碎钞捧给檀缨,十分怀疑地问道:“是这个意思么……” “多谢!”檀缨当即点出10金,回身递与申屠法官,“你再点点。” “不敢。”申屠法官此时已再无先前的锐气,接过钱后,也不敢看檀缨,只目色游离地侧过头去,“先前多有不妥,申屠南在此请……请罪了。” “是我行事不端在先,汝何罪之有?”檀缨敬道,“还望申屠法官不要宣扬此事,为我留一丝薄面。” “定当如此。”申屠南就此收好了钱,却又克制不住自己偷瞥了檀缨一眼,这才扭身正色道,“虽姻缘已尽……但作为友人……不知……还能否一见。” “申屠法官自是我檀缨的益友。”檀缨笑答。 “嗯……那,申屠南在法学馆恭候大驾了。” “好,学馆见。” 申屠南就此行礼告退,全程色荏内更荏,似乎性情癖好都被扭转了。 门前三儒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申屠法官在咸京也算有些名望,从来都是不会给男人好脸的,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送走了她,檀缨也便将孙小姐的那份扔了过去:“滚吧。” “……”孙小姐一愣,委屈地接过钱道,“檀郎……你为何对她那样客气……只对我这样?” “汝无自知么?”檀缨就此转身,扶母落座。 “你……你……”孙小姐一脸要抹泪的样子,“这钱我不要,我只要檀郎你……” “滚。” “你……你这负……哎呀今天人多,还是往后再叙吧……”孙小姐就此数着钱快步离去。 门前三儒这次倒也觉得合情合理。 坊商唯利是图,欺工畏政,如是而已。 此时,檀立渠才勉强接受了一些现实,起身颤颤上前迎道:“武馆主……你刚刚说……开家?我听错了吧?” 武仪这才刚刚的情境中抽离出来,上前笑答:“令郎坐鼎问道,得道开家,学宫上上下下历历在目,此事再确凿不过。” “啊……”檀立渠慌退了几步,“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先请进吧……” “不忙。”檀缨却横身一拦,与武仪客客气气说道,“武馆主,放下礼就好,家中寒酸,无颜招待贵客。” “此乃开家圣贤之宅,来日必是圣地,称我这样的人为贵客,檀子是在讥讽我了。”武仪说着便退了半步,一脸温文尔雅的笑容,“无妨,我于此贺便是。” 檀缨无奈问道:“武馆主,有话不妨明说。” 武仪当即答道:“初闻唯物开家,我尚不知理念主张,不知檀子可否指点一二,与吾一谈。” 檀缨连连摇头:“理念主张尚未成形,馆主问我庞师就好了,我知道的他都知道。” 武仪只一笑,便又回身指向马车道:“里面还有五副资材,若能幸得檀子指点,清谈一刻,仪自当将资材尽送。” “哦?”檀缨两眼一直。 他倒也不是一定要无礼,只是直觉上认为,现下唯物家处境在此,不该私下与任何家有交集。 但那可是五副资材…… 就算他檀缨用不到,匀给嬴越也是极好的。 不……冷静。 祭酒说的很清楚,儒家是最急不可耐的那个。 武仪给的诱饵越大,他预期的收益也就越大。 那收益也只能出在我身上了。 或与老师们三缄其口的噬道有关…… 想至此,檀缨狠心回礼道:“缨何德何能与武馆主对谈,若馆主执意如此,容后再约便是。” 武仪略顿片刻,继而扬眉道:“十副,只求一谈,现在。” 檀缨未及回话,却听一贱声传来。 “玩家恭贺檀子开家得道!麻烦几位老儒让一让!” 循声望去,正见白丕大摇大摆走来,手上似是在玩弄着棋子。 “……嘁。”武仪见状只一拱手,“再会。” 话罢,不等檀缨回礼,便与二儒回身上车。 白丕则一路快步走来,眯眼护在檀缨身前,直至看着马车驶远,方才舒了口气:“这白面贼脸都不要了,竟出此损招,还好祭酒让我盯一下。” 话罢,他回身拍了拍檀缨:“你的感觉是对的,若与他谈,必被噬道。” 066 噬道 “……”檀缨低头沉吟道,“所以到底什么是噬道?” “容后再说。”白丕只冲内堂努了努嘴,“你先与家人道别,随我回学宫。眼下儒家已用出此等手段,你暂且不要外出了。” 檀缨一应,这便回身迎向堂中父母。 虽只一面之缘,但二老多年的付出却历历在目。 眼下得道入宫,本该孝敬一下,却又要匆匆离别了。 檀缨也想不出什么,只苦笑道:“待我稳住脚再尽孝,这段时间,只能多往家里送点钱了。” “不缺的,不缺的……”檀立渠使劲抓住儿子的双手点头道,“我虽不明因果,更不懂什么开家,但既入学宫,务必勤学苦修,一定要走正道,家里的事不必多想。” 檀母也在旁笑着抹泪道:“倒是你,缺什么就跟家里说……唉,我都不知该哭该笑了。” 简短的惜别后,檀缨就此与白丕离去。 上了街,他依然心有不稳,不时回头望向家门口挥别的父母。 白丕忙劝道:“宽心,你父母是安全的,你也是安全的。” 檀缨与父母挥着手道:“可刚刚武仪给我的感觉,很危险。” “唉,祭酒要护你,怕你担不住,这才未提噬道的事情。”白丕叹道,“现在儒家已逼到眼前了,不说也要说了。” “但说无妨。”檀缨提了口气,“我顶得住。” 白丕这才谈起了开家之争的真相: “仍以杯水为例。 “杯,总要有地方才能立住。 “而每立一尊杯,便少了块地。 “这也是为何得道者稀少的原因。 “前人已经说通的学说,便是已占了的地方,已然立了的杯子,你再去僵学复刻,也是没地方给你立的,你的杯子也是成不了型的。 “也正因此,道始初年先贤辈出,如韩非那样集前人之大成,才得以破到第七境,而越往后的人,留给他们的地方也就越少,故时至今日,五境已极。 “至于新人得道,必须要在前人的基础上,有自己新的通悟,塑出新的杯子,占据新的地,这也是为何得道难了。 “而所谓逐道,便是这无数大大小小的杯子互相碰撞,互相吞噬与融合,互相争抢地界的过程。 “眼下你唯物家之杯将将而立,谁不想来与你撞撞,趁你立足未稳,抢抢你的地方? “武仪也正是在做这件事。 “他若以自家理论驳穿了你,便是吞你的杯,饮你的水,还扩大了他的领域。 “此即噬道。 “照理说,此等关乎噬道的清谈,是要送上书柬,约定日期,在名士的见证下举办的。 “若私下逼谈硬噬,只为天下所不耻。 “哪想到,这白面贼公呈书柬,私诱对谈,身为儒家竟如此阴损,当真把他家圣人的脸都丢尽了。” 檀缨沉思片刻,问道:“那我若死了呢?” “那这杯便也无人可知了。”白丕一笑,“先贤陨落后,从其道者可并承其杯。然而你的杯子与众不同,还没人见过,更不知道它立在哪里,便是杀了你也噬不了你的道。相反,百家诸子都会保护你,确保你能活到与他们论道的那一天,只求一睹唯物之杯的真容,最好再噬上一口。” “……我懂了,我不重要,我的道才重要。”檀缨沉声道,“他们要闻我的道,驳我的道,噬我的道,待我被吞得干干净净,才好灭我的道。” “当是如此。”白丕朗然大笑,“此即逐道!” “果然啊,非名即利。”檀缨只冷笑道,“可既然他们能噬我,我也能噬他们了?” “嚯,你可收收心吧。”白丕拥着檀缨道: “所谓噬道,要点有三。 “其一,两人之说要有重合的地方,即是对同一现象、理论、学说,都各有所奉。 “其二,要互有相悖,能分出高下。 “其三,要有发现自己所奉的学说,有无法解决的矛盾,又或是被说服,发现自己的想法,与所学的道是相悖的,总之,就是不自洽,各种各样的不自洽。 “为今的各家之说,早已是千驳万论之后的结果了,各家各占一隅,全都是硬骨头,很难再有互噬。 “唯独你唯物家初立,如羊羔处子一般,因此武仪才下脏手,想要割你一刀。” 这一段,虽然白丕说得刀光剑影,檀缨听得却莫名心驰神往,只搓手问道:“倘若我真应了武仪的清谈,又当场将他驳穿,我便能噬他的道了?” “哪这么容易,武仪可没你庞师那么敞亮,哪会跟你讲什么天文数理,儒家道德礼法那一套压下来,你拿什么顶?”白丕摇头笑道,“祭酒不说这事,是怕吓到你,你怎生反倒兴奋起来了?你且记得,若被迫论道,你尽量将题引到自己擅长,且与对方没有重合的领域,能躲便躲。” “嗯?”檀缨问道:“这样避之不谈,就不会被噬了么?” “可被噬得少些。”白丕比划道,“用兵家的话说,这相当于弃城而逃,虽失地丧势却不折兵,若是一定要硬辩,则只会卷出更多的悖论与怀疑,道越噬越浅,更有甚者会一举‘失道’,你也不想辛辛苦苦得来的道,连着学宫的百余副资材被人啃光吧?” 檀缨忙跟着摇头。 他对自己的理念自然是有自信的,但对这个世界的研究还太少。 敢立天文之说,也是建立在日月昼夜历法等客观事实基础上的。 但或许,灵气真的改变了一些更细节东西,自己还未发现,又或许物质并不一定先于意识,这些事都有待印证。 也正因此,他对唯物的诠释,仅限于“研究客物”,而未去定义意识与物质的关系。 唯物之路还远,应在范子与韩荪的指导下走下去,不急一时争锋。 似是看出了檀缨的算计,白丕一个扬眉笑道:“当庭辩驳只是最粗暴直接的噬道罢了,你完全可以阴着来。” “哦?”檀缨当即一喜,搓着手问道,“我就喜欢阴的。” “哈哈,你只需将那天文之说著书立论,传与天下学宫,当他们读到你学说的时候,自有好戏上台!”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檀缨大喜过后,却又忽然拍了下脑袋,“啊!” “嗯?” “武仪说有一份资材当贺礼,忘要了!” “……你这脑子,倒是和祭酒越来越像了。” 067 离馆 咸京儒学馆。 庞牧汹汹穿堂而过,直一脚踹开内室大门。 “武仪!你将我支走,竟是为了这等事?!” 武仪正端坐室中,脸色同样不太好看:“庞牧,你到底是学宫的人还是儒家的人?” “我都是!”庞牧直冲至桌前,指着武仪道,“你暗诱檀缨以图噬道,如此阴损行事,与那卑鄙的法家何异?呸!法家都做不出这等事!” 武仪只侧头道:“正因法家卑鄙,我才要抢在韩荪之前与檀缨相谈,现下怕是要被韩荪独揽了。” “你休辱我学宫!!”庞牧只瞪目开骂: “韩荪虽不是什么君子,但在此事上可比你要大方得多! “天道塑唯物开家,法家墨家尚知以礼遵之,当堂宣之,赐其资,予其时,待其盈再论之。 “我儒反倒行小人之事,趁其危而噬之?!! “武仪,你若有一丝自知,现在就给我请辞馆主之职,莫要再败我儒的名声!” “庞牧。”武仪沉着脸微扬起眼,“若都是你这样行事,我儒能有今天的壮阔?” “武仪!”庞牧扬臂向天,“若都如我这样行事,我儒早已大统天下!” “我算是知道为何楚国容你不下了。”武仪只按着额头挥手道,“此事已罢,不论了。” “此事已罢?你没听到我的话么?”庞牧怒瞪双眼,一字一句道,“现在,就给我,请辞馆主之职,莫要,再败,我儒的名声,听清了么?武馆主?” “……”武仪面色一抽,再视庞牧,周身已不觉荡出一股难言的阴气,“庞牧,你是要以三境大成的武德欺我一境中成了?” 室外,一应儒士也于门前俯身相劝。 “庞师息怒!” “馆主如此计划,倒也是……为了我儒……” “我儒本就在秦地式微,若再不借此扬名,还怎与那法墨争锋?” “馆主……不也是在只身涉限,从那法奸墨贼手里夺食么?” “……”庞牧只瞪目相望,望向了每一个人。 他本是盛怒的。 但此时,脸上那一层层锋利的皱纹,却又一点点软了下来,塌了下来。 不觉之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失落中年人。 此刻,他面上再无一丝战意,只仰目悲叹:“什么时候,我儒……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武仪只不屑挥手:“总馆既命我为馆主,便是认可我的行事。庞牧你如此资历与道境,却仍不通世事,只顾义气宣泄,沦落到今日,你也该自省了。不论便走,莫要空谈!” “自省啊,好个自省!”庞牧似乎没听到一样,只悲展双臂,长长一叹,“走————我走————” 他就此转向墙上的孔圣大像,刚沉躬身: “学生庞牧,愚钝不肖。 “楚地求学三十载,众叛亲离。 “赴秦传儒七年余,未立寸功。 “今将行大逆,离儒馆,却无愧于心,无愧于行! “学生于圣人像前起誓—— “弃馆不弃儒,悖主不悖圣! “若学生是错的,天道尽可诛我千次万次百万次! “但若,错的是他们。 “便请天道助我—— “灭尽天下伪儒!!!” 至此,庞牧瞠目转身,一劈碎案。 木屑脏尘之间,只见他一身火炼刚金之气,武仪更是吓得后窜而起。 “哈哈哈哈哈!”庞牧却看也不看他,只大笑回身。 行至中堂,他仰视天窗外的朗朗清空,忽觉满腔畅怀:“舒服!舒服多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庞牧!哈哈哈!” 笑罢,庞牧拂袖离馆,无人敢言。 武仪只颤立内室一角,口不能言。 几儒士待庞牧出堂离馆,方才敢拿起扫帚进内室打扫。 “书信传与总馆,庞牧只一心事秦,背师弃道。”武仪咬牙冷冷道,“也书与奉天学宫、秦学宫、楚王和春申家。” 几儒士呆巴巴相望过后,一人问道:“庞师说的是,弃馆不弃儒吧?” “伱还称他为师?你也要弃儒么?!” “不敢……不敢……” …… 学宫,檀缨被暂时安置在了周敬之的宿处。 周敬之虽然人不正经,但好歹是位学博,在学宫里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小院落。 这里虽谈不上戒备森严,却也是无比安全的。 得道者若暗闯,便相当于行刺,相当于不拿祭酒、司业和秦王当人。 届时,秦地的法家、墨家和王师都会让他的家道与他本人付出代价。 眼下,周敬之得知了武仪的行径,同样恨得不轻,当场便将檀缨塞进了自家小院。 与白丕那样的潇洒作风不同,周敬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没几句话,便与檀缨立好了规矩: 一,不出学宫。 二,不与陌生人论。 三,能少见人便少见人。 檀缨自然也认可这个安排,与嬴越捎了個信后,便事不宜迟,与周敬之端坐院中,求解寄气于物之道。 周敬之这可就兴奋了,谁让他毕生所学就是为了遇到这样的学生。 一旦开始传道受业,他也便收起不正经的样子,正襟危坐,翻手一扬。 一股殷实之气随之荡出,于他掌间凝为一尺。 “此即是我的所托之物,教尺。”周敬之轻轻一挥道,“在我授业的时候,它会使你心无旁骛,事半功倍,你不必太注意它,很快会可以自然而然听讲。” 随着他这一挥,檀缨也当真扫清了不少杂乱的思绪,只聚焦于周敬之的一举一动。 按照周敬之的说法,所寄之物必须是心之所想,知行合一。 如白丕,自幼沉迷棋弈,悟道亦源于此,构盘挥棋手到棋来,道法自然。 周敬之则自知天赋平平,只求弘扬墨家,尽心栽出未来,故教尺在手,心无旁骛。 现在,檀缨也需要找到一个能让他寄托的东西,能承载唯物之道精髓的东西。 听过之后,檀缨只问道:“所寄之物,将来还能变么?” “能,但不需要。”周敬之淡笑道,“此物只是媒介,用于引出你的灵气,无论以何为媒,灵气的表现都是一样的,比如现在,你还记得我手里拿着教尺么?” “啊……完全忽略了。”檀缨瞠目道,“我懂了,不管你拿着教尺、教鞭还是别的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正是如此。”周敬之道,“灵气的功效早在你得道的时候便已确定,现在只是欠缺一个媒介化气为用。” “如此一说,今后无论如何破境,就只是这个功效了么?” “不然。每破一境会有新的领悟,物件的功效与数量也会随之提升。”周敬之释道,“如白丕,他于门前所设的棋盘便是一境之物,只因他已破至四境,棋子与道法众多,运用起来才会这般霸道。” “那武仪呢?”檀缨问道。 “这我不知。”周敬之恨恨抿嘴道,“我只知他在是第一境,论气象底蕴应不如你,但你若无法寄气于物进而施道,却也难敌他。” “原来如此。”檀缨低头看着双手道,“还请周师传我托物法门。” 068 为儒 “这个……你若是墨家我还能指点一二。”周敬之这便收了教尺,与檀缨点头道,“唯物家应所托何物,天下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檀缨默默低头:“是该如此。” “你且参悟,此悟最短一瞬,最长也不过月余,既已得道,总会找到的。” “好。” 周敬之就此小跑离去,应是去藏书馆借儒家经典去了。 檀缨则依旧坐在院中石凳上,凝着自己的双手,想象着像之前那样御气出体,让气在掌中蒸腾。 一刻之间,他试了很多。 从笔到书,从卷子到手机,将平日学习时的浸淫之物通通过了一遍,却无一成型。 气倒是散了不少。 不行的,不能用穷举法……还是先参悟吧。 檀缨刚回神抬头,却又吓得一跳。 不知何时,庞牧竟坐在了对面的石凳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檀缨惊问道。 “刚来。”庞牧看也不看他,只一副了然洒脱的样子说道,“檀缨啊,我代我儒向你谢罪了,不是这样的,我儒从不是这样的。” “什么?”檀缨愣了很久,才想起武仪的事,这便劝道,“贵儒何罪之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武仪之行,不过人之常情。” “哈哈!”庞牧大笑,“好个天下熙熙攘攘,不过利来利往!原来你唯物家眼里的天下是这样的!” “啊……”檀缨忙又噤声,这才想到该防庞牧一手,这茄脸毕竟是儒家的,观点性的东西还是应该藏一藏的。 “罢了,不必如此。”庞牧却只摆摆手,“我已不是儒馆的人了,今后的道,我孤行之,即便与你相驳,也不会抢在祭酒与司业之前。” 对于庞牧的人品,檀缨自然是相信的,但这话他却没听懂。 “不是儒馆的人了?庞师你又跟谁吵了?” “武……”庞牧本来已经念出了一半,却又畅然一叹笑道,“所有人。” “……”檀缨不用问,大概也能想象出了,忙又劝道,“庞师……不必为我如此……” “非为汝。”庞牧叹,“为儒。” 与此同时,庞牧周身金火之气大盛。 檀缨一愣,似是也看到了庞牧的境界。 如果说范伢是学宫智慧的制高点。 那品行的制高点,也只能是庞牧了。 好个为儒,好个为儒啊! 正惊愕间,突然传来了周敬之的吼声。 “庞!庞!庞牧!你要破境了???” “啊……”庞牧本人也是一惊,继而瞪大双眼,随即沉吸端坐,“我等了八年……原来是这样……第四境竟然是这样……对……就该这样!” 话罢,庞牧便不再言语,只沉坐冥思,如同一尊焚金之炉。 檀缨见那火炼真金之势,更是不敢靠近,忙凑到周敬之身旁道:“我是不是离远点就可以了?” “资材……”周敬之却双手猛一抓头,“要资材…………” “…………” …… 一刻之间,诸多学博已集于周敬之宿处小院门前,远远相望,皆是一脸羡慕之情。 但同时,更是一脸焦灼。 破境之缘难觅,然而有缘却也不一定能破。 一来,此缘只是顿悟所致,要在其后天道垂青的短暂时间内,参悟出新的道才可破境,如果灵感只是一纵而逝,那便止步于此了。 二来,破境的天塑需耗资材,便像檀缨坐鼎一样,要以重组的资材辅之方才得破。 庞牧困在第三境大成已然很久,他自然早已准备了5副资材。 可就在刚刚…… 已尽献檀缨。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 可庞牧,终究只是个人。 此时,这个人的呼吸正愈发粗重,周身炉火也随之摇曳不定。 “要倒……”毋映真远远看着,与左右道,“谁还有资材,先拿来垫一下。” “没了,全献出去了……”姬增泉摇头道,“就算刚刚未献,现在也不敢拿出来不是?” 也正如姬增泉所说,就算谁还有私藏,现在拿出来,也就等于告诉所有人之前欺瞒大家了。 檀缨听得愈发焦急,只问道:“‘倒’是什么意思?” 毋映真道:“便如你坐鼎一样,天道塑杯是要耗灵气的,现在用的是你庞师体内之气,如若耗尽,他也便倒了,破境自然不了了之,再等如此机缘通悟……只怕此生也无望了。” “哎呀……”檀缨躁而抓腿,当下也顾不及面子了,只回身与众学博道,“哪位学博还有资材,求借与我,待我庞师破境,我唯物家今日……今日便愿相谈!” 他话说的很明白,不是都想噬道么,先救庞牧之急,给你们噬一点不行么! 学博们却皆是一脸怒意。 姬增泉更是一把按住檀缨:“我等皆为汝师,师徒之间噬道,是要遭天谴的,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唉,檀缨也是情急,不懂规矩。”毋映真劝道,“现在想想,谁若是有资材,自然就带着过来了,怕是真的一丝也没有了……” 檀缨一咬牙,又问道:“可否以吾气哺之?” 毋映真摇头:“人与人之气各不相同,唯资材可补。” “唉!!” “对了!”姬增泉却忽然拳掌一击,“庞牧不是儒学馆的么,请学馆借几副便是!” 此时,正逢白丕前来,手里还拿着一纸书信: “什么情况?儒学馆来信说庞牧叛儒了,让我们革他职。” 众人大骇,继而接连摇头。 “不可能……所有儒士都叛了也轮不到他。” “庞牧宁可死几百次也不会的……” “他这茄脸根本就是一个儒字。” 眼见如此,白丕也才揉着小胡子笑道:“那我知道了,准是庞牧跟武仪吵起来了,这家伙动不动就不干,怕是不屑与儒馆为伍了。” 接着,白丕便将檀缨此前被武仪阴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诸学博听得更是心惊肉跳。 “武仪竟做出这种事??” “还好檀缨机灵……” “好了,儒学馆的资材也要不来了。” “咱们各家学馆呢?还有谁会存资材?” “学馆怎么会存这个,都是私藏,也就儒学馆有楚地供养才这么阔。” “要不再去问问祭酒……他的行事……或许还藏了几副呢?” 正议论间,周敬之忽四望惊道:“唉??檀缨呢?!!” 众人这才四望。 哪里还有檀缨的踪影。 惊愕之间,白丕只一拍脑袋。 “糟了!傻小子也烈儒了!!” 话罢,他不及多想便回身奔去:“周敬之在这里盯着,其他人去儒学馆!全去!叫祭酒和司业也去!!” 他人茫然之间,白丕已然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