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妾(双重生)》 帝王妾(双重生) 第1节 ?  帝王妾(双重生) 作者: 三白天 文案 官白纻是阁老不成器弟弟的女儿,不起眼的身份,不起眼的容貌,却偏偏生了副异于常人的歹毒心肠。 前世,为了弟弟的前程和自己的富贵,她不惜舍掉名声攀附皇长子为妾。本以为对方会对自己百般折磨,却不想那神仙似的人,怜她护她,不曾责难。 她与他携手相伴十数载,甘为其前驱,赴汤蹈火。 他终于登基为帝,再然后,他说,他不爱她。 他说她是他的腹心、肱骨、能臣。 他说自己心里一直藏着人,他要娶那人。 官白纻同意了,然后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再睁眼,她又回到当初。 “今生,你我,便只做臣子。” “鸦娘助你上那至高无上之位,只求事成之日,爷能许我离开,去寻个安安分分的良人。” 她也想尝尝,与人举案齐眉,白首偕老的滋味。 *** 殷俶不觉得自己爱官白纻。 他始终视她为腹心、肱骨、能臣,与她共谋霸业,却不愿承认与她有情。 后来,他们二人隔世重逢。 她依旧步步紧逼,他无法继续装傻。 “孤要娶的女子,须得安分、温良、恭俭,心思纯善。” 直到一日,她捧着嫁衣前来请辞。 他用长剑劈碎嫁衣,将人囚在身侧,“我悔了。”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宫斗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官白纻、殷俶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再卑微后的驯夫之路 立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第1章 连环宴(一) 官白纻是被冷醒的。 簌簌的冷风,顺着衣领与皮肤之间的空袭钻进去,让坐在梳妆台前的姑娘,那本就单薄的躯体在微鼓的白衫掩映下显得更为细弱伶仃。 她蹙起眉,费力又缓慢地睁开眼,铜镜中倒映出一张青涩又无辜的少女容颜。 “姑娘姑娘,该走了,入宫的马车就要走了。” 薄薄的一层木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小丫鬟却不敢在屋内人未答应的情况下推门而入,足见这屋内小姐积威之深。 小丫鬟还在喊,官白纻却是一个字都难以入耳了。她猛地凝眸,对着铜镜,缓缓抚上眉间那一点红红的花钿。 红梅妆、赏菊宴、宏化二十二年。 官阁老的家眷入席时,伶人们早已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因宫中花匠栽培出了大如银盆的白菊“素烟”与少见的黑色芍药“胭脂”,二者相映成趣,得了李贵妃的青眼,于是今年这重阳节的赏菊宴便办得分外声势浩大。 往年只是皇亲国戚中的贵妇人们与官眷玩赏的小宴,今年却还请来了世家少爷与官场中的老爷。 虽然民风开化,不重男女大防,但因有宫妃在,未少生事端,皇后同李贵妃协商后准备了两个亭子,将官员与女眷分隔开来。 女子一律到千秋亭赴宴,男子则在隔湖相望的另一侧三爽阁内赏花饮酒。 如此,男子便可在赏工匠精心栽培的鲜花的同时,借着水波弥漫、烟波缭绕的湖色月色,隐隐窥伺着千秋亭的帷幔内的如花女子们。 是赏花也是赏“花”,这让原本平常的宫宴多了几分隐微的艳色与风雅。 李贵妃这样的安排虽不被皇后赞同,却甚得风流皇帝的欢心。 宴席上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在亭子的正中央摆放着几大盆开得娇艳的秋菊,有五六美人绕着鲜花载歌载舞、衣袂飘飘。 再往后瞧,便是正在吹奏的伶人,她们轻拢慢捻间,如水的乐音又顺着这满室融融的脂粉香和着酒肉气,弥散开来。 官白纻是官家二房庶女,她的伯父是内阁中的一员、位高权重,于是这被邀请入宫宴的荣宠,也能惠及到官白纻的头上。 她默默跟在陆夫人与表姐官念之后入席,坐在了最不起眼的边角上,身后跟着唯一的贴身小丫头银栀。 官阁老的嫡女官念头次见这么盛大的场面,略显紧张地靠在母亲身侧,跪坐下来。银栀脸色发白地缩在官白纻身后,似乎有些畏惧眼前的场面。 官白纻慢慢地捻动着左手手腕上挂着的白玉佛珠,敛眉垂眼,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宫女们袅袅娜娜地捧着各色珍果,步入席内。 各人一张小几,其上横陈着盘栈、果盘、酒器各一副,再加一叠晶莹剔透的方糕,一只色红似火的火晶柿子和盛在一只高足浅碗里犹冒热气的肉食。 这样精细的陈列和食物,官白纻已是许久未见。她不觉得欣喜,反而在心中生出几分轻嘲。 不知不觉中,在那人的耳濡目染下,她竟然已经瞧不起这样奢侈铺张的情态。腹中藏着心事,官白纻没有动手边的酒杯。 她只是慢慢地转动腕上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捻动,压抑着纷繁复杂的心绪。 那年九月初九,赏菊宴,皇室内生出一幢无关痛痒的秘闻。 当日,皇长子殷俶、酒后失德,与一女子媾和于浮碧阁。幸而那女子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皇长子不过被说一句年少风流,只是在朝中到底失了些许人心,好色的名声也就此传出。 可是多少人不知,这本是一场大戏。搭戏台子的人手笔极大、图谋不小,却不曾想自己手里捏着的那些戏子各怀鬼胎,都有着自己的谋算。 环环相扣却环环相错,最后叫一个心怀鬼胎的自己捡了便宜,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成了半个娘娘。 想到此处,她颇为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戏唱完了,纵然戏本子不同,但结果却与幕后之人期盼的不谋而合。她纵然丢了清白的名声,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尊容。 数来数去,独独那皇长子最是无辜。他原是经纶满腹、爽朗清举的清白人物,却因此事沾上了污点。 白璧本无暇,奈何世人共污之。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伶人抖着嗓子将最后一句唱词吐出,李贵妃带头叫好,娇俏的一张芙蓉面上满是笑意,“看赏!” 侍奉在一边的驼背小太监立刻将早早准备好的银子塞进邻人的手中,坐在贵妃身周的贵妇官眷们立刻跟着叫好,一会儿夸赞曲妙词丰,一会儿说贵妃娘娘知音赏曲,是难得的妙人,时不时几句有趣的妙语,逗得贵妃更加开怀。 皇后坐在主位上,四下无人。她因着尊贵,位子便离其余人都要远一些,此刻,只是冷冷清清地独自拿起酒杯,啜饮一口,压下眉间沉沉的不虞之色。 官白纻冷眼瞧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熟悉是因为她在宫中与皇长子殷俶相伴十八年之久,这些人物她日日都要拜见问安,她们的一举一动,一挑眉一抬眼,她都了熟于心。 陌生则是因为,她们早已惨死在了殷俶的手段下,不得善终。 她慢吞吞地抬起茶碗,心中回想着关于她们的一切。 皇后张氏,虽然有皇后尊名,却不过是皇帝半路续娶的一位官家女子。 她不受皇帝宠爱,后宫的所有权柄又都捏在太后手中,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人物。 宏化四年,皇帝的发妻、出身显赫的陆氏留下一子后便溘然长逝。 陆皇后一死,皇帝立刻便要抬自己的宠妃李妃为后。 李妃无子无女,于社稷无功,又出身平民。 太后不愿意自己的嫡长孙教养在一个不通文墨、粗俗不堪的女人手中,于是逆着皇帝的心意从后宫妃子中选出一位性情娴熟、出身很好的官家女子做了皇后。 皇帝再多不满,出于孝道,也不能违逆太后的心愿。 为了安抚自己的宠妃,于是抬了李妃为李贵妃,多有宠幸。宏化五年,贵妃生下皇三子,宏化七年又诞下一位公主。 至此,李贵妃儿女双全,圣宠优渥,后宫无人可与之争锋。 待她回神,宴席已经行至高潮,歌舞迭起。正是众贵妇人觥筹交错之时,有两道醉醺醺的人影悄然起身。 正是最近圣眷正隆的恭妃和一位不知名的素衣官眷。 她们似是羞涩于自己的醉态,竟然未来得及向皇后和贵妃告退,二人便随着引路的宫人,昏昏沉沉地离席了。 官白纻瞧见这一幕,又转头去偷偷觑视皇后,却见对方慢腾腾地放下酒杯,朝二人离去的方向轻轻扫了一眼,唇角带着不明含义的笑意。 她垂首看向杯中的酒,静默片刻,好似下定什么决心,擎起身前的酒杯慢慢饮下。 不过片刻,白瓷一般的双颊飘起两朵红霞,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氲出浅浅的粉色,眼中带上潋滟的水色。任谁瞧,也知道这姑娘定是吃醉了酒。 她软软地晃一下身,银栀机敏地凑过去,将姑娘娇软的身子扶正。 官白纻一挨到银栀身上,便立刻如烂泥般酥软在银栀身上,小丫鬟会意,干脆地扶起醉酒的姑娘,佯装慌乱地朝一位立侍在不远处的宫女问询。 二人被宫女引着,从一处不起眼的小门离了宴席,穿过不知折了多少弯的长廊,转入一间小小的耳房。这似乎是那个娘娘宫内闲置出的屋子,专供宴席上醉酒的女眷醒酒。 这里空无一人,不见方才离席的恭妃和那位青衣官眷。 宫女见银栀服侍着官白纻歇下,自己便擎着灯烛,合门离去。 这宫人甫一离开,原本满脸红霞、眼尾都飘着绯红的白衣姑娘立刻睁眼,她踉跄地直起身,银栀找出屋内的痰盂。 官白纻二指并拢压向舌根,面不改色地干脆一压,不一会儿,便将胃囊里的东西吐个干干净净。 “几时了?” “姑娘,现下大约是亥时一刻。” 官白纻起身悄悄推开一道门缝,见四下无人,便牵拽着银栀的衣袖,从耳房中踏出脚来。 那银栀虽然心中害怕,却是个有胆色的,只是乖乖闭着嘴,紧跟在官白纻身后。 第2章 连环宴(二) 帝王妾(双重生) 第2节 小李子哆哆嗦嗦地扶起桌上不省人事的男子,额上是细细的汗珠,脸色青白。 他生来力气便比判旁人打上几分,纵然净过根,也仍能将这男子扶起来。 他扶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睿宗最为宠爱的皇三子。 将这金贵人扶在肩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屋外走去,嘴唇依旧哆嗦着。 这一搏,若赢了,自己便有了天大靠山;若输了,便是千刀万剐,万劫不复。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想起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 “宫内门禁巡逻制度有一传筹制度,便是在夜间,值班的侍卫间互相传递筹棒视作交接,你可知晓?” 纵然从小便在宫内伺候贵人,小李子的确也只是稍微地知道传筹这个词儿,叫他真说出个一二三,也是强人所难。 那贵人看出小李子的窘迫,也不着恼,只是眼光忽地闪烁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旁的事请。 “宫内有五筹传递,每夕自景合门发筹,西行,过乾天门,出熹宗门,循而北,过启祥门,迤而西,过凝华门,迤而北,过启元殿后门,至西北旧。迤而东,过胥贞门、庆祥门,至东北隅。迤而南,过苍兑门,至东南隅,迤而西,最后仍至景合门,凡十二汛为一周期。” 男子说得不紧不慢,时不时啜饮着茶水,小李子却已是目瞪口呆。站在男子身旁的,是一个气宇轩昂的侍卫,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现在是亥时一刻,每一刻传筹一次,如今侍卫该是在凝华门。两刻后到胥贞门,三刻后到庆祥门,再过一刻便至苍兑门。你要将人送去浮碧亭,其间必要避开侍卫耳目,可听明白了?” 男子问的极温和,眉峰长而平,神情也是温和浅淡的,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摩挲着茶碗的碗沿。只是若那人在,必是明白这人已是有些略略的不耐了。 小李子额上出了涔涔的冷汗,他也不知为什么贵人只是简单问一句,自己却已经畏惧至此。他只是强撑着身子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不敢回话。 这样子便是仍旧不明白了。 “咔哒”,男人将茶碗放下,叹了口气,冲立在一旁的侍卫三思挥挥手,“将人带下去”,蠢得有些碍眼了。 三思梗着脖子便去拽小李子的后襟,小李子登时涕泪横流地喊起“饶命”。 “慢着,”男人下意识地看了眼右手侧,却见那里空无一人,回过神来后竟是有些默默地失神。 片刻后,他又端起桌上的茶碗,“不是他,是地上躺着的那个。” 青石板上仰面躺着一人,也是一身太监装扮,只是因血污已经看不清衣服的颜色,所以辨不清其品级。 此时他的脖子被切开半个,身下的血污已经发暗,面色苍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上位的男子的方向。 三思松开小李子,面上闪过一丝羞意。他弯腰,薅着那太监的头发,就这么拽着尸体朝外走去,还未完全干涸的鲜血,在青石板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你若不明白,我便再细说几分。”男人咽下又一口茶水,抬起眉眼,看向小李子。 “你且听我说,亥时一刻,侍卫传筹至凝华门,每一刻侍卫便至一门。我们现在要去的浮碧阁,正好夹在这贞胥门到苍兑门之间。前者在其西北处,后者在其东南侧,只要把握好时间,绕过侍卫巡视的主道,便不会被发现。” 女子的声音虽轻柔,却条分缕析,不紧不慢。 官白纻猫着腰贴在墙壁上,低声向身后的银栀解释道。 她方才推算出耳房的位值,于是便立即拽着银栀仗着自己对宫中巡视时间的了解,大摇大摆地上了主道。 纵然心中有九分把握,但她素来谨慎,这余下的一分差池便叫她有些许的难安。 现下宫人们都在御花园西侧的千秋亭和三爽阁内,东侧这边便稍显冷清,而她二人现在藏身的小道更是鲜有人迹。 银栀震悚于自家未出阁的小姐对这深宫的熟悉,却也知道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只能紧紧跟在姑娘身后,怕扯了对方的后腿。 直到二刻的鼓声响起,官白纻二人当机立断,从小道内冲出去,顺着主道快步小走,入了御花园。 她竟是一步未停,在灯火隐微中左转右入,巧巧地避开花园内穿梭忙碌的宫人。 银栀茫茫然地跟在身后,她看见自家姑娘上身那件交领缂丝的水蓝色广袖长衫与下身素白的留仙裙在夜风中翩翩,更衬着这人行动如风,步履轻盈矫健。 在她恍惚之际,官白纻已经停步。 银栀抬头去望,她不识得“浮碧”二子,但那几乎要隐没在夜色中“阁”字,她总归是认得。 此时四周阒然无声,唯有风吹落叶与从宫宴中传来的邈远的丝竹之音。 官白纻看着头顶的牌匾,生出几分恍若隔世之感,都到了此处,她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一丝后悔之意。 前世,她在宫宴中看出蹊跷,于是便借着醉酒出宴,偷偷跟在恭妃一行人身后。 知道自己撞上一桩极大的隐秘,她躲闪不及,只得临时藏匿在无人的浮碧阁中避祸,却不成想那被算计的男子竟是当朝皇长子。 更不曾想,那皇长子竟然顶住了药力与酒意,从那些个会断送他大半筹谋的艳窟中挣脱出来,暂避到浮碧阁。 那日夜色很深,天上不过一弯弦月,到处都黯淡得紧。 官白纻瑟缩在浮碧阁的床榻之上,正因自己看破了一桩宫中秘辛而心惊肉跳,就在此时,浮碧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世人皆言,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那月色好似积成片片琼雪,落至他眉梢眼睫,不复似世中人。 来人在看见屋中仍有一女后,不见愠色,只是轻叹一声,认命般低笑一句,“好手段。” 他的左袖,被鲜血浸透,还滴滴答答地掉着血。 若是其他女子,遇到这样天仙样的人物落难,必定会立刻解释自己是无意闯入然后避嫌离开。 只是官白纻从来不当自己是良善的女子,她是实打实的软骨头、烂心肠。 这男子一看便知是勋贵人物,一飞冲天的机会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手。 女子款款地解开衣带,却见那男子眉间含倦。她没有给男子退后的机会,不顾秋日的冷峭,果断地撤下外衫,露出初雪一样的肩头,轻轻依偎在男子怀中。 她牵起他因压抑药力而剧烈抖动的右手,忍着羞怯与自厌,将那只手压进绣着玉兰花的浅绿色肚兜里。 后来,她与他携手半生,她以为他总该会有疑问。 “当日既然你是清醒的,为何不避开?” 抑或“是不是任何男子都可以?” …… 她剖开心肺,准备了每个问题的答案。只可惜,他从来没有问过。他对她,从来没有什么疑问,无情,自然不会生疑,也懒得去追问。 这个道理很浅显,只可惜前生陪他的十八年不够官白纻明白这个道理,死过一回到了今世,她竟然仍旧执迷不悟,还痴想着与他再续前缘。 这浮碧阁,于她,是世间万般美好的开端;于他,却是一场人祸,是他输了手腕的见证,是他不能与自己一生所爱厮守的罪魁祸首,是他毕生的耻辱与污点。 官白纻闭上眼,忍下心头的一阵酸楚和些许的不甘。只是,她能忍受他的冷待、他的无视、他时而的漠然与轻嘲,却不能容忍与他分离,与他彻底的陌路。 一世若不够,那便再来一世。前世她入浮碧阁,是为了飞黄腾达,为了弟弟和自己的前程,今生,她只为了一个人。 想到此处,官白纻便不再犹豫,她转身,嘱咐银栀藏躲在宫院里一处,及时接应自己,本人则推开浮碧阁,没入屋内那一片黢黑中。 那日,浮碧阁西侧素来用于宫妃醒酒赏玩的万花阁,宿着恭妃;浮碧阁北侧冬日中用于观景的绛雪轩,躺着一位醉醺醺的臣妻。 只是现下却是记不清他从何处出来,不如就躲在浮碧阁,待他入阁。 房门被悄然合上,一截雪白的衣角,在门隙合拢前的刹那间,“哧—”地一声,钻了进去,夜晚又陷入到默默无言的沉寂中去。 *** “娘娘,我们还要走多久,臣妇可能要失态了。”青衫少妇扶额喟叹一声,步履也渐渐得踉跄起来。 “失态也无妨,本宫今日也难得贪杯,这醉酒的滋味,竟也不错。” 恭妃掩唇一笑,却绝口不提二人的去处。一路上,她找着各种借口,将身边陪侍的宫人都逐一驱散,只留两个宫女,穿红的那个负责扶着自己,穿浅绿的那个去扶着这位年轻的官眷。 恭妃不着痕迹地瞥一眼浅绿衣裳的侍女,那位心腹面色沉静,冲她隐微地颔首示意。 *** “吱呀”,门被沉沉地推开。 官白纻悄悄趴在床下,心中惊疑不定,只因入屋的好似不只一人,这与前世不同。 她隔着床上铺陈的锦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隐约有脚步声与拖拽重物的声响传来,来人的脚步细碎杂乱,透露着一丝的惊慌。 那被拖拽的重物似乎时不时会磕到屋内的陈设,引来更加纷乱的杂音。 来人是谁? 那被拖拽之物又究竟是什么? 如若依旧按照前世的布局推算,那么那人很可能是在醉酒或者被迷晕后,被迫入局。 如此看来,这被拖拽的便很有可能是她心心念念之人。 只是为何这次直接就将他拖入浮碧阁?难道前世在她未到浮碧阁之前,这里还有什么其它的布置? 各种疑惑纷至沓来,她来不及思索,只是默默地攥紧衣袖,考虑着一个最不相关的问题:这拖拽的声音这么响亮,不知那人被磕碰了多少,会不会留下淤青。 终于,在女子煎熬的心绪中,那人走到床前,深深地喘了口气。 “砰!”重物被小心地挪到床上,接着是意料摩挲的“沙沙”声。 这人似乎正在脱掉床上之人的衣物,官白纻静静听了半晌,面颊升起一丝热意。 她趴在床下,悄悄地抬起手,病态地将手指贴向头顶的床板,仿佛自己的掌心可以透过这厚厚的床板,触到了那人炽热滚烫的肌肤。 心尖儿倏得窜起一串火一般的热意,她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身上的每一寸肌理都好似被火舌舔舐过,升腾起带着疼痛的热意。 那每一寸被灼烧过的肌理,都叫嚣着要离那人更近一些。 莫急,莫急。 凝下心神,她借着锦缎与地板之间窄窄的那一道线,观察着站在床边之人的鞋。 白色的鞋底,纳鞋底的针脚还落落错错地露在外面,一瞧便是不通女红之人草草补修过的痕迹。 靴面是宫中最常见的藏青色浆布,端的就是一个耐脏耐用。可以看到的衣料上似乎绣着半截鹌鹑尾巴,只是因这衣服被浆洗多次,那绣尾巴尖儿地方脱了线,便显出几分落魄。 一个在宫中做杂活,不能常常见到贵人的粗使太监。 那太监将东西搁置在床上后,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开始窸窸簌簌地来回走动,在空屋子中打转,时不时有开合柜门的声响传出。 这人在找人。 官白纻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她略有些紧张地攥紧衣袖,下意识地去掏里面的匕首,却陡然意识到现下那人还未来得及赠给自己那把匕首。 她扬起眉,将身子压得更低,屏起呼吸。 不过一死罢了。 第3章 连环宴(三) 帝王妾(双重生) 第3节 终于,在她紧张的心绪中,这太监似是急躁了,也没有再走动,只是草草脱去床上人的衣物,将这些衣物按照里外有模有样地依次散落在地面上,检查几遍后,这才悄然离去。 待这人如释重负的脚步声消失在关门声后,官白纻迫不及待地从床底爬出。 她直起身,平复着紧张的心绪。半晌后,带着女儿特有的羞涩与谨慎,她轻轻地将落到鬓角的碎发挽到耳后。 她咬着下唇,红着脸,慢慢拉开被太监放下的床帘,瞧里面躺着的人看去…… 帘子被拉开,官白纻原本通红的一张俏脸,刹时一白。 她猛地合上帘子,却忽然听闻东边的窗框被急促地敲响。 这是她与银栀心照不宣的暗号,有人来了! 她快步走到窗户处,从里面打开,银栀白着脸无声地示意她快些出来。 官白纻双手撑上窗框,在银栀的帮助下,狼狈地通过窗口翻了出去。就在她险险地落到地上时,身后便传来浮碧阁大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 官白纻看了眼半开的窗户,拉着银栀立刻朝一侧躲去,钻入了那窗户看不见的阴影处。官白纻将耳朵贴到墙壁上,隐约能听到些许的对话,好似有女子在屋内争执。 “您别怨我。” “你说什——唔!” 有人霍然落地。 半晌后,一身穿桃红褙子的宫女从窗中警惕地探出头来,四下观望一番后,从里面将窗户再次关拢。 银栀不解地看向自家姑娘,却见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惊疑。 “姑——” 女子用手中的帕子捂上丫头的嘴唇,摇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出声。她摆摆手,要银栀跟在自己身后,二人摸黑回到原本醒酒的耳房。 二人歇了许久,估量着快到子时,宴席也要散场了。官白纻才带着银栀,不慌不忙地朝宴席的方向走去。 夜渐深,那弯弯的弦月愈发透出几许过于锋锐的冷然来。脚下的青石板路因反复踩踏,竟然有了玉石般光泽,更多出几分清透的意味来。 官白纻抖了抖衣衫上初凝的冷意,不远处,有愈来愈近的喧嚣之声。 无数的官灯火烛簇拥着一群人肃肃走来,打头的是明黄色华服,其身后跟着各色的蟒袍,无声的威势如山般沉沉地压来。那些蟒袍并非官员,而是宫内有权有势的太监。 本朝在宫内设二十四衙门,其间有一司礼监,内有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太监,权力极大,皇帝特许这些手握大权的亲信宦臣着蟒。 比起宫外还要用孔孟儒道遮掩二三的官老爷们,这些宦臣往往更加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令人生惧。 这群人打着灯笼远远走来,在朦胧的灯火中那些同样华丽威风的蟒袍竟然隐隐有将龙袍完全遮掩的态势。 睿宗衣服上绣着的那条真龙,就好似坠入万丈蛇窟,被一点一点啃噬殆尽,难以挣脱。 银栀被吓破了胆,“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上。 官白纻行跪拜礼,微微侧身,巧妙地将失态的银栀遮掩在自己身后。 明黄色的华服呼啸而过,带着难以压抑、磅礴而出的怒意。他们前往的方向,正是不久前,官白纻逗留许久的浮碧阁。 现在去,怕是可以当场撞破。 官白纻垂首,心中构想着那浮碧阁中现下的情景,面上却两弯细眉舒展,如一尊无喜无悲的玉面观音,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队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去。 忽然,一缕悠远清醇甘美的奇香飘到鼻尖,那香味清透,极为高雅,不见分毫媚俗。这香味太过熟悉,官白纻心弦瞬时一紧。 他,既然此时出现在这群人中,便是无事了。 渐渐地,那香味中的醇美散去,转为浓厚的苦涩,一双蓝地莲花锦皂靴从她的眼前,徐徐走过,不紧不慢地离去。 不曾有丝毫的犹疑与停留。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好像她这样行着跪礼,看着这人从她的眼前如此走开过许多次、许多年。 在记忆中的那十多年里,她很少抬头去看他,只敢暗暗地用目光去描摹他身上所有不起眼的地方:他最常穿的衣饰上花纹的样式、戴帽时帽沿的深浅、走路时脚步的样子、肩臂的动作与摆动的幅度,……。 这些零碎的片段被她种在心里的最深处,经过漫长的岁月滋养,渐渐长成了交错盘缠的参天巨树。 *** 官白纻带着银栀回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只是垂眸饮茶,并不去寻别的姑娘说话,只是思量着自己的事情。 本以为是自己回到了当初,可是今日之事虽然与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十分相似,但是却有了诸多的变数。这不由得让她怀疑其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当初,还是她曾有过的记忆不过是黄粱一梦,虚幻不可信。 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变数究竟出在哪一环上。 子时的钟鼓响了三下,这场声势浩大开场却草草收场的赏菊宴终于算是结束。 宫宴甫一结束,官阁老的家眷便也出宫,乘上了来时的马车。 官白纻也乘上了这辆前世未曾踏足的马车,随着摇晃的车身,走进如墨的夜色中。 子时的钟鼓响了三下,这场声势浩大开场却草草收场的赏菊宴终于算是结束。 宫宴甫一结束,官阁老的家眷便也出宫,乘上了来时的马车。 官白纻是二房家的庶女,她的父亲虽然是阁老的亲弟,但因老夫人的溺爱,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阁老曾给自己这弟弟谋过几份闲差,但奈何他这弟弟好吃懒做惯了,受不了当官的辛苦,没几日就各种推脱不肯再去。于是至今,阁老亲弟仍是一介布衣。 按照律令,官白纻自然不能与陆夫人和官念同乘一辆马车,陆夫人便提前为她单备一辆简易的马车。 官白纻搭着马夫的胳膊上了车,甫一拉开车门的门帘,车内弥散出一股不算好闻的酒味。 她定眼朝里一瞧,就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半倚在马车壁上,后仰着脑袋,慢慢地往外吐着嘴里的气。 他眉眼皆细长秀美,此刻正蹙眉的情态,与自己有十分的相似。只不过她的眉眼更为婉约精细,而他则多了几分男子的清俊疏朗。 官白纻先是一怔,紧接着,面上便下意识扬起抹温柔的浅笑,只是那眼睛里却是冷的。 “劳驾了。”白纻朝车夫示意启程,自己回身钻进车内。 “阿姐……”,那少年郎醉酒难受,只是费力地翻了翻眼皮,仍未睁开后,索性就不再费力。 官白纻甫一坐稳,官烨立刻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他依旧难受得紧,却还是咬牙撑住喉间的呕意,不肯露出太过难堪的醉态。 “阿姐,我今日,吃了许多酒。” 官白纻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下意识靠在车厢的另一边,与官烨隐隐形成一种对峙之势。 “日后你若不想再来,不用碍着我的情面,直接推辞掉便可。” “阿姐,你费了那般力气,让我记在陆夫人名下,如今,我若不能出挑,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心力。” 官烨身上难受,说话断断续续,只是却偏偏要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哪怕是神智有些不清了,他还记得自己不能在姐姐面前丢丑露怯。 他一出生,二人的生母便去世了,而父亲又是出了名的纨绔,便只有七岁的官白纻护着初生的自己,他们二人相互扶持,硬生生撑到今日。 官白纻于他是亦父亦母的角色,官烨不想她失望。 “便是我,也有错的时候。” 官白纻自嘲地笑笑,抬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的鬓角和脸颊,面容温和,眼里的冷意更甚,透着股凉薄。 她竟是忘了,这个时候——官烨还活着。 前世,她亲手杀了他,他临死前仍旧瞪大的双眼,现于眼前。 官白纻靠在马车壁上,素手撩开一角窗帘,月光流泻进来,照亮她的侧脸。一半隐于黑黢黢的夜色,一半展露于清朗的月色之中,这对自己未尝不是一种暗讽。就好像吃人心的妖精剥掉了一直披着的人皮,露出些许猩红的暗色来。 现下,她的心中不止一次浮现过骇人的念头。 若是官烨死在了今夜,是不是就不会有前世那发生的种种。她不会再被官烨背叛,再经受一次那般痛彻心扉的苦楚。 只是,所谓前世种种,到底是真是假,是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还是前世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境。 那人一直说,杀孽是最重的一种孽,若要动手,必得是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她冷眼瞧着半靠在马车壁上,睡得酣熟的官烨,凝视良久,似是在怀疑和审视,判断这人是否真的睡熟。 半晌后,她放下帘子,努力回想着菊花宴之后的事请。 那日之后,她似乎听宫人们谈论过,老夫人病危,伯父似乎要丁忧,朝堂上又是一场风云变幻。 这桩事,似乎可以拿来检验一番,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了宏化二十二年。 就在她思忖时,马车停在官家的府邸前。 不待她下车,就听见伯娘唯一的女儿官念,哭喊着从府中跑出来,在女子伤心的哭喊中,是陆夫人永远温柔平缓的吩咐声:“许老,烦您去一趟普元寺,官家的女眷今夜,要一起前往寺庙,为老太太诵经祈福。” “伯娘。” 白纻撩开帘子,露出白皙如玉的半张笑脸,“子怜醉了酒,正宿在我的车里。烦您叫小厮来扶他回去,白纻随您,同去普元寺。” 陆夫人一身藏青色儒衫,头发挽在脑后,面上不见分毫慌乱。 她一边安抚着哭闹的官念,一边安排了小厮,将官烨从马车中扶出,“你且跟紧我。”说罢,又拨了两个护卫,守在官白纻的马车身侧。 官白纻放下帘子,收了脸上的笑意,冷冷觑视着地上,方才被自己生生扯断,散落满地的佛珠。 第4章 连环宴(四) “爷,夜深露重,何苦今夜前来拜谒。” 三思一手抱着剑,一手提灯,走在前面。 夜间的山林中秋霜深重,那人弃了锦靴,脚踏木屐,走在山道上。 风过松林如涛声连绵,月色冷峭,普元寺中各建筑清肃的形状在夜里变成了黑魆魆的重影。 饶是三思,也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寒意。 “你去后面。” 男子没有多说,伸手握过三思手中提着的灯笼。 那灯笼柄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白玉。他五指持灯,修长如玉的指尖与那玉手柄竟是融为一体,分辨不清。 三思看见主子纵使提灯也难掩风姿,于是咧嘴一笑,乖乖跟在男子的后面。 他们一前一后,上山走到寺院门前。本该清净无人的夜晚,那寺院门口却格外喧闹,灯火通明,夹杂着妇人和幼童的啜泣。有小和尚接待着女眷和幼童们,朝一处佛堂指引。 三思疑惑,但主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也不敢擅自停留询问,只得跟上去。 有一年轻却气度不俗的小沙弥早早候在寺院门前,见二人后施了一礼,朗声开口:“如一师傅在丈室中恭候二人多时。” 帝王妾(双重生) 第4节 这老和尚是如何知晓主子今夜会来拜访? 三思缩起脖子,他对神佛向来是敬却不信,第一时间怀疑有人漏了行踪。但见主子一脸肃容,他也不敢出声打岔,只得再次走回主子前面,惴惴不安地为他开路。 三人穿过喧闹的人群,逐渐向幽深处去了。 *** 官白纻照老和尚的吩咐,用剪子将烛芯从中剪开。那火焰似乎分开成两束,又恍然间合为更明亮的一簇烛光,照映着女子柔美的侧脸。 她不是那种人堆里打眼的美人,只是盛在骨相清逸、眉眼秀美,加上那透着股孱弱的雪肤,才衬出几分姿色。 如今她半张脸都蒙在昏黄的烛光里,神情温和,唇畔含着柔柔的笑意,竟像是一尊白玉雕成的小观音,笑盈盈地端坐在供奉自己的香火之间。 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着褐衣,盘坐在离她不远的一个蒲团上,正凝神端详着手里的竹签。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老和尚将签子放下,官白纻应声转过身来,依旧面含笑意:“如一大师,请您为小女解惑,这签文究竟是何意?” “杜曲乃宴饮之地,杯上凝雪是无人关怀、冷落之兆。”那老和尚神情有些不耐,却还是耐着性子往下说去。 “前句便是暗指施主姻缘开端于宴饮,梨花色若杯上白雪,则示意此段姻缘,美人终究不得夫婿关照,因而只能凝作杯上之雪,受尽冷落凄凉之苦。” “灞陵乃送别之处,含离意,离别之后,则是施主心中向往的更加开阔的如烟芳草。” “此签解姻缘,施主若想得良缘,须断爱欲、舍废物、离执念,才有出路。”老和尚说得十分浅白,他咂咂嘴,从身后掏出一把大蒲扇,赶着攀爬到脚边的小虫。 半晌后,忽然抬头,鼻头耸动,眼皮耷拉着,已是极度不耐的模样,“施主,老衲还有客人,便不留你了。” “如一大师,小女今夜叨扰,不是为求姻缘,自然也不是解姻缘。” 如一闻言,也不抬眼,只是将脚边一条长毛虫掀翻在地,任由它露着肚皮疯狂抖动着几只带毛的细脚。 “施主可知这签文的由来。” “是位狂人的禅诗。” “后两句可知晓。” 官白纻不由地想去捻动手腕上的佛珠,却垂眼瞧见空空如也的手腕,怔然停手,应声答出,“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和尚终于抬眼,仔细瞧了官白纻一眼后,又把眼皮耷拉下来,“施主,您若不问姻缘,这两句诗便是大凶大恶之兆。” “两袖黄金泪,便是半生荣华尽付烟云;三生白骨禅,是生生世世,不能得道超脱之兆。” “面如观音,心如蛇蝎,身着白衣却两手鲜血,手持佛珠却身负滔天杀孽。” “喀嚓——”,烛火的灯芯被拦腰间断,屋内险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官白纻握着剪子,面无表情地看向老和尚,眼神浅淡,辨不出什么情绪。 老和尚不慌不忙地用扇尖将脚边的虫子翻过身来,那长毛虫得了自由,疯了一样地朝外爬去,钻入地板的一道缝隙中,悄然而逝。 二人在沉寂的夜色中相对而坐,窗外传来起伏不绝的松涛声,有隐约的钟声和诵经声遥遥传来,那是在大殿为老夫人祈福的官家女眷。 官家除官白纻之外,所有的人此时都在恢宏的诵经堂内诵经祈福,每人都在一个单独的小隔间里,银栀此刻还守在自己小隔间之外。除了她,没人知道官白纻今夜外出过。 她侧首,眼睛不再看向老和尚,手指却深深地绞紧,握住那把银质的小剪刀。 “吱呀——” 老和尚的房门被推开,年轻的小沙弥走进屋内。 如一放下手中的蒲扇,官白纻还攥着那把剪刀。 又进来一个七尺大汉,穿着锦衣,气度不俗,手里拎着一杆白玉柄的灯笼。 官白纻怔住了,握着剪刀的手开始颤抖。 最后一人踏着木屐逆着月色走进来,他身披黑色的大氅,更衬得面如冠玉。 那人进门,在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后,借着浅淡的月色,打量完了屋内的情形。 他经过还发着懵的小沙弥和三思,掠过坐在蒲团上的老和尚,踱着步子,走到官白纻身前。 男子伸出手来,握住剪刀的尖峰。 那只手的拇指戴着玉扳指,那品相极佳的扳指与剪刀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相撞之声。 官白纻抬眼看着他,两眼落下泪来。 “爷。” 他听见她这样唤他。 如此,便是她也回来了。 “腕上的珠子呢?” “断了。” “回头再给你送去一串。” 他说的这般熟稔轻巧,就好像他与她不是隔了整整一个前世今生,而是昨日才匆匆分别,今日便恰巧遇见。 他们都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对彼此的熟悉又都深入肺腑,官白纻抬眼,恰恰对上殷俶黑深的眼眸。 二人在明月松声中对视,只一眼,便似千言万语,都以互相知悉,不必赘言。 他从她手中接过剪子,放到一边,“如一大师,这里还有烛火吗?” 老和尚悄无声息地佝偻下腰背,遮掩寒湿的后颈。 被一介女流吓出一身冷汗,这种事传出去,他也不必在佛林中继续混了。 老和尚没好气地指派小和尚去取火烛,三思则被主子打发出门外,站在不远处,迷迷瞪瞪地盯着天上的月亮。 小和尚重新点亮火烛,又殷勤地看了茶,官白纻坐在火烛一侧,殷俶自然地在另一侧落座,离她不远不近。 那老和尚坐在蒲团上,也不摆弄蒲扇了,只是仍旧耷拉着眼皮,恶声恶气地问道:“施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难道不是大师在侯的客人?您既邀人前来,何必出言为难。”,官白纻出言冷嘲道。 老和尚瞥了眼官白纻,又看了眼老神在在饮着茶的殷俶,面上一哂。 “你们也不必在这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的唱和,老衲今夜只解两签,之前已给这位姑娘解过一签,已是泄露天机,险些招惹杀身之祸。” “鸦娘行事冲动,冲撞了大师,叔远替她给大师赔不是了。” “老衲福薄,受不得殿下一声歉意。” 他此语一出,官白纻迅速看向殷俶,却恰好看见对方转过来的目光。殷俶不再遮掩,从袖口掏出一道签文,官白纻顺势接过,恭恭敬敬地递到如一手中。 九月初九,大病初愈的皇长子再睁眼时,他却已经不再是他了。 初醒后的皇长子一共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以雷霆手段处死了跟在身边多年伺候的太监阿福;第二件,便是求签。 如一凝神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换麻得丝,系人双足,要见分明,因灾得福”四句。看了半晌,问道:“殿下要解什么?” 殷俶面容沉静,“还请大师解惑。”一个皇子不便说出口的,自然是自己是否有缘于帝王业。 如一抬眼觑他,“殿下不是早已知道结果,何苦问我。”他拿出身后的蒲扇,摇了两摇,“殿下,您今世之孽,在因缘。” 言罢,竟是直接推门而出,将两人留在了自己的屋里,端的是高人的潇洒快意。 殷俶闻言,端茶的手指微凝,眉宇间多了几分迟滞,似是在思量什么。 官白纻拿起那把小剪刀,一下一下地剪着面前烛火的烛芯,眼睛却藏在火光后面,偷偷觑着对面男子的神色。 见他正空空地望向一处,慢慢地转着手上的扳指,便知他在思忖今晚的所见所闻。 那灯烛跳出几朵小小的火花,官白纻摊平手掌,接到手心里,面上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 再一抬眼,就见那人正眉眼温和地看向自己,嘴角是清浅的笑意。 “爷,您也回来了?” “是。” 殷俶抬起茶碗饮下一口,变凉的茶水干涩滞苦,他懒得在官白纻面前装模做样,索性眉心一蹙,将那碗茶丢开手,“九月初九重阳赏菊宴,我醒在那日。” 这是在向自己解释他回来的时日了,官白纻眉眼一弯,“鸦娘也是那日回来的。” 她停顿了半晌后,有些难堪地加了一句,“爷,那日鸦娘去浮碧阁寻你了。” 殷俶闻言,轻叹一声,却并未点破。 “鸦娘没有见到殿下,而在床榻上见到了昏迷的三殿下。” 殷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就好像他早就料到官白纻会有这样的行动。 他也没有因为官白纻撞破浮碧阁中的情景而生出任何的慌乱,是全然的放心与不在意。 “我杀了阿福。”他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阴郁,“当日,原是他在我宴会上饮用的茶水中做了手脚。我将所有心神放在提防酒水吃食上,却独独漏了他宴会开始前端来的茶水。” “阿福的幕后之人已经有些许眉目。” “是恭妃。” 殷俶轻轻一笑,“你为何这般猜测?” “恭妃与那位官眷同时离席,若与她无关,以恭妃谨慎的个性,断然不会与那位官眷同路。” 其实这个理由只能用来解释猜疑的理由,却不能当作证据。真正让官白纻确信是恭妃的,是殷俶。 她一直思索今日宴会为何与前世不同,如果是殷俶也回来了,这一切便有了理由。 他知晓先机,自然会有所防范,甚至还会提前布置。而照他的性子,如若恭妃无辜,他是不会将恭妃推入必死之局。 后妃与皇子有染,那位妃嫔无论如何,是留不得命在的。 第5章 连环宴(五) 官白纻眨眨眼,还是有所不解。 “爷,恭妃与您无冤无仇。”,对方也没有任何子嗣,为何要设局算计。 她话音方落,就见那殷俶神色间陡增几分倦怠。 他伸出一只手,微微侧身,官白纻两手接过来,找准穴位,慢慢地摩挲着。 渐渐地,他舒展开眉心,抬眼看她,“鸦娘,这局原本不是冲我的。只可惜她是个蠢货,设计不成,反而连累了旁人。” 帝王妾(双重生) 第5节 “她身边有两个心腹,二人争斗的厉害,恭妃又偏疼其中一人,另一人生了怨气,转投了李贵妃。” “原本恭妃意图将官眷和皇三子都引入绛雪轩,然后自己当场捉奸,却不想这计划被泄密给李贵妃。贵妃娘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动用了我身边的暗桩,却是打算将我醉晕入万春阁。” 官白纻神情陡然一转,殷俶眸光泠泠,见她明白过来,就继续说了下去,“前世,恭妃也被引入万春阁。” “这便是妇人争斗的阴狠之处,可笑恭妃的那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原本就是李贵妃埋下的暗桩,另一个本是对她忠心耿耿,却在那个丫头的挑拨打压下,也投入李贵妃门下。” “前世我入万春阁,已是神智不清,勉强辨别出床上那妇人身上的衣饰必是宫中所有。我意图脱局,先是装晕骗过了李贵妃的眼线,接着划伤自己,借着那点子痛意,避去了浮碧阁。” 他说的云淡风轻,其间惊险却不言而喻。 官白纻垂着头,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手背。男子将掌心转过来,眉间有一丝静谧的惬意,“鸦娘,不必伤怀。今世,我终于是避开此祸。” 原来二人在浮碧阁的初遇,于他,是祸端啊。 官白纻闭上眼,贴着他温热的掌心,烛火浅黄色的光晕带着仿佛灼人的热意,落在她的面颊之上。 不必难受,这事自己早已知晓了。她在心中悄悄地劝慰着自己。 “李贵妃设此局,或许图谋甚远。”她再次睁开眼,将所有软弱的心绪都藏进眼底,微微仰起头,就这么看着他。 前世陪着他走到最后,她自然知道任何这般大动作的谋算,都有着自己的目的。 “陛下想要抬李贵妃为皇贵妃。此事若说陛下不知情,我却是不信。” 官白纻的心凉了半截。 “往小瞧是后宫风流事,往大了看便是前朝改天换地的大事。”殷俶摩挲着女子冰凉的脸侧,唇角还是勾着,好似这一切都不会牵动他分毫心弦。 “陛下属意三弟,三弟非嫡非长,若要立他,总得占一个名头。我生母已死,母家又是早早被驱离帝京的世家,无所依傍。抬皇贵妃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李贵妃成了皇贵妃,若那皇后位子上的女人不蠢,自请废黜,或许还能得个好死的结局。” “若贸然抬贵妃为李贵妃,母族无论如何都不会应允”他说得漫不经心,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什么干系。 “可若我在此刻出了天大的丑闻,这桩丑事便会成为陛下手的筹码,借以施压母族。” “剑锋指我,却是意不在我,陛下谋虑当真深远。” 他神情愈发凉薄,却不见丝毫的伤心,似乎早已习惯了生父步步为营的算计。 官白纻记得,皇三子每次见皇帝,都是甜甜的“父皇”,而他永远都是恭恭敬敬的“陛下”,这一声,就喊出了千远万远。 “我此棋冒险,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前世,我虽也算作避过此劫,可到底没有拦住陛下。李贵妃被抬皇贵妃,你我二人在后宫便处处受她掣肘,甚至多年筹谋付之一炬,险些身死。” 他平静的叙说里藏了太多悲凉与心酸。 他忽然再次转过手掌,攥紧官白纻的手,这一瞬间,二人便好似又回到那前世幽禁废太子的那座冰冷的东宫之中,了无人烟、杂草丛生。 那时,他俩也是夜夜点一盏烛相对而坐。他也是如这般紧紧攥着她,汲取着女子纤弱手掌处传来的微弱的温度。靠着这一点点温度和心中疯长的恨意,撑过了那被幽禁的五年。 “那为何将人引入浮碧阁而不是万春阁。” 男子半阖下眼,避开女子盈盈的眼光,用空置的一只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成化二十二年,二人初识。 国本之争十一年,其间有与李皇贵妃的夺权之争、剿匪、贪腐重案,桩桩件件均是杀人不见血的搏杀,他日日如履薄冰、如临深谷,言谈举止都不敢松开心弦。 这十一年,她便一路陪着,因她素有才谋,又十分机警,自己便把她当作心腹培养任用。 初入东宫,不待他喘息,便是巫蛊之祸,幽禁五年。再之后,便是狼烟四起,战火纷扰,他连年份都开始模糊起来。 只记得,一转头,她便站在身边,穿一身白衣,腕间挂着一串珠子,唇角带笑,眉间沾染着未干的血痕。 他醒来后,先是茫然,接着便是无限的空洞。原本辛苦得到的一切,转瞬成空,就连她,也变成了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从未与自己相识,而是全然的陌路。 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在愤怨什么,也不知自己内心到底在在意什么,只是无穷无尽的烦乱、苦闷、倦怠,……。 与其苦苦追寻自己如此的缘由,不如直接将源头从心里剜除。 他知她在浮碧阁,要杀她易如反掌,却又无法亲手去杀她,只能随手找个太监,替他做个了结。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毕竟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荒唐的杀意究竟从何而来。 殷俶放下茶碗,看着女子盈着水光的一双眼,那双眼中的情绪他都再熟悉不过。 自他醒来,一切似乎好像悬浮在梦中,直到知道这人也回来了,他才生出几分真实的感觉。 在得知浮碧阁内无人后,他隐隐有预感,是她也回来。那时,他原本疯狂烦乱的心绪,竟然刹那间平复下来。 知道官阁老家女眷今夜会来普元寺诵经,他便猜到她的去向,于是便立刻拾掇好衣衫,踏着月色,匆匆赶来。 至此,竟然真的是桩桩件件,都巧得暗藏机锋。似是冥冥中有天意,在安排自己与鸦娘相见。 殷俶避开官白纻殷切的眼光,只是懒懒盯着她皓白如雪的手腕。 “鸦娘,前世你吃的苦,今世都不会较你再受。” 他见女子的眼睛越来越亮,心中好笑。 “待我收拾好一切,必为你择一良婿,与你白头。” 女子的眼骤然黯淡下去,唇角的笑意也变得僵硬。 殷俶蹙了蹙眉,轻叹一口气,“你于我而言,是能臣,是肱骨之臣,我知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为你择的人也必然不会拘着你,你即便嫁人,也会日日入宫相伴我左右,为我解忧,你的这份才干,绝不会浪费。” 官白纻的心一点点转凉,他总是这样。对自己,永远是先一颗甜枣,再给一棒子。先让她欢喜到犹入云端,对他的心思更深几分,再于最后一刻告诉你,这一切不过是为着些许情分,不含男女之情,切莫自作多情。 殷俶思量半晌,终于还是将话明确地说出口。他如此聪敏之人,自然很早就觉察出官白纻对自己的心思。 官白纻有才干、有机谋,又能在关键时刻下得去狠手,当断则断,殷俶珍惜她这份能力,也不愿伤损与她之间的感情。 男女情爱,太过虚无缥缈,不若君臣身份,牢固纯粹。 生生世世,他都是她的君,没有任何事情能将他二人隔开。 除非,官白纻厌倦了权势富贵。 她是个睡觉都要枕着金子入睡,为了权势可以手刃亲弟的女子,殷俶不信,她能舍得下任何红尘荣华。 她若喜欢,送她便是,只要她安安分分的待在自己身侧,殷俶神情凉薄地暗暗忖度,目光还若有若无地落在官白纻在灯下近乎透明的那截皓腕上。 那颗原本千疮百孔的心,被撕扯得粉碎。官白纻惨白着脸,五指倏然扣紧手中的茶碗,垂眸,低声应下,“仆省的。” 自称“仆”的习惯,也带到了今世,那一个生硬的字眼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在他面前,自己的卑贱和轻微。 的确,前世,若他名声没有受损,还有一个名正言顺,互相倾慕良久的未婚妻等着他呀。 他前世纳了自己,再没有任何妻妾。 世人都笑他为一妾守身如玉,实在可笑。唯有她知晓,他醉酒后攥着她的手,口中呐呐着的,是谁的名字。 前世陆蓁蓁作为与北狄谈和的代价,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等着自己叔远哥哥的小丫头,在绝食三日三夜无果后,受封公主,远嫁和亲。 她走那日,殷俶还被幽禁在东宫之中,他喝了许多酒,醉得不成样子。那是冬日,宫中没有充足的炭火,官白纻不知道怎么办,又但心他醉酒受寒,只能解开衣襟环抱着殷俶,用一床被子将二人裹在一起。 殷俶疯了一样的喊着陆蓁蓁的乳名,如杜鹃啼血,声声嘶鸣。她便装着陆蓁蓁的模样,一声一声地回应他。 她那时,其实是心疼多过愤怨的。 她怀里的男子,是皇帝的嫡长子,本该是天皇贵胄,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却幼年丧母,生父又对他分外薄待,贵妃狠毒,亲弟又虎视眈眈,大臣们拿他当作与皇帝讨价还价的筹码,母家将他当作世家重回朝堂的砝码。他被所有人看重,又被所有人漠视。 就连他最爱的女人,都只能远嫁和亲,而他贵为太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只身远去。 而她呢,至始至终,不过是他身边可以暖床的宫人罢了。称她是妾,都是泼天的抬爱与恩宠。只不过,是这人从不曾真如对待奴仆般,看轻她罢了。 官白纻是个冷情冷性之人,可这样的人,也有心,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慢慢地回过神来,展颜一笑,“爷,仆会一直陪着你。” “这是自然。”,殷俶浅淡一笑,饮着茶,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多了几丝笑意,带着前世不曾有过的意气风发。 今生,江山美人,他都要攥在手里。 “爷,您知晓仆的死因吗?” 官白纻听他柔声讲述当今官场的形势,柔声插了一句。 殷俶动作一顿,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半晌后,他面色如常地放下茶碗,摇了摇头,“不知。” 是不知,还是懒得去深究,官白纻的眼中划过一抹自嘲。片刻后,她又问:“爷,那您,又是如何?” 他既然也来了,那么前世必然是也死了。只是那时的殷俶已经贵为一国之君,谁又能那般轻易地杀了他呢? 男子沉默地瞥了她一眼,片刻后,仍是摇摇头。 不知,仍是不知。 殷俶沉下眸色,在他的记忆中,没有鸦娘与自己身死的片段。他似乎只是睡了一夜,第二日睁眼,外面的世界便天翻地覆了。 “那如一大师,似乎知道些许这其中缘由。”,女子歪过头,盯着那火烛。 “大师已然说过,此等天机,不会随意泄露。” 殷俶放下茶碗,“你可是官家带着来寺院中诵经祈福的?” “是,老夫人病重。” “官阁老不日便会丁忧,如今看来,是时候有所行动。” 殷俶放下茶碗,牵着官白纻站起身,二人相携而出。走到门前,官白纻忽然停住,从男子的手中挣脱出来。 到底不是前世,她不是殷俶的家室,如此携手而出,怕被人瞧见,坏了他的名声。 官白纻柔下眉眼,五指缠绵地轻轻摸了摸男人的手腕,偷偷改去拽他的衣袖。 男子的眉峰在女子抽手的瞬间蹙起,却在觉察出对方的小动作后,又旋即舒展开来。即便知道会抓起褶皱,也没有制止。这些小事,他素来由她。 二人相携而出,室外霜寒露重,殷俶顺手解开身上的大氅,搭在官白纻肩头。 玉捏的人裹在雍容华贵的黑色大氅中,吐出小口白气。她看起来心安理得,似乎穿这人的大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请,也不甚惶恐。 三思见自家爷一身月白走出来,正心中疑惑,又看到有一紧紧跟在他身后,穿着主子的黑色大氅,二人极为亲昵。 他用力揉揉眼,将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摁回去。即使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有分毫地窥探之意,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走到二人前面,老老实实掌灯,眼珠死死盯着脚下的路。 第6章 皇贵妃(一) 陈海擎起盏灯烛,轻放在天子案边。昏幽的烛光下,睿宗面色铁青,不言不语。 在他的对面,更加昏暗之处,一个身穿红色飞鱼服的官员跪趴地上,微微颤抖。 “你先下去”,正值壮年的君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挥手叫那人离开。 帝王妾(双重生) 第6节 官员如蒙大赦,正要转身离去,却被君王低声叫住,“她的尸首直接扔去乱葬岗,不许任何人为其殓尸。” 寥寥几语,杀机毕现。那官员吓得魂飞天外,立刻点头称是。 直到那校尉从门口退出去,睿宗即刻沉下脸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桌边的烛火。 陈海知他心中烦闷,思量片刻,正欲开口劝慰,对方却骤然出声,“此事你如何看。” 陈海心头一跳,略微思忖,斟酌着开口,“许是三皇子一时糊涂,陛下可别为了这小小一桩事,气坏了身子。” 小事?睿宗长眉一挑,哂笑一声,“我竟不知,他有这等本事。” 陈海假装不知道睿宗口中的他是谁,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 睿宗眯起眼,开始思忖起今夜种种。 恭妃的算盘他一清二楚,既然她蠢,死便死了。李贵妃那个蠢东西想要借刀杀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出手替她收拾了很多痕迹。谁知最后,竟然会演变成这么一场闹剧。 今晚看到殷觉与恭妃赤身裸体纠缠的只有自己和宫中内侍,即使已经杀光了所有不值钱的宫人,还是有几个亲近的内侍不能下手。 况且又值皇宴,自己中途离席,那群成精的大臣怕是借着只言片语,也能猜出七八。 殷觉的声名,到底是受了影响。而本该在此局中之人,此刻依旧爽爽朗朗地站在边上,不沾尘污。 他胸中积郁,喉口竟然有咸腥感翻涌上来。 “给朕查。” “陛下”,陈海抖着脸上的细汗低声劝道,“已经暗中查了一宿,大皇子宫内确实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三皇子的确身中迷药,可那药也在三皇子自己的宫殿内找到,是他素来用于助兴的雅物。此事如若继续闹下去,怕是要人尽皆知……” “啪”,睿宗放下手边的茶碗,“既如此,你差人去他重华宫中,就说如今宫中出了丑闻,甚是动荡,朕忧心他素来体弱,恐他心悸忧思,伤损体魄,就先在宫内静养三月。” 这是对皇长子要变相禁足了,陈海心中叹了口气,却不再多言,低头应是。 他正欲离开,又被身后的皇帝叫住。 “还有,静养三月,便不必读书习字劳损身心,这三月便先辍了课业,讲经的先生和教习的武师都不必入重华宫。” “是。” 大皇子十三上方才出阁读书,如今不过五年,其间因大大小小事动辄便会被辍读。如今算来,怕是连四书五经都未完整习完。陈海知道睿宗是在借机变相惩处,却也不会有所表态。他左不过就是个传话的奴才。 他方一抬脚,身后又传来睿宗冷冷的声音,“再有,去宫里挑几个伶俐的小厮,给我去他宫中好好伺候。” 这是要彻底监视大皇子的一举一动了。 陈海没有多言,仍旧应是后,走出了内殿。 却在这时,门外陡然传出喧哗之声。 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深夜闯入陛下休憩的内殿。 下一刻,看见闯进的来人,陈海眸中闪过几丝了然。 “父皇”,青年身高颀长,五官青涩,却仍有些许难以言说的女气,很是阴柔。 男生女相,视为不详,可偏偏是独得圣眷的皇三子,那么这不阴不阳的长相也就变成了绝世风姿,被士林众人艳羡。 他此刻双颊带泪,神情萧然,一进来便立刻跪倒在地,痛哭起来,“孩儿不孝。” 睿宗蹙眉,没有第一时间让他起来。 由此可见,他是真的着恼了。 殷觉咬牙,“砰砰”磕起头来。直到他磕得额前青紫,隐隐有血丝渗出时,睿宗才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案,“行了。” “起来吧。” “朕知你冤屈。” 两句话,殷觉脸上的绝望阴沉即刻一扫而空,转悲为喜。 巧言、令色、足恭,这一套倒是耍得风生水起,熟稔至极。陈海低头,以防自己轻蔑的神情被二人瞧见。 “父皇,此次孩儿确实冤枉。我不过贪酒多吃了一杯,便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被亲卫扶入一暖阁醒酒后便人事不省,直到被父皇于浮碧阁唤醒。” “酒水可有查过?” “孩儿皆细细排查,确实没有任何可疑,就连当日所有菜肴杯盏,孩儿皆一一验过,一无所获”,殷觉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是公用的器皿,那宫内杯盏可有检验?” “宫内也俱一一验过,没有任何错漏。” 睿宗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却也是再无他法。这本就是桩丑闻,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各宫排查,如此看来,便只能不了了之,只可惜了自己这番苦心谋划,也都付之东流。 殷觉见睿宗面色缓和,立刻冲身后跟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立刻点头,弓着腰退出殿外,片刻后,捧了一精致的金丝楠木宝盒扭腰进来。 他抬足跨过门槛,在殷觉的示意下,几步上前,跪拜到睿宗面前,高高撅起屁股,同时将盒子举过头顶。 小太监身上带着香风,陈海面不改色地抻了抻袍子,又端过一盏灯烛到案上,然后不紧不慢地从睿宗身侧后撤几步,退到了侧面。 睿宗将腰背往椅上懒懒一趟,左手不紧不慢地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沉下声,“到近前来。” 那小太监没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翘着屁股用两个胳膊肘往前,一点一点爬过去。 灯下美人,腰肢细软,不堪盈握,更衬得后臀丰满莹润,就连那身姿起伏的弧度,都透着股精心训练过的狐媚劲儿。睿宗是个荒唐的,也开过偏门,宫内的老人都知晓。 小太监掀开盒子,这一掀开,却是连见多识广的陈海都不由得露出惊异的神色。古色古香的木盒中分三层陈列着九只三寸月色素盘、光泽典雅、薄如蝉翼,每只盘面上都绘制有栩栩如生的男女。这些姿势皆根据民间流传已久的《玄女经》编绘而成,九只盘子绘制有九种不同的方法,红男绿女,皆栩栩如生、须发毕现。 那小太监媚眼如丝,伸手取出一件,用葱白的指尖轻轻一弹,盘响悠长婉转有如凤鸣。他又举起磁盘置于两手间飞快地翻转,那瓷盘几乎透明,正反都可以看到清晰的绘图,当真是少有的极品。偏偏他柔弱无骨的五指时不时拂过那些绘图,显得愈发香艳入骨。 睿宗面上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他抬起右手,扳指卡着那宫人的下巴慢慢将人的脸抬起来。柳眉飞燕、沁水双瞳、肌如凝脂、色似牙雕,什么叫活色生香、媚态毕现。他眸色渐深,眼中终于有了点浅淡的兴味。 六万贯雪花银烧制这九只半寸月色素盘,只为搏君一笑,不愧是皇三子。陈海悄悄擦去额上的汗珠。 那殷觉见自己的礼物已经送到手,心中微松,便与陈海一起识趣地从内殿退出来。 “老奴为殿下掌灯”,陈海姿态放得很低,殷觉连忙挽袖,“君识不敢”,他竟然在这个太监面前自称其字,态度算是极为谦恭。 陈海也没有继续客气,只是微微躬身,将殷觉送至宫门口。 “陈公公,实不瞒您,这些礼物并非我一人准备。” “哦?”陈海用手帕捏了捏鼻子,神情疑惑,“那还有何人,如此合陛下心意?” “是那曾经为我讲经的先生,现任南都礼部尚书的李公。” 李习李伯云,陈海眼珠一转,想到即将离京回乡守丧的官阁老,心中有了思量。 他笑了笑,“我久闻李公清名,据说此人文采斐然、有大才,又有济民之志,是位德才兼备的名士。想来若能有更多如李公这般的人辅佐在陛下身侧,何愁我朝不能传至千秋万代。” 这高帽一扣,殷觉笑了,“李公虽有才名,却是仍不及公公的公允持重。这李习在南都曾与另一位士人并称双绝,却也都是士人中的大才。” 这位胃口可真不小,陈海面不改色地抖抖暗红的衣袍,“那位是?” “那位就是不久前从南都迁任京都礼部侍郎的张倾张相公。” “既然如此,殿下说与老奴又是何意?” “只希望公公能在父皇面前多多美言”,殷觉走到门口处,瞧见四下无人,偷偷凑到陈海身侧,将手中一方罗帕递过去,“夜半子时,母妃于毓粹宫偏殿静候公公。” 陈海面不改色地接过来,今晚是他值夜,那李贵妃自然也是知晓的。此刻二人正走到月色明朗之处,陈海的容貌与神情也终于可见。 睿宗是个好姝色的皇帝,日日伺候在他身边的宫人自然也个个样貌姝丽。陈海虽然已经三十有余,却因无须无髯,面容白净,显得只有二十左右。他生一双凤眼,薄唇似血,眉眼间有股难言的冷淡与风流。 此刻,他面不改色地拢紧帕子,“殿下,老奴便送到此处。至于殿下吩咐,老奴自当遵从。” “君识先谢过公公。” 陈海面不改色地触了触袖口内的锦帕,先去了殷俶所居的重华宫,转述了皇上的口谕。然后再回身,老老实实守在了皇帝的殿门口。 月色暧昧,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夹杂着泣音的猫叫,还有男子正得趣儿的逗笑。这些声音缠绵悱恻,香艳隐微,唤得陈海的心似是被猫爪子挠了般,酥酥麻麻,反倒被激起一股子邪火。 他抬头观月,忖度着时间。自己虽贵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说到底,还是皇帝的一个奴才、一条看门狗。只是这狗,也会偶尔偷食主人的珍馐。 想到子时躺在宫殿内媚态横生的美人,陈海一边哂笑,一边不由得承认这皇三子也算有不凡之处。 他怕是早已料到自己今夜会被勾起欲念,索性便牵线搭桥。那李贵妃虽然蠢,倒也是玩起来颇有风味的。 陈海细细忖度一番,心想着今夜殷觉提到的那两个人,他也该出点力气,在睿宗面前多言两句。 第7章 皇贵妃(二) 殷觉擦着唇角从宫门内踏出,看了眼天上的冷月,眸色中的阴毒不减反增。 他上了轿子,却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而是摆手,让人带去了另一处。 他被下药是事实,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踪迹。 殷俶那边父皇也定是仔仔细细盘查,如果仍旧无恙,那么问题便只有可能出在恭妃身上,那秽药怕是被直接带在她身上。 他亲自去诏狱翻查,就不信找不到半点痕迹。 却说之前从乾清宫金銮殿退出来的小校尉,已经来到诏狱。 他走进一间昏暗窄小的牢房内,蹙起眉,叫人将里面气息奄奄的人用席子裹住拖出来。 那校尉不耐地抻起袖子,虽然嫌脏,但是毕竟是睿宗亲手吩咐的事,他也不敢马虎。 “去牵条狗来。” 皇帝不让殓尸,可架不住总有人赶着找死。他们找死的不要紧,到时候连累无辜的办差人才是最要紧的。 久而久之,这镇抚司里也有了一套私下的行事方法,就算要殓尸,那也要有尸可殓才行。 女人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因血污凝结成一团浓郁的黑,她伸出已经见骨的细弱手臂,颤巍巍地从席子中探出,去攀附校尉的鞋靴。 这金玉一样的人儿,在经历了一番毒打和折磨后,竟然还没死透。 校尉见怪不怪地一脚踩上去,直接踩到她的手臂筋骨碎裂,席中人惨叫一声,再无生息。 他冷冷啐了一口,牵起老头领来的恶犬,左手拖着席子,朝乱葬岗去了。 乱葬岗,正是风清月明,校尉一身飞鱼服,抽着大烟坐在坟堆上。 他的脚边不远处,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狗正拱起脊背细细的啃食咀嚼。 过了许久,在刺鼻的恶臭与遍地的残骸中,有累累的白骨冒着寒光。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唤回狗,准备回家。那狗走过来,喉咙里不舒服地呼噜着,咧开嘴,牙齿间露出一点金芒。 帝王妾(双重生) 第7节 校尉俯身细看,应该是女人的小指上原本带着的金环,卡在了狗的犬牙上。 这金环极细极精巧,所以同僚在毒打这女人的时候才没发现此物。他咧嘴拍了拍狗脖子,真是条好狗,今晚回家,终于不用挨婆娘骂了。 小小的金环塞进怀里,吐出含在嘴里的草根,他乐呵地转身,远处忽然窜过一黑魆魆的人影。 心中生疑,他却也不怕,只是抽出佩刀,牵着狗小心翼翼靠过去。未等他凑近,冷风一闪,他身侧的狗就被暗箭穿了脖子。 校尉正欲大叫,有人已从身后悄无声息地贴近,那人双手一紧,一条寒光乍现的钢线已经绕上他的脖颈。 他双目欲裂,半截舌头吐出来,竟是被生生咬断,几息间便面庞青紫,没了声息。 那人将钢丝抽出来,甩掉上面的血肉,被勒断脖子的人正仰躺在地上,两只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明月。 此人并未即可离开,而蹲下身,在他怀间摸索,找到那枚金色的指环后,即刻朝乱葬岗的坟堆背面快步离去。 阴影里,静静停着的辆马车。 “爷,事情已经办妥。” 他垂首将手中的东西递进轿子。 “知道了,把这里收拾干净。” 殷俶坐在轿子里,“过一会儿陛下便该差人来我宫中了,你且快些。” 三思闻言一噎,却不敢多言。轿子周围那几个侍卫也都手脚麻利地拖拽着校尉和狗的尸体去掩埋。 殷俶百无聊赖地靠在一边,难得有闲心地玩弄起掌心的那枚金戒。 他指尖微动,将那戒指转了一圈,原本镶嵌着石榴石的位置消失,出现黑色的细孔,再一转,便是一根细细的金针,上面还沾着些许粉末和干涸的血痕。 这玩意儿还是前世官白纻鼓捣出来的东西,他临时叫人去仿制,还不及她制作出的十分之一精巧。 眼前忽然闪过那人素着脸枕在自己膝上,转动指环的情形。 暖阳透过叶隙细碎地洒进来,她面颊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自己的膝上。她眨了眨睫毛,轻轻的骚动,心尖儿有一点点痒,还有些许说不清的烦躁。 殷俶猛地回神,眼前是昏暗的轿内。乱葬岗的恶臭依旧刺鼻,夜风也依然寒凉,明月如钩,却也是冷冽而孤清的。 想起一会儿便要回去的重华宫,冷清凋敝,不知怎得,他又生出几分懒怠的心情。 却不想重活一遭,不仅要再斗一番,宫中却连个暖床留灯之人也不剩了。 “爷,已经收拾妥当。” “那便回吧。” 轿内传来清淡的吩咐声,那音调中的漠然,竟是比这如霜的月光,更令人胆寒。 这一行人离开乱葬岗许久,又有车马悠悠赶来。 他们忍着刺鼻的恶臭寻到了恭妃的尸骨,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得无功而返。 殷觉便是再不甘心,也知道此事不宜穷追,这个暗亏,他有再多不甘,也得咬牙咽下。 不过,他和母妃又有了新的筹谋,只要陈海这次愿意帮他们,母妃想要为皇贵妃的心愿,或许不日便可实现。 而距他入主东宫,也不过咫尺之遥。 思及此处,他终于是不情不愿地放下车帘,压低嗓子怒气冲冲地吩咐一声,“回宫。” *** 殷俶回宫不久,陈海果然登门传来睿宗的口谕。 禁足、辍学、监视,没有一样超出殷俶的预料。 打发走陈海,三思合上门,小李子跪倒在地,脸上是既惊又喜的表情。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被送进这重华宫。 三思站在一旁,也是暗暗心惊肉跳,觉得自家主子料事如神。 殷俶虽然眼中平静,神情却还是温和几分。 他坐在堂内的主位上,扫了眼三思。 三思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边擦汗边傻笑着将袖口里殷俶事先为这人写好的名帖递过去。 “主子说了,今后你就叫伯柊。柊是常绿的树,这里面有主子的心意,你可千万不要辱没了。” “仆省的。” 殷俶没有多少怀疑,毕竟前世,伯柊到死,也是个忠心的。 是夜,他捧着匣子坐在窗边,冷眼瞧向毓粹宫的方向。 今夜陈海值夜,如今这个时候,李习也应该与殷觉和李贵妃开始筹谋部署,想来现下的毓粹宫里,必定是被翻红浪,香艳非常。 李贵妃定是使尽手段,去迎奉那阉人陈海。 他眼中滑过些许嫌恶。 不久,自己的亲舅陆国公也该携女入京,前来“探望”。他要应付的事,还有许多。 殷俶从匣子里取出一串玉做的佛珠,握在手心里,直到那冰凉的珠子沾染上些许的温热,才似得了什么慰藉般舒缓了眉心,将佛珠复又放回。 过几日,陛下便该选秀。重华宫不选妃嫔,女官总还是可以选一位的。 “姑娘?姑娘。” 官白纻是被银栀唤回神的,直到看见对方沉沉的脸色,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冰凉,手指都冷到僵直了。 银栀将手上的披风搭在她肩头,又越过她,强硬地将打开的窗户扶上,“姑娘,您一个人对着月亮留什么眼泪。奴婢是个粗人,不懂风月,但您再这样,可是要感冒的。” 官白纻难得怔住了,她摸摸两腮,竟然真的有两道细细的泪痕,顿时赧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竟然真的如怀春少女般,在这深闺中对月流泪。 银栀挑眉,“姑娘,您是有心上人了?” 官白纻只是冷眼瞥她,也不回话。仍旧转过身去,耳尖儿却是红透了。 她方才不过是出神去想,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他避开了李贵妃和睿宗的算计,睿宗必定不虞,禁足辍学必是少不了。 他现下还是那不得宠的日子,伯柊想来此时还未入宫,偌大的重华宫,就只有三思一个心腹,照顾他的起居。 男子到底是粗心的,三思也不是宦官,连那几份不阴不阳的贴心都没有。前世自己入重华宫,却是吃了一大惊。 殷俶一堂堂皇长子,每日的菜蔬果饮都极为简单,唯有那喝茶还算讲究,其他的都是怎么简便怎么来。夏日宫里分不到冰盆,冬日又赶不上上好的火炭,殷俶早早便惹下一身的病根。 又是畏寒又是惧热,胃部也常年有疾。 他又因幼年时长时间被睿宗罚跪,很早就伤了膝膝盖,一遇雨雪便痛苦难耐。偏生那人是个极为要强好面子的性子,疼了也不肯说,不愿露怯,每次便硬抗过去。以至于前世在自己入宫前,三思都不知道自家主子还有膝痛的要命毛病。 她虽然身在宫外,可魂儿早就飞进了那重华宫,怜惜着那人现下的处境。 “姑娘,你怎么这些日子总是走神,和你说话你也不听,就像丢了三魂七魄似的。” “你若再胡诌,我就撕了你的嘴。” 银栀又是新奇又是好笑,抿着嘴偷偷看她。 官白纻却是有自己的谋算,过几日,宫里便该选秀。官念是必要入宫的,她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去求那陆夫人,也去做那秀女,请官阁老走动,入宫做个女官。 一来可以随时提点照应官念,二来也可以慰藉自己的相思之苦。 陆夫人对她自然是放心的,官烨之所以可以被她记名,也是自己在官念的身上下了大功夫换得的。她素来跟在官念身边,时时提点,护她周全,若自己有意愿入宫做女官,想来陆夫人也是会愿意的。 “银栀,你去端些糕点,陪我去见伯母。” 她是个素来果决的,想到了什么,便立刻去做,不会有分毫拖沓。 银栀瞅了眼外面的天色,虽然满心的疑惑,却还是听话地转脚进小厨房,端了东西配官白纻出来。 二人刚出门,迎面就撞见一人。 官烨青衣长衫,静静候在院内的梨树下,冻得青白的左手指尖,紧攥着本藏蓝绸面的书稿。 他不去叩门,也不离开,只是衣着单薄地站在冷峭的夜风里。 官烨见官白纻出来,眼眸先是一亮,又在扫过银栀手中的东西时黯淡下去。 银栀心中疑虑,却见官白纻原本柔和的神情瞬间冷淡,也不敢张口询问。 官白纻目不斜视地经过官烨身前。 “长姐”,对方在她经过时低声轻唤,“是子怜近来犯了什么过错么?” 官白纻藏在衣袖里的指尖痉挛地抽动几下,强迫自己的脸上挂起笑容,她仍旧没看他,“并无,你还是回房去温书吧。” 言罢,她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她知道,凭他那极为敏感偏执的性子,定是要在她院子里站到天荒地老的。 除非她能讲出这段时日无法亲近他的缘由,可她又如何讲得出口。 前世,你会背叛我、设局坑杀我、甚至在我跪地苦苦哀求三日三夜后仍旧无动于衷,提了行囊踏入皇三子殷觉的王府,成为其幕僚,彻底与我决裂。 只要一看到官烨那张脸,官白纻的眼前就会浮现起前世那条骤雨倾盆的长街。 他脊背挺得僵硬又笔直,头也不回。 而她幽魂似的跟在后面,浑身湿透,胸口由他刺穿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痛,渗着血。 “子怜,为何?” “为何离去,又为何背叛?” 那时,他有给她答案吗? 便是他临死前,仍旧是那副恨自己入骨的样子。 只不过这一世,她也懒得再去追问了。 第8章 皇贵妃(三) 要说动陆夫人并不难,官念是她和阁老唯一的女儿,自幼就十分娇惯。若不是为了丁忧后能够顺利起复,官阁老也不会动了松女儿入宫的念头。 现下他满心都企盼着老母能挨到宫中选秀,自然也懒得理会官白纻的那点子心思,家中的事一切都听凭陆夫人调度。 马车轻轻摇晃,官念咬着下唇,两手绞紧了帕子,尴尬又落寞地紧贴在马车壁上。她两只杏核眼儿,时不时悄悄觑一眼对面闭目养神的女子,又在对方欲睁眼时,飞快地移开目光。 她,从小便不喜欢这个素来笑盈盈的堂姐,虽然母亲常常耳提面命,较她跟紧堂姐,可她就是没有办法与对方亲近。 她总觉得,这人笑意盈盈的脸皮下面,藏着股子漫不经心的冷意和漠然。既自私、又可怕。 帝王妾(双重生) 第8节 今天是一位叫李习的大官家里的女儿及笄,所以大宴宾客。她不太知晓官场事,却也可以从爹爹与娘亲偶尔的交谈中知道,这位李习或许就是爹爹丁忧后,顶替他入内阁的人选。 自从她要入宫的消息在官家子女这个小圈子里传开后,官念其实是有意避开这些宴会的。她知道有些人发了疯的想要进宫,而那些人必定会逮着机会就如从前般欺辱于她。 只因她素来是个怯懦不敢反抗的,被人欺负狠了,也只会流两滴眼泪,甚至都不敢说与和爹爹娘亲。 只是,这场宴会既然是那位李习所办,哪怕是为了爹爹的颜面,她们一家无论如何都是要来的。 官念收回心神,又偷偷瞧了瞧端坐在对面的官白纻。她趁着马车刚刚停稳,便兔子似的跳下马车,急急地去寻亲娘,一刻也不愿与这堂姐多呆。 陆夫人此时正忙着应付其她夫人,无暇顾及官念,见她缠人,也烦得紧,驱她去寻其他姑娘作伴。 官念无法,只得一人百无聊赖地在李府的花园里乱窜。她喜静,便有意避开同龄的男女,朝更加幽深之处走去。 还未走两步,前面是一堵巨大的石墙,左右是两块古朴的巨石。 见是死路,她便想折回,甫一转身,三个女子挡住了她的来路。 为首的那个女子雁眉鼠眼,此刻正阴沉沉地看着她。 官念两腿一软,下意识护住自己的面颊,险些跪倒在地。 …… 官白纻走得很急,她只是稍稍歇息片刻,官念就如同沾了水的泥鳅般从她的手指缝里溜走了。李习这场宴会,她前世是听过,但却没有亲自来的。彼时她已是殷俶的宫妾,不能随意出宫。 只是依稀听官烨讲过,官念在这场宴会上毁了脸。虽然最后也入得宫来,却只能日日以面纱覆面。 她原本不在乎官念到底如何,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官念最后竟然能靠着那张几乎被毁完了的脸,博得睿宗的青眼。 前世殷俶入东宫,官念出乎意料地帮了忙。如果说她便是被毁脸也可以搏得睿宗的宠爱,若她今生能保下官念这张脸,再设法让官念亲近信任自己,官念或许会成为他们日后筹谋的一大助力。 官念素喜偏僻少人的地方,又极爱园林山水、奇花异草,官白纻找来府里的小厮,问清楚了花园里的几处僻静所在,便拉着银栀飞快地一处一处去寻 …… “我可告诉你这小浪蹄子,便是你入了宫,也别想着能得陛下青眼。” 那鼠眼粉衣的女子叉腰拦在去路处,扭曲着脸,眼里是遮掩不住的嫉恨和愤然。 凭什么这个一直被她欺负的玩意儿可以入宫选秀,而她却被爹爹警告永远都入不得宫。她还记得那年宫里办宴,自己仗着爹爹是宫中太医,那日又负责在宫中看诊,于是跟去了宫里凑热闹。 宴席上,她一眼便瞧见那正值壮年,风流又多情的帝王。 他虽然和自己亲爹的年岁差不多,却更加俊俏温柔,一双眼就像含着春水,偏偏举动抬手都带着股子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威。从那时起,她马夜雪就已经认定,自己非睿宗不嫁。 可偏偏,爹就是不许她入宫。一口银牙几乎要被咬碎,马夜雪看向官念的视线更加歹毒。 爹说了,官阁老就要丁忧,眼瞧着失势,官念又是泥捏的性子,她没法在其他入宫的秀女身上出气,便只能磋磨官念来撒气。 “啪” 一巴掌下去,官念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马夜雪瞧见,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官念也不喊叫,半跪在地上,慢慢地缩起两只脚,尽可能地朝后退去。 马夜雪又抬手,却被身边鹅黄衣裳的女子拦下,“且慢”。 “怎么,周莹微,你可还没入宫当娘娘呢,就敢在这里拦我。” 周莹微闻言一笑,两眼眯缝起来,倒是有些羞赧的神色。 “夜雪,我便是当了秀女,也不一定可以入宫。到是这官念,她本就好颜色,今年选秀,她必可以入宫当娘娘。到时候,她若是偶然忆起年少时期有你这么个时不时就照拂她的故人,怕不是会生出些其他心思。” 她生了张洁净的鹅蛋脸,她此刻笑起来,既温柔又贤淑。 此话一出,马夜雪心下一沉。 站在一侧的蓝裙女子掀了掀眼皮,瞧见周莹微递过来的眼神,即刻心领神会,“莹微说的在理。” “妙嫣,连你也……这官念指不定入哪个宫,你便不怕她入重华宫去与你争夺那大皇子的宠爱?” 钟妙嫣捏起帕子,遮住唇角的冷意,“如若官家姑娘入宫,我自当好生相处,既如此,就更不能容忍你欺辱于她。” 马夜雪红了眼,被友人背叛的怒意染上心头,她愤愤指着这两人,“你们都是能进宫里当娘娘的人,便开始在我面前拿乔装样,难不成我连个官念都收拾不得?” “夜雪你糊涂!”周莹微俏眉冷竖,“凭她姿色,入宫是必然,甚至很有可能会得陛下青眼,我们都是为你。你速速让开,叫我把官姑娘扶起来。” 她说着,就作势上前要去搀扶。 钟妙嫣后撤一步,轻笑一声,“要我说,光是扶起来不够,夜雪你赶快给官姑娘赔个不是,嗑上几个响头,叫她不要记恨于你。” “如此,等她成了宠妃,才不会生出报复之心。” 宠妃?磕头?马夜雪彻底红了眼,心中陡然被激起的怒意,而周钟二人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官念必会入宫得宠的深意又让她心中一阵阵发凉。 她忽然沉下神色,眼见着周莹微身姿摇曳地上前去扶官念。她高高耸起的发髻上,正有一只纯金的步摇叮当作响,上面锋利又精巧的装饰在昏暗的石隙间熠熠生辉。 “给我闪开!” “今个儿,我就叫她当不成娘娘!” 周莹微被猛地一推,步履不稳,下一刻,她发髻上的步摇被扯落,马夜雪已经攥着那尖锐的发饰冲向官念,高高扬起手臂就要划下。 周莹微唇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钟妙嫣的惊呼声伴随马夜雪的痛呼骤起。 “姑娘且慢。” 第9章 皇贵妃(四) 一女子挡在官念身前。但见她上面一件玉色广袖长衫,下着藏青色马面裙,腰间长长两条青穗,配了个竹青色的香囊,更衬得那细软的一截腰身不堪盈握。 明明是看上去十分孱弱的人,此刻却用手臂稳稳挡住了马夜雪的攻击,步摇的一端已经扎进她的血肉,隐隐有鲜血透着薄薄的衣衫晕染开。 偏生她还笑着,唇角弯弯,看上去分外和善,“我虽不知发生何事,无故伤人总是不好的。” 马夜雪快速扫过她的衣饰,眼露倨傲之色,“你是从那里钻出来的灰老鼠,也敢拦我。” “我知姑娘胸中积郁,也必不会因伤了我身后这女子而被任何人惩处。我知晓,姑娘应为太医院提举马图之女,马提举深得圣眷,又深得李贵妃娘娘的宠幸,为她调养身体。莫说划伤一位女子,便是杀人,只要不是皇亲贵胄,想必陛下和娘娘也会因着提举的情谊庇佑姑娘。” 马夜雪闻言,方才的火气到是消了不少,她冷着眉眼大声呵斥道:“你既然是个清楚事理的,便立刻闪开,否则,我便连你的脸也一并划花了。” 那女子也不恼,“我并非要阻了姑娘。只是想请姑娘三思。” 她笑意盈盈地软语叙说,不紧不慢,却条理分明。 “你既知道我有人庇护,还不快滚?” “姑娘可知今日是从南都回调京城的礼部尚书李习所办的宴席,名为庆贺女儿及笄,实则也是在贺自己升迁之喜。” 女子飞快地说着话,两眼却暗暗看向站在马夜雪身后的周莹微和钟妙嫣。 “这与我不能教训官念有何干系?” “李公即将入阁接替官阁老已然是人尽皆知,姑娘是马提举的女儿,自然该知道李公是由三皇子一手举荐上来之人。若今日姑娘在李公的宴会上伤了官阁老的女儿,朝中不满李公入阁之人便有了把柄。他们自会认为姑娘所作所为是受提举暗示,而提举之意便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伤官念,一来便是叫官阁老想要令女儿入宫日后复起的念头落空,保证了李公仕途不受影响,二来也是为贵妃娘娘除却分宠之人。世人不会顾及姑娘为何伤官姑娘,他们只会说贵妃狠毒,三皇子结党营私、不惜以如此阴毒的妇人手段排除异己。” “到那时,无论如何,想必贵妃娘娘是不会再亲厚马提举,甚至,如若后果严重,也难保不会迁怒。” 这一番话,马夜雪听得懵懂,周莹微听着吃惊,而钟妙嫣,则是有些许骇然和警醒了。她蹙眉去看,正巧看见那女子不闪不避地瞧过来,那女子的眼里仿佛淬了冰,冷得骇人。 官白纻见马夜雪神情怔忪,便迅速抬手,夺下马夜雪手中步摇,面不改色地从自己的手臂中抽出,将那步摇顺势掷在周莹微脚下。 待三人回神,官白纻已经扶起了官念。 周莹微见官念脱险,心中生恨,她瞅了眼还久久不能回神的马夜雪,心中暗啐一口。偏偏这时,一向寡言少语的钟妙嫣忽然开口。 “这位姑娘说得极为有理,夜雪伤官念确实不妥”,她慢慢地抚了抚鬓角,笑道:“只是不知姑娘是何人?若是夜雪责问你,你可有如官阁老般的爹爹相护?” 钟妙嫣自幼在深宫长大,她父亲是皇帝的琴师,偶尔也会被邀请去宫外演奏。她很确信,同辈中出身很好的公子小姐中,没有官白纻这号人物。 “妙嫣说的在理”,周莹微出声附和,“你拿官阁老、三皇子和贵妃娘娘压夜雪,却不知,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见姑娘谈吐不凡,想必必是书香门第、名门之后,不打不相识,我们今日不妨结个善缘。” “堂……堂姐”,官念终于缓过神来,哭叫一声,牢牢攥住她的袖子。 “堂姐?” 马夜雪眯起眼,捏了捏拳头,“官阁老还有当官的兄弟不成?” “我知晓”,钟妙嫣再度接话,“官阁老还有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兄弟,是个白身。” 马夜雪闻言先是一惊,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你个平民百姓家的姑娘竟然敢在这里口出狂言,议论朝堂国事,真真是桩奇闻,也不知谁给你的脸子。” 她收住笑意,眼睛里歹意未消,似乎在酝酿着如何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磋磨而死的手段。 “白纻只是护妹心切,便冲了出来。我知夜雪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恳请姑娘见谅。况且白纻之前所言皆为事实,如若夜雪姑娘当真因怒气伤了官念,其后果绝不是危言耸听。看在白纻也帮扶了姑娘的份上,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二人离开。” “离开?”马夜雪大笑,“你说的不错,方才你拦下我也确实有理。但是姑奶奶心中依旧憋着口恶气,这样,你跪在地上给我嗑三个响头,我便放你离开。” “堂姐!” 官念终于回过神,她抽噎着抱住官白纻的腰身,“我来磕头请罪,此事是我带累堂姐”,左不过不是第一次了。她怔怔然地看了眼面前的三人,就要跪下,却被马夜雪陡然喝住。 “不许”,她高挑着眉,指向官白纻,“就得她来磕头。” 她就是见不惯这人明明身份卑贱,却偏要摆出一副比谁都聪明的贱人做派。 “如若你不磕,此事便没完,今个儿姑奶奶记住了你,日后定让你见识见识姑奶奶的手段。” 钟妙嫣眼中闪过喜意,她求的便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想让马夜雪这恶人自此盯上官白纻。 “白纻竟不知,姑娘如此大度爽快。” 官白纻言罢,登时往地上一跪,没有丝毫迟疑。 她痛痛快快嗑了三个响头,举手投足间,鬓发未乱,衣袍飘飘。再直身,纵然额头沾满泥尘,面上却偏偏没有任何受辱之意,反而极为欣喜,就连看向马夜雪的视线里,也带着颇为真诚的谢意。 她似是从心底里感谢马夜雪的宽宏慈悲,“如此,便算与夜雪姑娘两清。” “却原来是个贱骨头!” 马夜雪失了兴味,也没了继续折磨的兴致。三人自讨没趣,相携离开了。 官念揩着泪去扶官白纻起身,却被对方避过。 官白纻从地上利落地爬起来,拍掉衣衫上的尘土,面上竟然露出些许心虚的神情。 官念奇怪地抬头去看,在出口处,不知何时静立了一人。 对方逆着光影,身形颀长,戴冠着袍,不似寻常郎君的衣着。不知怎得,她隐隐觉得,这人现在,似乎有点生气。 “堂——”姐。 帝王妾(双重生) 第9节 “你快回去寻陆夫人,宴席结束前,哪儿也不许去。” 她言罢,就匆匆朝那巨石口处的人走去,二人极快地消失在官念的视线中。 官念抖了抖眼睫,似是又看见那官白纻白袍猎猎作响,挡在自己身前。她抓着她腰间的衣袍,可以从侧面稍微窥见她当时刹那间的神情:眸光如刀、薄唇轻抿,与平日里的笑模样不同,那一刻的堂姐,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轻轻抿唇,瞧向自己刚刚从袖口里抽出,想要给官白纻裹伤口的帕子,杏眼儿里有些许委屈。 那位郎君,可千万要记得及时给堂姐治伤。 第10章 皇贵妃(五) 官白纻走在殷俶身侧,偷偷觑着那人的神色,但见他唇抿得僵直,素来温和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不虞之色,心知他是恼了。 二人走到僻静处的一方石桌前,她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对方身形微顿,原本走得飞快的脚步也停下来。 两人不言不语地站定,三思见状,知机地立刻跑开,站在幽径的小口给主子放风。 “爷,您走得如此快,鸦娘出了一身的汗,这汗液侵染了伤口,疼的厉害。”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竟还埋怨起他不成? 殷俶抽出帕子,甩进她怀里,随后坐在石墩上,一言不发。 官白纻险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她一边偷瞧殷俶的神色,一边软下嗓子,“鸦娘伤在手臂,一只手却是没法子自己包扎的,看来是要劳烦爷手下的人了”,言罢扭头就要唤三思,却被殷俶猛地拽过胳膊,毫不避讳地掀开薄衫。 白花花、嫩生生的雪臂骤然外露,晃得人心烦意乱,殷俶怔了片刻,只觉心尖掠过些许躁意,还未等他细品这一刻的悸动,那臂肘上深红色的伤口赫然入目,格外狰狞。 他手掌不由自主地收紧,攥得女子直蹙眉。她却没有出声提醒,只是忍着痛,眼眸亮得出奇,几乎是贪婪地暗暗注视着殷俶的怒容,似是要将对方难得一见的神态全部烙印在心底。 爷这是,心疼她了。 “我竟不知你重活一辈子,却是连审时度势的本事都丢了?” 他用自己干净的帕子裹覆住伤口,出言讥讽。官白纻闻言轻声一笑,却不顶撞,“爷说的是,这回是我莽撞了。” “我忧心堂妹划伤面颊,这才急匆匆地冲出,来不及思忖退路。” “你当爷是傻子不成?你若是有心回护官念,前世怎么不见你对她有半分怜惜。”不过是知道官念对他日后大有裨益,这才今日不管不顾地冲出去罢了。 官白纻不争不辨,只是勾唇静静笑着,望着他的眼里是全然的欢喜。就好像只是看着他,她便再无它求。这眼神里的东西太纯粹,殷俶像是被烫着了般飞速移开视线,这才惊觉自己手里还不清不白地攥着姑娘的臂肘。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梭一下,那人即刻敏感地颤了颤,前世红绡帐里、在这人丰软莹润的骨肉间沉沦贪欢的回忆刹那间袭上心头。 他即刻松开手,那官白纻便如触了电般登时拉下衣袖收回手臂,二人不言不语地坐在石桌两侧,一时间竟然都有些怔忪。 脸烫得发疼,官白纻用袖子欲盖弥彰地掩住头顶遮阳。殷俶清清喉咙,率先回过神来,他从怀中掏出薄薄的一卷文册,递予官白纻手边。 *** 李习正站在桌案后,垂首躬身,分外谦恭。他对面,殷觉正襟危坐,二人桌案前正摆放着一封信件。 写信之人乃镇守西南边陲的总督李经延,此信是几日前快马送与李习的私人书信,信中说道,有一商人出海归来,向李经延进献了只从未见过的珍奇异兽,毛发浓厚艳丽,似马似非马、似鹿非鹿。虽然是只幼兽,但也十分奇异。而古籍上也说那麒麟兽圆头狼蹄、鹿身龙尾、头顶一双异角,倒也极为符合眼前此物的描述。 他知晓睿宗喜好道法,亦看重鬼神之说,所以想借花献佛,将这祥瑞献上。他知晓这是个讨好睿宗的极好法子,却是不敢独自揽工,只因他是李习门生,西南总督也是经由李习擢拔。饮水思源,故李经延直接将此事以信件告知李习,却是想将这献祥瑞的美差让与李习。 李习是三皇子一党,他知晓殷觉因菊花宴失仪惹怒了睿宗。扪心自问,儿子动了老子的女人,不管这个儿子是如何冤枉,睿宗只要瞧见殷觉,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 他先是与殷觉挪用户部一笔款子赶制出了几只宝盘,又费尽心机寻得位尤物,同时奉送给睿宗。恰逢李经延上来卖好,他们二人便心生一计,却是要借李经延这祥瑞之物大作文章。 “依先生的意思,若是这天下真能出个祥瑞之物,又借这祥瑞宝物之口宣扬母妃是神女下凡,可以赈民救世、保国之无恙。如此,父皇就会将母妃抬为皇贵妃?” 殷觉蹙眉盯着书案上的那封书信,眼中到底存着些犹疑,“此事我虽已说与母妃,只……” “殿下不必疑虑”,李习躬身,“大皇子年以弱冠而陛下迟迟不立太子,且时常令大皇子辍学停读、宫内幽禁,不许其插手朝政之事,圣心已然明朗。陛下不过是少了推殿下入东宫的由头,既如此,我们便生造一个机遇给陛下。” “先生,君识仍是愚钝,这般明显的筹谋父皇会暗许。” “殿下”,李习捻着胡子,笑得高深莫测,“老臣身为殿下的师长,却还是欠些火候。殿下看不出陛下的苦心,他之所以不肯拥立大皇子,究其原因为二。” 他抖了抖袖子,伸出干巴巴的一根指头,“其一,是勋爵。” “大皇子生母陆皇后乃陆国公长女,那陆国公何许人也,当年若非他相助,现在的位子上还不知是何人。陆国公自恃功劳,领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职事,统领五军大权。陛下与他缠斗数年,这才捋去他的职务,强令陆氏一族迁至南都。如若大皇子为太子,难保那狼子野心尚存的陆国公不会起复,再来一回前朝旧事。” 此言的确有理,只是到底是亲子,那陆国公再如何猖狂,殷觉不信睿宗就没有制衡的法子。他见李习不急不缓地饮了口茶,卖着关子,便知这其一并非关键。 他坐立不安,连忙起身施礼,“先生,您便不要吊君识的胃口,这其二到底为何?” 李习瞧他,长叹一声,“这其二,更为致命。因这其二,大皇子自出生,便注定无缘东宫之位了” 他瞧见殷觉懵懂的神情,低声提醒,“殿下莫不是忘了,陛下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第11章 皇贵妃(六) “嫡兄早夭,庶子继位,陛下这皇位便是如此而来。如若按照礼法拥立大皇子,岂不是在暗讽自己立身不正。最为紧要的二字,便是礼法。陛下的太子,决不能因礼法而立。” 殷觉跌坐在椅上,竟是全然通透。他笑看向李习,眼里再无踌躇,满是锐意与锋芒,“既如此,此事如何布置,还望先生赐教。” “祥瑞之物口吐宝册,册上印有观音图,令附言:” “西楼逢子,常与桃依; 雪盖银河,花满海湾; 东方日落,仙寿永昌。” “何解?” “西楼逢子,常与桃依,暗指‘李’一字。雪盖银河,花满海湾乃贵妃娘娘家乡乌云乡特有之景。最后二句便是祝我大历朝万寿无疆,仙寿永昌。只消较那观音图形神皆似贵妃娘娘,如此便可成大事。” “既如此,我便即刻作了这宝册来。只等先生将那宝物接来,我便私下进献给父皇。” “此事不可。” 李习断然阻止,“此书我已与李经延相商,由他备好封存于盛放祥瑞之物的宝箱中。此事务必要小心,切不可走漏风声。除了那李经延与你我而二人,无人知晓这箱中有何物。如若等到京都再开箱塞书,这里尚存许多国公耳目,恐生变故。” “私下进献又更不可取,本来便是为陛下做的筏子,自然声势越显赫越好。依我看此事便依旧借李经延之口在朝堂上献宝于陛下,如此最为堂正。” “既如此,君识省的。但若有人知道消息,中途劫掠又该如何?” “此事,殿下不必忧心”,李习盯着窗外巨树入秋后干枯嶙峋的枝干,但笑不语。 纵使皇子再尊贵,在他们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眼中,也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若说此事唯一的周折,便在那眼珠子紧盯着东宫不放的郑国公身上。 西南出祥瑞之兽的消息瞒得住京都里的各人,却是瞒不住与西南相隔不远的南都郑家。他必会拿此事作为砝码与大皇子斡旋,一旦大皇子松口,他定会在西南到京都的官道上动用京营中隶属中军都督管辖的旧部佯装匪徒劫掠。 然而,郑国公能想到的,他李习早已想到。他早早安排了南都旧友南都礼部尚书钱穆真前去西南接洽。这一着棋,不光是要为殷觉立威,他更要设法歼灭郑国公在京营旧部的势力。郑国公在大皇子面前谈下筹码,却没有劫掠到宝物,大皇子自然会生疑,二人也就生了嫌隙。 如此大皇子孤立无援,而郑国公也孤掌难鸣、难成气候,自此时,睿宗抬李贵妃为皇贵妃便会更加顺畅无阻。至此时,殷觉距东宫一步之遥,他李习也就是那一顶一的从龙功臣。 “殿下,却说那锦衣卫您真有办法调动?”能不能剿灭京营势力,还是要兵,李习本来设想从兵部下手,却不想殷觉竟然有法子可以调得动锦衣卫。 “这是自然,先生不必忧心。” 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刘顺丰,可是陈海的亲信。自己在陈海面前,总还是有几分薄面,只要陈海点头,莫说是去西北劫杀一伙佯装盗贼的京师,就是让那刘顺丰去刀山火海,对方也不敢皱个眉头。 “如此甚好。且,殿下,还有一事您需与娘娘多多商议,那日老臣会直接于大殿献宝,您要打通前朝与宫内的消息,叫娘娘在宫中多设些奇异事去暗合宝册所言。” 殷觉朗声称是,十分痛快。 李习此刻却生出疑虑,“殿下切不可轻瞧了宫内的宦官,切记要选取消息灵通且极为忠心的。”史书上多少筹谋,倒在了权宦身上。那些无根之人最是轻浮薄情,极易背叛,他担心殷觉的轻视会误下大事。 “先生无需多虑。” 殷觉轻叩案面,思虑半晌,还是没有将母妃与陈海的联系和盘托出,“此事我与母妃自会在宫中照应一二。” “如此,老臣便放心了。” 恰逢凉风习习,二人站在书案两侧,一坐一立,脸上俱是志得意满的喜意。 ** “劳烦弟兄们,这一路定是要仔细这祥瑞之物,定要忌冷。本官备了些上好的棉袍,若是天气转凉,就给即刻盖上。” 李经延作为镇守整个西南的堂堂总督,此刻却站在毒辣的日头下,汗流浃背,好不狼狈。 “老爷,这天气就是想冷也难啊”,有个不知事的脚夫带着些讥笑。他们是江湖人,对这群官老爷,打心眼儿里没有多少敬畏。 李经延却也不恼,只是连连点头,“劳烦各位壮士了,这是一半金银,到了京都确认货物无恙后,就会给你们另一半。” 质量上好的纹银被一包一包地台上马车,那群脚夫眼睛都直了,乖乖,这群当官的可真是肥的流油。 钱穆真从这辆马车后面钻出个脑袋来,咧嘴一笑,“李公,你放心,本官定会把这祥瑞之物安安稳稳送到贵妃娘娘身边。” 原来这便是李经延用来巴结李习的祥瑞之物。李习即将入阁的消息悄无声息地从京都传出,传到驻守边疆的李经延这里时,于他便是天降喜事。 要知道,他李经延就是李习的亲门生,关系非比寻常。就连他的总督之位,都少不了李习的助力。 三年前李习被连累遭到贬黜,去了南都,本以为他此生都难还京,却不想官阁老忽然丁忧,这李习又莫名得了睿宗青眼。如此看来,他李经延在这边陲之地,便更可高枕无忧了。 这钱穆真就是李习的门生,他亲自从京都到这西南,与李经延传话。却原来是为了李贵妃想要抬位一事。 李经延可不傻,他自然想得通这李贵妃急吼吼要抬位之间的关窍。皇三子想入东宫,于礼不合。但若子凭母贵,贵妃摇身一变为神女,又位临贵妃,这皇三子作为真龙与神女之后,作个太子自然绰绰有余。如果自己能在这里面出力,那保不齐就是从龙之功,从此便半生无忧。 恰逢一商人出海归来,给自己进献了只从未见过的珍奇异兽,毛发浓厚艳丽,似马似非马、似鹿非鹿。虽然是只幼兽,但也十分奇异。而古籍上也说那麒麟兽圆头狼蹄、鹿身龙尾、头顶一双异角,倒也极为符合眼前此物的描述。 李经延知道睿宗喜好研习道法,于是生了主意。他越想越得意,脸都笑成朵菊花,他趁着那几位脚夫不注意,偷偷凑近钱穆真,“钱公,此事您可要多多费心。这是在下些许心意,还望您能转交于李阁老。” 钱穆真神情肃穆地暗暗接过,两摞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被他妥帖地置于怀中。 待离了李经延处,钱穆真坐在轿子里,依次打开两个荷包,一个荷包里是五千两银票。他骤然屏住呼吸,又颤抖着手打开另一只荷包,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田契。他取出细看,下一刻,整个人便如那秋风中的落叶般浑身颤抖起来。 这几张田契,价值有十五万两。整个西南地区的所有省县加起来的税收又有多少,他想起沿路而来遍地的饿殍和面黄肌瘦的流民,心下大骇。这钱,是从哪里来的?这西南的匪患为何剿了数年仍不见起色? 这李经延怕也是觉出了祸端,这才如此急迫地朝李习卖好。他仔细收好两样东西,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愈加沉郁。 只盼李公的筹谋可以实现,三皇子能顺利登基。如若不然,这大历的朝堂,恐要经历一番风雨了。 第12章 皇贵妃(七) “几位爷,这是酒水和牛肉。” 店老板点头哈腰地将菜肴端上来,肘臂里还抱了一坛罐子上用朱笔写着“酒”字的酒坛。 这是从西南入中部必经之路上的小酒家,过了这酒家,便入官道。这也意味着前方再无崇山峻岭、危岩鸟道这种难行的路程。 帝王妾(双重生) 第10节 打头脚夫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进了肚皮里,他仰天哈哈一笑,将酒碗擎起,一口饮尽。 那个狗官嫌弃山路崎岖难行,从西南出来便不再与他们同行,而是绕道从江南回京。他心下哂笑,却也不敢明着讥嘲。 “爷,你们这箱子里运的是何等宝物”,那掌柜看见有脚夫神神秘秘地端着一小叠清水,掀开箱盖放了进去,疑惑地询问道。 “不该管的便不要多嘴,当心掉脑袋。” 脚夫厉声呵斥,那掌柜也不恼,只是笑容可掬,低头不语地抬脚走进了灶房。 半注香后,掌柜用肩上的白巾擦去脸上的脂粉,露出张锐利年轻的面容。在他身后,还有几个身着劲装的年轻武士。 这几人绕回大厅,所有喝了酒的脚夫都晕倒在桌上,几人迅速扒掉他们的衣物换好。打头的那位年轻人见几人换好衣物,转身返回灶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把一尺有余的剁骨刀。 “小旗,这箱子是空的。”有个人毛手毛脚地掀开盖子,朝里面去看,神色大变。那被称作小旗的男子迅速走到那人身旁,探头去看,果然空空如也。他不由得一惊,神情也紧张起来。 坏了,那个李经延当真是个精明的人物。现在看来,真正的东西应该是被钱穆真悄悄带走了。这山中的一拨人是李经延设置的障眼法,一旦这拨人出现问题,钱穆真那边便会更加小心,再下手可就难了。 现下他们不但不能立即离开,还要装模作样地将这个空箱子抬到京都。 被称为小旗的男子只是在短暂震惊后就迅速恢复镇定,不慌不忙地开始指挥几个手下。 “这几人尸骨还需留着,以备我们金蝉脱壳。你们两个把他们埋到酒家后面的坑里,剩下几个,同我把这间酒肆烧掉。” “再来一个人,立刻骑一匹快马,将消息传回京都。” 有个猴子模样的精瘦男子立刻跳出来,小旗在木桌上迅速写下情况,粘好信封。那男子接过信,塞进怀里,正要抬脚出去。 整个客栈,忽然浓烟四起,凶猛地火舌瞬间舔舐上四壁,眨眼间黑衣男子们便被困入火海。 不好,有埋伏。那领头的男子当机立断,带着手下朝外面冲去。谁知客栈打开的门户忽然射入无数利箭,箭头发黑,似有剧毒。几息间便折损了一大半,即使有人踉跄着跑出客栈,也被早早埋伏在外的利刃捅穿胸膛。 深山中冒出滚滚浓烟,一行人骑在马上,在浓郁的夜色中飞一般疾驰回京都复命。那衣袍猎猎,上绘龙首鱼身,鲜艳的红色因那夜色,竟如同干涸的血迹般,透着股压抑的死寂。 *** 官白纻靠在石桌上,低头去瞧那摊开的薄册。她扫过上面的文字,心头猛地一跳,抬头去看殷俶。对方也正敛眉看向她,在等她开口问询。 “如若鸦娘没有猜错,这便是助贵妃娘娘荣登皇贵妃之位的宝册的拓本。” “不错。” 既是这等要紧之物,爷身在京都,如何取得。难不成他如前世那般,借了郑国公的力。 “爷,这是国公爷为您取来的?” “是也不是”,他闻言轻笑,“我依旧诓他派人去了西南,只可惜不是去劫宝,而是去送命。” 这是借别人的筹谋削掉郑国公在京营中的残部,前世殷俶登基,国公爷第一步便是领回了都督府,收拢残部,捏住了京营的五军,成为殷俶的心头大患。他今生如此处理,官白纻倒也料想的到。 “只是,若不是国公爷,这宝物必备仔细看护,爷是如何取得?” “那李经延与李习自作聪明,中途分道,让那钱穆真以运行李的幌子从西南走水路入京,一来更加快捷,二来有心人的视线都被有脚夫和守卫看护的那行人吸引走,他钱穆真这边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我不过料想到他们此策,提前差人在那水路中途必经的几个客栈候着,趁钱穆真松懈,撬开箱子拓印了这宝册回来。” 取得册子自然是要有所动作,“爷是要反将他们一军,改换了这册子的内容?” “自然。据他们入京至少还有半月之久,我在水路几处驿站安置的探子也并未撤回,只要从京都快马加鞭送去,自然来得及调换。” 官白纻没有问殷俶这些探子是从何而来,她瞧着殷俶的神色,便知有事情吩咐给自己,“爷,可要鸦娘有何动作?” 殷俶从怀里掏出第二本薄册,摊开到石桌上,二者封面如出一辙,可打开后里面的内容却大相径庭。官白纻只是瞧了一眼,便知道了他的谋算。 前世,他看上去隐忍蛰伏、是在扎实谋算,可是官白纻清楚,不过是因为殷俶心中对睿宗还心存几分侥幸和期待。他以为睿宗是受了奸人蒙蔽、是信了李贵妃的挑唆、只是更偏爱表面风流的殷觉,实则对自己这个嫡子应当还是有些许情意的。 他在睿宗面前,去揭穿李贵妃和殷觉等人的谋算,尽管有郑国公在背后敦促,也从不会主动设计反击。 已然是嫡长子,怎么可能不立他为太子?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殷俶被睿宗送往西南剿匪、险些丧命,又被睿宗立成收盐税的靶子被天下人唾弃……。 “名正言顺,就是最大的名不正、言不顺。” 殷俶勾唇,一双眼如浸润着溪泉的玉石,不见丝毫恚懑之色,他半阖下眼去看官白纻,纤长浓密的羽睫长而卷翘,只是看着你,便无故生出股缱绻的意味,“今生”,他顿了顿,“也只剩你一个了。” 他这话,是告诉她,他对睿宗的所有父子念想已然断干净,只剩下官白纻一人是他可真正倾心相待之人。 官白纻瞧了瞧她,舌尖儿泛起些许甜,她瞧不得他这种温柔又缠绵的神态,每每看见,那心里的贪念便会如荒草般疯长。你既然视我为唯一可以信任在乎之人,那我倒是想问问,若与陆蓁蓁相比,你对于我们二人的情意,又是谁更胜一筹。 她暗中掐了掐掌心,叫自己不要生出妄念。半晌后,官白纻拿起第二本册子,“殿下想要多少本?” “不必太多”,殷俶摊开掌心,“不过是这朝中重臣,需人手一本即可。” “鸦娘会将这册子拆了混进绣谱里令京都里的印书局混印,绝不会露了行迹。至多十日后,鸦娘如何将这些物品递予您。” “自然是光明正大地送进宫来。” “十日后便是宫中选秀之日,你设法较阁老送你入我重华宫,作个女官。” 殷俶眉眼弯弯,露出笑意。他这一笑,乌发玉冠、那午日的光细碎地落尽那两泓清水一样的明眸里,流淌着历经岁月风霜沉淀出的情形自持与不露痕迹的锐意。 官白纻这才惊觉,这个被他称作“爷”的男子,虽然壳子里仍旧是前世那个经历众多磨砺后心思深沉、不愿被随意揣摩的帝王。但样貌却还是个实实在在、刚刚弱冠的郎君。 他眼角眉梢方才褪去少年的稚气,而生出几分青年男子的清俊之气。身姿颀长,前世的威势却还只是隐隐成型。就如那虽有大气象却还方才成年的幼龙,虽然知道对方的尊贵,却难以生出过分的敬畏之心。 她心里燎原的情爱之欲,隐隐有压倒对他的畏惧之心的势头。 便是他一直退避又如何,今生二人重来,她没有如前世那般不光彩地入宫,他又亲口承认自己是他的亲近之人。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能生出贪念、不能有独占之念。她便要将陆蓁蓁那等人的影子从他的心中连根拔除,从此之后,除了自己,旁的女子便都不绝不能入他的眼。如若真有这样的人,便休怪她心狠了。 眼中滑过一丝幽暗的狠意,官白纻收拾了情绪,将书册揣进怀里。她拨了拨鬓角的碎发,状似不经意地询问道,“爷,可还记得钟妙嫣?” 殷俶只是看她,眼里难得生出些许茫然之色。 “便是前世,贵妃娘娘安排与您在房事上开蒙的琴师之女。” “爷没碰过她。” 殷俶眼角眉梢透着股子漫不经心的散漫。 自然没碰过,前世殷俶为殷俶在房事上开蒙的女子,就是菊花宴上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她。随后,她便成了殷俶的宫妾。谁人少年不风流,初尝情爱滋味的殷俶与官白纻虽然青涩,但耐不住对于鱼水之欢的好奇懵懂,二人也有过一段很是荒唐的时日。 只是,那都是前世了。 殷俶今生不想要她再作宫妾,那他自然是要纳别的女子的。 “那今世,爷可愿纳她?” 听出她话里的痴怨,殷俶不动声色,“自然是陛下与娘娘如何安排,我便如何遵从。这些事,不必违拗他们的心意。” 官白纻只觉方才舒缓的心口,又梗住了。她不自在地撇过头,即刻便要告辞离开,却被殷俶再次拽住手腕,强硬地箍回石桌对面。 “心机丢了不少,脾气倒是见涨。” “鸦娘什么都缺,独独不缺满腹的阴险和心机”,她如此骄纵的情态,殷俶也习以为常,官白纻只觉腕间一凉。她转头去看,自己腕间正挂着串珠子。 那是一串佛珠,粒粒莹润光滑,状如凝脂。官白纻将那串佛珠绕在腕上,透过日光,那串珠子反射出柔和而微微泛黄的光晕,细腻温醇,白如截肪。上佳的羊脂白玉近于无瑕,好似刚刚割开的肥羊脂肪肉,而光泽正如凝炼的油脂。 这串珠子无疑是由最极品的羊脂玉打制而成。 她晃动着珠子,将手腕举过头顶,仰头痴痴一笑。殷俶眯着眼,也只是盯着她的腕子,却不知是在看她手腕上的珠子,还是看那丝毫不逊色于白玉的凝雪皓腕。 如此,便不会再恼了,果然还是得送点稀罕玩意儿哄着。想到现下重华宫空空如也的府库,殷俶难得生出几分对于钱财的急迫之情。 “不恼了?” 官白纻仔细揣好怀中的书册,又用袖子拢住那串佛珠,陡然俯身凑近殷俶,趁着对方怔忪的片刻,伸出五指,似眷恋又似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不管爷如何,鸦娘都舍不得真恼了你。” 她后退一步,抻开袍子潇洒一拜,颔首,“鸦娘已与陆夫人商议,伯父会从中运作,将鸦娘以女官身份送入重华宫,常伴殿下左右。” 言罢,她当即转身离开。 殷俶难得有些怔然,他眼瞧着女子袅袅娜娜的身影消失在小径深处,不知怎得,心头竟然生出些许不曾有过的惶恐。他抬手扶上还残留着女子指腹余温的面颊,再想去寻心里的那点心思,却发现那情绪来得如此仓促,又消失得分外干脆,难以寻得。 第13章 皇贵妃(八) 若是在夏季,这当是间清爽萧肃的书房。因它藏匿在古槐苍松的浓荫中,室内便必定是遍地绿意。从门入,入眼便是罗列整齐的书籍卷帙。从地板顶到天花板,从西墙陈列至东墙及至南墙,谁来都要叹一句书盈四壁、文山书海。 抬脚左转跨过半圆形的内门,就进到书房主人日常办公之处。左手边的墙上开一扇大窗,有古槐崎岖嶙峋的褐色枝干从探入,恍若室内摆放的盆景、浑然天成。可惜现下已是秋冬,不见满室的绿荫。然而冬日特有的清肃日光照进来,也别有一番简净的风姿。 右手边陈列一古色古香的红木古董架,上面陈列着各色文玩,大多绘有书画。走过去细瞧,全部都是佛家典故。在最中央陈列着一半开的白玉扇,扇面薄如卵膜,上面居然还镂空雕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竟是冷僻的《三世因果经》: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预知后世果,今生作者因。” 房间内再无其余字画。再去看那书案,其上自然是笔墨纸砚齐聚。各样都是奇珍异宝,处处昭示着主人身份的不凡。 三思拿着信封进门时,殷俶正静静看着看向窗外。 他顺着主子的视线看过去,在那颗老槐树后,正对着书房大开的窗户,是宫内一间废弃的厢房。 那里应该是给侍候殷俶的女官或者姬妾居住的偏房,但因主子素来于女色冷淡,久而久之,这偏房便被废置了。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盯着那边出神,三思也不敢随意打扰。他只得捏着信封,默默走到桌案近前,低下脑袋不言不语。 半晌后,殷俶将手中的茶碗置于案上,转过身询问道: “何事?” 他的声音中透露着些许被打扰的不悦。 三思将手中送来的信件递过来,殷俶接过打开,取出信纸,不紧不慢地读了下去。 片刻,他唇角上扬,这信里是汇报钱穆真所带那祥瑞到了盐湖一带,正在休整。现下只等他将替换的宝册送去,便可成事。 他思忖片刻,有了决断,提笔当即写下一封书信,封好后递给三思。又点燃桌上的烛台,将收到的那封信凑上去,烧成灰烬。 “主子,今日宫中选秀,且贵妃娘娘那边安排的姑娘也是今儿个入咱重华宫。宫里添新人,主子还是要露个面,可要奴叫侍女提前制备些衣裳过来。” “不必”,殷俶下意识地蹙眉阻止。 那人是个外冷内热的闹腾性子,若让她知晓此事,怕又要好一番痴缠。 想到此处,他猛然抬手按压眉心,顺势遮住眼里的懊恼之色。 “去备一身常服即可。” 他竟是忘了,对方现在还未入自己宫院。 也罢,今日过后,她便会回来,一切也都要恢复前世那般。 帝王妾(双重生) 第11节 然而当三思拿出他素日里常穿的那套月白色的长衫时,他脑子里又想起,官白纻总喜欢缠着他去换深色衣服,说那样更能衬得自己俊美不凡。 “爷本就姿容如玉,若再着素衣,难免有损气色,显得更为孱弱。不若穿深色衣裳,才能显出爷的气度和风姿。” 答应的话挂在嘴边,又被鬼使神差地咽回去,殷俶敛眉,半晌后,不情不愿地用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敲了敲桌案,“给爷换件深色的来。” 他抬手遮住眼里的神情,挥手较三思下去。待人走后,男子露出的双眼里,多了几分沉沉的不虞之色。 这几日,说不上神思不属,但平日里也总是容易出神。前世,他读书读得心烦,望向窗外时,总能瞥见对面厢房的窗户狼狈不堪地正快速合上,女子葱白的指尖从那细细的窗缝里忽然抽回去。就像那池塘里被惊动的一尾白色锦鲤,抖着俏弯弯的鱼尾,刹那间游远,消失在荷花丛中。 夜里,挑灯夜读也是常有之事,对面那窗户便也日日点着盏烛火,浅黄色的窗纸里,女子正垂首缝制着他的常服。两缕碎发顺着她柔美的脸部轮廓垂下,长长的耳坠垂在脸颊两侧,随着女子轻微地动作,时不时轻柔地摇晃。 那种摇晃的弧度,不知怎得,那样好看。殷俶再没有见过别的女子,能把耳坠子戴得这样漂亮。 他猛地抬手捏住眉心,让那些繁杂的心绪从脑海中消失。鸦娘今生,与前世不太一样。前几日花园里,官白纻谈及钟妙嫣时藏得不那么好的冷厉神态,现于眼前。 他太熟悉这人,对方的一举手一抬眸,他都能准确地推及出对方心中的想法。 她分明对钟妙嫣起了杀心,抑或,是对他身边可能出现的女子都生出了恶念。 官白纻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如果如此放纵下去,只怕会平生许多事端。更甚,她可能会将念头打到陆蓁蓁的头上,届时,他或许必须在官白纻与陆蓁蓁中作出决断。 这样的决断,殷俶自然是不愿去做的。 鸦娘的心思,需得及早掐灭。 “三思”,他将人唤进来,清清嗓子,沉默半晌后,“还是穿那件月白色的长衫。” 三思瞧了瞧手里刚刚翻出来的深色衣服,又瞧了瞧有些别扭神色的殷俶,悄悄瞪圆了眼珠。 真是奇了怪了,素来雷厉风行的主子,怎么会为一件衣裳纠结成这副模样。 他兀自退出来,见伯柊正倚在栏杆上嗑瓜子儿,便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伯柊,你可听见了,主子今儿可是不太对劲。” 伯柊瞥了眼大开的窗户和殷俶的冷脸,很有眼色地把三思凑过来的脑袋推开,仍旧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剥瓜子皮。 他现在也没想明白,像三思这么蠢的玩意儿,是怎么在宫里活这么大的。自小在宫里长大,女人堆里浸淫出来的自己,自然晓得。殷俶这副模样,分明是心里藏了人。看模样,还藏得不浅。 却说关白纻这边,也正在准备着选秀的行头。入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她自然无需为了被选中精心装扮,左不过是想好好打扮,给重华宫里的那位瞧罢了。 她端坐在梳妆镜前,青丝如瀑、垂悬及地,更衬得女子身躯单薄、肩颈细弱。她细细端详着镜中之人的样貌,左手擎着笔,正在为自己描眉。 官白纻最喜画却月眉,两头尖尖入月梢,中部弯而深。她还喜将眉头微微下勾几笔,于清冷中透出几分妩媚。 “笑生百媚入眉端”,似笑非笑、宜喜宜嗔,他素来是最喜爱自己眉间这一抹风韵的。她又从妆奁中挑出两只玉珥和一条绣着梨花的玉色抹额依次装扮上。银栀为她梳好了随云髻,上面斜插几只银子打成的莲花钗子,很是精美。 官白纻左右转了转脸仔细检查一番,这才施施然起身,转入屏风后换衣。 今日的裙衫她仔细下了番功夫,知道他素来喜欢月白一类的素衣,为了显得与他相配,她也选了青色和月牙白的衣裳。 下着天青色留仙裙,上面一件玉色广袖长衫,腰间绕细细的一圈挂了玉饰的银链,再配上竹青色的香囊和佩带。最后再在臂弯里搭一件玉色的披帛。若说何处有特别的用心,便是那留仙裙的绣文。阳生之日,自然要换上符合节令的衣服。 官白纻虽然身不在宫内,到底还是因循着宫中的习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4 21:42:56~2022-05-18 10:5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失眠的咖啡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欧君君~ 10瓶;木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皇贵妃(九) 这回出门,那梨树下,没有官烨的影子。 银栀见她神情怔然,只是低低说了一句,“小少爷在咱院中连着站了那些时日,身体吃不消,昨夜里病倒了,现下估计还在床榻上,起不了身。” 官白纻抿唇,没有说话。 官白纻径直走到门口。正对上一个妆容明艳的姑娘,上身白色小袄,下身一件桃花马面裙,眉心一点红色花钿,分外艳丽,偏偏看人的那双杏眼儿澄澈又柔润,像是极易受惊的兔子,含羞带怯。 “堂姐……”,官念见了来人,两眼一亮,颠着小步跑过来,站在近前,伸出手指勾住她的袖口。 恰巧此时,陆夫人与官阁老从门里出来,二人面上皆有泪痕,看向官念的神色中带着伤感。出乎意料的是,官烨竟然也跟在后面。 他本就清瘦,经过几日的折腾,愈发消瘦得厉害。此刻他两眼发红,眼眶深深地凹进去,原本秀丽非常的两眼密布着血丝,眼底也有两道青痕,面色苍白如纸。他站在陆夫人和官阁老身后,半靠在门框上,看向官白纻的眼里,没有愤怨。 官白纻没再看他,转身便要踏上马车,她入宫后,便不准备与官烨有任何瓜葛。她前世对他的些许怨气,今生这几日的折腾,便算是了结。日后,她不会再无故恶意待他,却也不会再格外关照,他是死是活,与她都无关了。 她踏上马车,衣袖陡然被从身后拉住,回身,官念正与陆夫人和官阁老站在一边儿抹眼泪,痛彻心扉。而官烨已经站到马车近前。 “长姐”,官烨舔了舔起皮的唇角,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到官白纻手中,“这是子怜这些年攒下的些许积蓄,你便代入宫中,必要时候,可作急用。” 他神色小心,话里透着些许落寞与哽咽。官白纻瞧着眼前这人存着些许乞怜的眼,不知为何,忽然恍然起来。 *** “阿姐,不必再送,子怜此去,定会考取功名、衣锦还乡。” 小孩儿站在村口,睁着溜圆的眼,嘴里嚼着半个窝头,含混不清地说着话。他穿得破烂,露出的脖子臂膀皆黝黑发亮,那是身上的泥垢。粗布衣又宽又大地套在身上,正面看是完好,背面却有个碗口大的洞。他细弱的左胳膊里夹着小小的四方油布包裹,那包裹严严实实,一看便是被极为爱惜珍视。 “莫说功名,你便是先把阿姐带的干粮全部吃光,不许自作主张地节省着带回来。” 比小孩高不了多少的小姑娘绷着脸,也是细细弱弱,却就是给人坚强又硬挺的感觉,似乎什么风浪都折不断的苇草,“娘虽荒唐,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死。” “子怜,若是你再因饿晕被学堂抬回来,阿姐便直接寻个财主卖了,挣够一笔足够你考取功名的银子。” “我不信咱姐俩便是天生的贱命,你要好好读书,将我们从这苦海中挖出来。” “那……那娘亲呢?” 小人儿眨巴着泪眼,懵懂地问向官白纻。那个嗜赌如命,时时思忖着卖掉女儿换赌资的女人吗?父亲是个荒唐的,前些年说要去寻离乡的大哥,变卖所有家财离家,将妻儿都扔在村中。村民都说,他不过是想甩掉妻儿的累赘,自己快活。 母亲又是个不成器的,官白纻姐弟二人只能靠外祖母每日的接济过活。不仅如此,还要防着家里那个赌棍偷钱。 那女人若是找不到钱,便会对官白纻一顿毒打。只是这些,她却是不能和官烨说的。如果她说了,他必不愿意离家读书,如此,才是真正的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断绝了。 官白纻强推着官烨出了村口,将备好的干粮挂在他的肩膀上,又从怀里掏出小小的布包,塞进他怀里。那里面有小半吊钱,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节省下来的。 “这些钱给你,学堂里若是有需要,就拿出来取用。” *** 就是因为曾经那般相依相存过,所以才更无法直面和原谅。今日陡然思及此事,心中的疑问却忽然有了思量的起点。官烨,莫不是,知道了那件事,所以才恨上了他。 她慢慢地扯回衣袖,回身将官烨拉到自己身后,转身挡住了官念三人的视线,伸手狠狠钳住了官烨的下巴,眉眼冷厉。 “我教过你,永远不要在人面前露出这样摇尾乞怜的丑态来。” “除非是另有所图,这才是长姐的教导。” 官烨红着眼眶,眼里也多了几分委屈和偏执的狠戾,“我只想问长姐,为何突然入宫,又为何突然弃我不顾。” “长姐,便是皇帝杀头,也要给个理由”,他惨然一笑,“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别的人相依为命,嫌我碍眼了。” 官烨说完最后一句,长眼眯起,原本秀美温润的眉眼竟然多了几分阴郁和令人心惊的怒意。那原本看着有几分悲切的红色眼眶,此刻却生出几分狰狞可怖。 官白纻瞧见他这副样子,整颗心好似都被扔进了热油里,疼得厉害。她甩开手,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如若这般轻易地和解,那她的前世,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她本就是这样薄情的性子,既然已经决意今生不与官烨再有牵扯,便绝对不会回头。官白纻在心中反复劝诫自己,左手却死死勒住腕上的珠子。 官烨穿着破衣烂衫,远去求学的背影那样清晰。那小小的人儿在其余人都还在父母怀中受尽宠爱的年纪,就被她撵出去求学。她知道只要自己心软,叫住他,那小人儿便会欢快地转过头跑回来,两眼亮亮得叠声唤自己“阿姐”。 可她从来没有心软过。那小人也从来没有试图回头,用眼泪去泡软自己阿姐的心肠。他知晓,自己出去念书,是为了将他和阿姐从这泥潭一样的生活里捞出去。 细而坚韧的丝线已经深深勒紧掌心,红紫可怖,主人却浑然未觉,只是仍旧盯着那放下布帘的马车车窗。 第15章 皇贵妃(十) 马车驶进宫中,看着熟悉的朱墙黄瓦,她心头没有多少感慨和恍然,反而十分心安,就好像漂泊的游船终于靠岸。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危机四伏,也是她官白纻永远的归宿。 重华宫位于整个皇宫的最西处,这里是陆皇后生前所居宫室。在她死后,大皇子理所当然地也继续住在这里。至于一位已然成人的皇子仍旧居住在皇宫,这事罕见,但睿宗迟迟不愿给殷俶封王,他也无法出宫开府。 至于为何迟迟不封王,睿宗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如若先让大皇子称王,那么封太子也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无其他可能。文官和那些勋贵旧臣,拿着老祖宗的礼法沉甸甸压过来,睿宗便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妥协。 睿宗知道,在殷俶身上,便是一步都无法退让,一旦被扯开口子,那么全天下的所谓人伦纲常、家国礼法都会如潮水般涌来,将他苦心筹谋多年的计划,顷刻间摧毁。 这些事情,前世是殷俶因巫蛊案被废,幽禁东宫后,才逐渐琢磨出的。 官白纻依稀记得,那段时日便是殷俶最为狼狈灰暗的日子。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又如此放纵。 夜夜宿醉饮酒,不言不语,整个人,都冷得失了温度。 陆蓁蓁远嫁,他的醉意可以催生出愤怒、不甘。可是在得知他从出生起,便被生父彻底厌弃时,他饮酒便只是为了逃避、蒙骗自己,不肯较自己有半分清明。 很多夜,都是梨花似雪、皎月如弦,她将烂醉的男子从石桌上慢慢地扶起来,扛在肩上。 醉酒的成年男子那样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没有去唤伺候的三思和伯柊,不愿意让他们瞧见主子如此落魄的样子。 这样狼狈的模样,就只给她一个人看就好。第二日酒醒,他还是那个潜龙在渊、韬光养晦的准君王。 “鸦娘”,喝醉了的男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混合着浓郁的酒味儿,混合着他身上的檀香,皆是潦倒与失意,“父皇……真是心狠。” 他勾着她的脖子,在她耳后直笑。有薄薄的衣衫被打湿,被水濡湿的布料温热地熨帖贴着她的整个后颈。梨花簌簌而下,落声可闻。 “姑娘,请随我来。” 眼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官宦,身量高大,体格照寻常的阉宦要壮一圈儿。官白纻瞧了瞧他身上红彤彤的官服,便知道伯柊已经入了重华宫。 她跟在伯柊后面,一步不错,将初入禁宫,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的新人模样,模仿了个十成十。重华宫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也随着逐渐走进的脚步,疯狂地鼓噪起来。 “殿下,婢子瞧见您这院里颇为空旷,不若栽种些许鲜花,也好给宫院内增添几分活气。” “殿下,婢子见您这书房也颇为素淡,这窗户上糊着的纱也陈旧了,婢子有几匹上好的鲛绡,不若取来给殿下糊窗。” “殿下,婢子……想暂居这东边正对着您书房的耳房,如此,爷想要婢子伺候的时候……也更方便些……” “啪”,半掩的宫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一袭水蓝色长裙的钟妙嫣此时正俏生生地站在宫院正中央,殷俶站在她边上。 帝王妾(双重生) 第12节 三人见着对方,都是一怔。 钟妙嫣瞅着两人一色的衣饰和装扮,以及那如出一辙的神态动作,终于明白自己那日花园里,为何会陡然对于官白纻生出厌恶之情。 她是在官白纻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神态。她当日挑眉抬眼,不紧不慢间就剖析了三重道理,吓住了像马夜雪那样的连自己爹讲道理都听不进去的蠢人。就连受辱时的动作都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这分明是殷俶素日里的模样。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大皇子的仪态举止,素日里的处事待人,她都是知晓的,也是佩服的。可是,她却在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女子身上看见了殷俶的影子,这如何,不能让她方寸大乱。 钟妙嫣慌忙抓住殷俶的袖子,笑靥如花,空着的手悄悄揩去额角的细汗,“爷,您还没答应妾身呢,方才妾身说得那些东西,爷可能依妾身做主。” 妾身?官白纻收紧了袖中的双手,方才手心勒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那处耳房,是她前世,住了多年的屋子。 “你我还未成事,便不必自称为妾”,殷俶低声提点。 官白纻心口一松,谁知,下一秒。 “至于其余事,便随你处置。伯柊,你领着令侍官氏去西侧的耳房安置,爷乏了。” 矜贵的公子微仰起头,双手负后。细碎的光影落进他眼里,黑白分明,透不出什么水色光影,只有冷淡与疏离。 这样的贵人,当他的视线不带温度的看过来时,要比难听的辱骂和嘲讽,更加伤人。 “官氏,领命。” 官白纻,你可真是蠢。她忍下满腔的酸楚,看着那青竹似的人转身,毫不留恋地走进内殿,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 *** 银栀暂时被官白纻留在了宫外,只待殷俶出宫开府,再引到身边。 所以这入宫的一段时日里,除了将那些最要紧的修改过的文册递交给三思后,官白纻再没有与旁人多说一句。她只是日日窝在自己的房里,百无聊赖地绣着帕子。 “妇功虽只居四德之末,绣也只是女工之一技,然而闺阁之间,世家夫人小姐,藉以陶淑性情者,莫善于此。” 这是前世殷俶教她的法子,若是心里烦闷,就做绣活儿修养身心。可是她这一针扎下去,满脑子都是几日前殷俶冷淡疏离的神情和那一句客客气气的“令侍官氏”。 殷俶的心思,她能揣摩一二,不过是前些日子的行径太过放肆,他想要敲打一番,较自己绝了对他的情爱心思。 这种事情前世也有,她被他纵得肆无忌惮。有女人被塞进殷俶的院子,那些女人还偏偏眼盲了般上来不知轻重地挑衅她,被她直接提剑戳了几个窟窿。 当时整个后院,在场的那些剩下被安排进来的女子都傻了眼,胆子小的直接吓晕过去,心大的冲到殷俶面前、哭天抹泪地请殷俶为她们做主。 他那时是什么反应? “爷,仆杀了她。” 白衣沾血的女子侧身半靠在榻上,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她看似镇定,实则藏在锦褥下的十指,都痉挛得纠缠在一起。 说不后悔自然是假的,她知道自己被男子的纵容惯坏了,如今冷静下来,便是再借给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如此行事。妾室因妒忌直接提刀杀人,这种耸人听闻的事要是传出去,殷俶第二日就会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红烛摇曳,那个贵气逼人的男子懒懒地卸下头上的玉冠,三千青丝滑落,顺着他如玉的面颊落到肩膀,垂至腰间。他垂眸去解腰封,那紧紧得一截窄腰衬得身姿更为挺拔。 终于,他松开腰带,褪去外衫。烛光打在他温和又沉静的面容上,有着几分含混不清的晦暗。 片刻后,他赤脚踩过柔软的地毯,朝她走过来。那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她的心尖儿上,轻缓又暧昧。 鸦青色的羽睫落下,眸中流露出暗色。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转了转,眉心蹙起来 见他面露不虞,女子神情愈发紧张,清凌凌的眼瞳中生出些许的委屈不甘,还有几分悔意。 若如此,她日后,不杀了便是……只求爷不要因此厌了她。 “怕什么”,男子捏了捏她的下巴,“去洗浴,血还沾在身上,便不要上我的床榻。” 他喜洁,见不得脏污。 女子眼眸陡然变亮,灿若星辰。她红着面颊,眷恋地捧起男子的手腕用下巴轻轻挠了挠他的虎口,低声应是。 怕什么?不就是怕失了分寸,然后得这一句冷冰冰的“官氏”? 女子蹙眉红眼,前世那一切与现下相比,更是让人无所适从。她愤愤地用针穿过绣帕,恨不得自己现在手下扎着的不是帕子,而是钟妙嫣那张神情傲慢的脸。 这样的委屈,她多久没受过了。 为什么偏偏今世殷俶要借着钟妙嫣敲打她,难道是因为她前日里花园中对钟妙嫣寒酸拈醋惹他不快了?还是说他真的很喜爱钟妙嫣,故意今日立威让她不要太放肆。 还是说,她忽然泄了口气,将手里的帕子摔到身侧的小几上。 前世,宫里老人说过,钟琴师家有位漂亮得出了名的姑娘,据说足足有大历第一美人陆蓁蓁的六分风韵。 只是像那人六分,便如此回护着了。两辈子的情意攒起来,都比不得陆蓁蓁的几分神韵。她愤愤笑着,两眼几乎要落下泪来。前几日刚刚生出的些许,想要与那陆蓁蓁争斗一番的心思,也歇了下来。 争什么,有什么好争的,她如何能争得过。前世,她就差将心肺都剖开了给殷俶看,殷俶仍是在最后将她送出宫去,要寻个好人家嫁了。只因陆蓁蓁和亲的首领横死,对方要回朝。 他殷俶要用一个干干净净的后宫,去迎他心里一直藏着的姑娘,去迎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她不过是个妾,需要的时候慰藉,不需要的时候,便随手丢掉。纵然他说得极为好听,什么那男子是良人,会对她一心一意,不会嫌弃她跟过皇子。什么白首偕老、举案齐眉,什么平安度日,岁月静好。 都是骗人的,便是她碍眼了、阻了他的路。 殷俶要狠心的时候,也是真的狠心,这几日她入重华宫,二人一个宫院里待着,在他的刻意回避下,硬生生连一个照面都没打。 心口窒息的痛感久久不散,官白纻依靠在墙壁上,平复心绪。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伯柊满头大汗地推开门,两眼流露出压也压不住的惊慌,“令侍,大事不好了。” 第16章 皇贵妃(十一) “出什么事情,莫要惊慌,慢慢说与我听。” 官白纻将人迎进来,没有较他立刻回话,而是先递了盏茶过去。 伯柊压下惶恐至极的心跳,用力咽下一大口茶水,这才喘匀了气息,“主子一早……被陛下喊去上朝。咱与三思就按照主子的吩咐,一个看顾主子的内殿和书房,一个守在宫门口。” “就在方才,咱看见有个小厮鬼头鬼脑地朝咱的宫门看过来,神情诡谲。便捉了那小厮,拳脚收拾了一番,那厮告诉咱,他是奉贵妃娘娘的命令来这重华宫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出,是要封了咱宫里的消息。” “是这小厮告诉你他是李贵妃派来的?” “不是,咱自小在宫里长大,那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咱都能认出来,绝不会出错。” 官白纻闻言,也知道事情绝对不寻常,她陡然眯起眼,看向伯柊,“出此事,你为何先来找我,三思可知晓?” “爷早就吩咐过,宫中如初任何意外,先要知会令侍。三思那边,小人尚未告知。” 伯柊性格素来沉稳,也鲜少感情用事,官白纻见他仍旧如前世那般妥帖细致,心中一定。 “你有探听到贵妃娘娘那边的消息吗?” 伯柊闻言,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来,他咬住牙强装镇定,嗓子却已经抖得不像样子,明显是怕狠了,“令侍……咱打听到,贵妃娘娘点了毓粹宫里的侍卫和婆子,带了棍棒,已经起轿,只是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 “你告诉我,今日是那一日?” 官白纻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今儿应是十一月初九。” 她闻言登时双眉一蹙,快步出门而去,沉声道,“随我来。” *** 天方破晓,东边还泛着未散的青紫云霞。 官员们却已经钻出暖烘烘的被窝,提着腰带,拎起笏板,打着哈欠,穿了精精神神的大红官服,晃悠悠地从家门里踏出来。 凤楼上的第三通鼓声被敲响,午门两侧的东西掖门应声而开,威风凛凛的官军旗校先一步进入,摆好依仗。鸣钟之后,早已列好的文武官员分别依次从左、右掖门入宫,登上大殿。 然而今日的早朝却颇有些不同寻常。两位皇子都站在朝堂上,列于东西二侧,睿宗穿着朝服,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的笑意。 却说那皇长子,当真是风姿卓绝。他只是负手而立,就有种说不出的气魄。那红色的朝服,衬得这人眼愈黑,唇愈红,面色愈似白玉,却偏偏没有任何女气,反而如同在泉水中涤净了凡尘的长剑,带着难掩的锐意与锋芒。 相反,站在另一侧一袭红衣的皇三子还是有些小家子气,眉眼皆弯,过于女气。偏生他两眼还不住地往睿宗的方向瞟,眼神流转不定,更是失了几分气度。 众臣行跪礼,睿宗朗声大笑,“众爱卿免礼。” 开始奏事,不待其余人有所反应,李习头一个举着笏板站出来,声若洪钟,“启禀陛下,臣有事禀奏。” “讲。” “西南凤门县一带,几月前忽然红烟弥漫、佛光弥天、天降异象,有瑞兽麒麟降世。此乃上天感念陛下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故特赐此瑞兽下凡,以示天下。这瑞兽几日前已从西南抵达京都。钦天监测算多日,择今日为吉日,奉送此瑞兽于陛下。” “好!” 睿宗眉飞色舞,抚掌大笑,“有劳李公了,快请瑞兽。” 他话音方落,几个校尉抬了一沉沉的箱子上殿。他们打开箱盖,一个形状奇异的动物从里面钻出来,皮毛的纹理都是前所未见,脖颈奇长,头顶还有两个小小的龙角。它从西南而来,经历了各种波折,但是由于照顾得好,所以依旧神采奕奕,一身细密的皮毛也是油光水滑。 众臣都屏住呼吸,也被这从未见过的奇兽吸引住目光。 “噗”,这祥瑞之兽忽然吐出一个竹筒,众人皆是一惊。 “这……这……” “莫不是上天不光降下异兽,还有箴言相告。” “臣等,请陛下亲启这天降宝书!” 李习带头跪下,其他人立刻跟着跪下,睿宗深吸一口气,屏息起身,扶着陈海的手从龙椅上站起来。 “你们二人,也随朕来看看。” 睿宗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殷俶,然后率先拉了殷觉到自己的左侧,殷俶只得退后半步,跟在二人身后。 只是走下来的几息,这里面的机锋,就足以让朝堂里的老油条们看清楚睿宗今日的意思。他们当然不是傻子,天降祥瑞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装傻的幌子,谁要是真信了,那才是真傻子。 看来陛下,是要铁了心越过大皇子,立三皇子为储君。 那竹筒被陈海当朝洗净,捧给睿宗。睿宗拿来,旋开那竹筒,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他翻开来,刚瞧了第一眼,忽然就凝住目光。原本和缓的神色,刹那间铁青。 殷觉见状,猛地去看殷俶,就见对方也不咸不淡地看过来,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冷意。 “……文则有李公习、卫公镇,武则有王公祯、高公韦,而又有李贵妃主之于内,且与陈海苟合祸乱宫闱、蒙蔽圣听,此之谓六乱……国公郑氏遭废黜,则靖难之兵取诸京营而自足矣;有李经延则三边险要有人控之矣;有高韦于丰镇则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无由至矣;有刘顺丰宿卫禁城,有谁人能斩关而入乎……共举大事,何谓无成?” 睿宗捏着这书册的手都在颤抖,他猛地将书页合拢,塞于袖中,竟是不打算公布书中内容。他瞧了眼站在一旁、沉默无声的殷俶,发出闷闷的一声冷笑。这册中内容到底是何,无关紧要。他想让这本册子里是什么,它便必定是什么。 “此书……”所言,实乃祥瑞之兆。 “陛下!” 忽然,朝臣中有一人骤然跪下,痛哭流涕。赫然是与李习一同被殷觉举荐,升入内阁的张倾。此刻他跪倒在地,瑟瑟发抖,泪水混合着鼻涕挂在胡须上,甚是狼狈。 帝王妾(双重生) 第13节 “老相公,您这是作何。” 睿宗还是很敬重这位历经几朝的老臣的。 “今日,臣上朝前,于家门处发现此册。” 他颤抖着抬起手,那是一本与睿宗方才捧在手里,如出一辙的宝册。 不待睿宗吃惊,另有几位重臣“扑通”跪倒在地,独独李习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处。他身为文官之首,重臣表率,竟然事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李习哪里知道这些拿到书册的老臣心中的惊骇。 这书上的内容,先是将矛头对准内阁里的两位阁老:风头正盛的李习和卫镇,随后又提了锦衣卫都督王祯与镇守丰镇的武将高韦,这四位文武重臣与宫中的李贵妃合谋造反,强立三皇子为太子。更有甚者,这书册里,还谈及了李贵妃与宫内掌印太监陈海的风流韵事。 这本册子,就是给这些老臣十个脑袋,他们也不敢让别人看见,更不敢流传。 谁知今天殿上那祥瑞之兽口中吐出本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书册。 睿宗虽神情有异,但并不发作。众人便知是睿宗有意遮掩。 谁承想,那张阁老就像得了失心疯般登时跪出来,将事情挑破。如此,他们这些收到册子的人可不得一个一个跪下来,省的到时候落得一个私藏禁书、心怀不轨的罪名。 睿宗站在大殿中间,看了眼痛哭流涕的张倾,又看向那些跪倒在地,高声请罪的老臣,刹那间,整个朝堂几乎所有的重臣都跪伏下身痛哭请罪,除了那还陷在震惊中,缓不过劲儿来的首辅李习。 “放肆!” 他冷喝道,天子一怒,群臣莫不悚然。 睿宗猛地走到张倾面前,俯下身,“张倾,朕问你,你所献的这书里,是什么内容?”如若这老臣是个识趣的,此刻便该顺坡下路,现编一套符合睿宗心意的吉祥话出来。 只是。 “臣……臣不敢说。” 众大臣齐齐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就好比是睿宗亲自搬了梯子叫这老相公下来,他不仅没有下来,还将那梯子直接踹翻了。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陛……陛下,朝堂之口易堵,可这天下悠悠众口,如何堵得?” 张倾擦擦额上的冷汗,“今儿老臣出门,臣妻便过问了今日朝堂之事。从献祥瑞到吐宝册,她皆说得头头是道,而老臣手中册子里的内容,他们也早已知晓。” “朕的朝堂事,为何连区区妇人都可知晓?” 张倾跪趴在地上,汗如雨下,身上的朝服都被彻底打湿,却不敢回话。 终于,有个年轻的小官站起身,“陛下,臣略有耳闻。前些日子,京都里流行起一出折子戏,叫册贵妃,讲得是个心怀鬼胎的娘娘,与内宦狼狈为奸,借由祥瑞宝册上的箴言,登上皇贵妃之位,毒死太子,好叫自己的儿子继位。” “其子登基,暴虐非常,天帝震怒,降下天罚雷火,劈死了贵妃和他的孩子,太子英灵回魂,重登大位,就此国家海晏河清、盛世安稳。” “好大的胆子!” 睿宗震怒,狠狠将手中的书册掷到地上。书脊被摔散,纸页飞散一地。那高姓小官不卑不亢,“扑通”跪倒在地,朗声道,“陛下,这只是民间的一出戏曲。” 当然,如果没有今天献祥瑞之事,所有民间人也只会当这只是出普普通通的折子戏。可是今天,在朝堂上,真的有官员巴巴送来了祥瑞,这珍兽口中还偏偏就吐出一本册子来,更要命的是,每个重臣家门口也都有这么一本册子,而这册子里的内容,还偏偏与那折子戏里某一幕的戏词几乎是如出一辙。 那现在,谁是那忠奸不分、偏听偏信的昏君;谁又是那与宦官苟合,毒杀太子的妖妃?谁是那包藏祸心的篡位皇子?谁又是清清白白,饱受冤屈的太子? 好!真是太好了!如此以来,民心向背,一清二楚。 李习跪在地上,喉口一阵腥甜。 他恨毒了陡然站出来的张倾,却更畏惧这幕后之人的心机。 此事一出,大皇子必定会最为受益,只是那黄口小儿,怎么可能有这么精巧的心思。其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先不说他如何取得那册子。就从这民间提前的戏曲演绎,到今日朝堂张倾的突然倒戈,再到睿宗的心思把握,桩桩件件、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那说戏的臣子,也必定是事先就安排好的。 郑国公,果真是宝刀未老。 李习忍住心悸,偷偷给早已失魂落魄的三皇子使眼色。 他见殷觉懵懂的样子,气得险些吐血。那殷觉也是个知机的,见状知晓李习定是有后手,赶忙装作搀扶先生走过来,就听闻李习在他耳边快速嘱咐道。 “快知会贵妃娘娘!只要这妖书是打宫里边儿出来的,殿下就还没输。” 宫,哪个宫? 李贵妃扶着鬓角的海棠花,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娘娘,那李大人传进来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贵妃掰断了手指上的护甲,眼眸间闪过狠厉的神色,勾唇一笑。 “李大人说得对,这妖书定是从重华宫里流传出来的。” “鸣翠,你把这本册子交给那重华宫的钉子,叫她即刻动手。半盏茶后,本宫亲自去这重华宫,替陛下收拾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好儿子!” 作者有话说: 文中妖书的内容来源于《续忧危竑议》,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去看看。 第17章 皇贵妃(十二) “你先叫几个小厮守住重华宫几个外出的口子,不许人出入。” 这怎么从宫内也设一道限制。伯柊左眼皮一跳,仍旧老老实实点头。 “再找几个小厮,跟我去东厢房。” 整个重华宫里,有居所的无非就是她、殷俶和钟妙嫣,其余小厮下值后都要出重华宫回自己的司署。如若李贵妃要动手,唯一有可能的便是钟妙嫣之处。 官白纻领着伯柊从西侧出来,直直朝东侧的厢房过去。 三思正蹲在后殿的门口,见官白纻气势汹汹地径直朝钟妙嫣的厢房走去,两眼一直,赶忙站起来。 官白纻刚走到东厢房门口,就被后脚赶来的三思拦住脚步。她还没发话,伯柊竟然先呵斥出声,“三思,你这是何意?” 三思梗着脖子护在钟妙嫣门口,警惕地看向官白纻,“令侍打进宫门起就未曾拜会过钟姑娘,不知今日有何要事。” 他和伯柊不一样,他是亲眼见过官白纻和殷俶站在一起的,知晓两人的关系必定不一般。现在官白纻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找钟妙嫣,必是存心找茬,要磋磨钟姑娘。钟姑娘是贵妃娘娘指给主子开蒙的姑娘,如果被轻易轻贱了,伤损的也是主子的颜面。 还未等伯柊再次开腔,偏房的门被“吱呀”推开,钟妙嫣从里面走出来,有些茫然地闻询,“这是怎么了?” “钟姑娘,您请回去,这里有我照看。” 钟妙嫣美眸瞥过对峙的官白纻和三思,心里有了计较,“莫不是令侍大人拿住了我的什么错处,要来这里立威?” “姑娘放心,三思必定秉公处理,不会较姑娘受委屈。” 这头蠢驴!伯柊气得跳脚,就要冲上去好好敲敲三思那个榆木脑壳,却被官白纻拦住,“事急从权,如若最后是我冤枉了钟姑娘,我必定会向姑娘请罪,现在,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较我们进你房间,查探一番。” 查探?当我是傻子不成?钟妙嫣扶住门框,一幅被霜打了得凄惨模样,“妙嫣自知身份低微不及令侍,却也是有风骨的女子。令侍无故领人入我房间查探,就算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妙嫣的清名也定会被宫人无端揣测——” 官白纻最不耐与人打口舌官司,她瞧见钟妙嫣的神态,就知道她多半是不知情的,于是蹙眉打断钟妙嫣,“我问你,你身旁可有伺候的宫女小厮?” “这……爷怜惜我,允许我带一个要好的姐妹随身伺候,原来,竟是因这不合规矩,所以叫令侍今日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这里问责于我?” 钟妙嫣红了眼圈,那帕子抹起了眼泪。 三思眼露不虞,但还是耐下性子朝官白纻解释,“令侍,妙嫣姑娘不是普通的宫人,她是要给爷开蒙的女子,日后是要被收用的。既然是娘娘,要几个伺候的宫人,也算不得出格。” “我们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那宫女现在还未出来护主,钟姑娘就不疑心?”官白纻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三思,“三思你也不起疑心?” 青杏一大早就出了躺宫,方才进房间鼓捣几番后,又跑了出去。钟妙嫣一直赖在床榻上,也不知道那个丫头在鼓捣什么。如若青杏真的犯了错,被官白纻拿住,那她岂不是要受连累。 不行,必定不能让这官白纻入得房内。 钟妙嫣登时跪倒在地,哭叫道,“青杏素来是个乖巧知道分寸的,今天被我打发出宫去领些火炭过冬,却不知她何处得罪了令侍,叫您今日亲自来拿她。” 女人哭叫起来,那阵阵凄怆的哭声,好像官白纻杀了她老娘。三思的太阳穴鼓起来,他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内宅之事,今日站出来也是要维护殷俶的脸面。 他用自己不算机敏的脑瓜,理解了钟妙嫣话里的意思,头一层,青杏没出来是因为她出重华宫办差了;另一层,就是官白纻仗势欺人,不分青红皂白要惩处青杏。 “令侍速速离去,莫要逼三思出剑。您虽为令侍,但也不可仗势欺人。况且钟姑娘是爷内院的人,还请令侍掂量掂量,不要肆意欺辱。” 他两手环胸,腰间的佩剑微晃,脸黑得像锅底。 “你莫不是忘了爷临走前嘱咐过什么?” 伯柊大喊。 爷只说出了什么大事要听官白纻的,可没说她主动挑事儿的时候,他俩也要回护。三思晃晃脑袋,轻哼一声。 说到底,他还是有些私心作祟。以前殷俶只倚仗他一人,后来加一个小太监伯柊,便于行走内宫,他也理解。可爷忽然与这官白纻相识,起初,他还以为二人是男女情爱的关系,可后来,爷竟然将人直接领进宫里作内侍。 一个女人,就这么爬到了他头上,管辖着整个重华宫的事务。更有甚者,殷俶还如此信重他。主子的心思,他三思也能揣摩,主子分明是极其倚重这官白纻。 凭什么,凭她是个无事生非、含酸拈醋的女人吗? 今日这事不就正好暗合了他的担忧,官白纻平白无故就要来这里惩处钟妙嫣。如若今日让她成功,往后还有那个女人敢入主子的内院。 他心里五味杂陈,偏偏面上拧起眉,眼里也带上冷意。 出宫?官白纻闻言心神一定,出宫便对了。李贵妃从一大早从朝堂得到消息,然后就封锁了重华宫。她青杏为何能安然无恙地出宫去,再者说,她为何要在今日清晨就急急忙忙地出重华宫。 恰在这时,伯柊再次出声呵斥三思: “你可知道,今天大早咱重华宫就被李贵妃的人封住了。她青杏如何能好端端地出宫又回来。我费力打听些消息回来,李贵妃已经领着宫人从毓粹宫朝西来了!” “那又如何!”三思梗着脖子叫嚷道,“好端端的,那李贵妃封我们的宫做什么。主子是皇子,她一个后宫妃嫔难不成还要硬闯主子的宫院吗?我看你和主子都是被这个女人灌了迷魂汤,事事都只听她那红口白牙在哪里掰扯。一个女人,只懂得争风吃醋、无理取闹,除了这些,她还能懂什么?” 官白纻闻言挑挑眉,柔柔一笑,“你说得倒也有理。” 言罢,她已上前一步,不待三思反应过来,女子敛眉屏息,利落地抽出他腰间佩剑,雪亮的七尺剑锋陡然出鞘。三思就要反制,却不曾想女子的动作又快又狠,眨眼间已将锐利的剑锋抵上他颈侧,两眼微眯、杀机毕现。 “你可想好了,我是个惯爱争风吃醋、无理取闹、没有见识的女人,要是一时失了理智,伤了你,那可是不好了。” 三思僵住身子,不敢动了。 他是见过血的人,是花架子还是真把式,他分得清楚。现在这柄卡在他脖子上的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一旦他敢轻举妄动,官白纻毕竟会毫不留情,一剑封喉。 他抖着身子去看官白纻,却见对方神情温和,仿佛这个拿剑反制侍卫的人是旁人。她一脚踢开瘫软在地的钟妙嫣,竖眉朝伯柊冷喝,“愣着干什么?快带人进去搜检!” “慢着,既然一定要搜,那我也要进去!万一是你们冤枉钟姑娘呢?且钟姑娘是爷的内院,为防令侍构陷,您还是先不要入内。” 三思大叫着,官白纻思量再三,将剑放了下来,“既如此,你随伯柊进去。” “切记,正东、正南、正北、正中,都仔仔细细检查,便是那砖瓦墙皮都要掀起来看看,这几处必定都有蹊跷。” 伯柊虽不明白,但知道事情紧急,那李贵妃可正在半道上呢。他瞧了眼仍旧梗着脖子的三思,领了小厮冲进东厢房。 帝王妾(双重生) 第14节 不一会儿,房内传来一阵骚动和打斗。有个小厮屁滚尿流地爬出来,额头上密布豆大的汗珠,“令侍,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手脚打颤儿,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三思大摇大摆走出来,像只斗赢了的公鸡。 “我说令侍,你就算冤枉钟姑娘,也要事先将东西安排好。你如此这般兴风作浪,对得起主子的信任吗?” 他仰着脑袋,理直气壮地责问着。 不可能,官白纻冷眼瞧了瞧三思,骤然转头看向那小厮。 “我问你,我说的那四个方位你们都仔细查过了!” 她问得过于严厉,且刹那间的神态,像极了发怒的殷俶。那宫人吓破了胆,骤然跪倒在地,“是……是侍卫长不许我们拆墙挖地,说是对钟姑娘的不敬,将来爷回来是要治罪的。” 治罪,治哪门子的罪?今儿不找出来那些东西来,他殷俶得有命回来才能治得了她的罪。如若眼前这人不是三思,官白纻早就提剑宰了这个败事有余的蠢货。 “放开!”屋内传来伯柊挣脱禁锢和勒令下人重新翻找的怒喝声,三思闻声,就要扭头往屋里跑。 恰在这时,有两个小厮扭送着一个不停挣扎、披头散发的宫女快步走过来。 那宫女嘴里塞着破布,两眼猩红,脸颊上还有青肿的伤痕。 “青杏?” 钟妙嫣认出来。 那两个小厮逼着青杏跪倒在地,沉声禀报,“这丫头一直藏在东厢房背侧的角落里听着这边的动静,方才见令侍制住了侍卫长,还勒令人进屋搜寻,登时就要从重华宫东南角上的那个脚门里偷溜出去,被咱俩人合力制住了。” 却在这时,重华宫宫门被叩响。 李贵妃身边鸣翠尖声尖气的嗓子传出来,“有小厮密告娘娘,今皇长子不忠不孝,撰写妖书构陷贵妃皇弟,意图祸乱朝纲、谋夺东宫之位。娘娘仁心,不忍相信,亲自派人前来查探。重华宫宫人,快前来相迎!” 第18章 皇贵妃(十三) 重华宫宫门应声而开,令侍官白纻大头站着,左手边是抱剑、脸上惊疑不定的侍卫长三思,右手边是衣衫略有些散乱的宦官伯柊,钟妙嫣怯生生地站在三思身后,宫里的当值的小厮仆役站在三人后面,一溜烟儿排开。 就在这时,两个小厮扭送着一个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女子,从宫里走出来。 李贵妃看见那女子的裙衫,眼里滑过一抹精光,“这是作何?” “回娘娘的话,这宫女今早偷窃主子的财物,被抓个正着。臣于是叫人将此贼扭送入浣衣局,请掌事的姑姑好生教导。” 鸣翠看了眼李贵妃,似在询问是否要拦下。李贵妃坐直身子岿然不动,一个钉子,废了就废了,量她也不敢翻出什么风浪。她掀了掀眼皮,任由那两人将女子扭送出去。 至于青杏暴露,重华宫是否已经发现了这宫女藏的东西。 她勾起红唇,若是真的发现,怎么会特意让青杏被罚被自己瞧见。应当是他们觉出了不对,却寻不到青杏藏匿的物件,故意将人拖出来,要唬住她。他们愈是将青杏拖出来,表明自己已经知道内情,就愈是说明,他们没有找到那些东西。 知道大事已成,她心头微松,神情也温和许多。 “有人向本宫密告,皇长子殷俶与外臣勾结构陷本宫和三子,证据确凿,而那证据现下就藏匿于重华宫内。” “娘娘”,官白纻跪倒在地,神情恳切,“重华宫乃皇长子殷俶所居宫所,长子现已成年,这重华宫便形同朝臣独府,娘娘乃后宫嫔妃,无诏怎能擅闯查抄?” “本宫是她庶母,有母子情分在,难道还入不得他的宫院?” “嫡庶有别,还请娘娘三思。”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下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伯柊险些支不住跪倒的身形,这令侍也过于刚直了些。那三思闻言,却眉眼怔忪,心里一直憋着的那股子邪气,不知为何,陡然泄了出去。 “大胆!” 鸣翠尖声呵斥,“你这小小宫人,竟敢暗讽娘娘,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娘娘”,官白纻抬头笑道,“臣是新入宫的女官,不懂方才言语何处冒犯娘娘。但臣是臣子,娘娘亦是臣君,为臣者自然要替君考虑。凡事都要讲究师出有名,名正、则言顺。娘娘现下领着自己的宫人入重华宫搜查——” 她有意停顿,见李贵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握着轿辇扶手的指尖都在微微颤动,就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 此事,睿宗必定不知情,如若她没有猜错,睿宗现下还在朝堂上。前朝之事还未完,必定是有人提前朝宫里传了消息。李贵妃慌慌张张设局应对,只要她真的在重华宫里寻到证据,咬死殷俶。 到时候,睿宗的处置就有了余地。睿宗会如何处置,如何认定?到那时,殷俶轻则禁足,重则可能会被直接囚禁。更何况,李欢欢藏匿那些东西的位置,和前世巫蛊之乱的位置果真一模一样。 五黄、二黑、三碧、七赤,犯凶煞、血光、是非、小人,四大凶位齐聚,皇长子若被坐实有意将物品埋藏在这些方位,那几年后的巫蛊之祸,或许就会被提前了。 这个女人,就是慌乱到这等地步,依然歹毒异常,唯恐殷俶死得不够彻底。 官白纻看似笑着,实则心里都淌着毒汁。 这李欢欢敢如此算计殷俶,她今日不生生扒掉这女人的几层皮下来,她官白纻就枉做一遭人。 “就算娘娘查抄出东西,那这到底是重华宫里原本就有的东西,还是娘娘随行的宫人在查抄时有意放入重华宫,栽赃陷害呢?” “到那时,包藏祸心之人,究竟是谁?这便成了理不清的烂账,还望娘娘知悉。” “好!好啊!” 李贵妃笑得阴狠,看向官白纻的眼里都带了杀意,可偏偏,这宫人话里话外都是为她考虑,她就是没法发作,惩处了她。 殷俶果真是个讨厌的,就连宫里的人,都这么讨厌。她就不该心慈手软,任由他活到这么大。 她胸腔积压了几重郁火,却无处发泄,只得死死掐住轿辇的扶手,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应对之法。 进是一定要进去的,这些宫人阻拦得越厉害,越说明那宫里的东西没有被发现。不过,他们就算是找到一样,她还准备了后手。这些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搜到全部的东西。现下,这宫人也不过是在垂死挣扎。 她想通其中关窍,逐渐冷静下来,凝眸看向官白纻。 “你这宫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事关陛下和本宫及三子的安危,本宫是绝不能撒手不管的。” “那你便给本宫想一个两全之法,既让本宫能循例查抄重华宫,又不会让皇长子平白蒙受罪名。” 伯柊和三思都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冒汗。真真是最毒妇人心,只是一句四两拨千斤,就将官白纻气势汹汹的质问驳回来,还顺势将官白纻架在了火上。 她强逼着官白纻想法子送她合情合理地入重华宫,一旦搜出她所谓的妖书,那么整个重华宫上下都是死路一条;如若官白纻拒绝,那李贵妃便可顺理成章地发怒从而处置了官白纻。无论往哪里走,都是一条死路。 他们去看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即使是背影,都清瘦细弱,怎么看都是一副不中用的模样。可偏偏就是这个女子,此刻不卑不亢地挡在重华宫面前,直面气势汹汹的李贵妃一行人。 那样从容又镇定,就好似无论多大的风浪,她都能挡在外面。在这一刻,她就是整个重华宫的定海神针、唯一的屏障。她是如此的冷静且坚决,即使拼掉性命,也要将殷俶的后方据守得固若金汤。 眼眶陡然一酸,短短几刻,伯柊对这新来的令侍,竟然从心底里生出几分敬佩和亲近。 主子看人可真准。 他偷偷揉了揉眼角,余光就瞥见跪倒的三思。那人脸皱成一团,已经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脊梁骨还轻轻颤动着,哭得极为动情。 …… 这个蠢玩意儿。 这李贵妃,果然还是那样蠢,官白纻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 “娘娘,臣女有一计。娘娘可现在差人去请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然后一齐入重华宫。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统摄六宫,且也可牵涉前朝事,若有这这二位贵人相助,娘娘入重华宫自然名正言顺,同时也不会叫我家主子受冤。” 困兽之斗,李贵妃捂住唇角几乎要笑出声,这宫人却原来是个拎不清的。她难不成是想借这点时间继续在重华宫内找东西?不说只是这么点时间,就算再来个一天半天,他们也绝对不可能搜查干净。 也罢,到时候领着太后和皇后进重华宫,的确能证明不是她李欢欢有意栽赃,而是宫内确有其事。这么看来,这小宫人竟然是间接帮她补全了计谋,完全杜绝了殷俶反咬一口的可能。 殷俶啊殷俶,你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找了这么个自作聪明的玩意儿在宫里。也罢,她今日便借着东风,直接他送进宗人府囚起来,以保她的皇儿顺利入主东宫。 “既如此,那便去请吧。” “不知娘娘,可否让臣跟从。” 这是怕自己随意找人忽悠她?李贵妃凤眉一扬,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那你便随着去吧。” 莫说太后和皇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殷俶都逃不过今日这一劫。 *** 天子退朝,却并未遣散众臣,而是特意留下了那册子中提到的几人,与两位皇子一齐到乾清宫的东配殿再议朝事。 张倾擦干净脸上的汗珠,长叹口气,迈脚朝朝堂外走去,身形佝偻,似乎瞬间便苍老了十岁。 “还要多谢张公,仗义执言。” 那方才在朝堂上站起来为睿宗讲戏的年轻侍郎走到张倾近前。他本就面嫩,两颊还有一对小梨涡,此刻穿着那绛红的官袍,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打躬作揖,就像是年画上的娃娃,单纯憨直。 张倾捋直胡子,长叹一声,“大皇子好算计,老臣心服口服。高大人,你也不必多言,老臣择日便会上书请辞。大人慧眼识珠,得遇名主,来日官场之路,必是一片坦途。” 高年但笑不语,甩袖伸手,朝右侧一伸,“承您吉言,张公先请。” 张倾为什么会站出来,他当然得站出来,一共三位阁臣,独独漏掉了他。他若不说,这妖书案的主谋布下这么大的局,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睿宗将这事儿轻易揭过。 到那时,书中内容流传。独独他这一位阁老没有出现在书册内容中,那李习如何想,另一位阁老卫镇又如何想。李习会不会疑心是他起了当首辅的心思,所以故意生事构陷李习。 李习那人素来多疑,且气量狭小,如若他当真对自己起了疑心,自己先不说能不能安度后半生,就谈那李习是殷觉的先生,如若李习不喜自己,那殷觉必定不会再信重自己。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妖书寥寥几语,就挑拨了他与李习的关系,将他逼到一个十分尴尬的境遇。 而且,这人也分明给他指了另一条路。 张倾擦着额上的细汗,用眼尾的余光扫着身后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侍郎。这侍郎应该是殷俶那边的人。他方才已经向这人点明皇长子就是这妖书案背后之人,那侍郎却没有任何反应。 想来,他是赌对了。那皇长子,确实有与他结交之意。 他长叹口气,今天自己这番表现,应该还不错,投诚书,便算是彻底交到那大皇子手里了。 现下,就是看那皇长子准备如何,把这场戏唱完了。 第19章 皇贵妃(十四) “你们都给我回去好好查查,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 李习等一众朝臣,无不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老臣冤枉”,李习就差当场哭出来,虽然他干的事儿也没比那书里说得光彩到那里去,但该嘴硬的时候,必须得死不承认。 “朕自然知晓!” 睿宗的面色也不太好看,这本册子,几乎句句都在戳进他的心窝子。你说他不知道李习和殷觉的勾当吗?那李习就是经殷觉举荐才被他提上来的,至于李贵妃和陈海,这种明显为了夺人眼目编上来的香艳情节,他自然是不信的。 就算心中生疑,也绝不会表露。 他沉着脸,两眼不着痕迹地大量着从上朝到现在,未发一言的殷觉。 却见他此刻,长身玉立,两手负后,竟然在出神。 “砰!” 睿宗放下茶杯,只觉得有股子邪火从心尖儿窜起,准备遣散朝臣,“你们先……”散了。 帝王妾(双重生) 第15节 “陛下。” 清冷的一道声音,陡然打断了睿宗的话。 那音调是平缓且从容的,清冷温和,像是初雪落上了冰面,于温吞中蕴藏几分难以察觉的寒凉与冷冽。 只是这一言,众臣方落到肚子里的心,转瞬又再度提起。 这大皇子,又要作什么妖? 殷俶抻了抻袖袍,撩开衣摆跪倒在地,瞧向睿宗的眼里含了几分悲切,“儿臣,向陛下请罪。” 此言一出,在场群臣皆哗然,目瞪口呆地看向那跪在地上的殷俶。 睿宗闻言,眼皮挑了挑,心间窜出些许凉意。这桩事,若说和殷俶没关系,他是绝不可能相信。可今儿他突然当着群臣的面跳出来,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垂眼瞧向地上跪着的青年,头一回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忌惮。 殷俶,已经成人了。 “你又有何罪?” “儿臣,今早也在宫门外收到这本册子。” “哦?”睿宗冷哼一声,“这宫里可不必群臣的宅邸,大皇子的意思,是这妖书出自禁宫了?” “儿臣不敢,只是,母妃昨夜入梦,谈及今朝,神情忧郁,似是早已料到今日朝堂大变之兆。儿臣斗胆猜测,这书册,或许当真是上天借祥瑞之口,来警示陛下。” “母后于梦中说,书中有言: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礼乃纪纲,分为君臣,名则为公侯将相,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其根由便是以礼为纲纪。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 殷俶见睿宗眉眼间已有不耐,却并未住口,只是默默注视着殿内逐渐变暗的天色。 “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如此方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 “这些话,是母妃昨日入梦,交代我必定要传达圣听的。” 陆皇后素有贤名,极重礼教,有几位老臣闻言,也觉得这些的确像是那位贤后可以说出的话,故而也难得地敛眉点头,细细回味。 窗外,雷声骤至,暴雨倾盆。 茶碗擦着殷俶的侧脸,狠狠摔落到地上。 四散的瓷片有几块擦过殷俶的侧脸,留下两道细而长的血痕,令那原本仙人般出尘的面容,多了几分邪肆与阴郁。 殷俶眼也不眨,甚至连睫毛都未曾抖动半分。 他只是在脸侧被划伤时陡然抬眼,眼尾飞挑,黢黑的眼仁于平静中陡露几丝锐不可当的厉色,衬着那面上的血痕,整个人的神情愈发得冷峭威严。 就像那出鞘饮血的长剑,既华美、又危险。 “殷俶,你好大的胆子!” 睿宗的神情,在昏暗的光线中,逐渐可怖起来。 他从龙椅上兀自站起身,不顾陈海暗暗的阻拦,走到跪着的殷俶面前,俯下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朕再问一遍,此话,当真是陆氏托梦于你的?”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鉴!” *** “娘娘,您当真要阻我!” 李贵妃眼瞧着那个素来一声不吭地闷葫芦张氏,居然真的敢站在重华宫门口,挡住她的人,怒意陡生。 怎么便这般费劲! 谁都敢拦她? 一个不成器的宫人,一个不受宠的贱人,……,所有人都在与她作对。本来就不多的耐心早已被消耗殆尽。 前朝又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传出来,她此刻便是又急又忧,心神俱似被丢进了火炉里反复焚烧。 “李贵妃,皇长子宫院,不是我等后宫妇人可随意踏足抄没的。你这般,是无视礼教,有辱皇长子与陛下的颜面!” 张氏乘坐在明黄的轿辇上,那飘扬的帐子上绣着华彩的凤凰,还有各色宝石点缀。那象征着华贵与后宫中最高荣耀的颜色,灼烧着李贵妃的眼。 这些,本来都该是她的! 她忽然轻轻一笑,嘴唇鲜红的口脂就似饮血般妖冶。天色骤暗,似是有暴雨将至,李贵妃的神情在这昏暗的天色中也逐渐晦暗起来。 “传我令,本宫此番,便是要为陛下解忧。皇长子殷俶、对陛下和本宫心怀愤怨,撰写大不敬妖书,诽谤构陷本宫与一干重臣,实乃不忠不孝之辈。本宫今日,定要拿了他的证据,请陛下做主。” “鸣翠,叫这些人给我闯进重华宫!” “本宫也有摄理六宫之权,皇后娘娘一时被奸人蒙蔽。待本宫清理完宫内渣滓,必会亲自登门谢罪。” “刀剑无眼,还请娘娘行个方便。” “有阻拦者,杀无赦!” 雷声轰鸣,暴雨倾盆,毓粹宫身强力壮的仆人和带着刀剑的侍卫登时朝重华宫的宫门冲去,几脚踹开那薄薄的宫门,冲进院内,开始大肆地打砸搜寻起来。 钟妙嫣等一众小厮,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登时吓软在原地。 三思和伯柊却是第一时间看向站在皇后轿辇身侧的官白纻。却见那人正站在皇后轿辇旁,不见任何急色,反而在与皇后密语。 官白纻勾起唇角,在李贵妃看不见的地方,冲皇后轻轻一笑,“娘娘,不入虎穴,焉得皇子?” 作者有话说: 男主说的那几段摘自《资治通鉴》,感兴趣的宝可以搜着康康( ̄︶ ̄) 感谢在2022-05-19 16:59:40~2022-05-20 15:5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魅、欧君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皇贵妃(十五) “本宫知道。” 张氏慢吞吞地收紧掌心,喉咙干涩,一颗心也跳得厉害。她入宫多年,一直无心争斗,今日这般行事,却也是生平头一遭。 “如此,那臣便动手了。” 官白纻忽然变换了脸色,神情悲郁,似是受尽屈辱,“贵妃当众污蔑诽谤大皇子,我虽为重华宫令侍,却无法为主子伸冤,似我这般不忠不义之人,不敢再苟活于世。” 她忽然冲向李贵妃的轿辇要自戕,却又在半途被那些横冲直撞的杂役推搡,最后竟然直直撞向张皇后的轿辇。 额角猛地磕在那雕饰华美的轿辇金饰上,登时额头上血流如注。她任由鲜血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朝着李贵妃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勾勾唇角,被鲜血染红的一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下一刻,她便朝后倒仰倒而去,栽进了擎着棍棒正冲入重华宫的人流里。 张皇后见状,惊声尖叫,身形一晃,直直从轿辇上翻落下去。就算有宫人相护,她也仍是在惊惧交加中,生生晕了过去。 “不好啦不好啦!” “重华宫令侍被逼寻死,皇后娘娘受惊坠轿,快快去告知陛下。” 不只是谁在人群中骤然高叫起这句话。 那些仆役们都慌了神,他们怎么敢冲撞皇后,就算硬闯重华宫,也是竭力避开皇后的轿辇。 李贵妃心下大骇,暗叫不好,她眼瞅着那些仆役们已经有了退惧之色,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轿辇,咬破了嘴唇,嘶喊道:“不许惊慌!都给本宫搜!快搜!” 只要能搜到那妖书,今日,睿宗就绝对不会让她出事! 一道闪电撕破黑紫色的苍穹,那万物在这倏尔闪过的光亮中,都孱弱得如同黑色的剪纸,只能薄薄的紧贴着地面、簌簌发抖。 “好啊!朕的皇子,竟然借鬼神天命来谏言。朕竟不知,你何时有了通晓鬼神的本事,来人——” “父皇!” 殷俶再次出声打断,此时东配殿的窗户被陡然吹开,冰凉的雨丝裹挟着微散的雷电的硝烟,滚入内殿。 殷俶站起身,摘下自己的头冠,置于脚底。 摘冠,是认罪伏诛之兆。 他后退两步,躬身座椅,刹那间,殿外电闪雷鸣,殿内人红袍翻飞、黑发飘扬,脸颊上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神情从容又浅淡、无悲无喜,却气势逼人。 就像那已从人间历劫已毕,即将返回仙界的仙人,眉眼间都是出尘的冷傲与冷冽,心中却还存留着对于未了尘缘的恚懑。 “儿臣所言,一字一句,皆为事实,不敢有半句诳语。天地昭昭,因果不爽。陛下心中,当真没有半分意动吗?” “轰!” 窗外忽然亮如白昼,除殷俶外的众人,莫不惊骇悚然。 “走水啦!走水啦!是天火!乾清宫正殿走水啦!” 汹汹的火焰伴随着交加的雷雨,殷俶红袍黑发,闻声不见惊慌,只是浅浅一笑,瞧着睿宗,眼里透露着几分悲悯,“陛下,是天罚。礼教不可违,祖宗之法不可变。” 有几个胡须皆白的老臣,竟然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睿宗踉跄着往后,还未等退后几步,又有宫人跑进来。 “陛下!贵妃娘娘带人硬闯重华宫,叫嚷着要搜查妖书,那重华宫的令侍不甘受辱自戕,误撞皇后轿辇,皇后娘娘被惊落轿辇,当场晕厥。” “她可有查到什么?” 睿宗红着眼,立刻咬着牙问出。 “并无!重华宫内,并未异样!” “天罚,祸孽啊!” 有的老臣衣冠不整地半坐在地上,已是神魂俱碎,就连李习,都白了脸。他听到自己周围那些在朝中举重若轻的老臣,正怔然地复述着这两句话,已然将李贵妃作乱与这天火联系在一起。 他只觉两眼一黑,大脑发昏,双腿也疲软无力,几乎要跪倒在地。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桩事,为何最后会演变到如此难以收拾的境遇。 “陛下、皇子殿下、还有众位大人,快出来避火吧。这三大殿,恐是保不住了。” *** “令侍。” 帝王妾(双重生) 第16节 官白纻昏沉沉地睁眼,发现自己正被三思背在后背上。伯柊正两眼含泪,攥着她的腕子。他的手里,攥着四本薄薄的册子,有的还沾着泥灰。 钟妙嫣的屋内,原本藏着四本册子,都与官白纻所言的位置分毫不差。有的被埋进地砖之下,而那正南方向的册子,更是藏得极为隐秘。 那正南方向原本是一面大墙,若不是官白纻言之凿凿,小厮也不会留心去寻,这才在一块中空的墙砖里找到了第四本册子。 当时在房内,其实早已找到册子,三思也已经清醒过来。官白纻却事先交代过伯柊,让他就算找到册子,也不要露出马脚,防止被李贵妃事先觉察,叫她警觉。 于是,他们佯装并未找到册子,在门外演了一出蒙蔽李贵妃的耳目,并以押送青杏的名头让两个信任的小厮从李贵妃眼皮子底下出去,提前把官白纻打算请皇后入局的谋算传给殷俶,叫他设法借势,将这出戏唱完满。 “贵妃娘娘,方才,被锦衣卫带走了。” “爷呢?” “主子他,正在回宫的路上。” 官白纻费力地抬眼,听着宫外声嘶力竭、此起彼伏的救火声,牵起唇角。 前世,十一月初九,天降雷火,三大殿被焚烧殆尽。 殷俶定是买通了钦天监,改了吉日,特意让那李习在今日献上祥瑞。他是要借这雷火的势布局,在睿宗心里留下天罚的阴影。 今日之后,爷离东宫的位子,就不远了。 她根据今天的日子,想通其中关窍,所以趁机拉皇后入局,点了把火,帮殷俶将这出戏,唱得更加高调。 夜风凌冽,夹杂着火舌灼烧木柴的烟味,她却在这样充满肃杀之意的动荡之风中,觉出几分快意和安定。 她努力地支起身子,朝那宫中火光最盛的地方眺望,盈盈的眼波里流淌着电光火色,瓢泼的暴雨逐渐转小,她的视线似乎忽然穿过了这千重万重的宫阙与交错的雨幕,瞧见了一人。 他连伞都来不及打,只是用衣袖草草遮住头顶,疯了似的往宫里赶。他双目赤红、嘴唇惨白,那素来平静无波、云淡风轻的脸上,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怒意与慌乱。 沿路上被那的皂靴溅起的泥水,淅淅沥沥地泼湿了华贵无双的红色朝服。 两个太医拎着药箱,屁滚尿流地跟在男子身后,脸色苍白。 他走得那么急、周身满是磅礴的怒意,还有股子惊慌遮掩住的怯意。 两道长长的宫墙、爬满了湿绿的青苔,他的容貌和身形逐渐变了模样,愈来愈像前世的帝王。 爷,您慢点儿走,别让雨水打湿了衣裳。 他怎么会这样着急、又这样惊慌,这人怎么舍得呀。 眼眶不知为何,隐隐发酸,她再也收拢不住溃散的心神,只觉得神智似乎被吊了千斤重的石头,朝那深不见底的渊谷里直直落下去。 此番,她到底是顶住了。 念及此处,官白纻终究敌不过额上的伤痛和心力交瘁的疲乏,再次沉沉晕了过去。 第21章 皇贵妃(十六) 她努力地睁开酸软的眼,黑黢黢的视野里逐渐地透进一点昏暗的烛光来。脸颊不知侧枕着谁的衣袖、柔滑温凉,鼻尖儿萦绕着一股子檀香的味道、还有点雨水的腥气。有人在用手指,缓慢地摩挲她的五官。 对方的指尖很凉、从她的眉心开始,顺着她眉毛的轮廓朝脸颊滑去。对方似乎很是眷恋,却又带着些许踌躇和犹疑。 她一时恍然,不知自己是真的清醒过来,还是身处梦中。 终于,唇间有一抹凉意。她启开唇缝,除了水流,还有湿滑的物什顺势探进来。他探得极深、蛮横又霸道,只是一味地征伐。那毫无章法的搅弄间,充斥着难以抑制不住的惊慌和疑虑。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勾起舌尖,轻轻地触了触。只是这一点点回应,对方的便瞬时安分下来。 檀香味儿近闻,香得发苦。她本就不清明的神智愈发得昏沉,只知道弱势又无助地攀附着他,任由对方缠绵地吮咬她的唇瓣、又极为肆意强势地勾弄她的唇舌。 原本描摹她眉心的指尖滑落至脸侧,双颊被捧起,天地在这一刻,似乎都顷刻间颠倒。她松开眉心,任由自己的心,沉溺入由这般亲昵催生出的静谧与喜意之中。 这样的亲昵和温柔,勾得她心神俱动,几乎是瞬间,她忍着伤处的痛苦,睁开眼。 昏暗的烛火中,自己身侧似乎半躺着一人。他黑发披散在肩头,正在小憩,即使在睡梦中依旧蹙紧了眼眉,嘴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他一手半撑着额角,另一手将她圈在怀中,牢牢地抵在墙壁与他胸膛的间隙之间。 而她眷恋极了这样的温柔,明明已经醒来,却不舍得有丝毫动弹。就这样猫儿般蜷缩进他怀里,他素日里是个极冷清的人,瞧着就让人不敢亲近。可每当他散着发躺在这床榻上时,便如那收回剑鞘的利刃,所有的寒芒和冷清都驱散不见。 他箍她箍得很紧,似乎哪怕是在梦中,手里也要牢牢攥紧自己的东西。她壮着胆子伸出一只手臂,悄悄握住他揽着自己的手,更往后圈了一下,顺势整个人都贴进他怀里。 他抖了抖眼睫,眉心间的折痕压得更深,却依旧不动声色,任由她去了。 他总是这样,似乎就只离她两步远,勾着她不停地往前、再往前,诱着她逐步溺入苦海深渊。可当她陷入泥沼,几乎要被那铺天盖地的污泥淹没口鼻时,他仍旧站在那岸边,用依旧潇洒又冷清的神情,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她使劲最后力气,伸出手去抓他的绣着莲花纹样的皂靴,血痕斑斑、满袖污浊,他却在慢慢地后退,一步一步、退到她永远都探求不到的地方。 窒息的痛苦从胸间袭来,她猛地再次睁眼,满头冷汗,身前躺着的男子被吵醒,眼里是被打扰的不虞。 “鸦娘?” “莫不是还在闹脾气?” 他似是被烦得紧了,揉着自己的眉心,霍然起身,甩袖下榻离开。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却被他骤然回头时格外冷冽的神色吓住,慢慢蜷缩起手指,“朕说过,要守住本分,不该你想的便不要妄想。” “你若不甘屈居人下,孤已然许诺,准你出宫,去嫁旁人。” “是你强撞柱子自戕,孤才留你继续在后院。” 闻此言,她瞬时白了脸色。妾乃贱流,妾通买卖,即使是太子的妾,也不过是稍微光鲜一点的物件罢了。 她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放自己离开皇子后院,嫁给他指了的那人为妻。她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必看嫡妻脸色,而有他为自己撑腰,那人也必定不敢随意欺辱她。 只是,她想要的,并非所谓的堂正和名分。那些虚名,她官白纻,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鸦娘……”,她强迫自己咽下泪意,摇拽着他的袖子,“省的。” 对方见状,缓和下神色,“莫要得寸进尺。” “陆氏入宫已成定居,我年少时与她有婚约,落魄时她也不曾有过背弃。” 他顿了顿,接着的一句,却叫她整个人如坠冰窟,心头被生生撕扯开一道裂口,呼呼地灌着冷风。 “你若伤她,休怪我——” “不念旧情。” 袖口从指尖滑落,她茫然又无措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胸口像是被什么巨物撞得支离破碎,疼到几欲昏厥。眼前的画面骤然出现裂痕,碎裂一地,化为烟尘消弭在黑暗中。 *** 殷俶坐在官白纻的床榻边,慢慢地放下茶盏,顺势抹去唇角的水痕。 伺候的所有下人都被他撵了出去,太医也被敢去偏房里守着,偌大的内室,只剩他一人和床上气息幽微的女子。 他垂下眼,瞧着榻上昏迷着的人。她躺在猩红的被褥上,额头上缠了几圈素巾裹住伤口,面白如纸、眉心紧蹙,似乎一阵强风就可以将这人吹折。 她的眼角沁出泪花,睫毛飞快地上下抖动着,嘴唇不停地蠕动,似乎在努力地在挽留什么。倏地,她忽然朝半空中伸出手去抓握。 殷俶被她这副彷徨至极的模样晃动了心神,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二人五指交缠、掌心相扣,她五指长长的指甲陷进他的手背、发着狠。 殷俶见状,却忽然笑了,眼里的郁色也消散些许。 他空着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还有力气挠人,想来是伤得不重。” 官白纻的性子,太过偏执刚烈。一旦认准什么事情,便是几头牛都拉不回。她这样的人,不见血、不落泪。偏生,还是个从小没怎么受过旁人照料的,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手指缝里漏出的些许垂怜,就能让她被轻易触动,进而死心塌地。 犹记前世,在他清醒后,二人初见。 她那时还十分青涩,所有的心虚和不安都写在脸上,偏偏梗着脖子,装纸老虎唬人。 他不过寥寥几语,就轻易地戳破了她的遮掩,而她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狐狸,登时红了脸,色厉内荏地尖声叫喊出来,“我的确有意,但只是想攀附权贵。” “皇亲贵胄,纳妾本是常事,我……不懂其中机关,亦从未有过害你之心。” 还是少年时期的女子,穿着宫里抬进来做妾时,统一的淡粉色裙子,青涩的面容上点着不相称的胭脂。发丝即便被上好的头油梳顺,还是泛着黄。除了天生玉白的一身皮子和那对亮得慑人的眼睛,没有更多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闻言,其实心中并无悲喜,却在看见那姑娘警惕中透着心虚的视线注视下,鬼使神差地往前探了一步。 她虽仍旧气势如虹,却登时后撤一步。 像极了,像什么呢?殷俶徐徐地翻找着自己的记忆。 像他在幼年,背着陆皇后,偷偷养的那只小野猫。 雪白的一身皮子,却因营养不良而杂乱枯黄。它总是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待小厮在那附近倒掉剩菜剩饭后,才走出来。抬起一双爪子小心翼翼站在干净的边沿,低下脑袋不急不慢、挑挑拣拣地吃完,再跳到大石头上,一遍一遍地梳毛。 它虽是只野猫,但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不肯让自己变得有半分脏污和狼狈。 有一日,他实在没忍住,省下几口饭食,趁它偷食的时候凑过去,想将手里的饭食递过去。 却不曾想那猫受了惊,立时便一爪子挠过来。 五条细长的伤痕登时见血,他没有痛呼,只是下手立刻掐住它的后脖,另一只手将那小瓷碟里的饭食,递到它的面前。 他想,如果它不吃,还是要跑,那他就直接扭断它的脖子。 然而,小白猫安静下来。 它吃完了殷俶带来的东西,默默趴在原地。待殷俶松开手后,它先是怯生生地抬起头,瞧了殷俶一眼,依旧不敢动弹。 他用袖子将小野猫兜回了自己的房内。 那是这辈子,第一件完全属于他的东西。 “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殷俶两手负在身后,抬了抬眼,“身上的衣裳太单薄了,天要转凉,你让三思去内务府里,为你置办几身衣裳。” 他的身后,右手正在慢条斯理地转动着左手的扳指。 他的眼,正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的神情。 他不喜欢平白无故地被算计,也厌恶自作聪明。但是,看在她很像那只猫儿的份上,他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 虽然,这个机会看上去那样可笑和渺茫罢了。 人,哪里比得上它。 下一刻,他的眼瞳却瞬间缩紧。 她几乎是在听到他说话的一刹那,整个人便怔然。明明亮亮的眼里,多了几分困惑和不解,还有更加浓重的心虚和愧悔,就像那只猫儿看过来的两只眼睛。 这是个蠢东西,殷俶心里下了结论,但是不讨厌。 他转过身,空荡荡的袖子里,再次揣回一只小小的白猫。只可惜,这次的这一只,性子更烈、却更容易驯服。 一点点好,一点点关怀,一点点纵容,什么都只需要一点点,她就像从未见过雨水的荒田,只要有些许的温柔和纵容,就能让她整个陷入进去。 直到一天,三思火急火燎地闯进他的书房,他才知道,人和猫是有分别的。 驯养一只猫,它只能陪他逗趣解闷。 帝王妾(双重生) 第17节 但驯养的人,却会成为伤人的利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1 08:38:16~2022-05-28 13:2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欧君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皇贵妃(十七) “夫人将皇贵妃身边的鸣翠推进了池里溺死了。” “可有留下什么把柄?” “并无,皇贵妃并无切实把柄,但是仍旧寻了错处,梃杖了夫人。” 殷俶不紧不慢地翻开下一页书册,“知道了,下去吧。” 能不留把柄地杀掉皇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宫女,还未留下切实把柄,只得一顿板子,是个有心机的。 许是看到三思欲言又止的模样,殷俶捏了捏眉心,还是叫住了他,“慢着,那鸣翠什么时候惹到了她,激得她下这般死手。” “主子……”,三思吞吞口水,思量再三,终于硬着头皮说了出来,“那鸣翠是个长舌的,前些日子在宫女堆里编排了几句主子,被夫人听到了。” 这些事儿,他们这些伺候得年久的宫人早已习惯。殷俶是个不受宠的,陆皇后又早死,在这宫里没有靠山,活得素来艰难。宫人们是捧高踩低随风倒的蒿草,惩戒不尽、也杀不尽,所以那些话三思他们向来也只是闷头受着,不作辩驳。 偏偏,那来宫里不过一年的夫人,敢为主子出这个头。 “夫人不知私下里与那些宫人们说了什么,自鸣翠死后……这后宫仆役,倒都变成据嘴的葫芦,咱重华宫也清净下来。” 他知道主子是个冷情的,不一定会喜欢听到这些话。果然,在他说完,殷俶看书的动作一顿,脸色也逐渐沉下来。 片刻后,他转头瞧了瞧对窗的那个偏房,从书案后缓缓站起身,擦着他的衣袍走了出去。 这是殷俶,第一次叩开官白纻的房门。 先入眼的,是那个叫银栀的,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 他伸手拿过她手里握着的药瓶,再走进去,官白纻正趴在榻上。嘴里有气无力地咬着枕头,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些日子,她在宫里养得很好,头发已然是黑鸦鸦的一片,此刻瀑布般倾斜在榻上,顺着她瘦弱的肩颈垂到塌下。她侧着脸,只露出雪白如玉的一痕面颊,嘴唇紧紧抿住,红得扎眼。 那原本细弱的腰臀,上面覆着白巾,那勾人的轮廓,在巾布下默默颤动着。她明明正受着痛,他却在这样的场景下,头一回生出了荒唐至极的欲念。 “你是个有本事的。” “爷?” 她的喜悦、根本遮掩不住。 殷俶滚动喉结,咽下喉口的躁意,抬手坐到她身侧,掀开那白巾,开始上药。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更没有推拒,反而扭过头,眨也不眨地觑着他,眼里似乎藏着漫天的辰星,那目光里的甜意,腻得紧,又烫得灼人。 这种如狼似虎的眼神,殷俶从未在宫中的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见过。他是个只经过一次女人身子的,又如何能招架得住。那次她伤势好后,他就被勾得再度上了她的床榻。 “嘶——”,榻上女子出声,唤回他的神智。 恰在此时,伯柊正一瘸一拐地端着药碗进来,见状大喜。他就要喊叫,又被殷俶抬手制止。殷俶倏然起身,掰开她紧抓着自己的手,下了塌。他拎起置于小几上的竹伞,擎起一盏灯烛,作势要离开。 窗外依旧是雨声雷声轰鸣,伯柊看上去有几分怔愣。无他,这位爷带着御医回宫后,第一件事是为令侍瞧病,第二件事就是罚他和三思,一人被敲了一顿板子。那三思被罚得尤为严重,现在还躺在榻上“咿咿呀呀”,翻不了身。 自令侍伤了头后,外面的天儿下着雨,这位爷的心头似乎也下着雷雨,终日郁郁不、神思不属。吃住都在这厢房里,夜里就躺在令侍的榻上,门神一样守着,喂药净面都不许旁人插手。 令侍晕了几日后仍不见清醒,这位爷头一次撑不住了脾气,把外室里的陈设砸了个稀碎。 照理说,这令侍醒了,殷俶怎么着也该继续守着,露个脸,好让这令侍感动一番。他现在却是要离开,这是什么道理? “主子?” “不要告诉她一直是我在照料”,殷俶撑开伞,“你只说我叫了太医,来瞧一眼便走了。她彻底醒来后,你再差人去叫我。” 伯柊存了满肚子话,却都被殷俶的冷眼吓得憋了回去。 他披上墨色斗篷,擎着竹伞灯灯烛,就这么踏出门去,身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萧瑟、又凉薄。 他不能再如此这般了。他虽然薄情,但仍旧有心。纵使那颗心再冷再硬,可官白纻上下两辈子的全情相护,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有灵了。就是如此,殷俶更不能如前世般与她纠缠不清。 要让她出宫,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要为她觅一为更好的夫婿,保她后半生荣华富贵、喜乐无忧。 君君臣臣,如此便好。他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殷俶瞧着檐角滴落下来的雨,竭力去在脑海里勾勒另一个女人的轮廓。 陆蓁蓁,该是马上要入京都了。 *** “醒了?醒了!” “太医,快来瞧瞧!” 官白纻睁开眼,依旧是昏暗的火烛,伯柊写满了惊喜的那张脸映入眼帘。 她忍着额上的剧痛,不服输地探眼上上下下去看,就是不见那人的身影。 伯柊瞧见她张望的动作,脸上的笑意略僵。他慢慢地俯身,遮掩住略显笨拙的动作,面色隐隐泛青。 “令侍,主子说你一醒,他便会来瞧。” “他……不曾来过?” “这”,伯柊擦掉脸上的汗珠,陪着笑脸,“于礼不合。” 宫中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他们这些当仆人的为主子搏命是本分,上面如果肯来看看,便是极大的尊容。 官白纻这才恍然,自己已经不是他的侍妾。她是仆人、下臣,他是君主,二人之间已然有一道由礼教划下的鸿沟。在这一番昏沉中,她似乎逐渐揣摩到了殷俶的心思。这一世,他借着君臣主动将她隔开,她便不能再如前世般僭越、痴缠,更要紧的是,不能再生出入他内院的心思。 “我知晓,劳烦你了。” 女子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落寞和些许自嘲。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坦言相告。他这样畏畏缩缩地拦阻,不就更是勾得她去不顾一切地去僭越吗? 熟悉的倦怠与无力袭上心头,她好累,他走得太快太远,前世今生,她一直在苦苦地追。追得这般久、这般远,追到连自己心头都生出几分茫然。可是,若她不去追,她又能怎么办。 上辈子,她只为两个人活,一个是殷俶、另一个是官烨。这一世,连官烨都入不得她的心,可他却要将自己生生地从她心中连根拔除。 他怎能,决绝到这般地步。 官白纻无力地看了看帐顶,半晌后,哑着嗓子开口,“你去告诉主子,只说我这伤势不重,不劳他亲自来一趟了。” “还有”,她静默片刻,“待伤好后,我会亲自去向钟姑……钟夫人请罪,这遭我事急从权,冲撞了她,还请她莫要见怪。” 钟夫人?伯柊的神情有些奇怪。 “怎么?便是连去拜见请罪都不能了吗?” 官白纻气急,伯柊连忙跪下身来请罪。 “好大的脾气。” 有人从门外踏进来。 伯柊暗暗抽了抽嘴角,他怀疑这位主根本就没回正殿,应该是装模作样地在宫院里绕了一圈,就立刻巴巴地跑了回来。 “她现下在诏狱里,你若想去请罪,爷给你令牌,你便自个儿去吧。” 殷俶站在门口,面沉似水。 不知道为什么,她方才倦怠又茫然的神情,让他无由来地心慌意乱。 第23章 皇贵妃(十八) 他走进来,面对着官白纻的床榻,隔着一张小几坐下来。官白纻撑住自己的身子坐直,背靠在墙壁上。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也不言语。 这是种很奇怪的氛围,压抑、别扭,却又极为亲密,除了他们二人,其余人都没有插嘴的余地。 伯柊放下药碗,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 “鸦娘晕了几日?” “三日有余。” 官白纻去瞧殷俶,只见他眼下有两痕青黑,应该是有几日没有睡好,便出言询问,“爷这几日可是不曾好好歇息?” 没想到她醒来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殷俶怔愣片刻,才低声应是。他避着她的眼佯装在观察这室内的陈设,却陡然瞥见绷在绣架上绣了一半儿的帕子。那绣帕被压在散乱的衣物和书页下,再加之这几日他神思恍惚,所以也没有发觉。 官白纻的绣活儿很好,殷俶很喜欢去看她的绣品。她不像旁的女子般爱绣些花花草草,蝶鸟虫鱼,相反,她似乎更偏爱神妖佛怪,最喜欢绣双面佛的佛像。虽然觉得有些许阴沉,但她喜欢,他就任由她将那些瘆人的绣像挂在自己书房的角角落落。 前世里他登基,她更是挑灯不眠不休地绣了几个月,愣是一个人为他做好了封太子时要穿的华服,那几条蟠龙栩栩如生,几欲乘风而去、气势磅礴。 许是想到了前世,他的神情又再次温和下来,纷乱的心绪也得以平静。他知道这副帕子定是她心乱如麻、想要活剥了那钟妙嫣时绣下的东西,殷俶定定神,带着些许兴味地将那绣品抽出来,展开。 半晌后,他抬眼去看官白纻,就见对方正痴痴瞧过来,唇角含笑。 “这是送给爷的。” 她没说,这是自己前世就想送给他登基的贺礼。只是,那时二人正是闹得最僵的时候,殷俶执意要送她出宫嫁人,她自戕留宫,他待她却开始冷淡起来。也因此,这副略有些僭越的绣品,她权衡再三,终于是没有送出去。 雪白的丝帕上,只有一单字——“皇”。 这字绣得大气磅礴,却并不张扬,所有的气韵与风骨,俱藏在那笔画衔接时的行云流水间。 总有那么几分时刻,殷俶会痛恨自己在面对官白纻时的软弱和迟疑,可那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触动他心弦的人。 官白纻见他虽不言语,却还是收下,笑得有些开心。她稍稍整理了松散的衣袍,垂眼低声询问,“爷,那钟妙嫣,为何在诏狱里?” 诏狱,可不是处罚普通官眷的监狱,那是直属于睿宗的机构。说些略显讽刺的话,能下诏狱的人无不是皇亲贵胄、朝堂众臣,这钟妙嫣不过是个宫中琴师的独女、给大皇子开蒙的宫女,如何能入得诏狱。 话一出口,官白纻敏锐地觉察出他竟然是生出些许的局促。 殷俶抬眼看了看他,长长的眼睫压着黑而深的眼眸,抿紧了唇。 *** 高年走进书房的时候,高韦正俯身在书案上练字。他一手举着狼毫,一手拖着自己的胡子,嘴里还哼着支离破碎的调子,欢喜得紧。 高年当然知道自己亲爹为何这般高兴。高韦原是镇守在丰镇的总兵,看上去是地方一霸、手里还握着兵权。然而实际上,兵权都捏在随军的监军官手里,那些监军官大多是宫中睿宗信任的大宦官,整日里阴阳怪气、指手画脚。 帝王妾(双重生) 第18节 用高韦的话讲,他堂堂镇守一方的总兵,却整日在一群阉人手里讨食,受着他们的鸟气。 如今高韦却出现在那妖书里,睿宗发狠要揪出这妖书背后兴风作浪之人,因此这妖书上被重点关照的“忠良”,自然都是被构陷之人。睿宗就直接叫他们一帮去查这妖书案。 这简直就是把杀人的刀递到了他们手上,高韦借机构陷了几个政敌,又把一直看不顺眼的那个阉人丢进了诏狱。小小丰镇便是搅得翻天覆地,而朝堂,更不必言说。 “李习对张倾生疑,打压了几个张倾的门生,那卫镇是个怕事的软骨头,自然事事顺着李习。那张倾,也是个滑头的,大皇子这边只是抽出了榔头,他到是立刻给跪下了。” 高韦是这些日子被从丰镇直接调入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虽然都是从二品,但从掌握戍边的军队到掌握京都里的京兵,那可是不可与同日而语。京都重地、天子腹心,这是多大的权力。 高家祖上是跟随大历开国之君的武将,世袭武职,但因素来薄淡功名、远离朝堂斗争,这一代一代就逐渐没落下来,到高韦头上,已然是只能给个好看的官职,却不会再有实权。至于那皇亲贵胄云集的五军都督府,高韦就算是做白日梦,都不敢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哪里占据一席之地。 高年翻翻眼皮,心说还不是儿子争气。但想起高韦手里的军棍,他还是敛下眉眼,叹了口气,半晌后才幽幽叮嘱道,“爹您只管记住一件事,那便是,您入五军都督府是陛下的恩典,与旁人无关。”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与大皇子的那些勾当。” 高年神色微凛,就要跪下谢罪,却被高韦按住肩膀。 “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我也略有耳闻。锦衣卫指挥使刘顺丰被同僚揭发勾结妖书案主谋,刊印妖书,王祯在刘顺丰家中抄没出妖书五十余卷,刘家老小六口人被下诏狱,只是那一家死咬着不肯承认自己刊印过妖书,俱被活生生地打死在诏狱里。” 刘顺丰最小的女儿,只有五岁。高韦思及此处,眼中滑过不忍,却仍旧继续说下去。 “那都指挥使的位置控制下来,自然由指挥使下第一人的王相公继任。” “这一场妖书案,将内阁里的张倾活生生从皇三子的阵营里剥出来,又顺势除掉了锦衣卫里皇三子的眼目,推了王祯上位。同时又将我调入五军都督府,与郑国公互相掣肘。这场风波,皇长子不费一兵一卒,却改换了整个朝堂的格局。” 高韦说完,长叹口气,看向高年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野望和希冀,“吾儿有大才干,现又遇明主,这是老天要让高家,在你我父子身上,再开河山。” “不止如此。” 高年抖了抖衣袍上的雨水,白净的面颊上滑过些许凝重的神色,“我方才收到从宫里来的消息,妖书出世那日,李贵妃在后宫作乱,强闯皇长子重华宫,皇后前去阻拦、受惊落轿,重华宫内宫人、被逼自戕,李贵妃种种作为,诱发天火,将乾清宫在内的三大宫,都烧了干净。” 瞧见高韦眼里的惊骇,高年苦笑一声,“儿子跟着的这个主子,似乎还可以呼风唤雨,便是那雷火都是站在他这边。” “皇后素来是个不理事的主,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生出去拦李贵妃轿子的念头。还有那李贵妃,莫不是失心疯,这般大张旗鼓地强闯重华宫,众目睽睽之下,她就算要构陷,也怕不是难如登天。” “父亲有所不知,依儿子所见,那重华宫的令侍必不是个简单角色。” 高年摸了摸下巴,他是个聪明人,就算不能推知全貌,却依然可以凭借着零星的信息寻到关键所在。 他心里对着那个令侍是有几分钦佩的,然而,若是把这样能将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把皇后和贵妃当棋子玩弄的女人娶回家,高年恶寒地耸耸肩膀,他这辈子也别想着在外面风花雪月、红袖添香了。 他还是想娶个小鸟依人,娇软可人,有着不盈一握的小腰儿,走路如风,含羞带怯的娇花般的姑娘。 高年展开扇子,露出两只笑弯了的狐狸眼,“这还不是最离奇的。” “这案子还没完?” “今儿上午有个狂生露面,自称是妖书案主谋。这人一瞧便是李阁老安排来结案的,却不想在会审时,这人忽然翻了口供,又牵连出三个人。” “这?是哪三人?” “宫里一位钟姓琴师、太医院的马提举并着锦衣卫一以心狠手辣著名的周姓镇抚使。前脚那狂生翻完口供,后脚这三人连着妻儿老小就都被压入诏狱。唯一幸免的是那周姓镇抚使家的那女儿周莹微,因为入宫当了娘娘,现下是陛下的才人,这才逃过一劫。” “至于其余人”,高年不甚在意地摇了摇扇子,“现下,大概是死在诏狱里了吧。” 就连他,也猜不到这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就在二人相顾无言的时候,却见小厮叩门进来,张倾登门了。 现在这个时辰,他来干什么。 高韦连忙摆手让小厮将人迎进来,短短几息,胡子花白的阁老就提着袍子走了进来,不待高家父子询问,便率先从袖口掏出一份折子。 这是睿宗刚刚递进内阁的,被李习压下,他偷偷抄录了一份,其上内容实在是过于要紧,他便只得连夜前来,与他二人相商。 “陛下他”,张倾喘了口气,“他仍未死心呐!” 高家父子探头去读,那折子的内容,也不过寥寥数语。二人读完,高年眼露惊骇,高韦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速速将此事知会与大皇子。” 张倾苦笑一声,“二王并立!”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皇三子立为储君啊。” 便是天罚雷火,妖书风浪,就连李贵妃现在都被锦衣卫囚着听候处置,睿宗却偏偏在这个当口要作出这样的决定,这不是在火上浇油,生怕朝堂内外不乱么? 高韦眨巴眨巴眼,并不明白其中关窍。张倾长叹一声,细细解释。 “现下陛下不能直接越过皇长子,将三子立为储君,皆是因为长子为嫡长,名不正言不顺。可现下,若应了陛下的要求,将这两位殿下同时封王,那此后,可就没有什么嫡长尊卑了。这个王和那个王,都是王,又有多少分别。到这时,陛下立储,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这是在借着封王,不着痕迹地为立三子储君作势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8 13:26:22~2022-05-30 23:0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乙 10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皇贵妃(十九) 陈海端茶进来的时候,周才人正站在睿宗的身旁研墨。 周莹微生得很美,鹅蛋儿脸柳叶眉,很是温婉端庄,偏偏那上挑着看人的眼总是含着几抹欲说还休的风情,也因此一入宫就得了睿宗的喜爱。 然而她今日颇有些心不在焉,妆容不似往日精致,眼皮也略有些浮肿。 现下她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研磨,而她的亲人,却在诏狱中大概已经是被拷打到血肉模糊、生不如死了。 可偏偏,作为一个才人,她连开口向睿宗求情的资格都没有。 平白无故的,他爹怎么会牵扯进这妖书中。 而眼前这个正敛眉绘着书画的男人,却轻而易举地驳了为他爹求亲的折子,且勒令锦衣卫必须将所有涉案人员的全家都押解入诏狱,一个不落。 她的爹娘幼弟,俱被下狱,且不得探望。 她的胞弟,今年还不满虚五岁。 昔日的手帕交马夜雪和钟妙嫣,也被牵连入狱。她连钟妙嫣的面都未得一见,对方就已经香消玉殒在狱中,据说死得不是很光彩。 素来张狂的马夜雪,也只是呆呆地蜷缩在诏狱幽暗的墙角,蓬头垢面,怎么唤也没有反应。 听狱卒的话,这样的人在诏狱也至多活不过三天。 这几日她夜不能寐,又不敢哭,怕坏了脸被睿宗厌弃。 可是她做梦都想知道,为何自己与这几个姐妹会被牵连进朝堂这样深的事情中。 红唇轻勾,周莹微笑盈盈地给睿宗润了笔,眼里藏着毒,心里淌着血。 睿宗的心思陈海总是能揣摩几分,他似是喜欢长相温婉端庄的女人,但那人的性子却还不能死板,需要放荡风情些,才能博得他的青眼。 这两日,李贵妃被禁足在毓粹宫,说得好听些叫禁足,不好听些就是被变相囚禁,宫外里三圈外三圈地守着禁卫。 三皇子在毓粹宫门口也跪了整一日,后来晕倒被抬出宫去,现下仍未清醒。 睿宗本人,也不好受。 他不想责罚李贵妃,可她这次闹出的乱子实在是过大,皇后现在还在榻上晕着,虽也不知是真是假。 素来睁只眼闭只眼的太后也出手,叫睿宗去请了趟安,话里话外,都是要责罚李贵妃的意思。更遑论那已经翻了天的满朝文武。 有的蠢货甚至上书,要斩妖妃、定国本。 “啪”。 睿宗搁下笔,抬手挥了挥,命周才人退下。女子笑意不变,盈盈一拜,云一样从殿内飘出去。 睿宗的眼神一直盯着她扭得袅娜的那截细腰,直到人消失在视线里,才瞥向陈海。 “查出是谁报的消息了吗?” “陛下,是老奴的徒弟小顺子,他和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有了首尾,这才在那日将朝堂的消息偷偷传进了宫里,是老奴管教不严。” 陈海跪倒在地,睿宗冷笑,“两个人都给朕打几十板子,打到死,让宫里的所有人都去观刑,让那些宫人瞧瞧敢乱朕朝堂之人的下场!” “是。” “李习那里回消息了吗?” “李大人回话,说他自然是支持陛下的,只是张大人似乎有异议,而卫大人”,他抬眼瞧了瞧睿宗的神色,“现下似乎还犹疑着。” 二王并立,是睿宗现下想到的能保下殷觉的唯一法子。 李贵妃犯下众怒,又因那奇异天象被天下忌惮,就连睿宗心里也难免有些许动摇。 他是宠那个女人不假,但也仅仅是宠着,想起那日雷电交加、天火乍现的恐怖景象和殷俶那双沁了冰的眼睛。 不知怎得,他竟然也生出几分心虚和慌乱。当晚,他就梦到了凤冠霞帔的陆氏,跪坐在塌侧谏言。 每一字每一句,都与殷俶所说得别无二致。 就算知道所谓的宝册妖书,定是有心人作乱,可他对李贵妃的心思,却也是消减了一大半。 毕竟,也只是后宫里的一个妃子,如果不是生下殷觉,她也只是个稍微得宠些的妃子罢了。 李贵妃肯定是要罚,无非就是褫夺贵妃之位,撤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力,在从今往后冷着就是了。 可是身为皇子的殷觉,一旦失去母妃的倚仗,他又如何去与殷俶争。因此,睿宗才出此策,现下看,他这道旨意,却是连内阁都出不去。 殷俶,当真是好手段。 睿宗眼里的阴郁之色愈来愈浓重,他猛地挥手,将面前的笔墨纸砚一并掀翻出去。 陈海还跪在地上,被扑过来的墨汁兜头浇了个彻底,也不敢躲,任由那浓稠的墨汁渗进自己的眼里。 睿宗撒完气,陈海才从睿宗临时住着的寝宫里退出来。他踏出宫门,刚转过角,有个小宫女牵拽着他的袖子二人躲进一极隐蔽的小道。 陈海认出是李欢欢身边的鸣翠,也不言语,只是默默掏出袖口中的帕子,去擦自己面颊上的污渍,神情从容。 “大珰,娘娘想见您。” “毓粹宫现下被围得水泄不通,娘娘是想见我,还是担心她自个儿和咱家死得不够快。” 陈海笑着温声说,眼睛却冷得刺骨,“咱家递消息的时候就叮嘱过,一要快、二要隐。贵妃娘娘可倒好,先是大摇大摆地乘轿,又唤来皇后,一前一后费了多少时辰;偏偏那东西又藏得浅薄,被人轻易寻到,咱家到想问问,那时贵妃娘娘可有想起咱家的话?” “大珰!是那重华宫中那令侍,她邪门儿得紧,联合着皇后算计我家娘娘,您一定要为娘娘做主,怎么也要将那令侍拨皮拆骨,方可解恨。” 这是真把他当马前卒用了,陈海被蠢笑了, 帝王妾(双重生) 第19节 这次妖书案,他还折进去个侄子,那刘顺丰,是他姐姐的独苗,亦是他家唯一的香火,如今就这么断在这里,偏生杀他的又是睿宗,是他陈海十个脑袋都惹不得的皇帝。 他没有找李欢欢的麻烦,她还敢腆着脸凑过来。 “你休要蒙我,一个刚入宫的令侍,如何能有这么多的算计,她怕是连大皇子、李贵妃与皇后三人的干系都来不及理清,如何能算计的了你们;更何况,她又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寻到那些东西,怕不是你们毓粹宫里也早就有了吃里扒外的玩意儿。” “大珰”,鸣翠抹着脸上的泪,“娘娘这次来是因为她手里捏到了证据,这次妖书的确是大皇子起事,她知道大珰失了侄子,心中含恨。此等冤仇,自当不共戴天。” 证据? 陈海闻言双眼微眯。 “还有那重华宫令侍,她和大皇子是一早相知的,如若她事先知晓,又被大皇子特意叮嘱过,她那日的表现也都说得通。兹事体大,还望大珰赏脸,去见见娘娘吧。” 那白面红衣的太监神色登时阴沉下来,他的半张脸都是乌黑的墨渍,却不见分毫滑稽。 那半张黑面衬着两只含毒的眼,宛如地狱里的修罗鬼煞,令人不敢直视。 鸣翠胆战心惊地跪下身来,就听见头顶传来太监独特的、尖细又阴沉的低笑,“今夜子时,还请娘娘等着咱家。” *** 女子半靠在墙壁上,垂着眼,黑色的发宛如鸦羽披散在肩头,长长得半悬在榻边。 她睫毛细而长,烛光将她的眼眸照成了琥珀色,潋滟的水光透从那睫毛间透出来,多了几分静谧温和的意味。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去捻那几颗圆润细腻的白玉佛珠,不自知地咬着下唇,细弱的肩头从那发丝里漏出细细的两痕白,显得更为孱弱。 殷俶借着抬茶碗的功夫,瞧着她,心里却想着伯柊和三思那日跪在他身前请罪时叙述的话。 即便知道她的手腕,可还是忍不住会在激赏之余生出几分心惊肉跳。 能迅速反应出李贵妃是要栽赃她不难,可那几册妖书的位置除了她旁人定难找齐,更要紧的是,她不只是简单地避开了李贵妃的算计,反而当即选择将计就计,联合皇后将此事闹大。 他想,她大概是猜到他原本打算借天火之事直接与睿宗撕破脸,将天火的矛头引到自己身上,所以这才想到要拉李贵妃垫背。 事实上,如果没有李贵妃,那日,他便打算掐着天火直接斥责睿宗不尊礼法触怒鬼神、降下责罚。 这样虽然能让睿宗暂缓推立殷觉的步子,却也会让他更加地忌惮和厌恶他,他的境遇自然会愈险恶。 但现下,这天火被移到李贵妃霍乱朝纲上,他和睿宗,反而不必直接针锋相对,到底还是留存了几分父子的颜面。 他瞧着官白纻的眼、唇、发、肩,想着她细细弱弱一枝,却立在重华宫门口,将刀棍傍身的李贵妃一众拦在宫门外的场景,心口有些发酸。 殷俶想,这就是他前世为何能留着她到最后,还想要放她离开的缘由了。 他对于利用女子的情感本身是没有多少歉疚的,爱慕他的女子何曾少过,可独独她,是他无法再昧着良心继续作弄的。 他想,今生,他要她清清白白地当自己的臣子,借着她的才能辅佐自己。 不能继续那般不清不楚地纠缠,让她像前世那般,在一个不爱她的男子身边,耗尽了自己的光阴。 心口有些许隐微的抽痛,却被他刻意忽视着避了过去,只当是夜里的风太寒凉,吹得心口疼痛。 官白纻用手慢慢地压住心口,那里现下又在疯狂地鼓噪。不争气的东西,她暗自垂眸唾骂。 她想问殷俶,为何要多此一举,借由那狂生将钟、马、周这三个毫不相干的人打入诏狱,连带着这三人的妻儿老小都要枉死。 她不是个心善的,那些人死死活活,与她无关,她只想知道殷俶的心思。 他是不是那日瞧见了那三人对她的欺辱,所以才要借机惩戒,且还是下了如此狠手。 官白纻去看他,就见他正兀自饮着茶水,修长如玉的指尖拢着那白瓷茶碗,茶碗壁上绘着火红的梅花,正又娇又艳地开在他的指尖。 见她瞧过来,他长眉一挑,“怎么,觉得爷心狠?” “并未。” 官白纻睁着酸软的眼眶,“只是欢喜。” 还有几丝、怨恨。 殷俶,你到底是何心思,为何总在她就要死心的时候,将她再次拢进他的羽翼下。 那种陷入泥沼般窒息的痛苦,又一点一点从心底里蔓延上来。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几周要考试更新不稳定,谢谢大家支持,在情感处理上会努力再细腻一点,再次谢谢大家。 感谢在2022-05-30 23:06:10~2022-06-01 00:0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魈 4瓶;leo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两相疑(一) 漏壶数不清是第几声,被褫夺贵妃头衔的李妃一人独坐在灯烛前。她半趴在桌上,薄薄的红色稠衣半开,露出内里香艳的团花肚兜白生生的肩颈。 她半靠在榻上的小几上,默默地听着宫门口的动静,并不觉得这夜晚有多冷清寂寞。 终于,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她愈发得显出些许娇态,却还矜持着不肯回头。 鸣翠低低的嘱托声传来,身后有人走过来。他今儿脱下了常穿的那件大蟒袍,换了身藏蓝色的常服,随着他进屋,她眼中满屋的月色都鲜活过来,朦胧又缠绵。 陈海进这毓粹宫,怕是要比睿宗都勤趁几分,避开宫外值守的禁卫不是难事。他甫一进屋,打眼瞧见候在榻上的人,就觉出几分不对。 照理说,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这位主怎么着也该消沉几分。可偏偏,纵然看上去还是清减几分,她今夜仍旧有心情涂脂抹粉,打扮得分外娇艳。 “你来了,坐。” “娘娘今夜唤咱家来,可是有什么要事?”陈海撩袍坐在她对面,衣袍下是藏青色的外裤。 “事是有一桩”,她咬着唇从裙摆下探出那只裸着的玉足,顺着他绣满纹路的靴面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却被陈海面不改色地攥住脚踝止住动作。见状,李妃也不再动作,正正经经地开口,“这回事确实是我冲动,只是,重华宫的应对确乎超出本宫预料。” “彭奴递消息进来,似乎对那妖书的来路已经有些眉目。有人约李阁老见面,称那妖书是一妇人借着刊印绣谱的功夫偷印的。他说自己原是印书铺子的匠人,偶然识字,也爱听戏,那日有个女子来印绣谱,他瞥见有几页上分明是最近唱得正好的戏文。” “那女子的身形样貌,与重华宫那日阻我的令侍颇为相像。” “既如此,为何不即可拿了他向陛下禀明实情。” 陈海的疑问,李妃自然也有。她蹙眉叹道,“那人行事极为谨慎,选在那最热闹的酒楼,与阁老隔着扇屏风密谈。饭吃到一半,趁着伙计上菜的当口,他便偷偷走了。他始终蒙着面,小厮也说不出样貌,只知道是个男子,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陈海蹙眉,“此事蹊跷,这人若真是个印书的匠人,怎么能通晓这妖书的紧要,还能寻到李阁老的门前。他并未写书信,只是见面。” “便是此人不愿意留下证据和把柄来对付那重华宫的令侍。又或者,他是将此事作为叩门石想要取信于李阁老,日后怕还是要有所动作。” 事实上,这人也颇为聪明。现今妖书案已有“主谋”,就算他拿出什么新的物证,李习也绝不会打自己耳光翻案。既卖了好又不必真的牵连进这桩案子里,是个有算计的人。 “大珰,我知你失了侄子,自然是对这事儿的主谋恨之入骨。那现下,我们又该如何?” 陈海斜眼瞧了瞧李妃,哂笑一声,“娘娘不必如此,咱家是陛下的人,自然不会偏帮,立国本之事是前朝要紧事,咱家不会掺和。这次不过稍微沾身,便折进去一个侄子,下次,便是咱家这颗脑袋了。” “只是”,他顿了顿,“咱家的亲侄含冤枉死,我这个做舅舅的如若不能为他申冤,也是枉做了人。至于大皇子,天潢贵胄,咱家自然不会随意招惹,还请娘娘见谅。” 女子捂唇轻笑,眼里的媚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不是什么傻子,动了殷俶的人,他陈海难不成还真能如之前般轻易脱身?不过是在这里说些彼此都知道的场面话罢了。 至于那个敢玩弄她于股掌的宫人,有陈海一句话,今夜之后,她便是个死人了。这深宫,想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对一个掌印太监来说,不过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的事。 她俯下身,任由伴随着酥麻之感的凉意顺着她大敞外裳露出的脊背逐渐向下,还留在对方掌心的脚踝开始不安分起来,“大珰,这夜还长……” *** 官白纻这几日,都睡得不是很安稳。她总是在朦朦胧胧中瞧见塌边有人,可是清醒后,枕畔依旧空无一人。前世的诸般回忆与今生的记忆穿插着,叫她这几日不胜其烦。偏偏睿宗再次生事,要搞什么二王并立。从宫外消息来看,此事似是万分危急,可殷俶并不着急,甚至在这几日迷上了抚琴。 整日里叮咚乱弹,叫她的头疼得更厉害了。她几乎要以为是殷俶在有意作弄她,让她好好地涨一回记性,日后再也不敢随意把自己的脑袋往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磕。 “爷!鸦娘都讲了几回,这二王并立的事,您可该操点心。如果真的惹恼了陛下……” 天初放晴,日光如练,重华宫偌大的宫院里,此刻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那未干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动静。 晶莹剔透的雨滴落下,有日光瞬间穿透那水滴,折射出璀璨的七色光茫,又随着它的坠落快速地化为空茫的残影。 官白纻散着发,穿着宽松的黄绿色襦裙坐在檐下,殷俶也散着发,仰躺在她并拢的双膝上,懒洋洋地翻看着手中的书页。官白纻手里攥着把象牙梳,正沾了点头油,趁着日头晴好,慢慢地为他篦着发。 “这话是你今日第三回 说了,再说爷便走了,烦得紧。” 官白纻抿住唇,不太乐意,“自然,自有其他宫女排着队等着给爷枕膝和篦发。” 她的脸蛋儿这几日又莹润起来,没有涂抹任何脂粉的肌肤此刻在那日光下白嫩得几乎清透起来。 此刻这人正垂着眼,抿了唇,明明又是含酸拈醋的讥讽,可从殷俶的视线里看过去,却只能看到她两只眼猫儿般瞪得溜圆,透着几分难得的委屈与稚气。 这个年龄的女子,就是吃醋,也是娇憨的。 他擎起书页,遮住扬起的唇角。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闲着无事,便去寻她吧。” 官念? 官白纻正有些疑虑,就瞧见殷俶从书册上探出的两只眼里满是狡黠和算计,霎时间便明了过来,“爷是要用官念?” “这几日不急,过了年关,却是要她在陛下身边发力了。” “鸦娘省的,一会儿便去寻她安排。” “爷瞧着你对自家这几个亲眷倒是真的狠心,说弃便弃、说用便用,当真是没有半分情意。” 官白纻低头瞧他。 殷俶此刻正仰躺在她的膝上,墨色的广袖上裳的衣襟此刻不甚在意地松散开来,顺着他的肩颈往下看,顺着那半敞的衣襟,就能看见这人胸膛和腰腹上的线条。随着他腹部缓慢的起伏,她的喉咙也逐渐发紧。 他沐浴后愈发明显的香味儿顺着那湿发窜进她鼻尖儿,直直钻进了心缝里。 官白纻闻言,偷偷用指尖挑起他的几缕头发,绕紧在那指尖之上,轻轻一笑,“鸦娘就是这么一个薄情人,哪怕是一辈子给爷当个梳头发的婢子也是甘愿的。鸦娘就给爷这么篦发,篦整整一辈子,可好?” “那爷岂不是要当个废人,在你膝上躺一辈子?” 殷俶冷嗤,翻了翻书页,眼前的几行字却逐渐模糊起来。 他的耳畔,逐渐响起什么声音。 “你不是说过,要陪朕一辈子,现下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又是给谁看。” “见了那人后,鸦娘才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情之滋味。” “我们二人已然遂你心意,马车行囊都已经收拾好,从此便去游历那山川原野,再不问朝中政事。我只问你,为何不愿放过我们!为何!” 那声音太过凄怆,他似乎瞬间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四肢发软,指尖都开始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起来。 你要,弃我而去? 帝王妾(双重生) 第20节 哪怕只是这一个念头,都能叫他疼到神魂俱碎,似要被什么东西生生撕裂。 “爷?” 女子弯起眼,明媚的日光破碎在她清澈又温软的眼里,那默默涌动着的情愫与难以言喻的哀怜叫他原本兵荒马乱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又做噩梦了?” “嗯”,她伸出指尖,慢吞吞地戳着他的眉心,“可记得自己梦到什么了?” “记不清。” “真是奇了”,女子的声音轻悄悄地,似是也陷入什么难言的迷乱中,喃喃低语,“鸦娘这几日,也总是做噩梦。” 在那些梦里,她经历着各种各样的惶恐和悲痛。只有一点,她是明确知晓的。 那便是,还有一种全然陌生的憎恶与怨恨,总是在梦醒后,萦绕在自己的心尖,久久不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1 00:02:03~2022-06-03 18:3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iqi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白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两相疑(二) 官念自入宫后,就没有见过官白纻。她被分到紧东边儿的伴月轩,离皇子们的宫所远远的,离睿宗的乾清宫也远远的。 离伴月轩最近的宫室是储秀宫,里面住着为淑妃,她是郑国公府家的姑娘,是陆皇后死后国公家填进后宫的姑娘。只是睿宗对这位妃子并无多少喜爱,也甚少宠幸。 这位淑妃的性子,倒是顺应了她的封号,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性子温婉贤淑,但也有些许的木讷和古板,据说这性格与那陆皇后几乎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这淑妃的模样比不上陆皇后。 陆皇后是当年大历的第一美人,现在的国公家第二位绝色的姑娘陆蓁蓁,据说也只有自己这位姑母的六七分神韵。由此可以想得那位皇后样貌如何。 然而就是这样的娇人,在入睿宗后宫后,睿宗也只是在新婚几月去得勤些,之后又有大选和新的秀女进来,陆皇后就逐渐失了宠爱。 直到最后,在睿宗的特意冷落下,成为整个后宫被彻底忽略的存在,堂堂大历第一美人,享有无上尊荣的皇后,最后居然是因医治不及,病倒在除夕夜,咯血而亡。 那年除夕夜,整个宫城灯火通明,宫宴上众人酒酣耳热、共同守岁,而皇后的重华宫里却哭声震天、求医无门。最后,在新的一年的晨钟瞧向前,皇后薨逝的丧钟骤然而起,一夜之间,红绸换白幡。 这些事情,是官念入宫后,听一个玩得好的小友讲来的。他是个小太监,叫小顺子。长相秀美、身形纤弱,就连那说话喘气的声音都是酥酥麻麻的,透着股子媚劲儿。 官念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对他没有多少恶感,而宫中的人却大多瞧不起他。就连贴身伺候官念、脾气温和的小宫女青枝,也看不上小顺子,还时常背着官念打骂他,叫他离伴月轩远远的,不要脏了这块干净地方。 “这些人欺辱咱家,咱家也不生气”,小顺子弯着他那双桃花眼,水波潋滟地瞧向官念,用葱白的指尖儿捏住她的鼻尖,“咱家是给陛下开偏门的,他们嫉恨着咱家,又瞧不上咱家,自然会打骂。” “什么是开偏门儿?” 官念记得她这样问,那小宦官登时羞红了脸,双颊飘起两抹桃色的云霞,艳丽得骇人,“你个好端端的姑娘,问这样的事情作什么?” 然后,就是妖书和天火,这两件事情太大了,大到连她这样身在深宫的女人都能从仆役的口中听到近乎整个事件的全貌。 在得知堂姐撞破了头后,她也跑去重华宫想要探望,却被那重华宫的侍卫拦在了宫外。那重华宫里的大皇子,似乎不是很想要堂姐见她,又或者说,不想自己在堂姐受伤的时候去见她。 堂姐入宫,连银栀都没有带在身边,现下又不许她这样的亲眷探望,那便是将受伤的人整个囚在了那重华宫内。 但是官念想起之前在花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皇子,又念及堂姐看向那人时,眼里的情绪,思来想去,还是消停下来,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伴月轩。 然后,就是一日又一日同样的日子。不甚丰盛的饭菜,被克扣的分例,出去被人欺负回来哭哭啼啼的青枝,还有每日夜里,偷偷跑来与她说话的小顺子。 自那妖书和天火后,小顺子愈发的消瘦了。他脖子上的痕迹愈来愈可怖,手腕和手肘上的青痕也层层重重地叠加起来,每日官念给他上药时,他都要瞧着比前一日更消沉几分。就连那素来挂着水的桃花眼,也逐渐地无神空洞起来。 “娘娘”,小顺子忽然伸手,头一次攥住她的腕子,“咱家是个贱人,但也有几分本事。只盼着娘娘不要嫌恶,学了这些,日后或许便可博得陛下青眼。” 小顺子头一次,爬上了她的床榻,也较她知晓了什么是世间的极乐。 又是一夜,那天的月亮极圆,伴云轩小小的内室里,她躺在那云一样松软的床榻间,累极,连那神情都怔忪起来,只知道咬住下唇好抑制住口中的动静,鼻间仍旧在难耐地喘息。 小顺子逆着月光,将黑发拢到肩头的一侧,俯下身,拨开她湿漉漉的鬓发,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角。 “娘娘,你真美,像花儿一样。” 她想说,她再美,也不会美过月光下的小顺子。他当时蒙在那霜白的月色里,潋滟着水光的两眼,眼尾花似的卷起,带着数不清的万种风情和缱绻。 他的嘴唇柔又凉,可以叫人舒服到天上去,就连那满是伤痕的身子,也像是被泼墨的梅花图,美得惊心动魄。 然后,小顺子就没有再来了。 “青枝,你知道小顺子去那里了吗?” 小丫头的脸上已经看不见开始时的厌恶和抗拒,她努力遮掩着哀伤的心绪,装作一副仍旧冷漠又讨厌的神情。 “娘娘,那个小宦官昨儿前夜里在陛下的榻上咽气了。陛下震怒,命人当场裹了草席丢进了乱葬岗。” “据说,那小宦官死得很是凄惨。” “下身的血止不住,将那抬人的担子都染红了,淌了一路。”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画面,月色如霜雪,被宫人踩得发亮的地面上,落下一滴又一滴的血点,它们逐渐在那玉一样的地砖上氤氲开来,化为朵朵红梅,透着几分濒死的妖冶。 *** 官念隔日从床榻间爬起,她的眼已然是肿得睁不开。官白纻来得时候,瞧见她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 “堂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官念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是有些不清醒了,不然也不能这样直接了当地询问堂姐的来意。幸运的是,官白纻没有觉得冒犯,只是转头,将青枝打发走,关上门后,这才款款地坐到自己的床榻边。 “你知道伯父为何叫你入宫?我……” “堂姐”,官念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长了见识,她只是听了官白纻的开头,便知道了她的打算,“我愿意。” 她哑着嗓子,“但是我有个小小的念想,堂姐你要帮我。” 乱葬岗,清风明月。 这不是官白纻第一次到乱葬岗,却是今生头回踏足这里。她回身牵住浑浑噩噩的官念,递过去帕子想让她掩住口鼻,却被对方摇头拒绝。 官念找人很快,无他,只因那人实在是太扎眼了。漂亮成那副样子,即便是在死尸堆里,也是能一眼就叫人瞧见的。 她上去帮忙,两个女人将这个看上去清瘦实则分量还不轻的小宦官拖到乱葬岗的背面,官念一个人挖了坑,她挖得极深,似乎很怕挖潜了叫这人的尸首被野狗刨出来吃掉。 她跪在那个野坟的坟堆前,也不哭,也不磕头,就这么跪着。直到跪麻了,才略有些迟滞地站起来,官白纻上前扶起她,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个幽魂。 二人踏着月色往回赶,仗着有殷俶的令牌,倒也不必太过狼狈。 “堂姐,你知道这小顺子的来历吗?” “怎么,你还想着要给他迁坟?” 官白纻面无表情的侧脸在月光下颇为冷清,“他原名刘青才,邵阳青州人士,生父好赌,将他卖进花楼里唱曲儿,后来被三皇子挑中成了他的嬖人,后三皇子为讨好陛下,并着套极为珍贵的盘子,一并献给了陛下。” 睿宗身边的人,她不说了如指掌,该知道的阴私却定是桩桩件件都不会差下。 官念攥着官白纻的袖子,夜里风大,官白纻的广袖被风吹起,长长得鼓动飘摇。官念出神地瞧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堂姐,我还有件事未与你说。” “前几日我想去重华宫递消息的,但是都被拦下来了。” “爹爹和娘亲修书过来,他们已经离京了。只是烨哥哥没有和他们一起,他好像寻了什么人,给人做了幕僚,在爹爹和娘亲离京前,就从府里搬出去了。” “更多的事情,爹爹和娘亲也不知晓。” 官白纻心里提起口气,酸涩异常。 “我知晓了”,她蹙眉,“打明日起,我会常来你宫院,日子就定在除夕夜。” 前世的除夕夜,睿宗在宫宴中半途离席,得了段奇缘。那个女子也被睿宗很是宠爱过,最后却因为过分跋扈被厌弃。如今,却可以拿来为官念铺路。 只是,想起官烨,官白纻心中的不安感愈演愈烈。或许无论如何,官烨都会选择走向自己的对立面。她将官念送回宫,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心里有个声音不住地提醒她,今晚还有个十分重要的事情,绝对不能忘却。 她抄了条御花园的近道,在一片漆黑中飞快地超前行进着。两侧有奇石和珍异的花草,在阒然无声又黢黑的道路里化为怪影,随着她的行走忽长忽短,连绵成恐怖的两痕怪影。 不对劲,她心中生疑,面上镇定,左手已经勒住腕上的佛珠,右手袖口滑出殷俶再次相赠的匕首。一点点寒芒,在这深邃又压抑的黑暗中,最易被忽略、却也最是危险。 第27章 两相疑(三) 晌午官白纻给殷俶篦完头发,二人用完饭,她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去伴月轩寻那官念。 整个宫里空荡荡的,殷俶一人百无聊赖地晃了几圈,最后又在午时她坐过的地方歇了些时辰。 醒后,闲闲地翻了几页书,觉得无甚滋味,随手丢下,这才唤来伯柊和三思,要换衣出宫。 “主子,这是第三身衣裳了。” 伯柊低头哈腰地抱着几身衣裳站在齐人高的铜镜前,额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脸上挂着笑意,几条被挤出的褶子里也都是油腻腻的汗光。三思抱剑躲在伯柊身后躲懒,偷偷用手揉着自己还没缓过劲儿来的屁股。 齐身高的铜镜里,映照出个人。只见他长身玉立,头戴玉石镶嵌的小冠,身着蓝色交领百褶广袖中衣和银色的水波广袖外衣,腰间是绣着竹鹤的白色刺绣腰封和白玉玛瑙宫绦,并一个成色极好的白玉玉佩。 他又从伯柊手中取来藏青色,领口有圈儿雪白兔毛的刺绣披风,披挂在身上。 镜中的人抬眼瞧过来,片刻后又垂下眼,细长的眼尾里流露出些许心事。 “主子欸,瞧了您,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伯柊笑眯眯地奉承道,不着痕迹地踹了脚身后的三思。 “欸?对!” “比那高年如何?” 这一言,竟是把三个人都问愣了。 高年是谁,伯柊生在内宫,对前朝事知道得有限。三思到是知晓这高年的名讳,但是他却不知自家主子为何要提这高年。这人不是前段日子主子出宫见得很是勤快的朝臣吗,怎么突然想到了他。 “高大人虽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只是”,三思吞吞口水,“依小人所见,他的容姿不及主子。” 殷俶的脸色在问出那蠢话后就阴沉下来,他听到三四的话,鼻间冷冷一哼,甩袖大踏出宫去。 * “小玉先生,您昨儿的话本还没给我们这些姑娘们读完呢。” 漂亮的女人弯腰痴痴的笑着,软成蛇的身段儿就这么搭在男子曲起盘坐的左腿上,她的四周还围着几个衣着轻薄、眉眼含春的美人。 帝王妾(双重生) 第21节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面皮白白净净,生了双狐狸眼,偏那眼仁黑润深邃,是狐眼猫瞳。两弯眉斜飞上鬓角,薄唇含笑。 这样的人,板起脸来的时候会阴森森得慑人,可当他笑起来,眉眼俱泡在那春水间,就是眼波盈盈,足以勾软这世间最冷硬的女人心肠。 “爷说了,今儿要见个大人,你们莫要再胡闹。这些银子,拿去耍叶子牌,不准再闹。” “谁稀罕你这两个臭钱,姑娘们盼今日的话本子盼了多久,你这个黑心肝的,若是不讲,便不要再来了。” 那个动作最大胆的姑娘柳眉倒竖、粉面含嗔,其余人也不依不饶地前拽住这位的衣服。高年捂住脑袋苦笑,“姑奶奶们,放了爷,今儿真是位大人物。爷要快点去碧海楼候着,若是去晚了,爷的这颗脑袋也留不住,那里还能给你们再念话本子。” 听到碧海楼,这些人都松开了手里的钳制,那个躺在他膝上的姑娘撇撇嘴,爬起身来。 “不念就不念,凭白拿碧海楼压我们。应娘,拿着钱,咱们走。” 那个叫应娘的,此刻正抱着琵琶静静坐在离高年最远的位子上,闻言轻轻应一声,拿走了钱袋。高年松了口气,理理衣袍,从脂粉堆里逃出来,飞也似的往那碧海楼赶。 京都有条著名的东街,那里有一溜儿的酒楼客店。同行是冤家不假,可当所有的客店酒楼都扎堆儿挤在一处,还会有什么人去其他地方寻住处。因此所有酒楼东家都削尖儿脑袋挤进东街。 于是就有了那一溜儿的缚彩楼门,一入夜,便是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有浓妆艳抹的妓子数百扒在那酒楼的栏杆上、甩着各色手绢儿呼客、衣袂相连,远看就像那从天上结伴儿下凡的女神仙。东街南北各有两巷,是大小货行。 却说在那东街最好的地段,有一酒楼,修三层高,周边还有五栋矮楼环绕,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衔接的门帘儿都是翡翠玛瑙、珍珠金银,灯烛晃耀,让那其中的客人辨不清夜昼。 到了近节的时候,更是会有各种奇珍异宝、大摇大摆地摆在客人随处可见的位置,四周还摆着金子打的坐地莲,在那莲花芯里燃着有异香的火烛。遇到那除夕上元,酒楼老板还会在这楼顶放烟花、火兽,有雪白的烟花从天倾泻而下,像那银河倒灌,当真是人间少有的景色。 这就是碧海楼,这样的装潢陈设,自然不是寻常人家能进入的地方。因此这碧海楼的客人,只得是达官显贵、或者是什么奇人异士。平民百姓见了碧海楼里的伙计都得绕道走。 这也是那些花楼里的姑娘听见高年说起那碧海楼,怏怏不乐却仍旧悻悻撒手的缘故。 高年进碧海楼的时候,就觉出今日的气氛不怎么对劲。 要说这碧海楼,还有桩风流雅事,那便是每年年关的时候举办的“争五红”。就是叫那京都所有达官显贵家的女儿都可以在这碧海楼大堂里的几尺高的花台上献艺,围观的人们可以给银子为这些女子们讨彩头。 得银子最多的五个姑娘,就是京都今儿一年的“五红”。这些“五红”们,自然是要样貌艳美、才艺精湛。也因此,得了这个称号的女子谈婚论嫁总是会更光彩些。 各个女儿为了争这“五红”,那可是能抢破了脑袋,各种奇招、百花齐放。高年每年都会到这碧海楼瞧瞧热闹,每次这花台下,说句反沸盈天都不为过。 可今日,这花台上下都安静地不像话。那花台上的贵女的确乎是在跳舞,可那眼睛就和抽筋了似的吊着,时不时就往斜上方瞧上一眼。 花台四周的雅座上,素来吵吵闹闹的公子小姐们,都成了画上的人物,坐得笔直,饮茶交谈都是谨守着分寸,端得就是个守礼贵气。 至于楼上,有的是人家在密谈,拉了帘子,但凡露面的,也都是这副样子。 高年顺着那花台上女子的眼神往上看,就瞧见坐在三楼,有个男子正在饮茶。 那人见自己瞧过来,眼神有些冷。 他脑袋“嗡”得一声响。 坏了。 误时辰了。 *** 手臂斜出,瞬间勒住女子细弱的脖子,口鼻也被死死捂住。那女子显瘦的身板儿便如那被北风骤然吹起的纸宣被掳进假山的石缝间。 她该是被吓傻了,都不曾惊呼。 一声闷哼响起。 她攥着刀柄的手慢慢绞动,反手捂住那人的口鼻,在对方瞪大的那双眼中,撩起这人的下袍,挡在自己身前,慢条斯理地抽出匕首。 鲜血喷溅,却没有染脏她鹅黄衬裙和雪白的外袍。只有那指尖,因捅得深了,躲闪不及,被溅了几点血。 借着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她辨认了地上那人的衣饰,是个太监。 官白纻抬脚踏出石缝,思量片刻,没有换路,而是从从容容地往前走去,步履反比来时更加坦然。 敢只找这么个杂碎暗算她,就足以推知那人是瞧不上她的。 对方至多在这花园的其它路里也留些人,却不会在一条路上设几重埋伏。 陈海,也不过如此。 官白纻对这小太监的来路没有多少犹疑。她与殷俶彻底惹恼了李欢欢和陈海,殷俶是皇子,他们不敢轻易动作,可对自己这么个宫人,自然有无数法子收拾。因此,她就算伤好后,也不肯轻易踏出重华宫。 今儿头一回为了官念出宫,这动静就立刻传到那二人耳里,还在她回来的路上设伏,想来当真是恨毒了她。 念及那陈海见着这小太监尸首时的神情,她几乎要乐出声,方才因官烨和突然袭上心头的不安而闷闷不乐的心情,也舒畅不少。 官白纻回宫时,打头遇见伯柊一人正端着茶盏走到院里。见到她,伯柊连忙行了礼。她瞥了眼漆黑的主殿,心弦逐渐拉紧,“爷呢?” “主子今儿领着三思出宫了,说要去碧海楼见人。” “碧海楼?” 官白纻藏在手中的帕子一点一点绞紧,你且告诉我今日是什么日子。 伯柊吞了吞口水,这是令侍第二回 问他这话,不知怎得,他的眼皮,也开始跳个不停。 听了日子,官白纻即刻回房,将殷俶给他的令牌取出来,手都在颤抖。她怎会、怎会忘记了今天这个日子。是重来一回的日子太安逸了,还是这几日被那些梦搅扰乱了心神,可偏偏殷俶又去了碧海楼。 “你现在拿着这令牌去找锦衣卫的王指挥使,让他即刻调遣人手,就说京都有流民作乱。” “他问起来,你只管说是爷的吩咐。” “另外”,她喘了口气,擦去额上的冷汗,“想办法让我出宫。” 第28章 两相疑(四) 今天的会面是高年先提出来的,二人也是在这妖书风波后头回碰头。高年略显局促地抻展袖袍,走到殷俶面前,朝他规规矩矩地行礼。行到一半,被殷俶抬手打断。 “不必多礼,坐。” 展手示意对方坐下,殷俶绝口不提自己已经独自在这里候了半盏茶的事情,只是挥手,示意三思将右侧的帘栊落下来,然后叫他守在了雅间的外面。 他抬手,为对方斟了盏茶。高年定睛去看,殷俶面前除了茶盏外,所有茶具都未曾动用,接过茶盏,低声称谢。 “我饮茶不喜繁琐,失了几分风雅,还请见谅。” “不敢。” 殷俶凝眸,也不说话,只是神情温润地晃了晃掌心中的茶盏。那天青色的瓷器里,上好的茶水宛如浑然天成的琥珀,边上一圈细细的茶沫如雪,“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这碧海楼的茶汤果真妙绝,只是草草冲泡,也能见这样好的品相。” “还是殿下茶艺已臻至境,大巧若拙,高妙的技法已然化归于平常,所以不易觉察罢了。” 殷俶只是笑笑,他是皇子不假,自小在宫里这些东西都要修习。睿宗冷待他,他便偏要学得更出色、学到那至善之境。这话高年虽然是追捧,但他受得问心无愧。 这些话,若是前世那个还未经历多少摧折,仍旧候在重华宫中暗暗希冀着睿宗的孩子听到,怕是会很开心。 只可惜,他面不改色地啜饮一口,不见喜,也瞧不见不虞。 高年握着茶碗的手指微微发紧。他时常会生出些许错觉,那就是眼前这人并不是皇子,他身上上位者的气势过于浓重,尤其是在他不加收敛,有意威慑的时候。 他没有办法在对方那张温和到几乎空白的脸上窥见任何有用的情绪,也无法从他那双深黑的凤眼里瞧见他的心思。他就像在皇位上算计了多年的帝王、平衡朝堂、玩弄权臣、把天下当他的棋子,既傲慢到狂妄,又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虚幻和孤寂。 帝王,在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人心中,可不就是个稍微有点特殊之处的画中人罢了。他们遵奉他、却也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和家族的荣耀。谁又会与这些盛世下夺嫡的皇子们交心,不过都是算计罢了。 只是,这样的感觉,不该出现在这个方才弱冠的皇子身上。 “殿下,陛下并立二王的消息前些日子已经传进宫里,只是……” 只是却石沉大海,这位爷什么动静都没有。这俩日那张倾和李习因这事儿几乎要撕破脸,靠着面子上的虚与委蛇强撑着,卫阁老又不敢随意动作、也是苦不堪言。睿宗又在不断施压,可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万一让其他人知道了…… “爷知道,你们只管将消息放出去。” “殿下!” 高年失态地低声惊呼,险些打翻手中的茶盏。他连忙请罪,怕他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复又低声解释,“这李妃娘娘与三皇子殿下的风头还没过去,此刻若是让朝臣们知道,岂不是要让那帮老家伙造反?” “依臣与张阁老所见,这道旨意或许只是陛下试探您的法子。一来是想探一探这内阁里的倒向,二来或许是希望殿下您能服软,出面调停李妃娘娘与朝臣。” “只要您写道折子,为李娘娘叫冤,给陛下一个台阶下,陛下也不会再折腾。” 反正该到手的东西都到手了,也是时候松口。高年讲完,就见殷俶不咸不淡地看过来,那种被什么东西压制住的窒息感再次袭上心口,激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爷说了,你们只管将消息放出去。要让所有人知道”,他顿了顿,轻笑一下,“大年初一再放消息吧,爷想过个清净年。” 这是从新年的头一天,就要开始给睿宗添堵啊。 高年无奈,只得低头答应。 殷俶瞧着他耷拉下头,已然同意,眼里滑过冷嘲。果然还是眼界不开,如若是鸦娘在这里,他怕还是要多费一番口舌。 只是,这样的人,给了她,以她的本事,定是能轻易拿捏。 压下忽然翻涌上来的戾气,他掩饰性地低头又喝了口茶水,陡然发难。 “高大人今日迟了半盏茶,可是被哪位温香软玉牵绊住,离不了身?” “这……殿下,下官,下官知罪。” “爷问你是否是外边儿有了人,还是尚未来得及婚配。” 您这么问,他如何回答,当着这未来主子的面承认自己有外室、不能齐家,这不是活腻了。高年腹诽,却也不敢迟疑,“殿下,下官并未婚配。今儿……” “爷能闻得清脂粉味。” “今日是下官不是,下官只是喜欢去那花楼里给姑娘们读话本子,并不会胡搞,也从未与那些女子有过任何越界之举,还请殿下明鉴。” 前世能臣的这些怪癖,殷俶自然知晓,现在提出来,不过是敲打一番,也是为他随后的话造势。他未缓和脸色,依旧追了一句,“那可有心仪之人?” “这……并未。” 在高年逐渐惊恐的眼神中,殷俶勾唇,脸上终于放晴,“如此,爷就要多一回事,为你做媒了。” “殿,殿下,姻缘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父母再大,能大得过君臣吗? 高年在对方凉凉的眼神里,含恨吞下后半句话。 “不知是哪位佳人。” “你该是有所耳闻。” “莫不是重华宫那位智谋不输男子,有绝世姿容的官令侍?” 莫不是那位敢拦下李贵妃车驾,还能妖言蛊惑素来老实巴交的皇后和她一起算计李贵妃的母老虎? 不喜欢别的人评价她的容貌。殷俶闻言略有些不虞,并未发作,脸上的兴味到是淡去几分,“正是。” 高年闻言,心头好似压进去一座山,闷得生疼。他幻想中的妻子,应当是温柔娴淑的名门闺秀,就算不必身出名门,最不济那性子也该恭谨柔顺。她能体谅他的心情,愿意纵他去话楼里给那群姑娘念话本,会为自己洗手侍羹汤、挑灯裁衣。 帝王妾(双重生) 第22节 可若是殷俶赐下来的人,那就是给他请回了一个祖宗,必须供着不说,还要事事以对方为先。说不得、怨不得,如此这般,他还如何能回得了府上。偏偏他爹是武将出身,见不得三妻四妾。 他要是想纳妾,不等殷俶砍他脑袋,他爹就能先揍丢他半条性命。 “殿下”,高年揉了揉汗湿的掌心,瞧了瞧殷俶的神情,苦笑道,“若是那位姑娘愿意,小玉愿奉上香车宝马、十里红妆,迎娶其为正妻。” 这一问,到是叫殷俶愣住了。 他上下打量了高年几眼,心尖儿那股子不安的感觉更加浓重起来。 他为官白纻考虑了良多。 首先是要人品端正、容貌要好,其次家世门第更是不能差。这高家是他前世权衡再三后选择的人家,武将世家、不许纳妾;高年生母早亡,嫁过去的女子就是后院的天;老爷子又是个正直清忠的,眼光长远,不会随意让高家参与进朝堂斗争中;高年又是一早投效自己的能臣循吏,日后也会掌握权柄。 权臣之妻、清贵之家,殷俶掏心掏肺、把能想到的东西都想了一圈,却独独漏想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问问她,究竟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嫁人,愿不愿意离宫。 前世,想来她是不愿意的。 第29章 两相疑(五) 头一回生出让她嫁人的心思,是前世去西南征税前。 流民、病疫、匪盗、恶阉,还有心思各异的几方势力盘踞。 西南是真正的万蛇窟,他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便不愿意带着她去。可若任由她留在宫中。待自己走后,在失去自己这个皇子庇护的深宫中,群狼环伺,她连三日都活不过,就会变成乱葬岗上一具无名死尸。 官家人都远在天边,也不是她的血亲,又如何愿意为这个惹怒气焰嚣张的李贵妃与皇三子的宫人遮风挡雨。思量再三,便只得将她嫁给所剩无几的亲信,算作一种保全。 他那时头回意识到,即使再不愿意承认,这个原本只是养着玩玩的妾侍,成了自己难以割舍之人。 无关情爱,只是单纯地难以割舍。 已经被将养的很好的女子,穿着留仙裙,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栏杆上把玩着自己送给她的匕首。他看过去,她瞬时便觉察到别人的目光,盈盈的眼立刻瞧过来,脸上的笑意灿烂得像那四月里绝艳到不讲道理的宫花。 她初入宫时野猫般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是他提着她的脖颈,教她如何将自己的爪子一点一点磨得更为尖利,如何掩藏自己的锋芒,如何试着去信任和依赖。 这些复杂的情愫在长长久久的岁月中纠缠不清,他并不擅长去理清这些东西,然而有些东西,殷俶是确乎知道的。 从那时起,他就将这人视为自己羽翼之下,必须庇佑之人。 去西南的前夜,他药晕了官白纻,将人连夜送到高年府上,踏上了前往西南的车驾。 坐在车里的人撩开车帘,去看那被抛在身后的京都外城。遮天蔽日的黄尘里,那象征着权柄与荣耀的京都与他渐行渐远。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如此。帝王之子又如何,那西南之地险恶,他又有几分好活。 他瞧了许久,正要落帘,就听见车外传出骚乱。叫停马车后,就见她沉着脸,驾着匹骏马匆匆追来。 “我不会嫁高年。” “西南之地,亦不会放任你独去。” “有三思和伯柊在”,算不得独去,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理亏得如此彻底。 “他们不算数。” 都是人,怎么不算数。 殷俶只觉喉咙干哑,心间似乎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就要喷薄而出,又被他死死按下。是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纵然三思和伯柊是他的心腹,也能照顾他的起居,可官白纻的话却还是那样精准地洞穿他的内心。他们如何能比得上她。 自己难道真的不曾怀揣着想让她跟随的心思吗?那迷药的分量,若没有他的私心,她又怎么能赶在他彻底离开前清醒过来。他从来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 对面的女子,两眼澄澄亮亮,那样了然到完全看穿他的目光,让他觉得狼狈万分。 殷俶握紧黏湿的掌心,只觉眼前有些模糊。 她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将他紧紧环住,也同时环住那颗藏得极深的、惶恐不安的内心。 天皇贵胄又如何,他也会生惧、也有忧虑、也会愤懑、也会绝望。睿宗此举,就是摆明了要将这个儿子送上绝路。 瞧瞧身边那些觉得他再也无望,难以成事后悄然离去的谋臣,还有已然将他视为弃子的郑国公。倦怠至极、又惫懒至极。 殷俶闭上眼,拥上来的女子是柔软又温热的。 只觉原本麻木不堪、疲乏至极的四肢,逐渐有了回暖的力气。 “爷”,怀中的女子夹杂着泣音的柔声权威,轻得像那初雪落上枝梢,却轻易抚平了他内心的各种惶惶。 “我们会回来的,我们要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将这些人全部都打入诏狱,杀了喂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改天换日、入主东宫、算计睿宗让他变成彻头彻尾的废人。然后,便是遮天蔽日的鲜血与凄号。 诏狱门前的长街、每一块砖瓦都被染成血色,就连早朝的钟鼓声都遮掩不住诏狱中传出的嚎哭与谩骂。李氏满门、殷觉、郑国公,……,他都没有放过。 有人说他是大历有史以来权势最为铁腕的太子,还未登基,就已群臣震悚、威慑天下。 这些,够了吗? 应该是还不足够的,他越来越没有办法面对她。 “鸦娘不愿意!那高年算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官白纻钗环散乱地半跪在地上,泪水从眼眶滑落,每一滴落在地上,他都能听见那泪滴撞击到地板地声音。 “陆蓁蓁要回来了,孤要娶她。” 他看见她哭的声音骤然止住,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怔忪与茫然。就是这样了,陆蓁蓁回来,他毕生所有倾慕交予的少年恋人回来。 这个理由,够了吗? 他看见她忽然止住脸上的泪,眼里闪过他从未见过的几缕怨憎。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生出几分慌乱。 他看见她抖着肩膀,义无反顾地撞上了那扇冰裂的屏风。 那扇屏风,从中向四周辐射开无数裂纹,宛如冰裂。更奇得是将这些裂纹拆开来,每幅裂纹上都绘着墨色的格式草木花卉,更有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深林人家,皆为名家手笔。 他瞧着她撞在那屏风上,有血顺着那上面的一枝墨竹缓缓淌下来。 就这么,离不得他。 官白纻这一撞,好像撞坏了他内里的什么东西。那股子被压制良久的恶意再度去而复返,殷俶游魂似的站在原处,慢慢地合拢掌心。 *** “她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殷俶放下茶盏,看向高年,长而密的眼睫下,是深沉到看不见任何光亮的眼瞳,“爷只嘱咐你一句,好好待她。” 高年觉得自己这位主子当真是古怪的很。 你要给那令侍寻人家,最常见的该是取来这京都里所有适龄的男子,摘录成册,送去给那姑娘挑拣。 这般武断地将人指给他,瞧这副模样,那边好像还不知情。 他似是急于摆脱那姑娘,又生怕切断得过于干净,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吊在身边。不敢靠近,又离不得。真真是古怪到极致。 原本毫无破绽的人,在提及那令侍时,宛如那被撬开嘴的蚌壳,所有的情绪与心思都一览无余,丝毫觑不见方才深藏不露的风采。 这位爷于□□当真是浅白得很。高年想着想着,原本不虞的心思逐渐淡下来,反倒生出几分好笑,甚至还有几分诡异的优越感。 心思再深又如何,遇到了难缠的女人,照样抓瞎。 至于那官令侍,大不了娶回家供着。若是那女子于他无心,高年揣摩着殷俶的神色,觉得那女人十有八九能让这位爷改主意。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忧心。 心弦都各自松快下来,二人都颇有默契地沉静下来。却在这时,楼下传来喧哗之声,殷俶唤三思进来打开了帘子。 楼下众人见方才神仙样的人物居然也打帘探看,喧哗调笑之声更加放肆,直叫处在人人堆中的那个姑娘羞红了脸。 她梳了流云髻,其上点缀着珍珠和黄玉攒成的花冠,耳上挂着对玉雕的明月珥,下身穿了件暗黄绣地灯笼锦丝缎裙,臂弯里披着金王拗参针缀的花绢幡,腰间系着钢兰色双环四合如意绦,轻挂着扣合如意堆绣香袋,白皙如青葱的手上戴着点翠变石猫眼手镯,重重裙摆下,探出双绣玉兰花重瓣莲花锦绣的双色芙蓉鞋 女子顺着人群的目光好奇地抬眼去瞧,恰好对上高年与殷俶的眼神。 她生得很美,是一种恬淡娴静、端庄柔和的秀美,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生得恰到好处,多一份则少了精致,少一分就会趋于妖冶妩媚。就像那开在宫里的牡丹花,姿容绝艳,却不会在他人赏玩时流于媚俗。 “这位姑娘,莫不就是那位年年在这摘得魁首的陆姑娘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4 19:38:50~2022-06-05 18:1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下瓜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oq 20瓶;51629024 10瓶;ha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两相疑(六) 碧海楼的五红之争,今日恰好是最后一日,要从那十个出挑的姑娘中选出五个姑娘。陆蓁蓁千里迢迢地从南赴北,就是为了参加这场盛事。 她虽然是陆家的女儿,但是自己的亲爹没有承爵,而是由她的伯父承袭爵位,也就是现在的陆国公。也就是说,她虽然依旧是嫡系,只是分量到底不同。 再加之郑国公到睿宗这一朝,已经是被那位帝王排挤出了权力的中心,整个陆氏生生被赶回南都的老家、彻底放逐。 陆蓁蓁为了自己的婚嫁,这五红是无论如何都要争抢的,哪怕她已经与一位皇子定下婚约。 何况,她此次入京,还有更为紧要的事务,离京前伯父修书到南都中的信件内容,也再度浮现于眼前。 他在信中,谈及殷俶已然开始动作争夺东宫之位。伯父要她务必在他入主东宫前嫁予殷俶,一是要给她争来些许殷俶的怜惜和爱重,二来,郑国公似乎笃定了殷俶是未来的东宫之主,所以一改往日对这婚事的暧昧态度,急着向殷俶表明陆氏一族的决心。 陆蓁蓁夺过五红后,就要依照国公的安排,去宫中陪姑姑淑妃小住些时日。在这些日子里,她便要与殷俶,将婚约之事彻底落实、商定吉日。 她抱着琴的五指微微发青,念及方才惊鸿一瞥的人,素来平稳的心湖也难得地泛起些许涟漪。 叔远他似乎,生得更好看了。 这样丰神俊朗的男子,会是她的夫君。原本只是六分要争头彩的心思,此刻也隐隐涨到九分。 “姑娘,该您上去了。” 贴身丫头白芷推了推她的肩膀,唤回陆蓁蓁的神智。她定下神,将琴囊打开,在瞧见琴的瞬间,眼神暗沉下去。 她最心爱的这把伏羲式的“吟风”,六七弦已然断裂。冰蚕丝制成的琴弦此刻蜷曲到左端、一片狼藉。她指尖拈起那琴弦细看,冰蚕丝本就韧性极强,且她才换新弦不久,这分明是有人故意使坏。 “姑娘,您得上台了。” 帝王妾(双重生) 第23节 * “我素来听闻这陆姑娘有一手的琴艺冠绝天下,今日能得一闻,当真是三生有幸。” 高年眨巴着眼,乐颠颠地瞧着那姑娘捧着琴盒、袅袅娜娜地往花台上走,心神早已随着那姑娘逶迤的裙摆上下牵动。他喜爱风雅,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也爱听琴,尤其爱听这些漂亮姑娘弹琴。 五指纤纤、顾盼生情,琴音也是细腻缱绻,好看也好听。 殷俶闻言也抬眼去看,他觉察出陆蓁蓁神情里的僵硬,叹了口气,将三思唤进来,“你去现寻把琴来。” 见高年面露疑惑,他耐心解释道,“你瞧她是直接抱着琴囊上台,细看那琴囊方向,又是头尾颠倒。这副模样,定是那琴出了问题。这周边的巷子里有琴铺,现买一把送予她解困。” 那陆蓁蓁上台后,果真如殷俶所言,彷徨四顾,就是没有打开琴囊。她眼中噙了泪光,难堪到极点,可这碧海楼的花台就是这样,既然敢来、就必要上,上去了,就不能随意下来。哪怕是演砸了,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陆蓁蓁只擅琴技,像歌舞那样的东西,陆家的女儿是不能学的。她们习琴,是为了修养自身,而不是为了取媚于夫君。 唱歌跳舞这一流在她们眼中,只有那些为妾的才会潜心研习,以此博得男子的垂怜眷顾。 就在她万念俱灰,打算告罪下台时,有个小厮从后边儿跑上来,递过来把七弦琴。 美人儿含泪道谢,这刹那间的风情,到是让那些花台下原本看笑话的人们心荡神驰,眨眼间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和陆蓁蓁的难堪。 如水的琴音于女子十指间留些,右手挑拨打轮、所有指法娴淑流畅,伴随着左手的吟挠滑压,一首《嘉宾》便在那松涛柳泉般自然清幽的音色中徐徐展开。 “当真是了得”,高年啧啧赞叹,“陆家姑娘性情娴熟、才貌双全,当真是女中典范。” 殷俶垂眸,却是又想起了自己前世唯一有印象的那场争五红。 官白纻知道他对陆蓁蓁有心思,又知晓陆蓁蓁琴艺高妙,所以发了狠地习琴,誓要在殷俶面前将那陆蓁蓁斩落下马。 那日他来碧海楼,也是坐在这位置,看官白纻亦步亦趋地走上花台,同这陆蓁蓁的模样所差无几。 都是紧紧搂着琴囊,不同的是,这陆蓁蓁的眼里不过是含着几分怨愤和难堪,那官白纻却是恨不得眼里生出刀子。 “陆姑娘习琴多年,今年这位大皇子的夫人却是有些托大,上这花台比琴,是自取其辱。” “情之一字最难勘破,这位夫人也是性情中人,不论她记忆如何,一曲终了后,在下都会为其添些彩头。” …… 她取出琴,依他的眼力,很轻易就瞧出是断了三根弦。 他那些日子正因她乱吃陆蓁蓁的飞醋恼着她,有意让她在那花台上出丑,所以偷偷命人剪短了三根弦。 如此算计一个妇人,真是他生平头一桩,可偏偏就败了。 他未曾想,官白纻在那台上奏出了《三爻》。 “《三爻》乃先古雅乐,讲究只用那三根弦奏出天地万物、造化阴阳,是先古祭祀时奏于天地的乐曲,所以可上达天听、下通鬼神。虽只有三弦,然琴法有泛、散、按三音,并着那琴上十三徽位,便是有一百一十七中变化,加上其他指法,更是无穷无尽。如此,虽只有三弦,也能奏出大气磅礴、气势慑人的乐曲。” “殿下所说的曲子,当真有人能弹得了?” 殷俶不知不觉中竟然把脑中所想宣之于口,被那高年听到,勾起了对方的兴致。他见状不过挑眉,换上三思提上来的新茶,敛眉一笑,“此曲,是生母生前最擅长的曲子。” 也是在那日争五红后,官白纻哭着把琴摔碎在他面前,他才知晓,她练琴不是为了与那陆蓁蓁争什么高下,只是单纯想把陆皇后生前常弹的曲子学会、以此慰藉于他。 “臻儿在家中,也时常听闻姑姑的此桩奇闻,家中也却有姑姑当年习琴时留下的《三爻》曲谱,只可惜臻儿愚钝,难以练习精熟,今日险些出了丑。” 一道女声忽至,雅间雪白的门纸上,映出个窈窕女子的身形。殷俶让三思请人进来,先入眼的便是那满头的珠翠与金饰,接着是张含羞带怯的芙蓉面。 那陆蓁蓁腰肢款款地走进来,素手抱琴、拜倒在殷俶面前。 “臣女陆蓁蓁,拜见大殿下。” 不待殷俶和高年回话,又有女子抬脚走进来。 她披了件带着夜露的银灰斗篷,只是草草用一根长的墨玉发簪绾了个发髻、松松垮垮地垂在左侧,两耳一对长又细地月牙玉珥,素着脸,左眼下方有两粒圆圆的血点,广袖带风,正攥着披风系带的、如玉般白透的手指指尖,也染着几点格外刺目的猩红。 像是冒着夜色,从那庙里的供桌上跑出来的小玉观音。 高年不知为何,陡然生出几分窘迫。 下一刻,就听见那人掐着清润的嗓子张了口,“《三爻》不难,若是高大人有意,可择日听臣女抚琴。” 这是,高年的眼瞳陡然放大。就见那坐在自己对面的殷俶忽然沉下脸起身,眼也不错地盯着那后来的女子,二人就这么在沉默中对峙着。 第31章 两相疑(七) 围绕在珍宝四周的坐地莲被掀翻在地、烛光顺着早已铺好的火油迅速蜿蜒开来,几个呼吸间,数朵莲花同时倾倒、齐吐烈焰,火舌卷着那滚动着火光的鲛绡,从地上一跃而起,蜿蜒至那屋梁之上。 “冲啊!” 不知是谁喊出第一嗓,伴随着刀甲与血肉的碰撞声,碧海楼几处大门同时涌上大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丝毫不畏惧那些拿着刀剑守在门口的仆人,用自己的血肉去填他们的刀口,好让后面的夺下这些人的武器。 大批大批的流民涌入,他们开始肆意地抢掠劫杀、最先遭难的便是那坐在一楼的公子贵女们。 他们如何能料到在京都、天子脚下,达官贵胄云集之地,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所以此刻,在这些杀红了眼的流民眼中,这些身边儿只跟了几个丫鬟小厮的贵人,往日将他们踩在脚下的人物,此刻便是那可肆意屠杀掳掠的对象。 无数女子哭闹着被那些流民夺去所有的钗环,又被捂住口鼻掳掠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这……这群流民不要命了吗?” “当心!” 殷俶与官白纻同时脱口而出,随手拽住身侧人的衣袖,往后快速退避而去。殷俶护着陆蓁蓁避开,官白纻则拽着高年跳开。一支火油罐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两拨人之间,瞬间燃着了那桌上铺陈着的上好锦缎。 三思见状折身不知从何处提出一桶清水,将其浇灭。 官白纻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那火油罐,抬眼就瞧见殷俶正看过来,同样神情凝重。 无他,普通的流民作乱,怎么会执有像火油罐这般京营中的军械。果然,就在下一瞬,破空之声传来,有箭矢顺着那窗户射入,不分敌我的屠戮。流民与贵胄,都同样倒在那流矢下。 这样的阵仗,说明箭矢要杀之人,自然要比这些贵胄还要尊贵几分。 二人也不再犹疑,立时各护一人破门而出。殷俶二人在前,三思断后,官白纻护着高年走在中间。 “这……这位姑” “闭嘴。” 官白纻握紧袖口内的匕首,几人走到那楼梯处,身后跑来个痛哭流涕的小二。他似是被吓得失了神智,撞开三思跌跌撞撞往那楼下跑去。 高年见他面容稚嫩,不过十一二岁,心下不忍,悄悄让开半寸距离,够这孩子逃命。 “你是蠢货吗?” 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待高年反应,温热的血液扑面,浓重的血腥味儿刺入口鼻,胃囊几乎是下意识地痉挛几下,隐隐有呕吐感袭上喉口。 “这,这也太过残忍。这位姑娘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夺人性命!” 高年几乎要瘫坐地上,看向官白纻的满是惊惧,就差把“你这毒妇”写在脸上。 陆蓁蓁瞧了眼那小厮稚嫩的脸,一双圆溜溜的眼还死死盯着天,极为可怜。 她动了恻隐之心,躲在殷俶身后,一边用指尖攥着殷俶的袖口,一边用帕子捂住口鼻,面上也似有呕吐之意。 “这位姑娘,虽是要紧时刻,也不该—” “他虽身上是小二装扮,穿的还是草鞋。碧海楼小厮都是一水的青衣布履,这人是伪装成小二的流民。” 殷俶蹙眉,随口解释道。 他见高年整个人都要躲进那官白纻身后,抿了抿唇,随手抽出腰间长剑,立于身前。 官白纻没有理会那两个在殷俶解释完后沉默下来的二人,只是随手抹去刀尖儿上的血痕,将匕首再度藏进袖口,同时抬眼开口: “爷,这一楼过于混乱,我担心下去会被卷入乱斗中,若有人浑水摸鱼,我们更难防备。不若就待在这楼上,纵有流矢,只要躲避得当,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姑娘,这碧海楼现在还着了火,如若我们待在那高楼,等火势上来,岂不是死路一条。” 高年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擦着额角,那陆蓁蓁闻言也是慌了神,疯狂地拉扯着殷俶的袖子,“叔远,这不过是妇人的异想天开,我们还是快些下去吧。” 那些人见箭矢杀不掉殷俶,未尝不会现身,只要有人出现,他们就能揪出这背后之人。 先不说这楼下的流民中难保不会有伪装的刺客,他们就这样下去被那流民卷入纷乱,或许境遇会更加凶险。 就单说倘若今日就这么走了,那刺客连面都未露,几根箭矢,想要寻得那幕后之人,真是天方夜谭。 殷俶闻言拧眉,询问道“你可是已经通知了王祯?” 如若没有后手,她是不会提出如此冒险的策略。 “是。” “我们折返。” 几乎没有多少犹疑,殷俶做了决断。 他和官白纻都知道,现下情形看似一片大好,实则危如累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能借此次机会拔除些许暗桩,他二人日后就握有更多胜算。 至于所谓的危险,这些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经历过前世,见识过失去权力后会陷入的困顿与无力,于他,若是失了权势,便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这!” 高年一口气梗在喉间,几乎要晕厥过去,今儿真是犯了太岁,遇到两个疯子。 他虽然是武将出身,但他素来不喜舞刀弄剑,只是和高韦学过些许三脚猫的功夫。莫说见血,就是连开了刃的刀剑,也是今日头回遇见。 他额上冒着虚汗,几乎要软倒在原地,那里还有之前那副翩翩公子的派头。 “撑住我。” 女子略显不耐的声音响起,眼前支过来一只细弱的手臂。 她眼里的嫌弃实在太过明显,但高年依旧很没骨气的两只手都紧紧攥住了姑娘的臂膀,竭力缩小自己高出对方一头的身形、蜷成一团、藏在她背后。 殷俶偶然瞧见这二人的情态,握着剑的手,不知为何,渐渐紧了几分。 四人避在那三楼,因主要的火情都在碧海楼主楼周围的矮楼,渐渐的,碧海楼主楼的火势似乎逐渐小了下来。流民逐渐被随后赶到的京营护卫和碧海楼的打手们控制住,死的死、伤的伤。这场骚乱似乎逐渐平复下来,也不再有流矢射入。 恰在这时,房门被敲响,小二清清润润的嗓音从门外传入,“几位客官受惊了,这灾乱已然控制住,还请几位随我出来吧。” “客官?可是出了什么事?” 门外的两个小二交换了眼神,面色凝重地屏住呼吸,将手搭在那门上,慢慢推开—— “王祯。” “王祯。” 官白纻与殷俶齐声喝出声,躲在门后的几个锦衣卫即刻闪出,将刚踏进来的二人擒住。 其中一人戒心很强,早有防备,匕首瞬间出鞘,捅伤打头冲上来的锦衣卫后不仅没有逃跑,反而疯了似的冲向雅间的帘栊,同时咬破口中含着的毒药,在死前,将怀中的信号筒打响。 帝王妾(双重生) 第24节 另一个则被四五人钳制住下巴和四肢,牢牢按在地上。 “殿下,臣抓住一个贼人,其余人似是在那信号之后,便都退却了。” 锦衣卫指挥使王祯掀起衣袍,不顾地上的血污,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 “知道了,押回去。” 这时,躲在屏风后的官白纻一行人才走出来。高年仍旧攥着官白纻的腕子,神情空茫。 自那锦衣卫神兵般的从东侧那矮楼连接的走道出现在三楼,然后埋伏进他们的房间开始,他松下心弦,那阵阵的恐惧与后怕自然让他的神智彻底混沌。 那陆蓁蓁站在一旁,也是满脸惊惧,神情迟缓,一步都离不得殷俶,宛如那惊弓之鸟。 官白纻比那王祯先到碧海楼,查探到殷俶在三楼后,就嘱咐了王祯,那流民作乱是从下往上,他们便在那高层上候着,非必要不会硬抢着下去,混入那流民中,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她为什么斩钉截铁地言称必有流民作乱,他王祯有再多疑问,她也不必解释。 几人都坐在原处,平复了些许心情后,这才起身朝外走去。 “小心!” 又是官白纻一声厉喝,高年被晕乎乎地按住后脖扑倒在地板上。 他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只觉背后忽然落上一片轻云,带着女子独有的柔软与馥郁。在这浓烟与血腥味儿弥散的地方,她身上那点浅淡的皂角香气清清浅浅地萦绕在鼻侧,竟然让他生出几分有恃无恐的安全感。 官白纻护着高年躲过暗箭,瞧人已经晕了过去,就要叫人将他抬回高府,却听到身后传来陆蓁蓁凄厉的哭声与三思撕心裂肺地嚎叫。 她猛地回身,殷俶正爬伏在陆蓁蓁怀中,双眸紧闭,左胸口处的布料被鲜血晕染,身后露出半支箭尾。 第32章 两相疑(八) 这是一场雪,天地万物都在这冷淡又寒凉的颜色里寂静下来,每一片雪花都沉沉地落下,带着萧瑟的寒意。 他看见一只洁白秀美的手,五个指甲修剪得很是圆润。只是这么美的指甲没有如宫中的其他娘娘般染上夺目的豆蔻色,而是保留着天然的淡粉。 然而即便如此,这只手仍要比那些戴满了宝石、染了鲜红豆蔻的手要美上几分。 它是那大历第一美人的手。 现在,这只手正卡在一只白猫的脖子上,逐渐收紧。 那猫儿疯了似的挣扎、毛发尽竖、不大的躯体在半空中痉挛扭动,露出利爪狠狠地抓挠着那个女人的手臂。一道道刺目的伤痕、那只猫恨不得生生剖开她的手臂。 可她没有半分退让,仍旧自顾自地收紧手掌,眼里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偏执与痛恨。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看着天上的雪落下,落在她已经发暗的凤冠和露了线头的凤袍上、落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上、落在那只猫儿温顺地垂下来的白色头顶,然后逐渐消弭。 他找不见雪的踪迹,却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血从伤口里流出,一滴一滴地砸进雪地里,留下微小的红黑色洼地。 他可怜她,连杀只畜牲,都要亲自动手,将自己伤成这副模样。 “叔远”,他瞧见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笑道,“今日可温书了?” 女人听不见他的回话,忽然发了慌,将那手中的猫尸远远丢开,把一双颤抖得如同那秋风中枯叶般的双手藏进袖里。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体面的笑意,低头看过来,“可习字了?” “可有作文章?拿来给母亲瞧瞧。” “有没有作画?有没有读棋谱?有没有习琴?” “殷俶!” 他瞧见她越走越近,脸上的泪混着廉价的脂粉掉下来,神情癫狂。可他的眼还是只盯着被她丢开的那只猫儿。它小小的身子落在那雪地里,蓬松的皮毛便与那雪化为一色,大概一会儿,便会被雪埋掉、再也找不到了。 “我儿,娘亲说过,你要争气。” 女人冰凉的手指捧住他的脸,他似乎能从她的掌心里嗅到那只猫皮毛里温热的气息。他曾无数次将鼻尖探到那只猫儿的毛发中轻嗅,感受着鼻尖传来的那一点点温热,和一点点鲜活。 可现在,这些气息越发地提醒着他,那只猫真的在这只手中短暂地停留过,又很快地消亡了。 “我说过,你要争气,要知礼。” “你未来是我大历的储君,如何能玩物丧志?” “不规范自己的言行,肆意放纵自己的私欲,你难不成想成为他吗?” 她的神情又忽然从癫狂中温和下来,多了几丝耐心和凄怆,“你告诉娘亲,你将来,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吗?” “也要将娘亲冷落在这深宫里,宛如那卑贱的蓬蒿、任由别人欺凌、侮辱吗?” 他的心里并无几分波动。又或者,该是已经习惯了。 探进雪里的手不知为何,生出些许力气。 他慢慢地抬起手,握住她窄窄的手腕,迫使她将那只手从自己的面颊上离开。 他抬头,面上露出几分愧悔之意。 “儿臣知晓。方才娘娘说的那些,儿臣已然习过。” “然学无止境,是儿臣耽于猫嬉、荒废了时日。” “儿臣领罚。” 他瞧见她展颜一笑,欢欢喜喜地跑进内殿。趁着她离开的间隙,冲到那猫儿身前,将那具已然冷透的猫儿揣进袖子里。 向她认罚,就是为诓她去内殿寻柳鞭。 他已然僵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袖中那猫儿的脊背。 这是他的东西,但他留不住。 然后,袖中的猫忽然化作一团烈焰,烧灼着他的衣袖。带着仇恨与泣血的质问,他在灼身的痛楚中与漫天的火焰与浓烟中,远远地瞧见一个女子。有一支暗箭、直刺她的脊背。 他浑身流动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停滞下来,这一瞬间、雪、猫、火焰、浓烟,俱都消散不见,只有那宛如野兽般的黑暗张开猩红的口,那只箭矢化为它的爪牙,直直刺向那女子纤弱的背脊。 下一刻,他左胸陡然一痛,一支利箭贯胸。 他顾不得自己,连忙抬眼去瞧那女子的安危。 却见那女子转过身来,手中还扶着个长相轻浮又凉薄的男子。 他瞧见她对那人笑,低低地询问那人有没有受伤;瞧见她站在屋檐下勾着他的衣袖痴缠着要他听自己弹琴、看自己绣花;瞧见她伸出双手,神情娇憨地软语央告着,要他讲完昨夜床榻间只讲到一半的话本……他见她歪着头,脸上的笑明亮又娇美,像是三月开在河边的桃花,那么美,又那么陌生。 殷俶低头,就瞧见自己的左胸破了个大大的窟窿,是个黢黑的洞,肚腑里的脏器混合着血液流出来,那血是黑色的,掺着毒。 他抬头,恰好对上一双猩红的兽眼。黑到似乎囊括了整个深渊的眼瞳,数条鲜红的血丝在那眼眶中崩裂、四散到眼眶四周。那高挑的眼尾犹如开了刃的刀剑,叫嚣着要饮血。 那双眼里,流淌着疯狂又残忍的情绪,像是一只被伤透了的猛兽,带着要将这天地都毁个干净、残忍又阴狠的怒意。 奇怪的是,他不害怕这双眼睛。更甚,他觉得这双眼,莫名的熟悉。 *** 官白纻紧紧握着殷俶的手,疲倦地靠在那马车壁上。她将人半揽在身前,护住他的伤口,只觉两眼发黑。 似乎只有这些时候,他才能安安稳稳地靠在她怀中,不再一刻不停地算计筹谋。 唯有受伤的时候,才肯向她服软、才肯以这样弱势的姿态面对他。 她握着他汗津津的手,忧心如焚。 殷俶面色发白,嘴唇还直直地抿着,像是在与什么东西置气,那眉心也紧紧蹙起。官白纻见状更为担心,连忙俯身去看,却讶然地瞧见他眼角似乎还有几分残存着的湿意。 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去摸他的眼睫,心疼、恼怒,各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胸腔中,却听见他陡然张口,好像在说着什么。 官白纻俯下身,将耳朵凑上去,耐心地听。 “蓁蓁,别怕。” 所有的情绪,陡然被浇了个干净。 她掏出帕子,为他擦去眼角的湿意。 官白纻觉得,她似乎是被扒光了衣服丢进那雪地里,任由来来往往的人羞辱嘲弄。 她陡然笑了笑,心中升起浓重的屈辱、悲愤,甚至还有几分对自己隐隐的嘲弄。 她知道,殷俶很惜命,惜命到近乎凉薄。 哪怕前世与他同甘共苦那么多年,攀涉过那么多险境,她都从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得殷俶的以命相护。 所有熟识他们的人都知道,殷俶有两条命,一条是自己的,另一条是官白纻给他的。 可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他连命都不要了。 官白纻分不清自己的心中现下到底是什么滋味,有妒意,恨毒了那陆蓁蓁;更有悲意,哀怜她自己。 似乎不管她如何做,哪怕是豁出去一条性命,在殷俶心里,都比不过陆蓁蓁的一根手指。甚至,陆蓁蓁什么都不用做,她只消站在他身后,娇弱又无依地挽住他的袖子,就能让他甘愿以命相互。 那她前世到底算什么,今生又算什么? 头一回,官白纻面对着殷俶,竟然生出些许退避的心思。她胸口闷闷的痛,不痛快极了。 瞧着那箭伤不在要害,官白纻索性掀开帘子,唤三思进来,自己从马车里退了出去。 三思刚踏上马车,就见那原本还在昏迷的男子忽然睁开眼。 那双隐藏在浓重夜色中的眼,黑沉沉地瞧着马车的车顶,看不清情绪。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下章开始入v啦(*/w\*),谢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在2022-06-05 18:13:55~2022-06-09 18:4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孟夏 12瓶;51629024 10瓶;木乙 3瓶;zora 2瓶;山白、阿白、ha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两相疑(九) 陆蓁蓁坐在那晃悠悠的马车里, 怀中紧搂着琴囊。刚刚死里逃生的丫头白芷正跪在她脚边,为她捏着酸软无比的双腿。 那流民冲进来的时候,白芷虽然在楼下, 但她是个警觉的,又站在后面, 当时就绕着小道跑出了碧海楼,这才留得一条性命在。 她见陆蓁蓁神情郁郁,似有什么忧心之事, 便开口询问,“姑娘这是受惊过度,可不要再想了,不如先歇上一歇, 松松心神。” 帝王妾(双重生) 第25节 陆蓁蓁抚着眉心,就要落泪, “我今儿瞧了许多死人,有几个还是在我眼前被杀的, 心里不大痛快。” “姑娘就是心善, 那些贼人,就该死个十回八回的, 方才解恨。婢子听旁人说, 今儿夜里,不少家的贵女都遭了难, 被贼人糟蹋的糟蹋、掳走的掳走,那些公子哥儿也有不少命丧刀口。” “好了”,陆蓁蓁不喜她话里的那股子幸灾乐祸, 出声打断, “若不是有叔远相护, 只怕我今日也要遭不少劫难。” “他此番又受了箭伤,回去后我便要即刻去见伯父,入宫去照拂他。” 白芷闻言瞪大了眼,“姑娘,那殿下怎么会中了暗箭?国公爷不是曾经称赞过那位殿下武艺过人,怎会如此轻易受伤?” 陆蓁蓁抿了抿红唇,低下眼眉,“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你若不改这碎嘴的毛病,入宫便不带你了。” “婢子这就闭嘴”,白芷连忙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陆蓁蓁有些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帕子,上面还有几痕为殷俶擦拭留下的血迹。她哪里知道殷俶是如何中箭的。 当时她被吓到几乎丢了三魂七魄,根本不清楚那支箭从什么方向来、又是何时而来。 待她回神,殷俶已然中箭就要跌落到地上,被她出手扶住。 想着他跌倒前视线的方向,不知为何,她的心头涌上些许不安。 却说身为一个女子的陆蓁蓁这厢还有精神揣摩那殷俶中箭的缘由,那厢的高年则是在半晕半醒中被小厮们抬回了府上。 高韦听说自家那个只知道耍嘴皮子的废物儿子被抬了回来,气得胡子都掉了一把,拎起军棍抬脚就冲进高年的院子。 但见那高年单穿着件雪白色的中衣,两只胳膊绕到脑后,正眨巴着眼,痴痴地瞅着那帐顶发呆,神色怔然。 “老子听说你是被抬回来的?不过区区几个流民,就将你吓成那副样子。我高家男儿世代习武,驰骋疆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这些话高年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他翻身起来,状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高韦手中的军棍,沉声道,“爹,若是寻常流民,儿子怎会惊慌失措。” “我虽不善武,但是那寻常流民,我身为高家子孙,怎会放在眼里?” 想起那个小厮装扮的人,他吞吞口水,扫了眼高韦,“今日这场祸事不同寻常。这祸事的发端似乎是流民作乱,但有许多兵中精锐混杂在那流民中,借机作乱,其意在行刺大皇子。” “你是说,今日有人借乱行刺大皇子?” “正是”,高年见高韦的心思都被这行刺引走,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继续讲到,“儿子看似晕厥,实则是为了让那些贼人放松警惕,从而暗暗观察罢了。” 抢在高韦质疑前,他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说道,“依儿子看,这流民作乱与行刺皇子似乎是亮桩事撞在了一起,并非后者提前布置了前者,那安排行刺之人似也没想到会有流民作乱,只是已然事发,不得不随机应变。” “之前儿子瞧那一楼众多贵胄都被损伤,只以为是这些刺客要杀之人比那些贵胄尊贵。可细细想来,要伤大殿下的箭矢都是从开始便对准了那层楼,并非胡乱扫射。先投那火油罐生乱,再趁乱放箭,这分明是经过缜密安排的行为,这便与那一层的流民作乱不符。” “况且,我们在那酒楼中见到三个表面是小厮装扮,实则为杀手的人,现在想来,这些人才是准备行刺的刺客。那安排行刺之人手眼通天,可以让这些混入碧海楼伪装成小厮,既然有这样的手段,又何必安排那流民强闯,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高年说完,就见高韦神色微动,似有所悟。 他挑挑眉,自嘲一笑,“今日见殿下,他吩咐我们将陛下要封立二王的消息放出。我还自以为是地同殿下痛陈利害,现在想来,当真是眼界浅薄。” “大殿下的境遇,远比我们设想的要凶险。仅仅是在朝堂收拢势力,就会惹来这等毫无顾忌的杀身之祸。” “既然如此,这大殿下放出消息,挑动纷乱,岂不是更会惹人忌惮”,高韦将军棍扔在一旁,随手坐下,捋着胡子拧眉沉思。 “他大概是怀了不破不立的心思,只是儿子也想不明白,这位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若一味施压,步步紧逼,难道不会惹来更大的祸端吗?” 高年哀叹一声,想他素来自诩机敏过人,却没想到之前一直未曾想通这层关窍。今日在那殷俶面前,怕是露怯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一点,他嘴里略略发苦,颇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高年狐狸眼一转,瞧见仍旧努力思忖地高韦。 他悄悄下榻,赤脚踩在那地板上,慢慢地朝那军棍靠过去。 不一会儿,守在外面的小厮苦竹,就听见自家少爷的卧房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喝骂。 下一瞬,他家少爷趿拉着鞋、衣袍不整地冲出来,怀里死死抱着根军棍。 “少爷!” 那位爷逃命之余,还来得及冲他笑着挤了挤眼,“苦竹,少爷这几日便不回府了,你好自为之。” 不待苦竹回话,那高韦也怒发冲冠地追出来。 “兔崽子,你要是再敢把军棍扔进花池里,老子明儿就去找个出了名的河东狮下聘帖,老子管不了你,就让那房里人管!” 闻言,那眼见就要跑出院子的轻薄少爷的脚步忽然顿了一顿。 河东狮? 这是他老爹平日里拿捏住他的软肋生出的威胁之语。 只是今日,不知怎得,他不仅没有如往常般生出忧惧,反而…… 那小少爷大笑一声,把军棍直直地扔进了花池里,笑眯眯地瞅了瞅还离自己老远的高韦,甩了甩袖子,趿拉着那鞋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尽力了,爆更两章(。—w—。),谢谢宝子们的支持~ 感谢在2022-06-09 18:49:06~2022-06-10 15:3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oq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两相疑(十) 殷俶的伤被太医细心料理后, 三思和伯柊就领着一众宫人退走了。 三思有些犹疑地瞥了眼守在塌边的官白纻,却被伯柊眼疾手快地拉住手腕,半逼着一同退了出去。 官白纻坐在那塌边, 叹了口气。这些话,本来是该等他养足了精神再说的。她知道殷俶纵然闭着眼, 也定是已经清醒了,不然也不会放任那太医如此轻易地近身。 “今日,为何要与那高年约在碧海楼?前世陆姑娘在碧海楼因流民作乱而摔折了腿, 爷若是想去护她,也该多带些人手。” “流民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您也瞧见了,多少只眼睛盯着您的动作, 鸦娘今儿在宫里也遭了埋伏,爷在碧海楼也被下了死手。” 这话说完, 她就见榻上躺着的人陡然睁眼,不知为何, 他的眼睛冷得令她有些心慌。 “你又何必关心爷的死活。” 他半阖上眼, 端得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那话的音调极轻,却好似那重重的锤砸在她的心上。 官白纻只觉有股邪火从心底倏得窜起来, 将她那所剩无几的清明都要焚毁殆尽。 她忽然笑了一下, “是了,我是个贱骨头。便不该听闻你今日去碧海楼就心慌意乱, 担心你受那流民冲撞,巴巴地叫了王祯一同前去。” “只是这些,你前世难道就不曾知晓吗?我顾不顾你的安危”, 她似是说到了什么伤心处, 陡然一口气梗在喉间, 眼眶霎时通红,却并未掉泪,“先不说为你挡了多少刀剑、在宫中又遇过多少毒杀构陷,就单说官烨。” 这名字一出,整个内室陡然陷入静默。 官白纻惨然一笑,原来以为的释怀,不过是自己骗自己。她忘不了前世官烨临死前的眼睛。不管如何,那是她的亲弟弟。 “你怨我?” 男子的声音里凉意更甚。 有什么可怨,成王败寇,都是官烨自己选的。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那软榻上,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也是生平头一次,在殷俶面前显出几分狼狈的疲态和倦怠来。 她微微仰起头,用袖子挡住自己的眼眉,“鸦娘一时糊涂。” “爷,鸦娘只有一问。你可是为那陆蓁蓁挡了这箭。” 以他的耳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那箭矢如此堂而皇之地穿过他的左胸。太医有言,这箭矢虽不致命,但位置极其凶险,若是再诺错几分,怕是会直接洞穿心脏。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难救。 不知为何,她的耳畔又响起前世冷宫内,他醉酒后,偷偷地唤着陆蓁蓁的名字。那些声音宛若扎根在她心中疯长的蒿草,挤压着胸腔里的空地。 就这么喜欢吗?官白纻不明白。 爱不应该是那极为珍贵的东西,藏在那炽热的火焰中心,她想要,就必得冒着被烧灼的痛苦,穿过那灼烫的火舌,才能狼狈不堪地抓回来一点。 她的脑中混混沌沌的,一会儿是自己那个赌棍亲娘挥舞着通红的碳钳,面目狰狞地朝她走过来;一会儿又是官烨饿得面黄肌瘦,被同窗抬回来后悄悄从袖子里塞给她的些许银两;一会儿又是前世殷俶跪在乾清宫外殿,笔挺清直的背影。 可下一瞬,那个说要拉着她跳出泥潭的弟弟义无反顾地成为了伤她最深的背叛之人。她几乎丢了半条命,便更加偏执又惊慌地缠在殷俶身上,将所有的一切都倾注给他,只期盼着他不要如官烨般,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 然而最后,她还是被舍弃了。 不是她天生下贱,是这上苍不公。 她拼尽全力去爱去护的人,都那么吝啬自己的情谊。可有人什么都不用做,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她们只用遵循着家中人的安排,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有人会一直一直地把她们放在心里,高高地拱起,成为那一片最不容侵染的净土。 放下袖子,眼睫儿颤了一颤,“你告诉我,陆蓁蓁真的比你的命还要紧吗?” 她见榻上那人蹙了蹙眉,半晌后,低声回应,“爷是为护她受的伤。” 瓷器破碎的声音响起,站在外面偷听半晌的伯柊屁滚尿流地爬进来,就瞧见放在殷俶手边的药瓶被砸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殷俶和官白纻的面色都相当不好,前者阴沉似水,后者一脸倔强。 这,这,这药瓶是谁砸的,造孽呦。 伯柊跪倒在地上,忙不迭地去捡。 “滚出去。” 榻上的人出声呵斥,周身的怒意似乎再也压抑不住,那掩藏在温和外表下的暴戾宛如即将觉醒的野兽,凶得吓人。 这位爷有火没法冲那位发,自己这陡然撞进来,可真真是撞上了枪口。 伯柊连忙磕头,就这么半跪着往外爬,却被官白纻于半途中拦住。 他瞧见这位素来也是笑盈盈的令侍难得冷下脸,嘲讽地笑了笑,“不必指桑骂槐,鸦娘这就滚出去。” 伯柊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撅过去,又听见那边儿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就像被瓢冷水浇软了的纸老虎,连脸都白了几分。 眼瞧着他似要说些什么,可那嘴唇几开几合,偏偏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伯柊看得都着急上火,可拦着他的这位女子,似乎也失掉了耐心,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开。 殷俶瞧着官白纻离开的身影,不知为何,心悸难忍。 他猛地闭眼,松开遮掩在床褥下,几乎要被攥破的褥子,空出的手略显痉挛地覆上自己的伤处,脖子上崩出一根又一根的青筋。 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缓了好一阵,殷俶才挨过那场心悸。 他脱力般后仰在榻上,再度闭上眼,就像那斜阳下的残雪,透着股子沉沉的暮气。 太医的话,官白纻听见了,他自然也听见了。 原来这箭失,竟也如此凶险……怎么就这么冲了出去。 帝王妾(双重生) 第26节 她,怎么就愿意这般庇护那高年…… 伯柊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直到那榻上的人逐渐平缓了声息,这才颤巍巍地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点一点拈起。 能把这位爷逼到摔东西的,他在宫里这些年,也只是见过令侍这一人而已。 第35章 两相疑(十一) 殷俶被刺受伤的消息, 自然也是从宫里给封住了。对外只说是流民叛乱,误伤了这位金贵人。至于那些敢闯入碧海楼的流民,能抓到的都下了死牢, 待结案后统一处斩。 睿宗这几日可谓是焦头烂额,整日宿在那临时处理政务的偏殿内, 更没有多少玩乐的兴致。 他想要花银子修缮被焚毁的宫殿,可这户部侍郎报上来的折子、洋洋洒洒几千文,最后不过一个字, 穷。 他堂堂天子,难不成要整日住在这废墟堆里。 就在这帝王一筹莫展之际,周莹微推门进来,将老参汤置于那桌案之上。 她状似无意的偷偷抬眼, 扫见了睿宗手中户部的折子, 睿宗也没什么兴致, 挥手将人赶走。那周莹微扭着腰,眼波微闪, 低声答应后便推门离开了。 *** 自那碧海楼之乱后, 宫里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平静。若说非要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便是那淑妃的侄女陆蓁蓁入宫陪侍, 似乎要在这宫中住到年后。 国公家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于是就有那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重华宫内的动静。 说来奇怪,自那令侍入宫后, 重华宫里的舌头和眼睛,几乎被清理了干净。就算有那么几尾漏网之鱼,也是整日活得战战兢兢。 这日晌午, 天气晴朗, 日光如练, 官白纻正抬身去关窗,就恰好瞧见那陆蓁蓁腰肢款款地步入殷俶养伤的内室,身后是抱着琴的白芷。 她上身穿了杏色的绣针琵琶袖缎曲裾袍,下身是果绿色的借色绣博多织水裙,披了一件深紫色的披帛,只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上面插着支缀着流苏的金步摇,耳上挂着攒丝青田石耳珰,腰间系着湖水绿的蝴蝶结子长穗五色腰带,其上挂了个扣合如意堆绣香囊,裙摆下露出双绣玉兰花的羊皮小靴。 既金贵,又不会失了女子的灵动娇俏。那张美人面上,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娇羞与欢喜。 官白纻见她站定在门口,又理两三遍衣裳,这才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叩门走进去。 不多时,就有那如水的琴音传出,间杂着女子与男子的絮语。 内室的窗户也开着,从官白纻的位置瞧,正好能看见陆蓁蓁的侧影。 她坐在塌边,微弓腰背,看着右手指法的眼极为专注,也让她的神情多了几分娴静与庄重,仿佛此时鼓琴不是为了取悦于谁,只是简单的随着自己的心事而鸣奏。 流苏从那发髻上垂下,悬在她那柔和的颈项相接之处,不论她如何拨弦动作,那流苏愣是丝毫不乱。就像那宫里画师笔下的仕女图,娴静、又清雅。 官白纻分不清自己的心里现下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除了妒意,或许还有那么些许不愿承认的羡慕。羡慕她在面对他时,那样从容又自在的神态。 殷俶温和的笑声从那窗内传出来,她瞧见一只如玉的手从那一侧斜出,拇指上戴了只几乎要融进那肤色中的白玉扳指。 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陆蓁蓁左手的大指,在半空中佯装抚琴般演绎了指法,帮她校正着那两句琴音衔接时左手手指的滞涩。 金色的日光顺着窗棂,落在他的手背、指尖上,那双手便像是镀了金的玉石,于清冷无暇中更添了几分难以靠近的贵气。 那几个简洁的手指动作,却像是在挑拨着那条条日光凝成的琴弦,灵动又轻盈。 不必亲眼瞧见,她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情态。必是极为认真地半垂着眼,神情温和,一边讲着这指法的来由,一边提点着如何将这指法与那上下音衔接。 不会因你愚笨而露出什么急躁之色,也会在你领会后,素来清冷的眼里流露出零星的一些笑意。 他的脾气藏得太深,喜怒都不轻易让人瞧见,也因此,这眸间不经意的一点点笑意与赞许,就比任何东西都来得更动人。 陆蓁蓁双颊飘起红云,她欲语还休地悄悄觑了旁边人一眼,依他的指点同样抬起左手,在那束日光里变换着手指的姿势。 她的手比不得殷俶的纤长有力,却是贵胄女儿家独有的细腻温润,五指张开,花似的开在那同一束光中。 单看这两只手,就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 官白纻将窗合拢,抬手把鬓角散落的碎发挽在耳后。她半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随意翻阅着绣谱,垂眸瞧了瞧身侧已经快缝好的一只护膝。 思忖半晌,她将那护膝复又拣起来,缝了两针,咬咬唇,又掷进了那绣筐里。 *** 三思最近活得很艰难,甚至可以说有点煎熬了。 迟钝如他,也能觉出重华宫最近的气氛不大对劲。 先不说整日里或躺或卧在榻上,早已能下榻却迟迟不愿的殷俶和那一天三趟往重华宫里跑的陆蓁蓁,也不提那很得他敬重的令侍,却像是见了日头就会蒸发般日日继续窝在她那屋子里。除了偶尔会跑几趟伴月轩外,他是连面都见不到。 这些俱不管,就说那伯柊。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自他讲完那桩事后,日日叹气。就连那嗑瓜子的力气,似乎都少了几分,眼下的青黑又浓又重。若他不是个太监,三思都要想歪了。 “你这日日唉声叹气,到底是怎么了。” 三思抱着剑跨在栏杆上,嘴里含含混混地问着话,一双眼却恨不得飞进那内殿里,好替自己的鼻子嗅一嗅酒香。 殷俶今日不知怎得,没有如往常般教完琴后就将陆蓁蓁送走,反而留人在内殿里用完了晚膳。眼见日头就要落下去,才差人护着陆蓁蓁回了淑妃娘娘的宫殿。 然后,自那陆蓁蓁走后,他便一个人在殿内喝起了酒。也不说话、也不抚琴看花,就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榻上,冲着天上的月亮,面无表情地往喉间灌。 一瓶又一瓶的好酒,就这么被活生生地糟蹋,三思笑着退出来,心里却都在着血。 伯柊正坐在那栏杆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瞧见没心没肺的三思,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咱家有时候真的羡慕你。” “你个阉人自然该羡慕我。” 伯柊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三思见他面上带了怒意,赶忙满脸堆笑地讨饶,“伯大哥,我是个浑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次。” “我这也是在忧心你,自那日我于你说完话后,你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又不许我到处乱说,自己又日日愁眉苦脸,我都疑心那是不是真的是件顶大的事,今儿中午吃饭都只吃了两碗。” “你只管听我的,不想死就把这嘴捂得严实”,伯柊讳莫如深地瞧了瞧身后黑魆魆的宫殿,轻叹一声,“咱这位主子,心里狠着呐。” “你只瞧见那令侍嘴上厉害,却不知她实则是个软心肠好被拿捏的……” 伯柊骤然住嘴,急急地往嘴里接了粒瓜子仁,堵住后头的话。 三思听得迷瞪,想要再问,却被他瞪了一眼,“你只管把那日在碧海楼里看到的事情都烂在肚子里,其余的,便不是你这种脑筋该知道的事情。” 三思被伯柊厉声吼了一句,心里也有些委屈,就要回嘴,寂静的夜里却陡然传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开门声。 夜风冷簌簌地吹过来,钻进二人的袍子里,让这二人俱是打了个寒颤。身后宫门被推开,穿着单衣的殷俶冷着脸出现在二人面前。 他推开门,抬起脚,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外走。三思出声问了一句,他却充耳不闻,仍旧自顾自地走着。三思要拦,却被伯柊陡然扯住袖子。 “你这是作什么?” 三思不解地询问,却被伯柊按在原处,这个太监有股怪力,他竟拗不过伯柊的力气。 “他这是醉了,你怎么拦?只要看顾着不让主子出宫便是了。至于其他的,我们可什么也不知道。” 伯柊收回手,复又揣进袖子里,慢慢地眯起眼。三思瞧着他,竟然还从他那张脸上,咂摸出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0 15:40:34~2022-06-11 22:1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出处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出处鱼、51629024 10瓶;百香哒哒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两相疑(十二) 有人来敲门时, 官白纻人已经躺在榻上了。 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因此那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愈发得清脆,也透着几分诡异。 她赤脚踩着鞋, 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前。 推开门,那夜色混合着满院的月光流泻进来, 盈盈地跃入眼里。 地上白白的一层霜,像是落上去的初雪。皓月当空,白霜宛如新雪初霁。那人站在冷清的月色里,地面上有一道浅灰的影子, 天上的月光与星光宛如亮银、流泄千里。 露水凝成的细小水珠缀在他长眉的尾梢与眼睫,他神情专注地瞧过来, 那双时时盛满着对权柄野望的眼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自己。月色星光, 都沦为他眼中, 她的衬景。 官白纻没有完全打开门,就着半开的一扇门询问。 “爷深夜前来, 可有要事?” 他闻言, 眨眨眼,居然只是笑着摇摇头, 两只手藏在身后,没有说话。 官白纻这才发觉,他的眼尾飘着红, 面颊也有些发粉, 应该是饮了酒。瞧这模样, 还喝了不少。 “爷,夜里凉。若无事,便快些回去吧。” 见他衣着单薄,官白纻还是要折身去为他寻些披挂的衣物,却被门外人陡然叫住。她转过身,就见殷俶的手里端着一个瓷白的碗,另一只手覆在上面,好似要留住这碗中之物的热气。 “我来为鸦娘祝寿。” 他将那碗往前悄悄推了一推,抿抿唇,垂下眼。 官白纻看了眼他手里的瓷碗,双手搭在门上,“站了这么久,这面也该坨了。谢谢爷还记得我的生辰,只是鸦娘不爱吃坨了的面,还请回吧。” 接着,那门却被门外人用手扶住。 官白纻朝门外的殷俶瞪圆了眼珠子,他莫不是以为醉了酒便可以在她这儿耍赖,将几日前的争执全都揭过去。 谁知那殷俶瞧见她明显含着怨气与怒意的神情,笑得更欢。他气定神闲地朝这边瞥了一眼,慢腾腾地地将盖在瓷碗上的手放下来,如此还不够,又将碗倒扣过来,颠了两下。 原来那碗里什么都没盛,他殷俶就是抱着个空碗来这里诓她。 偏生他挑眉抬眼,下巴微抬,略有些骄矜地继续瞧着她。那眼神仿佛再说:瞧,爷早就料到了。 这人不知道生了多少心肠,明明瞧着已经醉到失了大半神智,居然还有闲心推敲她的反应,提前做应对。 官白纻只觉脑仁生疼,又仿佛被人踩住了那尾巴,怒急反笑,“爷若是醉酒寻乐子,可去其他处寻,何苦来这里叨扰我。” “你既知道今日是我生辰,若是不想搭理,只佯装忘了便可,何必借着酒劲儿戏弄我。” 她说到这儿,腔调里已经打着颤儿,强压着那满腹的心酸。 见她是真的伤了心,醉酒的殷俶也不知所措起来。他静静地站在那门口,茫然地捧着那瓷碗,脸上的得意劲儿也霎时褪了个干净。 “你随我来。”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袖子。 帝王妾(双重生) 第27节 夜风萧瑟,寒月如钩,他们二人散乱着衣袍、黑发披散,没有半分体统地穿梭在重华宫里,宛若这深宫内,两道无处可去的幽魂。二人只是简单地互相牵拽着袖子,牵系得那么漫不经心,仿佛这种联系随时都会分崩离析,可那地上的两道影子却紧紧交融依偎、密不可分。 灶膛里隐微的火光燃气,他熟门熟路地拉着风箱烧起了小厨房里的火灶。朝身边的人递出两只手,那人垂首仔仔细细地帮他别起了袖子,还自然地收走了他拇指上的扳指。 那只白日里金贵得不可一世的手,拎起菜刀,比划着砧板上的早已等候多时的死鱼。他神情是一种透着拙意与心虚的认真,嘴中念念有词。 “大鳗一条蒸烂,拆肉去骨。” 那鱼是不是鳗鱼已然不重要,今夜,在这位爷手里,它就叫鳗鱼。划开皮肉,拆出鱼骨,他做得很慢、也很细致。哪怕是拆一条鱼,也要做到那尽善尽美。 抽出剔出的完整鱼骨,将鱼上了蒸笼。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鱼骨没有被直接扔掉,反而堂而皇之地被盛在另一个盘子里,摆在了灶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料理了鱼,他蹙起眉。 “和入面中,入鸡汤清揉之,擀成面皮,小刀划成细条……小刀” 找不到所谓小刀的人,额上急出一层细汗,蹲在那灶膛边的女子抬手,将手里的匕首递了过去。拿到趁手工具的男子瞬间舒展开眉头,取出封在坛子里的鸡骨汤,并着蒸好的鱼肉,一同揉进了那砧板上的面团里。 “入鸡汁、火腿汁、蘑菇汁滚。” 乳白色的水汽从灶上的锅中滚滚而出,细细的面条随着那锅中起伏的水浪翻滚,鸡汁与火腿汁愈熬愈浓,泛着黄澄澄的油光,腻人的肉香气混合着那上好面粉遇水后滚出的麦香,顺着气浪弥散。 殷俶一心二用,边守着火,边在砧板上又切碎一段水灵灵的小葱。 面条被捞上来,一勺热汤紧随其后,接着洒上些许碎葱。官白纻坐在灶房逼仄的木桌上,殷俶没有坐在对面,仍旧紧紧贴着她坐下,二人别扭又亲密地挤在小桌的同一边儿。 “叔远献此面,惟愿你能生生世世,平安长乐,四季安康。” 面只下了一碗,官白纻拿起筷子,挑了一口进嘴里,香气扑鼻、齿颊生香。她吃了几口,就咬住那筷尖儿,有两行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是不好吃吗?” 他挑着眉,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即使醉成这个样子,他骨子里还是带着种天然的傲慢,不相信自己那堪比御厨的手艺,居然会煮出一碗难吃到可以将人吃哭的作品。 这几日,她总是会很轻易地梦到前世。那一世最后的几年记忆里,每年生辰,他都会煮面给自己吃。那些日子有很辛苦的时候,煮鳗面,没有鱼、没有所谓的鸡汁、蘑菇汁,只有一口干面,加一点淡盐。 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一边背着菜谱,一边煞有介事地精心准备着。就好像他们并没有落魄,落魄到连一碗像样的面条都吃不得。 她松开筷尖儿,透过泪眼打量着殷俶。她稀罕这个模样的他,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用去斟酌着词句去反复试探、不用费尽心思地去揣摩。 她只是有些惊慌罢了,今生的殷俶,也是愈来愈深沉下去,渐渐与前世她记忆最后的那个帝王重合起来。而她,不知为何,却逐渐生出筋疲力尽之感。 那心中对于殷俶的爱意在发出哀哀切切的悲鸣,可她愈发得清楚,自己似是快要撑不下去了。不想放手,不愿意放手,在心里住满了一辈子的人,如何能说放下便放下。只是她一直拼尽全力去扣他的心门,可所有的努力,都像极了投入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波澜。 精卫尚能填海,可那是神女,而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想得到一份真真切切的爱重,奢望着能够夜夜相拥而眠的枕边人。 “不是”,官白纻抬起手指,抹去眼角残余的泪意,咽下又一口汤汁,笑了笑,“爷的手艺很好。” 是她的心苦了,便也尝不出更多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文中菜谱的内容出自《随园食单》感谢在2022-06-11 22:17:28~2022-06-12 23:3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1629024 20瓶;兔子不吃胡萝卜、长空明月 10瓶;轻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两相疑(十三) 高年在府外的宅子里安安分分地将养了几日, 除却上朝,平常时候便是闲得发慌。终于,他抽了个空当, 又揣着本新淘来的话本子,摇摇晃晃地去了常去的那家花楼。 高家少爷在京都这一圈儿里其实是出了名的, 盖因他上这花楼,一不耍赌、二不□□,只是攒着几个姑娘在房里, 安安分分地给她们念话本子。 这种行径自然免不了被同僚耻笑,高韦一生是个硬硬朗朗的汉子,偏偏唯一的儿子就是这么个爱整日在那脂粉堆里打滚的怂包。高年也相信,若不是自己脑子比那个一根筋的老爹灵光, 怕是早就被高韦在哪个月黑风高夜,活活掐死了。 今天来的楼叫翡翠楼, 是他素日里最喜欢泡的馆子。这里的姑娘不仅漂亮,口舌也很灵巧, 也不会生出过多的心思, 十分省心。 他如往常般进了个雅间儿,叫了壶好茶, 盘腿坐在那榻上, 从袖子里掏出话本。不久后,应娘抱着琵琶走进来。 她将琵琶放在一边, 为高年斟上茶,然后又抱起琵琶,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 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应娘是翡翠楼里有名的清倌, 人长得秀美, 一手琵琶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然而她却是个闷葫芦的性子,素来少言,也不常搭理人,是个有几分傲气的姑娘。 高年坐了半晌,见依旧没有其他姑娘进来,反倒有些疑惑,“今儿怎么这么冷清。” 应娘正在松琵琶弦,闻言抬头,挑了挑眉,“爷这话可是说错了,这几日临近年关,楼里的生意很是红火。那些姐姐们都被客人叫走了,自然没法子过来,因此今儿咱这里反倒冷清下来。” “既如此,有你一人也够,爷讲一回,你复述给她们便可。我上次讲到何处?” 应娘眨动着眼睫,盈盈的眼眸悄悄瞥了这高年一眼,随即立刻挪开视线,柔声回应道:“爷上次讲的,是一则叫南山顽石的故事。” “是说海昌有一个陈秀才,赶赴了城隍神的宴会,在那宴席间听闻私语,但闻‘死在广西,中在汤溪,南山顽石,一活万年’这十六个字。这陈秀才醒来后方才发现是黄粱一梦,他寻遍高士去解这梦里的谶语,但众人都莫解其故。” “陈秀才有个力行的表弟,他觉得这谶语中的死字不妥,应当解为‘始’,若是陈秀才‘死在广西’,那么后面的‘中在汤溪’便无从解释。死人如何能金榜题名?陈秀才于是答应带着表弟,一同前往广西,宿在了那通判署中封锁甚秘的西厢房。” 高年捏了捏手里的话本,清润的眼中多了笑意,“书接上回,却说那陈秀才宿在那西厢房中,月余无恙,一颗心自然放下来。转眼便是八月中秋,这陈秀才于园中醉歌‘月明如水照楼台’,刚吟罢,就听见空中有人拊掌大笑,称那‘照’字不佳,该改为‘浸’字。” “他大惊失色,仰头去看,月明风清,有一老翁,白藤帽,葛衣,坐梧桐枝上。” “二人遂一见如故,老翁夜夜前来相会。” “正值情浓,那老翁却陡然翻脸,言及自己修道一万年,未成正果,需得要檀香三千斤,刻一玄女像,方能得道成仙。他谈及自己修的原是嗜杀之道,如若陈秀才不能刻好这玄女像,他便要夺取这陈秀才的心肺修行。” 应娘听得入了迷,在听到那老翁原来是个恶鬼时,她不知为何,面上竟然流露出几分凄然之色。 她抖着眼睫,骤然打断了高年的讲述,垂下头,露出发髻上的一朵白色簪花。 “高公子,应娘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还记不记得红凤姑娘。” 她言罢,就去仔细观察着高年的神色。 不出所料,对方是满脸的茫然。 应娘放下琵琶,笑了一下,“就是您前些日子来,坏了规矩,枕上您膝盖的那位姑娘。她染了脏病,大夫说没治后就被妈妈锁进了小柴房里,昨儿刚咽气。” “她临死前从房里扔出这条帕子,希望能求得您的一幅字随葬。” 应娘咬了咬唇,半晌后,还是没有将那女子临死前对高年的那番剖心之语讲出来。她不喜高年,甚至,还有几分没由来的怨憎。 今儿听了这话本子,她才品出几分缘由。 高年与那坐在梧桐枝,穿着白衣藤帽的老翁多么相像,他们坐在那梧桐枝上,冷眼瞧着无数人走入那西厢房。笑盈盈地与这些人攀谈,诱哄他们把一颗心交出来,助自己修道。 檀香三千斤,刻一玄女像,否则,便以那一副心肺代偿。 风雅至极,却又是入骨的薄凉。 高年捧着书卷的手倒是一顿,他倾身接过帕子。虽想不起那姑娘的脸,便随意默一首美人诗上去吧。想到这儿,他拿起早已备好的墨笔,刚提起笔杆,不知为何,那手腕却悬停在半空。 他骤然想起前些日子,那个冒冒失失闯进雅间儿,像一尊出逃的小观音像的姑娘。她带着苍茫的夜色闯入那碧海楼,明明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愣是倔强又鲜活得扎根在他时不时便会念起的记忆里。 她冷眼瞧过来的模样,对着自己暗藏轻蔑却仍要强作敷衍的模样,还有她护着自己挡过那一箭时,刹那间的心神恍惚。 不知为何,那笔便重逾千斤,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略有些茫然地卸下笔,高年坐在那榻上,神情怔然。 有人道世间最苦之物便是痴情之苦,何谓情苦,他从前不知晓。 只是现在,不知为何,他却陡然却生出些许的情怯。那个叫红凤的姑娘临死前还掂念着的东西,他当真可以如此轻薄地应对么。 高年静默半晌,忽然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两手递到那应娘手中。 “这是小玉日日携带的玉佩,劳请应娘替小玉转赠给那位姑娘。” 应娘大骇,猛地抬头,面上的愕然不加遮掩。却正瞧见高年却忽然从那榻上下来,拎起书卷,抬脚就往外走。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生出几分永别的凄怆。她隐隐知道,这位爷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 只是,她咬了咬唇,朗声问道:“高公子,您能告诉应娘,那老翁可有得到陈秀才的心,飞升成仙?”话本子的结局总得要告诉她呀。 高年闻言,停住脚步,微微侧首,露出些许爽朗的笑意,“那老翁轻信陈秀才,被陈秀才骗去素愍庙,灰飞烟灭了。”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却说这厢高年走后不久,一个面容青涩的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叫着高年的称号。 她闯进来,只见小几上的茶碗里犹冒着热气,应娘坐在一个敦子上,正慢腾腾地为自己的琵琶换弦。 “小玉先生可来了,那话本子我可心心念念几宿了。” 听她这么问着,应娘头也不抬地答着,“小玉先生恐是不会再来了。” 南山老翁找到了陈秀才,石头已经有了心,他也就不必再去那梧桐枝上,诱骗着别人误入那西厢房了。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话本内容出自《子不语》中的南山顽石。 第38章 两相疑(十四) 陆蓁蓁坐在那铜镜前, 揽着镜子,静静窥视着镜中人的明媚又娇艳的容颜,又好像在透过这张脸, 叩问着自己的内心。 淑妃走进来,打开手里的匣子, 一对巧夺天空的蝴蝶簪子露出来,那双蝴蝶翅膀上的各色宝石鲜艳夺目,更衬得这双蝴蝶鲜活得似要从那匣中飞出去。 更奇的是, 这一对簪子是一个模样,而不似寻常对簪般总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陆蓁蓁在唇上点了些胭脂,神情郁郁,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将手轻轻搭在那匣子上,“姑姑, 臻儿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淑妃摸着他的鬓发,神情中带着些许怀念与怅然, “你若想什么, 便去做。你身后站着陆家,切莫为一己之私, 误了大局。” 陆蓁蓁闻言, 心神一紧,从那匣子里随意拣了一只, 叫白芷将另一只揣进袖子里。她调了调发髻,将那簪子往那抢眼的地方挪了挪。又转头看了两眼,从自己的珠宝匣里掏出一支缀着流苏的金步摇, 插在那蝴蝶簪的上方。 让白芷抱起琴, 她站起身, 袅袅娜娜地向外走,如往常般去寻那殷俶。 *** 放任自己过度饮酒的后果,就是这第二日醒来后的头疼。那股子疼像是针刺似的,一阵一阵地扎着殷俶的神经,叫他自醒来后,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接过伯柊呈上来的醒酒药,呷了一口,却陡然蹙起眉,凝视着自己右手食指略有些红肿的指腹。缓缓捻了捻,这痕迹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烫过。 “昨儿夜里,爷醉酒后没有出去?” “咱家和那三思都守在门口,主子您确实是一整晚都没有出去。” 殷俶狐疑地看了眼伯柊,对方面色坦然,甚至神情里还掺了几分委屈,似乎不愿意被他如此这般的质疑。 他压了压眉心,从床榻上起来。胸口的伤势好了四五分,眼下临近年关,所有的风浪都隐藏在那喜气洋洋的气氛下。也幸亏是受伤在这个时间,他还能腾出些许余地养伤,顺带着也喘口气。 帝王妾(双重生) 第28节 他知道自己正在筹谋的东西颇为凶险,哪怕是官白纻,怕也不会轻易同意。 可不知为何,他这一世却是前所未有的着急,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快些往前,要快,更快。否则,他会追悔莫及。 今生各方动作都要比他预想得快上几分,如若不趁着还能先知先觉的时候提前布置,而是任由这世事自行发展,他难保不会再度落入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 拾掇一番后,他掐着时辰进了书房,这几日受伤,不必上朝,他正好能躲几日闲。坐在那书桌前,打开窗,对面屋子的门心有灵犀般地被推开。 那女子将头发随意地挽在头顶,几缕没搂住的发顺着脸颊落下来,一张白嫩的面皮,在晨起澄澈的光里,清透得惊人。她是出来倒净面后的废水的,但见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微勾,两臂顺势扬出去,“哗啦啦”的清水在半空中绘成道水幕。 她动作颇有几分漫不经心,没有完全泼出去,这人躲闪不及,被溅起来的废水泼湿了半条裙子。她面上登时带上怒意,气急败坏地抖了抖裙子,逃也似的折返回了屋里。 伯柊候在书案边,老神在在地研着磨,也不敢打扰这位爷的兴致。他也不知道,人家官令侍好端端地倒个水,殷俶怎么就能像看折子戏般津津有味,连着几日都不倦。 若是他没记错,那位可是还和这位置着气呢。不过,想到昨夜殷俶回来后,满面春风,倒头便睡的势头,他忖度着那位令侍大约是被哄好了。 不等这早膳端上来,三思就钻了进来。 “爷,那陆姑娘又来啦。” 他语气蔫蔫儿的,就像是在通禀那老是上门来打秋风的亲戚。 殷俶随手关上窗,接过伯柊递过来的笔,敛眉静默片刻,才道:“请到东暖阁里,顺便摆上早膳。” 陆家的心,比他料想的,还要急。 *** 陆蓁蓁坐在绣墩上,殷切地接过伯柊呈上来的粥碗,小意殷勤地递到那殷俶面前。 殷俶略略垂眼,有意无意地同时去拿桌上的筷箸,避开去直接从她手中接那粥碗。 二人相对无言,安安静静地用着膳。食不言、寝不语,陆家将陆蓁蓁教养得很好,她喝那粥时,只是浅浅的舀小半勺,勺子只是浅浅地挨在唇边,手腕慢慢地往外掀,让那粥慢慢地入口。 这一口粥喝得,莫说发出什么声响,怕是连三思的喘气声响亮都没有。 伯柊正腹诽着,就见殷俶忽然搁下了筷子,居然是一口未动。 * “食不言,寝不语。” “那鸦娘不吃饭,便只是想同你安安静静说会儿话都不行吗?” 那桌上坐着两人,紧紧挨蹭在一起。男子沉下眉眼,半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往旁边挪错几分,可那女子却像那没皮没脸的狗皮膏药,登时粘了上去,二人又是牢牢贴在一起。 “你挤着了爷的胳膊,爷没法举筷子。” 终于,男子忍无可忍地低声呵斥。 “如此,那鸦娘喂您便是,还顺便省了你的力气。” “砰!” 屋外传来响动,定是那两个扒墙角的没绷住笑,互相撞在一起发出的动静。 男子气急,万般无奈,只得咬着牙再度伸手去夹菜,任由那女子半弓着身子贴着他的腰侧,恨不得直接钻进他的怀里。 闹了好一会儿,她才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开始絮絮叨叨地摆起了功劳。 什么今儿又算计了李贵妃,让她在睿宗面前出了大丑;又或者听见那个宫人又乱嚼重华宫的舌头,被她想法子整治,打去了大半条性命;又或者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听来的几桩前朝秘闻,……。 总之便是没完没了,没有个消停。 ** 陆蓁蓁在没有动作的殷俶身边,硬着头皮喝下半碗米粥,又吃了些糕点。可她已然是筋疲力尽,在心里反复思量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了对方的不快,又或者是殷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脾性。 她放下筷子,殷俶抬手挥了挥,示意宫人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陆蓁蓁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攥紧,就在她几乎要窒息在这沉默中时,才等来殷俶的张口询问。 “早膳都未用,就这么急着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蓁蓁略显局促地看了看周遭的宫人,殷俶定定看了她几瞬,甩了甩袖子,示意伯柊领着那些宫人退下去。 能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陆家见他身上有利可图,想尽早将陆蓁蓁塞进自己后院罢了。他不讨厌陆蓁蓁,甚至,还觉得这人很合适,适宜放在后院里作一个性情娴淑的主母。将来凭她的气度,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是当不得。 只是,这不意味着他便能容忍郑国公如此难堪的吃相。要知道,他和陆蓁蓁的婚约不是这几日定下来的。 如若他们是真心结亲,何至于等到这时。 还真当他是那泥捏的性子,任人摆布。看来前些日子借锦衣卫的手杀的那些人还不够,还没把那郑国公打疼。 他露出一个温和中略带安抚意味的笑意,缓和着陆蓁蓁的情绪,心里却又对那郑国公起了念头。陆家的势力要用,可现在看来,他们却还如前世般满肚子花花肠子,还得好好地肃净。 如若陆蓁蓁此时流露出想要完婚的念头,他便要出口将这日子推上一推,也好敲山震虎,压一压那个老头的心思。 殷俶不知为何,心里陡然生出几分倦意。 他等着陆蓁蓁回应,同时也默默筹措着用来敲打的字句。 谁知,陆蓁蓁忽然出口的话,到叫他生出几分措手不及。 “臻儿今日着急前来”,陆蓁蓁咬了咬唇,眉眼间浮现出几抹羞愤与伤心的神色,“实在是那令侍欺人太甚。” “白芷,你过来,把那两日见到的东西说给殿下听听。” 作者有话说: 这次考试结束后,进入假期后咱能每天多写一点了,另外评论区宝子们的评论作者一直在默默地看,真的非常感动,谢谢大家,真的非常感谢,[鞠躬][鞠躬][鞠躬]。 第39章 两相疑(十五) 殷俶神色阴沉地坐在上座。 陆蓁蓁坐他身侧的绣墩上, 扯着帕子,擦干净眼角的泪,哀哀切切地叙说着, “旁的东西也到罢了,可那支簪子是家母生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颇为贵重。想来是令侍见了那簪子上的珠宝珍奇,这才动了歪心思。” “殿下,我家姑娘素来心善”, 白芷直挺挺地跪在堂内,神情激愤,“那簪子是我家姑娘掉落在先不假,可那位令侍明明捡到了簪子, 也知道那是我陆家姑娘的簪子而不归还,捡而不还, 可视为偷窃,真令人不齿。” “若不是婢子昨儿无意间路过时, 透过那半开的窗户里, 瞧见那被压在珠宝匣子里的簪子,我家姑娘又不知要苦苦找寻多少时日。” “你当真看见那簪子了?” “婢子亲眼看见。” 陆蓁蓁偷偷觑了觑殷俶的神色, 忽然止住了哭, 沉声呵斥白芷道:“事情未有定论前,我们也不宜妄自揣测。我方才也是急昏了头, 无论如何,也该去那令侍屋中查找一番。” “如若是你眼花瞧错了,我们可就冤枉了好人。” 殷俶眸色转深, 他用手叩着椅背, 沉思半晌后, 又换为慢慢地转动左手的扳指。 “你去找伯柊,带些人去官令侍的屋内搜寻。她若拦阻,你便说是爷的命令,违令者,即刻发没为贱奴。” “是”,白芷跳起身来,“那日姑娘带着簪子,可被好多人都瞧见了,做不得假。” 官白纻自伯柊转述完殷俶的话后,便浅淡下神色,任由白芷领着一众小厮,在这间不大的小屋内翻找起来。 伯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站在门边儿上,不肯踏进来,也没有翻找。反倒是那小侍女白芷,在这屋中大肆翻查起来,恨不得将这屋内的地皮都掀起来瞧上一瞧。 她眼一凝,忽然瞧见被搁在小几的绣框里摆着双缝制好的护膝,那大小样式一看便知是赠与男子的。那白芷转转眼珠,便从那篮子里将护膝拣出来,细瞧上面的纹样后,眼中滑过几抹讥嘲。 “那个正经家的姑娘会在这护膝上去绣猫嬉图”,纵然那只憨态可掬的猫儿歪着脑袋拨弄野花的小模样的确招人,官白纻的绣活儿出乎意料得好,可这也不能遮掩住她这种见识浅薄的贱民固有的愚顽。 “像我们家姑娘,必会绣些松梅鹤竹,越雅致越好。若是送给男子的,必定还要增添些富有意蕴的图样,以此督促劝勉。” 似是觉得自己又多嘴了,她连忙闭上嘴,撇撇唇。她将那护膝朝框里随手一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双绣品不慎掉落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小厮无知无觉地踩踏了数脚。 官白纻无言地朝后几步,半靠在墙壁上,掩在袖子里的两手,都在微微地发着抖。 她见白芷从那衣柜蒙了灰的角落里,翻出一只金簪后,不过挑挑眉,顺从地跟着伯柊和白芷去见殷俶与陆蓁蓁。 见白芷拿着簪子进来,陆蓁蓁喜极而泣,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将那簪子抢进手里。 陆蓁蓁握着那簪子,长眉一挑,两眼皆是厉色,“令侍官氏,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官白纻没有理会她的责问,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瞧着坐在主位上的殷俶,直挺挺地跪下来。 “扑通”一声,响得叫跟在身后的伯柊都心惊肉跳。 “你有什么可说的?” 殷俶坐在主位上,眉眼温和。他今日脸色较往日都要浅白几分,唇色也很淡,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坐在主位上。 他瞧过来的眼睛也很清润,里面瞧不见什么怒意和寒冷,甚至还有几分藏得很深的温和。这种眼神,柔软得会令她生出几分错觉,就好像今日他会放过她。 “并无”,官白纻只是垂下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发顶。 她沉默地跪在堂中央,既不哭闹、也不忙着辩驳,宛如引颈就戮的死囚。 整个堂内的空气陡然间凝滞下来,不知为何,殷俶的慢慢地抿起唇,右手不自主地牢牢握住扶手。 官白纻的这种反应,是陆蓁蓁从未设想过的,也因此,她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许是碧海楼那日里,官白纻留给她的印象太过凶悍,虽然现下已经人赃俱获,可这过程也未免太过顺利,反叫她生出重重疑心。 她见殷俶眼尾扫过来,似是在端详她手中的簪子,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将那只蝴蝶握进手心里,迟疑地返身坐了回去。 那日碧海楼,这个令侍与殷俶的关系看似寻常,却总是有几分古怪的亲昵。那日殷俶受伤,虽然宫里都传着是为了救她。可不知为何,陆蓁蓁却总是在甜蜜之余生出几分惶恐和疑虑。 自己与殷俶在那日碧海楼相会前,不过只有一份口头婚约联系。年少时也只是在宫宴上打过几个照面,连话都未说过一句。 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不顾性命么? 陆蓁蓁两手手心都冒出细汗,黏腻又阴冷。她偷觑着殷俶,眼里有显而易见的倾慕、更多的却是惶恐和惊疑。 半晌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复又面向官白纻,厉喝道,“既如此,你可还有什么要辩驳的?” 官白纻恭恭敬敬地又磕了头,“并无。” 殷俶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官白纻的做派,捏着扶手的几根手指手逐渐收紧。 他以为,她总会喊两句冤的。为了避免她直接戳穿陆蓁蓁的底,他甚至还思忖了如何帮陆蓁蓁兜底的法子。可偏偏,她就这么任由别人用这样的手段构陷,不作任何辩解。 纵然为他省去许多麻烦,可殷俶却并不欣喜。相反,他不想承认,在他的心底,似乎升腾出些许的慌乱与茫然。 他抬起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官白纻,又转头看向陆蓁蓁,“她既已认罪,便交予你处置。” 这一切的进展都在电光石火之间,顺利到令人生出几分茫然。 预料中的惊心动魄的纠缠与质问没有上演,陆蓁蓁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开了口。 “偷盗主子财物,依照宫法,便该当街打死,以儆效尤”,她讲话时观察着殷官二人的神色,却发觉哪怕是讲到“打死”,这二人却连眉毛都没有挑动半分,就连那冷淡的神情,都有□□分的相似。 帝王妾(双重生) 第29节 心中愈慌,她也只能继续讲下去,“只是,既为人主,自当宽和待人,不该随意打杀。” “如此,便将人逐出宫内便可。” 她垂下头,捏捏自己的手指。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不过是想将这人从重华宫里赶出去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2 23:50:23~2022-06-29 17:1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c、瑞士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里溪声、假梓 30瓶;夜半銀月滿京華 20瓶;橼悦、云轻纱、不居 10瓶;懒豆子 8瓶;沐由 5瓶;maohao0888、出处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两相疑(十六) 陆蓁蓁的话, 宛如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丝毫多余的波澜。 殷俶挑眉,沉吟片刻后, 低声应道:“如此也好,只是她临近年关, 宫里还需要人布置,待年后,便撵出宫去。” 陆蓁蓁闻言, 心口先是一松,随即又有些发闷。 她拿捏着分寸,没有继续追究,只是领了白芷向殷俶辞别, 从大堂内退了出来。 二人方踏出重华宫,白芷便满脸欣喜地轻轻拽上陆蓁蓁的袖子, “姑娘,这大皇子还是偏心姑娘的。他竟然没有多问, 直接便给那令侍定罪, 必定是心中极为信重姑娘。” 她本是极为开心,却被陆蓁蓁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吓住了, 喃喃道:“姑娘……” 陆蓁蓁拢了拢鬓角的碎发, 遮掩着擦去鬓角残存的冷汗。 片刻后,她抿起唇, 露出一个笑来:“我说过,你要管好自己的口舌,这些僭越之语以后不许再说。皇子的心事岂是我们这些身份的人可以揣测的?” 她慢慢揪出白芷手中的袖子, 压平展, 垂眼轻声道:“走, 回去见了淑妃娘娘再讲吧。” 陆蓁蓁抬起头,去看这两侧深朱红色的宫墙,在重华宫门口附近,那些宫墙的下部还有些许未清理干净的青苔。于是那朱红色上便多出几抹斑驳的深绿,在黯淡的光影里,显出些许的寥落与 她款款地经过这些宫墙,华贵又鲜艳的裙摆,在两侧宫墙的映衬下,也黯淡了颜色,宛如那被尘封起来的古画,与这朱墙黄瓦一起,共同被遗忘在古老却仍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之中。 陆蓁蓁前脚离开,后脚伯柊就跟着溜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官白纻仍旧沉默地跪在地上,殷俶坐在主座上,也不言语。 似是有什么力量沉沉地压在殷俶身上,叫他没办法用惯常的手段再去安抚官白纻。 重生以来,不知为何,她在他面前愈发地失控起来。就像那朝着悬崖狂奔的独马,不再顾及任何马鞭带来的伤痛,纵使他的双手已然被缰绳磨到鲜血淋漓,可仍旧阻不住她的步伐。 殷俶抬手捏了捏眉心,眼里闪过些许的倦怠,“你为何不辩驳?” 官白纻闻言,先是一顿,旋即抬起头,直直看向殷俶的两眼,“辩驳了,爷就会听吗?” 她勾唇冷笑,“宝石蝶戏双花鎏金簪,这是淑妃初入宫时,念在陆皇后的情面上睿宗赠予的簪子。这么些年过去,她自己恐怕都忘记了这簪子的来历。只是觉得贵重、精巧,而且正好有一双,可以用来助陆蓁蓁一臂之力。” “却不曾想这宫里还有陆皇后的儿子,他记得所有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哪怕是这么一支簪子。” “蝶戏双花鎏金簪有一双,她那日戴其中一支过来叫所有人瞧见,另外一支让白纻揣着,只待我不在房中,她趁机跑进来藏好便可。” “这种把戏,在爷看到她那日只是戴着一双簪子中的一支前来学琴时,便该有所预料,您要我辩驳什么?” 这种把戏,何须辩驳。他的心在哪一边,理自然就在哪一边。官白纻卸下力气,跪坐在后脚上。 殷俶仍旧坐着,喉间又是阵阵收紧,胸口发闷。他不是因着她的顶撞发怒,而是气在她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漫不经心地提起陆皇后,就好像那是一个与她无关紧要的人。 可他不能将这种隐秘的愤怒宣之于口,因为心里的另一个声音正牵拽着他,劝诫他官白纻已然没有什么必要去特意看护他的感受。 她正在朝一个自己想要看到的方向转变,不再牵涉过多的男女之情,君君臣臣,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 殷俶缓缓松开了握着的扶手,静静地看向跪坐在地上的官白纻。 她正努力地睁着眼,不叫自己掉泪,只是眼圈仍旧红了,似乎真的委屈到了极致。她其实是更适宜于这样柔弱的姿态的。 就像那几乎要被露水压折的花枝,在那摇摇欲坠中更显出几分风韵。 他忽而很想站起身去牵她起来,如之前一般。只是脑海中又纷乱地闪过前世无数的片段:她坐在冷宫中愈来愈细弱的身形、那西南烟尘里被血染红的白裙,似乎还有些湮没在极深黑暗中的零星片段,他瞧不清。 殷俶回神,“既然知道,便省了爷的力气。” 官白纻瞧着殷俶冷肃的眉眼,半晌后,慢慢地支起身,从地上站起来,挺正了身姿,朝殷俶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年关一过,鸦娘便会拾掇着离宫。离宫前,鸦娘会把该布置的东西打点妥当。” 男子松下眉眼,神情复又温润下来,“如此甚好。” “离宫后爷仍旧会叫三思递消息给你,如有要事,你便去寻高年。” 他讲了一半,忽而顿住,片刻后才又接了下去,“你去找他约好时间地点,爷来见你。” “仆省的”,官白纻闻言轻轻一笑,除了那微红的眼眶,好似一切都如寻常。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一直怀揣着的某种卑微又坚韧的绮念,她的所有勇气,终于是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了。 宛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似那促使千里堤坝溃于一朝的蚁穴。她已然失掉了再去强留在他身边的勇气。 官白纻陡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今生她和殷俶都能回来得再晚一点,那夜浮碧阁他与她仍旧荒唐又牵强地被迫有了肌肤之亲,她或许仍旧能如同前世般依旧恬不知耻地待在他的后宫里。 可今生他避过了那场祸端,她也不再有强留的余地。 官白纻慢慢地抻展衣袍,竭力让自己体面地退出去。殿门合上的前一刻,她从那即将闭合的门缝里,瞧了殷俶最后一眼。 她看见他仍旧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堂内,那高高的主座上之。日光如练,穿梭斜逸进殿内,化为一道道金光。殿内的各种华贵的陈列都在这样的光芒中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然而这些光亮和珠宝的光辉却照不到他的身上,他就一人面对着满殿的璀璨与光辉,独自坐在那阴影中。 她忽然在耳畔听到有人在哀戚的祈求,他素来低沉从容的嗓音慌乱到不成样子,那哀戚的话语卑微到泥尘里,声声泣血,嘶哑不已。 这个声音疯了似的鼓噪着她的心,他求她回头再看一眼,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官白纻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蓦地回过身。 光影疏斜,宫门已然紧闭,太监伯柊正拱手垂袖,半弯着腰,朝着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第41章 两相疑(十七) 官白纻随意寻了个由头出了宫, 一来是避开殷俶,二来也是为自己出宫后寻一个住处。官白纻还是要为他做事的,殷俶自然不会在银钱上亏待她。 临近年关, 整个都城都陷入了沸腾又欢喜的氛围里。街道两廊云集了各种叫卖的商贩和卖艺的奇人异士,歌舞百戏、鳞鳞相切。看热闹的百姓都挤上街头, 笑闹着推推搡搡地往前。 她幽魂似的飘荡在欢笑的人群中,时不时转头去看看路两边的货摊。 这两日已经有人将花灯挂出来售卖,细白的灯面儿上绘着各色的神仙, 随着那一扇的花灯亮起,更是锦绣交辉。那边又有人在放烟花,细细一根线悬在空中,陡然间有亮银色的烟花如瀑布倾泻而下, 宛如银河倒灌,激起无数惊呼。 她的视线又被前面一个卖纸人儿的小贩吸引, 他的面前插着无数竹竿,其上悬着纸糊的戏人儿。那似乎是这些日子民间最热闹的一部戏, 讲的是狐狸变得妖妃、迷惑国君、害死皇子, 为祸天下终被擒的故事。 最惹眼的是个妖里妖气、穿金戴银的贵妃。明黄的箔纸糊了她的衣裙,风一吹, 她便眉眼俱动, 衣带随风飘舞、动若飞仙。 她走近又耐下性子去寻,在靠后一点的地方瞥见了代表着大皇子的纸人。 矮矮胖胖, 身上的官服是暗沉沉的红色,留着两撇八字胡,眉毛也是倒八字, 呆呆的绿豆眼, 一副备受欺凌的苦主形象, 叫人瞧一眼便能心生怜意。 她笑了一声,正打算走,却忽然发现在大皇子边儿上又立着个探头探脑的纸人,是张狐狸脸,两只眼眯成细长的两弯,歪着脑袋和尖嘴,似乎在笑。那狐狸尖尖的嘴上,还粘着几根长长的胡须,随着夜风在轻轻颤动。 官白纻想了半晌,不知道这画的是谁。问了摊主,那老汉憨憨一笑,说这是戏本子里一个颇为出彩的小角色,是个为大皇子出谋划策的谋臣。 她觉得有趣,就解下荷包,将那纸人儿捏在了手里。 不知走了多远,似是走到了寻常百姓置办年货的商街,各种花花绿绿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陈列在街道两侧。 小贩叫卖的声音洪亮又清楚,间杂着不绝于耳的交谈声、嬉笑声、还有那充满了鲜活气的鸡毛蒜皮的争斗声。 她瞧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出来采买,除了操持家事的妇人,还有许多夫妻。 其中有两人尤为惹眼,那是对年纪很轻的夫妻。 丈夫怕孩子被拥挤的人群踩踏,便把孩子卡在脖子上,两手牢牢攥住孩子细细的两条腿。妻子则一手挽着丈夫的臂膀,一手挎着装满了年货的竹筐。 忽然有许多人涌过来,将妻子推搡了一下,她便被推进了丈夫的怀里。 两个年轻的小夫妻四目相对,忽而都红了脸。 妻子怕羞,开始局促地推拒着丈夫的胸膛,却又碍于三番五次地被再次挤进对方怀里,而丈夫则腾出手牢牢地环住她的腰身,神情中透着若有若无的得意。 官白纻瞧见那个年轻的女子,忽而半低下头,牢牢地环住自己丈夫的腰身,那个年轻的丈夫便瞬间如同被雷劈熟了的焦木,僵在原地。 还未等他们再温存一会儿,被顶在男子头顶的小孩儿忽然两眼溜圆,瞧见了远处红彤彤的灯笼,两手扯上自己亲爹的耳朵,吵闹着要去看。 于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两人牢牢牢牵拽着双手,带着自己的小孩朝灯笼铺去了。 官白纻就这么定定看了良久,直到那对夫妻的背影终于湮没在人海里,她才有些慌乱地收回眼光。 看着眼前愈发拥挤起来的行人,她便索性停在手边略少的书摊前,想要等着这群人自行消减退散。 恰在这时,一道清朗中带着些许局促的声音陡然响起。 “官姑娘?” 她回头,就见一人正站在街道对面,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推搡着朝前行进的人群。 他横穿那些摩肩接踵着行人,努力地朝自己这边挤过来,另一只手还高高地扬起,似是生怕自己提前走掉。 终于冲出了人堆,他被挤歪了发冠,鬓角也散乱出几缕碎发,那鲜亮又平顺的宝蓝色锦袍,也皱皱巴巴得如同牛嚼了一般。 原本衣冠楚楚的公子哥,眨眼间变得狼狈又滑稽。 只是他生得好看,脾气似乎也极好,被人群推挤成这般模样,脸上依然带着笑。 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眼尾花儿似的翘起,眼眸透透亮亮的瞧过来,目光里满是欢喜。 他的眼睛实在是过于亮了些,像是落了一夜的星星,直勾勾地看过来,倒是让官白纻生出几分不自在。 她还费力地去回想这人是谁,那人已经趿拉着被踩掉后脚跟的两只鞋,颠颠儿地小跑着过来。 不知为何,见此,官白纻心头的郁气稍稍消散几分。 他身上还带着女子的些许胭脂气,她皱皱鼻子,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高年?” 帝王妾(双重生) 第30节 他眼睛又亮了一瞬,“官姑娘记得我。” 他瞧见官白纻动鼻子的动作,面颊陡然有些发红,稍稍后撤两步,叫自己身上的脂粉气离这人远一些,顺势甩了甩手里的话本。 “我不过是方才去了趟胭脂堆中去取书,这才沾染上些许脂粉气”,他垂下眼又看了她一眼,袖口里捏着帕子的手略略发紧,“我不似那些风流轻浮之人。” 这与她有何干系?高年风流,她前世便知。 官白纻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梢,稍仰起头,神情带着些许疑惑:“你来作什么?” 自己与这高年今生还未有什么交集,他何苦巴巴地穿过行人来寻她。 高年擦着头上的汗,先是一怔,片刻后才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稍俯下身,朝官白纻递出一方手帕。 “官姑娘,如此喜庆的日子里,你怎么一个人对着书摊掉眼泪呢?” 官白纻先是一惊,接着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脸。 触手一片湿凉。 她有些狼狈地侧过身胡乱地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回想着自己方才是什么时候落了泪,同时也借着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的反应,心中暗暗怨责自己随意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只是,她颤颤巍巍的眼波倏得一凝。 就见高年正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手里握着的纸人,满脸兴味地歪着脑袋,学那狐狸脸将两只眼微微眯起。 “这玩意儿糊的可真是像我。” 她听见他一个人轻轻的嘀咕声,心头陡然一松。 下一瞬,她的唇角于无知无觉中也染上了些许轻快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9 17:21:52~2022-06-30 22:2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瑞士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里溪声 30瓶;51629024、轻舟 10瓶;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两相疑(十八) “那日碧海楼幸而有姑娘相救, 在下才侥幸留得性命,高年无以为报……” “你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同我讲这些琐碎之事吗?” 还报救命之恩, 如此重要之事,怎能归为琐碎? 高年瞧见官白纻神情虽然依旧温和着, 眼中却已有不耐之色,只觉舌尖儿发苦。 他自幼便惯会讨巧说话,再加上又生得不错, 被女儿家如此落面子,今儿还是头一遭。 高年叹了口气,直起腰仰头想了半晌,忽而两眼一亮。 “官姑娘有所不知, 小玉拦住姑娘,确乎是有一件相当紧要之事, 还望姑娘转达给宫中殿下。” 他煞有介事地肃穆起眉眼,倒真有几分持重的派头, “几日前, 西南民变,聚众焚烧税厂, 杀委官田寿。税监杨琦震怒, 当街捉拿,杖毙数十人。” 西南与京都相隔极遥, 穷山恶水、匪盗肆虐;又临外海,海上商贸繁荣,有无数巨贾从此发家;再加之睿宗举国大开矿厂, 派遣内宦四处征税, 西南本就多山林矿藏, 于是原本便混乱不堪的地方,又涌入无数税监。 各种各样离奇.的传闻总会从西南传出,高年喜爱听这些奇闻,今日恰好刚得了这么一桩消息,正好可以拿来应付这位难缠的官姑娘。 谁知官白纻听后,既没有露出震悚的神色,当即怒斥阉宦杨荣;好似更没有如获至宝,要即刻入宫回避大皇子的意味。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高年摸不准她的心思,心跳如鼓,就见那姑娘转过身,仰起头,露出些许骄矜的模样。 她身后的天上忽而又有几朵烟花炸开,明亮又绚丽的光彩落在她如同上了黑釉的发顶上。 有些许淡粉的颜色,落在她的面颊上,衬着那双还有些发红的两眼,又是那种足以摄人心魄的鲜活与神采,重重地敲落进高年心中。 “高大人,此事,或许在下要比您知道得更多一点。” “不知您有没有闲暇,听我讲讲。” 她笑着顺手指了个馄饨摊。 高年先是一懵,接着那心头便涌上潮水般无边无际的欢喜。 好啊,自然是好的,再好不过了。 官白纻攥着纸人转身,瞬时收敛脸上的笑意,眉间流露出几分思索。 这高年特意同她提起西南此事,怕不是无心之语。 难不成这人竟然有这般见识,她足足两辈子加起来才稍稍勘破的事情,高年只是靠着自己的才智便轻松洞悉。 又或许,是殷俶同他提了什么,才诱使这人如此看重此事。 那么他若是已然有了自己的见地,为何独独同她提起,要她代为转达。 难不成,是高年对自己生了疑心。 她复又想起宫中陈海那次轻视至极、潦草又敷衍的暗杀。她守住重华宫的宫门,又牵拽皇后入局这些事情,只损伤了李欢欢,并没有触及陈海的利益。她也不觉得陈海此人,不惜冒着与殷俶交恶的风险,刺杀重华宫的宫人。 妖书一事,陈海唯一伤损的便是锦衣卫的刘顺丰,可他如果是因此要杀她,便说明陈海已经知道自己在妖书一事中牵涉颇深。 是了,定是有人将此事泄密给李陈二人。 殷俶自然是信她的,所以不曾有过半分提及。 可高年身为殷俶的亲信,若他知道妖书一事被泄密,又不清楚宫中自己也被刺杀一事,自然会疑心上她,所以这才前来试探。 西南之事她到底说不说与殷俶,如何说、何时说、说到什么样的程度,都是他要拿来衡量自己是不是奸细的准绳。 官白纻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了半身冷汗,她不着痕迹地用手压了压以被汗水濡湿的鬓角,自己怎么会如此迟钝。 可若自己想得是对的,那么这妖书一事不是自己,又是谁告诉给陈李二人呢? “官姑娘,这馄饨馅儿,你是吃猪肉的还是羊肉的?” 官白纻回神,就见高年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对面,满脸欣喜,看不出丝毫的猜疑与忖度。 不愧是前世的笑面狐,装得这样好。 她牵强地扯了扯唇角,“我喜食荠菜馄饨。” 乳白色的水汽在小小的馄饨摊儿散开,官白纻与高年相对而坐。她抿抿唇,又仔细将未出口的话斟酌再三,这才娓娓道来。 “此事还要从委官田寿说起。” * 所谓矿税,其实是开矿与征税的合称,兴起于弘历十五年。睿宗即位后,内庭开支日益庞大。 恰逢有地方上报朝廷,发现金矿。开采矿厂的巨额利润很快引起睿宗的注意,他便在这件事上动起了脑筋。派遣宫内的宦官到各地去开矿,得到的金银全部收归到皇帝本人的私库内,专为内庭开支所用。 而所谓收税,则是因为大历立朝初期商税制定偏低,到睿宗时,天下太平,商贸繁盛。征加商税本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可他偏偏派遣内庭的阉宦前往各地加征商税,还将得来的银两依旧全部归于私库。 开矿并着收税,合称矿税,派出的阉宦们也被称作税监,都有自己独立的府衙,只接受皇帝的直接管制,而不为各个地方的三司等官衙约束。 这些太监不懂开矿的学问,胡占山头,肆意挖掘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是矿石。开矿不成,便开始行那敲诈勒索之事。 既然山上无矿,那矿石必然就藏在各家各户的房屋田地之下。你若是不想被开矿,便要缴付一笔银子赔偿朝廷的损失。 富户尚且被剥去好几层油皮,而那些平民百姓,砸锅卖铁也凑不够银子,自然只能迁徙避祸,成为流民,他们大都也死在漫长的迁徙之路上。还有一部分,索性落草为寇,进山做了土匪。 由于这些阉宦直受皇帝的管制,一旦四散出去,变成了各个省县无法无天的土皇帝。他们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拨行事张狂的党羽。 这些人可以肆意鞭笞责罚官吏,甚至可以将官吏当街打死而不必被责罚。他们逼辱妇女,只要见到漂亮的女子,便会直接将人掳掠入监署。 大珰小监,纵横驿骚,吸髓饮血,搜刮来的金银,自己截留大半私吞,其余归入皇帝内帤。短短几年,便致使天下萧然、生灵涂炭。 第43章 两相疑(十九) 前世官白纻随殷俶上西南, 自然知道了更多的辛秘。诸如田寿这般的传闻,她也清楚其发端、甚至也知道其结果。 矿税之事,高年作为朝内御史, 当然不会陌生。然而他久居庙堂之上,又远离西南, 此事的更多内情,他却应该是不甚知晓的。 “杨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乃睿宗亲信, 特被派去西南溧阳一带开矿并加征盐、商等税务。田寿是其麾下,为其整理财务的委官,说句权柄滔天也不为过。” “他骄奢淫逸,且为人有怪癖, 尤喜欺侮□□”,顿了顿, “若是怀有身孕,便是锦上添花。” “溧阳有一吴秀才, 家中娘子生得雪肤花貌, 素有艳名。田寿垂涎良久,终于等到这小娘子传出孕事, 便上门抢夺。” “吴秀才拼死相互不得, 与其老爹一起被乱棍打死,横死家中。” “官衙有一年轻气盛的吏卒, 不知其中凶险,当街拦阻,想要救下吴秀才的娘子, 却被田寿爪牙当街棰大至经脉俱断, 不待被抬回府衙, 人就咽了气。知县徐光知晓此事,忧愤盈胸,不堪其辱,遂自缢。” “至于吴秀才娘子的下场,早有传言,入了田寿署衙内的女子,即使侥幸活着出来,也是非疯即傻。那署衙了不止有寻常男子,更有那些一辈子挨不了女人身子的年轻宦官,他们折腾人的手段,或许要比田寿还残忍上数倍。” “万人甘与其同死,即生民变。至于剩下的事,你便也知道了。” 官白纻讲完,不待高年有反应,那馄饨摊的老板提着菜刀,已是面红耳赤,两眼充泪,恨不得即刻奔去西南,将那已经被杀的田寿从土里刨出来,在剁上个几万遍。 “此事简直骇人听闻,小玉不知,其中竟然还有这般多的内情。” 他先是神色郁郁地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吞下一个馄饨,忽而睁大眼睛瞧向官白纻,“只是姑娘所讲,事无巨细,又好似亲眼所见,不知是何缘故?” 难不成,她身边还有着其他手眼通天,却也偏好这些奇闻的人不成?不知为何,他忽而觉得口里的馄饨都失去了滋味。 官白纻闻言,先是看了看那馄饨摊老板,但见对方正垂着脑袋抹眼泪,根本无心在听这边的言语,这才转过身,俯下身子,冲高年低语。 “我知你对我有疑,妖书一事究竟何处泄密,我现下也无头绪”,她见高年蹙眉,似是不信,即刻跟上,“你也不必拿西南此事试探于我,杨琦不仅没有安抚民变,反而杖毙百姓,民怨未平,此事必不会终了。” “我……” “杨琦此为,必是在自掘坟墓,西南之乱并未结束,而是即将进入更为混乱的局面。” “官姑娘……” “你若想向宫内谏言,觉得西南之乱或许有良机,我只告诉你,其中凶险,远超你的想象。若你问殿下的意思,我便先替你答了,他必然是不愿地,你也不必白费心机,借我之口舌去试探殿下的态度。” 官白纻说得口干舌燥,又加之之前游街已然耗去不少体力,此番下来,便生出些筋疲力尽之感。偏生那高年一张嘴开开合合,似是仍有未尽之语。 如此剖心之语,他难道还是不信? 帝王妾(双重生) 第31节 她叹了口气,“你若还有什么疑问,直说便是。” 不要再与她兜圈子了,她真的有些累了。不愿去忖度,亦不愿去深思,不想再步步为营,也不想再字斟句酌。 高年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露出一个苦笑,“官姑娘,你再不吃,这馄饨就要凉了。” 他抬起袖子,神情从容地递过去一只瓷勺,眉眼含笑,一副已然释怀的模样,“姑娘方才一番言语,小玉听懂了,所有疑虑也便尽消,姑娘自然不必挂怀。” 官白纻闻言,这才松下心神。 她这便方放松心弦,那腹内的饥饿之感传上来,馄饨勾人的香味儿蹿入鼻腔。她用勺子小心舀了个馄饨,咬了小小一口,野菜新鲜的口感伴着碎肉末的咸香一并涌入口中。 她顾不得更多,将那整个都吃进嘴里。 官白纻将那一碗馄饨吃尽,就又听闻小桌对面的人悠悠开口。 “官姑娘——” 这人怎会如此讨嫌,便是一刻也清净不下来。她擦净嘴角,颇有些无奈地抬起头,“何事?” “那日碧海楼,殿下曾为小玉与姑娘做媒。” “小玉对姑娘当日便是一见倾心,自你救我一命后,更是生出以身相许、还报恩情之心。” “小玉愿奉宝马香车,红妆十里,迎娶姑娘为妻。绝不纳妾赏妓,亦无令其他女子红袖添香之心。今生惟怜你恋你,从一而终,只你我二人相伴终老,携手白头。” “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 殷俶打量着手里的护膝,他小心用手掸去上面的灰尘,指尖克制中透着几分眷恋地慢慢摩梭过那只憨态可掬的猫脸。 伯柊从地上捡起另一只,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般,小心凑到殷俶眼前。 “回头便找人缝制到我常穿的衣物里。” “是。” 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半晌后,又说道:“差人把宫门口的灯点起来。” 那里有几处台阶,若是不点灯,恐怕会绊倒人。 伯柊点头应下。 “另外,叫三思领一队人出去寻一寻,若是瞧见了,也不必靠近,暗中看护即可。” “是。” 他复又看了那护膝,抿直了唇,“这屋里被你差人收拾过,所有被损坏的东西也都换了新的物件儿。其余脏乱,则一并被收拢丢弃。” 伯柊忍住抬头的念头,把腰又往深弯了弯,“是,咱家省的。” * “小公子,还是用这布擦一擦吧。” 摊老板忍着笑,将自己肩上搭着的手巾递过去。 索性这小公子还有点小聪明,知道等姑娘吃完了、茶汤都放凉之后再言语。 高年抹了把脸,摘掉脸上的茶叶子,神情中透着几分局促和沮丧。 纵然向只见过两面的姑娘提亲确实颇为唐突,可官白纻毫不留情地一壶茶泼过来,还是浇熄了他心中残存的几分侥幸。 “老相公,在下便真的如此招人讨厌么?” “小公子,咱长你几岁,也娶过婆娘。依咱看,这姑娘的反应似是羞恼,也不是真的没有半点心思。” “此话当真?” “自然。” 高年忽得站起身,朝那老汉恭恭敬敬作了揖。 他顺手抽出一张银票,压在碗底,随即便提着衣摆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第44章 两相疑(二十) 官白纻趁宫中下钥前回了宫里。 一盏宫灯悬于门口, 照亮方寸之地,官白纻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夜风寒凉, 可她脸上的热意竟还未全然散去。 她轻轻推开宫门,不知为何, 心却忽然跳得厉害,甚至生出几分心虚。就连那街上买的小纸人,也被她欲盖弥彰地掩入袖中。 一步、两步, 她步子放得极轻,就像是刻意不想惊扰到另一个人。 “宫外可有什么新鲜风景?” 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吓得她打了个激灵。 官白纻猛地回头,就看见院内角落的石桌上坐着一人。 他隐在古树粗壮枝干形成的阴影之下, 被黑色的树影遮掩得十分严实,故而她方进来时并未觉察。 淅淅沥沥的沏茶声, 在这阒静的夜里十分突兀,他将茶碗落在那石桌上。 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 却清晰可闻地敲进了官白纻心里, 叫她心尖儿都颤了颤。 “自然还是那些寻常风景”,她下意识地将袖口的东西又往里掩了几分, “没有什么值得多瞧的。” “既如此, 你便回吧。记得明日再去见官念一趟,除夕宫宴上的布置, 不容有失。” “是”,官白纻破天荒地不想在与殷俶多待半刻,听闻对方许自己离开, 她如蒙大赦般提脚, 匆匆赶回屋里。 殷俶独自坐在石桌前, 手指仍旧自顾自地捏着茶碗,却没有心情再抬起。 若是她没有这般慌乱,怕是可以瞧见他的茶碗,并无热气。 “仆寻见令侍与高大人在馄饨摊,相谈甚欢,所以并未上前。后来又见令侍泼了高大人一身的茶水,那高大人非但未恼,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宝贝般欢欢喜喜地走了。” 官白纻回来的前脚,三思正领着人向殷俶复命。 * 毓粹宫,陈海揣着袖子坐在值房,双眉紧紧蹙起。 漏壶又滴了几点,他逐渐按捺不住满心的火气,扭曲着脸,重重捶了下面前的书案。 “哎哟我的大人,您气就气吧,怎么还要伤损自己的身子。” 陈宝儿撅着屁股跪在地上,见状连忙抬起头,神情谄媚。 陈海冷冷觑他一眼,却不言语,只是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这陈宝儿是一个税监。 官员有所谓回京述职,而对于那些离京的税监们,每逢年关也是必要赶回宫内。 这些税监们,要在陛下面前说一说一年征收上来的银钱,比一比功绩,顺便掂量掂量自己在睿宗心中的分量。 陈海作为司礼监总管,堂堂掌印太监,自然要留在宫中侍奉皇帝。 只是矿税这块儿能捞的好处实在太大,他当然不会错过。于是便派了干儿子陈宝儿离京,代自己征税。 表面上是陈宝儿上供的金银,可睿宗知道内情,这笔银子理所当然地会划到他的头上。 为了让陈宝儿能在一众税监中拔得头筹,陈海可以称得上煞费苦心。 先是将人派到富庶的东南一带,陈宝儿虽然没什么大能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征上来的银钱到底要其余贫瘠的州县多出数倍。 只是陈宝儿征上来的银两,眼见儿的一年年变少,若不是睿宗对陈海到底有几分信任,怕会都疑心那陈宝儿征上来的银两都被他陈海截留。 你没有能耐,好地方自然也没有再给你的道理。 今年年初,睿宗将陈宝儿调去西南,重新换了税监到东南,偏偏新换上的那个太监,是个一直被陈海压着一头的死对头。 过几日便是除夕,今儿睿宗照例私下犒劳了他们这些税监。 陈海的死对头拔了头筹。得了睿宗最大的赏赐,而陈宝儿那个不中用的,今年几乎什么都没征上来,陈海难得体会到了一把最末名的滋味。 “那个贱蹄子哪次见了我,不是卑躬屈膝赔着笑脸,一朝小人得势,便换了副嘴脸。” “公公不必烦忧,陛下心中自然还是最亲近你的。” “若不是你不中用,那肥差如何落得到他头上?”陈海狠狠拍了拍桌子,“到底是你不中用。我才折了亲侄儿,尚且未替他料理完后事,你便又捅个天大的篓子给我!” 陈海将袖子里的奏本劈头盖脸地摔到陈宝儿碗大的脑门上。 这是今早上朝,御史吴用参杨琦与陈宝儿的折子,大谈矿税之弊。 原来是那陈宝儿在西南也不安分,与那杨琦等人厮混。 临阳可是挨着溧阳,溧阳民变的消息早早便递进宫里,明眼人都知道那杨琦是在刀剑儿上跳舞、自寻死路,偏偏陈宝儿依旧与这杨琦各位亲近。 吴用原本是要参杨琦的,见杨陈二人关系紧密,索性一并参了。 文人的嘴有多毒,一句“迅雷击木,火燔三宫,天变极矣”,就差指着睿宗的鼻子骂他为君不仁,才会遭了天谴。 睿宗晨起上朝,憋了一肚子火,午膳都没用,还随意揪住他的错处,狠狠训斥了一番。 这折子虽然被搁置没有批复,但睿宗却将折子给了他,其中意味,惊得陈海心惊肉跳。 陈海知道事情原委后,真是活吞了陈宝儿的心都有。 若不是深宫中能有个真正信赖倚重之人过于艰难,陈宝儿又是最早跟着他、算是忠心的,陈海绝不会再用他。 陈宝儿跪在地上,颤了颤脸颊上的肥肉,撇撇嘴。 “大人,咱家之所以与那杨琦亲近,也全是为了大人。那杨琦聚敛有法,手下更是攒聚了一帮亡命之徒,在那西南是人见人怕。但凡他张口要钱,便没有一个敢偷奸耍滑、百般推脱的。” “咱家跟着他,就是为了借那杨琦的威视。我初到西南,税收的地界紧紧临着溧阳,既然都是交钱,是交给咱家还是交给杨琦,那些贱民心中都门儿清。咱家若是不与那杨琦联络,怕是一文钱都收不回来。” “你莫同我装样”,陈海眯起眼,“西南有多少靠海运起家的豪门巨贾、大商小贩,你去收商税,怎么就收不回钱来。你真当以为咱家不知道你这混账东西、私下到底独吞了多少?” “咱家用你,是看你忠心,这笔钱,我叫谁吃都是吃。你若是再没有本事叫咱家在陛下面前长脸,你便直接搁西南投海自尽,不必回宫见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1 22:24:38~2022-07-02 16:3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不語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帝王妾(双重生) 第32节 第45章 两相疑(二十一) “参见殿下、见过阁老。” 官烨抬脚进来时, 殷俶正坐在书案之后。 李习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殷俶背后的一幅水墨江山图出神。 殷觉见官烨进来,面上露出些许笑意, “你来了。” 他转过头看向李习,“先生, 这位便是我向你提过的舍人官氏。” 李习抬眼上下一扫,眼前是个很文弱的青年,身高七尺, 却身形瘦弱,面皮要照寻常人白皙几分,眉眼很秀气,乍一看倒像是位个头偏高的姑娘。 他对这位被殷觉赞赏有加的舍人不甚感冒, 因着这位入府的投名状,是出卖亲姐的消息。 虽是通过坑害血亲博得殷觉青眼, 然这里头似是有些隐情在,所以殷觉才会最后收用此人。 “此事干系重大, 殿下确乎要用此人?” 李习捋着胡子, 虽然此事与那宫中的令侍无甚干系,可单说这官烨的年纪。如此黄毛小儿, 怕是空有一身的胆气, 而少了几分眼界与机谋。 “阁老放心”,殷觉微微颔首, “子怜才干远在君识之上,君识既然敢向您举荐,便必定有十足的底气。” 李习叹了口气, “并非臣瞧不起少年人, 只是此事凶险, 且极为隐秘,须得是殿下心腹,且此事瞬息万变,机会可能稍纵即逝,须得老谋深算、能谋善断之人,方可成事。” 殷觉敛眉,略显不悦。 李习见状,又叹一声,这才沉下眼,先是机警地看了看门窗,此刻书房内正是门户紧闭,阒然无声。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面对着那幅画,长吁一声,“矿税流毒,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臣这里有几桩秘闻,御史余君年巡抚东南,发觉税监肆意侵吞田亩、设置税收关口,一截河道可足足收三回商税,致使民生凋敝、饿殍载道。余君年决心上书参奏陛下,痛陈利害,却在回京的前一夜,突然毒发身亡,至今仍为悬案。”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都觉得是那税监毒杀了巡抚,却苦于没有证据。” “矿税之事,乃陛下首肯,依君识看,哪怕这余君年回京参奏,陛下也不见得会惩治陈凡,为何非要冒着毒杀当朝官员的罪名,仍要他死呢?” 李习静默不语,两眼看向官烨。 官烨见状躬身,坦言道:“想必是余御史发现了更多辛秘,这才要被灭口。” 殷觉见状,也不再插话,李习仍旧不语,只是整个人终于转过来,正对着官烨。 “在下斗胆猜度,比如是那余御史拿住了税监截留供银,留九供一的证据;又或是得到了那税监的账本,发觉其向多名大员行重贿,……”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开矿征税,其意在填补国库与内帤亏空,若最终发现这些银钱都进了阉宦的口袋,自然会勃然大怒,毫不留情。” 李习朗声大笑,片刻后,抚平袖口的褶皱,点点头,“眼见不错。今日殿下举荐你,是有一重任。” “陈公公有一义子陈宝儿,现为西南临阳税监,负责临阳一带的开矿与各税收事宜。殿下有意拉拢陈公公,便想派一心腹随陈宝儿同去西南,助其一臂之力。你可愿意?” “能为殿下分忧,在下自然愿意。” “既如此,你便拾掇拾掇,去寻陈公公吧。” 官烨躬身作揖,在退出书房的前一刻,陡然出声询问,“敢问阁老,此位陈宝儿,可曾在东南一带担任过税监一职。” “确有此事。” * 官烨离开,李习又转回身,正对上殷觉不解的眼光。 “先生,为何不直接告诉他我们的筹算。” 李习摇头,垂首低吟片刻,才斟酌开口,“此事臣也仅有三分把握。” 连他都只有三分把握的事情,如何吩咐给官烨,“更何况,殿下只是要埋钉子,又何必对一颗钉子透露过多。” “君识自然是欣赏他的才干,希望他能一直跟在君识身边效力。” “罔顾人伦,出卖胞姐,此人连孝悌的本分都尚且不能笃行,殿下如何相信他能谨守君臣之义,忠心于您一人?” “先生有所不知,实在是其姐行径过于耸人听闻……” “也罢!”李习甩袖,却是不愿再与殷觉争辩,“此事且休,西南一事,殿下既然愿意信他,臣便会尽心筹谋。” “只是方才臣言说有三分把握,还是略显托大。” “你我有意放出二王并立的消息,借朝臣群情激愤之际向陛下施压,这是豪赌。若陛下顺从群臣直接册封皇长子为东宫之主,便是满盘皆输;可若陛下真的不愿意退让,那么这风吹得愈烈,便愈是将大殿下,往死路上逼。” “宫内逢雷火之乱,正是需要大兴土木重新修葺宫殿之际,内帤必定又是捉襟见肘。” “臣打算趁朝堂动荡之际令人向陛下谏言,请皇长子出宫亲自为陛下加征税收、筹措银两。此时若西南再有宝矿问世的消息传出,陛下便有几分可能,派遣大殿下前往西南。” “若此时能推兄长前往西南开矿征税,他若征,便是在与那些税监争利、与万民争利;可若不征,一顶不孝无能的帽子扣下来,兄长此生便也不必再有入主东宫的痴念了。” “只是若他真能集齐,又当如何?” 李习半阖上眼,藏住眼中的锋芒,“陈宝儿贪婪狡诈、狠辣残暴,却不宫心计,有几分赤血侠肠。这样的人最是易于引导。就算大殿下真有本事征齐银两,便可动用官烨这枚暗棋,必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回京。” 如此,于殷俶而言,进退皆为死局,西南便是他的归西之路。 殷觉听罢,指尖扣着书案,思忖片刻,复又缓缓道:“妖书一事,父皇已对他心生不满与疑虑,若真如先生所说,我们必定能将兄长逼到西南去;方才又听完先生所言,只觉事事皆思虑周全,为何先生却连三分把握都没有?” 李习苦笑,“老臣也是为人父母之人,就算再不喜,那也是亲骨肉,如何真的能亲手将其推上绝路。 “西南盗匪猖獗、民怨沸腾。所谓宝矿,只要陛下稍加查探,未尝辨不出虚实。就算朝臣真的能将陛下逼到极点,臣也揣摩不准陛下是否真的能毫不顾念父子之情,顺势将大殿下推入这火坑。” 殷觉闻言轻笑,看向李习,“先生,您之前提点过君识,皇兄不能继位的缘由,怎么此刻又犯了糊涂。” 帝王家事皆为国事,都是君臣,哪里会有真正的父子情分。 “若是那妖书之前,父皇可能会有两分犹疑;自那皇兄痛斥父皇后,便连这最后的两分都没有了。” “皇兄已是犯下大忌。” 只是连他都想不明白,殷俶为何要如此行事。明明有更好的说辞,为何偏偏要字字句句往睿宗的心窝子里戳。 那日殷俶当面怒叱睿宗时,他也在场,那时他虽被吓得不轻,可却尚有神志留心众人的神情。 殷俶看上去似是极为平静,然殷觉就是觉得,他这哥哥,更像是个神志清醒的疯子。 虽是寥寥几语,却字字句句、都要将睿宗逼入绝境。 恐怕是自己多心,殷觉闭上眼,慢慢地后仰。 他半靠在椅背上,平复着鼓噪不已的心绪。 第46章 除夕夜(一) 淑妃将最后一朵珠花插入陆蓁蓁的发髻, 两手端着她的发髻,柔声唤醒昏昏欲睡的陆蓁蓁,哄她睁眼看看自己。 陆蓁蓁瞧了瞧镜里的自己, 疑心那镜中女子或是生了两个脑袋,一上一下, 且上头那个脑袋才是真正的陆家嫡女。 但见那被头油润泽得黝黑发亮的巨型发髻之上,镂空牡丹花花冠,每朵金制的牡丹花中, 都嵌着枚圆润的红色宝石,更奇的是这每粒宝石大小相近,又并无雕琢的痕迹,更显出这花冠的珍奇与贵重。旁插金玉梅花, 前面再跟一支金绞丝灯笼簪,两边用五凤朝阳桂珠钗珍珠碧玉步摇一对, 发眼中用八宝翡翠大簪横贯一二支,后边是一溜珠嵌金玉丁香, 两鬓还都插着艳极的牡丹花。 大历风尚, 鲜花插鬓两边,便可谓“飘枝花”, 若是单边儿则称那“鬓边花”。 她伸出双手轻拈住两耳上挂着的犀玉兰花, 侧头朝淑妃笑了一下,“姑姑亲手装扮, 自然是极好看。” 淑妃也露出些许笑容,她喊了一声,白芷便领着一溜儿小丫头, 托着沉甸甸的衣饰走进来:绛紫色交领大袖衫百迭裙、除去宽大繁复的上衣下裳、还有内衬两层、外纱两层、真丝披帛三条、珍珠腰封一对、青石坠子一只、装缀数颗明珠的西番宝石腰链一条、最后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一双、内衬柔软的小羊皮。 陆蓁蓁瞥了眼那深重的绛紫色, 其上暗金色的团花纹路平缓地流动着浅淡的光泽。 她顿了半晌, 静静走到屏风后,任由那些鱼贯而入的宫女,帮她将所有的衣饰一一穿戴好。 待妆容衣饰收拾妥当,陆蓁蓁便索性跪坐在地毯上,向淑妃讨了一刻的空闲。 待淑妃与宫人离开后,白芷这才蹲坐在陆蓁蓁身侧,惊讶地发现自家姑娘今儿的脸格外青白。厚厚的脂粉,几乎将她的整个五官都涂抹住,根本辨不清人。 唯有那两只眼转过来,里面是熟悉的嗔怪的神色,白芷才确信这的的确确是自家姑娘。 “姑娘,您差婢子打听的事儿已经问清楚了,您随我偷偷从那角门溜出去,去那毓粹宫附近隐蔽的高处,正好能瞧见宫门口。” 陆蓁蓁转回头静坐在原处,也不答话,似是在犹疑。白芷乖觉地跪在边儿上,难得没有多嘴。 * “让我瞧瞧,一件黑色锦缎交领里衣、一件提花缎面飘纱宽袖中衣、一只刺绣织锦缎腰封、一件儿流光金丝刺绣比甲、还有这墨蓝色长流苏配着小叶紫檀莲花木珠与孔雀石、兰花水滴切面玻璃挂坠,这一顶月曜芙蔻金环。” “难怪皇亲贵胄换妆梳洗要费这么些时辰,原来这便是缘由所在。” 她只着中衣、懒洋洋地半靠在窗口与梳妆台的间隙里,两只手肘向后搭在窗框上,腰肢微微向后,荡出一段惑人的弧度,有月光顺着她颈项的线条顺势而下,落在那锁骨形成的两弯月牙般的水潭中,泛着粼粼的光。 “今夜鸦娘是出不得门去了”,她抬起手,挡住脖颈上的痕迹,笑得漫不经心,“爷,你可要早点回来,鸦娘等着你除夕守岁。” 不想让她出去,亦不想让她见人,尤其是这一日。他有时疑心,自己这些阴暗的心思是不是早已被她知晓,可有总是即刻否定这些猜想。 他素来都藏得很好。 陆皇后虽然总是疯癫,偶尔也会有几句清醒之语。她讲,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他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才更为重要。所谓君子,不过是那些装得更好、耐性更长的戏子罢了。他们藏起了生而为人的私欲、疯狂,将一切晦暗都踩在身后的影子里,骗过了当世、亦骗过了青史。 这世上,当真有什么明君贤臣、君子无双么? 殷俶从梦中醒来,他单手支额,在榻上独坐了许久。直到伯柊在进来提醒,这才唤人梳洗。 踏出宫门时,已是月上中梢。 他抬手正了正衣冠,回首瞧了眼黢黑的重华宫。 在这宫里的某个屋内,此时定是坐着一人。 除夕夜,她或许也会掀开妆奁仔细装扮一番。也不知她今夜会画什么模样的眉、染什么颜色的胭脂。 “爷,时辰要到了”,三思站在身侧,提醒到。 殷俶甩开衣袖,踏出两步,眉眼间透出几分隐隐的倦怠,“走吧。” * “到时辰了,你去催那个兔崽子快点从榻上滚下来,随我入宫。” 高韦两脚插进靴子里,用手梳了梳胡子,边吩咐苦主,边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他“哐当”推开门,正好与抱着七弦琴的高年撞个满怀。 高年自回府后,终于安分下来,不再整日往那花楼里钻。高韦还没欣慰上几天,就发现自己的儿子转了兴趣,开始痴迷于琴乐曲谱,整日“叮叮咚咚”、没有个安分的时候。 他捏紧拳头,脸上露出一个笑:“怎么,你这崽子这些日苦练琴技,原来是为了除夕宫宴上为陛下鼓琴助兴啊。那为父之前可是错怪于你了。” 帝王妾(双重生) 第33节 高年双手捧着那七弦琴的琴囊,闻言即刻后撤一步,从那琴后探出半张脸来,亦是笑面相迎:“爹,宫宴就要迟到了。” * 官烨将最后一件外袍拢进行囊中。 空荡荡的屋内,唯有一张床榻、一张书案,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对着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不知为何,脸上竟然露出些许笑意来。 窗外有几声鸟啼,他推窗朝外看去,只见朗月高悬,不远处的皇宫城内、已是灯火通明、弦乐邈邈,恍若天上宫廷。 他耐心整了整身上崭新的官服,扶正帽子。陈宝儿给了他个千户的位置,却是贴身侍候,给足了三殿下面子。今夜,他也能踏足禁宫,瞧一瞧这除夕在宫中,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 官念合上妆奁,披上披风,避过所有人,偷偷踏出伴月轩外。 她心中依旧疑惑着堂姐那莫名其妙的笃定,脚步却并不犹疑。她侧头去看自己身侧的宫墙,上面映着的是月光下她的剪影。 可她分明觉得那是小顺子俯下身子的影子。 他正如往日般拈起院中的花,俯身虔诚又温柔地嗅闻。 * 直到殷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口,官白纻才轻合上门。 她取下梳妆台上的铜镜,借着月色照了照自己的妆容,之后又将那镜子倒扣其上。 官白纻在屋内独坐良久,直到有丝竹歌舞的声音传入,她才施施然起身,推门而去。她本就是孤魂,重获一世,又成了所谓野鬼。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与人相守之日,可她却似乎只剩下孤身一人。 踏出重华宫,转身合上宫门,循着记忆绕出内禁,思忖着或许也能去那宫宴附近瞧瞧,凑个热闹。 从角门方走出两步,这角门开闭之声却惊扰了他人,门那侧有一团黑影颤了颤。 那团黑影辨认清来人,倏尔舒展,直起腰身,快步向官白纻走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2 16:34:44~2022-07-03 23:0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娅 10瓶;山白 7瓶;maohao0888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除夕夜(二) “阿姐”, 来人正是官烨。 官白纻极快地上下扫了扫他的装扮,唇角划过一抹自嘲的冷笑。她目光又掠过他官帽顶端与衣袖上的露水,便忖度着这人恐是早早候在此处。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必会从这个门走出来的。 看出她的腹诽, 官烨牵唇笑了笑,“阿姐身上总是有点孩子的性子, 走路两侧都能去时,便惯爱走左手边儿的路。子怜从重华宫推出这么一条路来,若你今夜出内禁, 必会经过此处。” 他言罢,眼中竟流露出些许乞求的神情:“阿姐,便是除夕夜,你都不愿给子怜好脸色瞧么?” 官白纻见他神情悲怜、不似作伪, 心中稍动,只是官烨现下已作了殷觉的幕僚, 自己又知道前世二人不死不休的结局,她已是无法再如之前般彻底敞开心扉。 她忽而眸光微凝, 有什么思量瞬时闪过, 她回身与那官烨相对而立,踢脚向前一步, 拉近二人距离, 仰首两眼直直看向官烨。 “你一无权无势、还未中举的白身,究竟是如何入三殿下眼的?” 官烨笑容不变, 眼里的情绪却淡了几分,露出些许玩味。他不紧不慢地后撤一步,“既有现成的捷径, 子怜又何须继续寒窗苦读。” “阿姐不也是如此, 自以为傍上了大皇子, 便可与过去、与子怜一刀两断。” “阿姐,你可知,在这些贵人眼里,你我都卑贱如泥。只不过”,他修长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脸上的笑里露出嘲讽的恶意,“子怜出卖的是一身的本事,而阿姐出卖的,是色相罢了。” 官白纻并未生气,他的回应便是承认了。自己借着绣谱为殷俶刊印书籍,虽然隐秘,但官烨本就心思细腻机敏,还是没有瞒过他,“你倒是磊落。只是你出卖亲姐投诚,他殷觉便真敢放心用你吗?” “此事自然不劳阿姐挂心”,官烨垂眸,慢条斯理地拍着袖上的露水,抽空才朝那官白纻处瞥上一眼,“虽然还是要托阿姐的福,若你没有做出那等骇人听闻之事,被子怜发觉,子怜恐怕也难以得到殿下的信任。” “你知道了什么……”,官白纻掩在袖口中的双手紧了紧,果然是因为此事。那前世,恐怕官烨也是知道了内情,所以才恨上了她。 “我若不那么做,你我二人便一辈子是地里任人欺辱的蒿草,如何能有机会随伯父来京都。” 官烨哂笑一声,“阿姐不必解释,若是有理由便可弑母。若有一日这天下之主负了阿姐,你还要弑君不成?” “放肆!在宫中胡言乱语,你不要命了!” 官烨眼神一凛,陡然收了脸上的笑,眸色沉下来:“阿姐,孰是孰非,子怜不愿争辩。当日你缘何如此行事,我亦并不想知道其中隐情。这是你我二人的丑闻,除了殿下,子怜亦不会说与他人。” “今夜前来,不过是为辞行而已。” 他朝官白纻作揖,深深俯下身,官白纻透过薄薄的官服,瞧见他后背上凸起的一截截脊柱。夜风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刺骨的冷意顺着那翻飞的衣袖窜入,直刺心头。 “去何处?” “西南?” “为何事?” “无可奉告。” “那又为何告知于我?” 官烨直起身,“此行多暗礁险滩、怕是百死一生”,他再次露出笑来,眼里的冷意也消散干净,仿佛二人是再寻常不过的姐弟。 “若是子怜身死,不知阿姐愿不愿远去西南,为子怜殓尸,葬于故乡。” 官白纻转过头,不去看他透着自伤与悲凉的神情。是了,除了彼此,又有谁真的还值得依靠?只可惜,这唯一的一份依靠,也因世事转为了最为互相防备的关系。 “若你身死,托人带信回来。” “一言为定。” 他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左脸露出个浅浅的梨涡来。 “子怜还未说过,阿姐今夜的装扮,甚是勾人夺魄。” “只怕那大殿下便是被这样的好颜色,迷了心窍。” 官白纻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官烨舔了舔破损的嘴角,将几缕血丝含进嘴里咂了咂,再度躬身,“既如此,子怜便先告辞了。” * 朗月中悬,沉入清澈见底的池水中,薄薄的水汽紧贴于池面上氤氲开来。玉质的台阶栏杆折射出温润细腻的光泽,珠帘被身着绛红色宫裙、水蓝色披帛的仕女缓缓从内卷起。金铜打制的十八仙人金像陈列在殿前,其手中捧着的金盘内盛放着夜露凝成的水滴。宫妃皆头戴珠翠、衣着绚丽如霞,簇拥着睿宗,三千珠翠拥宸共候于殿内。 亲王、宗室、勋爵、百官及各国使臣依次入内。众人按照各自的尊卑品级官职依次坐于殿上、两廊、山楼之后。众人坐定,宫人依次看上油饼、枣塔、糕点果子并着些许猪羊熟肉、三五人间列有浆水一桶,数枚长杓。另有些许祝酒看展的教坊司宫人,身着滚银边紫袍立于一侧,举袖吟唱祝酒雅乐。 教坊司乐部在山楼下的彩棚中,身着紫绯绿三色衣裳,依次有拍板、琵琶、箜篌、大鼓、箫、笙、埙、龙笛等等乐器,按照精心筹划过的行列队形逐次排开。夜风乍起,乐部宫人便衣袂同时飘舞,那乐器上垂着的长绦流苏也顺势飞扬,宛若众仙人御风而动,乘驾祥云翩然而来。 睿宗举起酒杯,请祝首杯御酒,宴会开始,笙箫笛同奏,众人举杯,舞伎入场:男女皆头戴花冠,手持各色鲜花,舞步进前成多列,皆一字排开,腰身轻转,那层层叠叠的艳色裙摆便花一般渐次旋开。乐部奏起舞曲,舞伎便顺着那轻灵欢快的鼓点节拍,迎风动作起来。 待舞曲结束,舞伎退场,便会开演各种戏目,有名角儿登场,为众位贵人助兴。至此时,宴会便不必再遵循繁复的规矩,众宾客可开怀畅饮,尽情交谈。 殷俶坐在睿宗下首,与殷觉比邻而坐。他今日身着黑色华服,其上是暗金色的绣纹,头戴金冠,身姿清肃萧爽,眉眼间几乎没什么情绪,周身落满了疏疏如残雪的月色,与周遭的各种繁乱皆格格不入。 待戏台开唱,他放下酒杯,见宴席间已有人离场挪座,众人正是酒酣耳热、兴致正浓。他又瞧了眼百瞧无聊赖的睿宗与正在联络朝臣的殷觉,指尖敲了敲掌中酒杯的外壁,下一瞬,将视线隐微地移向高年。 宴席入场,高年是捧着琴囊进来的,他虽十分在意,却说不出缘由。 忽而,高年从席位上站起,抱着琴囊悄悄绕后离席,径直离开。 殷俶放下酒杯,不自觉地蹙起双眉。 思忖片刻,他放下酒杯,随意寻了个由头向睿宗请罪,亦匆匆离开了宴席。 第48章 除夕夜(三) 高年对于所谓七弦琴的感官一直是颇为复杂的, 幼时上私塾先生讲琴时,会用干枯的十指捧出一张琴,指尖从七弦琴的头部缓缓滑落到尾部, 逐步讲解着琴身的构造。 “人们常将琴身视为美人,此为美人的头、颈、肩……” 高年看着他长长的灰指甲滑过“美人”窈窕的肩膀, 仍旧向下滑去,心头不禁泛起阵阵恶寒。好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习七弦琴奏雅乐自然是极为风雅之事, 却原来那些所谓高人雅士在鼓琴时,竟将琴身视为美人、百般撩拨。 虽然是幼时一段可称为笑话的胡想,却也解释了他为何不善鼓琴。只盼这几日的苦学,可以叫他不必在官姑娘面前露怯。 来到宫中花园静谧的一角, 派苦主离开、设法去寻人,他则独自寻了块大石头坐下, 横琴于膝上,百无聊赖地拨弄起来。 话本子上的书生, 深夜独坐鼓琴, 便能唤来摄人心魄的狐妖。他只盼着自己这一片痴心,能等来那个铁石心肠的姑娘。 说来也怪, 他自己都辨不清这种突如其来的钟情究竟缘于何处, 便真是被这姑娘救了一命,他却也不至于真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想他自由随父亲在军营长大, 不喜习武,却碍于父命不得不在狩猎等危险情境里一马当先,被人救助便也成了家常便饭。被救着救着, 也就渐渐习惯了。 若真是被救便要以身相许, 他或许就先许给军营里某个五大三粗的副官了。 他想着想着, 自己先乐出了声,也许真是前世二人的缘分也说不定。 指尖一动,那琴音陡转,下一刻,有人从他身后的巨石中走出,定定站在原地。 “高大人好雅兴。” “嘶——”,高年几乎被惊飞了三魂七魄。 殷俶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来,看了眼石头上的高年。殷俶不喜仰头视人,便提脚轻而易举地飞身上去,站定于高年身边。 原本就不大的空地,因着他的到来,瞬间逼仄起来。 “参见殿下——” 殷俶抬手扶助他的手臂,朗然一笑,“不必行礼,此地本就狭小,你若跪下来,指定要滑下去。” “除夕宫宴尚未结束,高大人缘何独自来到此处鼓琴,可是心中有什么忧烦之事?” 他见对方支支吾吾地不肯吐露实情,眼色加深、也冷了几分。 “不如叫爷猜猜,或许是大人与佳人相约于此、趁着这良辰美景,好互诉衷肠。” “只是为何偏要约到这宫中来,爷想想,也许那姑娘便是这宫中之人。” “高大人,爷的猜测,可有三分说准?” 高年知道,殷俶必然已经想到他是特来此地邀约官白纻的。只是他却生出了疑惑,要知道当日碧海楼,这位爷可是要为他二人做媒的,怎么他主动接近对方,反倒惹来殷俶的不悦。 此番架势,说是兴师问罪也不为过了。 帝王妾(双重生) 第34节 他觉出其中蹊跷,却不打算当着殷俶的面挑破。高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却又丧气地发觉殷俶依旧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若不是那几句近乎怪罪的逼问,他或许真的相信这位大殿下是宴会里待着闷了,无事出来走走,偶然遇着了他,而非特意寻来。 “殿下说笑了,小玉不过是见今夜月色甚好,所以特意寻个僻静地弹弹琴,陶冶性情。” 殷俶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地勾勾唇,顺势侧过头,瞧着石头下面的花草,面上的笑意却是不变。 他生得好看,若是神情冷淡,便会如那天上的仙人般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可一旦他缓和下神色,便能天然搏得他人的好感。 谁知高年看见他眼角眉梢露出的未散的笑意,非但没有舒心,反而愈发得生出些许怪异。他赔着笑脸慢吞吞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遮住小臂上被激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压抑着心中若有若无的惧意。 “那日碧海楼,爷为自己宫中的令侍向大人贸然提亲,还望大人不要见怪”,他依旧侧着脸,眼神却扫过来,立即接上了下一句:“不知大人这几日,思量得如何?” “这……” “大人不必忧心”。殷俶打断他的话,他好似压根便不想听高年的回应,仍旧自顾自地讲下去,“叔远的那位官令侍,脾性的确古怪了些,不易讨人欢心。” “不过她自幼无父亲教养,母亲早亡,独自牵扯着胞弟寄居于伯父家中,处处看人眼色,也属实不易。叔远亦只是为了她能有个归处,这才贸然向大人提亲。” 殷俶忽而弯腰,捡起那石头面儿上的一粒碎石,捏在左手中把玩,顺势转过来,脸上依旧笑盈盈得,看上去闲适又自在,“听说你喜好话本,不知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吊死鬼的奇闻。” “据说这自缢身死的人,上吊的绳迹形形成的勒痕似‘八’字,但不会于脑后交汇,谓之‘八字不交’。说来也巧,爷听闻那官姑娘的生母便是自缢而死,这些东西,也是她说与爷听的。” “她也讲过,这人被勒死后,下颌只会有一道勒痕,然而这八字不交的伤痕,或可伪造。只消用那烧红了铁棍,在这死人的两耳后灼烫,便可烧出惟妙惟肖的痕迹。” 殷俶边说着,边观察着高年的神色,见他在听闻此言后,神情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悚然之色,真心实意地勾了勾唇,复又立刻压下唇角。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让那微凉的白玉扳指临近唇侧,压去心头阴郁的躁意,攥着石子的左手掩进袖里。 高年正要抹去额上的汗珠,抱着琴的右手手臂陡然酸麻,那琴便不甚摔落至石头下,断成两截。 “高大人当真是不小心”,殷俶又垂首瞧了瞧那琴的惨状,神情中透着几分惋惜与遗憾,“这么好的琴,便如此毁了。” “爷今儿说得有些多了,高大人切莫见怪。至于那件事,还请大人好生考虑,若无异议,爷便做主先为你二人定下亲事。” “殿下!”高年骤然出声,面上忧惧交加,“殿下,此事——” “爷乏了。” 殷俶甩袖,顺势跳下巨石。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脚步堂而皇之地踩踏过地上的那片狼藉。 待他走后,高年忽然收了满脸的忧惧之色。他颤抖着掀开自己右手的袖子,瞧见那大臂上有明显被重击过的红印,额上的汗珠一粒一粒落下来。 * 官白纻跟在苦主身后,脸上带着些许别扭与烦闷,“我那日不过随口一说,你家爷怎么就这般上心?” 苦竹咧开嘴笑起来:“姑娘,可不是咱胡说,我家少爷这几日苦读琴谱,就是为了姑娘奏这名曲时,能说出几分独到的见解。只是他习琴时日尚短,若是露了怯,还请姑娘海涵。” “你倒是个机灵的。” 官白纻脸上虽然笑着,那双眼里却茫茫然,藏着无数心事。 不知为何,她又鬼使神差地念起那日馄饨摊上,高年的字字句句。本以为是那人鬼迷心窍后胡言乱语的疯话,她却偏偏都听进了心里。 二人走到高年邀约之地,但见月下石上空无一人。 苦竹茫然地挠挠头,就要去寻,却被官白纻拦下。 她脸上闪过些许自嘲,“不必再寻。” 第49章 除夕夜(四) 官白纻看着面前的假山巨石, 夜风沿石隙钻进去,发出的风声宛如深宫中时不时便会听到的幽泣。 她只能庆幸自己从未对高年抱有过什么心思,不然此时此刻, 怕是又要伤心一番。官烨今夜的话,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摔在她的脸上, 叫她彻底清醒。 是了,自己在殷俶眼中,怕是从来就是个以色媚上的仆人罢了。 前世她与殷俶纠缠, 不就是怀抱着那些腌臜又见不得人的心思,想要借着失了清白攀龙附凤,怎么偏偏就在入宫后,全然交出一片痴心, 再难自拔,甚至还生出想与殷俶长相厮守、独占他的心思。 她趁苦竹离开去寻高年之际, 浑身发软地瘫坐在地上,额角渗出密密的冷汗, 嘴唇被咬破, 蜿蜒下一道血痕。 可是为何足足两世,她才能幡然醒悟, 这难道是要怨她吗? 官白纻狼狈万分地跌坐在地上, 凄然仰首,泪眼见瞧见了天上的一片月色, 浅浅得笑着,眸间是全然的苦涩与凄然。 那是她入宫陪侍几年后,殷俶虽为皇子, 却还是有新鲜的女子入宫。只是他那时心思都在争位上, 无暇顾及后院各粉红, 素日她又想方设法地缠在他身侧,彻底断了那些女子接近殷俶的心思。 只是这如何能长久,很快便招致她们的嫉恨。其中有一位贵女,便动用了本家的手段,将她的身份挖了个干干净净。 她与官烨幼时便为父所弃,生母又好赌嗜酒、十分不堪。若不是在她十岁那年,官阁老考中归乡寻亲,她们二人的生母又陡然暴毙、沦为孤儿,被官阁老收养,她官白纻便仍会是那山村里朝不保夕的卑贱蝼蚁。 更要命的是,殷俶是多么敏锐的人,他几乎是在知道的瞬间便觉出了自己生母死因中的蹊跷,于是便理所当然地叫她去问话。 “你到底在怕什么?爷叫你来,不过是将事情问清楚。” 这天下,怎么会容得下像她这般心如蛇蝎的女子。官白纻知道自己瞒不过殷俶,索性便全盘托出,将她是如何做的、为何如此做、又怎么善后,都说了个干净。 “鸦娘知道自己是个心狠的”,官白纻似是还能想起前世那一幕,自己视死如归的神情,“她虽然生养了我与官烨,却没有管过一天,动辄打骂便罢,还生出过要将鸦娘发卖了换酒钱的念头。” “若不是子怜告诉她如果敢发卖了我,他便也随我干脆去那花楼作清倌,鸦娘现在恐怕是那花楼脂粉中的一位,只等着某日染上脏病,被一卷草席裹了扔到那乱葬岗上,了却残生罢了。” “那日伯父来寻亲,父亲早已弃我们而去,不知所踪。他是个状元,日后定是要做大官的,若他能带我们走,我与子怜便能逃出苦海,有一份更好的前程。可伯父偏偏不愿,我二人尚有生母健在,自然要与她生活,他收养我们,不合情理。” 是谁将她逼上此路,官白纻这些年来无数次地回想过,是那不负责任的升幅、荒唐不堪的生母、还是迂腐教条的官阁老。这些人,有意无意地,都要将她与官烨逼上绝路。她不信命,亦不服输、若苍天无眼,她便信奉恶鬼邪魔。 那一夜,她又如往常般饮酒至烂醉,面庞浮肿地半软在榻上。她手里紧紧攥着祖母串在她脖子上,佑护她平安康乐的一百单八颗佛珠。 屋内没钱点灯,门户紧闭,照不进半点光亮。只有那腐烂的老鼠死尸的恶臭混杂着残羹剩饭馊了的酸意,在闷热的空气中逐渐弥散。榻上的人忽而翻身,开始如往常般呕吐,嘴里喝骂着官白纻的名字。 小小的一双手,闭眼将祖母的脸赶出脑海,将那坚韧的细丝绕上她的脖子。面容稚嫩的孩子,却在那个时刻生出了无边的力气,早已被酒掏成空壳、又烂醉如泥的女人,根本生不出推开她的力气。 自那日后,她便喜欢上绣线、佛珠、暗夜,喜欢上些带她脱离苦海的东西。她没有错,再来一次,她依然会这般做。错的是瞎了眼的老天、是那群整日念经打坐却看不见众生疾苦的臭和尚、是像她伯父一般满嘴仁义道德却看不见眼前苦难的官老爷。 一根长长的麻绳绕上她的脖颈,另一端绕过梁上打结,顺着窗框一点一点拖拽到水井边。那里有她事先滚回来的大石头。将绳子拴到那石块上,再将石头推落进井里。她只消在夜里攀上房梁,用刀不留痕迹地切断绳子,再在她耳后伪造伤痕便可。 为何巨石落水却不被左邻右舍听闻,为何女人临死前的挣扎与嘶吼传不到他们的耳中。 因为那日,是除夕夜呀。 天上的烟花朵朵,邻近的人家院子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与热油滚过肉菜的“滋滋”响,官阁老与官烨去村长家参加村子里的流水席。谁能听见,又怎能发现。 第二日,她的伯父先看见了梁上的死尸,被吓得不轻。村里人都嫌晦气,只听官阁老断言是自缢,便定了论。没几日,得到消息的祖母也因过度伤心、猝然长逝了。 “爷便是打死鸦娘,鸦娘也无怨无悔,只盼您能念在这几年的情分上,照拂子怜一二。” 当时她是如此说的,哪怕以为自己是临死前的遗言,都还挂念着官烨。却不曾想,他竟在知道真相后,恨她至此。今生如此,只怕前世他的背叛、他朝自己腹部捅的那一刀,便也是因为得知了这些事情的缘故吧。没承想,自己以为的幸运,都淌着罪恶的血。 然后呢,官白纻透过瞧见前世的官烨穿过时光,慢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他踩着那双纤尘不染的莲花皂靴走来,两只洁白纤长到瞧不见半分瑕疵的手顺势伸出,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掺起来。 他说,“爷知道了。” “问你不过是疑心你留下什么痕迹,爷能看出端倪,旁人自然也能,这些隐患须得尽早抹去。” 温热的指腹覆上面颊,为她抹去所有湿痕,那是怜极又爱极的神色,他俯下身,将唇凑过来。微凉的舌尖,缠绵悱恻的纠缠。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一声又一声,恨不得直接撞碎胸骨,就这般死在他的怀中。 情不自禁,当她惊慌地发觉心中滋生的情感已是疯狂偏执又难以根除时,已是难以回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是殷俶无底线的包容与放纵,诱她一步又一步的靠近,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是她一头扎进去了,他却退了。一退再退,退到那远远的天边,踩着地上的柳梢飞身坐到那月亮上,反而满脸不悦地垂眼望向来,嗔怪她的痴心妄想。 “官姑娘,怎么在下每次见你,你都在是在哭呀。” “就算是女子甘为情所苦,你这莫不也太过可怜了些,再哭一会儿,脸上的胭脂也该花了。” 第50章 除夕夜(五) 高年从一旁的草丛里钻出来, 蹲到跪坐着的姑娘身边,哭笑不得地又递上一方帕子。 他见夜风冷肃,又将肩头的披风解下来, 挺直腰,就这么半蹲着披挂在她身上, 还耐心地系紧。如此一来,被这宽大的披风罩着,本就瘦小的女子更显得细弱, 蜷缩在地上,就那么小小的一团,似是失去了所有生气。 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觉得唐突;又思忖着是不是该讲个笑话, 又觉得不合时宜。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 便只能这样尴尬地蹲在一旁,等她自己哭够了, 再和她讲话。 “官姑娘, 您可是哭够了。您若再哭,小玉的腿可要遭不住了。” 官白纻正难过着, 闻言几乎要骂出声来, 她猛地推了这扰人的苍蝇一下,自己“腾”得站起来转头便要跑。那高年一个不察被推倒在地, 见状慌忙爬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拽住她的腕子。 哪知他蹲了良久,两腿发麻, 此刻竟站立不稳, 整个人都往那假山的山壁上倒去, 官白纻被他牵拽着,见状要拉他,又撑不住成人男子的力气,竟被生生拉了过去,朝那人的胸膛上撞过去。 二人就这么滚作一团,卡在那假山背面的缝隙里,此刻恰又听到苦竹走近呼喊官白纻的声响,官白纻气急羞急,却不敢出声、更不敢挣扎,只等着苦竹离去。 高年虽然瞧不见有多见状,到底是个男子,胸膛也是宽厚有力的,她此刻被迫被他揽在怀中,周身被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味儿包裹着,发顶时不时拂过他小心翼翼的喘息。 远处的歌舞丝竹之音依旧,这厢静谧的花园里,还有不知名的鸟鸣,并着那夜风吹过石隙的轻和,就连那天上的月色都温软下来。 高年垂下眼,偷偷打量官白纻的神情,却恰好瞧见她转过了脸,半张面容都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里。高年先是一愣,紧接着呼吸便是一窒,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官白纻今夜上了啼妆,眼尾是薄薄的胭脂红,可她方才又哭过,那眼眶便也发红,更显得胭脂红艳,人比花娇;发髻是那堕马髻,自然歪垂下来,就好似那发根娇弱到称不住这满头的青丝,便索性懒懒地侧垂下来。 她上着件米黄色的米黄上襦,并着件银丝印花红蓝间色齐胸襦裙和绯花色的吊珠抹胸,艳丽的绯色更衬得女子肩颈与胸前外露的肌肤晶莹胜雪,外披着的对襟绯色印花大袖长衫与两条流苏披帛,显得那肩臂轻盈如纸宣。 他的手还刚好扶着对方的腰身,隐隐的一点热度透过掌心,那腰肢也极其细软,只是搭上去,就似乎将那腰上娇嫩的软柔压得凹陷下去,不堪一折。 高年只觉自己的掌心里一时间钻进去数百只蚂蚁,痒得惊人,又烫得惊人,只得立即撤开手,就那么半举在空中。同时闭上眼,仿佛如此,便能忽略掉那女子芬芳又酥软的躯体倚靠在自己臂弯中的醉人滋味。 终于,那苦竹寻不到人,又慌里慌张地跑走了。 官白纻便即刻从那石缝里退出来,同时将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扔到那高年怀中。如此闹腾一番,她便是再自伤,也没有了力气。只剩下满心的气恼与羞愤。 “你……你,你这……”,她指着高年的鼻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偏偏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你拉我作什么!” “官姑娘,小玉在这儿等了你小两个时辰,你推开我便要走,小玉自然要拉你。” “你不是走了吗?我与苦竹来时,并未瞧见你。” 高年露出个苦笑,他叹了口气,弯腰从旁边的草丛里抱出一把断成两截的七弦琴,也是委屈不已,“小玉无 意摔坏了琴,就想着去乐部借一把来,谁承想却被那些不知好歹的宫人赶了出来。我又恐误了与你约定的时辰,一路小跑赶回来,见你在哭,好心相劝,姑娘非但不领情,反而又还要推在下。” 他说着说着,似乎也想落下泪来,讨个媳妇,怎么就这么难。 官白纻闻言,站在高年的角度上想想,倒也冤枉,便收了脸上的怒容,换作一副冷峭的神情。 “就算你有琴,我也不会弹。” 那首曲子,是为殷俶学的,自然只能为他弹。况且那是陆皇后拿手的曲子,意味更繁复,那日碧海楼,她不过是被气昏了头,有意说出来要殷俶不痛快的。 帝王妾(双重生) 第35节 那成想,殷俶浑不在意,眼前这厮反倒上了心。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却栽了株歪脖子柳。 高年挠了挠头,露出个笑来,“只是在下也为姑娘准备了首曲子,却是弹不成了。” “什么曲子。” “自然是首求亲的曲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可不是什么淑女。” “在下恰好也是个浑人,并非什么君子。” 官白纻被这人的厚颜无耻惊到了,后退一步,满脸戒备地看着他,“你这般死缠烂打,到底是何居心?” “小玉能有什么坏心思”,高年往前迈了一步,苦笑道:“不过是想离姑娘更近一步罢了。” 官白纻侧过脸,半晌后,软和了口气:“你不必再纠缠于我。不论如何,我都要谢你。当日碧海楼救你一次,你却也两次宽慰于我。我领你的情,便抵消了那次恩情,你我两清,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她知道情之一字,究竟有多苦,不过是她自找的,便也活该。 只是既已明白事理,便不该让旁人也受这份折磨。 “我已有心悦之人,你不必再纠缠,我亦不会嫁你。” 高年闻言,面上却瞧不见什么沮丧的神色。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官白纻的身边,直到对方将脸又转回来,这才俯下身,瞧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官姑娘喜爱之人,怕不是我们的大殿下。” 见她咬唇不语,便仍继续说下去,“小玉不瞒姑娘,是殿下先为姑娘向小玉提亲。方才宴席上,小玉也见过殿下,殿下还试探了小玉的心意,仍要叫我娶你。” “官姑娘,没了在下,仍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除非姑娘点头,否则不会有穷尽。” “小玉见姑娘两次,姑娘两次都是在哭。若此情叫你尝尽苦头,为何不能及时斩断,脱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22:14:20~2022-07-06 23:2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孟夏、社畜完全体 10瓶;轻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除夕夜(六) 官白纻垂下头, 若真有那般轻易,她何至于两世都仍旧与他纠缠不清。只是高年的一句话却是触动到了她,高年说得对, 就算没有他,还会有下一个人。直到将自己嫁出去, 才能彻底绝了自己入后宫的心思。 殷俶为人做事便是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一日不嫁,殷俶便一日不会罢手, 或许也会因此生出对她不满与防备,逐渐消磨二人的情分。 直到前世的情分都被消磨殆尽,或许就是殷俶彻底将自己驱逐放逐之时了。她不想走到这一步,哪怕是站在一旁看着, 也让她亲眼看见殷俶入主东宫,登基为帝, 将曾经受到的那些苦楚屈辱、都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她抬头看了看高年,对方面容清俊、生得精致漂亮, 正是最好的年纪, 不似自己,外表仍旧青春, 内心却已是枯井。 “你若娶我, 会耽误了你。” “官姑娘”,高年朗然笑道:“你这一瞧, 便是话本子读多了,被那里面的情爱迷了眼睛。这世间哪有什么矢志不渝的爱呀、情呀,若真有, 又怎么会被世人搬上戏台写进话本, 反复演绎。正是因为它难得, 所以众人才稀罕。” “依小玉瞧,这情爱纵然难得,却不是不可改变。情爱一事,不过是以心换心罢了,若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也撑不了多久。就算你能撑一辈子,难不成下辈子还能坚定不移,小玉不信。” 官白纻闻言冷笑,却不插话,仍旧听他说下去。 “况且小玉喜欢姑娘,若能娶了姑娘,怎么能说得上是耽误。要耽误,也是小玉一厢情愿地耽误了姑娘,耽误了你去寻更好的男子。” “我若与你结亲,怕是此生都要在这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如此你也愿意?” “小玉不愿。” 高年见她蹙眉,笑眯了眼,“如此可好,小玉与姑娘打个赌,姑娘先嫁与在下。你我二人约定个时间期限,若是超过了期限,姑娘没能爱上在下,你我二人便和离。姑娘继续恋慕殿下,小玉则去再寻良配,只是这时间期限,需得在下说了算。” 这倒是个办法,既免除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又不必耽误高年。 “可以”,官白纻点头,“如此也好。那我便寻个时间与殿下说清,你我便定下亲事,如此殿下也能安心。” 她又思忖了半晌,片刻后,忽而觉出些许不对,“慢着,这期限你可还没说,要多久?” 高年伸出自己的右手,将掌心摊开在官白纻面前。 五年?十年? 他抽出腰间的扇子,用扇柄描了描横亘在掌心上的那条掌纹,“这条掌纹断绝之时,便是在下殒命之际,期限便定这般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官白纻抬袖掩住双眼,忽而闷声询问:“我不明白,为何你对我便如此执着。” 在她的记忆里,高年就只是殷俶口中凉薄的两个字,每当殷俶说出口,就是她心痛难忍,气急愤急之时。她前世的记忆,便停留在因为这高年,自己生生撞了柱子自戕之后。再之后,自己似乎就殒命。 她似是没有亲眼见到殷俶登基为帝,亦没有见到陆蓁蓁入主后宫,更不知道这高年日后的下场。 对方的爱意来得突如其来,叫她难以招架之际,还生出几分惶恐与疑虑。 “官姑娘”,高年摇开扇子,叹了口气:“小玉虽与姑娘只是几面,却也觉得姑娘是个极为理智聪慧的。当日碧海楼,你又为何能毫不顾及自身安危,连大殿下都忘却了,只是将我护在身下。” “你方才的话,该是在下问你才是。” “我高年又是何德何能,能得你不顾性命、以身相护?” 此言一出,官白纻却是愣住了。 天上的月儿捧着脸,无辜又纯洁地耷拉下眼皮,瞧着这下面迷离又混乱的一夜。 官白纻单手掩面,浑浑噩噩地从花园中走出来。她神情恍惚,连脚步都掺着些许踉跄,耳畔仍是高年尚算温和的反问。 是了,为什么会救他?又为什么能任由这人如此轻易地靠近? 前世不是只因听到殷俶有将自己嫁予此人的念头,她便已经羞愤至极,自戕以明心智了么? 脑海中似是浮上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该是一个人的背影。只是她想走上前去,眼前却竖起看不起的藩篱。她的手申不过去,她的呼喊也不能被对方听到,她只能用力地捶打面前的墙面,想要挽留住什么,可对方就那样脚步不停地缓缓走远,直至消失在她的视野尽头中。 “文征……你能不能,回头再瞧我一眼。” 哀戚的女音凄婉悲怆,却挽留不住那离去的脚步。官白纻觉得这声音分外熟悉,她呼吸一窒,循声过去,躲在遮掩的假山后面,轻轻探过头去瞧。 衣着华美的女子站在光影中,泪流满面。她头戴珠光四射的花冠、插满了珠翠,身上的衣服层层堆叠、像那开在盛夏中的牡丹,繁复金贵。 伴随着抽泣带来的躯体颤动,她便像那正经受骤雨摧残的花枝般痉挛得摇颤着。她是陆家的女儿,不能纵情地笑、更不能畅快地哭。哪怕心痛到极致,也只能以这样扭曲的端庄姿态,在这无人会在意的深夜,稍稍失态片刻罢了。 是陆蓁蓁。 官白纻不由自主地扶上胸腔,那里面正呼啸着西北的冷风,有什么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 她探出身,就要上前,一只手却骤然从她身后绕出,捂住她的嘴唇,将她又拽回假山背后。 他漫不经心地越过官白纻的侧脸,微微探出头去查看那处的情形。他的气息拂过她的侧脸,眼睫在眨动间似乎也刮擦过她的耳尖。独属于他身上、厚重又温醇的檀香气包裹在她的身侧。官白纻伸出两只手拽上他的腰上的挂饰,紧紧收紧。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依旧很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在观察着,不见丝毫被心上人背叛的愤怒或羞恼。他看向陆蓁蓁的目光,平静得如同看着一株花、一棵草般稀松平常。 他的指尖温柔得搭在她的侧脸上,细腻柔软的指腹、沾着些许的湿冷的意味。就像那蟒蛇湿滑的肚腹,缠绕上她的面颊。 醉酒、受伤、神志不清时,被他含在嘴中小心翼翼低喃却不肯大声倾吐的那一声声呼唤犹在耳畔。念起陆蓁蓁时,那不似作伪的脆弱与依恋的神情犹在眼前。 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呢?殷俶,你不是爱她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6 23:20:54~2022-07-07 23:0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瑞士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1629024 10瓶;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除夕夜(七) 殷俶从官白纻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困惑和疑虑, 他却没有此时为其解惑的打算。他冷眼观察着陆蓁蓁的动静。 见她还痴痴站在原地,他轻飘飘地哂笑一声,顺手握上官白纻的手腕, 将人拉走。他对旁人的故事素来不过是闲来瞧上一眼,权当解闷。 他在前面不言不语地走, 官白纻虽被他牵着,却笃定地知道他要去的地方。这似乎已经成为二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前世那么多年的厮守,这样的默契何止这一桩。 他在她心中留下了那么深的印痕, 以至于当她开始思虑着如何将这人从心底里拔除时,却愕然地发现,这人早已深深扎根于心中,根系繁茂。 她在他心中, 究竟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她前世不敢去想,可今生,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时不时地浮上心头, 一遍又一遍地拷问着她。 二人走到一处结冰的湖面, 厚厚的冰层上,是凝结如霜的月光。过了半晌, 天上飘出半片乌云, 月亮隐在那云层后,天地灰暗下来, 飘起细微的雪粒。 湖面黯淡下来,愈发显得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与里面的丝竹歌舞是如此繁华喧嚣,也愈发让他二人显得寥落起来。 虽寥落, 却并不孤寂, 毕竟还有人陪着。 殷俶拽着她顺着窄窄的木走道来到湖心白色大理石雕琢的亭子内。四四方方一小亭, 从亭内一眼瞧出去,是望不见边的湖岸与铺天盖地的细雪。 天气冷下来,知道她畏寒,殷俶顺手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官白纻不肯,二人便这样推搡着走进亭内,最后共披着殷俶的大氅,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就这么紧挨着坐下来,一起望着亭外昏暗的风景。 “早知道,爷该撑把伞来的”,他瞧了眼外面的雪,蹙起眉。 官白纻斜睨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似是真有恼意,不由笑一声,从袖口里掏出小帕子,像模像样地举过殷俶头顶,“回去的时候,鸦娘用手绢儿为爷撑伞,保准伤不到头顶的这顶宝冠。” 殷俶也笑了,将头上的发冠解下来,揣进怀里。他知道这是官白纻在揶揄,这顶发冠他素日是不会戴出来的,唯有需要撑场面拿乔的场合,才会偶尔穿戴。 身为皇子,什么奇珍异宝不该见过。可惜他是个不太受宠的,所有银子都要如妇人般精细计算,仔细安排,才能撑出这一份皇子的尊荣,不至于露怯。 若是换任何其他人敢这般说,殷俶表面纵然不露声色,心里却已经定下了这人必死的结局。可偏偏换作官白纻,他就是生不出一点厌憎的心思,只是觉得她若喜欢,由她便是。 自他出生,他必得不停地算计着、提防着、经营着,才能在这深宫里好好地活到现在。他的幼年,被陆皇后的歇斯底里裹挟着一刻不停地向前;他的青少年时代,又因父亲的不喜与李贵妃的敌视,活得更为谨慎。 似乎没有一处地方,能让他停住脚,扶着墙,稍稍喘口气。 只是,他半垂下眼,佯装自己闻不到整个大氅里充斥着的女儿暖香,顺带遮掩着眉眼间的闲适与眼眸里松散的倦怠与浓郁的惬意。 官白纻钗环上冰冷的珠串流苏垂下来,蹭到他的眼角。他也不挪动,任由这流苏亲昵又缱绻地挨蹭着他的眼角,逐渐染上些许温柔的热度。 “爷,今夜的事?” “陆蓁蓁送的人叫宋文征,此人是郑国公心腹的遗腹子。那个心腹为救国公而死,所以郑国公便将宋文征接到身边教养,此人与陆蓁蓁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鸦娘瞧着,那陆姑娘对这位文征用情至深。” 她试探着说道,殷俶听到她称呼宋文征的方式,神情里透着些许不虞。又听见她的问话,抿抿唇,轻慢地挑了挑眉,“不过一将死之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帝王妾(双重生) 第36节 见官白纻看过来,他继续说道:“宋文征今日是随军去镇压西北边境的动乱,前世他被蛮人俘虏,做成了人头酒樽。他的同袍冒死潜入蛮人驻扎的营帐,也只抢了条胳膊回来。” “我记得,前世陆姑娘去和亲的,不就是蛮人的部族?” 殷俶不甚在乎地挑唇,露出一个玩味又恶意的笑来,“不必猜度,陆蓁蓁嫁的,就是杀了宋文征的这个蛮人部族。” “你猜,她会不会能在蛮人的部族里瞧见宋文征的头骨。爷知道他们素来喜欢保留一些精美的战利品。” 殷俶伸手,将额前散落的碎发撸到脑后,他生得好看,举手投足间都有种飒爽的味道。偏生此时,他又斜睨过来,细长的眼尾微微挑起,眼眸是纯然又清透的全黑,就像那不知人间烟火的神仙,百无聊赖地聊起人间的什么见闻。 不见入心,也瞧不见用情。 官白纻瞧着他,还是哪哪儿都喜欢得紧,就连这副冷漠残酷到惊人的模样,她也喜欢。 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絮絮地讲话,耳畔又传来细碎的风雪声,她一阵恍惚,竟然觉得这风雪声有那么几个时刻,化为骤雨拍打湖心亭砖瓦的轰鸣。 那是前世的一个雨天,她和殷俶也是这样懒懒散散地窝在亭子里,听雨闲谈。 她入宫已有两三年,殷俶的境遇依旧不见好,处处被殷觉压一头。这天他又被睿宗寻了个由头停学三月,殷俶便索性握着书卷,拉官白纻到那湖心的亭子内偷闲。 他一边看着极晦涩的经卷文章,一边用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书卷,好似在为亭外的雨水打拍子。 官白纻是个俗人,她不懂这哗啦哗啦的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只是觉得无聊,便缠着殷俶要回宫里去。 “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殷俶含笑骂了她一句,官白纻冷笑:“我觉得是你们这些酸腐文人装腔作势,你且告诉我,这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哪里比得上前些日子进宫里唱戏的那个名角儿唱得动人心肠。” “爷前些日子读些杂书,徐悲文大儒也喜听雨。每逢暴雨,他听雨声便好似听到那万民齐哭,总会潸然泪下。” “心怀苍生,所以连听雨都能听得到百姓疾苦。爷听雨,也是为这个?”那她还当真是错怪了他。 殷俶放下书卷,朝官白纻挥挥手。官白纻半信半疑地靠过来,熟稔地半躺进他的怀中,殷俶伸出两只手掌,盖上她的双耳,“你且细听。” “这雨声,像不像千军万马奔腾、战马嘶鸣。” “这一声,像不像贯通东西的九曲江、奔入海口的巨响。” “这一声,像不像帝王登基的礼乐、这声是要百官朝拜、这一声是要万国来贺。” 他转过头,露出如刀的下颌线条,神情中还是青年人的锋锐与狂放。他在宫中是素来内敛的,就像那被迫收回剑鞘里的宝剑。只是他会在她面前,偶尔出鞘,流露出些许野心。 官白纻没有一直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去听被他手掌隔断的、模糊的雨声。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似是真的看见了嘶鸣的马蹄与满是硝烟的战场,看见了象征中原之地的九曲宝江,也看见了殷俶身着华服,遥坐在高高的皇位上,俯首看下来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这个场景。可是望着开阔又广大的湖面,她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解脱与释然。或许,她对一个无心的人动了情。 说他无心,不过是这颗心要装得东西太多、要顾虑的东西太多,已经容不下什么儿女私情。就连陆蓁蓁这样,他肯豁出性命相护的女子,可殷俶却丝毫不在意对方爱着别人,也不介意她与宋文征的关系。 他终是至高无上的王,这些私情,或许过于细微和敏感。他即便有了,或许也永远不会在意。她的所有痴念、所有妄想,不过是可笑又可悲的独角戏,最终感动的人,也不过只有她自个儿一人。 也罢,官白纻拢紧了大氅。 高年说的话,也不是全然不能听。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对了。如果她想继续恋着殷俶,便不能再这般不顾一切地贴近。这样只会平白消磨他对她的情分,只等一日他烦了,不再顾念旧情,她便真的永永远远不能再靠近他半步了。 或许,是时候真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7 23:02:10~2022-07-12 22:5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人 2个;yoyo今天背单词了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yo今天背单词了吗 37瓶;.呜啦啦呜啦啦呜啦啦 10瓶;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除夕夜(八) 官白纻蠕动着唇畔, 一时有很多话想要说与殷俶。比如那件墨绿色的外袍的内衬,前些日子里已经偷偷为他缝好、又比如她其实一入宫就开始为他制了双很精巧的护膝、只是因为场可笑的闹剧也被扔掉了。 待她剥离出他的生活,他断不能再回到之前那般的模样, 对包括自己的一切在内,都是极端的漠然与冷淡。 等她腾出了位置, 总会有人再度走近他的,就比如陆蓁蓁那样的女子。门第、样貌、性情,洋洋都是闺阁典范, 也确实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他比肩而立,称得上龙凤相配。 她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如果直到现在都不能窥见些许殷俶的心思, 她前世怎么能在他身边留到最后。殷俶对陆蓁蓁的情意、真真假假,她看不分明。 但凡事也无须所有细枝末梢都要了解清楚, 才能窥见真相。她只消知道殷俶为什么要这般做便是了。 不过是只因为她在意这个。 殷俶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如何会对自己的妒恨无知无觉。他觉察了, 且变本加厉地在自己面前展露对那个女子的在意, 不过就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彻底绝了对他的那些旖旎心思。 她是不是应该感谢他,用这么委婉又含蓄的方式, 不厌其烦地提点自己。殷俶对自己的情感是深重的, 但绝非男女之情,更多的或许是一种对于盟友的信任和依赖。 如是之前, 官白纻可能依旧会坚定不移地认为殷俶是爱着陆蓁蓁的,哪怕他也对她起了利用的心思。可是今夜,他的反应却让她知道, 这个男人或许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喜爱陆蓁蓁。 无怨无妒、不嗔不恚, 这不是一个深爱着陆蓁蓁的男人、在知道对方心有所属时该有的反应。 耽于一人, 便会生出独占之心、怨恨之心,会陡然间生出无数阴暗的心思、会为对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爱了他整整一世,与他耳鬓厮磨、共享鱼水之欢;与他携手进退、熬过数载风霜刀剑,只然而这些东西,她似乎没有那个能耐教会他。 更可笑的是,她是在死过一次,异世重逢后,经历诸多波折,才勘破这个道理。 有什么好怨愤的?男女之事,姻缘之机,诸多微妙缘法,岂是她这样的俗人能把握的。就算世间真有真佛,也断不会垂怜如她这般满手鲜血、罪行累累的恶人。 便不如及时退去,让位给真正的有缘人。 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诸多茫然与无措。让她出宫,可出宫后,自己又能去哪里安身。天下之大,自己已是举目无亲。官阁老一家早已离京,自己已然成人,又不好一直寄居。想要安身立命,便逃不过嫁人。 更何况,虽不能无所顾忌地接近殷俶,她还是想守着他。她不仅要嫁人,还要嫁给殷俶身边的近臣。 如此看来,嫁给高年,几乎是她能走的,最好的路了。前世今生,殷俶都永远快她一步地为她安排好了所有退路。不过是她一直执拗着,不肯离开罢了。 也罢,今生亲眼看他得偿所愿的再度登基,自己也算了却心中残存的痴念。 至于前世,前世他是登基了。 官白纻睁开眼,陡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确信自己没有亲眼见过殷俶登基为帝,可她分明又笃定地知道殷俶是最后的帝王。可如若自己知道了,怎么可能没有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忆不起一丝一毫关于他登基的场景与画面。 怎么可能,殷俶登基之时,她不在他身边,又会在哪里呢? 见她神情惊疑不定,殷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温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不过是想回忆起前世爷登基时的场面,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不必回忆,爷登基时,你不在场面里。” 他漫不经心地用指尖顺着眼尾描下来,“爷醒来后的几日里便将前世的记忆捋了一遍,发现诸多缺损。不过要紧事都有印象,想来缺失的那些部分也无伤大雅。” “你之前问过,你是如何死的”,他笑了一下,“便是自己的死因,都尚且不清不楚,如何能知道你的死期与死因。想来是你我二人前世作恶太多,遭了天谴,一同于梦中赴死。” 这话里的内容听着极为冷淡,可他偏生说得温柔又缱绻,官白纻想着,若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死了,她是一点留恋与遗憾都不会有的。 能和他同死,便是变相殉情,也算是给前世自己那么多年的苦恋,书写了个圆满的结局。 既如此,这一世,她也不再有过多的愤怨了。 官白纻转过脸,伸手压上心口,她曾经本以为,要她绝了留在殷俶身边的心思,除非她死了。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的心中只余无限的平静与释然。 如何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情感,也会在日复一日的伤心与自厌中被消磨干净,直到最后,残留的一点点,也会在这样一个细雪满落的湖面上,随着那些融化在冰层上的雪、一同消弭不见。 同他说吧,就在此刻。告诉他自己愿意离开,也愿意嫁与高年,免去他的忧烦。 官白纻清了清喉咙,将两手藏在袖子里拢于身后,慢慢收紧。 “爷”,不知为何,她忽而生出几分畅快,心头也泛起淡淡的羞涩情绪,不知是为了殷俶,还是为了即将提及的高年。 官白纻将这种羞怯归因于她身为女儿家,却主动提亲。她半低下头,避过对方目光的征询。 她是很适宜这种娇怯的情态的,黑发雪肤、桃花般的淡粉浮在那细腻又洁白的肌肤上,显出一种水晶般清透无瑕的质感,眼尾的胭脂便也愈发得红艳动人起来。 殷俶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也将左手掩在袖中,不停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压去由掌心处弥散开来的、难耐又酥麻的瘙痒之意。 这种瘙痒是十分奇妙的感觉,不恼人,就像那春柳绿茸茸的柳尖儿拂过面颊,又像她方才那细细的珠串流苏落在眼角上,鲜活又宜人。 他忽而生出调笑的冲动,想诱使这样的娇态在官白纻身上多停留片刻。话未出口,却听见那人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脸来。 “鸦娘方才在花园里,见了高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怕有一章的内容发不了,就先发,好修改。以后如果更新应该还是在晚上十二点左右,谢谢宝子们支持。(*/w\*)感谢在2022-07-12 22:54:56~2022-07-13 18:0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瑬依 7瓶;maohao08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除夕夜(九) 邪风乍起, 吹开了门,裹挟着一大捧雪落进来,也打断了官白纻的后话。 她连忙起身, 将门又合好,转回头来, 就见殷俶正弯腰在捡地上碎裂成两半的白玉扳指。她俯身帮忙,却被殷俶抬手挡了下来,“无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对方的声音里有几分冷意,然而等她要细去分辨时,殷俶已然恢复了从容。他唇角依旧是淡淡的笑,“方才被风雪入门惊落了扳指, 你不必在意。” “然后呢?” 官白纻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爷是在问你,见了高年, 然后呢?” 官白纻坐了回去,挨在他身侧, 只是方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又泻了出去。可是殷俶逼问着, 她又不能不回应。慌乱间,她想起了一桩能搪塞殷俶的事情。 “爷, 你可知道, 西南已经乱了。” “杨琦?” “是的,恐怕万民怒斩杨琦, 西南哗变之事便在这几日了。” 殷俶神情缓和下来,然而眼中的墨色却又浓重几分,“他为何无故向你提起西南之事?” “只是为了试探鸦娘对殿下的忠心。” 殷俶闻言, 倒是顿了顿, 却没有放过的意思, “不必骗我。” 帝王妾(双重生) 第37节 他抬起眼定定看向官白纻,官白纻瞧着他黑沉沉的、透不出什么光亮的眼眸,知道他是真动了怒。 殷俶当真是神仙不成,怎么能如此笃定地知道她在诓骗他。 “你当爷是没有脑子吗?”殷俶冷冷一笑,“你我二人有前世,所以可以预知西南之后的事态会演变到如何难以收场的局面。现下这些人,至多只能看出其中三分玄机,觉得应当警醒,抑或杨琦性命不保。他们如何能料想到会有百姓火烧税厂、怒斩所有税监及其走狗,并且真的造反动乱。” “高年向你说这西南之事,只怕是当什么奇闻说出来,以讨你的欢心。若他真的是觉察出西南有大动乱,如此多智近妖,我反倒是留不得他。” “他若只是为了说新奇的事讨你欢心,推算京城众人知道这个消息的日子,无论如何,到今日,这都算不上新奇的传闻。总有更新鲜的东西。” “这怕是几日前你出宫游街,他说与你的东西。只可惜这一片心意,没有被你体悟到,反被白白糟蹋了。” 殷俶为何如此笃定,除了这些推断,更是因为他亲眼看见高年是捧了琴邀约的官白纻。花前月下、饮酒鼓琴,他怎么可能不懂高年的心意。 只是这人却比他想得要难缠一些,本以为那番敲打,可以让他消减几分心思。 殷俶这边还没思量完,又被官白纻急急打断。 “鸦娘不过是觉得屈辱,所以没有说出来”,官白纻压着“砰砰”直跳得一颗心,耳边却回响起高年的声音。 “官姑娘若是要主动提亲,需得为在下扯个谎。” “今夜你我二人见面的事若是被殿下知悉,殿下恐怕会动气。” “他不是不信任姑娘,反而会嫌恶在下自作主张,与你勾结。做下臣的私相授受、彼此勾结,这种事情若姑娘是为君的,也定不愿意看到。” “你只管说,小玉今夜见你,向你说了提亲之事,并真切地恳请你不要答应此事。如此既全了我们与殿下的君臣之义,又免去私下相会的罪名。” “他嫌弃鸦娘,不愿意娶我为妻,又不得违逆爷的心思,所以求我不要答应。” “当真?” “千真万确。” 殷俶眼里的寒意散去些许,“他倒是个不知福的。” “你的心思呢?” 官白纻欲说还休地觑了他一眼,半晌后,忽然说了一句:“鸦娘方才见了官烨,他来辞行。官烨入了皇三子麾下,不日后便会启程去西南。他大概是发现了鸦娘印书的玄机,拿来作了给皇三子的投名状。” “前世的叛徒,今生自然还是叛徒。骨子里的寡恩薄情,再来一世也是改不了的。你既然已经弃他一次,自然能弃第二次,不必为此事挂心。” “鸦娘是想说”,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忽而展颜一笑,“出宫后,便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鸦娘也是年龄嫁人了。既如此,爷既然信得过高年,亲自做媒指婚。” “我愿意嫁。” 殷俶耳中听见了这一句,更多的还是窗外传进来的风雪之声。 他没有如自己想象般松了口气,轻松畅快。 反而有一股寒意,从四肢百骸生出,凝结在体表下繁复密布的血管之中,顺着那血液、滞涩又沉重地缓缓流动。 “如此也好,待年后,便先定亲。” “待高年随我同西南回来后,你二人再完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兀又直接地告诉官白纻,他要去西南。本来是要瞒着的,殷俶装作没有看到官白纻惊怒的神情,将脸转过去。 握着碎扳指的手愈收愈紧,有些许细微的痛楚,不过并不难以忍受。 * 除夕夜。 陆皇后仰面躺在床上,两只手小心合拢,置于腹部。锦衣华服、贤淑端庄。若不是那华服上的大半绣纹已经脱线、瞧不出性状;若不是这位美人已经被疾病折磨到骨瘦如柴、形如枯槁,谁也不会质疑这才是皇后该有的风姿和模样。 她两只眼越过跪坐在塌前的少年头顶,直直望着他身后。像是最普通的深闺妇人一般,盼望着归家的丈夫。 她在等那个自己少年时期便嫁了的男子。等着他抱着自己最喜欢的梅花枝,欢欢喜喜地掀帘走进来,一边笑,一边唤她的小字,让她放下手边的绣活,陪他去外面赏花。 陆皇后和睿宗,是有一段很幸福的日子的。睿宗教会了她□□的滋味,也让她知晓了什么是男女情爱。 不是刻进女训女戒里的相敬如宾,而是可以耳鬓厮磨、嬉笑诨骂、百无禁忌。睿宗哪里都很好,可是少年的陆皇后独独不喜欢一点,那就是睿宗太不像个正经皇帝。 哪里有皇帝是他那般样子的,说是贪恋自己床榻上的温软,便不去早朝;说是为了给她集花露,便躲了午时学士的讲经。 不像话。 她转了转眼珠,看向殷俶。 “今日温书了吗?习字了吗?夫子留下的课业有没有好好思量?” 殷俶拱手,规规矩矩地答道:“都已一一看过。” “本宫可能要死了。” 她看向跪在面前的孩子,眼神中是两种复杂的情绪,既内疚、又厌恶,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叔远,你和陛下很像。” “日后祭奠我,族人去宗祠祭拜,你便不必去了”,她像是犯下什么大错般深深吐了口气,片刻后,眉眼间却又有几分释然的快意,“为我找几枝梅花,随意插在一处便可。” “叔远,你要为我规规矩矩哭一场丧。” 话说完,她便利落地咽气了。 新一年的钟声敲响,天边被逐渐明晰的朝霞染上些许颜色。整个苍穹分裂开来,一边仍是深沉浓郁的暗色,另一边则是小小的一块、却充满了希望的动人颜色。 整个殿内都冷落得紧,一直伺候陆皇后的宫人也因为旁人的磋磨冷待,死在了宫里。偌大的重华宫内殿,只剩殷俶还有资格陪侍,只是他是不会为她哭的。 所以陆皇后就连死后,都没有一个人按照她希望的模样,为她规规矩矩地哭一场。 第55章 除夕夜(十) 除夕夜、梅园。 陈海持灯走在前面, 睿宗走在后面。 “老奴听闻,宫内曾有位娘娘,生前最喜梅花。” 睿宗挑眉, 抬手摸了摸下巴,只是笑。 陈海走到一处开阔处, 眼前是一株开得极为漂亮的梅花。枝干遒劲有力,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每朵梅花都开到有碗口那般大、红极艳极, 重重叠叠。 也正因此,它失掉了梅花本该有的高雅洁净,流于俗艳。而那艳丽到近乎暗黑的红色,在这灰蒙蒙的天与满枝满地白雪的掩映下, 透露出些许不详。 陈海将灯挂到树梢上,从袖口间掏出一四方的红色绸缎, 铺在树下,朝睿宗施一礼, 又看向他身后, “娘娘请。” 睿宗身后、披着纯黑大氅的女人,颤抖着身子, 从他身后慢慢走出来。 大氅下伸出一只裸足, 踏上那血色的绸缎,顺着脚踝继续向上, 是光滑洁白的小腿、膝盖、大腿、腰臀,…… 陈海面不改色地捧走被女子脱下的大氅,朝二人再次行礼后, 这才施施然离开。 “跪吧。” 男子的声音响起, 不咸不淡, 听不出什么兴奋的意味,反而透着几分懒散。 周莹微仰躺在绸缎上,那薄薄的缎子,很快便被地上的雪水浸湿,直接粘在她的腰背腿臀上。听见睿宗的吩咐,她顺从地转过身,跪趴在绸缎上。 “不要挣扎、不要尖叫、不要流露出情愿或者不情愿。” “也许你能活过去吧。” 虽然至今为止,没有被选中的宫妃,能活过这一夜。 对于那些无权无势的宫妃来说,选进宫里,若是遇上了明君,便是相伴天子的贵人;若是碰上豺狼野兽,她们便是最可被理所当然折磨绞杀的蓬蒿、低贱至此,却不敢反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楚呢,周莹微的口舌都被牢牢绑住,她没有办法痛哭,只能任由眼泪流下,喉间时不时逸出几声痛到极致、濒死般的哀鸣。 泪眼朦胧间,她在头顶的梅花丛里,看见一个美得惊人的女人。 她没有梳发髻,任由黑发长长顺顺地披在肩头,整张脸未施脂粉,却更显得整个人娇艳异常。那双眼里盈盈地淌着波光,杏仁眼柔媚至极,琼鼻樱唇,上唇饱满的唇珠,丰满精致,像一颗妖冶异常的红色珍珠。 她裹在纯白色的大氅里,兔毛围在颈侧,显得格外清纯无辜、却又反衬得那张脸愈发美到张扬妖冶。 这是官念,却又不像官念。 她身上已经失掉了少女该有的青涩纯美,反而变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葡萄,散发出成熟到近乎腐烂的香气。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到唇珠上,作噤声状,顺便朝周莹微递过去一个绝艳动人的笑容。 周莹微笑不出来,她已然失去了下半身的全部知觉。 血液浸透血红色的绸缎,浸染了身下苍白至极的冬雪。静默到极致的女人乌发散乱地仰躺其上,肌肤晶莹、柔韧细长的双腿上沾染着未干的血痕,凄迷又艳美。 睿宗起身,指尖修长,漫不经心地系着腰带。 官白纻告诉官念,睿宗有个极为隐秘的癖好。每年的除夕梅园,都会有美人,被睿宗挑去赏梅,顺便去做那棵最大、最艳的梅树的花肥。这习惯,被宫里的老人称为除夕夜的“折花”。 一般被选中的女子,都是长相美艳,家中又无权势的。这些人,便是生杀予夺的权力都在睿宗手中,她们连被询问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是在除夕宫宴上,谁被睿宗偶然挑中带走,所有知情人便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位美人被睿宗“折”去养花,且再也不会出现了。 “怕吗?现在反悔,我就去找旁人。” 这是官白纻问她的话。 官念也不是很害怕。入宫的时间纵然不长,可她却总是茫然间觉得自己已经度过半生。每次揽镜,她都会惊异于镜中人的年轻娇艳。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可是脸皮还是光洁柔嫩。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更何况,她还想和睿宗讨要一样东西,自然不会甘愿被就此埋没在深宫中。 “堂姐为何如此笃定,陛下会喜欢我。到时见了陛下,我又该如何做,才能讨得他的欢心。” “这些事情,我却是不如你”,官白纻蹙眉,将手里的小纸包递过来,“若是你撞破后,他起了杀意,你便服毒自尽吧。如此,还能死得畅快些。” 官念冷眼看着树下的一幕,垂眸瞧了瞧自己指甲里夹着的些许白色粉末。直到树下的声音平复下来,她才拢起厚重的衣袍,喊出声:“慢着。” 睿宗闻声转过身来,就看见一女子黑发飘散在身后,生着一张至浓至艳的美人脸,俏生生地立在一地狼藉的梅花树下。 就像那桃花树成精,生出的妖怪。 “你是何人?此刻出现在此处,又出言不逊,可知罪?” 官念拢着大氅走上来,脸上露出些许娇憨的委屈:“妾身入宫来,没人同妾身讲过梅园的规矩。方才正好端端地在树上瞧花,树下忽然就生出诸多嘈杂,扰了妾身赏花的兴致。” 睿宗现下没什么心情同女人调情,方才疏解下去的戾气,此刻再度积郁于肺腑间。他两眼沉沉地扫过来,已然动了杀心。 官念指尖收紧,忽而一步探出去,凑到睿宗近前,踮起脚,两只手环住他的脖子,张口朝他的唇瓣咬上去。 很淡很淡的酒气,还有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这人刚刚兴奋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她熟稔至极地去勾他的舌头,抵着他的上颚,轻轻地笑和喘息。 睿宗攥住她的下巴,将二人的口舌分开。 他定定端详了她几瞬,整个神情已然改变,两眼里写满了令人心惊的欲念和恶意。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直直朝梅园深处走去。 帝王妾(双重生) 第38节 官念没有消停,她想着那人教自己的样子,用湿湿的牙关叼住他的耳垂,含在口腔中,觉出他愈发明显的情动,自己反倒先含混不清地笑起来。 梅园深处的倚梅殿,她被白色的大氅裹着抵在殿外的柱子上,两腿打开,用脚尖勾着柱子两边的栏杆。 身下的雪地里,也有几抹艳红的颜色。 有一下被咬疼了,她蹙起眉,揪着睿宗的头发,娇气中带着几分委屈:“轻一点,疼,便不快活了。” 第56章 西南遥(一) “啐!” 一大口浓痰落在薛七声的脚尖儿前。 他面不改色地跨过去, 擦去脸上的汗珠,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个谄媚又谦卑的笑来,朝迎过来的小宦官深深躬身, “临阳知县薛七声,前来拜会杨税监。” 这话是将自己的姿态低到了那尘埃里。 小宦官见惯了鼻孔朝天的官老爷, 来西南后随着杨琦,亦打杀不少官员,挫了这些官员的气焰。可终归是他们是不顺服的, 瞧不起他们这些阉人。 如今有个这么懂事的“老爷”,他竟难得给了个好脸。 “大人是临阳知县,这里是溧阳,大人为何偏要见杨公公。” “在下听闻杨公公杀伐果决、英名在外, 又绘得一手好丹青,文武兼备, 倾慕已久,因此今日前来拜会。” 薛七声抖着脸上的胡子, 两眼笑得眯起来, 瞧着极为恳切。 他是那种黑瘦干枯的模样,是那种板起脸能把小孩儿吓哭的威严面相。 可当他露出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时, 小宦官非但没有觉得别扭, 反而更为畅快。他扭着屁股甩了甩手里的拂尘,转头斜了薛七声一眼, “今儿咱家心情好,你便随咱家进来。” 薛七声乐颠颠地走上两步,将袖子里捂出汗的小布包递过去。那宦官收进手里, 当着薛七声的面颠了两下, 眼里是不加遮掩的嫌弃和嘲讽, “咱家先谢过薛县令了。” 税监署外围着一圈的侍卫,内里也有许多手持刀枪、面露凶光的恶汉来回穿梭守卫。 虽说是署衙,其实更像是这群宦官的私宅。雕梁画栋、青山绿水,都是极为雅致精贵。 那栏杆都是白玉雕的,脚下踩着的青砖镶嵌着翡翠珠宝,各色珍奇花卉吐艳,那红彤彤的一朵牡丹开得要比寻常人的脑袋都大。 薛七声时不时扭头看看两侧,脸上流露出艳羡又惊叹的神色。 越往里走,越能听到许多细声细气的呢喃和环佩碰撞的响动。 小太监走到花园被纱幔罩着的亭子里,掀开轻纱和内里的层层珠帘。 “谁呀?” 杨琦有气无力的尖细嗓音传出来。 “是临阳县令,想要见公公。” “不见。” “公公,这位大人有意思得紧,小的觉得他定能入公公的眼,您还是瞧瞧吧。” 薛七声站在亭外,从那午后站到晚霞都出现在天边儿,小宦官才擦着嘴角慢吞吞地走出来,“公公要见你。” 薛七声抬脚进去,最先入眼的,自然是杨琦肥硕油润的身躯,那白花花的皮肉,柔嫩得如同牛乳。 他斜卧在榻上,身后跪着几个唇红齿白的小宦官,脚边是几个衣着凌乱、环钗散乱的女人。 这些女子神情呆滞,脸上犹有啼痕。她们见有外男进来,也不作遮掩,仍旧大剌剌地敞怀,默默揉捏着杨琦的下肢。 薛七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嗑了个头,“临阳县令薛七声,拜见杨税监。” “县令是朝廷堂堂正正的七品官吏,咱家无品无级,当不得大人这般大礼。” “此礼并非是为品级,实是在下倾慕公公良久,情难自已所为。” 杨琦捏着兰花指笑得花枝乱颤,他摸了摸正爬伏在自己身下的女子光裸的脊背,抿唇笑了笑,“小方子方才同咱家讲,你喜爱咱家的丹青?” “正是。” “既如此,来人,便将咱家方才所绘的这副海棠春睡图,剥去给县令罢。” 薛七声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宦官便带着一队身形健壮的汉子应声而入。将那光着后背的女人从榻上拖下来。那女人只是凄厉地尖嚎一声,便歪头晕了过去。 薛七声看着那细弱的女人被拽着头发从自己身侧拖走,自然也看见了她光洁脊背上那副笔触细腻的“春睡图”。 他慌忙跪倒在地,两股战战,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落下来。 “咱家最讨厌旁人扯谎”,杨琦冷着眼,身后的小宦官俯身给他度了口酒,“大人不妨直说,您忍着委屈来见咱家这种阉人,到底是图谋何事?” “大人,在下实在是倾慕……”。 听到杨琦冷峭地轻哼,薛七声不敢隐瞒,又嗑了好几个头,这才抖着嗓子道:“在下听……同僚讲,各位公公都是乐善好施、性情慷慨之人……在下嗜赌,已然将家中老宅都典当出去……却仍是还不上欠下的银子。” “在下现下只剩一容身的草屋与婆娘,身无长物……若是公公能帮在下一把,在下日后便是公公牛马,任您驱使。” 杨琦见他丑态百出,忽而收了脸上的冷色,放声大笑,“你若一来便直言来意,咱家也不会如此为难大人。” “咱家听闻临阳一直都没有正式开矿,皆因薛大人不肯批准税监开矿的公文,可有此事?” 薛七声跪在地上抖作一团,却不敢吭声。 “咱家与那临阳税监陈公公是至交,今儿咱家帮了薛大人一把,您是读书人,投桃报李的道理自然也该明白。” 他言罢,不待薛七声反应,又伸长脖子喊了人进来。依旧是入门时的那个小宦官,两只胳膊捧着一匣子进来。他将匣子摆到薛七声面前,小心掀开,里面是一沓银票。 “这是五万两,足够给薛大人还赌债。您若还是不解气,就将咱家的打手借过去,直接毁了那赌庄便是。” 薛七声只是跪在地上磕头,连声道谢。杨琦见他仍不松口开矿之事,面上有了愠色,于是又将人喊进来,“来人,薛大人的画可好了。” 另一小宦官捧着长长的匣子进来,低眉顺眼地将匣子摆到银票旁边掀开。美人皮卷成的画轴,赫然入目,其上还有未擦净的血痕。难言的腥味涌上来,阴冷又粘腻。 薛七声定定看着那“画”上露出的几抹颜色,忽而长叹一声,躬身再次爬伏在地上,“谢公公大恩,矿税之事,在下明白该如何行事了。” 杨琦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差人将薛七声送出府去。他早就知道,这天下的官儿,有几个不贪不占的,不过是好处没给够、抑或是没给对时候。 这临阳县令一直抻着开矿一事不松口,不过是待价而沽,想寻个更大的好处。 他今日说动薛七声,帮了陈宝儿,那陈宝儿就要领他这份心意。自己没准就能接着陈宝儿,在陈海面前露露脸,也是美事一桩。 却说杨琦这边正得意着,那厢薛七声前脚卑躬屈膝踏出溧阳税监署,后脚便马不停蹄地奔向自己租来的马车。 “走!” 那车夫一愣,薛七声却一刻不肯耽搁,直接夺过缰绳,驱马离开税监署附近。 薛七声钻进车厢内,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瞧。 身后先是有几束零星的火光,几息后,那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就像流动着火焰的长河,将那税监署逐渐包围住。 天上寒星几点,溧阳街上的石板冷冷地映照反射着天上的光景,有一种难言的冷肃淡漠。然而逐渐,有无数双鞋履破败、甚至赤足的脚踩踏上去。 伴随仇恨的嘶喊和吞噬所有畏惧的怒火,这些双足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鲜血混合着汗液和泪水流到脚跟,最后浸入石板的缝隙里。 溧阳的税监署变成了一片火海,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往里面扔了一根干柴。 杨琦被那些衣衫褴褛的青壮抬出来,绑在了门口的柱子上,又在他身上泼了两桶火油。 万民愿与之同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些被贵胄视为贱民的百姓,他们不懂春秋,但是他们懂得愤怒,也从不畏惧反抗。 薛七声捋了胡须,将车厢里那个长长的匣子捧出来,叹了口气。 途经山崖,他便郑重其事地捧起那匣子,掀开车帘,将匣子朝那黑深的山崖下抛了出去。 “便是叫豺狼虎豹吞食,待万物流转变迁,你还能转世投胎,在来世间。若是就此落入那些达官贵胄之手,被世世代代赏玩,才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今日他若不来,这可怜的无名女人怕也不必死得如此凄惨。薛七声压下心中的愧疚与愤慨,停顿半晌,看向怀中厚厚的银票,神情坚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3 18:07:54~2022-07-23 18:0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om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mo 20瓶;maohao088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西南遥(二) “爷, 该穿衣了。” 殷俶今儿称病没有上朝,他也确实身子不甚爽利。除夕一夜风雪,邪寒入骨, 他回来就发了热,昏昏沉沉几日, 直到今天才堪堪拾起精神。 他坐在塌边,任由黑发披散在肩头,神情有些许茫然和恍惚。半晌后, 他启唇似是要询问什么,却又很快地闭上嘴,抿直了唇角。 柏柊将人扶起来,一边为他披上外衫, 一边状似不经意般言道:“爷昏沉这几日,令侍就缓了出宫的行程, 日日在塌边、不眠不休地照看。昨儿夜里您退了热,令侍便回屋拾掇行囊。现下, 大概是要走到宫门口。” 殷俶慢慢坐在镜前, 不知为何,周身都有些许的乏力。他只以为是病过一场的缘故, 也不甚在意, 只是意兴阑珊地用指尖、一笔一画地描摹着手下木制的纹路。半晌,他施施然道:“可派人去送了。” “三思领着一队侍卫去送了。” “嗯。” 殷俶敛眉,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必再问了。 然而下一刻,“可有照吩咐给她多些银子傍身?宫外暂时落脚的房契是否给了她?她出宫后到新居的街上也要事先雇辆马车。女子孤身在外,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盯上, 还要叫三思留些人为她看家护院……” 他指尖一下一下地叩着案面, 双眉紧蹙, 看上去似乎很是不舒服,却仍旧一桩一桩、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柏柊抖抖袖子,那里正躺着一张房契。 他没胆子告诉殷俶,那位官令侍没有寻住处,而是以未婚妻的身份直接住进了高年小大人名下的一套私宅里。 这位令侍也是,如此不顾身份、慌慌张张地便与那高大人纠缠在一起,好似在急于斩断什么联系。不过这样出格的举动,倒也与那女子的雷厉风行相衬。 只是他仍旧忧心着,心头总是有隐隐的不安,却辨不清原因,柏柊重重叹了口气。 “我昨儿夜里退烧后,给宫外递了信,可有消息传回来。” “爷,宫外答复一切顺遂,叫您不必忧心。那回信咱家也给您瞧了,您当时正迷糊着,官令侍就做主将那回信用炭火烧了。” 殷俶闻言,难得匆忙地理好衣冠,就要起身出门。 帝王妾(双重生) 第39节 柏柊急急跟在身后,“爷,您病还未好全,这是去作什么。” 殷俶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地朝宫门方向走去。 原本的谋划是年后便将二王并立的消息放出,扰动朝局。只是他却在年后头日病倒,计划自然被搁置下来。昨晚那封信就是递出宫去,叫高家父子动手的。 高韦秉性忠直,高年亦有谋断,他将事情吩咐给这二人,还是颇为放心。纵然仍有疑虑,但他们绝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思。 今日本不必急匆匆来确认的。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内宫边缘,登上高处,从此处恰好可以遥遥地望见宫门处的场景。 那里正站了一身着月牙素色裙的纤瘦女子,她此刻微侧过脸,在与身旁的侍卫讲话。殷俶的眼神掠过她,朝外面潦草一望。 宫门外,有一片浩浩荡荡的绛红色、持着笏板,朝禁宫逼近。 “陛下,李阁老求见。” “方才散朝,怎么又要见。” 西南之事已经在朝堂上落定,杨琦被杀、溧阳税监署被烧,暴民俱被总督李经延派兵斩杀。睿宗眼里闪过几分烦躁,等了几息,这才沉声开口:“宣。” “陛下”,陈海揩着汗涔涔的鬓角,“还请您移步宫外。李阁老,怕是不进来了。” 当睿宗从殿内踏出时,所有大臣都齐齐跪下,绛红色的官服折射着日光,晃得人眼晕。按照大历制度,绛红官服为四品以上、二品以下的官员。二品及以上的官员要着绛紫色。 睿宗草草扫了一眼,几位二品大员也赫然在列,几乎所有能登上朝堂的文官武将,都身着官服,跪在自己暂居办公的宫殿外。 这样大的阵仗,睿宗瞥向李习。李习见状,从容不迫走出,“陛下,下臣虽未天子之臣,同时亦是大历子民。国本之争动摇我大历根基,断不可再起波澜。” 又一人走出:“嫡长当立,大历容不下两个并封的王爷,还望陛下三思。” “陛下……” * 官白纻以袖遮面,将脸转过去。殷俶按住她的肩膀,垂眼,神情温软。尤其是瞧见她的泪,那视线便愈发得柔和起来。 “我不懂”,她又气又急,忘了尊卑,“你明知将陛下逼得过紧,他必会送你去西南。” “鸦娘,所谓重来一场,今生诸般事,有几桩是在你意料之中。” 官白纻止住泪,闻言怔然。 “你凭什么觉得,这一世,爷便会赢”,殷俶难得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你将西南视为虎穴龙潭,孰不知在爷眼中,那是此世唯一的先机。爷宁肯去闯一闯那险境,也绝不会再令你我二人沦落到未知的困局中。” 唯一的先机,你原是这般看的。官白纻遮掩住唇角的笑意,慢慢地回过神来,三思紧张的神情映入眼帘。 他们二人就这么看着宫门打开,官员鱼贯而入。 “他们这是去——” 官白纻用眼神止住三思的后语,她捏着袖角,眉眼间是遮不住的傲意,“不过是些垫脚石罢了,不值得细瞧。你快些回宫侯旨,不必再送。” 三思躬身,向官白纻规规矩矩地施礼。他本不用行这样的大礼,只是从心底里佩服她,便要在行动上多几分格外的尊重。 官白纻见他的举动,眼神微闪,在对方离开前,忽而按住他的肩膀。 三思转过来,就听见她讲:“三思者,谋其始,思其中,虑其终[论语义疏]。若遇不决事,要记得反复思虑此语,再做决断。” 言罢,她转身朝宫门外走去。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却觉得心间畅快,好似放下千钧重担。 只是还想要回头再瞧瞧,心底里仍有些许荒唐念头:若是他不舍来送…… “官姑娘!” 眼前停了一辆马车,高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他今日穿了件绛红的官服,却并没有入宫,反而驾车来此处候她。 他在同僚眼里本是个不羁的公子哥,靠着祖上的荫蔽混了个五品御史,游离于各党派之外,是个消散闲人,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去留。 “上来罢”,他朝她伸出手,将人拉了上去。 官白纻眼依旧瞧着宫门,却苦于那马车小小的窗口,再看不见更多里面的景象。高年任她看够了,直到那宫门口消失在二人视线内,才慢吞吞地放下车帘。 “我们现下是——” “我们现下要去城外。” 高年将脸转过去,不让她瞥见自己的神情,“咱们去城外瞧一眼。” 每每遇着高年,官白纻总是茫然又无力。知道他在卖关子,她也没什么心情同他周旋,索性闭眼靠上身后的马车壁。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声传入。官白纻睁眼,掀帘下车,眼前是京都城外的景色。她在原处站了许久,转头正欲询问高年,却陡然愣住了神色。 顺着脚下的官道往远去看,有一队马车,在马车后跟着骑马的一众随行者。在随行之人的最后,有个年轻的背影、白帽青衫,驾着匹枣红的马,正逐渐远去。 或许是心有灵犀,那人忽然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白衣飘然的官白纻。 他神情里的欢喜实在是过于明显,明显到即使隔了这么远,官白纻还是能觉察到他的喜悦。 是官烨。 这是要随陈宝儿去西南了,这般行事,倒像是自己依依不舍,特地前来送别。 第58章 西南遥(三) 怎么会这么巧地遇上官烨, 官白纻心中生疑。 她回身,高年正从马车里跳下来,脸上是轻松又欢喜的神情。 他伸手拽过官白纻的袖子, 牵着她依循京郊的一条小道,慢慢地往前走。 官白纻念及自己要与这人成亲, 忍了抽回袖子的冲动。 “不知从何时起,小玉对这京郊总有几分难言的情愫。” 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话,官白纻心里啐一口, 面上依旧温温和和地应和着。 “官姑娘想必是又在心里骂我了。” “高大人多虑。” 高年弯眸笑了一下,却不再较真,反而又收了收手心,将官白纻的衣袖攥得更紧。 “小玉后来每每出城, 从这京郊回望京都,总是悲郁满怀、难以纾解, 仿佛那京都里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人,叫小玉牵肠挂肚。然而不知为何, 小玉却总觉得一旦离京, 便是那永别,不会有活着回来的余地, 于是那悲愤之情又更为摧心折腑、肝肠寸断。” “然这回带着官姑娘来, 这些忧愤悲郁却全然消解。小玉只想拉着姑娘,乘马车就此远游, 逍遥山林,永远不再回这京都城来。” “如此可见”,他停下脚步, 俯身看向官白纻, 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姑娘便是小玉在京都里牵肠挂肚之人, 所以只要官姑娘在身侧,那京都在小玉心中,便消了分量、失了颜色。” 原来是等在这儿,官白纻的面颊腾得红了,耳根泛起火烧般的热意。她连忙把头垂下,抬手登时抽回还攥在高年手中的衣袖,反身就是往回走。临走前,还不忘恨恨看他一眼。 高年乐颠颠地跟在后面,仍旧喋喋不休。马蹄踏起烟尘,遮住了二人身影。官烨凝视良久,驱马跟上前行的队列。 * “今儿众臣的请愿被陛下挡了回去,只是不知这明日还会不会来。” 殷俶半眯着眼,躺在廊下的榻上,屋檐上有滴下来的露水,平添几分凉爽。 “陛下的心思深沉,就算已经动心起念,但绝不会立刻下旨。虎毒尚不食子,他若即刻将殿下发往西南,难免落人口实。” “也不知这些朝臣是真的想推殿下上位,还是想把他架到火上烤。这么来回折腾,陛下就算没有不喜殿下,也该生出烦厌和疑心了。” “高大人,朝臣不过是为一礼字,自认为恪守君臣本分,劝诫天子。陛下亦不过是不愿在这礼上退让,偏要与众臣作对。谁会在意殿下是什么样的处境,天子尚且不在意,朝臣更不会在意。不过爷这些年,也早已习惯,怕也不会过于在意。” 殷俶看完,将纸页缓慢地揉进掌心,五指合拢,一遍遍收紧。半晌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面上的神情,“只有这些?” 三思跪在地上,低声回应:“王大人差锦衣卫送回的所有密报,便是这些。” “做得不错,让他继续布置人手,但不要被高家父子觉察。” 三思低声应是,然后就退了出去。 他出门,转头就撞上了送茶进来的柏柊。柏柊有奇力,非但没有被推倒,反而把三思撞了个踉跄。 “哎呦,你这人走路怎么都不看路。” “看来三思公子这差事办得不错,眼睛都美到头顶去了,才瞧不见咱家在身后。” 柏柊冷嘲道。 三思没有如往常般立刻回怼,反而捂上脸,神情里露出些许沮丧。 他将柏柊拽到墙角,低声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爷的心思。” “他借着王大人的势力,监视旁人的宅子便算了,怎么连自己的心腹都要牢牢看管着,甚至比那李阁老的宅子都看管得严苛几分。日日都要锦衣卫送信回来,将高府每日进出的什么人、什么话,事无巨细都要看上一遍。” “那日知道官令侍搬去高府附近的私宅,他大发雷霆,我瞧着那椅子的黄梨木扶手都要给捏碎了。爷登时叫我去寻高大人,在那私宅外亦派了人日夜监视值守。那官令侍,虽然入宫时间不长,可她对爷的忠心我三思都看在眼里。” “对她都尚且如此,你说,在爷心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可信的人?咱们这些人,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他,难不成还换不回一点信任?” 柏柊冷觑他一眼:“怎么,你生了反心?” “你说什么胡话!我自小跟在爷身边,这条命都是给他的,就是为他死,我眼都不会眨一下”,不过是有些许伤心罢了。 “你有什么好伤心的”,柏柊笑了一下,看穿他的心思。 “你难不成日后不会成亲生子、成家立业?到时候有了媳妇孩子,你还能把爷摆在什么位置。他为什么不信,我们这些在宫里长大的人都该知道,有道是世间人最多情,因而这人心最易变。” “你是至情至义之人,今儿能因情分为爷赴汤蹈火,明日就能为了家人安慰将刀剑插入爷的心肺。” “为什么历来那么多帝王都亲近我们这些阉人,不过是看在我们此生都无根无萍、漂泊如蒿草,只能依附在帝王旁生活。离了天子,我们就是一群被踩在泥里的贱畜、可任人欺凌。正因此,我们最难背叛、也只能忠心。你若也想被爷看重,不妨去净房阉了自个儿。” “你这——难不成就没人能得到爷的真正爱重和信任不成?” “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他自个儿恐怕都不知晓。” 三思瞠目结舌,柏柊瞥他一眼,将人一脚踹开,端着自己的小托盘屁颠屁颠走进宫里,给殷俶献茶去了。 * 银栀将茶端上来,垂手立在官白纻身侧。本是年后要将人带进宫的,谁知她自个儿先被撵了出来,官白纻就将人直接接到身边。 在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个即将定亲的便宜未婚夫,且住的宅子都是对方的私宅后,这丫头就是一副被惊傻了的呆愣模样。 官白纻也懒得解释个中缘由,索性就任她一人胡思乱想。 “姑娘,你莫不是被捏了什么把柄在这位大人手上,所以这般着急地要嫁他?” “也算是。” 官白纻慢吞吞地饮了口茶水,没瞧见银栀瞬间煞白的脸色。 帝王妾(双重生) 第40节 “哎哟,我的姑娘欸。若是有了身子,这茶水还是要少饮一些。” 官白纻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进了眼鼻里。她不住地咳嗽,偏生这个时候高年哼着曲儿摇摇摆摆地进来,见状连忙上来,帮官白纻拍背顺气。 官白纻推开他的手臂,愤愤用帕子擦去嘴角的茶渍,瓮声瓮气道:“你又来作什么?” “姑奶奶,怎么又不给小玉好脸色瞧了”,高年耷拉下眉眼,唇角却带着笑。 官白纻压着难受劲儿,又问了一遍,高年这才将房里的人都清出去,神情陡变:“官姑娘,陛下下旨了。” 第59章 西南遥(四) “陛下下旨, 先是允了群臣立嫡立长的请命,也同意了国本需早立。接着话锋一转,却是提到了德才之说, 言称大殿下出阁读书尚晚,又因病时时辍读, 更是很少插手政事,还需考校。” “恰逢雷火焚烧宫殿,宫内需重新修葺宫殿, 而内帤匮乏,于是敕令殿下出京监督采矿事宜,加征一批矿税。” 官白纻眉心一跳:“需收多少?” “白银一百万两、黄金一万两。” 她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茶杯,“这个数额, 未免太过荒唐!” 高年对于矿税一事并不熟悉,便疑惑地看过来。 * “所有税监每年向睿宗缴纳的税银不过白银五十万两、黄金千余两”, 殷俶挑眉,放下手中茶碗, 朝三思柏柊二人, 轻轻笑道: “他轻飘飘一道敕令,便将所有矿税的年收税银翻了一倍, 黄金翻了十倍有余。爷哪怕去全国的税监署转一圈, 抢掠回银子来,都填不齐这个数额。” “更何况, 既是死路,焉能为我留下全身而退的余地?” * 官白纻说得详实,高年不是蠢人, 自然瞬间明白了。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就听闻官白纻的后语。 “陛下做事, 断不会如此便休止。他定又设了限制。” “确实如此,陛下又言称西南民怨未平、余怒犹在,而那陈宝儿在年关时又曾提过西南溧阳本有宝矿,却因县令迂腐、不肯批准开采,所以一直搁置下来。” “陛下遣殿下即刻前往西南,与陈宝儿一齐开采溧阳宝矿,顺便安抚民乱、彰显天威。” 这些旨意,在不理解西南内幕的人看上去,那是再合理不过。 其一,修葺宫殿不挪用国库,而是征收不会劳民伤财的矿税,是仁君之举;其二,虽征收税额巨大,却又指给皇子一未开采的宝矿,是慈父之行;其三,在考校锻炼之余,仍不忘让皇子安抚怨,是心系天下、胸怀内宇的天子方能有的气魄胸怀。 君臣自然皆大欢喜,各自心满意足。 可但凡知道矿税兼西南内情之人,便能觉察出,这对殷俶,是如何令人绝望的一条思路。 先说所谓宝矿,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些阉人哪里懂什么采矿,不过是倒出乱开乱采,毁坏山林良田,流毒甚广。采不到矿又要交税银,自然只能到处抢掠。 他们抢掠整整一年,就算截留不少,但也只能上缴这个数额的银钱。现在骤然教殷俶去随行开矿,还要征收数倍不止,他就算没日没夜地掳掠、也绝对凑不足这些银钱。 到时,能力不济、办事不力的帽子扣上来,一个能力如此不堪的皇子,如何入主东宫。 另外,睿宗也点出西南民怨未平,此时派殷俶去,他一旦要征税,必定会继续压榨掳掠百姓,这不喾于火上浇油。若是再激起民怨,就算殷俶有命活着回来,也难逃罪责。 况且,西南是总督李经延总管之处,军政大权皆在他手中。而那李经延,是李习的爪牙,自然会处处掣肘。 重来一世,西南的情形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因为殷俶的刻意激化,变得更为险峻。官白纻悄悄捏住衣袖,逐渐沉默下来。 * 三思和柏柊早已退了出去,殷俶讲得粗浅,也不打算向他二人多言,只是让二人去打理前往西南的行囊。 他从书案后站起来,走到那扇没有打开的窗前,双眉轻轻蹙起。手搭上去,想到窗后早已人去楼空,又不免意兴阑珊。 那手悬空许久后,还是落在窗上,沉沉推开。 阳光落进来,却并不觉得有多么温热。远不及有人从身后,双手环上他的腰部,整个贴上来时的熨帖舒缓。 怎么就这般急切地住进高年的宅子中。他或能猜出官白纻的心思,不过是要向自己表明心迹,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会乖乖地了断干净。 这是他前世求了那么久,都没有得到的东西。今生她终于给了他,可他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这心头压着的东西愈发沉了。 原来这心里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帮他分担着撑了许多年,那东西骤然离去,他反而变得愈发狼狈起来。 神情中又露出几分不悦,他眸色沉沉地将窗户再度合上。正因此,才更要将她驱离。他现下愈发不适,就愈显明这份决断的及时。 若是再晚几分,放纵这份特殊的情愫与依赖深入骨髓。届时,他的喜怒皆被她牵动、由她摆布,失去了控制的余地,于他,便是万劫不复。 * “你真的要随行?” 高年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衣物。 “以你家眷的身份随行,应当会被允准的。” 官白纻自顾自地扯着袖子,她还是不习惯求人。然而面对高年,大概是彼此都坦白了许多的缘故,她还是多了几分坦然。 高年本来是有些许怒意的,听闻此语,又登时多了几分哭笑不得:“你是我的家眷不假,但你我连正经定亲都没有,你这般随便跟着我,怕要被人戳脊梁骨。” “我不在意。” “你如此执着,我到不知是在忧心我,还是在忧心殿下。” 迎面甩来的帕子戳破了他的痴心妄想,高年抹了把脸,叹了口气。 “你若是为了我,就是把你囚在高府,我也不会许你随我去西南的。也罢,在临走前,你随我回高府见一见我爹,将定亲之事先落定下来。” “如此这般,你总能名正言顺些。” 官白纻见他如此轻易地应下,反倒愣了神。 片刻后,她竟破天荒地生出几分心虚和扭捏。 “你……我与殿下,已不会有男女情分上的干系。只是……”,只是她还未忘情,亦早已习惯了时时追随。她深知殷俶的处境有多辛苦,就更不愿留他一人去面对那些困苦。 “鸦娘。” 高年忽而亲昵地唤了她一声。 官白纻愣了神,心中微动。 “你若想随行护着他,便护罢。只是我随与你相处不久,殿下却也向我说了不少你的事。” “不管男子女子,一直护着旁人,都难免千般万般的辛苦。之前你护官烨,待他离开,又将所有的心思都移在了殿下身上。” “我……”,高年转身继续拾掇着手上的衣物,长长叹了口气,“也罢。” 官白纻忽而走快步到他身侧,转脸看他,“怎么不说了。” 高年难得红了脸,低头继续收拾,不敢看她。 官白纻扭了一下他的胳膊,“快说。” 她的心方才忽而极为温热,脑中有些许朦胧的记忆闪过。必是高年的话触动了她前世模糊的记忆,因此也顾不得羞怯,她头次主动拽上他的袖子,“快继续说” 高年没法子,只得嗫嚅片刻,低声道:“我不用你小心翼翼护着——” 他想起碧海楼自己的狼狈与官白纻的果决,吞吞口水,改口道:“我虽在这刀剑上造诣不深,但若西南之行有险境……我也会尽量护你周全。”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我陪你便是。” 第60章 西南遥(五) 官烨随队伍骑行, 沿途所见全是完全不同于京都的风光,因此也不觉得有多少乏味。 若非要说有什么败兴的地方,那便是这路上的死人太过多了些。且越临近入西南的关隘, 遇见死尸就愈发容易。他从起初时的不适应,逐渐转变为从容应对, 再到现下的视若无睹。 这一路上,他与同路中的一位书生王秋逐渐相熟。 那王秋已过而立之年,长髯细眼, 很有几分书生意气。 在这行人中,读书人不多,所以二人就愈发亲厚起来。 他们今便可入临阳,众人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神色。沿路匪患众多, 那些盗匪虽然不敢轻易招惹官府朝堂上的人,但不碰上总归是好事。 陈宝儿停在驿站处修整, 不多时,又有一队人马匆匆赶来。打头的是个面色黧黑、身材魁梧的大汉, 名为王连川, 是陈宝儿的妹婿兼心腹。他日日都要思量陈宝儿的行程,掐准时机, 特意出城迎接。 “这位大人倒是没有见过, 不知王兄能否见教一二。” 官烨递茶给王秋,他生的细眉长眼, 甚至有几分女儿家的清秀,现下挂了笑脸殷勤讨好,极易招得旁人好感。 王秋将自己的胡子托起来, 边擦着脖子上的热汗, 边低声笑道:“指教谈不上, 倒是能给小兄弟提个醒。这位王大人极瞧不起税监署内的差役,自己在外组织人为陈公公收税。他手下那些人多是亡命之徒,他素日处事也嚣张跋扈。你日后少在这人跟前儿晃荡,就算讨了好。” 官烨思忖片刻,转眼瞧了瞧陈宝儿的方向,有道:“几日前与王兄曾谈起那杨琦一事,杨琦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只是这李总督处理的方式,还是有诸多蹊跷之处。” “他非但没有安抚暴民,反而继续杀戮,将那日闯进税监署的暴民屠戮殆尽,让民怨更为沸腾。” 明明只需将几个领头的收押,交送官府,按照法令处置便可。李经延为何偏要选这样一种极端激进的方式处置。 王秋笑道:“你这小兄弟年纪不大,看事儿却颇为老辣。杨琦此事,你能一眼看到这要害处,日后可是要有大作为。” 他捋了胡子,缓缓道:“此事我也不过是猜测,为官不过就是要图三样:名、权、利。这官员行事的缘由,总逃不开这三样。” 李经延乃西南总督,军政大权尽在己手,名声煊赫、权柄在握,思来想去,便只有要谋利。官烨眸光一闪:“恐那税监署里,藏了不少奇珍异宝,以至于让那西南总督都生出贪心。他要独占杨琦的银两,自然不能让那些暴民活命。” 王秋闻言,不过一笑。他们又闲聊几句,陈宝儿就喊了启程。一行人晃晃悠悠地走着,来到一处颇为奇险之处:一座巨山如龙虎盘踞于右侧、通体漆黑,有一奇峰斜出,横跨官道,遮住半边天。 官烨正欲转头询问王秋,却见他面色铁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道路前方。 官烨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面色也是一变。 在前方道路的正中央,停了一辆废弃的马车:车身、车辕上到处都是被利刃劈砍的痕迹,且那些印记尚新。有一男子大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赤身裸体地仰躺在马车边。他的肚腹被剖开、曝晒于烈阳下,破碎的五脏六腑汩汩流出,身下是一大滩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倒吊着几个男子。他们也均被脱去衣衫,外露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的瘢痕和火炭的烙痕,可见其生前遭受了多么惨绝人寰的虐待。 地上有散落的女子钗环,却瞧不见女人的尸体。官烨见状,眉心凝得愈发紧。 王秋看他盯着女人的发饰,眼里流露出几分苦痛:“这行人中的女子恐怕是好颜色,被那山匪看中,掳掠进寨子里。对于寻常女人而言,被掳进寨子里,怕又是百般折磨、不得好死,不如死在这道上,还能得个痛快。” 虽也见过死人,但大多是饿死或者累死在道中的,那些人俱都衣冠齐整,还有几分为人的体面。而这些被山匪虐杀的人,却像那被随意屠宰取乐的牲畜,在死前还要在惊恐中被百般虐待,死后也得不到什么体面。 “王兄可知这是那伙匪盗所为?” 王秋冷笑一声,看了眼头顶遮住日光的半片山峰,咬牙道:“黑山。” 帝王妾(双重生) 第41节 * 睿宗这边虽下了旨意,但也不好立刻撵着殷俶动身。 皇子出行,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他再不喜殷俶,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该给指派的文武随行一个不少,也准许他自己挑些亲近的人随行。 殷俶仍旧称病,避在重华宫内不见外人。那些文武随行官员,他也不见有多么费心去挑,只是一句“但凭陛下作出”,全权交托给睿宗。 “兄长莫不是觉得,现下服软称病,能搏得父皇垂怜,从而放过他。” 殷觉笑盈盈地用扇子敲着掌心,同李习谈笑。 李习叹口气,却没有应答。这位大殿下还是涉世未深,虽然有几分难得的才干,到底少了几分运气。换作任何一个其他皇帝,这位大殿下的境遇都将是无上的尊贵、万般荣宠集于一身。可偏偏,就是差了这么几分运命。 却说重华宫这边,本该万念俱灰、垂死挣扎的殷俶,此时正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案后发呆。他百无聊赖地捏起桌上的纸,又看了一遍。 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亲随名单。或许在这名单里的人眼中,被选中不是什么无上的荣耀,反倒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他的眼顺势看下来,忽而凝住,久久不动。 伯柊正巧进来献茶。他今日面色有些许憔悴,嘴角顶着一串细小红涨的水泡。 殷俶斜眼,“这是怎么了?” 伯柊有些扭捏地抬手挡住嘴角,神情里透着几分狼狈与难堪:“让爷见笑了,这几日有些上火。” 殷俶只是垂下眼,抬手挥了挥,如往常般让人下去了。 他看着桌上的纸,嘴角忽而荡开一抹笑,葱白的指尖点了点那个名字,“只有你是个蠢的。” 下一刻,他又收了笑,墨色的眼沉下去,提起笔。 今生早已承诺过,要护她周全。如今她与他是清白的关系,自然更没有必要随行。 那吸饱了墨汁的笔尖儿,颤巍巍地悬停于官白纻的名字上方。 落、还是不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4 22:31:10~2022-07-25 23:5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ohao0888、轻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西南遥(六) 又是一艳阳天, 距陈宝儿入西南已经有小半个月了。眼瞧着到了年初第一拨收税的日子,这税监署里大大小小的官差,却整日闭门不出, 安静得古怪。 临阳百姓都忖度着,这些可恶的阉人怕是被溧阳民变的事吓破了胆, 这才如此安分。 寻常百姓是安下心来,可这些临阳城中的大商们中,却有一家焦急万分。 临阳吴家的豪门大院里, 家主正一边抹去额上的汗珠,一边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步子。恰在这时,有人跨门进来,他连忙迎上去:“如何, 那陈宝儿可收了我们送去的东西?” “族兄”,那位八尺大汉抹了把胡子, 神情沮丧:“弟弟连门儿都没进去,就被门口的阉人挡了回来。” 家主闻言, 艳阳天里, 却生生惊出一身的冷汗,“这可如何是好?骏恕此次当真是惹下了天大的祸患!” 他们吴家是西南出名的豪门富户, 世代经营海上的丝绸瓷器生意。他们这支在临阳, 手下有一家临阳最大的船坊,素日商人出海、渔人打鱼, 都要来他们这里订船修补。他们也为临近的同族供给出海的大船,因此家境颇为殷实。 若说他们还有什么大事,便是兄弟三人中最小的那个, 是个难得的读书料子, 考中了科举, 远去京都做了官,正是那在朝堂上弹劾杨琦与陈宝儿的言官吴用。 “他怎如此意气用事,弹劾了陈宝儿,我们这些人被他记恨,指不定要在收税的时候如何盘剥!”吴家老二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把脚下的青砖跺裂。 家主到底见过风浪,不过叹了口气,温声劝慰:“骏恕恐是知道去年我们交税时被那陈宝儿刁难勒索,心里有气,就想着为咱们出口恶气。” “可他是气顺了,这陈宝儿屁事儿没有,好端端地回了西南,你我二人又该怎么过活?” 老二破口大骂,又被家主压住肩膀,“莫急,我早料到此事不会轻易了解,方才在院中踱步,已然有了对策。” 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你可知陈宝儿有一妹婿王连川。” “此人行事嚣张跋扈,但与那陈宝儿倒是格外亲厚。” “不错,阉人无根,就更珍视本家血脉。那王连川是他亲妹婿,自然更为关照。你将我们备好的银子,全部抬到那王连川府上。” “可这是我们唯一能腾得出来的现银,若都给了这王连川,陈宝儿那边岂不是什么都不剩了?” “陈宝儿连门都不让你我进去,此人心中定是记恨上了吴家,只等寻个大把柄狠狠整治我们。你就是有金山银山,若抵不上他图谋的金银,他都不会放过我们。且我们拿出的越多,这人便越觉得我吴家家底厚实,越不会放手。” “不如全给了王连川,他只要肯收,就定有办法帮我们。你去的时候只管叫苦喊冤,说我吴家再拿出不一份闲钱,求他发发慈悲,帮吴家一把。” 吴二点头,“我记下了。” “另外,你去写张文契”,家主咬牙道:“这些东西恐怕不够他保吴家,你带着文契去找王连川,就说我吴家愿出两成干股给他,只要他肯出手相助。” “两……两成?” 家主苦笑:“快去。” * 官烨老神在在地立在那垂花门拱下,一袭青衫,从身后瞧过去,倒像是那门拱下生出的一杆青竹。 王秋走到他身后,见他正全神贯注地读着本游记,失笑道:“你倒是好兴致。” 官烨掩卷,淡笑:“幼时常与家中人共读,不知不觉竟成了癖好。王兄可是与议完事了?” 王秋闻言,面上笑容浅淡几分,叹口气:“自然。看来吴家这次是逃过一劫。方才在议事堂里分了每个商户要缴的商税额度,这吴家不仅不用多交,甚至比起去年,还少了几成。” “怕是王大人的功劳吧。” “你这小子”,王秋啧啧称奇:“真是机敏,却是王连川极力斡旋的结果。陈宝儿没有当中落脸子,但还是看得出动了怒。我们退下后,那王连川又与陈宝儿密语几句,送了什么东西,二人再出来,皆是满面春风。你猜猜,他送了什么?” 王秋挤眉弄眼,官烨嗤笑一声,仍旧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大人欺负我少不经事了。我要跟着陈公公,自然会多多了解。这旁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叫陈公公如此开怀。” “无非是舒筋活血,催生异肢的奇药罢了。王大人代吴家献了神药,陈公公如获至宝,自然不会再为难。只是那吴家如何能知道这些阴私,怕是出大价钱买通了王大人。” 他说得平淡,王秋又是一惊,抬头看了他好几眼,大笑:“你这小儿,小小年纪,懂得可真是不少。” 他复又叹道:“若我当年能好好成婚,生个大胖小子,估计也会聪颖过人,一点儿不比你这小子差。” 王秋原是西南人士,后来遭逢变故,被迫北上京都投奔亲族。后来被陈宝儿看重,入了税监署,也算身世坎坷。官烨见他伤情,也不准备多问,指尖微动,将书翻到下一页: “我见王兄眉间另有忧色,恐怕这商税的事儿,还未了?” 王秋两手背在腰间,仰头看天:“这次商税预计收上来的份额,陈公公不甚满意。只是百姓已是油尽灯枯,再无多的油水可榨。现下这些钱收上来,都不知有多少户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小兄弟,你虽不被重用,看似赋闲,实则是捡了大便宜。” 王秋是西南人,亦曾经是百姓。他为了讨生活不得不跟着陈宝儿,可是每每看到那些因税监饱受折磨的百姓,他心中亦是苦痛万分。 官烨将书翻到下一页,眼里没有什么情绪。 赋闲?他可不会闲太久。 * “我喜欢那九泉山,九眼泉水、色泽各异。阿姐,你是在瞧什么?” “我喜欢这一线天。” 两个小孩齐肩坐在屋后的土墙下,膝上是一本破破烂烂的画册。 他们没闲钱买什么画册小人书,就去捡拾零星的书页,只要是带字带画的,他们都会小心收好。等到晚上,二人就蹲在院里,借着月光,将零散的碎纸片拼贴好,做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册。 官烨很喜欢翻书册,更喜欢挤在阿姐身边。阿姐整日都忙得很,要做数不清的杂务农活。可她总是又香又软,不见一丝脏污凌乱,有她在身边,他便觉得心安。 靠着阿姐,鼻端总是她身上香香的味道,耳畔是她在脆生生地讲话。每当这时,他总是觉得,就算是能当皇帝,若没了阿姐,怕也没有什么意思。 “阿姐日后若嫁了人,怕就会嫌子怜累赘。” “我当然不会。” “那若是你的夫君嫌子怜累赘,该当如何?” “那我便休了他。” 官白纻和官烨相识一笑,一模一样的眼睛,连笑起来的弧度都是如出一辙,就像那天上的月牙、清浅明澈。 “子怜不信。” 官烨合上手中的书卷,哂笑着抻了抻袍子。 果然,都是童言无忌。 他幼时不信,现下,便更不信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5 23:54:08~2022-07-26 23:4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西南遥(七) 陈宝儿得了吴家的好, 也就歇下整治的念头。只是少了吴家这块肥肉,今年的税收又该如何。 想起宫中陈海的冷脸,陈宝儿就连吃药, 都觉得不比之前香甜。 王连川那伙人,虽然确实能捞回不少银子, 可那都是竭泽而渔式的□□烧。 一次“收税”,一家上下都盘剥得干净,出不了多久, 这家人能跑的跑,不能跑的活活饿死,以至于绝户。 况且这样收上来的银子,比起陈海的要求, 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绝对帮不上什么大忙。 还不如自己收了。 陈公公一边叹气, 一边放下手里的药碗,肚子都不高兴地耷拉下来, 格外没有精神。 “陈公公, 王大人来问安了。” “让他进来。” 帝王妾(双重生) 第42节 陈宝儿耷拉着眼,却看见那小太监仍没离开,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 还不出去?” “还有一位大人要见您。” “谁?” “官千户。” 这是那号人物,陈宝儿揉了揉眉心, 这才想起来,这官千户原是李习那老货托陈海塞进来的人。 既然有陈海在中间,还是得给些面子。 他撇撇嘴, “也让他进来吧。再多搬一把椅子进来。” 王连川先踏步进来, 一屁股坐在陈宝儿左手边的椅子上。瞧见对面还有把空椅, 他眉毛一挑,不悦道:“怎么还有不长眼的进来。” 陈宝儿拍着桌子呵斥一声:“这人宫里的陈公公塞进来的,你不许无礼。” “黄口小儿罢了,公公怎么这般礼遇?” 王连川一直就不是很喜欢这个官千户。从模样到经历,他都不喜欢。想他王连川,也是一堂堂男儿,若不是为了陈公公的妹妹,自己怎么会委身在一阉人手下,不去科考。 他若是科考,怎么想也该是状元及第,而非现在的一介白身。 他这边还胡思乱想着,官烨已经推门进来,朝二人作揖:“见过陈公公、王大人。” “不必多礼”,陈宝儿假笑着:“不知千户急着见咱家,可有要事?” 言外之意便是如果没有要紧事,就赶快寒暄完滚蛋。 官烨深深躬身:“在下听闻公公近日思虑成疾,为商税数额不足一事日夜难寐,特来献策。” “哦?” 陈宝儿来了兴致,“千户快快请坐,小猴子,进来倒茶。” 官烨不坐,只是直起身,扫了眼王连川。 王连川瞬间面目铁青。 陈宝儿面露尴尬,眼里却闪过一抹精光:“王大人乃咱家腹心,千户若有妙计,不必避着他。” “并非在下多事,实在是此策不便说与王大人听。” 陈宝儿状似为难:“这……” “既如此,下官就先退下。” 王连川愤然起身,甩了甩袖子,临走前,瞥了一眼官烨。 那一眼,凶机毕现。 见王连川离开,官烨忽然跪在地上,朝陈宝儿磕了个头。 陈宝儿也冷下神色,慢吞吞地抿茶,这才出声:“千户专挑王大人拜访时前来,煞费苦心离间我二人,不知居心何在。” 他语气温和,却绵里藏针,直接戳破了官烨的心思。 这是能在陈海面前讨得好处的人,官烨从未想过这些小手段能瞒得过陈宝儿。现下对方愿意点明,只能说陈宝儿还愿意与他深谈。 官烨按捺住心中的喜意,敛眉起身:“此举实属无奈,还望公公海涵。” 他面露恳切:“在下所献计策,矛头直指临阳第一大商吴家。王大人与吴家关系亲厚,公公亦与吴家联系紧密。若不事先探出公公心中,究竟是吴家分量更重,还是税银分量更重,又如何能安心将所有计策和盘托出。” “放肆!咱家招你们来,就是为帮咱家分忧。你既然有良策,却还瞻前顾后,将个人性命置于为咱家解忧之前,岂不是有辱为臣之道?” “公公此言差矣”,官烨苦笑:“下官行此决策,执意向公公献策,难道便没有性命之忧么?” 陈宝儿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年岁不大,心眼倒是够用。” 他半靠在椅子上,抬起药碗,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连川与那吴家并无更多牵连,你日后也无需避着他。他是个能干的,已经说动吴家当我们税监署的内应。吴家来暗中调查临阳各家商户的家底,方便税监署收拢商税。现下放过他们,不过是为长远计。” 什么调查各商户家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吴家若真的是这般与王连川商议,不待陈宝儿出手,整个临阳的商户都要先行联合起来,先一步整死吴家。 官烨腹诽,却见陈宝儿神情不似作伪,便知他是真的信了王连川的说辞。 确实,若是只献药,难保真能消去陈宝儿的怒火,可若还能有助收税,那陈宝儿没道理再为难吴家。不仅如此,王连川还能借此解释自己,他之所以为吴家说话,只是想为陈宝儿分忧。 官烨冷眼瞧了下陈宝儿手里的药碗,淡笑不语。看来此次吴家出了血本,彻底打通了王连川这条门路。王连川为了这些好处,甚至不惜欺瞒陈宝儿。 他腹内有了更多计较,面上却满露出欣然之色:“公公说的是,下官省的。” “既如此,且把你的计策说来听听。” * “滚!” 吴二仗着身高马大,将手上的人径直扔出门去,还在朝他啐了一口。 一口浓痰,溅在那人高高耸起的颧骨上。 仰倒在吴家门口的人,这样的天气里,他却穿了件藏青色的破棉袍,有棉絮从破损的线口里飘出来,看着极为潦倒。他身形极为瘦削,乍一看就像那骷髅架子,很是骇人。 这人费力地喘了口气,拨开额前杂草般枯黄的发丝,露出张面黄肌瘦的脸。只是那眉眼,倒是与吴二有几分相似。 他深吸口气:“二哥——” “住口!在这里浑认什么亲戚!” 那人惨笑一声,眼里却流露出恨意来:“我虽为庶子,小娘却很得宠,自己又最得爹疼宠。爹一过世,你们便联合着大娘磋磨死了小娘,又将我逐出家门,难道便没有良心不安的时候吗?” 吴二面上滑过些许踌躇,下一刻,却又刚硬起来:“庶子成人后便要被逐出家门,不得瓜分吴家家产,这是我们吴氏向来的规矩。” “法理无情,人却有情。你我兄弟一场,我现下害了病,也没什么挣钱的法子,更没有去处。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求个落脚的地方。你们家大业大,养我一个病痨子也费不了多少银子,我只求你们发发慈悲。” 吴二虽然刚硬,其实心里已经动了恻隐之心,况且周围已经有驻足的百姓,他额上逐渐生出层汗来。 却在这时,吴家家主从后压住吴二肩膀,让人走到自己身后去,他自己施施然从门里走出来,手里还有一包碎银。 家主蹲下身,慈眉善目地将那包银子放到庶子眼前,叹道:“规矩就是规矩吧,若是随随便便破例,我们吴家日后的子子代代,又该如何自处。这些银子你拿去,足够你寻个住处,安安生生地养病。” 那人不接银子,反而冷哼道:“你今日当众给我这些银子,早有多少贼已经暗中盯上我。我这破败身子,不待走出五步远,这些银子便会被人抢走。若是在顺道受个伤,怕是要直接去见阎王。大哥究竟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 家主眼里有愠色,神情也冷下来,他负手朝周围人看了一圈,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登时如鸟兽散。家主将那袋银子扔在地上,冷笑:“我临阳吴氏已仁至义尽,现下给你银子,是看在我们所谓的兄弟情分上。你若还不知足,我吴家不只有银子,还有棍棒。” 不待那人反应,远处有不小的阵仗走来。一辆华顶宝车晃悠悠过来,停到吴氏门前,有人从车内下来,家主定睛一瞧,正是王连川。 他脸上霎时堆满了笑,小跑过去:“我的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老二,快去叫人上最好的茶,好酒好菜都赶快备上。” 吴二大声应和,转身就走。 王连川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反而有些忧心忡忡。他连寒暄的兴致都没有,就这么径直走向吴家大门,路过那庶子时,眼睛瞟向吴家家主:“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上门打秋风的混混,马上便差人用棍棒撵走,凭白坏了爷的兴致。” 家主此言方落,立在门两边的看门人即刻从门里拎出碗口大的棍子,朝那地上瘦弱嶙峋的人身上招呼过去。 庶子见吴家家主和那王连川就要消失在门内,忽而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大笑道:“吴刚!我本念着自己是吴家人,今日上门,不是要为自己寻活路,原是要为你吴家谋一条活路。是你们自作孽!日后再见,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哪里来的疯狗,堵了嘴撵走。” 吴家家主听他敢当街叫嚷自己的名讳,差点挂不住脸上的假笑。反倒是王连川,听了这庶子的话,心中微动。他忽而回头,想再看一眼,家主却早就差人将大门合上。 那门背后,传来棍棒捶打皮肉的闷响还有几声压抑的痛呼。 王连川心绪越发不定,却也只能回身继续往里走。那吴家家主见状,神情也逐渐凝滞下来,多了几分惴惴不安。 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23:49:38~2022-07-27 21:5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呜啦啦呜啦啦呜啦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西南遥(八) 吴家庶子缓缓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客栈内青灰色的帐顶。 他方想开口说话,肺部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只能闷闷咳了几声, 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醒了。” 有人放下书卷,挽起袖子提起桌上的茶水, 掀开帘帐走进来。 他沏了杯茶,却没有递给床上的人,而是自顾自地喝起来。 “是你”, 庶子费力地睁大眼,辩清来人。 “你今日擅自去吴家,险些坏了我的筹谋”,官烨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 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轻, 可偏偏就能让人觉出他暗藏的怒意,“就该让你死在吴家门口。” “我阿姐曾说过, 做事儿只看结果, 不比拘泥于方法途径。我这才想起,其实我本不必一直为一个不听话的棋子善后, 街上有的是口齿伶俐还听话的乞丐, 你说呢?” “大人,小的错了”, 庶子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两只眼却淌下泪来。他分明没有怎么啜泣,只是简简单单两行泪, 却凭白让瞧见的人觉得鼻酸。 “我还是把他们当兄弟, 亦是仍想回吴家。” 官烨转过头去, 半晌后,又侧过脸来,哂笑:“若不是见你当真重视骨肉之情,我便让你死在吴家门口了。” “你只告诉我,还做还是不做?” 庶子叹了一声,苦笑道:“小的已仁至义尽,自己又是将死之人。既然不能生前做兄弟,不如一同下那阴曹地府,再续前缘。大人,小的仍旧愿意。” * “大人,恕在下直言,那位千户年纪轻轻,想出来的策略无非就是上门敲诈打砸。小的左思右想,我临阳吴氏世代本分经商,没有什么把柄在外,您也无需多虑。” 吴家家主送王连川出府,在路上仍旧宽慰道。 王连川眉心渐渐舒展,“是我今日被气昏了头,失了方寸”,先不说官烨口中的计策会不会真的被陈宝儿采纳,商税这块有他盯着,就绝不会容许官烨插手。 “你们放心,只要你吴家说到做到,今后临阳,有我王连川在一日,你吴家就必会安稳一日。” 家主闻言,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沓银票,塞到王连川手中。二人相视一笑,俱是心满意足地互相道别。 王连川虽然看上去行事张狂,实则粗中有细。自从官烨献策,觉察出陈宝儿仍未完全放下整治吴家的心思后,王连川一直与吴家暗中密切联系。 谁知过了几日,税监署内仍是风平浪静。王连川猜测是那官烨的计策已经被陈宝儿驳回,逐渐放下心来。 这日,他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家里听西南的名角唱着当地特有的戏曲,手下的人却屁滚尿流闯进来,神色慌张:“大人,吴家出事了?“ 帝王妾(双重生) 第43节 “什么事?难不成公公提高了对吴家的税收?” “不是”,那仆人擦去额角的汗珠,“今儿有一吴家庶子在县衙门口击鼓鸣冤,状告临阳吴氏——” “庶子?”王连川打断对方的话,他知道吴家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但是对方已经按照家规被驱逐出家门,他能告吴家什么? “那庶子可是状告吴家兄弟不念手足之情,对他见死不救?抑或状告那兄弟二人家财分配不均,侵吞了他的家财?” “都不是,那人告的是吴家兄弟二人侵吞了他的私产?” “什么?” “此人言称自己年前被诊断出肺痨,遂去城郊为自己掘坟。在掘坟过程中挖到前朝至宝,卖给了偶然认识的一个倭国商人。因成交数额巨大,他就将这笔款子暂托付给吴家兄弟二人。只是日前他上门讨要时,吴家兄弟二人却矢口否认,并将他打出门外。” 王连川眉心一跳,顾不得细究此事有多荒唐,立刻诘问道:“他那前朝宝贝卖了多少钱?” “五千万两白银。” 王连川黑着脸,“他们现下是都在县衙里?” “正是,就连陈公公都被惊动了。” “他去干什么?” “公公不知为何,与那庶子关系格外亲近。他担心吴家兄弟二人仗势欺人,特意去公堂为那人撑腰。” 王连川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片刻后,咬牙道:“你派人去县衙外面盯着,有什么进展立刻回来汇报。切忌不要惊动旁人,尤其不要让税监署的人看到。” “县老爷,这厮满口喷粪,一派胡言!” 吴二面红耳赤地跪倒在地,眼睛瞪大如铜铃,“什么宝贝,什么商人,都是他胡诌的。至于寄存在我吴家的银子,更是无稽之谈!”五千万两,这是多大一笔银子,这庶子哪里来的狗胆,敢这般诬蔑他们。 “此言差矣”,站在陈宝儿身后的官烨,在陈宝儿的眼神示意下,施施然走出,打断吴二的控诉。 他先是朝县老爷薛七声深深一躬,又朝吴家二人作揖,待礼数周全后,才直起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位吴家少爷挖到前朝珍宝后,头件事便是要献给我家公公。陈公公认为这是上天给予这位少爷的福报,故推辞不受,还特意寻了位财大气粗的倭国商人介绍给他认识。二人的所有交易都是在陈公公的见证下完成的,所有文契都在这里,陈公公俱都可以作证。” 官烨从袖中掏出一叠文书,毕恭毕敬地交到薛七声手中,复又道:“那位倭国商人,凑巧已于几日前返乡,故而不能出堂作证。只是,我想既然有陈公公作见证,那么临阳吴氏应该不会质疑这场生意地真假了罢?” 吴二还想说什么,却被哥哥一个眼神逼退。吴家家主撩袍跪下,拱手朝薛七声道:“既然有陈公公见证,想必这生意定然是有的。只是在下有些许疑问,还请庶弟解答。” “既然你声称有五千万两银子交予我兄弟二人,若是实银,一箱银子至多千两,五千万两白银,至少要上万箱。如此大的阵仗,如何能悄无声息,不惊动旁人。若是银票,那么如此巨大的数额,银号钱庄应该会有消息的记录,只消去发行此银票的银号或钱庄查账即可。” “若当真有这笔银子的记录,那便是我们兄弟二人当真动了贪心,私吞巨款;可若是没有,那……” 那庶子不见慌乱,只是咳嗽一声,叹道:“倭商怎么会有银票,自然是真白银。数额巨大,那倭商也不是一次付清。我也是陆陆续续托付给大哥二哥,自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因是暂存,我只是请大哥二哥写了代存的收据。可你们二人在我存入所有银两后,翻脸不认人,不仅不再让我入府,还想借机将我打死。” 他忽然起身,在百姓的惊呼中脱掉外袍,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面露悲戚:“若非陈公公心里有我,叫官小弟前来查探,及时将我送去医馆医治。小人恐怕就要死在吴家门口,再无可能站到这公堂上,为自己讨个公道。” 薛七声眼珠转了转,沉声道:“五千万两,你怎能如此坦然地全部送入临阳吴氏手中。我记得你是吴家庶子,吴家前家主一过世,你便被赶出吴家,身无分文、潦倒万分。你就算不恨他们,又怎会还信任他们?” 那庶子惨然一笑,不避不让:“血浓于水,无论如何,我都要更亲近本家兄弟。老爷您想,连本家兄弟都敌不过对这笔钱地贪心,我如果是存入钱庄,怎么能保证那些钱庄不会生出贪心,进而也要置我于死地。” “福祸难辨,况且”,他叹了口气,神情真挚:“吴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大哥二哥与我一同长大,幼时也曾百般照拂于我。他们赶我走,也是因着吴家家规。我总还是认为,他们对我仍有几分手足之情。” 吴家家主气得嘴唇都在打哆嗦,他颤巍巍地直起腰,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一旁的陈宝儿后,复又闭嘴。 官烨见状,却是抽出腰间的扇子展开,不紧不慢道:“家主不必因公公在场,就不为自己辩驳。我与陈公公都是局外人,也只是听了这位吴家小少爷的一面之词。公公是个极明事理的,若这位小少爷真是诬告,公公绝不会偏帮。” 辩驳?如何辩驳,吴家家主闻言恨得牙根都咬出血来。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他整顿心思,复又跪倒,连声叫冤,最后道:“老爷,我们吴氏近日并未去钱庄银号,若是实银,那吴家家宅里定是有完完整整的五千万两白银。” “您只管将我们宅子的地皮掘起来,都找不够这么多银子。” 他再起身,脸上竟然有了泪痕:“还请老爷做主。” 此话一出,官烨与陈宝儿交换神色,掩在扇后的唇角缓缓牵起。 成了。 不待薛七声回应,一直坐在边儿上默不作声地陈宝儿,轻轻笑了一下。 他尖细的笑声,透着股阴险的得意。那吴家家主脊背陡然一凉,却是腰背骤软,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 “薛大人,咱家觉得这吴家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凡事都要讲究个眼见为实。现下我们不过是听你一句,听他一句,谁的都可信,又不可信。不如派人入吴家宅子里找找,若是真的找不到这么多银子,便是真的冤枉了吴家。” 薛七声沉吟片刻,颔首道:“陈公公所言有理。” 此事,当真没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要入吴家查找,自然不能当日去。薛七声拟定第二日寅时前往吴家查找银两,众人皆无异议。 吴二扶起腰软腿酸的大哥,二人踉跄着往外走去。 官烨将陈宝儿送到轿子上,待人走远后,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吴家庶子缓缓走上来。他看着吴家兄弟离开的身影,轻声道:“大人,吴家定是找不到这么多银子的。况且留了这半日的周转时间,他们大可在寅时前,将家中剩余的所有实银,趁着夜色转移出府。” “到时候,莫说五千万两,便是连五两都难找到。” 官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抬脚,从另一个方向踱步离开。 只是这样,可是远远不够。 第64章 西南遥(九) 夜半子时, 正是万籁俱静。 临阳吴氏的大门被轻轻推开,有小厮探头出来左右张望。 见四下无人,他即刻缩回脖子, 复又合上房门。 不知又过了多久,令人牙酸的推门声缓缓响起。先是几个擎着火把的小厮打头出来, 接着是几辆马蹄上都包了棉布的马拉着的马车。那车轮都被牛皮裹着。纵然拉的东西不轻。可愣是没有什么动静。 吴家兄弟一前一后守在队伍首尾。 直至走到临阳城门口,城内仍是风平浪静,不见丝毫波澜。 吴二从队伍后面走到队前, 吹了声口哨。看守城门的人早已被打点好,闻声立时将城门升起,留开足够他们出入的缝隙。 “兄长,一切顺利, 看来我们多虑了,陈宝儿他们并没有料想到我们会连夜转移辎重。已然到城门口, 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既然是瞒天过海,这戏自然越足越好, 他们现下不出手, 只能说明陈宝儿那行人里有高手,能耐得下性子。要是我们现在返回, 不等于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们不过是幌子吗?继续出城!” 吴二撇撇嘴, 还是选择了听哥哥的话。于是这支队伍顺顺当当出了城,又走出一里地, 正来到城郊的密林附近。吴家家主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他眼见周围密林环绕,悄无声息, 心头不由一跳。 下一秒, 他悄无声息退到队伍后面, 拽着吴二悄悄离开,避到一隐蔽处。 不待他说话,四周陡然火光四起,无数蒙面人擎着火把从密林中跳出。他们手持雪亮的长刀,先是砍掉几个小厮的脑袋,震慑住众人。所有人都抱头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些人见状,吹了声口哨,更多蒙面人从密林里跳出来,将吴家车马上的箱子卸下来。 众多箱子方一落地,吴二忽然大喊一声,那些巨型箱子的箱盖陡然被掀开,里面有手持□□的健壮家丁倏然跳出,几个瞬息就射杀大半蒙面人。 原本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小厮也陡然换了面孔,从腰间抽出短剑,与蒙面人厮杀起来。他们个个出手狠辣,极为骁勇。 吴二扶着吴家家主站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真当我们是泥捏的。” 常年在海上经商,海上多海盗,所以他们吴家但凡运过货、上过海船的,都是敢打敢平、见过真血的狠角色。 这个道理其实西南的税监也都明白,这也是他们为何放着商户这样的肥肉不吃,偏偏去啃老百姓那干巴巴的一身骨头的缘故。 “这次也算给西南税监一个震慑,想要随意拿由头发落商户,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吴家家主冷下脸朗声道:“别杀绝了,留几个活口,到时候免不了要对簿公堂。” 他到要看看,抓了陈宝儿的人,拿住他们的把柄,这税监署如何继续把这场戏唱完。 * “大人,就是这里。” 小厮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小心陪着笑。 官烨踏了踏脚下的土地,抿唇道:“挖。” 随着他一声令下,站在四周、手持铁锹的壮汉们即刻动手,吭哧吭哧挖起土来。 陈宝儿站在边儿上,不甚乐意:“就算能挖到,他们也定是把大半都连夜转移走了。千户,为何我们不亲自去劫?” “公公,在下同您保证过,要将整个西南吴家的根都刨干净,自然不能拘泥于眼前得失。我们之所以要打草惊蛇,不过是要将这两兄弟骗出吴宅,好方便我们动作。只是些蝇头小利,牺牲掉也无妨。” 官烨眼睛斜瞟着,有意避过陈宝儿的视线。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这些人挖掘的进度。 自从有了要对吴家下手的心思,他便同陈宝儿要重金买通吴家下人,知道了吴家素来藏储现银的地方。 随着厚厚的土层被铲除,有五十余箱木箱被陆陆续续挖出。陈宝儿看直了眼,要知道这可是有差不多五万两银子了,且都成色极好,他就是自己留一半儿,剩下的交给皇帝,这一年的税收也尽够了,陈海亦会非常满意。 “这这……这吴家怎会有这么多银钱?” “他们要批订材料,还要与海上各国交易,比起银票,自然是金银更加方便。” 官烨早就打探清楚他家藏银,因而没有露出什么讶异的神色。他略略看了看,粗粗估计片刻,忽而勾起唇角。 看来这吴家家主倒是有点脑子,只是可惜。 他扫了眼天色,转身向陈宝儿躬身作揖,“公公,请叫我们的人进来装下这些银两,即刻从东门出城。” 临阳城有四门,南门常年是供常人出入,西门与北门常年封锁,战时方启用。而东门因更为宽大,适宜达官贵人的车马出入,久而久之,变成了只有官僚显贵才能出入的城门。 “从这东门出去后,不要遮掩车辙印,在半道上将银两卸下,换上同等重量的石块,继续往前拉。”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写好的纸,递给陈宝儿,笑道:“只需将这些车马分别拉到下官写好的地方即可。” 陈宝儿笑得眼睛都要没了,他拍着肚子,满口答应下来。 “公公,之后的所有事,便可一一告知王大人。也请您同大人说几句好话,在下实在是没多少见识,所以此次才如此谨慎行事。” 陈宝儿静默半晌,收了脸上的笑,严肃下来:“千户,咱家纵然不及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灵光,可还不是个蠢的。是奸是忠,咱家心中都有数。你与连川乃我的左膀右臂,今后更要好好相处,精诚合作。” 他拍了拍官烨的肩膀,用兰花指捏着官烨写下的那张纸,转过身,边哼曲儿,边悠哉游哉地离开了。 官烨一人站在遍地狼藉的吴家院内,面上不见喜色,一双眼只是沉沉地看着地上那一箱箱被打开的银两。他走过去,俯身拿起一块,掂了掂,复又仍会原处,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嘲讽和悲凉。 钱权,真的便如此重要么? ** 官白纻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马车摇晃一下,慢慢停下来,照入车内的月光清清静静。 她擦了擦眼角,发觉有些许湿意。 银栀把脑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睡得正香。这丫头执意要随自己入西南,官白纻劝说无果,只能仍旧拎上这个拖油瓶。 将银栀的脑袋小心移到马车垫上,官白纻提起衣裙,掀开车帘,从车里款款走了出去。她甫一出马车,倒是愣了一瞬。 帝王妾(双重生) 第44节 在不远处,较高的小山坡上,正有一人端坐的背影。她思量再三,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殷俶见来人是她,作势要解身上的披风,却被官白纻用手轻轻按住。她从袖里抽出帕子垫到地上,也浑不在意地坐下来。 月下,女子曲起双膝双臂环住,眼里难得流露出些许脆弱又伤怀的情绪。 “怎么不睡了?” 这是头一回殷俶挑话,官白纻擦了擦鬓角的冷汗,随即盯着蒙上一层亮光的手心,苦笑道:“不过是做了场噩梦。” 她偏头:“爷怎么也出来了?” “自然也是做了场噩梦。” 他说得坦然,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眼里却看不见什么胆怯之意。殷俶不打算细谈,遂侧过脸询问道:“是什么梦,不妨说与爷听听?” 事关前世,怕也只能说与他听。官白纻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讲了出来:“鸦娘梦见了前世,官烨死时的情景。” 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在意了,可是这样的梦境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永远不可能忘记。 殷觉起兵造反、兵败,官烨要死,她特意去殷俶面前求了恩典,赐他一杯毒酒,而不必受更多折磨。那夜,她提着酒去见他,他还是那副年轻又傲然的模样,好像世上什么事都难不倒。 幼时每每远去读书、后来的科考,他永远都是信心满满、成竹在胸。那夜见送酒的是自己,他没有任何讶异,依旧是早就料到的神情。 饮下毒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半靠在桌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一边笑,一边往外咳着黑血。 她纵使恨毒了他,却还是哭了出来,砸碎手里的酒杯,探过身去将他再次搂在怀里。 她能听见,他仍旧在一声一声唤她阿姐,声音愈来愈低,最后逐渐没了声息。官烨临死前,流下的泪,还湿湿地存在自己掌心。 官白纻怔怔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其上现下正落了满掌的月光,她却看见了未干的泪痕和水迹。 许是今夜的梦太过悲凉,触动了她的心绪。又或者再世为人,官白纻终于能更为坦然地面对前世种种。 她叹一声,终是道:“我恨官烨,只是恨他的背叛。” 她冷下脸,眼角眉梢具是彻骨的寒意:“他是我曾认为的,世上最亲近之人。为了我二人的前途,我不惜犯下滔天罪孽;为了能攀附权贵助益他的仕途,我不惜出卖自尊和清白;可他最后说离开便离开,要背叛便真的不留丝毫余地。” 是官烨亲手斩断了与自己的情分,亦是他亲手将官白纻在这世间最后一丝眷恋都彻底耗尽。 高年那日的话,官白纻听进去了,也想了很久。自己前世,前半辈子更多是为官烨活着,后半辈子更多是为殷俶活着。 她付出一切对待的官烨,却轻而易举的背叛了她,因而叫她全然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连官烨都能背叛,还有什么人是她能留住的。 所以,她才会那般疯狂地扎进对殷俶的情感中,诚惶诚恐。对方的一点好,她都视若珍宝,对方偶尔的冷淡,她又视若无睹。 是她的心里先生了病,所以连带着,哪怕是爱人,都透着股病态和偏执。 更可悲的是,明明想清楚了,她还是逃不过、摆不脱。 官白纻默默抹去两眼落下的泪。 殷俶见状,神情微凝,片刻后,静静侧过脸,“你还有我。” “若有一日,高年也弃了你,你便只管回来。” 他半阖上眼,神情中竟然透着几分笑意:“爷这里,是你永远的归处。” 官烨算什么东西,高年又是什么玩意儿。殷俶只消看一眼她递过来的眼神,就能掂量出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他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便死,官白纻只能依附着他活。 纵使她枝干再粗壮,根却扎在他的掌心上。 第65章 西南遥(十) 地上陈列着一排的尸首, 吴二搀扶着家主走到近前。家主瞧见地上人的装扮,眉心一沉,下一刻, 他俯下身不管不顾地扒开其中一个人的上衣。 尸首敞露出胸膛,在左边锁骨有一不规则的圆形疤痕, 像是烫熟了的火炭留下的印痕。 家主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上,抖着嗓子:“不是他们。” “兄长, 你说什么?” “快回去!快!”他双眼充血,死死看向身后的临阳城,“是我大意了,快回府!” 左边锁骨下有圆形火炭烙印留下的疤痕, 这是虎山匪盗的印记。 这些人不是陈宝儿派来的。 若他们今夜不打算劫留自己这一行人,那么现下, 他们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家主趔趄着往临阳城跑,失去了素来的从容。吴二和众家丁见状, 连忙跟着。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打更人敲着梆子, 从吴家大开的正门前踱过。吴家家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 就见一青年长身玉立于门前,隐在清晨还未完全消散的夜色里, 跟着更夫慢悠悠地念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明明是很年轻的面容, 却愣是带来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 “家主, 您回来了。我家公公同县令薛大人,已经侯在正堂里了。” 这次抄检,没有在吴家找到一文钱。然而他们却找到了吴家主家立给庶子的收据,五千万两白银,白纸黑字、不容质疑。 更有甚者,吴家院里的土表被整个挖开,露出一空空如也的巨坑。县令叫一身高有八尺的衙役跳进去,那坑深竟可以堪堪超过衙役发顶。 薛七声俯身捏起把土揉碎,片刻后沉声道:“这坑是新抛开的。只是从这四周的土量看,此坑之前定存储过大量的物品,这些挖出来的土不过是覆在表面上。况且你们看,这土坑的内壁浑圆光滑,不见丝毫赘余,定是长年累月的搬运存储方能磨出这样的内壁。” 他绕着这坑走了几步,又看到地上几道车辙印,眉心深锁。片刻后,抬头看向吴家家主:“空有窖仓,不见货物。连夜挖掘搬运,依本官看,这里藏的不是别的,恐怕正是你们私吞的那些银钱。” 况且又从吴家翻出了真切的收据,此事已有定论。 官烨走进来,闻言神情中也露出些许义愤:“大人,看来当日吴家小公子所说,句句属实。这吴氏兄弟二人,当真是罔顾人伦、见钱眼看的禽兽之辈。恳请您做主,为这为小公子追回赃款。” 陈宝儿见状,不待薛七声回应,立时说道:“既然是咱家小友有难,咱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薛大人日理万机,这追讨赃银的事情,便由咱家代劳。到时咱家追回多少,直接还给小友,也省去薛大人的麻烦。” 薛七声闻言,沉吟片刻,终是摇摇头,朗声答应下来。 几行车辙,不知要跑到那里去。五千万两白银,就是把整个西南的吴家都搬空,怕也凑不够。 他不是蠢人,却只能在此时做个蠢人。薛七声清楚地知道,这一夜后,盛极一时的西南吴家,恐怕就要迎来灭顶之灾了。 嚎哭、尖叫、咒骂。 无数的奇珍异宝被从府门中抬出,跟在这些人后面的,有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哭嚎着的妇人和稚儿。青壮男子,则都被拉去开矿抵偿债务。 人们眼睁睁看着曾经富贵非常的商族吴家,转瞬分崩离析。 庶子慢慢放下马车车帘,用帕子捂住嘴,闷闷咳了几声。官烨坐在他的对面,掏出几两银子递过去。 那庶子哂笑一声,没有接,“将死之人,要这些银钱作什么。” 官烨拉着他回了客栈,自己在楼下喝了壶茶,又特意帮庶子要了些吃食。几盏茶过去,客栈小二发出一声尖叫,官烨闻声上去,正好看见客房的梁上悬着一人。 他背对着门,面朝窗口,已经咽气多时。 不待官烨将此事料理,又有人传信给他。原来是吴家兄弟二人自认愧对宗族,双双服毒自尽,死在屋内。 算算时间,这家兄弟三人,倒是同时赴了黄泉。 * 进入西南地界,最明显的差别自然是气候。南方独有的气候,叫这些北人颇感不适。几日下来,就连殷俶面上都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沿途走到一密林处,那马瞧见侧边的浓荫,打着响鼻不愿再往前。三思咽了咽口水,敲响身侧的马车壁,朝里面轻声请示:“爷,走了几个时辰,咱歇歇脚吧。” 西南多匪患,不到驿站,本不该随意栖停。 殷俶蹙眉,正想回绝,半道上,却是念起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他思量再三,朝车夫喊了一声,整个车队都停下来。 赶车的车夫是当地人,他停下马后,却回头劝道:“几位大爷,这里山高林密,不是可以歇脚的地方。俺是这地方长大的,那些土匪最爱埋伏在这些地方……” 三思闻言急了:“我们是皇家的车马,车里坐的是堂堂皇子,那窝土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我们的车马?” 官白纻见车队无缘无故停下,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瞧,神情也凝重下来。她忍着呕吐的欲望,想要掀帘下去劝说。 下一刻,杀声四起,林中窜出数道黑影,直直朝这队车马冲来。 银栀尖叫一声,抱头窝在地上。官白纻却第一时间掀开帘子朝后一瞧,但见高年半个身子都从马车前探出来、急于下车,连忙厉声喝道:“别下车!”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鼻尖扎进马车壁里,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瞧前面,正好看见殷俶收回的右手,对方正将掀开的帘子合拢。 又有流矢飞来,伴随着那些歹人的刀剑直直扑过来。三思同几个侍卫费力抵挡,那车夫早已滚到地上蜷缩起来,抱着脑袋痛苦求饶。 千钧一发之时,一柄长剑从马车车帘中斜出,高高挑起,上面挂着一个布兜,里面似是包裹着四方的印信。 “慢!” 不知谁喝了一声,所有盗匪都安分下来,站在原处。 殷俶手腕一挑,剑身轻抖,那布兜被高高抛起,衰落到地上,一方官印滚落出来,一同滚落出来的还有皇子的印信。 “爷不知道你们是何方盗匪,若你们不怕官,却不知道怕不怕皇室、怕不怕天子。” 额上有汗,殷俶却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稳如初。 他在赌,赌外面这伙盗匪的来历。 若是黑山那伙疯子,今日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若是虎山,则还有转圜余地。 官白纻坐在车内,怀中搂着瑟瑟发抖的银栀,两耳却高高竖起,听着外面的动静。 西南虽匪患众多,但成气候的只有两窝,一窝盘踞黑山,另一窝则在虎山。黑山盗匪凶残,肆意抢掠、手段也更为凶残。他们几乎不怎么畏惧官府皇权,唯独在面对总督李经延的兵马时会有所收敛。另一伙虎山盗匪,则会更有章法,不劫贫、不劫官,只劫奸商豪绅,遇到荒年,还会救济百姓。 那时间变得极为难熬,分分秒秒都如一年般漫长。 终于,有脚步声渐远。 官白纻掀开车帘再往外看,就见殷俶正站在外面,弯腰将地上的印信捡起来。他恰好看过来,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颔首示意:是虎山。 她没瞧见,殷俶状似云淡风轻的捏着印信,实则双手在轻微地发颤。 他并非是被那些盗匪吓到此般地步。 殷俶抿唇,略显阴郁地扫了眼跟在官白纻身后的马车。见高年从马车中狼狈万分地钻出来,一溜小跑地凑到官白纻马车身边,嘘寒问暖。他忽而生出些更为隐秘又险恶的心思。 “爷,这些事儿,还是让咱家做吧,仔细脏了手。” 柏柊颤巍巍地跟过来,顺手接过殷俶手中的印信,掏出帕子来仔细擦拭。 殷俶将那玩意儿顺势一丢。 他可不是为了捡这几样破烂,巴巴跑下车来的。 * 官烨端坐在院中,面前摆了壶酒,是方才小厮拎回来。 帝王妾(双重生) 第45节 他说是王大人贺喜千户立功,特意送来的好酒。 官烨任由这温酒凉在桌面上,仍旧坐在院里的石桌上看他的书。 恰在此时,王秋神色阴沉地走进来,两只手紧紧攥着。 “吴大人在家中自缢了,你可知晓。” “哦,是哪个吴大人?” 最近自缢的吴大人可太多了,官烨眼睛仍旧盯着书页。 “言官吴用,就是那个弹劾税监,为民请命的好官。” 王秋说到最后,连嗓子都在发着抖。官烨终于转过头来,浅浅一笑:“就是那个弹劾了陈公公的无耻小人?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公公必定极为欢喜,又会大加赏赐众人。” “我本欲引你为忘年交,却不想你竟是如此下作无耻之人!”王秋红着眼:“你可知,短短几日,吴家出了多少人命,你害的多少人眨眼间一无所有、又将多少人逼上死路!你还记得一点孔孟圣贤的道理?记得一点君子该有的仁心大义?” 官烨放下书,笑意不变,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冷嘲:“大人,可需在下提醒你,你也是税监署的官员。素其位谋其政,事仁君便做那利国利民之事;事奸人便做那迎奉讨好之事。为人臣者,忠在义前,礼在仁前。这些道理,王兄不会不懂。” “你既然吃着民脂民膏,也坐着压榨剥削之事,就不要妄想能独善其身。你已经脏了,就不要再想着留下什么廉洁的名声。” “在粪坑里待着,怎么可能满身飘香”,他看了眼王秋,轻声道:“不知在下说的,在不在理。” 王秋哆嗦着嘴唇,半晌后,忽而擎起桌上的酒,朝官烨作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王某前来,特来与小友割袍断义。这酒,是我敬你的最后一杯。” 官烨眼神一闪,却是抬手止住。他夺过酒壶,没有搭理王秋,反而垂眼寻着什么。半晌后,他瞧见了陈宝儿最近豢养的一只京巴,笑着吹口哨,将小狗唤过来,抱在怀里。 “你这是什么做派?”王秋面目通红,眼里似乎都含了泪:“我便当真如此不被你看重么?当日我跟着陈宝儿,实属无奈之举。我在西南已家破人亡,无处安身。辗转到京都,心里却仍是要回来。跟着他,我才能在西南安安稳稳地待着,才能继续寻人。你则能将我与那些良心坏了的人归为一丘之貉!” 官烨将酒倒在掌心中,任由那小狗探出粉色的舌尖儿舔舐,神情微滞,却不言语。 王秋见状,苦笑一声,转头就走。 “王兄”,官烨在他身后忽而高声喝道:“在下真心敬你为兄长,且,在下来此处,亦是只为一人。” 不同的是,对方是在寻,而他,是在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9 21:28:35~2022-07-30 17:3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西南遥(十一) “你在怕什么?” 对面的人提起茶水, 为他沏上一碗,坐在对面。殷俶并不觉得局促,只是垂下头, “不过是怕西南此行过去凶险罢了?” 对面闻言大声嗤笑,仰起脖子咽下酒水, 殷俶这才发觉对方给自己倒了茶,自己却饮着烈酒。 那人伸手揩去唇角的酒渍,“你骗了旁人、骗了她, 现下连我也要骗吗?” “西南之事,你若没有提前想好对策,怎敢再次踏入。你特意提前到此处,不就是要趁西南还未成前世那般气象前, 将所有的恶根都铲除干净吗?” 那人勾起唇角,眼里满是冷嘲:“你既是抱着斩草除根的心思来的, 又怎会真的害怕?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在怕什么?” 殷俶不言不语地垂下眼眸, 便陷入沉默中, 再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所有事物逐渐模糊, 瞬间消散为青烟, 殷俶这才惊觉,自己并不知道方才那人的真面目。 他定下心神, 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 渐渐的,有很轻很轻的童谣声传来。这是大历民间流传的歌谣,素来是母亲唱给襁褓中的幼儿, 哄其入睡的。 这女子唱得极为温情, 其间涌动出无限的欢喜与憧憬, 那每一字都咬得极轻极软,像那烈阳下被烤化了的麦芽糖,甜得腻人。 殷俶听着这声音,不知为何,胸腔却似压上一块巨石,无论如何都喘不上气来。 他半捂上胸口,踉踉跄跄地循声而去,原处是一处亮光,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光团里。 丽日当空,正是初春时节。窗边的柳枝抽出黄绿的嫩芽,远远瞧去像是天上飘下来的几团轻云。窗里坐着为女子,梳着夫人发髻,身穿石榴红的宽松衣裙。 她的肌肤本就晶莹如雪,这红红的衣裙一裹,将这妇人更是衬成了那刚剥壳的荔枝,鲜嫩得不像话。肤白本该显羸弱,可她却骨肉丰匀,面颊莹润,从耳根到两腮透出几分血色映出的浅粉。 任谁看,都知道这必定是为活得极为舒快的夫人。 她含着水的两眼瞧过来,先是惊,接着又是一喜,还透着几分纯然的感激与羞怯。那羞怯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单纯的闺中妇人见了外男后的局促。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从身后撑住腰身,另一只手伸出来,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朝他挥了挥手。 看着她眼中盈盈流转的水光,殷俶竟然隐隐生出几分蚀骨的恨意。 他猛地后退一步,见那女子却是提着裙摆要追出来,心头更慌,连忙转身往黑暗中去躲。 他气喘吁吁地跑出老远,正抬头,就见那红裙女子正站在他面前,捂住腹部,两眼淌出血泪。 有鲜红浓稠的血液,从石榴裙宽大的裙摆滴落。 “为什么呢?” 她问的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小心。可他分明知道,她已经由内而外的彻底碎裂,而她对他的最后一分情意,也终于彻底灰飞烟灭。 殷俶下意识再低头去看,自己两手,仍有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下去。耳畔的童谣声戛然而止,变成女人凄厉又绝望的咒骂。可最后,又化作一句有气无力的叹息。 “生生世世,别再遇见了。” 心口又是一窒,紧接着,他脚下一空,自个儿便整个坠落下去。 “爷,醒了?那我去差人上早膳。” 殷俶从梦中醒来。 他难得没有立时起身,而是用枕边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很快,他发现这不过是徒劳。他的耳根、颈项,以至于浑身都出了汗,直将那寝衣都浸透。 他坐在塌边,忽而叫住了柏柊,“你去叫令侍过来用膳,就说有事相商。” “要一同叫上高大人吗?” 殷俶抬起头,两眼黑深,看得柏柊直打怵。柏柊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礼节,不再耍小聪明,赶忙跑出去。 殷俶自个儿又坐到镜子前,他一眼就瞧见鬓边的两根白发,眉心不由得皱起来。 下一瞬,有人推门进来。 官白纻连发髻都没来得及梳,只是披了件外衫就匆匆赶过来。殷俶瞧见她两只脚趿拉着鞋,雪白的脚跟露在外面,由此可见这人忧心到何等地步。 他心里的那股子郁气,陡然间散了大半。 “一大早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官白纻生怕殷俶昨儿受了惊,又或是哪里受了暗伤,这才急着找她来。她很想直接问询,又怕再次越了规矩,惹得殷俶不快,只能借着正事遮遮掩掩地关心。 殷俶摆手,让她走到身边,指了指自己鬓角的白发。官白纻又气又笑,她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肩膀,“爷生了白头发,难不成也要我们这些做仆从的连早饭都顾不得,匆匆跑来为你拔了吗?” 那殷俶不言不语,倒是一个人扭过头,像是生了闷气。 他若真就这么说,就算再金贵的人也免不了娇惯耍浑的骂名。可偏偏他又不言语,这副别别扭扭又带着些委屈的样子,反倒让人生出几分好笑和怜惜。 官白纻只得任劳任怨地俯下身,一只手抵在头皮上,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寻这两根白发的发根。殷俶的发质很硬,但出了奇的黑顺。她捏不住发根,只得越靠越近,一张唇都凑到他耳畔。官白纻每喘口气,那气息就缠缠绵绵地吹拂在他的耳廓上,透着股甜丝丝的女儿家的香气。 殷俶用眼尾扫了眼身后,见柏柊老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便将眼转回来,默默从镜中,窥探着官白纻的神情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官白纻终于给这位爷拔下两根白发。她把头发握在手心里,笑道:“看在鸦娘劳苦功高的份儿上,这两根白发,便赏了我吧。” 殷俶脸上终于带了些许笑,他定定看了官白纻半晌,随后摆摆手,“你若想,便拿去。” 他本想告诉她的,昨晚又做了很多场噩梦。 每一场都像是要耗尽他毕生心力。 可醒来后,又是梦醒无痕,回忆不起半分梦里的场景。 可这么说,又像是露了怯。因这频繁的噩梦,分明是她顺他的意跟了高年后,才开始发作的。 殷俶将垂落在肩头的发拨到身后,顺势起身攥住她的腕子,俯身挨近她轻声道:“一起用膳,就当是爷赏你的。” 官白纻双颊瞬间泛起红晕,他挨得极近,那问话的语气又难得温和,而他的手掌此时又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分明是不容拒绝的架势。 她心里自然是欢喜,可半晌,又想起高年昨儿分别前约了今天要一同用膳。只是她临出房门前,高年恰好梳洗妥当从房里出来。 他见自己要来这边,反倒嘱咐过:“若是殿下留姑娘,姑娘在那边用了便是。” 她咽回去口中的推脱,只是,这心间的喜悦,反倒在无知无觉中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那么几分愧疚和局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30 17:31:40~2022-07-31 18:0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西南遥(十二) 殷俶一行人再度启程, 这次停在了靠近临阳边上的一座小县城内。他们走进当地的一家旅馆,寄存好行李,要了几间上房, 又让小二将马牵下去喂些草料和凉水。 休整片刻后,又从房里出来, 下到这旅馆正当中的大堂内,随意坐下,要了些吃食。 官白纻正嚼着饭, 旁桌有人正在大肆议论临阳城最近发生的事。那人谈得声高,便有那么几句入了她的耳。 “却说那临阳吴家是真的凄惨,当家的老大和老二不日就吊脖子死了。所有的男丁被抓去矿山挖矿,女子则被卖入乐坊青楼作了妓。这还不算完, 除了临阳,西南各地的吴家都要遭殃。当初那庶子声称自己有五千万两白银被私吞了去, 于是这陈公公便派遣手下到各城各县的吴家肆意抢掠,一定要凑够这些银子才算完。” “原本如此显赫的豪商, 竟落得这般凄惨的境遇。” 那些人皆长吁短叹, 脸上是自伤的神情。 “却说这陈宝儿,去年刚来, 还是个只会蛮抢的愣骨头。怎么现下反倒耍起这般阴险的手腕?” “还不都要靠旁人, 听说出此计策的,正是他手下现在那个风头正盛的官千户。我还听说, 吴家狠毒了此人,甚至买凶刺杀过,不过都被他避过, 侥幸捡回性命。” 官白纻的筷尖拨了拨碗里的米粒, 最后竟是再未动筷, 只是一言不发地扔下筷子,又回身上了二楼。 高年时时看着她的动向,见状,神情中闪过些许隐秘的迟疑。他又转头去看殷俶,对方仍旧目不斜视地用着餐饭,瞧不出什么端倪。 他们再次出行,还未等上马车,原处就有声势浩大的依仗走来。 帝王妾(双重生) 第46节 装饰极为华美的私轿停到店门口,李经延掀帘走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意:“下官见过大殿下。大殿下一路辛苦,风雨频经,下官特此出城,迎你入临阳驻马。” 临阳是西南一地的腹心,亦是李经延军队驻扎的腹地。他的总督府就设在临阳城里,殷俶是挂着巡抚官职来的,自然就要住在这临阳配备的官署中。 见他殷勤,殷俶面上也带出几分笑意来:“总督客气,爷初到此地,不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日后若有错漏,还请总督及时指正。” “不敢,殿下请”,李经延掀开身后的马车车帘,自己却站在车下。 殷俶面不改色地踏着他的膝盖,钻进了车里。他自然知道李经延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殷切,就算不是要阻挠自己收银,恐怕也是来向他推诿的。 李经延的车马没有直接到官署,而是走到自己的私宅。他言称殷俶落脚的官署还在收拾,先请殷俶暂住一晚。夜里自然设宴,酒过三巡,他请殷俶外出醒酒。 行至无人处,李经延踌躇再三,终于张口。 “此次殿下来,是为开矿收银。下官身为总督,本该派下些人手兵马,给殿下行方便。只是您有所不知,每到年关附近,便是那些山匪猖獗之时。因着百姓爱在这个时段办些红事,附带着有行人归乡抑或要离开,难免要走旱道,路过这些匪盗藏匿的山林。” “我身为总兵,自然该出兵马剿匪,如此才能保百姓行路无忧,所以实在腾不出人手。” 殷俶面上本有醉意,闻言哂笑:“有劳总督。只是您在西南剿匪多年,年年都有大捷,送回京城无数山匪首级邀功。奇的是,这匪患却年年都有,不见尽绝。” “殿下不知西南行事,有此疑惑不难理解。只待您了解西南民情后,便不会对此生疑了。” 倒是直接把自己给堵回来了。这李经延,表面装得分外恭敬,实则没有几分敬重意。殷俶知道他是站在那边的人,也懒得再与他周旋,直接道: “只是不知陛下让开的是哪座矿。总督借不出人手,这点子疑惑总归可为爷解答一二。” 李经延沉吟片刻后,这才缓缓道:“殿下有所不知,陈公公上报朝廷的宝矿本在临阳城城郊的一座矿山上,只是这临阳县令薛七声,是个颇为古怪的。他愣是不批准陈公公开采这矿山的批文,这矿山原是临阳城的附属,首县令管辖,所以这点上,便是陈公公也越不过去,此事便一直搁置了。” “也就是说,陈宝儿上报,称一还未开采出矿石的矿山是宝矿?”而他却要在这莫须有的矿山上挖出睿宗要的那些银两。 殷俶心下嘲讽,先不说那矿山是真是假。但就说这能开出矿石,他要从税监署嘴里抢出多少。那些阉人,连巡抚御史都敢毒杀,又能忌惮他这个皇子到什么地步。更何况,还有这么个心怀鬼胎的总兵在边儿上。 “爷知道了,也就是说要开矿,就得先让那县令松口。” “正是这个道理。” 殷俶颔首,与李经延作别,自己独身回了歇脚的院子。 夜色渐深,有人避过了看守的侍卫,熟门熟路地推开李经延府上的角门,走出去,正是一条小巷。他还未走两步,右边的袖子就被藏在暗处的人拽住了。 殷俶回身去瞧,就见官白纻正披着一身黑的斗篷,俏生生立在门外。 “你要去哪儿?” 他神情闪过些许无奈:“你既然等在这儿了,怎么会猜不到我要去哪儿?” “你要去见薛七声。” “还不知道见不见的到。” 他转过头,倒是有几分别扭,“你既然已与人订婚,深更半夜与爷出行,被人瞧见,会生出诸多流言蜚语。” “前几日爷叫鸦娘去房里用膳的时候,怎么不提那婚事,亦不提孤男寡女独处于礼不合?” 殷俶被她连珠炮似的回应噎得说不出什么话,只是定定看了她半晌,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你跟着吧。” 他伸手摊平手掌,官白纻踌躇片刻,还是将手递过去,“临阳夜里不见得安全,爷暂且牵着你,也好照应。” 被牵上的瞬间,她还是有刹那的恍然。只是片刻,她便被即将见到的薛七声夺去心神。 他们前世进西南,也是到的临阳。不过这一世提前了不少年份,因而也难免有变故。就比如这县令薛七声,他们前世是没有打过交道的。那时临阳县令换了一李习门生,整个西南都在殷觉一党的掌控下。 而这薛七声,似乎在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中,被评了最低的丙等,因而被流放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做官了。 官白纻知道,西南眼下最有利的地方,就是这县令明面上还与李习等人没有瓜葛。如果他们能抓住这个县令,用的好,他或许便是盘活整个西南局势的关键一棋。 两人找到县令的府衙,薛七声一家理应住在府衙后面的宅子里。他们走到薛宅门前,正要敲门。 大门却应声而开,院里有暖黄色的灯盏,在一片柔和的灯光里,一位相貌温和的妇人端着水盆从门内走出来。 她生了柳眉杏眼,眉眼很秀气,可面颊却并不丰盈,因而让这本该富贵鲜艳的容貌里多了几分苦意与忧郁。 她抬眼看见两个披着黑斗篷的男女,先是一愣,接着扫过二人装扮,登时将水盆往地上一搁,跪倒在地。 “民妇温氏见过两位贵人,不知贵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31 18:03:28~2022-08-02 20:3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西南遥(十三) 官白纻和殷俶对视一眼, 皆生出疑虑。温氏见状,只是仍将水盆抱在怀中,出言解释:“家父在朝中做官, 喜在家中宴请宾客,素有皇亲贵胄前来。大殿下姿容非凡, 虽只远远见过一次,民妇还是认得的。” 温氏推门,请二位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 这二人倒是又愣了。小院东侧有块菜畦,西侧是一口水井。正中间是一不大的茅屋,粗略看过去,就是一派清贫的景象。 进了屋里, 左手边屋里是一土炕,上面正睡着三个孩子。右手边是两个套着的房间, 头一个应该放着锅灶,里面的是储藏粮米的房间。一进来的这个房间自然就是堂室, 只陈列着一套木头桌椅。 温氏先请二人坐下, 将左手边的帘子放下来,又进了右手边, 不大会儿功夫便拎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走出来。 官白纻盯着那帘子, 虽是竹片编织,但每片上都雕刻着许多花样诗文, 雅致得很。温氏送上来的茶壶茶碗,皆是上好的白瓷,雪花般清盈剔透。 在茶碗底部, 泛着点嫩黄浅绿, 琥珀色的茶汤沏进来, 那底部的颜色便愈发鲜活,更添几分风韵。 这是个将日子过得很细致的妇人。官白纻不着痕迹地留心着温氏的行迹,略略失神。 温氏又点上一盏灯烛,坐到二人对面。暖黄色的光里,她的面容便愈发秀丽温婉起来,很是娴静,“二位贵人深夜前来,不知有何事?” 殷俶没有拐弯抹角:“临阳外有座宝山,需开矿收税,想必薛大人与夫人都已知晓。现下万事俱备,只是苦于薛大人不肯批复公文,深夜前来,便是为此事。” 温氏只是垂着头,用帕子掩嘴咳嗽几声,“民妇只是一介妇人,我家老爷的公事,民妇也素来不会过问。老爷今夜去同人宴饮,恐不会回来。贵人们若真有要事,待他回来,民妇说与他,叫他亲自拜会去与贵人商讨。” 她如此说,殷官二人也无法再留,便起身告辞。他们回了李府,后又迁去御史官宅,复又等了几日,仍旧不见薛七声前来。 这天下昼时分,殷俶带着官白纻再次登门,仍是只有温氏接待。 “薛大人既不在县衙又不在府宅,到底去了哪里?堂堂县令,整日游手好闲、东奔西逛,他便是这样当这父母官的吗?” 殷俶坐在位子上,神情不虞。温氏双肩一哆嗦,两串珠子似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贵人,老爷如此行事,您二位在这里难为我这小小妇人,却也无济于事。” 温氏哭得格外凄惨,殷俶烦闷又无措,官白纻坐在殷俶手侧,抬眼看了那温氏半晌,忽而轻轻拽了拽殷俶的袖子,低声道:“爷,她说的在理,今儿还是先走吧。” 殷俶顿了顿,同她起身,二人告辞出来。 “你瞧着这温氏是个当真不知情的?”殷俶挑眉,“爷看她,倒是个难得的贤妇。” 官白纻转了转眼珠,“鸦娘过两日独自前来,与这温氏套套近乎,或可寻到解决的办法。” “也好,你只需叫我顺利见到这薛七声,其余事自是水到渠成。” 官白纻见他神情里是惯常的从容,心中亦是一定。 第二日,官白纻寻了个傍晚的时间,再次来到薛宅。温氏开门时,面上仍不见惊异的神色,只是将她又好生迎进里面。 桌上有四幅未撤的碗筷,端的是个滴水不漏。三个孩子被温氏赶回屋里温书,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桌子,仍旧提上那壶茶来。 谁知官白纻反而起身压住她的手,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嫂子不必过分招待。我今儿原本也不是为了什么正事儿来的。” 她言罢,脸颊泛红:“我也本是个妇道人家,官场上的事情也知道的不多。前几日随大殿下来,也是殿下思虑到可能只有您一位妇人招待,为了你名声考虑,这才又带上了我前来拜访。” 温氏闻言,头回生出些许惊异又感激的神色:“原来是这个缘故,下次若再见贵人,定要好好感谢。只是,既然不是为了我家老爷的事……” 官白纻双颊愈发绯红,眼神里带上些许少女的娇怯:“我虽与嫂子只见了两面,但是却生出十分倾佩。我前些时日与人订了亲,可是家中双亲早亡,自幼在伯父身边儿长大,伯娘又对我冷淡,所以不曾指教过……这女子该如何侍奉夫君。” 温氏又是一惊,听她说自己双亲早亡,眼中滑过些许怜惜,又见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更是多了几分恍然,心里的戒备不知不觉中,卸下大半。 “贵人身世竟这般坎坷……” “嫂子便不要一口一个贵人,只叫妹子便是。我见姐姐是个爱洁的,这脏污的锅碗瓢盆一直堆在灶台上也不是个道理,嫂子只管去洗,顺带教教妹子便是。” 她这话虽然说得不经意,却恰好戳中温氏软肋。她生性喜洁,锅碗瓢盆都要立时洗干净,她神情里仍旧挣扎着,脚步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挪向锅灶,“只是灶台脏污,怕是……” 官白纻亲昵地将她推到灶台旁:“请嫂子不要见外。” 见温氏弯下身子开始洗碗,官白纻两眼骤然发亮,话里却带上几分不忿:“嫂子,你别觉得妹子交浅言深。我这几日随殿下来,不管什么时候,这薛大人不是在宴饮就是去游玩,又或者干脆不知所踪。家中一切俱都抛给你操持。” “那日初见,你便认出了殿下,想必原本该是那位大员养在深闺里的金贵人,怎么却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你这话倒是新鲜”,温氏不恼反笑,“家中事本该是女子操持,他是男子,我如何能管得了他?” “至于当初为何嫁他,你别瞧着他现在是这西南边陲之城的小小县令,想当年,他可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春风得意马蹄疾,被家父一眼看中,给我二人订下亲事。” “他本是京中的翰林学士,当值不满一年,就触怒了京中权贵,被贬到西南来。我便跟着他来到此处。” “我听闻薛县令是远近闻名的圆滑之人,却不想他年轻时竟也如此不羁。” 温氏闻言,手上的动作倒是顿了顿:“总该是要圆滑些,才好在官场上做事。” “可设若每个原本该是循吏的人都圆滑下来,谁来为民请命、匡扶社稷?若真是如此,我反倒要唏嘘了。之前见了那李总督,他告诉我们,薛县令是想将这批准开矿的事情做成生意,一直不肯批准,不过是待价而沽。若是我家殿下肯出钱,薛大人自然会答应。” 温氏洗碗的动作快了几分,“妹子,你若是来问夫妻如何相处的,我却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无事,还是请回吧。” “嫂子”,官白纻已然抓住破绽,笑道:“你是大家闺秀,也是个读书有见识的。你若是嫁人,不挑这人出身,单论他的学识人品,也该是样样出挑。薛大人百般推诿,不肯见殿下,是不愿意批准临阳开矿。” “只是这薛大人不肯开矿,却不是为了金银,而是了百姓,不知妹子说得准不准。” 温氏手腕一抖,“还请慎言,朝廷的旨意,老爷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不从的。” 官白纻眯起眼:“天底下有多少个县令,又胡乱开采多少座山头。那些税监开不出矿产,就只能抢掠矿山周边的百姓,言称他们的田亩屋舍下藏着宝矿,如果不交够同等价格的银子,这些税监就要强制开采。” “薛县令虽然人不是时时刻刻坐在这公堂里,但是一颗心却牢牢扎在那公堂上,守住了公理人心,妹子虽然是个妇人,但也是真的佩服。嫂子你嫁了个英雄,为何偏要这般遮掩。” 温氏忽而撒手,转过身,两只眼却发着红:“既然你知道这个道理,为何不能劝住贵人,仍要日日登门拜访?老爷是不会见你们的,就算你们抓了他的把柄将他治死,他也绝不会同意开采矿山。” “西南的百姓太苦了,那些田亩就是百姓的命根子。马上就是春种。这个时候让你们去胡乱开采,若是耽误了百姓播种,又或者你们踩踏了他们的秧苗。到了秋天,不仅交不上税赋税,百姓们连口粮都没有,只能活活饿死在冬天。” “况且此地本就多洪灾旱灾,就算让他们好好种田,若是遇上这些灾乱,仍旧只能等着饿死。这才是西南此处多匪乱的缘由,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不得已,就只能落草为寇。” 官白纻见她情绪激动,说得极为真切,心下亦是触动,挑眉反问:“嫂子和薛大人都是真英雄,妹子佩服。只是,你们怎么就认定天下只有你们这些人守着公理良心。” 想起殷俶的做派,她顿了顿,不见分毫心虚地继续说道:“我家殿下亦是个体谅民情,有大仁大义的。他这次见薛大人,面上是为了开矿,实则是有更大的筹谋。” “薛大人既然肯做孤胆英雄,必然也有胆量,会会其他英豪。” 不管殷俶想干什么,他就是想一见面便直接砍了薛七声,官白纻也管不着。她现在就是要抓着机会,诱哄温氏将薛七声骗来与殷俶见面。 她这话一出,温氏神情怔愣。不知过了多久,她两眼忽而落下泪来:“妹子说的是,是我二人一叶障目、自以为是了。” 帝王妾(双重生) 第47节 “想来也是,贵人虽然只来过两次,却既不威逼、也不利诱,只是一心要见我家老爷,确与其他人不同。我也是惊弓之鸟,之前税监署那些阉人多有烦扰,我都一并挡回去,久而久之,竟也忘了随机应变。” “烦请妹子回去,待我与老爷商量个隐秘的时间,便去亲自登门拜访。” 官白纻挤出一个真切的笑:“那我们就在府上恭候二位。” 第69章 西南遥(十四) 薛七声收到温氏传来的消息, 终于回了自己的府邸。 其实这几日殷俶来都未见到,并非薛七声特意回避。只是温氏也替薛七声扯了谎,薛七声并非去了什么宴会市集, 而是待在距临阳城不远、一条名为宝川的河道附近。 之前提过临阳此地易发涝灾旱灾,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临着的这条河。若逢雨季, 宝川河道狭窄、支流频发,极易发生洪水,淹没周边的田亩村庄。若逢旱季, 因它周边也没有什么大的湖泊蓄水,故而百姓们便没法灌溉田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庄稼旱死在地里。 薛七声到任不久,就向工部请了二十五万银两, 要为宝川开河筑坝。朝廷允准,头一年给了两万两, 第二年又给了两万两,临阳这边也如期开工。 他们挖河道, 难免会占用百姓的田亩家舍。就算赔了银子, 可没有多余土地给他们,只能指给他们一些荒地。因此这开河本就弄的周遭百姓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更要命的是, 工程刚起了个头, 这工程之后的银子,却再没有着落。紧接着, 睿宗又大兴矿税,广派税监到各地。临阳县衙每年能收上来的税收被砍掉多半,更无法支持开河。 无奈之下, 却是他自掏腰包, 变卖家产田亩, 最后算过来,也不过小万两。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现下他除了绞尽脑汁要凑这工程的银两,还要在开矿上装傻充愣。索性便住到那河道边上,同工人吃住在一起,很少回家。 他刚跨进门,温氏便惊呼出声:“老爷?” 他那张清癯的面容,此刻满布淤青。连脸上都是这副模样,那更不要提那衣服下又会有多少伤痕。 温氏眼里含了泪,端出药酒,薛七声接过来,只是往脸上随意涂抹,“前些日子办了吴家的案子,我本不欲惹事,就顺着陈宝儿的意思办下来。谁知那日还是被王连川等人寻住机会,拽至暗巷,遭了顿毒打。”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开矿的事。他们既然已经吞下吴家,为何还这般动作,非要逼得你就范不可?” “贪婪的人怎么会知足,又哪里能有个够的时候。就像那蝗虫,打不死、杀不尽,非得等最后一粒粮食被吃完,才会离开。” 薛七声言罢,不待温氏接话,又问道:“你急着喊我回府,是为何事?” 温氏就将那日官白纻的话和殷俶拜访两次的事一一告诉给了薛七声。薛七声闻言,沉思片刻,立即起身,转头就朝门外走去。 温氏喊他两声,薛七声早已迈出门外,没有听见。她泪痕未干,眼里又添上几分难言的怅然。 温氏抽出帕子捂上口鼻,咳嗽几声。内室里传出稚儿关心地闻讯。温氏温和地抚慰几句,端起桌上的药酒,转身进了内室里。 * 高年母亲病亡的时候,高韦正在镇守边疆。那时他尚小,不懂得何谓家国,何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后来随父到边关,与其饮酒,在醉酒后,才听父亲道出实情。 那夜边关接到急报,高年骑损五匹马直奔京都,却还是停在城门口没有进来。他们家祖辈是跟着大历的开朝帝王打天下的名将,高家血脉里就流淌着对于本朝正统的忠诚。 岁月流逝,这种对于正统近乎信仰的忠直却并未被时间冲散,反而愈发真挚。 高韦有足够理由无诏返京,又有先祖荫庇,睿宗不会为难。只是身为手握兵权的武将,无故返京而不被重惩,事后若有其它领兵将领效仿,睿宗又该如何自处。 因而高年驻马京外,枯守良久,终于还是折身离开。先国后家,先有君臣之义,再论夫妻情分。高年虽然是个面上散漫的,心里却仍旧恪守着这一点。 这也是他们高氏一族,始终站在殷俶一边,矢志不渝的缘故。 陈宝儿领着官烨王连川上门时,正是高年出来接待。 高年手里晃着扇子,脸上带着殷勤,将三人迎到正堂里。殷俶正等在主位上,趁几人无关痛痒地寒暄着,高年从正堂内寻了个由头退出来,径直往后院走去。 小花园里,官白纻正蜷在一古树的浓荫中贪凉。她左手捧着卷记录西南风情的行者的散记,右手擎着把团扇,正得趣。 忽而,书页上多了片圆乎乎的黑影,她不甚耐烦地抬起眼,果然见高年笑盈盈地立在跟前儿,还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儿地要瞧清自己的书名。 她合上书卷,正想询问,却瞧见高年的神情不似往日般轻巧。 他原本是唇红齿白的明艳长相,偶然露出这副纠结落寞的样子,反倒如那娇花落霜,更惹人怜爱几分。 “这是怎么了?” 不待官白纻反应,高年探手直接拽住她的手腕,“随我来。” 真不知他是被这姑娘下了什么蛊。 官白纻随他出来,迎头撞上了正在小花园里遛弯的官烨。 殷俶与陈宝儿商谈矿山之事,王连川手下管着一支人马,素来负责监理开矿事宜。因而唯有这官烨被单独屏退,他也不觉得被冷待,反而兴致勃勃地在这小花园里散起步来。 官烨见二人,神情当即冷下来,升起几分防备。高年想要言说什么,却被他当即打断:“高大人,可否只容我们姐弟二人叙叙旧。” 官白纻见他如此神情,片刻后,甩开高年的手,“你先离开。” 高年见她一脸倔强,官烨又是满脸戒备,神情凝滞半晌,终于还是甩甩袖子,掉头离开。 “你在西南种种行径,我已听说”,官白纻抿唇,片刻后冷笑:“三皇子下让你来跟着个太监,想必也是不甚看重。” “自然比不得阿姐,守在大皇子旁锦衣玉食。只是你却也跟着他到西南,想必也不那么得其欢心。” 官白纻被他针锋相对地堵回来,不怒反笑:“我好心规劝你最后一句,你若不想日后与我刀兵相向,便速速从此事中抽身,寻个山林隐居,也能安度后半生。” “阿姐若能抽身而出,子怜自然也能。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我自然也是有的。” 果然如此,他们二人性子,自幼便是如出一辙。官白纻就是深知这一点,才从开始就只想着和他撇清关系。让那本就变淡的情分再淡上几分,这一世的离别,就不用如前世般痛彻心扉。 “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能随意走动的地方。” 官白纻转头回去,率先走远。官烨朝她离去的身影作一长揖,自己也转身离去。 * 是夜,送走陈宝儿,未等多久,薛七声上门来。 柏柊正同三思相携出来,为殷俶去筹备晚膳。见状特意避让,只等薛七声进去后,二人才继续往前走去。 “开矿之事,下官一直不曾与殿下详谈……二十万两……” 三思被柏柊揪着耳朵,从那窗边儿扯回来,低声喝骂:“你这是在干什么?” 三思摸了摸肚子,憨憨一笑:“这不是听一耳朵,日后好办差。我看这县令也不是什么好鸟,方才一会儿矿山、一会儿二十万两银子的,怕是正在与爷谈条件。” “那也不是咱们这些人该听的!你行事狡黠有余、谨慎不足,本就是个木头脑袋,还偏偏学人家聪明人行事,满肚子不知道拐到哪里的没用心肠。” 三思见柏柊是真的动了怒气,不以为意地挠挠后脑壳。忽然,他两眼一亮,瞅见远处有来人,三步并两步跑上去,“银子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了?” 银栀正慢悠悠地往前走,闻言转头,先是啐了一口,接着提起裙摆顺着小路一溜烟儿地跑走了,好似那后面跟着什么洪水猛兽。 三思见状,呆呆瞅着人家的背影,嘴咧得更大。 却又被柏柊敲了脑瓜:“你没事调戏人家姑娘做什么?” 三思斜眼:“你上回同我乱七八糟地讲了许多,我却是听进去。这为人一遭,,什么尽忠职守,到头来都是些虚名,哪里有自己的日子来的实在。我这不就是在为自己讨媳妇吗?” 合着你就悟出这么个道理。柏柊捂住脑门儿,两眼一黑。 他缓了良久,恨铁不成钢地拽着三思的衣袖,往外走:“我且同你说,你别看这地方风平浪静,保不齐什么地方窜出虎狼。还是要谨言慎行,遇到任何事,同人商量后再作决断。” 他们这边方离开,殷俶已经送薛七声出来。官白纻同高年走在后面,一左一右立在殷俶身侧。 薛七声面上带了些恍然,片刻后,跪在地上,给殷俶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有君如此,是万民之幸。” “大人慎言”,殷俶眼里有些许动容,却仍旧出言阻止。他快走几步,将薛七声从地上扶起来,“日后,还有劳大人。待到事成,这矿山必封,二十万两也将不费吹灰之力,届时临阳百姓,也不必再受天灾人祸。” 薛七声沉吟片刻:“我这府衙中还可提出十数名死囚,恐怕不够。” “此次前来,也带了些许随行侍卫,大人只管全部借去。” “这……这样,殿下身侧岂不再无护卫。” 殷俶眼里含笑:“身侧还有一自幼长起来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大人不必挂怀。” 此言一出,连那高年脸上都带上些许感怀的神情。更别提薛七声,此刻已是老泪纵横。 独独官白纻一人,百无聊赖地垂眼,看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殷俶偷偷递过一个略含警告的眼神,官白纻见状,又赶忙装出一副动容的神情,复又站在原处。 高年去送薛七声,殷俶同官白纻折身回到正堂。 房门甫一合上,殷俶脸上照应着屋内的烛光,那原本的热忱全部消散,取代为素日里浅淡的神情。然而那比平日稍亮几分的眼眸,倒是透出几分得意。 官白纻走到近前,“我明日起就出去筹备。” “切忌不可漏了行迹。” “女人买些缎子绣样,谁又能在意。只是,这里面有些布料却是难得。” 殷俶挑眉:“爷备了,你只管取用。” 官白纻抽了抽眼角,应声下去。 她方合门离去,殷俶便起身到窗边。借着半开的窗隙,能看见几分屋外的景象。 高年折返回来,与官白纻相遇。二人只是规规矩矩地说着话,至始至终都没有更多的亲近。 他双眉先是微蹙,复又松开。片刻后,他走到桌边,熄了正堂里唯一的一根蜡烛,在黑暗中独自朝内室走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3 21:32:15~2022-08-04 21:1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西南遥(十五) 临阳城外那座被陈宝儿称为有宝矿的矿山动土已有五六日。 这一日, 烈日当空。被抓来的壮丁并着许多获罪的囚犯,戴着脚镣、手执铁铲,正挥汗如雨地挖掘着山石。 在他们不远处, 有几个大太监,正坐在华盖下, 身后是不停为他们扇风的一溜小太监。这几个大太监人手一柄长鞭,见谁偷懒,就一鞭子抽上去。 有一胡子发白的老翁, 脚底被汗水浸透,因而打滑一下,整个人朝后栽倒,连累了好几个人一同摔在地上。 有个大太监从伞下走出, 来到老翁近前,扬起鞭子抽去。却见那老人只是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呜咽, 不见起来的迹象,这太监扬起鞭子, 又是几鞭下去。 那老头年逾古稀, 如何禁得住鞭打。几鞭挨下去,□□声已是渐弱, 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 “还装死?” 那太监冷笑一声, 对准老人口鼻,高高扬起鞭子。就在他挥下的下一刻, 一壮汉猛地扑上来,挡在老人身前。 帝王妾(双重生) 第48节 “我看谁敢挡?” 太监怒目圆睁,下一刻, 咽喉上多了一道血线, 整个脑袋就这么从身子上掉下去, 咕噜咕噜滚了几圈。至死,那张脸上都带着倨傲的神气。 “大胆!” 监工的太监们炸了锅,正要让身侧的护卫惩处。整个矿场里却陡然有二三十名壮汉,先是用腰巾蒙住面颊,接着从腰间抽出匕首短剑,直接与护卫博斗起来。 那些护卫避闪不及,又不敌这些壮汉,只是几招,就纷纷落败被杀。失了护卫庇护的宦官们,尖叫着往矿产外跑去。 可那些人如何容得他们逃掉,直接从身后斩落这些阉宦的人头。他们在整个矿山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将这几个太监的脑袋捡起来,用头发栓成一束,提在手里,钻进山里,如鬼魅般消失。 * 陈宝儿抖着下巴,气到无法言语。他身前,是一串血淋淋的人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事实上,自这临阳矿山被开采以来,每一日,陈宝儿的税监署里都会被扔进这么一串监工太监的人头。 任凭他加设多少护卫,都是敌不过那些混在采矿工人中的贼人。 况且,这些开矿的大多都是税监署从街上城外直接拉来的壮丁,也不会有名册,一日与一日不同,因而更难拿住这些贼人。 王连川坐在一侧,见状眼露凶光:“公公,不如让我把曾来开过矿的人都一一抓来,逐个询问,就不信他们一个都不记得。” 官烨站在陈宝儿另一侧,闻言轻笑:“在下听闻这些贼人杀人时都会覆面,谁人能识得?就算之前不覆面,可是那些愚民谁会无端在意另一个人的长相,倒是不过是胡乱攀扯,只会让此事越闹越大,却得不到善了。” 陈宝儿点点头:“官千户说得在理,此事却不可蛮干。” “公公只需细想,这开矿伤损了谁的权益,又是谁不愿让您安安心心开采矿山。” “自然是大皇子了”,陈宝儿笑:“那日咱家去与他商讨矿山归属。照公文看,他不过是监督,这矿山仍及归税监署监管。虽然最后的税收要给这大皇子,银钱却是先要过税监署账目。” “他似有不满,却并未当面与咱家争论。咱家道他是个蠢的,不知其中厉害,却不想在这里等着咱家。他以为,矿山死几个人,咱家便会去跪着找他,请他帮忙,进而允许他直接插手开矿税收的事宜。” 官烨颔首:“大皇子出行,身旁有护卫队,武艺精良。现在看来,恐是这些人混入壮丁。也因此,我们的护卫才会不敌,逐一被杀。” 王连川两眼一眯:“既如此,不若我带着人围了那巡抚府,不叫任何人随意出入。如此便可解决这矿山的麻烦。” 陈宝儿慢条斯理地拈起胡子,又笑:“你有几个眼睛,能盯住偌大一个府衙的出入。另外”,他眼里滑过几抹狠厉:“虽是皇子不假,但到这西南,他是挂着巡抚名头来的,咱家也理应只当巡抚看待。” 官烨与王连川或许不知,他却是知道这其中还有诸多隐情。殷俶虽是个皇子,但也仅仅是个皇子罢了。空有名头,不见荣宠。这样的皇子,不过是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鸡蛋,却是一摔就碎。 这殷俶若是真以为自己的皇子身份能唬住他陈宝儿,那还是太小看他了。 “只是让矿山安稳,却是不够。” 官烨躬身:“在下有一计。” 陈宝儿无视了王连川脸上的郁愤,眼露精光:“千户请讲。” “我们大可任由这些人去矿山闹。想来那大皇子带的人手总该是有限的,调取了那边,这边自然就顾不得。我们不若趁矿山大乱之时,请皇子前往临阳最好的酒楼饮茶品酒,一叙情意,开释误会。” 陈宝儿抬眼,“连川,你去调你的人马来,一切全凭官千户安排。” 如此一来,就算杀不死,也能破了他的威风和胆气。既然是个不得宠的,就要认清楚自己的分量。敢在他税监署的银子上做文章,就是动他陈宝儿的命根子。 富贵娇花就安安分分地在这边儿当好他的花瓶,一年期满,再灰溜溜回去,还能留得条性命。 王连川不是蠢的,怎么会不懂官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与陈宝儿不是头一回干这般勾当,自然不会过于吃惊。然而他却暗暗心惊于官烨的气魄,明知那是个皇子,还敢如此行事。这般看来,此子日后定会更有一番作为。 只恨那壶毒酒,这厮未入口。 王连川面上露出慨然的笑意:“连川及手下,皆听凭千户差遣。” * 这边殷俶收到陈宝儿的请柬时,薛七声正坐在他手侧。他方差人混入开矿的人群,这边陈宝儿就送来消息,要在瑞丰楼宴请,不可谓不可疑。 殷俶看着他:“想必县令也收到了吧。” 薛七声擦去额上的汗,笑道:“不出殿下所料,在下来时,税监署也派了小厮到跟前儿,请在下一同前去。” 殷俶见请柬上特意提及,要自己带着众亲随都过去。他起身,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请薛七声暂坐片刻,自己则遣柏柊去通知随行的一众大臣。 官白纻是以高年家眷的身份随行的,但因着殷俶的私心,他们二人却不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也不好相隔太远,二人最终是比邻而居。 这厢柏柊大张旗鼓地传消息,隔院的官白纻倒是听了个清楚。她眼见高年朗声答应,就要回屋去换衣服,眼里却是多了几分疑虑。 高年欢欢喜喜地换上大红的官府,一手扶帽,一手提起下摆,就这么踏出门来。一抬头,自己院门口,正倚着个女子。 她穿着身粉色衣裙,只盘一发髻在脑后,用一支修长的玉钗固定,眉眼皆冷,宛如清凌凌的荷花,从那池里探出头来。 不知为何,这般情景,他竟然觉出几分难言的熟悉,脚上的动作也逐渐慢下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 “方才殿下差人来请,说今日瑞丰楼有宴请,随行臣子皆要出席。” 女子压下唇角:“不准去。” “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高年将头上的帽子顺势摘下来。此言一出,二人具是一愣。 高年眼前,忽而又出现京都城郊荒凉的景象。他这回不仅是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耳畔素来隐隐绰绰的声音也终于清晰:“不准去,不准去,本就是个废物点心……” 他鼻头骤然一酸,却不知道缘由,只能用袖子遮掩着揩去眼角的湿痕,心里满是道不明的沉重情愫。 官白纻双颊泛起粉意:“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不许你去?” 高年苦笑,摸了摸鼻子,低头半晌,闷声:“姑娘何必总把我当个蠢人。这宴请来得蹊跷,我如何看不出破绽。” 不过是殷俶发话,他自然不会生出推脱的心思。然而官白纻突然冒出来,将他拦下,他心中不觉得厌烦,反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原本自认是个韬光养晦、胸有大志的,谁知在碰到这个姑娘后,高年整个人都似被抽掉了所有的少年锐气。 他不在意什么仕途、亦不在意什么功名,只是想安安分分守着她,等这个倔姑娘放下心里的绮念,两个人随意找片山林隐居,生几个小子,就这么度过后半生。 或许住着的屋子会遇风漏风、遇雨漏雨,届时他便举着自家的高姓小子赤脚站在床榻上,让那小子张嘴去接屋顶上漏进来的雨水。她则会一边寻找防水的布料和修补房梁的木材,一边气急败坏地言称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高年心中这么想着,面上乐陶陶的,甚至透出几分傻气。 官白纻见他半晌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傻乐,不由得按住额角,又气又笑。这一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世有笑面狐之称的能臣,这世变成了个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傻子。前世还能揣摩几分心思的殷蹙,这世也变得反反复复、捉摸不定。 她叹了口气,抽身就往门外走。高年赶忙跟在后面,要扯她袖子。官白纻两袖一甩,直接振开,“你跟着作什么?” “既然知道此行凶险,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高年闻言,追逐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后站在原处,不再劝告。只是兀自摸摸脑袋,唇角牵出些许苦涩的笑意。 第71章 西南遥(十六) 官白纻会来, 殷俶是料到的。 但是她还要为高年说情,免去同行之责,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殷俶背对着官白纻, 面向着窗口,懒散地瞧着天上的云。他现在不是很想看见她的脸,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看见她提起高年时的神情。 这是如此微妙的一种情绪,以至于他自己都难以捕捉进而揣摩。 你似是格外在乎他? 这种话,他问不出口。 “你们二人既然要做夫妻, 夫妻一体,只去一个便是。” * 临阳城外,矿场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蒙面人照例提着那串血淋淋的人头窜入山林。临阳城内, 瑞丰楼前鞭炮齐鸣、分外热闹。 陈宝儿喜滋滋地站在门口,用眼觑着殷俶等来人。正要一一迎进去, 殷俶却陡然站住脚,挡在门前。 “既然是宴请, 爷素来不喜兵甲这等凶煞之物。” 他挥挥手, 让身后带刀的三思等人挥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官白纻也被他从巧妙地逼退几步, 站到那三思身后。 陈宝儿闻言,眼中滑过些许暗芒, 面上仍旧堆笑:“殿下说的是,咱家同样不喜刀兵。你们这些人耳朵聋了不成?还不退下!” 他冷声喝退身后税监署的护卫,一转头, 仍旧满脸堆笑:“殿下请。” 殷俶提脚就要进去, 忽而轻轻侧头, 看了一眼官白纻。待对方觉察,就要抬头的前一刻,又即刻转回视线,不露丝毫痕迹。 官白纻眼睁睁看他独自走进楼内,又碍于是要紧场合,不敢随意出声搅扰,只能将两手掩在袖中,一点一点攥紧。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他们一行人就这么站在门前。周遭看热闹的百姓也逐渐散去。又过了不知多久,已是夕阳西斜,火红色的晚霞如波涛,将这座瑞丰楼卷入沸腾的红海中,于不详的艳丽中透出些许诡异的沉沉暮气。 瑞丰楼今日被包了场,自然不会有其余人进出。开始时,那楼里还会有些许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的喧闹声传出。可到此时,楼里已是一片死寂,听不见半分动静。 三思持刀,横跨一脚,与官白纻并肩而立,“官姑娘,在下瞧着眼前的情形似是有些不对劲。” 他额上冒出层细密的汗,神情里有些许凝重。官白纻两手已经没有多少知觉,整个掌心都至于酸麻。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等着。 这样无力的瞬间,不止这一次。前世也是如此,那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他一个人走进虎穴龙潭,看他的身影被各种诡谲的阴影吞没。 他无上尊贵,却仍旧同她一般,最后仍旧是形单影只。所以这些时日,她慢慢思忖着,之所以要执意待在他身边,或许也有这些缘故在。唯有在他身边,她才不会觉得孤独、漂泊无依。 他已是她世间唯一的栖枝,就算自己嫁了人,或许也仍旧不会有真正的归属感。她的归宿就是殷俶,不论自己身在何处。 或许,他也早已知道。 就在这时,从瑞丰楼旁的暗巷里,忽然滚出一个人来。 他灰头土脸、满脸皆是血痕,哭叫着跪倒三思脚边:“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二人定睛去看,那衣袍虽已脏污,仍旧能看出绛红的官袍颜色。这样想来,也只有跟着殷俶入瑞丰楼的那些臣子。然而他整张脸皆是触目惊心的血痕,早已看不清样貌,一时也难以分辨真假。 三思急了,俯身下去,双目赤红,“发生了何事?快细细说与我听。” “我们随殿下方入席,陈公公等人初始招待得甚为周详。可谁知酒过三巡,席内众人皆腹痛难忍,口呕黑血,双目凸起。我素来不饮酒,因而逃过一劫。可那陈公公见我仍活着,就突然从屏障后召出十数名兵甲,朝我杀来。我使劲最后一点力气,才从那虎穴龙潭里跑出来。” “什么?他区区一个阉人,谁给他的狗胆,敢谋害皇子?” 官白纻冷笑,复又拦在三思身前:“你且听他一面之词,既然有兵甲追杀,先不说你脸被毁成这样,哪里来的运气能活着逃出来。就算你句句属实,那为何方才楼内风平浪静,未曾听到兵戈之声。” 那人不理官白纻,反而往那三思身后避去,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叙说楼内的惨象。当他细讲到皇子的一个随行太监如何被捉弄、死后又被如何欺辱时,三思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三思从腰间抽出长剑,转头向剩余的护卫大喊道:“速与我闯入瑞丰楼,拿住那贼人,为殿下报仇!” 那些侍卫闻声,齐声应和,与陈宝儿留下的侍卫缠斗在一处。 官白纻再度拦到三思面前,眉眼里透着几分悲凉,若是旁人,她也懒得多言。只是她对三思,终是有几分情分在。这虽是个莽撞的,但却是那宫中难得的干净心肠,“就算你现在进去,殿下已死,我们既不知楼里是否还有其他埋伏,也不知此人所言是真是假,不过白白送了性命。” 帝王妾(双重生) 第49节 她手腕一抖,袖里匕首出鞘,反手抵在自己脖颈上,“殿下若真的身死,我也绝不会独活。只是就算要殉葬,也要等将那陈宝儿等人挫骨扬灰、叫他所有荣华飞灰湮灭后,我才有脸去地下见殿下。” 二人再次僵持着,地上那人却陡然滚身,再度跪倒在三思脚边:“这姑娘说的在理,就算大人再进去,也是于事无补。他们之所以折辱那太监尸身,不过是见他体格较寻常宦官更为健壮,想要剖开看看,能否得到还阳之法。” “左不过是剖开看看?”三思左眼淌下血泪,他蓦然看向官白纻,忽而深深作揖:“官姑娘,你说的话,我三思都听进去了。三思承认自己确有私心,他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或许不过是个宦官,可在小人心里,他是在下挚友,就算舍命,也要护得他死后的体面。” 他仰头,看了眼天边残阳,忽而笑了。 这世间诸般事真可谓奇妙,何时他二人夜话,自己曾向他言称,愿为殿下舍出性命。然而事到临头,能让他甘愿舍命的,居然是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宦官。 柏柊,等我三思来救你。 他提剑,率着残部就那样直直冲进瑞丰楼内。在闯入楼内的最后一刹,他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重华宫里无数个日夜,有如何都舍不下的人事风景,亦有那片羞怯又娇嫩的粉色裙摆。 那点粉嫩的颜色,终于成为内心最深的遗憾。 官白纻看见他离去的身影,脱离地跪坐在地上。眼看周侧再无旁人,她抖着手,抚上那个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官员的面颊。 摸到耳后,顺着那边缘撕下来,一张滑腻腻的血人皮就这么脱落下来,露出其后那张被血染红的如玉面容。 “为什么非要他死呢?” 殷俶见她认出,脸上是真切的笑意,“果然还是认出来了,是何时露了破绽?” “真的随行之臣,怎么会知道柏柊与三思的情分,还能拿柏柊一个劲儿地激他?” 殷俶那两眼里刹那间落尽了天边无数霞光、亮的慑人。谪仙入世,或许就是在这样残阳如血的时候,浑身浴血,翩然而降。 他起身掸尽身上灰尘,搂住她的肩膀,将人拦腰抱起,笑:“爷也没想到,自己竟比不上一个太监。” 他脚步飞快,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传来阵阵炸裂声,有烈焰从下而上,将那瑞丰楼整个吞没。 官白纻自知脚力不及他,就任由他抱着,两眼越过他的肩颈,平淡地瞧着他身后的情景,嘴唇轻抿。 “陈宝儿他们还在里面?” “自然是要验尸的,只是不会让他们死在这里。留着还有用处。” “官烨……也还在里面?” 避到安全之处,殷俶将她放下,脸上笑意收了半分:“他在里面,但不会死。你只需随我走,他们只会当这是场意外。我虽要被他摆上一道,但终是想给这些人些许教训。” 官白纻听闻官烨无碍,心间陡然一松,又下意识怨责起自己对官烨屡屡的心软。至于其余人,除了一声尚显虚伪的慨叹,她也再难匀出多余的心思在意。 “你倒是比前世心软了许多。” 官白纻闻言,摸了摸耳朵,“老人成说,上了年纪,这耳根便会越来越软。加上前世,鸦娘也算个老妖物,自然也会有这上了年纪的毛病。” 殷俶闻言又笑一声,“走吧,随爷回去。” * 王连川率先从燃着火的瑞丰楼里跑出来,官烨在后面,护着陈宝儿狼狈万分地逃窜而出。 “子怜,若不是你,咱家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陈宝儿眼里还有未干的泪痕,脸上仍旧残存着心悸的痕迹。 王连川扭过头,长叹道:“若无官兄,我这条烂命也该丢在此处。” 官烨抬起袖子,检视着半条被热油烈火滚过的胳膊,痛苦地抽了抽嘴角,额角与脖颈上崩起道道青筋,不住地痉挛抽搐着。 那张尚显青涩的脸上,却是颇为沉稳的笑:“二位大人不染尘俗,自然闻不到那火油的味道。” “此事当怪瑞丰楼掌柜,他家储油的窖子生了老鼠,将多个油桶咬破。那火油从地上渗进了下一层炭火窖里。恐是有人点灯进去查看,这才酿成此祸。” 陈宝儿抹了把脸上的灰,“只是不知是否成事,还未查验完全。” “公公何必拘泥于此事,就算大殿下死里逃生,也是尽失锐气。况他此次在西南的所有羽翼,已经全然折损。楼外的人,也被我们的探子诱入楼内诛杀干净。,就算偶有残存,也不足为惧。您只管在署衙里等着他来服软即可。” 几人狼狈不堪地回了税监署。官烨独自走进自己的院子。 他从房里取出药酒和布带,口里含着袖子,自个儿笨拙地敷药。 胡乱缠了一番,官烨对着虚空,骤然鼻头一酸,眼里露出些许委屈。 “真疼。” 第72章 西南遥(十七) 二人不待回府, 只见苦主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眼里淌着泪:“不好了、不好了,求求殿下救命。” 殷俶蹙眉, 似是不认识来人。官白纻却失了从容,“这是高大人身边的书童, 随着他一同到了西南。” “怎么了。” 殷俶负手而立,语气不甚热切。 苦竹抖着唇,哭道:“晌午众位大人走后, 我家公子闲得无聊,便想去游览游览临阳周遭的风景。谁知他一出城门,刚走到临阳有名的黛山附近,就被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土匪当众掠走。” 官白纻两眼一黑:“他是朝廷要员, 哪个土匪敢如此猖獗,不怕彻底惹怒官府吗?更何况他是个男子, 匪盗劫他上山干什么?” 苦竹眼里掉下泪:“他们根本不给公子言明身份的机会,我也被瞬间堵了嘴。后来那个领头的土匪同我说, 他是龙山的四当家周虎。他还说, 他们龙山大当家的好男风,最近想娶个面皮白嫩的作压寨夫人。他们外出闲逛, 相中了我家公子。” 官白纻脑袋“嗡”的一声, “荒唐!” 她好端端的未婚丈夫,怎么被山上的土匪抢去, 做了压寨夫人? 苦竹继续哭道:“那些土匪还留了聘礼”,他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整个人已经是嚎啕起来:“殿下、姑娘, 这些土匪定是混说。他们必是要拿了我家公子回去折磨, 请你们一定救救我家公子!” “无妨, 凭小玉先生的本事,土匪窝自然也可以混的风生水起。大当家当不得,一个压寨夫人还是当得的。” 官白纻咬唇就要为苦竹申辩,殷俶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压过来:“爷自会设法搭救,你难不成要爷在此处对个下人起誓不成?” 陡然压下来的威势瞬间震慑住二人,苦竹直接噤了声,只是颤巍巍跪在原处。官白纻晃神片刻,垂下眼,“是鸦娘僭越了。” 殷俶软和下神色,伸手牵住她的手腕,柔声低哄道:“不过是一个寻常男子,你若喜欢这样颜色的,日后爷给你找满几个宫苑,你再挑便是。” 他微微施力,半拖半拽地将人牵离。 * 一日过去,仍不见殷俶有什么动静。 官白纻坐在窗前,心烦意乱地绞着绣线。银栀端了茶水,慢慢走进来。官白纻只是如往常般抬眼,却登时怔住了。 她伸手捏起银栀的下巴,强迫这丫头抬起脸,露出那双肿成了核桃大小的眼睛。 看了半晌,她撒开手,心里也闷闷的不甚爽快,“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银栀按着眼睛,细声细气地回道:“方才门厅前被拉回几具焦尸,有亲属的自己领回去埋了,没有的就要被拉去城郊随意掩埋。我有一认识的友人在里面,但是却没法帮忙,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被拖走了。” “先前不是讨厌的紧?” 银栀的举动,她自然都是清楚的。 小丫头听了她的话,苦笑着垂下脑袋,闷闷道:“姑娘,这讨厌和讨厌,还是不一样的……有一种讨厌,是因为心里喜欢,是羞恼,而非真心厌恶。” 不过是明白的有点晚了。银栀将茶水搁到小几上,眼里又转上泪花,便掩面跑出门外。 官白纻索性将手里的绣线搁到旁边的小几上,反反复复叹了几回气,还是起身,匆匆出去。 * 官白纻找来时,殷俶正躺在廊下慢悠悠地饮茶。 他里面是一件素白长衫,外面罩藏蓝色的宽大外袍,长发只是简单在身后扎起,顺着肩膀滑下来。日光透过窗上的雕纹、细细碎碎透进来,在他侧面映出斑驳的光影。 眼尾有几块细碎的浅光,他闻声蓦然抬眼看过来,伴随着眸中偶然闪过的光彩,映衬眼尾花纹般的光影,竟然生出几分格格不入的邪性与晦暗。 他不轻不重地搁下茶碗,却抻着没有询问,只是等着官白纻张口。 就是不说,他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为何事前来。 官白纻定定站了半刻,忽然跪倒在地,朝殷俶一拜:“爷,还请你救高年一命。” 殷俶斜眼不看她,只是仔细用目光描摹着茶碗上的花纹:“爷说过会设法搭救,怎生连一日都等不了。” 官白纻蜷缩起手指,硬着头皮继续道:“您骗不过鸦娘。若是真想救,昨日高大人一出事,您便会出手,不会一拖再拖。” 殷俶忍下胸中愈来愈烈的躁意,压下脾气解释:“要劫他出山寨,需要多余的人马,爷岂不是还要费心与那李经延周旋,他不过是要搭上高家的筹码。现下已与高家贯通了联系,他的一条命,还不值得爷坏了现下的筹谋。” “不只是要救他。前世龙山匪患一直是爷的心腹大患。西南诸匪都被招降,就连那素有恶名的黑山也不例外。独独这龙山,不愿意接受招降,一直与朝廷耗着,虽特意调了兵马恶战几月,仍拿不下。最后只得放火烧了整座山林,将整个龙山毁了个干净,才算了结。” “不如此时趁其未成气候,直接将其剿灭。” 殷俶冷笑,“那爷现下就去找李经延调兵,扯了救高大人的旗子,即刻围攻龙山。” “不可!”这岂不是要将高年逼入绝境。 殷俶收了脸上的哂笑,定定看向官白纻。 若说原先或许还存了留他一命的心思,现下,已经彻底断了念头。 他打量着地上看似恭敬实则步步紧逼的官白纻,刚压下去的火气再度窜上来。 他想问官白纻,在她心里,这高年到底是什么分量?是不是早已彻底越过了他去。 殷俶浑身都因这个念头发起冷来,可他偏偏撑着面上的强势,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分毫怯懦来。 先是碧海楼她不假思索的扑救,后又是西南行路上厉声喝止。哪一样,不是将高年排在了他前头。 他之前是觉得高年是个合适的照看官白纻的人选,可这几日,他才渐渐想明白。就算官白纻离了他身边,他也绝对不许有任何人能在她心中,越过他的位置。 一旦如此,就意味着绝境里的背叛,意味着他又处于可以被随时放弃出卖的境遇。 虽然现下,他仍能辨出自己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物。 可高年的存在,却让他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危急之感。 那个人,一直试图动摇官白纻,而官白纻,好似真的动了心。 不由自主地握住左手拇指,上面已经空空如也。之前的那只扳指,碎在了除夕的那个雪夜。 这到底是一种如何奇怪的念头,为何会生出这般奇怪的念头。 殷俶不知晓,亦不擅长追溯这些微妙的情绪。 然有一件事,他确信无疑:既然高年想这样做,他确是死了最好。 尤其是现下,官白纻跪的愈久,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 “爷,您之前是不会如此行事的”,官白纻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若是高年在西南出事,您不怕高韦与您离心吗?高韦手中有兵权,在勋贵中素有清名,日后您若登基,不还想扶植他这一支去制衡国公一脉……” 帝王妾(双重生) 第50节 殷俶终于将眼转过来,里面的冷意,叫官白纻一阵心惊肉跳。 “为了救他,你竟不惜借陆家压我。” “这……” 殷俶直接截断她的辩解:“不必多言”,他面上已有愠色:“爷之前说过,他这样的男子,你若是想要,日后绝不会少。高韦不会因高年折在这里,就生出异心。他只会因高年为皇室正统而死,心生欣慰之情。” 若是连这些人心都拿捏不准,他早已死了几百次,只是偏偏此时,他却控制不住戾气,失了方寸。 “现下正是紧要之时,爷腾不出手收拾匪盗。高年既然有本事被掳入寨子,就该有本事自个儿回来。” 官白纻又要张口,殷俶猛地抬袖,手边的茶盏忽而落地,摔得粉碎。 见他真的动怒,官白纻茫然地半跪在脚上,她很少见他这副样子。 他该是永远从容不迫、冷静自持的,这一世,怎么这般暴躁易怒。 尤其是面对着她,似是愈来愈失去耐心。 若不是她识趣提前远撤,恐怕连现在的情分都剩不下。 心下一阵阵悲凉,官白纻抬手擦去额上的细汗,却是连告退的托辞都没有,直接从地上站起身,快步离开。 * 半开的窗内,一左一右各站着一双男女。 那女子叉着腰,喝骂一句:“我生平最瞧不上的,便是你这样没本事的怂包。若不是殿下强迫,你当真以为我会愿意!” 对面的男子被骂了个满脸通红,气到脖子都粗了一圈,手里捏着的书册卷成圆圆一束,颤巍巍地对准女子俏生生的鼻尖:“你……你这种河东狮,我……若不是殿下……你可知这京中多少女儿为我娶妻、哭红了眼?” 她掩唇笑了一下,只是觉得有趣。 那日光明明澈澈地照进窗内,窗边还有几株刚发芽的垂柳,毛茸茸的鹅黄新绿,衬着那窗内原本剑拔弩张的场景愈发的活泼靓丽。 那是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鲜活气。 柳枝绿了又黄,变成薄如蝉翼的金黄碎片,随秋风渐落。 窗内的景象又变了场景,那女子正端着药碗大帘进来,那男子躺在榻上,嘴唇惨败,一脸的病容。偏偏见她进来,那神情里忽而又带上一股颐指气使的神气。 “爷腰疼、屁股也疼……” 女人用手背扇了他一耳光,“你是个什么人,也敢给我称爷。” “若不是小玉挡在你身前,那被西南泥水埋的,就该是你了。” “又不是我让你替我的”,女子嘴硬着,可眼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有温度。她小心翼翼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 待那叶子落光,她再度往窗里去看,之间一双鸳鸯烛燃得正欢,大红的罗帐掩得格外严实。这场面并不香艳,反而透着些许温馨。 那红艳艳的光,就如暴雨的海上,遥遥的灯塔,告诉那叶迷航良久的小舟、归家的方向。 官白纻从梦中惊醒,她摸上脸颊,一片湿滑。 她面容沉静,沉默半晌后,喃喃自语:“我非得去救他。” 翻身下榻,抬手随意挽了发髻,将熬了几个通宵备好的物件端正地摆在床榻上,旋即踏着月色摸进高年的院子。 苦竹正守在高年的房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半睡半醒间,他依稀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陡然惊醒,苦竹揉了揉两眼,正好瞧见官白纻正在翻找着高年的衣物。 “官——官——” 官白纻低声喝断他的话:“别出声,当心惊动了旁人!” 苦竹连忙点头,压低嗓子问询,“是,小的省得,只是,您这是要……” “去把高年的官府和官印找来。” “您莫不是要去救我家公子?” “你去不去?” “去!” 苦竹早已昏了头,听闻官白纻愿意出手相救,对官白纻那叫一个言听计从。 二人拾掇了衣物官印,又从府里牵出两匹骏马,连夜出城,疾驰几里外。 这时,苦竹才悠悠回神:“官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调兵?” “调什么兵?” “自然是围攻土匪山寨的官兵”,不打寨子,怎么把他的公子救出来。 官白纻忙着骑马,抽了个间隙递给苦竹一个略显鄙夷的神情:“我一介妇人,能去哪里调兵。” “那我们这要如何救下公子?凭你我二人,如何攻的下山寨。” 官白纻扬起马鞭,冷笑:“攻打山寨?你怕不是还没睡醒。” “寨子门开着,我们只管进去便是。” 言罢,也不管苦竹瞬间苍白的脸色,再度扬鞭,直朝那龙山的山寨而去。 第73章 西南遥(十八) 这几日, 矿山风平浪静,想来时殷俶等人已经服软。 陈宝儿这几日守在税监署里,等着那位金贵的爷上门服软, 二人握手言和。 他今日左眼皮跳个不停,侍候的小宦官笑称他今儿必有喜事。二人话音刚落, 门上的小宦官进来,称大皇子前来拜会。 陈宝儿抚掌大笑:“请,快请。” * 王连川这边正在大街上晃悠, 想要寻摸几个模样秀丽的女人回府。 为走几步,就见鼻青脸肿的薛七声,贼眉鼠眼地侯在巷角。 他几步走上去,正想诘问, 却不想那县令直接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你这老滑头, 几日前没去瑞丰楼吃酒?” “大人,那日在下肚子不舒服, 故并未赴宴, 这……在下服了,只请大人饶在下一条性命。” 王连川见他这副模样, 心口气顺, 又见他连声说要献上至宝,面上愈发骄横起来。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大人谈什么服不服的,我不过是个白身,之前也不过是想与大人结交罢了。” 薛七声连声应和, 将人往自己的府宅引去。 * “不知公公是否知道李总督捉拿杨琦时, 当场杀死所有闯入暴民之事。” “此事办的颇为狠辣, 咱家自然是知道的。” 殷俶淡笑:“你可知,他为何当日那般行事。” 陈宝儿当真被吊起兴致,不由睁大眼:“看来此事尚有内情,还请殿下细细讲来。” * 薛七声颤巍巍地将一个绸布包打开。 瞬间有七彩之光盈室,王连川瞪大了两眼,嘴巴长得老大,“这,这是……” 只见桌上摆着一金盖琉璃罐,薛七声小心打开,里面是五颗琉璃彩珠与一红一白两枚舍利。 薛七声小心介绍:“此二者,为佛祖真身舍利。色白这枚为骨舍利,色红这枚为血肉舍利。” * “凡迎舍利佛骨者,无不掘地宫筑宝塔,倾四海珍宝以供养。况且这些佛舍利是前朝宝物,象征天命正统。大历开朝之主遍寻海内外,不得行踪。因而此事也一直是大历皇室的憾事。” “谁能想到,这宝物,竟然被杨琦私藏入宅。后被李经延辨出,他知兹事体大,就先将见到此物的众人灭口。” “可此物虽是至宝,却是烫手山芋。他若老实献给陛下,只因他是手握重兵的总督,保不齐就会被疑心为早已怀了反心,或是有悔意,故而嫁祸给杨琦。可若一直存在府上又或者秘藏,难保不会在日后酿成大患。” “爷与总督有些旧交,听他如此苦闷,便将这宝物拿走,只等回朝亲手献给陛下,讨个彩头。” 殷俶吹了吹茶上的浮沫,眼里闪过几分隐隐的嫌弃,却又转瞬即逝。待那陈宝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复又笑意盈盈地转过脸: “之前与公公间,怕是有许多误会。此物现下赠与公公,只盼你我二人能尽释前嫌,把手言欢。日后西南,还请公公多多关照,叫爷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陈宝儿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怎会不知这是多大的一个露脸的机遇,若是睿宗一个高姓,将他直接提进司礼监也是有可能的。届时,他哪里还用看陈海的脸色。 “殿下说的极是,只是不知此物现下在何处?” 殷俶放下手里的茶碗,眸光轻闪:“来时已请薛县令并一队护卫一齐去府里拿,应该就要取来了。” * “大人,此物献给你,还请你日后多多庇护在下。” 王连川先是一喜,接着面色微凝:“此物若当真如此重要,我若将此物献给陈公公,叫他献给陛下,岂不是能叫公公在陛下跟前得脸。如此,我自然也有数不尽的富贵。” 薛七声谄媚一笑:“此物既然赠与大人,您愿意如何处理,便不归在下管了。” “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连川凝眉:“你只管说。” “在下为何不直接献给陈公公,反而要献给王大人,究其原因,还是信不过那些阉宦。” 他长叹一声:“您瞧瞧吴家,之前在下打听到风声,那吴家献宝得了陈公公欢心,陈公公也允诺不会动吴家。可您再看吴家的下场。” “宦官,终归是一群变脸比翻书都快的奸人。就算送再多的好处,这一群没什么任意廉耻束缚的东西,如何就能信得过。” “反观大人,一直为吴家奔走,当真是有侠义心肠。所以在下便只想着联络大人。” “况且,堂堂儿郎,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在阉宦膝下逢迎讨好。” 王连川眉心微动,似是将这些话都听了进去。半晌,他将此物收进袖里,却绝口不提要献此物给陈宝儿的事。 * 所谓龙山,也不过是座长得有点像龙脑袋的山罢了。 他们二人弃马,徒步钻进山里。苦竹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熟知此地地形,偌大一个山头,被她愣生生逛成了后花园。 帝王妾(双重生) 第51节 官白纻这人自幼便对地形方向格外敏感,幼时读个游记,脑子里就能造个差不多的实景出来。她前世看过不少此地的地形图,此时再上山,便对所有路径皆胸有成竹。 走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就要碰见山寨最外圈的寨门,她停下脚步,将肩上的包袱放下来,取出高年的官服。 手将那衣服甩到苦竹头上,她回头吩咐着苦竹:“换上,然后把你的衣服脱了给我。” 苦竹两膝一软,跪在地上:“姑……姑娘,这是何意?” “你办成朝廷来此招降的官员,我扮作你身边的小侍,就算他们觉得我女气,现在官员豢养娈童成风,他们也不会生疑。” “咱俩入那寨子住个十天半月,摸一摸高年的消息,如果他还有气,就设法将人提出来。” 就算真的做了人家的压寨“夫人”,官白纻叹了口气,只要是被逼的,她也不会嫌弃。 这……这,苦竹这下真的挂上了苦脸:“小的自出生起就是侍候官老爷的,那里当过真老爷。况且那些土匪都是红眼绿毛的妖怪,我们就这么进去,若被拆穿,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官白纻横眉:“你摆这副苦相给谁看,换还是不换?” “换、换……”,苦竹软手软脚从地上爬起来,整个□□连着前面儿的上衣都湿漉漉的,透着股尿骚气。 官白纻脸都绿了,半晌后,她摆摆手,满脸鄙夷:“你们主仆两个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半分男儿胆气,真真是一对废物点心。” 龙山山寨寨门处,今儿是小五和老六镇守山门。 天刚蒙蒙亮,就有两人,一摇一晃地走上门来。 小五老六定睛去看,险些被吓倒在地。 那打头的是个身穿绛红官袍的老爷,衣袍飘飘,远看倒是很俊逸。 然而走进细瞧,那官老爷整张脸抹得比唱戏的都白,一双眉毛粗黑,嘴唇面颊却是艳红艳红,不男不女,活似深山里钻出来的老妖精。 他身后跟着那小厮,惨白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你仔细去瞧,他的脸色竟然还透着分青,不死活人。 “来……来者何人?” 打头那位从袖子里抽出帕子,用兰花指拈起来,慢吞吞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掐着尖细的嗓子拉长了音道:“本官乃朝廷特派至西南的左佥都御史,委任于总督李经延,协助总督治理西南匪乱。今儿是受朝廷指派,前来招降众好汉,还请通报。” 这位一开嗓,小五就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老六听是来招降,知道事情紧要,冲小五吩咐几声,转身就往寨子里跑去了。 苦竹站在官白纻后边儿,是又怕又惧,然而见了官白纻这副做派,偏偏又觉得极为有趣儿,憋笑憋得辛苦,心头的忐忑淡去几分。 太阳逐渐升起来,官白纻生怕面上的脂粉被晒化,只得不住地从袖子里掏出□□匣子,边往脸上扑,边让苦竹撑起袖子为自己遮阳。 站在门前的小五手里攥着土矛,神情复杂地就这么看着。 又过了一阵,老六终于领人出来。 那是个身穿藏青色长衫的俊俏男子,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眉眼如画,满身书卷气。 “三当家的,正是此人”,老六指给男子看。 那人顺势瞧过来,在看见官白纻的瞬间,神情凝滞片刻。 他很快缓过神来,朝人抱拳作揖道:“见过大人,在下顾南尘。” 官白纻皱眉,满脸倨傲:“本官身为朝廷三品大员,怎么派个喽喽接待。” “你这狗官,怎敢在三当家面前撒野?”老六当即瞪圆眼,将腰间刀直接抽出来,卡在官白纻细细弱弱的脖子边儿,就要砍下。 苦竹已经彻底吓傻,整个人呆在原地。 顾南尘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 官白纻朝架刀的这一侧啐了一口,冷笑:“来啊,你个杂碎,倒是真给爷往下砍,在这里耍什么花把式。你今儿把爷砍死在这里,明儿李大人就调兵,围了这龙山。李总督这些日子已在筹备剿匪的军队,你们该是早就知道了吧。” 他抬起下巴,翘着兰花指,慢慢将脖子上的刀推开,两眼却直直看向顾秋生:“三当家,叫得好听,不过是个管钱管米的记账的,叫他来见爷,难不成不是在糊弄朝廷。” 顾南尘忽而一笑,美人展颜,当真能叫天地失色。他连忙快走几步,又朝官白纻深深作揖,“大人息怒。方才不会是想看看大人气度,大当家二当家已在寨内设宴,请您移步进去。” 老六收了刀。 官白纻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扇子摇起来,先是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还呆着的苦竹,示意对方跟上。 又在经过老六时,故意踩着他脚面儿走过,将一个小肚鸡肠的大爷仿得是惟妙惟肖。 “大人”,顾南尘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询问:“请问朝廷里,宦官也能作这御史?” 官白纻两眼一瞪:“你说什么浑话,那些阉人也能与我等相提并论?”言罢两手抖了抖腰带。 顾南尘见他动怒,也不再言语,只是闷头领路。 第74章 西南遥(十九) 陈宝儿与殷俶又等了两柱香的功夫, 没有等来舍利,反而等来了愈发鼻青脸肿的薛七声。 这位县官浑身上下都如同从那泥浆中滚过一遭的。他来时怕丢人,故而是从署衙最隐蔽的小门, 一路掩面,悄无声息地钻进来, 拜见了二人。 “东西呢?” 殷俶冷声诘问道。薛七声不说话,反而抹起了眼泪。 陈宝儿心头一跳,“莫不是遭了匪盗?” “哪里来的匪盗, 公公”,薛七声咬牙切齿:“在下之前素来被王大人手下寻衅殴打,此事您该有所耳闻。今日我带着宝物出来,被他们发现, 就抢掠了去。” “你难道不曾告诉他,是要献给公公的东西?” 薛七声擦了擦眼角, 哭道:“自然是说了,可王大人还是夺了去。公公有所不知, 王大人素日在街上多有掳掠, 我们也都是习惯了,若是东西不紧要, 也就自认倒霉。” “咱临阳城, 谁不知道王大人是公公最信重的人。我们就算告到大人您这里,到时候王大人只是稍稍辩解, 全身而退。然事后定会记恨我们,私下里便是要往死里折磨。” “若不是此物实在过于贵重,本官是绝不敢说与公公听的。” 殷俶抬袖饮下最后一口茶, 叹道:“公公, 物件儿我们本是要亲手送到您手里。现下却牵涉着王大人, 既然是家事,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多言,还望你领下我们的心意,这就先告辞了。” 陈宝儿连声称是,待送走殷薛二人后,转过身来,却是收了脸上的笑,斜眼看向官烨:“你怎么看?” “在下觉得,此事蹊跷。” 官烨扬眉:“王大人怎会如此行事,只是我瞧那大皇子也不甚之情。独独那薛七声,他是个奸猾的,素日又与王大人有嫌隙。恐是他借此事有意陷害王大人。” 陈宝儿眼里闪过精光,拍了拍官烨肩膀,叹道:“你虽是个年纪小的,但难得眼界开阔,看事儿清明。你只管好好跟着咱家,咱家绝不会亏待了你。”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薛七声送宝,恰好被王连川劫走。他陈宝儿不是傻子,若此事不是巧合,那就真的证明王连川在外行事当真全无顾忌,暗地里不知私吞了本该是他的多少宝贝。 若不是,那定是有人从中挑拨。 他瞥了眼外面的天色,随嘴吩咐着:“你今儿去同连川说一声,叫他明儿一大早来用早膳。” 顺便将此事问个水落石出。不论如何,那两颗舍利他是必定要拿到手的。 * 所谓山寨,却是也修筑了房舍,且都规划得极为有序,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们穿过这些住人的房舍,来到一个石头摞成的碉堡式的房舍前。顾秋生先踏进去,官白纻跟在后面,顺势将苦竹拉了进来。 一入眼,是张长方形的宽桌,坐了满当当一圈土匪。正中间是个大胡子土匪,左眼下有块红色胎记。他左手边是个眉眼与其极为相似的土匪,只是脸上既没有胡子,也没有胎记。 这群人等了亦许久,当见到顾秋生后跟进来的官老爷后,众人的脸上露出五花八门的神情。 大当家清清喉咙,拍了拍右手的空位:“大人请。” 官白纻两手负在身后,翘起下巴:“酒就不必喝了。大当家只管说说,是否愿意归顺朝廷。” 陈保国笑了一下,眼睛却是冷的:“今日不过是想请大人喝顿酒水,俺们这些粗人,向来是敬重好汉的。大人有胆气上山寨,俺们就来接待。” “看来众位是铁了心要与朝廷对抗到底,那今儿本官便不谈招降之事,只是来下战帖,日后总督必会出兵踏平龙山。此酒,还是留作庆功酒,现下本官便不喝了。” 言罢甩袖就走。 众土匪闻言哗然,有人已然起身拿起桌上的刀兵,只等陈保国一声令下,就将这狗官劈成几段。 “且慢!” 陈保国大喝一声,下一刻,官白纻的肩膀便被顾秋生生生钳住。他手劲奇大,差点捏碎官白纻的肩胛骨。 官白纻忍下嘴边的痛呼,冷笑一声,“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我敬你们是帮好汉,却连这规矩也不懂吗?” 陈保国敲了敲桌子,顾秋生松开手,众人也收回兵器,“大人先不急着走。俺们有规矩,最要紧的是要先喝这顿酒,喝过了酒,就有了情分,再谈事情。” 官白纻臭着脸,不情不愿地走到陈保国右手边,掏出袖口里的帕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凳子椅子擦了数遍,这才施施然坐下。 苦竹没有位子,就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官白纻后边儿。 “还未请教老爷名姓。” “姓刘名三丰。” 李经延手下有这号人,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这帮子土匪看这个小白脸官老爷不顺眼,都卯足劲儿的灌酒。 出乎众人意料,这小白脸不仅来者不拒,甚至酒量奇好。但见他一碗又一碗喝进去,愣是不见脸红。几轮儿下来,那长桌上已是倒了多半,剩下几个也都摇摇晃晃地说起了浑话。 陈保国亦是上头,半靠在椅背上,两眼直直盯着头顶,嘴里不住的:“大……大人海量。” 独独他左下手的那个二当家,黑着张脸,仍与官白纻拼着酒。 一碗又一碗,那些醉汉们都稀奇地瞪大眼,瞧着这边的热闹。就连陈保国,都直起头来,直勾勾地看向二人。 无他,二当家陈为民的酒量,那是绿林间都出了名的。他们当了这么些年土匪,就没见过谁能将陈为民喝翻。 官白纻捏起嗓子笑道:“你们这些人,光是块头大,其实是假把式,一个寨子的人加起来,也喝不过本官一人。” 陈为民垂下眼,压了压酒意,闷声:“拿坛子来。” 他难不成还喝不过这么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官白纻见了坛子仍是不虚,抬起来,与陈为民对饮起来。半坛还未饮下,对面传来酒坛碎裂的声音。她放下坛子去看,陈为民亦是翻着白眼,后仰栽倒在地。 哄笑吵闹声骤然响起,挨近官白纻的醉鬼们大笑着将人揽过来,称兄道弟,不住夸赞,又被官白纻皱起眉头,极为嫌弃地推开。 唯一不饮酒的顾南尘,将所有人料理后,又为官白纻安排了屋子,请她今日先歇在寨子里。 官白纻刚一进屋,苦竹就白了脸:“姑——老爷,你……你酒量怎么如此好。” 她瞥他一眼,不说话,只是扒拉出塌下的夜壶,吐了个昏天暗地。 待吐得渐清醒,她将袖子里湿透了的几条帕子甩出来,两只袖子亦是湿透,得亏这衣服的红颇深,在烛光下瞧不分明。她几乎将所有酒都吐进了帕子和袖子里。 “这……那,我们要不趁这些土匪都醉酒,好好探访一番。” 官白纻哂笑,“什么都不干,只管睡觉。” 帝王妾(双重生) 第52节 “土匪窝子里,如何能睡得安稳,不如趁他们……” 官白纻横他一眼,苦竹瞬间哑火,只得点头,为她铺床,自个儿又打地铺睡下。 “人睡下了?” 本该醉倒的陈保国坐在桌前,瞪着清凌凌的一对眼,询问顾南尘。 “睡熟了,门儿都没出。那鼾声响得跟打雷似的。” 坐在一边儿的陈为民,脸虽红,眼睛却也是清明的。 他挠挠头,眼里闪过几分不可奈何和隐隐的佩服:“哥,俺真喝不过他。若不是最后南尘拿上来的坛子里都是凉水,俺恐怕真的要被那小白脸儿喝翻。” * 苦竹从梦中醒来,自己倒是愣住了。连他自个儿都没有想到,他能在山寨里睡得这般踏实。 官白纻正对着镜子补粉,瞧着她气定神闲的侧脸,苦竹才咂出些许滋味。 这位官姑娘可当真不寻常,她虽然只是个女子,又看上去弱不禁风,可那骨子里就带着股子韧劲儿与从容。仿佛再艰难的处境,她都坦然面对,甚至还时时准备着,要寻个冲破困境的出路。 官白纻理好衣冠,转过头来,神情却是有几分沉重。 “老爷,这是怎么了?” 官白纻闻言,转转脖子,压低声音回道:“高年一事实在蹊跷。” “什么?” “我昨儿饮酒间,套了不少话出来。却说他们山寨,有个叫秧子房的地方,专门儿关押掳掠来的人。管着秧子房的,是山寨的四当家黑虎。可奇的是,我昨夜旁敲侧击,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新绑回人来,这些人皆摇头说没有。” “我瞧着他们神情不似有意蒙骗,是真的毫不知情。” 官白纻揉着眉心,“高年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被这窝土匪掳走,恐是要亲自去一趟秧子房,探一探方知晓。” 也是她失了方寸,如果真的是龙山匪贼,怎会大剌剌自报家门。高年被掳一事当真过去荒诞,可恨她竟如此乱了心神,都未细究,就这么急慌慌地跑上山寨。 官白纻转头看向镜子,那镜子里的女人亦定定瞧过来,她只觉得那镜中人分外的陌生。 “此事不能急,先要想个法子留在山寨里,和他们打通关系,才好寻机会去那秧子房一探究竟。” 第75章 西南遥(二十) 第二日晌晴, 官白纻借口醉酒头疼,赖在屋里不肯出来。直到下午才颐指气使地踏出门来,与陈家兄弟面谈许久。 她胡扯出许多招降的条件, 竟也把这两个土匪唬得一愣一愣。这二人非但没有起疑,出乎官白纻意料, 前世宁死不屈的这两个山匪头子,竟然还有几分意动。 她存下心,试探道:“本官开出的条件, 已然是朝廷的极限。凡事都不可过于贪婪,你们难不成还想要个一品大员不成。” 陈保国苦笑,摇摇头,只是道:“大人有所不知。俺们当年上山, 可不是为了做官。”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为民看了自家哥哥一眼,陈保国拍拍他的肩膀, 看向官白纻笑道:“这位大人,同俺们这些粗人谈了这许久。一不提孔孟先贤、二不提君民本分、三不提教化愚民, 他把俺们当人看, 有何说不得。” 陈为民捏紧手指,把头转过去。陈保国自顾自倒了碗酒, 朝官白纻举起:“老爷, 俺们兄弟祖辈都住在那临阳城郊陈家村。靠着条为非作歹的河,靠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那一年遭洪灾, 整个村子都被淹了。俺们一家成了流民,随众人往北边儿走,寻个活路。正遇上黑山兴起匪乱, 总督李经延调集兵众前往黑山剿匪。” “那日俺们一家走到官道边儿上, 爹娘和幼弟口渴, 俺们兄弟离开去找水喝。回来的时候,爹娘就死在地上,脑袋被割走,断口处还呼呼地往外冒着血。俺们的幼弟虎子也仰面躺在地上,挨了三十多刀。” “整个人就像个被扎穿了的血袋子,流尽血后,就烂进地里。”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可当陈保国讲起,仍旧双目充血,当年爹娘并幼弟惨死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不见分毫减损。 “是谁杀的?难不成是流匪?” 陈为民冷笑:“是官兵。” 李经延随去剿匪,但他与黑山有一些私底下的勾当。二人并未真的刀兵相向。黑山会安分一段时间,算作剿匪的功劳。可所谓剿匪,自然要有俘虏,有首级,才好回京论功行赏。 于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就成了官兵屠戮的对象。他们割下流民面黄肌瘦的首级,用红布包好,堆在马车里、挂在旗杆上,招摇过市地拉回京都,向睿宗讨赏记功。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每次一旦要杀,必是要杀其全家,就算稚儿也绝不放过,以绝后患。 “俺们兄弟知道后,就去了黑山。跟着黑山的土匪杀人、杀官。” 陈保国又咽下口及酒,“再后来,俺们和黑山的大当家独眼生了嫌隙,就连夜逃走,到虎山又拉了支人马。三当家和四当家都是当年随俺们兄弟,从黑山里跑出来的。” 官白纻没有去问他们的嫌隙是什么,反而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们爹娘幼弟既然都是被官兵所杀,为何不杀官兵,又为何非但不杀本官,还愿意相见。” “老爷,人都是有心的。当年爹娘身旁放着俺们兄弟的行囊,那些官兵都知道这家还活着两个人,但饶了我兄弟二人一命,还给我们留了几块散银。” “俺们开始是恨毒了这些官兵,可后来杀的多了,看他们断成两截,还要往城里爬的样子,俺们才明白,都是可怜人。他们杀不够人,回营就会被李总督砍脑袋。” “那怎么不去杀高官,杀李经延一流。” “俺们怕,不敢恨,哪里敢生别的念头。” 官白纻哂笑,没有多言。她忽而觉得讽刺,李经延后来到底又做了多少恶事,才将整个龙山逼成铁板一块,再没有归顺的余地。 就在她思忖之际,门外跑进个小喽啰。原来是寨子里忽然闯进匹野马,横冲直撞。四当家见它颇为不凡,生出驯服的心思,十数号人将野马逼入马场,却无人能近身。所以特意来这里请陈家兄弟二人出去瞧瞧。 陈家兄弟并着官白纻苦竹,四人齐齐到马场。只见一匹纯黑骏马正站在马场中央,数个土匪以□□围成一圈,将其困于其中。 奇的是,此马面对□□的尖峰,非但没有任何惧色,仍旧用马蹄刨着脚下的土,尝试要跃过这些□□、突出重围。 “好马!” 陈保国抢先一步,冲进马场内。他钻进圈内,借□□威势强上马身。那马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陈保国来不及抓住它的马鬃,整个人便被黑马有力地挺动甩出马背。 幸好几个喽啰眼疾手快丢下枪,给他去做肉垫,才令他免去摔得筋骨寸断的结果。然那黑马见包围有了圈口,登时提腿一个跃身,跳出□□的包围。 站在边儿上的四当家见状,连忙又让周围人抄家伙,将这马逼近马场。黑马突破不得马场包围,便顺着硕大的马场狂奔,溅起遮天蔽日的黄尘沙石。 官白纻瞧见陈保国的样子,眸光一闪。她慢吞吞地提起下摆,系在腰间。苦竹站在她后边儿,见状已经是捋不直舌头。 陈为民擦了擦额上的汗,俯身询问:“大人,您是要……”试试?他看了看官白纻的身板儿,生怕这位朝廷命官折在山寨里,好言劝道:“这样跑进来的马之前也有过,野性难驯,俺大哥是寨子里驯马手艺最好的。连他都驯服不了,不是俺夸口,整个大历也不见得还能有谁驯服。” “不如待俺们捉了它宰杀,让大人尝尝马肉的滋味?” 官白纻站在马场的围栏上,闻言摆摆手,示意陈为民闭嘴。 她的行径,自然引起所有土匪的注意。那陈保国呲牙咧嘴站起身来,见官白纻动作,两眼也瞪得溜圆。 不待他劝说,那匹黑马已是跑到官白纻侧边。见这人敢招摇地站在围栏上,此马有意靠近,倒像是直冲她而来。 官白纻见状,并未露怯,实则衣袍下的躯体已经绷紧。待此马冲过来,她稍一转身,避过它的冲击,两手瞬时死死抓住它的马鬃,整个人借着黑马冲击的力气腾空而起,趴在它背上。 黑马见自己被这人骑在身下,鼻子重重喷出两股粗气,死命地前蹦后踢。官白纻身轻,两臂手腕却有奇力,她顺着黑马蹦踢的力道在马背上起起落落,却愣是没有掉下去。 黑马见状,忽而疯了般超前冲去。拦在马场的小喽啰伸出□□去拦,那马却不管不顾,身上顷刻带出几道深深的血痕,却仍旧满身是血的超前狂奔而去。 “快!快追!断不能让刘大人出事!” 官白纻伏在马背上,不断揪着马鬃,调整着这匹疯马狂奔的方向。本是危急万分的时刻,她的心境却前所未有的开阔起来。 烈阳、山林、飞尘、马汗散发的臭气、破空的风声,还有自己愈来愈明晰的心跳声。 “你怕吗?” 黑夜里的一场追杀、马背上的疾驰、误入不明地形的山林,身侧还有箭矢密密麻麻的破空之音。她与殷俶共骑在一匹马上逃命。 那一刻,她耳侧能听见两种剧烈的心跳,它们愈来愈响、愈来愈贴近,至于最后合为一声。 “你怕吗?” 是殷俶的声音。只是有点喘,听不出丝毫忧惧。 脸上带出笑来,她不怕。 前世,是觉得即便死了,能和他死在一处,也是人间幸事。现下,她眼前又看见窗边杨柳,看见今世万千灯火中那个狼狈走来的身影。 既然是个废物点心,那就等着我来找你。 官白纻不信,自己还比不过一匹马。她拽着它,直接往龙山顶上跑,朝最为险峻的一处峭壁奔去。 待隐隐见到那峭壁的轮廓,她两手死死抓住马鬃,恨命往后扯去。 云层孤鸟、远远的一声啼叫,几株孤松悬于脚下。 黑马扬起前蹄,高高地嘶鸣,几道汗流如溪,顺着马鬃浸透她的衣衫。 她软手软脚地从马背上滑下来。黑马并未离去,只是弯下脖子来,不住地用鼻子嗅她的面颊。 不知过了多久,陈家兄弟并着苦竹和一干山匪满头大汗地追来,就见那位大人坐在地上,捂上左脚,另一手仍旧是令人膈应的兰花指,捏着帕子擦着脖子上的汗珠:“本官此次驯马,扭伤左脚,恐怕还要多叨扰诸位几日。” 苦竹正想去扶,谁知陈为民一个箭步上去,将人背起来。 官白纻脸瞬间绿了。索性脂粉够厚,即使被汗水融了一层,仍有几层铺在下面。 清清淡淡的香,混在山林的泥土气里,叫陈为民莫名其妙的生出几分局促。他转转手腕,生怕过于用力,将背上的金贵人捏疼。 “大人,你是个好汉,俺服气。” 官白纻哭笑不得,兰花指都僵了几分。想起陈保国是个短袖,她恶寒地抖抖脊背,这老二,不会是看上他这副女扮男装的皮相了罢。 官白纻理所当然地留在寨子里。入夜,苦竹从房里出来解手。 正舒服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道幽幽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仿那鬼怪之声,用喉咙发出“呵—呵”的响动。 他觉得这声音颇为熟悉,循声找过去。眼前是个矮矮的砖房,屋顶上盖着几层茅草。门口没人守着,他便贴着墙根来到窗前,偷眼往里瞧去。 “旅人仰躺在床上,他听到那披麻戴孝的老媪走到自己床边。过了许久,没有丝毫声音。他却不敢睁眼,也不敢喘气。突然,有冰冷又濡湿的物件儿顺着他的额头,一点一点往下滑。” “这是什么老妇人,忒不端庄。” 有人喝骂。 讲故事的人不悦地清清嗓子,那人含混不清地咒骂一句,乖乖闭上嘴。 “旅人偷偷掀开眼,正对上老媪黑洞洞的眼眶。原来她没有眼珠子。旅人再往下看,她的鼻子也被消掉,只留下黑深的小洞。她的嘴特别长,像那鸟的喙,之所以觉得濡湿,是那喙滴着口涎。老媪原来是用喙不住地啄着他,以此探查活人气息。” “旅人被吓得慌了神,瞬间泄气。老媪闻到活人的气息,跳到床上,骑在旅人身上,张大嘴,旅人这才发现,她的嘴里也是黑黑的窟窿,连条舌头都没有。” “原来在这个县里,对于那些偷情的寡妇,县令会处以极刑。在生前剜去双眼、割掉鼻子、切掉耳朵、拔掉舌头,骑着所谓‘木驴’绕县三周,再穿上素衣被栓了石头丢进湖里活活溺死。” “然后呢?然后……” 讲故事的人咳嗽一声,“诸位,四当家已给了在下许多宽限。今日是万万不能,在下也是守诺之人,还请四当家动手吧。” 一声长吟,有个粗犷的声音咬牙切齿:“你非得活到明天才肯告诉俺们后面是什么?” “这是自然,茶楼说书还得些银子。在下费了诸般口舌,也不过想苟活两日。若当家的真想知道,不如留在下再活一晚,明日在下必为诸位解惑。” 帝王妾(双重生) 第53节 “今儿四当家没来,要不咱们做主,再留他一晚?” 这些人商量妥当,留下两个人看管,边骂娘边推门离开。 直到这时,苦竹才壮起胆子,定睛再去细瞧。 这一眼,差点叫他淌下泪。 只见他那素来光风霁月的小公子,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手脚皆被麻绳死死捆住拴在一根柱子上,俨然阶下囚的模样。 第76章 西南遥(二十一) 苦竹出去许久, 不见回来。官白纻疑心他出意外,从榻上起身,佯装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 夜风冷肃, 激起阵阵山林之声。 她顾不得男女大防,往那密林深处寻去。 不知走了多久, 有絮语声传来。她循声找过去,避在粗壮的古树后。幸而夜间仍有各种野兽嗥叫、鸟虫啼鸣,盖过她原本就轻巧的脚步声。 几步远处, 背对她站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身形高大、另一个相较之下瘦弱许多。他们二人正在密语。 身形高大之人官白纻酒桌上见过,白日驯马的时候也有印象,正是山寨四当家黑虎。 虽是密语,他们仗着在深林之中, 声量不小,也够她刚好听清。 “老子刚抓了人, 还没宰。” 那人高声质问原因,黑虎挠了挠头, 怒喝:“老子不杀自然有老子的道理。你们当时也是说了, 只要将人抓回来就行。杀不杀的,全看老子乐不乐意。” 官白纻神色一凛, 忽而脑后冷风作响。她下意识低头, 雪亮的刀锋擦着她的头顶砍过去,将她头顶的发髻劈散。 “谁?” 黑虎与那人听到动静, 俱都抽出腰间砍刀,朝这边跑来。 官白纻没有犹豫,继续往里跑去。她身后之人见一击不成, 眼中闪过惊疑, 下一刻, 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黑虎二人冲过来,没有看见人影。黑虎俯下身,在树后查探一番,沉下脸:“这里方才至少有两个人。你瞧这鞋印尚新鲜,恐怕离开不久。” “你若是坏了总督与当家的大计,几条命都不给你赔的。” 黑虎拧起眉:“罗嗦什么。老子和你说完话,就提刀宰了那个小白脸儿,他难不成还能从秧子房里活着出来不成?” * 苦竹自小长在高府,他虽然是个书童,但因为主子不做主,故而自己也甚少读什么典籍。左不过高年看什么,他跟着看什么。 才子佳人、书生狐妖,这些东西听得多,久而久之就在这心中养出一股难得的奇气。这世间不只有圣人口里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有多少般古怪却真挚的情谊。 他对自家公子的情分,不是什么劳什子忠直,公子待他好,也从不是什么御下的仁慈。 他们是不同姓的亲人,是从生到死都要活在一起的人。苦竹看见高年的窘状,两眼一红,心底忽然生出股从未有过的勇气。 他见那看管的二人痛饮一番后,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自己绕到门前,咬牙,慢慢推开那秧子房的房门。 高年浑浊着眼,也是睡意朦胧。半睡半醒间,忽而听闻有推门声。他懒散看一眼,竟然看到苦竹的身形。 原本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他用力眨了眨,来者真是苦竹。 高年先是一惊,接着开始慌乱。他看出苦竹的打算,不敢出声劝阻,只能冷下眉眼,不住地努嘴,示意他赶快出去。 * 一刀从背后劈过来,官白纻避闪不及,被刺进手臂。 她踉跄着转身,半靠在一树下。 顾南尘手持长刀,站在月色下,正朝她温温地笑。 官白纻之前便知道,月下看美人,是最有滋味的。殷俶是这样,顾南尘也是这样。 “你沾了血,可真好看。” 顾南尘忽然出声,说得却是格外不相干的话。 官白纻忍着疼,两眼狼一般的盯着顾南尘手中的刀,并不被他的话分走心神。 “这样的美人,何必扮成那样腌臜的男子,来这土匪窝里。” 他长刀一横,抵在官白纻胸口,狠辣中透着几分轻佻。 官白纻将落到脸上的散发缓缓拨开,抬眼看她,“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如果她能骗的过陈家兄弟一众,没道理骗不过他。 顾南尘闻言,眼里闪过几分柔色,“如果不是在这里遇见你,我们或许会是很好的朋友。” 他手腕微转,刀剑一翻,对准自己的上衣,顺势挑开,露出胸口格外严实的束胸布条,挑眉,唇角又带出笑来: “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所以任你装得再像,我也能看出来。” 官白纻怔愣片刻,“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向大当家挑明。” “不管你上山来干什么,若是被他们知道你是个女人,指不定会遭遇什么对待”,顾南尘轻笑:“老二也对你起了心思,若让他知道,更免不了强求。我既然受尽了山寨中女人的苦楚,何苦再让你受这折辱。” 那刀锋上的冷光,衬得她的眉眼更为秀美绝伦,“不如干干净净死在我手上,待你死后,我会亲自将你葬在这山上,也算敬这世间少有的知己。” 官白纻神情里竟也有了笑意,她眼里含了泪,两眼便在这月光里波光粼粼,愈发惹人怜爱起来。 身上沾了血的女人,理好瀑布般鸦黑的乌发。沾了血的绛红色官袍,艳丽得近乎摇曳起来,也更衬得她一身肌肤如雪、眉目隽秀如画。 被砍伤时,侧脸沾了几分殷红的血痕,不甚在意地用指腹抹去,在那张白瓷般的脸上拉出长长的红痕。 官白纻半阖上眼,缓缓瘫坐在地上,引颈受戮。 * 麻绳捆得极紧,几乎勒进高年的肉里。苦竹蹲在高年脚下死命地拽,仍旧拽不开。高年红了眼,咬紧牙从齿缝里勒出个支离破碎的气音。 “滚!” 苦竹那双绿豆眼里有着高年从未见过的执拗。他忽而趴在地上,直接用牙撤住那麻绳,撕咬起来。最后一下,绷断半颗门牙,磨得满口鲜血。高年的脚能动了。 苦竹又转到他身后,如法炮制,将高年两手上的麻绳咬开。 “跑,公子,咱们跑。” “小子们!给老子把高年提出来!” 黑虎遥遥一嗓子,惊醒房内两个看守的喽啰。 他们一眼看见了跑到门边的高年苦竹,瞬间拿起桌上的砍刀,呲牙咧嘴地冲上来。 高年被苦竹一把推出门外,不待他反应,苦竹已经从里面将门合上,压上门闩。刀剑入肉的“扑哧”声隔着门板,清晰地传入耳畔。 高年脸上血色尽褪,他脸上淌泪,疯狂地踹着门板:“苦竹!苦竹……” “跑。” 门内的人吐出几颗带血的碎牙,仍旧死死扒在门板上。他的脑子,还不够他想到高年如何从这寨子里跑出去。他只知道,叫自己化成血泥糊紧眼前的门,他的小公子就有机会活着从山寨里全须全尾地逃出去。 眼看黑虎的怒喝并着众多凌乱的脚步声渐近,高年咬牙,跌跌撞撞往旁侧跑去。 * 顾南尘仰面躺在地上,两只裤腿被鲜血浸得鲜血淋漓,双臂各有深深的刀口。官白纻方才趁她毫不设防走近之时,忽而从袖口滑出匕首,匍匐在地,准确无误地割断了她两脚的脚筋。在她躺在地上后,又给她左右手臂各结结实实来了一刀。 官白纻裁下顾南尘的外袍,拧成绳,将已经没有移动能力的人手脚俱都绑起来,还用绳子勒住她的口舌,不叫她呼喊。然后将人推在一隐蔽处,用杂草石块遮掩起来。 走之前,她又转头看了顾南尘一眼,随后快步往回跑。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过□□猛,根本来不及思考。现下最要紧的,是寻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将这一切梳理梳理。 她刚走到密林边缘,就听见山寨内有隐微的喊杀声。这种声响,就好像是刻意避着山寨众人,不想引起过多人注意。若不是自己在这个位置,恐怕也很难听到这些动静。 她还未走几步,有人从黑魆魆的旁侧冲出来,二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借着月光,她看清来人:“高年?” 高年惨然一笑:“鸦娘。” 他眼神失了素有的神采,仿佛神魂都被生生抽离,整个人变成一束灰扑扑的影子,就这么狼狈又无助地站在她面前。 他身后传来紧追不舍的脚步,沉甸甸,恍若阎王索命时咚咚作响的叩门声。 官白纻刹那间,忽然想通了许多关窍。 她后脊泛起阵阵凉意,仰头瞧了瞧高年失魂落魄的脸,她伸手替他擦去脸颊沾上的灰尘,拽起他手腕,掉头就跑。 “别管我了”,他不敢兀自甩手,生怕二人推搡起来连累了官白纻,只得边跑,边重复着:“别管我。” 官白纻心口陡然发紧,生出一种无力的酸涩。她很确信这种情绪的强烈,便也更确定,这合该是前世留存下来的情绪。 “闭嘴,省点气力。” 循着记忆,她跑到陈保国休息的屋前。门口有守兵,见这两个都带着血的人如此这般地站在门前,俱都不知所措。 官白纻扬起脖子:“大当家,本官有要事求见。” “他们是秧子房里跑出来的肉票,愣着干什么,还不都抓起来。” 黑虎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边说边提起刀,不由分说地朝高年与官白纻二人狠狠劈过来。 千钧一发之时,从一侧急急冲出的陈为民□□一出,将黑虎大刀挑飞。 也是同时,陈保国披着披风,黑沉着面色,从门内缓缓走出来,“发生何事?” 官白纻将脸颊上的碎发拨开,露出月白的一张脸,用原本的声音清清朗朗回应道:“民女官白纻,假扮朝廷命官入寨,以救夫君。” 第77章 西南遥(二十二) 王连川上门时, 陈宝儿已在正殿备下宴席。对他们二人素来亲厚的关系而言,这些排场确实有些过于正式了。 王连川两眼扫过周侧描金的屏风,半晌, 一声不吭坐在位上。 “连川,今日叫你来, 是为了件宝物,佛骨舍利。前些时日大皇子派那薛七声取宝物来献与我,却被你中途抢夺, 可有此事?” 王连川冷下脸,两眼沉沉,并不回话。 帝王妾(双重生) 第54节 原本胸有成竹的陈宝儿面色陡然一变,他斜眼觑着王连川的神情, 也逐渐冷下脸:“上菜、上酒。” “公公。连川自追随你,鞠躬尽瘁、绝无二心。” 就算是想要那宝物, 只消直说便好,何苦编这么多幌子百般试探。分明是已经不信他, 生了疑心。 更何况, 舍利本来就是薛七声献给他的,他为何便要乖乖将这到手的机遇送出去。 官烨亲自端酒上来, 给二人斟酒后, 转身站到陈宝儿身后,击掌二声:“上菜。” 掌音方落, 王连川倏而起身,大喝一声,税监署外传出惊慌的叫嚷。原来是王连川手下的死士披坚执锐, 包围整个税监署。另有一队人冲进来, 横兵甲于殿上。 “你……你当真有反心?” 王连川顶着陈宝儿不敢置信的两眼, 走上前,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公公,知遇之恩,来世再报。” 他抬起两臂,朝已如鱼肉的陈宝儿,挥刀而下。 利剑从背后刺入咽喉,令人牙酸的剑刃切割皮肉筋骨之音破空响起,长剑拔出,带起一串飞溅的鲜红血珠。 官烨抽出长剑,敛眉看向地上捂住喉咙,只能瞪着他,却说不出任何话的王连川,眼含怜悯:“大人,好生上路。这样痛快的死法,是公公给你的额外恩典。” 下一刻,屏风被推翻,有兵马从屏风后跳出来。将殿内人杀尽后,官烨割下王连川的头颅,叫这些侍卫丢到府外去。 擒贼先擒王,这王已经死了,那些人自然会四散奔逃,不足为惧。 王连川死不瞑目的双眼仍在眼前: 宴会前夜,他去了王连川的寨子。 “公公知道你今日得了件宝贝。生了抢夺的心思。” “公公若喜欢,献上便好。” 年轻的男子哂笑:“王大人如果没有私心,自给一收到就将宝物献过来,而不是自行藏匿。况且,今日来,在下只是想问大人一个问题,堂堂七尺男儿,久屈于一阉人身下迎奉讨好,当真没有半点不甘心?” “这宝物连我这个不知事的听了都眼热,任谁将此物献给陛下,想必都能得起宠信,换得个高官厚禄,不成问题。况且,大人真以为公公只是要办夺宝这一件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事一出,他难免不会生出疑心,疑你素日到底收了多少好处,私吞了多少。那里面是不是仍有会叫他眼热的珍宝。说白了,在公公眼里,你就是条只配吃残羹冷炙的狗,哪里配得到什么珍惜玩意儿。” “你在这里混说什么,凭白离间我二人感情。” 他在对方惨白的脸色中,从袖口掏出吴家的账册,“这里面可有吴家贿赂大人的所有记录,三成干股。若是让公公知道了,要细究起来,大人往日私吞多少银钱,恐怕就瞒不住。” “你为何不直接给了他?” “在下今日来,是想与大人联合。如果真的要追随一人,子怜也不愿屈居阉人之下,整日与宦官为伍。大人即便杀了陈宝儿,有此宝物献上,陛下必不会苛责。届时陈公公的私财自可被我们侵吞。子怜只要五成,这便是条件。明日宴会,击掌为号,大人可愿意。” 看见王连川的尸首,陈宝儿原本涨红的脸,慢慢惨白下来。他颓然地后退一步,倒坐在椅上,哆嗦着嘴唇,失了魂。 静默半晌,他抬头看向官烨:“若非千户提前提醒,叫咱家去总督哪里借些兵马来,提前防备着这狼子野心之人,今日,恐真要折在这条狗手里。” “为公公排忧解难,本是分内之事,在下义不容辞。” 官烨从殿内走出来,将那把不知何处找来的剑仍丢到地上,执剑的手微微颤抖。亲手杀人的滋味,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 夜半,李经延正独坐在书房内。房门骤然被敲响,师爷领了人进来,随后快步退出去。 房门被合上,那人将斗篷解下来,露出张惨白的脸。 李经延见来人,眸光一闪:“殿下,可是要行动?剿匪的兵甲已经清点完毕,另一队人马也已经安插至陈公公手下。” 殷俶只是不言不语地坐着。 不知为何,这一刻,李经延竟生出一种坐在对面的,是一在禁宫中垂垂老矣的、年迈的帝王。 他明明仍有着仍未褪去青涩的青年面容,可却再不见一分生机、与少年朝气。 殷俶颇为疲累地靠在椅上。 原本是恼恨官白纻的不敬,晾了她些时日。今日,到底是移步去她院子里,想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 谁知,早已人去楼空。他能猜到她去了哪里、却收不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的境况。她该是去了龙山山寨,只是他算不出时间,也再没了底气。 她若是真的独自去龙山救高年,焉有命在? 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殷俶径直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知道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再醒来,自己正躺在屋内。 起来独自收拾,理完了晕厥这些日子里未处理的消息。再然后呢,他发觉,所有的事情都遇在了这一夜。 冥冥之中,或许早已有人将世间事提前书写,似他们这般,自以为早已成为棋手、肆意玩弄他人运命者,最终也是自食苦果。 “李大人,税监署的探子前些日子传回消息,王连川已死,陈宝儿受惊。爷递了消息,让他彻底动摇陈宝儿,劝说他离开西南。陈宝儿思量再三,给陈海那边递信,打点好行装,已经准备出临阳。” “金银细软、奇珍异宝,足足十数辆马车,分为两拨,准备连夜出临阳。若是一切齐备,你便去截杀陈宝儿。龙山之行,爷亲自领兵。” 李经延神情激动:“在下听令。”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1 20:08:00~2022-08-12 20:3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命天虫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前尘怨(一) 殷俶被惊醒, 幽幽的呜咽、透着未散的春情。他从榻上起身,趿拉起端端正正摆在塌下的那双莲花小鞋,猫一般循声出去。 路过的铜镜, 映射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只可惜玉捏的娃娃脸上不见什么笑意,两只黑黢黢的大眼里没有多少情绪, 夜里乍看过去,反令人脊背发凉。 寝宫门口照例守着那个面色紧张却眼耳不灵的大丫头,他猫腰, 熟门熟路地从丫头眼皮子底下绕到寝宫后,攀上半开的窗户,钻了进去。 重重叠叠的帷幔,男人特有的粗喘中并着女人时不时发出的、畅快到极致的呻/吟。整个床帐都暧昧又香艳地摇晃着, 月光照于其上,映出一个身材壮实的身影。他高高耸起粗壮结实的腰身, 又快速伏下去,肩颈并着脊背上皆隆起壮实的肌肉线条, 在这月光铺就的画纸上, 如绵延的山峦般起伏不定。 下一刻,那帐上又映出两只女人的脚。伴随着忽而拔高的□□, 那两只脚的十根脚趾猛地张开, 丑陋地痉挛两下,又立时绷紧。 直到殷俶的手脚都开始僵硬, 在男人长长的一声叹息中,床榻停止晃动。帷幔里逃出个精光的男子。他抱起地上散乱的衣物,蹑手蹑脚地逃出门外。殷俶知道, 这个男人连重华宫的大门都走不到, 就会被勒死。 紧接着, 帷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开始疯了般撕扯着榻上的绸缎,含混不清地咬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诗文。 这是陆皇后失宠的第五年,她还有着身为皇后的威势,只可惜,睿宗足足五年没有在重华宫中过夜了。自殷俶出生后,睿宗就好似完成了在重华宫的任务,至此彻底陷入荒唐的声色犬马中去了。 殷俶听够了陆皇后发癫,在宫人抬水进来前,又从窗口钻出去,原路回到自己的寝宫去。 “什么是男女之情?” 这个问题他问先生,他说是揽镜劝诫的贤后明君;问陆皇后,她说是夫妻交拜,相敬如宾。看着陆皇后端坐在日头下,身着明黄绛红的礼袍,年少的他也不无恶意地揣度着在那些卑贱之人身下、眉眼含春的模样。 这宫中的□□,阴阳两面。正面有多么端庄持重,反面就多么恶心腐臭,宛如那烂在朱墙墙根上的青苔。他见识过各种身份的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不知廉耻地抱作一团。在森严的宫禁看不到的阴暗角落,共同腐朽堕落下去,直到失去性命的那一日。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陆皇后还是不得睿宗欢心,重华宫也一日见一日的冷清荒芜下去。陆皇后眼角生了脂粉遮不住的细纹,那夜半的春情与哭泣也就逐渐减淡下去。 她的眼睛不再整日望着重华宫的宫门,反而全落到了睿宗临朝的乾清宫上去。 殷俶自记事起,就跟着陆皇后读书习字、作画抚琴。她懂的东西很多,却很少在别人面前显现。只有在殷俶的书房中,她才会偶尔拿起狼毫,写几笔气魄不输开朝皇帝的大字。 刚开始学画,他画的很不错,学了一段时日,她便烧了他所有画稿、敦促他开始习琴。当他当着她的面拨出一段《三爻》,她又顺理成章地摔了他的琴。再后来,他偷偷养了只白猫儿,悉心照料一年有余,终究被她觉出端倪,又被她亲手捏死在雪地里。 在之后,他就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百无聊赖地长大、百无聊赖地看着陆皇后死在冷宫般的重华宫中,又百无聊赖地私下筹谋入主东宫的相关事宜。这个时候,他似乎唯一还有点念想的,就是那个没见过几面的荒唐皇帝。 流光正如那滞涩在臭水沟中的污水,令人作呕地继续往前流去。重阳节、赏菊宴,他被一个蠢人算计,逃入浮碧阁,遇见了段孽缘,几乎葬送了他的一切。 从她的衣着打扮可以看出,这是个境遇不怎么好的女人,两只眼里写满了浅白的算计。他不讨厌这种算计写在脸上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不会有更多的威胁。 那一夜,纵然头昏脑胀,初尝□□的滋味却鲜活得令人难忘。她虽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有种近乎天性的放/荡。绵软馨香、触手温凉,两条腿不知廉耻地盘绕着他的后腰,两只手臂紧紧缠上他的臂膀。得了趣,还要摆腰迎合,那张只是清秀的脸,在不加掩饰的欢愉与渴求中,透出几抹惊人的媚意与艳色。 书中似有教导,行房需节制,一夜不可超过……也罢,此时,记不起、制不住,也该是人之常情。 再之后,他把人领入死气沉沉的重华宫,原是打算折腾几日,就给她个痛快的了断。然而事与愿违,头一回,有人轻而易举地叫他改了主意。 想留下她,看她如何笨拙地讨好,同他谈条件;看她如何使尽手段,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她聪明得惊人,很快就觉出了女子的专长,将天性的放荡使成床榻间的手段,勾得他夜夜春宵。 她吮着他的耳廓,轻幽幽地哭,黑发水藻般缠绕上他的肩颈臂膀,那发丝似乎钻进了胸腔,将里面的东西都密密麻麻地捆绑起来,于窒息中生出几分难言的惬意与温情。 官白纻从不会像陆皇后那样,在放浪形骸后,自厌到崩溃、发狂。她总是恨不得能再缠得紧些、再紧些,好叫他真的死在她身上。不知不觉中,闲下来的时光,都被她无知无觉地侵占透顶。 再之后,再之后他生出更多的兴致,想要知道这个在自己跟前儿软成春水的女人,是如何将宫中那些人精慢慢玩儿死。就像看着两眼懵懂的小猫,如何饶有兴致地将猎物折磨致死,残忍又聪明。 再之后,他教了她很多东西、读书、习字、策马、抚琴,……,她愈来愈能听懂他的话,也愈发地依赖他。她眼里对他的算计,也日复一日地淡去。 这是个聪明,却很容易拿捏的人。她的喜好都在眼里,她的软肋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可以信任,也可以任用。他开始指派她去做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出乎意料,她都能做得很好。 再之后,再之后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生出了不满、甚至隐隐的愤懑之情。 “爷,您可以杀了仆,求您放过仆的家人。” 三思泪流满面地跪在脚边,殷俶捏捏手指,露出个哂笑:“你知道规矩,爷不会留下祸根。” 在他死前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中,充满了仇恨。 人或许都是这样,心里难免装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人。总有个最重要、总有个最要紧,平日里好好的藏着,可一旦遇到险境,便能为了所谓的最要紧,变成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 那夜饮了许多酒,傍晚回宫。 她如往常般等在院子里。 这几日宫里被李欢欢塞进几个女人,他觉着她过于骄纵,故而留了这些女人,想着压压她的心思。 至于为什么这般行事,只因她的执拗,或许有些超出他的预料。而她对他的影响,似乎也在超出可以允许的范围。 她心里不痛快,这几日也没同他好好说话。 现下见她半倚在石桌上,手边是只剩半盏的酒碗,怕是要借着酒意来服软。 酒意上头,他的神智也逐渐朦胧起来,慢慢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露出的新月般的半痕侧脸 她懒懒地支起头,半眯着眼看向自己。 她是个素来不愿意示弱的,很少像现在这样,失意与自怜都写在脸上。 眼尾飘着粉。眼里是盈盈的泪光。那泪珠欲落不落、半含在眼里,于倔强中露出几分少有的委屈与娇态;两弯眉舒展至鬓角,眉尖儿却偏偏向里微勾,微蹙,含着几分幽怨。 殷俶瞧着她这副样子,手脚逐渐僵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知道,每逢她得意过头,便需要立刻冷落她,掐灭她僭越的心思;若她生出退却离开的心思,他又要立刻安抚,不能叫她生出彻底离开的心思。 这是御人之术,他要永远站在更高的地方,不能为旁人掣肘。 可也无人教导,若是这自己想要御住的人,不生忧惧之情、也不添厌憎之情,只是伤了心,独自喝着闷酒,他又该如何。 帝王妾(双重生) 第55节 如若是普通的宠臣,自然是叫人来抬出去即可。可偏偏是她,他不愿意让旁人瞧见她醉酒的这副娇态。 若是那些人见了这眼波盈盈的人,生出妄念,岂不是徒增烦恼。 他如是劝慰着自己,上前两步,走到她身侧。 她只是耸了耸鼻尖儿,似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眼里那泪竟然就这么落下来,娇娇柔柔地挂在巴尖儿上。 抬起两汪泪眼,她猛地直起身,将不知所措的男子推坐在石椅上,自个儿跨坐上去。 那独属女子馥郁柔软的躯体甫一入怀,男子刹时间像是被烫伤了的八爪鱼,手脚都痉挛起来,再寻不见原本朗月清风的贵公子模样。 顶着迷蒙的泪眼,女子伸出纤白的五指,慢吞吞地描摹着男子薄薄的唇瓣,另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衣襟,捉住男子的手,强硬地按在自己的肩颈处,一点一点往下滑。 他全然被惑住心神,鬼使神差地任由她作为。掌心越过薄薄的衣衫、甚至可以体察到她肌肤温凉的触感。 “仙仙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 “爷不是最喜爱,鸦娘这腕子、这身段,还要什么旁人……”,她整个人温温柔柔地贴服在男子的上半身,红唇湿润,轻轻靠在他的耳珠上,含混不清地说着话。 描摹男子嘴唇的手指,已经肆无忌惮地探进他的口腔,夹着他的舌尖儿,慢慢地捻/动,另一只手已经带着男子的手掌,滑进去,而那手也被逼着,逐渐回应起来。 身子已经热了,她的意识早已朦胧又模糊,偏偏朝思暮想的人又在身边,那压抑了许久的爱恋混合着欲念,齐齐爆发。 他喜欢自己情动后的身子,软、娇、仿佛春水化成一般可肆意欺负揉/弄,他的呼吸愈发急促,鼻息也灼烫起来。 也是这一瞬间,他的神智彻底迷醉在这艳窟中,心里压抑许久的念头再也按捺不住。 陡然甩开她的钳制,从那女子的温柔乡中缓缓抽出,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眼。 自己许是疯了,他将拿手按在她的心口,又听见自己厉声逼问着她:“既然如此,你这心里,可还有旁人。” 有着像其他人一样,可以随时越过他的人。 她被吓住,眨眨眼,一滴泪落下来,神情里露出些许窘迫,“除了——”,下一刻,她的唇便被人吞入口中。 他似是疯了,彻底失了神智,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掠夺和吞咽,烫得惊人的手掌,一只箍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扣着她的后脑。 她脑中终于有了些许清明,或许是床榻间的些许回忆涌上心头,她怯了,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推他的胸膛,却被他使力禁锢得更紧,几乎要嵌进他的怀里。 鼻间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哼,娇娇怯怯,却成了诱使他更为疯狂。内心的不安与妒火刹那间齐齐涌上心头,他喉头一动,舌尖儿探得更深。 像直接探到她的心里,将那颗心剖开,把所有不相干的东西全都拔出干净。 “疼……”,她趁着换气的功夫,红着眼讨饶。男子瞧着她红肿可怜的唇,心头的火愈烧愈旺,他俯下身,隔着轻薄的衣衫,咬住她的肩头。她轻呼一声,两手抱住他的后颈,反被他打横抱起来。 他抱着她往前走,手指却隐隐发着抖。过往种种浮上眼前,自他出生起,似乎便是那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夜孤舟,片刻不停,瞧不见来处,也更寻不到归处。 他想她陪着他,长长久久地往前走。 第79章 前尘怨(二) 官烨很好解决, 不过是泥里讨活的虫子。一点点好处,加一点点诱骗,他是皇子, 天生讲话就要比其他人更叫人信服三分。 “殿下骗人,阿姐绝不会嫌弃我, 更不会生出丢弃我的念头。” 他的眉眼生得可真像她,连这股聪明劲儿也相像得很。只可惜,这两样在官白纻身上, 叫他百般爱怜,在他身上,反更令人生厌。 他只是站在那里,明明是卑贱至此的身份, 可殷俶却觉得他笑容里有着看穿自己所有心思的傲慢与自得。 他与官白纻更亲近,他和她之间的联系那般紧密, 超脱世间任何一对寻常姐弟。她是为了他,才进宫, 到自己身边的。 那么稚嫩的眉眼, 却敢向他叫嚣:“开条件吧,殿下。在下一条命, 能为阿姐挣些什么?” 四妃之首、一个足以支撑她后半生的孩子、盛宠不衰, 不与朝堂有任何瓜葛,她会安安分分在他的后宫活到终老。 他眼也不眨地开出一个又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条件, 官烨很聪明,但他再聪明,在一个毫无廉耻的上位者面前, 俱都无济于事。 官烨不信他, 官白纻却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说辞。他让官烨亲手捅伤官白纻, 至此,彻底斩断她与旁人的最后一丝牵绊。 再之后,再之后就是无休止的纷乱。那些纷乱,当时觉得那样要紧,可回头想想,竟然觉得了无生趣,不及她眼角眉梢的半分风情。 他成了太子。她还是他的妾侍。 经历五年东宫幽禁,他因战乱被赦免、暂理朝政,将睿宗的朝廷蚕食殆尽。他离登基,只差一个睿宗的死期。 也在这时,边疆传来陆蓁蓁可以被接回的消息。她被国公接回,国公怀的是什么心思,他怎会不知。 不想一味打压,反叫这一支离心,陆蓁蓁是个失贞的后妃,她当不了皇后,他也不会碰她。只是迎回宫中,当个瓷瓶摆在台上便可。 只是她似乎格外在意。他这才想起,为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别扭心思,他总是在想喊她时,随意扯了另一个为数不多的、还记得的女人名字。 不只是她不愿示弱,他亦不甘心,在她面前,怎么便那么容易生出脆弱的情态。 想被她拦在怀中,想她为他垂泪,想她的一颦一笑皆是为他。 这又算什么呢? * “殿下,事已了,只……只是,还有个心愿,望殿下成全。” 睿宗缠绵病榻数月,他出手动了殷觉。官烨作为他手底的腹心,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按大历法令、处以极刑。 “何事?” “临死前,叫我体体面面地再看一眼阿姐。” 他以为官白纻会为官烨求情。更可笑的是,他已经在她开口前,答应下来。他隐隐觉得,一旦官烨身死,或许他和她之间,就会步入某种宿命的悲剧终局中,寻不到任何出路。 她去了,回来后缠绵病榻数月。接着,就是对他愈发偏执地纠缠。她将一切都固执地牵系在他身上,他坦然地接受,隐隐欢喜。可即便这样,他的心底仍是生出几分难言的惶恐之心。 惶恐。 陆蓁蓁入东宫的头一个月,他没得空去见。只是依照国公的意思,给了个夫人的头衔,且顺带赐了个封号。从桌上翻开的册子里随意圈下了一个“淑”。 如此一来,她便在身份上隐隐压了官白纻一头。 那日殷俶刚回宫,陆蓁蓁便解下所有的头饰、素衣将他拦在半路请罪。 原来是她今日惩处官白纻,且鞭打了她身旁一直跟着侍候的侍女。 “殿下,妾身的确是寻衅滋事,此事里官夫人无辜,她身旁的侍女更是无辜受累。只是,今日妾身有非如此不可的缘由。” “敬顺之道,妇之大礼也。妾身入宫前,便听闻这位官夫人飞扬跋扈、行事狠毒。甚至生过因嫉妒斩杀后院旁的妾侍这般骇人听闻的举动。妾身此举,是为劝诫殿下,就算您再偏宠官氏,也不该失了分寸,违了礼数。” “若纵着她如此行事,日后,后宫尚且如此,殿下又该以何等面目面对前朝、面对天下。礼法朝纲,又该如何留存。” 殷俶静静听了她的话,又瞧了瞧陆蓁蓁的装扮。有那么刹那,他似乎又看见了陆皇后。 他知道陆蓁蓁这些话都是哄傻子听的东西,她是陆家教养大的,这套东西该如何使,纵然是个女人,她却仍旧熟习。 今日这般做,不过是试一试官白纻在后院里的分量,若他恼了,看在陆家的份上,绝不会责罚她;若是他不恼,她便知晓官白纻终究只是个更得宠的妾侍,不足为惧。 至少,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女子,绝无能力左右他的想法,更无可能左右朝局。 所谓礼教,这一套不过是用来装裱的东西,也似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压住他的东西。虽然只有这么一样,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没有兴致去仔细瞧她的脸,只要看看她的发饰、衣服,他能分辨这是谁家的娘娘,如此便尽够了。 “孤知道了,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夜里风凉,早些回宫罢。” 他控制不住地迈向官白纻小院的方向,纵然知道陆蓁蓁的两眼就在后面偷偷瞧着,纵然知道,此举少了制衡之智。他还是想见她。 或许也是此时,他隐隐发觉,这个素来站在他脚下的人,从崖底爬了上来,拽住了他的脚腕。 她随时能叫他掉下去,可他却不舍得斩断她的双臂。 她,许是不能再留。 * “殿下,官夫人仍旧昏着。昨儿清醒了几个时辰,今儿又晕了过去。” “差人置于软轿内,连夜抬去高府。” 一顶小轿,抬着昏迷的女人,从宫里慢悠悠地离开。 他站在高墙之上,就这么看着。他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将她剥离,或许这样,他们还能得个善终的结局。 睿宗驾崩,登基大典上,他独自走在长又长的阶梯上,眼睛下意识地扫向后宫内眷站立的位置。打头的是端庄典雅的陆蓁蓁。 她装扮的极为妥帖,又因坎坷的经历,更多了几分难得的风韵。就像那经了风霜后开得更艳的牡丹花,盈盈一枝、国色天香。在她身后,是许多他甚至有些面生的女人们。 她们姹紫嫣红地站在那儿,在他眼中,却荒谬的可笑。 再往前一步,二品大员一列,高年赫然在列。 他忽而很想上去交谈几句,开头必是寻常的寒暄。然后不着痕迹地打听几句她的境况:有没有醒?现下将她安排在了哪里?今儿有没有用早膳……,这些细碎到荒唐的问题,然确确实实,是他在这登基大典上,最想知道的事。 第80章 前尘怨(三) ——“官姑娘今日与高大人口角两句, 二人不欢而散。高大人又去了京都新起的一家花楼,却并不是为了鱼水之乐。只是盘坐榻上,讲了一夜的志怪杂谈。” ——“今儿花楼里来了个怀孕的姑娘, 躺在高府门前,哭诉着要入高府。后被官姑娘觉出端倪, 当场拆穿。原来这姑娘原本有个相好,男子答应会为姑娘赎身,后不知所踪, 这姑娘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不愿意落胎,加之知道高大人与家中妻子不睦、且生性温和,这才动了歪念。高大人似乎颇受触动, 夜半在官姑娘院门外伫立半炷香之久。” ——“官姑娘今儿同侍女出府去放纸鸢,拴纸鸢的丝线断裂, 官姑娘败兴而归。高大人知晓后,连夜糊了个新的, 赠予官姑娘。官姑娘没有收下, 只是丢出门外。高大人神情沮丧,却并不着恼。” …… 他点燃一室烛光, 赤脚站在石板上, 抽出长剑,欣赏着那烛光中愈发冷冽慑人的剑光。刀剑起落间, 一根蜡烛应声而断,飞溅的蜡油落在地上,凝成一个又一个霜白的小点。 “讲。” ——“西南剿匪归突途遇山洪, 高大人舍身救下官姑娘, 官姑娘感念不已, 贴身照料两月有余,从不假人手。” …… ——“陛下,官……官姑娘今日……与高大人同房……实在是瞧不见房里的动静。” 那里是瞧不见,分明是不敢再说。 殷俶收回剑,拄着它孤坐于殿中。他背对着夜夜汇报的暗卫,脊背陡然拱下去,似是被抽干所有力气。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下去。 夜凉如水,寒凉的风吹拂着两侧悬挂的水晶帘栊,他赤脚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寒气自脚底入骨,双膝便针刺般疼起来。 他思量着,自己这番作态,在旁人面前,该是如何可笑。 他又想着,这一年两年避过去,同她再见上一面,怕也无妨。 帝王妾(双重生) 第56节 她已经释然,收了对他的所有痴念,安安分分同高年待在一起。 这日退朝,特意将高年召来。 对方刚进门,他便一眼瞧见高年的袖口。那里绣着小小一团簇新的如意纹,一瞧便是她新补的针脚。 官白纻补衣裳,有个奇怪的习惯。若是一个绣纹脱线,旁的绣娘不过是将四周的图案拆下、寻线去补。她偏要拓下整个图案,非得全拆下不可,再自个儿一针一针绣上去。 只是这一小小绣纹,就叫他几乎捏碎手里的茶杯。 殷俶忍下心里翻天覆地的心绪,看向高年:“明日送官氏入宫来……两年未见,朕该与这老友好好叙上一叙。” * 特意换了崭新的衣裳,对着镜子整理再三。确信那镜子里的人只是长了年岁,却不减分毫当年风采,这才走进殿内。 她静静坐在那处,两手抱着一长长的匣子。岁月对她似乎格外优待,她微微垂首,雪白的脖子以一种令人心颤的柔美姿态曲着,听到来人,她侧过头来,耳上挂着的耳珰在面颊上投出晃动的碎影。 她敛眉看过来,眼里噙着些水光:喜悦、感激、释然、怀恋……,他原本近乎雀跃的心情,骤然坠落下去。 那夜、脚下石板的凉意,再度窜上来,叫他几乎再也生不出往前一步的力气。 “陛下……” 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她露出了显而易见困惑的神情。 这样的困惑,他也是爱怜的。 殷俶脑内素来紧着的弦,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断裂。他走过去,想要摸她的脸,却被她避过。她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畏惧、还有些许乞求。 “怎么了?” 她张着仓皇到极致的眸子,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官白纻有多聪明,他眼睁睁看她瞬间跪倒在地,将怀里的匣子掀开。 鲜红的嫁衣掉出来,那鲜亮至极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 “爷,你叫鸦娘嫁人,鸦娘乖乖嫁了”,她边抹去脸上的泪,边将那嫁衣捧出来:“自去了高府,也生出过自戕的心思。思忖着不若自我了断,可心里到底放不下你。” “原以为,或许就在这心里默默念着您,了此残生。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对高年起了心思。” “鸦娘守了您多少年,自个儿也记不清楚。可他是头一个说愿意守着我、不论多少年的人。” “这情爱,终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就能得的东西。鸦娘受尽世间情苦,现终于寻到归处。” 不敢说高年是他亲自指给她的,更不敢质问他的言而无信。在她心中,他便从来不是君子。她了解他,到现在,还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讨好、舒缓他的心思。 * 殷俶扣下官白纻,将她关在重华宫里。 再之后,御医讲她已是怀有身孕。 殷俶是不会有后悔的心思的。他是大历的天,他永远有终止和开始的权力。 官白纻怀孕后,也是相当的漂亮。她更丰盈、更温润,整个人的锋芒都融成为柔软的光亮。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他都能多觉出几丝温度。 他找来高年,告诉他官白纻怀孕的消息,同时将他发往边疆。谋夺臣妻,放在任何一个帝王身上都算得上荒唐。但是有睿宗珠玉在前,他的做派也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 亲眼看见她吞掉堕胎的药汁,又亲眼看着浓稠的鲜血如何浸染她石榴红的裙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用前所未有的凄怆眼神仍旧瞧着他,然后渐渐失了光彩。 “陛下,您爱我吗?” 他走过去,握住她苍白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攥紧。他茫然、无措,进而生出忧惧与恐慌。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他竟当真,一无所知。 再之后,官白纻安安分分留在宫中,只是愈发沉默寡言起来。她仍旧如之前般陪在他身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到边关传来高年的死讯,所有的平静便也都碎裂了。 “我自去了高府,才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她吐出口黑血,瞧着他的眼神温和又坦然,“初见你,只觉得你是世间一等一的金贵人。为了攀龙附凤,所以强缠上你。可你非但没有看轻我,反而温柔以待,便自然而然陷下去。” “后来知道你是个烂心肠的,当年那些好里,不知掺了多少阴诡的算计。只因喜欢,所以便也都不在意。只想跟着你,陪在你身边,哪怕是为妾。” 可他却开始回避、看轻,经年累月的情愫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便也都化为难言的执拗与疯魔。 高年的死,叫她生出求死之心。陆蓁蓁那个蠢货端来的毒药,她竟看也不看地直接饮下去。 殷俶只来得及听完她的最后几言,便眼睁睁看她在榻上咽了气。 他做了件多可笑的事情,是夜,搂着渐渐失去温度的女人,他独自上了普元寺,寻到如一大师。 天下有多少荒谬事,漆黑的深夜,正值壮年却好似失去所有生机的帝王,抱着咽气的女人,跪在他素来嗤之以鼻的佛堂。这像是最离奇的志怪小说才会有的诡异场面。 他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侧脸,眼里闪过些许温和的情绪。 如一摇着蒲扇,坐在他的对面,“陛下,您可知为何会有转生轮回,却从无此世轮回。人间因果极为玄妙,若不洗去前尘记忆,不论多少世,也只会殊途同归。” “她的孽根,本就源自你,你有何必强求、苦苦向留,不若放她转世轮回,陛下仍旧在此处做您的一朝天子。” “大师有办法。” “人死复生、逆天而行,若你肯断去十世帝王基业,将这福缘抵了天谴,自然可以试上一试。失了轮回命数,你怕是要在阴曹地府做整整十世的孤魂野鬼,不得入轮回,你可愿意。” 佛法,是否也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便是此刻,也仍不忘同如一谈些条件:“大师算的不对,若是此世回转,朕岂不是仍有一世帝王福缘。这些福缘,可否拿来作为筹码,与大师谈些条件。” 如一眼皮一跳,就听见跪在殿里的人小心摸了摸怀中人的发顶,淡笑道:“朕要斩断她这十世姻缘。” 如一答应下来,却也只是尽量一试。这个老和尚或许将他当成了痴情种子,只以为他这回转一世,是要弥补错事,与她长相厮守。殊不知,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的念头,居然只是想让她死。 他恨她,将自己逼到这等地步。 他本可以做一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棋手,所有一切俱都不必放在心上,纵然无滋无味,起码还有些滔天权势与泼天富贵。 如果杀不了她,搂紧怀中的人。 “你爱我吗?” 那些谋夺到底是为了占有抢夺,还是为了爱。 第81章 终两别(一) 高年在苦竹墓前磕了几个头, 随后站起身。官白纻两手握在身前,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二人祭拜完全,走出山寨来。陈保国陈为民率一众山匪出来送行, 顾南尘伤未养好,坐着特质的椅子, 也被推了出来。独独不见四当家黑虎的身影。 陈保国向前一步,从袖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账本,递到官白纻手中, “这是细作从黑山拿来的,你要的黑山与李经延来往的证据。这些账册俺看不懂,南尘说有用,足以换得她一条性命。” “还请你们遵守诺言, 黑虎与黑山匪盗勾结,擅自劫掠朝廷命官, 是要有意使俺们龙山与官府结怨。官姑娘若回去,有劳你解释分明。” “另外, 若姑娘之前所言属实, 可以分与龙山所有兄弟每人几亩良田的田契,保俺们一条性命, 龙山愿意归顺。至于黑虎, 已经被请了规矩,俺们绝不会轻饶。” 官白纻点头颔首, 高年朝众人作揖,二人相携而去。 陈为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长叹一声。 一路上, 两人默默牵着手。高年已从苦竹留下的伤痛中微微缓神, 然而官白纻却开始颤抖起来。她瞧见了山下的火光,瞧见了赶来的人马。知道是他来了,头一回,没有生出多少欣喜,反倒是彻骨的寒意。 她停下脚步,高年也跟着停下来。他握紧手里的账册,苦笑:“官姑娘,如若在下辞去职务,离了殿下周身,想去山野林泉寻几分自在,你可愿随行。” 官白纻呼吸一窒,忽然甩开高年的手,抬眼看过去,“你想说什么?” “殿下为何一直不愿意向你透露西南筹谋,你可知缘由。官烨本是殿下安插在殷觉一党内的探子。也是西南即将临行前,殿下才稍稍向在下吐露些许谋算。” “他猜准睿宗要拿修宫室作筏子,又恰逢西南杨琦作乱,便有意让官烨争取到陈宝儿周侧,同入西南。吴家是西南大商,先要借陈宝儿之手吞下吴家。然后离间陈宝儿与其手下聚拢人马的王连川,设法杀掉王连川。” “陈宝儿一时可能觉不出什么差错,可稍一思索,他便会知道自己干了蠢事。西南民风彪悍,他之前对吴家出手,西南其余商户定会人心惶惶,设法除之而后快。王连川凶名在外,本事震慑,却被他杀掉,其手下也四散而逃,不成气候。如此一来,他自然会生出离开的念头,索性银子也捞到,不若见好就收,打道回府。” “殿下私下早已与李总督有所勾连,要李总督出兵将陈宝儿一行人当作匪盗杀死于城外,抢掠其全部财宝。殿下自己只要睿宗要的银子,外加答应给薛县令的二十万两银钱,剩余的全部归为李总督。” 官白纻隐在夜色中的脸,逐渐收了笑意。她停在原地,慢慢抽回手。高年眼红了,却不敢纠缠,任由她如此作为。 “你不该来救我的。” 开始是以为她或许知情,可后来见她似是真的痛恨,并不知晓实情。心中反复纠结数遍,到底该不该告诉他。可无数次辗转反侧,终是停在了高韦泪流满面的那张脸。 父亲连母亲临死前最后一面都未见,为的是什么,身为高家人,他如何不知。他仰头长叹一声,终是苦笑。 更为可恨,这些事,殷俶从不想过避讳他,反倒是有意事无巨细地全部透露给他。他愈爱恋她,心底的刺便扎得愈深。一颗心血肉模糊,却也没有任何颜面、再恬不知耻地强留在她身边。 官白纻看了看那本帐册,轻声道:“这本册子里记了李总督与黑山的金银勾当。你将此物交给殿下,护下虎山。”有了册子,有了此软肋,或许可以胁迫李经延全力剿灭黑山匪乱。 她脑子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高年静默于原处,看着她的背影逐渐隐匿在山林之中。 火光愈来愈近,泪眼模糊间,天地间都是混沌的颜色。她疯了般往山下跑去,不知道要追逐什么,还是要从什么痛苦中逃离。 “哒哒”的马蹄,不紧不慢地靠近。她木然地抬起脸,殷俶披着黑色斗篷,骑在通体漆黑的马匹,逐渐走近。昏暗的烛光,只照亮他半只眼、在沉沉的夜色中、凉得惊人。 看着她的神情,他好似瞬间便明了发生了何事。 不待她张口,他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到她手里,又慢慢解开身上的斗篷,搭在她的肩头,“临阳城郊,爷差人送你过去。刀剑无眼,当心伤了自己。” 官白纻哆嗦着嘴唇,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颇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侧脸,甚至有兴致替她抹去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近乎喟叹:“快去吧。” 算算时间,或许还能赶上,为官烨收个全尸。 * “王兄”,官烨策马来到王秋身侧。 王秋不想理会,官烨却从马背上跃下。长到夸张的马车队列,盛满这些年陈宝儿积攒的金银珠宝。四周都是带着兵甲的护卫,那些是朝李经延借来的兵马。 官烨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到王秋手边,“在下私下调查了王兄的身世,也知晓您心中所念。当年临阳顾秀才家独女,在嫁娶当日,被黑山匪盗劫了喜轿、掠入山寨。官府只是记录在案,却并不受理。顾秀才悲愤之下,与儿子上黑山寻女,二人俱被杀死寨中。其母崔氏得知消息,也吊颈而亡。” “那顾家女子,本应是王兄的妻子。” “这是在下查到的些许行迹,她似乎仍活在世上。若你有心,不妨跟着去寻,总有再见一日。” 王秋怔怔看着他,官烨只是笑,指了指身下的马,“此马赠与王兄。你本身陈公公眼里的透明人,便趁此机会,直接逃了罢。何苦再随他回京。” 王秋眼里转了泪,却不再多言。他朝官烨作揖,握紧文书,翻身上马。官烨不再见他听了话,不再多留,只是转身又寻到陈宝儿,跟在其身侧。 恍然间,他好似闻到了风中暗含的硝烟气息,又有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自那日杀了王连川,这种血腥气便挥之不去,也或许在冥冥中,预示了他的命运。 李经延的兵马骤然出刀时,他是知道的,也不过静静看着。耳侧响起振聋发聩的嘶喊声,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被冷剑刺透背心,滚落进泥里。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肺部似乎被戳了个大洞,鲜血汩汩。他懒洋洋地躺在泥里,费劲地喘息。要好好喘一大口才可以,毕竟肺上破了个窟窿,如平常那般装腔作势的平缓呼吸,可是排不上用场。 他茫茫然地想着,官白纻答应了要来殓尸,可切莫忘了。他倒是没有什么挟恩图报的意思,而且瞧着那位冷脸殿下的样子,似乎是打算瞒着阿姐,直到她死。 未来皇帝的后宫,那几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可真是紧俏。只盼着这一条命,能为她铺得一条青云路。 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畔撕心裂肺地苦喊。那个声音,同幼时她蹲在他床边,给他唱曲儿的声音一模一样。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一片袖子,只来得及最后露出个笑来。 帝王妾(双重生) 第57节 第82章 终两别(二) 她穿着素服, 跪在佛堂里,面对着孤零零的一架棺椁。 殷俶握了握腰间的长刀,踏进门内。刚清点了银子, 搪塞睿宗,总是绰绰有余。剩余的, 他便全留在了李经延府上。只是那本官白纻从虎山里取出的卷册,被他连夜派出去,交给张倾。 他环顾四周, 找了个垫子,跪在官白纻身旁。 坐在正堂里的金佛、神情悲悯地俯视堂下二人。 殷俶看了看案上几截并未点燃的香烛,冷嗤一声。慢慢挪了挪垫子,又紧紧靠在她身侧。官白纻抖了抖身子, 并未避开。 “后宫里怕是动手了,殷觉那边, 也有了进展。”,不管做不做皇帝, 他是不愿意看见睿宗逍遥快活的。至于殷觉, 他也看不上那个光鲜亮丽的草包,不如一并处理了, 也算了事。 听到殷觉, 官白纻微微斜眸:“殿下是如何筹谋的?” 他微微一愣,忽而抬袖掩唇, 两眼露出狡黠的笑意来:“事及官烨,倒是没同你细说。那种好色的草包,爷让官烨领他去了前世睿宗染上报脏病的脏馆子。几日前得了京城里传来的信报, 他已是生了满身红疮, 怕是活不长。” 官白纻勾了勾唇角, 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转过头,露出了他十分熟悉的神情。每每看破他的部署,她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这样的表情。微微变大的眼仁,眉梢挑起的几点得意,都叫他的不由自主地软了心肠。 “高年是你设法掳进寨子里的。” “是。”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你没有知会李经延,而是让三思假借他的名义独自寻上黑山。他们两个匪寨都互相安插着细作,高年的行踪又被你俱都告知给土匪,所以他才会被掠走。” “是。”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非得激得三思去死,官白纻垂下眼,“你杀三思,是不想让我知道此事。” “是。” “你杀高年,是为了我。” 殷俶抿了抿唇,半晌后,又道:“是。” 官白纻转过头,摸了摸棺椁上的生漆,半晌,轻轻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对子怜出手。” 世上本有那么多人,他何苦逮着她身侧的人,一个都不肯放过。 “前世他的种种行径,也俱是受你指示。” “是。” 官白纻咬住下唇,她猛地甩出袖中匕首、袭向他的胸膛,也是同时,他抽出腰间长剑,朝她胸膛刺来。 胸口闷闷一痛,她怔怔看向那柄只剩剑柄的长剑,殷俶仰面倒下,顺势压着她的后颈,将人勾进自己怀里。 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眉眼,就连临死前,也仍是那副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浅淡样子。殷俶扔掉剑柄,空着的手抬起来,几根曾被她暗中描摹过无数遍的手指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摩梭她的眼角。 官白纻眼里的泪掉下来,“你知道鸦娘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没了爷,你才能好好地活。” 他笑起来,从容不迫地点破她的心思,复又挑眉,“你可知爷为何愿意死?” 官白纻抹去眼角的泪,也露出个笑来:“不想知道。” 就算是说出来,也只是骗人的鬼话。 殷俶闷闷一笑,牵动伤口,眉头不由自主地拧起来。他仰躺在地上,脑中反反复复盘桓着两世种种。若是能早些想起来,他恐怕还是会走到这个境地,那个秃驴的话,不无可取之处。 为什么愿意死?因为对于她来说,他死了才是最好。和她要杀他的理由,一模一样。 他这样的人,至死也学不会爱人。 噙着一口血,他定定瞧着她,露出个颇为自嘲又委屈的神情,“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的碎发密密匝匝地绕在指尖。 * 睿宗咽气前,脑中想的并非悬空的皇位,而是件小到荒唐的事。 那个多年未入梦的女人,正坐在窗边,兴致盎然地习字。他手捧初折的一支桃花,蹑手蹑脚地踏进门内。 刚一入门,她听到他的动静,连忙将手里的东西丢下。又慌里慌张地弯腰寻着绣筐。 他见状,只是拦着她的腰,叫她坐在自己腿上,半笑半恼:“藏什么,孤都瞧见了。你爱习字,只管写便是。绣活有绣娘做,那里用得着你。” 她羞恼地扯着他的手腕,想要从他身上下来,他不依她,二人就这么厮闹起来。只把她勾得鬓发散乱、衣袍渐散,她气喘吁吁地斜眼过来,瞧见他手里的一支桃花,眸间闪过微不可察的喜爱之色。 除了他,可有旁人知晓,陆家嫡长女,对外宣称最爱寒梅,其实却钟爱那姿色妖冶的春桃。 他不是生来荒唐。除夕梅园,他到底是在发泄着对什么的恨意,怕是只有自己知晓。 * 官念丢下手里的药瓶,赤脚踏进帷帐里。睿宗正仰面躺在榻上,面色铁青,已然咽气。 她捂上疯狂鼓动的心跳,脸颊显出一种诡异的兴奋之色。她解下所有发饰,散开头发,匍匐在地上,面颊贴上微凉的石板。冥冥中,又听见那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室内的动静。 泪水从眼角慢慢滑下,她只是无措地趴在原处,尽情地哭了一场。 * 却说这大历朝出了几件奇事,睿宗并着两个儿子、先后离奇崩逝。百姓们都说,是睿宗为君不仁,遭了天谴。恰逢边关战事四起,内忧外患,故从旁系里寻了个少年,急吼吼地抬上帝位,做了少年天子。也是这个时候,在东南,有个姓官的绣娘,悄悄开了家绣庄。 战事走走停停、边关的战火便这般烧了许多年。 这天,官绣娘的绣庄里来了个新的女客,神情彷徨。知晓这家绣庄名气大,老板娘的绣工更是世间绝妙,她慕名前来,只是为制几件裙衫。 老板娘蹲下身子,秀秀气气的为她量着尺寸。待女子转过来,二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夜间一壶酒,陆蓁蓁难得地说了许多。 边关打完第一场仗,她便封为公主远嫁。后来部落被屠戮殆尽,她侥幸捡得一条命,流落回朝。她本就貌美,虽然经历过多番波折,却更见艳色。陆家又生了心思,想着能叫她进宫,在那后宫再占个一席之地。她慢慢地饮完茶水,一次性付清银两,便再没有来过。后来听闻陆家确是又献了位娘娘。 官念做了太妃,每日清闲的很,时常写几封书信来。她说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却做了这世间女子少有的两件事。她的信写的细碎,大部分时候是写絮絮叨叨的废话,写着窗外的花花草草,还有一个时时都能出现的影子。写了几年,她便不再来信、音信全无。索性官绣娘也只是将这些信当作些许慰藉,也并不过分在意。 当年皇长子被土匪所杀,葬身西南。却平定匪乱、设法撵走了无恶不作的税监,又捐出银钱治河。多年后,听闻治河工程竣工,那位带头治河的薛县令,本该向朝廷请功,在仕途上多走几步,可他偏偏辞官归乡。后来听说,是因他的发妻多年积劳成疾,在河道竣工前撒手人寰。 距离绣庄几步远,有一个茶楼。茶楼里有个高姓的说书先生。他喜欢讲些志怪,更多时候,却在反反复复讲一个狐妖成仙的故事。 却说有个狐妖和书生相恋,可那狐妖本是个就要成仙的大妖。成仙便要去天庭,因此也无法与书生长相厮守。她掐指一算,自己与书生的姻缘,也仅仅剩下零星几日。缘尽前三日,在书生熟睡时,她起身出门去,兀自飞升。 后有神仙问起这狐仙,为何不与那履尽与那书生的姻缘,好生道别。那狐妖却道,留下三日姻缘,生生世世,总还有再见之时。若是贪恋一时相伴,此后余生,便是永生永世的相思别离之苦,却再无相见之可能。 这日,说书先生照例般收起众人打赏的银钱,背起行囊,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临走前,他回头,遥遥看了眼不远处依旧燃着烛火的绣楼。 在最高的那面窗户,烛光映出一个女子的影子,她正垂首,不知在做着什么活计。两道长长的耳坠也映在窗户上,随着女子微微的动作,徐徐摇晃。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就写到结尾了。谢谢一路看过来的宝子。咱还有很多不足,以后会努力学习进步,再次感谢大家。88,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