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周》 五代末年货币购买力(按粮价算) 五代用开元通宝居多,至于具体的与商品挂钩的银价,则记载更少,只能以唐之后五代十国的后蜀为例了: 伪蜀广政中,凡银一两,直钱千七百。(《续资治通鉴长编》) 此时的后蜀也通行的是唐代开元通宝钱的规制,粮价如下: 孟昶广政十三年,是时蜀中久安,赋役俱省,米斗三钱。(张唐英《蜀檮杌》) 10斗1石,则蜀国1石米为30钱,五代一斤合596.82克,一两合37.30克。 1700钱可换56.67唐石=6800唐斤大米=8116.752市斤大米。 截止2021年12月31日,我查到的京东袋装大米500g最便宜的是3.3元,取此,则总值为26,785.28元人民币。 即唐代、五代十国时1两白银约等于目前26,785.28元人民币,1文钱等于15.76元人民币。 广政十三年是950年,与广顺二年952年相近,书中银价便取于此。 五代吴越时(978年以前)米(石)50钱(范仲淹述五代时米价) 书中此时便算米(石)50钱,斗5钱。(时中原地区战火不断,政权更迭频繁,没有蜀和吴越等南方地区来得安定富足,5钱只少不多。) 所以书中后周1两白银的购买力算16071元,一文为9.4元。 按粮价算购买力自然是不准确的,但鄙人才疏学浅,五代史又多不可考,就没有花太多心思,毕竟写小说,不是搞学术,见谅。 另,唐代铜钱供应不足,短陌普遍。 唐天宝九年(750年),官方定一贯为980文,中唐穆宗时,一贯为920文,唐哀帝(904-907年)时曾下诏,一贯为850文,五代后唐为800文,到了后汉一贯钱则只有770文,后周未查到相关记载,但后周代后汉,北宋沿后周,宋太祖乾德四年(966年)曾下诏一贯为770文,遂本书取一贯为770文,一两银子等于1700钱等于2.2贯。 第一章 卧虎城 澶州,悠悠古地,唐武德四年置,几经立废,三百年兴衰。 现存的澶州城是后梁贞明五年,守将李存审夹河而建,有南北两城,南直北拱,控扼平原,状若卧虎,又称卧虎城。 后晋天福三年,治所由顿丘迁移至此,二十多年过去,已经换了数代节帅,现今是周广顺二年正月,镇守在澶州的正是当今大周的皇子,镇宁军节度使郭荣。 年节刚过,暖阳高照,春意萌发,澶渊四水的冰层已悄然化开,古河两岸的焦木败柳也抽出了点绿芽。 城北的小坡上,一蛮一秀的两人勒马驻足,极目远眺,但见城高墙厚,旗旌飘摇,层楼其上,蔚为壮丽。 怡似一头猛虎盘卧在黄河德盛渡口之上,扼其咽喉,咆哮中原! 那穿着褚色窄袖短袄,一副家将打扮的蛮汉啧啧有声,蒲扇大手一拍马鞍,声若奔雷,冲边上的俊秀少年喊道:“小郎君,你还别说,确实像头大虫!” 少年迎风直立,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织锦月白圆领缺袍,笑容霁爽,男身女相。 由于还未加冠,便将黑发扎了个干净利落的高髻,更显得肩张背直。 眯了眯狭长的双眼,他才悠悠开口:“津津河北流,嶭嶭两城峙。旺叔,澶州大地自古便是四战之野,晋楚城濮之战,齐魏马陵之战便在这里,夏称昆吾,春秋卫都,自然神形兼备,气吞万里如虎。” 旺叔嘿嘿一笑,转了转与他野蛮劲不相配的精明小眼,叉手一礼,夸道:“郎君大才,小仆佩服!” 少年神色反而一黯,旋即恢复,笑骂一句“马屁精!” 调转马头,扬鞭拍马,朗声道:“终点澶州城迎春门,旺叔,且来赛上一把,看看你的一丈黑,追不追得上我的月照千里白!” “来也!”精明大汉难得见他如此兴致,也抖擞精神,呼喝一声追了上去。 迎春门今天的值守是镇宁军右厢第三军的一个十将,姓田,小名二牛,因军功升了十将,兵曹参军录册时,见他没正经取过大名,小名又糙得紧,心血来潮便一挥狼毫,赐了个大名“平”,这个名字都不会写的军汉受宠若惊,赶紧摸出五钱银子递上去。 参军见他机灵,便又给他安排了个守门的肥差,如今已是第五个月了,每月雁过拔毛薅下的油水扣去孝敬与分赏,居然还能有个一二百钱到手,当初那五钱银子也早就回了本。 如今城内斗米五钱,在普通廓户家里,自己每月的外快便是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 有时候田平躺在刘寡妇的怀里,都觉得自己英明神武,掐掐寡妇滑腻的小脸,那五钱银子花得真是值当啊。 晌午,田平吃了两碗三勒浆,浑身发热,通体舒泰,正舒舒服服躺在内门酣睡。 隐约听见战马嘶鸣、甲器碰撞的声音,心下悚然,人也瞬间清醒,抄起横刀与手弩,一个翻滚便至门边,探出半张脸,往外门看去。 正见一位家将部曲打扮的汉子,挡在一位半大郎君身前,被守门的弟兄围了一圈,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 田平这才松了口气,正了正素缨盔,大步往外门走去。 分开众人,一入眼的便是那两匹健马,田平眼前一亮,不由得叫出声来:“好马!” 他混迹军中近十年,历经三朝,天子走马灯一样换了四个,在都里有个浑号叫三朝元老。 初入行伍时,因骑术优异,便被选入石重贵的侍卫马军,识马也好马,就是养不起马。 而这两匹马肩高均在五尺以上,剪鬃缚尾,口衔木镳,分明是军中战马的作扮。 再细细看去,马身骨相嶙峋耸峙,状若锋棱,马颅面如镰背,眼若垂铃,鼻如金盏,耳似竹批,应当有突厥良马的血统。 马具也很齐整,当卢、垂缨、泥障、云珠等都俱备,鞦带和胸带上还挂有一些银刻杏叶,更显得华贵不凡。 当今世道,能骑得这种马的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军中厢都指挥使一类的高官。 再移眼去看那短须蛮汉,面对十数名军卒的合围也丝毫不怵,单手握着把明晃晃的横刀,另一手却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短弩,杀气腾腾的架势像是天雄军的功夫,正紧紧护着身后的清雅少年。 田平心中有了计较,压压手,示意甲士先收起枪戟。 “怎么回事?”田平板着脸,喝问左右。 “这二人纵马而来,至拒马处也不下马,我等要收缴这杀才的兵器,他也不肯,这便起了冲突。”他身侧一位年轻的甲士简略答道。 田平面色一缓,心想还好没闹出什么乱子。 这才转向旺叔,无视那迫近眉头的森然刀锋,叉手一礼,道:“惊扰尊驾了,但在澶州,白身禁带兵器,敢问尊驾,可有官职在身?” 旺叔冷哼一声,傲然道:“那是自然,只是你队里军士好生蛮横,问也不问,便要拿人。” 说着,便递出一卷木轴青带小绫纸的告身。 田平接过,招来身后队伍里一小卒,道:“韩措大,该你出马。” 姓韩的小卒身形瘦小,面白无须,满脸怯弱,一看就是识字不多的乡野穷酸。 他接过告身,展开扫了几眼,见那大大小小的数方红印,均是刘汉乾佑三年兵部制诰,明显是封滞旧告。 不过时逢乱世,神器常易,大部分前朝旧官不仅不会被罢,反而因为拥立新帝登极还有加封,而今新皇登基改元不过一年,这告身滞旧的情况颇为常见,只要人不在缉捕文书上,朝廷都是认的。 他又对比旺叔相貌:“身长六尺,阔脸小眼,额有三痣……”,确认无误后,他脸色微变,急忙附耳田平:“十将,是天雄军内牙兵的一个副兵马使,还挂了个正八品的宣节副尉呢。” 田平一听是个带散官阶的牙校,脸色便恭敬起来。 军中混迹多年,他自是知道节镇中内牙兵的地位,况且还授了正八品的武散官,定是天雄军节度使王殷的嫡系部曲,而这位小郎君,想必便是王家的子嗣了,所幸他眼色过人,没有开罪他们。 一念及此,田平忙双手奉上告身,告罪道:“没想到是兵马使当面,实在得罪了。” 旺叔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问道:“可还要看符牌传信?” 田平连连摇头,腰弯得更低:“不必了不必了,这告身哪作得了假,上官尽管入城便是。” 旺叔极是瞧不起这类谄媚小人,正要呵责两声,却被那少年打断。 “算了旺叔,正事要紧。” 旺叔立刻作罢,拱手唱了声惹,转过身对田平道:“我家郎君大度,不与你计较。你我都是军中摔打的袍泽,便提点你一句,你虽是个灵醒人,但你这些手下却没个眼色,要好生管束,不要妄动刀兵,免得日后冲撞了不好说话的贵人,怕是有祸事临头。” 田平连声称是,不断鞠躬道谢。 旺叔把眼一瞪,斥道:“谢我作甚!当谢我家郎君。” 田平吓得一激灵,转向少年不断作辑。少年微叹一声,摆摆手便跨身上马,田平见状,抢着上前搬开拒马,又指挥众卒清开道路,随后列队于路旁恭候。 少年瞧得有趣,驭马经过他身旁时,驻马问道:“适才听你喊了一声好马,你懂马?” 田平老实答道:“小人家中世代都是马夫,年少时征调入军,被选入石重贵的护圣军。” “哦?竟有家学在身,难怪能入亲军。”少年打趣道,田平连称不敢,少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名田平。” 少年点点头,又凝神打量了他一眼,便轻夹马腹,跃出丈许之外,旺叔急忙跨马跟上,落他一个身位,护着他进城去了。 澶州原是军事塞堡,南北二城隔河相望,而德胜北城为州治所在,内里还建有一座瓮城。 郭荣以皇子身份主政澶州后,便遣了镇宁军一个指挥常驻瓮城,一来震慑宵小,二来协助两厢巡虞候缉贼捕盗。 少年与旺叔骑着高头大马,一出现便吸引了垛墙后一众站岗的军士,近百双杀意森森的眼睛居高临下看过来,旺叔心下凛然,连催战马,追上那少年,紧紧挨着。 看着旺叔如临大敌,按刀四顾的紧张模样,少年爽霁一笑,逗趣道:“旺叔何以至此?” 旺叔皱着眉,一本正经答道:“小郎千金之躯,某不敢大意。” 少年颇为动容的笑笑:“你救我性命,又护我一年,见了阿耶与阿翁,我会为你请功。” 旺叔摇摇头:“此乃本份,不敢邀功,某自小便养在府中,这条命是阿郎给的,活命的大恩,不敢不尽力。只恨刘承佑生事时,某在外办差,不然拼了这条命,也要多救下几个。如今护着小郎你见到阿郎,某也该自裁谢罪了。” 看着旺叔那沉痛神色,少年劝慰道:“我知道你这一年来都很内疚,只是生死有命,这是我们家的劫数,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留着你的命吧,我还有大用呢。” 旺叔擦擦眼泪,一叉手,道:“小郎若有吩咐,刀山火海,某也趟得!” “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去军中,为我掌握几千悍卒便够了。”少年轻飘飘说道。 “去军中?小郎是不要某当护卫了吗?”旺叔疑惑道。 “你在军中,比整日跟在我身边有用,我重活这一遭,可不能再白活了。”少年望着天,深深说道。 话中似是另有深意,旺叔咂摸了一下嘴,心道小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如今大难不死,可不是重获新生吗。 于是他压低嗓子,问道:“小郎,如今天命已定,您欲做大事乎?” 少年斜了他一眼,声音转冷:“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该问的别问,晚上不准吃酒。” 说完拍马急驰,穿过瓮城的拱门,门后,是一片广阔天地。 第二章 大难不死郭宜哥 上了城中主路御井街,向北一直走,约莫十数里,便是镇宁节度使衙。 衙门前有一开阔广场,中间立一宽大照壁,正对衙署正门,寻常人根本不敢从这走,只有十数名身着直身铁札甲的牙军三三两两,在戍卫值守。 两人骑马前来,一名小校瞧见了,领着几名全副武装的牙兵围了上去。 旺叔这次学乖了,早早下马,掏出告身符牌递了上去。 小校验过,叉手一礼,语气不甚恭敬:“你二人来此,有何公干?” 旺叔笑道:“无甚公干,寻个旧识,在你牙军中。” “叫什么名字,兴许某认识。” “姓曹名翰,你可认得?” 小校微微一愣,热切道:“认识认识,曹指挥使在军人谁人不知,正巧他今日来署衙找王节判办差,某这便带二位寻他去。” “哦?都升指挥使啦。”旺叔眉头一挑,讶然道。 “是营指挥使。”小校补充道,旺叔这才释然。 其实军中本没有营一级编制,正式名称应当是指挥,但因与官职名相同,军士为区别开来,私下里都称为营。 “既然他在,便请他出来见我们吧。”旺叔大大咧咧说道。 小校迟疑了一下,心道你一个副兵马使来拜访营指挥使,纵然是旧识,也不该请上官出来见你。 但他还是没说出来,只应道:“那便请二位在此处稍待,我这就去。” 说完交待身旁甲士几句,疾步进了衙门。 少年望着小校远去的身影,笑道:“旺叔,我敢打赌,曹翰不会出来见你的。” “小郎为何这么想?”旺叔疑道。 “曹翰此人狡诈专断,好大喜功,不是一句话就能骗出来的。”少年答道。 果然,不一会,那小校独自一人跑了回来。 小校看看旺叔,又看看少年,尴尬道:“曹指挥使说他与王节判有军务相商,请二位等他片刻,待他公事毕,再出来迎接二位。” 旺叔大怒,喝道:“他一个指挥使有屁的军务,你没报我的名字吗?” 小校急忙解释:“报了报了。” 旺叔神色一滞,涨得通红,只得干笑几声,蒲扇般的大手拍着小校肩膀,道:“那便请你再跑一趟,说我送东京贵人前来,还是请他出来相见吧。” 说着,递上一把沉甸甸的开元钱。 小校推脱一番,还是收下了:“上官客气,某便再跑一趟,若他不肯,也怨不得我了。” “那是自然。”旺叔眉开眼笑。 小校见他小眼露光,笑容奸诈,压根不似寻常军汉那般直率,突然觉得怀里的铜钱有些烫手。 转身欲走时,那少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且慢。” 小校回过头,问道:“还有什么吩咐?” “刚才你前去通禀,王节判可在一旁?”少年问道。 “正在案后。” “那你便禀告王节判,东京的宜哥儿来了,请他也出来一趟吧。” 小校不明所以,还是应了一声,小跑着前去。 旺叔待他走远,才不解道:“那王节判与我们并不认识,为何要通知他呢?” 宜哥儿抿嘴一笑,道:“王敏的名字我也是听过的,进士出身,履历数镇,性格谨慎纯直,阿翁才特意命他知镇宁节判。我们如此作派,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出来看看的。” “小郎足不出户,对这些小官竟也这么了解,某佩服!”旺叔叉手道。 “你当我这一年,光顾着跟陈老道养生了?再者说,节度判官可不是小官。” 旺叔嘿嘿一笑,紧跟着拍了记马屁,转而埋怨道:“小郎既然知道,何不早说,害得某白花了大几十钱。” 宜哥儿笑而不语。 不多时,便见侧门走出一绯袍文官,身后紧跟着一员着甲小将,向他二人疾步驰来。 宜哥儿端坐马上,静静看着二人越走越近,许是伫立太久,马有些不耐烦,连打了几个响鼻。 二人至五步外停下,宜哥儿这才看清二人长相。 王敏已是中年,官帽下的两鬓斑驳灰白,且步履不稳,一路疾走居然在微喘。 曹翰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将军,留上了三缕髯须,显得气度颇为儒雅。 穿着一身精良的黑漆山文甲,走起路来虎虎生威,甲片叮当作响。 来到近前,曹翰直接忽略了板着脸的旺叔,怔怔看着宜哥儿,支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宜哥儿身子前倾,微笑道:“两年不见,曹指挥使不认得宜了吗?” 曹翰这才回神,推山倒柱般伏身在地,缀泣道:“标下不敢,标下拜见殿下,去年乾佑事变,标下还以为……” 宜哥儿摆摆手,打断了他:“幸得柴旺机敏,救我于水火,又得一老道施医,这才保了一命。” 说完他看向王敏:“你便是王敏王节判吗?” 王敏见曹翰哭得泪流满面,便笃定这少年身份了,见他问来,连声称是,拱手一礼:“镇宁军节度判官王敏,见过殿下,方才不知殿下身份,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宜哥儿下马将王敏扶起,温言道:“王节判不必多礼。 转头看向曹翰,把脸一板:“你也起来吧,杀才。” 曹翰听他唤自己杀才,心中大喜,高呼道:“谢殿下。” 说着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满脸谦卑的伺候在一旁。 宜哥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错,你也现在也是个营指挥使了。” 曹翰咧嘴一笑:“殿下谬赞了,全仗节帅赏识,这才小升了两级。” 旺叔闻言,冷哼一声,这厮语气虽然谦卑,但还是盖不住眼底的志得意满,索性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曹翰面露尴尬,王敏两眼看地,全当自己是空气。 宜哥儿深深一笑,盯着王敏道:“升了官,故人相见也摆臭架子,我看你还是从小卒做起,磨磨性子才好。” “臣也这么觉得。”王敏心神领会,不假思索的附和。 曹翰面色一苦,却还是怏怏的一叉手:“惹。” “哈哈哈……”宜哥儿一阵畅笑,他轻拍了拍曹翰肩膀,甲片哗哗作响,他道:“戏言尔,我无官无职,可决定不了你一个指挥使的升迁。” 笑罢,他问曹翰:“我阿耶可在署衙?” 曹翰摇摇头:“郭帅去找粮科使要粮去了,怕是要掌灯时才能回府。” “要粮?”宜哥略一思衬,道:“粮科使可是张美?” 王敏与曹翰接连称是。 “张美倒是个干吏,只是阿耶此举,却叫他陷入两难。”宜哥儿沉吟道。 曹翰不以为意道:“怎么会难呢,私下要粮明面上有逾规矩,但郭帅何等身份,要点粮草,想来朝中不会多嘴。” 宜哥儿笑笑,不置可否。 王敏却沉吟着开口:“殿下所言甚是,只怕陛下听闻,会迁怒于郭帅。” 宜哥儿扫视了二人一眼,伸起懒腰:“不说这个啦,我们一路赶来,人困马乏,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吧。” 王敏连忙请二人入了节帅署衙。 衙门建得颇为宏壮,白墙黑瓦,严整明朗。 入得大门,是一宽约二十步,长五十步的空场,左侧立着一排栓马柱,尽头便是仪门。 仪门紧闭,东西两侧各置有生、死两个小门。 死门也关着,边上挨着牢狱大门,生门则大开,不时有官吏甲士,捧着成摞的案牍出入。 柴旺前去拴马,曹翰机灵,唤来一个甲士,道:“看见这两匹马了吗,着你在一旁好生看管半日,别让人靠近。” 甲士认得曹翰,见一旁王敏轻轻点头,连忙拱手道:“惹。” 接着便按刀立于马旁。 王敏带着宜哥儿来至生门前,几个正要出入的小吏连忙回避一旁。 做出个请的手示,他道:“仪门不能开,需走此门,还请殿下勿怪。” 仪门无大事不开,乃是旧制,王敏只是客气,宜哥儿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率先进了门。 门后更为宽敞,站上千名甲士绰绰有余。两侧俱是排屋,正北尽头突然抬高一丈,垒起个台子,上面便是正堂。 宜哥儿步履不停,走马观花似的向里走。王敏摸不着他的脉,只好陪着,边走边介绍道:“郭帅兼领澶州刺史,所以这刺史衙署也搬来了这里,西侧那片排屋便是刺史府执事房,东侧则是节度执事房。” 宜哥儿扫了一眼,见西排屋出入俱是皂衣小吏,东排屋出入均是披甲将士,一派忙碌景象。 不由心想,这朝堂上排班都是东文西武,阿耶怎么给弄反了,当下便熄了参观的心思,道:“今日便不看了,可有厢房,我想休息一下。” “有的,三堂后的上房院便有几间上等厢房,后苑也没几口人居住,空宅多,殿下是……” 宜哥儿不假思索道:“阿耶还未归,我不便去后苑,就去上房院吧。” 王敏点头称是,带着宜哥儿穿过暖阁,便是幽静的上房院。 一行人径直来到一处房门前,王敏与曹翰止步,王敏道:“便请殿下在此歇息。” 柴旺先一步进去,大致检查了一圈,叉手道:“殿下,请入内歇息。” 宜哥儿应了一声,转头吩咐王敏:“我的行踪身份尚需保密,你们不要泄露。另外,有劳王节判去置办一桌酒食,至于曹翰,你就守在门口吧。” 二人躬身称唯,宜哥儿一跨过门槛,柴旺紧接着便闭了门。 曹翰杵刀跨立,一本正经站起岗来,王敏瞧他满脸严肃,眼神却有些落寞,玩味一笑,拱拱手,便离开了。 王敏是文官,宦海浮沉这么多年,看的想的比尚还年轻的曹翰远。 在他看来,曹翰被点名护卫,其实是殿下乐意亲近的表现,他应该高兴才是。 今天初次与宜哥儿接触,他便感觉殿下是极其聪慧、心念通达之人,说话做事敛而不露,却恰到好处,不能以寻常少年度之。 而今天命初定,形势尚不明朗,殿下的父亲郭荣,本姓柴,乃故圣穆柴皇后之侄,本是富户,年未童冠时家道中落,便前去投奔姑母,时陛下尚微,不过一军使而已。 柴氏与陛下无后,视这内侄有如已出,不久便收作养子,是礼法上的嫡长子,乾佑事变后,更成了唯一存世的继承人。 如今陛下得进大位,郭荣却以皇子之身领镇在外,迟迟不能正其位,以致于朝中多有流言。 说什么郭荣虽为长子,但无血亲,他的外甥李重进更为皇帝看重,不然为何放在身边典理殿前司,便是他那二十出头、身无寸功的女婿张永德,也加封了驸马都尉、遥领和州刺史,职官则是小底第一军都指挥使,管着千号精骑。 但在他看来,陛下早有立郭荣为储之心,如今皇帝的态度暧昧,其实是在等,等的便是郭荣重新诞子。 毕竟若是真的无意,陛下又怎会亲自替他择选僚佐? 他王敏本是侍御史,不就是得陛下看重,钦点过来当节度判官的吗? 只可惜朝中武人当政,能猜到这一点的并不多,也可能是大位太过诱人,宵小之徒皆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而现在,郭宜哥死里逃生,又表现得如此谦和聪慧,来日陛下见了心生喜爱,想着江山后继有人,怕是很快会定储君之位。 若能在其潜龙时为他效力,曹翰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只可惜自己已年过四旬,怕看不到那个时候了。 第三章 《榻上策》青春版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咣当一声,吓得柴旺一激灵,手里的羊腿都掉落在地上,待回身看清来人,他干嚎一声,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大郎呢?!”郭荣急不可耐,厉声喝问道。 柴旺抽抽噎噎还未答上,郭宜哥便挑开里间的门帘,走了出来。 “阿耶。”郭宜哥拱手行礼。 郭荣跟随郭威,常年领兵在外,家眷都质在东京,算起来他也有三四年未见父亲,此刻借着门外泄进的月光,他细细打量起郭荣。 郭荣身形颇为壮硕,身长六尺有余,蓄着短须,浓眉虎目,相貌堂堂。 一身武官常戎打扮,头上包的玄色幞头,穿着件紫色蜀绵盘龙缺跨袍,腰系黑鞓白玉蹀躞带,悬一柄青玉素装长剑,脚蹬乌尖六合靴,器貌奇伟,威仪有度。 郭荣见里间晃出个半大琢玉郎,辩认半刻,突然干嚎道:“我儿,真的是我儿!” 当下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搂住郭宜哥,嚎啕不已。 柴旺本已止住的哭声,此刻又被带动,跟着痛哭起来,一时间,小小厢房内,是此起彼伏,哭声震天。 门外的王敏与曹翰对视一眼,默默关上了房门,带着一众侍卫离得稍远一些等待。 父子二人抱头哭了好一会儿,郭荣才擦着眼泪,稍稍放开郭宜哥,身子离得远些,上上下下看了半晌,仍觉得不够,拉着他来至灯下亮处,这才笑骂道:“好小子,长这么大了。” 郭宜哥咧嘴道:“阿耶不也蓄起须了。” 郭荣哈哈大笑:“竟来打趣你老子。” 柴旺跪在一旁,见父子二人情意融洽,也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 郭荣这才想起他,温言道:“还跪着作甚?起来罢。” 嚅了嚅嘴,性急的郭荣想问问儿子是如何脱险,但又怕戳到他伤心处,只好忍住,转而叹道:“儿子受苦啦,如今回到阿耶身边,当无虑矣。” 郭宜哥闻言神色一黯,低声道:“阿耶与阿翁更苦。” 声音虽小,但郭荣近在咫尺,还是听得分明,眼泪夺眶而出,他不禁老怀大慰:“吾儿明事矣。” 是夜,郭荣要拉着郭宜哥同寝,郭宜哥极不情愿,但见阿耶满脸希冀,也不忍扫他的兴,捏着鼻子答应了。 月至当空,夜色已浓,万赖伏静。银辉月华铺了半张床榻,父子俩正一人一头躺着。 郭荣心情亢奋,毫无困意,躺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去岁陛下在追封时,给你们都赐了名,你叫宗谊,二郎名宗诚,三郎名宗諴,以后你便以此为大名吧。” “好。”郭宗谊应了一声,便又安静下去。 郭荣沉默片刻,又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郭宗谊心中微讶,居然问起他的意见来了。印象中他父亲的性子可没这么随和,是个脾气峻急,说一不二的严父形象,当年顽劣,可没少挨他的棍子。 莫不是遭此大难,转了性了? 心中想着,郭宗谊嘴上却乖乖答道:“全凭阿耶做主。” 郭荣满意的嗯了一声,才侃侃说来:“曾经我只想你做个枢密、节度,但如今我等俱是皇子皇孙,未来封王都是平常,岂止于这区区使相、人下之臣。你是我的嫡长子,不管我未来能不能承继大宝,你都要接我的位子,所以我想让你跟在我身边,学学如何治军理政。我如今开府建衙,麾下人才济济,卓众者有掌书记王朴、观察支使王著等,俱是进士出身,早有文名,皆上辅之器,你可以向他们多多请教,你意下如何?” 郭宗谊沉默不答,郭荣又劝道:“这些年我随你阿翁在外征战,一家人聚少离多,又遭此劫难,百十口的家仅剩我们三人苦苦相依,我更该好好陪你教你,让你成才成器……” “不是我不愿与阿耶亲近。”郭宜谊急道,语气有些不耐。 郭荣一愣,心中微恼,但很快消散,柔声道:“你继续说。” “阿耶恕罪。”郭宗谊语气歉然,他道:“我也想呆在阿耶身侧,但如今形势,恐怕没有时间让我跟在您身边慢慢学习了。” “哦?”郭荣来了兴致,自己印象中那整日架鹰走犬、舞刀弄棒的野小子,开始关心起朝堂局势了,莫不是遭此大难,转了性了? 他直身坐起,兴致勃勃道:“你且说与我听。” 郭宗谊亦也起身,略作思考,他反问道:“敢问阿耶,平日可读史书?” “自然读的。”郭荣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道。他为一镇节帅,平日里哪有什么时间读书。 “儿这一年,也读了不少。”郭宗谊也一脸平淡,扯起谎来。 他养伤这一年,压根没看过史书,都是梦中看的。 乾佑事变时他身受重伤,昏迷旬日却一梦千年,自己成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名普通国人,醒来后,梦中那个自己的意识与记忆,与原本郭宜哥的融合交织,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 幸好给他施医的陈抟老道发现端倪,说他这是堪破了胎中之迷,出现的神智混乱,于是一得闲便要与他讲道辩法,以道君圣言、自然道理循循开导,他的神智这才慢慢恢复。 “大郎想说什么?”郭荣见他不似沉思,却像走神,出言问道。 郭宗谊回过神来,感慨道:“史书卷帙浩繁,广如烟海,数不尽的风流人物、英雄壮举,但在儿子看来,史书其实就写了四个字、一件事。” “哪四个字?哪一件事?”郭荣忙不迭问道。 “争当皇帝!”郭宗谊轻声吐露,却如大地春雷,将郭荣震得失神。 是啊!古往今来,天下兴亡,其实全在皇帝一人耳!自成汤伐桀起,至如今群雄割据,两千五百年来,分分合合,大家争的,不就是个天下共主吗? 郭荣微微叹息,神色复杂,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月色下他的脸庞看不太清,但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灼灼有神,好似西北天狼,让他觉得很遥远,很陌生。 “阿耶为何叹气?”郭宗谊疑道,“莫不是孩儿说的不对?” 郭荣摆摆手:“你说的很对,你继续说。” 郭宗谊左右看了看,倾倒半身,压着嗓子低声道:“如今阿翁年事已高,亲子皆亡,父亲您作为唯一的养子,难道不想克继大统,争那皇帝之位吗?” 郭荣悚然一惊,随即勃然大怒:“竖子!你居然想造你阿翁的反!” 郭宗谊被吼得一愣,见郭荣双目喷火,呼气如牛,不禁回想起他那些年里挨揍的日子,下意识的就掀被下床,一步蹦得老远,才回敬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造反了?” 郭荣这才回过味来,儿子只是劝自己上进,好像也没提造反的事。 咂咂嘴,郭荣面露尴尬,嘴上却斥道:“那你弄那么神秘作甚!” “行事不秘,必有祸事。”郭宗谊不咸不淡的回敬了一句,郭荣哑口无言。 郭宗谊回想起刚刚父亲的反应,心中疑惑,他反应那么激烈,莫不是真想过造反? “上来吧,可别冻着了。”郭荣见儿子一袭内单,拍拍床榻道。 郭宗谊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卷起被子裹紧,才继续道:“如今您领镇在外,但对手李重进、张永德二人却位居中枢执掌禁兵,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儿的想法,是自己进京,侍奉在阿翁左右,京中若有风吹草动,我也好给您通禀。” 虽然历史上的郭荣确实平稳接过了政权,但那是史书。 现在他身处其中,根本不敢放松,毕竟这等大事,一点岔子都出不得,还是要未雨绸缪,以免生变。 郭荣想了想,觉得可行,虽然他清楚,郭威心里是属意由他即位的,但自朱温篡唐以来,短短四十五年,已历五朝十一帝,如此乱世,光凭皇帝的一道诏书是登不上皇位的,还是要有兵马在手,方能问鼎九五。 “也好,有你在京中照应,届时若事有变,你我父子里应外合……”郭荣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味,怎么总觉得像是在密谋造反。 干咳两声,郭荣转而道:“明日我修书一封送往你阿翁,他得知你还在世,必会诏你入京觐见,只是到时,你怎么才能留在他身边?” “他是我阿翁,我是他孙子,我一个未及冠的皇孙留在他身边还需要找借口吗?”郭宗谊疑道。 郭荣摇摇头,叹道:“唉,你有所不知,朝中枢密使王峻辅你阿翁登极,立下头功,如今既总枢机,又兼宰相,日益骄纵。此人歌伶出身,气量极窄,且贪权妒贤,害怕我被委以朝政,分了他的权,所以总是阻拦我进京,甚至有一次我偷偷入京觐见,他在外办差,听闻后居然连夜赶回,要我回镇。若是父亲这次召你入京,只怕他又会横加阻拦,向父亲谏言,更不用说让你留在身边了。” 郭宗谊恍然,记忆中是有这么个居功自傲,以下犯上的人,也就是郭威为人厚道,一忍再忍。不过此人最终还是在广顺三年初,被郭威贬官商州司马,死在了上任的路上。郭威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只是上朝时将其软禁于偏殿,诉其罪于百官,就轻轻松松将这权臣拿下了,实在不值一提,在郭宗宜的筹谋计划中,也就没有想他太多。 只是如今看来,王峻权威势重,总揽军政,在庙堂算得上是只手遮天,连有兵有将的独苗皇子都敢惹,看来还要是先解决此人,这盘棋才能活。 沉吟片刻,郭宗谊已有主意,他先问道:“以阿耶度之,那王峻当以何理由拦我?” “我信一旦入京,恐怕他就会知道,他应该会主动请奏,在我麾下,给你封个节度属官,这也是常制,父为节度使,子便为牙内都指挥使。若是成功,就能以公事相迫,堂湟之言,你阿翁也不好拒绝,他数次阻我,俱是用的此法。”郭荣答道。 郭宗谊闻言心中很不是滋味,这对父子也确实仁厚,一个皇帝,一个皇子,均是一代雄主,都被底下的人欺负成啥样了,也不知道反抗一下。 想了想,他道:“不如阿耶明日修书时,就言要与我一同进京觐见,一家团圆,过那上元节,他若一心想阻拦您,便会放弃我。” 郭荣略作思量,点头赞许:“嗯,此计可行,他若连你一个孺子都不放过,便显得欺之过甚,会落人口实,他并不蠢,应该懂得取舍。” “若是不让那更好不过,此人包藏祸心,越早暴露,他死的就越快。”郭宗谊恶狠狠道。 郭荣摆手不聊此事,忧道:“话说回来,你去是不难,但要长留怕是要费一番心思了。” “届时找阿翁要个实职差遣,便名正言顺。”郭宗谊沉声道,他尚年幼,肯定会赐个卫、羽将军之类的虚职,品高而无实事,若是能得个差遣,便再无虞,且还能培植出自己的班底势力。 郭荣面色一喜,讶然道:“不错,与我所想略同。” “只是你身份不同,高不成低不就,想找个怡当的差事,怕是很难。” 郭宗谊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听闻去岁幽蓟等地来了不少流民,有数十万之众,散于河北各州县居住,可有此事?” 郭荣凝重点头:“确有此事,就在去年冬月的时候,便是澶州也来了数千人。” 郭宗谊听他坐实,便试探性的问道:“以阿耶度之,这些人散在各蕃,真的好吗?”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跟你老子还卖什么关子?”郭荣颇为不悦道。 郭宗谊哈哈一笑:“阿耶勿急,且听儿慢慢道来。” “契丹与我,乃是死敌,幽蓟十六州于中原,乃是屏障,且雁门关也在伪汉境内,此两地尽落契丹之手,中原以北已无险堑可守,蕃族骑兵随时能长驰直下,兵围开封,或借道雁门关,直取关洛,阿耶若有雄志,当先取此两地。” 郭荣点头不答,示意他继续说。 “伪汉国力弱小,靠着契丹才能苟延残喘,我们暂且不论,单说契丹。去岁契丹内乱,耶律阮被弑,他从弟耶律璟平叛后即位,大肆屠杀异已,以致于蕃邦上下臣佐均是提心吊胆。我在路上亦有听闻,此人残忍嗜杀,极好酷刑,双十年纪便想长生不老,居然取童男胆配药,数月间已杀近百人,远近均不亲。虽不好色,却是不能人道,但视酒如命,每日豪饮九次,睡醒便要狩猎杀人,朝政日渐荒废,我观此人不似人主,迟早会落得与那耶律阮同样命运。” “值此敌述律之怠,乃我不可失之机。庙堂当推行善政,对北地来的百姓官员,宽简以待,恩抚厚赏,如此数年彼消我长,届时领一大军讨之,可一战而定!” 郭宗谊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煞有其事,郭荣琢磨着,眼睛愈发明亮,他问道:“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自然是我自己想到的,这等谋国之论,哪里能随便听到。”郭宗谊不满道。 郭荣将信将疑,但细想也是,如今契丹占据地利,乃是中原皇朝之大敌,对付契丹,光靠打可不行,需得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功夫,慢慢消耗,最后觅一可趁之机,举大军征讨,放能平之。 朝野内外,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只知契丹国力蒸蒸日上,且善骑善射,兵锋正盛,极为棘手,便总想着要苟安一隅。 而他这未及冠的儿子,却锐意进取,明辩强弱,说起来敌我态势来鞭辟入里,头头是道,说是谋国之论尚未可及,但确实也沾了边了。 突然,他想起刚才所问的流民之事,心有所悟,便问道:“你想招抚北地的流民?” 郭宗谊点头:“正是,百姓丁口乃是国之基石,若能得到抚流民的差遣,一来可为庙堂分忧,二来可建新军,日后若要攻取幽蓟,这些人当是先锋。” 郭荣摸着自己的短须,沉吟半晌,才释然一笑,他感慨道:“吾儿壮矣,你尽管施为,万事有为父在。” 郭宗谊心中感动,连忙下拜:“谢父亲。” 第四章 五代的悲哀 翌日,郭宗谊被日头晒得脸疼,才悠悠醒转。 郭荣早已不见,伸了个懒腰,他喊道:“来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宦官打扮的小青年跑了进来。 “给殿下请安。”宦官细声细语的跪礼道。 郭宗谊打量了他几眼,奇道:“阿耶府中怎会有宦人?” “禀小殿下,殿下赴镇时,陛下赐了宫女、宦侍、御厨、侍御医计数十人,照顾生活。”小宦官忙不迭的答道。 郭宗谊点点头,嗯了一声,郭荣是以皇子身份领镇澶州,得赐这些却也正常。 “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家中几口,现居何职?”郭宗谊淡淡问道,他对这些宦官一向没什么好感,只是如今身在帝王之家,日后身边也少不了这些阉宦。 “禀小殿下,奴贱名吴深,晋州人士,家中仅剩奴一人,无品无级,今早特意被殿下指给您做内侍。”吴深恭敬答道,似是感到主上态度中的疏离,他还搬出了郭荣。 郭宗谊也懒得点破他,只轻笑道:“既如此,权且留下吧。” 被察觉心思,吴深后背有些发凉,当下他收起小觑之心,以头磕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郭宗谊瞥了他一眼,声音转冷:“在我面前,先收起宫闱里学来的那些蝇苟心思,用心做事,我不会亏待你,否则吾剑之利,汝先尝之!” 吴深吓得连连叩首,涕泪直下,口中连呼不敢。郭宗谊冷眼旁观,待他磕出血来,才令他起身,道:“去打热水,我要沐浴。” 在一处新洒扫出来的名为“见山”的别院内沐浴完,便有四名宫女捧着崭新的袍服玉带短腰靴上来,围着郭宗谊一通捯饬,末了,为首的那名宫女赞叹道:“殿下生得真是好看,穿这绯袍,出去也不知道能迷倒多少小娘子。” 郭宗谊哈哈一笑,心情大好,问道:“那是自然,你叫什么名字?” 四名宫女齐齐下拜,为首的那名答道:“婢之贱名不敢入上耳,我等俱是指给您的内侍,还请殿下赐名。” 郭宗谊暗叹一声,取名这种事,他还真不擅长,但如今世故便是如此,主子都得给新奴仆赐名,和这四个小宫女一比,那个吴深倒显得很不懂事了。 稍稍一琢磨,他便道:“便叫朝雨、暮萍、怀绿、留冬吧。” “谢殿下赐名。” 出了门,就见吴深手拎着一个黑漆食盒,小跑着迎了上来,他恭敬道:“殿下,您还未用过朝食,我吩咐厨房做了些,您用一点吧。” 郭宗谊抬头看看太阳,见日光正盛,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是巳时。” 郭宗谊摇了摇头:“不吃了,等会便要吃午食,我阿耶现在何处?” “在外院的节度公事厅。” “我那家将柴旺呢?”郭宗谊点点头,又问道。 吴深露出思索表情,道:“奴早晨时看到一名脸生的髯须军汉被唤入节度公事厅,可是殿下口中的柴将军?” “知道了,带我去见阿耶。”说着,郭宗谊便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吴深急忙将食盒塞给刚出门的朝雨,转身跑到了郭宗谊前头,低眉弯腰的给他带路。 节度公事厅是一座建筑群,正居中是一宽广大宅,名为“善寡堂”,此刻郭荣着一身紫色官服,正在堂中与数名红绿服章的官员议事,而柴旺早已换了身披挂,于门外廊下徘徊。 郭宗谊老远就看到他,吩咐吴深将其唤来,他拉着柴旺寻了个角落,问道:“阿耶唤你何事?” 柴旺不敢隐瞒,压着嗓子道:“问小郎是如何逃出生天,又在何处养伤。” “你是怎么说的?”郭宗谊紧盯着他,心里有些紧张,缓缓问道。 柴旺嘿嘿一笑,道:“自然是九分真一分假。” “哦?”郭宗谊眉头一挑,放下心来,笑问道:“哪一分是假的?” “自然是陈抟老道说您堪破胎迷那等神神叨叨的事,某隐去了没报,只言您重伤初愈,又遭逢大难,有些伤神。” “为何要在这件事上撒谎?”郭宗谊皱起眉头,故意问道。 柴旺满脸无辜,摇着头道:“某本不信这神鬼之事,又何来扯谎一说,依某看来,小郎那阵子反常,就是因为太过伤神。” 郭宗谊哈哈一笑,踢了他一脚,笑骂道:“就你鬼精鬼精的。”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他跟阿耶解释,他以前也不信神鬼之说,但现在,他有些动摇了。 郭宗谊又问起他的升赏之事,柴旺脸色顿时一苦,道:“郎君提也没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说着眼睛还瞟向郭宗谊,气得他又踢了柴旺一脚,怒道:“你在怀疑我?” “不敢不敢。”柴旺躲开一边,连连摆手。 郭宗谊琢磨了一下,随即恍然道:“阿耶是想我面圣时给你表功,这样赏格也大一些。” “那就有劳小郎了。”柴旺挤眉弄眼的笑着行礼。 “你现在可有事做?”郭宗谊问道,见柴旺摇头,便追问道:“可还记得昨日那个十将田平?” “记得,那小人……” 郭宗谊挥手打断他,道:“你现在去叫上曹翰,与我打听打听这人。” “惹!” 柴旺走后,郭宗谊才命人去前通禀,得到允许后,他跨进善寡堂。 “吾家大郎来了。” 郭宗谊一现身,郭荣便笑着跟左右炫耀。 “儿见过父亲。”屋内还有一群佐官,所以郭宗谊很正式的行了个礼。 “快过来。”郭荣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的侧位。 郭荣满脸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待他坐定,温言问道:“可吃过朝食?” 见郭宗谊摇头,便将案上的一盘点心推了过去,道:“先吃些垫垫,不要饿坏了身体。” 郭宗谊谢过,却见左侧末位上一名中年文官站起道:“殿下舐犊之情,令人感动,如今小殿下化险为夷,父子团圆,臣等为大周贺,为殿下贺!” 说完群臣接连起身,拱手道贺。 “哈哈哈。”郭荣笑声极为酣畅,自乾佑事变以来,他从未像如今这般开心过。 他示意众人坐下,唤过儿子道:“大郎,来见过节度掌书记王朴。” 郭宗谊心中微讶,方才那个中年文官便是一代名臣王朴? 崔铣曾云:子产相郑、孔明立蜀、王朴兴周。 可见其之才干,冠绝五代诸臣。 记忆中他与郭荣君臣相知相惜,定律历、兴礼乐,所撰《平边策》更成了周、宋两朝大一统战略上的指导方针。 可惜郭荣之美政,王朴之长材,皆天不假年,王朴长郭荣十几岁,死在了他前面,若他能多活几年,赵匡胤是当不上皇帝的,这一点,宋太祖自己也承认过。 想到这里,他急忙深躬下拜,恭敬道:“谊见过掌书记。” 王朴躲开一旁,不敢受他的礼,嘴上连称不敢。 郭宗谊这才仔细打量起他,王朴身材高大,面相威严,气质正派,留有一把美须,额上那两道狮子眉格外浓密,令人过目难忘。 接着,郭荣又带他见过节度判官王敏、观察支使王著、观察判官崔颂,还有一个京官,便是老被郭荣借粮的冤大头,粮科使张美。 其中王著最为年轻,面白无须,看上去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绿袍,在一群绯袍中格外扎眼。 但这人在史书上也是有点着墨的,嗜酒如命,少有文名,二十岁便中了进士。 后来仕宋,还当着赵匡胤的面哭过周世宗,所以郭宗谊对他的印象比较深刻。 郭荣在位时经常想让他拜相,但因他嗜酒的毛病而一直犹豫不决,后来临终时曾给范质留下遗训,要王著入相,但被范质王溥压了下来。 郭宗谊看了一圈,算上曹翰,以及还没露面的杨廷章、李汉超、袁彦、马全义、刘廷翰、曹彬、尹崇珂,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潘美、赵匡胤等人,这些郭荣潜龙时的藩邸旧人,后来都得到重用并在短短数年间爬到高位,但除了王朴、王敏早逝,其他人都在陈桥兵变后入宋了,甚至都没有反抗一下。 而夺了郭荣江山的,正是他从卫队小头领提擢到禁军第一人的赵匡胤。 悲哀吗? 第五章 给钱 以后世的道德观来看,确实悲哀。 尤其北宋建立后理学兴起,忠臣死节被推到了士大夫的道德高地,但薛居正、欧阳修、司马光等人,却只敢骂骂十朝元老冯道,只字不提其他人的事儿。 中原五代短短五十四载,却历五朝十四帝,其中更有七个是靠弑君上位的,这还不算南方的十国,只要不是死于非命的臣子,哪个没跟过好几个皇帝?为何偏偏将冯道钉在耻辱柱上,论私德,论心胸,同时代无人能比。 所以不能犯用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这类错误。 大梦初醒时,郭宗谊也曾想过将以赵匡胤为首的义社十兄弟全部杀掉,以绝后患,但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 因为五代之乱,并不在于某些人,固然有人狼子野心,但生逢乱世,哪个大丈夫不想出人头地? 根源所在,还是因为皇权渐微,皇帝的神圣外衣被扒得精光,依靠权威的惯性来驭下成为不可能的事。 兼蕃镇林立,道德崩坏,大势所趋,时局所限,杀了赵匡胤,还会有李匡胤、王匡胤。 郭荣英年早逝,当时那个主少国疑的局面,极为凶险,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内心恐怕都在蠢蠢欲动。 就算主将不想反,手底下的兵也会逼着你反,谁不想做个从龙之臣,搏个一世富贵呢?兵卒裹挟将帅、以下犯上被逼造反的事,五代发生过很多。 赵匡胤后来手握禁军,主少无望,垂涎帝位也是正常,毕竟郭威的皇位就是这么来的。 当时契丹寇边,郭威率兵北征,在澶州被黄袍加身的时候,赵可是亲眼目睹,学会后便在陈桥驿重演了一番。 而陈桥兵变中唯一抵抗的韩通、后来起兵对抗赵匡胤的李重进、李筠又是真的忠于大周吗?恐怕也不尽然。 时势如此,无可奈何。 所以,郭宗谊若破此局,要么想办法让郭荣晚死几年,推行强干弱枝之法,徐徐分化,等政权稳定,自己平稳接班,要么在这剩余的八年里,努力经营自己的声望与势力,嗣位时以力服人。 与众人寒暄了几句,群臣很有眼色的起身告辞,偌大个厅堂只剩郭荣父子二人。 “大郎可是有急事啊?”郭荣捊着短须,红光满面的问道。 “倒不是什么特别急的事,只想问阿耶要些人手。”郭宗谊笑嘻嘻道,他要进京,不能没有幕僚。 “小事尔!”郭荣大手一挥:“要多少人?” 郭宗谊伸出一根手指头:“最不多超过十人。” 郭荣微微皱眉:“这么点?够吗?” 郭宗谊微微一笑道:“足够,这些都是当作亲信人手,为我办事出主意的。” “嗯。”郭荣沉吟着,缓缓点头:“你若去了东京,手下是得有些人使唤,只是这些人可不好挑啊,既要身家清白又要机敏能干,还要忠贞不二,你可有什么条件,一一道来,为父帮你选。” “其实,儿已物色了几人,现皆在澶州,还请阿耶恩准。”郭宗谊直接了当道。 “你说。”郭荣沉声道。 “柴旺、曹翰、王著,还有我那远房表叔,供奉官曹彬。”郭宗谊盯着郭荣,朗声道。 郭荣沉默一阵,徐徐开口道:“柴旺本我家将,你尽管要去,曹翰为我牙军都校,虽有些才干,但心机颇为深沉,你可降得住?王著虽有文名,但嗜酒如命,而那曹彬,是你阿翁送来的,倒有些难办。” 郭宗谊最想要的是曹彬,觉得最麻烦的反而是王著,嗜好上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也只能想法子告诫一番,总不能将他捆起来戒酒。 于是他道:“王著嗜酒,便先提点一番,留在您这儿以观后效,而曹翰虽狡诈,但驭之以下,并不需要了解他是什么人,只要以前程诱之,以手段慑之,以恩赏抚之,臣下自会安分守已,尽心尽力,所以阿耶大可放心。至于表叔那我自去分说,若他同意,想来阿翁也不会怪罪,进京后,我再与阿翁分说便是。” 郭荣听完,咧嘴一笑,赞许道:“好,便依你了。” 郭宗谊喜不自胜,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谢父亲!” “你我父子客气什么,我的迟早不得给你的。”郭荣嗔怒道。 二人又聊了一阵,末了,郭宗谊道:“若还有人选,我选定后禀明阿耶。” 郭荣点头同意,看了看堂外天色,道:“再有个把时辰便午食了,与我一同吃罢?” 郭宗谊却摇摇头:“儿想去寻曹彬,与他一同吃,夕食再陪阿耶吃。” “也好。”郭荣点头同意,他倒很喜欢儿子说干就干的这股子利索劲,类父。 说完,却见郭宗谊仍未起身,神色扭捏,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还有什么事?” 心下却琢磨是不是问我要女人,毕竟阳性初成,少年慕艾,倒也寻常。 可惜他自己如今也是鳏夫一个,身边只有些宫女,他也不愿伸手,哪里有女人给他。 “请阿耶给我些银钱。”郭宗谊终于说出了口。伸手要钱这种事,他梦中那一世也不太好意思。 郭荣哈一声笑了,看来是自己想歪了,他道:“自去寻张大监支取,莫要为这些小事来烦我。” 郭宗谊被亲爹这豪阔劲震惊到了,记忆中他总是秉持男孩穷养,如今这么大方,不怕我败家吗,转念一想,这天下如今都是自己家的,兴许银钱便显得不重要了。 暗自骂了一声格局小了,他拜道:“谢阿耶,儿告退。” 第六章 李存孝的弓 欢天喜地的出了善寡堂,吴深远远恭候着,见他出来,一路小碎步就粘了上来,见礼道:“奴见过殿下。” 拿到人和钱,迈开了第一步,郭宗谊心情大好,看吴深也顺眼了许多,语气也不那么生冷,他道:“可知张大监在哪?” “此刻应在内宅私厨那里盯着。”吴深答道。 倒是个敬业的太监,郭宗谊想着,他吩咐道:“去寻他来见山院见我。” “是。”吴深应道,掉头匆匆去了。 郭宗谊突然想起还未跟他了解过这位能被称作“监”的宦官,便出声叫住他,声音有些大,吓得吴深心里咯噔一声,又赶紧谄媚着脸回来了。 “与我说说这张大监。”郭宗谊边走边道,在满清之前,不是所有宦官都被称作太监,只有掌一局一作或一监大权的官宦才能被称作“监”。 主上大步若流星,吴深要夹着屁股小跑着才能跟上,也难为这些阉人,动作一大便会尿液淋沥,骚臭难闻,在主上面前只好夹着腿行动,以免亵污了贵人。 吴深略一沉吟,边跑边答:“这张大监本名张巾,年纪约莫四旬,河东人士,十岁便入宫了,本是前朝内侍省正七品下的内寺伯,在宫闱中以掌察纠法严厉闻名,陛下登基后觉得此人颇为刚正,在宦官中难得一见,便遣来伺候殿下了。” “看来是个正派的太监。”郭宗谊若有所思道。 吴深悄悄瞥了他一眼,琢磨着太监这一词,却不敢吭声。 到了见山园,迎上来的是年龄较小的怀绿、留冬,二人提起裙角齐齐福了一礼,怀绿道:“殿下回来了,可吃过午食?” 郭宗谊自院中小亭处坐定,摆手道:“等会出去吃,对了,朝雨和暮萍呢?” 怀绿留冬神色俱是一紧,郭宗谊奇道:“怎么了?” 怀绿忙道:“没事,二位姐姐吃过午食便休息去了,留我二人轮值。” “还有值班制?”郭宗谊讶然道,二女连忙伏在地上,乞求赎罪。 郭宗谊一愣,转而笑道:“我又没说怪罪你们,干嘛这副样子,快起来。” 二女这才起身,看着她们泫然欲泣的样子,郭宗谊内心满满都是负罪感,他自认长相英俊,举止随和,明明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说话声音大一点,两人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呢。 “为何如此?”郭宗谊温柔问道。 怀绿抽抽答答的说了起来,原来,自朱温以来,国朝更迭频繁,宫禁之中,往往是兵将作乱的重灾区。 在主将的纵容下,那些杀才进了宫内,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些手无寸铁的宫女宦官,便是最凄惨的那一群,有如鱼肉,任人宰割。 长此以往,她们的神经格外敏感,主上但有不悦便会立刻跪地求饶,已成保命之法,代代相传。 郭宗谊听完后沉默了,乱世之中,最轻贱的恐怕就是人命吧,尤其是女子。 要么被凌虐致死,要么当作货品易来易去,有些死后还被做成肉干,以充军粮。 自黄巢以来,武人执政,暴虐无道,军阀割据,血染神州! 常年战乱致人口锐减,唐武宗时还有约五百万户,至如今,只有一百余万户。 北地及中原,基本是十室九空,赤野千里,就连那些世代高门、千年大族,也没躲过被屠戮殆尽的命运。 如今权势最隆的,便是武人,所以终宋三百年,武人执政是他们的噩梦,抑武兴文,是必须为之。 只可惜赵家人用力过猛,妄想毕其功于一役,以致整个宋朝文盛武衰,饱受蛮夷欺凌。 每个朝代都在避免掉入上一个朝代的坑里,却又掉入新的坑。 解决一个问题,势必会在这个问题上出现新的问题。 历史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着。 想了许久,他回过神来,望着亭外小池塘里的锦鲤,喃喃道:“放心吧,自我大周开始,会慢慢好转的。” 说完,他收拾心境,回首笑问道:“这轮班也是制度?” “是的,一般是两人一组,三时辰一班。”许是不再害怕了,留冬抢答道。 郭宗谊笑吟吟的看着她,留冬还有些婴儿肥的俏脸立刻一红,羞答答的低下头,躲在了怀绿身后。 “如此甚好。”郭宗谊低声喃喃。 张大监看上去不似中年,足近花甲,老旧黑纱帽的下两鬓已大片灰白,腰间的铜蹀躞带上挂着一串串钥匙,皮肤黝黑,不似寻常宦官那样白晳,脸上沟壑纵横,斑纹密布,看上去有些渗人。 唯独那双耷拉着皮的小眼不似寻常老者那般黄浊,依然烔烔有神,身型亦不见佝偻,立在亭外,倒似墙角那株老梅般挺峻。 “奴见过小殿下。”张大监行礼道,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郭宗谊点点头算是还礼,他开门见山道:“我需要支取些银钱,已禀明过阿耶,他让我直接来找你。” “是,如今府中内务无主,赖殿下信任,都交与老奴管了。”张巾不卑不亢答道,全然没有半点谄媚之态。 就冲他这态度,郭宗谊都觉得阿翁看对人了,能在五代的宫中干三十年的太监,还能不卑不亢的,定是有些真本事。 郭宗谊也不再客套,直接问道:“库中所藏,都有些什么?” “除却金锭银饼、铜钱丝帛,便是些玉、瓷、铜器,还有一间武库,放些殿下收藏的兵甲。”张巾略略答道。 “还有武库!”郭宗谊兴奋道,“那武库里都有些什么兵仗,取簿册来我瞧瞧。” “不必取簿册,老奴心里都记着。”张巾颇为无奈道。殿下气质清雅,不似武人,只当他是少年心性,见猎心喜,毕竟也是将门之后。 “那你说来。”郭宗谊道,没想到这老头记性这么好。 “有宝剑两口,横刀六口,陌刀两口,马槊三杆,角弓四张,稍弓两张,精铠十副。”张巾一一数来,数量不多,也难怪他能记得。 郭宗谊很奇怪一个武将家里怎么才这么点家当,便问道:“为何所藏甚少?” 张巾告了声罪,答道:“禀殿下,能入咱家私库的无一不是名家所铸,或曾为帝王将相所有。” 郭宗谊这才恍然,便道:“取横刀一口,角弓一张,并十件玉器,再拿五百两银饼,三千钱铜钱,送至见山院来。” 张巾领命去了,郭宗谊本只想取些银钱,但听到武库,便心痒起来,他自小生活还算富足,七岁时郭威助刘知远开国,自那以后家境更是一日千里。 许是郭荣从小家境清苦,走南闯北的读不着书,于是对他的教育极为重视,每日课程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学文下午学武。 他那时不爱读书,就盼着下午跟着家将武师习武,拳脚兵器都练过一些,射术也不错,百步内十中七八,若是用弩,则百发百中,当然,射的是死靶子。 不一会,张巾领着数名厮役抬着几个大箱子来了。 郭宗谊让吴深点过,便找了间厢房锁起来,钥匙交给了怀绿。 又接过那张角弓,上下瞧了瞧,撑起双臂拉了一个满弓,还算轻松,他估莫道:“当有八斗力。” 张巾在一旁点头,介绍道:“据说此乃昔年李存孝用的骑弓,以柘木为身,犀角为饰,筋丝作弦,漆层厚而匀,霜露不侵,是一张上乘的骑弓。” 郭宗谊微笑道:“弓确是好弓,但应当不是李存孝所用,李存孝有膂力,近代无匹,就算是实战骑弓,也能开一石四斗以上,而不是这区区八斗。” 张巾干笑一声,没有言语。 郭宗谊又拿起那柄装饰华丽的横刀,问道:“这刀呢,可有什么来历说法。” “倒是没有什么来历,只是殿下拜左监门卫大将军时,前朝刘知远所赐,百炼钢身,檀木为鞘,鱼皮包柄,制作精良,削铁如泥,又嵌有青玉、宝石等,平日佩戴,亦不失身份。” 郭宗谊抽出刀来,细细看过,刀身上钢纹细密,刀刃寒锐锋利,确为百炼之钢,刀光如水,凑近一点,便凭添几分冷意。 挥砍了几下,还算称手,他方才收刀入鞘,挂在了左腰玉蹀躞带上。 “今日有劳张大监了。”郭宗谊朝着张巾略一拱手,谢道。 张巾吓了一跳,闪过身,深深拜下:“殿下折煞老奴了,本乃份内之事,何以敢受殿下的礼。” 郭宗谊哈哈一笑,自己是出于习惯,却不便解释,只得再称赞几句,便打发他走了。 抬头看看天色,实际上他也看不出个名堂来,便问吴深:“现在几时了?” “快午时了。”吴深答道。 郭宗谊愕然,时间居然过得么快,他急切道:“快挑几件礼物,带我去见曹彬!” 第七章 老实人曹彬 曹彬在城中租有私宅,登门的时候,他正在家中吃午食,听下人来报,他叹了口气,对妻子道:“你吃吧,不必等我。” 说完便整礼仪容,大步赶至正堂,远远看到廊下一绯袍少年,身姿挺拔,高髻无冠,按刀而立,想来便是这两日群议纷纷的那位大难不死皇长孙,郭宗谊了。 “臣,见过殿下,殿下金安。”曹彬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 郭宗谊连忙将他扶起,热切道:“表叔不必多礼。” 曹彬嘴角抽了抽,他叫他表叔确实也对,他姨母张氏乃是郭威第三任妻子,乾佑之变时被杀,登极后被追封为贵妃,不然他也混不到这个供奉官。 但他却不敢叫他侄子,只道:“礼不可废,殿下莅临寒舍,臣不胜荣幸,还请屋内说话。” 二人进了屋,曹彬请郭宗谊坐了主座,自己陪在侧位,又亲自为其奉茶,神态极为恭谦,与史书记载颇为贴合。 “表叔今年贵庚?”郭宗谊问道。 “二十有一。”曹彬老实答道。 “表叔现居何职?” “蒙陛下恩赐,补任澶州供奉官。”曹彬朝天一叉手,恭敬道。 “表叔这供奉官,具体做些什么呢。” 曹彬神色一滞,讪讪道:“也不做些什么,就是个恩荫的闲官。” “每月俸钱多少?” “月俸十五贯。” 郭宗谊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厉声喝道:“食君之禄,不忠君事,此乃大逆不道之举!” 曹彬一嚇,这顶帽子扣得实在太大,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坐也坐不住了,支吾道:“供……供奉官不都如此吗。” 郭宗谊冷哼一声,道:“谁说都是如此!供奉官阶,虽多为贵子晋身之资,但朝中居此官者不下数十人,都有个本份职差,而你来澶州已有一年,我阿耶可有给你派什么实职差遣?” “这……这倒没有。”曹彬坐如针毡,讷讷答道。 “那你为何不主动找我阿耶,要些个差事来做,也好为陛下分忧,故张贵妃乃是你的姨母,你是外戚,更应尽心尽力,分担王事,辅我阿耶治理好澶州这一重镇。难道陛下特意将你从成德镇召回,就是让你偷懒的吗?难道表叔的为臣之道,便是仗着恩荫袭宠而尸位素餐吗?” 一通大义凛然的话厉声倒出,令曹彬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慌忙下拜,急道:“还请殿下教我!” 成功唬住了这老实人,郭宗谊心中大笑,道德绑架,不论在哪个时代,都很好用啊。 他起身将曹彬扶到位上,毕竟是未来的开国名将,虽说还很年轻未成气候,但在历史上,那也是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二的人物,此刻被郭宗谊一唬,慌得像头稚鹿,一时间他也很过意不去,便温言安抚道:“表叔不必惊慌,谊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的,就是想给你找份差事,不知你愿不愿意。” 曹彬这才回过味儿来,脸色迅速变幻,半晌,他幽幽一叹,道:“不若殿下开门见山,彬又不是不识抬举之人。” 郭宗谊不好意思笑笑,道:“那我就直说了,上元节后,我便会去东京,久闻表叔谦和恭谨,素有贤名,便是现在的河南尹武行德,也对你推崇有加,所以特意问父亲讨要你来,欲倚君为臂膀,辅我大事。” 曹彬默然无语,心想你一个闲散皇孙,舞象孩童能有什么大事,还不是想找几个人打下手。 权衡一番后,他干脆答应道:“好,某也不是迂腐之人,承蒙殿下看得起,只要陛下不怪罪,某这三尺微命,便交与殿下了。” 说完,起身整冠肃衣,接连三拜,算是定了主从之名。 郭宗谊抚掌大笑,拉着曹彬的手,感慨道:“孤之有卿,犹鱼之有水也。” 曹彬实在忍不住了,正色道:“某不过一介武夫,殿下亦不过未冠稚子,就不要学古时明主得贤臣那一套了,而且,您还未封王,不能自谓为孤。” 郭宗谊愣住,这么快便进入状态了?不愧是谦退有节的一代名将啊。 放开曹彬的手,他道:“陛下那里我自会去信分说,表叔就放宽心吧,对了,表叔吃过午食了吗?” 曹彬摇了摇头,那会吃下去的两口饭,被他这一吓,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甚好,今日我做东,请表叔吃酒去。”说完,郭宗谊便迈开大步,往外走去,曹彬张了张口,本想请他在家里吃,见他人已至门外,也只好咽下话头,跟了上去。 吴深早已在澶州城最好的酒肆订了个雅间,正在檐下恭候主上到来。 此时正值饭点,青石铺就的御井街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澶州城近些年都未遭战乱,又得益于郭荣近一年的大力治理,政肃有声,盗不犯境,正渐渐繁荣起来,勾栏瓦舍,应有尽有。 而城中兵多官多,刀口上舔血的人,大多挥金如土,正是那些销金窟的主顾大户,毕竟这个时代最有钱、又最不拿钱当钱的,便是这帮军爷了。 盖因自唐末以来,每逢有战,必先恩赏,不然你都发不了兵。 攻下城池,纵兵劫掠,早已约定成俗,蔚然成风。 就连郭威这样的厚道人在起兵时,也曾答应将士入得东京,可劫掠三日。 有了消费主力,又是太平光景,再加上郭荣皇子的身份,政策倾斜,税租减免,所以澶州城的气象愈发蒸蒸日上。 郭宗谊与曹彬骑着马,一前一后到了酒肆前,吴深欣喜上前,替郭宗谊牵马。 “你可吃了?”郭宗谊问道。 吴深一愣,顺口道:“奴还没有。” 郭宗谊在店内一扫,见还有空桌,便道:“自己吃一些吧。” 说完,便领着曹彬上楼去了。 吴深在原地呆立半晌,心下很是感激,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关心阉宦的主上。 “没想到殿下待婢人如此仁厚,颇有大贤之风。”曹彬压着嗓子,小声说道。 郭宗谊头也不回,淡淡道:“这算什么大贤之风,把人当人而已。” 曹彬微怔,不可思议的看着身前那个清贵少年,把人当人,在这世道,可真稀罕。 两人相对落座,许是吴深早打过招呼,此刻店掌柜亲自领着小二来走菜,菜分八碟,大盘是乳炊羊、葱泼兔、爊鸭、五味鸡,小碟是旋切莴苣、脆筋巴子、茱萸炙鲜鲫,还有一大碗三脆羹。 又端上一壶烧春,却放在了曹彬面前。 “您不饮?”他疑惑道。 郭宗谊眨眨眼,摇头道:“我还小,不能饮酒。” 接着转头问那掌柜:“可有醴酒?” “有的,我这便取来。”说完深深一礼,便带着小二下去。 郭宗谊擦擦手,亲自用小刀切了一小块炊羊,递给曹彬,道:“请吧,表叔。” 曹彬连忙站起,双手接过,两人都饿得不轻,当下便吃开了。 醴酒送来,郭宗谊举杯道:“请。” 醴汁入口,甜中带酸,倒是爽口,那边曹彬见他都干了,瞥了一眼怀中琥珀色的烧春,也仰脖一饮而尽。 温过的酒体自喉咙淌下,直到胃里,激起一团热气,并着酒气逆行而上,直达天门,曹彬只觉四肢乍暖,百穴通透,不禁赞道:“好酒!” 郭宗谊端着一碗三脆羹,小口的啜着,笑道:“自然是好酒,这是孟昶送给陛下的剑南烧春,阿耶府中也不过得赐三坛,我特意取了一坛出来。” 曹彬闻言放下箸筷,道:“殿下恩宠甚隆,彬惶恐。” 郭宗谊瞪了他一眼,端起酒杯:“别惶恐了,来,饮胜!” 二人推杯换盏,不多时,曹彬已饮了三壶,此刻有些微醺,话匣子也打开了,他问道:“现今天命已定,殿下不待在澶州静候时变,为何要去东京?” 郭宗谊闻言幽幽一叹,端起酒怀一饮而尽,曹彬见状,心道有戏,便试探着问道:“殿下何以叹气?” 郭宗谊望着窗外,涩声道:“表叔有所不知,我郭家承诸将共举,问鼎神器,但怎奈朝中有权臣作祟,欺负到我们祖孙三人的头上,以致于阿耶连入朝觐见自己父亲的机会都没有。” 曹彬闻言大怒,声调也提高了几分:“是哪个奸贼,如此目无君上!” “便是那使相王峻。”郭宗谊轻声说道。 曹彬瞬间冷静下来,他低头盯着酒杯,半晌,才徐徐开口:“陛下立国,王峻乃是头功,又长陛下两岁,所以上常以兄待之,若诛此贼,当陛下亲自开口方可。” 郭宗谊心中惊讶,没想到曹彬远在澶州,也能一语中的,切到要点。 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郭宗谊赞同道:“表叔所言极是,此獠如日中天,便是阿耶也是避其锋芒,一忍再忍,若要除他,非陛下钦裁不可。” 曹彬身子前倾,小心问道:“殿下心中可是已有计较?” 郭宗谊笑而不语,夹了一块兔肉咀嚼起来,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引起二人的注意。 第八章 喝醉的王著 “这壶剑南烧春就……就是这屋客人的?”一个声音含糊不清的问道。 “是的王相公。”听起来像是刚才那掌柜的声音。 “给我吧,我来送。” “不可啊王相公,王支使……” 门口二人争执起来,郭宗谊已猜到是谁,便指门笑道:“表叔,将他赶走吧。” 曹彬也猜到了八分,起身开门,见门口是一个儒生打扮的醉汉,正欲夺掌柜手中酒壶的,一瞧正脸,果然是观察支使王著,一时间他也犯了难,只沉声问道:“成象兄这是何意?” 王著似是喝了不少酒,此刻身形有些踉跄,手却稳稳抓着那酒壶,他晃晃脑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起曹彬,半晌,才恍悟道:“原是曹供奉,失礼,失礼……” 说着放下酒壶,跌跌撞撞的向他先行一礼。 曹彬不愿与醉酒之人纠缠,此人好酒,多有误事,于澶州诸官中已有恶名。 他劈手夺过王著紧握的酒壶,转头向掌柜道:“他喝多了,还请掌柜差几个人送王支使回府,莫要惊扰了贵人。” 掌柜唯唯应下,他虽然不知屋内那未冠少年是何人,但见他年纪轻轻便穿着绯袍,气度不凡,又有宦官替他打前站,猜是宫里来的上官,便亲自来伺候。 怎料这王著又喝多了,路过时闻到了这陈年烧春的香,非要过来讨酒喝,二人由此起了争执。 掌柜告了声罪,架起王著便要离开,怎么料王著将掌柜一推,含糊道:“国华与何人饮酒,不若带王某一个?” 掌柜被推倒在地,头重重磕在门槛上,哎哟一声惨叫,便觉得眼前一片腥腻,拿手一摸,满是鲜血。 曹彬一脸蕴怒,但碍于王著的身份,又不便教训,只好弯腰去扶掌柜,没想到却让王著有机可趁,见这空档,他用力一跃,竟然跳进屋内,落地时脚上不稳,栽了个大跟头,滚了几滚,恰好滚到了郭宗谊的脚边。 “王支使,好久不见。”他看着地上灰头土脸的王著,笑着打趣道。 那边的曹彬也顾不上掌柜了,折身转还,揪起王著的衣领,将他提起,架至一旁。 王著兀自看着郭宗谊,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但就是叫不上名字。 “殿下,这人……”曹彬面露难色,迟疑道。 郭宗谊摆摆手,冲着门外喊道:“掌柜,掌柜。” 那掌柜捂着脑袋,神色痛苦的跑来,强笑道:“贵客有何吩附。” 郭宗谊看着他头上的伤,鲜血顺着指缝在淌,面露不忍,他摸出几两碎银,温言道:“去找个郎中瞧一瞧,此事我会为你做主。” 掌柜没有接钱,只是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做咱这买卖的,遇些醉客,有些磕碰倒也寻常。” 郭宗谊将钱收起,知道他恃于王著官身,不敢声张,便道:“去将楼下我那小厮唤来。” 不一会,吴深一脸惊慌,小跑着上了楼,见郭宗谊毫发无损的坐在那儿,大松了一口气。 “殿下。”吴深见礼道,此刻没有外人,他也不作掩饰,直呼殿下。 郭宗谊微微颔首,冷声道:“去请王节判,来这里领人。” 吴深飞快扫了一眼王著,想起适才掌柜头上的伤,心下已是了然,唯了一声,飞奔而去。 郭宗谊再看王著,见他已经醉死过去,叹了口气,道:“扶他到那张椅上。” 被王著搅了兴致,郭宗谊东一筷西一筷,心不在焉的吃着。 曹彬此时酒也醒了,一脸郁闷的坐下,也熄了说话的心思,只沉默着夹着菜,不时回头看看王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敏领着一个绿袍中年文官,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街巡使,风尘仆仆赶来。 “见过殿下。”王敏领着那个文官,向他行礼。 郭宗谊起身还礼,又问那绿袍文官:“你是何人?” “臣,镇宁军节度推官李碌,问殿下金安。”叫李碌的推官上前一步,行礼道。 郭宗谊瞥了眼老僧入定般的王敏,心想他怎么把推官带来了。 看看李碌,他不记得史书上有记载这个人,也不再寒暄,转头向王敏道:“王节判,王著喝醉了,把人领回去吧。” 王敏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李碌亦抬头扫了一眼,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但见郭宗谊脸色如常,不似玩笑,只好答道:“是,殿下。” 二人着街巡使架着王著去了。 曹彬忍不住问道:“王著醉酒滋事,险些冒犯上驾,王敏连推官都带来的,为什么您却轻描淡写的放过他呢?” “因为我器量宽广,宅心仁厚。”郭宗谊漫不经心的搪塞道。 曹彬附会一笑,见他不想说,便也不再问了,郭宗谊暗叹一声不懂幽默,为避免二人离心,还是想了套说辞,解释起来:“我叫王敏来,本意是想让他自己带回去教训一番,大事化小,但王敏却把推官带来了,态度很明显,是不想管这等事儿,那我一个闲散皇孙,也只能轻轻放下了。” 说着,瞥了一眼在旁侍立的吴深,许是感到主上目光如刀,在身上刮过,吴深打了个冷颤,腰弯得更低了。 移开目光,郭宗谊不想深究,宦官就是这样,一点黄白之物便能撬开他的嘴,除非是性命攸关之事,否则别指望这些阉人能守口如瓶。 “可若如此了事,殿下的威严又置于何地?”曹彬心下了然,但依旧感到不忿,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君辱臣死那一套他还信一些。 郭宗谊缓缓摇头,往外走去,边道:“我此时无职无权,诸官也不过是看我身份,给些情面,哪有什么威严?他能马上赶来,就算是心中、眼中都有我啦。” 第九章 田平 郭宗谊回到见山园,曹翰与柴旺已在园外等候多时。 “这么快就打听清楚了?”郭宗谊微讶道。 曹翰上前一步,叉手道:“军中兵士,吃住都在一起,什么事都瞒不住,找几个同帐的兵卒,分而问之,便都清楚了。” “嗯。”郭宗谊深以为然,梦中那一世他也上过军校当过兵,袍泽之间确实难有秘密。 “你且说来。”走至正堂,与曹翰分主次落座,柴旺则按刀侍立在他身后,朝雨暮萍立刻奉茶而出。 曹翰见柴旺这副做派,有些坐不立安,便要站起,郭宗谊压压手,道:“你且安坐,柴旺乃我家将。” 曹翰乃坐,详细禀告:“这田平是秦州人,祖上曾为唐朝上牧马监监丞,后代也多为牧尉团官等职司,于马政一科有些见地,常与马军营的几个老卒论马。” “约莫十年前,流落军中,被选入后晋的护圣军,依军功升到护圣军都头,开运三年,契丹陷开封,石重贵请降,他不愿降契丹,便离军而去,后契丹退去,刘知远建汉,他便投了咱们镇宁军。” “只是后来澶州历年承平,无仗可打,他一直充任步卒,直到去岁郭帅镇澶州,肃力缴匪,他砍下几个贼首,升了十将,又贿赂参军,得了守门的差。” 郭宗谊静静听着,没有吭声,曹翰见状,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此人守城门以来,靠着过往商贩的孝敬,在城中租了间小宅,还养了个外室,听说是个颇有颜色的寡妇。除了这些,标下也没打听到别的有用之事,但所问之人,俱言此人油滑,常有媚上欺下之举,除此,倒也没有别的恶迹了。” “那寡妇是自愿跟他,还是用强?”郭宗谊忽然问道。 曹翰神色一滞,惭愧道:“这……标下未问。” “不过听士兵们说,田平对那寡妇极好,饷银?米,都交给她管着,都里的兄弟们在勾栏场子聚饮,他也从来不去。” 郭宗谊脸色稍霁,他淡淡道:“带他来见我罢。” “惹!”曹翰起身行礼,“此人我扔在了署衙外,由亲兵看着,标下这便去将人领来。” 郭宗谊暗暗在心里夸了一句会办事,没想到曹翰很擅长迎逢上意,不愧是几上几下的套路之王。 盏茶的功夫,曹翰领着那田平返回。 刚跨过门槛,田平便扑通一声跪在堂上,惊得曹翰目瞪口呆。 “抬起头来。”郭宗谊淡淡道。 “惹。”田平怯怯应一声,缓缓抬头,见一丰神俊逸的少年郎端坐堂上,身后一披甲大汉侍立,看着倒有些眼熟。 “怎么,这么快便不认识了吗,田十将。”郭宗谊打趣道。 田平眯着眼仔细瞧了瞧,视线在少年与大汉之间扫动,突然恍悟,吓得魂不附体,以头杵地,口中计饶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停,没有要你死。”郭宗谊不悦道,这厮骨头怎么这么软。 田平只好埋首撅腚,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起来吧,不必紧张,我唤你来没有歹意。”郭宗谊没好气道。 田平犹豫着起身,低垂着脑袋,也不敢吭声。 “知道我是谁吗?”郭宗谊问道。 “小人……不知。”田平嗫嚅道。 郭宗谊一声不吭的端起茶盏,曹翰心领神会,双手朝天一叉,正声道:“堂上乃当今皇长孙,郭帅长子是也。” 田平大惊失色,又要下跪,郭宗谊朝曹翰使了个眼色,曹翰伸手一捞,将他架住。 “不要总跪,我唤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养马,你可愿意?”郭宗谊轻描淡写道。 他本意自然不是要他来养几匹马,先打压一阵,也是迫不得已,对于这种有点用处的小人,就是不能太过礼遇,但凡多捧一点,就会小人得志,惹下许多麻烦。 田平怎么会不愿意呢,他喜不自胜,使劲点头:“小人愿意,愿为殿下养好马。” “你可将队里那位韩姓的书生也带上。”说着,郭宗谊挥挥手,示意柴旺将他带下去安顿。 屋内只剩下曹翰,郭宗谊起身,问道:“曹翰,早上我向父亲讨要你,你可知道了?” “标下已得帅令,自今日起便属殿下麾下,愿为殿下前驱,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曹翰单膝跪地,行军礼道。 “好,卿不负我,我亦不负卿,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唤你。”郭宗谊倦道。 “惹!”曹翰见他神色困怠,也不多说,行礼而去。 偌大的前厅只剩郭宗谊一人,他揉揉脑袋,长叹一声,基本的班底有了,更头疼的事还在后面。 王峻…… 他坐在椅上,嘴里默默念着。 第十章 对酌 郭宗谊歪在椅上睡着了,朝雨与暮萍也不敢叫他,拿了件水貂褥子给他盖上,便一左一右守在一旁。 直到郭荣掌灯时回来,将他叫醒。 “大郎,大郎。”他推着郭宗谊,轻声唤道。 郭宗谊悠悠醒转,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行礼:“阿耶回来了。” 再看堂外天色,已是一片朦胧,夜阑人静。 “怎睡在此?”郭荣语沉声道,气略带责备,说话间瞥了瞥一旁的侍女。 “坐着坐着便睡着了,怪不得她们。”郭宗讪笑道。 郭荣面色稍缓,他道:“夕食已备好,来,陪为父饮几杯。” 说完,拉着郭宗谊便往外走,出了见山园,径直来到郭荣居住的宽政园。 园内正中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黄蜡石,上面刻着草书“宽简”二字,笔力遒劲,大开大合,乃是郭荣亲笔。 郭荣年少时略治过黄老,宽刑简政是黄老一派的政治主张,可是郭荣生来性急气峻,遇事往往不能自抑,事后又常常后悔,所以立一石在此,时刻提醒。 侧室一张的小圆桌上,已摆了十来道菜,正冒着茵蕴的热气,郭宗谊略略一扫,居然还有两道炒菜,炒兔和生炒肺。 细细一想,倒也不奇怪,以油炒菜虽是在北宋才得到普及,但炒这种烹饪方式早在《齐民要术》中便有记载,此时应只被当成绝艺,掌握在一部分官宦之家的私厨手上。 “如何?可比你午时在四渊楼吃的要好?”郭荣笑吟吟的问道。 想来中午的事他全都知道了。 郭宗谊放下箸筷,笑道:“兔肉往往以滑嫩为上,这盘炒兔独以焦香出彩,看来那庖厨是下过心思钻研的。” 郭荣哈哈大笑:“倒不是庖厨研究的,是掌后厨的一个小黄门,叫李继美。” “倒也是尽心尽力。”涉及宦官,他就兴趣了了,双手举杯道:“儿敬阿耶一杯。” 说完,将杯中黄澄澄的剑南烧春一饮而尽。 他总算体会到中午曹彬的感受,在这冬日里,饮几杯温过的黄酒,确实舒泰,身心俱悦,也难怪他多贪了两杯。 郭荣笑得更畅快了,略略举杯,亦一口饮尽。 试想,哪个父亲看到儿子到了能陪自己饮酒的年纪,不觉得身心欢慰呢? 父子二人聊些家常里短,泥炉上煨着的一小坛烧春,也下去了大半。郭荣打了个酒嗝,悠悠道:“王著的事情,你将之若何?” 郭宗谊微愣,缓缓放下了杯筷,果然,那套说辞唬得了曹彬,但瞒不过他这位有五代第一明君美誉的爹。 王著滚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打算敲打一下这位颇有才华的青年,不单单为惩戒,还为收买人心。 但作为没有职司的皇室,自然不能亲自下场教训朝廷命官,只能驱虎吞狼,借王敏这个澶州的二把手来办(彼时镇宁军没有任命行军司马及副使),把事交给他,若是他懂事,自然会狠狠责骂他一顿,再拎过来让自己处置。 届时自己大手一挥,此事就此揭过,雷霆雨露俱下,王著那个直肠子不说心悦臣服,纳头便拜,多少也会心怀感激,蒙恩肺腑。 王著是君子,欺之以方,手段虽然不堪,但本意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王敏如此严谨,把推官都带来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破他的心思而故意为之。 “如今文士凋敝,王著有俊才,无城府,待人赤诚,在这乱世中,乃是少见的豁达坦荡之君子,就是这嗜酒的毛病总也改不了,你若能令他改了,倒也是帮了他大忙。”郭荣头也不抬的说道。 郭宗谊那点稚嫩心机没使成,脸上有些微红,失败并不可耻,但手段有些蝇苟,不是什么堂湟之谋,令他颇为尴尬。 郭荣见他样子,莞尔笑道:“你也不必难为情,驭人之术往往都很不堪,上不得台面,王敏不是常人,我也不敢小觑,你年纪尚小,败在他手上再正常不过。” 郭宗谊勉强一笑,道:“也还不算完,就看王著酒醒后还记不记得事儿了。” 以他多年喝断片的经验,王著都喝得站不住了,八成是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事。 “王敏会提醒他的。”郭荣语气笃定道。 郭宗谊闻言,诧异的瞥了亲爹一眼,见他低头夹菜浑然不觉,郭宗谊也就没吭声。 酒足饭饱,借着淡淡月光,郭荣领着儿子在园子里散步,此时就父子二人,郭荣道:“信今日已遣人去了,此距东京不过二百余里,克日即达,最迟明日晚间,父亲就能看到信,旨意很快便会送到,你若是后悔,我现在再遣一骑,倒还来得及。” 郭宗谊坚毅的摇摇头:“不后悔。” 郭荣心疼的看着儿子,月色下他的轮廓有些朦胧,五官还带着稚气,却已掩不住那股勃发的英武劲。 他叹了一口气,愧疚道:“你性子真像你阿母,如果她还在,定不会同意你只身去东京。” 提到阿母,郭宗谊的情绪陡然低沉,落在了后面,郭荣却微微加快了脚步,接着道:“此去东京,当疏武将,亲文臣,可着重结交一下老臣冯道,此人历仕十朝,名望极高,地位超然,又有古士大夫之风,亲近一些,对你没有坏处。” 郭宗谊闷闷应了一声,就算阿耶不说,他也会重点去结交冯道,他如今是礼绝百僚的宰相,文臣之首,而且他的名声在此时还是不错的。 似是感到儿子情绪不高,郭荣心里也有些烦闷,一圈转完,便要回去歇息。 郭宗谊行礼告退,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郭荣说道:“后宅清冷,阿耶可请旨续弦,依儿愚见,淮阳王符彦卿家的长女,美而贤,正是良配。” 说完头也不回,快步消失在黑暗里。 郭荣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羞恼骂道:“竖子!” 骂骂咧咧的回了屋,他回过味来,越琢磨越觉得儿子说的对。 符家将门之后,符彦卿又是当世名将,累朝袭宠,节掌一方重镇,就连郭威对他也很是敬重,礼遇有加,若能引为外戚,确为一大助力,看来是可以写信向父亲提提此事。 第十一章 没写完的诗 清晨,郭宗谊穿着一套青色箭衣,在柴旺的监督下练刀。 他幼时跟着武师学的刀枪棒法,大多花哨不实,在养伤的这一年,柴旺这个刀口舔血的老杀才看不过去,便一直从旁指点。 舞了约摸半个时辰,又拿着那张角弓练射术,一个半人高的草垛,被放在园子最北边的墙角,距离他不足五十步,但此刻天光未盛,能见度低,倒也有了百步左右的难度。 郭宗谊搭弓引箭,左手缓缓前撑,弓弦被他拉到了下颚位置,吱吱作响,已到极致。 咪着左眼,微微一瞄,瞬间刹放,箭矢嗡的一声,笔直射出,正中靶心。 柴旺定定瞧了瞧,赞道:“小郎的箭术远胜拳脚刀枪,已经可以学骑射了。” 郭宗谊摇摇头,从箭壶中拎起一支羽箭,自嘲的笑笑:“骑射何其之难,马背颠簸,光是马上取箭,便要练上一年半载,再练分鬃、对蹬、抹鞦等射术,若是想更进一步,最后再练左右开弓,若是没有三五年的苦练,怕是连死靶子都射不中。” “小郎天资过人,稍下苦功便能骑射了。”柴旺连吹带捧的劝道。 他是很想将一身阵战的本事教给自家郎君,未来做个上马治军,下马管民的英明天子。 夺的一声,又中靶心,郭宗谊摆摆手:“别在这里聒噪,我自有计较。” “惹。”柴旺叉手道,袖起手,静静的在一旁伺候。 城东边的小山坳里,旭日喷薄而出时,郭宗谊腰后的箭壶又空了,他已射了十轮,揉了揉发涨的肩背,将弓抛给柴旺,朗声道:“今日就到这里,朝雨暮萍,打热水来,我要沐浴。” 洗完澡,郭宗谊神清气爽的出来,正打算去前厅吃朝食,却被一身青绿官服的曹翰堵住了。 “殿下金安。”曹翰叉手礼道。 “什么事?”郭宗谊笑吟吟问道。 曹翰迟疑了一下,略带讨好的笑着:“王著今天天没亮便来找我,希望能给您当面陪罪。” 郭宗谊面色转冷,问道:“吃了吗?” 曹翰摇摇头,他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压根没时间吃饭。 郭宗谊绕过曹翰,边走边道:“过来一起吃吧。” 曹翰赶忙跟上,到了前厅,推辞了一下,便欢天喜地的谢过,陪在角落,拘谨的坐着。 朝食相对简单,不过是些米粥、数碟咸菜,还有几张胡饼,一大盆放了胡椒的羊汤。 “来。”郭宗谊亲自舀了一碗羊汤,递给他。 曹翰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连连道谢,郭宗谊便不再管他,大快朵颐起来。 席间,曹翰几次想提王著的事,均被他按住话头,直到吃饱,郭宗谊才擦着嘴,慢悠悠问道:“王著给你送了多少礼,让你这么殷勤?” 曹翰吓得跪在地上,急道:“标下没有收礼!王著倒是带了些东西,但事关殿下,标下不敢擅自接受。” 郭宗谊定定的望着他,曹翰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安,忽儿笑道:“起来吧杀才。” “王著人在园外?” “是。”曹翰老老实实答道。 “朝雨,磨墨。”郭宗谊沉吟着,起身来至窗边书案前,抄起笔,摊开纸,刷刷便写了首小诗。 曹翰正费解间,郭宗谊将那卷小诗递给他,道:“拿去给王著,你不许看。” “惹!”曹翰领命去了。 朝雨这时凑上来,软软的问道:“殿下,为何写了首残诗?” 郭宗谊看着曹翰远去的背影,笑的很神秘:“自然是让王著自己补完。” 见山园外,王著心急如焚,盖因昨夜酒醒,他发现在自己居然一身单衣,被丢在狱中,惊惧之余,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正百思不得其解时,王敏赶来,细说了前因后果,并将自己放归家里。 羞恼之下,他一夜未眠,天不亮便带着厚礼赶至曹翰家,希望这位郭府的旧识亲将能帮忙引荐,这才有了今晨之事。 徘徊了许久,门口戍卫的亲军已换了一茬,曹翰却还没递出话来,正当他有些按捺不住,想到亲自进园拜见时,曹翰才姗姗来迟。 王著连忙迎了上去,急道:“可等煞我也,曹指挥,殿下愿见我了?” 曹翰摇摇头,递出那卷小诗,道:“成象久等了,殿下不愿见你,倒是赠了这幅墨宝给你。” 王著心一沉,怔怔接过,四下张望一圈,拉着他来到一偏僻角落,捏着纸,他问道:“殿下写了什么?” “某不知,殿下不许我看,墨宝在你手中,你一看便知。” 王著当下不再迟疑,徐徐展开那卷坚洁如玉的宣纸,不由得眼前一亮,赞道:“殿下好字,风致温雅,秀劲生动。” 郭宗谊梦中那世好练书法,先学赵孟頫,后临文徵明,抬手写来,颇见功力。 再细看那首小诗,“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备,” 到此一收,戛然而止,空出大片留白,只剩角落还有一行小字,是个落款“广顺二年正月,宗谊赠观察支使王成象。” 王著脸涨得通红,他素有文名,看了一遍,便知殿下心意。 没有斥责,没有恼怒,字里行间,只有循循善诱之心、拳拳爱护之意。 上有惜才之心,令他羞愧难抑,长叹一声,他小心的卷起纸,涩声道:“请转告殿下,缺的那半阙,臣会用余生来写。” 说完,整肃衣袍,荡开大袖,郑重的向园内长辑到底,随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曹翰看得纳闷,但也不敢追问,转身便向郭宗谊回禀去了。 汴京,大内,干福殿。 已是亥时,人定时分,殿外跪着一名小校,在折胶堕指的隆冬深夜,静静等候殿内人的回话。 殿内,郭威仅穿一件粗布中单,头发披肩,坐在案前奋笔疾书,身旁的大监捧着件裘衣,披也不是,不披也不是。 踌躇良久,大监还是壮着胆子,轻轻给这个年近五旬的老人披上。 郭威浑然不觉,自澶州儿子送来书信,言长子宗谊尚存,他便喜不自胜,一骨碌便从龙榻上爬起,当场便要与他回信,信中所求诸事,无有不允。 写好信,他亲自封蜡,沉声道:“叫那个小校进来。” 大监应声而去,殿门打开,一股寒风顺着缝吹进来,荡开暖气,郭威这才觉得有些冷,不由裹紧了身上的裘衣。 “陛下圣躬万福。”小校低垂头,一进门便拜倒在地。 “起来吧。”郭威说话很是随意,“你今夜便启程,将此信送到我儿处。” “惹!”小校朗声唱道,双手接过大监递来的信,倒退着出了干福殿。 紧紧裘袍,郭威踱步至窗棂处,推开窗,正好可以看到半座皇宫,夜色下的宫城若隐若现,越显得勾檐狰狞,气氛肃杀。 他有些厌恶的扫了一眼,便抬头看着那墨染的天幕。 发妻柴氏的音容笑貌又自那块幕布上浮现,接着变成青哥、意哥,柴氏早亡,两个续弦所生的几个子女亦在乾佑事变时被屠。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哪怕现在坐了皇帝位,他也觉得很不安。 当皇帝的烦恼很多,远不如当个节度、枢密来的自在。 现今唯一的安慰,便是这自小就养在膝下的养子,虽无血亲,但有柴氏的一份恩情在,又有连累他家破人亡的愧疚在,何况自己对这假子也很有感情,再加上他贤明、英武、仁厚、果断,于国于私,他都是一个理想的继承人。 唯一缺憾的是,他的儿子,也都死在了乾佑事变中,江山不可无嗣,所以他一直在外甥与养子之间犹豫,该选谁来做储君。 如今,那逃出生天的长孙,填上了这个缺口,他摇摆不定的心,此刻也渐渐停了下来。 合上窗,他唤来大监,低声吩咐道:“诏皇城使向训来见我。” 第十二章 皇帝与权臣 年假正当时,休沐在家的王峻起了个大早,准备吃朝食,便收到澶州暗桩送来的密信。 看完信,他有些后悔看早了,郭荣的那个长子郭宗谊居然没死,且看言行与之前判若两人,颇为老成聪敏,这个消息令他心烦意乱,食欲全无。 乾佑事变中,他的家眷子嗣也和郭威一样,被屠戮殆尽。 他一度觉得人生无望,但自从立了大周的从龙第一功,便身兼使相,大权在握,被倚为国器,位极人臣。 就连郭威私下里也要唤一声兄长,人前叫一声秀峰(他的表字),如此殊荣,令他迷醉。 他经常想,去岁在邺都时,若他以监军身份取郭威而代之,现在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不是他? 他仔细一盘算,机会很大,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如今郭威多病,有继承权的不过就那三人,其中李重进有勇无谋,张永德根基尚浅。 唯一值得忌惮的,便是他那养子郭荣。 此人颇有雄才,性子果决,比之李重进、张永德之流要高出几个台阶,甚至郭威也不如他英明。 郭威无后,此人若是嗣位,最先拔的钉,恐怕就是他这位前朝权臣了,有刘承佑的前车之鉴,他定然难逃一死。 所以他数次阻止郭荣进京,就是怕他被郭威留在中枢,对他不利。 在桌前呆坐了许久,王峻突然心生倦怠。 他是歌伶出身,昂藏一丈夫,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最后被当作战利品,归了刘知远的帐下,风雨三十年,做到了宣徽使,也算前无古人。 到了晚年,却丧子亡妻,做了宰相,仍觉低人一等。 兴许只有当上皇帝,才能彻底洗刷掉出身的耻辱。 他总觉得这一生,很累。可惜谋国之事,似开弓引箭,一旦开始,便不能回头…… 缓缓咽下一口浊气,他高声唤道:“备车!老夫要入宫。” 王峻没想到的是,在滋德殿内,冯道与郑仁诲居然也在。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向一袭赤黄龙袍的郭威,很端正的行礼:“臣王峻,叩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郭威笑呵呵道:“秀峰也来啦,快坐。” 郑仁诲见状连忙让座,自己坐到了东面,冯道的次席。 王峻斜睨了他一眼,见自已的这个枢密副使如此做派,面色稍显不愉,警告似的冷哼一声,便大马金刀的坐下。 郭威环视一圈,笑道:“年节刚过,臣工们都还在休沐,几位卿却在这个时候来找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王峻路上便想好了阻拦郭荣进京的由头,见上有所问,他连忙站起身来,抢先开口:“臣听闻慕容彦超在兖州私募丁壮,蓄聚薪粮,反意已现,特来请旨,前往兖州平叛。” 郭威闻言,敛起笑容,却没有吱声,看向了当朝首相,中书令兼弘文馆大学士冯道。 冯道累朝为相,已年逾古稀,一把白须,一身紫袍,此刻耷拉着松跨的眼皮,似是老僧入定一般,袖手垂坐。 他又将目光递向了郑仁诲。 郑仁诲连忙起身,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奏道:“臣这里有泰宁军中的揭举奏报,信中言慕容彦超潜结伪汉,暗通南唐,只待过完上元节,便会举兵谋反。” 郭威看完信,嗤笑道:“巧了,慕容彦超也给朕上过一封密奏,言齐王高行周联系他欲举谋逆之事,还有高行周写给他的亲笔信为证。” 说完,命内侍端过一小叠书信,分与三人浏览。 冯道看完,扶着扶手,便要起身,郭威连忙示意他坐着说。 冯道这才道:“此乃慕容彦超离间之计也,陛下不可轻信,曾听闻他旧年时与齐王有隙,想来是为一石二鸟之计。” 王峻与郑仁诲亦是附和点头,王峻道:“去岁解晋州之围时,臣就曾言慕容彦超有反心,如今果然起兵,就让臣即刻领兵前去平叛吧。” 郭威却缓缓摇摇头:“慕容彦超不过芥癣之疾,怎劳秀峰前去,我看让曹胤、向训二人去了就够了。” 王峻道:“慕容彦超是刘知远的弟弟,伪汉主刘崇的哥哥,乃是巨贼,不可小觑。” 郭威迟疑了:“秀峰身兼使相,不可轻动,彼时若战事不利,可遣我澶州儿子出击,定能破贼平乱。” 见郭威主动提及郭荣,王峻心神立刻一紧,他故意露出不愉的表情,沉声道:“陛下怎可徇私废公,皇子所主的澶州,乃是重镇,防卫京城的门户,若前方平叛不利,又遣皇子率本部出击,岂不是自暴空门,令贼人有机可趁?” 郭威恍然点头,沉吟道:“多亏秀峰提醒,这个节骨眼上,皇儿确实不该离开镇所。” 接着又一声叹息,道:“唉,不瞒秀峰,昨日收到皇儿家信,言朕长孙宗谊尚存于世,要与他一道进京,陪我过上元节,我信中已经答应,信使此刻,怕已进了澶州地界了。” 王峻心中哂笑,暗道果然,于是他再又奏道:“那便请陛下再修书一封,令皇子皇孙们暂缓进京,待平了慕容彦超,再与陛下团聚不迟。” 郭威面露难色,迟迟未语。 冯道终于明白,一大早被陛下唤过来的用意了。 他心中微叹,这君臣二人着实别扭,商议的是军机大事,本意却暗指立储,难道立储就不是大事了吗?为什么不能明面上提起来讲呢。 定定心神,他拐杖杵地,开口道:“王相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国事固然重要,但圆陛下的人伦家常,在老臣看来,也不是小事。慕容彦超目下还未正式起兵,此距澶州不过二百余里,朝发夕至,便是让皇子带着小皇孙回京一趟,小住几日,又有何妨呢?” 王峻朝冯道谦和一笑,恭敬道:“冯公儒林名宿,饱读圣贤书,岂不闻天家的事无私事,天子的情无私情这一说?何况军机之事,当防范于未然,大战在即,皇子不可轻易离镇,若为人情而废国事,某以为不妥。” 冯道缓缓磕上眼皮,不再争辩,以他多年的和稀泥经验来看,他发一言,给了陛下一个支持的声音,便足够了,陛下这不是还叫来一个郑仁诲吗。 郑仁诲此刻也站出来道:“臣以为冯公言之有理,王相未免太过死板,慕容彦超毕竟只是显露叛迹,还未真正举兵,朝廷也不能对这些藩镇先下手。不如还是让皇子皇孙们进京团圆,若王相放心不下,卑下可前往澶州,替皇子守上几天。” 王峻面色转冷,沉声质问道:“汝欲外放为节度?” 郑仁诲神色不改,朝天一叉手,义正言辞道:“诲不论是在朝在外,都是为陛下分忧。” 王峻气急,威胁道:“朔方节度使冯晖病重,其幼子冯继业谋杀长兄,自领朔方军留后,不如请你代陛下去一趟灵州,彰显天威?” “若是陛下差遣,诲又何惜此身?”郑仁诲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眼见二人吵将起来,郭威连忙喝止,二人这才作罢,告了声罪,各自落座。 臣子君前如此失仪,郭威仍旧一脸和熙,他看着王峻问道:“秀峰,听闻你前些日子纳的美妾,已有了身孕?” 王峻神色一凛,心中大骇,府中知道这事的人都屈指可数,他又严令封口,陛下怎么会知道的? 他气焰顿时萎靡下去,涩声答道:“是,已有四个月了。” 郭威仰天长叹:“朕就没有秀峰这么好的福气啦。” 三人见陛下勾起伤心事,都垂首磕目,缄口不言。 郭威目光如电,冷冷一扫,霍然起身,三人惊疑之下,连忙拜倒,连冯道都麻利了许多。 郭威高驻御阶,一望之下,顿生苍穹豪迈之感,他朗声道:“着翰林学士鱼崇谅拟诏,皇长子荣加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长孙谊,除左骁卫大将军,授左卫大将军,检校司空,即刻启程入京,以后就跟在朕的身边尽尽孝吧。” “唯!”王言既出,三人再无异议,俯首遵命。 第十三章 遣使册授 宫里递来消息时是在隔日,比郭威的私信晚了一天,恰好郭宗谊陪着阿耶在吃午食。 郭荣最近搁下了许多公务来陪儿子,除了朝食,两人都是一起吃,算起来,竟比以往一年的次数还要多。 细细看完,他一脸愉悦,郭威私信他昨日便看过,但那毕竟只是皇帝口诺,现在明文制诏的消息传来,才代表事情定锤。 将信笺递给儿子,他喜滋滋道:“阿耶还是爱我的。” 加授同平章事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虽然还未封亲王,但他心里清楚,这储君之位正在向他倾斜。 他心里更清楚,令郭威下定决心的,还是儿子的死里逃生,他,又有后了。 郭宗谊接过信仔细看着,不禁小吃一惊。他没想到这便宜爷爷竟有如此耳目,王峻小妾怀孕四个月,都一清二楚。 这可不是明朝,没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相反,五代时期皇帝对大臣的掌控度是极低的。 但在朝堂之上,郭威还是以此事为筹码,以一换一,年过五十的王峻承受不起无后的风险,不得不低了头。 信中也列出了给他的恩封,那些闲散官职他没放在心上,但郭威特意提及要他入京陪伴左右,这倒是意外之喜。 一句话便扼杀了王峻将他外调的可能,也算未雨绸缪,不过差遣还是得要,这是关乎到自己培养班底、树立声望的大事。 看完信,郭宗谊的心境也放松下来,他一拱手,逗趣道:“阿耶日后会立我为储吗?” 郭荣搓着不长的胡子,眯着眼道:“那要看你到时有没有儿子了。” “哈哈哈。”父子对望一眼,相视大笑。 消息不径而走,回到见山园,就听柴旺说曹翰领着一位亲事都校前来拜见。 郭宗谊摇头苦笑,这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满城皆知,看来以后议事,不能有下人在场。 稍作思量,他干脆回绝道:“不见,正式的册书还没到,待天使来了,宣赦册礼后,再见不迟。” 宣册的使者没让他等太久,不过四日,郭荣便让王敏亲自来通知他,天使到了,需他准备一番,前去受册。 “要作何准备?”郭宗谊疑惑问道。 王敏捻着胡须,当下细细讲来:“殿下是遣使册授,仪轨相对简单,着朝服,备卤簿,受册者位南向北,宣册使位北向南,有舍人引持节、持案着分次而出,舍人取册,称,有制!受册者拜,宣册讫,再拜。后舍人引受册者进前,北面受册,退复位。待持节持案、舍人退,仪程便算结束了。” “如此来看,确比临轩册授要简单许多。”郭宗谊应声道。 王敏朝后招招手,示意几个捧案的侍宦上前,他道:“这是三品朝服、金鱼袋及陛下特赐的玉带十三跨、三梁进德冠,还请殿下速速更衣,与臣前往仪门处册授。” 在四婢的服侍下,换了身紫出来,王敏由衷赞叹道:“殿下仪容风流,穿上这一身极贵之紫,更显雄姿英发,神采奕奕!” 郭宗谊哈哈大笑,边走边道:“王节判今日倒不吝美言,难得,难得。” “臣只是据实在说,可惜家中女子,均无甚颜色,难入天家法眼,不然臣这近水楼台的,定要与郭帅说亲了。” 郭宗谊笑容一滞,结婚?我才十四岁啊。 “不急不急。”他含糊道。 赶到仪门前,已是甲士林立,旗旌飘摇,往日宽大的校场,此刻尽然有些拥挤。 数列金甲仪兵前,两人一前一后袖手而立,想必便是那来使。 郭宗谊定睛看去,见正使是个中年文官,面孔白净,气质儒雅,不是礼部的官员就是翰林学士之流,副使却不是常见的舍人、郎中,是个武官,生得膀大腰圆,虎面虬髯。 郭宗谊小跑着来到郭荣身边,他已穿上代表皇子身份的具服,一件朱红里衬绛纱袍,绛纱蔽膝,曲领假带,绶带佩剑,很是隆重的样子。 轻轻拽了拽郭荣衣袖,他问道:“阿耶,这正副使都是何人?” 郭荣用大袖遮住脸,悄声道:“正使是翰林学士窦仪,副使是皇城使向训,他是阿耶的心腹爱将,这次担任副使,想来也是奉了密令,来护送你回京。” 郭宗谊哦了一声,心下了然。这二人在历史上都是有名有姓的,窦仪是太常少卿窦禹钧的长子,五子登科说的就是他和几个弟弟。 向训则是郭威的从元功臣,心腹臂膀,累有战功。 窦仪见郭宗谊也到了,便领着向训上前施礼道:“殿下,咱们这便开始?” 郭荣连忙还礼:“一切听天使安排。” “殿下稍待。”窦仪说完,看向郭宗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却只点点头便走了。 向训则是朝他裂嘴一笑,叉手行礼,紧随而去。 郭宗谊有些纳闷,这窦仪乃是进士出身,书香世家,通常来说是极重礼数,怎的表现得如此倨傲?自己与他素未谋面,也没得罪过他啊。 不惑之际,便听得窦仪高声诵道:“宣!” 在场诸人,推金山倒玉柱般哗啦啦跪下一片。 “门下:皇长子荣,谨厚敦敏,礼恭温良,沉有远量,累著勋庸,节镇澶渊,政肃民安……加授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长孙谊,少命舛磨,地居懿戚……授左卫大将军,检校司空,特赐玉带十三跨,特赐三梁进德冠。广顺二年正月十二日。” 后面便是宣奉行阙等一大串签押的官名,待窦仪念完,仪轨结束,日头已经高照。 众人分次退去,在场的只有两位天使,还有郭荣父子了。 窦仪这才一脸和熙,抢先向郭宗谊道:“适才有皇命在身,而殿下未得明册,便不能向殿下行礼,臣在此告罪了。” 说完便向郭宗谊深深一拜,他心下恍然,连忙将窦仪扶起,笑道:“无妨,庙堂有君这样秉贞守节之士,实乃社稷之福啊。” 窦仪喜笑颜开,谦道:“殿下过誉了。” 郭荣与他们二人寒喧几句,便将两人请进了侧殿,殿中早已备下一席丰盛酒菜,郭荣大大咧咧坐在主座,又请窦仪坐左上,向训左次,郭宗谊知趣的坐到了右上。 郭荣端起酒杯,遥敬道:“二位天使远来辛苦,请满饮此杯。” 四人干了一个,郭荣又举杯道:“窦学士宣册辛苦,请再饮一杯。” 窦仪上杯酒还没咽下肚,见皇子敬酒,只好匆匆咽下,又干了一个。郭荣举杯看向向训:“向使一路护持,请饮此杯。” 早年向训与郭荣同在郭威身边行走,乃是旧识,他倒没有那么拘束,哈哈一笑,端起杯来:“如此佳酿,再饮三杯又何妨。” 说完竟真的连干三杯,满足的打了个酒嗝,尤嫌不够,看向郭宗谊道:“长孙殿下齐天洪福,逃出生天,臣当敬殿下一杯。” 窦仪也连忙端杯,遥敬道:“臣陪敬一杯。” 郭宗谊不敢喝太多酒,只喝了半杯便放下。心想这向训真是没文化,齐天二字那能随便说吗。 郭荣则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有明令,何时返京?” 这才与儿子相聚没多久,便要分开,他心里还真有些不舍,所以才有此问。 窦仪与向训亦是人父,知他舐犊心思,便答道:“倒无明令,只说不要误了上元节。” 郭荣点点头,微叹一声:“那明日便要启程了。” 殿中一片沉默,好在郭荣并非儿女情长的小男人,不过几息,便收敛心神,笑道:“来来,吃菜,我这庖厨颇有手艺,二位天使好好尝尝。” 殿中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第十四章 我往东京去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澶州城在昨夜就张灯结彩,以备佳期。 清晨,街有薄雾,天色不明,只有三两商贩往来穿梭。 突然街尽头穿来阵阵急促的马蹄踏石之声,原本浑噩的商贩们精神一凛,一溜烟躲到街边,胆小的藏在货架、石墩之后,胆大的缩在墙角,朝街北头张望着。 马蹄声渐近,忽而一队精骑破雾而出,跃入眼帘,随后是一披赭大将与一披氅少年并驰。 再后便是红红绯绯的一群,均是澶州高官,最后压阵则是数百骑兵,整整齐齐,向迎春门急驰而去。 门外护城河边,千骑精甲强弓的龙捷军将士已严阵以待,向训一身华丽的明光铠,手提长槊,骑着匹黑色战马,独横阵前。 出了城门,人马散开,郭荣徐徐勒马,边走边叮嘱道:“到了东京,首要之事是取信于陛下,虽说是你阿翁,但他先是皇帝。他信你,什么事都好说,不信你,什么差都难办。你可明白?” 郭宗谊深以为然的点头,但帝心往往难测,取信于阿翁难度还真不小。 “我身后的五百骑亲军,皆百战之兵,清白子弟,兼我调教多年,忠心不二,你可带走,扎于我在京城外的明九庄,以作根基。” “凡事先谋后动,大事不决,可来信问我。” “缺钱少粮,亦可来信问我,不可仗着身份,在京中行伤天害理之事。” “宫中走动,诸事小心,四婢太过年轻,吴深不堪大用,不过我以遣了张巾跟着你,当会好上许多。” 郭荣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来至向训面前才停止,郭宗谊眼眶红红的一一应下。 向训下马拜见,郭荣将他扶起,深深道:“向使身兼皇城使,乃是陛下元从心腹,这孩子命苦,独在京中,还请向使多多照拂。” 向训颇为动容,深深道:“殿下勿忧,臣定会尽力。” 郭荣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才松开,看向郭宗谊,解下项上一块羊脂玉牌,摩挲道:“这块无事牌,是你阿母嫁与我后,在观里供了三年才取回赠我的,只希望我在外领兵能够平安无事,现在给你啦。” 郭宗谊伸出双手欲接,郭荣却捻着绳子,给他挂上了。 拍拍儿子的肩膀,他道:“好啦,不耽误你行程,就送到这里。” 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冲入城中。 郭宗谊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忍了忍,他朝郭荣背影深深一拜,这才上马,问道:“向使,怎么不见窦学士?” “回殿下,他先行一步,向陛下复命了。” 郭宗谊点点头,有些不舍的望了望澶州城,太阳已从城廓边升起,给城楼描上一层金边,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启程吧。” 城楼上,郭荣站在阴影中,挥退左右,双手扶着女墙,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不觉淌下泪来。 一千余骑一人双马,马歇人不歇,除午时吃饭下马一时辰,其余时间都在赶路,终于在华灯初上时,抵近高耸的汴京城。 郭宗谊勒住马,问向身边的向训:“如今城中百姓都在过节,大军不宜此时进城,是否由我等自入?” 向训笑呵呵的答应:“殿下思虑周全,此时大军入城确实不妥,适才内侍来报,言陛下已于延福宫设下家宴等您,便由我点几名亲军,护送殿下入宫吧。” 郭宗谊见他同意,便唤来柴旺,小声叮嘱了几句,便带上曹翰、曹彬,并二宦四婢,随同向训入宫去了。 一行人走的是北面的酸枣门,不远便是大内,行人本就极少,加上沿路都有军巡使、厢虞候在巡逻,可以说是半点节气也无。 郭宗谊不免有些遗憾,没能见识到上元节时东京城的热闹与繁华,哪怕走马观花也没能做到。 入了崇明门,便是大内,一路畅通无阻,看来他阿翁是早就下过令了。 郭宗谊还是第一次在夜里来到皇宫,没有白日里看上去巍峨大气,夜色中只剩下一个鬼字可以形容,令人喘不过气来。 延福宫位于皇城后苑,宋徽宗时曾扩建,现在只是一座普通园林。直穿大内,又拐了几拐,那灯火阑珊之处的池畔别院,便是了。 到了延福宫,就只有向训和郭宗谊可以入内,其余随侍人员,则由内侍省安排。 今日宫门前戍卫的是东西班龙旗直,押班校尉是一个黑脸大汉,远远见了向训领着一名少年风尘仆仆的赶来,便迎了上去。 “向使。”押班行礼道。 此人是皇帝近卫的一个小军官,因为生得太黑,向训也有印象,便应道:“某护送皇长孙回京,向陛下复命来了,还请通禀。” 押班讶异的瞥了郭宗谊一眼,忙道:“惹!” 转身便跑向殿门。 “此人向使认识?”郭宗谊待他跑远,冷不丁问道。 向训摇头道:“臣不认识,只是此人容貌有异,所以眼熟。” “确实有些黑了。”郭宗谊若有所思的答道,引得向训一阵轻笑。 正说笑间,高大厚重的殿门开了条缝,钻出个瘦弱的小黄门,夹着屁股跑到二人跟前,行礼道:“陛下召皇长孙入殿,向使往来辛苦,赐钱二千,菜六品,回家过节去吧。” 向训笑呵呵的谢恩,将一小锦盒递与小黄门,与郭宗谊拱手道别。 “向使慢走。” 目送他一阵,郭宗谊解下大氅与小黄门,自己理了理衣冠佩饰,才与小黄门进殿。 木门吱呀呀的开了,殿内灯火辉煌,令他眼睛有一刹那的不适。 待视线清晰,殿内诸人的视线都聚在他的身上,正对着他的那道尤为炽热。 他飞速环顾一圈,不过十余席,想来也是,老郭家已没什么人了,能凑出十余席,怕是把李重进、张永德的家人也叫上了。 郭威霍然站起,看着殿门口站着的紫袍少年,激动道:“谊哥儿,快,上来给阿翁瞧瞧。” 郭宗谊赶忙加快了脚步,来到御前,正欲行礼,却被郭威一把扶住。 这个五旬老人此刻泪眼婆娑,扯着他不断的打量着,喃喃道:“数年不见,长这么大了,越发的像你大母,像,真像啊。” 他的大母,就是郭荣的亲姑姑,故圣穆皇后柴氏。 听得郭威提及柴皇后,他身边唯一的妃子,董德妃有些坐不住了,出声提醒道:“陛下,皇长孙一路风尘,还是先入席吧。” 郭威连连称是,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 郭宗谊心中微惊,连忙下拜道:“臣不敢与陛下同坐。” 郭威把脸一板,佯装不悦道:“叫阿翁!今日家宴,不要那么拘束,我让你坐你便坐,我也有几年没见到你了,都长成玉树临风的俊小伙啦。” 郭宗谊见他也不称朕了,不敢再辞,只好乖乖坐他旁边,正巧,看见郭威左领下,有个半隐半露的刺青,乃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飞雀。 郭威拽着他的手,右手大笑着举杯:“都等饿了吧,来来来,谊哥儿也到了,我们先共饮一杯。” 郭宗谊面色大窘,让一屋子人等自己,他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饮完一杯,见郭威不再劝饮,他便道:“阿翁容禀。” “你说你说。”郭威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 “劳长辈与兄弟们记挂,孙心中不安,正巧这次自澶州来,带了些礼物,想赠于阿翁与诸亲。” “哦?”郭威怡弄道:“还有阿翁的?” “那是当然!”郭宗谊笃定的点点头。 郭威乐得哈哈大笑,引得席间众人纷纷侧目,见皇帝笑得开心,都陪着笑脸。 “那还不快快拿来。”他一伸手,讨要道。 郭宗谊自袖中,取出一卷纸笺,双手奉道:“孙蒙得道仙人陈抟所救,这是临别时,讨要的一方养生之法,特献给阿翁,愿阿翁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郭威高兴的接过,边看边道:“说的跟今天我过寿似的。” 郭宗谊嘿嘿一笑,道:“陈抟老道据说有一百二十岁了,他自修的养生之法乃是《胎息诀》,终日就是睡觉,一睡便是数月,想来是不适合阿翁的。我伤将好之际,便日日缠着他,才向他讨了这方药膳之法,阿翁可召太医勘对,看看是否有其功。” 郭威合上笺,递给身后的小黄门,他道:“不管这方子合不合用,都是你一片孝心。陈抟救我孙儿,我得好好谢谢他,你可知现在他在何处游方啊?” “当在华州,不在华山云台观,便在少华山的石窟中。”郭宗谊想了想,答道。 郭威嗯了一声,传头吩咐道:“命华州刺史寻着他,请来京城见朕,若不愿来,便赏钱五万,茶砖十斤,赐号扶摇先生。” 又转头问郭宗谊:“谊哥儿觉得如何,可够了?” “全凭阿翁做主。”郭宗谊乖巧答道,柴旺的功劳他目前并不打算提,要留到合适的时机。 郭威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看着他吃下去,才道:“那你带给其他人的礼物呢?” 郭宗谊擦擦嘴,召来领他进来的那个小黄门,道:“将那锦盒给我。” 小黄门勿勿取来,郭宗谊将盒子打开,取出一只玉制香囊,不过枣儿大小,镂以鱼鸟,内有香盂,自中间开合,精巧绝伦。 “这只白玉香囊,是赠给德妃的。”郭宗谊将香囊奉上,董德妃满脸笑意的接过,轻轻道了声谢。 她虽为长辈,但毕竟只是嫔妃,不过皇帝左右执巾栉者,在这未来很可能要当皇帝的皇孙面前,还是不敢真摆长辈的谱。 郭宗谊又接连取出一些金银玉石制器,分赠于他的姑姑寿安公主、姑父张永德,还有表叔李重进,均是自澶州府库中取的。 寿安公主二十出头,看他递过来的是个做工华丽的镏金簪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羞急。 张永德年方二十四,容貌俊朗,身形长大,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身上的衣料极为考究,当是上等蜀锦。 他替妻子接过簪子,笑问道:“谊哥儿可曾接触过女郎?” 郭宗谊一脸茫然,心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嘴上老实答道:“不曾接触过。” 席间几位长辈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永德恍然道:“难怪谊哥儿不知道,这簪、钗、链、环之类的首饰只有亲近之人才能送,所以你姑不好意思接。” 郭宗谊大窘,倒是忘了这一茬,脸色涨得通红,伸手便要将簪拿来回。 张永德躲过,笑道:“不知者无罪,你一片孝心,这簪子我便替你姑收啦。” 殿中气氛被这一闹,倒融洽了不少,李重进适时接过话茬,声若洪钟:“也该给你寻个亲事了,这事便交给四妹和我家内人吧?” 郭威点头应允:“男大当婚,谊哥儿也十四了,是该寻个合适的女郎啦,德妃你也帮着掌掌眼。” “是。”德妃笑着答应。 郭宗谊连连摇头:“不急不急,我阿耶还没续弦呢。” 郭威把脸一板:“你阿耶的事自有我来操办,你安稳的等着娶媳妇吧。” 郭宗谊不再多言,回到坐席,与诸亲饮酒。 月上中天时,宴席方罢,郭威有些醉了,拉着郭宗谊非要与他同寝。 他不明白这古人都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要同榻而论,抵足而眠,好像不这样就无法体现感情似的。 好在郭威没坚持多久,便醉倒了,董德妃伺候他回干福殿。 众人这才相互道别,一一离去。 李重进率先带着家人向他拜别,随后寿安公主与张永德联袂而来,寿安公主邀请他改日去府上坐客,郭宗谊见这小姑言辞恳切,眼神清澈,知她是真心相请,便爽快答应了。 张永德则冲他晃了晃簪子,促狭的挤挤眼,大笑着离开。 第十五章 东西班一行首 延福宫中慢慢静下来,内侍监的太监早在一旁恭候。 见郭宗谊身边无人时,才亦步亦趋的凑上来,拜道:“臣内侍监左监李美,叩见殿下。” “李监请起。”郭宗谊虚扶一把,和煦说道,毕竟这是郭威的贴身伴当,宫内第一大太监。 “李继美是你什么人?”他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名字,鬼使神差的问道。 “禀殿下,李继美是臣的义子。”李美直起身,却仍然垂着首,恭敬答道。 郭宗谊噢了一声,不再追问,五代权贵爱收养子,且嗣其位者亦多为养子,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但心里却对这宦官父子生起一丝戒备,毕竟这父侍皇帝,子侍皇子,有监视之嫌。 “我到哪一殿居住?”郭宗谊又问。 李美朝天一叉手,答道:“陛下早有谕令,改皇城西边的水北宅为皇长孙府,并着小底军、广锐军在京者,各选清白精兵五百人,编为一军,为皇孙护卫,另赐内侍十人,宫女十人,钱十万,帛五百匹,马二十匹,以支府中佣使。” 郭宗谊这才想起来,他是不能住在皇宫内的,便追问道:“这水北宅在什么位置?” “就在内城右厢,紧挨着大内,一直是前几朝尚书省的署邸,经年累月的修缮改建,已成一华美大宅。” “原来如此,那便请李监带我前去。”郭宗谊了然道。 李美连称不敢,又唤来龙旗直的押班,便是那个黑脸军官,问他:“此去水北宅,班里能否出些人手,护送殿下前去?” 押班爽快答应:“当值的不能动,但标下已下值,便由标下带着几名兄弟送殿下前去。” 李美扭头看向郭宗谊,等他首肯。 郭宗谊点点头:“李监思虑周到,甚好。” 于是李美领着几名内侍提着灯笼在前,押班领着一队高壮的甲士在后,拱卫着郭宗谊,向水北宅进发。 斜穿大内,出了皇城西门千秋门,便是一大片新夯的开阔土地,只错落着数座在建的兵舍、官署,便再无一处建筑。 沿着皇城西墙向北走去不远,突然有一汪静谧小湖跃入眼帘,月色下波光粼粼,浮光潋滟。 他突然想起晏殊诗里描述的“溶溶月、淡淡风”,那等高门底蕴之美,与当下无二。 郭宗谊又搜头刮脑,想起这片小湖在后世扩大数倍,淹没了皇宫大内,名曰龙亭湖,被大宋御道一分为而二,西清者为杨家湖,东浊者为潘家湖,而此刻,它又叫什么名字呢? “李监,这片小湖可有名字?” “回殿下,未曾听说过有名字。”李美回身答道,又立刻补充一句:“不过此湖也圈在您的府邸内。” “哦?”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那便叫溶月湖吧。” 李美只应了一声,倒是那个黑脸的押班出声赞道:“殿下高才,这名字新雅又应景。” 郭宗谊诧异的回望了他一眼:“读过书?” 押班不好意思笑笑,月色下他的脸很黑,牙极白。 “年少时家中颇有余财,请过几个先生。” 郭宗谊赞许的点点头,老气横秋道:“不错,武将中读过书的不多,你若得闲,当多读一些。” “惹。” 不多时,众人已至府前,牌匾早已摘了,门楣上空出一大块,正等着新主人重挂。 曹翰曹彬早已到了,听府中卫兵来报,说远远的有一队人提灯举火前来,猜是殿下,二人对望一眼,便抢出门,候在门外。 见真的是郭宗谊,双双上前见礼。 “免礼。”郭宗谊一挥衣袖,问道:“可都安顿好了?” 二人点头称是,郭宗谊道:“以后说不得便要在此长住,你们得闲,便将家眷接来吧,府邸占地甚广,空院许多,倒也转圜有余。” “谢殿下。” 跨过门,李美与龙旗直的甲士止步,李美与那押班同他拜别,郭宗谊再次道谢,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那押班:“一路护持辛苦,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 押班大喜过望,下了值还跟着奔波,不就图个脸熟嘛。 他忙不迭的答道:“标下现任东西班行首,姓赵名匡胤!” 郭宗谊愣在当场,他知道赵匡胤此刻是在宫中任侍卫,但没想到进宫的第一天就碰上他。 一瞬间,他心思百转,内心悸动不已,甚至想将他当场格杀。 最终,还是屈服于理性。 好在灯火不亮,郭宗谊几经变幻的脸色并未被人发现,他赶忙收敛心神,温和笑道:“可是龙捷都指挥使赵将军的儿子?” 赵匡胤心中微讶,殿下不在庙堂,居然也清楚自己的家世? 嘴上谦逊道:“殿下当面,标下不是什么指挥使的儿子,只是东西班一行首而已。” 郭宗谊点点头,满意道:“那便是了,朝中恩荫官,当以你为榜样,天夜已晚,有劳相送,改日得闲,我亲自登门拜访令尊。” 赵匡胤喜不自胜,再三拜谢,直到郭宗谊身影远去。 直起身来,他脸上笑意仍然不减,李美深望了他一眼,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便与他道别离开。 郭宗谊领着二曹入了正堂,挥退左右,坐下便问:“小底、广锐二军的兵员可到了?” 曹翰奉上名册,答道:“到了,小底为马军,但仅带来马二百匹,广锐则为步军,两军来者多是新募兵卒,有官身的仅十数人,目前都安置在不远的一处新建兵营中。” 郭宗谊简略翻了翻,还是觉得马匹太少,经过这些日子观察,那田平养马确是一把好手,现今却只能屈居后院的马棚里伺候那几匹驽马,一身家传的本事毫无用武之地。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经年的战乱,以致马政荒驰,晚唐留下的七个牧马场也没剩几个庙堂手中,只怕再过二十年,军中将无马可用。 看来待流民事了,要优先解决战马不足的问题。 收起思绪,将名册还给曹翰,郭宗宜安排起来:“选兵要审,明日你去找柴旺,一道摸摸这些人的底,若有困难,便去寻开封权知府袁鳷帮忙,尽早报予我。” “另外府中占地过百亩,可划出北面的几处院子,充作值班将士的兵舍,平时府中可常屯二百人,马一百匹,用作卫戍、仪仗,五日一轮,余者在兵营操练,每旬日休沐一天,曹彬,这练兵之事就交给你了。” “唯!”曹彬激动领命,本以为跟来就是当个狗腿子,没想到刚到便能领兵千人,可算圆了他的夙愿。 “你不必高兴得太早,练军当如铁,三个月后,我会检阅,若不合我意,你便自去。” “殿下放心,臣出身将门,幼读兵书,虽做不到四势齐备,但单论兵技巧,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等,臣自信能让殿下满意。”曹彬昂着头,朗声道。 见他斗志昂扬,郭宗谊不再有疑,笑道:“好!兵不多,当求精,你拿个章程,三日内报予我看。” “惹!”曹彬也用起了武官的应答方式。 郭宗谊起身,二人也霍然站起,他踱步出殿,边走边道:“夜色已浓,各去歇息吧。” 第十六章 大朝会 郭宗谊正梦见自己马踏临潢、平灭契丹的时候,便被他捉来暖被窝的留冬唤醒。 “怎么了?”郭宗谊睡眼朦胧问道。 留冬紧捂着亵衣,红着脸答道:“外面来个了大监,说是陛下派来请您上朝的。” “上朝?”郭宗谊登时清醒,转头再看窗外天色,刚蒙蒙亮。 “昨日上元节,今日十六算望日,当升朔望朝。”留冬小声答道。 郭宗谊无奈叹了口气:“打水来吧。” 这次来接他的太监是宣徽院的宦官,一路上跟他讲了许多朝会要注意的礼仪。 郭宗谊本就没睡醒,听他在耳边唠叨更加不胜其扰,偏还得面带微笑,时不时出声附和,表现出一副谦逊好学的模样。 最后行至崇元殿时,他只记住了十之一二。 五代多承唐制,又依各朝故事略有变通,但朝会一直没怎么变。 主要有常朝、大朝会、延英议,大朝会包括元旦、冬至、朔望朝、五月朔望(夏至朝会)等礼仪性的朝会,主要作用是彰显仪礼、宣威示德。 常朝则看君主,若是勤政,则终年常朝不缀,若是疲懒,则无定日,但自安史之乱后,国家主要的决策政令,都出自更高效更简便的延英议。 今日朔望朝会后,赐完廊下餐,便要入阁开延英,这也是郭威派人来请他上朝的原因。 殿前人头攒动,红红绿绿的一大片,令郭宗谊倒吸一口凉气:“在京的官员居然有这么多!” 那太监解释道:“依制,在京九品以上者,都要参加大朝会,官职或者差遣较低的,止步于廊下、殿外,能入崇元殿者,亦不过数十人。” 郭宗谊踮踮脚,看着那乌泱泱的人海,有些为难道:“这,可有小路?” 太监不禁莞尔:“殿下稍待,且让奴来开道。” 说完,便清清嗓子,深吸口气,下沉丹田,高声唱道:“嘿——” 这一声,响彻天地,回音不绝,人群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太监也不换气,轻轻一提,朗声唱道:“官人们呐——给皇长孙殿下,让条路来罢了!” 人群一阵骚动,不过人海中倒是人头涌动,似水分波,很快现出一条路来。 郭宗谊见此情景,不由感叹道:“宣徽院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忽然想起王峻在前汉时的职务便是宣徽北院使,把他一个伶人放到这个位置上,刘知远真是知人善任啊。 “殿下,快请吧。”太监躬身道。 “善。” 郭宗谊一路疾走,两边官员纷纷拱手施礼,个个口称金安,他只好频频左右点头示意,到了崇元殿廊下,脖子都有些僵了。 他的位置属于武班三品班次,按制在西门外等候入阁,在京三品以上的武官少之又少,只有寥寥十数人,郭宗谊被太监带到,临走时奉上一块象笏板,又简单重了几句礼仪,便告退了。 待他走远,一名中年武官离开人群,走上近前,朗声施礼道:“臣,枢密使王峻,见过殿下。” 郭宗谊连忙还礼:“原来是王公,失礼了。” 王峻个头不高,但相貌堂堂,嗓音低沉有力,乍一看去,倒是一副天下为公的朝廷栋梁模样。 “殿下是昨夜到的?”王峻和熙的与他寒暄起来,眼神温和,像是看待一个亲近侄孙晚辈。 “不错,刚到便赶上大朝会,早知道便早两日出发了。”郭宗谊微笑道,起这么一大早,倒是他人生头一遭。 “殿下日后常居京中,上朝便是常事了,习惯就好。”王峻眼神闪烁着,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郭宗谊面色一苦,讪讪道:“我还年幼,上朝也是当木桩子,起个大早,没甚意思。” 王峻见他一副对政事毫不热衷的态度,一时也分不清真伪,只好哈哈一笑,拜别离开。 两人的初次试探就这样一触即止,王峻走远后,又有数名身穿紫袍的将领上来拜见。 有领武定军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郭崇原名郭崇威,避郭威讳改名郭崇,在宋州时命人毒死了刘赟,是郭威的心腹大将,从龙功臣。 后是领昭武军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胤。 右武卫大将军石曦,他是前晋王室。 广平开国县公宋延渥,他是李存勖的外孙、刘知远的女婿,乾佑之变后,郭威率兵返京,他时任义成军节度使,举镇投降,非常果断。 还有前晋外戚、左金吾卫上将军张从恩,左羽林将军候仁炬,右神武军统军焦继勋,左千牛卫上将军、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翟光邺,右临门上将军符彦琳,他是符彦卿的弟弟,右龙武统军薛可言,右羽林统军赵匡赞,左卫上将军宋彦筠。 在京的高品武将就这么些人,除了郭崇与曹胤实掌兵权,其余皆是荣官。 李重进与张永德此时本官都不高,站在绯袍的队伍里还靠后,二人忤在原地,只含笑与他点头示意,郭宗谊省得轻重,也不便过去寒暄,只远远行了个晚辈礼。 正当一些靠得近的四品武官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拜见时,突然听得一声高喝,原是御史在催百官就班了。 众人连忙分班站定,静待门开。 漏声徐徐,不多时,门开,监察御史领着文武两班,依序入阁拜见皇帝。 郭宗谊与王峻等人是第一批入阁,东面文班中老臣冯道一马当先,拄着拐杖走路仍旧虎虎生风,分引至位,阁门使高喝:“拜!” 郭宗谊现学现卖,双手举着象笏下拜三次,跟着奏唱:“圣躬万福。” 而后由中书舍人引至东西踏道下立,之后众臣依品次入阁拜见,郭宗谊大致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多批,第三批开始就不能在崇元殿内站着了,得去门外廊下恭候。 仪轨繁细,直至最后,阁门使又唱:“衙内无事。” 郭威这才上辇离开,朔望朝参方才结束,郭宗谊活动活动手脚,寻到殿旁刻漏博士前,问道:“几时了?” “回殿下,刚到巳时。” 郭宗谊算了算,他出门时是卯时三刻,到巳时,朔望朝会足足耗费了他近两个时辰,他住的很近,与皇宫仅一墙之隔,要是远一些的官,恐怕寅时就得起床了。 “大朝会皆是如此耗时吗?”他又问道。 “正是,元旦朝会更要一整日。” “那常朝呢?” “常朝仪轨也颇严密,只是参朝的人少,五品以上才准参见,所以耗时较短,若只宣敕不议事,往往一个时辰足矣。” 郭宗谊心下了然,看来这上朝也不轻松,若是遇到勤政的皇帝,只怕要日日早起。 他突然想起,他亲爹即位后,好像就是个工作狂。 第十七章 开延英 巳时一刻时,内侍来请,称已于中书省备好廊下餐,依制他要同百官们去吃饭。 于是他与冯道、王峻等人一起,领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官员,出了宫城门来到中书省署邸。 廊下餐是光?寺准备的,极为简单,每人三个冷硬无馅的笼饼,一碗漂着几粒碎羊肉的腥臊羊汤,一碟比指头还粗的咸菜条,不能说难吃,根本就是无法下咽。 郭宗谊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李重进端着汤自官群中挤了过来,一边啃着笼饼,一边问道:“大侄子,怎地不吃?” 郭宗谊苦笑着摇摇头:“没胃口。” “这廊餐不吃可不行,这是天子恩赐,必须得吃,还不能剩。”李重进笑咪咪道,说着,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碗羊汤。 郭宗谊迟疑着,问道:“敢问表叔,光?卿是哪个?” 李重进指了指远处一个肥头大耳满脑肥肠的紫袍官员,他倒是会吃,将咸菜泡在汤里,拿蒸饼蘸着汤吃。 郭宗谊眯着眼瞧了一会,有样学样,狠狠咬着笼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此人我必杀之。” 李重进靠得近,听得真切,闻言哈哈大笑,三下五除二吃完,拍拍屁股走了。 勿勿吃完朝食,绝大部分官员都自去了,只剩下数位朝中重臣,并一名闲散皇孙,要去滋德殿开延英议。 众臣子情绪高涨,一路高歌猛进,闲皇孙无精打采,一路磨磨蹭蹭,连冯道都走得比他快。 延英议本也有仪制,还分什么首对次对,但唐亡后就去繁存简,若无宣诏,一般是兼有弘文、国史、集贤三殿学士的真宰相,枢密使、中书门下两省侍郎、端明殿学士、三司使、京兆尹、御史中丞等人参与。 三殿学士制依唐朝故事,当时的宰相有四位,首相没有馆职,一般贴着太清宫使一职,而后是三殿学士,但后晋以来便罢了宫使职,宰相也只剩三位了。 如今首相乃是冯道,次相王峻,再次范质,后来北宋初改弘文馆为昭文馆,三相制也是依五代旧例。 而两省侍郎多兼端明殿学士,班在翰林学士之上,乃是宰相转圜之资。 郭威推行文官治国,所以参加延英议的,就枢密使王峻是西班武官,其余皆是东班文官,或后来以武转文,比如左武卫上将军、宣徽南院使、权知开封府事的袁鳷。 进了滋德殿,分东西两班站定后,郭威始出。 “圣躬万福!” 郭威一身赭黄龙袍,御北面坐,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朕安,赐座。” 众臣这才坐下,具是正襟挺背,只敢沾半边屁股在位上。 不同于常朝跪坐用的漆木矮蹬,延英议人少,又都是老重臣僚,所以用的是高位背椅。 郭威扫视一眼,找到了躲在末座无精打采的郭宗谊,穿着朝服,拿着象笏,倒也有模有样,他不禁莞尔,于是朗声喊了一句:“谊哥儿。” 郭宗谊听有人叫自己小名,不禁心头一紧,毕竟这全天下也就两人敢这么叫他了。 于是他打起精神,起身出班,一板一眼的行礼:“臣在。” 在场诸臣无不是他的翁辈,见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不禁相视而笑。 “来,坐近一些。”郭威温声道。 内侍又搬来一把椅子,放于阶下,郭宗谊只好从命。 随后内阁使一声唱喝,延英议这才开始。 王峻一马当先,越班而出。 按制该是冯道先奏事,但他身为枢密,又兼宰相,乱世之中,枢密使权重,常有侵夺相权的情况出现,何况他还兼着次相。 只听他奏道:“臣奏兖州慕容彦超起兵谋反,请降旨平之。” 郭威允之,这次延英议的主旨就是平兖之事。 王峻又道:“臣请命率部出征。” 郭威见他又想带兵出征,心有不悦,明明上元节前他们已经将带兵人选论定,便皱眉道:“秀峰总掌机枢,不得脱身,可遣曹胤、向训出征,你意如何?” “慕容彦超自前唐起入伍,积年领军,又北结刘崇,南通伪唐,曹胤、向训都没有领兵打过大战,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王峻反驳道,说辞却也恳切,倒令郭威有些犯难了。 他看向众臣,但知兵事的,不过郑仁诲、袁鳷,他二人此刻也紧皱眉头,似在思索合适的领兵人选。 突然范质出班道:“不若以郭崇代曹胤出征?” 王峻还未发话,便听袁鳷反对道:“京中当留有宿将,典理禁军。” 范质愕然,却也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告了声罪,回班作罢。 “不若诏地方节度为帅,朝廷监军,出兵平乱?”袁鳷又道。 王峻两眼一闭,直摇头道:“此事不宜由地方节度挂帅。” 郭威也不愿让地方节度使挂帅,用节度使去打节度使,谁也不敢保证平叛的不会阵前倒戈。 类似的事近代极多,比如后唐邺城之乱,李存勖遣李嗣源前去平叛,便被部众胁迫造反,斩了军中人嫌狗厌的宦官监军,整合叛军打回了洛阳,李存勖正欲亲征时在兴教门被杀,李嗣源成功登极。 袁鳷立马意识到所言欠妥,便不再吭声,退班而坐。 殿中气氛沉寂下来。 郭宗谊回想了一下史书上此战的大概经过,好像曹胤等人围了兖州,久攻不下,最后还是由郭威亲征,九日乃克。 心中有数了,他便站起身,小心道:“陛下……” 殿内君臣的目光同时投向他,有惊喜,有疑惑,有探寻,有冷漠。 “谊哥儿有合适的人选?”郭威喜道。 “是。”郭宗谊略作停顿,方才朗朗开口:“众臣所虑,乃忠心的将帅,却无领军之能,若二者不得兼得,不若退求其次,仍以曹胤、向训挂帅,再遣一能征善战的宿将随军参画,则此战无忧矣。” 郭威眼前一亮,拍案道:“好!此法甚妥,你觉得谁适合随军参画,而又不会侵主将之权呢?” 众人一时神滞,想不到恰当人选。 “陈州防御使药元福。” 郭宗谊见众人沉默,果断开口,殿中君臣纷纷侧目,王峻细细一想,竟也觉得他这个人选上佳。 “药老将军年近古稀,少从军伍,长于武略,历五朝而未衰,经百战而不辍,本官不高,权欲前能淡泊自处,累转诸州,诏命前称果敢任劳,是合适的人选。”郭宗谊见没人响应,便又补充道。 “诸卿以为如何?”郭威捊着胡子,得意满满的问道。 在场臣僚于乱世中能位极人臣,凭的可不仅是运气,见皇帝这副做派,便是觉得不妥也会捏着鼻子叫一声好,何况郭宗谊的主意、人选确实可行。 “臣附仪!”首相冯道率先起身,其余文班臣僚也连忙起身,纷纷附和。 王峻见状,也不好再反对,心想:让你露一回脸又何妨,届时若攻不下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便沉默着朝上拱拱手,算是同意。 “好,那便着中书拟诏,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胤为兖州行营都部署,以齐州防御使史延韬为副部署,以皇城使向训为兵马都监,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行营马步都虞候,择日出兵,征讨叛逆!” 郭威金口玉言,一口气将几名主将的人选敲定,半点不容质疑。 “唯!”中书令冯道、枢密使王峻起身领命。 带兵的人定了,便是详细的出征事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司使李穀与王峻商讨起大致的粮秣军饷事,议定,便直接由郭威钦裁。 第十八章 权勾当京畿流民事 冯道奏今年贡举事,诸事皆允,在知贡举的人选上,他推荐道:“礼部侍郎赵上交,素负才气,刚正不阿,干练明达,知制内外,可担此任。” 郭威正待点头,王峻却急忙出班:“赵上交生性散漫,有文人酸腐气,难以抡此国典,还请陛下三思。” 郭威只好咽下话头,问他道:“那秀峰以为何人可知贡举?” 王峻略作思量,才答道:“端明殿学士颜衎,温厚长者,儒林耆耋,可以知贡举。” 颜衎坐于末座,有些哀怨的看了王峻一眼,他本官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兵部侍郎,充端明殿学士,哪有本事在这种事上掺合。 他正惴惴不安,琢磨怎么开口拒绝,又两不得罪时,郭威果断开口了:“贡举本就是礼部的事,还是让赵上交来吧。” 颜衎大松了一口气,一直盯着他的郭宗谊注意到,他原本僵直的身子,瞬间柔软下来。 能让王峻在贡举事上推荐的人,郭宗谊不得不在心里重新掂量他的份量以及位置,但看他如此拘谨怕事,却又觉得不堪大用。 王峻再欲开口,却被郭威压手堵回。 忿懑的回了班,他狠狠盯了颜衎一眼,令他再度紧张起来。 此时,又听袁鳷奏道:“年前中书门下发文,言京城罗墙待修,开封府请役近镇丁壮民夫五万,修葺城墙,以固东京防务。” 郭威问道:“需修几日?” “人数充足,旬日可成。” “那征哪里的民夫呢?”郭威又问。 袁鳷微微举高笏板,瞟着上面的蝇头小字,答道:“延津两千人、原阳两千人、长垣一千人、封丘三千人、中牟一千人、祥符一千人、尉氏三千人、杞县五千人、鄢陵五千人、扶沟六千人、太康四千人、睢县四千人,共三万七千人,再征郑州五千人、澶州八千人,足矣。” 郭威正待点头答应,突然见郭宗谊站了起来。 “陛下,臣以为不可用京畿地区的丁户。” 袁鳷神色一滞,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倒是王峻开口揶揄:“殿下,此是开封府事,袁府自有计较,您又何必逾权呢。” 郭威颇为不满的瞥了王峻一眼:“秀峰言重啦,谊哥儿也是你的晚辈,听听子孙的意见,不足之处我们再指出,以助成长,这才是我们当长辈应该做的嘛。” 王峻自任枢密使以来,头回被郭威驳了面子,一时有些挂不住,但当着众臣的面不能发作,只好板着脸,默默回班不语,若是私下里,他说不得便会开骂。 郭威不理会他,温和的看向郭宗谊:“谊哥儿,你说说,为什么不能用京畿的人丁呢?” 郭宗谊见有阿翁兜底,也不再拘谨,咳嗽一声,朗声道:“修罗城墙并不急在一时,袁府却在此时广征民夫,为的就是能在春耕前完工,以免耽误百姓农桑吧?” 袁鳷连连点头,喜道:“正是,知我者殿下也。” 忽略他那句马屁,郭宗谊又问:“可马上就要发军平兖,这辎重运粮之劳,又该征何地的民夫呢?” 袁鳷沉默不答,修罗墙事是年前下了制文要开封府办的,而平兖之事是刚刚议定,中间就隔了个年节,仓促间他也调度不开,只能按原定计划上奏。 众臣被他这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平兖之事不能等,若此时还要修墙,两役并征,确实劳民太甚,别处征丁,亦会生乱。 郭宗谊见袁鳷不答,便乘胜追击:“京畿地区,在籍的丁口不少,但若要两事并举,劳役途中,必会滋生怨气,一旦有人带头便会生乱,这还是小事,最怕是百姓家中劳力不够以致春耕不及,经夏秋两税后户无余粮,来年便又是一个大饥之年。” 在座诸臣闻言颇为耸动,首相冯道是耕读传家,知晓其中利害,便正声问袁鳷:“京畿地区,有多少丁壮?” 袁鳷作回忆状,却半天答不出,眼见郭威将怒,李穀只好出班答道:“开封诸县,在籍丁口十六万有余,郑州在籍丁口两万余,澶州在籍丁口四万余。若是两役并征,确实劳民太甚,还请陛下三思。” 郭威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赞道:“李卿博闻强记,不愧为累朝计相。” “臣本份也。”李穀谦虚道。 郭威又看向冯道:“冯公以为如何?” 冯道拱手道:“臣以为,修罗墙事可以延后,待平兖之后再议。” 王峻正揣测这小儿反对就地征役的用意,此时见风向不对,当下连忙开口道:“兖州不能不平,但罗墙事关东京城防,也不宜荒置太久,适才殿下只说不宜征京畿的丁壮,并未明言反对修墙,听这弦外之音,可是有了两全其美之计?” 这平兖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修罗墙事本是他年前提议的,工部司郎中靠此收了石料商不少银子,平兖后再提那还能算他的吗?若不力争一下,说停就停,在那些门下走卒前岂不是失了威信。 再者说他也不信区区一孺子能有什么两面光的法子,他自己都没有,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郭宗谊闻言窃喜,暗道他可真会捧哏,他还真怕朝中不修罗墙,这样也没理由再提招抚流民之事。 他面上微笑道:“确有一个想法,还需陛下与诸位大臣们裁定。” 王峻一怔,深吸口气,一脸铁青的坐了回去。 隐于末座的叁相范质与御史中丞于德辰对望一眼,眼中各有笑意。 “快快说来。”郭威催促道。 郭宗谊不答反问:“去岁时,幽蓟等地有流民数十万口襁负而归,转迁中土,散居河北州县,朝中可有闻奏?” 郭威点头道:“确有此事,早已诏令各州,妥善安置。” “臣觉得,流民恐不止数十万口,亦不止于幽蓟地区,盖此事乃去岁十月所发,但臣春节后在去澶州的路上,尚还遇到过数百口衣衫褴褛,在沿路乞讨的流民,臣与他们交谈得知,伪汉刘崇处官吏多有不法,又逢饥年,亦曾出逃不少户。” “由此,臣以为,流民甚多,况河北也非丰年,地方州县恐安置欠妥,不若诏令河北各州,全凭流民自愿,送他们前来修城,一来以工代赈,二来充实京畿人口。” 郭威听罢,眉头微簇:“流民大多已得安置,再迁徙京师,颇费周章,再者流民聚众,稍有不慎,流民变暴民,届时京师岂不危矣?” 郭宗谊见他不答应,便继续劝谏:“各节镇左右无事,便诏他们送人来京,途中所费钱粮,平兖后再拨付给他们,庙堂只需要安心做好抚流民一事即可。” “这天下百姓,皆吾国吾民,其所求不过温饱而已,但凡有一线生机,又岂会做贼?如今仓廪充足,赈济来京灾民数月,不算难事,望陛下怜之。且京畿地区荒地甚多,只要人到,发以农具谷种,免其租税,待来年,便又是数万户安居良民,如此美政,陛下何乐而不为呢?” 言罢,郭宗谊拱手前推,深深下拜。 他这一年养伤于民间,亲眼所见,庄上那些有田有地的村民尚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何逞无家可归的流民? 去澶州短短二百里的路上,多少饿殍尸骨,多少鬻儿卖女,史书上的寥寥数笔,现实中看到,却是人间至苦。 正如陈抟老道所讲,仙人犯了天条,不堕地狱,却贬人间,只因人间最苦罢了。 郭威沉默着,众臣也都垂首屏息,殿中只有刻漏声滴滴不止,良久,冯道长叹一声,巍巍起身:“殿下所奏,句句良言,吾国吾民,岂有不赈之理?老臣愿请抚流民事,依此残躯,分担国忧。” 他是瞧明白了,这小殿下怕是筹谋以久,对抚北地流民之事志在必得,这本就是善政,倒不如从善如流。 何况此事意义重大,对契丹所占的幽蓟十六州、对伪汉都是一种分化,绝不止他明面上说的,充实人口、开垦荒地那么简单。 李穀也瞧出深浅,略一思衬,便决定支持,他出班道:“殿下所奏,臣以为可行,此流民非饥民,多携带财货举家南迁,又兼各州县安顿已有数月,愿来京者应不会过半。” “仅东京与西京的粮食便存有百万石,哪怕是二十万人,也足够赈济个一年半载的,且京中待办工事不少,若能以工代振,撑过最难熬的那段时日,往后他们能自给自足,流民即变编民矣。” 有了首相计相带头,一时间,众臣纷纷附议。 反正是善政,都是用朝廷的钱,有人提,那就做,哪怕不能从中渔利,也能夸个贤名。 王峻被摆了一道,闭上眼,一言不发。 郭威见没有人反对的,当下微叹一声,神情沉痛:“朕草介出身,岂不知百姓疾苦?便依众臣所请,诏令河北诸州,迁流民进京。” “陛下圣明!” 事情已经敲定,但郭宗谊的差遣却还没要到,他幽怨的瞥了眼胡子花白的冯道:“抚流民事,乃臣所奏,冯公首相之尊,枢务繁巨、位崇德高,区区小事,不如就让臣来负责吧?” 冯道呵呵一笑,应道:“既然殿下属意,老臣就不争啦。” 郭宗谊又眼巴巴的看向郭威,郭威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你左右无事,督抚流民,乃是一桩善政,便交给你吧。” “谢陛下!”郭宗谊喜上眉梢,俯身再拜。 王峻本能的想反驳,但见众臣皆抚掌称善,殿中一派融融,根本没有反对之声,一时也不好开口。 转念一想,这小子肯揽事也是个好开头,若他只当个闲散皇孙,自己哪有使手段的地方,不怕他肯干,就怕他不干,于是也熄了唱反调的心思。 郭威见事议定,便走下御阶,负手宣言:“诏,左卫大将军皇长孙谊,权勾当京畿流民事,判三司李穀副之,三司、开封府上下,一应钱物吏佐,悉听调遣!” “唯!” 随着门阁使高奏“衙内无事”,广顺二年正月的延英议结束了。 ps:感谢书友20201208161231418的打赏 第十九章 新城选址 三司与开封府的效率很高,午时延英议结束,下午李穀与袁鳷便带着一群僚佐,抱着数摞案牍,前来皇长孙府拜访。 郭宗谊早已换了身月白常服,缓步走来,倒似陌上公子,自画中走出。 李穀年近五十,进士出身,累三朝计相,却生得高壮雄伟,擅骑射、好任侠,比旁边武将出身的袁鳷高上一个头,更像一个大将。 见过礼后,郭宗谊请他们落座,余下僚佐皆偏殿奉茶。 “二位动作倒是快。”郭宗谊似是见了老友一般,笑着逗趣。 李穀拱拱手,也打趣道:“今日延英议,方知殿下忧民情切,不敢不快。” 袁鳷只陪着干笑了两声,神情颇不自然,也不知延英议后挨了谁的骂,此刻姿态极为恭谨,小心的奉上一卷厚纸,道:“殿下,此乃开封舆图,请您过目。” 郭宗谊示意张巾吴深将图挂起,缠线松解,一座繁密大城徐徐露出,而袁鳷早已将要修的罗墙在图中圈起,他按比例算了算,工程量并不大,确如袁鳷所说,数万民夫,旬日可成。 可流民远远不止数万,沧州所报数十万,是打了折扣的数字,就算除去一半不愿来京的,也有十数万人口将要安置,若仅以修罗城墙事代振,肯定不能尽全功。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李穀:“朝议时,李公曾言国家待办工事及多,那除了修罗墙的事儿,还有哪些?” “不敢称公。”李榖忙道,接着又面露难色:“有是有,但掌土木工役的是工部,这工部……” “工部在王峻手中是吧?”郭宗谊直接点破道。 李榖与袁鳷笑而不答,郭宗谊又想了想,道:“既然都在工部手中,我们便自己找点事儿干,三司是不是有个修造案,职掌与工部的工部司相同?” “正是。”李榖答道,“只是修造案目前有职无权。” 郭宗谊点点头,道:“流民至京,不能与开封廓、野百姓混住,当新建一城以安置,二位以为如何?” 袁鳷当然不会反对,非亲王知开封府,那就是个干活的。 李榖听出妙音,喜道:“臣以为当建新城居住,开封治下,已无闲置宅地安顿如此多的流民,不如重新选址,再建一城,以方便集中管理,节省人力物力。” “如此,我明日上表时便请修造案督造新城。”郭宗谊道。 “谢殿下。”李榖下拜。 三司权重,如今已管财赋、盐曲、军需、马政、营田、府库、祭物,还管一些司法,如果再加上城池土木,那俨然就是一个小六部,九寺五监的职司也占了一些。 郭宗谊摆摆手:“都是为了办事方便,以免掣肘,我们来图上找找,安置流民之地吧。” 说着,便来到舆图前,建新城之事合情合理,又有李穀支持,他倒不怕郭威不同意。 袁鳷执碳笔在图中圈出一小块,他指着位于开封东面,那淡细的小圈问道:“不若在此?皆是无主之地,往东北可连封丘、通澶州。” 郭宗谊没有立刻回答,问向李穀:“李相以为如何?” 李穀用手指着开封以南的土地,也没有直接反驳:“此处方圆百里的土地多是无主,且是坦缓平原,西临蔡水,漕运也方便,不若建在这里。如今东京城小,已是捉襟见拙,数年内便要扩建,届时可以往南与新城相连,城墙一拆一围,则成一个泱泱大城。” 说完,他与袁鳷一起看向郭宗谊,等着他点头。 郭宗谊却想得更远一些。 袁鳷武将出身,是出于军事武备的角度着想,安城于东北,以巩固京畿防务,开封毕竟无险可守,只能靠人来填,将大量的人口屯在周边,一来便养军队,二来易补兵源。 李穀身为计相,则是立足财贸,开封城四方辐辏,水陆通会,且时向隆平,很快会繁荣起来。 如今城内已显狭小,扩建怕是庙堂已经讨论过的事,所以将流民安置在南,更合他心中的规划。 但屁股决定脑袋,许多决策并不好分个高下,就看谁官大,听谁的了。 在此事上,在场话语权最大的无疑郭宗谊,所以他决定用自己的想法。 “将流民安置在西,最好能接上郑州。” 他指着图上,郑州与开封相连的位置。 袁鳷一头雾水,不明白他的想法,但也不敢问,只好叉手喝惹,李穀似是猜出一些,眼神闪烁,终究没有张口,亦拱手称唯。 郭宗谊的屁股决定了他得站在君主的角度去考量,开封并不适合当国都,他想迁都到西京洛阳。 洛阳与开封相距不过四百里,中间隔着个郑州,他的想法,是将开封打造成一个经济中心,把洛阳建成政治之都,这一切,都需要在两都之间安置大量的人口,而郑州不过区区一个团练州,人口不过数万,是远远满足不了未来需求的。 大致位置定了,三人便约好改日拿上地籍,去实地堪查。 此事议定,郭宗谊又问道:“流民数月前便已于各州县安顿,可向有司上报户册?” “有,臣已带来。”李穀答道,说完找出一本厚厚案牍奉上。 郭宗谊翻了数页,便不想再看下去,将名册捏在手里,冷声道:“为何只有丁口,难道流民中就没有妇孺老弱吗?难道流民抵京时,不携带家人吗?” 李穀老脸微赧,为难道:“殿下容禀,州县统考民户时,一般只计丁口,编成丁册用以征税。” 郭宗谊冷哼一声,将名册摔在案上,厉声道:“若非税利,恐连丁册也无!” 见他动怒,李穀与袁鳷皆不吭声,郭宗谊坐下呷了口茶,才徐徐开口:“时政如此,也怪不得你,但忧民之事,怎可因利趋遣?周知天下生民之数,乃是治国之本,不可不察。” 顿了顿,他摆手道:“扯远了,当今首要之事,便是算清抵京流民之数,我们也好筹备粮秣、划分土地。” 李穀听此论调,倒是觉得新鲜,细一琢磨,又觉得极有道理,若是能详细掌握全国的人口数量,那不论是税收还是救灾,抑或是征役、治安,都会便捷许多。 只是此事繁巨,历来无此先例,他有些犯难,迟疑问道:“敢问殿下,这流民有若浮萍,如何算得清?” “自然算得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前无大战事,那些镇兵闲着也是闲着,便让他们帮帮忙吧。”郭宗谊道。 “臣洗耳恭听!” “今日十六,我稍后会绘制新的户帖,三司遣快马传令河北各州镇,截止于下月初一,按户帖统计上报愿来东京的流民户数,再遣镇兵送流民西进,途中若有死伤病退,皆登记在册。” “另外严禁兵将扰民,犯禁者整队皆斩,家小充役,至开封后,户部司凭户帖登记在籍,无论男女老幼,皆不得遗漏,如此两两相合,不就都清楚了?” 郭宗谊说完,李穀便已记在脑中,他问道:“藩镇兵将,大多目无庙堂,这政令,真的能彻底执行吗?” 郭宗谊哂然一笑:“自然不能,能执行一半就很不错了,为官者不皆是如此吗?尽人事吧。” 李穀与袁鳷老脸一红,确实,哪怕是他们,在执行皇帝的命令时,也会打些折扣,何遑藩镇。 看到二人窘态,郭宗谊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道:“陛下同意移流民入京畿,定不会单单只为了修个城墙,或者是给我寻个事做,如今中原和北方战事不断,十室九空,各地藩镇林立,拥兵割据,若不隔三差五寻个由头来加强中央,这天下早晚又要易主。” 李袁二人神情大骇,忙拜道:“如今天命已定,殿下不必忧虑。” “我虽年幼,却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你二人均历三朝,就不要说这些好听的话来糊弄我了。”郭宗谊笑道。 二人面露尴尬,袁鳷嘿笑两声,憨声道:“殿下性子爽直,臣甚爱之。” 又议了一些人手、接收之类的细琐事,天色便将沉暮了,郭宗谊客气的留二人在府上用饭,谁知道他们居然毫不客气的答应了。 是夜,一处别院内,三人于一张小圆桌上,分主次落座,郭宗谊还特意命人外出买了好酒来款待李、袁二人。 李穀不善饮,只喝了几杯,袁鳷倒是个性情中人,一口一杯,干得好不痛快,最后喝得大醉,由左右僚佐他扶回去的。 郭宗谊送李穀出府,及时门前,李穀突然道:“殿下虽未及冠,但论心智,只怕朝中权贵的子嗣们拍马也赶不上,陛下有您,江山可旺数代啊。” 郭宗谊谦虚道:“不敢与李公相提并论,谊不过黄口稚子,李公治国能臣,陛下有您,国家可兴百年。” “殿下折煞老臣了。”说完,李穀便与他拜别,待郭宗谊进府,他才卧上马车,迎着月色,缓缓归去。 郭宗谊回到书房奋笔急书,书房里拢共也没几本书,新搬进来,还没来得及采买。 朝雨端来一碗醒酒汤,又给铜炉里添了炭,才福了一礼:“殿下,天色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郭宗谊停下笔,问道:“柴旺与二曹,今日可来过?” 朝雨摇头,软糯糯的答道:“不曾来过。” 郭宗谊嗯了一声,继续动笔。 他写是给郭荣的家信,信中大致说了一些东京的情况,以及自己成功讨到抚流民事,最后还请他书一封私信给邺都留守王殷。 王殷乃是夔州节度使、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同平章事,正经的使相,河北一路兵戎都听他的节制。 写信是希望他能看在郭荣的面子上,尽心统计流民,严厉约束部下,以免百姓受苦。 写完信,他又摊开一张素纸,像模像样的写起了奏章,所言乃是抚流民、建新城之事。 兴许来自后世的习惯,他写公文,不喜多用词藻,只诉条陈。 奏章中所列,一是接收编户,二是防疫治病,三是新城选址,四是所需砖钱粮药,五是协管甲士官吏,六是街巷制的城治方法,七是定居后的政策,八是建新军戍防。 洋洋洒洒上千字,详尽托出他的抚民策略,又细细看了一遍,他颇为得意,不由想着,明日阿翁看了此表,当作何感想? 朝雨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她识字不多,却也见过许多达官显贵的笔墨,或古拙,或锋锐,或清逸,或秀媚。 但殿下的字,结构严密,却笔势洒脱,笔锋似刀,却不露锐意,就和他的人一样疏朗好看,动时英姿勃勃,静时温润如玉。 郭宗谊放下笔,水岩砚中墨已干涸,朝雨见状,便要上前帮他磨墨,他抬手制止,轻声道:“不必啦,我写完了,该休息了。” 朝雨退了回去,俏脸微赧,声音细若蚊蝇:“今日殿下需要谁暖床?” 新府之中,没有地炕,若点炭炉则要好几个,所费颇靡,他还怕中毒。 郭宗谊生来怕冷,又嫌汤婆子半夜会凉,不得已才要她们暖床。 这个要求,非常羞人,但是,四人居然没有一点抵触,反而内心都跃跃欲试。 郭宗谊也很不好意思,看来得尽快找人来建地炕了。 干咳了一声,他道:“你与暮萍,已是及笄女郎,不便与我同寝,还是让怀绿留冬来吧,她们年幼,我视之如妹。” 朝雨噢了一声,神情失落的走出去,连礼都忘了。 第二十章 皆允 如今常朝袭后唐制,三日一次。 昨日举行过大朝会,又开了延英议,所以郭威没有视朝,仅在滋德殿内办公。 阶下,李穀端坐,正详细禀报昨日与郭宗谊议定的抚民事略。 郭威仔细的听着,同样的话他早些时候在袁鳷那里听过了,只是没有李穀阐述的那么详尽。 听完,他面带喜色,颔首抚须:“不错,此子这些年倒也有些长进。” 李穀亦感慨道:“殿下聪敏明达,深谋远虑,胸怀韬略,心系百姓,这是国家之福啊。” 郭威眉头挑了挑,摆手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过一稚子而已。” 但李穀还是能看得出,陛下眼中的喜爱与得意。 他连忙拱手继续上奏:“臣断没有吹捧之意,殿下胸中自有锦绣,单说这抚流民事,便是思虑甚远,且性子仁厚,昨日晚宴时,还与我说了牛租、营田之事,希望我能免除,不过此二事还当请陛下决断。” “哦?你详细说与我听。”郭威淡淡道。 李穀见他有意,连忙启奏:“昔朱温征淮南时,军士掠民牛以千万计,悉数租给各州民,自此六十余载,牛早死,租犹在,百姓甚苦,另营田务……” “营田之弊我知道。”郭威出言打断李穀,他感叹道:“我亦长于民间,怎不知营田弊政呢,只是如今国家贫困,若尽罢营田,则税收不保,旦有战事灾年,恐帑廪拮据啊。” 李穀沉吟片刻,斟酌道:“户部的那些佃户,苦于营田弊政,不甚用心,遂营田税课能收到的并不多。不若除京兆府庄宅务、赡国军榷盐务、两京行从庄等依旧不动,再从营田中挑出良田,遣货发卖,能得钱不下数十万缗。” “其余薄田,割给州县,并庄桑舍宇,牛犊农具,分赐佃户,以为永业。再由三司下文,并免杂税,只征旧额正税,则百姓既得永业,又少苛税,敢不致力?臣预计,若此政得施,今年税收,比起往年,只多不少。” 郭威听完,低头沉思良久,方才开口:“良田不必发卖,尽赐与户,苟利于民,与资国何异呢。” 李穀见他答应,大喜,连忙起身下拜:“陛下心系万民,臣惭愧。” “你乃计相,为国谋财是你的职责,不必惭愧。改日你写个奏疏呈上来,要与谊哥儿联押,由朕下诏,着有司实施。”郭威站起身,有了离开的意思。 “唯!”李穀朗声答道,声音铿锵有力:“臣请告退!” 郭威略一点头,他才深深一拜,退出了滋德殿。 郭威轻哼着家乡俚曲,汲步至后苑,见湖边草木已染春色,清风吹乍湖水,微波荡漾,还有两只绿头野凫戏于水上,不由来了兴致。 当下吩咐左右:“取朕宝弓来。” 近侍出去不久,又有小黄门来报,言皇长孙郭宗谊请见。 郭威脸上不觉露出笑容,忙道:“快去接来。” 郭宗谊揣着奏章,赶至皇宫后苑时,见郭威正搭弓引箭,瞄向水上的一对野凫。 嗡的一声,箭矢急出,一发迭贯,两只野凫竭力飞起,但只扑腾了几下,便砸落于水泊之中,洇红一片绿水。 周围近臣纷纷叫好,郭威长笑几声,大感开怀。 他朝郭宗谊招招手,示意他上前,问道:“阿翁射术如何,还算登堂入室否?” 郭宗谊瞥了一眼湖水上的野凫,淡淡一笑:“八十步外,一箭双凫,堪称精绝,只是以后,此湖怕再难见到野禽戏水了。” 四周原本各自窃语的近臣集体噤声,郭威怔在原地,心中微怒。 但很快,他就明白这长孙是在劝谏,才展颜笑道:“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谊哥儿心地纯良,有先秦君子之风。” 说完,便拉着他的手,至湖心水亭中坐下。 “抚流民事不急于一时,你刚到东京,何不休整几日?”郭威推过一碟糕点,温声问道。 郭宗谊自袖中取出那道奏章,站起身来奉上:“此事宜早不宜迟,这是孙儿的筹划,尽在表中,请阿翁御览。” “哦?你倒是上心。”郭威笑着接过,示意他坐下,自己细细看了起来。 半晌,郭威放下奏章,眼中异彩涟涟,他没想到郭宗谊会要求在流民城建新军,本以为他讨此差遣,就为找个事做,顺便再培养几个人。 现在来看,他分明打算把这些人当作自留地,依此来培植自己的势力。 略略一想,郭威还是决定答应,堵不如疏,成全他,其实也是成全自己。 再者说,左右也不过五千人的军队,于大体无碍,就当给他练手了,自家晚辈有扫平天下之志是好事,不管能不能成,总强过他以前那副架鹰走犬的纨绔样。 拿定主意,郭威看着自己的孙子,笑的很宽慰:“表中所奏,皆允之,这事交给你,我很放心。” 话峰一转,又道:“不过你这奏表写的干巴巴的,改日我给你找几名大儒当老师,多读几本书总是没坏处的。” 郭宗谊一愣,心想这只是自己的习惯,不是肚里没墨水啊。 正要解释,郭威却看了看天色,抢先开口:“快晌午了,午食便在宫中陪阿翁吃吧。” 说完便命左右传膳,拉着他,往后苑偏殿走去。 郭宗谊只好把话咽回去,一听要读书,本心有哀戚,但转念一想,朝中诸大臣、翰林诸学士,亦有不少人才,若能拜他们为师,未来那也是政治资本、人才储备。 一念及此,便乖乖的跟着郭威去用膳了。 尚食局的饭色味上佳,不是光?寺的能比,巴掌大的青玉碗,郭宗谊连吃了四碗方止。 郭威一脸慈爱的看着他:“你正值青春,当是用钱之时,又不似臣僚,有职田、赐服、食直等,每月那二百贯俸禄可够用?” “够用够用,您不是刚赏了我许多,况且每月不是还有千贯公使钱嘛,我府上役使不过二十人,当还有盈余呢。”郭宗谊笑道。 郭威捋着灰白的长须,满意道:“你知俭朴,这点已超过京师中许多衙内了。” 郭宗谊嘿嘿笑着,凑近了一点,悄声道:“孙儿府中是不缺钱,只是表中所奏,为抚流民事而练的五千新兵,都是要钱的。” “要多少?”郭威见他笑的奸诈,就猜到是伸手要钱,便干脆问道。 “阿翁豪阔!”郭宗谊先拍了记马屁,才开口道:“每月需粮一万两千石,肉五万斤,钱七千贯,刍粟八百五十匹。” 郭威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他疑惑道:“怎是禁军的两倍还要多?” 郭宗谊没有解释,只是看着郭威略黄浊的双眼,逐字逐句道:“孙儿可以保证,我所练新军的战力,亦是禁军的两倍还多。” 郭威惊讶看着他,这几日观察下来,知道这孙儿的性子应是谦和谨慎,怎地今日如此直白。 见他一脸希冀,郭威心想这练兵的事都同意了,钱粮的事也不好再反对,于是答应下来:“也罢,左右不过是些银钱,如今军队多不堪用,你若能练出一支善战之旅,这钱花的便不冤!” 见郭威同意,郭宗谊大喜,连忙起身一荡大袖,端正下拜:“谢陛下!” 郭威瞥了他一眼,以手指北,讳莫如深的微笑道:“何况你练此新军,所图亦甚远。” 郭宗谊心下微骇,果然,郭威看一眼就猜到了。 第二十一章 纸上谈兵 及夜,郭宗谊方归,一进府门,便见柴旺与二曹拥了上来。 “你们可吃过了?”见过礼,郭宗谊首先问的便是这句。 三人心头一暖,同时开口,答案却各有不同。 回答没吃的是柴旺,吃过了的是曹彬、曹翰。 郭宗谊抿嘴一笑:“应该都没吃吧,如今已是戌时,便不烦庖厨点灶了,我们支个五熟锅,切些羊、兔肉,边吃边谈吧。” “惹!”三人大喜。 不多时,暮萍来前厅禀告,暖炉宴已备妥。 郭宗谊领着三人去了,只见小圆桌上,架一矮炉,五熟锅以铜制成,内分五格,置于炉上。 另有十数盘肉片、窖蔬,分置案边。 郭宗谊当先坐下,见锅上热气腾腾,锅中五色汤水咕咚翻滚,一时食欲大开,夹起几片薄薄的羊肉便涮,沾着酱料送入口中,味厚肉嫩,细细咽下,口腹皆泰。 郭宗谊吃了几箸便停下,他在皇宫里已经吃过,此刻不过尝个新鲜,他静静待三人吃了一阵,方才开口询问:“吩咐你们的事,可是都办妥了?” 三人闻言俱搁下筷碟,柴旺首先禀告:“那五百骑亲军已安置妥帖,我命军曹制了名册,以便查阅。” 说完,摸出一本薄册奉上。 郭宗谊接过,翻阅了几下,便收起。 曹翰此时亦禀道:“那小底广锐所凑的一千人,臣已打听清楚,家世背景、专长相貌尽在此册。” 说完也呈上一本稍厚的书册。 郭宗谊却没有接,让他交给曹彬。 曹彬收好又自袖中摸出一道表章呈上:“此乃臣所拟的练兵章程,请殿下斧正。” “这么快?”郭宗谊惊喜接过,展开一看,条条状状有板有眼,便打趣道:“想是在胸中筹谋已久吧?” 三人笑着看向他,翘首以盼的曹彬弄了个大红脸,一声不吭的低头扒起菜来。 郭宗谊解围道:“无妨,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一展鸿图之志,机会,本就是留给你这样有准备的人。” 三人闻言,精神俱是一振,叉手道:“谢殿下教诲。” 生逢乱世,谁又没点野望呢? 郭宗谊言罢便移过灯盏,捧着卷仔细看起。 不得不说,曹彬确有名将之姿,章程中所列极为详尽,行伍、令号、技艺、营阵、餐休等等,算得上是别开生面,并不拘泥于现有旧制。 另外他对军中一些积弊也直言不讳,例如当前军队最大的问题,便是军士普遍贪生怕死,临阵退缩,他表中也提出,新兵当先练胆气,若是无胆无勇,军阵武艺练得再好,也是一触即溃,再难收拢。 这倒是和后世戚继光的练兵观点一致。 看罢,郭宗谊神情凝重,一言不发的将表章递还给曹彬,他神色一黯,也不询问,便默默接过。 柴旺与曹翰二人对望一眼,以为郭宗谊对曹彬所拟章程不满意,便搁下筷子,直身坐好,不敢出声。 屋中氛围骤降,只听炉炭噼啪,炉上铜锅兀自翻腾。 郭宗谊皱着眉,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国华所拟,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若依此法,精兵可得。” 三人俱是松了口气,曹彬激动道:“谢殿下首肯。” 郭宗谊摆摆手,令人取来纸笔,边写边道:“不过还不够,我给你列个几个的要点,你回去再琢磨琢磨。” 运笔如龙,不多时便写满了半张素纸。 “你们看看。” 三人接过,一齐看了起来,只见纸上写着“选兵卒、练行伍、明耳目、强手足、壮胆气,习军阵”。 柴旺与曹翰都是军中老人,练行伍、强手足、习军阵他们明白,如今军队均是如此施为,剩下的几点便有些不明所以。 柴旺当先问道:“小郎,这练个兵有这么多名堂吗?我们往日操练,不过是打熬力气演练战阵而已。” 郭宗谊指着文字,逐一解释道:“练兵当先选兵,市井任侠、富家子弟、品行恶劣者不能用,这些人吃不得苦,却耍得了滑,最好是农家佃户,自小劳作,十八到三十岁者为佳,这兵选对了,练起来事半功倍。” “新兵集中操练数月,再定考核,以较长短、分强弱,按材配置兵员,或骑、或步、或槊、或刀盾、或弓弩、或辎重等,我不细表。再按兵种分上个三六九等,每季一考,业技高低则俸银有别,升便赏,落则罚,连续数考不合格的,便开革出军。” “而行伍则是指军士的行走坐卧,也应该定下条规,积年练习,则军容严整,令行禁止。” “明耳目是指听号听令看旗,两军交战,非一夫一卒之勇所能胜,你们是积年的老军汉,军阵的作用不必我多说,而我幼时经常出入军营,记忆中,禁军许多军卒对旗号反应都极慢,以致于临阵时组阵不及,惨遭屠戮,所谓弱旅,便是如此。” “强手足除了练力气,练武艺,还应该组织长途急行,锻练耐力,两军交战,拼的便是体力。另外武艺当摒弃那些花招花法,只练杀人技,这是军士附骨立身的本事,不能马虎。” “至于这胆气,国华你表中亦也提到,我就不再赘述。” 郭宗谊说,三人呆愣了许久,还是柴旺率先回神,笑嘻嘻的恭维道:“跟着小郎这么些年,倒没发现在小郎在武事上,也有如此高见。” 二曹亦是点头附和,郭宗谊笑着摇头:“抬举我啦,纸上谈兵自然容易,最后还是要人去练,要人去带。” “当为殿下效死。”三人坚定道。 “别一表忠心就提效死,你们活着更有用。”郭宗谊笑道。 看向曹彬,他又想起了一些,便继续叮嘱:“再高明的练法,也需要钱粮来堆,我已向陛下请了旨,每月人吃马嚼,都是禁军的两倍,有此倚仗,你有什么手段,尽管施为。” 曹彬大喜过望,他最担心的就是没钱,练军不难,弄来足够的钱粮很难。 他自信满满道:“殿下且安待数月,臣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好。”郭宗谊举起一掌,与曹彬相击。 “且练且看,不妥之处,我们再做改正。” 王峻的宅邸也紧挨着皇城,不过是在繁华的内城左厢。 相比之右厢的清冷,左厢沿街的大小瓦舍是相当热闹,食店酒楼,比邻营张,海陆珍馐,寰奇汇聚,兼有书剧舞唱,红袖金钗,一派人情和美、节物风流。 而此时衙门的闭门鼓还未响,达官显贵们饮酒作乐正在酣时,街上行人如梭、车马如龙。 王峻独立于家中阁楼之上,往西俯瞰是深沉寂廖、庄穆森严的皇宫大内,移目东边便是灯烛荧煌、丝声慢慢的酒肆勾栏。 他近日总爱独上此楼,左右相顾间,他的心思也随之摇摆不定。 是在禁居宫闱当个孤家寡人比较好,还是红尘浊世做个富贵闲翁来得妙? 郭宗谊得了抚流民的差遣,若用心经营,在朝堂上便能占一席之地了,晚间又听说,李穀奏对陛下时,对他评价很高,言语间,似有拥戴之意。 李穀三朝为相,素能识人,他看好的,好像还没有虚士。 若是冯道、李穀等人为首的文官们,全部倒向郭荣那边,既使他现在既总枢机、又兼宰相,恐怕也难以与之抗衡。 势,最能压人。 晚间暗桩又来报,言午时郭宗谊也进了宫,向陛下呈了抚流民事的章程,陛下老怀大慰,条条件件,无有不允。 建新城绕过了自己的工部不说,还要了两倍于禁军钱粮,打算另建一军,这等深晦的事,陛下居然也答应了。 宠溺于此,对他而言不是一个好苗头。 若是真让他练出来五千精锐驻于京城,再配合他老子在澶州的数万内、外牙军,部署得当,便是造反,也能如意。 再看自己,不可谓位不高权不重,唯一短处便是麾下没有能战之兵,得想个办法,拿到一方强镇在手,方可再图。 只是累朝无此先例,便是人臣之极的使相,也只能出使、入相二择其一。 王峻迎着朔风,脑中一片清明,思衬良久,渐渐有了头绪…… 第二十二章 沙场点兵 郭宗谊这几天除了每日的进宫请安,便一直忙于军务。 先是郭荣赠予的五百精骑,便被他打散,挑了十数名武艺精湛、久历战阵的悍卒,并入曹彬根据他琢磨出来的选卒法筛选出的第一指挥,临时充作正副指挥使、正副都头、虞候等军官。 又选出百余名有家有口的,并入他二百人规模、由柴旺统领的随侍亲卫,还挑出了品行端正、识字明理的数十人,打算作为新军的火种,其中有五六个还是幽蓟人。 田平手下的那个韩措大,也被他编了进去。 而后的三百人,仍旧保持本部编制不变,待新军有善骑善射者,再补入五百人,成立马军。 今日是曹彬准备停当,摆坛开训的日子,昨夜他过就来相邀,言若殿下不至,日后操练则事倍功半。 便是曹彬不说,他也要去,这可是他的试点实验之军,自然不能不管不问、全盘丢给曹彬。 不仅要去,还要带着钱粮去,带着希望去,以振军心,方便曹彬日后行事。 吃过朝食,便见张巾吴深抬来一副坚甲,这套银漆金边山文甲是连夜令匠人改小的,甲身和袍肚倒还算合适,便只改了披膊、护臂和胫甲,如此活动手脚时更加灵便。 在二人的帮助下穿好了甲,再戴上凤翅兜鍪,披上赭黄绣衫,一位英武小将现于人前。 郭宗谊蹦了蹦,虽然沉,但还不至于压人。 “取陛下所赐宝剑来。”他吩咐道。 吴深早已备好,闻言连忙奉上,郭宗谊挎上剑,一甩绣衫,朗道声:“出发!” 柴旺领着百骑卫队已于正门外恭候,不多时府门大开,郭宗谊骑着匹具装白马一跃而出,一身的烂银铠,骄阳之下熠熠生辉,英武之气再也遮掩不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骑矮马披纸甲持木剑的总角小儿了。 柴旺打量了许久,不由心生感慨:“小郎壮矣!” 郭宗谊哈哈大笑,豪迈之情顿生,他问道:“如今,某可上得阵乎?” “可委先锋之职。”柴旺眨着眼答道。 二人相视一笑,左右不明所以,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兵营在右厢,骑马刻时便达。 曹彬一早便在营门口守候,此时听到马蹄声隆,愈来愈烈,猜是殿下到了,连忙挥赶左右开大门,列仪阵。 营门处登时一阵骚乱,曹彬大声呵斥催赶着,终于在郭宗谊抵近时列阵完毕。 曹彬穿着一身黑甲,腰挎长刀,见郭宗谊勒马,他大步向前,行军礼道:“标下恭迎殿下!” 郭宗谊环视一圈,见营门两侧仪仗军容肃整,颇有一些样子,展颜笑道:“不必多礼,前面带路吧。” 说完纵马前行,气势恢弘的秦王破阵乐跟着响起,鼓磬隆隆,笛角昂扬,这首极富盛唐气象的军乐,深受唐太宗喜爱,流传甚广,后代多有改编。 及至校场,千人军队排成两个方阵,均手擎马朔,见郭宗谊来,整齐划一的高举手中兵器,山呼万胜。 乐罢,人静。 郭宗谊登上阅台,正中央摆了个祭坛,旗旌幡幢、三牲六畜无一不全。 待他燃香祭酒,敬过天地,念过裱文,大旗升起,这开训之仪才算结束。 来至台前,郭宗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两块军阵,指着校场旁曹翰押来的车队,朗声道:“诸位袍泽,逢此吉日,成军之时,不若各位亮些本事与我瞧瞧,不论骑射刀枪,尽管施来,出众者,必有厚赏!” 众军士纷纷看向曹翰那边,他一挥手,骡车上的油布斗篷哗啦啦被掀开,阳光下,整箱整箱的铜钱银饼熠熠生辉,金银交织,晃眼刺目。 军阵中一下子沸腾了,军士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整个校场登时一阵哄乱,曹彬怒极,但又不便发作,铁青着脸,死死抓着刀柄。 郭宗谊平静的看着,但军士均踌躇不前,半天也不见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待哄杂渐止,郭宗谊又开口道:“也罢,看来是没有真本事的人了。” 又扭头看向曹翰,远远喊道:“都盖起来吧,这里没有勇夫。” 都是十几二十岁的热血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他这言语一激,军阵中倒是走出几个士卒,在阅台下单膝跪成一排。 “都报上名来。”郭宗谊道。 士卒自左向由,依次报道:“伍长海进。” “指挥使郭守文。” “伍长张琼。” “虞候李延亮。” 郭宗谊点点头,吩咐左右记下,又问那四人中官职最高、年纪最小的郭守文:“你祖上何人?” “标下出自太原郭氏,家严郭晖曾为护圣军使,昔年追随陛下讨河中时战死,陛下见臣年幼,养在军中,承蒙圣恩,忝为小底军第九指挥使。” 郭宗谊心道果然,如此年轻的指挥使,若无恩荫,断不可能。 听他说起家世渊源,父子二人与阿翁也有些元从情份在,便说了几句体贴话,就让曹彬安排校武。 骄阳似火,立春后的正午阳光,已经开始发烫。 校场内,旗盖翻飞,沙土激扬,千余名军士围坐两圈,津津有味的看着场中心纵马翻腾的郭守文,时不时叫喊几声,喝一声好彩。 郭守文擎着一张骑弓,自东向西一路急驰,连发数箭,均中草靶,调过头。 背弓在后,抽刀在手,控马绕着木桩急转,每经过一个木桩,都侧下挥刀,寒光闪过,桩头或裂或崩,可见其气力不小。 郭宗谊安坐在校台上,见他弓马娴熟,倒也有些真本事,便问左边的曹彬:“此人你现在安排的是什么职位?” “权第二指挥使。”曹彬答道。 权便是临时的意思,千人的卫队被他分成两个满编指挥,按照郭宗谊的想法、曹彬的章典,正式的任职需要在训练结束后,再综合历次的考核成绩、领兵经验、脾气秉性来裁定。 届时可能会有一些有官身,但能力差的军校,无法再担任武职,只能遣还原军了。 两人一问一答间,郭守文已下场,拜在校台下,郭宗谊站起身,朗声道:“卿骑射了得,六发全中,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白银,对这些底层军卒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瞬间便有十数人起身,往校台边的军吏处报名。 见千金买骨的效果达到,郭宗谊才问郭守文:“你祖上是仕家大族,平日里可还读书?” “标下虽家学断佚,但平日里也爱读些《春秋》、《六韬》、《唐李问对》等书。”郭守文拜而答道。 郭宗谊心中暗喜,若是好好培养,此人也不失为一员大将。 当下,便让他起身上台,与他一起观赏演武。 此时是海进在场,他使一对蒜头锤,在马上舞得虎虎生风,左抡右砸,十个海碗粗细的木桩一触即碎,轰声隆隆,木屑翻飞,场外的士卒们叫得更欢了。 木桩砸完,他又纵马至箭剁边,马不停蹄,搭弓便射,外草内木的箭剁轰一声,竟然被箭矢震裂。 郭宗谊惊讶道:“此人竟如此悍勇?” 一旁的郭守文听闻连忙抢道:“海进是我指挥里的,他乃奚族人,有勇力,善射,能开两石步弓,若是下马,一百步内十有九中。” “确实拔群。”郭宗谊点头道。 这样的勇夫,李重进怎么舍得给的,还是说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军中有这么个猛士? 海进演完,便拔腿急奔至台下,两百多步的距离,他竟连气都不喘。 郭宗谊看着军吏报上的成绩,感叹道:“卿之骁勇,万人难遇,亦赏银五十两!” 海进嘿嘿笑着谢过,抱着银饼便跑了下去。 接着便是张琼、李延亮,而后又有二十余人自告奋勇,郭宗谊一一看过。 但有郭守文和海进珠玉在前,其余人的武艺勇力虽然过人,却有些乏善可陈,且除了张琼识字,剩下皆是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 一一赏赐后,郭宗谊命曹彬重新将人集合,这一次,他能明显感觉到,汇集周身的视线中,那股子炽热与亢奋。 迎着道道火热的目光,他开口道:“你们也看到了,在我麾下,升官发财,全凭本事,三个月后,你们月俸几何,便是靠武艺本领来定。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认真操练,今后的饷银将会比以前翻上一番。考虑到操练辛苦,在此期间,你们每日的伙食,供肉四两,米面管饱!” 军士们听完,一阵欢呼,郭宗谊连连压手方止,他脸色一转,又厉声道:“但这天下没有白吃白拿的事,你们拿着两倍于禁军的饷,吃着米就着肉,操练自然也会比他们更严厉!在操练中,若有不法或怠慢者,轻则开革出军,重则人头落地!” 军阵中雅雀无声,郭宗谊扫视一圈,朗声道:“曹彬!” “标下在!”曹彬自后跃出,单膝跪地,叉手高喝。 郭宗谊解下腰间宝剑,高声道:“此剑乃陛下所赐,现暂借给你,权为信物,军中一切,按你我议定的条律实施,若有不法者,不论官职高低,你可以凭此剑斩之!” 此言有若风雷乍响,激荡人心。 校场内陷入死寂,几位相熟的身边人也有些恍惚,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素来和善的小殿下刻在骨子里的狠绝。 曹彬怔了怔,心底有股暖流淌过,双手接过剑,他朗声高喝道:“惹!” 第二十三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在营中与众军士吃过午食,他才率队回府。 自后院进了门,人还没还得及下马,便见张巾领着一个小黄门迎了上来。 “殿下。” 郭宗谊看了一眼那眼生的小黄门,问道:“可是阿翁唤我?” “正是陛下相召。”张巾不卑不亢的答道。 “急吗?我阅兵方归,还未卸甲。”他这次问向那小黄门。 小黄门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殿下,陛下召见了冯令公,并几名起复老臣、翰林修撰,正等着您呢。” 郭宗谊心有所悟,想来是之前所说为他找老师一事,阿翁的动作还是快啊。 “既然没有外人,我便着甲前去吧,以免诸公久等。”他说道,接着调转马头,朝东而去。 小黄门未及反应,郭宗谊便已跃出后院大门,高声叫了一句殿下,他便也抢过身边一匹,急追而去。 滋德殿中,郭威正与冯道、和凝等人闲谈,见郭宗谊着甲前来,不由得眼前一亮。 “谊哥儿今日怎么披起甲了?”郭威问道。 郭宗谊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叉手道:“禀陛下,臣今日去了右厢的兵营校阅卫队。” “原来如此,穿着吧,倒也像个小将军。”郭威抚须笑道。 刚坐下,郭威又道:“今日唤你来,是给你找了几个老师,来,朕给你介绍一下。” 他抬手指向冯道:“冯公你已认识,便不再多言。” 右手微移,指向一个须发全白的紫袍老臣,道:“此老乃太子少师杨凝式,出自弘农杨氏,累朝老臣,俊才耆德,工于书法,长于诗文。” 郭宗谊连忙起身行礼,杨凝式的大名他是听过的,书法界承唐启宋之大家。 他拜道:“杨公的《韭花帖》技法精研、翰逸神飞,小子亦曾临过。” 杨凝式姿骇放浪,紫袍领上的扣也敞着两颗,若不是他年近八十,又半仕半退,怕早有御史参他君前失仪大罪。 他哈哈大笑,坐着拱了拱手,声音倒是硬朗:“殿下的字老臣刚刚也看过,笔法细腻,开合自然,点画之间雄姿英发,整卷观之又渊雅儒静,已有几分自家之意,敢问殿下,书学何人啊?” 郭宗谊一愣,他当然不能说学自赵孟頫、文征明等人。 心念急转,他答道:“学自二王、钟繇,亦临过李北海的碑帖。” 杨凝式眯着眼,抚着须,沉吟片刻,才开口:“好,殿下于书法一道,颇有天份,假以时日,当成一家矣。” “杨公过誉了。”郭宗谊谦虚道。 郭威听杨凝式这等狂放之徒,对自家孙子也不吝赞赏,不禁喜上眉梢,再看这老狂生也顺眼了许多,他含着笑,继续介绍。 “这位是太子太傅和凝,擅诗词,能断案。” 郭宗谊起身施礼,和凝亦起身还礼。 “这是太子宾客李涛,李唐宗室,进士及第,工于诗文,为官清正。” “这位年轻的是集贤殿修撰李昉,左侧更年轻些的是弘文馆著作佐郎吕端,此二人年纪与你大不了多少,但学识却远胜常人,冯相亦有青睐,作你老师或许不够,但替你讲讲经义,当不在话下。” 郭宗谊同样起身行礼拜见,而不以李、吕二人年轻而小视,二人急忙跳开,还以大礼。 郭宗谊这一礼,也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好感。 李、吕二人礼毕,回到位上,李昉二十多岁,留着短须,吕端则只有十七八岁,嘴上还都是绒毛。 这两人在历史上都是一代贤相,李昉工诗,为人宽厚温和,谨小慎微,为政不及吕端,但文学造诣却很高,《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便是他带人编撰的。 吕端是恩荫出身,此时正青春年少,气度却颇为老成,“吕端大事不糊涂”,便是历史上宋太宗的褒赞。 若是自史书上看,这六人其实都不过尔尔,但在干戈繁多、文仕凋敝的五代,这已经称得上是当世俊才了。 “我已与诸卿说好,闲时便由他们教导你,课堂就设在弘文馆,冯相事务繁巨,五日讲一课便好,杨凝式年迈,亦五日一讲,和凝、李涛为主讲,李昉、吕端尚且年轻,便跟在你身边,侍讲侍读,常伴左右。” 众臣起身领命,郭宗谊也不能反驳,认命似的一拱手。 郭威见他脸色沮丧,有些不悦:“怎么,对朕的安排不满意?” 郭宗谊强笑道:“臣不敢,只是臣近日要还抚流民事,若是每日听讲,恐会力有不逮,误了朝廷大事。” 郭威闻言面色稍霁,他沉吟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这样吧,便每日学半天,你若有抽不开身的时候,可以告假,但得闲便补,如何?” “谢陛下。”郭宗谊这才喜道。 郭威又捊着须,语重心长的叨念起来:“朕长于军伍,没正经读过几本书,昔年家微,你阿耶十来岁便出门行商补贴家用,亦没有专门上过学,到了你这一代,便不能再放任啦。” “朕自登基以来,愈发觉得,这打天下靠武人,但这治天下,还是得靠文人,究朱温以来,朝堂频替,民不聊生,皆因这执政者,多为武将,少见文士之故。” “朕一片良苦用心,希望你能明白。” 郭威难得吐露心声,一片望孙成龙之意令郭宗谊极为感动,他深深下拜:“孙儿定不叫阿翁失望。” “你懂事便好。”郭威满意道,说着站起身离开御阶,轻飘飘丢下一句“散了”,便消失在侧门。 弘文馆是三馆之首,在皇宫北面厚戟门旁,馆制肇始于唐朝武德四年,属门下省,司掌校理典籍、教生授徒,与国子监六学、东宫崇文馆并称“六学二馆”,乃是唐朝官学的最高学府。 唐末以来,弘文馆渐不教学,只掌皇家图书,兼修撰国史、勘理文献,并备皇帝咨询顾问之职掌。 馆内藏书二十余万册,满院墨香,来往皆饱学之士,立是儒林。 郭宗谊吃过朝食,便被李昉、吕端一左一右,半夹半带的领来了,至此,弘文馆百年来,又一次有了学生。 冯道早已于堂中静侯,他穿着青色襕袍,头戴纱帽,腰系素带,一派文士的打扮。 郭宗谊整肃衣冠,执弟子礼下拜:“学生拜见老师。” 冯答微笑颔首,指着堂下一方矮几道:“殿下请坐。” 待他坐定,李昉、吕端便于他身后就坐。 冯道这才开口问道:“殿下以前都读过哪些书?” “正经有《礼记》、《左传》,中经有《诗》,小经有《尚书》,旁经学过《论语》,其余律学书算等,亦有涉猎。” “可作过诗赋?” “学生愚钝,未曾作得。” 冯道噢了一声,闭目抚须,心中已有个大概,突然,他睁开眼,问道:“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这句出自《左传昭公十八年》,子产驳裨灶星相之言。 但冯道所问,太过模糊,他想了想,用同样模糊的春秋笔法回答:“天爱人甚矣,人之所欲,天必从之。” 冯道哈哈大笑,抚掌道:“大善。” 李昉与吕端相视而笑,心中俱是一松。 他们很高兴,没有在郭宗谊身上,看到穷兵黩武的好战天性,哪怕昨日初见时他便披着甲。 在这乱世,文臣所求,不过是少起兵戈,与民休息,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可惜他们不懂,能带来和平的,只有战争,能制止战争的,只有比战争还要恐怖的东西。 冯道唾沫横飞,神采激昂,一讲就是一上午,且还精神十足,临末了,他告诉郭宗谊,“殿下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老臣当向陛下上奏,改为三日一讲,如何?” 郭宗谊自然是从善如流的答应了,对于这位被苏轼赞为“乱世菩萨”,为相二十余载清俭如故的老人,他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尤其是上完课后,方知他博学通晓,宏才伟量,对经子史籍有角度独特的见解。 后世许多史学家都觉得他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但抛开为君主专制制度特别打造的思想武器——忠君观念,你会发现,其实冯道很单纯。 他的情怀志向与处世之道,早都写在他的诗作之中。 无论是《天道》里的“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还是《偶作》中的“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都能看出,支撑他仕宦四朝的信念,就是天下百姓。 他可能并不死忠于哪个君主,但他忠于亿兆黎民。 后晋刚立朝时,他也隐退过,但石敬塘一道口谕,他又不得不再度出仕。 能在乱世中慨然出仕,行力所能及之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不比那些为了清名,避世不出的名仕大儒们要来得高尚吗? 可笑薛居正、欧阳修、司马光等人秉笔写史,却只知攀附君上,不分时局。 更可笑的是有些生长在新时代的史学家,竟也对他的“忠君”观大加讨伐,他是十朝元老不假,但又未曾卖主求荣,生逢乱世,你当若何? 出了弘文馆,李昉与吕端仍旧寸步不离跟着他,郭宗谊奇道:“课已上完,二位还跟着我作甚?” 吕端报以憨厚一笑,李昉年纪大些,他拱手答道:“禀殿下,臣二人在馆阁中的差遣都被停了,省中也无新的差事下来,我二人只能跟着您了。” 郭宗谊恍然,想来应该是阿翁特意安排的,于是道:“那也好,我近日抚流民事,手下正好缺人,二位俱是青年俊才,若不嫌弃,便帮着我办好这趟差吧。” 二人大喜,拱手下拜:“臣敢不效力。” 一左一右将两人扶起,郭宗谊道:“下午要与李榖、袁鶻去实勘流民城选址地,二位这便随我去吧。” “唯!” 第二十四章 定址 出了开封城,往西二十余里,便见不到庄子、村落以及行人了,人口凋敝至此,令郭宗谊倍感心酸,重振汉唐雄风,继开太平盛世的使命感愈发迫切了。 李榖驱马赶至郭宗谊身边,问道:“殿下,此地属祥符县,介于岳台乡与板桥乡之间,北临白沟河,方圆五十里,皆为平原沃土,不若将流民城建在此处?” 郭宗谊没有立刻答应,只道:“去白沟河看看。” 当下便有开封府的官吏驱马上前引路。 他们一行人不多,只百余骑,除却开封、三司的胥吏僚佐,余下的六十余骑皆是郭宗谊的护卫。 官道离白沟河很近,众人策马盏茶工夫便至,及至河畔,只见一条河道宽不过三丈,流水不足一丈的小河正潺潺流淌。 郭宗谊心下有些不满,皱着眉看了片刻,见河坡地势较高,周边多是平坦荒原,景色一览无余,便吩咐一旁的袁鳷:“取河道图来。” 不多时有小吏奉上,郭宗谊徐徐展开,心中微讶,这开封的水道之多,令人咂舌。 开封府境内不过十万顷,却北有黄河横贯,东有沁水过境,南有蔡水、涡水分纵,西有汴水、溱水、郑水、白沟交错。 这还只是在图的大河,若要算上支流溪水,开封境内,怕是百条河都不止。 “开封果真是水陆交汇之地啊。”合上卷,他感叹道。 “李相、袁府,我欲依白沟河畔建小城三座,二位意下如何?” 袁鳷没有吱声,他的想法很简单,上面怎么说他怎么做便好,知开封府事这个位置,在府内大事上往往都没有决定权。 李榖不解问道:“殿下分建三座是何意?” 郭宗谊将图递给他,解释道:“汴河近年多有淤塞,以至漕运不畅,而此河横穿开封城,直汇淮水,日后若在上游引汴水入河,则可扩为漕渠。三座流民城夹河而建,互为犄角,等开封繁华起来,这三城搭起长堤,便是一个齐整的码头啊。” 李榖看着舆图,又看看周遭地势,有些明白了,他感叹道:“殿下所谋甚远,臣佩服。” 郭宗谊笑着摆手,类似的话每天都有人在他耳旁说,都听得起茧子了。 “既然二位没有意见,那这便着人核查地籍,划好地方,每城占地,方圆最少要有一千亩。” “唯!”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当即,便有十数名官吏纵马而出,三五成群,四散离去。 新城选好了,郭宗谊又看地籍,见这附近能分给老百姓的无主田只有六万余亩,便问李榖:“这附近的有主之田可能想办法置换过来?或用金银,或用别处良田。” 李榖要过地籍,翻阅了一阵,才答道:“城西的地,多为朝中老臣所有,若价格合适,应该还能再换个五万亩。” “够了,尽快去办吧。”郭宗谊点头道。 现今养活一个人至少要五亩地,且先算流民有二十万人,那也需要百万亩田地分给他们,在开封周边自然是凑不齐这许多田地的,好在,郭宗谊本就没打算让这群人靠种田维生。 李榖应了一声,又迟疑着开口道:“只是殿下,这换地不难,价格公道,朝中臣僚不会不识抬举,难的就是这籍上的无主田,现下想收回来有些麻烦。” 李榖都觉得麻烦的事,就一定不是小麻烦,他的弦外之间郭宗谊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便是这地籍上的无主荒田,在现实中怕是早已被人侵占,还耕耘了许久。 且不管那土地被谁占了,只要是强行收回,就会有不少农户、佃户要流离失所,届时出一点乱子,百姓可能就会造反,地主阶级,小农经济,土地就是人民赖以生存的根本。 “确实是个大麻烦。”郭宗谊揉搓起了小指,“不过麻烦也得办,这样,三司和开封府一起派人实地去摸一下底,被谁占的,占了多少,占的人是什么家境,都要查清楚,最迟下月初,报与我。” “唯。”李榖领命称是,现下也只能先查出底细,再看看有没有温和一些的办法收回。 “众生皆苦。” 郭宗谊感叹道,看看悬于高空的日头,他终于学会了看天色,估摸着现在已是巳时,便问旁边的袁鳷:“量地需要多久?” “跑马量地,方圆千亩,估摸着要两个多时辰。”袁鳷叉手答道。 郭宗谊点点头:“如此,我们便在此处等待吧。” 当下卫队便就地扎营,说是扎营,其实也不过是支了个简易帐蓬,以供自家殿下休息。 郭宗谊却踱步至河边席地而坐,柴旺本想跟上,却被他挥手制止,此地风景秀丽,有江南意象,像极了某地,他不想有人跟着。 白沟河水汩汩东流,郭宗谊一直枯坐着,便是众人吃午食时,他也没有胃口。 李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河边,袁鳷在一旁坐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开口道:“李相,您要去便去,一直往殿下那边瞥什么?” 李榖呵呵一笑,道:“某可不想去,殿下连吃饭都没胃口,怎会有心思理我这老头。” 袁鳷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什么,他嘿嘿笑着,朝李榖身边挤了挤,压着嗓子道:“您说,殿下是不是在想女郎?” 李榖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道:“肯定不是,殿下虽年轻,但不是那般惺惺作态之人,再说了,以殿下的身份品貌,哪个女郎不急着投怀送抱?还需要殿下犯这相思之苦。” “您说的倒也是,不过下官前些日子听人说,自打陛下放出消息要给这对独子独孙讨婆姨,这东京城内闻风而动的高门大户,都明里暗里,往后宫德妃送礼走动呢,不便进宫的,也都找了李重进的内人。” 李榖斜睨了他一眼,打趣道:“某听闻袁府家中也有不少才色上佳的闺中女子,你去走动了吗?” 袁鳷老脸微赧,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下官哪高攀得起,那有心思的,可都是领镇的节度,或是典禁军的都指挥使呢。” 李榖噙着笑望着他,却没点破。 袁鳷心里一阵发虚,他四周看了看,见周围人各忙各的都离得挺远,便又凑到他耳边,压着嗓子道:“下官听说,郭帅续弦的事已经定了,是符彦卿家的长女,以前是李守贞的儿媳,李守贞父子叛乱自杀后,被陛下送回符家,打那儿起,陛下便有讨来做儿媳的心思。” 李榖皱眉道:“你这都是打哪来听来的,我怎么听说,那符家女是郭帅自己写信给陛下请赐的?” “嗨,都是道听途说,这种事哪有准信呢。”袁鳷讪笑道。 李榖不再追问,瞥了眼远处独坐的郭宗谊,他扯过袁鳷的袖子:“不过说起来,殿下今年也十四了,是该寻个良配,某家有一嫡孙女,年方十五,生得花容月貌,性子温恭贤淑,又擅诗画琴棋,袁府乃是陛下近臣,不若请老弟你帮我说说?” 袁鳷惊讶的望着他,疑惑道:“下官何时成为陛下的近臣了?李相您可不要胡说。” 李榖闻重重丢开他的衣袖,不悦道:“哼,你这匹夫,就会装糊涂,宣徽使不是近臣,谁又是呢?也罢,某去请寿安公主帮忙说去。” 袁鳷哈哈一笑,也不恼,他知道李榖夫人早逝,未曾再娶,男女之事家中确实无人方便出面,于是提醒道:“听说张永德请寿安公主说媒,都被数落了一顿。” “你这又是打哪来听来的?”李榖奇道。 “嘿,下官可是知开封府的宣徽使,这宫里宫外,大事小事还能瞒得过我?眼下德妃那里,说亲的人都把门槛破了,您若真想跟陛下做亲家,可不能走德妃这条路,倒不如行个偏招。” 见袁鳷那张意得志满的老脸,李榖不禁怒上心头,这老贼,现在承认你是近臣了? 腹腓几句,他还是耐着心思,郑重请教:“是何偏招,还请袁府指点一二。” “您将殿下请到府中饮宴,再让孙女出来侍酒,若是看中了,您直接让她跟着殿下回府,近水楼台,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嫁礼之事以后再说。而我观殿下也是重情之人,这人生初次定然不会亏待,哪怕日后不能成正妻,一个侧妃也是少不了的。”袁鳷定定答道,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李榖闻言沉默半晌,随即勃然大怒,大骂道:“老匹夫!安敢辱我!那可是某家嫡孙女,不是什么歌姬舞妾!” 说着呛啷一声,掣剑出鞘,照头便劈,袁鳷倒底是武将出身,一个骨碌滚到一边,急道:“戏言,戏言耳!” 第二十五章 宰相家那本难念的经 黄昏日落之时,出去圈地的几波官吏接二连三的回来了。 袁鳷一脸狼狈的将拟画好的舆图呈给郭宗谊,他接过舆图仔细看着,一边关心道:“袁府这是怎么了?” 袁鳷讪讪一笑,心虚道:“臣无碍,下午等得无聊,便与李相活动了一下筋骨。” 郭宗谊疑惑的看向一旁的李榖,后者答道:“确实如此,袁府出身行伍,一天不操练身上便不舒服,于是请臣与他击剑,半个时辰方止。” 郭宗谊下午可是亲眼看到李榖提着剑撵了他几里地,但二人都不愿说,也不再追问,只笑道:“听闻李相善射,你该用弓的。” 李榖咬牙切齿:“臣只恨没有带弩。” 袁鳷脸色憋得铁青,郭宗谊哈哈大笑,遥指落日:“事情办完,我等这便回城吧。” “唯!” 李榖应道,接着又问:“回到城中恐怕已是戌时,殿下独居在府,膳食恐不及备,若不嫌弃,今晚便去臣的府上,臣略备薄酒,以慰殿下与将士们的奔波之劳。” 李榖的理由十分蹩脚,但以他的身份,别人又不好不接,郭宗谊略一沉吟,想不明白他是何目的,也不好拂这老臣的面子,点头答应下来:“也好,便叨扰李相了。” 说完抬脚便要离开,李榖连忙跟上,询问一些忌口菜色。 袁鳷在原地愣了半晌,忽地一锤大腿,暗骂道:“这奸滑老贼、刀笔小吏!” 李穀是读书人,还中过进士,自然是没那脸皮让自己的亲孙女儿出来侍酒。 但在儿媳领一众内室儿孙前来拜见时,他特意安排孙女儿居于前排,孰料郭宗谊只是一扫而过,目光没有半点停留。 这不禁令他在心中扼腕感叹,殿下实乃赤诚君子也。 宴上,众人围坐一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好不热闹。 自唐以来,胡风传入,汉人的许多生活习惯都发生了改变。 单说聚饮这一块,原本的分桌、矮几、坐凳,变成了大桌高椅,盛酒器从樽、勺换成了注子,饮酒器从宽矮的觞、卮演变成细长的高足、曲杯,材质从粗陋的木、陶,换成了精美的金、银、瓷。 李家的餐具均是邢窑白瓷,台盘杯盏、碗碟瓯囤大大小小近百件,无一不是类银似雪、摇光透影的上等美器。 虽未尝到菜色,但凭此餐具,也能令来客食欲大开。 李穀领着两个儿子李吉、李拱作陪,长子李吉三十上下,姿容俊美,举止有度,早年恩荫出仕,现任从七品的中书省右补阙,次子李拱不到二十,一身儒衫,气质清雅,还在国子监读书,乃国子学生。 他二人早与李昉、吕端相识,袁鳷又是个自来熟的,席面上倒也没有冷场。 在场地位最崇者便是郭宗谊,他被几人敬酒,连饮了六杯,方才得空吃上菜。 稍稍垫了垫,他又客气的回敬一圈,这令四个年轻的受宠若惊。 及此,郭宗谊已有些微醺,李榖又提议行酒令,袁鳷老大不乐意,他嘟囔着:“某是个粗人,李相明显是欺负某没读过几本书,不若我们来投壶如何?” 投壶老少咸宜,众人欣然应允,当下便有人捧一广腹细口的三眼铜壶置于厅前。 这种壶乃特制,壶腔内置有一铜珠,若扔的力气稍大,箭支便会弹出,就要罚酒一大盏。 李榖取出四支箭矢奉给郭宗谊,道:“殿下先请。” 郭宗谊豪爽接过,便起身来至线前,捏着箭杆,微微瞄了瞄,手腕一抖,箭矢抛出,叮当一声清响,箭杆窜入当中的那一瓶口,跳了几跳,终究没能蹦出来,稳稳当当落在壶中。 “好!”堂下诸君均鼓掌喝彩。 郭宗谊微微一笑,又捏起一支箭,如法抛出,这次是落入右侧壶口,这便叫连中,方才那叫有初。 四箭投完,三中一丢,这个成绩,当是不错。 接下来便是李榖,没想到他四箭均中,赢得满堂喝彩,袁鳷似是喝高了,四投两中一倚杆。 最后,吕端一箭未中,罚了整整三杯。 众人饮至亥时,眼见着要宵禁了,方才依依罢宴。 袁鳷又喝得烂醉,被属下抬着出去,郭宗谊一摇三晃的与李榖拜别,坐上李家准备的马车,吱吱呀呀归去。 将客人一一送走,李榖笑呵呵的回了书房,李吉已在房中等待了。 李吉递过一杯茶汤,问道:“阿耶唤儿来此,可是有事要说?” “不错。”李榖呷了口茶,借着半分醉意,直接问道:“你觉得将俞儿许给殿下如何?” 李吉悚然一惊,登时酒醒,呆立了半晌,才连连摇头:“阿耶何故将她往火坑里推?” 李榖闻言大怒,重重的将茶杯一搁,骂道:“竖子!何以是火坑?” “殿下乃是长孙,将来登得大位,俞儿一辈子都得锁在那深宫之中,不是火坑又是什么?”李吉梗着脖子,反驳道。 李俞是他的独女,他现在也没有儿子,眼见着这天下易主频繁,他自是不愿自己的宝贝女儿进宫。 李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重重叹息了一声,语重心长道:“生逢乱世,这天下人谁不是命途坎坷,哪个敢保三代富贵?我观郭帅与殿下均非常人,未来能平天下的,定是这对父子。嫁与皇长孙,纵然日后清冷了些,但一辈子不用提心吊胆,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我只想俞儿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便是她不嫁人,儿也能养她一辈子。”李吉幽幽道。 李榖重哼一声,斥道:“糊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向来如此,你我百年之后,纵然留下金山银山,她一个半老女妪,膝下无儿无女,又如何能守得住呢?” 李吉神色一滞,一时想不到说辞反驳,只好把头一偏,嘴硬道:“总之不能让她嫁进皇家。” 李榖见他服软,嗤笑一声道:“殿下瞧不瞧得上咱家,还是两说呢,总之,先问问俞儿的意思吧,她今天也见过殿下,若她有意,我们做长辈的,还是顺水推舟的好。” “这……这如何去问?”李吉面色一窘,摊手道。 “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问!”李榖吹着胡子,怒其不争的瞪去一眼。 沉吟片刻,突然,他抬头问道:“你从弟可是要随军平兖?” 李吉虽不解为何问起他那从弟来了,但仍旧答道:“正是,大军后日便要开拔了。” “他为国平乱,远赴兖州,你明日将你那弟媳犹子一并接来府中,好生照看着,也好让他在前线安心。” “是。”李吉拱手应道,随后又问:“只是这和俞儿的事有什么关系?” 李榖微叹一声,神色稍显落寞,他李榖也是一世人杰,没想到两个儿子都不太成器,眼见着自己年岁见长,只恐时日无多,自己百年之后,这李家在他二人手中,怕是会衰败下去。 所以他才想着趁自己还有一定地位,在郭宗谊的身上押注,哪怕是把自己的宝贝孙女嫁过去。 唏嘘良久,抬头一看,见李拱还杵在原地,等他解释,李榖只好无奈地摆摆手,道:“照做就行,以后你就明白了。” 第二十六章 将门虎子赵匡义 开封城东十余里,有一处孤立山丘,俗名送夫岗,算是方圆十数里最高的地头,登高望下,视野极佳。 若天气晴朗,往北可见黄河奔涌,往西可俯瞰整个开封,往东则是一马平川,只有一条寂寞的黄土官道,笔直延伸到地面尽头。 此刻,送夫岗上,挤满了扶老携幼的妇人,她们视线汇集的地方,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官道,今日的官道上,排成四纵的军卒犹如一条长龙,正不急不急缓的行军。 李俞乘着马车,领着八岁的从弟,与十数名年纪相仿的伙伴来至送夫岗下,望见那已无立锥之地的山脊,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好在厮役们是常客,他们手拉着手,排成雁行阵,硬生生在前头挤出一条路来,一群锦绣衣裳的少男少女好似雏雁,在他们的护持下上山。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站到山岗上。 登高望远,总会抒发感慨,队伍里,一个十一二岁的总角孩童率先感叹道:“难怪叫送夫岗,这满山遍野站着的,都是年轻的妇人,竟也没几个男人。” “三郎所言极是,往年禁军出征,军将的家眷多在此岗相送,渐渐的,这处山岗本来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了。”队伍中一个公鸭嗓应声响起,说话的少年年纪稍长,十六七的样子,却生得人高马大,好似成人。 那孩童向前挤了挤,总算看见那条长龙,黑压压的一片,自开封城南的军营大寨中鱼贯而出,及官道尽头而没。 军阵中没有打旗号,盔甲军需连同旗旌想必都在最后的辎重营里,所以不知道现在看见的是哪一军。 那十六七的少年也跟着上来,张目望下,不由感叹道:“这八万人马,连同辅兵、民夫近二十万人,只怕前队到了澶州,这后队还没出大营。” 孩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看了一会,觉得无聊,转身想要回去,却不经意瞥见左上坡处,有一块平整巨岩。 偌大的岩台正是一处绝佳的观景处,而此刻,却只站了稀拉拉的三个人。 他不由得有些愤懑,他指向岩台,对身侧那少年说道:“李家二兄,你瞧那几人,霸占了那么大一块地方,好不讲道理。” 李家二郎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同仇敌忾道:“确实如此,我等挤上来如此费力,他们倒占着那么大的地方落脚,着实不……不……” “不当人子?”李俞的从弟看的着急,接着话道。 “对,就是如此。”李家二郎拍掌道,“小李惟不愧是书香门弟,果真聪慧。” 李惟却不领情,一翻白眼,解释道:“不当人子可不是这么用的。” 李家二郎脸色一滞,气得通红,但李惟年纪小,又碍于李俞的面儿,他不好发作,只得悻悻退到一边。 众人都掩嘴偷笑,却没人敢出声,只因他是李重进的次子李未翰,若论身份,在场的高门子嗣,没有比他地位更尊的了。 那孩童却颇为义气,不仅没笑,还看向李惟,冷声道:“不知好歹的黄口小儿,二兄不必理他,走,我们去那岩上会会那几人。” 说着,拉着李未翰便向那岩台处挤去,众人本来就是以李未翰为首,见状,也都笑嘻嘻的跟上。 “前面的,你们三人占着这么大块地,也不害臊吗?”总角孩童到了地方,叉腰便喊。 三人同时转过身来,为首的是个少年郎君,身穿白衣,看不太清脸,似是乐师伶人,但其余两个却穿着儒衫,似是士子。 孩童有些纳闷了,奇道:“现在伶人地位这么高吗,都有士子陪着了?” 突然,他一拍手,指着那两位年轻的士子,恍然道:“定是你二人喜好男风,想求这伶人不是?” 吕端额头青筋暴起,但他素来宽厚,见是一个小孩,也不想与他计较。 李昉便没那么好的涵养了,若是辱他也便罢了,居然敢说殿下是伶人,他也不管那是不是个孩子,当下拔剑在手,怒道:“哪里来的野孩儿,在这里嚼舌!” 孩童却不怕,反而上前一步,挺着胸道:“吓唬谁呢,某出身将门,还怕你一个儒生拔剑?有本事你便刺死我,来,来呀。” 边说边挺着胸脯往前送,气焰嚣张,神态跋扈。 李昉气极,大喝一声:“来人!” “在!”后面的人群中突然窜出几名持刀皂衣,将孩童围住。 “锁了送到开封府,让他家人来请罪!”李昉怒道。 当下一名细眼虬须的大汉便要上前,孩童这才意识到惹了高人,忙呼道:“我乃龙捷军都指挥使赵弘殷三子赵匡义,我看谁敢拿我。” 那大汉却充耳不闻,狞笑一声,动作丝毫不减,伸手便将他提起,赵匡义手足齐舞,却怎么也挣不开。 “柴旺,放他下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柴旺应了一声,将他放下。 众人循声望去,那个白衣少年正缓步前来。 待看清相貌,李未翰神色大变,险些叫出声来,他捂着嘴,悄悄退到队伍后面。 偷偷瞥了赵匡义一眼,心中一阵扼腕,不是兄长不义气,只是惹了我也不敢惹的人,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同行的几名少女均是眼前一亮,上下打量着这个唇红齿白、眉眼锋利的同龄人,脸上浮起朵朵桃霞,暗自思量着,这东京城中,何时有了这般明亮的少年? 李俞却是一阵心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早从下人的口中听到,阿翁想把自己许配给皇长孙的事,此时在此地偶遇,自然有些无措。 只是,这真的是偶遇吗?她自幼聪慧,想到当日她在前排拜见,再有昨夜突然让她带着李惟来送小叔,这一切,想是阿翁特意安排的。 郭宗谊疑惑看向她,问道:“我吓到你了吗?” “啊……这……没有。”胡思乱想间,李俞支吾着,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心里却泛起一丝哀怨,明明前日才见过的。 李昉早已认出,他上前在郭宗谊耳旁提醒道:“这是李相的孙女。” 郭宗谊恍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小娘与当日的素装不同,今天打扮得颇为明媚。 仍是素面朝天,但乌黑的头发扎成娇俏的双垂髻,上饰缠花,额前垂发,后脑的辫子用根朱红的丝带系着,被手足无措的她抓到胸前揉搓。 她上身穿着件浅绯织金对襟夹祅,下身是一条青绿鱼鸟纹旋褶裙,站在青黄不接的初春里,好似一株绽开的山寺桃花。 郭宗谊收回目光,歉然一笑,拱手道:“原来是李家小娘,宗谊失礼了。” 李俞不自觉嘴角微翘,眼神飘忽,手忙脚乱的行了个礼,甜糯糯的叫了声“殿下”,便红着脸退到一旁。 小小子李惟左瞧瞧右看看,一头的雾水。 众人这才明白眼前人的身份,纷纷行礼下拜,口称金安。 赵匡义面如死灰,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 郭宗谊看着这个未来的宋太宗,现在也不过是个还冒鼻涕泡的孩子,微笑道:“起来吧,你家二兄与我相识,再说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你。” 赵匡义抬起头,脸上已有数道泪痕,他带着哭腔问道:“真的?殿下真的不怪我?” 郭宗谊伸手将他拉起:“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赵匡义这才放心,没脸没皮的笑起来。 郭宗谊又看向人群,高声道:“表兄,别躲了,你那么大的块头,我早看见你了。” 李未翰这才悻悻的站出来,行礼道:“见过殿下。” 看着这个憨厚的表兄,郭宗谊展颜笑道:“你我兄弟相称即可,上次送的玉杯可还喜欢?” “喜欢!”李未翰忙不迭的点头,“老表送的那个玉杯,晚上对着月亮,还会发光呢。” “喜欢便好。”郭宗谊抿嘴笑着,边走边问:“表兄如今可有职司?” “没有,阿耶不让我去禁军,只让我去太学读书,但我坐不住。”李未翰落他半步跟在后面,不好意思答道。 “表兄当入国子学的,改日我请冯相与田祭酒说一声,但若真是不爱读书,可来我军中效力。” “当真?”李未翰惊喜万分。 他是知道郭宗谊督抚流民,请旨练兵之事的,毕竟他阿耶最近揍他时总拿这事数落他。 “当然,只要表叔答应,我这边就没问题。” “好,一言为定,我这便去求阿耶。”说完,李未翰行了个礼,拔身便走。 郭宗谊愣了愣,心道这也是个急性子,比李重进还要莽,只是李重进会答应他来自己军中吗?这样的莽夫,用起来可是很趁手的。 李未翰走后,其余人也不敢再呆下去,三三两两的告辞了,郭宗谊目送他们,再环视一圈,此时山上的人群,也比前一会儿稀疏了许多。 时辰不早,是该走了。 他心想着,便再次来到岩前,此刻官道上走的,是推车赶骡的辎重营。 郭宗谊站定,整肃衣衫,涤荡大袖,深深下拜。 吕端急忙制止:“殿下位尊,怎可下拜。” 郭宗谊没有理会,起身后方才反问道:“皆是国士,怎能不拜?” 李昉与吕端愧然,一同走上前,也拜了三下。 三人下了巨岩时,却见李俞仍旧站在原地,郭宗谊走上前,关切问道:“小娘还不走吗?” 李俞是忘了走,但她又不好意思说,一时间又想不到合适的说辞,把她急得直跺脚。 一边的李惟见状,开口道:“我们没有马车,那会是搭同伴的车来的。” 李俞听他撒谎,正要解释,却听郭宗谊已接过话茬:“原来如此,若不嫌弃,我送你们一程吧?” “好啊!”李惟抢着答应。 郭宗谊看向李俞,她侧头垂首,红着脸哼唧了两声,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令他很费解,他不明白这小娘子在害羞什么,现在理学未出,没有那么多礼法约束,未婚男女结伴出游也是常事,她怎么扭忸捏捏的。 没有多想,郭宗谊道了声请,便陪着姐弟二人下山了。 吕端正要跟上,却被李昉一把拉住:“等会你与我一同驾车。” 吕端满脸不解,他瞪大眼睛,憨声问道:“凭什么?” ps:感谢书友楠木铅笔的打赏,诸君的喜欢与肯定,是我写书的最大动力。 另,我码字确实比较慢,毕竟不是爽文,今晚8点还有一章,以后会看看尽量两更,见谅啦。 第二十七章 想差一着的赵匡胤 当晚,赵匡胤就拉着弟弟来皇长孙府请罪了。 郭宗谊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抽噎不止的赵匡义,责备道:“他尚且年幼,元朗何故下如此重手?” 赵匡胤叉手一礼:“打在他身,痛在臣心,只是幼弟已经十二岁,不再是无知小儿,白日里冒犯了殿下,臣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你教训弟弟我管不着,但我白天已恕他无罪,你现在却将打成这样,带来我府中请罪,欲置我于何地?”郭宗谊冷声道。 赵匡胤一愣,自己终究是想差了一截,但平素里温文敦厚,总是笑脸迎人的殿下此时已面罩寒霜,他知道不能解释,只得以首叩地:“臣愿领罚。” 郭宗谊哂笑一声,轻描淡写道:“你倒是个混不吝,我可没权罚你,你自去吧。”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前厅。 赵匡胤心下大骇,若是打骂一顿,他尚且不惧,是他不知分寸在前,但听殿下这冷淡语气,恐是生了嫌隙,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急忙抬头,正要解释,却见那座位上已空无一人,登时心中便泛起一阵酸楚。 自上元节那日与殿下相遇,他便一直对自己青眼相加,每次在宫中遇到了,都会停下来寒暄几句,偶尔也赠些小礼物。 次数一多,连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前两日还向都指挥使垂询过,这出人头地机会眼看着就要来了,却被他一时失智弄砸,怎么不叫人懊恼泄气。 张巾袖手一旁,冷眼看了片刻,才出声提醒道:“赵行首,该走了。” 赵匡胤失魂落魄的起身,拉着幼弟离开,赵匡义此时也蹑足噤声,乖巧的跟在后面。 及至府门,一个头发灰白的老郎中拦住去路:“阁下可是东西班的赵行首?” 赵匡胤回过神,仔细看了他一眼,确定不认识,便拱手道:“正是,敢问老丈?” “噢,某侍御医韦成玉,现掌皇长孙府医药,奉殿下之命,为你幼弟诊治。”老郎中自报家门。 赵匡胤心中一暖,激动拜道:“多谢韦御医。”又拉着赵匡义,按下他的头,朝府内拜道:“多谢殿下垂怜。” 韦成玉捋着胡子,笑了:“我们这便启程吧。” 郭宗谊回到后堂,曹翰、李昉、吕端皆在,吕端不解问道:“殿下既对赵行首此举不满,为何又派韦御医去给那小儿治伤?” 曹翰惊讶的扭头瞥了眼这愣头青,这书呆子连这都看不出来吗?还敢当面问。 李昉也轻扯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嘴。 但话已说出,他亦知自己失言,脸色瞬间涨红,忐忑不已。 郭宗谊却笑着摆摆手,解释起来:“元朗是做给我看的,若是骂了平常人,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何况他下手确实太重了些,说到底,赵匡义挨的这顿打,其实是为我的身份所累啊。” “殿下仁厚。”吕端似乎明白了,起身拱手道。 曹翰闻言不禁自疑起来,殿下此番敲打,难道不是恩威并施之意,内圣外王之举吗? 三人神情尽收眼底,郭宗谊会心一笑,摸不准就对了,领导哪能让底下人摸准心思,何况虎狼环伺的五代。 不过,他此举确实是为了敲打,但差人给赵匡义治伤,却是真心实意,没有谋算在内。 郭宗谊督抚流民,正是用人之际,此事满朝皆知。 他对赵匡胤礼遇有加,却敬而不用,暧昧的态度难免会令他患得患失,出了点事,不及思虑周详便急吼吼的领着弟弟过来表忠心。 借此机会,敲上一棒,也好让他清醒清醒。 此人有雄才,有雄志,不是池中之物,对这种潜力无限的人中龙凤,若不能在他微时让他怕你、敬你,假以时日,就再也压不住他了。 可这种心思,怎么能在下属面前挑明了说呢? 郭宗谊命人搬起案上一摞文牍交与李昉,道:“我们继续,先前开封府来报,首批流民三万人已在邺都集结,将由镇兵护送着启程,旬日即达,此是名册,你们收好。” 王殷的效率很高,出乎郭宗谊的意料,兴许是阿耶的信起了作用。 李昉翻了几页,奇道:“这案牍是何人所制?凭户而编,人口貌龄,专擅职当无所不有。” “是比部员外郎领三司推官薛居正,李相颇为器重此人,遂荐与我,负责流民造册编户之事。”郭宗谊答道,但模板其实就是郭宗谊先前绘制的户贴。 户帖有两联,官府加盖骑缝章,一联在户主手里,一联在官府留档。 帖中按人建档,除了常见的姓名、性别、籍贯、关系、相貌等名目,还有婚配、征役、财产、专长之类,极为详尽。 每户以县简称为名,后面编成七位数的号,再加上当事人的出生年月,由此可保证每人一号,绝不重复,人死号封,永不启用。 如此一来,管理索阅,会方便许多,李榖看到后,也言要在来年,推行全国。 “此人有才干,如此繁琐之事,竟也做的如此细致。”李昉感叹道。 “好了,案牍以后再看,流民一至,三万人的吃住不是小问题,我们商议一下如何解决。”见三人翻阅不止,郭宗谊出声道。 众人连忙放下案牍,他才又再开口:“先从住开始吧,这征兖军队出征了,城南的禁军大营是不是空出不少?” 他问过李榖,这京城内外,能容纳万人以上规模的地儿,也只有禁军大营了。 而且军营的部署、建设都有讲究,临水、防疫、易守,有浴房、大灶、通铺,适合集体生活,挤一挤,能容纳二十万人有余,流民暂时安置在那儿能省很多事。 “是有空屋,但若要征用还是要问过兵部。”曹翰久在军中,知道制例,抢先答道。 “那便将暂且将流民安置在城南大营,明日你持我手令去与兵部商量,最好能腾出可供十五万人暂住的屋子来。” “惹!”曹翰叉手道。 郭宗谊又看向李昉,问道:“建新城的需要的砖瓦木料、图纸匠师,修造案可回复了?” 李昉点点头:“昨日便回了,砖木料三司在郑州、西京都有库,可先用着,只需我们遣人去拉,西京的百座烧窑也已开炉,为流民城烧砖制瓦,木料、石料、黄土、田泥、河沙等物,待流民一至,便可知会都水监,由我们自去伐采,而图纸还需等上两日,修造案正照您的要求重新绘制。” “粮食农具织机麻料等物呢?”他问向吕端,这事他在负责。 吕端略作回想,方才拱手答道:“禀殿下,开封府预备给修罗墙民夫吃的粮食,仅六万石,按每人每日五升算,三万人仅能吃月余,何况后续还会有流民至。农具牛犊司农寺会分批拨给,但只能算租借,织机在少府监有数百台旧的,修修便能用,至于麻料,不好筹集,怕是要花钱去买。” 说完,他深深一拜,惭愧道:“臣办事不力,请殿下治罪。” “不必自责,粮食布匹都是紧俏货,短时间内是办不妥的。”郭宗谊淡淡道。 “谢殿下。” 实际上,根据已报上来的三万人的财产状况来看,来京流民不全是身无分文的饥民,相应的,赈济用的物资也会少上很多。 后期他们再准备物资,也只需要按实际情况去准备,但再少,六万石指定是远远不够的。 两京的存粮,他慎重考虑后,又觉得不能贸然使用,于是这粮草就得自己来筹措了。 郭宗谊扶额细细想了一番,突然问道:“开封城中,可有常去南方、西蜀的商号?” 李昉吕端均摇头称不知,倒是曹翰迟疑着,答道:“标下倒听过几个。” “哦?你久不在东京,居然也门清,且说来听听。”郭宗谊惊喜道。 “标下也是酒席上听人说起,真伪尚不明确。”曹翰不好意思笑道。 “无妨,尽管说来。” “那标下便说了,这开封府中有实力走南闯北的商贾,当是人称“祝半州”祝仁质的复字号、田冒的草字号、朱同的甬字号,但这几个具体的营生,标下尚不清楚。” 郭宗谊点头,吩咐道:“你明日去打听清楚,若是手头确有来往南北的商队,便持我名刺,前去请来。” “惹。”曹翰答应,又劝道:“殿下,这商人轻贱,您千金贵体,怎能与这等人接触,您若有事,可由标下出面,谅他们也不敢拒绝。” 李昉与吕端闻言连连点头,看神情是极为赞同曹翰之谏。 郭宗谊爽朗一笑,道:“人有高低之分,但无贵贱之别,就按我的吩咐办吧。” “惹!”曹翰高声应道。 李昉和吕端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还欲再劝,却被郭宗谊抬手制止:“夜色已深,我明日还要朝参,你们也尽早回去歇息。另外西院已经清扫,以后便充作公廨,自明日起,三司并开封府借调的那六十名官吏,便在西院点卯吧。” “唯!” 第二十八章 复方 常朝,在京五品以上者才能参加,但人也不少,且自延英议出现后,往往只宣赦不议事,参朝者更成了木桩子。 今天的常朝却有些异样,盖因次相兼枢密使的王峻,当堂上书乞骸骨。 百官雅雀无声,郭宗谊都有些震惊,这王峻,是不是吃错药。 这是何意?威胁?还是真的想致仕? 郭威脸色极其难看,他盯着那道表章,心中转过千般念头,许久,才佯怒道:“秀峰功高位隆,天下重望,如今朝堂新立,百废待兴,你怎么能放任不管,弃朕而去呢,这道《乞休表》,朕不允。” “唯!”王峻也不再坚持,拱手一拜,便退回班序,瞌目袖手,淡然从容。 郭宗谊见他如此作派,便断定此人当是以退为进之举,不是真的想致仕,王峻与郭威相识十数年,太了解郭威了,他今日此举,怕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 若是一表不准,他也许还会上二表三表,国朝有旧制,让官者,奉表三让,不许,敕断来章。 极少有乞骸骨一次就准的,三辞三让,方能显君臣依依之情。 有旧制,知上心,王峻自是巍然不动,十拿九稳。 郭威板着脸示意退朝,临末了,递给郭宗谊一记眼神,他心神领会,又瞥了眼老神在在的王峻,和众臣一起,拱手恭送皇帝。 散了朝,郭宗谊便直奔后方禁苑而去,湖苑中,郭威于湖心小亭中负手而立,似是刚发完火,身边一干近臣都在桥廊上战战兢兢的跪着。 王峻今天的行为令郭威大为光火,居然敢当众威胁朕?难道真当这庙堂离了你不行吗。 “阿翁。”郭宗谊轻声唤道。 郭威这才转怒为喜,拉着郭宗谊坐下,埋怨道:“这几日都不见你进宫,可是流民将至,公务繁忙?” “正是,首批三万流民已启程,不日抵京,如今衣食住宿,都要提前安排,孙儿这几日确实抽不开身。”郭宗谊老实答道。 郭威宽慰道:“你锻炼锻炼便好,有些事可交给李榖去做,不好办的,也可问我。” “这事是孙儿提出的,孙儿自当尽力,不好借他人之手。”郭宗谊昂着头,硬气的说道。 他自然不能向李榖和郭威求助,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呢,哪怕是最基本的粮食,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打算动用两京仓廪的存粮。 这行为看上去很幼稚,似是年轻人在置气,但郭宗谊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在。 两京仓廪粮食虽然充足,却抵不过大军人吃马嚼,历史上平兖州后,郭威就没有再兴战事,所以国库充盈,郭荣即位后才有改组禁军,接连征战的底气。 但郭宗谊横插一脚,拉来这许多流民,虽是长远计,却解不了这近渴,为避免日后之事出现纰漏,这存粮能不碰就不碰,何况,他自己这两年也还有许多事要做。 另一方面,这是让郭威看到他能力的时候,天下事,在皇帝,郭威的一句肯定,抵得上万骑精兵,规规矩矩办出不来政绩,郭威就不会对他青眼相加。 郭威莞尔道:“还挺硬气,好,你放手去办,一切有阿翁给你兜底。” “谢谢阿翁。”郭宗谊笑道。 郭威这时才拿出那道《乞休表》:“你也看看,这王峻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宗谊接过,却没有翻阅,说实话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王峻这道表就是冲他们父子来的,历史上郭威能在广顺三年轻飘飘办了王峻,说明此人对皇权根本没有威胁。 而且当时办了他之后,刚生了儿子的郭荣马上就封亲王,领开封府尹,这又证明,办不办此人,立不立郭荣,全在郭威一念之间而已。 天下初定时推他出来与郭荣打擂台,自身时日无多,要立郭荣为储时,又以雷霆之势替他扫清障碍,这其中包括王殷和李重进。 在身体抱恙时赐死骄纵犯上的王殷,在弥留之际逼着典理禁军的李重进向郭荣下跪,定君臣之名。 帝王之术,便是如此。 不过,这些都是他到了东京,身在朝堂,才起的推测,先前他一直认为,郭威是初登大宝,国朝新立,怕影响大位,才对王峻多次忍让,现在来看,有这部分因素在,但恐怕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按理说,像王峻、王殷这等手握兵马的权臣,办下来怎么也要费一番周折,居然轻飘飘下了一道旨意就给办了,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郭威在广顺三年时,对朝堂已有了绝对的掌控力。 至于王峻等人的做大,可能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挑了个他觉得合适的时机才给办了,也可能他刚登基时还打算再生一个,正好王峻跳了出来,就顺水推舟,用这个反对立郭荣为储的宰相来制衡郭荣,也不说定。 于上种种,诸多原因,诸多理由,都不过是郭宗谊的臆测,哪个真哪个假,哪个轻哪个重,这世上只有郭威自己清楚。 所以,拿捏不准上意的郭宗谊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王峻真是阿翁推出来和阿耶打擂台的,那他怎么说都是错。 但不说,也是错。 于是他只能博弈权衡,得到一个当前身份、位置下的最优解。 撇撇嘴,郭宗谊答道:“他不想干,有的是人干,阿翁就准了呗,何必当堂给他否了。” 郭威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斥道:“胡说,乞休也是有制的,三辞三让,哪有一次就准。” 郭宗谊嘿嘿一笑,道:“孙儿哪知道这些,不过既然有制,那阿翁您再等等,他若接二连三上表请辞,那便是真的想致仕养老。” “那届时,阿翁准是不准呢?”郭威似是不经意间问道。 郭宗谊心中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绞动脑汁,答道:“准了吧,他上元节也不让我们一家子团圆,不知道揣的是何心思。” 这个回答很肤浅,没有一点大局观,自郭宗谊嘴里说出来,却挑不出毛病,尤其是感同身受的郭威。 王峻上表试探皇帝,郭宗谊又何偿不想借此事试探阿翁? 只是郭宗谊单讲人伦,只说团圆,态度很委婉,不似王峻当堂上书那么生硬,郭威心里,好接受一些。 郭威琢磨一会,叹道:“他就是上四次表,阿翁也不能同意啊。” “这是为何?阿翁贵为天子,在臣子前也有难言之隐吗?”郭宗谊怔怔问道。 见自已的乖孙一脸疑惑,郭威语重心长的解释起来:“天子的烦恼可不比寻常人少。单说这王峻,与我乃是旧识,又是从龙功臣,我登基刚过一年,若现在便同意他致仕,朝野众臣将会怎么看我?会觉得我们郭家刻薄寡恩,不能容人,以后还有谁会替我们效力呢?所以不论如何,阿翁都不能同意他致仕,还要给他加官进爵,安抚他的情绪,做给百官们看看。” 这单单只是能说出来的原因,还有许多不能说的。 皇帝的一举一动,和医家的药方一样,从来都是数药齐下,不会一味到底。 郭宗谊认真听完,撇嘴道:“看来王相此举也是故意施为,有事求您,怕不答应,便以退为进。” 郭威笑着抚了抚他的背,欣慰道:“你能看出这一点,我很高兴。” “这是阿耶说的,孙儿可看不出来。”郭宗谊谦逊道。 “哈哈哈,还是你讨人喜欢。”郭威畅笑道,“好啦,你忙去吧,若有困难,尽管找我。” “是,孙儿告退。”郭宗谊乖乖行礼道。 郭威微微点头,回身扫视着那一片碧波,幽幽道:“你先前说的对,这片湖再也看不到野禽戏水的和美景象了。” ps:感谢书友刕圣、书友20201208161231418二位的打赏。 第二十九章 占城稻 回府的路上,朔风一吹,郭宗谊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加上心力交瘁,当晚就小病了一场。 他琢磨不透郭威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的语气为何那般落寞。 但可以肯定,话里话外,并不单单指王峻,也有阿耶和自己。 他心中莫名生出不尽的恐惧,人生中初次体会到伴君如虎的惊乍。 许是郭威这阵子对他的宠溺蒙蔽了他的双眼,只以为这是个慈爱的爷爷,却忘了他还是大周的皇帝,是生杀予夺的君主。 舐犊之情是真,皇帝天威亦不假。 郭宗谊在府中养了三日才好,此事被他勒令禁口,这个节骨眼,他可不能倒,但他清楚,郭威是瞒不住的。 病刚好,曹翰便急吼吼的来请见。 “殿下。”曹翰进门便拜,语气急切,但抬头看见郭宗谊微白的脸色,一时间又有些犹豫。 “有事直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婆妈了。”郭宗谊不满道。 “是。”曹翰应道,支吾了半天,在郭宗谊等得冒火时,他才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城南的大营,兵部没借给我们。” “你先前不是说王仁裕已经答应了!?”情急之下,郭宗谊怒上心头,斥道。 曹翰吓得两腿一软,伏倒在地,他慌忙解释道:“王仁裕是答应了,还说帮忙组织人手清理大营,但是方才,我去兵部找他们交割时,兵部侍郎韦勋却说大营内仍有小股的留守军队驻扎,以‘兵不与民混’为由拒绝了。我与他理论,他却说王尚书昨日已迁为太子少保,现在兵部是他韦勋在管,我转头去寻王仁裕,他却抱病不出,标下……” “行了。”郭宗谊听了一半,便有些不耐,看来自己这脾气,也挺急的,类父。 “韦勋按规定办事,便不能强求,借营的事儿你先别管了,那王仁裕今年七十多了,半致仕也是早就拟定的,但在这个节骨眼放出来,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给咱们使绊子呢。”郭宗谊冷笑道。 曹翰见主上也是如此看法,忙点头附合道:“殿下英明,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者说,昨日转迁,今天就能交割完吗?这兵部如今是闲,但怎么说也是国朝一部,哪有这般交接效率。而且那韦勋,小小一个侍郎,哪有胆子驳回老尚书与您定下的事,这背后,定有奸人教唆。” 郭宗谊没有接话,是谁教唆他心里有数,听说王峻这老伶优昨日又上了一道乞休表,被驳回后,立马就出招了,自己先前绕过了工部,他这次就发动了兵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如今京城已没有能住那么多人的空院了,目下只能是想办法让那些留守军队搬走,韦勋就再无正当理由阻挠自己了。 但调兵权在枢密院,而枢密使是王峻,一瞬间,他觉得刚好起来的脑仁又开始涨疼…… 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他问向吕端:“流民何日抵京?” “首批那三万人还有六日抵京,另外,昨日西厅收到奏报,又有两批人分别自邢州、冀州出发,邢州三万五千人,冀州四万人,名册都在路上了,但人大概十五日左右才能抵京。”吕端汇报道。 西厅是对西院那帮借调官办公署的称呼,这些日子,分别由李昉、吕端、薛居正三人统领,流民城的建设规划,物资的筹措调遣,全赖他们尽力。 “十万五千人,有我们预测的一大半了。”郭宗谊沉吟道。 转头,他又吩咐曹翰:“你现在无事,便再领府中一百侍卫,暂且协助柴旺去运送物资吧。” “惹。”曹翰涩声道,差事办砸,说话都没力气了。 正待离开,郭宗谊叫住他:“此事不能怪你,不必放在心上。” 曹翰这才转哀为喜,高声唱了个亮惹,脚下生风的离开。 吕端待他走后,才担忧问道:“殿下,新城尚需要流民来建,在此之前,他们居所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五六日的光景吗,流民抵京之时,我就有地方给他们住。”郭宗谊轻描淡写道,他此刻虽毫无办法,但做为主君,必须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见自家殿下胸有成竹,吕端也放心下来,他又道:“前些日子您吩咐曹指挥使找的三家商号,已联系妥当,只是您这几日身体抱恙,我便拦着没让他们前来打扰,您看现在……” “请他们来。”郭宗谊果断点头。 不到半个时辰三家商号的掌柜便联袂而至,吕端来禀告时,郭宗谊还有些惊讶:“他们住得很近?” “三人都住在城外,倒也不近,只是臣早有吩咐,令他们这几日在附近住下,说不准殿下就要相召,所以只路上耗了些功夫。”吕端老实答道。 “不错,有心了。”郭宗谊赞许道,“走罢,我们去前厅见见他们。” 三位穿着朴素的国中巨富,正在前厅战战兢兢等着,他们各自低垂着头,眼底尽是忧虑。 “三位掌柜看起来都有心事啊。” 沉寂被打破,三人抬起头,见一翩翩少年自廊后走出,身后跟着一位绿袍文官,还有阉宦宫女分成两路,远远坠着。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三人连忙起身,行大礼拜见。 “不必多礼,看座,奉茶。”郭宗谊挥手道。 “谢殿下。”三人又是一拜,才各自就坐,却只敢半边屁股挨着椅面,抬头挺背,目不斜视。 郭宗谊能理解他们为何紧张,历来商人地位都很低下,工商杂类无预仕伍的禁令虽然早成废纸,但官面上,他们还是贱籍。 地位低,却掌握着大量的财富,难免会被人盯上,尤其近代以来,被滥杀的商人比比皆是,无它,怀壁其罪尔。 打量一圈,郭宗谊缓缓开口:“三位都不是榷商,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却能把生意做到这个盘子,想来都不是蠢笨之人,今天叫你们来,便是想和你们做几桩生意。”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俱不吭声。 吕端瞧不下去,怒从心起,厉声喝道:“放肆!殿下有问,何敢不答?” 说着,便冲进几名侍卫,呛啷啷拔刀相顾。 三人吓得一哆嗦,有两人同时看向在首座的一位黝黑中年人,他便是复字号的“祝半州”祝仁质,被田冒与朱同推为此行代表,算起来,他还是朱熹的祖先。 祝仁质颤巍巍开口:“殿下若有吩咐,直说便是,草民岂敢不从。” 田、朱二人也连声附和。 郭宗谊挥退侍卫,温言安慰:“你们不必紧张,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唤你们来,是有好处给你们。” “还请殿下明示。”祝仁质谦声道。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抚流民之事,很快他们便要抵京,十几万人吃喝用度,哪怕只为温饱,所耗亦不菲,召你们来,便是想问几位买些粮食、麻料、药石之类,以赈济流民。”郭宗谊吹嘘道。 先前的三万人里,真正身无片缕的人已经统计出来,不过一万多人。 若按此比例,需要长期采买的,不过是七八万人的物资,其余人只要管上一两月,发放田地农具,从事生产,待新城能住了,直接编民入户,不再集中赈济。 三人大喜过望,纷纷表态道:“殿下放心,草民必按最低价给您。” 郭宗谊浅笑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悠悠道:“比市价低上个三成便可。” 三人更是喜上眉梢,十几万流民,吃穿住用数月,没个几十万两白银可是下不来的。 “不过呢,这钱得先欠着。”郭宗谊冷不丁说道。 三人愣在当场,原本高涨的情绪也迅速滑落。 “这……敢问殿下,要赊多久呢?”祝仁质苦着脸,小心问道。 殿下的说辞比抢要委婉一点,所以他还是残存着一丝希冀。 郭宗谊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 “八年?”祝仁质试探着问道。 要是八年的话,三家凑一块,还是能够承受的,只希望皇家人比那些军中杀才们要点脸,不会不认账。 不过不认他们也没办法,自打前日收到名帖,三人便寝食难安,朝中的那些人脉也都无能为力,只劝他们看开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三人已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田冒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郭宗谊摇摇头:“八个月,最迟不会超过一年。” 祝仁质怔住,半晌才惊喜道:“当真?!” 郭宗谊闻言颇为不悦,板起脸道:“我乃当朝皇长孙,岂会诓你?” “是是是,是草民嘴贱,嘴贱。”说着,祝仁质轻扇了自己两巴掌。 “八个月后,以粮帛抵债。”郭宗谊道。 “成!”祝仁质干脆道,生怕这小殿下再反悔。 “那便立字为据。”郭宗谊见他们答应,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八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是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他了解过,几人的商号中都有十数支商队,近百艘漕船,主要贩些中原的瓷器、生丝、药材至西蜀、南唐,再采购当地的锦锻、茶叶、粮食等回来,两头赚钱。 朱同还私贩马匹、铁器、盐、酒等榷卖品,只是此人是定难节度使李彝殷的亲戚,李彝殷此时投靠刘崇的伪汉,不归王化,去岁郭威诏封他为陇西郡王,他都没受,所以国朝对他一直是拉拢怀柔政策,朱同做事不算过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们谁家,在闽地或是岭南有生意来往?”郭宗谊突然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号不准他的脉,都不敢回答,毕竟没有明文,允许与南唐(留从效割据闽南,奉南唐为主)、南汉两国通商。 当然也没有明文不许与两国通商,由此可见朝廷对货殖商贸一事并不重视。 眼见着那绿袍文官又要发火,还是祝仁质壮着胆子答道:“草民家中有两支商队。” 他倒不怕这小殿下借机发难,至少在抚流民事完成之前不会。 郭宗谊点点头,开口道:“你留下,田、朱二位掌柜,可以回去准备物资了。” 田冒、朱同如蒙大赦,行了礼便小跑着出门。 郭宗谊瞧得好笑,轻声道:“胆子这么小,还做什么走私的生意。” 祝仁质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小殿下居然连这等事都打听清楚了,看来找他们做这档子生意,是有备而来。 “知道为什么留下你吗?”郭宗谊看向祝仁质,玩味问道。 祝仁质避开那略显锐利的目光,稍加思索,便拱手答道:“是因为草民胆子大。” “哈哈哈。”郭宗谊一阵畅笑,“祝掌柜也是个妙人。” “殿下折煞草民了。”祝仁质恭声道,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留你下来,是想让你帮我在闽地带些稻种回来。”郭宗谊说道。 “稻种?”祝仁质疑道,“中原大多干旱,这水稻如何能活。” 郭宗谊摇摇头:“非也,我要你找的,是一种名为占城的稻种,耕作粗放,耐旱耐涝,一年三季,百日可熟,且不择地而生,若在中原推广,稻麦相济,粮产必能提高。” 祝仁质闻言大惊,这天下还有如此优良的稻种?自己跑了几十年的行商,也没听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郭宗谊自然是梦里知道的,历史上,占城稻是唐末时传入福建的,百年后,也就是宋真宗大符年间才推广至江淮两浙。 不过目前的占城稻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高产,一年仅两季,且因在中原,雨水与日照均不足,恐怕只能一年一熟。 据记载,占城稻只在岭南一些上等田才能一年三熟,其余地方皆是一年两熟,且至南宋末年,才培育出六十日而熟的优种。 农作物大都需要后天培育,美洲的原生玉米也不过小指粗细,以后将占城稻与本土良种杂交,未必不能在北地实现一年两熟。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往闽南去找,若有熟知此稻种者,可重金请回来。”郭宗谊又道。 “是!”祝仁质收起心绪,连忙应道。 “若能带回来,我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郭宗谊又画了一张大饼。 祝仁质欣喜若狂,五体投地,拜道:“谢殿下,草民必不辱命!” 郭宗谊的话他并不疑虑,若稻种真如这小殿下所说的那般高产耐旱,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届时赏个官身,也是寻常。 他是个商人,是贱籍,若是借此功摆脱身份上的桎梏,那子孙后代,便能大大方方的参加科举或是效力军中,以后这仕林,也有祝家的一席之地了。 祝仕质老泪纵横,千恩万谢的走了,吕端忍不住问道:“殿下,我观他神色,似是不知道有此稻种,月余时间他能找得到吗?” “当然。”郭宗谊无比自信的答道,“他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若是不尽全力将稻种带回,八个月后我就没有粮食还他们的债了。” 第三十章 包打听张永德 下午,郭宗谊令人准备了一些礼物,便要去寿安公主府上,拜会自己这个小姑,刚出门,便被李未翰堵了个正着。 “表弟要去哪里?”李未翰隔着老远就打招呼,郭宗谊询声看去,只见他和他的马都披着铠甲,停伫在幽暗的巷口。 他催马上前,身上是一领朱漆山文甲,跨下的那匹战马不算神骏,还带着不少杂色,鞍旁绑着几件长短兵器,身后背着一张骑弓,一副要出征的样子。 “表兄这是要去打仗?”郭宗谊疑惑问道。 “非也。”李未翰摇头晃脑:“我是来投奔你的。” 郭宗谊大惊:“你投奔我作甚,你不是在国子监念书吗?” “不是你前些日子说,我若不想读书,可以来你军中吗?”李未翰反问道。 郭宗谊这才想起,自己是跟他提过,但那不是客气吗,这憨货居然当真了。 “此事你阿耶知道吗?”他问道。 提到李重进,李未翰不禁头一缩,他道:“自然知道,我执意辍学,可是挨了好多顿打,绝食了三天,他才同意,但国子监却不放人,我就只好偷偷跑来。” 郭宗谊抿抿嘴,尴尬道:“连累表兄了,没想到我的新军如此吸引你,只是这贸然辍学,也不是个办法呀。” 李未翰一摆手,道:“管不了那许多,你也不必担心国子监来人找你,是我自己要来的。那鸟书没甚好读,我阿耶也不让我去禁军,还给枢密院、兵部和其他禁军将领都打了招呼,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你这儿有参军的门路了。” 一番耿直言论说的郭宗谊默默无语,缓了一缓,他才道:“既如此,我找人带表兄去军营吧,先说好,你得从军卒干起。” 郭宗谊根本不想李未翰在此时来自己军中,但他都找上门来了,也只能先应付着,回头再想办法将他送回家,毕竟是自己先前嘴顺开了口,不好食言。 李未翰见他同意,忙不迭的点头,欣喜道:“那是自然,我就不信我不靠恩荫,就当不了将军。” “有志气!”郭宗谊竖起大拇指:“兄弟我跟你保证,你只要好好训练,新军之中有你一个指挥使的位置。” “那就先谢过表弟啦。”李未翰叉手道,“不过你这手势有何意义?” 郭宗谊低头看看自己翘起的大拇指,神秘一笑:“这是你很厉害的意思。” 李未翰恍悟,咧着嘴朝他也比了一个,很像他记忆中的一只憨乌龟。 打发走李未翰,他接着往寿安公主府赶去,路上却不断在想,李重进同意他来自己军中的原因。 经过来京后这阵子的接触,他对李重进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此人无谋少断,举止浮夸,但胜在性格豪爽,待人亦诚。 先前在大朝会吃廊餐时,他故意说出要杀光?卿,李重进也只当成玩笑去听,到现在也没有声张,更没有大作文章,说明他没有多少心机。 综合来判断,此人当个领兵的将军还能胜任,要说他有能力与阿耶一较长短,那真是抬举他了。 那他想争储的风声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若他无意于大位,那同意李未翰来新军之中,或许只是单纯的管不了自家儿子? 这也很有可能,毕竟崽大不由爹,阿耶不也同样管不了自己么? 郭宗谊想了一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不想了,且走且看,事关李重进,还不能太早下定论。 寿安公主府在就皇城边上,繁华的内城左厢,郭宗谊命人递上拜帖,不多时,府门大开,张永德亲自出来迎接。 他还是一身华服,与郭宗谊相互见了礼,便拉上他的手,热情道:“来,进府,你小姑盼你来,可盼得望眼欲穿了。” “侄应该早些来前来拜见,有劳小姑挂念了。”郭宗谊谦然道。 “你自到东京,便没停着,你姑是理解的,总之,来了便好,来了便好呀。” 公主府颇大,二人穿过数道回廊才来到正堂,寿安公主穿扮得颇为正式,端坐堂上,想来是对这次拜访很重视。 “侄儿拜见姑姑。”郭宗谊执晚辈礼。 寿安公主起身还礼,拉过身边的一儿一女,道:“给你们表兄见礼。” 一双儿女都还是总角小儿,在上元节家宴时见过,也都还记得,奶声奶气的叫了声表兄,郭宗谊开怀大笑,从袖里掏出两只做工精巧的木雀分给她们。 二人两眼放光的接过,欢呼一声,高擎着木雀,一前一后冲出了正堂。 寿安公主见状颇显尴尬:“这俩孩子,没个正形,侄儿勿怪。” “不会不会,我幼时比他们还要顽皮。”郭宗谊看着院里追逐嬉闹的一对兄妹,笑呵呵的说道。 寿安公主很早便嫁给张永德,那时的郭宗谊还是个冒着鼻涕泡的顽童,一晃十年过去,如今已经长成一位啄玉小郎了。 只是从前那百来口的大家子,一夜之间便巢倾卵覆,只剩下他们几人侥幸活命。 寿安公主幽叹一声,眉目间尽是忧伤,郭宗谊也被这一声哀叹勾起伤心往事,长叹短吁起来。 一旁的张永德见势不好,连忙走上前提醒寿安公主:“夫人,你昨日不是炖了一些稣鱼,说等宗谊来时给他吃嘛,今天他就来了,还不快去端来。” 寿安公主这才恍悟,扶额道:“险些忘了,你幼时最爱吃的便是隔壁县的平乡酥鱼,好些年没吃过了吧,姑去看看鱼冻上没。” 言罢,便提起裙摆勿勿离去。 乾佑之变在大周是个不能提的忌讳事,在郭家是个伤心事,郭家那空荡荡的旧宅现在还在城外,被重兵把守着。 张永德不忍二人相顾伤怀,这才借酥鱼提醒寿安公主。 郭宗谊知道他是好意,也收拾情绪,强笑道:“确实好多年没吃过了,自打阿翁带着我们迁入东京,便再也没吃过老家的酥鱼了,那肉烂骨稣的味道,真是人间至味。” “那我再略备薄酒,我们就着酥鱼喝上两杯如何?”张永德笑问道。 “姑丈所言,大善。” 不多时,一大盘酥鱼端到侧厅,还有几道热气腾腾的小菜。 寿安公主请郭宗谊坐到主位,郭宗谊不敢坐,只挑了侧位坐定,寿安公主和张永德则一左一右陪着。 张永德酒量很好,三五杯烧酒下去,更健谈了,和郭宗谊胡天海地说了一通,最后回到最近的抚流民事上来,他夸赞道:“贤侄这一手,妙,听说那天延英议后,王峻那厮的脸都憋紫了。” 寿安公主捂着嘴轻笑,郭宗谊却苦笑道:“这难处也不跟着来了,昨日,兵部便驳回了我们的借营请求,眼见着流民就要抵京了,却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张永德笑了笑:“贤侄还是仁厚,这流民,要什么落脚的地儿,只要有口吃的,再搭个草棚能遮雨,不就谢天谢地了。” “姑丈有所不知,这些流民可不都是往年看到的那些饥民,有相当一部分是携家带口的编民,再者说,他们大多已在各州县安顿下来,庙堂费老大劲把他们迁过来,自然不能怠慢,届时生变,侄儿反会落人把柄。” 张永德这才恍然,他轻晃着酒杯,道:“要这么说,这些人抵京,却不仅仅是为口吃的。” “正是,毕竟是京城,当天子脚下的民,总比当节度使的民要来得高。”郭宗谊答道。 他原也以为来京者会以身无寸缕的饥民为主,直到这几日户册递上来,有了确切的统计,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百姓对大城市的向往,甚至一些已置办了田产的民户,转手又发卖田地,举家西迁。 “如此,确实要慎重了。”张永德摩挲着左手上的玉扳指,沉吟着。 突然,他抬头道:“听说药元福明天就抵京了。” “药元福?他不是应该由镇所启程,直接带兵去兖州吗?”郭宗谊一脸疑惑。 “他上书要求来京觐见,枢密院同意了,这非常时期,陛下也不好驳他所请,于是他要先来东京,面圣后再去平兖行营,此事你不知道?”张永德略显惊讶。 郭宗谊摇头,虽然宫里的消息已令张巾这个老太监去打听,但如今看来还是力有不逮,时机妥当时,要把专门的情报网搭起来了。 张永德尴尬一笑,道:“此小事尔,你不知道倒也正常,我也是前日去枢密院办差时,听曹官提起。” 郭宗谊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药元福累朝宿将,一直以来,都是一副荣辱不惊、淡泊名利的作派,不然也不会七十岁了还是个防御使,突然一反常态,要先绕道面圣再去兖州,这是何意呢? 于是他又问张永德:“药元福怎会有此求?” 张永德眨眨眼,似笑非笑道:“那就不得而知了,这事确实不像他那个忠厚性子能做出来的,陛下问王峻时,他说为朝局考量,为前方战事所虑,应当准他来京面圣,以示恩宠,陛下觉得在理,要靠药元福平兖,就不能驳他所请,便准了。” 郭宗谊一时也分不清这番话的真假,有时候,事情的动机比结果重要,若张永德所言是真,那王峻便是把药元福也给算计进去了。 若是假的,他瞥了一眼低头夹菜的张永德,他一个闲散驸马,在立储之事已逐渐明朗的情况下,与自己、与王峻都没有利益冲突,没有从**火的必要。 只是这姑丈的消息居然如此灵通,从前倒是小瞧他了。 “此事必有蹊跷。”郭宗谊漫不经心的嘟囔了一句。 张永德嘿的一笑,接过话茬:“还有更蹊跷、更荒唐的,前日兵部呈文,将药军安排在了城南的禁军大营。” “外军不是要在城外自行扎营吗?何况营里还有禁军留守,枢密院和兵部就不怕出乱子?” 郭宗谊惊道,他太了解那帮丘八了,军队集体性强,两支不同归属的军队若在同一院里,免不了会生些嫌隙,一件小事往往会发酵升格成事关本部声誉的大事,打群架那都是平常。 后世的文明之师尚且如此,何况军纪涣散的五代。 张永德嗤笑一声:“谁会在这节骨眼上计较这等小事,庙堂这次平兖可是全仗着药老将军,枢密院与兵部也是看出这一点,这才有恃无恐。” “此事可大可小。”郭宗谊深深说道,同时举起了酒杯。 张永德笑呵呵的跟他一碰:“朝堂上的事不都是如此。” ps:感谢书友刕圣的红包支持 第三十一章 织网 药元福进京,被枢密院安排在了禁军大营,不论其中有什么龌龊,枢密院违制已成事实,这就给了郭宗谊机会。 依制,外军至京城、行在,必须退三十里扎营,否则便有谋逆之嫌,便何况那不是空营,里面还有留守的禁军驻扎。 既然韦勋以“兵不与民混”为由,把借营之请挡了回来,那便同样以规制回敬他一记,顺手再将王峻一军。 离开了寿安公主府,他一路都在琢磨着,找谁去陛下面前提这档子事儿,这人必须敢于犯言直谏,地位还不能太低,有能力把小事变成大事。 苦苦冥思良久,还真让他想到这么一个人,便是户部侍郎边归谠。 此人为官清正廉洁,名声在外,在朝野内外都是一股清流,郭荣后来即位,觉得朝纲不振,还委任他为御史中丞来监督百官。 现今的官场弊病太多,他全都看不过眼,只要是他看不过眼的就会上奏。 去年,边归谠看不惯朝中散布谣言、滥诬乱告的风气,便上奏要求朝廷制定条例严禁捕风捉影,规定凡揭发信一律署名,以杜绝诬告。 郭威觉得这种条例不能明置,便没有答应,之后他又上奏三次,皆不允,乃止,随后他便从有点权力的兵部侍郎,转迁到毫无职掌的户部侍郎位上。 说起来,韦勋还是捡了他的漏。 只是怎样才能拎出自己,又能让边归谠在药元福出征前知道此事呢? 须得找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又与边谠归完全不认识的人去办这件事。 想定,他示意身后的李昉跟上。 “殿下唤臣?”李昉小心控着马,落后郭宗谊一个马头,询问道。 郭宗谊微微点头,问道:“你可认识边归谠?” 李昉摇头:“未曾结交过,听说边侍郎脾气倔强耿直,所以朝官大多不愿与他来往,倒是前礼部尚书张昭与之熟稔。” “哦?就是那个前阵子因子获罪,降为太子宾客的张昭?” “正是此人。” “他与边归谠缘何相识?” “听说是因尚书左丞、判国子监事的田敏校订太学《九经》一事,田敏自长兴三年,便与马镐等人一起编勘《九经》,至今二十年,仍未成。” “而张昭乃儒家名士,家中藏书数万卷,尚未成年便通读九经,与田敏并尊为文儒领袖,边归谠亦以精通儒学闻名,这些年,两人常受田敏之邀,至国子监论道,想来是因此相识的。” 郭宗谊心下了然,这两边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选,有了。 他转头吩咐道:“去打听一下,这两日他们会不会聚首,若不会,就想办法制造机会,你乃国馆修撰,都是仕林中人,应该有办法吧。” “臣有办法。”李昉自信答道。 虽然不知道李昉用的什么办法,但第二日,他便来回禀,言下午三人会在国子监聚会,并与诸监生讲经。 兴许是李昉发动了监生,要他们上求国子监,请几位儒林名宿来讲课,田敏那个老学究对这等事想来也不会拒绝。 当然,这只是郭宗谊的猜测,李昉没说,他也不会去问,兴许这只是巧合呢。 得了准信儿,他吩咐吕端道:“易直可以带着他出发了,若口风不对,你要适当引导。” “唯,臣省的。” 吕端领命而去,要带的人,自然是国子监逃生李未翰。 看着吕端消失的背影,郭宗谊轻叹一声,自语道:“老表,先委屈你一阵子,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让你当将军。” 掌灯时分,吕端才回来,郭宗谊正在溶月湖边散步,此时天气开始回暖,散步都不必披氅衣了。 “可办妥了?”郭宗谊边走边问。 “办妥了,边归谠当时脸色就不对,经义也不讲了,夺门而去,急归家里,想是写奏表去了。”吕端笑道。 郭宗谊心中稍定,又问起李未翰来:“我那表兄现下如何?” 把无辜的人卷进来,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李衙内往后一阵子的处境恐怕不会太妙,当时臣陪同李拱押解他至国子监,他还一头雾水。” “见来人是国子监生,便以为是田敏差人抓他回来,当时便骂开了,李拱便命人堵了他的嘴,押回了国子监。” “到国子监时,田、边等三人正在讲经,一拿开李衙内嘴里的破布,他便当着监生们的面儿,对田敏破口大骂,斥他专权违制,只顾政绩,不放休学学子归家。” “连一旁帮腔的张昭、边归谠都骂了进去,田敏老迈,不能还嘴,倒是边归谠心直口快,将他训了一通。” “李衙内盛怒之下,当场吟了句诗,是杜牧的‘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边归谠回敬‘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论抖书袋子,李衙内自然比不过边归谠,不用臣诱导,他便把路上听来的,枢密院安排药元福军入京,并驻扎禁军营一事拿出来说道,说边只敢诛别人的不善,对权臣‘显明之中’的逆举却充耳不闻,奚落他‘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当时边归谠脸色通红,抬手指天,大骂了王峻两句,以袖遮面而去。” “不久李指挥使便闻讯赶来,将他领了回去,说来也怪,李指挥使一来,李衙内立马就偃旗息鼓,缄口不言。” 吕端将个中细节娓娓道来,经此一事,他愈发敬佩这位小殿下了。 以有心算无心,利用几个毫不相干的偶然事件,牵一个逃学的太学生为线,将枢密院、兵部、外军、国子监以及两个不相干的大臣串在了一起。 不仅把李未翰这个麻烦送走,还不露痕迹摆了王峻一道。 任谁去看,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名正言顺。 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且不说看不破,便是看破了,敌人也无处下手,话是李未翰说的,学是李未翰逃的,人是国子监要抓的,边发谠是田敏请来的,这其中有皇长孙府什么事呢? 朝中谁不知道李重进与皇长子一家关系微妙,难道李重进的儿子逃到了皇长孙前,殿下会知情不报,故意窝藏? 何况李未翰本身就有错在先,身为皇亲国戚,居然干出逃学这等丑事,换了谁都不会纵容他。 至于枢密院对药元福军的安排,朝中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且药军今日傍晚便已大张旗鼓的入营了。 郭宗谊细细听完,心也完全放了下来,此策虽不说天衣无缝,当然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策,但胜在涉事之人关系疏远,诸事发生较为自然,一般人很难往有心谋算这块儿想。 至于李未翰接下来的处境,郭宗谊也不再担忧,他虽然骂了田敏等人,好在也算有理有据,站得住脚,这几人回头再想报复,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只是这段时间,李未翰少不了要吃些皮肉之苦,但反过来想也有好处,经此一事,田敏必不会再让他进国子监的门,正好,这也遂了他不想读书的心愿。 想到这位憨怂的表哥,郭宗谊不禁莞尔。 这李未翰还是有些脑子、有点分寸的,远不似看起来那般直愣。 不过他嘲笑边归谠的那几句诗用得很妙,看来这几年的太学没白念,多少有点功底,骂人还知道引经据典,都不带脏字。 第三十二章 王峻危矣 就在吕端向郭宗谊回禀时,同一片月色下,开封内城南边的一座两进小宅前,一名绿袍文官提着两篮子礼物,敲起了门。 开门的是一名老仆,佝偻着腰,吃力举高灯笼,揉揉昏黄的老眼,才看清来人是个年轻的官员,便客气问道:“敢问小相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官员放下礼物,一拱手,谦声道:“当不得相公称呼,我是边公的学生,姓杨名克让,今日随药元福将军抵京,特来拜见。” “原是自家小郎,快请进。”师生算是一家人,老仆的称呼也亲切了许多。 跨进不大的小院,杨克让见正堂灯火不明,只东侧一小间屋内还有灯火,便问道:“恩师官宦世家,又是当朝四品侍郎,怎地东京家里如此清冷?” 老仆笑呵呵道:“晚辈们都各自成家啦,夫人早逝,院中也就剩下郎君和几名侍妾,还有三五个粗使仆人,天一黑,再清净不过了。” 杨克让了然,又指着那间橘灯侧屋,问道:“可是恩师在内?” “正是,明日朝参,郎君在写奏表。” 杨克让闻言停下脚步:“既如此,那我便等恩师写完再去拜见。” 言罢,便将礼物放在一旁,站在原地枯等起来。 老仆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他道:“小郎甚是知礼,但郎君自下午归家便写起,写了撕撕了写,夕食都没吃呢,你在这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这……”杨克让面露难色,他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再过个把时辰城中宵禁,他就回不去了。 “小郎稍安,某去禀告。”说着,老仆便蹒跚着走至厢房前,轻轻敲起门。 “不是吩咐过别来打搅!” 屋内传来边归谠的怒吼,杨克让心中一凛,旋即释然,幼时,这吼声日日听闻,时隔多年,竟威能不减。 “是您的学生杨克让来了。”老仆喊道。 屋内暂静,接着便传来急骤脚步声,吱呀,门开了,边归谠出现在杨克让眼前。 “恩师!”杨克让情不能自抑,颤抖着喊了一声,冲到边归谠面前,撩起衣袍,行了个大礼。 边归谠见到这久违的爱徒,也是唏嘘不已,弯腰扶道:“快起来,快起来。” 老仆悄悄离开,边归谠与杨克让在门口相互问候了许多,边归谠才一拍脑门,道:“快进屋,怎地站在门口。” 说罢便拉着杨克让进了书房。 二人自书桌前坐定,老仆适当其时捧着两盏茶,一叠糕进来。 边归谠扫了一眼,道:“拿茶作甚,温些酒来,再备几个小菜。” 杨克让连连摆手:“学生不便饮酒,晚些便要回营。” 边归谠哈哈一笑,示意老仆下去,道:“你还是别回去了。” 说着,夹起案上一纸奏表,递了过去。 杨克让接过,细细一看,惊得奏表都掉落在地上,失声道:“恩师为何行此险棋!” “朝中有国贼,当要有人挺身而出!”边归谠拱手朝天,一脸正气。 杨克让拾起奏表,不解道:“可单凭这表中所言,王峻勾连药元福,倚事挟恩,带兵入京,这等大罪,若是没有铁证,陛下是不会信的,反过来,可能还会治您一个攻讦大臣之罪。” “你来不,不就有了。”边归谠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的爱徒,“我与药元福也是旧识,依他的性子,断不会如此行事,这其中必定有人撺掇,你在药元福帐下听用,可知道些什么?” 面对恩师的灼灼目光,杨克让低下了头,他是药元福的防御推官,乃其帐下为数不多的文人,深得其信任,自然是知道些内幕。 实际上,王峻确实给药元福写过信,请他出征前先来东京,见陛下一面,以安帝心。 他自己拿不定主义,便找了几位幕官垂询,杨克让觉得此事不妥,本极力阻止,奈何其他几位幕官立功心切,一力支持,药元福听信了,便决定上书请见。 果然,陛下回诏应允,还言至京时必有厚赏。 没想到王峻行事如此不密,连远在京城的恩师都听到些风声。 边归谠见他低头不语,捧起来茶来,说道:“咱们虽为师徒,如今却各为其主,你不愿说,我也不会怪你,且回去吧。” 杨克让沉默着,边归谠也不赶他,自顾自喝着茶,吃着点心,直到盏茶饮尽,杨克让方才缓缓开口:“恩师的主,是谁?” 边归谠闻言面色一紧,斥道:“我主仅陛下一人!” 杨克让摇头:“恩师不必骗我,若为陛下,何以要跟王峻死斗。” 边归谠对上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这才惊觉,眼前的爱徒,已经长了胡须,穿着官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短褐穿结、贫寒交迫的稚子了。 边归谠沉默,陷入天人交战,一如刚才的杨克让,做选择,是这世上最难的事。 杨克让平静的盯着自家恩师,等他开口,好在他没有权衡太久,很快,边归谠抬起头来,打破了沉默:“皇长子,荣。” 一瞬间,杨克让觉得自己的信念也被打破。 正月二十八日,首批流民已踏入开封府界,不出两日,便会抵达东京城下。 这日郭宗谊起了个大早,穿好朝服,挂上鱼袋,慢悠悠的去上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上朝,之前都是郭威遣人来唤。 朝会仪轨如旧,宣勅过后,边归谠一马当先,上表弹劾枢密使王峻、兵部侍郎韦勋,勾结藩镇,意图不轨。 崇元殿内登时一片哗然,王峻面色紧绷,眼露凶光,而韦勋早已吓出了一脑门白毛汗,想要出班叫冤,但被王峻用眼神制止。 郭威有些发懵,心道这当朝祢衡又抽哪门子疯,枢密使造反?我当年就是枢密副使时造的反。 当下他面色一沉,冷声道:“呈上来!” 小黄门取了奏表呈给郭威,忽略那些繁瑰词藻,他三两下便看完了。 郭威重重撂下奏表,斥道:“边卿,你去岁还上奏整治捕风捉影,怎么今日自己也犯了?” 郭威这句话,如天籁仙音,王峻面色缓和下来,韦勋更是浑身一松,如解重负。 边归谠不苟言笑,铮铮有声的反问道:“陛下,臣所奏之事何来捕风捉影一说?是否有制,外军抵京须城下三十里外驻扎?是否有制,外军与禁军在非战时不得混驻?药元福军是否入驻了城南大营?城南大营中是否还有禁军留守?安排药军行程的是否是枢密院?执行的是否是兵部?” 一连六问,咄咄逼人,郭威为之气结,但他说桩桩件件又确有其实,只好承认:“卿……也不是无地放矢。” 又看向老神在在的王峻,令人将奏表递给他:“王相,你自己看看吧。” 王峻面带不悦的看完,出班道:“臣以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罢,便束手一旁,不再吭声。 边归谠见这奸臣一副混不吝的作派,不由怒从心起,走到王峻跟前,质问道:“事实在此,你不开口,便能免罪吗?” 王峻不耐的侧过身,离他远了些,才平静道:“药元福上表请见,是得陛下恩准的,而药军驻城南大营,也是本相体恤药老将军年迈,又为王事奔波,才擅自作主,请陈州军至城南大营安扎,一是为向天下藩镇展示朝廷通情达理,二是为向平叛将士彰显陛下皇恩洪德,虽有违制之嫌,但无僭越之意。” “诡辩之言,不足信也。”边归谠冷笑着,又转身面向皇帝:“单说这绕道来京一事,药老将军忠心耿耿,为王事不惜身,臣敬重。只是药,臣子也,平叛,本份也,庙堂若是每逢战便要赏将,以乱制来夸显恩德,臣以为不妥,恩赏自有仪制,朝官应有德操。再不济,赐以财帛酒肉犒劳三军,也是同等成效。” 言此,他转向王峻,质问道:“这一点,王相久戎军伍,不会不懂吧?” “自然懂得。” “那你为何要写信给药元福,请他进京面圣,又进言陛下,求他恩准,还授意兵部,安排陈州军进驻城南大营,此事分明是你在其中捭阖辔驭,以达到你不可告人之目的!” 王峻嗤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边归谠所言,毫无凭证,全是臆测,不可信也,请陛下治他诬告攀咬之罪。” 边归谠斜睨他一眼,大跨一步,高声道:“臣有!” 随后便一拱手:“臣有人证,乃陈州防御推官,现就在宫门外,请陛下传召。” 郭威心中微讶,没想到边归谠真能找来人证,还是陈州防御使司的人,这不像他一个闲散文官能有的势力,莫非这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沉着脸,扫视一眼群臣,最后目光落在了郭宗谊身上,见他耷眉耸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觉得不可能是他,这小崽子前几天才踏入朝堂,亦不会有这等本事。 定了定心神,郭威问向边归谠:“这推官是何人啊?” “姓杨名克让,同州人,后晋末举进士不第,金吾卫上将军张彦成时镇同州,辟于帐下听用,后张将军入金吾卫,以其材荐至陈州防御使司,亦是臣昔年的学生。” “如此,便召他上殿。”郭威不咸不淡道。 王峻眼角抽了抽,神色略有动容,虽然稍纵即逝,却被暗中观察他的郭宗谊敏锐捕捉,他细细回忆史实,渐有明悟。 很快,一名绿袍文官被带到了殿上,在满堂朱紫中尤为扎眼。 杨克让今年三十岁了,当官也当了七八年,还是头一遭入得这深宫大内,见殿宇恢弘,肃穆俨然,当时心气就矮了几分,得召传入崇元殿,目光所及,朱紫济济,御阶上天子高坐,顾盼睥睨间,竟有搬山倒岳之势,如此声威下,他腿脚不自觉开始发沉。 强逼着自己走到殿中,杨克让心跳方缓,收拾心境,他撩起衣袍,跪下行了个大礼,口中高呼:“臣陈州防御推官,叩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平身吧杨卿。” “谢陛下。”杨克让乃起,又朝边归谠拱了拱手,拜道:“恩师。” 边归谠颔首示意,杨克让又寻着西班中的张彦成,同样拱手下拜:“张帅。” 张彦成笑呵呵的挥挥手,意在不必多礼。 郭威在位上瞧得有趣,待他拜完,才问道:“为何不等罢朝,非要在御前拜见恩师旧帅?” “师长于臣,有传道授业之大恩,旧帅于臣,如提携再造之父母,天地君亲师,伦常之最,臣不敢违也。” 郭威闻言大感惊异,谓张、边二人道:“此子确有才干。” 当下又问了杨克让近况,这才转入正题:“边卿适才进言,王相勾连药元福带兵进京,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药将军收到王相私信,言其七十高龄得此大任,上常恐药年迈,不能竟全功,遂有换将之意,信中建议药将军若有心杀贼,便上书陛下,绕道东京,觐见后再去兖州,以安陛下之心。” “药老将军虽年迈,但雄风不减,又心忧王事,唯恐被撤,不能为国平乱,于是召我等商讨,而后决定上书请见,方有今日种种。” 言罢,杨克让便长鞠一礼,退至一旁。 郭威听完,一言不发,转头看向王峻,眼神无悲无喜。 王峻面沉如水,拱手道:“这位陈州幕职官,跟边归谠是师徒,他说的话,不可为证。” 边归谠见他还是不承认,当即冷笑一声,解下玉带,扯开官袍,以头顿地道:“臣愿以性命担保,杨克让所言句句属实,若陛下不信,可召药老将军上堂对质!” 王峻深吸一口气,也缓缓跪倒,丢下象笏,又摘下顶上乌纱,置于地上:“臣是个粗人,浑身是嘴也说不过边侍郎这等饱学之士,陛下尽可召药将军上堂,但臣之忠心,日月可鉴,请陛下明察。” 言罢,长跪不起。 崇元殿内陷入死寂。 二人僵持不下,君前失仪,还以身家性命做注,一时间,郭威的脸色极为难看。 刀锋般的森冷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扫动,他却迟迟没有开口,二人便一直保持跪姿不动。 他在犹豫,是趁此机会将王峻打杀了,还是大事化小,各打五十大板。 而郭宗谊自杨克让上殿时,内心便震撼不已,不知这是哪冒出来的一个陈州幕职官,竟将此事推到了如此高度,已经脱离了他的初衷和掌控。 似是冥冥中,有更高明的一双手在控子对奕,连他这个原本的棋手,到头来竟也成了别人的棋子。 蓦然间,郭宗谊内心升起巨大的恐惧,远胜于上次对郭威的心悸,心思也千回百转,却始终不得其解。 张永德一身绯袍,居于西班,他扫视两侧群臣,脸上均是喜忧参半,却没有一人敢出班陈言。 他又看向郭宗谊,这外侄此刻眉头紧簇,眼露疑光,神思明显不在朝堂上,似是在天人交战一般。 最后移向皇帝,郭威斜坐着,攒眉苦脸,面带犹豫,此刻内心恐怕也如郭宗谊一般在天人交战,这祖孙二人没有血亲,却意外的相像。 他与寿安公主成亲近十年,对自己这个老泰山的了解也算深入。 郭威最大的缺点,是不够果决,昔年以枢密副使之职坐镇邺都,节制河北诸镇时,就有人劝他将家眷接一部分到身边,以免朝堂上有人猜忌,对家人不利。 他却瞻前顾后,不敢行事,果然,不久刘承佑便发动乾佑事变,尽诛郭家百余口,婴孺未能免。 现在,他肯定又在纠结,怕贸然问罪王峻会致朝局不稳,又怕确有其事会对江山不利。 左右都是差不多的结果,为什么不敢做选择呢? 想了想,张永德决定添一把火,反正,他只是个驸马。 正准备出班,却见顶前头的郭宗谊动了。 郭宗谊也决定添一把火,这是解决王峻的好机会,他懂得取舍,不是郭威那种犹疑不定的性子,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哪怕事后会惹来一身骚,但只要能除掉当前这个绊脚石,便是稳赚不赔。 想定,郭宗谊举起象笏,正准备开口,却见郭威顿然起身,目射寒光,吓得众臣齐齐后退。 “停朝!” “朕要便溺。” 第三十三章 诡谲 郭宗谊觉得很遗憾,边归谠终究没有寇准的风骨,敢去扯皇帝的袖子。 当然,他也没有。 皇帝一离开,群臣便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御史都呵禁不住。 郭宗谊垂下高举象笏的双手,有意兴阑珊后的未尽,也带点儿悬崖勒马的庆幸。 此事由自己挑起,却已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他没想到边归谠居然能找到人证,死咬着王峻不放,更没料到王峻道高一层,吃准了郭威不会召药元福上堂对质,死也不承认自己写过信,二人僵持不下,甚至不惜押上性命,逼得郭威停朝暂退。 不能再掺和此事了。 深深扫了一眼长跪不起的王峻、边归谠,最后目光停留在杨克让身上,杨克让似有察觉,回望过来,见是一位年少未冠的紫袍大员,当即便猜到他身份,远远的朝郭宗谊拱了拱手。 郭宗谊颔首示意,扭头离开了崇元殿。 一名侍御史见有人要走,便想上前制止,但分开人群,见是一脸阴郁的皇长孙,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灰溜溜的回班了。 崇元殿右侧,是一间小小的御书房,郭威气喘如牛的回到这里,挥退左右,灌下桌上的一大壶冷茶,蕴火才渐渐平熄。 沉下心来,他心里也有了决断,便朝门外喊道:“李美!” “奴在。”李美推开门,伺候在一旁。 “即刻命小底第一军指挥使李重进率本部巡检皇城,命内殿直都知张永德率本部戍卫禁中。” “命枢密副使郑仁诲,把城南大营的留守禁军撤到内城右厢的新建兵营。” “发敕政事堂,杨克让乃边归谠的弟子,作人证难以服众,药元福抵京是朕亲自恩准的,此事到底为止吧。” “再发敕中书门下,边归谠为社稷之固,謇謇可嘉,擢尚书右丞、枢密直学士,仍充户部侍郎。” “杨克让赤胆忠心,国尔忘家,可转官一阶,自决留去。” “另遣皇长孙谊为使,赐药元福玉带、马鞍,着其即日拔营赴兖,曹、史、向三人不得以军礼相制,当事之如父。” “韦勋玩忽职守,违制犯禁,以致外与禁混,险生大乱,贬至远恶军州,着有司遣送。” “王峻……” 郭威吐出一口浊气,涩声道:“王峻身为枢密使,总掌军机,难脱责任,戴保任连坐之罪,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说完,郭威似是极为疲惫,也不管李美记不记得住,抽身便离开了侧殿,独自往禁苑走去。 路上,郭威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山书十余镇递表”。 短短七个字,昨夜送到他案头时,令他生出无尽烦恼,偏今天边归谠又当堂弹劾王峻勾结藩镇。 还亮出杨克让这个人证,幸亏他是边归谠的弟子,依刑理当避嫌,不然今天这个台阶就不好下了。 可任谁都知道,杨克让所言非虚,他自己坐在龙椅上听完,都只觉一阵胸闷气短,险些就要将王峻下狱,好在忍了下来。 刺报、奏表、人证,这三件事凑到一块,竟显得如此诡谲,难以捉摸,在云开雾霁前,不能武断动手,且留王峻在台上挡一挡风雨吧。 郭宗谊前脚到府,李昉紧跟着便带来了陛下的处置。 听完,郭宗谊并未觉得有多意外,这是相当明智稳妥的处理方式了。 但对遣他为使,代陛下赏赐药元福,则很不理解。 可不明白也得照办,郭宗谊更不愿意再在这等事上消耗脑力,今天的常朝,令人费解的事太多了。 反正郭威已给这事结了案,暂时不会再起波折,他的初衷业已达到,韦勋贬官,禁军调营,不会再有人拦着自己借用城南大营了。 想到这里,他吩咐李昉:“你去准备准备,下午与我一道去城南,届时药元福一动身,你就去兵部借营,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为难咱们了。” “唯。” 李昉刚走,吕端又火急火燎的奔来。 “什么事,能把你老人家急成这样?”郭宗谊打趣道,营房的事一解决,他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吕端不过十七,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前两日受李昉的蛊惑,竟然把嘴巴上那点绒毛剃了,天天晚上擦姜,想尽快长出胡须来,仿佛这才符合李昉口中“姿仪瑰秀、器识和裕”的重臣模样。 “殿下恕罪,臣有急事。”吕端微喘着气道,皇长孙府极大,他自马厩跑来前厅,弯弯绕绕,足跑了半刻。 “有急事你还不快说。” “王峻,王峻辞官了。”吕端一脸郑重的说道。 郭宗谊哂笑一声,不以为意:“他是假辞。” “不,这次可能是真的。”吕端急道,“他下了朝,回到政事堂便写了退仕表,递上去后,也不管陛下准没准,直接就归了家里,闭门谢客。” 郭宗谊笑意渐敛,王峻这回是心灰意冷,真撂挑子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这才哪到哪,一个回合就倒地不起,那他还是王峻王秀峰吗?这背后一定还有谋算。 “这次必定还是假的。”郭宗谊笃定道。 吕端还欲再讲,郭宗谊却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抢问道:“三家商号送……卖我们的粮食麻料都到了吗?” “已到了两批,都囤在曹彬营里。”吕端忽略殿下的口误,老实答道。 “命曹彬明日夜间,将一应粮物押送到城南大营。” “唯!” 吕端领命告退,郭宗谊又唤来张巾:“差人去把柴旺叫到城南大营外待命,他手头的活儿全盘交给曹翰吧。” 接着,他又叫来了西厅的薛居正。 这位配飨宋太宗庙庭的名臣,旧五代史的主要编纂者,此时刚刚四十岁。 他是开封本地人,后唐清泰二年的进士,那年他二十三,以文章闻名,年纪不大,已是四朝元老了。 看着薛居正那身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绿袍,郭宗谊不禁心生感慨,同榜进士中还在做官的,应该没有比他混得更差的。 十七年来,已历四朝六帝,就算是新帝登基恩封加官,那也应该加到绯袍了。 可他偏偏还穿着一身惨绿,也不怕给进士丢人。 薛居正本官是比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差遣是领三司推官,就是统领三司盐铁、度支、户部三部公案事的刑讼官。 这个差遣到了北宋初年,就被拆分,三部各置推官一名,不再由一人统领。 说起来权利也是不小,是李榖的主要属官,朝廷应当赐绯的。 “子平,这阵子在西厅办差,可还习惯?”郭宗谊亲切问候道。 “在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臣并未觉得有区别。”薛居正不卑不亢的回答,他生得器貌伟岸,说出此话,更显得刚正不阿,大义凛然。 郭宗谊自讨了个没趣,心里有些明白他为何至今还是个正六品。 便也不再客套,当下吩咐起来:“流民这两日便要抵京了,你带着西厅的官佐们准备妥帖,后日一早,便去城南禁军大营主持接收安置事。” “唯。” ps:感谢道友巧克力大酱的打赏,总算是呼应上了。 第三十四章 再造汉唐第一步,摇人 药元福出身将门,有胆气,善骑射,在邢州时事王檀,为厅头军使,后累朝为将,有五十年矣,虽官位不高,但多在边关前线,抗契丹,破党项,虽不夸名,但也称骁。 这样一位耆耋宿将,郭宗谊发自内心的敬重。 至大营前,见门口往来军士盔甲鲜明,行进严整,郭宗谊问柴旺道:“你观之若何?” 柴旺满面风尘,最近往来押送粮秣药麻,已数日没有解甲了。 他眯着小眼睛看了一圈,坏笑道:“不如魏博兵雄壮,但胜在规矩。” 郭宗谊冷哼一声,骂道:“魏博兵正是缺了这点规矩,才招来灭亡。” 柴旺嘿嘿一笑,不作辩驳。 此时通禀的人回来了,身旁是一白首老将,后面坠着一干将校,还夹着几名绿袍文官。 待药元福走近,郭宗谊连忙下马,迎上前,率先拜见:“晚辈郭宗谊,见过药老将军。” 药元福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臣不敢受,臣不敢受。” 接着单膝跪地,叉手前推行军礼道:“罪臣陈州防御使药元福,叩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在场诸将士也跟着行礼,哗啦一声,单膝跪地,数百人竟只有一个声音,口中山呼“陛下圣躬万福”。 郭宗谊震惊之余,只好站着生受了,他现在是代表皇帝前来,见他如面圣,本还想和药元福寒暄几句,却没成想他如此拘谨,只得作罢。 “众将士平身。”郭宗谊端起架子,高声道。 药元福这才率众而起,又命军士让开道路,摆开仪仗,要迎郭宗谊入营。 郭宗谊婉拒,摆手道:“不必入营,便在此处宣慰吧。” 药元福只得率着部曲,再次跪地,又是百人同响,郭宗谊不免感叹药元福治军严明,齐整如一。 掏出一卷黄麻纸,郭宗谊徐徐展开,朗声宣读:“门下。云台巨镇,中原名藩,南临荆楚之郊,北控关洛之塞。非英才不能以抚俗,非雄略不可以安边。我有忠臣,膺兹重寄。具官药元福,好谋有勇,临事无疑……” 一大串对仗工整的四六骈俪文念罢,郭宗谊喘了口气,这才切入正题:“贞予师律,知尔将才,赏玉带十三跨,御鞍一副,特赐紫,特赐金鱼符,赐钱两万贯,宣扬武力,保佑皇朝。可!” 制书念完,郭宗谊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在冒烟,这还只是慰劳制书,远不及他上次册授制书的规格来得高,文体要短上许多,更没有中书门下各部具官的签押,窦仪当时念起来,一气呵成,毫无顿挫,看来他也如王峻一般,有一副铁嗓子。 将制书递给药元福,他将药元福扶起,道:“药老将军,陛下有言,卿之忠贞,上心甚明,望药老将军即日拔营,开赴兖州,以平国乱。” 药元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这才放回肚子,双手接过制书,高举过头顶,行大礼谢恩。 起身后,他神态也自然许多,恭敬问道:“殿下不如进营喝杯酒水?” 郭宗谊同样婉拒,反问他:“药将军何时开拔,谊也好回去复命。” “今夜便发。”药元福斩钉截铁道。 “好,不过还有一事,要转告药将军。” “请殿下明示。”药元福又是一叉手。 郭宗谊扫了扫他身后的几位文官,淡淡道:“杨克让得陛下看重,已转为朝官,药将军不必等他了。” 药元福一怔,旋即谦笑道:“臣明白,杨克让在臣帐下,也是屈才,如今得入朝堂,当似鸟投林,如鱼向海,能一展雄志矣。” 郭宗谊咂摸这两句话,也笑了:“药老将军原是儒将。” “臣不过一匹夫,不敢称儒。” 郭宗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不再寒暄,便要与药元福告辞:“谊还要复命,不敢久留,这便回宫了。” “臣,恭送殿下。”药元福领着众将校,向他拜别。 郭宗谊翻身上马,遥一拱手:“祝药老将军早日凯旋,若不出意外,我们很快便会再见。” 言罢,调转马头,率着百余精骑,扬尘而去。 药元福待在原地目送郭宗谊离去,他总觉得,这小殿下最后的那句话,另有深意。 二月初一,今天是首批三万流民抵京的日子,郭宗谊却在弘文馆上课,今日轮到和凝讲经,念的是《左传》名篇,郑伯克段于鄢。 这篇郭宗谊早就倒背如流,又兼和凝讲的摇头晃脑,毫无新意,便有些分心,时不时望向窗外。 和凝讲了一阵,自觉鞭辟入理,正得意间,抬眼看见郭宗谊正在走神,不由拍桌怒喝:“殿下!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 郭宗谊吓了一跳,见和凝双目喷火,发须急抖,自觉处境不妙,忙答道:“自是长者为君!” 言罢,起身向和凝行礼道歉。 和凝面色稍霁,抬眼看了看窗外,抚须道:“今日课程就到这里吧,我观殿下心思不定,学也白学。” 郭宗谊俊脸微赧,惭愧道:“学生择日补上。” 他确实觉得很难为情,最近公务繁巨,他已欠下了许多课程。 和凝这才笑逐颜开,大手一挥:“去吧!” “谢和师。”郭宗谊拜道,说完便急匆匆的带着李、吕二人往城外的送夫岗赶。 此时的送夫岗已不复上次人气,孤零零的乱石堆,除了野草,便只剩罡风。 站在上次那块巨岩上,郭宗谊翘首以盼,望着东边地平线的尽头。 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吴深怕主上又着凉,上前提醒道:“殿下,这都等了许久了,也不见来,不若由奴在此替您望着,您先回车中歇息吧。” “不必,我没那么娇弱。”郭宗谊果断道。 正说话间,郭宗谊却突然看见官道尽头,闪出一小队骑兵,打着“王”字旗号,接着不紧不慢的,视线内开始出现扶老携幼的百姓。 “来了!” 郭宗谊略显激动,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治下有人丁便有了基础盘,无论是生财还是征兵,都离不开大量的人口,绕了这许多弯子,迁来了十数万流民,他重振华夏、再造汉唐的第一步,要开始了。 第三十五章 坏消息 郭宗谊麾下的官佐将校们今日忙得热火朝天,连一心练兵的曹彬都暂停操课,拉来五百人帮忙,官、吏、兵、民烩成了一锅,一股脑倒在了禁军营前。 禁军营始建于兴元元年,时南平郡王李希烈占汴州城僭位称帝,国号楚,乃建此营,迄今已有一百九十八年,历代亦多有扩缮。 后晋在此建都后,更是不惜靡费,重新规划,引河渠、垒高墙、扩营房,按国朝常营的规格来建,五万民兵经数年方成。 所以现在的禁军营占地极广,分布有致,挖壕垒沟,有城有池,按前后中左右,划成五大营,每营内都建有武庙、内院、校场、马厩、武库、粮仓等,平时屯兵十余万,绰绰有余。 如此固若金汤、设施完备的常备营,已远胜一些小城,也不怪边归谠对药元福驻此营如此敏感。 便是郭宗谊,也不敢一口气把五大营全占了,就是怕落人口实,且目下流民不多,只启用前营便足矣应对。 前营也建东南西北四门,此时营门全开,事有具细,以门而分,例如运送粮草物资的骡车、推车便是由南门驶入,空车要由北门驶出,南北相衔犹如一条大河,奔涌不绝。 东西二门,是流民入城行检、登记之处,纵然分了两门,每门有数十胥吏在场负责,但营门仍旧排起了长龙。 时间一久,有些百姓熬不住,就要抱怨咒骂,引来管治士卒的叱斥,更有人内急,又怕离了队还要重排,便不顾体面,就在原地解手,更是招来一片啐责。 还有一些插队的,与人起了争执,殴打斗狠,现场巡逻的士卒不过一二百人,顾头难顾尾,根本弹压不住,只得拔刀上前,粗暴将人押离。 郭宗谊带着人赶到时,恰好就看到如上场景,他脸一黑,跃马急驰,找到东门处的薛居正。 薛居正此刻解袍敞袖,衣衫不整,官帽也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正哑着嗓子,指挥着一帮黑衣小吏,在增添桌椅文牍。 郭宗谊见状,忍住了上前质问的冲动,就怕再给他添乱,只能强压着一腔忿懑,调转马头,默默进了大营,竟没有士卒上来拦问,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追究这些,把当前的秩序理顺才是关键。 经东门一处,郭宗谊便能得知,当前负责管理的西厅官吏已是自顾不暇,还要分出人手和柴旺部、曹翰部、曹彬部等彼此并不熟知的临时司曹对接,仓促之间,确实会手忙脚乱。 西门不必去,情况估计也和东门差不多,营内负责粥食、营宿等事务的点位,此刻怕也是颠三倒四,混乱无章。 眼看着天色渐晚,届时天一黑,更不好管,这安置的效率,得想个办法提高才是。 待一行人走至前营的帅堂,郭宗谊也恢复了冷静。 细细想来,这事并不能全怪他们,组织协调工作,历来都是最复杂,最考验人能力的。 这类事务极为繁巨,哪怕事先定有章程,但到真正实施时就成了另一番景象,再加上手头事情一多,许多人就顾不上那些条文规矩了。 以他的粗浅分析来看,眼下大营内的乱象纷呈,其实在于没有人居中调度,临机应变,眼前偌大的帅堂,按章程本应是当前安置流民事的中枢,此刻居然空无一人,可想而知,这乱从何来。 “唉。”郭宗谊微微叹了口气,自帅堂前下了马,一言不发,径直往里走,自堂上的兽皮椅上坐定,他吩咐左右道:“把薛居正、柴旺、曹翰、曹彬、李昉、吕端都叫来。” 不多时,六人纷至踏来,听到自家殿下突然造访时几人心里就大感不妙,这番乱象他们自己都看不下去,何况在差事上素来严厉的殿下,此刻到了帅堂,见殿下面罩严霜,满目阴霾,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在堂下站成一排。 郭宗谊清冷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见几人都是风尘仆仆,神色憔悴,当下也心软了几分,熄了训斥的心思。 长叹一口气,他单刀直入道:“薛居正留在此处,司掌整个安置事,柴旺你挑出十个腿脚快、人机灵的,留在子平手下当传令兵。李昉去东门、吕端去西门各自主持接收登记分房事,官吏不够用,就在军卒、百姓中找一些能写会算的,多开几个口子,务必在掌灯前悉数接收。” “曹翰继续负责粮秣押送,但子平要指定人手司掌库廪出入,曹彬你送完粮草就率部回营,回去之前留下三百人交给柴旺,往后每五日一换,直到流民悉数安置。” “唯!” “都忙去吧,百姓们可都等着呢。” 柴旺与薛居正没动,其他人勿勿的又走了。 郭宗谊看向柴旺,吩咐道:“把你叫回来,是让想让你负责大营的卫戍与治安,本部负责营内,曹彬的三百人负责营外,你去安排吧。” “惹。”柴旺领命出去。 堂上就剩郭宗谊与薛居正,郭宗谊正准备开口勉励两句,便听得薛居正抢先拜倒:“营内乱成这个样子,臣有愧。” 郭宗谊笑笑,没有回答,而是朝堂外喊道:“吴深,拿进来吧。” 廊下候着的吴深连忙小跑着进来,手上捧着一套绯袍,一条金胯蹀躞带,以及一只银鱼符。 郭宗谊拱手向天:“今天特意向陛下请旨赐下的,子平清泰年的进士,早该穿绯啦。” 这句话说到了薛居正心坎里,令他浑身一暖,但他面上仍旧一脸刚正,推辞道:“臣不敢受,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为何不敢受?”郭宗谊不解道。 薛居正梗着脖子,固执道:“臣为王事,并不在意服色,且无功不受?,臣自到西厅,寸功未建,怎敢受天家的恩赏。” 郭宗谊实在不愿与这等不灵性的人纠缠,只好道:“此非恩赏,你为王事,谊亦为王事,今日营中乱象无须我再多言,若无一人居中坐镇,这等乱象还会再次出现,我不可能整日待在此处,这才命你职掌安置事,你着一身绿袍,又有何威信可言?” 薛居正思考片刻,这才坦然接受:“既如此,臣穿便是。” 说着,便面朝北,行大礼下拜,以为谢恩。 看着穿上一身绯袍的薛居正,郭宗谊觉得顺眼多了,他本身气度不凡,穿上高品服章,一派部堂大员的威势登时显露。 郭宗谊上下打量了两眼,开口赞道:“这才像个样子嘛。” 薛居正这才想起,还没谢过眼前这位小殿下,略一犹豫,他俯身下拜:“臣谢过殿下,殿下厚爱,臣铭感五内,必不忘于怀。” “不必言谢,把差事办好就行。” 郭宗谊丢下这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臣恭送殿下!”薛居正在后头喊着。 “啰嗦。” 郭宗谊脸上带着笑,喃喃道。 他一直在大营待到了晚上,见流民登记、安置、吃喝、医疹都逐渐井然,郭宗谊才放下心来,领着左右,打道回府。 可他前脚还没跨进府门,便被追来的传令兵叫住,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ps:感谢书友寻卿入梦来、书友20181107124212127的打赏。 第三十六章 怒(两章合一) 夜半,寒雾渐浓,露水渐重。 三万流民已悉数安置妥当,禁军大营重归寂静。 郭宗谊换过一身便服,坐在帅堂上,正在听刚刚忙完的薛居正禀告那个消息。 “臣已查实,此队军士都是王殷的内牙兵,所以才有恃无恐,肆意欺凌所管流民中的良妇。涉事犯卒共十五人,均为同队,苦主七人,已有两人走失,三人自尽,一人被凌虐至死,仅一人抵京。” 郭宗谊眼底杀机骤现,面上仍是风平浪静,他缓缓问道:“仅此一案?” “正是。”薛居正不明白殿下为何会有此问。 郭宗谊哦了一声,了然于心,有所明悟,又问道:“那犯卒、苦主与人证都在何处?” “都在堂外。” “把那队犯卒传来,我亲自审。” 当下,便有甲士押了十数名剥去盔甲外袍,戴着铁枷脚铐的犯卒上来,身上都还带着酒气。 “跪!”薛居正突然厉大喝,如绽惊雷。 有两名胆小的,当即膝盖一软,跌跪了下去,引来同僚的一阵鄙视。 薛居正见这些人如此桀骜,不由怒从心起,正要命令甲士们用刑,却被郭宗谊出声制止:“不必了,魏博兵骄横惯了,让他们跪,还不如杀了他们。” 薛居正只好作罢,这时,犯卒中一位面白无须的瘦长汉子打量了郭宗谊几眼,开口道:“这位小郎君倒有些见识,我等魏博兵,从来都是站着生,不会跪着死!” 郭宗谊冷笑一声,心生厌恶,揶揄道:“既然是豪情万丈的汉子,又为何干那欺凌妇人的下流勾当?” 瘦长汉子面色一滞,偏过头,狡辩起来:“何来欺凌之说?是那几个小娘皮不守妇道,勾引我等兄弟在先。” 郭宗谊见他们造了这等杀孽,还试图颠倒黑白,登时怒极,厉声道:“还敢在此混淆视听!你等以为我们不经查实便拿人?来人,传人证!” 人证是一位布衣老妪,满头银丝,佝偻如柴,后腰脊骨处突出一大块来,杵着木棍,哆哆嗦嗦的被甲士搀了上来。 老妪见了堂上高坐着一名官人,虽看不太清,但也猜到是此处明公,急忙丢了木棍,就下要拜。 郭宗谊连忙起身,将老妪扶住:“姥姥乃长者,应由谊向您行礼。” 说着,便将老妪扶到一旁的椅上,端端正正向她行了个礼,老妪咧着嘴,露出两瓣暗红的牙龈,笑呵呵的受了。 “姥姥今年高寿?”郭宗谊温言问道。 “五十有三啦!”老妪张开五根朽木似的手指,回道。 郭宗谊略有动容,她看上去足有七八十了。 “那便请姥姥讲一讲知道的情况。” 老妪脸色登时一变,竟当场哭嚎起来:“刘家娘子那真叫一个惨啊,同庄的几个村妇将她抬回来时,就只剩半口气了,身上尽是淤紫、刀伤,脖上还有勒痕,下身满是污血,淌个不停,抬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死了。” “这些天杀的乱兵,早就听闻当今皇长孙有明令,欺民者斩,他们还敢行凶,真真是没有王法啊!” 说着,捞起身边的木棍,朝着那些犯卒打去,那些魏博兵也不躲,嘿嘿笑着,反正他们皮糙肉厚,一个腰都挺不直的老妪,又能有多大力气呢。 老妪打了累了,喘着气,流着泪,向郭宗谊拜道:“还请明公为她们作主啊,她们可都是本份人家,那徐家娘子,还是当着她幼子的面儿……” 老妪再也说不下去,兀自啜泣不止,郭宗谊连忙令人将她带下去,好生照料。 坐回位上,郭宗谊已是急火攻心,看着堂下一脸泼波样的十几个犯卒,耐着性子,沉声问那瘦长汉子:“你还有何话说?” 汉子嗤笑一声,不置可否:“纵然我等犯了罪,也该由王帅处置,由本镇节度推官处置,不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擅自办理的!” 薛居正终究是忍不住了,暴喝一声:“大胆!” 震得大堂都抖了几抖,自梁上掉下几搓齑粉来。 “尔等可知,堂上何人也?” 汉子又打量了郭宗谊几眼,见他虽然容貌不俗,气质清贵,但一套白身的装扮,也瞧不出深浅来,当下摇摇头,口称不识。 薛居正见他点也不点醒,冷笑一声,拱手朝天,正色道:“上位便是当今皇长孙殿下!尔等宵小军贼,还不行大礼参见?” 汉子如遭雷击,怔在当场,他是万万没往那方面想,这堂堂皇孙,会大半夜的跑来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审他们这几个小卒? 他还以为是殿下身边的伴伴、随侍之流。 其余犯卒也是呆若木鸡,有反应快的,立马拜倒在地,出口讨饶,接着便接二连三,扑通扑通下跪,叫饶不止。 汉子脸色涨得通红,他双腿打着颤,想跪,又心有不甘,挣扎许久,似是觉得自己左右难逃一死,不如死得硬气些,便把心一横,开口骂道:“纵是皇孙又如何?你父不过一假子,你郭家昔年也是汉臣,如今篡……” “住口!”堂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打断了那汉子。 郭宗谊暗道可惜,若由他说完,便是刚刚加授天雄军节度使,位极人臣的王殷,也够他喝一壶了。 汉子得此棒喝,清醒过来,惊觉刚才失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栗栗发抖。 不及理会这腌臜货,郭宗谊吩咐薛居正:“去看看是谁?” 薛居正刚走两步,便听得那声音已在廊下响起:“臣,天雄军牙内指挥使王钦请见。” “是王殷的次子,亦是此次带队遣送流民的主官。”薛居正解释道。 此人闯堂,郭宗谊心有不悦,但碍于剩下的流民还在河北,需要王殷出力,此刻不好与他计较,便高声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见廊下闪出个颇为英武的青年将军,留有两撇短须,三十上下,穿着件明光铠,罩着件大红绣衫,很识趣的没有带武器。 一进大堂,他便行礼下拜:“臣,王钦,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郭宗谊懒懒应道,对这等人实在提不兴致。 王钦起身,冷冷扫了地上跪成一片的犯卒,叉手正待言事,却听得郭宗谊抢先开口发问:“你深夜闯我帅堂,所为何事?” 王钦没料想这小殿下一张口,便如此咄咄逼人,只得又下拜请罪:“臣有罪,但事急从权,请殿下听臣一言,再发落不迟。” 郭宗谊不接茬,只问道:“事急便可以从权吗?” 王钦深吸一口气,他长这么大,还未被人如此针对过,偏还拿这小殿下没辙,只得忍着不快,恭敬答道:“今日擅闯殿下帅堂,臣甘愿领罚。” 言罢长拜不起,将球踢给了郭宗谊。 郭宗谊微怔,第一次吃瘪,居然是在这等无名之辈身上,暗骂了一句狡猾,淡淡开口:“你是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我本无权罚你,但今日之事,自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 王钦自是不惧什么弹劾,他这个宣威将军也只是个散官阶,哪怕撤了也不打紧,只要他父亲还是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他的地位就稳若磐石。 王侯将相,真的有种。 见这一页揭过,王钦便要禀告正事,他恨恨瞪了一眼地上那瘦长汉子,此事他一直不知情,还是今夜饮宴后点人时,发现少了整整一队人,那都里的兵马使才细说了原委,当下他撤了兵马使的职,便急匆匆的赶来帅堂。 为的就是把此事说清楚,撇干净,免得朝中有人把祸水往他阿耶头上引。 只听王钦奏道:“殿下,家严曾数次明令军士不得扰民,臣在途中,亦多有约束,不想还是出了此等大案,臣推测,这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否则他们不敢如此胆大妄为,视殿下、视节帅的禁令于不顾,还请殿下将犯卒交予臣,一日内,臣定叫他们开口,还殿下一个明白,还苦主一个公道!” 郭宗谊早就猜到这背后有人指使,盖因这是个案,且犯卒都在一队,若真是王殷御下无方,那近千名军士,面对三万羔羊般的流民,又怎会仅此一队老鼠屎? 他一开始也怀疑过王殷,但现在看王钦这态度,似乎也是被人摆了一道,这才火急火燎的跑来要撇清楚。 王钦说完,郭宗谊蹙眉沉思,久久未语,其余人也都屏息敛气,静候发落,堂上陷入死寂。 王钦心急如焚的等待着,正煎熬时,忽然,见郭宗谊哂然一笑:“他们说不说都难逃一死,背后是谁指使我也不会追究,王指挥使,还是别费口舌了。” 王钦闻言,神色稍显挣扎,几息后,他满眼复杂的一拱手,叹应道:“惹。” 正如殿下所说,不管犯卒招不招,命运都已注定,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只要不会再扯上他王家,于他而言也就不重要了。 至于对殿下来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于眼前的局势更有利,个中关窍,这半大小子片刻便想通了,他真的才十四岁吗? 正感叹间,又听郭宗谊发问:“这些人可有家眷?” “本镇牙兵多为孤儿,仅队正唐峻一人成了家。”王钦指着那瘦长汉子道。 郭宗谊点头:“我曾有言在先,敢欺民犯禁者,连坐支属,整队皆斩,家小充役。” 说完,深望着王钦。 王钦心神领会,叉手道:“此事臣回镇后着即办理。” 瞬间,唐峻面如死灰。 打发走王钦,郭宗谊也有些倦了,他命人将这些犯卒押下,严加看管,明日午时,前营校场斩首示众。 至于为什么要放在午时,皆因午时阳气最重,冤魂恶鬼不易凝生,历朝如此,便要入乡随俗。 待堂下无人时,薛居正上前问道:“殿下是否见一见那位苦主,她还在耳室等待。” 郭宗谊略一沉吟,摇头道:“夜已深,日后得闲再见吧。” 薛居正不依,继续劝言:“此乃奇女子也,心志坚韧,不让须眉,殿下还是见一见吧。” “我不是不见,只是今夜不见而已,我一个黄花少年,深夜见一女子,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娶人?”郭宗谊两手一摊,颇有些无赖。 薛居正默然无语,心想在西厅早就传遍了,你每晚都要婢女侍寝,还有脸谈什么礼仪规矩。 但也不再劝,拱拱手便退至一旁。 郭宗谊得计,斜睨他一眼,不禁莞尔,这等诤臣也有吃瘪的时候。 想着,郭宗谊便要打道回府,他得回去写上一份奏表,毕竟这十五人不在他军中,有犯罪之实不假,但斩了也属私设刑堂。 古时道德高于律法,他斩了这队犯卒,自是大快人心,正正堂湟之举,不会有人不识趣的来追究,但若不上他一表请罪,还是会落敌人以口实,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让郭威看到他谦恭姿态。 自觉事已办完,郭宗谊率着侍从便往外走,薛居正亦步亦趋的跟着,及至栓马柱前,郭宗谊见他还粘着,忍不住问道:“跟着我作甚?” “殿下不是要去牢里,拷打那唐峻么,臣自然得跟着。” 郭宗谊一脸诧异,叫道:“谁说我要去牢里拷打那唐峻了,我这是准备回府。” “殿下不审了?”薛居正不解问道,适才那不是为了打发王钦么,难道殿下真的不想知道背后撺火的人是谁? “还审什么?” “自然是幕后主使。” 郭宗谊摇头。 “那殿下定然心中有数,知道是谁。”薛居正不依不饶,以答代问。 “不知道。”郭宗谊继续摇头,满脸认真。 他是真的不知道,毕竟嫌疑最大的王峻,也没那本事把手伸到王殷的内牙兵中。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见薛居正一头雾水,他玄而又玄的补上一句。 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边归谠、杨克让背后的那位还没有头绪呢,何必再费这力气去审唐峻,徒添烦恼而已,只要他建好新城,练好新军,就能以不变应万变,最后水落之时,自会石出。 薛居正更迷惑了,郭宗谊暗自好笑,薛居正这是一叶障目,不识泰山,可惜人眼前的叶子是永远也挪不开的,只有站得高一些,叶子才遮不住人的眼。 “想知道原因?”郭宗谊眼神闪烁着,诱惑道。 薛居正本能的觉得殿下不怀好意,但又按捺不住好奇,迟疑着,点了点头。 “卿俯耳过来。” 薛居正连忙弯下腰,侧过耳朵。 郭宗谊凑了上去,轻声道:“因为我眼下,只需要王峻一个敌人便够了。” 薛居正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这等事,居然挑明了跟他说?! 瞬间,薛居正心中悚然如刺,再看殿下,满脸都是得计。 “夜深了,卿早些休息。”郭宗谊哈哈大笑着,率领一众随侍,潇洒离开。 薛居正愣在原地,礼也忘了,良久,他才幽幽一叹,一点好奇心,彻底将自己送上了殿下的船,只怕再难上岸了。 第三十七章 蓟州,张氏! 正午时分,日头高照,校场内人山人海,这一批的流民,基本都来了,就为看看,那十几个畜生不如的犯卒,是怎么被正法的。 犯卒被押上校阅台,一字排开,双臂反剪,被按在木墩子上,身后各自站着一名系着红巾的持刀力士,这便是临时充作刽子手的军士。 郭宗谊走到台前,身边跟着两名大个大嗓门的甲士,负责传话。 “乡亲们,我是郭宗谊,是我,把各位不远万里,迁到了京城,为的,就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但是,偏偏就有些人名为兵,实为贼,在朝廷有明令的情况下,还是不顾王法,破坏纲常,在迁民途中,在大家即将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强害了民妇七人,你们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面对泱泱百姓,郭宗谊没有拿腔拿调,而是用语质朴,尽量通俗易懂。 待大嗓门的军士帮着喊完,就听得靠前的人群中一个瘦小青年情绪激动,振臂高呼:“该杀!乡亲们,我就是苦主的丈夫,那几个禽兽,见我家娘子生得美丽,便在夜间强掳了去,我家娘子羞愤自尽,可怜我那刚断奶的儿子,还不会说话,便没了阿母……” 说着,青年便以袖掩面,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到伤心处,更是一口气没接上来,背过气去,晕倒在地,旁人连忙围上前,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这才悠悠醒转。 醒来后又是嚎哭不止,悲声震天撼地,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也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喊了句杀,台下百姓纷纷策应,很快连成一片,汇成一句句铿锵有力的“杀”! 郭宗谊头一次见到何为群情激愤,身边的护卫惟恐他有闪失,连忙上前,要护他下去。 不料却被郭宗谊缓缓推开,他镇定道:“百姓不会害我。” 接着,他看向薛居正,后者心神领会,丢下一块令箭,高喝道:“斩!” 当即,十五名刽子手齐唰唰举刀过顶,阳光反射在锃亮的刀刃上,灼灼刺目。 “嘿!” 这是人在全身用力时,不自觉发出的低吼。 手起刀落,并没有想像中人头滚滚落地的场景,基本都是被斩断大半,颈上只剩一点皮肉相连,殷红滚烫的鲜血倒是喷得老高,光线下升腾起蓬蓬血雾。 血腥刺激到了那个瘦小的青年,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跃而起,三两步便跨上了校阅台,寻着就近的一具尸体,扑上去便大口啃噬。 郭宗谊惊在当场,回过神来便觉一阵毛骨悚然,史书上的“食汝肉,寝汝皮”正在他眼前活生生的上演着,这是怎样的一种恨,才会令人抛弃为人的尊严,做出与野兽无二的行径。 有了这个青年带头,很快又有几个自人群中挤了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嚎叫着冲上校阅台,扑向温热的尸体撕咬。 护卫见状,正要去拦,却被郭宗谊抬手制止,他道:“先驱散百姓。” 实际上,周遭的百姓已经开始撤离,这等野兽般的行径令人极为不适,郭宗谊也不敢久留,寻着薛居正便往台后走。 没成想刚走出不远,便被一名年轻女子拦下。 “民女张氏,拜见殿下。”那女子立于路旁,遥遥下拜。 郭宗谊与薛居正对望一眼,薛居正解释道:“此女便是那唯一抵京的苦主,也是她领着几位苦主的家眷向我告发的。” “既如此,放她近前来。” 张氏款款走来,郭宗谊心中起疑,这种步姿极为优美,双肩轻松,收腹直腰,以腰带脚,步距统一,只有受过仪礼训练的官宦人家才会如此走路,在黔首庶民身上是见不到的。 待张氏走近,郭宗谊颇有些惊艳,此女姿容秀美,又兼仪态大方,即使穿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粉黛颜色。 “你非普通百姓,是谁家的女儿,快快报来。”郭宗谊开门见山道。 张氏叠手腰前,又是款款一礼,才道:“民女乃卢台军使兼榷盐制置使张藏英之女。” “卢台?”郭宗谊念着,“可是在蓟州?” “正在蓟州。” 郭宗谊颔首,张藏英的名字他根本没听过,卢台也不过是一个关镇,现在蓟州还在契丹人手中,张藏英想来也是契丹任命的官儿。 “既在蓟州,你又怎会到此?”郭宗谊又问道。 “民女祖上是涿州范阳人,此次是奉父命偷偷回乡省亲,没想到在路上被流民冲散裹挟,一路到了邺城,后又听闻殿下迁民,民女一家皆心向朝廷,见有此良机,便跟着来京了。” “原来如此。”郭宗谊恍悟,转而又问:“那你接下来做何打算?” 张氏凄然一笑,摇头不语,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经此一事,民女方知殿下是菩萨心肠,金刚手段,未来必能荡平寰宇,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此有家书一封,乃是劝我阿耶投效朝廷之忠言,还请殿下帮我送到卢台军使府。” 郭宗谊微讶,没想到眼前这位孱弱女子,竟也有如此家国情志,难怪昨夜薛居正言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当即便命人接下信,郭宗谊贴身收好,豪迈道:“此小事尔,我是问你自己,有何打算?” 打心眼儿里他是希望张氏能亲自回到卢台,劝他阿耶率部投诚,若能奏效,那也是大功一件,而且她遭此大难,又率众揭举,在流民中怕是再难有好名节,回到卢台,对她更好。 张氏坚定摇头,轮廓温婉的面庞上闪过一抹绝然:“民女一路忍辱负重,虚以委蛇,便是为了抵京,能告状伸冤,如今得见罪人伏诛,便再无他求。” 言罢,突然拔下发上木簪,狠狠朝着自己心窝刺下! 郭宗谊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张氏已然自戮。 他急忙飞跨两步冲上前去,堪堪接住摔倒的张氏,见她口中不断溢血,郭宗谊又惊又怒,斥道:“你这是作甚!何以如此轻贱性命?” 再看那木簪,已在心窝处整根没入,鲜血洇满衣襟,他忙回头怒吼:“速去寻个大夫!” 当下便有几名侍卫四散飞奔而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张氏抬眼看着头顶那片碧落长天,唇口开合几下,声音却细若蚊吟,郭宗谊连忙俯耳贴近,张氏却没有力气再说了,她的目光逐渐涣散,很快便咽过气去。 郭宗谊长叹一声,慢慢将她放下,他今天见了太多血腥,甚至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往事。 “殿下。”薛居正凑上前来,似是想安慰,却不知道如何措辞。 郭宗谊沉默,低垂着头,用袖口将张氏脸上的血污拭净,才开口吩咐:“遣人将张氏的尸骨,送回她的范阳老家安葬,再请太子少保王仁裕为她写一篇悼文,一应靡费,由我来出。” “唯!” 目送着甲士将张氏的尸首抬走,郭宗谊抬头看了眼张氏死前凝望的天穹,悠悠问道:“子平,你说这太平盛世,究竟是什么样子?何时才能到来?” 薛居正将要作答,却无语凝噎,他猛然惊觉,自己已不是昔年那个写《遣愁文》的豪迈书生了,宦海浮沉十数年,早就忘了答案。 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第三十八章 郭威的阳谋 二月二,龙抬头。 郭威如往常一般到了滋德殿,翻开御案上一卷奏表,乃是河南尹、西京留守武行德上书,细表王峻往日之功,今时之劳,言王峻国朝邸柱,从龙元臣,不可轻薄。 虽然言辞含蓄,但郭威还是能看得出来,这是给王峻造势,希望朝廷能把王峻留在庙堂。 冷笑一声,郭威将奏表搁置一边,王峻意气用事,撂了挑子,自己派人去说过两次,他都置若罔闻,难不成还要我找肩舆去抬他不成。 于是又拿起一封,乃是成德军节度使何福进上奏,翻开来一看,果然,还是奏请陛下,挽留王峻任枢密使一事。 接下又翻了几卷,一看卷首,全是节度使的奏表,郭威又惊又怒,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之前刺报中言,王峻递书十余镇请他们上表,原来就是为此事。 难怪,王峻自罢官职没几天,哪怕上表请辞也不过旬日,这些奏表便接二连三的到了,军机国务,也没见他们如此讯急。 深吸了口气,郭威强压下怒火,沉思着该如何应对。 眼下慕容彦超还未平,朝廷声望不显,十余位节度使上表请留王峻,若置之不理,定会朝野震动,届时大位不保,便要祸事。 可若就此屈服,往后少不得要被这些权臣蕃将牵制,于国于民,都是祸端。 边归谠一事还没找出幕后主使,要留王峻在台上遮箭挡刀,是肯定的,但不能依着这些节度的意思来。 思来想去,他得出个一石二鸟之计,不过在此之前,须得亲自去见一见王峻。 说起来,他和王殷、李洪义加上自己,当年是距离帝位最近的四人,但最后,还是自己得主神器。 他们三人,李洪义性怯儒,不值一哂,王殷贪吝,难成大事,唯有王峻,虽骄纵,却有城府,一个歌伶能爬到宣徽使的位上,不是一般人物。 这三人,都是与国同体的大员,对待他们,不能像对普通臣子那般总端着皇帝的架子,何况王峻身为枢密使,又兼次相,此次经边归谠弹劾,在朝堂上闹得下不来台,若没有一点怨气,那才要担心。 郭威换上一身便服,只点了数十殿直,悄悄出了宫,径直来到王峻府上。 王峻与他那孕妾,正在花园里厮磨耳鬓,缱绻旖旎,听得管家来报,言府外有一贵人请见。 “来人生得是何模样?”王峻轻抚着美妾微隆的小腹,不咸不淡问道。 “仪容甚伟,贵不可言。”管家斟酌着词句回答,他一见来人就猜得是皇帝,但必须得装着不认识,不然现在站在这儿的,就是郭威本人了。 王峻动作一顿,笑容渐敛,美妾见他神色,缓缓起身,柔声道:“郎有大事,奴奴先行回避。” 王峻呵呵一笑:“也没有什么大事,来,我先送你回房。” 说完,便小心搀着她,将妾扶回了房,又叮嘱一番,才随着管家,去往前堂。 郭威正在堂上喝茶,盏茶过半,方见王峻蹒跚来迟。 “陛下。”王峻在廊下便喊了一声,拱手一礼,长鞠到地。 郭威起身,笑容可掬应了一声:“秀峰兄不必拘礼,我今日来乃是私会,不以君臣相见。” “礼不可废。”王峻生硬回道,抬脚便跨入前堂。 郭威不以为忤,拉着他坐下,神态间满是关切:“秀峰这几日为何不去西府点卯,可是家中有事?” 王峻摇头:“家中无事,心中有事。” 郭威听出怨念,簇眉反问:“你我相识十数载,纵使君臣有隙,于私情上,我待兄向来不薄,何以如何面目对我?” 王峻闻言,心中略有迟疑,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对郭威有如此大的怨念,边归谠弹劾他一事,错并不在郭威,反而是郭威以“人证不能服众”为由,帮着掩盖过去了,于情于理,自己似乎都不该这样对待郭威。 当下,王峻心里生出一丝久违的愧疚,他连忙起身下拜:“是臣错了,请陛下宽宥。” 郭威将他扶起:“若有责怪,我又怎么会来此,还请秀峰早日去西府点卯,机枢要务,全赖卿致力。” “唯。”王峻应了一声,又邀请郭威于府中用膳。 “不必了,我是偷着出宫来的,届时下人找不到我,免不了要鸡飞狗跳一阵。”说着,郭威迈步便往外走。 王峻亦步亦趋的跟在一旁,直送到门口,与他拜别。 郭威出了府门,却突然驻足不前,而是折身垂询道:“秀峰前几日不是问我讨要节度使吗,我今日看了一下,倒有个空缺,不过不是青州,你可愿要?” 王峻听他在此事上松口,心中大喜,末尾又听得不是青州,当即便被浇了个透凉,脱口问道:“那是哪里?” 郭威一怔,也不回答,只笑道:“既如此,那还是青州吧,不过牵一发而动全身,要移几个节帅方办此事,回去我手诏递西府,平兖之后,你再依诏执行。” 王峻这才转嗔为喜,高声道:“唯,请陛下宽心,臣下午便去西府点卯。” 郭威噙笑颔首,上辇归去。 王峻一鞠到底,再起身时,郭威的身影已消失在街口,王峻大笑一声,扭身回府。 自已费了这许多心里,甚至丢掉了兵部,才拿到强镇在手,但在他想来,这都是值得的,哪怕郭威要借他的手去办那些藩镇,他也不假思索便同意了,要知道,昔年郭威就是枢密使兼节度,由此臣下皆思效用,这才有了问鼎大位的底气。 第三十九章 伤口上撒盐 郭宗谊昨夜做了半宿的噩梦,一闭上眼,便是前年郭府的刀光血影,他奋力逃出,却又一头撞入了前营的校阅场,那里数万百姓如同野兽,见人就咬,争相扑食,慌忙折身,张氏一袭红衣,又截住了去路,她化作一具粉面骷髅,不断喊冤,死缠着他要他送自己回家…… 惊醒后的郭宗宜索性不睡了,鳏着两眼在床上硬挺,这把几个近侍吓得不轻,朝雨、吴深更是整夜守在榻前,生怕主上出一点闪失。 及至天明,郭宗谊才在朝雨膝上沉沉睡去,许是朝雨哼的童谣与他阿母的无二,驱散了心魔,他这一觉格外安详,直睡到下午。 醒来时他见朝雨、吴深一脸憔悴,其余几位近侍也是呵欠连天,郭宗谊大手一挥,赏了些金银珠宝,还给他们放了半天假。 洗漱齐整,吃过午食,郭宗谊精神振奋,便要招呼左右,去大营看看,可一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仅有数名亲卫在不远处放风,他突然开始怀念李昉、吕端粘在后面当跟屁虫的日子。 “唉。”郭宗谊幽幽一叹,顿生浮世苍凉之感。 “殿下为何叹息?” 捧哏的声音传来,郭宗谊略喜,徇声望去,却见说话人是李榖,身边还跟着一位仪容倜傥的青年官员。 “原是李相来了,有失远迎。”郭宗谊迎了上去,拱手行礼。 李榖也急忙下拜,关切问道:“旬日未来殿下这里,殿下近来可好?” 他今日一早便来过一次,听张巾说殿下昨日见了太多血腥,做了一夜噩梦,天亮时才睡着,只好回府,午后又至。 郭宗谊心中一暖,李榖脸上真情流露,关切之情发自肺腑,不似作伪,当下点头道:“谊无碍,有劳李相挂念。” 说着,便请李榖至园中小亭就坐。 二人坐定,那青年官员捧着一摞案牍,站在李榖身后,郭宗谊见了,问李榖:“李相身后侍立者何人?” “这位是开封府掌田籍的从事,潘美潘仲询。”李榖介绍道。 郭宗谊眼前一亮,抢问道:“卿是何方人士?” 潘美见殿下有问,忙躬身作答:“臣本是大名人,父为常山军校,由以长在常山。” “噢。”郭宗谊点点头,算是对上号了,此潘美,便是历史上的北宋开国名将,难怪郭荣任开封府尹时他能担任郭荣的侍从,原来他一早就在开封府任职。 “既如此,卿也坐吧。”郭宗谊拍拍身旁的石凳子,一脸热切。 潘美连连摇头,谦逊道:“臣一流外官,岂敢与殿下、李公同坐。” 郭宗谊闻言也不勉强,潘美毕竟不是曹彬,可以欺之以方,太过礼遇反而会适得其反。 当下,他命人送来茶点,问向李榖:“李相来寻谊,可是田地的事有眉目了?” 之前新城定址时,李榖曾言无主田多为豪绅大户所占,郭宗谊命他们派人摸底,想来是有结果了。 “正是。”李榖一拱手,示意潘美将籍册拿来,指着册上文字,侃侃道来:“经开封府与三司,加上皇城司的帮忙,总算是把那些无主田的情况弄清楚了。” “殿下请看,开府城周围在籍的无主田共六万三千六百亩,其中有四万七千二百亩为豪绅所占,田下有佃户三千余人。” “三千人?”郭宗谊小小吃了一惊,“都是壮年男子?” “正是。” 郭宗谊嗤笑一声,看向李榖,玩味道:“都是隐户吧?” 李榖老脸微红,微侧过脸,尴尬答道:“是,都是逃户、客户。” 郭宗谊将目光从李榖菊花般的老脸上移开,抬头望天,幽幽一叹:“这天下到底还有多少隐户?” 李榖与潘美尽皆沉默,连年的战乱,以致这户籍极难统考,现今的大周,最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丁是隐户,或为佃、或为贼,反正就是不为民。 现在这三千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冰山一角,却成了郭宗谊眼前的一座高山,若要用强硬手段收回荒田,夺了这些人和其家庭的生计,且不说会不会激起民变,便是郭宗谊自己都狠不下心来这般行事,他们不过是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略略翻了翻田册,见上面对各大户的情况记得颇为详细,家有几口,主要营生,是否有人做官、从军等,都明明白白,郭宗谊计上心来,抬眼问李榖:“这些田,他们缴税了吗?” 李榖恍悟,抚须笑道:“自是没有,殿下欲从税金下手?” 郭宗谊却摇了摇头,李榖、潘美面露疑色,郭宗谊当下解释起来:“从税金下手,他们盘剥的还是那些佃户,朝廷历来是治不过县,乡里村民,全听仕伸们的管派,届是有人一教唆,这些佃户便会对朝廷生恶,祸端一起,再想扑灭,就难了。” 李榖深以为然的点头,沉声道:“如此,首要之务是将佃户与豪绅分化,方能办王事。” “正是。”郭宗谊击掌道,不愧是李榖,一语便能切中要害。 李榖笑了笑,起身拱手:“臣有办法了,请殿下稍待几日,臣定会将这四万余亩田悉数收回。” 郭宗谊跟着起身,笑谓李榖:“谊也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与李相的,是不是同一个。” 李榖半眯着眼,含笑道:“不若殿下与臣,各将办法写于掌中,摊手一对,便知分晓。” 潘美闻言也来了兴致,赞道:“大善,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郭宗谊脸一黑,心想这老头还挺有童趣,当场顿手拒绝:“不必麻烦了,我且直说吧,谊的办法是均田,将这些田分一部分给佃户,编为齐民,能得永业,佃户定然心向朝廷,想来李相的办法也是如此吧?” 李榖呵呵一笑,点头道:“殿下与臣,不谋而合。” “那李相便抓紧办吧,每位佃农可分田五亩,若有想搬到流民城落户的,还望李相通融通融。” “唯。”李榖一拱手,正声应和。 郭宗谊点头,又想起一事,补充道:“还有,待田收回后,把这些年他们欠下的税金也追回来,我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李榖面露迟疑,语气带些担忧:“这,会不会太过,平白树敌?” 郭宗谊展颜一笑,眨眨眼,不以为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非法侵占王田在先,隐产逃税在后,今有判三司李榖,均田追税,救民于水火,利国以丰泽,此举何过之有?” 李榖闻言,只觉嘴巴发苦,咂摸着嘴,他拱手便要告辞:“殿下又在戏人,老臣先行告退。” 郭宗谊哈哈笑着,扯着李榖的衣袖,正声道:“李相宽心,豪绅们并不好骗,这个账,定会算在我的头上。” 李榖驻足,权衡一番,还是开口劝道:“适才殿下也看到册中所录,能平平安安拿回田,已殊为不易,再给他们的伤口上撒把盐,对您,对陛下,都不是道好风啊。” 郭宗谊自是知晓其中利弊,这是封建社会,对特权阶级打击得太狠,就会动摇国本,毕竟他郭家就是最大的权贵,可若放任不管,更会影响统治基石。 李榖此番话是老成持重之言,可在郭宗谊看来,一国之矛盾,归根结底就是“患不均”,时不时打一批,拉一批,还富于民,平衡资源,才是长治久安之法。 何况五代是个乱世,乱世就不用太讲道理,可以不理会规则,这要是在明代,此事还真不好办。 更何况,郭宗谊均田追税,本就站在法理这边,区区几个乡野豪绅,还不值得朝堂上的人冒着风险下场。 综合考量下来,郭宗谊认为,追税不会溅起多大的水花,还能敲山震虎,让周边鱼肉乡里的豪绅们收敛一阵。 当下,郭宗谊也沉声开口:“谊晓得利害,但一均田,此事便无法两全,既不能两全,谊又何必畏首畏尾,不若一贯到底,来刀狠的,他们乖乖配合,就继续做权贵,不配合,换个人来亦是一样做,李相,你尽管去办吧,开封府不是有几千号巡兵吗,可以借来,壮吾声势。” 李榖闻言,沉思不语,这是治政理念的差异,不是言语可以辩驳,治世之策,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拉一群人,就会得罪另一群人。 良久,李榖才开口:“既然殿下已有决断,臣遵命便是。” 言罢,便带着欲言又止的潘美告辞,直至二人走了许久,郭宗谊才一拍大腿:“坏了,忘记攻略潘美了!” 可惜人已走远,郭宗谊只好在心里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把他从开封府要过来。 正苦思冥想之际,张巾来报,言郭威已经回宫,郭宗谊立马换上朝服,自书房里取了奏表,往大内去了。 第四十章 撕开个口子 见到郭威时,他正在滋德殿读《阃外春秋》,见郭宗谊来了,连忙放下手中书卷,招呼他近前。 细细端祥了郭宗谊一阵,见他气色如常,郭威这才放下心来,含笑道:“听闻你昨日在前营,很是威风,斩了王殷一整队的牙军。” 郭宗谊嘿嘿一笑,凑上前去,递过一道奏表:“王钦那厮给您告状了?” 郭威没有接,抬手指了指桌案一角:“扔那儿吧,王钦倒是没跟我告状,只言自己管教无方,以致百姓受苦,给你、给天家摸了黑。” 郭宗谊大感意外,没想到这王钦倒是个心思剔透的,那日闯堂,还以为他是个跋扈惯了的衙内呢。 “王钦此言不虚,那队犯卒伤天害理,死不足惜,但孙儿先斩后奏,亦是有违国法,今日前来,便是向阿翁请罪的。” 言罢,郭宗谊撩起衣袍,跪倒在地,以首顿地。 郭威见他屁股撅得老高,便轻踢了一脚,笑骂道:“起来吧,耍什么滑头,我也没说要治你的罪,朝野上下对你此举也多有称道,你上了请罪表,能堵住王殷的口,这事便揭过去啦。” 郭宗谊这才笑嘻嘻的起身,郭威瞪了他一眼,往殿外走去:“陪我去禁苑中散散心。” “好。”郭宗谊应了一声,急忙跟上,转过回廊,见周遭人迹罕至,他凑上前小声禀告郭威:“孙儿还有一事,是有关契丹那边的。” 郭威闻言顿住脚步,回身望着郭宗谊,语气讶然:“契丹?你且说来。” 郭宗谊看了看左右,郭威心神领会,挥手令身后近侍退至远处,略带不满道:“什么消息整这些神秘。” 郭宗谊将那张氏那封信递上:“此乃卢台军使张藏英之女的家信,请阿翁御览。” 郭威接过,拆开细细看了一遍,疑道:“这张藏英之女的信怎么会到你的手上?” 当下郭宗谊便将张氏事迹说了一遍,郭威听完,大感唏嘘:“能忍辱负重,又悍不畏死,当真为奇女子也,如此德行,朝廷应当追封。” “可她既非宗女,又非命妇,如何得封?” 郭威收起信,呵呵笑道:“此事易尔,我收她做义女不就完了。” 郭宗谊语滞,沉吟片刻,还是摇头:“恐怕朝臣不会同意,张氏毕竟经历此事……”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郭威一听也明白其中三昧,但他并未在意:“此不过小节,何况她若得封,对拉拢张藏英来说是一大助力,他是卢台军使,关防镇将,若得弃暗投明,用于边备事,岂不得人?” 郭宗谊闻言恍悟,姜还真是老的辣,若能上升到朝政高度,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眼见郭威也动了招拢张藏英的心思,郭宗谊趁热打铁,扫了眼郭威手里的信,道:“张氏生前将此事托付于我,不若由孙儿派人与张藏英接洽?” “你手下有人能办得了此事?”郭威奇道。 “有,原澶州牙军指挥使曹翰,机敏深沉,能办此事。”郭宗谊拱手道,数来数去,他麾下能干情报工作的,也就是曹翰这个套路之王,他素来多智,又长袖善舞,狡诈似狼,当然,还是头幼狼。 而他这次来见郭威,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将接洽张藏英一事摆到台面上来,当成朝廷的差事来办,这样就能从郭威手里打开缺口,拿到权限,名正言顺的培养细作暗桩,发展情报网。 郭威略作思索,点头答应了:“本就是张氏死前托付给你的差事,你去接触张藏英倒也合情合理,旁人难以攻讦,不过不必勉强,他若不愿归顺,于我等也无大碍。” 说着,便将信还给了郭宗谊。 “是。”郭宗谊接过收好,祖孙二人继续前行,唠了一些家长里短,及至日暮,才放郭宗谊归去。 一回到府邸,郭宗谊便命人去寻曹翰,也不知道他在哪段路上押运,皎月当空时,方才风尘仆仆的赶来。 “殿下。”曹翰叉手行了个军礼。 郭宗谊挥退左右,独留曹翰一人在堂,这令他心中警觉,猜想殿下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差事要他去办。 示意曹翰坐下,郭宗谊关切问道:“家眷可都安顿好了?” 曹翰大感不妙,但仍是不明就里,见郭宗谊目光灼灼,只能老实答道:“安顿好了,在城东赁了间院子。” 郭宗谊点头,朝堂外喊道:“张巾,去多支些银饼来。” 曹翰更加疑惑,干脆问道:“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标下?” “不错。”郭宗谊颔首,取出张氏那封信,道:“可知道昨日那个在我面前自尽的女子?” “标下略有耳闻。” “这差事便和这女子有关,此女为卢台军使兼榷盐制置使、领坊州刺史张藏英的女儿。” “卢台,那岂不是在契丹治下?”曹翰略吃一惊,先前只听闻此女死得凄烈,没想到竟有这等来历。 “正是,张氏一家皆心向朝廷,这次她也是奉父命回老家省亲,与随从在路上被流民冲散裹挟,这才一路到了京城,她死前请我将此信转给她阿耶,希望能劝得张藏英弃暗投明。” 言罢,郭宗谊将信推至曹翰面前。 是何差事,已再明确不过,曹翰极有自知之明,深知殿下身边,能为细作者不多,能信者仅他一人耳。 当下,曹翰不假思索,收起信,振振有词:“标下必不辱命,定能将张藏英招揽!” 不料郭宗谊却直摇头:“卿不必将其招揽至朝廷。” 曹翰一头雾水,叉手道:“标下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郭宗谊未答,站起身,踱步至院内,此时万籁俱寂,树影婆娑,天上月朗星疏,薄云流雾,正是一派和美夜色。 他顾曹翰,悠悠道:“送信劝降本不是难事,皇城司有大把的人能办,我却自陛下面前,将差事揽了过来,还派你亲自前去,卿若将张藏英接了回来,那我们岂不是白费力气。” 曹翰听懂了,沉默一阵,他开口道:“标下明白了,殿下是希望从张藏英身上撕开个口子,让我们的斥候细作能顺利潜入契丹境内刺探敌情。” 郭宗谊神秘一笑:“卿只答对了一半,将张藏英策反后,不必急着回来,就留在蓟州,将架子搭起,而后我们再图另一半。” “标下省的,不过若办此事,标下还需要一些人手。” “卿可有人选?” 曹翰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有,标下在军中认识几个斥候出身的袍泽,若能得他们相助,标下定能建功。” “好,人你尽管挑,不论在哪一军中,我都会想办法将他们调来。”郭宗谊欣然应允,又问道:“他们可有家眷?” 曹翰回忆一阵,摇头道:“有两位没有。” “没有家眷的不成。”郭宗谊微笑拒绝。 曹翰知道其中用意,爽快道:“标下明白,不过还有一人,不知道殿下愿不愿给?” “且先说来。”郭宗谊没有立刻答应。 “便是先前田平队里那韩姓书生。” 郭宗谊闻言,心中生奇,这韩措大现在还跟着田平在后院养马呢,是个比曹彬还老实百倍的酸儒,曹翰要他去办这等差事,岂不是赶鸭子上架。 曹翰见殿下没有吭声,面露狐疑,连忙解释起来:“这韩书生本名韩棋,乃是唐末朔方节度使韩逊之孙,韩逊……” “你说的这些我知道。”郭宗谊打断他,这韩棋本是灵州人,其伯父为韩逊长子韩洙,其父为次子韩澄,韩逊与韩洙相继病卒,这朔方节度使落到了韩澄的头上,但韩澄性格软弱,天成四年时有军校作乱,他被杀,子嗣流亡各地,这韩棋便是他的遗腹子。 “卿对他倒是了解,只是韩棋不过一普通士卒,最多识几个字,你要他来有何用?”郭宗谊质问道。 曹翰面色一苦,避开夜色下那道锋利目光,解释道:“常在殿下身边行走,一来二去,我与韩棋也熟络起来,这才知他身世,亦知他是有大志向的,不甘心在马棚里呆一辈子,便求我若有机会,向殿下美言,刀山火海他也去得,只要能让他一展平生之志,便是死也情愿。” 郭宗谊盯着曹翰,似是在辩别真伪,不久,他展颜笑道:“既如此,便给你了,只是卿要如何约束他呢?” 曹翰闻言面色转厉,恶狠狠道:“若他敢坏殿下大事,标下亲自剐了他!” “首要还是防微杜渐。”郭宗谊叮嘱道,折身便欲回屋。 曹翰正要跟上,郭宗谊却道:“卿请留步,此事宜早不宜迟,准备停当,便与祝仁质的贩盐队伍一道北上。” “惹!”曹翰喝了个亮诺,看起来是信心十足。 郭宗谊满意的点点头,先不说曹翰本事如何,便是这股子劲头就能让上级宽心。 接着,他又一指廊下的木箱:“这里有些银钱,卿且拿去,把那座小院买下来吧。” 第四十一章 卫国夫人符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郭宗谊至东京后,搅起的风浪终是平静下来,王峻自那天得了领淄青节度使的许诺,便一心勤于国务,都没把余光往郭宗谊这瞅一眼,如此,督抚流民事平稳有序的度过了月余。 这期间,流民城破土动工,剩下的几批流民业已安置稳妥,李榖收回的四万亩无主田,并置换来的五万余亩,共计十一万亩,以先到原则,按每人五亩的标准悉数分完。 在郭威主持完“亲耕”大典后,这些田地便都种上了粟,此时中原多是粟、麦轮种,春时种粟,秋时种麦,一年两季,倒也不算寡淡。 那些暂时没有分到田地的,则得了许多差事,比如筑城、修墙、采石、伐木、挖沙、烧砖、沤麻、工造等活计,一天管两顿干饭,少的可领十个大钱,多的可领二十余枚,日清现结,足够养家糊口。 有部分闲下来的妇人则被安排进了织造作坊,纺麻织布,自织自得,手脚快的,每日可织素布二、三尺,月底上交素布十尺,其余皆可自留。 但更多的妇人却是在家中无所事事,每日朝夕,带着幼子或到粥棚领粥,或去城中找些零散活来做。 最令人头疼的则是小孩,家中成人都出去做事,无人管教,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闯下不少祸事,薛居正报给他时,听得他头都大了。 于是,郭宗谊决定,让他们上学! 流民中识字的不少,还有一些功名在身的举人、贡生,只是这些人家中颇为余财,甚至部分人有能力在开封城中置办宅邸,举家搬到了开封城中生活,做了真正的京城人。 薛居正开出一贯起步的月俸,才有人来应聘,最后得举人十二名,贡生四十余名,又采买纸笔、典籍,在各营办起了启蒙学堂,可惜来上学的寥寥无几。 郭宗谊大感挫败,薛居正却颇有信心,他言文教乃是铁杵成针、水滴石穿的功夫,殿下开了这个好头,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余下的交给他慢慢去办。 薛居正说这话时,心中喜悦溢于言表,那四方大脸好似一朵绽开的老菊,远胜于郭宗谊给他赐绯时的心境。 眼看着督抚流民事渐入正轨,连带着整个开封城都繁荣了不少,郭宗谊便将日常事务悉数抛给薛居正、李昉等人,不再亲自过问。 他终是清闲下来,每日上上课,写写信,练练武,隔三差五去禁军营、流民城、曹彬营转一圈,似是做回了那个闲散皇孙,可是,仍有两件事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得解决。 一是五千新军未练,二是南下找稻种的祝半洲未归。 祝仁质的事儿他急也没用,但练新军却不能再等下去了,盖因前些日子,平兖行营有军报来奏,言前方战事陷入胶着。 一开始,泰宁军所属的沂、密二州被郭威下诏剥离,由是慕容彦超手中仅剩兖州本部可战。 而平兖军入兖州境后,与沿途百姓秋毫无犯,由是平兖军得以长驱直入,直抵兖州城下,慕容彦超收拢部队,躲在兖州城中,数次出击均被药元福打退,无奈之下,他急请淮南(南唐,为方便阅读,以后称南唐)伪主李璟发兵驰援,南唐将领燕敬权领兵五千北上,行至下邳,却被徐州巡检使张令彬阻击,退至沭阳,张令彬大破南唐军,生俘敌将燕敬权。 由此,慕容彦超陷入孤立无援之态,只得引泗水护城,拒守兖州,龟缩不出,曹胤、药元福等久克不下,只得暂缓攻势,由药元福督造攻城所需的飞桥、云梯、巢车等器械。 郭威收到奏报,心急如焚,一夜没合眼,次日便急召诸大臣于滋德殿议事,郭宗谊也有幸列班。 滋德殿内,紫袂翩跹,少长咸集。 郭威高坐御阶之上,面带焦燥,比之往常少了些许睥睨天下的气度。 他命李美将军报分与众臣传阅,而后才道:“兖州久克不下,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王峻依旧一马当先的出班,毕竟平兖后他才能拿到青州,由不得他不急。 “臣以为,还是换将。”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今天也列西班,他一听,立刻出班反对:“不可,临阵换将,乃是大忌。” 王峻白了他一眼,但碍于他实际上的禁军第一人之身份,嘴上还是客气道:“将乃兵之胆,兖州城久攻不下,不换主将便一直僵着吗?兖州行营连带民夫十数万人,人吃马嚼的,一天得耗多少钱粮,便是把兖州城刮干搜净也补不上这亏空。” 郭崇是个有民族气节的虎将,却不是个巧言善辩之人,被王峻一番话数落,登时涨红了脸,悻悻的坐回位上,不再发一言。 王峻见他退却,又转身面向郭威奏道:“臣早就说过,慕容彦超乃是巨贼,曹胤不能胜,陛下听信黄口小儿之言,又遣药元福参画军机,更致将帅掣肘、主副不分,为今之计,还是让臣前去平乱吧。” 郭威还未开口,却听得郭宗谊怒骂了一声“老贼!”。 众人震惊之余,纷纷望去,只见末班的小殿下执笏在手,冲到王峻面前,斥道:“王峻,你含沙射影的骂谁呢?” 王峻哂笑一声,答道:“药元福难道不是殿下引荐的?难道殿下不是小儿?” 郭宗谊冷静下来,他意识里总是把自己当成大人,但在别人眼中,他这身体本就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王峻此言在众人看来并不虚,他也不好反驳,便只倨傲的说了句:“呵呵。” 王峻听出这句呵呵不是善语,当下怒从心起,厉声叱问:“殿下是在骂臣吗?” 郭宗谊亦哂笑一声,不理会面赤如肝的王峻,转向郭威奏道:“臣以为,兖州久克不下,原因并不在我军,而在慕容彦超。” “哦?”郭威来了兴致,这论调倒也新鲜,当下手一挥:“你细细讲来。” “慕容彦超所倚仗的,不过是兖州城坚民富,臣听闻,慕容彦超性好聚敛,上下皆知,兖州百姓多受盘剥,不若命曹胤铸铁胎银投于城中,再于军士中散布此银乃慕容彦超所铸,用以分赏守城将士,由此,军士定不为其所用,旬日内必能破城。” 郭宗谊话音刚落,便听得叁相范质接茬:“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胜为上,兵胜为下。殿下此计甚合兵法精义,臣以为可行。” 当下,便有数名文官纷纷出言支持,王峻环视一眼,蔑笑道:“此计不妥,兖州城固若金汤,怕是难以建功。” 郭威戎马半生,凭借经验,也觉得此计有些想当然,便挥挥手:“谊哥儿先回班,此策欠妥,还需计较。” 郭宗谊只得回班,屁股还没坐稳,又听郭威开口垂询:“朕欲亲征,诸卿以为如何?” 郭宗谊悚然一惊,弹跳着站起,奏道:“不可!慕容彦超蕞尔蟊贼,怎可劳陛下亲征?” 郭崇也急忙出班反对,他是个武将,还是大周禁军第一人,前方战事吃紧逼得皇帝要亲征,那不是打他的脸吗。 于是,殿中异议之声纷纷响起,不绝于耳,便是王峻也极力劝阻,毕竟皇帝亲征可不是小事。 郭威没想到群臣反应如此激烈且一致,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两句,却如泥牛入海,很快淹没。 正吵嚷间,殿外的门阁使突然跑进来,见殿中唾沫横飞,吵成一团,错愕之下,忙跑到郭威身侧,以手遮口,悄声奏道:“皇长子荣,偕卫国夫人符氏请见。” 第四十二章 三郭聚首 新婚燕尔的郭荣夫妇到来,郭威自然顺水推舟,叫停了这次于他不利的朝议。 众臣却没有立刻离开,唯有王峻板着脸,自侧门遁去,郭威盯了一眼,也没有挽留。 郭宗谊此刻却是满头雾水,他爹啥时候成的亲?居然对他守口如瓶,又是何时决定来京觐见?为何这几日的来信中只字未题。 怔怔看着郭荣领着符氏自殿外走至阶前,这位未来的大符皇后,此刻不过二十三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鲜艳的年纪。 她穿着正四品的卫国夫人诰命服,大衣广袖,长裙霞帔,锦锻流光,缯彩绘翚。 头戴一顶金丝镂玉贴羽团冠,腰饰蔽膝,挂有白玉双佩、青玉绶环,行走间,环佩叮当,足下生花。 二人自殿外携手走来,男人英武,女子娇美,正是檀郎谢女,天作之合。 众臣多是饱学之士,见此光丽情景,都诗性大发,当作便各自吟诵两句,以此为贺。 郭荣春风满面,领着符氏向郭威行完礼,又看向自己的儿子,见他呆若木鸡,怔怔望着自己的新媳妇,不由微怒,轻叱一声:“大郎!” 郭宗谊这才回过神来,俊脸一红,尴尬与郭荣见礼:“孩儿拜见阿耶。” 又转向一旁的符氏,“见过……”,没成想却语滞词穷,这继母在唐宋时怎么称呼来着? 郭荣见他支支吾吾,大感面上无光,把眼一瞪,恨恨道:“叫姨母便可。” 郭宗谊如蒙大赦,道了声姨母,便退至一旁。 符氏掩嘴轻笑,声如清泉,一对剪水秋瞳望过来,笑吟吟回赠一礼:“大郎。” 群臣此刻道完喜,都不敢久留,纷纷告退,郭威也带着儿子一家,移驾禁苑延福宫。 路上,郭宗谊凑到郭荣身边,不满质问:“阿耶何时成的亲,怎不通知孩儿一声?” 郭荣大感惊奇:“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再者说,老子结亲,干你何事?” 郭宗谊语滞,细细想来,确实也没他什么事,何况二人都是再婚,便没有操办,他想吃席都没机会,但仍旧心有余岔,当下又问:“那阿耶要来京,为何也不事先通知一声?” 郭荣怒,抬起蒲扇大手便在郭宗谊头上一拍:“我做事还得向你禀告?” 郭宗谊生挨了一巴掌,大感委屈,捂着头溜到郭威身旁,想要诉苦,却听得郭威笑道:“老实了吧,你阿耶说的不错,哪有老子向儿子事事相告的。” 见郭威都不帮自己,郭宗谊哀叹一声,怏怏退到最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行至延福宫中,董德妃已等在那儿了,几人相互见过礼,于堂下落座。 郭威目光在儿子儿媳孙子身上一一扫过,长叹一声,唏嘘道:“今日难得团圆,不若晚上在此设宴,请李重进、寿安公主他们一道过来,热闹热闹。” 众人欣然,唯有郭荣面露忧色,郭威见状,心有所悟,便问道:“荣儿可是在担心王峻以公事相欺,不让你在京城过夜?” 郭荣迟疑着点头,当着新婚妻子的面承认这等事,确实没什么体面可言。 郭威抚须大笑:“不必担心,王峻如今轻易不敢再冒头了。” 郭荣一听,大感意外:“为何?莫不是阿耶对他已有钳制?” “那是自然。”郭威老神在在的答道,却未明说,郭荣见状也不便多问,转而将目光转向自己儿子。 “大郎独在东京,除却公务,业余都做些什么?” “阿翁命冯道、和凝、杨凝式等大臣教儿读书,除此外,还练些弓马,每日不辍。”郭宗谊老老实实答道,他觉得郭荣此问完全属于唠叨,日常做些什么,他不信郭荣不清楚。 “嗯,不错,还算勤勉。”郭荣满意点头,又起身朝郭威拱手,歉然道:“把这孩子独留在东京,定是给阿耶添了许多麻烦。” 郭威摇摇头,脸上笑意融融:“谊哥儿有时虽跳脱了些,但还算知礼,年纪虽轻,颇见才干,这督抚流民事就办的蛮不错,你给咱家生了个好儿孙啊。” 郭荣得郭威肯定,又见他提起自家儿子时脸上笑意陡增,知其对郭宗谊是真心喜爱,这才放下心来。 符氏见他们聊起郭宗谊,听了一阵,心生好奇,转头望向家里那好大儿,见他面带微笑,独坐一隅正神游天外。 她突然便觉得夫家有个半大儿子也不错,她与李崇训成婚数年未诞子嗣,她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隐疾,瞧了许多大夫都无济于事。 郭家如今子嗣不昌,她嫁来之前一直担心不能诞子,会于夫家有碍,如今见郭宗谊很得隆宠,便也放下心来,既使她确有隐疾难以生育,也不会影响郭荣大事。 郭威与郭荣聊了一阵,便又看向符氏,和蔼问道:“冠侯近来可好?” 符氏听皇帝问起家父,忙收敛心神,起身作答:“家严素来安好,有劳陛下挂念,这次儿媳进京,还特意嘱咐过,代他向陛下问安。” 冠侯是符彦卿的表字,郭宗谊不禁在心中感叹,这世代将门就是有志向,取个表字都是冠侯。 说起来,他还没有表字,得赶在封王前取一个,虽然他这表字不会有人叫,但聊胜于无。 几人聊了些家常,便要各自散去,等待晚上的家宴。 符氏跟着董德妃去后宫稍坐,郭威把父子二人留了下来,在花园中散步。 如今已是三月,花园终于沾了些春色,于荒芜间蔓延。 郭威负手渡步,静静享受着这久违的人伦之乐,郭荣与郭宗谊一左一右的跟着,也都沉默不语,但心里却很清楚,郭威将二人留下来,定是有要事相商。 不大的园子逛了三圈,郭威方才开口:“兖州战事,陷入胶着,慕容若不能尽早铲平,朝廷则声威扫地,日后这四方藩镇怕是都不会安分,平叛迫在眉睫,我欲亲征,你们意下如何?”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郭荣先答:“儿以为,不需阿耶奔波,慕容彦超现下是困兽自斗,命曹胤等人围得紧些,兖州也会不攻自乱。” 郭威又看向郭宗谊,他跟着答道:“孙儿和阿耶是同样想法。” 郭威点点头,伸出手,一左一右揽着儿孙的肩膀,感慨道:“还是自家人心疼自家人,今日堂上反对者,恐怕都各怀心思。” 这话父子二人都不敢接,短暂沉寂后,郭威又道:“其实我亲征,意并不在兖州一城。” 郭荣并未觉得惊讶,只问道:“阿耶主意在沿途藩镇?” “然也。”郭威赞赏的拍拍郭荣肩膀,看向一旁的郭宗谊,见他面带疑惑,不禁莞尔:“你看,你就能没能猜到,跟你阿耶好好学学吧。” 郭宗谊嘿嘿傻笑两声,道:“阿翁与阿耶,俱是人杰,孙儿猜不到,很正常。” 其实他猜到了,此等大事,皇帝的一举一动定有深意,明明上午滋德殿中众臣反对强烈,郭威却仍旧一意孤行,目的肯定不会是平兖一事,结合上月众节度递表一事,郭威怕是有巡视中原,彰显天威之意。 第四十三章 我欲亲征 郭威亲征的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郭荣建议他以慰军为名,摆圣驾至兖州,郭宗谊起初还很费解,这傻子都知道皇帝是要亲征,换个名头,岂不是欲盖弥章? 后经过郭荣提点,他才明白,此举大有深意,且不说亲征会令曹胤、药元福等人颜面扫地,便是在朝诸将怕也会羞愧难当。 除了照拂武臣们的面子,还维护了朝廷的体面,慕容彦超何德何能,敢惊动皇帝亲征? 而重中之重,则是借慰军之名,方能更好挺进沿途各藩镇,否则皇帝亲征,却将诸道州跑了个遍,本就心思不定的节度使们难免会风声鹤唳,以致节外生枝,再起波澜。 及此,郭宗谊才对亲爹彻底叹服,不愧是能一念振刷五代乱象的头号明君,这政治天分之高、嗅觉之灵,令人咂舌。 日头将落未落时,延福宫中的家宴徐徐开展,李重进、寿安公主领着家人纷至沓来。 郭宗谊独坐在左侧第二席,一眼便瞅见了跟在李重进身后的李未翰,见他气色红润,精气十足,还圆润了一些,想来不上学,小日子过得,很润。 待众人见过礼,将要就坐时,郭宗谊招呼李未翰:“表兄,来与谊同坐。” 殿中诸亲大感意外,李未翰与郭宗谊何时攀上了交情?前阵子李未翰逃学,不就是小殿下检举的吗。 李未翰一进宫门就看见了郭宗谊,本想躲着他,但奈何郭家人太少,无甚遮掩,还是让他寻着了,且出声招呼,这下想躲也躲不开了。 于是他眨着眼睛望向李重进,但李重进正与郭荣、张永德等长辈谈笑风生,见儿子眼巴巴望过来,心头登时就起了一阵无名邪火,但不好发作,只得狠狠瞪了回去。 李未翰脖子一缩,急转过身,却正好与郭宗谊撞了个满怀。 郭宗谊踉跄几步,李未翰却纹丝不动,他急忙上前,扶住郭宗谊,歉然道:“表弟勿怪,我没看到你。” 郭宗谊挥挥手,毫不在意:“无妨,表兄今日与弟同坐?” 李未翰无法拒绝,只得跟着郭宗谊来至席边就坐。 二人的举动,尽收郭荣、李重进眼底,二人面色不改,眼底却微见神往。 昔年郭威寒微时,他二人与郭威亲子郭侗、郭信便是这般交情,只是如今侗、信阴阳两隔,活着的也俱已成家,各镇南北,年少时光不可追矣。 掌灯时宴席开始,宫女近侍来往如梭,端上道道珍馐,盏盏美酒。 郭威频频举杯,开怀畅饮,郭荣与符氏是今日主角,各人轮番敬酒,一圈下来,郭荣已是半醉半醒,符氏也饮了几杯,不久便面色酡红,醉眼如波,恰似一株脂红牡丹,明媚动人。 李未翰一门心思吃肉喝酒,郭宗谊与他饮了几杯,便试探着问道:“表兄,近来可好?” 正埋头对付一根脊骨的李未翰心感不妙,他这阵子闲赋在家,越想越觉得上次国子监之事有些蹊跷,但哪里有岔子他也说不上来,本能的,他对郭宗谊这个不仗义的表弟心起戒备。 放下羊骨,李未翰脑筋飞转,他期期艾艾答道:“嗯……不错……不用上学,每日吃吃喝喝入入,就是天天在家里转悠,老挨我阿耶揍。” “唉。”郭宗谊感叹一声,将自己面前的那份肉推到了李未翰肘边,关切道:“表兄辛苦,多吃一些。” 李未翰微惊,像兔子般躲了躲,扫了眼那盘肉,疑道:“表弟督抚流民事也很辛苦,为何不吃?” 郭宗谊气结,将箸筷重重一搁,怒目而视:“表兄莫不是以为谊在肉里下毒了?” 李未翰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警惕过度,郭宗谊这厮虽然一肚子坏水,但也不至于坏到想杀死他,更何况是在皇家酒宴上。 躲着郭宗谊喷火的目光,他连连摆手道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最近让阿耶揍糊涂了,还请表弟勿怪,我自罚三杯。” 说着,便直接拎起酒壶,仰脖灌下,郭宗谊啧啧称奇,那点怒意本就是佯装出来,此刻见他真性情,更是亲近。 李未翰打了个酒嗝,将壶倒悬,示意饮尽。 “表兄真是海量。”郭宗谊轻轻鼓掌。 骤饮一壶,李未翰醉态初露,他抓起一根羊骨,边啃边道:“这不算啥,我与朋友在瓦子里饮酒,那酒瓮,那么大。” 他展臂画圈,表示酒器很大。 “这样的瓮,我有一回投壶输了,连饮了三瓮。” “表兄确实海量,谊自愧不如。” 郭宗谊拱手叹服,李未翰见他听信了,登时来了兴致,借着酒劲,胡天海地,越吹越离谱,连狎妓的事儿都抖了出来。 “表弟你是不知道,那东城瓦舍里有家翠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建得那叫一个富力堂皇,里边酒好、菜好、舞好、曲好,女郎最好,若有相中的,女郎也同意,便可于那香闺之中,一度春宵。” 李未翰说这话时,得意忘形,相貌猥琐,真不知道翠楼中的那些女郎如何能下得去嘴,还是吹了灯,眼不见净? “改日,表弟你一定跟我去逛逛,话说你来东京,也有俩月了,整日忙于公事,从不与我等东京贤才们亲近,这样下去可不行,改日得空,我定领你去见见那班贤才,皆是才气纵横天岸马,神奇俊逸人中龙。” 李未翰摇头晃脑,侃侃而谈。 “我们一般天黑出发,自瓦子街上吃些小食,什么羊肠鲊脯、素签沙糖、麻饮细粉、抹脏红丝儿……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应有尽有,当然这里只是垫垫,戌时一到,咱们便往翠楼去,去晚了可不成,去晚了好姑娘都有场子了。” “到了翠楼,先听曲、赏舞、饮酒、斗诗,大堂中还有杂剧相扑、索耍手伎,看甚节目,全凭自愿,待酒过三巡,就可以上下其手,别的不说,就凭表弟你这相貌才情,去了怕是一个铜子都不必花,自有姑娘倒贴……” 眼见着李未翰边说边饮酒,越吹越亢奋,嗓门愈渐高昂,就要手舞足蹈起来,郭宗谊急忙按住他的肩头,打断道:“好好好,改日定与表兄同去快活。” 李未翰这才打住,偷眼扫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放下心来,猛灌一杯,叮嘱道:“那就说定了,表弟。” 郭宗谊无奈点头,顺势低头望了一眼,心道,小马拉大车?我可是正经人。 待李未翰稍稍冷静,郭宗谊才跟他说起正事:“表兄总想参军,如今谊倒是知道条门路,就是不知……” “什么门路?”李未翰抢问道,面颊赤红,喷着酒气,一副上头的醉态。 郭宗谊离远了些,方才压着嗓子道:“谊听说陛下欲去兖州劳军,兄可随驾前往。” 李未翰闻言,酒醒了一半,眼珠子骨碌一转,他问道:“这等隐秘之事,表弟为何告诉我?” “我们可是一家人,何况此事也够不上隐秘,晚上回去你阿耶也会告诉你。”郭宗谊诚恳道。 李未翰盯着郭宗谊,见他目光坦荡,不似作伪,当下也信了八成,又问道:“如此说来,我阿耶也会同去?” “不错。”郭宗谊点点头,没想到李未翰很会抓重点,“张永德也会去。” “噢。”李未翰一脸恍悟,终于抛出关键一问:“那你呢,你去不去?” “我嘛……”郭宗谊沉吟着,继而展颜笑道:“表兄去,我便去。” ps:上章关于郭宗谊看到符氏后愣神的,为避免引起更大的误会,已改,两位书友的评论与我的回复也随之消失,可不是我删的。 第四十四章 正在偏移的历史 醉过方知酒浓。 郭宗谊宿醉醒来,刚到辰时,收拾齐整,便去别院给郭荣、符氏问安。 一家人吃过朝食,进宫向郭威叩问圣躬,而后郭荣提出要去禁军营、在建的流民城去转转。 郭宗谊欣然应允,他很清楚,但凡他表现得有一点怠慢,郭荣那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拍下来了。 父子二人点起几十号近卫,一人一骑,浩浩荡荡向城南的禁军营出发。 开封城中尚无禁骑的规定,郭宗谊一边纵马奔腾,一边琢磨着,以后是不是再修条驰道,专供车、马奔走,实现人、马分流,如此一来,两不相扰,铺砖街巷的养护成本也能降低许多。 片刻功夫,郭宗谊等人到了禁军前营的北门。 门前卫戍的军卒都认识郭宗谊,急令人搬开拒马,郭宗谊却下了马。 “阿耶,禁营不比开封城,路少人多,百姓密杂,还是步行妥当一些。” 郭荣闻言,欣然下马,跟着儿子一道,步行入营。 禁营主道宽有四丈,两侧俱是排屋,屋前晾晒着衣裳布单,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五颜六色,迎风飘扬。 屋门口三五成群,聚集着嬉戏的孩童,或对坐门槛,击掌歌谣,或挥舞木棍,追逐打闹。 不知是谁高喊了声“殿下来了。” 周边孩童停下游戏,呼啦啦围了上来,齐声声叫了句“殿下好”,便都眼巴巴望着他。 郭宗谊早有准备,他大笑着,令两个扛着大包袱的近卫上前,打开来,尽是饴糖,每人一小把,挨个分了下去。 得了零嘴的孩童更加雀跃,围着郭宗谊唱起了赞颂他的童谣,也不知道这首歌是谁编排的,词中尽是吹捧阿谀之意,郭宗谊很不喜,曾命薛居正废止,薛居正却认为这是攻德所致,民心所向,乃一雅事,不必干预,郭宗谊方止,但仍有些担心。 此刻又听见这首童谣,还是当着郭荣的面,令他心中惴惴,颇为不安。 郭荣却并未在意,只宽慰笑道:“我儿在这些流民中,很有声望,想来督抚流民事办的确实不错,上下都说好,非常不易。” 郭宗谊放下心来,更决定回头要让薛居正废此童谣,当下,他尴尬道:“儿也只是定了方向,详实具务,全赖西厅众官员致力,赖薛居正操劳。” “薛居正?是何人啊。” “本是三司推官,清泰年间的进士,被我借来管勾流民安置事。” “如此说来,也是一能臣。”郭荣点头道。 “乃宰相之器也!”郭宗谊不吝美言,倒令郭荣侧目。 “他在何处,领为父去见见吧。” 郭宗谊的话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印象中,儿子现下是谦虚谨慎的性子,对这薛姓官员却大加赞赏,由不得他不好奇。 “他就在帅堂,晚些自能见到。” 郭荣当下也不再多言,跟着儿子在禁营中观摩,及至一处学舍,听见那琅琅读书声,他惊喜道:“你还办了学堂?” “正是,营中孩童大多无人看管,每日聚众惹事,儿便办起了几间启蒙私塾,可惜来上学的寥寥无几。”郭宗谊惭愧道,西厅目下没有那个财力支持义务教育,学堂虽不收钱,但平时用的笔墨纸砚、给老师的束脩都得自备,大多数流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便没有多余的钱财供孩子念书。 郭荣见他面带愧色,又见偌大的学堂上稀稀拉拉,只有十数名孩童捧卷在读,便好言安慰道:“无妨,待过两年,百姓们手头宽裕了,自会有些望子成器的父母送孩子来读书,到那时,你这几间学舍,怕是不够用了。” “但愿如此。” 说话间,两人又走至一处新建的院落中。 郭荣趴在篱笆上,往屋里瞧了瞧,见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孩子,好奇问道:“这也是学堂?” 郭宗谊摇头:“此乃慈幼院,流民中有一些孤儿,无家可归,我便命人建了几座慈幼院,以赡养十五岁以下的孩童。” 郭荣闻言心中颇为触动,他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背,感慨道:“吾儿仁厚,此乃善政美政,回到澶州,我定效仿之。” “阿耶谬赞了,儿只是尽人事而已,只盼这天下能老有所依,少有所养,太平盛世,想来亦不过如此。” 郭荣点头称是,赞许的拍拍郭宗谊的肩:“还有什么新鲜举措,一并带为父去看看吧。” “没了。”郭宗谊坚定的摇摇头。 郭荣收回手,讪笑道:“有这些也不错,也不错。” 二人没有再逛,郭宗谊领着郭荣直接去见薛居正,此时他正在帅堂上与几名西厅官员议事。 郭宗谊抬腿便要迈进,却被郭荣一把拉住:“不必打扰他们,我看过了,知道有此人便好。” 说完,郭荣站在原地听了一阵,都是些繁琐细碎的民政,却被那叫薛居正的官员从头梳理,条条下发,经验老道,手腕高明。 他这才相信郭宗谊所言,此人确是宰臣之器。 除了高坐主位的薛居正,底下还有一名绿袍小官引起了郭荣的注意,他遥指那人问道:“此是何人?我观他器宇轩昂,才思也颇为敏捷。” 郭宗谊顺指望去,见他指的正是潘美,不由心生警惕,权衡一阵,他还是老实答道:“姓潘名美,是开封府管田籍的从事。” 郭荣了然,又细细扫了堂上诸官几眼,确认没有漏网之鱼,这才转身离开,称要去在建的流民城看看。 流民城就有些远了,一行人骑着马,跑一阵走一阵,个把时辰方至。 昔时来选址时的一片树林,几块高坡已不见踪影,只有大片裸露的土黄地基,在白沟河边错落。 工地上,烟尘弥漫,叮咣作响,密密麻麻的民夫正干得热火朝天,这是他们未来的家,一砖一瓦,都可能是自己未来遮风挡雨的宅子,自是尽心尽力。 这次郭荣没有深入工地,只骑着马,绕着边沿,走马观花似的转了一圈。 随后,他问郭宗谊:“我见有许多甲士在工地晃悠,时不时带走一个民夫,这是为何?” “是儿在挑选新军士卒。”郭宗谊直言道,选卒一事自上月底便开始了,时至今日,挑挑拣拣,再经过考校,总共也不过募得青年三千余人,离他的五千编制差了一小半,何况这些人中,定有逃兵、死伤、汰卒。 依他的选卒和考核标准,估计得募足八千人,兴许最后才能得精兵五千。 建新军一事郭宗谊在信中提过,郭荣见信后本意是反对,但转念一想,郭威都答应了,他反对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让这小子试试,兴许真能练出一支善战之军来。 郭荣点点头,又问:“为何这样挑?” “眼见为实,唯有在观察他们干活后,方能挑出能吃苦,肯听话的士卒。” 郭荣心中讶然,瞥了儿子一眼,笑道:“倒是新鲜,以前怎没发现你有这许多心眼?” 郭宗谊嘿嘿一笑,打趣道:“兴许儿是大器晚成。” 郭荣抬起马鞭,在他背上轻敲一记,笑骂道:“你小子才多大。” 二人在新城工地转至午后方归,郭荣接下来便没有再出门,祖孙三代在一起过了两天融情日子,郭荣便领着符氏回澶州了。 郭宗谊一路送到城外,方才与自家老父少母依依拜别。 临分别时,符氏送了他一件自织的缺跨袍,这令郭宗谊大为感动,姨母二字都叫得热切了几分。 驻马高坡,目送着郭荣一行离开,郭宗谊突然意识到,郭荣都能在开封呆上几日了,看来这历史轨迹,正在悄悄改变。 第四十五章 曹彬的战事推演 郭威亲征,不,是劳军的日子定在了五月。 郭宗谊去求了许久,最后不得不谎言郭荣临行前也同意他去兖州,郭威这才松口,允他随驾同行。 郭宗谊欣喜若狂,回府的路上一蹦三尺高,建功立业的时候就要到了! 兖州是场顺风仗,正好练练手,可惜的是,那五千新军还没凑齐,赶不上这次机会,能带出去的只有他一千名卫兵,加上郭荣给他的五百精骑。 好在五代并不缺仗打,这次带出去一千五百人,经过战火磨砺,立马就能长出一批好苗子,充作小校,则能更好训练那五千新军。 现如今,就是把身后事安排妥当,才能放心随驾平兖。 当夜,他急召曹彬来府。 堂上,灯火通明,曹彬披甲执锐,阔步前来。 郭宗谊借着油盏橘光,细细打量着他,比之初见时,黑了许多,粗犷不少,澶州城那个文绉绉的供奉官,现在瞧起来更像个将军了。 “标下曹彬,问殿下千安。” 见过礼,曹彬于左位落坐。 “兵练得如何了?”郭宗谊单刀直入。 曹彬沉吟片刻,方才答道:“这些兵本来在原军就有些底子,经这月余时间的苦练,勉强能战矣。” 郭宗谊颔首,将郭威亲征,他伴驾的事说了出来。 曹彬早有所料,未感意外,只叉手道:“殿下放心,臣这一支军再练月余,平兖时定能助殿下立威。” 见曹彬信心百倍,郭宗谊也受到感染,攘臂而起:“好!有卿这句话,孤无忧矣。” 曹彬心中微叹,殿下又跳了,连忙跟着起身,一板一眼纠正道:“殿下还不能称孤。” 郭宗谊讪讪坐下,取出一副图递给曹彬:“卿先看看。” 曹彬接过,展开来,见正是前方行营绘制的兖州城防图,不由瞠目,他惊道:“殿下怎会有此图?” “自陛下案前拿来的。”郭宗谊淡淡道。 曹彬脸色渐黑,他将图卷起,沉声规劝:“殿下此举,不是明主所为,还请殿下明日将图还回去。” 郭宗谊一怔,反问道:“还回去做甚?我特意顺来这张图,就是为了让你在余下的时间里,依图还原战场,作演兵用。” 曹彬坚决摇头:“标下决不做这等陷主之事。” 郭宗谊为之气结,曹彬占着理,他也不能逼人家,但演兵一事必须要办,还得尽量还原战场背景来办。 于是,郭宗谊只得同意:“好,我明日就还回去。” 曹彬泯然一笑,正要开口颂扬两句,却听郭宗谊话锋一转,居然为难起他来:“但今夜你须得将图记下来,或者画下来。” 曹彬语滞,瞥了一眼那勾线纵横、小字密布的城防图,登时觉得头昏脑涨,照样画下来都难,何遑用脑子记? 抬眼又见殿下一副得计的模样,曹彬一咬牙,答应下来:“惹!标下这便画。” 言罢,便请近侍去取纸笔。 郭宗谊眼露赞赏,曹彬心志之坚,已远胜他遇见过的绝大多数人了。 历来成大事者,必有百折不屈的意志,否则一击即溃,何谈建功? 暮萍自书房取来纸笔,曹彬伏于高桌旁,就要动笔,郭宗谊连忙伸手拦住。 “照葫芦画瓢毫无意义,国华与我仔细看看这图,挑出能仿的画吧。” 曹彬欣然应允,兖州城坚墙高,自是没有条件完全效仿照搬,且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城防图中,兵力点位的分布只能借鉴,不能死学。 主臣二人凑到一块,将图细细排查了一遍,剔掉那些无用的,便只剩下地势、土工、外防圈等变势小的,而最关键的兵力布置,只能根据演兵筹划,随机应变。 最后,曹彬花了小半个时辰,细细绘了一张简略版的城防图。 拿了图,郭宗谊仍旧不放心,问道:“国华欲如何演兵?” 曹彬早在画图时便已筹谋于胸,见上有所问,当下侃侃道:“标下以为,演兵当贴合实战,方能见效。” 郭宗谊深以为然,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兖州城地势平坦,又引来泗水护城,地道、土山等法恐不堪用,若是架桥强攻,又会损失惨重,顿兵攻坚乃兵法所忌,攻守之道,在于一个耗字,虚实之间,你来我往,牵扯拉锯,伺机破敌。” “如今兖州有兵二万余,易守难攻,我军四面挠之,反会助其威力,不若围三阙一,兖州兵于慕容家并不归心,定无意死战,我等再堵泗水倒灌兖州城,待水退去,外防圈已被大水冲毁,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彼时若慕容仍不降,可分主次、佯实,造绪棚、皮幔、头车等攻城器层次递进,避开瓮城,于城下掘墙角,大水冲过,土墙松软,便于挖掘,届时只要一点塌,则城破。” “倘若主帅用此战法,哪怕仅是贴近此法,标下认为,最后还是会派精兵交掩推近,伺机破城,所以我等当演入器械、掘墙角、抢缺口等进攻法。” 郭宗谊仔细听完,反问道:“若陛下用其他战法呢?” 曹彬摇头,一脸笃定:“兖州行营没有多少梢砲、搭天车这类攻城器械,陛下久历战阵,深谙兵事,定会智取,不会强攻的。” 郭宗谊不置可否,只道:“陛下不会堵泗水淹城的,此事谁都可以做,陛下不能做。” 曹彬细细一想,觉得很有可能,古话说洪水猛兽,郭威曾严令兖州行营不得与百姓有犯,自己又怎会行水淹之法。 可不论如何,兖州只要不降,最后总要短兵相接,演练攻伐还是极有必要的。 当下,曹彬便欲开口再言,孰料郭宗谊幽幽一叹,抢先开口。 “我倒是觉得,陛下不管怎么打,都会把我部当成预备队。”郭宗谊轻声道。 曹彬闻言神情一滞,精神登时萎靡,说了一大通,却忘了殿下可是当朝独一根的皇孙,哪能让他的部下去打头阵,他的卫队上了,他作为主帅,上不上呢? 陛下能带这宝贝孙子去兖州,就已经很冒险了。 郭宗谊见他神情,略提嗓音,安慰道:“国华不必泄气,你照你的想法演兵便是,战场上风云骤变,预备队上不上,谁也说不准。” 曹彬这才稍稍提劲,叉手一礼:“惹,标下定会抓紧时间,布置演兵事。” “好,柴旺手下的五百精兵也暂交给你,一并演练,下月中旬,我要观摩。”郭宗谊命令道,继而轻轻一叹:“果然,还是我的铁胎银战法更省事啊!” 第四十六章 皇长孙请战 人间四月天,正是芳菲尽。 四月一日朔朝,有日食,帝避正殿,百官守司。 五月一日朔朝,帝御崇元殿受朝,仗卫如仪。 朝会上,郭威下诏,以枢密副使郑仁诲为右卫大将军,依前充职,兼权大内都点检;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李穀为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 五月五日,圣驾发兖州,一路幢幡如盖,旗旌如云,沿途诸州镇官吏,皆迎谒于路,郭威一人未见,圣驾一刻未停,直指兖州,十三日,终抵兖州行营。 郭宗谊一袭春衫,与李未翰并肩驻马。 山峦下,便是古老恢弘的兖州城,登高俯瞰,只见宽有数丈的护城河水光如银,伺卫如带,土垒的城墙下数门紧闭,女墙上楼幢重重,镭木滚石堆满马道,城池前拒马钉拍,密布如棋。 可惜郭宗谊做不出望远镜,否则兖州城防能看得更清楚些。 李未翰披着甲,满头都是汗,如今刚刚立夏,天气日渐炎热,他却披坚执锐,不知疲倦,连他胯下那匹杂毛马也都披着马铠,看起来确实龙骧虎步,威风凛凛,细细一想又很蠢。 “表弟,敌情若何?”李未翰看了一阵,扭头问道。 “在军中,要叫我左卫大将军。”郭宗谊再次纠正他。 郭威同意郭宗谊随驾劳军,却没给他任何差遣。 李未翰则故技重施,又以绝食相迫,李重进不得不同意他从军,但没安排在自己麾下,转手扔给了郭宗谊,现充作近卫一伍长。 李未翰只得换了称呼,又问了一遍。 郭宗谊摇头:“这么远,什么也看不清。” 言罢,拨马回转,往平兖大营去了,李未翰愣了几息,方知道又被耍了,懊恼拍额,急忙跟上。 大军营盘扎得非常考究,据说是药元福的手笔。 选址在一面环水、两面夹山的三险之地,顶上宽平,主高客低,还设有营垒卫其四周,天罗武落、行马蒺藜无一不全。 营盘外,叠次掘有三道壕沟,插了数百花篱,倚险陟峻,层层围裹。 便是郭威昨日到时,也大感惊异,骑马绕营一周,赞药元福是当世廉颇。 刚回到自家营帐,便有令兵来报,称陛下有诏,于中军大帐议事,郭宗谊只好披上甲,唤来曹彬一道前往。 他们二人到中军大帐时,里面已站了十数名将领,略略一扫,主要将领都到了,感情他来的最晚。 郭威独坐中位,没有着甲,幅巾短褐,寻常武夫的打扮。 见郭宗谊领着一名有些眼熟的青年小将前来,便问道:“谊哥儿,你身后侍立者何人?” 郭宗谊沉默不语,你亡妻的外侄,你居然不认识。 曹彬不以为意,见郭宗谊不开口,便自己上前行了个军礼,禀告道:“臣东头供奉官曹彬,故张贵妃之侄也。” 郭威恍然,起身将他扶起:“原来是国华,不过一年未见,怎地形貌差别与去岁时判若两人?” 说着,瞥了眼一旁的郭宗谊。 曹彬叉手回道:“臣得殿下信任,权为皇长孙仪卫指挥使,常在军中,故有此变。” 郭威闻言,神情耸动:“那千余人是你练的?” 郭宗谊的卫队他经常看到,整军行进时深若幽潭,号令如山,若只看军纪,在随驾诸军中称得上第一。 曹彬谦逊一笑:“是照殿下主意练的。” 郭威斜了郭宗谊一眼,嗫嘴道:“国华还是如此谦谨,他一黄口小儿,有屁的主意。” 郭宗谊两眼一翻,不置可否。 郭威跳过话头,又与曹彬勉励了几句,便绕开他,来到帐中大案前,那上面铺着张巨幅的兖州城防图。 “诸将都已到了,咱们便商议商议,如何攻城。” 言罢,众将便俱围了上去,郭宗谊挤到郭威身边,探过脑袋去看那城防图,登时吓了一跳。 这幅图居然是用五色笔,实时勾勒变动的兖州城防图,寻迹看去,慕容彦超的军令变化一览无余。 “此图是何人所作?”郭宗谊吃惊道。 郭威侧过头瞪了他一眼,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大惊小怪,军中都是用这种图,我郭家好歹是世代将门,怎地连这都不知道?” 郭宗谊倍觉委屈,小声道:“这也没人教过我。” 郭威没有理会他的抱怨,抓起案边一支细竹,手腕一抖,点在了兖州南城墙的一小段上。 “朕观慕容彦超布军,颇有章法,又引泗水,将兖州城建成了金城汤池,可他得军略,却因性贪吝、纵劫掠而不得普通百姓军卒的心,你们围了两月有余,百姓、军卒与慕容家三方,想来已势如水火,现下朕亲临兖州,消息传出,城中必会人心惶惶,各怀心思,现在进攻,占人和之利,正逢其时。” “以朕度之,兖州防线唯一的薄弱点就是城南这段,城墙倚旧泗水河道而建,仅四五丈宽,猛然勒紧,似个壶口,无法容纳太多兵力,而东、西城墙很长,即使驰援也力有不逮,我们攻城,本就艰难,他们防这段墙也不好防,这就抹平了攻守优劣,变相成了咱们的优势。” “以上,朕以为,可声东击西,起两面佯攻,护南面主攻,重赏南面的将士,他们致力,则城可破!” 言罢,郭威丢开竹枝,询视诸将。 在场众人这才恍然,他们只看到那段墙占地势之利,很难硬啃,却不想那也是个契机,能把原本悬殊的态势拉到同一水平线上,使两方能公平较量,这时就算单拼人数,兖州军也不够填的。 陛下还是陛下啊,眼光果真老辣。 药元福沉吟片刻,率先开口:“臣以为此法可行,不过要另造不少车器,给攻城将士作掩护,还得备些泥浆、麻搭、浑脱水袋以防火,再备些鸦嘴、铧锹以掘墙挖洞。” 郭威颔首道:“着即命民夫军匠赶制,三日内备齐。” “惹!”药元福领命。 郭威见其他人没有出声反对,便准备分派将领,他望向曹胤:“卿乃平兖行营主帅,可率两万人攻东城门,以混敌视听。” “惹!” 接着又吩咐向训:“卿之威名,慕容亦多听闻,可同率两万人攻西面,以乱敌心智。” “至于主攻的城南墙……”郭威停顿,目光在其余将领身上扫了一圈,无偏无倚,似是在等有人能主动请缨。 郭宗谊两世为人,打仗却是头一遭,此刻正热血沸腾,跃跃欲试,见这主攻方向郭威没有指派,忙站出来道:“臣请攻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