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鸾》 藏鸾 第1节 ?  《藏鸾》 作者: 白鹭下时 文案: 建始四年,天子北巡,天子最疼爱的妹妹乐安公主下嫁卫国公府,择吉日成婚。 婚宴当日,天子出其不意地从北境赶回,以谋反之罪,带兵将卫国公府死死围住。 “想好了?” 回门之日,栖鸾殿。桓羡语声缱绻,以指挑起妹妹下颌,“朕要的,是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可不是具心有所属的泥胎木塑。” 他们曾是冷宫里相依为命的兄妹,可自那夜春风一度,过往的一切,便再不能回头。 薛稚泪落如珠散,绝望地将脸颊贴进兄长温热的掌心:“只要皇兄能放过我的丈夫,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自此,宫中少了位乐安公主,却多了位日夜承宠的美人。直至天子大婚将近携夫婿出逃。 镜湖泽国,红枫如火。 湖畔温馨齐整的小屋内,少女躲在夫婿怀中,惊恐地望着门外喜服翻飞、形容狼狈的兄长:“皇兄……” 天子目光阴鸷,手里还擒着她遗落的罗带。一开口,喉咙却漫上鲜血腥甜:“乐安,你可真叫为兄好找啊。” ---------------------- 幼时薛稚最喜追在哥哥身后唤皇兄。 后来,这个词成了她的噩梦。 简洁版文案: 桓楚建始帝出巡北境,月余未归,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到乐安公主和卫国公世子的婚礼上,强占了新娘。 乐安公主者,天子之妹也,姝色美丽,艳绝京华。 排雷: ※强取豪夺狗血君王夺臣妻,男主前期很装,后期撕破脸不装了很疯,很偏执,雷此慎入。 ※双c,但不建议对女主有高要求的高洁党入!男主守男德但无道德,可以骂男主不可以骂可爱的作者! ※本文是强取豪夺文学,不是披着强取豪夺皮的甜文,能接受的进…… ※女主拖油瓶,不上玉牒,无法理无血缘关系。前期小可怜,后期会成长。 ※文中出现的所有诗词及古文皆为引用,非作者原创,wb:一只白鹭呀 (简洁版文案与脑洞初步形成于2020.08.11)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桓羡,薛稚 ┃ 配角:谢璟 ┃ 其它:下一本《玉软花柔》 一句话简介:陛下在我的婚礼上对我强取豪夺 立意:爱情中需要相互尊重,而不是强迫 第1章 (修) 建始四年,江南二月,淡烟笼日,杏花满枝。 建康春日多雨,才经了一场濛濛烟雨,玉烛殿的脊兽乌檐上皆是阳光也化不开的湿意。青瓷瓦上残存的雨水顺着青瓷人面纹瓦当一点一滴落下来,在檐下蓄水的莲花大瓮里荡开圈圈的涟漪。 殿下,玉蕖绿水,满池芙蓉开得正艳。 这样的天气,连笔墨也是润的,自是不适合作画。然而此时正对着玉池的那扇绮窗中,青年帝王正伏于窗前,手搦玉管,神情专注地画着窗下随风袅娜的芙蕖。 身前,已有少女抱着锦枕伏于案上,以身做着他的画纸。红唇轻咬,袍服尽散。 少女身下衣裙完好,上身却只挂了条苍青色抱腹,满是褶皱地垫在身下。 披散的鸦青色长发也被拨至有如兰花纤细的玉颈边,留出背上大片大片的玉白肌肤。 玉背玲珑,腰线纤细,一一可见。 笔锋落下,游走于肌肤的冰冷和酥痒,迫得她泪盈于睫,蛾眉蹙如新月。 那玉白光洁的背上已有一幅芙蕖出水图盛开,她不断地想要回过头来,红唇张合,眸含水雾,似乎想说些什么。 “别动。”年轻的帝王似有些不悦。 按着她纤薄的背,他搦着笔管,题下最后一曲江南民歌—— 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 笔走龙蛇,激起的颤栗有如夏日午后疾雨,打得身下芙蓉肩背轻颤,半挽发髻上一只衔珠鸾凤钗也颤抖不停。 她在哭,似乎这一切都非出自本意。心中不知因何软得厉害,他放下御笔,捞起案上的人儿抱转入怀。 一声莺啼有如惊雷在耳边响起,她回过头来,他逢上一双水光涟涟的眼:“哥哥……” 梦境到此陡然成空。燕寝里,楚帝桓羡缓缓睁开了眼。 原先的芙蓉美人皆融于突然入侵眼眶的天光,短暂的目盲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帷帐上盘旋的云龙纹。 床下,错金铜博山炉里仍吐着杳如云雾的烟,浓郁的龙涎香在帐间盘旋不散,再无方才的钗光鬓影。 他目光一顿,心间久久地怅然若失。 是梦么? 内侍监冯整已率着服侍洗漱的宫人等候在燕寝之外,兀自盘算着时辰,忽听帐中传来沙哑低沉的一声:“冯整。” 是陛下醒了。 他忙应:“回陛下,奴在。” “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已是辰时三刻了。” 今日是休沐,虽不用上朝,却也有要事要处理。内侍监贴心地提醒:“陛下,乐安公主和卫国公夫人回来了,眼下正在太后宫中说话,太后请您过去相见,陛下要去么?” 乐安? 帐间,天子扶额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应声浮现出一张粉雕玉琢、粉泪盈盈的小脸来。 十二岁的少女稚气未脱,眉眼无一处不精致,却意外与方才幻梦间的少女有些相似。想起梦中那一声“哥哥”,更是怔忪。 他倒是想起来了。 他的确有过一个妹妹。一个已淡忘许久的妹妹。 宫中那么多王孙公主,却只有这一个,是能唤他“哥哥”的。但四年之前便已跟随卫国公府远下会稽,因了他刻意的冷淡,二人从此再未见面。 难道,梦见的是她? ——不,这绝不可能。 桓羡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未曾应,冷肃着脸起身下榻更衣。内侍监掀帘瞧见,内心一阵咋舌。 陛下这是不喜? 那位乐安公主他倒也知晓。名为公主,却不是皇室中人。那是已故工部侍郎薛况的女儿,还未出生时生父便已死去,随母亲贺兰氏入宫,得封号乐安。 她幼时长在宫里,原本和陛下也算兄妹融洽。然她母亲贺兰氏性子狠毒古怪,将待产的孕妇剖产,杀婴童取乐,都是她蛊惑先帝厉帝造下的罪孽。陛下与公主也因贺兰氏造的孽而渐渐疏远。 四年之前,先帝去世,贺兰氏殉葬,这个孤女便如待宰之羔羊,是人们发泄对妖妃暴君怒气的最好工具。 好在太皇太后的侄媳、卫国公夫人阮氏一向喜欢公主,因公主幼时不受其母待见、常被扔给太皇太后养,她也因之与公主熟识,遂在事发之时,将公主带去了会稽。 如今公主已是十六岁,正是女大当婚的年纪,冯整听说,公主同阮氏的儿子、卫国公世子两情相悦,加之太皇太后六十岁的大寿也快到了,阮夫人遂带着她赶了回来,预备向陛下和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方才,太后遣人过来,就是为的让公主与陛下相见。 正胡思乱想着,身前又传来天子略显沙哑的声:“备水。” 冯整愣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 天子及冠三年,这些年,虽因“为先帝守丧”未纳嫔御,到底也是个正常男子。只不过他一向极少做这样的梦,故而有些诧异。 他没敢多问,服侍着天子进了浴殿,多嘴问了一句:“陛下要去崇宪宫么?” 桓羡此时已浸入水中,眉目昳丽的脸在浴池间涌起的水雾后辨不清情绪。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才听见天子的命令:“去备辇。” 如是,服侍着天子洗漱用膳,待到出玉烛殿,已近巳时了。 太后的崇宪宫修整的巍焕轩敞,标准的三进院落,中间是三重大殿,环以回廊,殿下则种植着琪花瑶草,映衬着峻峭湖石蓊茂植木,实如仙宫贝阙。 天子的龙辇到达宫院之时,何太后正在偏殿里接见初回京的卫国公夫人阮氏与乐安公主。小黄门飞奔上前,将人自御辇上应下: “卑奴见过陛下。” “陛下,太后正在偏殿里,会见乐安公主以及卫国公夫人。”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抬靴上阶。殿门洞开,太后何氏人未见而笑声先至: “还是你会养孩子,几年不见,这丫头愈发出挑了。阿阮,这可多亏了你,这要是换了我,可养不出这样好的女孩子。” “你家兰卿可真是命好,真真是,满宫的公主加在一块儿都比不过乐安玉色天香,我这便宜母亲原是想着,在庐江何氏挑一个俊秀郎君给她做驸马,没想到,竟被你捷足先登了去。” 接话的是个爽朗的女声,当是卫国公夫人阮氏:“这哪儿是我养得好,我有幸侍奉公主不过四年,这前十二年,可全赖以太后与陛下之功。妾不敢居功。” 太后也笑了:“说起陛下,他可是一直念叨着乐安呢。终归是兄妹,哪有不惦记的。” “依我看,两个孩子的婚事,有太皇太后出面固然好,可也还是要和陛下说一声才成。他两个到底也是幼年相亲的兄妹,由陛下出面赐婚,更是名正言顺。” “如此也好,都听太后的,劳太后费心。”阮夫人笑着说。 他脚步一顿,昳丽眉眼间掠过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殿外恭候的宫人已行过礼,入殿通传:“太后,陛下来了。” 藏鸾 第2节 何太后满面掬笑:“正说他呢,可巧就来了。” “快,去请陛下进来。” 伴随着一众宫人的行礼声,桓羡入殿,停在帘外向太后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目光随意一扫,只见珠帘后迷迷糊糊坐着三道身影。 位于主位的自然是太后何氏。她身侧另坐了个妇人和一纤细窈窕的少女,当是江东顶级门阀之一的陈郡谢氏的当家主母卫国公夫人阮氏,以及,他那久未谋面的妹妹——乐安公主薛稚。 “你来得正好。” 何太后含笑招呼:“你乐安妹妹和谢家伯母回来了,快来见见吧,你们兄妹俩也有许久没见面了。” 又唤那坐在阮氏身边坐着的少女:“乐安,还不快拜见你皇兄,他可是一直念叨着你呢。” 少女生得清丽,杏眼盈盈,樱唇莹润,身着淡淡青裙,更衬得有如姑射仙子的清艳。 许是中和了她父亲的俊秀,这孤女生得并不似贺兰氏一般,有着张扬而令人厌恶的美艳。反倒是有种脱离人间的清冷出尘。 二人方才说话的时候,少女便低眉看着水泥金砖上春阳自菱花窗间投下的朵朵暗影,一双春水含情的眼,不知因何露了微微的笑意。 清绝艳绝,冷浸溶溶月。 闻见太后的声音,她起身上前,婉婉向桓羡一福:“乐安见过皇兄。” 这声音与方才幻梦间的娇柔女声并无什么不同。桓羡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似随意地道:“免礼。” 他拂帘而入,适逢宫人打起了帘子,四目相对,短暂一瞬,流盼清波若天风海雨般闯进,他猛烈一怔。 仿佛一只轻盈玉蝶自心上掠过,于一瞬间,响起屈子的诗篇: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作者有话说: 薛稚[zhi],桓[huán]羡,千万不要读成横线了 (=^▽^=) 这次是江南背景都城定在建康,架空大杂烩。如文案所见,男主很狗,所以,可以骂男主但不能骂作者!人身公鸡我会删的哦!希望评论区能和和谐谐的! 下一本:《禁庭春昼(君妻)》、《玉软花柔》 第2章 皇帝在打量妹妹的时候,乐安公主薛稚也在悄悄打量着兄长。 起先她未敢抬眸直视,隔着珠帘,入目不过一团墨中带赤的龙纹。视线撞上才敢偷觑了一眼。 兄长和四年前她离开时也没什么两样,十二串白玉旒珠之下,一张脸形容俊美,轮廓深刻。 扣得纹丝不乱的冕服以各色丝线绣着十二章纹,庄重典雅,更衬得他皎皎似明玉。 然带给人压迫威严之感的则是周身冷淡疏离的气质,有如落入凡尘的清辉明月,令人不可逼视。以至于心底忽然便紧张起来…… 皇兄……会记挂着她吗? 不同于兄长的冷淡,分开的这许多年,她却是很想念他的。从前她和皇兄很要好。她记得,那时皇兄与太后不得宠,住在漱玉宫里,缺衣短食,她还曾偷偷给他们送过饭。 可到了她七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等到病情好转,皇兄已被正式立为太子,两人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自然也就生疏了…… 她出神的时候,那道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久久也未移开,如同鹰隼紧盯着猎物。薛稚渐渐有些喘不过气。 她再度向着那道玉树挺拔的身影一福,意在提醒:“皇兄。” 身前落下个淡淡的“嗯”字,清如玉石。新帝桓羡终回过神来,拂袖在太后身侧坐下。 “起来吧。”他道。衣上淡淡的龙涎冷香自薛稚鼻间一晃而过。 久别重逢,他也并无亲近之色,自顾低头饮茶。 除却方才的怔愕,再也未正眼看过她。 如此的疏离,薛稚有些忐忑。何太后笑着问:“这是怎么了,你妹妹回来了,也不说话。” “你们幼时不是玩的很好吗?母亲可记得,那时候你还肯陪着你妹妹玩过家家,她扮新娘,你就扮新郎的。” 一句话还未说罢,薛稚脸上已如夏花喷朱般绽开大片大片的红晕。忙起身请罪:“乐安无知,幼时稚语,有污圣听,实乃罪该万死。” “望皇兄宽恕。” 她伏拜至地,尽管勉力控制,语声中仍是不免落了一丝颤抖。 这一抹颤抖正令桓羡想起方才的幻梦。他喉口微紧,心间已迅速攒起了厌恶。语声仍平静:“没事。” 又唤何太后身侧立着的女官:“常氏,你扶公主起来。” 薛稚不安落座,阮夫人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忙拿话岔开了去。 二人略坐了一刻钟后,又向何太后请辞,因她顶着个公主的名头,此次回宫是要住在宫中的,何太后遂打发了人带她搬去含章殿。 桓羡并未去送她们,何太后从殿外进来时,他正立在帘栊挽起的窗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微微纳罕,缓步走近:“乐安十六岁了,可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小时候不是说要给你做新妇么?反正她也没上玉牒,不若,你把人纳了如何?”何太后笑着打趣。 桓羡并未回身,仍望着茏葱花木间二人离去的方向:“幼时稚语罢了,母亲何必打趣儿子。” 何太后微微颔首:“也是,乐安快要成婚了,卫国公府的那小子,估计不久就当向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倒是你,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和阿菀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听太后提起婚事,不知怎地,桓羡想起的并不是那尚且陌生的何氏女,而是少年时的漱玉宫、那有着整面紫藤萝花的宫墙。 春日阳光融融,照得一簇一簇的藤萝花在红墙上留下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剪影,有粉妆玉琢的女孩子将他新编的花冠戴于头上,唤他:“阿兄。” “栀栀来扮新妇,你来替栀栀扮新郎好不好?” 这些事,实则已淡忘许久了,也实在荒唐。就如方才不知因何梦见的荒唐幻梦。 他微微瞬目,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冰霜冷色:“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天家也不能例外。一切但由母亲做主,儿并无什么不愿的。” “十三娘早日进宫,也能替母亲早日分担宫中庶务。”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何太后心下也松了口气,微笑颔首:“你能如此想,母亲心里很是安慰。” —— 这厢,薛稚已同阮夫人搬进了含章殿里,因阮夫人很快就要出宫返回家里,薛稚一直将她送到了含章殿的宫门之外。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你还想把我送到家里去不成?”见她不舍,阮夫人笑着道。 薛稚点头:“伯母路上当心。” 少女云鬓堆鸦,肌肤如玉,杏子莹润的眼眸间似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愁意。 知她不安,阮夫人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她知道薛稚为什么不安。同样的,她也有些担心。 薛稚是名义上的公主,此番出嫁,非得要从宫中发嫁才算名正言顺。 偏偏她有个狐媚惑主的母亲,当年犯下诸多罪孽,何太后也好,先帝遗留的太妃们也好,服侍的宫人女官也好,宫中诸人就没有不与贺兰夫人结仇的。 如今既要回到宫里,很难说会不会招至报复。 更令阮氏担心的则是新帝的态度,他们兄妹俩幼时关系倒好,然而瞧着方才,陛下分明仍是介意当年的事…… 春光温软,如画笔柔柔勾勒出少女浸透笑意的五官,杏眼樱唇,乌云叠鬓,秾丽得有似三月春景。 阮氏心中叹气,伸手摘下遗落在她发间的落花,笑着宽慰:“没什么的。” “刚才兰卿已经递了信来,他已在回来的路上了,等到太皇太后大寿,我们就去求太皇太后做主,给你和兰卿赐婚,待你俩成了婚,咱们就又能团聚。” 薛稚唇角微抿,不好意思地低眉。心中却委实甜蜜。 伯母说得不错,再过些日子,她就能像伯母唤伯父一样唤谢郎郎君了。为他忍受片刻的分离,又算什么呢? —— 薛稚就此在含章殿住了下来。 这是处废置的宫殿,本也是薛稚幼时随母亲所居的住所。但母亲盛宠,不久就被厉帝贮之别屋,而她嫌带着薛稚有碍寻欢作乐,便将她扔去了时为太后的太皇太后所居的宣训宫。因而对于含章殿,薛稚也并不十分熟悉。 此番,她带进宫的只有两个侍女,一名青黛,一名木蓝。 其中,青黛是自小跟着她的宫人,性情稳重。木蓝则是谢家的家生女儿,天真活泼。 含章殿的主事宫人姓李,是个相貌温婉的中年妇人,待阮夫人走后,便带着一宫宫人过来,含笑问安:“奴等见过公主。” 薛稚温温一笑,示意青黛扶对方起来:“姑姑言重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况且姑姑是宫中的老人,乐安日后,还有许多倚重姑姑的地方。” 随后,又朝木蓝使了个眼色,木蓝会意地端了一盘赏银前来,分发给各个宫人。 李氏喜笑颜开,不住地说着谢恩的话,赏赐过后,薛稚又屏退她们,叫了青黛去送。 实则阮氏走时已将一众宫人都打点过了,托他们好好照顾。然而初来宫中,该有的人情世故总也要做。这些道理薛稚是明白的。 何况……听闻当年母亲在宫中时没少得罪嫔妃,打骂宫人,时移势迁,她在宫中无依无靠,自然得学会着笼络,小心度日。 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冷,夜色降临之后,恻恻轻寒似薄雾笼盖在殿宇之上,空气中飘荡的寒气无处不在。薛稚拥了毳衣,呵着手在烛火之畔看书。 青黛捧衣进来,见状,忙往她肩头添了件衣裳。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嘱咐木蓝:“去库房要些木炭来烧,这天气夜里还冷呢,可别让公主着了凉。” 木蓝应了声“哎”,去库房找女官要了些兽金炭,带回寝殿,放在铜釜里点着了。 室内渐渐升了温。兽金炭原是进贡之物,烧起来无烟无刺鼻之气,反倒有股松枝的清香。 薛稚洗漱后便睡下了,今夜是木蓝守夜,青黛临走之时,又特意嘱咐:“屋里烧着炭呢,可别睡死了。” 冬夜烧炭常有人因不慎关窗吸入大量炭气而死,青黛再三确认过窗户是开着的后,仍有些不放心。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休息吧,记得替我把门关上。”木蓝笑眯眯地,爬到屏风后的一张小榻上。 室中很快陷入了黑暗,铜釜里木炭微声烈烈,博山炉里苏合香馥馥如云。薛稚聆着侍女匀匀的呼吸声,渐渐陷入沉睡。 越睡却越不安稳,黑暗与寂静里那股来自木炭的松枝香气似乎越来越浓,又似只无形的手,一面拖着她向无尽的深渊跌去,一面如同扼住她的喉咙,呼吸越来越紧,额上却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薛稚闻见阵疾快的脚步,伴随着青黛焦急的呼唤,她骤地惊醒,自床上坐起。 这一瞧却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不知几时,窗户已被人从外合上。室中白雾蒙蒙一片,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藏鸾 第3节 薛稚心知不好,慌忙以衣袖捂住口鼻爬下了床榻,青黛也已冲了进来,主仆俩相扶着出了房间。 守在外头的侍女宫人已被唤醒,冲进来将尚在燃烧的木炭扑灭,亦将还处在昏迷状态的木蓝救了出去。 “奴来得迟了,还请公主降罪!” 屋中烟火仍缭绕不散,得到消息的李氏率着一列宫人踏月急至,噗通在薛稚面前跪下。 薛稚已被扶至殿外廊下,月华如水,带着杏花香气的夜风拂拂而吹,她涨红的面色渐渐恢复过来。 “我没事。”她摇头轻道,气息尚有些虚弱,“去瞧瞧木蓝……” 先前木蓝离炭盆更近,吸入的气体自然也就更多,等到被救出时已然昏迷过去,此刻即使醒来双目也是空洞一片,好在人没什么大碍。 廊下一时没了声音,只余廊下风铃轻轻在夜风中回荡。青黛胸腔里一颗心狂跳依旧,后怕不已。 亏得方才她放心不下,去而复返,这才未酿成惨事。 可她也瞧得分明,本被木蓝打开的窗户紧闭,守在外间的侍女和宫人个个睡得熟死,这哪会是意外,分明是人为! 究竟是谁那般歹毒,竟想害公主! 李氏与一干宫人都跪伏在地请罪,薛稚在青黛的搀扶下缓缓站起,微笑道:“是我们自己粗心大意,又与姑姑何干呢?好在我也没什么事,将炭盆端出去,待屋子里的炭气散去,就安置了吧。”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对方竟如此轻描淡写,李氏不免有些愣怔。而薛稚顿一顿,又嘱咐: “我初来宫中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若事情传到太后、太皇太后耳中,只会惹得她们不安。这件事,就先不要对外说了吧。” 作者有话说: 走个剧情qaq 第3章 “她似乎变了许多。” 窗外流星透疏木,玉烛殿中,天子合上最后一卷批完的奏折,忽然没来由地道出一句。 已是子时,宫中万籁俱寂。内侍监冯整进来剪灯芯,闻言愣了一瞬:“陛下是说乐安公主么?” 又立刻反应过来:“奴瞧着,是比从前温柔安静了许多,变得不爱笑了,不爱说话了,到底是长大了。” 天子微微颔首,轻叹:“是长大了。” 看起来,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既惹出那样的事端,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吗? 他薄唇牵出一缕略含讥讽的微笑。冯整看在眼中,却是一阵忐忑。 “陛下……有一事,奴不知该不该禀。”他支支吾吾地道。 “什么?”桓羡不置可否。 “方才含章殿那边来报,出了些意外。听说是窗子不慎关着了,公主险些中了炭气。好在下人发现得及时,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陛下,要奴去处理此事么?”冯整征询地问,“事情怕是不同寻常。” 宫中教导宫人时皆是千叮万嘱,断不会犯这样简单的错误。而这宫中想找个和贺兰夫人没仇的人也极难,保不准是有人将与贺兰氏的仇怨报复到了乐安公主身上。 桓羡双眼淡漠,只在最初闻及时眼中泛起一丝波澜,在灯下也不甚明显。半晌,只淡淡一声:“不必。人不是没事吗?” “算是报应么?”他自语低道。 不知因何,心间又想起白日那个不知是谁的幻梦来。他脸色一沉,低头饮茶,心间那些莫名的情绪也在这一低头间愈发地晦暗不明了。 那不可能是薛稚。 他分明没见过长大后的她。况且她是他仇人的女儿,又怎可能梦见她? 冯整本欲再劝,但见陛下眉目沉冷,知他是不欲管,便也噤声。 他和陛下是半路主仆,到陛下身边时,已是他从漱玉宫里搬出来后,因而对于从前的事,也知道的有限。 他只知宫中都说乐安公主与三皇子最是要好,可每每见了乐安公主,陛下脸上总是没有半分笑意。久而久之,公主见了他便也淡了。 眼下,陛下反应如斯冷漠,便实在拿不准他之所想了。 含章殿中,薛稚也没有睡着。她倚在雕花刻凤的床靠上,长发披散,眉目清冷,仍想着方才的事。 “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木蓝已经睡下,青黛在旁替公主掖着被角。她低声而愤懑地道:“分明是有人想害公主。” “公主,咱们告诉国公夫人,请她去请太皇太后为您做主吧。” 薛稚摇头:“伯母有哮喘,眼下正是春天,频繁来入宫中,诱发了可怎么好。还是不要让她担心了……” 那告诉皇兄呢? 心间念头闪过,又很快被白日相见的冷淡击溃。薛稚想了一刻,喃喃道:“试试吧,看我们能不能,自己把背后的真凶找出来。” 若是能借此搬出宫去,就再好不过了。 次日,即便薛稚特意吩咐过不许外传,事情还是传到了何太后耳中,又派了好些个宫人嬷嬷来,且因李氏照管不周,罚了连同含章殿所有宫人在内三个月月俸。 木蓝并没有什么大碍,那晚睡了一觉后很快又活蹦乱跳了,只是当夜的记忆于她便如失去了一般,并记不得前事。 当夜的事,薛稚只称是不慎关窗之故,因而并未拷打当日守在外面的宫人,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一连几日含章殿都风平浪静。 既经前事,青黛木蓝愈发谨慎,每日夜里必定留人守夜,连小厨房送来的东西也是先尝过才端给公主,唯恐有所疏漏。 这日,厨房来送早膳,玉露团、水晶龙凤糕精致小巧,杏仁花生露酽白若雪,木蓝凑近一闻,当即便皱了眉: “是有杏仁吗?我闻着怎么有股苦杏仁的味道呢。” 送膳的宫人笑得近乎讨好:“是有杏仁。这是杏仁花生露,有润肺美容之效,对公主再好不过的。” “可,青黛她们没告诉过你吗?公主她不能……” 木蓝急急地说道,仿佛情急之下不慎说漏了嘴。 还不待对方反应,她又心虚地抿抿唇,伸手接过食案:“没,没什么。你们下去吧。” 宫人两两相视,神情似乎微僵。 “怎么样怎么样?我装得像吧?” 宫人走后,木蓝将那盏杏仁花生露倒进花盆之中,绕进内寝后,得意地朝公主邀功。 青黛轻轻横她:“怎会是露馅,公主本就不能吃杏仁啊。” 薛稚跪坐于榻上,只温柔一笑,垂首看着手中的书。 她带进宫的这些丫头里,就属木蓝瞧上去最没有机心。若是做戏,也能演的像些。 原本,她也拿不准那隐藏在暗处的人是否会上当,可她才来了第一日她们便想置她于死,想来是等不了的。便正好可以赌一把。 早膳过后,李氏按例来问安。 一进门便注意到了殿门口那盆枝繁叶茂的栀子花,紫黑的土壤里还残存着点点奶白色汤汁,她很快回过神,进门行拜礼。 她是含章殿的主事宫人,虽然薛稚并不要她近身伺候,但必要的来往也不可少。因而薛稚佯作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淡笑着招呼:“李姑姑来了。” 李氏不疑有他,又关怀地问起薛稚在宫中的起居。薛稚含笑答:“没什么,我在这里一切顺心,倒是烦扰姑姑了。” 如是寒暄几句,李氏便告了退。木蓝紧张地凑到女郎身边耳语:“会是她吗?奴看着,倒是不像啊。” “谁知道呢。”青黛道,“这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能瞧出什么来?且派个人好好盯着厨房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事情,便告诉太后去。” 木蓝心里却不赞同。 如今主理后宫事务的是何太后,搞不好那坏人就是太后派来的呢,又焉可去求她。 不过她心里也明白,公主非是要什么公道,只是要借个由头名正言顺地搬回谢家。所以届时不管对方动不动这个手,她们都会把戏唱下去。 是夜,厨房送来的晚膳里果然有一碟巨胜奴,里面加有少许杏仁粉,被厚厚的糖霜覆盖,仿佛煮饭的婆子并不知晓公主的禁忌。 “公主,接下来又怎么办?”木蓝问。 薛稚正面镜而坐,视线静静地落在那盒红色的铅粉上,菱镜中玉颜皎皎,双眸翦水团香雪。 事实上,她并非对杏仁过敏。 所谓过敏,不过是她刻意放出的假消息,试探对方是否会有动作罢了。 眼下这盏巨胜奴就是对方对她的试探,她自然得把戏做全了。 当夜果然便“发”起疹子来,小臂和颈上皆生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木蓝佯作慌乱地跑去了厨房煎药。 李氏过往问安时,薛稚躺在榻上,织金芙蓉的帷帐若云霞落下,只露了半截发了红疹的玉臂在外。 “没什么的,入春以来的老毛病了。”隔着帷帐,她温温地说,“只需服一剂药就好了,姑姑不必担心。” “那可要紧么?”李氏关怀地撩开帘子,对方似没料到她会掀帘一般,慌忙拿被子蒙住了满是红疹的脸。 “脸上也起了些,怪吓人的,就不惊扰姑姑了。”她似故作镇定,语声中还带着因恼怒而起的颤音。 没人会拿自己的脸开玩笑,何况是美人。李氏不疑有他,假言宽慰了几句,启身离开。 见她出去,青黛暗中跟随在后,果见李氏离殿之后,径直去了厨房。 厨房里此时空无一人,木蓝方才煎的药还在炉上噗噗冒着热气。她走到药瓮之前,左顾右盼地确认过无人后,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包杏仁粉。 便是这时,青黛快速冲进去,手疾眼快地截住了她那只下药的手:“你想做什么?!” 李氏大骇,死命挣脱着,几乎要将青黛甩开。 两人扭打起来,一包杏仁粉便如白雪繁霜,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这时薛稚也带了帮手赶至,几人齐心协力,总算将李氏拿住。 “你竟然没事?” 瞧见薛稚,李氏这才回过味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眸:“所谓碰不得杏仁,是你装的?” 薛稚不置可否:“我不曾害过姑姑,姑姑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李氏气愤出声,“你该去地底下问问你那该死的娘,当初是怎么对待我妹妹的?她原可在当年就离宫嫁人,就因为你娘随手一指,便被狗皇帝叫人糟践而死,她却在旁嬉笑为乐!” “你娘害死我妹妹,我再害你,不是因果报应么?薛氏贱人,黄天有灵,你会遭报应的!” 被拿在地的中年妇人脸庞几因忿怒而扭曲,字字句句皆是切齿之恨。 纵使早有猜测是因了生母,然自亲耳听到,薛稚还是被震得微微恍惚。 她什么也没说,只吩咐木蓝:“去请太后身边的常姑姑过来。” 藏鸾 第4节 —— 木蓝跑出宫去,一路疾行至玉烛殿地界,适逢御驾回銮,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从辇车上下来,清隽俊美的侧脸逆光有似冰玉。 “什么人?!” 还不及近身便被拦在数丈之外,木蓝被两三护卫架住,颈上刀锋耀如白雪,她灵机一动,忽而转向御驾呼喊:“陛下!” “陛下,求您救救我们公主吧!有奸人要害她!” 那从辇车上下来的正是桓羡,闻见这一声,他眸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淡漠地撇过脸来。 眼前的这张脸实在俊逸,却若刀锋冰冷,有若点漆的黑眸中没有半分情绪。木蓝简直吓坏了,待要再求,跟随在侧的冯整已厉声呵斥:“你是哪个宫的宫女?竟敢冲撞圣驾,不要命了吗?” “奴是含章殿的宫人,是跟随我们公主从卫国公府进宫的,陛下,含章殿掌事宫女李氏有意加害公主,现已被公主人赃并获地拿住,还请陛下裁夺,为我们公主做主啊。”木蓝急切地说。 要他为她做主? 桓羡剑眉微动,眸中似乎溢出一丝担忧。却是冷淡开口:“宫中事务自有刑狱监处理,不可随意越级禀事。你回去吧。” “伏胤。”他唤了身侧的侍卫一声。 名唤伏胤的侍卫上前拎起木蓝,欲拖她出去,木蓝脑子懵懵直响,忙呼喊:“陛下,您真的不管吗?公主可是您最亲的妹妹呀!” “她常说幼年最仰慕您这位兄长,如今她初回宫掖,便有人想要害她,您是她的兄长,也是她在宫中唯一可以倚仗之人,还请您救救她呀!” “最仰慕?” 桓羡脚步微滞,回过身来,冰玉似的脸上似笑非笑:“你主子,真这么说?” 木蓝本如芒针在背,思及殿中的公主,咬牙道:“自然。公主常常说她乃罪妃之女,一切都要仰赖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过去的兄妹情分上,替她主持公道。” 一旁的内侍见天子似有动容,忙提醒:“陛下,何侍中还在偏殿中等候呢。” 侍中何钰乃台阁重臣,也是未来皇后的父亲。桓羡本召了他谈论为即将到来的夏季加固建康江河堤坝一事。 桓羡却置若罔闻,对伏胤道:“走吧。” 什么兄妹情分,什么唯一的倚仗。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御驾莅临含章殿的时候,薛稚已将人擒在了正殿里,开四周殿门焦灼地等待着木蓝。 见到那道龙章凤姿的身影自辇车上下来,薛稚愣了一下,仓惶如云雾漫出殿门:“乐安拜见皇兄。” 心中却是惶惶不已。 她只叫木蓝去请太后身边的常氏,却怎么会请了皇兄来?皇兄又会怎么看自己? 薛稚一时有些慌乱,跪在地上,掩在天碧罗衣下的脊背颤若蝴蝶振翅。 桓羡看着她,宛若冰瓷雕就的脸上古井无波:“你的丫鬟说有人要害你,如今看来,似乎并无大碍。” 这话中分明含着责备,薛稚的头不禁埋得更低了:“……是乐安叨扰皇兄了,还请皇兄降罪。” 少女身姿纤细,身着淡青色的襦裙,伏于地上时,未及挽起的长发便全落在单薄的背上,云鬓散披,浓若泼墨,一截脖颈却白若新雪。 自桓羡的角度望去,恰可以看见她轻轻颤动的眼睫与素白裲裆下一痕幽深。 他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拂袖进殿坐下。 天子似不悦,殿中气压一时极低,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青黛把心一横,跪着禀了昨夜的事,天子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殿中气氛僵滞如旧。 适逢宫人送上茶来,薛稚硬着头皮亲斟了一盏献上:“皇兄,请用茶。” 他并没有接,视线清冷地扫过殿中跪着的中年妇人: “说吧。你为何如此。” 薛稚便只得一直保持着那个屈膝奉茶的姿势,腿上酸涩,连后颈也因难堪红透了。 “奴没什么好说的。”李氏道,一脸视死如归的平静,“比起贺兰夫人当年对我妹妹做的事,我之所为,如何担得起‘歹毒’二字。” “她既是贺兰氏之女,便该代母受过,奴只后悔没能一击致命,让这仇人之女还苟活于世!” 她语气仇恨,似要将薛稚活剥生吞,加之蹲得久了,薛稚身形不由为之一颤,茶水由此溅在手上,烫得她几乎将茶盏摔了出去。 桓羡这才看了她一眼,嗓音清淡:“朕不喜浮梁茶。” 这一点拙劣的讨好也被勘破,薛稚脸上窘迫地一红,竟是无地自容。 幸得冯整上前接过,她无声退下,被烫得通红的手指瑟缩地掩在袖中。 她能察觉得到……阔别重逢,皇兄待她并不亲热。 比之上回在太后宫中的寒暄,甚至是厌恶居多。 桓羡收回视线,转向李氏:“贺兰氏是贺兰氏,公主是公主,大楚律例,没有代母受过之法。况且贺兰氏已死,前尘往事自当一笔勾销。” “汝谋害皇亲,不处置无以正宫纪。伏胤。” 他朝伏胤唤了一声,伏胤立刻带着几个侍卫上前,要拖李氏下去。 “真的能一笔勾销么?”李氏却大笑起来,看着天子的眼中也沁着丝丝仇恨,“陛下,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为人君,为人子,您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仅仅七载,便将前事都尽忘了吗?” 听她道出这话,殿中一众宫人脸色都变了。冯整立刻喝道:“还不快拖了这胡言乱语的疯妇下去,磨蹭什么!” 女人夹杂着哭声的疯笑尖利无比,很快被带了下去。薛稚惘然不解,背心却本能地攀上一股寒气,讷讷地睇向兄长。 他脸上漠然如冰,瞧不出任何喜怒,就仿佛李氏临去时的疯言未曾听到一般。薛稚暂未多想,强作镇定地跪下:“乐安多谢皇兄。” “只是眼下,乐安斗胆还有一件事想请皇兄做主。” 他不语,只是侧眸睇向她。 得他默认,薛稚继续说了下去,胸腔里心跳如密雨响起来:“乐安此番回宫,竟惹出这般大的祸事来,纵为李氏行凶,却也是亡母生前作孽太多的缘故,搅得宫掖不宁,实自惭愧。若可以,乐安想出宫居住,以免扰了太后与太皇太后的清修。” “你是未嫁之女,此番怕是不妥。”桓羡淡淡开口,“先前让你未嫁而归于谢家,已是与礼不合。眼下大婚在即,还是不要这般。” 实则薛稚想过了,也知此求不可能应允,她真正想要的,是搬去宣训宫与太皇太后同住。尽管太皇太后厌恶她,但也能庇护她一二。此番,不过是以退为进。 她柔艳柳眉颦起,似十分为难的样子:“可……” “今日之事虽是乐安试探,但李氏害人之心却是真的。乐安在宫中无依无靠,实是害怕,还望皇兄应允……” 她低垂着杨柳含烟似的眉,敛去了眸中有如千灯灿亮的光景,娓娓低诉的模样,实如雨中栀子,幽艳动人。 无依无靠么?不是说,他才是她唯一的倚仗? 桓羡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卷曲微颤的眼睫一晌,嘴上则道:“既担心有人要害你,便搬去西斋居住。” 说完这一句,他拂袖离开,薛稚唬了一跳,不得已仓惶下拜:“臣妹恭送皇兄。” 殿门透出的天光里他松姿竹影逆光远去,直至走出很远,薛稚才稍稍回过神来,震惊未消地看着宝相花纹精致繁复的地毯。 西斋又名栖鸾殿,是距离天子寝殿玉烛殿最近的宫掖。其前殿紧邻玉烛殿的西殿门,几乎形同玉烛殿的偏殿。 可皇兄不是疏远了她么,又怎会叫她搬去自己身边? 还是说,皇兄分明是看穿了她的意图,故意不允? 她慢慢地撑起身来,青黛木蓝忙来扶她,薛稚看向木蓝:“我叫你去崇宪宫禀明太后、请常姑姑过来,你为何去请了陛下?” 木蓝自知做错了事,声音低低的:“后宫如今是太后主管,谁知道李氏是不是她派来的……” 薛稚无奈,轻斥道:“以后不要自作聪明了,你这样做,是大大得罪了太后。” 其实又关何太后什么事呢。 在这宫里,要找个没和她的生母结怨的,几乎不可能。便连皇兄,他如今待她这般冷淡,又何尝没可能是母亲之故…… 既被训斥,木蓝霎时耷拉了脸,一幅惶惶之态。薛稚又问青黛:“方才李氏说什么,七年前的事,是什么事啊,我怎么听不太明白呢?” 与木蓝不同,青黛是她幼时太皇太后赏赐给她的宫女,较为熟悉宫中事务。 而七年前正是她九岁那年,那时她也还在宫中,她不记得宫中发生了何种特别之事。 青黛摇头:“奴也不知。” 宫廷中总有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的,薛稚暂且抑下,仍思索着皇兄临走的那一通安排。不安的同时,又极为不解。 她只是想去宣训宫陪伴太皇太后,借此逃过那些明枪暗箭,皇兄为何不允? 既不允,又为何要她搬去栖鸾殿?还是说,他对她其实并不放心…… 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薛稚木然地任婢子们扶起坐在榻上,取了治烫伤的药在玉指上细细涂抹。 其实搬去栖鸾殿也好。她想。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对她也并没有什么感情。母亲生前树敌无数,和皇兄的那一点微薄的兄妹之情,是她在宫中唯一的护身符。她须得把这一份情抓住了。 一切只要熬到出宫与谢郎成婚,自可迎刃而解。 —— 天子即发令,没有敢不从的。当夜,冯整便叫人来了含章殿,协助薛稚主仆将行李全数搬至了栖鸾殿中。 宫人们都对这贸然回宫的公主窃窃私议,说得宠,却被养在谢家四年之久,且摊上那样一个罪妃母亲,不得太后与陛下喜欢是必然的。 说不得宠,陛下究竟还是还她以公道,且让她搬进了离自己最近的栖鸾殿,再一联想到宫中那则重又兴起的流言,便着实有些耐人寻味了。 对此,薛稚本人无一例外保持了沉默,自安顿下来后便安安静静地在殿中打穗子,全然不曾在意宫人们的闲言碎语。 夜色已经很深了,真珠帘外月如银盘,几点繁星点缀。木蓝放下帘栊,将窗边的灯盏也一并端至了案旁:“明日再打吧,天色黑,可别熬坏了眼。” 她摇摇头示意无碍:“我想早点送到皇兄手中,若是晚了,便显得心不诚了。” “公主是要送给陛下?”木蓝好奇极了。 薛稚温柔地解释:“是皇兄替我主持公道,我自然要报答他。” 可是陛下,看着却是不喜欢公主这个妹妹呢。木蓝有些委屈地抿抿嘴。实是想不通,公主这么好的性子,陛下为何待她如此凉薄。 薛稚编了一夜,总算在临近子时的时候编好了那条玉佩穗子,仔细收在云纹漆画匣中。 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她郑重妆饰了一番,又特地从箱底取出一条流苏璎珞项链戴上。 这串璎珞曾是她幼时皇兄所赠,如今年岁渐长,当初宽松的项圈如今也有些小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藏鸾 第5节 她是存了亲近和讨好的心思的。连早膳也不及用,早早地带着备好的礼物等候在了玉烛殿外西殿门下,托了宫人去通传。 新帝今日并无早朝,只召集了个别重臣来玉烛殿议事。薛稚从卯时过半一直等到辰时过半,等得小腿发酸,才见冯整面露为难地走来。 “公主,可真是不巧。”冯整叹着气道,“陛下一时抽不开身来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没事的。”薛稚恬淡一笑,“那我下午再来。” “这个,还请您替乐安转交皇兄,就说,皇兄的大恩大德乐安无以为报,这是乐安亲手打的穗子,聊表心意。” 女孩子秋水温婉的眼眸里尽是企盼,温柔恬静,半分金枝玉叶的架子也没有,看得冯整也是不忍了。 他该怎样告诉她,皇帝陛下,根本不会见她,更不会收她的礼物呢? 作者有话说: 白鸽:某人你就装吧,下章小谢要回来了,有你酸的。 某人:。 第5章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往往天微朦朦亮她便来了,等候在西殿之下,未得召见也不放弃。 冯整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好命人收下她那些礼物,有时是一碟糕点,有时是抄录的书文,有时又是打的宫绦玉穗一类。 皆不贵重,但胜在心意。他都一一保留着,等候着陛下问起。 这日桓羡散朝归来,踏上回廊的一刻,远远瞥见西殿门下一道倩影,脸被檐上垂下的画幕遮着,身却纤纤。 他不禁皱眉,顾问宦者:“那是谁?” 冯整道:“回陛下,那是乐安公主。” 她的执着是桓羡不曾料到的,诧异之余,心头又升起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道:“叫她回去。” 步入殿中,却又突然回过身来,问冯整:“这几日,她都送了些什么东西?” 她小时候倒是也给他送过礼。 刻着“千年万岁,长毋相忘”的玉带钩,龙首错金,触手生温,似乎是她生父留给贺兰氏的遗物,却不是该用作送礼之物。 一别这许多年,也不知她这送礼的功夫长进了没有。 冯整一听便知陛下心中已然是有了几分和缓的迹象了,忙捧出薛稚连日的赠礼来。 亲手打的宫绦,新制的香,前晋书法大家钟繇《宣示表》的摹本。 桓羡视线只在旁余之物上停留了片刻,却落在那幅摹本上,淡淡勾唇: “倒也有些长进。” 她幼时开蒙习字便是他教的,手把着手,教她握笔,教她运力,一点一点教出后来流畅纤袅、筋骨娉婷的字迹。 漱玉宫的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记忆里永远是春光和煦暖阳融融,一抬眼便有整面墙怒放的紫藤花,低眼,则是她鸦雏色的鬓发和纤长的羽睫。 “哥哥,栀栀写得好吗?” 女孩子清脆如银铃的话音还似回荡在耳畔,宣纸粗粝,手抚过圆润遒劲的字迹,在指腹带动一阵细微电流。桓羡心间忽然涌上一阵不可言说的怅惘来,问:“她每日,都来此么?” 察觉到他态度之和缓,冯整忙应道:“是,公主每日都来。” “奴婢不是不曾劝过她,但公主说,陛下的恩泽她无以为报,只想当面向陛下致谢……” 他实是同情那温柔可亲的少女,也就替她说了些好话。当日处理李氏之事的时候,陛下说是没有代母受过之法、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事实上,陛下从未有一日忘却过当年之事,一样因为贺兰夫人而疏远了公主。 但公主何其无辜,当年贺兰夫人受宠时她不曾受过半点特殊的优待,反被弃之不养,如今,又为何要因为生母而蒙受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呢…… 既然想见他,却从未在正门等待,而是等候在他根本不会经过的西殿门老老实实等待奴婢通传。 如此小心谨慎,又哪里是幼时那个在他面前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薛稚。她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究竟是为了幼时那点可笑的兄妹情谊,还是别有所图? “叫她进来吧。”桓羡最终疲惫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说。 一刻钟后,薛稚被宫人引进殿来:“栀栀见过皇兄。” 她这一拜脊背压得极低,颈上挂着的流苏璎珞也因此拂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璁珑的声响。 “起来吧。”桓羡道。 薛稚于是起身,那串流苏璎珞也就此进入他的视线。美玉映兰颈,煞是好看。桓羡眼神微微一滞,又很快淡然移开。 “这几日,在栖鸾殿待得可还习惯?” 薛稚被赐座在距他二丈有余的御座,多年未见,他的问询里有明显的生疏。她温声礼貌地答:“多谢皇兄垂问,栀栀一切都好。” “栀栀此来,是特意来感谢皇兄的。栀栀本为罪妃之女,理应代母受过,可皇兄却不计前嫌,还替栀栀主持了公道,给栀栀以安身之所,栀栀很是感激。” 她婉婉说着,十足谦卑的姿态。桓羡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没有应。 薛稚便有些忐忑。她知道母亲当年得宠,皇兄和何太后的日子很不好过,料想皇兄疏远她是因为母亲,所以主动认错。 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她便愈发拿不准他心思了…… 最终,是桓羡先开了口:“这些年,你在谢家,过得可还好?” 薛稚乖巧地应:“回皇兄,谢家伯父和伯母都对栀栀很好……” 那么,那小子呢? 心底忽生出这一句,桓羡微微皱眉,又觉自己太过关心妹妹婚事实属逾界,改口道:“尚书台的书信,兰卿今日,就要抵京了。” “明日他会入宫觐见,你等候在西殿门下,届时,我叫他来看你。” 有些突兀的一句,薛稚眼眸一亮,欢喜谢道:“谢谢皇兄。” “嗯,回去吧。”桓羡的话音没什么情绪。 薛稚于是告退,从玉烛殿出去后,心里的欢喜便藏也藏不住,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如蝴蝶一般轻盈飞过层层叠叠的朱红长廊。 “她倒是高兴。” 桓羡走至窗边,透过院中景象缤纷,看着回廊那端那连背影也浸润着欢喜的少女。 冯整以为他是在为妹妹的婚事担心,陪着笑道:“世子文武之才,为人也清正端方,听闻公主在谢家时便与世子两心相悦,两人才貌也担得,实是再般配不过了。” “是么?”桓羡依旧看着妹妹离去的方向,尾音里透着清浅的笑,“谢兰卿,真有这般好?” 谢璟字兰卿,原也是陛下为东宫时的侍读,两人关系尚可。然而这一声,冯整怎么听也不像赞许。 他拿捏不准,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之话。天子唇角又牵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似叹息地道:“她小时便不怎么聪明,过于重情。对着我一个冷宫弃子,也敢随意靠近,献殷勤。” “后来我教她毛诗,教她《氓》,看样子也是没怎么听的样子。情爱于男人而言是最荒谬不过的东西,她却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些。现在是欢喜,又焉知他年不会重蹈《氓》中覆辙。” 那段尘封的往事,于陛下是伤口,是逆鳞,从不曾开口说的,此时却因了乐安公主提起。 冯整额上冷汗涔涔,眼睛惊恐地转着,不知如何应答。好在天子最终也未说什么,哼笑一声,拂袖进殿。 次日,卫国公世子谢璟回京述职,得蒙殊遇,进玉烛殿受单独召见。 谢璟乃卫国公谢敬与夫人阮氏的独子,陈郡谢氏这一代最杰出的青年俊才,才过弱冠之年便出镇广陵,任广陵郡守,统率北府兵。 这是史上绝无仅有之事,便连那位一战奠定陈郡谢氏江左士族第一的初代卫国公也不能比。青年俊杰,前途无量,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择沈、陆、王、吴这等高门联姻,壮大家族势力,谁也不会想到,他会选择乐安公主这一罪妃带进宫的拖油瓶,葬送自己的政治前途。 毕竟,自永光帝与太皇太后之后,先帝与今上都未与谢氏联姻,再结这样一桩婚事,谢氏的衰落已是不可避免。 桓羡在玉烛殿的偏殿接见了他。 青年生得清俊温润,轮廓俊美,一双浓黑色眼眸净如寒星,气质也萧疏轩举,当真人如其名,温其如玉。 他行了拜礼:“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起来吧,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多礼。”天子道。 当年他才成为太子的时候,为壮大自身势力,便挑了出身陈郡谢氏的谢璟入选东宫,侍奉书学。 卫国公府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他要谢璟,就是要谢氏的支持。而谢氏果然不负所望,全力支持他,后来登基,他便给了谢璟建武将军、广陵郡守之位,以郡守身份,镇守京城的北大门广陵。 更是在面对众臣的质疑时直言,他与谢璟亲若手足,既是手足,便该视为宗王,出镇广陵自不算破例。 因了往事,谢璟对天子一向敬重,述过政事后,便命侍者捧出他此行带回的美酒,郑重呈于天子: “臣这次从广陵回来,特意去了一趟京口,备了些好酒,献与陛下。” “京口兵可用,酒可饮。”桓羡神情澹澹,伸手接过,“兰卿的这番好意,为兄就却之不恭了。” 酒过三巡,君臣都有些微醺。谢璟斟酌良久,终忍不住将心底的请求道出:“臣听闻乐安公主亦在宫中,想求陛下,让臣见一见她。” “这有何难。”桓羡道,“乐安如今就在栖鸾殿住着,知道你今日要来,为兄已提前吩咐了她在西殿门下等着了。” 谢璟原是担心陛下会不喜自己求娶乐安公主,万想不到他会如此通情达理,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连连谢恩:“臣多谢陛下!” “去吧。”桓羡微微笑道。 想见爱人的急切既被看穿,谢璟有些赧然,再度朝天子行礼,转身退出玉烛殿。 殿外,西殿门正对着的回廊乌檐下,薛稚宫裙袅袅,已在等他。 “栀栀!” 四周宫人皆被屏退,只有木蓝在侧。谢璟再按捺不住心中想念,大踏步地奔过去。 薛稚还不及回应便被他用力地攘在怀中,抱了满怀。她有些羞赧,又有些嗔恼地在他胸口轻捶了一下:“做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呢。” 谢璟笑:“是陛下特许我来见你的,谁人敢看?” “还冷么?”他将她微凉的手递到唇边呵气,握于掌间轻轻揉搓起来,替她暖手,眼眸灿若星辰。 薛稚推他不动,柔若无骨的小手反被他攥住,她含羞低头:“那也不能这样,我们,我们还未成婚呢……” 旁人看见,总是会说闲话的。 “栀栀。”他只微笑看她,打断了她,“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半年以来,你可有想我?” “你这般轻狂,我想你做什么?” 薛稚佯怒嗔道,眼睛里的笑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脸上一红,自己也觉不庄重起来,只得轻轻啐他:“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作者有话说: 小谢:所以,子都是谁? 山有扶苏句: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偏遇见你这个狂徒(译文来自百度,诗词引用自诗经)。 藏鸾 第6节 千年万岁,长毋相忘:千年万岁也不要忘记彼此,是栀栀爸爸留给妈妈的定情礼物,被不懂事的栀栀拿去乱送礼物送给哥哥了咳咳。(原本是汉代的一件银器我改了一下) 今天为什么提前发呢,因为上章没什么评论我好难过555 可以多给白鸽评论吗!每天像个怨妇一样等待评论的是谁我不说!我也在想是不是前面节奏有点慢所以大家都养肥啦,不过可以放心的是这个文节奏不会很慢的,十多章就到文案啦! 第6章 玉烛殿里,桓羡正立在窗边,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那端回廊之下的爱侣。 相隔甚远,他并听不清妹妹和谢家郎君说了什么,却能见她脸上带着真诚又欢喜的笑,与讨好他时的虚与委蛇迥乎不同。 良久之后,二人终于分开,他看见谢璟取下她颈上原本挂着的那串他昔年所赠的流苏璎珞,另从怀中取出一串红宝石做的璎珞与她戴上。 而她含笑晏晏,亦不曾拒绝。 桓羡微微一愕,脸上迅速寒沉下来,却什么也未说,心间难抑厌恶地走开。 回廊那头,薛稚已随情郎在回廊间的美人靠上坐下,木蓝则在一旁望风。 谢璟从腰际她亲手所绣的香囊里取出一物,递给她:“此为赤绳子,是我从广陵的月下老人庙里求得的,相传将此物系在腕上,即使相隔天涯,贵贱悬殊,也会结为夫妻。” “我求了两根,这一根,你把它系在腕上,我们便可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薛稚低头而视,这绳子与她幼年所戴的珠腕绳相差不大,形制也粗劣,一看便是民间庙会里粗制滥造之物。 她抿唇一笑,轻轻嗔他:“堂堂卫国公世子,一州父母,竟也学那些痴男怨女,去信这些乡野俚语。” 少女娇波流转、含笑嗔人的样子煞是可爱,谢璟笑着捏捏她的脸:“我本来不相信,可是关系到我和栀栀的未来,如何能不信?就权当是讨个彩头了。” “怎么,公主不肯收,是不愿嫁给微臣?当真移情爱上某位子都了?”他半含醋意半打趣地道。 “你别贫嘴!”薛稚笑道,打下他作乱的手,略略一顿,又道,“不知你是否求得有剩余的?我,我想给皇兄送去。听闻他也快成婚了,是太后的侄女,何家十三娘。” “他性子那么冷,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交好的女孩子,但愿,这赤绳子真能保佑他与何娘子圆满长久、两心相守吧。”她道。 谢璟知她幼时与陛下亲厚,即使分开了几年,兄妹情谊依旧还在。 而自己能来见她,也全待议陛下的应许。 他未作犹豫便将红线取下,微笑道:“好。你就把这一对给他吧,只要陛下不嫌弃就好,我下次再为咱们俩求。” —— 二人毕竟还未成婚,谢璟不好逗留太久,陪她说了一会子话,依依不舍地同她告了别,往宣训宫拜见太皇太后谢氏。 他离开后,薛稚便回了栖鸾殿,她坐在案旁,看着那两条赤绳子出神,忽又唤青黛道:“你去替我找些玛瑙珠子来,记住,要红的。” 皇兄长在宫中,这样的民间之物怕是入不了他的眼,而既是自己送礼,也要亲自动手才能显得其心之诚。 她向宫中玉匠请教了打磨钻孔的工艺,又借来管钻与解玉砂,自己在栖鸾殿中琢磨了好几日才终于将两颗珠子都打出细细的孔来,一双柔嫩玉手却因之划出许许多多细碎的伤口来,玉白指腹上满是血痕。 两颗玛瑙珠被她分别穿在了两条赤绳子上,编以绳结,原本粗制滥造的赤绳子登时变得贵气起来,远远望去,若朱丝红豆,质朴自然又寓意美满。 做好这一切之后已是岸安黄昏,她抬眼觑了眼绮窗外透出的绚丽夕阳,见天色已晚,忙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个佩囊,装好赤绳子去往玉烛殿。 桓羡今日休沐,正在偏殿里习字。待宫人引她进来,头也未回:“你来做什么。” 薛稚还未听出他话里的不悦,只为他肯见自己高兴:“乐安此来,是有一件东西想送给皇兄。” 送他东西? 他听出她语中的欢喜,淡漠回转过身来,跃入眼帘的,首先便是她胸前那串由谢璟所赠的红宝石璎珞。 黄金做的珠链,链上缀着许多的细碎红宝石,只在中心结了一只金镶玉的蝴蝶,蝶翼亦由红宝石雕琢而成,精致栩栩,如血艳丽。 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大团大团刺目的鲜血,十分不适。桓羡眉宇微皱,移开视线。 薛稚还浑然不觉,微微笑着唤他:“皇兄。” 她壮着胆子站近了些,将那截赤绳子捧给他:“这是谢郎从月下老人庙求来的赤绳子,希望皇兄,可以和未来的嫂嫂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女孩子的手肌肤如玉,衬得那截赤绳子亦是一样刺眼的朱红。桓羡视线缓缓转到她脸上,语声冷淡:“朕乃天子,天子与天同寿,要什么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以后不要送这些乱七八糟的给我,我不喜欢。” 这一声里厌恶明显,薛稚心内大骇,慌忙跪下:“是乐安的不是,乐安只是希望皇兄幸福……” 她跪在地上,只留一截鸦雏色的云鬓与皙白如雪的脖颈给他。桓羡看着她微微轻颤的双肩,终是缓和语气:“起来。” 薛稚依言站起,有些窘迫地喃喃:“谢谢皇兄……” 桓羡低眸睨着她,她眼里仍有不安,羽睫轻颤,若流莺扑过花枝的余韵。 哪里是方才祝他白头偕老时浅淡分明的喜悦,仿佛能送这件礼物与他,于她便是天大的喜事。 桓羡知晓是自己做得过火了,默了片刻,视线落在她发红的手指,转了话题:“你这手怎么了?” 皇兄在问她? 薛稚有些受宠若惊,忙将一双伤痕斑斑的手藏在袖中:“没,没什么。乐安笨手笨脚,不会给玉石穿孔,所以不小心划到了,不是什么要紧事的……” 那玛瑙石上的孔竟是她自己穿的? 桓羡心间闪过一丝惊讶,意外抚平了他心中那些莫名而来的怒气。他伸手与她,示意她为自己系上。 这也算是与她台阶下了。薛稚心内仍是忐忑,小心翼翼地将那截赤绳子系在他腕骨上,手指皆在颤抖。 阔别已久,许多事都已回不到从前,她心里既盼着能和哥哥亲近,却又本能地有些畏惧他。他一生气她就不知道该如何了…… 殿中有短暂的静默,连空气也似静止,唯有紫檀透雕螭龙纹书案上、雀尾炉中,燃香自溢,云景杳冥。 他不说话,薛稚也不知如何是好,沉默许久,才鼓起勇气奉出那用佩囊盛着的另一根红线来,磕磕绊绊地道:“这,这里还有一根,和皇兄手上的这根是一对的。日后,若是皇兄有了心仪之人,便可将此物赠予她……” “没别的意思,谢郎说,民间的百姓都这样求,就只是图个念想罢了。”怕他拒绝,薛稚又喃喃补充。 佩囊上绣着山石与栀子,绣面精致光洁,针脚齐整,正是她绣给情郎之物,此时心下紧张,也未注意。 桓羡淡淡睨了一眼,终究伸手接过。 一直到回到栖鸾殿薛稚都很不安。她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突然生气,是讨厌她吗,还是不喜她提起何家娘子?更不明白,为何现在的他,会如此冷淡…… 久别重逢,她其实很想很想他。可隔了这许多年的生疏,加之知晓了生母当年做过怎样的恶,自不能再像幼时那般毫无芥蒂,也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相处,求他庇佑…… “糟了。”脑海中却突然浮出一事,她惊慌失措地看向走在身边的木蓝,“方才我随红线送进去的,是不是我给谢郎绣的那个佩囊?” 那是她绣给谢郎的佩囊,上面绣的栀子、玉石,正暗含了二人的名字。 即便不是,佩囊荷包这种东西,也极易惹人遐想。她和皇兄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当避嫌。 木蓝也有些吓到:“公主,奴方才没有随您进殿,实在不知啊。” “公主先别急。”青黛的性子一向稳重,温声安慰道,“您送的是赤绳子,佩囊只是用来盛它的,陛下未必会放在心上。况且陛下的生日也快到了,您正可备下礼物,届时同陛下说明此事,换回即可。” “也只有如此了。”薛稚喃喃地说。 她直觉今日皇兄心情不豫,未必会喜欢她的礼物,更别说会在意那佩囊上绣的什么图案。 但愿,他不曾注意到…… —— 夜色渐深,玉烛殿内灯火犹明,桓羡沐浴过后,披了件单薄春衫,习惯性地走至书案旁欲看奏章。 还未走近,便被书案上静静呈放的一物吸引住了视线。不是别物,而是上午被她用来盛赤绳子、随之一并送他的佩囊。 他腕上还系着另一根被她亲手系上去的赤绳子,才经了水,正沿腕骨嘀嗒滴下水来。他也未解,而是有些出神地伸手抚摸佩囊上栀子的图案。 上午他便注意到了,这佩囊针脚细密做工精致,山石栀子的图案皆以金线镶了边,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可她小名就是栀栀,因她生母贺兰夫人酷爱此花,连女儿的小名也取作此花。当年厉帝为博她欢心,便命人在宫中广植此物,每每到了夏初,宫中遂成一片香雪之海,雪魄冰花,暗送娇香入画庭,六宫宫阙甚至不用熏香。 他甚至记得,在漱玉宫里时,薛稚曾捧了一盆栀子来很严肃地告诉他:“这是栀栀的本体,哥哥要好好养着它,不然栀栀会死的。” 眼下,她将绣有栀子的佩囊送给他,又是何意?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涌现当日幻梦,虽看不清人脸,那声音倒和她有些相似。 难道,自己当真和她…… 不,这绝不可能。他是不会原谅她的,更不能做下那般荒唐的事。 那念头才生出一半又被他强行掐灭,桓羡神色微不自然,强行抑下那些猜想。 视线一转却看清囊上山石,于是转瞬明了,冷笑一声,连同佩囊里剩余的一截赤绳,一同拂进了书案下用来盛放废弃物的画篓。 作者有话说: 栀栀:qaq皇兄好凶 白鸽:所以横线,你为什么生气 某横线:…… 第7章 次日,三月初一,薛稚按例去往宣训宫拜见太皇太后谢氏。 她一大早便起来忙碌了,做了水晶蟹粉酥、玉露团几样糕点,皆是软烂可口之物,用精美的雕花小屉盛着,同几个婢女提了往宣训宫去。 太皇太后名珝,是谢璟的姑祖母,也是薛稚名义上的祖母。 她是世宗永光帝的皇后与表妹,青年时因小产无法生育,世宗不得已纳宫人为妃,这才有了厉帝。然而就此夫妻离心,世宗龙驭宾天时谢氏也不曾原谅他,此后便搬进了宣训宫不问外事,至今已有十四年矣。 薛稚回宫初时其实已随阮氏拜见过一次,然太皇太后脾气古怪,并未见她们,只叫宫人打发了她们离开。阮氏身为侄媳,也只有无奈笑笑。 走在鹅卵石平铺齐整的小道上,花木池苑依旧,前尘往事遂一件件浮于脑海中,薛稚有些紧张。 她是敬畏太皇太后的。盖因她幼时曾被母亲扔给太皇太后教养,然而太皇太后性子怪癖,几乎不怎么管她,每每见了她,也是训斥居多。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连头发散了也没人梳,不是等着阮伯母入宫,就是披着头发溜进漱玉宫让皇兄梳,过得活像个野孩子。 那时何太后待她也很好,时常亲自替她梳头。不似现在……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要是,她不是母亲的女儿而是太后的女儿就好了,太后和皇兄,就都不会疏远她。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连木蓝的叽叽喳喳也没听见。冷不防身前飞过一块石块,木蓝手疾眼快,忙以身挡在了她前面,自己却被砸得“哎呦”一声,手里提的点心滚落一地。 主仆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青黛亦护在薛稚身前,焦急地四面寻找。前方花木丛中却有个衣冠锦绣的小郎君跑来,一边气冲冲地命令跟在后头的宫人: 藏鸾 第7节 “给我砸她,狠狠地砸!” “她是杀人犯的女儿,给我砸她呀!” 那小郎君瞧着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头上戴着金龙冠,愤恨地将手中剩余的石块一股脑地扔在薛稚身上,纵有木蓝青黛阻挡,薛稚也不慎被砸中了锁骨,玉白肌肤上漫开一片绯红。 宫人们懦懦不敢动,那小郎君还在嘲哳不休,木蓝一下子火了,冲上去揪住对方衣领:“你再动一下我们公主试试?” 她力气不小,激愤之下,一把便将那小郎君举得离地三尺,叫衣领狠狠勒住脖子,哇哇大叫着,甚是狼狈。 对方身后一众宫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围上来劝说。薛稚此时也认出了那人身份,急唤道:“你先放他下来。” “就不放!”木蓝生气地道,“凭他是谁呢,难道就能随意打人了么?他必须和您道歉!” 她仍擎着不放,任凭对方宫人们如何疾呼推攘也不松手,薛稚只得亲自上前,想要救那已被勒得脸色通红的小郎君下来。 偏是此时,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沉若青瓷的问询:“你们在做什么?” 这一声里说不出的威严冷沉,众人神色仓惶,皆回身行礼。 是天子。 他正坐在御辇上,一手搁在辇上,皱眉朝他们看来,双目如电。 冰冷旒珠随步辇的摇动闲闲打在他俊挺的眉目上,纵是皱眉,也俊美得赏心悦目。 “噗通”一声,是木蓝未擒稳叫人掉了下来。那小少年飞快爬起,如遇救星地欣呼: “皇兄!” 他委屈地奔至御辇下:“这个贼女人想要杀我!你得替思儿做主啊!” 薛稚无奈,只得上前跪地请罪:“是乐安御下无方,不慎伤了彭城王,还请皇兄降罪。” 彭城王! 木蓝脑子里嗡嗡直响,慌忙辩解道:“陛下,此人方才用石块袭击我们公主,奴不明他身份才……” “你胡说!”彭城王桓思生气地打断她,“她才不是什么公主,她只不过是个没有爹的野孩子,况且,她娘害死了我娘,我砸她几下有什么问题?” 童言无忌,字字皆如重锤敲打在薛稚天灵盖上,她双目微阖,跪坐撑起的腰肢几乎承受不住。 桓羡也沉了脸:“桓思!” 彭城王知晓皇兄动怒,小嘴一撇:“皇兄就是偏心,父债子偿,母债女偿,思儿有什么错。” “阿姨那么早就离开了我,都是因为贺兰氏!不报此仇,我枉为人子!” 他眼泪滚滚而落,却愤懑地看着薛稚,有如一头发怒的小兽。 薛稚心间一恸,忍不住红了眼圈。 彭城王是先帝十一子,因年纪尚小尚未建府,仍住在宫中。 他的生母沈昭仪,因向厉帝谏言有关母亲的事,被厉帝下令处死。其时,彭城王才刚刚三岁。 即虽是厉帝下的命令,却也因母亲而起,所以,面对彭城王时,她是理亏的,也不愿与他起争执。 她的出身就是她的原罪。即便她什么也没做过,那些被母亲伤害过的人,也一样会把桩桩件件都算在她身上。她无从脱罪。 “够了。” 桓羡的声音将她从神伤中拉回,他背对着她,背影有如华岳肃穆:“其一,我大楚何来强行要人代父母偿过的律例,你的老师难道不曾教过你?你也不是廷尉,又是谁允许你在宫中动用私刑?” “其二,她有封号,就是你的姐姐,你理应尊敬她。” “其三,此处已是宣训宫地界,你存心在此生事,却不怕扰了祖母清修。如此不孝不悌,难道是朕冤枉你么?” 彭城王不敢反驳,心中却委屈,嘴唇咬得乌紫,更似要哭。 桓羡脸色寒沉,只作未见:“来人,将彭城王带回去,罚他将宗训抄写二十遍,不许旁人代笔!” “皇兄!” 宗训是世宗皇帝在世时为训诫后世子孙所作的五言诗,共有三千二百言。彭城王委屈地哭喊出声。 兄长脸上却无半点和缓颜色,桓思只好行过礼,垂头丧气地随宫人下去了。 四周一时归复于沉寂,桓羡将目光转向地上跪着的妹妹: “彭城自幼丧母,见了你难免偏激些,待他长大便会明白,你不必往心里去。” 这一声语气极淡,丝毫不似安慰,却令薛稚鼻翼一酸,几欲泪落。 皇兄……终究还是挂怀自己的。 她勉力微笑,有如雨后山茶的空灵纯净:“是,多谢皇兄。” “起来吧。” 他淡淡道,瞥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糕点,转了话题:“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做了些糕点,想送去给皇祖母尝尝……” 祖母…… 桓羡抬眼望了眼坐落在绿意森森中的宣训宫。他也是有许多时候不曾去见这位名义上的祖母了。 回过视线,却瞥到她身前那串随主人起身而微微摇曳的项链,那只金镶红宝石做的蝴蝶,依旧在他视野里翩然起舞。 他有些目眩,不动声色地移开:“你很喜欢这串项链?平日里总不离身。” 薛稚还不知犯了他的忌讳,取下红宝石珠串下锁着的那一只红宝石蝴蝶与他看,一改方才的哀婉欣然而笑:“是,这是谢郎送给我的,我很喜欢。” 见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不禁有些怯然:“皇兄是不喜欢么?” 桓羡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玉白掌心上,依旧避开了那抹刺眼的赤色。他不置可否:“老人家喜素,还是不要穿戴得这样扎眼。” 薛稚被这一句砸得有些懵。 她能敏锐地察觉到皇兄不喜自己戴这项链,却不知为什么。所幸他并未就此深谈,拂袖自她身前走过:“朕亦欲去往宣训宫,走吧。” 宣训宫,崇福殿。 重楼峻阁,花木重重。 兄妹二人进殿的时候,太皇太后谢氏正坐在软榻上,怀里抱了只猫儿,鬓发如银,雍容华贵。身边立着女官刘氏。 “好了,没事不要往我这儿来。”她手抚着猫儿,看也未看底下大殿里跪着的孙儿孙女一眼,“知道你们不爱来,只不过是碍于孝道二字,做做样子。”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的死寂。薛稚忙分辩:“祖母,孙儿是真心想来看望您……” 太皇太后这才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幼时我又不曾抚育你,你不在背后埋怨我便是好的,哪来的真心。” 祖母的说话风格一向如此,薛稚脸上也红透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乐安知道,祖母只是面上冷些而已……” 还未说完便被太皇太后一声冷笑打断,森森如刀锋。薛稚不敢再言,却听她又问:“给我做的点心呢?被彭城王夺去了?” 祖母竟连这也知晓了。薛稚深觉尴尬,一时未言。 太皇太后便露了个了然的冷淡的笑,道:“他骂你是野种,你就不会回骂回去?你母亲好歹是你父亲明媒正娶,他不过一个庶子,也是野种,有什么贵贱亲疏。他又比你高贵得到哪里去?” “他母亲的死,更与你、与你娘毫无关系,下令的是他爹,他不敢去怨他那个畜生爹,却来报复你,你一声不吭,难道真也如此认为?你也算将门之女,怎么性情如此软弱?” 如此的疾言厉色,连太皇太后膝上的猫儿也似被惊吓,喵呜一声跳下地去。一旁立着的女官刘氏忙去捉,又忍不住,看了眼殿堂间面无表情的天子。 他置若未闻,漠然立在妹妹身侧。薛稚讪讪地答:“祖母教训的是……” 尊长训话,不管心里如何想,她只有答“是”的份儿,万不可分辩悖逆。 然而她的柔顺,落在祖母眼中却是怯懦不堪了。太皇太后不悦,转向殿下长身玉立的孙儿:“怎么,皇帝瞧上去像是不大高兴?” 这位祖母十几年如一日的刻薄,桓羡心知肚明,她方才那些话,不仅是说给桓思的,更是说给他。 他微微躬身行礼:“祖母教训的是,孙儿一定对彭城严加看管。” “你知道就好。”太皇太后道,“听说前时乐安险被奸人所害,也是你做主让她搬去你那儿,倒也勉强有几分长兄的样子,不似你那个爹。” 她对先帝的厌恶毫不掩饰,听得薛稚心头亦是一震。桓羡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仿佛祖母所骂与他毫无关系。 两个都是木头,太皇太后也心生厌烦,下了逐客令:“行了,我累了,你们都下去。” 兄妹二人遂告了退,殿内重归寂静,这时女官捉了猫儿重入殿来,笑着道: “奴瞧着,陛下倒似放下当年的事了,待公主极好呢。” 姜氏当年死得如此之惨,他会放下? 太皇太后手抚着猫儿脊背,眼中落了讥笑:“他若真能这般想,也能少造些罪孽。” 作者有话说: 桓狗装模作样的又一天 第8章 “祖母的脾气一向如此,不必放在心上。” 步出宣训殿,桓羡忽然说道,似是安慰。 薛稚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兄身后,微笑点头:“乐安知道的,谢谢皇兄。” “方才,为什么不反驳彭城?” 薛稚眼中微黯:“……其实,彭城王说的不错,母亲罪孽深重,我身为人女,也为她做过的事感到羞愧。况且血脉相承,我也理应为她做过的事赎罪……” “相比彭城王因母亲失去生母,我也只是被他骂几句罢了,又有什么损失呢。我没资格躲开,也没资格反驳。” 桓羡听在耳中,并不为妹妹的懂事而欣慰。他脑中只记住了那一句话: 理应为贺兰氏赎罪? 他唇角轻勾,掠过一丝嘲讽,却问:“那若是他们想杀你呢?” 薛稚温温答道,不卑不亢:“我虽为人女,毕竟不曾随母亲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他们朝我发泄对母亲的怨恨尚可以理解,若是想置我于死,皇天也不会同意。” 顿一顿,看着他背影,又极小声地道:“皇兄也不会同意的,对吗?” 这一声里有委婉的讨好与亲近之意,桓羡目光微闪,回过身时,见她明灿双眸正含着期待与小小的忐忑望着自己,双睫一颤,却移过了视线、再一次看向她颈下那碍眼的璎珞。 久等不到回应,薛稚有些窘迫,脸上也微微烫了起来。见皇兄正看着自己颈下璎珞,忙道: “皇兄若不喜,乐安从此以后便不戴了。” 藏鸾 第8节 他没应,也没回答方才的问题:“这是兰卿送你的礼物,不戴,怕是辜负他一番好意吧。” “不会的。”她莞尔笑道,白皙脸颊在春阳下宛如透明,“乐安仔细想过了,皇兄说的没错,此物的确有些招摇,不宜佩戴。况且,我做什么谢郎都会理解的。” 还未过门便一口一个谢郎,桓羡剑眉微敛,深觉这般称呼实在轻佻。 然转念一想,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既因不喜朱色而不许她佩戴情郎送的爱物,总有些不占理,道: “你从前那幅璎珞项圈似是小了,回头,朕让冯整再挑一幅合适的来。” 薛稚微微一讶,眼中露了浅浅笑意:“谢谢皇兄。” 心间实如披沐春光一般,泛起丝丝的暖意。 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亲旧,皇兄是除伯母一家外对她最好的人了,离别这许多年,她很想念他。 即便是不能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只要他还肯亲近她这个妹妹,她也十分开心。 春日阳光纯澈,殿下花枝袅袅,更映得少女笑容纯美明净。桓羡神色微不自然,很快回过身去:“走吧。” 他没再乘辇,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宣训宫,一众宫人远远跟在身后。 这时前方迎面走来一位少女,身着鹅黄色衣裙,头上垂鬟分肖髻,明眸皓齿,容貌娟妍。身后跟着数名崇宪宫的宫人。 既与圣驾撞上,她大大方方地上前来行礼:“令菀拜见陛下、乐安公主。” 桓羡淡淡颔首,拂袖便走。跟随在后的薛稚也只得和少女颔首示意,匆匆跟了上去。 “皇兄……”她唤走在前面的兄长,“方才那位,是何家娘子吗?” 她知道兄长和何家娘子的事。何家十三女何令菀,是何太后同胞兄长的女儿,也是他嫡亲的表妹,自他被立为太子始便是内定的太子妃、皇后。 然这些年兄长因为先帝守丧,一直未来得及大婚。如今已是建始四年,听伯母说,他和何氏的婚事也已提上议程了。但以方才与上一次她送他赤绳子祝福他与皇后的情形来看,皇兄似乎…… 她不敢窥探天子,及时止住了。桓羡听出了她话中未尽之意,神色不悦:“是又如何,你是在责备我对她太过冷淡?” “男未婚女未嫁,本应如此。你也莫要太过随性了。” 这话显然是在指责她之前与谢郎相见过于亲密之事,薛稚十分羞愧:“皇兄教训的是。” 方才相遇的狭道上,那名唤令菀的少女仍立在山石旁,静静凝望着远去的天子与少女。 一个龙章凤姿,一个宛如明珠美玉。此刻同行,不似兄妹,倒似对璧人。 她心里颇生微妙之感。跟随在后的宫人适时插道:“女郎何必对薛氏那般客气,她只不过是罪妃带进宫来的拖油瓶,算什么公主。” “老奴从前还觉得,摊上那样一个祸水娘,是她可怜,可如今看来,她简直和她那狐媚娘一模一样,光天化日的,竟和陛下走得那样近!瞧见您也不来行礼。” 她语中颇有为何令菀不平之意。何令菀收回视线,脸上淡淡的:“奴者不可随意妄议尊者,姑姑还是不要再说了。” “她是公主,我是臣子,本也没有她向我行礼的道理。” “您可别这么说。”宫人陪笑道,“前时陛下可亲口对太后说了,六宫不可一日无主,早日迎您进宫才好为太后分忧。兴许,陛下是在避嫌呢。” 他真这般说? 何令菀微微恍惚。 她今日本是被太后叫去宣训宫探望太皇太后,好撞上陛下,和他说说话。 这是姑姑的主意,却不是她的。她也知道这位表兄对自己并没多少喜欢,但只要他将皇后之位给了她,保庐江何氏一世荣华富贵,他喜欢谁又纳了谁她都不会计较。 —— 回到栖鸾殿里,冯整已差人送来了副新的流苏璎珞,被木蓝欢天喜地地捧了来,开了锦匣:“这流苏璎珞可真漂亮啊,陛下对咱们公主真好。” 原是幅金灿灿的项圈,弧形底端两侧以细金丝绞成了祥云图案,图案中心结了金丝,却以明珠点缀,各坠着两片小小的以纯金打造的银杏叶,黄金明珠,相得益彰。 项圈的底部,则以明珠与细金丝结成同心锁模样,亦坠着银杏叶作为妆饰,实是流光溢彩,精致绝伦。 同心锁是祝愿夫妻和睦之意,银杏叶则寓意着健康长寿,这件礼物,弥足珍贵又弥足用心。 即便这很可能不是皇帝亲选,从下人的态度来看,也足以说明陛下对公主的看重了。 青黛凉凉横她:“得亏是看在公主面子上呢,否则,你在宫中该死几次了?” 木蓝捂嘴直笑,方才陛下过来的时候她都快吓死了,不想他却只训斥了彭城王,一句也没说过她。 薛稚眼里也带了几分温柔笑意,纤手轻抚过那精致的流苏璎珞:“以后不可如此了。” “皇兄……似乎不喜欢鲜亮之色。”略略一顿后,她征询地看向青黛。 事实上,前一回她便注意到了,他不喜欢她戴那串红宝石的璎珞,所以才会赐项圈给她。 可那璎珞是谢郎所赠,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厌恶,再联想到他殿中肃穆沉沉的布置,便也猜到几分。 青黛面色微滞,道:“陛下……不是不喜鲜亮之色,是不喜赤色。” “奴听说……他少年时曾染上厌血之症,后来虽大好了,仍是不喜赤色。” 她边说边打量着公主情绪,可惜少女纯美的芙蓉脸上只有怅惘与迷蒙。薛稚喃喃道:“那我日后绝不可再戴那幅璎珞了,皇兄待我如此之好,丝毫不曾因为母亲而迁怒我,我又怎可惹他不快……”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渐渐的,宫中灯火次第熄灭,千宫万阙都似陷入沉睡,如沉眠的巨兽匍匐于夜色之下。 玉烛殿里还亮着灯火,桓羡坐于榻前,正专心致志地批阅着奏折。 忽然,他脸色一变,神色厌恶地将折子挥至地上。 冯整原倚在垂花罩后打盹儿,闻见里头的动静忙奔进来,惶恐无措:“陛下……” “没什么。”桓羡冷淡地应,“洗漱吧。” 冯整有些诧异,陛下历来有睡前看折子的习惯,理应还会熬上一阵,如今这般,显然是哪个不长进的激怒了陛下。 长夜深沉,浓黑如墨。 灯火尽烬,青色帷帐若层层叠叠的云雾堆下,月光照在帐上有如水波明澈流动。 万籁俱寂,沉沉玉漏都似响在耳边。桓羡闭目躺在榻上,方才折子上“广纳后宫”的进言仍如飞鸟盘旋于脑海,不能入眠。 盖因少年时变故,他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奈何身为帝王,绵延子嗣是义务也是职责。立后纳妃之事,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至于人选,他并没有心怡与相熟的女子,虽说帝王纳妃不过与群臣联姻,然若是相熟之人总好过那些心怀叵测的世家女郎。 心中不知想到了谁,他愕然一息,烦躁闭上了眼,强迫自己睡去。 正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时,忽觉帷帐似被人自外拨开,一缕幽香随夜风月光送进。 是雨后栀子的香气,清新而不浓烈,淳淡中撩人心弦。 万籁俱静中,他听见一声熟悉的轻叹,幽香呓语也若夜色向他迫来,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上他脸颊。 桓羡浑身血液都似冻住,一瞬的冰凉过后,却腾开微弱的火焰,烧得他心底火烧火燎的炙热,唇被封缄,说不出一句话。 那微凉指尖只在他脸边停留了一瞬,下一瞬,又拈着那簇微弱火焰,一点一点滑进衣领,触到紧实的胸膛与肌理,再一点一点向下汇聚而去。 桓羡全部的心神都似被她捻在指尖,心弦紧张地绷起,额上青筋更似要裂开,终在意识濒临被她捏碎之前,冷冷地训斥出声: “放手。” “我收留你,不计前嫌,容你在我面前卖弄心眼手段。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吗?” 纱幔轻舞,漾得透窗而来的明银月色深深浅浅,忽明忽暗。那少女似乎沉默了一瞬,手仍攥住那处不放。 “哥哥……不喜欢栀栀吗?”她幽幽看他,眼波楚楚,是她一贯令人厌恶的无辜神色。 红唇呼出的兰息更如幽风扑面而来,馥郁撩人,精致的眉目在深一重浅一重的月色下魅惑如蝶。 桓羡脸色阴沉:“你是贺兰氏之女。” “只是贺兰氏之女,不是妹妹?” “你……”他惊觉这话中之意,脸上勃然涨红,她却轻笑起来,看着他的眸子里清晰映着得意。 “哥哥,你喜欢栀栀吧?”她笑着反问,月色下眼眸璀璨如星,“所以,我来替母亲赎罪,好不好?” 她说着,有如云雾漫下,桓羡大骇,喉咙皆似被人攥住,低吼一声自床上坐了起来。 眼前云纱漫漫,帐上月光明莹如水,哪里却有少女的影子? 守在殿外的宫人听见响动,已焦急地询问起来。桓羡仍怔怔地坐在榻上,背心与身下一片湿凉薄汗,蜿蜒如蛇。 作者有话说: 白鸽:某人装模作样的第……哦装不下去了。 某人:。 第9章 桓羡愕然一息才明白了那是什么,脸上神情,又都褪作了无奈与厌恶。他语声沙哑地朝外唤:“冯整,备水。” 冯整忙执着拂尘跑了进来,昏暗间主仆两视线对上,他竟有些赧然,微侧了脸去:“把这些都换了。” 冯整脑子里轰轰直响,麻溜地上前收拾着被褥凌乱的御榻,没有多问一句。 宫人又送来新的寝衣,他伸手接过,又意有所指地问:“方才,没有人进来吧?” “陛下是问谁?”冯整诧异地回头,“方才奴一直守在外面,并没有旁人进来。” 没有人,那便是做梦了。 可他怎么会梦见这个?他对薛稚什么心思也没有,她是贺兰氏之女,他是绝不可能对她起那样的心思的,又为什么会梦见她? 若说从前那次,还可自欺欺人地认为不是她,可这次,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梦中看见了她的脸…… 他心间陡然一冷,胸腔里顿为丝丝袅袅的寒意占据。脑中却又响起方才她在梦中之语:“所以,只是贺兰氏之女,不是妹妹?” 他不愿多想,强行抑下心间有若游丝乱舞的烦躁,就着那身湿黏往净室去。 重新安置下来已是两刻钟后,宫人候在殿外,黑夜中有种诡异的寂静,似天地万物都陷入了沉睡。 桓羡却不能入眠。 他习惯侧身睡,然只要一闭上眼,便似能看见漱玉宫里那段尘封已久的岁月,不过四五岁的薛稚缩成小小的一团,就睡在他怀中。 “哥哥……” 她很依恋他,便连梦中也呓语唤他,小脸埋在他颈下,一只手软软攥着他,不舍放开。 一瞬又是方才潜入梦来的少女,如静夜妖娆盛放的优昙花,偃卧于他怀中,红唇轻贴在他胸前,玉白的手攀在他肩侧。 她含笑盈盈,娇声质问他:“只是贺兰氏之女,不是妹妹?” 藏鸾 第9节 “哥哥好可怜,连个喜欢的女子也没有,所以,让栀栀来陪哥哥,好吗?” 过去与现在,记忆与梦境,都似在眼前缠绕交织,失了界限。 袅袅熏香传入帐中,更似她红唇吐息,依依撩拨他心弦,要拖着他沉入迷离的美梦。 桓羡怔怔而坐,手掌垂在腰侧,尝试着看着那处,终究攥紧又放开。 他漠然睁眼,看着帷帐上模糊在昏暗中的龙纹,才算将那些旖旎的画面驱散了去。 殿门外,冯整已经收拾了抱了那些被褥下去,立在窗下,担忧地望向屋中微弱的一点灯火。 知道陛下还未睡下,他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心。 陛下竟会做那样的梦。 自从姜美人的事后,陛下对于男女之事便有种近乎执念的厌恶,借口为先帝守丧拖至如今也未成婚。 然而方才那些声音,听得他一个没了根的太监也是脸红心跳,不知……梦见的却是哪家的小娘子。 他胡思乱想着,里头唤了几次才听见,忙答道:“奴在呢,陛下,奴在。” 天子的声音隔门传来,冷淡而清醒: “当年我宫中的那盆栀子,你可知在哪里放着了吗?” 栀子? 冯整愣了一刻才想起。当年他奉命前往服侍陛下时,适逢陛下从漱玉宫里搬出,正是迁宫之际,曾将寝殿里的一盆栀子交予他,叫他拿去扔了。 他没敢扔,只移去了花圃。然隔了这许多年,确也没想到陛下还会问起。忙答道:“在花圃里养着呢,奴不敢随意处置,就移植到了花圃,等候陛下发落。” 竟然还在…… 桓羡心里说不出的空,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他自御榻上坐起,烦躁扶额,半晌,闭一闭眼,声音隔着黑夜传来沙哑又无奈:“拿去扔了。” “陛下……”冯整有些费解。时隔多年问起,不是说明挂念么?怎么反而叫他扔掉。 “怎么?” 见他踌躇,帷帐里又响起冰冷的一声。冯整大骇:“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 息怒?他并没有生气呵。 桓羡挑眉,压下心底莫名而来的些微不悦 薛稚于他,就像那盆经年的花,那些经年的记忆,是该遗弃该淡忘的东西。 他绝不可优柔寡断了。 —— 次日,薛稚来玉烛殿谢恩,出乎意料地被拦在了门外。 冯整脸上带了点尴尬,笑道:“可不是不巧了么,陛下今日召了陆尚书和陆侍郎过问西北军事,怕是不方便见您。” 陆尚书。 薛稚愣了一刻才想起。这是父亲曾经的顶头上司,如今的尚书令,陆升。 当年皇兄登位,前朝便赖以陆氏与谢伯父稳定朝局,也是因此,皇兄继位后对陆尚书极为亲重,其子陆韶未及而立却已是礼部侍郎。 薛稚的生父便是在陆升任工部尚书时出事的,那年江水冲垮了父亲主持修建的秦淮堤坝,致使京中百姓死伤惨重,父亲也是因此替陆升担了责,负罪自杀。 薛稚有片刻出神。恰是此时,冯整陪着笑道:“您看,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么?公主还是请回吧,陛下公务繁忙,有了闲暇自然会见您的。” 薛稚随他所指掠了一眼。峻峭湖石之后、雕花廊檐之下,一位小黄门正领着两名官员往玉烛殿去。为首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年纪,风神外伟,白肤美髯,高大魁梧,正是时任尚书令的陆升。 跟随在后的青年郎君一身红色官服,亦生得姿貌清俊,秀目白肤,似感知她目光地朝她望来,薛稚适时别过视线。 “谢过阿翁相告。”她温温一福,借低头掩去了眉心淡淡的厌恶,“我先回去了。” 美人倩影在山石花木间远去,回廊那头,陆韶亦收回目光:“那是乐安公主?” “陆郎君好眼力。”送他们进来的小黄门点头哈腰道,公主初回京中,无处可居。陛下看在往昔兄妹情分上暂时让她住在这里,想是要住到出嫁呢!“ 陆韶淡淡笑了一下:“陛下倒是对公主宽厚。” “听闻当年贺兰妖妇为祸宫闱,叫咱们陛下吃了多少苦。如今陛下却善待她的女儿,真是仁明天子。” “可不是吗。”小黄门笑道,“不过公主本人倒是温柔大方,见了我们这些贱奴也客客气气的,半点没有金枝玉叶的架子。只可惜摊上那样一个娘,一天清福也没享成,还要因此招来诸多恶意。若无陛下护着,不知要死几回了……真是可怜呐!”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陆韶叹道,“陛下棠棣情深,总会护着公主的。” “废这么多话做什么,你还走不走了?”二人正说话间,陆升不耐烦地催促。 他心中实为不满。自己是尚书令,更是推举天子上位的有功之臣,天子不亲自来迎,只叫个小黄门迎他父子进殿,却要内侍监亲自去打发那罪妃之女。 不过桓羡这个人,历来冷心冷情,他能弑父上位,便足可见其对先帝与贺兰氏痛恶之深。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会善待贺兰氏的女儿?他绝不会相信! 似是一语成谶,这之后的半个多月,天子都未再见过乐安公主。 公主一连多日被拒之门外,栖鸾殿的宫人很快便注意到天子态度之转变。他们在深宫浸淫多年,原是最会捧高踩低的,然自薛稚住进宫来,待人接物,无不谦卑亲和,因而虽然诧异,倒也并未因之怠慢,只私下里议论纷纷。 渐渐的,薛稚自己也感觉到了。虽有些不安,却并无焦躁怨怼之色,只归于兄长政务繁忙之故,安安心心地准备起兄长的生辰礼物来。 三月十五,千秋节。 天子在太极殿西堂大宴群臣,庆祝自己二十三岁的生辰。 内侍省自数日前便在张罗了,等到了这一日,宫中处处悬红结彩,丝竹不绝,十分喜庆。 薛稚身为皇家公主,自然也在赴宴之列。于戌时,新妆靓饰,在几位婢女的陪伴下匆匆往太极西堂去。 雕梁画栋的回廊间,木蓝一边扶着她,一边叽叽喳喳地汇报着自己近日打听到的趣闻: “主还不知道呢,今日有教坊司师姑娘入宫献艺,听说这位师姑娘乃是教坊司的头牌娘子,色艺双绝,尤善剑舞,我和青黛都想去看。” “对了,听说师姑娘琵琶京中第一,不过奴不信,她还能越过公主去……” 青黛却啐她:“越说越糊涂了!教坊司乃下九流的营生,与公主云泥之别,有什么好吹捧的?你怎能拿她和公主相比,是前日的酒还没醒么?” 木蓝这才自觉说错了话,慌忙自抽嘴巴:“奴……奴不是故意的……公主……” 被婢女拿去和□□相比,薛稚也有些不舒服。然而木蓝一向没什么机心,无法怪罪,只得微微一笑:“没什么的,快要迟了,咱们走快些吧。” 终究是对皇宫不熟,几人沿着回廊转来转去,始终不见灯火璀璨的太极西堂,木蓝不由有些犯怵:“咱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夜色已经暗下来了,重重叠檐间,明月高悬的深蓝天空下,依稀可见中书省巍峨的歇山顶。显然是要步出内宫了。 薛稚忧心会迟,语中不由也带了丝焦急:“无妨,找个人问问吧。” 这时,前方昏昏的灯火间,有宫人簇拥着一位花明雪艳的女子过来,簪花宝珥,翠羽明珰,火红的石榴裙上遍织金玉,在夜色与灯月下灿灿生辉。 她身侧自有宫人与宦官相从,瞧上去非富即贵。木蓝拿不准来人身份,懵懵地迎了上去:“这位贵人,请问太极西堂怎么走?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啊。” 贵人二字一出,对面的宫女宦官已经笑作了一团。薛稚此时已经有些回过味来者是谁,面色微微凝固,立在回廊间一动未动。 那人群中簇拥的女子也笑了:“小宫人,你唤我为贵人。你家公主怕是不会高兴呢” 说着,她抬眸看向脸色微滞的薛稚,妩媚一笑,似夜色中一朵风情摇曳的阿芙蓉:“这位就是乐安公主吧。小女子师莲央,这厢有礼了。” 作者有话说: 周四上榜,周三停一天…… 放个新人物qaq,皇兄过生了,小谢求婚还会远吗。 第10章 “这是教坊司的师姑娘。” 场面一时有些僵着,宫人适时介绍。 一瞬之间,薛稚有种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的错觉,脸上火辣辣的,连她话中的僭越也忘了计较。 她浅浅颔首,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师莲央叫住:“且慢。” 她走至薛稚身边,巧笑问道:“公主可是要去往太极西堂?却迷了路?” 对方一个烟花女子,竟敢自来熟地和公主说话,青黛心里一阵不适。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稚也只淡淡道:“是。” 师莲央嫣然一笑,转首向方才介绍的宫人:“刘姑姑,你带公主去吧,我自己过去就是了。” 薛稚原有疑虑。对方是烟花女子,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无论如何也不该和她们扯上关系,以免惹出闲话来。 况且对方来意不明,她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存了歹心,但若去迟了,届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难堪不说,亦会有闲话说她拿大。 正是进退两难之际,师莲央似也看出她的疑虑:“这里已是太常寺地界,离太极西堂距离尚远,公主,您再不动身,可要迟了。” “那就多谢了。” 她不再犹豫,转身即走。青黛更是气冲冲地,一把拉过呆住的木蓝,厌恶之意虽不溢于言表,却也十分明显。 待人离开了,跟在师莲央身后的小丫鬟抱怨:“姑娘何必这么好心。” “这位公主既不得宠,也不领您的情,咱们何必管她呢。” “公主为金枝玉叶,咱们是教坊娼家,她们轻贱咱们也是情理之中啊。”师莲央道,一双湖水般明澈的眼睛仍看着幢幢灯影间远去的少女,宛如白瓷的脸上欣然有笑意。 小丫鬟还欲抱怨,却被师莲央打断:“走吧,咱们也快要迟了。” 这厢,薛稚等人脚步如飞,朝那灯火通明的太极西堂行去。 青黛犹在数落木蓝:“以后莫要乱唤人,没得丢了公主的脸……” 木蓝自知说错了话,怏怏不语。那带路的嬷嬷却道:“姑娘哟!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谁又比谁高贵呢?” “师姑娘名满京华,不知迷倒多少王孙公子,想见她的人可从石头城一路排到朱雀航去。平日里也是穿金戴银、烹龙炮凤,比起宫里头那些空有公主名号却不得宠的金枝玉叶们,不知快活到哪里去呢!” 老嬷嬷话里颇有含沙射影之意,青黛护主心切,啐道:“嬷嬷是老糊涂了吧。一个□□,也敢和宫中的贵人们比!” 眼见得两人就要吵起来,薛稚轻轻斥道:“青黛!” “赶路要紧,别再说了。” 听宫人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一通,她心里也有些火气。她不知道这老嬷嬷为什么阴阳怪气的,然而师莲央毕竟是帮了她们,遂也不愿计较。 来到太极西堂已然是亥时了,见殿门洞开,灯烛辉煌,一片肃穆,薛稚心知不好,忙拾阶而上。 她朝殿内一望,皇兄与何太后尽皆已到了。内侍监冯整一脸焦急地候在殿外,她有些紧张地解释:“在路上迷了路……不是有意的。” 藏鸾 第10节 “行了,宴会已经快开始了,您快进去吧。”冯整焦急地催促。 殿内宾客满座,宗室臣僚,王公贵族,甚至是未来的后族庐江何氏家里的小娘子们,都已然入席。 烛转炫煌,昳丽明光映得一张张笑脸有如浮云。 她硬着头皮进殿,众人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如同千万芒针,将她的脊背压伏在地: “乐安来迟了,还请皇兄降罪。” 少女体格纤袅,如一枝折颈的芙蓉,姿态优美,正令桓羡想起某些不堪的幻梦,不耐的神情掩在冕琉之后。 何太后笑得和蔼:“既来了,便入座吧。宴席很快就开始了。” 薛稚于是起身,倾城丽色就此显露在烛光中,粉融香雪,明眸剪水,沧海月明、珠华湛湛的莹秀。 她长在谢家,今日赴宴的原有许多未见过她的,又因了贺兰氏之事,一心想看这位妖妃之女的笑话,因此俱都移目过来。 原以为也是她母亲那等艳丽至极、张扬跋扈的美人,不想却是朵清艳绝丽的玉兰,增一分则俗,减一分则淡,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与之相比,那名满京华的教坊司美人只能叫艳俗,只是至于何种美更胜一筹,就要两人都在时才好评判了。 御座之上,桓羡先是扫了眼她颈下,如愿瞧见那串流苏璎珞后,才借着冕旒遮掩,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坐在对案的谢璟及其父卫国公。 卫国公含笑捋须,似对这未过门的儿媳很满意的样子。谢璟则是眼含笑意,看向薛稚的眼瞳中如有奕奕流光盛放,明净澄澈。 底下,薛稚也已回到了座位上。似是感知他目光,她抬眸朝他望去。 视线相触,她回他一笑,颜若舜华。 也不顾是不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热烈人潮之中,两人望着彼此,仿佛偌大天地间只剩下了对方,当真是情意绸缪,再容不下旁人。 桓羡微微皱眉,神色不耐地收回了视线。 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也值得她和他当着众人之面眉来眼去,简直是……不知羞耻。 他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刺眼,索性抑下烦躁心绪,不再留意。 “这位公主生得可真美。” 庐江何氏的席位间,一位圆圆脸蛋、乌黑眼睛、颇显慧黠之气的少女悄悄与何令菀咬耳朵。 “令茵听闻,乐安公主虽养在陈郡谢家,却深得陛下看重,甫一回宫便被安顿在栖鸾殿,这还好是位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又已名花有主,否则,阿姊你恐怕就要坐立不安了。” 她衣饰华美,形容正与何令菀有些相似。乃是中书丞何禧之女、何令菀的堂妹何令茵。 何令菀放下杯子,横她一眼:“酒菜还未上来,十四娘如何这样醉?” “陛下的事与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津津乐道陛下与乐安公主的情谊,不若去求求姑母,让你当面去说?” 何令茵还欲再言,却被宦官的通传声打断:“盛典开始,宣歌舞进殿!” “盛典开始,宣歌舞进殿!” 尖利的通传声如绵延不断的海浪,一声声自玉殿深处奔向殿外深沉长夜。 笙箫鼙鼓起,一列教坊乐女抱着数面舞鼓踩着轻盈舞步若飞天入殿,一尊有若人高、花叶紧闭的金铜芙蕖则由四名乐工抬着,紧随其后。 众人心知这是教坊司新排的舞蹈,并不惊讶,果不其然,伴随着竹笛若春莺一啭,芙蕖花叶绽放,直飞出一名体态轻盈、花明雪艳的女子来,舞步轻盈,手挽长剑,若掠过花枝的流莺,踩着袅娜婉转的舞步与地上放置的数面舞鼓,凌空飞至了大殿中心的那面大鼓上。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乐声就此转为欢快,红裙翠袖,急管繁弦,都伴随着女子如莲花旋转的裙摆徐徐婀娜地四散飘去。但见她嫮目宜笑,灼灼如渌水红蕖,秋波频频,又如传闻里吸人精气的美艳女妖,勾得满座宾客皆似丢了魂。 不是别人,正是薛稚方才见过的师莲央。 薛稚不喜乐舞,盖因这是小门小户、教坊勾栏的作派,然而此时此刻,见了师莲央的舞,也不禁由衷地赞叹一句一舞倾城。 她不由得偷偷朝对面的情郎看去,见他似算准了似的含笑看她,脸上倒一红,以唇形无声啐他:彼狡童兮! 谢璟忍俊不禁,险些笑出了声。 他抿唇,将逸到唇边的笑意压了又压。薛稚微恼地别过脸,滟滟如水的眼波间微含醋意。 他为什么在看她?他是算准了她会吃醋么?可……师姑娘如此美丽,她就是很担心啊……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师莲央的乐舞上,无人注意到二人的眉眼官司。唯独御座上的天子面色阴沉,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在了殿中的乐舞上。 此时一舞已毕,美人娇喘微微地拜倒在那面大鼓上,向他与太后谢恩。大殿内旋即爆发开雷鸣般的喝彩声,何太后也喜笑颜开:“赏!” 人群中有青年男子执杯起身,笑道:“莲央久不入宫献艺,技艺倒越发精湛了,不若再为我们舞一曲如何?” 是先帝第四子,梁王桓翰。 这个弟弟历来声色犬马,纵情歌舞。桓羡见怪不怪,倒是师莲央笑着向他福了福身子:“妾身还有一舞,名为百鸟鸣凰,值此陛下万岁千秋之诞,想献给陛下与太后,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祝太后芳龄永驻,福寿绵绵。” “只是,此舞尚需琵琶相伴,不知座中那位贵人,肯为妾身伴奏呢?” “老规矩,这枝花落到谁手里便让谁伴奏。”梁王变戏法似的自身后变出一枝玫瑰,“天大地大,酒令官最大,莲央只管舞,届时将花枝抛出去,不管是谁被击中,都须得为她伴奏,便是今日的寿星公也不例外。” 何太后笑着啐道:“就属你刁钻!在你皇兄面前也敢胡闹!” “阿兄疼我呢,不会怪罪阿弟的。”梁王笑道,见兄长面色寒沉似默认,便将花枝抛过,“玉腰奴,接着!” 玉腰奴乃师莲央的诨名,盖因其纤腰细软,身姿轻盈,某日不知被哪家王孙公子抱在怀中把玩,便有了这个诨名。 她妩媚一笑,以唇接过,将花枝衔在丰润的红唇中,浅笑着又跳了一曲《拓枝舞》,丝竹欢快,舞步轻盈,宾客中爆发阵阵欢笑,目光随她舞步漂移,俱都起着哄,希望自己被选中。 薛稚却是担心地看着被她衔在口中的花枝,唯恐此等美差落到自己的头上。 毕竟……这种事对于男子而言是风花雪月的消遣,于她,可就不是了。 不想胸前衣襟一颤,众人突然的静默中,花枝直直落入她怀里。师莲央停下舞步,一脸歉意怅然:“呀,真是不好意思。” “奴实在没想到竟会扔到公主怀中,要不,换一位吧?” 她笑吟吟地道,明眸灼灼,有如太阳升朝霞。薛稚亦看着她,脑海中却只一个念头: 她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公主?” 见她没有应声,师莲央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 无声无息之间,殿中丝竹似也静默下来,万马齐喑。满座宾客都朝她看去。 无它,为舞姬伴奏对于男子是风流佳事,可对于身家清白的女子而言,无异于被比作乐伎伶人之流,是种侮辱。 薛稚身世再不堪,也是个有封号的公主。师莲央再名噪京华,也只是教坊中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妓,怎可让公主为她伴奏? 桓羡仍是一副看戏之态,借旒珠阴翳遮掩看向妹妹。 薛稚却很快镇定下来,轻声唤:“青黛,去取琵琶。” 青黛在心里将师莲央唾骂了数遍,应命抱来了琵琶。薛稚抱着琵琶婉婉站起,淡然低首,先向主位上的天子及太后施礼。 桓羡一愣,她还真打算给个妓|女伴奏不成?还不及阻拦,底下的窃窃私语中,却听一人道:“我来为公主助奏。” 是谢璟。 他起身离席,自腰间取出一管青玉笛来,剑眉星目,在灯下锋利灼然:“不知师姑娘,想要什么曲子?” 满座哗然。 座中不断有人朝二人投去诧异的目光,开始讨论起两人的关系。师莲央眼中微讶,一笑嫣然:“《春游曲》,世子可会?” 她身姿软似柔缎,说话间视线便娇滴滴地自他衣襟移至眉眼发梢,半点不掩。梁王旋即大笑:“玉腰奴,本王奉劝你可别打谢世子的主意。难道你竟瞧不出,世子已然有主?” 这话等于是挑明了两人的关系,师莲央眸中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惊讶,袅袅一福:“那便恭喜世子了。” 座中议论声更似烈火,一瞬拔高,唯独陆韶不言,手指闲闲轻扣杯沿,看向了座中的薛稚。 当着众人之面,那位公主似有些赧颜,难为情地低下眸去。 另一侧的谢璟亦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样的公之于众,落在桓羡眼中却无端有些刺目,他略微皱眉,道:“无妨,今日既是朕的生辰,并无尊卑贵贱之分,既然师氏要人伴奏,以乐会舞,自当尽兴。你二人便为她吹奏一曲吧。” 天子即发了话,无人再敢置喙,只有少数仍在窃窃私语。薛稚心中一暖,感激地看向兄长:“是。” 她抱着琵琶坐下,纤指方按在了琴弦之上,却听皇兄又开了口:“冯整,去取朕的阮来。” 这一回,连仅有的私语声也没了,大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一袭红衣立在鼓上的师莲央。 她亦有些讪讪的,大约是没有想到天子竟会为妹妹出头出到这种地步,盈盈下拜:“陛下是万乘之尊,怎可为贱妾伴乐。贱妾恐惧殊甚,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无妨,既说以乐会舞,不论尊卑贵贱,你跳便是。”桓羡接过冯整递来的阮,淡淡地道。 他也不等妹妹和未来妹夫,接阮在手,简单调试了几下便有欢快曲声自指间逸出,或凝或散,悠扬于满殿寂静之中。薛稚低鬟拨弦,忙跟随而上。 中阮铿锵,琵琶清脆,和着玉笛声声与乐工的云锣排鼓、笙箫管弦,织成一曲绝佳的《春游曲》。 名噪京华的玉腰奴自是绝佳的舞者,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回裾转袖,左鋋右鋋,跟上天子的乐声。 于是座中热烈的气氛重被点燃,一曲既毕,爆发出雷鸣般的拊掌声。 何太后笑道:“赏。” 宫人应声捧了赏银来,知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师莲央盈盈下拜,谢恩退下。 临到离开,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梁王身后那正淡然与父饮酒的青年侍郎,红唇若有似无地漫开一丝笑,敛裾离殿。 大殿中欢声未歇,梁王笑着向天子献酒:“弟竟不知,皇兄还有这一手,可真是令阿弟自愧不如啊。” 桓羡收起中阮,脸上似笑非笑:“若论乐事,谁又比得过整日在枕月楼厮混的四弟你。只不过是闲来无事,偶尔学学罢了。” 梁王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打了个哈哈将此事带过。 座中,薛稚正将琵琶交还青黛,闻见此言,又微微恍惚。 皇兄自幼精通乐器。她的琵琶就是皇兄一手教成,除了琵琶,他还会古琴古筝箜篌等诸多乐器,只是不大弹而已。 她也曾好奇他一个皇子怎么会那么多种乐器,后来才知,是昔年何太后不得宠,要以此讨好先帝,皇兄耳濡目染,也就学会了。 不过……方才之事,实属意外,她没有想到,他会亲自为她伴奏替她解围……分明,他已经很久不愿见她了…… 千头万绪,在心间结成春麻。正是出神之际,却听见情郎熟悉的声:“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应允。”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殿又安静下来,目光如炬。桓羡已猜到几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但说无妨。” 藏鸾 第11节 “臣想请陛下赐婚,将乐安公主嫁与臣为妻。终此一生,绝不负她!” 这一句说得急促又郑重诚挚。座中开始响起惊叹声,有小娘子惊讶地向薛稚看去。而她本人手足无措,既是不安又是期待地看向御座,等着皇兄的反应。 桓羡却是沉默。 心脏处有陌生的酸涩如藤蔓爬满,说不清也道不明,更不知因何而起。只觉眼前的一切都碍眼得很,想要拒绝,理智却告诉他无从拒绝。 “请陛下应允。”见他不答,谢璟语声急切地又说了一遍。 殿中再次寂静下来,安静得桓羡似可以听见自己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宛如过了宇宙洪荒那样漫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不过长辈尚在,这桩婚事,却不该由朕来成全。” “下月里就是祖母的生日,她老人家素喜为小儿辈做媒。你是她的侄孙,乐安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你们俩的婚事,理应由祖母做主。让朕做主,却是有违孝道了。” 他语气不急不缓,细辨之下似还带着笑意,席间的卫国公谢敬却是背后无端一凉,担忧地看向儿子。 谢璟满面惭色:“陛下提醒的是,是臣莽撞了,思虑不周。” 桓羡又微微一笑,似予安抚:“将乐安嫁给你,朕没什么不放心的。届时你二人成婚,朕会从自己的私库中取钱百万,助汝办成婚事。” “起来吧。” 天子话中并无不悦,似还带着赞许。谢璟未有多想,真心实意地向天子谢了恩,又含笑看向薛稚。 薛稚虽恼他草率,倒也为他求婚而心中欢喜,含羞别过了脸。 “继续。”桓羡脸上带着淡薄的笑,抬手示意再传歌舞。于是席间丝竹再起,珍馐美味与婀娜舞姬鱼贯而入,众人觥筹交错,又恢复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虽然没有成功,但陛下的这番话也算是让所有人都明了她是他未来的妻。谢璟十分满意,与过来敬酒的同僚好友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倒是席间不少浪荡子暗觉遗憾。乐安公主虽美,却已名花有主,且冷淡不可攀。不若方才献舞的师姑娘,谁都可以一亲芳泽。 原属于自己的贺诞全然被喧宾夺主,这之后的歌舞百戏,桓羡都无心观看,勉强耐着性子捱到了宴会过后。 端门上已经燃起了焰火,庆祝天子诞辰。众人随天子出殿观赏,檐灯煌煌,玉砌雕栏,挤满了看烟花的人群。 桓羡被众人簇拥着立在最中间的位置,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南天空上天女散花般徐徐升起来的焰火,四周人群笑啊闹啊,喧嚣热闹,欢笑声若一团团浮云漂浮在耳侧,他却什么知觉也没有,只木然看着一朵朵烟花在天际绽放,再如坠星落下天际。 众人并未感知到天子的不悦,不断有大臣举着酒樽过来献寿,他冷淡而疏离地一一回应,视线却无意识透过冕旒,在人群中寻觅着妹妹身影。 薛稚已被谢璟拉在了角落里,手掌轻轻揽着她的肩说着有关烟花的趣事。 而她并不看烟花,却只含笑望着他,眼中星星点点,清波流盼,就好像漫天的烟花都盛放在她眼中,璀璨夺目。 这对小儿女的窃窃私语自没逃过旁人的目光,何令茵凑在堂姐身边,扑哧笑道:“阿姊你瞧,还没成婚呢就和她贴那么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都已经求过婚了,今夜过后,还怕什么闲话。”何令菀回过眸来,静静说道。 这一瞥却正好落到了天子身上。只见他立于人潮之中,身姿高大,秀挺颀长,陆韶等官员众星捧月般聚集在他身边,四周不断有人前来敬酒献寿。 灯火加身,人潮汹涌,然她看在眼中,却只觉得格外落寞,青年帝王孑孑独立,更有种不容于世、白云松竹的高邈出尘。 但又很快觉出不对来——尽管有冕旒遮挡,众人皆看不清天子神情。然而不管多少人来献寿,他的脸始终只向着乐安公主和谢郎君的方向,始终也不曾改变过…… 难道……他看的是那位乐安公主? 这念头将何令菀自己也吓了一跳,旋即却如春木植于脑海,怎样也挥之不去。这时何令茵端了壶葡萄酒:“阿姊,我们也去给陛下献寿吧?” 她纹丝未动,何令茵也不理她,端着自己的杯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陛下,令茵敬您。” 旁人知晓这是太后家的侄女,纷纷让出道来。桓羡则静静地看着略显陌生的少女,没有应声。 何令茵遂将暗红如血的葡萄酒替他满上,道:“旁人都是祝您福寿绵绵万寿无疆,想是也听腻了。所以令茵想祝您能早日与心爱的女子结成连理,白头偕老。” 说完,她给自己也斟上一杯,饮尽后白了杯底,期待望他。 何氏女的相貌声音都似在眼前耳边幻化成另一个人,似乎不久之前,才有人这样对他说过。桓羡不言,移开目光,淡漠地看向杯中酒红血液。 那些相近的话还似回荡于耳边,字字声声。眼前的葡萄酒则色如鲜血,如同大团大团的血色云雾弥漫于眼前,再渗入眼耳唇鼻心里,如棉花,如乱絮,堵塞于喉口气道中,几近窒息。 他面色渐渐苍白,眉心越蹙越紧,擎杯的手也微微颤抖。 “陛下?”陆韶已觉出不对来,关切询问。 他摆摆手,微微侧头试图将盘旋于喉口的那股浓重的血腥咽下。冯整见状忙也赶了过来,正当他欲要上前询问,忽见天子捏紧手中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皇兄晕血,这点再次强调! 第12章 事发突然,冯整被一众大臣挤在外围,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仰头饮尽。 陛下不喜饮酒,犹厌葡萄酒的颜色深红。这倒不是酒的缘故,盖因他少年时受的一桩刺激,遂成心病,一见了血或是像血一样暗红色流动状的液体,便心智大乱。 此病非药石能解,这些年陛下虽能稍稍克制,然至如今也不喜红色。 若是平常,他是万万不肯接何娘子的酒的,今日却似有些走神,才接了那杯酒。 事实上,陛下从今夜宴席开始便心不在焉的,冯整心里直犯嘀咕,联想到那日陛下叫自己扔掉的花…… 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忙止住了,这时陆韶再度关切地问:“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桓羡面色苍白更甚。 喉口与胸腔里还似残存着血液入喉穿肠的灼痛,仿佛方才吞下的,不是葡萄美酒,而是活人鲜血。 眼前也依旧是大片大片的浓云血雾,如同淋漓的鲜血打在他眼睑上,灼灼沉重,几不能睁眼。 “没什么。”他勉力控制自己沙哑的声线,将那些残存眼前的画面随酒液咽下去,将酒盏交给适时赶到的冯整手里,“继续说。” 他接了酒,却连句客套话也没有,与陆韶等大臣继续讨论起方才的事宜来。何令茵有些尴尬,只得讪讪退下。 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一直到这夜笙箫奏彻,宴会结束,天子也未再提过此事,但冯整心里却似压了个秤砣,始终不安。 子时,烟花尽谢,宾客归门,一辆华丽马车平稳行进在宫城修砌得平整的宫道上。 宽敞的马车内,美人只披了件薄纱,香肩玉腿呈露于烛光中,显露出玉似的莹润。 她以足轻轻碰了碰一旁静坐、手持书卷的郎君,声音娇媚得仿似蜜罐子里泡过:“世子……” 陆韶抬眸,淡淡扫她一眼。 洁白如玉的双肩纤秾合度,在夜色烛光下折射出珠圆玉润的光辉,再往上,则是浓如泼墨的发,滟浓的唇,黑白分明的眼…… 比之方才在太极西堂的一颦一笑魅惑众生,眼前的她才更像个食人魂魄的妖。 陆韶不为所动,不着痕迹地拂开她触到自己腿上的温热玉趾:“你是故意的?” 知道他问的是方才宴席上的事,师莲央脸上笑意淡了一半。陆韶又问:“为什么,我记得贺兰氏曾有恩于你。” 她淡淡蔑笑,玩弄着捻在指间的一缕长发:“她的婢女瞧不起我,她亦是。” 只不过尚有涵养,不至于像那个青黛一样当面表露出来罢了。 陆韶捉住她一只手,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她指甲上那不知哪个恩客涂上去的蔻丹,轻叹道:“她是公主,你为官|妓,是该瞧不起你。” “是么?”她蛾眉轻扫,眸中透出芙蓉剑的锋芒,“我依靠世子而活,贺兰夫人依靠先帝而活,她呢……先是依靠陛下,以后是谢家郎君,本质都是依靠男人而活,有什么区别?!” 有些新鲜的论调,陆韶不由得看她一眼,但她很快又咯咯笑了,借势偎进郎君怀中: “再说了,我的男人不比她的男人好千倍万倍?从这点看,难道我不是更胜过她么?我可都没有瞧不起她呢……” 独属于女子的幽幽玉芙蓉香就此盈满男人唇鼻。争风吃醋而已,他面上不着痕迹地掠过了一丝厌恶:“下去。” 假正经什么。 莲央眸中闪过一丝不驯,却是听话地滑下车靠,枕在他膝上,温驯地如同一只家养的猫。 “别去招惹那个女人。” 摇漾烛光中,陆韶以臂为枕向后倚躺在隐囊上,看着车顶的眼眸深沉如墨夜。 “我有预感,那个女人,会是一枚牵制陛下和卫国公府的好棋子,还有大用处。” “知道啦知道啦。”莲央抬起脸来媚笑,“世子……您一定要这般不解风情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她屈膝爬起,将脸颊贴在他肩上:“过几日是随国公那老匹夫的生辰宴,我不想去,我想陪着您,您替我摆平了可好?” “还有,近日过来枕月楼的臭男人总是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您把江澜给我,好不好?” 车门外驾车的少年闻声红了脸。陆韶不为所动地拂开她手:“我刚说的你都记住了?” 师莲央兴致去了大半,拾起地上遗落的被烛光渡上一层金粉的薄纱,重新歪回了他身边坐。 “是。”她心不在焉地应。 星河耿耿,夜色转浓,明亮的月色似在宫阙红墙的鸳鸯瓦上镀上银霜,深沉夜色里闪烁着莹莹的光辉。 薛稚一直和情郎在殿外看完了烟花才回宫,说是看烟花,实则不过是说几句亲近的话。自回宫以来,除却他初回京中的那一面,他们已有许久不曾见面了,自是想念。 回到栖鸾殿时她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手里擒着他新送的假面,想起他方才隔着假面的一吻还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悉是对他许诺的未来的憧憬。 皇兄今日的态度已是答应了,只需等到下月里太皇太后生辰,请她老人家赐婚,届时,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公主……” 才进院子便被叫住,内侍监冯整焦急地自殿内飞奔而来,似是找了她多时。 “公主,您可回来了,快去瞧瞧陛下吧!” 薛稚有些被吓到:“皇兄他怎么了?” 冯整急得五内俱焚,到底记得还有宫人们在场:“您去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 薛稚也紧张起来,一路小跑着随他去了玉烛殿。还未走进便瞧见殿门紧闭,殿中亮着灯火,不时传来皇兄震怒的声音。冯整的徒弟崇喜瑟瑟发抖地倚在门外,见他们过来,忙奔过来:“大监,您可总算回来了。” “您快去看看吧,方才还好有伏侍卫拦着,不然,只怕今夜就要见血了!” 旁余宫人都已被遣走,只留了崇喜在此看门。冯整顾不得询问,忙带着薛稚进去。 燕寝里已然一片狼藉,博古架花瓶被撞翻在地,桌案上的器皿杂乱无章地滚落在一处,就连榻上垂着的帷帐也被剑斩成一缕一缕,桓羡双眸赤红,手中持剑,正被侍卫长伏胤死死在后抱住,意图夺刃。 “滚出去!都给朕滚!”他仍暴怒喝着,目中全无清明。 薛稚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惶惶无措。终于,“砰”的一声清脆,是他手中长剑被伏胤打在了地上。她忙跑过去,使尽全身力气地将剑抱开。 将剑交给冯整带出去后,她忙上前着急地询问:“皇兄……” “皇兄,你怎么了?” 藏鸾 第12节 “滚开!”却是一声暴喝,她还未近身便被重重推攘在地,撞到坚硬的桌案上,手肘上很快漫开一片青紫。 来不及吃痛,领子也被他一把提起,拎至眼前,对上他暴怒中几近赤红的眼:“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我对你们母女哪里不好,你为什么要背叛朕?为什么要害死她?你说啊!”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着,目中是几能将她燃烧吞噬的恨意。薛稚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兄长,惶惶立着,连呼吸也忘记。她急切地扑过去:“皇兄……是我啊,我是乐安,是栀栀啊。” “皇兄,您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这一声并未有任何回应,他眼中赤红依旧,震怒挣脱着伏胤的束缚想要去拾地上的剑。她忙将兄长紧紧抱住,以身体拦住了他! “皇兄……” 她心里既慌且怕,慌乱之下,连男女之妨也忘了,嘴唇颤抖地重复着,“是栀栀……皇兄!” 他还是置若未闻,只喃喃念颂着“背叛”的字样,目中无复清明,全力挣脱着身前身后的束缚欲去拾剑。薛稚只得以单薄之躯死死抱着他,即使害怕得脊背皆颤也不肯放开。 他的体温很高,烙印在肌肤上,紧贴于心口,烧得薛稚自己心里也泛起一阵火滚似的乱,却是轻轻拥着他在他耳畔柔声重复:“没事了,不会有事的,栀栀在。” “阿兄,栀栀在……” 少女柔和的声音彷如与生俱来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终于,不知重复了多久,他眼中的赤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紧擒着她手臂的大掌也放松下来,似在妹妹的怀抱中归于平静。 薛稚只觉肩上一沉,鬓边被他侧颜擦过,是皇兄倒在了她肩上。 仿佛一尊失了悬丝操控的木偶,又似是陷入沉睡。 男女力量相差悬殊,被这一压,少女险些打了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立住了,忙又将他抱住, 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也随之落了地。 她微微叹了口气,依旧抱住他,柔若无骨的手掌轻轻拍着他背,眼眶却没来由地漫开一阵酸涩。 外人都道皇兄九五至尊是何等的威风,连她也觉他高不可攀,既是敬重又是畏惧。 谁会想到,他也有这般无助的时候…… 她心中难过地无以复加,紧紧抱着兄长,眼泪在他肩头晕开一片湿痕泪渍。 “公主,让卑职来吧。”早已退在一旁的伏胤淡声道。 她脸上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有些尴尬地退开,看着他同冯整一起将熟睡的天子扶至榻上,替兄长盖好被子。 “皇兄他这是怎么了?” 退出燕寝后,薛稚悄悄地问冯整。 冯整叹着气道:“公主,您有所不知。这是陛下少年时落下的毛病了,自从亲眼目睹了姜美人的事后,他便瞧不得红色,但也仅仅只是瞧不得而已,从来也没发过这样的病。” “姜美人?”薛稚诧异地问,“是皇兄的姬妾吗?” 她不知道? 冯整也很诧异。 但她既不知,没有陛下的应允,他便不能往下说了,打了个哈哈遮掩过去:“总之,这件事您可千万别往外说,要是落在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的耳中,可就不好了……” 薛稚心间也漫开淡淡的担忧来,她点头:“嗯,我知道。” 冯整又劝:“公主,您方才也看见了,陛下的情况实在很不好。要不,您就留下来,守一夜吧?” 作者有话说: 栀栀:皇兄为什么走神呢? 桓羡:…… 第13章 守一夜? 薛稚唬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地拒绝:这怎么能行!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怎好留在兄长的燕寝里,方才的事已是情急之下做出的错误选择,十分不妥,现在脸上还烫着,极是后悔,又怎可一错再错。 她道:“要不,我们去请太后过来一道照看吧,我和太后一起守着皇兄,这样比较稳妥。” “不不不……”冯整忙摆手,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明显,又讪笑着补充,“都这会儿了,太后也睡下了,又怎好再去打扰她老人家的清修。” “公主,您就留下吧。这宫里也就唯有您是真心实意待陛下的,除了您,奴还真不知能找谁了……” 一句“真心实意”说得薛稚脸上微烫,芙颊慢慢红润起来。 她也不算真心实意地对皇兄呵……至少一开始,她是存了有求于他的心思的,算不得真心实意。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天子的种种不易,薛稚蛾眉紧蹙,秋水微凝,心中百转千回,终是为难地应下:“那,还劳烦阿翁莫要将今日之事传出去……” 皇兄待她如此之好,她理应报答。可惜她没用,既不通药理,也不会照顾人,对他的心病毫无用处。 她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陪着他这一桩事。 这便是留下的意思了。冯整喜笑颜开:“奴省得,奴省得,公主,您就放心吧。” 薛稚不安点头,又嘱咐了一句“别关门”,整整衣裳,担忧地往燕寝去。 冯整则退到殿外,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守在门外的伏胤道:“今夜,可多亏了乐安公主。” 若无公主,可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总不能真叫伏胤将陛下打晕…… 伏胤目中却蕴满担忧:“公主毕竟是未婚女子,留她在此,会不会有损她的清誉?” 冯整笑呵呵道:“我不说,你不说,此事会有谁人知晓?” 他承认,请乐安公主过来安抚陛下,是存了赌的心思,以乐安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绝不是他之前表现出的那般漠然不在意。 只是自己这回自作主张,却算是戳破了他的心思……窥视天子,实乃大忌,陛下又会怎样处置自己? —— 次日,辰时。 天光微朦,烛火初歇,御榻之上,桓羡掩在被下的手手指微动,疲惫睁开了眼。 “陛下,您醒了?”冯整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轻细得好像鏒金香盘里燃烧将断的香。 他声音轻得有些过分,桓羡不耐烦地抬眸,这一眼,却瞥到床畔倚着床靠坐着的少女,她因太过疲累已经睡了过去,双眸轻闭,如玉眼睑下泛着淡淡的乌青。 桓羡的脸色霎时阴沉如水。 “这,这怎么还睡过去了?” 冯整也是一脸诧异,又轻声补充:“陛下,您有所不知,昨儿夜里公主照顾了您一晚上,许是太过劳累,就,就睡过去了……” 昨夜的事,桓羡只有零星的印象,只后脑勺还泛着隐隐的疼,连同记忆的缺失一同提醒着他事态的不同寻常。 他皱了下眉,下榻欲扶她,然手掌才触到她肩膀少女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榻上,双眼紧闭依旧。 燕寝里就只有这一张御床,更不可能抱她出去叫宫人们都瞧见,好在御床够宽敞,除却他方才睡过的地方,里头的空间尚且宽裕。 他犹豫了下,扶着她在御床里侧躺下,回头对冯整道:“再去拿床被子。” 叫她一个适龄女郎盖自己盖过的被子总归是有些暧昧,桓羡在心里厌恶这些失了界限的行径。偏偏这时睡梦中的薛稚侧过身来,自梦中低低唤道:“青黛……” 她蹙着眉,一双软臂却如垂柳缠上他脖颈,直往他怀里靠。 这一幕与那日梦中几无不同,桓羡全身一震,愣怔的瞬间,她人已经偎了过来,抱怨似地嘟哝:“青黛,你怎么变得这么硬啊……” 桓羡一惊,只一瞬间,浑身血液都似冲到了颅顶。 温香软玉在怀,只隔了薄薄的两层春衫,独属于少女的栀子幽香浓滟于鼻峰唇舌之间,如一团团迷雾,又似一幕幕美梦,叫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心跳声却一声声鸣如擂鼓。 冯整早已在薛稚靠过去时便已逃之夭夭。桓羡愕然一息,眼睫无奈地垂下来,冷淡看着偎在自己大腿上熟睡的女郎。 她仍在沉睡,双手抱着他膝不放。浓密的眼睫沉沉搭着,樱唇微翘,几缕凌乱青丝垂落于白瓷似的肌肤,也有少许沾在唇上,倒愈显得那柔唇鲜艳欲滴。 不复平日里的温淑娴静,却多了一丝娇憨,也更与他记忆里的那个薛稚重合。 令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漱玉宫里,夏日午后,灿阳明媚,冰鉴盛冰烹鼎般冒着丝丝寒气,她也如这般枕在他腿上,于梦中唤他:“哥哥……” 那时的他还不是太子、天子,只是漱玉宫里、一个与阿娘相依为命的不受宠皇子,而她则是帝王新宠带进宫的爱女,他们的人生,本来不会有任何交集。 是她自己要闯进他的生活,在那个他因为阿娘求药而险些冻毙在积雪中的明月皎洁的晚上,在无数个忍受饥饿病痛与宫人白眼的日夜,在他前十六年有如苦药乏善可陈的少年岁月里,她始终是那抹唯一的温暖和亮色。 但也是她,让阿娘从冷宫弃妇重新沦为桓骏的玩物。如果不是她向贺兰氏提起他们母子,如果不是她求贺兰氏举荐了阿娘,如果不是她在阿娘被带走的那天叫走他替她摘桐花,后面的一切……也许并不会发生。 所以,她现在对他这个便宜兄长屡屡示好,是因为愧疚吗? 桓羡沉默许久,将她红唇边黏住的发丝拨开,指腹下的肌肤柔嫩细腻,有如凝脂,他看着那张睡梦里娇憨甜美的容颜,终是没有推开。 · 他陪薛稚在御床上坐了一会儿,确定她再次熟睡后,才将她轻轻移开,替她拽好被子下了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步出燕寝后,他皱眉问拿被子拿到现在也没回去的冯整。 冯整讪讪干笑两声,将昨夜的事一一道来,只刻意忽略了是自己叫来的乐安公主,又关怀地问:“陛下现在感觉怎么样?可要再找个御医来瞧瞧?” “不必。”桓羡眉头紧锁,想也不想地拒绝,“去查查,是否是酒的问题。” 身为天子,自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软肋,何况这病发的奇怪也突然,他已很少发病,昨夜却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日,又眼睁睁地看着阿娘在自己面前被杀,喷薄而出的腹中鲜血,就好似浇在脸上,那种湿稠粘腻的感觉直至如今也如蛆附骨…… 桓羡闭一闭眼,将眼前心底重又泛上的血红暂且压下。冯整道:“回陛下,奴昨夜就派人去查过了,何娘子献的那尊葡萄酒原也是宫中供应,配方里本有一味阿芙蓉,有致幻之效,想是因为如此……” “不过,何娘子似乎并不知情,可能是巧合……” 陛下从前不知,只是因为从来不饮葡萄酒罢了。昨夜会接何娘子的酒,是个意外。 桓羡微微蹙眉,想起崇宪宫里的何太后,终究没有追究。眉峰一扫目光锐利扫向他:“昨夜,是你去叫的薛稚?” 冯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讪笑着答:“奴也是心疼陛下,没人照顾,公主住得近,搭把手也是好的……” 他笑了一下,如同钝刀割在冯整心上:“你也算是朕身边的老人了,不要自作聪明。” 说完,也不顾下属是何表情,冷然拂袖去了书房处理政务。冯整颤巍巍地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喉间的那块巨石这才落了地。 燕寝里,薛稚这一觉便睡至了午时,微朦目光落在帐顶的赤红云纹上,原还有些混沌的灵台一瞬归于清明。 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会在皇兄的床上? 她慌忙从榻上坐起,四顾寻着衣裳,末了才发觉衣裳还完完整整地穿戴在身上,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帐外又传来桓羡清冽的声: 藏鸾 第13节 “醒了?” 她抬眼而望,皇兄已经起来了,正坐在书案前秉笔批阅着奏章。反倒是本该在床边守着他的自己稀里糊涂地睡到了他的御床上…… 她慌乱地下榻,原本白皙如玉的芙颊也漫开桃花一般的颜色,对上兄长好整以暇的视线,有些难为情地撩了一下耳发: “皇兄……” 她赤着脚,纤纤如玉的一双赤足露在莲花般的裙摆下,兰瓣儿一样的软,月牙儿一样的白。桓羡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收回视线,背过身:“把鞋袜穿好,别着了凉。” 女子的玉足何等隐秘,即使是在兄长面前也不可随意外露。她羞得脸颊通红,也不敢去深想是谁替自己脱的鞋袜,依言照做。 鞋袜穿好后,她怯怯地走到他身边:“皇兄,有梳子么?” 她发髻已然全散落了下来,如缎长发柔顺地落在肩头,秋水顾盼,显得那张原就清艳温婉的脸更显出一种羊犊似的无辜与软绵。 桓羡略抬了下手,将妆奁指与她,没有再看她。 他伏于书案上批改折子,薛稚便在一旁对镜梳发,春日阳光如洒金一般漏入窗户来,照得满室暖融。 微风拂拂,不住地拂动他笔下的纸页。 桓羡突觉眼前之景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不似天子燕寝,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闺房。他搁下笔,出言打断了这幕画卷的静谧。 “你给我备了什么礼物?” 皇兄连这也知道了吗? 薛稚还不知自己在栖鸾殿中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兄长眼里,一边戴簪一边回转过身来:“一个绣囊而已……乐安无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还望皇兄莫要嫌弃。” 她说着,春山眉黛间又蕴出一丝难为情,“上次,上次我好像落了个旧的在皇兄这儿,不知皇兄还记得否……” 她这样子像极了晨起的新妇回头同夫婿说话,桓羡看着她娇艳红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心情忽然很不好:“扔了。” 薛稚“啊”了一声,又期盼问他:“那,那谢郎求来的那根赤绳子,阿兄也扔了么?” 桓羡没应声,却自书案上取出一小匣子,里面放着的,正是那日被她送来、安放那赤绳子的绣囊。 见旧囊仍在,她眼角眉梢霎时漾开温软的笑意,纤指勾过赤绳重新在他腕上系上:“谢郎说此物是向月下仙人求来的,有辟邪安神之效,皇兄戴上这个,以后就不会梦魇了。” “当然了,也能庇佑皇兄能早日和心爱的女子修成眷属,早生贵子……” 桓羡掀眉:“你很喜欢给我做媒?” 这话里寒意深深,薛稚套在绳结里的小指一颤,活结霎时打成个死结,她讪讪地道:“哥哥若是不喜栀栀说这话,栀栀以后不说了。” 见她言语间又换了幼时称呼,桓羡心里那股莫名而起的无名之火这才淡了些。他收回被她系绳的手,淡淡应她:“嗯。” 作者有话说: 栀栀:阴晴不定的皇兄……哥哥的心,海底针…… 第14章 这之后,薛稚再去玉烛殿时,再未被拒之门外。 皇兄还是不怎么理她,待她就如幼时他们一起养过的那只玳瑁猫儿,若即若离,忽冷忽热. 但她知晓自己如今的一切安稳都是皇兄给的,也感念他的不计前嫌,因而并不在意,依旧常提些自己做的吃食去瞧他。 桓羡政事繁忙,每每忙完政事,回到寝殿里,便能见她提着一盒子点心等候在殿中,温温柔柔地唤他:“皇兄。” 春山眉黛,秋水澄澈,会令他想起那些暗夜里的迷梦,她也总是这般温温柔柔地坐在他榻边,唤他皇兄。 桓羡眼神晦暗,挥手叫她退下。她也不生气,下一次仍旧送糕点过来,仿佛能送那些糕点给他,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一来二去,常来玉烛殿禀事的大臣也都知晓了这位公主的殊遇。一次她从殿中出来,偶然与侍中何钰撞上。本欲回避,却被拦住。 “若老臣没有看错,公主怎么好像时常来此?” 她尴尬难言,分辩道:“夏天到了,皇兄说他进来食欲不振,我就做了些清热解暑的点心过来……” “陛下食欲不振,自有太后与御厨操心,却与公主有什么关系。”何钰沉着张国字脸,严厉斥道,“公主与陛下又非亲兄妹,如今各自都大了,理应避嫌,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难道不曾有人教过公主吗?” “况且,公主自己不知检点事小,有损陛下的清誉事大,公主,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说得委实过分,薛稚脸上阵红阵白,却是淡淡地应:“何侍中教训得是,我记住了。” “公主知道就好。”何钰嘲讽说道,径直拂袖离开。随薛稚过来的木蓝气愤道:“这人谁啊,说话可真难听!” 薛稚别过头,神色尴尬:“走吧,别管了。” 木蓝急切地道:“他都这样侮辱您和陛下了,您难道不生气么?公主,咱们告诉陛下去吧。” 她还是没有回头,木蓝只得挽着食盒追上。玉烛殿刻满云龙纹的御窗内,龙章凤姿的天子正负手立于窗前,已站了许久。 内侍监冯整候在他身后,被压抑的气氛唬得大气也不敢出。半晌,才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侍中这话,属实说得有些过……” 乐安公主的身份本就尴尬,若失了陛下的庇佑,在这宫中,只怕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桓羡负手回身,朝内殿走去,却是问起了不相关的事:“太皇太后的寿辰准备得如何了?” “已经万事俱备了。”冯整忙跟上去。 “嗯,交给何令菀去办。”他道。没有就方才的事过问一句。 是日,玉烛殿便下了旨意,要何令菀操办太皇太后的寿宴。 历来民间为长辈做寿皆是由家中妇人主事,天子此举,寓意不言而喻。何氏喜出望外地接了旨意,便连何令菀本人也备受鼓舞,既惊且喜。 事情很快传到了何太后的耳里,得知了兄长在玉烛殿前训斥乐安公主的事,她大为恼火,当日黄昏便召了兄长入宫:“三郎是天子,他愿对哪个姊妹好是他的事,兄长身为人臣,连丈人还没当上,倒先摆起国丈的谱了?一个罪妃之女而已,兄长到底在担心什么?” 何钰立在珠帘外,脸上阴沉不减:“贺兰氏就是祸水,她这个女儿也是生就一幅祸水模样,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住在陛下身边,迟早要出事。太后难道忘了当年贺兰氏为祸宫闱之事么?” “那又如何?”何太后神色也严厉起来,“难不成,还能威胁到你女儿的后位?姜氏的事还历历在目,你真以为他会忘了贺兰氏母女作过的恶?” 何钰被说中心思,脸色愈发黑沉:“陛下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还吩咐让十三娘主持太皇太后的寿礼。 何太后冷笑:“他是没说什么,可三郎那孩子看着温和,实则却是睚眦必报,兄长难道忘了,先帝是怎么死的?” 一句“先帝是怎么死的”令何钰背心一凉,眼中惊疑不定。何太后看在眼里,心中却颇是酸楚。 三郎肯娶令菀全然是在看在她的面子上。然而母子情分终有尽时,兄长如此心胸狭窄鼠目寸光,家中子弟也不争气,待到情分耗尽,何氏又该怎么办呢? 她长叹口气:“现在说这些也完了。既然陛下吩咐了十三娘来主持寿宴,你们就好好办。她办事妥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十四娘,你要叫三弟、三弟妹严加管教。否则,迟早会给咱们家惹出大祸。” —— 自这日之后,薛稚没再去来玉烛殿。 桓羡起初不觉有什么。但当回殿冷冷清清再不见她提篮等候,一时之间,竟有些不习惯。 “她最近,都在做什么?”这日夜里,他散朝回到玉烛殿,问迎上来的冯整。 冯整手里还提着栖鸾殿今日遣人送来的玉露团,忙答:“公主近来在替太皇太后准备寿礼呢,奴看过了,是一面松鹤延年的绣屏,绣得可好了。” “对了陛下,这是公主今日差人送来的点心……” 谁又关心她绣得怎样。 桓羡眉心微皱,沉默地往燕寝去。冯整原还备了许多话等他问起,见他背影消失在帘后,一时愕然。 陛下……这就没有要问的了? 桓羡回到室内,燕寝里已然点了灯,暖黄烛光,映着满室金碧辉煌,愈显华贵,愈显孤凉。 他看着腕上孤零零一截赤绳。忽又想起,她将此物系上时说的,愿他能早日和心爱的女子修成眷属。 可他哪里有什么心爱的女子。 他连那何令菀是妍是媸都不曾辨清。娶她,也只为报答太后而已。 而薛稚自是不会再来。何钰的发难不是原因,他下的那道旨意才是。她那般聪明,自然知晓了自己的态度。 他白日不曾见她,到了夜里,她却意外而至。 是金炉香麝,凤帐烛影,她身着凤冠霞帔,皇后翟衣,如芙蓉一枝偃卧于他身下,发鬓散乱,星眸含泪,随御榻摇曳他影子,泣语娇声,摄魂夺魄。 梦中灯明月皎,幽香细细,连掌在手间的温热触感也真实得不似梦境。正当他心荡神怡、沉溺于这艳冶残梦时,窗外子规啼夜月,他恍然自梦中惊起,这才惊觉浑身俱被热汗湿透。 殿外栖鸦沉沉,月明风细。耳边似还回荡着梦里的娇声弱语,一字字,一声声,嘤泣着唤他“哥哥”,似静夜里迢递的漏声,虚幻得不真实。 桓羡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头疼不已。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这个,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她了,且相较于前几次梦里她的主动,这一次,把握主动权的分明是他。 是他自己在肖想自己的仇人,妹妹…… 次日,司寝官前来替天子整理床被时,诧异地发现床单已被换过了。 与此同时,栖鸾殿里的薛稚却是丝毫不晓,她正忙着准备太皇太后的生辰礼物——一幅松鹤延年的绣屏。金丝银线,栩栩如生,松针与鹤羽都纤毫毕现,即使她工于刺绣,又提前准备着,也依旧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算完工。 绣完了最后一针后,她从篾萝里拣起个花绷,在窗下绣着。 暮春暖阳洒金般照入窗中来,更随风送下许多玉兰花瓣,落在少女被阳光渡上一层柔光的肩上,远远望之,纤纤柔婉,真如画中。 “摽有梅,其实七兮——” 她绣得认真的时候,木蓝悄悄地从她身后探过头去,故意拖长了腔调念毛诗:“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公主,羞!” 她扑哧笑出声来,又在薛稚因诧异而回头过来时,展臂夺过花绷,扮鬼脸羞她, 见是她,薛稚有些无奈:“别闹了,快还给我。” 木蓝抿唇一笑,把花绷还她:“公主怎么现在就绣起这个了?不是还早吗?” 她绣的是一把扇面。大红的丝绸作底,银针穿金丝,于女郎妙手下徐徐现出栩栩如生的一对比翼,栖在树枝上,嘴里衔着两枚青色梅子。 花鸟流云,莫不精致。 江南风俗,新妇成婚日须以扇掩面,直至洞房夜经由新婿之手取下方可相见,公主此时绣这扇面用意再明显不过。 这时青黛也端了盛丝线的篾萝来,笑吟吟道:“也不早了呢,说不定今年秋天,这扇面就要派上用场了呢!” 两人笑作一团,薛稚也被她们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红,轻轻嗔道:“绣着顽罢了,别胡说。” 心中却泛起丝丝的甜蜜来。 青黛说得不错,上次谢郎求婚时皇兄便许诺过她,会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做主赐婚。 藏鸾 第14节 如今,太皇太后寿辰将至,等到她老人家赐婚,她很快便能嫁给他,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片刻的分离。 —— 四月廿八,太皇太后生辰。 黄昏才刚刚降临,举行宴饮的钟山行宫的风荷轩里已坐了不少宾客,按贵贱亲疏层层分列。台下,碧叶连天、风荷满顷。 得知是未来孙媳替自己操办寿宴,太皇太后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只在最初同侄媳抱怨了一句“给我这老婆子过生做什么,提醒我过一年少一年么”,被阮夫人笑着拿“孩子们这是孝顺您呢”劝回去也未再说什么了。 薛稚随阮夫人在一处,安静地侍坐在最深处的水阁、太皇太后身边。此时天子还未至,座下宾客们谈笑自若,亦有不少贵夫人拉着小辈来给太皇太后拜寿献礼。 她目光穿梭在人群里,寻觅着随卫国公坐在外臣席间的情郎,却瞧见一名身姿纤纤的少女立于席间,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人安筷设盏、引导宾客入座,虽千头万绪,却能镇定自若,忙中不乱。正是奉命操办寿宴的何令菀。 四周坐着的命妇公主开始说起称赞的话,阮夫人亦是称赞有加。原来,为了办好此次寿宴,何令菀甚至与其母亲自登门,向她打听太皇太后的种种禁忌喜好。不可谓不用心。 所以,这样好的嫂嫂,皇兄日后一定会喜欢的吧? 众人听罢都交口称赞,薛稚眼中亦带了几分欣然,看向那位未来的皇嫂。 皇兄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她自然希望他能有一位相知相爱的女子。可他之前却表现得对皇嫂很是抗拒……既然已是定了何氏阿姊,她便很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 与此同时,同在席间的何令茵却是满目怨毒。 凭什么,凭什么同是何家女,姑母与陛下都只看得见何令菀?她又哪点比她差了? 她会让他们知晓,皇后这个位子,何令菀她不合适! 可,满座都是朱门豪富,皆是她开罪不起的,却该拿谁作筏呢? 何令茵眼珠子一转,目光忽而落在了薛稚身上。 作者有话说: 国服最强助攻小何同学:感谢陛下送的十五个大宝剑(☆^ー^☆) 桓羡:……………… 第15章 众人都入了座,不久,桓羡也到了。免过众人的礼后,径直走到阁中,向居于主位之上的太皇太后请安:“孙儿拜见祖母。” 太皇太后正被何太后等簇拥着说话,闻言懒懒抬目瞧了孙儿一眼:“皇帝日理万机,竟还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一瞬之间,便连喜庆喧嚣的管乐也似喑哑。即便众人知晓太皇太后脾气如此,也不免有些尴尬。 “怎么能说蓬荜呢。” 阮夫人察言观色,笑吟吟地斟了杯果子饮递给皇帝,示意他呈给太皇太后, “陛下为了今日之会,可是提前几个月就在准备了,如此盛宴,足可见陛下对您的孝顺啊。” 众人之中,也就只有阮氏这个侄媳能劝太皇太后几句。桓羡沉默地端上,然太皇太后并不肯接,撇过脸只顾应阮氏的话: “勉勉强强吧。” “他要是真有孝心,便该想想他那还在柔然守寡的姐姐。”太皇太后一向严厉的脸上难得地溢出一丝悲苦,“我的靖宁儿命苦,十三岁就被他们卖到柔然,好容易熬死了那活阎王,也不能回来。” “也不知我这老婆子咽气儿之前,能不能再见上一回。” 一席话说得席间众人皆有些讪讪,太皇太后所言,乃是和亲柔然的先帝义女,万年公主。 她本是先帝堂兄江陵王的女儿,但因自小父母双亡,便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后来长到十三岁,被封为公主远嫁柔然和亲,以此换取边境十余年的安宁——大楚因国都远在建康,对北方控制有限,不想劳民伤财地打仗,和亲乃是上上之策。 然去年岁末可汗暴薨,按照柔然收继婚的习俗,万年公主便当嫁给他的继任者、时年十三的新主。公主拼死反对,竟以刀划面,要求回国。 桓羡淡声应:“已经向柔然去了书信了,柔然同意皇姐返京,想必不日便将启程。” “皇帝所言为真?不是哄我这老婆子开心?” “一言九鼎。” 太皇太后脸上这才和缓了几分,点点头:“坐吧。” 桓羡于是在太皇太后身边入座,神情淡淡,似乎并不在意。薛稚在席间悄悄打量了一眼,却觉祖母有些偏心。 她想这件事怎么能怪到皇兄和太后头上呢,公主出嫁柔然的时候,皇兄才止十岁,还是漱玉宫里不受宠的皇子,根本不是他能决定的。但太皇太后却全把气往他身上发…… 座中气氛凝滞,何太后笑吟吟地拿话岔开:“不是儿媳托大,陛下心里最敬重的可就是您了。上回谢家小郎向他请旨赐婚,陛下虽早有意玉成此事,他也说一定要请示您老人家,让您来做主。” 四周之人无不侧目,薛稚略微低着眸,有些难为情。而谢璟此时同父亲坐在水阁外,闻言立刻端起了酒盏,出席求道:“太皇太后,微臣心慕乐安公主已久,只想聘她为妻,此生此世,必不相负。还望太皇太后成全。” 他说着,伏地而拜。阁外开始哄笑纷纷。卫国公笑而捋须不言,陆韶执盏饮酒,借此将唇边的一缕笑意掩了下去。 梁王手揽幼弟,打趣道:“兰卿啊兰卿,这已是你第二次求婚了,这么急做什么,乐安妹妹虽好,又没人敢和你抢。” 彭城王被兄长拘在怀中,却是满脸不高兴。 这女人有什么好?上回他被皇兄下令禁足,连千秋宴也没参加。为什么连谢家阿兄也那般喜欢她? “这有什么好推给我的。” 水阁之中,太皇太后不悦地蹙起了眉。 “皇帝,既然一开始便是向你求的,这婚便由你来赐吧。乐安是你至亲的妹妹,兰卿也算是你情同手足的兄弟,由你来赐婚,不是最合适不过的吗?” “难道,你不愿赐这个婚?”太皇太后说着,话音陡然转冷。 座中的众人大多是经历过上一回千秋宴上谢家的求婚的,此时听太皇太后如此说,也觉出一丝不对来。莫非陛下,真是不愿? 分明他待谢家和公主也不差,谢家求娶乐安公主一个孤女而不是与大族联姻,对他来说,于公于私都是件有利的事,如今却像是踢蹴鞠似的将这桩婚事踢来踢去…… 薛稚也有些紧张,微微屏住呼吸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看着皇兄。 众人目光灼灼里,桓羡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只淡淡扫了薛稚一眼,目光落在她颈上坠着的流苏璎珞。 那璎珞正是他当日送给她的,但凡出席宴会,薛稚常有佩戴,见皇兄看来,茫然地在璎珞上巡视一圈,他却已收回视线,道:“祖母多虑了。孙儿只是想问过您的意见。” “既然您同意,那便依您之意,为他二人订婚吧。” “陆韶。”他扬声唤坐在外阁的礼部侍郎陆韶,“此事就交予你礼部,会同太常寺,查个良辰吉日,为公主完婚。” 陆韶起身领旨,谢璟喜出望外,再度行拜礼:“臣叩谢陛下圣恩,愿陛下福履绥之,长寿万年!” 座中开始响起连绵不断的向谢家父子道喜的声音。水阁之内,亦有不少命妇笑着向薛稚道喜,她既羞且喜,一一回敬着她们敬上的酒,心中亦如饮了蜜糖一般,是洪波涌动的甜。 何令菀这时已经回到了席间座上,何令茵甜甜笑着凑过去:“阿姊你瞧,公主和谢家世子多般配啊。” 其实她还是很羡慕乐安公主的。谢兰卿求婚之举虽然莽撞,可也是真的喜欢才会这般。 不过……羡慕归羡慕,为了报复偏心的姑母和坐享其成的十三姊,她还是要小小地得罪下这位公主咯。 何令菀却是目光空洞地看着上首的天子。 他神情平静无澜,饮了杯中之酒,遥遥朝谢璟摇了摇杯子算是回应。虽然毫无表情,可何令菀总觉得……他似乎并不高兴。 是她多想了吗? 自从那夜千秋宴瞧见他看的人是乐安公主后,她便觉得,陛下待公主的感情,或许并不一般。 “皇兄。” 薛稚此时也站起身来,眼波盈盈,唇边带着恬静的笑:“乐安敬您一杯,此杯乐安先饮,您随意。” 她说着,将杯中酒酿一饮而尽,原本欺霜压雪的脸颊霎时显出两抹浅淡的粉色,如胭脂晕染,当真色如粉荷,娇羞万分。 桓羡侧眸,面无表情地睇着她含笑的眼。 她是真的高兴,眼波亮莹莹的,如波如星,如泣如喜。 才经了酒液滋润的红唇亦如涂抹了脂膏一般,又似经雨红萘,鲜艳欲滴,丰润诱人。 他目光微暗,不着痕迹地掩过了,示意她上前斟酒。薛稚于是端过宫人奉上的铜鹤樽,走上前,替他满上一杯后,自己再满上一杯,彼此皆饮。 这酒却不是席间惯用的山阴甜酒,而是西北进贡的秦州春曲,饮之酷烈,芬香弥久,入喉时似一路腾起淡淡的火焰。 他并未多想,只是莫名想到。既然她那般盼着嫁与谢兰卿,他成全她便是,也省得她整日来他梦里搔首弄姿。 薛稚亦察出了此酒的酷烈。她酒量原就不佳,加之方才也饮过不少酒,脸上酡红更深,头亦有些晕乎乎的,宫人手疾眼快地将其扶住。 “乐安这是醉了。”何太后笑着道,唤何令菀,“快叫人带公主下去休息。” 何令菀忙起身叫了宫人过来,薛稚被扶回席间,踉跄着,轻轻地嘟哝:“没有的。” 她勉力抑制着那股漫上来的醉意:“乐安……还没有给皇祖母献寿呢。” “行了行了。”冷眼旁观了许久的太皇太后不耐烦地发话,“快带她下去吧。总归是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也不缺她一个人说给我。” 何太后满脸无奈,何令菀示意宫人扶了薛稚下去。水阁外,正被同僚簇拥着敬酒的谢璟不由担心地看向被扶下去的少女。 梁王此时已喝得微醺,见状大大咧咧地道:“这酒还没有饮完,这新妇怎么走了呢?” “谢兰卿,你去叫新妇过来,也敬我们一杯啊! ” “四哥是真醉了。”彭城王不满地抱怨。 谢璟无奈,见原属于太皇太后的寿宴此时全被自己打乱,忙对陆韶道:“子期,时间也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陆韶颔首,命教坊司入场。珍馐美味亦于此时鱼贯而入,随着暗下来的天色,寿宴亦正式拉开序幕。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位于湖心的戏台开始亮起了灯火,席间觥筹交错,台上歌舞酬和,管弦丝竹隔水传来,更觉婉转悠扬。 桓羡始终心不在焉地看在远处戏台上的歌舞表演,一连饮了许多盏酒也未在意。何太后道:“皇帝可是国务操劳,有些累了?令菀,快扶陛下下去休息。” 当着诸人之面,她对这位侄女兼未来儿媳的偏爱毫不掩饰。何令菀有些紧张,看向天子。 桓羡并没有拒绝,淡淡地“嗯”了声:“有劳。” 何令菀于是上前,顶着那些投过来的灼热目光扶了他离开。 冯整尴尬地跟在后面,身后还跟着沉默的伏胤,一直到走出水阁很远,才听见天子淡漠的一句:“你先下去吧。” 何令菀不愿放弃这个与他独处的机会,终是鼓足勇气:“陛下好似醉了,要不,妾扶您去休息?” 醉了? 他轻微皱眉,额上果然传来一阵头痛欲裂,腹下亦有如烈火燃烧,烫得厉害。便点点头,示意她扶他去。 这一抬手却露了手腕上系着的赤绳子。民间传闻,以此物系夫妻之足,自可相守。这显然是哪个女孩子送的,何令菀微微一愕,又若无其事扶着他往行宫去。 扶云殿已事先被收拾了出来,扶他在外室坐下,命人呈来了醒酒汤后,何令菀便知趣地告退。 但那碗清凉的醒酒汤却没能浇灭那簇火焰,桓羡嗓音沙哑:“你们也下去。” 藏鸾 第15节 冯整与伏胤诧异对视一眼,不知其故。但考虑到陛下或是情绪不佳——至于为何不佳,自是不敢多问,亦行礼退下。 房中于是只剩下桓羡一人。他伏在案上,双手紧扣于桌案,极力抑制着那股开始在脑海中翻江涌海的欲念,眼前却全是方才薛稚向他敬酒时那双盈盈的笑眼,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心间于是又闪过何令菀方才的问话。 醉了? 他是醉了。 面对仇人的女儿,有过手足之情的幼妹,也能想她想到发疼,不是醉了又是什么呢。 桓羡自嘲地笑笑,抬脚向净室走去。沉入水中后,右手犹豫着握上了那股炙疼所在,闭上眸,一声忍耐已久的龙吟自喉间溢出…… 作者有话说: 即将落入虎口的栀栀:qaq哥哥真可怜,祖母好偏心。 白鸽:所以说,再次强调不要心疼男人! 第16章 月澹风轻,雾晞烟细。月至中天,宴饮正是酣畅之时,台下觥筹交错,台上急管繁弦。 月光明晃晃地洒在浩如春江的水面,遗下满湖晴明。 逢此大型宫宴,赴宴宾客所带的侍女是不被允许进入宴会的,青黛和木蓝都等候在风荷轩外,焦急地朝里张望。 视线被楼阁花木隔绝,又一次探看无果后,木蓝喃喃:“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她们已事先得到消息,知晓未来姑爷将在此次宴会上求婚,虽然料想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仍不免担心。 这时适逢太皇太后宫中的女官郑婵来发赏钱,青黛忙拉过她问:“敢问姐姐,现在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成了吗?” 郑婵也是谢家的家生婢女,和二人一向是相熟的,笑道:“成了呀,陛下金口玉言,还能有假么?” “真的啊。”二婢皆开心不已。木蓝又急急追问:“那,那公主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很多人让她喝酒呀?她酒量不好的……” 她们担心的就是这个了,如果事成,必然会有人向公主献酒。以公主的性子,怕是拒绝不来。 郑蝉微微敛容:“可不是吗。” 她便说了薛稚酒醉的事,又宽慰着急的二人:“别担心,太后宫中宫人已将公主扶下去休息了。” “还劳烦姐姐带我们去。”青黛急切地道,“以往公主都是由我俩服侍,我担心她醒了瞧不见我们,会害怕……” 话虽如此,然不放心的真正原因,乃是宫中太多与贺兰夫人结仇的狼虫虎豹,青黛担心会对公主不利。 郑蝉安慰她:“没事的,今晚宴会是何娘子主持,我这就去问问,方才她们将公主扶去了何处。” …… 却说薛稚被宫人扶到行宫时已然醉得人事不知,饮过醒酒汤后,浑浑噩噩地被她们扶去了榻上,头挨着枕头,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了自己成婚的时候,她身着大红的霞帔,一个人坐在新房里,手里握着那把团扇地等候着丈夫,心间既是紧张,又是喜悦。 洞房里烛影摇红,触目皆是大红的喜色。眼前耳边皆如蒙了一层层缥缈朦胧的红纱,随风轻漾,影影绰绰,外间喜庆的音乐声欢笑声有如九霄丝竹渺渺传来,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拂下一层阴影,大红的帷帐被人拨开。仿佛知道来者是谁,她抬眼唤了来者一声:“谢郎。” 朱唇明眸,笑靥如花。 桓羡撩帘的手一滞,以为自己仍在醉中,否则,他怎会又见到她躺在自己的榻上,衣衫不整,云鬓半偏。 只是这一次的梦似不如以往顺心,她模样乖顺,口口声声却是唤她的谢郎。 “郎君?” 见他没有出声,她诧异地又问了一遍。桓羡回过神,眼前的少女发鬓散乱,两颊绯红,眼里春波荡漾,除却那声不合时宜的称呼,似乎与往日梦中并无不同。 才经发泄过的欲念忽又如岩流喷发般席卷而上,桓羡喉咙微动,脸色阴沉地拉过她的手,俯身欲行那梦中之事。 薛稚浑然不觉,抱着他后颈依旧含情脉脉地说:“咱们今日成婚了,你高兴吗?我好高兴的。盼了这么久,栀栀终于可以嫁给你了……” “对了,你还没有揭栀栀的扇子呢,你瞧见了吗?我在上面绣了两只比翼鸟,这个是你,这个是我……唔……” 话音未落忽被他封缄于唇中,同样火热的唇,转瞬便将未尽的话语融于彼此的津液。唇瓣被啃咬,呼吸被掠夺,唇齿耳鼻皆盈满独属于他的炙热气息,狂乱迷醉,令原就酥软下来的身子如冰遇火,霎时软透。 “谢郎……” 覆在身上的火热身躯有如小山一样重,啃咬过唇瓣,又沿着下颌蔓延至白玉浮艳的颈上,轻啮浅噬,兽一般留下深深浅浅的齿印。她抱着他脊背,有些害怕地唤。 她本能地觉得这样有些不对,已然超出了二人相处的范畴。但今日却是大婚之日么?她是不是……不该拒绝…… 正犹豫间,肩上薄薄的一层寝衣也被扯落下肩,温|热的唇开始落在锁骨上,一遍遍爱吻,一遍遍逡巡,又如同吻在她的心口,心脏处被烈火填满,几欲炸裂。 这样的粗暴,她不禁瑟缩躲了下。感知到她要逃,桓羡一把擒住她手腕将人拽回去,直挺挺撞在他硬朗的胸膛上。薛稚不禁疼得轻嘶:“疼……” 装什么。 他在心间轻嗤。 从前,不也是这样吗?还是说,她的讨好卖乖,只是因为将他当作了谢璟? 于是最后的理智与怜惜也被心底的那点不甘吞噬殆尽。他沉着脸,将她小臂上的半截寝衣彻底撕裂,循着梦中之法,对着那张樱唇便衔了上去…… 殿外,一直屏息听着殿内动静的内侍监颤巍巍擦着满头的冷汗,紧贴着门的身躯倏然滑落。 方才陛下既不要他们服侍,他也就和伏胤退到了外面守夜。再加上今晚有何娘子操持得以偷懒,被几个小太监灌了酒,倚着门便睡着了,直至同样在外守夜的伏胤涨红着脸将他从醉梦中摇醒。 原只有陛下一人的殿内竟又传来了女子的声音,且怎么听怎么像……乐安公主。 冯整唬得心惊肉跳,刹那之间,脑中转过无数想法,却又尽数熄灭。 “我什么也没听见,你也是。”他对伏胤道。 “可是,若明日陛下问起怎么办?”伏胤问,俊逸的脸上犹有淡淡的红。 冯整叹气:“伏将军今夜本没有守夜,如何知晓?所有罪责,老奴来承担便是,与伏将军无关。” 今夜之事,明显便是陛下和公主被人算计了,一同被算计的,保不齐还有负责整个宴会的未来皇后。 否则备给陛下的扶云殿,怎会让公主住进来? 若是旁人便也罢了,偏偏是乐安公主。他心中清楚,陛下对公主的感情绝非一般,只是顾忌着兄妹之分与姜氏的死,眼下,偏偏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所以,陛下不会想让别人知晓,他也只能装聋作哑。 伏胤沉默,持剑走下夜色如水的玉阶。不久,小宦官崇喜战战兢兢地跑来,低声疾呼:“师父师父,大事不好了。” 这个蠢货! 冯整怕叫陛下听见,忙奔下阶捂住了徒弟的嘴。小宦官急喘着,低低说了乐安公主不见的事。 原来,方才郑蝉带着青黛和木蓝去问公主下落,岂知宫人们皆言不知,而事先为公主准备的宫室也并没有公主的身影。三人急得无法,托言来寻他要他帮忙寻人。 冯整何等机灵的人,只消一听便明了其中机锋,当即沉了脸色:“去传我的话,就说陛下也留意着公主的下落,叫她们在公主的行宫等着,万勿声张此事,更不要惊动太后和太皇太后。” 心中却沉沉叹了口气。 木已成舟,当务之急是要将事情压下去。若是闹到人尽皆知,不仅有损公主的名声,于陛下、于谢家都是不利。 至于明日和陛下说什么、怎么说,就要看陛下的反应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横线的反应是什么呢。 郎君是夫君的意思 第17章 卯时,天光微朦,鸟雀低语。 薛稚在浑身酸疼中醒来,腿间仍传来阵阵炙|疼与陌生的粘意。她不适地睁眼,发现自己正被困在男子筋肉虬结的手臂与胸膛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后背与颈上皆起了细细密密的汗,有些黏热。 身体的不适令她于朦胧中忆起昨夜的事,既是欢喜又是羞怯,悄悄地,抬了枕在他暖热胸膛上的小脸儿,向仍在熟睡的“夫君”看去。 然而,当她看清枕边之人后,薛稚全身血液皆似凝固。 他侧身抱着她,一只手搭在她颈后,一只手则搭在她腰间,紧闭着眸。如寒玉俊逸的脸庞因睡梦褪去了平素的冷峻,显得温润而柔和。 却全然不是她梦境中的谢郎,而是……兄长! 她呆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一霎之间,酒意与还残存在美妙梦境之中的虚无全醒了。 心间漫开无边的恐慌,她羽睫微颤,呆呆地,垂下头看着薄衾下被他紧扣的裸呈身躯。 皇兄?怎么会是皇兄呢? 她明明梦见的是自己和谢郎的大婚之夜,他拿开她的团扇,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为什么,会变成皇兄? 尚且相连的身体犹有种种不适,提醒着她这并非昨夜幻梦而是事实,她想起昨夜她喝醉了,叫宴间服侍的宫人们扶去休息,随后便坠入个美梦里,原以为是和谢郎的大喜之夜,可,可醒来后才发现…… 她突然便回想不下去。 惧怕,悔恨,伤怀,恍惚,还有仍不能接受眼前事的难以置信,俱如巨石一般沉甸甸压在她心上,她却什么也感知不到,耳边仍是一阵嗡嗡之声,满目恍惚,不能置信。直至眼角飞快地掉下一滴泪来,一瞬间,有泪如倾。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和皇兄睡在一处? 而若她是被人算计了,那这件事,皇兄知情吗?他们是兄妹呀,又怎么能……怎么能…… 心间仿佛被人给狠狠揪了一把,薛稚恍惚回过了神,她小心翼翼地抽身出来,勉力支起近乎支离破碎的身子,颤抖着手拾掇起滑落在地的衣裳。 曾经视若神明的兄长还在身后沉睡,原本内里贴身的兜衣稠裤俱被撕成了布条,和外衣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床榻之下,淡色轻纱半落,玉榻锦被凌乱,无不昭示着她失身于兄长的事实。 薛稚泪如泉涌,不知是如何穿好了衣裳鞋袜,恍惚拾过条衣带往腰间一系便跑了出去。 宫门是从里面上锁的,行宫内外,此时一个宫人也没有,她强忍着泪,匆匆跑回原定给自己的那间宫殿。 宫院门口,木蓝和青黛正焦灼地等在门外张望。 昨夜公主不见,陛下身边的内侍监派人带了话来,青黛听出那话中的不同寻常,便压下了此事,连世子不放心地遣人来问公主酒醒与否也拿话骗过了。 可这一夜过去,公主都未回来,又怎叫人不担心。 突然,视野里出现公主长发披散、花冠不整的影子,二人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青黛忙将她扶进殿中,焦急地问:“公主……” 藏鸾 第16节 “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不怪她慌神。公主双颊酡红,眼眸水润,连衣裳也歪歪斜斜地拢在身上,雪白的颈子上犹印着绯痕斑斑,一瞧便是被人狠狠欺负过的样子。 她虽云英未嫁,但得过宫中女官的教导,自然知晓这代表了什么。 薛稚双泪长流,还不及答复,木蓝却冒冒失失地惊叫出声:“公主,您的衣带! 二人低头视之,这才发现她腰间系的乃是一条男人的腰带,上面绣着精致繁复的云龙纹,待到看清那独属于天子的纹饰,如同脑后遭了重击,青黛脑间空白一片,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被人算计了。” 进入内室后,薛稚抱膝坐在榻上,泪如雨下:“我已失身于人,和谢郎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青黛强撑出的镇定与严厉霎时如烟云散,顷刻红了眼圈:“是陛下?” 她此时已镇定许多,简短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木蓝呜呜咽咽地直哭,青黛则心疼地看着心如死灰的公主,想起冯整昨夜那些话,心脏更似一瞬似坠入冰窖。 这算个什么事! 公主的命已经够苦了,如今出嫁在即,却稀里糊涂地因陛下失了清白。 她不知道陛下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但至少内侍监是知道的,问题的关键,则在于此事是否是陛下刻意而为。 如若是,他是绝不会再放过公主的,可,以他对公主的介怀,分明不该走到这一步…… 薛稚也想到了这一点,红着眼道:“你派个人去打听打听皇兄那边的动静,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兄不会这么对我的……一定是有人暗算,一定是……” 她心间仍存了一丝希翼,失神地喃喃。话音未落,又一行泪水划破桃腮。 就算不是皇兄算计的又怎么样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已然失身给自己的兄长,是不完整的了。她不能容忍谢郎有个不完整的妻子,往后余生,又该怎么办呢…… —— 这厢,扶云殿里,桓羡却也醒了。 目及榻上凌乱的床单被褥之时他还有些发愣,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然下一瞬,视线往下,锦绣裀褥上有醒目的朱色映入眼帘,原还激麻未褪的后脑立刻嗡嗡响成了一片。 “冯整!冯整!” 他脸色阴沉,扬声唤了内侍监冯整过来,严厉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昨夜,殿中岂是还有旁人?” 冯整抬目一瞧,满榻狼藉,锦衾角枕俱已滑落,如云帷帐间,仍残存着甜腻的苏合香气。 那股夹杂着男女欢合气息的味道使得冯整涨红了脸,远远地停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再不敢瞧:“回陛下,老奴实不知啊。” 他苦着脸给自个儿喊冤:“昨儿老奴和伏侍卫长扶您进殿,是陛下您说不要奴服侍的,奴就退出了殿内。再后来,老奴醉意发作,稀里糊涂就睡着了。一直到后半夜醒来也没发生什么事……” 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桓羡阴沉着脸不语,这时冯整惊叫出声,他循声望去,这才瞧见榻下遗落的一条雪青色衣带。 质地轻盈,薄绸绣花,再普通不过的流云与缠枝纹样,是昨夜之人留给他的唯一线索。 他心间本已隐隐猜到是谁,却因这条贸然出现的衣带变得不确定起来——昨日酒宴匆匆一瞥,他本也没有注意她腰间衣带是何绣样。回忆起昨夜的荒唐“梦境”,更是头疼。 若昨夜是她,此前的夜夜入梦已是大错特错,是自己金口玉言允人婚约,既隔着血海深仇,又有兄妹之名,怎可如此。 可一想到若昨夜不是她,他心间又泛起一阵无可言说的厌恶来,似翻江春浪,又如鲠在喉,一阵胃水倒流的恶心。 盖因少年时的一些事,他不喜和女子有过度的亲密接触,外人皆道他多年来不置嫔御是为了给先帝守丧——可笑,那个老畜生有什么值得他守丧的,但唯独,在那些个梦中是例外…… 她毕竟是他的妹妹,幼时亲密,故而不觉厌恶。可如今…… 桓羡脸色阴寒,心间乱若春麻。他默不作声地拾起那条衣带,揣入怀中。 冯整见他似不知晓昨夜之人的身份,心间的大石才稍稍落了地,小心翼翼地请示:“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桓羡回过神,依旧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淡漠:“去查,昨夜都有谁宿在了行宫里,在朕被住进扶云殿之前,又有什么人在宫中服侍。” 他不信世上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恰巧会喝醉,恰巧会做那样的梦,又恰巧梦境成了真。 至于那“梦”里之人…… 他眸光微暗,冽如寒霜,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阴鸷。当着冯整的面,犹是没能指名道姓地要他去查那人,只道:“至于你,玩忽职守,酿成大祸,也应受罚。” “自去领二十大棍,然后,带着你的人给朕好好查查,昨夜处心积虑祸害朕的幕后凶手是谁。” “诺。”冯整毕恭毕敬地答,退出殿去。待到走出大殿,才惊觉两股战战,已是瘫软到几不能站立。 又抬袖擦去额上密密麻麻的虚汗。 他知道陛下怀疑的是谁,但他更知道,乐安公主已成了陛下的一块心病,触碰不得,更不欲让外人知晓。 所以,在陛下自己发现之前,他是绝对不敢说的。在宫中多年,装聋作哑,趋利避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比起丢了命,眼下受些皮外伤又算什么呢。 至于那背后施计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一定会闭口不言。只是……可怜了乐安公主。 眼下,还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伤心呢。 —— 桓羡命冯整留在行宫中暗中查寻,自己则于清晨先行返回台城,并未声张此事。 昨夜太皇太后寿宴,大多宾客早已在寿宴结束便自行返家,便连太皇太后这个寿星自己也拒绝了留宿连夜回宫,因而行宫之内,只有何太后及庐江何氏等少数宾客留宿。 辰时过后,宾客陆续返家。何令茵与堂姊同坐一辆牛车,车厢慢慢悠悠的摇晃中,她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明显心不在焉。 何令菀并不开口。待到回到何氏府邸,才一把拉了她往自己的院落去。何令茵唬了一跳:“阿姊你干什么!” 何令菀冷冷看她:“你是要我在此处说么?” 何令茵脸上悻悻,顺从地跟她进了院子。待到进入内室,何令菀屏退所有侍女,冷淡开口:“说吧,昨天晚上,你都做了什么事。” 何令茵磕磕绊绊地应:“小妹不懂,阿姊何出此言。” “你做过的事,当真以为我不知吗?”何令菀眸中寒意凛冽,似寒刃扫去,“你现在一定也很慌张吧。假我之名,指使宫人将乐安公主送进陛下的扶云殿,陛下不仅没有如你想象的那样斥我无用,反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得让你以为自己打错了算盘。” “可越是风平浪静,才越说明出了大事!何令茵,你闯了大祸了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何令菀名门闺秀,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何令茵心知不好,讷讷唤她:“阿姊……”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终究是年纪小,被堂姊这样一激,便吓得六神无主,几同默认。何令菀面色厌恶:“别这么叫我,我没你这般狠毒的妹妹!” “为了一时意气,就要毁掉别人的清白,你简直有辱我庐江何氏百年清誉!” 毁人清白? 令茵懵极了。她着急地分辩:“我没有的,我只是叫宫人装作是不小心把她扶去扶云殿,好让陛下认为你能力不够,连这等小事也做不好,我,我和她无冤无仇,我怎么可能要害她清白啊……” “阿姊,到底怎么了,乐安公主她,她和陛下……” 无冤无仇。 何令菀强抑胸中恶气,严厉斥道:“你可知道,乐安公主昨晚一夜都在扶云殿吗?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如果真的没出事,陛下那边会如此风平浪静吗?你最好祈求,事情不会查到你头上吧!” 她既主理寿宴,昨夜行宫各个院落的大小状况,自是瞒不过她的。得知自己将来的丈夫竟与未来的小姑子颠鸾倒凤,她有隐隐的厌恶,更多的却是无奈。 天子三宫六院本是寻常,既要坐上中宫之位,有些事,便不能计较。 倒是令茵,闯下如此大祸,为家族计,也只得瞒下。 “那,那如今怎么办……”何令茵着急地喃喃,因恐慌脸上已泪水涟涟。 乐安公主不足为惧,但事关陛下,又牵扯到卫国公府,等到真相败露,陛下和谢家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她之前有仔细想过,陛下撞见“走错寝殿”的乐安公主,只会恼阿姊办事不力,但为了他和公主的名声,却一定会瞒下此事,阿姐吃个哑巴亏也就罢了,哪里想到会害了公主清白? 令茵拼命摇着头,情绪渐渐激动:“不,不是我!我只是让人把她扶进去,谁让她自己喝醉的!我又没给她下药!” “这件事不能怪我!毁掉薛稚清白的是陛下!是陛下!” 她说着,不堪承受地跑了出去。何令菀起身欲追,衣袖却似流水般自指间流走,只得叫了婢子出去瞧着。 令茵说得不错,她还不至于蠢到拿整个家族的前途命运来算计自己,昨夜之事,保不齐另有人在暗处推波助澜。 她有些头疼,纤纤玉手枕在书案上,支颐静思。渐渐地,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三个字来——太常寺。 —— 因为桓羡的刻意冷待,一连几日,台城都风平浪静。 玉烛殿里平静得好似不曾发生过当日的事,但青黛还是敏锐地从冯整的行踪里嗅出了一丝异样,最终得知了陛下在查当夜之人的事。 她把所探得的情形都报告给了公主。得知皇兄似也被算计了,薛稚虽然难过,却也生出一丝安慰。 终究不是皇兄算计的她,只是造化弄人,要让她在成婚前夕,失身于自己最敬爱的兄长…… 她像只受伤的小兽,无助地抱膝将自己团成一团。回想间,泪水又无声涌上眼眶。 初夏天气渐热,然赤脚坐在玉簟上,也是凉的。青黛拿了件轻薄稠毯走过来,盖在她玉白的足上。 薛稚却抬起头,娇柔楚楚的脸上一片心如死灰的坚定:“今日世子似会入宫,你想办法把他叫过来,我有事情要和他说。” “公主?”青黛迷惑极了。 自那日事情发生后公主便是这般了,一直郁郁寡欢,将自己锁在殿内不愿见人。怎么突然要叫世子来呢? 薛稚却摇头,泛红眼眶清波无澜:“去吧。这件事,终究是要告诉他的啊。我有什么资格瞒着他呢?” “记得做的隐蔽一些,我不想让玉烛殿那边知道了。” 他永远是她最敬重的兄长,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实在不知要怎样面对他。 又多么希望,那日的事,只是一场噩梦,希望他,永远不晓。 —— 适逢谢璟明日返回广陵,今日入宫来拜别太皇太后,顺道也是要来看她的。不久,宫人来报,卫国公世子求见。 薛稚此时已洗漱完毕,正在妆台前化妆描眉,便命了木蓝带了他进来,屏退所有宫人。 藏鸾 第17节 谢璟自踏入大殿来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往日总是盈盈笑着等他的阿稚此时却背对着他,知他进来也不回头来迎,不禁问: “这是怎么了?” “我今日来,让你为难了,你不高兴是吗?” 他走至薛稚身后,大手轻轻握住她双肩,话音宛如春风和煦。 宫中人多眼杂,纵使是未婚夫妻,成婚之前会之陋室也是会招闲话的。但他实在抑制不住对她的想念,便过来了,料想是此事令她为难。 掌下的人仍旧毫无反应,菱花镜映出少女沉静得好似一幅画的山眉水眼。他心觉不对,轻揽她肩将人拥入怀里,柔声问:“到底怎么了?和谢郎说说,怎么哭了?” 他满面关怀,柔情脉脉的语声有若春风柔和。薛稚原先强撑出的镇定都在这一声里化为莹莹清泪,话音微哽: “谢郎,我、我不能嫁给你了,你去向太皇太后请旨,取消婚约吧。” 谢璟霍地怔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一见面就要我退婚?” 她只是流泪,清波流澈,一点一滴自雪白的面颊滑落,声却平稳:“我已非完璧了。” “我,我和皇兄……” 她闭一闭眼,泪水又如珍珠颗颗滚落脸颊,沉默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将事情道出。尔后抬眼,屏息等着他的反应。 谢璟眼中唯有震惊,摇摇欲坠立着,愕然良久。 身子有如霜泼雪浸,他双手茫然紧绞袖口,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他想怎么可能呢?那是他最崇敬的兄长,圣明天子,一杯酒而已,就足以失态至此吗? 那栀栀呢?那是她敬爱的兄长,却被他侵犯,她心里,是会有多伤心? 恍惚一口气回转过来,他踉跄回转过神,俊颜微微抽搐着,看着眼前的未婚妻。 她双眸已因他长久的沉默而死寂下去,却是勉力微笑:“你去请旨退婚吧,我,我不会怪你的,实在是我配不上你……” 她的贞洁观其实没有那么重,但她也知这世上终究是在意的人多,如果他介意,她也是不会怪他的。 “不,不是的。”谢璟忙否认,更激动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黯然眼眸一亮,不禁抬起头:“你不嫌弃我吗?” 他摇摇头:“你要我说一点儿也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才是受伤最深的那个,我再要介意,再要退婚,不是又捅你一刀吗?” “况且,你我虽没有成婚,我却早已将你视作我的妻子。身为丈夫,夫妻一体,我自当维护你,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怎能由你来承担,我又怎能因为这个就退婚。我只是……只是……” 他叹口气,俊颜上满是自责:“这太突然了,我实在是没有想到,要是,要是那天我没那么莽撞就好了……”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为求一个名正言顺,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婚,以至于遭了人算计…… 可若是那晚,他再谨慎一些,不那么畏惧流言蜚语、亲自送她,是不是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而失身给自己最敬爱的兄长,栀栀又该有多伤心呢?他已是她最后的依靠了,如果节骨眼上退婚,她的名声就全毁了。她分明可以什么都不告诉他,却偏偏选择对他坦诚…… 他心间的心疼与自责最终压过了最初的酸楚,双臂一揽将她拥入怀中,蕴出微笑道:“我不会退婚,你也不要多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薛稚泪光一闪,却抬起脸来,固执地追问:“可,可是女子的贞洁至为重要,我已是不干净了,你真的……真的不在意吗?” “栀栀又在说傻话了。”他轻按着她肩膀,柔和笑道,“女子的贞洁在心而不在于形,二嫁皆是平常事,连岳母大人也是二嫁,先帝是公认的暴君,也并未因此就疏远她啊。怎么你就要因为受了别人暗算就认定自己不干净了么?” “你在我心里,始终是皎皎明月,谢璟喜欢的,想要的,也唯有一个你。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他的理解与宽容无疑是最好的一剂药,薛稚心中一暖,似桃花红润的眼眶霎时又涌出团团晶泪。谢璟屈指刮了刮她湿涔涔的鼻梁,故意打趣她:“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缝制嫁衣,等着做我的新妇就成了。再哭,两个眼睛都肿成桃子了,还看得清针孔么?” 她被鼻间的痒激得破涕为笑,忍俊不禁地拍下他作乱的手,原先的惆怅倒也散去不少。谢璟又问:“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眼中笑意却淡了下来。 “应该是不知的……”薛稚平复些许,喃喃地说,“我让青黛留心着,听说现在,皇兄好似在找那夜的人……” “那就好办了。”谢璟面色微释,“既然陛下也不知道,那在他面前,你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吧。” “我会暗中调查此事,虽说不能声张,但那背后暗算你之人,也绝不能放过。” “不要。”薛稚却紧张地按住他唇,“还是不要声张此事了,你说得对,就让它过去吧……我只想安心地等着成婚,不要再出岔子了……” 见她一脸的惊恐,似濛濛烟雨中一朵秀丽芙蓉,又似山中黄麋一般楚楚可怜,谢璟更是心疼,心中软得化成了一滩水。 他温言软语地安慰了她一会儿,踌躇良久,去往玉烛殿。 “臣谢璟求见陛下。”他对守在殿外的冯整道。 冯整笑得一脸和蔼:“唷,真是不巧,陛下眼下正同陆令公商议万年公主回京之事呢,要不世子改日再来吧。” 谢璟面无异色,点点头:“也好。” 行过礼,转身退下后,目中却唯有怅惘和冷意。 实则眼下他也不是很想见陛下。但碍于礼节,也为了不使他怀疑,只能如此。 他不知道该不该怨恨到陛下头上。侵占栀栀的是他,让栀栀伤心的也是他。可若此事连他也是被算计,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怨恨。 他只是恨,恨自己无用而已…… 谢璟走后,冯整便转身进了玉烛殿,向书案前批阅奏折的年轻帝王道:“陛下,方才谢世子来过了。” 大殿内唯有桓羡一人,此刻禀笔疾书,笔尖一刻也未停:“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世子面上高高兴兴的,想是才从栖鸾殿里瞧过公主,特来问安。” 他问这些了吗。 桓羡心底忽生出烦躁,却又莫名松了口气,问起了前事:“那天的事,还是没有眉目吗?” 当真不是她么? “额,也不算是没有……”冯整却一幅吞吞吐吐的模样,抬眼觑着天子阴沉下来的面色,才磕磕绊绊地说了下去,“老奴查到,那晚在行宫中服侍的多是崇宪宫的宫人,然这几日,已有几人因为犯错,被贬到织室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在意这个的人,还不如先帝这个公认的暴君 厉帝:你说得对。 第19章 桓羡手中御笔一顿,略一抬眸:“所以,你的意思是?” 冯整却期期艾艾的:“既牵扯到崇宪宫,只怕得知会太后一声。陛下您看……” 桓羡依旧未有动笔,看着银光笺纸上、正草拟给柔然迎回皇姊的国书:“去查。太后也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那晚的事,朕要一个结果。” 冯整在心中苦笑。 这算个什么事。 陛下明明知晓那晚的人是谁,本以为碍于兄妹之分,他会装作不知,所以他不挑明了问,自己也是不会说的。 眼下,他却一定要逼自己说出来。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冯整行礼退下,带了人,亲自去往那几名婢女做苦力的织室。 几人瞧见这阵仗,如何不知内里情由,当即吓得六神无主。有些机灵的宫人见势不妙便逃去报信,冯整也不理,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几人:“就是你们几个啊。” “没什么别的事,陛下丢了件爱物,特寻你们去核实。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前脚才出织室,后脚事情便传进了崇宪宫。何太后急忙与近日住在宫中的侄女商议:“这可如何是好?!三郎他,是不是已经知晓了?” 少女正襟危坐,雪白的脸上未见一丝慌乱:“姑母莫忧。” “陛下没有当面来找您质问,而是以这种方式旁敲侧击,就是为了维护您的脸面,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况且当夜的事,本是令茵有错在先,我们便拿出应有的态度来,该处置的处置,该惩罚的惩罚,如此,才算不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你说的对,是我急糊涂了。”何太后叹着气道,“只是我这心里还是酸酸的,总觉得三郎待我太客套了些……也太生疏了些……不是母子间相处之道……” 十四娘既犯下如此大错,惩罚是应该的。她担心的只是三郎会不会迁怒到她和何家。 终归不是亲母子,她不能完全放心。但多年相处也令她生出些慈母之情,担忧的同时,又有些心酸养子并没将她当作真正的母亲…… 闻及“母子”二字,何令菀眼波微澜,终究未发一言。何太后又痛骂何令茵:“真是糊涂东西!把别人一辈子都毁了!还差点毁了整个何家!” “我之前就叮嘱过你父亲,要他叫你叔父叔母将她管好,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眼下倒好,犯出这种事来。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说的,把十四娘送到庙里做姑子去!任何人不得求情!” “不过令茵也可能是做了太常寺的替罪羊。”何令菀道。 何太后听罢却摇头:“陆氏郎君执掌礼部,与太常寺关系密切,在酒宴中下药、利用薛稚而令皇帝与谢氏交恶,他陆家才好继续维持士族第一的门阀位置,这点是不假。” “但陛下倚重陆氏,咱们并没有证据,陛下不会相信。你先回去吧,不要忘了我的话。” “是。”何令菀行礼,柔顺退下。走出崇宪宫后,想起何太后提及陛下时那一丝不及掩饰的心酸,又深深忧愁。 姑母终究还是太心软了。半路母子,不过八年,竟然幻想陛下待她能真有母子之情。 若她有朝一日知道陛下对先太子做过的那些事,只怕会立刻疯掉吧? 但她却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比起薛稚,她和他才是一路人。一样的珍爱权力,冷血冷情。 —— 何家果然行动迅速,下午,当冯整捧了整理好的供词欲呈于皇帝时,底下人来报,何令茵已被秘密送往丹阳皇女寺,带发修行。 他掂着那一捆书卷走进燕寝,桓羡正由宫人服侍着更衣,预备前往华林园听理诉讼。 这也是传统了。陛下自为太子始,每月月初必定前往华林园听取廷尉汇报近来审理的案子,生杀赏罚,尽出东宫。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夏日阳光灿灿如金,光辉耀眼,桓羡闭着眸,舒展双臂任宫人更衣,一边似随口地问。 冯整颔首:“已经办妥了,事情是因何家那位十四女郎而起,她因嫉妒何娘子故而出此下策,想要陷害何娘子。眼下,已被送去了皇女寺,想必何侍中很快就将入宫赔罪。” “绞了头发么?” “这……”冯整欲言又止。 桓羡负手端茶,语调悠然:“既是去做姑子,不绞头发,如何见得其心之诚?心不诚,佛祖是不会原谅她的。你叫伏胤去帮一帮她。” 冯整讷讷称是,帽檐下却渗出一排密密麻麻的汗。桓羡又看着手中的茶:“当晚朕似是中了药,想来,是酒有问题。酒宴虽也是他何家负责,未必没经太常寺的手。你去查一查,和礼部有没有关系。” 他的酒食有专人供应,想来何令菀也不至于废物至此,被人暗中下药。 藏鸾 第18节 但那盏借薛稚之手端给他的酒,可就未必。 这是怀疑陆侍郎?冯整有些不解。却听天子又问:“那晚的人呢,是谁。” 他语气闲适,茶盏置于唇边,轻吹一口,袅袅而上的浅淡茶雾恰到好处地模糊了面容表情。 冯整在心里叫苦。 您都知晓了酒有问题,会不知道是谁? 他酝酿一息,小心翼翼地开口:“根据宫人们的供词,说是……是乐安公主……” 说着,便屏息以待,等着陛下的反应。 然而过了许久也未等到陛下的命令。燕寝中熏香细细,湘帘拂过地面红毯发出阵阵窸窣之声。片刻后,桓羡放下茶盏,眉眼宁和,置若未闻,只淡淡道:“走吧。” 华林园中,今日陪同听讼的三法司官员已悉数到位。见天子莅临,忙都起身行礼:“臣等见过陛下。” “众卿平身。”他在主位上坐下,拂袖免了众人之礼,“既然都来齐了,便开始吧。” 廷尉卿高肃上前,将上月廷尉复核的几件有争议的案卷卷宗呈给天子。 大楚律例,死刑的案件处置须由州府上报廷尉,待廷尉会同御史台、刑部作出判决后,再呈天子裁夺。 大多数案子都已由三法司盖棺定论,没什么争议,桓羡只需在名单上朱批画圈即可。但也有一桩案子,尚有争议。 云州有一江姓士子,其父为人所杀,江氏立志报仇,然其成年时仇人却已死去,遂杀仇人三子为父报仇,随后自首。 州府判其死刑,但案件上报到朝廷,廷尉、刑部与御史台却对此案的性质与判决产生了分歧。 历朝历代皆以孝治天下,故而为血亲复仇者的刑罚不同于一般的杀人案,多会减轻一等。桓楚的缔造者、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亦是因报父仇、杀仇人之子而孝名远播,迎娶了前朝的嫡公主。 因此,廷尉力主轻判,刑部等官员也认为江氏的行为是孝义之举。唯有御史台的一名青年官员坚称,仇人已死,父仇当止,父债子偿未见于明确的法律规定,不能以此为犯人开脱。御史台与刑部是在徇私枉法。 桓羡听得兴致乏乏,双目一错不错地看着底下众人慷慨陈词,却实在心不在焉。 他自小所学皆为王霸之道,思想也更偏向法家,对于儒家那套学说不感兴趣,却也知之所以会有争论,是因为儒家讲究孝义,为父报仇是谓孝,德主刑辅,情就会凌驾于法理之上。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碧玉盏,看着那名年轻官员慷慨激烈、以一敌十,清俊的面上因激动而腾起淡淡的红晕。虽则赞同,心间想的却全是廷尉卿等人的说辞。 父债子还? 呵…… 可惜某人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他斜过视线,看着腕上所系的红丝绳,淡淡的朱色在眼前模糊又清晰,渐幻化出红烛罗帐里那一抹纤颤软腰来。莫名想到,当夜的事,何尝不是母债子还。 是贺兰氏毁了他的安稳生活,让母亲一尸两命,贺兰氏虽死,她又凭什么置身事外?又凭什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嫁与谢兰卿、和和美美地度过一生? 当夜之事不过是天意,她母亲犯过的罪孽,就应由她来偿还。而若天意如此,他又何须仁慈地放过她? 心间掠过几丝不明所以的烦躁,剑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底下辩论的廷尉卿高肃等人原就处于下风,眼下见了,还以为是天子为御史台官员的咄咄逼人而不耐烦,当即厉声喝止:“江泊舟,够了!” “当着陛下的面,你如此耽于口舌之争、顶撞各位大人,眼里还有尊卑之分吗。” 又谄媚地请示:“如是,还请陛下裁夺。” 桓羡丢了把玩的那只茶盏,懒懒掀眉。被迫停下的青年官员脸上还写着震惊,朝他望来,眼中又有几分盼他能主持公道的期许。 “江……”他想了一刻也没忆起那官员名字,遂改口,“御史台说得不错,父杀人,与子何干。若都如这般私下里寻仇,却置国家法律于何处。” “这个口子不能开,就按一般谋杀罪来判吧。现在,来说说接回公主的事。” 他语气淡淡,三言两语即将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压了下去,高肃等虽心怀不满,碍于天子,却都敢怒不敢言,只将事情全都记在了那青年身上。 青年神情冷峻,不怒不喜,只望向天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崇敬,眼眶一热,又很快敛下。 …… 听讼完毕之后已是日暮,暮色如流金流转在大地,照得华林园中一草一木皆披上柔美的霞光。晚风吹过,片叶碎金。 桓羡遣散诸臣,未有乘辇,负手走在华林园的青石砖道上,身后仅有伏胤、冯整等寥寥几人相随。 今日暮色很美,叫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日也是这般熔金的暮色,到后来,如血的赤色却染满了整片天。 似当年的斑斑血迹还洒在眼前一般,他闭一闭眸,心中涌上阵无可言说的悲凉,道:“朕独自走走。” 这一走却走到了距离华林园不远的漱玉宫中,宫室早已荒废,雕栏玉砌,朱阙青瓦,都屹立于半人高的杂草之中,晚风摇草色,日落照松光,一切都萧瑟不已。 绣满龙纹的锦靴转过阑干,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却出现在草丛中,他目光一暗,口吻已有了几分冷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外人面前的横线陛下:父杀人,与子何干 栀栀面前的哥哥:你母亲犯过的罪孽,就应由你来偿还。 ------------------------ 对了关于本文的官制,因为是架空在东晋之后统一全国的架空王朝,所以官制杂糅汉晋和唐,比如没有经历北朝所以也就没有大理寺的称谓还是沿用廷尉之称,三省六部制也不是特别成熟只是初具雏形,更没有内阁这种东西。尚书令差不多=丞相。总之就是,架空,不要深究。 对了关于本文的官制,大楚是架空在东晋之后 第20章 那灯柱后匿身的正是薛稚,她与人相约要将信件带给远在宫外的情郎,故而与侍女在此等候,却万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皇兄。 当夜的记忆蜂拥而至,她脸色苍白,慌乱间,信件便从袖间掉落在草地上、染上金黄暮色。 薛稚噗通一声跪下:“见过皇兄!” 桓羡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这是什么?” 薛稚低头,掩过了发红的眼尾:“是,是我写给谢郎的信,想托人带出宫去、带给他……” 私相授受本是大忌,她情知这话掩不过去,只能寄希望于他不再问。 桓羡心间更添一丝怒。 他没叫她起来,也没质问,阴恻恻盯着她并未悬挂璎珞的、天鹅似的脖颈,半晌,却问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来:“你来这里,只为了托人送信?” 不然呢? 薛稚觉得这话奇怪,眉间掠过一丝迷蒙,仍旧喃喃求:“皇兄,可以不看吗?这,这是我的私人信件……” “叔伯都远在彭城,大,大婚在即,我,我想请谢郎请他们过来……喝我们的喜酒……” 说至尾声,她脸上已一片火辣,掩在轻罗宫衣下的双肩有如松枝落雪,娇颤簌簌。 她不善说谎,遑论是在皇兄面前,这情急之下道出的谎言也就不算高明。 她生父薛况出身彭城薛氏,但当年母亲不为家中所喜,父亲去后,以伯父为首的一干亲人便将怀着她的母亲赶出薛家。后来母亲带着她入宫,利用厉帝之手,将她的叔叔伯伯们全部流放。因此多年来,她与薛家从无联系。 自然,这些陈年往事,皆是阮伯母告诉她的。其中对错,她也无力辨清。 如今,她嫡亲的叔伯们早已去世,唯有关系较远的从伯薛承担任朔、恒二州刺史,也无往来。 主仆三人都垂着头,因而无人知晓,在她们看不到的阴影里、天子眉间染上的阴翳沉凝。 桓羡在心底无声冷笑,却道:“既是你的私人信件,我不看,但宫中不允私相授受,你先回去,明日,我叫兰卿入宫来见你。” “你先起来。” 他语调冷然,并无喜怒。薛稚鼻间却忍不住一酸,看着垂在袖间的那只还系着自己所赠赤绳子的手,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皇兄他……应该还不知道那晚的事吧? 皇兄待她多好啊……可是,可是为什么要发生那样的事…… 她知道他也是被人算计,无法怪他,却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永远不知道便好了…… 见她没有反应,桓羡还当她是在为那日的事害怕,于心底冷漠一嗤,径直唤青黛木蓝:“送你们公主回去。” “那臣妹就先告退了。”薛稚赶紧道,自始至终也未敢和他视线对上。 天影已暮,草迷烟渚。少女窈窕身影渐溶于灿灿暮色,钗光鬓影,夕下滉漾。桓羡冷眼看着她身影消失不见,忽而出声,问已然跟上来的内侍监: “她自入宫以来,有没有来过此处?” “这……”冯整只觉额上好像又渗出了汗,颤颤巍巍地应道,“回陛下,似乎是不曾……” 桓羡面无表情,心底却不受控制地荡开了无尽的厌恶。 还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原以为她来此处是忏悔是赎罪,原以为她前时几番讨好有意接近也是心怀愧恨,如今看来,却全然不是。 这些年,谢家人当真将她养护得极好,她已全然忘了当年的事,分明自己就是那个帮凶,却没有一丝悔恨。 那么,他又凭什么,要她好过? 和谢兰卿成婚? 做梦! 怒与恨都在心间熊熊如火,焚尽理智,这时尚书台的小黄门却急急上前,捧了羽书来: “陛下。” “太原急报,幽州刺史常术、别驾周挚勾结柔然,恐有异动!” —— 这厢,薛稚攥了书信踏着悄然染上的夜色回到殿中,坐于窗下,愣愣地看着手中攥出白色勒痕的银光笺。 月光柔柔洒下,为女郎纤薄肩背披上银色光辉。 她目光流转于笺上,心思实则无一刻落于信中内容。叫人带信给谢郎,不过是催促他留于京中奏请完婚,然而皇兄却担心她私下传递信件有损清誉,主动让谢郎入宫…… 皇兄待她如此好,如果他知道了那晚的人是自己,会怎样想她呢?会觉得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吗?会恨她吗? 她好容易才一点点修复了和他的关系,到头来,却成了比陌生人还尴尬的境地。 次日晌午,本该离京赴任的谢璟果然被带入栖鸾殿中,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焦急问她:“可是出什么事了?陛……陛下他……怎么会突然叫我入宫……” 薛稚摇头,将昨日的事说了,又问:“我只是想问问婚礼的事准备得如何了……你,会不会嫌弃我失了清白,所以抓你抓得像救命稻草一般,催得那样紧?” 眸中兰露莹莹,她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情郎。 “怎会。”谢璟道,“我是你的郎君,遇见这种事,你不该找我吗?别胡思乱想了,我说过,此事非你之错,我真的不介意。我谢璟又岂是心口不一之人。” 藏鸾 第19节 “我知道的……我不是不信你,可是……可是……”薛稚眼尾通红,仍是稚兔般不安的模样。 她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总觉得有事要发生,那对未知的恐惧宛如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压得她神思涣散,近乎喘不过气。 见未婚妻如此伤怀,谢璟也并不好受。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劝慰:“夜长梦多,我也不是不想尽快完婚。可即便是一切从简,三书六礼的流程走下来,也要一个多月……我又怎舍得委屈了你?” “何况事情奏上去,首先就是要陛下应许,若催促过急,只怕不但父亲母亲疑心不说,陛下也……” 谢璟踌躇起来,时至如今陛下的反应都太过平静,他实在拿不准他究竟知道与否。 “不,你别急……” 桓羡果然是她的死穴,薛稚忙打断他,“我不急了,你别让他知道了,我不想让他知道……” 谢璟心里一阵酸楚,轻叹一声,将她揽进怀中:“栀栀。” “我知你担心我会嫌弃你,可于我,最为担心和在意的,却是你不信我。” “放心吧,谢璟待你之心,有如皎日,永不会变。且耐心等我,我一定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地迎你过门……” —— 这之后,谢璟便回家开始张罗起二人的婚事来,请父亲卫国公做主,向天子提交了请求完婚的表文。 然而天不遂人愿,表文递进玉烛殿,却又很快被打了回来,言,天子即将北上,接回远嫁柔然的万年公主。二人婚事必须延后,等他自北境回来再发嫁。 卫国公不明就里,将天子的朱批交给儿子看,捋须叹气道:“这样也好,咱们再等等,也好多准备准备。” “公主金枝玉叶,这桩婚事又是陛下玉成,马虎不得。咱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将婚礼准备得妥帖些。只是,只是……” 卫国公叹着气说着,又转为对时局的深深担忧。 接回公主不是目的,巡幸北境才是。 大楚国境广袤,北抵阴山,南接祁连,雪山草原,沃野千里。然自江左起家,国都远在长江之南,对北境可谓鞭长莫及。 眼下,北边的柔然,西边的吐谷浑皆逢强主,国力蒸蒸日上,履犯边境,不可小觑。 北边那几位刺史也不是老实的,只怕是又起异心,陛下不得已要亲自走一趟,敲打人心。 谢璟愕然无比。 但不管怎么说,国事远大于家事,事关整个大楚的安危也只得应下,并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未婚妻。 薛稚知道后,却是松了口气。 想来皇兄近日正为此事烦忧,才没有注意到她。 他人不在,她才自在些,不必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在梦里回到那荒唐的一夜,她将他当成谢郎、和他共赴巫山……每一回,都叫她无比伤心和后悔…… 五月初七,端阳既过,天子晓喻群臣,整顿仪仗车马,预备离京乘舟北上。 临行的前一夜,何太后也去了玉烛殿,如同每一位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子的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个多时辰。 实则天子出行自有尚宫局打点一切,哪里需要她关心。桓羡心中烦不胜烦,却耐着性子,一一应下,直至送她出了玉烛殿。 “她来了没有?” 送走何太后后,回到玉烛殿,桓羡突然问。 她? 也没个指代,冯整却于瞬间悟出所指,颤巍巍应:“方才奴瞅见那侧熄了灯火,想起来青黛姑娘前几日所禀的,公主近日偶感暑气,人一直恹恹的,想是已经睡了。” 那日相见不也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况且以前不是很喜欢往他这里跑么?利用他达到赐婚的目的了,就踹开得这么彻底? 桓羡嘲讽地抽了抽唇角,动身朝燕寝去。 明日清晨他就将动身离开,虽有典礼,但身为后宫女眷,她自是不能去前朝观礼的。她今日不来,明日也不会去。她是铁了心要躲着他。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机会了。既然抓不住,可别就怪他了。 作者有话说: 栀栀:呜呜呜哥哥好好 桓狗(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结婚,结你妈的婚 第21章 进入五月,建康的天气愈发炎热。 天子已然北去,谢璟也结束了休沐返回广陵。薛稚特意去求了何太后,出宫送他。 初晨的阳光还不算毒辣,她一袭纯白纱帽,天青画裙,送他送至了朱雀航上。 航上浮船遍港,处处都是出游返航的行人。淮水如玉带嵌在两侧粉墙黛瓦之间,两岸杨柳依依,白鹭来去,风景宜人。 “等到了广陵,你要给我写信。”临到别了,薛稚依依嘱咐。 谢璟握着她手,隔纱笑看她眼睛:“眼睛都快粘我身上了,既然这么舍不得我,不若现在就和我到广陵去?” 本是寻常一句笑言,却引得薛稚微微红了眼,轻拍掉他手:“别浑说了。” “时候不早了,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她轻轻嗔道,帷纱下一双秋水湿润的杏眸满是柔情。 他如今的职务是扬州刺史、广陵郡守,每隔三月才有一次较长的轮休,但这几月间,为了她的事频繁滞留京师,或是渡江来往于建康和广陵之间。莫说惹的阮夫人担心,便是薛稚自己也放心不下。 船只早在河中等候,亲卫伊仞也在甲板上翘首眺望,微露焦急神色。谢璟于是收了笑意,握着她柔荑郑重地说:“那好,我先走了,你也小心。” 她点头,撩开纱幔依依不舍唤他:“早些回来,栀栀等你。” 谢璟安抚一笑,松开她身手敏捷地跳上船。于是收锚启航,他立在船头上不舍回望,船只破水,风帆展翼,建康城阙与未婚妻有若柔柳的依依倩影就此在山水空濛中淡去。 留她一个人在京中,他并不能完全放心,听说何家的十四女郎好端端的却进了皇女寺,便疑心是因了寿宴当晚的事。 可若是如此,多半陛下也查到了,那么他知不知道那晚的人是栀栀呢?要他们等他回来再为栀栀发嫁之事,是否与此事有关?他又真的会把栀栀给他吗? 谢璟眉间聚起浓浓的担忧。但愿,一切都只是他多想罢了。 码头上,薛稚一直翘首立着,目送他船只淡出视野才收回了目光。 她搭着木蓝的手拾阶而上:“我们去清溪庙吧。我心里不安得很,想去拜拜,求个平安。” 她心里还是不安得很,总觉得婚事不会那样顺利。 青黛却犹豫:“清溪庙多是贩夫走卒,三姑六婆,鱼龙混杂。要不……咱们还是去皇女寺?” 皇女寺乃是前朝公主所建,为京中贵女修行拜见之所。比起三教九流皆可混迹的清溪庙,的确是皇女寺更适合她一些。 薛稚点点头:“也好。走吧。” 主仆几人遂改道皇女寺,此寺位于朱雀航东南,山门壮阔,风景秀丽。薛稚主仆在山门前下车,向看守山门的尼姑递了名帖,顺利进入寺中。 她不愿过多惊扰其余香客,也就没让向住持通报,只带了木蓝青黛二人前往大雄宝殿拜佛。 香花宝盖,华相庄严。她跪于蒲团上,默默在心中祷告情郎平安婚事顺利。正欲起身,一道娇柔女声却于身后响起:“还真是有缘,竟会在此处遇上公主。” 薛稚回过眸去,身后已走来一位云鬓高髻、衣饰华贵的女郎,香风拂拂,丽容照人,却是教坊司的师莲央。 纱帽下的容颜浅施脂粉,不似那日太极西堂得见的妖娆红莲,倒似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在薛稚身侧蒲团上跪下:“莲央见过公主。” 青黛与木蓝不期是她,愕然无比。薛稚也微微愣住,半晌才应了一声:“是你。” 师莲央妩媚一笑,全然不在意她的冷淡,一面双手合十向佛祷告一面问:“公主今日怎有闲暇到此。” 一个教坊司妓|女,竟如此厚颜!青黛一肚子的火。薛稚脸上却无厌恶,仍旧淡淡地应:“久在宫中也闷得慌,所以出来走走。” “是么?”师莲央以扇掩面,笑得神神秘秘的,似隔着朝雾盛开的阿芙蓉,“我还以为,公主是来看望何娘子的呢……” 她与她并不相熟,遑论上次太极西殿、她有意无意的刁难。薛稚本欲离开,却为这一句回了头:“何娘子?” “是啊,公主不知道的吗?”师莲央浅笑反问,“何家的幺女、十四娘子前不久被送来皇女寺,听说是身子骨不好,故而一心向佛,连头发都绞了,一心一意地在这庙中清修。” “何家也是外戚,我料想与公主相熟,还当公主是特来看望她的呐。” 薛稚心中巨震,提裙起身径直离开。进入马车后,才神色慌张地吩咐青黛:“你去……你去找个人打听打听,何家四娘子怎么了?” 她从不知何令茵为尼的事。 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女郎,好端端的怎会绞了头发做姑子? 偏生又是这样的时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寿宴当晚的事。薛稚心里惴惴的,愈发不安。 “姑娘何必告诉她是谁在背后害她。” 庙中,那跟随师莲央的侍女结兰低低地抱怨:“她又瞧不起咱们,您告诉她,她也不会感念您啊,叫世子知道了,又该责怪您了。” “我可没告诉她。” 师莲央抬扇遮住下射日光,仍望着山门处远去的车马,俄而,红唇绽出一抹冷艳的笑:“再说了,他知道又能怎样,让谢家和皇帝反目成仇,不正是他希望的吗?否则……” 否则,又怎会指使太常寺的人在公主的酒盏中下催|情药。 何令茵不过是个替罪羊。但告诉薛稚,她才会想尽办法和谢家成婚,届时木已成舟,天子总要几分脸面,不至于枉夺人|妻。 告诉薛稚,总比让她傻乎乎地等着天子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发嫁好。 —— 薛稚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叫了青黛回乌衣巷谢家取物,顺带打听何令茵的事。 一直等到了夜里,青黛才将消息带到。那师莲央并未虚言,何令茵的确是早于半月之前便被家中送到了皇女寺中,虔心向佛。 薛稚听罢,寒气顿生,原就勉力支撑的身子于瞬间瘫软下来,软软倒在了榻上。 木蓝唬得心头乱跳,呆呆愣愣地看她。她深喘气,平复一刻,却看向了立于身前禀事的青黛:“去替我准备衣裳吧……明日,我要去崇宪宫求见太后。” 次日清晨,薛稚梳洗后,前往崇宪宫求见了何太后。 “儿想求母亲一件事。”她深深拜倒在冒着暑气的水泥金砖的地板上,额头触地,声亦恭敬。 太后的崇宪宫修建的富丽堂皇,俱用金玉珠翠妆饰,何太后高高在上地坐于主位之上,手里捏了把素面缂丝团扇不紧不慢地扇着,冰鉴里雪拥冰簇,丝丝冒着凉气。 她看着殿下那可怜的孤女,就好像是看到了那个曾将自己尊严踩在脚下的女人跪倒在身前,然十余年过去,心中早无愤懑,唯有感慨。叹道:“起来吧,你这又是何苦呢。” 薛稚仍不肯起:“乐安想求母亲做主,将我……将我发嫁给谢家。乐安和谢家郎君是真心相爱的,想求母亲成全,日后,定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藏鸾 第20节 她说着,又是砰砰的一阵磕头。何太后眼含怜悯,却是拒绝:“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呢。你皇兄前时不是已经为你们做主了吗?一切只等他从北境回来即可。你又为什么非得争这一时片刻呢。” “可,可是……”薛稚抬起脸来,芙蓉玉面已被泪水打湿,却怎么也说不出。 她能说什么呢。能说知晓了何令茵绞发事疑心皇兄已查清了当夜之事,再也不会放自己成婚么? 她并没有证据啊,也不能笃定皇兄之所以不放自己成婚,就是那般想的……他待她分明若即若离,并无男女之情啊。 说出来,得罪了太后,才是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女孩子满脸怔愕、眼含热泪的模样实在可怜,有如经雨芙蓉,烟霭濛濛,楚楚动人。何太后沉思良久,终是叹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要我做主将你发嫁,其实,也不是不行。” “但我有个条件,成婚后,你和谢璟外调,永远不要回建康。你能做到吗?” 薛稚美眸一亮,泣谢顿首:“乐安多谢太后殿下!” 何太后点点头,命人送了她出去,心间又涌上几分复杂情绪。 之所以松口松得如此快,不是她对这个便宜女儿有什么感情,而是她也盼着薛稚嫁入谢家,不要再出现在三郎的世界里。 与贺兰氏的陈年仇怨早已两清,她虽非良善之辈,也不想再归咎于一个孤女身上。只可惜三郎心结太重,反倒看不清这一点。 婚事就此安排下去,过了几日,何太后将卫国公夫妇叫进宫来,委婉地商议起薛稚与谢璟的婚事。 前脚才被陛下拒绝,这时候却接到太后叫为两个孩子准备婚事的命令,卫国公夫妇是不解的。却也担心夜长梦多,连声应下,去家书告知了返回广陵不久的谢璟。 谢璟接信,自是喜不自胜。只是婚礼千头万绪,尚需准备,因而并未第一时间返京,回信与父母,拜托他们悉心准备。 于是整个五月卫国公府都笼罩在喜事将近的欢乐气氛里,张罗着谢璟婚事的同时,消息也终于传到了北境、才抵达太原城下的天子耳中。 …… “陛下,京中书信。” 黄沙漫漫,朔风呼啸。伏胤踏着星霜进入中军帐里时,桓羡犹然未寝,正披衣在灯下批阅京中送来的奏章。 京中只有尚书台主理政事,桓羡不能完全放心,即使北巡,依旧命大臣将奏折送过来,连日批改。 他眼也未抬,批阅如旧,伏胤于是将书信放在了书案上,替他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些,行礼退下。 书信便一直静静地搁在案上,直至子夜来临,一灯如豆,他微微打着呵欠搁下几近写秃的墨笔、欲要就寝时,终究转眸,看向了那封书信。 倒也不算十万火急的密报,不过是尚书台每日对京中情况的汇报。唯有最末一句写着,太后做主,公主出阁,将于七月初四日出降卫国公府。 作者有话说: 哥哥滤镜一米八厚的栀栀:皇兄待我没有男女之情。 某皇兄:。 皇帝滤镜半米厚的师姑娘:天子总要几分脸面,不至于枉夺人|妻。 某皇帝:。 呜呜呜下章就要入v了,因为这本成绩不太好想要个好点的位置所以选了8.19零点入v,也就是周四晚上12点啦,从今天开始,这章、和入v前三天评论区都会有红包的,不会让大家白花钱的!拜托大家多多支持啊。我可以保证,下章就是抢婚,v后内容绝对绝对比v前好看得多! 推荐基友风里话的《艳煞》,孤女刺客vs温柔殿下(殿下偶尔疯逼,随时黑化)不好看回来打死我! 【男主篇*前世】 昌平三十六年秋,秦王萧晏因城防图被侧妃叶照所盗,遂战死沙场,尸体被反贼悬于城楼。 是夜,有人欲夺其尸身未成,抱尸战死于城外。平旦时分,秦王大军四面合围,活捉反贼。 原是一场请君入瓮。 至此,萧晏领四方兵甲,安定天下。军中大贺,举杯相庆。 萧晏退左右,独自登城楼。眼前尽是那女子模样,终究拂扇挥去。 他已仁至义尽,终是捂不热铁石心肠。 一副假图予她偷去,他利用她一回,算是她当年潜在他身边谋取信息的一点回馈,至此两清,江湖两忘。萧晏压下如麻心绪,摇扇出城,再不想她。 只想敬一敬护他尸身的英雄,亦感愧累其枉死。* 月夜风寒,城外尚是血腥战场,白骨成山,鲜血染土。有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于尸体间,一具一具翻开,一声一声喊“阿娘”,最后跌在萧晏足畔。“大人,您可见到我阿娘?” “何人是你阿娘?”月色下,银袍折扇的郎君面色寸寸泛白。 “叶照。”女童答,“昨夜,阿娘说爹爹最爱干净,不惹尘埃,不能被风吹日晒,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但是,到现在她也没回来。” 【女主篇*今生】 叶照重活一世,依旧是血卫营中最好的一把刀,依旧被当作暗子送到了秦王萧晏的身边。踏入府门时,叶照扶稳袖中刀。 她想,今生她是来还债的。那个清贵病弱的男子,且得将他护好了。 断不能再如前世般,让他枉死。前世,原是自己亲手害死了他。* 王府庭院深深,水榭长廊设百花宴。 日头偏西,挑花堪折的郎君方才摇着扇子不情不愿应卯而来。 四目相视里—— 萧晏手一僵,扇子落在地上。 第22章 次日, 伏胤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桓羡已经起来了, 正疲顿微阖着眼, 任侍者更衣。 他眼底浮着淡淡的乌青,神情淡然无波,那封信依旧原原本本地放在书案上, 不知是否看过。 伏胤愣了一瞬,耳边已响起陛下的问话:“公主到了何处。” 他原还等着陛下问起乐安公主成婚之事, 未想他竟完全不在意。道:“回陛下,万年公主已由柔然左贤王贺兰霆护送入境, 估摸着脚力, 约莫我们到了太原的时候,他们也应到了。” 贺兰霆…… 他微一沉吟, 自顾系着朱红冠缨,剑眉微颦, 若有所思。冯整适时在旁提醒:“陛下, 是曾与我朝通婚和好的贺兰部,那婚事是世宗定的, 您不熟悉也是情理之中。” 经他这般提醒, 桓羡倒是想起来了。贺兰部曾是鲜卑的一支,依附于大楚西北的吐谷浑。后来柔然南侵, 贺兰部便改为依附柔然。亦曾与楚室联姻,将王女献给他的祖父、世宗永光帝为妃。 这位王女便是薛稚的母亲贺兰氏。彼时薛稚的父亲薛况作为使臣,将贺兰氏自阴山迎回。才子佳人,才貌相当, 加之二人早在途中便暗生情愫, 以至于贺兰氏竟当廷向祖父求婚, 祖父索性玉成此事,遂将贺兰氏许配给他。 ——至于彼时为太子的厉帝对贺兰氏一见钟情,在其夫死后迎其回宫,则是后话。 而那贺兰霆,桓羡倒也有所耳闻,他本是贺兰氏的少主,父亲被吐谷浑所杀后,率领族人依附柔然,不过十年,竟已成为柔然的左贤王、右部大人、秘书监,加之柔然主少国疑,政事几乎出自其手,不可小觑。 伏胤的估算没有错,当天子的仪仗到达太原城不久,兵士便来报,万年公主一行人已至大楚国境。 次日,桓羡在并州刺史的陪同下驱车到了雁门,等待入境的万年公主。 其时正是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片片牧草在橘红夕光中翻涌如水浪,自雁门关上望去,万里绵延草原倒似浪花奔涌的大海,尽收眼底。 伴随着视野里车队如白鹤划过天际,伏胤屈膝而报:“陛下,公主到了。” 桓羡遂下城楼,亲自出关百余丈,烟光残照中,一行车队逶迤停下,一名柔然贵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勒马跳下来,先与桓羡见礼:“使臣贺兰霆,奉我汗王命送王后归国,拜见大楚天子。” 他生得高大英俊,未曾束起的发丝下一双眼目有如雄鹰锐利,偏生天生的唇角上扬,无论做何表情皆一幅多情含笑的模样,便是柔然如今位高权重的那位左贤王。 “贵使不必多礼。”桓羡示意人将对方扶起,尔后转眸,看向了对面青帘静垂的马车。 片刻的静默后,一只纤纤玉手自车帘中伸出,一名身形窈窕的青年妇人自车上下来,不等他上前便婉身行礼:“妾某桓氏,拜见大楚皇帝陛下。” 她头上还梳着汉家高髻,衣裳也是汉人宫裙,是自朔州入境时朔州刺史之女薛星岚所赠。唯独脸上戴了半面黄金面具,遮去了一半玉颜。 “阿姊请起。”桓羡淡淡道,命人扶她,“一路委屈阿姊了,请随阿弟入关,稍作休息。” 万年公主仍深深而拜:“鄙贱之人,何劳陛下亲自迎接,妾不胜惶恐。” 桓羡道:“阿姊和亲远嫁,乃是为国为民,反倒叫我们这些男儿汗颜。如此丰功伟绩,朕自是来该迎接的。” 他和这个未见过几面的堂姐并无多少感情,此时也不过是寒暄。下一刻,视线触及她脸上戴着的纯金面具,微又沉凝。 “叫陛下见笑了。” 万年公主却是淡淡一笑,伸手取下那嵌着珍珠的蝴蝶面具,露出那被遮住的半张脸。 于是在场楚人,莫不惊讶——原来那半张脸已被锋刃划破,其下血痕斑斑,霎是可怖,正与另一面姣好玉面形成强烈对比。 “妾貌陋,吓着诸位了,真是不好意思。”万年公主似歉意地说着,伸手又将面具挂上,面上自始至终也无羞愧自卑之色,淡然自若。 桓羡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那柔然的使臣便道:“大楚皇帝有所不知。王后身为先可汗的未亡人,理应是要殉葬的。但我朝既与贵朝交好,小王岂能坐视王后罹难,乃从中斡旋,王后亦愿依柔然风俗剺面而哭,故而导致脸有伤痕,不得已以面具掩之。” 皇姊为归国而剺面之事,桓羡也曾听过,但终不及亲眼得见来得震撼。他压下心中微微起伏的海浪,平静得仿佛是在听寻常之事:“阿姊受苦了。” “多谢贺兰公,如此恩情,我大楚记下了。贵使远道而来,不若随朕入关,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跟随其后的柔然士兵似有疑虑,贺兰霆却摆摆手,勾唇一笑,似风扬草叶,肆意风流:“多谢陛下,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遂入关。夜里,并州刺史裴洮在府衙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欢庆公主回国以及远道而来的贵客。 琵琶横笛和未匝,回裾转袖若飞花。宴会选在了雁门关内的草原上举行,四野空旷,明月如水,婉转芦管回荡于彷如浸满银霜的原野上,更显悠扬,更添惆怅。 篝火烈烈,月光映出舞姬舞姿摇曳的影子。青草香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和炙香。 万年公主桓瑾一直很沉默,即使今夜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是她。只默默饮酒,平静地看着主位上并不相熟的皇弟与左贤王商议邦交之事。 “实不相瞒。” 酒宴正酣之时,贺兰霆手持犀角杯,借着几分醉意醺醺然开口:“小王此次入境,除了心慕陛下、想要一睹圣朝天子的风采之外,还有一事。” 桓羡心下已有几分猜到,执杯之手微紧,语气却平和:“贵使请讲。” “小王有一姑母,曾远嫁贵朝,先为凡□□,后成天子嫔,去世多年小王不曾前往哀悼,深自引愧。但听闻姑母尚有一女留在贵朝,加之自朔州入境时,那位薛刺史也托小王打听,故而想问一问陛下,不知其境况如何?” 他口中的薛刺史,乃镇守朔、恒二州刺史薛承,是薛稚父亲的从兄,万年公主入境便经由他境内。原本也是该一道前来拜见,但桓羡另有打算,特命其留在州中。 然而薛承既为边将,与贺兰霆这么个身份敏感的敌国权臣相交却是何意?桓羡面无表情地别过脸来,没有应。 “左贤王是说乐安吧。”万年公主温声开口,“你这算是问对人了。乐安从小便与陛下亲厚,我待字闺中时,常常见她跟在陛下身后,或是叫陛下扛在肩上,去摘花呀捉蝴蝶呀,很是要好。”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皇弟。月色流转,月光朦胧,那张俊美面庞却微现阴翳,凛冽如刃。 她心头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短暂的沉默后,桓羡收回视线,紧攥杯盏的手微微松开:“乐安么?” 眼中如银月色流动,并瞧不出情绪,只是慢条斯理地执杯饮酒,末了才淡笑一声:“她很好。” 藏鸾 第21节 “她今年已十六岁,也已有了心爱的男子,下月里,就当成婚。贵使若同朕回台城,说不定还赶得上喝一杯喜酒。” 他语气极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点儿也听不出万年公主口中的“幼时关系极好”。却是听得侍立在旁的伏胤内心一阵忐忑,陛下……当真不在意吗? “这样快么?”万年公主边说便注意着天子神情,“那岂不是咱们得快些回程,否则怕是赶不上?” 此处离建康少说也有一月路程,便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也得半月有余。但天子此次北来并非为了迎接她这个无关紧要之人,既要巡视幽燕,必是赶不上了。 桓羡应了声“嗯”:“尚书台前日书信,说是祖母抱恙,谢家有冲喜之意,便请太后做主定了婚期。” 姑祖母有恙? 万年公主一颗心又揪了起来,但见他似是心情不豫,便没有再问。贺兰霆则道:“小妹平安便好。小王政事繁忙,怕是不能随陛下前往了。他年,必亲临贵朝,届时再与陛下把酒言欢。” —— 次日,桓羡亲率出巡的文武官员,送了贺兰霆出关,随后便乘车辇返回太原。 “柔然主少国疑,矛盾重重,贺兰氏常有取代之心。陛下可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只是此人生性狡猾,幽州之事,也有其在背后推波助澜,昨日又假意说起薛刺史托其相问事,只为离间陛下与薛刺史的君臣之义,实在阴诡。陛下,当留心才是。” 回去的路上,万年公主策马跟在皇弟身后,幽幽地说。 侍从等都远远跟在后面。桓羡不置可否,却问:“阿姊回国后,有什么打算。若有良缘,朕自当为阿姊许之。” 公主淡淡莞尔,若寒刃凛冽:“妾已是残花败柳之姿,徐娘半老,何期再嫁。惟愿余年能常伴祖母和陛下左右,为陛下分忧而已。” 分忧么? 桓羡不语,执辔拉缰独行向前,朔风猎猎,轻卷衣袍。公主也提辔跟上,神情坦荡,略无一丝踧踖之色。 金钱,名号,新的婚姻,她都可以不要。她要的是参政的权利,可以把握人生主宰命运的权力。 这是大楚亏欠她的,她要的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就看这位皇弟愿不愿意给。 幽州的常术、周挚闻得天子抵达并州的风声,心头惶惶,连夜疾驰来了太原面圣表忠心。然一连几日,桓羡都在并州境内考察民生、巡视军防,丝毫未曾理会二人的求见。 二人由此更加惶遽,恐惧不能度日,开始后悔起冲动之下的自投罗网,想要逃回州境。反被并州军队捉了个正着,执送天子。于是两人终在抵达并州的第七日见到了天子。 “朕还没来得及见你们,你们倒急着要走,是何道理。” 他疏懒地坐在高位上,手里还捏着一叠还印着泥丸的书信。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叫底下跪着的常术、周挚二人额上冷汗遍流,背心寒气顿生。 不可能!他们和陆令公来往的书信都已销毁!又怎可能到了陛下手中! 二人开始痛哭流涕地喊冤,分辩起各自的忠心来。但天子始终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直看着手中书信,时不时发出阵阵冷笑,二人由此更加惶恐,拿不准密谋反叛之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行了,朕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半晌,他似是听累了,将书信往桌案上一掷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去请御史台过来,好好分辩他二人的忠心。” 此次跟随天子出巡的多是御史台的官员,连那往日深受器重的陆韶陆侍郎也未跟来,为的就是查清此事。 常术、周挚二人遂被投之并州大狱,由御史台主审。几日过去,两人虽对密谋反叛、勾结柔然之事供认不讳,但支支吾吾也不肯吐出在朝的内应来。事情一时有些焦灼。 与此同时,尚书台的书信依旧三日一封,汇报着京中诸况。冯整留意着其中有关于卫国公府的境况,然而大约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尚书台也认为没有汇报的必要,接连几日都无一点消息。 公主的婚礼选在了七月初四,距离而今也不过二十四五日的光景。但从太原赶回建康少说也得二十日,陛下,是真打算不管了吗? …… 月黑风高,并州行宫,一灯如豆。 已是子时,灯下,桓羡犹在浏览御史台今日送来的证词。御史大夫吴琸恭敬地侍立在旁。 “事情至此,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常术、周挚二人的供词反反复复,始终不肯言明在朝中的内应,只怕拖得久了,州境内反有异动。 内应是谁,不用想也能猜到。然陆氏毕竟几百年门阀,门人宾客遍布天下,不是那么好连根拔除的,也无必要。 桓羡沉思片刻,对臣下道:“此事需得你御史台派人往幽州走一趟,若他们力量薄弱,便就此擒灭;若是已成反叛之势,可发并州肆州之军前往,势必要将叛军势力消灭于州内。” “上回在华林园反对高肃的青年人来了没有?”他问。 “陛下是说江泊舟?”御史大夫吴琸反问,“来是来了,不过他官职微小,怕是不合适……” “让他去。”桓羡不假思索,“常、周二贼既自投罗网,便是州内还未成反叛之势,正好一网打尽。朕欣赏的就是他的勇气,先封他为治书侍御史,持节而往。若这点事办不好,也不必再回来见朕。” 老御史颤颤巍巍应了声“是”,在他瞧不见的阴影里,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忽听天子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御史大夫虽然诧异,仍旧答:“回陛下,是六月初九,小暑了。” 小暑了…… 桓羡深深敛眉。 那么,距离薛氏的婚宴,也不过二十余日光景。 室中一时静默一片。桓羡伸过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刻着蝴蝶的冰瓷一般的琉璃灯。 瓷灯微烫,灯火幽微,于灯壁上印着趋火飞蛾不自量力的挣扎。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漱玉宫外,母亲病重,他为求药逃出宫掖、却因多日的饥寒晕倒在雪地里时,睁开眼,瞧见的也是她提着盏青瓷琉璃灯,稚声软糯:“哥哥,你趴在雪地里做什么。” 她那时年纪小,见谁都是一张笑脸,哥哥姐姐的唤。他便利用她的好心,见到了时为太后的祖母,为阿娘求来了药。 再后来,因她屡屡来返于漱玉宫,贺兰氏便也知道了母亲的存在。 人人都说阿娘重获圣宠是因了贺兰氏,可谁又知,那些宠爱的背后是虐待,是□□,是阿娘一生噩梦的开端。他和阿娘的一生都被她和她的母亲毁了,如今,她又凭什么置身事外?安安心心地嫁人? 贺兰氏让阿娘成为玩物,投桃报李,他便理应让她也成为玩物。 桓羡眉间隐有青气流转,紧盯瓷灯的眸中迸出阴寒的光。 “朕有急事,需先行返回京中。”他对御史大夫道,“州中一应大事,就交给爱卿处理。如有不决之处,可过问万年公主。” 桓瑾不是说要替他分忧吗?既然士族、宗室、外戚皆是靠不住的,倒的确可以尝试,让万年公主这个对君权毫无威胁的宗室女参政的可行性。 次日,桓羡召集并州军政官员及跟随北巡的大臣,宣读了自己的决定。 万年公主亦不期他会如此爽快,翩然下拜:“妾领旨,定不辱使命。” 桓羡面无表情:“北境之事,便拜托阿姊,朕先行返回京中处理内应之事。” 语罢,拂袖出去。早有伏胤牵着马匹等候在外,众人恭送天子上马,又眼看着御驾疾驰而去。 这一回走得急,过场、仪式皆未有。有参与审理的御史台小吏不解地嘀咕:“那两人不是还没招内应是谁么?” 御史大夫严厉地训斥:“陛下英明神武,二贼不说,陛下难道就不知道?为人臣者不可妄议君主,我不曾教过你吗?” 小吏立刻噤声,喏喏认罪。公主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漫天风沙里远去的銮驾,有片刻沉思。 陛下回京,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 江南,建康。 廊阴日转雕栏树,坐冷风生玉碗冰。 今年的夏日不如往昔炎热,而随着婚期的将近,七月流火,盛夏将去,建康城也渐渐添了几分秋意。用过午膳,薛稚坐于冰鉴旁,有些发怔地看着那从篾萝里翻出来的几个平安符。 那是皇兄走时她替他缝制的,虽为女子,也知北境之事凶险万分,故而做了几个平安符用来盛放从洞元观里求得的黄符,以期能够庇佑他平安。 但她终究没有送出去。自发生了那件事后,她便一直躲着皇兄,不敢与他相见。这些东西,自然也就只有束之高阁以蒙尘灰。 想到这里,她颇觉可惜地叹口气,出神地将脸转向窗外看着殿下种着的梧桐树。 皇兄他,应该已经在并州了吧?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唯愿一切平安才好…… 这时青黛轻轻走上前来:“公主,何娘子来了。” 何娘子? 能自由出入宫掖的何娘子只有那一位,便是她未来的皇嫂。薛稚微微一愣,沉默点头。 青黛遂引了何令菀进殿,何令菀走近,婉身一福,薛稚忙起身扶住了她:“何姐姐不必多礼。日后,还当是我向姐姐行礼才是。” 她拿不准何令菀此来为何,除却这一声寒暄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何令菀温柔一笑,将手里的锦盒交予青黛:“十三娘今日是来向公主赔礼道歉的,为上一次的招待不周,和舍妹犯下的弥天大错。” 薛稚一怔,一瞬黯淡了眉目低下眸去。何令菀垂眸静静看她,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耀如冰雪的脸儿宛若兰瓣儿娇柔,弯曲长睫下的双目更含着烟雨空濛。 的确是个不世出的美人,满宫的山栀子一起开放也比不过的纯净秀美,名花倾国。 心间突然闪过一丝酸涩,她执着薛稚的手在矮榻上坐下,当真一位温柔贤惠的长姊:“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但我想,你至少应当得到一句‘抱歉’。舍妹已被陛下罚去了皇女寺做姑子,故而,就由我代劳。” 薛稚心间一片酸楚。 “皇兄知道这件事吗?”她忍着哭音,眼睛红红地问。 何令菀摇头:“此事皆为舍妹一手策划,为的是让我在陛下跟前犯错,陛下自是不知的,说来,此事也怨我,没能及时发现她的这些卑鄙手段……” “你也不要怪陛下,陛下……是不知情的。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你……” 薛稚愈听却愈觉得可悲。 仅仅只为了一时意气,何令茵便要她这个不相关之人承受恶意与命运的阴差阳错,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若说彭城王李氏她们是因为母亲,可她分明不曾对不起何家的任何人。 而皇兄,皇兄他果然知道了…… 她没有什么亲人,他就是她最亲的兄长。天意弄人,终究是连这最亲近的兄长也要失去。 薛稚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心底寒气若大雨中水雾上涌,一滴眼泪突兀地落在衣襟上,如青荷坠露。 何令菀又轻叹道:“其实陛下,过去也挺不容易的的……” “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住在冷宫里,不得先帝所喜,连皇子的名分也没有。是他趁着世宗皇帝生辰的时候强闯宴席,被侍卫擒到世宗面前,当着世宗的面儿背出宗谱,世宗才知晓自己这个孙子的存在,下令为他序齿……可惜世宗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护住他们母子。” “乐安妹妹,陛下唯一亲密的兄弟姊妹也就唯有你了,此事他并不知情,还希望你,莫要因此事怨恨他……” 这一日,直到何令菀离去许久,薛稚也未能从怔神中抽离。 她趴在案上,香腮枕臂,烛火在她瞳孔中映出游离的影子,又很快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 “那位何娘子倒真是贤惠。”青黛走进来,清理过案面,奉上餐食,“不过还没有嫁进皇室,便想着替陛下说好话了。” 这一声颇有些嘲讽的怒气。想起那夜的事,薛稚也是脸上一红,撇过脸拭泪:“她应该是不想谢郎和皇兄交恶。” 她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唯一还有点价值的,便是和谢家的姻亲关系了。 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何令菀,能告诉她真相。她会遵守与何太后的约定,婚后随谢郎外放,余生也不要回建康。 —— 七月初四,宜嫁娶,宜入宅。 沿途披星戴月,风雨兼程,跑死了七八匹马后,桓羡终在这一日行至建康对岸的六安地界。 藏鸾 第22节 从雁门至建康,三千里地,好在紧赶慢赶也总算是赶上了。他于正对渡口的山崖上勒住马头,山崖之下,长江若银河横亘,钟山巍峨,石头虎踞,建康城千门万户、千宫万阙皆隐于烟波浩瀚之中,看不真切。 “还有多久前来接应?” 他掉转马头,问其后跟上来的亲卫伏胤等人,声音里尚有长途奔袭的劳累喘息。 伏胤正伏在马上深喘,闻言立刻禀道:“回陛下,一个时辰以前已与丹阳太守去了书信,想是已经到了。” 丹阳太守是都城长官,总管京畿一切事物。之所以给丹阳去信,为的是瞒过宫里,与尚书台。 桓羡垂目,渡口中商船熙熙攘攘,皆是百姓。哪里却有官船,显然未至。 再举目一望,天边悄然泛出浅浅的红霞,日暮风吹,叶落依枝。桓羡心头忽然烦躁不已:“罢了,去寻些平民的衣饰来,改乘商船,先行渡江。” 又冷声一笑:“朕怎么知道,前来迎接朕的,会不会怀有二心。” 众人遂扮做平民,改乘商船有惊无险地渡过长江。然当伏胤误以为天子要前往长干里陆府之时,天子却调转马缰,直奔乌衣巷。 今日是陈郡谢氏的卫国公府娶媳的日子,天时已暮,良辰已至,盛大的迎亲队伍已自台城迎了公主出宫,一路穿街过巷,笙箫锣钹,浩浩荡荡。 那身在队首的青年自是谢璟,只见他身着庄重的玄红礼服,胸前系着红花,骑在马上,不住地与过往围观道喜的路人还礼,眉眼清俊,含笑奕奕。 玉勒青骢马,宝盖金顶车,马后系着的鸾车里则坐着今日成婚的乐安公主。红绸自车顶飘下,车中新妇娇羞低首,以扇掩面,掩去了姣丽的容颜。 桓羡犹是商人打扮,勒马停在路间,冷眼看着婚车自前方熙熙攘攘的街巷通过。车旁侍女欢笑着朝婚车抛洒花瓣,不住地有稚子追着婚车跑,去讨喜果吃。 实在热闹又欢快,与阿娘那残月凄清、孤坟一座的葬礼正形成强烈对比。 心间怒气若春江潮浪,眼瞳中隐隐又有血色上涌,却都竭力压制住。桓羡嗓音森冷:“去离园。” 离园是毗邻乌衣巷王谢二氏的一处酒楼,身在楼上,正好可以看见卫国公府府门口迎亲的状况。几人赶到之时,楼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伏胤将腰间长剑一拔,满楼百姓霎时争先恐后地往楼下跑。 楼下,桓羡烦躁地攥着手中剑柄踱步,见观景的绝佳位置已然空缺出来,快步登上酒楼。 暮色四合,灿烂的夕阳在天边翻滚为奔涌的熔金火焰,火龙吞吐一般,自远而近地吞噬着东面的天空。晚霞之下,婚车已至卫国公府门口。 吉时既至,门前鞭炮已放起来了,人潮翻涌,礼乐大盛,谢璟翻身下马,又回身去迎新妇下车。 “夫人,当心。”他将手递给她,含笑低声说道。 这一声里藏在喧嚣里,却似蕴着无穷力量,叫她心间荡开了无边的喜悦与安定。 薛稚恬淡一笑,只手把扇,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玉指纤纤放入他暖热宽厚的大掌中。 她今日是盛妆,玉镮坠耳黄金饰,轻衫罩体香罗赤。 钗光鬓影,光映画梁。 以金丝红线亲手绣成的比翼青梅扇横在新妇香玉碾就的脸前,如雾里看花,掩去盛颜仙姿。却丝毫不损人们对新妇子美貌的赞赏,耳边皆被赞叹祝贺充斥。 薛稚原还有些紧张和担忧,但在这些发自真心的祝福里,也渐渐放松下来,跟在夫婿身后,入府行昏礼。 高楼之上,郎君俊美如玉的容颜如覆冰雪,旋即裂出了一丝厌恶,拂袖离开。 谢璟的祖父云游未归,高堂之上,卫国公谢敬与卫国公夫人阮氏并肩端坐着,欣慰捋须,看着如玉树清俊挺拔的儿子领着娇美动人的新妇子在傧相的赞礼声中拜过天地,又拜父母,两眼浑浊,渐滚下泪来。 院中宾客云集,亦讨论纷纷。 “卫国公夫妇可真有福气。” “可不是吗,公主多漂亮啊,满城的女郎也抵不过她一个。得亏是卫国公夫人机敏,先下手为强!” “真真是郎才女貌啊,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般配的一对了!” …… 沃盥,合卺,同牢……昏礼的仪式冗长而繁琐,薛稚将那些议论听在耳中,心间喜悦的同时,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惆怅。 从小到大,因为母亲的事,周围之人都厌恶她。这好似是她第一次得到这么多真心实意的祝福。虽是托了夫家的福,也让她心生喜悦。 她也曾千万次幻想过今日的场景,幻想过是皇兄替她主婚,亲自牵着她手将她交给夫婿。然而造化弄人,竟将他们推至如此不堪的境地。他心中也只怕早将她当作心机深沉之人,厌恶透了吧? 如无意外,他们此生,也不会再见。 她眼波一黯,宛如华月为云而遮、光华黯淡,轻轻吁了一声。 这时身后传来阵阵喧哗,兵甲相撞,橐橐琅琅,周遭宾客开始惊叫,一列卫兵鱼贯而入,卫国公惊讶起身: “伏将军?” “您,您不是追随陛下北上了么?这,您这是做什么……” 荷枪负羽的御林军已将宴席团团围住,兵戎相向。那为首之人正是伏胤,他已褪去方才的商人服饰,换上明光铠,手擎令牌,剑眉星目沉静又冷淡: “陛下有令,捉拿谢氏叛党。无关人等迅速退去,毋碍公事。” 陛下?! 叛党?! 仿若巨雷响起,在场之人无不被震住,忽闻惊愕的“万岁”声。薛稚怔愕地随夫婿回过头,唯见重重兵甲包围的院门口,本该巡幸北境的皇兄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眉眼淡漠地走进:“所有人都出去。” 天子面色凛冽,皎皎如清夜霜,阴鸷目光锐利地扫过院中宾客: “如有违者,以乱党同罪处置。” 于是这一回再无人敢愣住,各自灰头土脸,纷纷如鸟兽散。薛稚恐惧得朱唇发白,瘫倒在夫婿怀中,身子皆在颤抖。 皇兄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她的夫婿公婆又为何会成了他口中的乱党?yihua 她有满腹的疑问,然而皇兄却并没有看她,缓步走近,视线轻慢地落在早已愣住的、刀剑加身的卫国公夫妇身上。 “谢氏谋逆,当夷九族,不可以承公爵,尚公主。” 下一瞬,却回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身上,轻蔑又嘲讽:“乐安,你可真让皇兄好找啊。”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他袖中还擒着那日她遗留的罗带, 唇边挂了抹冷嘲,似笑非笑, 显然是为的当日之事。 当着夫婿的面, 薛稚几乎羞得无地自容。 “不是的皇兄……” 只可在新婚夜由夫婿亲手揭开的团扇早已遗落在地,被他踩在脚下,她扑过去, 拉着他一只云纹袍袖苦苦哀求:“不是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夫君……他们,他们怎么会是叛党呢……” “皇兄, 皇兄, 请您明察啊……” 她并没有为当日的事辩解,而是为谢家求起了情。一时谢璟也悲声求起情来, 卫国公更是心如死灰。 自己忠心为国几十余年,竟被陛下认为是叛党, 悲愤之下, 血气上涌,竟道不出任何辩解的言语。 但桓羡并没有看他们。 他密长眼睫轻垂, 冷眸睇着抓着自己不放的妹妹。 今日是大婚, 她自是没有戴他送的那串流苏璎珞,纯衣纁袡庄重典雅, 以金线绣就的流云纹栩栩如生。她仰着脸凄凄求他,泪珠在脸上留下两痕脂粉印记,梨花一枝春著雨。 夕色浓郁,为新妇单薄的肩背披上重别样的嫁衣, 也中和了那有如鲜血漫过眼帘的大红色。 他勉力抑下熟悉的厌恶与眩晕之感, 口吻冷似冰霜:“是不是叛党, 御史台查过自当知晓。” “倒是你,昏礼还没完成,便算不得成婚。既然还未成婚,为了一个男人,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往叛党的帽子里扣?为外人说话?” 他嗓音温和,更平静得好似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卫国公夫妇却从中听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怒意,看看皇帝,又看看儿媳,眼神光由慌乱渐转为了惊恐。 唯有谢璟言辞恳切:“陛下说的对,昏礼未完,算不得成婚,臣家中之事与公主无关,万望陛下莫要牵连到公主身上!” 来不及多想陛下为何突然返京,谢璟一心只想把妻子摘出去,砰砰又磕起头来。桓羡淡笑一声:“多么感人至深的画面,倒像是朕在棒打鸳鸯了?兰卿,你是不是还想说,‘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兰卿,你不会真以为,成了叛党,朕还会将这个妹妹嫁与你吧?” 他拿《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的句子嘲讽二人,虽是笑着,眼中只有冷意,更与往日的温和相去甚远。谢璟一颗心忽然便急坠而下。 天子毫不留情面地道:“带走。” 跟随在后的亲卫立刻刀剑加身,连同卫国公夫妇及在场未及散去的谢氏亲眷也一并被带走,原本热闹泱泱的婚礼现场唯剩狼藉,兵卫森严,剑印寒光。 薛稚无助地瘫软下来,紧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也随之松开。像是一尊破败的泥胎,了无生气,唯眼中不可置信地凝满泪水。 桓羡冷冷睨她。 装模作样。 他无心再于此处浪费时间,命伏胤道:“传朕命令,公主婚事作废,返程回宫,谢家诸人革职收监,押赴诏狱,听候发落。” —— 回去的时候,薛稚仍乘坐来时的婚车。 天色已暗,沿途封禁,来时欢沁的礼乐声被甲士橐橐相撞的兵甲声所替代,撩开帘幕,入目唯有道旁人家点上的零星灯火。 车内,薛稚蹲坐在地上,无助地抱着自己。 才是七月初,暑气未褪,星光与月色凌乱地从窗中泻进,彻骨寒冷。 今日做陪嫁的青黛木蓝都不知被带去了何处,正如她不知道,原本巡幸北境迎接皇姊的皇兄为何会突然折返,还将谢家说成是叛党…… 在北境,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皇兄误会至此?她又要如何做,才能救谢家? 那日来告诉自己何令茵事的师莲央,又是经谁授意?会与今日的事相关吗? 薛稚怔怔地看着晦暗里原刻着新婚贺诗的车壁,只觉自己被迷雾拢住,思绪心间乱如飞絮。 夜色降临,因了羽林卫提前的道路封锁,乌衣巷里门户紧闭,空无人烟。附近闻见风声的百姓唯敢聚集在朱雀桥下,隔河看着公主的鸾车在昏昧夜色里远去。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今日不是公主大喜的日子么,晚上迎亲的时候还沿路发喜钱呢,怎么又回去了。” “不知道啊……看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是啊……我听说,是卫国公府有心谋反,陛下特意从北方赶回来处理此事……这么一来,这桩婚,怕是结不成了……” 师莲央亦在人群之中,她一袭桃粉衫裙,头戴幂篱,手提莲灯。总是风情妩媚的脸上如覆霜雪的凝重。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她对侍女结兰道。 若薛稚不是被她那番话刺激到,兴许不会病急乱投医,她不去求太后发嫁,陛下……也就不会回来了,自然也就不会有后续的这许多事。 藏鸾 第23节 只是她想不明白,天子生性冷淡,当非因私废公之人,贸然自北境回来,定是知道了什么,为何下狱的却是谢家呢? 结兰亦有些被吓到,勉力安慰她:“没事的……世子不会知道的……” 不会知道吗? 师莲央红唇轻勾,在夜色里如红莲摇漾,万种风情。 人群里已有陆氏家仆跑来,满面焦色。师莲央漫不经心听着,一路跟随而去。 她没有回教坊司,而是去到位于长干里的一处宅院。陆韶的贴身侍卫江澜正立在门外望风,从来不为外事所动的少年郎,罕见地朝她看了一眼,目光里竟有担忧之意。 她笑了笑,扶了扶鬓上摇摇欲坠的一只偏凤钗,挽着披帛娉娉袅袅地进门。 陆韶已经在屋中了,霁月清风般和煦温朗的郎君坐于琴案边轻抚瑶琴,温和的伪装还未撕开: “你疯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去招惹乐安公主,你为什么不听?” 她歪歪斜斜地向他行礼,身子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天子骤然返京,公主与谢氏绝婚,卫国公府下狱,这个结果,不是世子想要的吗?” “我帮世子玉成此事,世子不反过来感激我,反倒兴师问罪,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感激你?”陆韶微微皱眉,“卫国公人品贵重,谢兰卿亦是我好友,我为何想要看到他下狱?” “真是如此么?”师莲央却巧笑反问,“莲央告诉公主,只是报答贺兰夫人当年相救之恩,又怎能想到陛下竟会从千里之外的太原赶回,以谋反罪名将卫国公府定罪?世子不去怪罪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来怪罪莲央,未免有些太强词夺理了吧?” 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陆韶一张有如良玉雕就的脸染上些许阴翳,眸光微冷,终究未发一言。 此事实在太过诡异,天子骤然归京,他们事先竟未得到任何消息,显然是刻意封锁过了,为的就是揪出内应来。然而真正密通幽州的是父亲,与卫国公毫无关系,陛下为何要将谢氏下狱? 仅仅为了一个女子,还是有过骨肉之情的妹妹,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陆韶回过神,看着眼前媚色藏锋的妖娆女子。 这个自十三岁起便为他所用的女人,只怕,从未有过真心的驯服。 “世子不信我。”见他目光投来,师莲央眼眸霎时浮上水光,似乎有些委屈,“您平日里嫌弃莲央脏也就罢了,可莲央七岁就跟了您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一点信任都没有么?” 陆韶低头调试琴弦,并不看她:“一个为了活命,可以顶替自尽的罪臣之女、自愿入教坊司的女子,我是不大敢信。” 阖京皆知教坊司枕月楼花魁娘子乃罪臣之女,出身济阳江氏,七岁时因父亲犯罪,没入教坊司为妓。 唯有陆韶知晓,眼前的这个“江蓠”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那年东海泛滥,沿海州郡万千百姓都成了流民。她一家七八口全死在逃荒途中,适逢朝廷到江氏祖宅抓人,江氏女郎不堪受辱,投河自尽。而为了吃饱饭,她便顶替了江蓠,自愿入教坊。 师莲央面色微白,又很快恢复。道:“那又如何?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是世子救了我,没有拆穿我,让我得以留在教坊司活命。莲央将永世记得世子的恩德,结草衔环犹嫌不够,又怎会想着背叛呢?背叛了世子,又有谁肯收留我这个千人骑万人骂的妓|女?” 陆韶万年不变的铱誮神情终有一丝动容。 当日他本可以带她出教坊,可为了更好地收集朝堂中各路人马的各路消息,他把她留了下来。 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他,可自她在枕月楼接客始,他没再真正地碰过她。 所以眼下,她是在恨他么? 他抬起眼来,淡漠看她。本以为会在她眼中看到愤恨,然那双眼,浅笑盈盈,竟无任何破绽。这样的游刃有余,哪里是当初哭着求他不要揭穿的荏苒可怜。 心间突然便没了计较的心思,他眉梢微动:“但愿如此。” —— 天子骤然返京,事先也未通知宫中而是单独会知丹阳郡,因而除却到谢家赴宴的官员,事发之时,尚有许多人并不知情。直至事发后消息才渐渐地传了出去。 崇宪宫里,何太后急得无法,连夜召了侄女入宫商议对策。但天子回宫后径直回了玉烛殿,并未来寻她的麻烦。 玉烛殿中,太皇太后谢氏在女官的搀扶下早已等候在殿下,不及他行过礼节便神色严厉地问罪: “皇帝这是何意?!” 她性子怪癖,一向不与外界来往,即便侄孙娶亲也未到场,然身上终究是流淌着谢氏血脉,无论如何也坐不住。 “我门户何负国家,竟要让陛下这般对待!谋逆的罪名,我陈郡谢氏背不起!” 到底是上了年纪,急怒之下,太皇太后气血上涌,险些背过气去。女官忙替她顺着气。 桓羡拂退女官,亲自抚着她在软榻上坐下:“孙儿非为针对谢家,乃是此次北境之行,常术、周挚二人心怀不轨,意图反叛,被孙儿擒住后,供出的线索直指谢家伯父。” “眼下,皇姊正留在并州主持大局,审理此事,孙儿为查清真相,不得已才将伯父一家幽禁起来,待查明事实真相,若伯父无辜,定然会还谢氏以清白。可若谢家伯父真参与其中,法不容情,届时皇祖母也莫怪孙儿不留情面。” “你也不必拿这些大道理来压我!”太皇太后一口气回转过来,又愤然打断了他,“我只说一句话,这天下都是我父亲打下来的,如若我谢氏要反叛,当年便反了,还轮得到你谯国桓氏来坐这方龙椅吗?” “兔死狗烹的事,太|祖不曾做,太宗也不曾做,你为什么要做?如今的卫国公府只一清贵闲散之家,父子都不曾担任要职,你连门生故吏满朝堂的陆氏都容得下,会容不下卫国公府吗?今日之事,究竟是因为子虚乌有的指正,还是为的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自己心中清楚!” “皇帝,你别做得太过分。” 最后这一句冷意森森,已然是警告。他是皇帝不假,但头上还有一层孝义压着,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她不介意与叛臣合作,用桓恺留给她的身份废掉他。 “皇祖母说笑。”桓羡神色冷淡,作壁上观,“清者自清,若谢家伯父的确未与叛贼来往,自是查不出什么的,祖母又怕什么呢?” 太皇太后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祖母多虑了。”桓羡依旧不冷不淡地应,“陈郡谢氏乃国之臂膀,又与我族世代联姻,不管是看在您的面上,还是乐安的面上,孙儿都会照拂有加。” “再且,祖母不信我,总该相信皇姊吧。北境之事现由皇姊处置,待其返京,会给祖母一个答复的。” “你……” 这话听来不异于威胁,太皇太后勃然大怒。对方却半分不惧,神色疏懒,眼底无波无澜。 太皇太后满腔的怒气便似软绵绵打在了棉花上,老眼一涩,涌上浑浊泪花来,又不得已忍下。 她所在意之人悉数落在他手上,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庆幸阿兄闲云野鹤,尚且未归,没有落到他手里,也成为要挟她的筹码。 是她小看这孽障了,为了一己私心,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指黑为白,忠奸不分! 桓恺,这就是你看中的继承人么? 胸腔里漫开一阵无可言说的悲凉,五脏六腑皆疼,原还盛气凌人的谢氏仿若一息之间苍老数岁,颓然叹息一声,颤巍巍起身离开。 桓羡并未去送,他冷眼看着这位名义上的祖母消失在殿下空明的月色,道:“去栖鸾殿。” —— 栖鸾殿,灯火幽独。 薛稚被囚于室内,趴于案上,已近干涸的泪眼怔怔地对着明黄烛台。 那案上还搁着宫人送来的吃食,今日本是大喜的日子,按照礼仪是不能吃东西的,一天下来,她唯一所食的就只有同牢礼时与夫婿共事的那几片生肉。可即便如此,她也一点儿也没有胃口。 原先随她前往卫国公府的青黛木蓝都被羽林卫关了起来,连殿中的宫人也被更换一新。这时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她抬起泪眼,视线一怔,喃喃轻唤:“皇兄……” “乐安见过皇兄。”她起身一福,柔顺地在他身前跪下。 来人正是桓羡。 他负手走进,目光似随意地在烛光昏昧的室中转了一圈才落在她身上,语声近乎嘲讽:“你还真是把自己弄得狼狈。” 这一句倒也并非虚言,她还穿着去时的嫁衣,花冠不整,青丝凌乱,几缕如云鬓发垂在被烛光晕染得明珠莹润的脸上,低鬟垂泪,目光空洞,像民间酬神庙会上精致绝伦的神女塑像,毫无生气,却别有一种清冷的破碎感。 嫁衣鲜艳,汩汩又似新血流动,桓羡心间突生厌烦,冷冷地掷下两字:“脱了。” 薛稚震惊抬眸。 对上她诧异的视线,他才觉她误会了什么,眉棱略略一挑,却也没解释:“你还打算让朕动手不成?” 这一回她抖得更加厉害,看着他的目光渐由惊恐转为了伤心欲绝,贝齿颤栗,眼眶簌簌地落下泪来。 她颤抖着手,去解腰间系着双鱼佩的系带。 玉骨莹莹,于衣下如芙蓉轻颤。嫁衣如凋谢的红莲婉转落下,露出皎白如雪的中衣,她眼睫已沁满泪水,簌簌自玉颊上滴落,正如一朵山栀经雨而沐,于这暗室之间、孤男寡女,平添几分暧昧。 她原是跪着的,这一褪下,嫁衣便如斑驳落花垂在膝畔,抬起盈盈的泪眼来,见他神情冷漠仍没有阻止的意思,霎时心如死灰,眼泪簌簌地去褪内里纯白的中衣。 雪白的肩颈都已暴露在烛光中,露出脖子上系着的赤色系带。桓羡脸色更沉几分。 静默里窸窣几声,烛光里阴影如黑雾在眼前拂落,他褪下自己的玄黑鹤纹大袍,神情厌恶地扔给她。 眼中泪水一顿,薛稚终究回过神来,皇兄……他是不喜赤色的,他的那句……那句话……当是要自己把外面的嫁衣脱了…… 是她误会了他。 脸上霎得烫得无以复加,她玉颜娇红,垂着头身微微前倾地去拾那件袍子,他已先她一步俯身拾过,衣袍如遮天浓云自头顶一晃而过,轻飘飘落在她单薄的肩背。 两人的距离一瞬被拉得无限近,他屈膝蹲在她身前,冷着脸替她整理着衣裳。 独属于他的龙涎香在鼻间充盈盛放,脸上亦被丝线拂过,冰冰凉凉的触感,是她送给皇兄的赤绳子,好似自从替他系上之后,便再未褪下。 薛稚一愣,看着兄长近在咫尺的宛如冰玉雕就的一张脸,鼻间旋即漫开一阵酸涩。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贪凉不肯好好穿外衣时,他也总是板着一张脸,一面听她振振有词地胡扯,一面不容抗拒地替她穿衣裳穿鞋袜。 宫中那么多人,却只有皇兄和太后会关心自己,连母亲也不曾像他这般疼爱她。 而他少年时便性子阴沉,宫中的奴仆们都怕他。只有她不怕他,无论他脸色多难看都敢烦他替她梳头。为什么,他们会落得今天这样的局面? 眼泪再度一点点漫上眼眶,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心头又涌上几分希翼:“皇兄,我夫……卫国公府是冤枉的,还请皇兄明察……” 桓羡本自替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闻言,拨动耳发的手忽然一滞,轻轻擦过那莹润如玉的耳郭。 滑如凝脂,触手似绵。 指腹处漫上密密麻麻的酥痒,似有小虫噬咬,一直漫入心底去。他移过视线来,静静睇她。 灯下少女清肌如雪,小腰微骨。为新婚而梳的堕马髻此时已全然披散,樱唇皓齿,黑发如瀑,更衬得那张莹白脸儿玉一样温腻。映着潋滟的烛光,好似山栀对月而放,精致温润。 柔眸如水,含情脉脉,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薛稚犹然不觉,依旧心急如焚地求:“栀栀求求你好不好,你放了他们吧,放了他们……母……阮伯母她是有哮喘的,她不能待在监牢里,会出人命的啊……皇兄,栀栀求你了……” 伯母有哮喘病,监狱那种地方,稻草为床,怎么能待。伯母是除皇兄外她最亲的人了,连母亲都不曾管过她,伯母才是那个让她体会到母爱的人。她不能失去她…… 桓羡黑眸暗沉,在烛光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半晌,收回本欲替她拭泪的手,嗤笑一声道:“你还真是……” 他想说“自甘下贱”,话到唇边终究忍住,改口道:“还没有嫁过去,便一心一意为谢家着想,不惜三番五次地勾引自己的兄长,只为了一个外男而已,薛稚,你还有廉耻之心吗?” 三番五次…… 薛稚心间大恸,一下子慌了神:“不是这样的皇兄……” “那晚的事,乐安真的不知道……”情知他是误会了太皇太后寿辰那晚的事,她慌忙辩解,“乐安也是被人算计,是,是何家十四娘子……” 桓羡冷笑一声,自怀中牵出那抹遗落的腰带来:“那这个呢,也是何令茵的么?” 薛稚眼中泪水上涌,一瞬哑声。 藏鸾 第24节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腰带遗落,皇兄会认为她是故意为之,给他线索,欲拒还迎,根本不知要如何解释,也无法解释。 至此,桓羡最后一丝耐心也被耗尽,他冷笑了下,负手起身:“想吧。” “就待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什么时候想好了,再什么时候来见为兄。” 作者有话说: 桓狗:我可不是直接强占的莽夫,自己来求我! 第24章 “传朕命令, 日后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来探望公主。” 临去的时候, 桓羡立在殿外, 吩咐留守殿中的宫人。 殿外夜色已深,宫漏声沉,月华影转。檐下宫灯照出的团团光影里, 宫人战战兢兢地跪着,连声应是。 几名宫人的反应未免太过强烈, 他微微纳罕,这才忆起将衣袍给了薛稚, 几人见他未穿外衣自殿中出来, 自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也并不打算解释。 薛稚欺君罔上,瞒着他自己成婚, 便该受到惩罚。 不是想救谢璟吗?来求他啊。 想到她发现一切后的惊恐,桓羡心底忽涌起些许恶劣的愉悦与报复的快意。 好似从阿娘走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快活过了。 这些她们母女欠他的, 理应如此。 这夜薛稚便在悔恨与不安中睡去。皇兄走后,她一个人瘫软在地上, 流尽眼泪后, 枕着一片湿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将她扶上床榻时,她身上还披着皇帝的那件衣袍。 衣上独属于帝王的龙涎香与少女身上的苏合香密不可分的缠绕在一处, 负责收拾的小丫鬟捧着衣袍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儿羞得通红。 次日,也不知是不是躺在地上受了凉的缘故,薛稚渐渐地发起低烧来, 恹恹爬起来用了些膳食又躺下了。 宫人们不敢怠慢, 忙去禀告给了内侍监冯整, 冯整传了医师前去医治,又思索着要如何报于陛下。 …… “早饭她吃了没有?” 玉烛殿里,桓羡用过早膳,一边整理着上朝的装束似随口地问。 冯整在旁替他整理着佩玉绶带,忙不迭应:“用了的。栖鸾殿那边才过来回的话。” “吃了就好。”桓羡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袍袖。 吃饱了,不哭了,才有闲心去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他倒要看看,为了谢兰卿,她还能做到何种地步。 心情突然便变得愉悦起来,桓羡整好装束,预备上朝,冯整却吞吞吐吐的禀道:“陛下……公主她……似是病了。” 病了? 桓羡目中微讶,面上并无过多表情。 冯整哆哆嗦嗦地,遂把薛稚低烧的事报了。桓羡眉梢微挑,心道,还真是没用,这样的天气也能受寒。 他略想了想,却问起了不相关的事:“她的两个丫鬟,哪一个是谢家的。” “陛下是说青黛木蓝那俩丫头?”冯整细想了一瞬,“老奴记得,是木蓝。木蓝是阮氏捡回来的丫头,从小就在谢家长大的。” 他神色淡淡地点头:“那就去把她叫回来。”说着,举步走了出去——今日本有朝会,昨日之事太过突然,也总要应付群臣。 太极殿里,除却先前随天子北巡的大臣皆已齐聚,三三五五地凑在殿内讨论着昨夜卫国公府的事。陆韶端步走至尚书令陆升身边,拱手施礼:“父亲,顾公,朱公。” 陆升正和几名同僚好友说着话。见他过来,尚书左仆射顾审言压低声音问:“子期,你在礼部,可曾有听到什么风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韶眉眼清淡,谦和有礼:“回顾公,晚辈也不知道,只听说,是陛下在北境查出了什么,或与卫国公有关吧。” 实则昨夜他和父亲商讨了一晚上也想不出天子在打什么算盘,分明和北境暗中来往的是父亲,收了常术、周挚二人好处暗中指使大臣为二人说好话的也是父亲,为什么陛下甫一回京却处置了卫国公府? 还是说,真如父亲所想,是他们高看了桓羡,只是争风吃醋、为了强占乐安公主而已。 周遭大臣议论纷纷,思索间,屏风后已传来皇帝莅临的礼乐声,众人议论遂止,忙整顿仪容行叩拜之礼。 “众卿平身。” 桓羡快步走进殿中来,目光平静,在殿内巡视了一圈。开门见山地道:“诸位,卫国公府谋逆之事,想必都已听说了。” “朕此次出巡北境,意外得知了常术、周挚二人预谋叛乱之事。先祖庇佑,二贼还未作乱便被生擒,得以避免北境的生灵涂炭。然据二人之供诉,之所以多年来源源不断地获取朝廷之情报,全赖以卫国公之功。是以,虽是国亲,朕也不得不秉公处置。” “谢氏下狱,由朕与御史台亲审。眼下,万年长公主与御史台尚在并州审理此事,不日便将返京,使真相大白于天下。诸卿之中,若有人有卫国公府叛国通敌之证据的,或从前与二贼有瓜葛的,可一并向御史台自首。” 这一声有若金钟大吕,所有人心神皆为之一震,满殿哗然。 殿下黑泱泱的人头之中,立刻有人执笏而出:“陛下,臣有罪!” 桓羡转目视之,是兵部尚书沈弁:“沈尚书何罪之有?” “禀陛下,微臣曾受二人蒙蔽,去年年底,二人曾以抵御柔然为由而请求朝廷拨付战马,微臣识人不清,曾为二人上奏谋求好处。但臣此心忠贞,为国为民,绝非与逆贼同党,还请陛下明察!” 说完,沈弁郑重叩首。朝堂上开始有人跟随而跪,或是申诉自己从前与二贼的亲密,或是自我检举受其蒙蔽,也有的是为卫国公府鸣冤,认为卫国公谢敬淡泊名利,高节清风,绝无通贼之可能,请求明察。 桓羡身在御座之上,淡漠神情为冕旒所遮,心间却唯有嘲讽。 眼下尘埃未落,这些大臣还希得假模假样为卫国公府说两句好话,一来彰显他们的同僚之情,而来,就是试探自己的态度。可一旦他表现出任何对卫国公府的痛恶,那些伪造的卫国公府通敌叛国的“证据”会瞬间淹没他的书案。 那么,他便好好瞧瞧,这些人里,究竟谁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谁又是真正不偏不倚的君子。 这些人里,又必以陆氏党羽弹劾诬告最深,如此,他倒正好可以将陆氏的党羽一网打尽。 …… 一场朝会结束时已近午时,回到玉烛殿,冯整殷切地询问是否传菜,桓羡略略一想,道:“去栖鸾殿。” 众人遂摆驾栖鸾殿,桓羡步履匆匆,撩帘进入内寝:“可喂过药了吗?” 宫人抱着案盘,面上忧虑重重:“回陛下,还没呢,公主说太苦了,怎样也不愿喝……” 太苦? 桓羡不耐挑眉,一语不发地走进殿内。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幼时便常常这般,因为怕苦,即使生病也不肯喝药,阮氏和阿娘都拿她没办法,总要他去劝,因为她总是听他的话的。 初时他烦躁得要命,但为了修补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也为了贺兰氏带给母亲的那一点“恩宠”,却还肯违心地哄她。可若他那时便知道贺兰氏带给母亲的恩宠究竟是什么,他便绝不会与她们母女来往。 木蓝并不在,在殿中服侍的是陌生的侍女,薛稚犹躺在床上,即使在梦中两痕娥眉也细细颦着,想是难受。 虽是初秋,天气仍然暑热难耐,殿中犹置着冰釜,有如宴席上的牛乳沙冰一般聚成小山,丝丝冒着凉气。 他撩开舞鹤翔鸾的帷帐,在床边坐下,顺势试了试妹妹滚烫的额温:“晚膳用了没,这药需饭后用。” “只用了些粥。”宫人不敢抬头偷觑,跪在帘外,“公主说吃不下,奴等熬了些粥,好歹劝她垫了垫肚子……” 桓羡微微蹙眉,没再问什么,长臂一揽,将昏睡中的少女扶起,靠于怀中。 她这时已睡得十分迷糊,缠枝花暗纹寝衣歪歪斜斜地贴在胸口,颈上的抱腹系带也已松开,露出好看的肩颈线条以及大片大片的雪腻肌肤,衬着乌黑的发、朱红色绣芙蓉小衣,实在活色生香。 桓羡眼神微暗,右手撑着她软若无骨的腰肢,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地替她把领口往上提了提,又把她颊上一缕汗湿长发别去了耳后。 十六岁的少女,软若无骨,香玉温柔,抱在怀中时难免令人心荡神怡,正想起往日不堪幻梦。 胸腔里有燥气游走,心火渐焚。桓羡一一抑下,连名带姓地唤她:“薛稚。” “把药喝了。” 床榻边置着一张小案,上面正摆放着一瓯清水,一碗汤药,一碟桂花糕,还有一方素色的绢帕。薛稚病恹恹睁眼,十分难受的样子。 她这时已病得十分难受,只能勉强辨清有人在耳边说话,似是亲近之人,因而并不反抗。没有往日的疏离,也没有扫兴地为谢氏求情,乖乖地靠在他怀间,乖巧得像一只温顺的羊犊。 他语声便温和下来,薄唇轻贴她耳:“栀栀,听话。” “不喝药,怎么好起来呢,不好起来,又要怎样求我,放了你那待罪狱中的夫婿?还有阮氏?” 这姿势原就极亲密,听见这话,跪在帘外的宫女后脑也凉了半截,大气皆不敢出。可那病中的公主似是不曾听清,只是喃喃应道:“栀栀……喝药……” 像是鹦鹉学舌。 桓羡的耐心便去了一些,端过药碗递到她微微干燥的红唇边,要她开口。 但大约这药的确极苦,虽在昏迷中她也不情不愿地摇头,卷翘长睫已沁满泪水,楚楚可怜。 知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桓羡略略皱眉,一手揽着她细柳腰身,一手却拈起绢帕在指尖细擦了擦,又捻起一块石蜜递到她唇边,命令道:“张口。” 她仍以为是苦药,摇头不肯,桓羡眉心微皱,长指一推不耐烦地将那雪白的糖块推了进去。 薛稚只及“唔”了声唇舌便被清甜的糖块堵住,却也因此不慎含住了他食指,贝齿咬下时,如有小蛇在他指尖轻啮,随之漫开星星点点的酥。 “你……” 桓羡脸色微变,随之而来的还有胸腔里莫名而来的悸动。他皱皱眉,强压下心底那些不安的躁动,端过药来:“听哥哥的话,把药喝了。” 哥哥二字于她自有特殊之力,薛稚人在睡梦之中,却好似又回到了漱玉宫的岁月里,初秋的阳光透过帘檐垂下的织金帷纱照进来,投进满墙紫藤花的暗影。 于是乖乖张口,任由他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了进去,含糖蹙眉地喝着,许久,才借助那石蜜将汤药饮下。 喉咙与肺腑间皆是苦涩,薛稚抬眸,低低地抱怨:“哥哥,苦……” 他又将水端给她,看着她咕噜咕噜小鹿饮水一般喝完了整碗水,饮水的模样,简直和幼时一模一样。眉眼处也不禁荡开温软笑意,取过绢帕替她把唇边遗留的水渍擦了擦。 她便乖乖让他擦,樱唇经水滋润,不点而丹,叫颊边玉色一衬,愈发鲜艳诱人。 桓羡擦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黑眸幽微,不动声色地看着妹妹鲜妍的小脸。 他看了一眼碟中剩下的几块糖块,鬼使神差的,薄唇贴着她耳,低声诱问:“栀栀还吃糖么?” 薛稚虚弱地靠在他肩上,杏眸微阖,轻轻点头。 他便又拈过一块来,以指递到她唇边,薛稚张唇欲咬,却扑了个空,每每即将含住之时,他便收回了手去,几番皆是如此,乐此不疲,欲擒故纵。 少女不解为何总是扑空,惘惘地抬起头来:“哥哥……” 这一声里有小小的不满,像极了爱物被抢的稚子。桓羡低笑出声来,左手轻拍了拍她头:“给。” 骗得她微启樱唇后,他将沾染上石蜜的指腹一推而入,被她含在了口中。 藏鸾 第25节 大约是生着病,薛稚眼前皆蒙着一层又一层的轻雾,意识也不甚清晰。 她无意识地一点点舔着那陷在唇间的沾了糖蜜的温热指腹,像嗜甜的小兽,或吮或舐,柔软的香舌宛如小蛇儿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上游走,拂动阵阵酥麻酸痒,一直传入他心底去。 那股轻飘飘的酥痒有如虫子在心底噬咬,丝丝的痒,有几次,甚至沿着指骨向更深处轻舐着,只为汲取那一点点的甜来。却惹得他心火大盛,竭力才忍住了那将手指插进她喉咙的冲动:“笨,别吃得太深。” 她很听话,应声便吐了出来,又眼含清泪楚楚唤他:“哥哥……栀栀想吃糖……” “栀栀好难受……” 那双在病中恹恹轻睁的眼眸,幼鹿般可怜的神情,和幼时也没什么两样。 桓羡抱着怀中的少女,对上妹妹企盼的视线,一时之间,竟有些心虚。 “吃那么多糖做什么,也不怕甜坏了牙。”他竭力压下喉咙的燥,在帕子上拭净了手。 “睡吧,睡一觉,栀栀的病就会好了,也就不会难受。”他道,将她玲珑雪颈边一截凌乱耳发理了理,语声不自觉温柔下来,“哥哥守着栀栀。” 薛稚有些委屈地点头,靠在他怀中又闭上了眼。桓羡垂眸看着那张耀如玉瓷的清丽小脸,右手仍留恋地在她滑如凝脂的玉颊上轻挲,却不禁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漱玉宫了。她偶感暑气,难受得不能入睡,也是这般被他抱在怀中,要他讲故事给她、哄她入睡。 那个时候,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这个哥哥。不似如今,有了谢兰卿,她待他总是带着疏离。 是什么时候,她认识了谢兰卿呢?又有多久,她不曾唤过他哥哥了? 桓羡幽沉目中微现迷惘。 时间过得太久,他记不清了。 木蓝端着饭食自门外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年轻的天子正将皇妹抱在怀中,哄着她吮含过自己食指,又抱着她,神色眷恋温柔,目光中尽是化不开的浓郁。 她不知那目光是什么,却觉有种可怖的诡异,脑中之弦应时断掉,下一瞬,手上一轻,瓷器碎裂的清脆声有如惊雷响在寝殿。 殿内服侍的宫人们原都低着头不敢相窥,闻见这一声无啻于石破天惊,肝胆俱裂。桓羡也肃了脸色,侧眸看向帘外。 木蓝早已僵在原地,整个人颤如斗筛,他薄唇冷冷逸出三字:“滚出去。” 他话音还未落下,木蓝便转身跑了出去,连地上的食具残骸也未来得及收。 一直到出了寝殿很远,心脏仍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喉咙紧锁,几乎喘不过气。 陛下在对公主做什么…… 是,是照顾吗?分明又已超出了正常的兄妹范畴……还是,是轻薄…… 可,可陛下不是公主的兄长吗……他为何,为何要这样做…… 她恐惧得喉咙发紧,蹲在宫墙一角,抱着自己无助地哭。 这可怎么办呢,原本还寄希望于陛下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放过谢家,可他若本就是为了公主而将夫人他们下狱,这可如何是好? 燕寝之内,被木蓝这么一搅和,桓羡也没了兴致。 他给她喂了些水中和喉间的甜腻,重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 薛稚又陷入沉睡,神情安宁,杏眸轻阖,半点不知发生了何事。 “良药苦口,公主每日的药不可荒废了。”替她将薄被改好,桓羡对帘外跪着的宫人道。 “她若不肯,便灌给她喝。就说是朕的命令,叫她好自为之。” “是……”宫人的声音颤如簌簌落叶。 桓羡于是抽身离开,步出大殿的时候,红日西沉,东边的月亮已升了上来。 他在爬满夕颜的玉砌雕栏前停住脚步。 马上就是七夕,既入了秋,天也比往日黑得早了。薛稚的病,差不多过几日也该好了。 她总在该聪明的地方不甚聪明,昨夜他那般暗示,她却似全然不懂。叫那婢子看见,也正好替他提醒她。 他要她在清醒时像今日这般侍奉他、讨好他,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22号上夹子,所以……下一章更新,在22号晚上呜呜呜呜…… 第25章 薛稚用过汤药后, 安稳睡了一夜,将汗发了出来, 等到次日清晨苏醒时低烧已褪去不少, 人也清醒了许多。 她在宫人的服侍下简单洗漱了一番,歪在病榻上,病殃殃地用早膳。 昨夜陛下来过的事谁也不敢告诉她, 只将圣意转述:“公主,圣上说, 您必须喝药。” “嗯,知道。”她没什么胃口地低头喝着粥。 昨日怕苦不肯喝药不过是无意识时身体的本能, 不好起来, 她又要怎么去求皇兄宽恕呢。 她病一日,监狱里伯父伯母就多受苦一日。谢郎身子康健倒还能抵挡一阵, 可伯母历来喜洁,又有哮喘, 牢狱那种腌臜的地方怎么能够久待…… 眼眶又漫上一阵酸涩, 却终究忍住。她知道,哭是没有作用的。她得振作起来, 另想办法。 皇兄不是不辨黑白之人, 他只是恼她没有出嫁便心向谢家才会那样说她。这件事,她越是替谢家辩解越会适得其反, 但至少,她可以求他为伯父伯母换一间舒适些的牢狱。 她陷在沉思中,未注意端着药从门外走进来的木蓝。木蓝满眼热泪,直至走近了将药放在案上才怯怯唤道:“公主。” “木蓝?” 木蓝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扑进她怀中嚎啕大哭。周遭宫人都面露尴尬, 薛稚原也有许多话想问她, 便道:“你们都下去吧。” 屏退宫人后,她焦急地攥住了木蓝的手: “现在怎么样了呢?伯母伯父呢?郎君呢?青黛呢?都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事发之日,除却被孤身带回宫廷的自己,她身边所有人都被羽林卫抓走,投之监狱。 这已是事发后的第二日了,薛稚实在忧心谢家人的安危,尤其是身患哮喘的阮氏。 木蓝擦着还在簌簌下落的眼泪,哽咽道:“我们被关在女监,郎主和世子的情况我不知道。只是夫人,夫人她的哮喘病又犯了,还好青黛在,又及时找来了狱医,否则,否则……” 前夜监狱里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木蓝再说不下去,眼泪滂沱成河。 她虽名为谢家的家生女,实则是阮夫人捡回来的。那年家乡大旱,她父母亲族全被饿死,只有她有幸遇到了探亲路过的阮夫人,被捡回谢家,做了婢女。 夫人心善,谢家原还许许多多像她这样被夫人捡回来的女孩子,在她心目中夫人就是她第二个生身母亲,又怎可能不忧心。 薛稚亦是泪流满面,追问道;“那伯母现在有没有事?” 木蓝哭着摇头:“我不知道……夫人病发之后,狱医给她喝了药,另外找了间屋子安置,那时当是好转的。只是第二天我就被叫回来服侍您了,狱中的情况,我实在不知道……” “我现在就去求皇兄。”薛稚流泪说着,不顾尚且酸痛的病体,欲要下榻。 木蓝却焦急地拦住了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薛稚不解回头。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和您说……”木蓝嗫嚅着唇说。 想起昨日的事她便唬得心惊肉跳。她虽然笨,许多事都不懂,可她也知道那不会是正常兄妹的范畴。陛下趁着公主昏迷之际如此轻薄她,谁知道夫人他们下狱的事,是不是他故意的呢…… 眼下,如果她把这些事都告诉公主,让公主去求他,不是任由他欺负么? “你说呀,到底怎么了。”见她支支吾吾不肯说,薛稚也心急起来。 木蓝把心一横,哭哭噎噎地把昨日所见说了:“昨日我瞧见,我瞧见陛下他……他趁您睡着的时候抱了您……我,我怕您去求他,他会欺负您……” 薛稚不由愣住,怔怔看她:“皇兄抱了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公主似全然没往那方面想过,木蓝愈发着急。道:“公主,难道,难道您从来不曾想过吗?好端端的,郎主他们怎么会造反啊……谁知道会不会是陛下故意为之呢!为的就是……为的就是……” 终究是说不下去,她似一只突然泄气的河豚,眉目耷拉下来,赌气道:“反正,我觉得陛下就是故意的。他对您并不是兄妹之情!您去求他,只会正中下怀而已!” 她想起那日陛下看公主的眼神颈后便生出一片片的鸡皮疙瘩。那哪里会是兄长看妹妹的目光,分明就和世子看公主的一样! 可他和世子不一样,他是公主的哥哥啊,公主那么敬重他,他怎么可以轻薄自己的妹妹!真是恶心死了呀! 薛稚怔然一瞬,渐也明白过来,她看着案上的药碗,寒气一点点自指尖攀至头顶,胸腔里一颗心却直直下坠。 从前一直逃避的某些设想如疾风暴雪纷沓袭来,耳边嗡嗡一片。 她想起他当着谢郎的面取出那条罗带来说她让他好找,想起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热烈幽深,想起他让她好好想想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为什么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为什么她从前不肯往这方面想过。 那一夜,他已经给了她暗示了不是吗?她毕竟不是他的亲妹妹,与他,也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皇兄过去待她再好,都已是过去。自从那件事过后,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已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郎君,而她,是乱党之妇,更被他认定当夜的事是她刻意设计,他厌恶她。 所以,他要以这种方式,来报复她吗? 心底寒气愈演愈烈,薛稚身子直往下坠,已是瘫软在床,全靠手扶着床靠才没有倒下去。木蓝带着哭音小声地唤:“公主……” 她回过神,木木地屈指去拭眼睫边的泪,这才惊觉她竟是没有泪水了。她扶着床靠勉力挣扎着下榻:“我去求皇兄……” 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如若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局,她不去,不是眼睁睁看着伯母和谢郎他们死么? “你要求朕什么?” 话音才落,殿门外应声传来桓羡的声音。薛稚闻声抬眸,兄长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冠服缓步进来,显然是刚刚下朝而归,神色沉静冰冷。 事情临头,她心内忽然平静了下来,道:“木蓝,你先下去。” “可,可……”回头见是他,木蓝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薛稚却越过她,强拖着病体跪在了帘下,脊背笔直:“乐安见过皇兄。” 木蓝只好退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桓羡漫步进来,随手取下衣架上搭着的衣服披在她肩上,回身端过案上已快放凉的药递给她,绣满云龙暗纹的广袖拂过珠帘,一阵清脆珑璁之声。 “把药喝了。”他声冷无温。 薛稚接过药碗,目光飘忽地落在那黑漆漆的汤药之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而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桓羡正回身去取石蜜,再度回身过来时,见她已饮完了那碗昨日怎么都不肯喝的汤药、却因苦涩呛住素手撑在地上痛苦咳嗽,目中闪过一丝纳罕,改为端了碗清水给她。 薛稚饮过,涨得通红的面色亦渐渐平息下来。哑声道:“谢谢皇兄。” “想好了?”他问。 她点头,一脸麻木的平静:“乐安想求皇兄,放过谢家。” 藏鸾 第26节 桓羡立于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少女雪颜苍白,面色如纸,往日灿若千灯的杏眸中没有半丝波澜起伏,何曾是当日闹市街头、离园之上见过的喜笑晏晏的模样。 他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抚茶杯,腕上系着的赤绳红丝泠泠扣着杯身。目光疏离清冷,好整以暇: “那日不是说过了么?好好想想,见了朕,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看来,栀栀并未往心中去啊。” 薛稚膝行过去,双膝隔着单薄的衣裙与冰冷的水泥金砖地板摩擦而过,疼痛几不能觉。 她眼中珠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有如梨花带雨,精致楚楚,樱唇却牵出一缕迷离凄清的微笑: “皇兄,您放过他们吧,您怎样报复栀栀,栀栀都不会有怨言……” 她在他身前停下,含泪而笑、仰慕望他的模样格外动人,仿若一朵雾雨蒙蒙的山栀花,娇柔淑艳,楚楚可怜。 “报复?” 桓羡黑眸幽深,放下茶盏:“我为何要报复你?我不是你最仰慕最倚仗的兄长吗?” 这一句冷意森森,更带着几许讽笑。薛稚心中有如针扎一般,却还流着泪笑着应:“皇兄自己不肯挑明,却要栀栀自己挑明么?您放了他们,栀栀愿意侍奉您,只求您放过他们……” 桓羡冷眼睨她。 她明明害怕,眼眶通红,衣衫下玉股轻颤,却还努力笑着,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求他垂怜。 天底下好似再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了。 他满意地以指轻挑起妹妹被泪水打湿的白瓷光一般的下颌:“听清楚,朕要的,是一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可不是一具心怀叵测的泥胎木塑。” 终究是走到这一步,曾经最为敬重的兄长,终究也成了伤她最深之人。薛稚泪落如珠散,却顺从地将被脸颊贴进他宽厚温热的掌心,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猫,在他掌心轻蹭。 她带着凄婉的笑,闭上眼,柔声喃喃:“只要皇兄肯放过我的丈夫,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丈夫。 桓羡上移至她眉边的指霎时顿住,旋即,如玉手指上抬,却拭了拭额温。 “朕已将阮氏放置别殿羁押,明晚,朕会来栖鸾殿。” 他松开手,拂袖起身:“薛稚,记住这是你自己求朕的,让朕好好看看你的诚意。”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徒留薛稚倒在地板上,泪水漫上眼眶,神思模糊地想。 明日,是七夕,亦该是她三朝回门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26章 次日夜晚, 栖鸾殿。 宫漏深沉,缺月昏昏。天空中绛河明明, 星光自树杪漏下, 满庭晴明。 今日是七夕,后宫中但凡有女眷的地方,上至太后与先帝留下的太妃们, 下至尚宫局的宫人,无不拜月乞巧, 彩缕穿针,向牵牛织女祈祷姻缘美满。唯独栖鸾殿外宫灯尽烬, 半点不见乞巧的人影。 然, 相较于殿外的冷清,寝殿里却是明灯璀璨, 熏香袅袅。原本大婚时的装束已经撤去,织金芙蓉花帷帐被宫人挽起, 露出内寝风光。 原属于乐安公主的那张龙凤白玉象榻已躺了个青年男子, 正倚在软囊上,只着了件素色暗纹寝衣, 借宫灯看一本经折装的书。 不要脸! 木蓝捧着替公主换洗的衣物往浴殿中去, 隔着珠帘模糊细碎的光影瞧见,在心间轻轻啐了一声。 进入水雾缭绕的浴殿, 室中的宫人侍女皆被遣退,只剩薛稚一个人将自己泡在飘着玫瑰花瓣的温水间背对着她,凌乱青丝挽在头顶,雪肩在明亮烛光下折射出玉似的光辉。 “公主……”木蓝呆呆唤了她一声。 “你也出去吧。”薛稚道。目光依旧空洞地看着室中熏染的水雾。 “好, 那您别泡久了水冷了着了凉, 您身子还没好全呢……”木蓝不放心地道。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不再泡久些,出去被那人面兽心的狗皇帝糟.蹋吗?公主这般,不就是为了逃避他吗? 公主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和亲的有什么差别呢?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的兄长。 却也没什么办法,恹恹地端着案盘又出去。越想又越为公主委屈,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门扉合上许久,薛稚才从浴桶中起身,拾了搭在黄花梨绣花木桁上的巾帕。 身上水珠一点点消融在柔软的毛巾间,她穿上木蓝刚送来的寝衣,心中却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 寝衣单薄,即使覆在身上,如雪的丝绢质地也能隐隐透出其下的玉润风光。 她终是面薄,看了眼身侧案盘上他叫侍女送来的那串流苏璎珞,犹豫一瞬,取过戴在了颈间。 如是慢腾腾地捱到内寝后,桓羡已将那本《素女经·九法篇》看到了第二遍,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地掷下一句:“你倒是能捱。” 饶是事先已做了一日的心理准备,临到头了,她仍是不免紧张,纤指绕着衣带慢吞吞地走过去,胸腔里似长了藤蔓,好容易才压下去的酸涩又悄然蔓延上来。 兄妹变情人,不可否认她是难受的。但当她看清兄长手中在看的书后,脸上霎如夏花喷朱,发顶一麻,什么都不知道了。 《素女经》的《九法篇》,是她出嫁时宫中教习嬷嬷拿给她压箱底的书,说是以备新婚之夜用。 她那时羞得很,只略翻了翻便扔在了箱子里。反正谢郎是会教她的,她只需把自己交给他就是了,可现在,可现在这本书,怎会落在皇兄手里? 桓羡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书看、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便知她在想什么,心中微微冷笑,却气定神闲地轻拍了拍身侧垫褥:“上来。” 薛稚只好走过去,坐在了榻上,却羞耻地低着头,仍是一副逃避的模样。 桓羡只手把住她纤柔柳腰,却并不急着褪衣,目光深沉,在那张玉软花柔的小脸上逡巡许久。 薛稚被他看得面颊发红,鼻尖也沁出微微的汗来。身子却在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难过得轻颤。 察觉她的不情不愿,他伸手抚上妹妹升温的脸颊,屈指替她把薄汗刮了刮,含笑问:“栀栀会吗?” 有那么一瞬,薛稚以为回到了幼时,哥哥轻言细语,是在询问她的功课。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忽又忆起两人现在的行事来,鼻翼一酸,语声里已带了微微的颤音:“……请皇兄垂教。” 装模作样。 他在心间轻嗤,决定不再与她虚与委蛇。右手用力,一把将人抱起。 他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一通。薛稚面上染上酡色,难堪得声颤如泣:“怎,怎么弄……” “栀栀说呢。”桓羡微笑,抬起手,指腹一点一点揉着她有如花瓣柔软的唇,“是栀栀自己要服侍哥哥,难不成,还要哥哥来教栀栀吗?” 这动作充满暗示之意,薛稚双肩剧烈一震,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难过地低下头,十指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养却令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依言照做。 桓羡冷眼看她扭捏半晌也不肯动,温声道:“装什么呢。” 他语声轻柔,仿佛世间最温柔的情郎:“栀栀难道是第一次么?栀栀莫非忘了,上回扶云殿里,主动勾着哥哥的是谁?怎么这回,栀栀就成了贞洁烈女了呢?” 他倒也不是真要她那般服侍他,毕竟比起一举击溃她的自尊心和伦理心,还是钝刀子割肉来得有趣。 从前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今、将来却只是他一人的禁宠,有如一张白纸被他着上想要的颜色,也着实招人兴致。 至于扶云殿的事,他当然也知道不是她刻意勾引,不过乐得欣赏她的无措罢了。 “我,我不是……”薛稚心头酸楚,哽咽着想辩解间,却被他攥住了手,霎时羞红了脸。 她羞窘地呢喃:“我……我不会……” 这话并非虚言,对于自己的初次,她只有零星模糊的记忆,且还是由他主导的,如何知道他所言是何意思。一时之间,连害羞都忘了,反惧怕起惹他不悦后的后果。 桓羡冷眼在张幼兽慌乱一般的小脸儿上打量许久,终是没能找到半分破绽。遂道:“俯下来,亲我。” 薛稚只好僵硬地伏低身子,慢腾腾地向那张冷峻面孔越靠越近,眼神逃避,依旧不敢看他。 桓羡看着女孩子珠泪盈盈、盛满惶恐却就是不肯看他的水眸,半晌,轻蔑一嗤,伸指勾过了她颈上垂下的璎珞,一点一点、牵引着她俯在了自己胸膛上。 他手掌温柔地抚在她颈后,语声轻如诱哄:“栀栀不该看我么,看旁边做什么?难道,你要说你连亲吻也不会?” “栀栀,别告诉我,谢兰卿不曾亲过你。” 听他提起丈夫,薛稚心里疼得有如钝刀在划。今夜本该是她的回门之夜,亦是七夕,本该是和郎君团聚的日子,可她却在未出阁时的榻上,和自己名义上的兄长行不伦之事…… 所谓回门,便是回到兄长的床上与他乱|伦么?天底下不会再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也不会再有她更可笑的新妇。 她心中难过,直至被他扣着后颈吻在了他唇上才回过神,他的吻很温柔,会让她错觉是谢郎在吻她,一双柔荑无助地抵在他身前,带了些稀薄而无用的抗拒,又生涩而笨拙地回应。 她并没有多少亲吻的经验,即使回应,也不过如同蜻蜓点水的触碰,然他似不满足于她的笨拙与缓慢,亲吻愈发用力,攥着她手一点一点替自己剥去上衣,反客为主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不再是逗弄猫儿的虚与委蛇的轻柔,他衔住她的唇便开始在她腔子里肆意妄为起来,薛稚实是害怕,抱着他背泪眼迷蒙地承受着,又因畏惧不敢抗拒。 最后仅剩的一层遮掩也被撕开。他的唇到此止住。给了她还能回头的错觉。她有些后悔,眼泪汪汪地唤他:“皇兄……别……” 她被泪水打湿的双眸中开始浮现一层别样的雾气,泪眼模糊间,看见的是兄长汗珠如滴的眉骨下一双饱含情与欲的眼,正如寻觅猎物的饿狼,幽幽打量着她。 她还未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便失声哭叫起来:“哥哥!哥哥!” 那始终压在害怕之下的委屈与伤心终如火山洪流爆发,她哭得肝肠寸断:“哥哥,你放了我吧……栀栀是你的妹妹啊……你不能这样……哥哥……” “你放过我吧……哥哥……哥哥!” 他如冰如玉的脸上没有半分宽恕,叹息着道:“栀栀,你真的很不讲理……” “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晚了吗?”他神色爱怜地轻揉她泪水涟涟的脸颊,话里话外却毫不容情,“现在知道是兄妹了?当初扶云殿里勾引自己兄长的是谁呢?不是栀栀你么?” “怎么,用完了朕就想跑?你以为朕是什么?” 薛稚哭得撕心裂肺,身子一阵阵不自禁的向锦褥深陷。她哭着辩解:“我,我不是……栀栀没有……” “哥哥你信我,栀栀真的没有……”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桓羡道,“是你自己来求哥哥的,说愿意侍奉。怎么,勾着哥哥同意了,便想反悔?那我答应你的事也反悔好不好?” “不……”她一下子慌乱起来,“栀栀听话就是了……哥哥不要反悔……不要……” 他实是厌恶她脸上无尽的泪,索性将她调转了个按在榻间,她如一只可怜的小兽匍匐着,贝齿紧咬枕面,鬓发汗湿,除了哭已是说不出任何话。 背德的羞耻,被兄长强占的伤怀,都化作睫畔不住下坠的泪,眼里却尽是绝望。 “栀栀。” 他唤她。 “自己费尽心机勾引而来的兄长,滋味如何?” 心脏处有如撕裂般的疼痛,她含泪不答,他也不逼她,一只手轻握住她那如兰花纤细的脖颈,却转过她浸满泪水的小脸儿,低头吻住了她被泪水打湿的唇。 藏鸾 第27节 早该如此了…… 如愿尝到她唇间甜润的时候,桓羡想。 他早该报复到她身上的。 早该在阮氏带走她的时候便留下她,将她困在这栖鸾殿里,她就会是他一个人的,干干净净,一张白纸,眼里心里也唯有他这个哥哥,想亲吻就亲吻,想占有便占有,何苦还须夹着一个谢兰卿? “哥哥……”她含泪回眸,哑声唤他,“你放过他们吧。” “卫国公府门风清正,一心为国,他们怎么可能叛乱呢,伯父和伯母都是无辜的,你不要听信谗言,将他们治罪,栀栀求你了……” 桓羡却微笑,好似对她求情的话置若罔闻:“一次怎么够?” 他动作轻缓,在她恐惧的目光里,温温柔柔替她擦着脸上的泪:“难道在栀栀眼里,谢家几百口的人,就只抵这一次?他们的命,就如此贱么?还是说,栀栀还幻想着,能和你的谢郎,重续前缘?” 她心底的那簇希翼便如微弱火苗被迅速掐灭了,低下头,眼睫如蝴蝶扑闪,凄婉地落下泪来:“栀栀说错话了,是栀栀不对,请哥哥原谅。栀栀会永远陪着哥哥的……” “永远?”桓羡却偏钳着她下巴把她脸抬起来,看着她雾雨濛濛的眼睛,含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 “你应该记得自己的身份啊,大楚的公主?谢氏的新妇?都不是。贺兰氏的女儿,只配做朕的玩物。” 薛稚一愣。皇兄他……他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么? 她眼里的光有如千灯陨灭一般瞬息湮灭,雪颜苍白,玉珠点染,有如庙宇里陡然失去全部色彩的神女,重归泥雕木塑。 桓羡冷眼看着她,忽觉她有些可怜,染意识到自己这一时的心软之后,脸色迅速冷了下来,抱起她去了浴殿。 将人洗净之后,他重新抱着她回到榻上,直至灭烛安枕时,才抵着她耳柔声道:“栀栀,这就是你瞒着哥哥擅自成婚的惩罚。” 她还是没有应,恹恹枕在他颈下,疲倦闭上眼沉沉睡去。 那一句过后,整整一夜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7章 次日清晨, 薛稚在全身酸痛中醒来。 她没有睁眼,睡意的残存会令她生出不切实际的期盼, 期盼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只会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待到醒来, 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 但身体的不适却提醒着她昨夜的一幕幕,薛稚终从梦境中全睁眼,天光微醺, 宝帐流苏,她想要的梦境结束并没有到来。 腰际还扣着一只洁净修长的手, 耳后呼吸匀匀,是皇兄将她箍在怀间, 彼此紧贴, 耳鬓厮磨的亲密。 暑气未褪,身上被薄汗粘腻的难受, 她有些不舒服,轻轻拿开他扣在腰间的手挣脱出来, 向里侧挪了些许。 耳后却传来兄长沙哑惺忪的叹息, 身下锦褥微陷,桓羡长臂一揽, 重新将她揽在了怀中。 “不像话。” 他低低地道, 似是贪恋这欢爱过后的片刻温存,并不肯起。 一只手臂则轻箍着她绯痕斑斑的身, 薄唇紧贴她耳,声线低哑慵懒。 薛稚身子一僵,背脊处漫上一阵寒气,有如毒蛇蜿蜒。 却被转过身子, 裸裎相对, 桓羡亲昵地同她碰了碰鼻尖, 柔声问:“栀栀醒了?” 此间气氛实是很好,温柔缱绻,仿佛他们不是被命运的玩笑牵扯到一起的兄妹,而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夫妻。 薛稚目中一黯,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他昨夜所言。虽是自己刻意讨好,但他的回答一样彰显说明了她有如玩物的事实,何况这本非她之情愿。 想起那伤人的话,她逃避地垂着眼睑,不曾理。桓羡定定地看了那张玉柔花媚的小脸儿一晌,笑了一声:“一副淫相。” 薛稚眼里渐渐起了雾气,贝齿紧咬,固执地不肯应声。 而他欣赏着她脸上的纯美,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脖子,迫使她将一双水光莹莹的眼儿对准了他,而后微笑:“不肯看我么?是不是,还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以为是谢兰卿?” “那眼下栀栀且好好看看,予你极乐的,是谁。” 话音才落,她被压在榻上,双手被高举过头顶,被他以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那根罗带捆在了榻上围栏。 又笑着拿《诗经》打趣:“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良人。 这个词令薛稚心脏狠狠一缩,眼泪颗颗如珍珠滚落而下。 她和皇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把她绑在榻上,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他把她当作一个用来发泄的玩物,待她哪里还有往日的兄妹之情…… 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他笃定当夜的事是自己勾引了他,他便要如此报复她么? 小半个时辰后,薛稚重新清醒过来,听见的已是他在榻边穿衣的声响。 “晚上会过来。”他背对着她更衣,道。 原本缚住的双手已被松开,她慢慢地动着僵硬的身子,将自己团成一团,想着他方才的话。 晚上会过来。 他为什么要和她说他的行踪呢。 她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妃妾,外室不像外室,妹妹不像妹妹……她只是他用来发泄的工具,报复的对象…… 还是说,他只是在通知她,晚上又会来欺辱她…… 没有反应,桓羡不禁回过身睇了一眼。见她拢着薄被又在怔怔地落泪,不必说也能猜到想的是谁。他森森冷笑了下:“栀栀,再让朕见到你为他哭一次,朕就杀了他。” “可我并不是为他而哭。”薛稚垂眸喃喃道,“我是为了皇兄。” “我的皇兄已经死了,我没有皇兄了。” 眼前的这一个,只是一个占据他身体的陌生人。否则,又怎会,又怎会逼她做这种事…… 薛稚怔怔地想着,心痛如刀绞。 短短的一句话,竟是绵里藏针,桓羡挑眉:“长能耐了?” 他看着那在他冰冷目光下一点一点露出惊惶神色的女孩子,又淡淡笑了:“栀栀的身子总比上面这张嘴诚实。如此伶牙俐齿,倒真叫哥哥想领教一番。可惜眼下哥哥还有正事要做,晚上,再来领教吧。” 他这话里分明另有所指,薛稚脸上一红,忍不住问:“皇兄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做梦。”他冷声应,抬步走了出去。 仿佛浑身力气皆被抽去,薛稚瘫软在翡翠鸳鸯被里,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滴滴落了下来。 她以为的结束,原来是开端。这样的日子,又何时是尽头呢。 —— 殿外,冯整候在门廊下,不时探头看看天,又神色焦急地朝殿内张望。 陛下已经进去整整一夜了,原以为辰时会起,未想还不曾尽兴,都这会儿了还不见他从殿中出来…… 眼下,何太后都派了好几波宫人来请他,虽被自己拦在了玉烛殿外,可要再捱下去,保不住太后会亲自前来…… 想起昨儿守夜听到的那些声音,真真叫他一个没了根的太监也臊得要死。又深深同情起那可怜的公主来,大婚当日夫家被全数下狱,自己也被困锁深宫里,被视作亲兄的人强占…… 只怕,她眼下还什么不知道,尽顾着伤心呢!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天子冠服齐整地从殿中出来。冯整忙迎上去:“陛下……” “皇女寺的事,伏胤可都办妥了?”桓羡脚步生风地步下玉阶。 “都办妥了。”冯整忙不迭应,又道,“陛下,太后方才派了人……” “知道。”他言简意赅地打断他,“走吧,去崇宪宫。” 自他从北境回来,还不曾去崇宪宫拜见何太后。正好今日事情已办妥,有些事,还是和太后说清的好。 崇宪宫的正殿承福殿里,何太后正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在殿门口张望被派去请皇帝过来的宫人回来没有。 好容易见到天子身影,何太后顾不得仪容举止,急切地迎上去:“三郎,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怎么听说,昨夜,你歇在了乐安的殿里?她可是你的妹妹啊,这要是传出去,你可让她把脸面往哪儿搁?” 自清晨起来闻说天子歇在栖鸾殿,一向沉稳的何太后闻之几乎晕厥。 她最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三郎竟然堂而皇之地强占了薛稚! 且不说事情传出去天下人如何议论他因私废公将谢氏下狱,他这样做,又把她庐江何氏的脸面置于何处! “不是还有母亲么?”桓羡神色淡然,在殿中自己往常的位子上坐下,随手端过茶汤饮了一口,“有母亲替儿子管理宫闱,宫中上下自然纪律严明,还怕流言纷扰么?” “你……” 何太后一噎,颓然扶着座椅扶手坐下,却是长叹一声,“你这样,可是对得起阿菀。” 还没有成婚便和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厮混到一处,若是个宫人也还罢了,偏偏是个公主,以桓羡的性子,日后也必给以高位,威胁到阿菀的位置。 桓羡挑眉:“儿子要对得起她做什么?儿子只要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便够了。老东西当年未迎娶您时便有了桓陵,不是也没见母亲您介意么?母亲又焉知何令菀会介意?” “母亲对儿子的恩情,儿子不曾有一日忘记。只要儿子在一日,后位便一日属于庐江何氏的女郎。可母亲,为何要趁儿子出巡北境时,做主让乐安出阁?” 这一句语声陡然转厉,显然是在质问,何太后脸上讪讪的,竟有些心虚。 她辩解道:“她是你妹妹,她和谢家小子两情相悦,她的婚约也是你亲口应允,她来求我,我一时可怜她便允了。况且,你也并不喜欢她,不是么?” “是不喜欢。”桓羡脸色平静,端着茶盏静静睇着手腕上系着的的赤绳子,“可有些东西,不是非得要喜欢才能留在身边。” “贺兰氏要我阿娘做了老东西的玩物,我就要她女儿也做我的玩物。如是,方才公平。” 这一句寒意森森,何太后也忍不住劝道:“三郎!” “她母亲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贺兰氏已死,身死仇消,你又何必放不下……仇恨郁积于心,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桓羡冷笑了下,毫不留情面地嘲讽:“死的是我的生母不是母亲的,母亲自然说放下就能放下了。” “母亲且放心吧。儿子永远记得您的养育之恩,否则,以何令茵之行事,我也不会留她到今日。薛稚的存在不会影响到何氏女的后位,但若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薛稚的事,就别怪儿子不念您的恩情了。” 说完这句,他径直起身,朝太后拱手一礼后便拂袖离开。何太后震惊无比地望着他消失于天光的背影,几乎晕厥: “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倒在前来扶她的女官常氏怀中,眼边已渗出泪来:“我养育他多年,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薛稚吗?他竟如此伤我的心!” 这个养子待自己虽不说多么亲热,却从来也是恭敬有加礼数周全。如今,只因她将薛稚发嫁谢氏,略劝了几句,他便如此不耐烦,待她也再无从前的敬重…… 藏鸾 第28节 “太后您别伤心。”常氏忙劝道,“也许并非是为了乐安公主,而是姜氏。姜氏当年……的确死的太惨了些,她的死,又与乐安公主脱不了关系。陛下一时放不下,也是情有可原的。您又何必在这个关头去触他的逆鳞呢。” 太后瘫坐在凤椅上,却深深叹气:“他何尝是为了姜氏。他不过是,给自己强占妹妹的行为找个理由罢了。” 否则,当年阮氏带走薛稚时他便该发作了,连贺兰氏都是她动的手,他全报复在了老东西身上,充其量也就是介怀罢了,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妹妹动手。 自己本也是一片好心,想要他放下过去,若是、若是她的珹儿还在,她又何须收养这一个,快十年了也捂不热…… 殿外,桓羡已步下玉阶,适逢这时何令菀刚巧入宫觐见太后,迎面撞上,她唬了一跳,忙上来见礼: “妾参见陛下。” 那道身影却如流风自她身边掠过,冷厉而肃穆,何令菀背后一凉,一滴冷汗自额发间飞速坠落。 她快步走入承福殿,向何太后施礼:“太后殿下,姑母。” “你怎么来了。”何太后才被常氏扶起,正歪在座上饮安神汤,气若游丝。 “令茵出事了。”何令菀立在帘下,颓唐又无奈地说。 原来就在今日,陛下身边的侍卫长伏胤突然造访何府,将父亲母亲以及叔父叔母全带去了令茵所在的皇女寺,随后,便当着诸多长辈之面,给令茵喂了花楼里惯用的春宵百媚酒,强按着他们围观了令茵药发之时的情态。 叔母当场便昏死过去,父亲与叔父羞得无地自容,而令茵现在才刚刚清醒过来,被伏胤的人马告知之后,更是差点疯了,一直哭着闹着要上吊。 皇女寺中已然乱成一团,母亲急打发了她入宫来与太后商议。 何太后端盏的手剧烈一颤,茶盏砰的掉落在地,珑璁如玉碎。 她震惊地看向常氏,嘴唇发白颤抖:“他这是……这是在报复我吗?” 他说她若插手薛稚的事,就别怪他不念她的恩情。 所以,他从前看在她的面子上没过分处置何令茵,如今她放了薛稚去成婚,他便要旧事重提。 他报复的又哪里是令茵,分明是她! 何太后满心悲愤,几乎晕厥。常氏忙拿话劝她:“您别这么说,陛下也只是在气头上罢了……” 良久,何太后的眼泪才算止住,转向侄女,郁郁叹出一口气来:“她自己做的孽,因果报应,就让她自己受着吧。” “薛稚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妻非妻,妾非妾,三郎亲口所说只拿她当个玩物而已。你日后既要做皇后,便要学会大度。” 何令菀目中微黯,即使早已做好千万次的心理准备,然此时听见,内心仍是不免酸楚。 她深深俯首,声音却轻:“是,侄女记住了。” —— 回到玉烛殿后,桓羡闭门不出,一直在书案前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 谢家事发,多的是落井下石“揭发”、“检举”谢家其他罪证的,字词犀利,杀气腾腾,投书人尖酸刻薄的脸面也几乎跃至纸上。 他看得有趣,清润如玉的脸上笑意如刀锋森冷,冯整小心翼翼地进来,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要传膳么?” 传膳? 抬眸望了眼天边如泼墨的夕色,这才发觉竟已是晚上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拾过那几封弹劾谢氏的奏折起身:“不必。” “去栖鸾殿。” 作者有话说: 臭哥哥又想做什么呢 第28章 栖鸾殿中, 薛稚已起来了。 兄长走后,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直至傍晚才醒来, 又将自己泡在水中清洗许久。因而他过来时也只着了件单薄的襦裙,长发披散,正恹恹歪在榻上, 由木蓝喂粥喝。 被他折腾了一夜加一个清晨,即使休息了这许久, 她人仍是怏怏的,面色如雪的苍白。 眉眼黯淡, 玉蝶振翅似的眼睫在白皙如雪的脸颊上映下两痕淡淡的青影。 素白轻纱之下, 两痕如玉锁骨仍也印着绯痕,影影绰绰, 暧昧不堪。 女郎承宠后的模样煞是娇媚,一副被玩坏了的软若无骨的样子, 看得宫人们脸红心跳, 不着痕迹地避开目光。 这时殿门外忽响起小黄门尖利的通报声,宫人齐整的行礼声中, 桓羡快步走进来。他将带来的卷折随手往书案上一扔, 坐在了榻边,伸手探了探妹妹的额温:“公主喝过药了吗?” 他本是问的治疗风寒的药, 她风寒并未大好,昨日又遭了他一番折腾,自是要小心温补着。然宫人却明显误会,为首的女官忐忑地答:“不曾……陛下未吩咐过, 奴等不敢擅作主张。” 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 她们料想陛下也不会留孩子, 但未得陛下命令,也不敢擅动。 公主醒来倒是要了一次,也被她们拿话搪塞过去了。 桓羡微愣,转瞬明白过来,却也没解释:“没有就去备。” 他毕竟不是先帝那样的荒唐君主,还未大婚便有了孩子脸上也不好看。他们又是名义上的兄妹,眼下流言纷扰,也的确是不宜在这个时候有的。 薛稚已别过脸去,恰到好处地避过了他修长如玉的手。眼眸黯淡,眼皮微肿,眼尾还泛着淡淡的红,当是他走之后又哭过。 桓羡满心的柔情忽都冷下来。 “都下去。”他道。 宫人们遂都行礼退下,唯独木蓝端着粥碗立在旁边,十分无措。桓羡淡淡瞥她一眼: “你也下去。” 木蓝不敢反抗,担忧地望了眼好似一尊神女塑像、了无生气的公主,放下粥碗红着眼离开。 殿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他端过那碗才用了小半的粥,随意舀了勺递到唇边尝了尝温度,这才递到那始终沉默的妹妹唇畔:“怎么了?” “哥哥来看你,你也不理。从前,栀栀不是说最喜欢哥哥的么?“ 他语声温柔,似随意般将她幼时稚语闲闲道来。薛稚听在耳中,却是心如刀锯。 哥哥?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在自欺欺人地维持兄妹和睦的假象吗。 又是为的什么呢?分明是他要强迫自己,却偏偏要说成是她来求他、勾引他,对她百般折辱。眼下,又做出这些温柔小意的假象,妄图欺骗她,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她始终不理,桓羡眼中隐忍的火便如石中之火一丝一丝燃了起来,连名带姓地唤她:“薛稚。” “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那如神女无波无澜的姝丽面上终于裂开了一丝神情,眸中已泛起晶莹水光,她扶着床靠起身欲拜:“妾见过陛下。” “陛下?”他挑眉,并不扶她。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鼻翼酸涩地改口:“皇兄。” 他便淡淡笑了,心下微微松了口气。放下粥碗亲又扶她起来,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她脸颊:“这才乖。” “吃吧,今晚不弄你。”他把粥碗递给她,“吃完了,陪我看会奏折。” 弄。 彷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心脏,她疼得身子猛烈一缩,一滴泪飞快地落在他虎口处。 她没有应,颤抖着手接过了碗,仰过头将已近变得温凉的麦粥全倒进了口中。 瓷碗落在案上,清脆的玎玲。这样的泥胎木塑,桓羡有些不悦,到底未说什么,起身拨开珠帘去到外间的书房。 玉烛殿的宫人已将方才未处理完的奏章搬了来,而她亦步亦趋地跟出来,面上淡然:“你要我看什么。” “没礼貌。”他在书案前坐下,将方才取出的几封奏章铺开,“过来。” 她走过去,还未坐下便被他一把拉过,正跌坐在他腿上。 尤是初秋,彼此躯体紧贴,即便旁有冰釜也有些黏黏糊糊的热意。她脸上陡然升温,不情愿地别过脸:“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偏把她脸转过来,如玉手指轻点她还印着齿痕的柔唇,眼中含着风清月恬的笑意:“又忘了,叫我什么?” “你……”视线对上,薛稚微微气窒,再一次逃避地避开他目光。 她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自欺欺人地让她唤哥哥是何用意。世上怎会有他们这样纠缠相合的兄妹? 还是说在他眼里,妹妹就是用来欺辱的? 她没有办法,公婆丈夫都在他手里捏着,只好再度开口:“皇兄有何吩咐。” 桓羡拔下她头上一根簪子,看着她松松挽起的长发如云如雾地跌落肩头,神情慵懒:“我累了,不想看折子,栀栀念给哥哥听。” 卷宗奏折都堆在书案上,她只好起身取过折子,又在想要借此坐到旁边去时,被他一把揽住了纤腰扣了回来,恰坐在他腿上,霎时娇红满面,挣扎着要挣开。 扣在腰间的手将她箍得更紧,桓羡低头在她腻白的后颈上轻轻一啄,含笑在她耳畔吹气:“再来一次就放过你,如何?” 徐徐热气吹拂至脸上,钻入耳朵里,酥痒噬心,很快便在那雪白的面颊上吹绽片片桃花。薛稚又羞又惊,本该生气,却因那“放过”二字而迟疑看向兄长。 再来一次……他真的会放过自己吗? 桓羡唇边仍带着恬淡的笑,眼里却冰冷无温,抱她于怀中:“逗你的。念吧。” “栀栀这样好的身子,哥哥怎么舍得。” 薛稚一颗心重新又跌落谷底,如火遇冰,霎时便凉了下来。 她没再理会他的调笑,手脚冰凉地拿过了那置于表层的奏折。 却是一封御史台官员弹劾卫国公谢敬的奏折。言其十年前在扬州刺史任上时,搜刮乡里,鱼肉百姓,借湖州修建防海堤坝一事大肆侵吞工程钱款,致使堤坝被海水冲毁、死伤无数。 她心里陡然一沉,迅速扔下了又去翻下一封。仍旧是弹劾谢家的,言卫国公包庇纵容其家奴侵占别家田产两家相争出人命之事,最后也在卫国公的干预之下不了了之。 一桩桩,一件件,说的有鼻子有眼,却尽是不实污蔑之辞。她愣愣地回首,心里被寒气充斥得厉害:“不,这不可能。” 谢伯父在扬州刺史这个位子上长达十年,清廉公正,她随他们住在会稽郡时常听百姓们夸赞他为官的官声,州内百姓甚至为其立了生祠。便连她自己,也常跟着伯母在上元、中秋时开私库为百姓施粥,她绝不相信这样的奏疏。 桓羡又自桌上拿过一本,扔进她怀中:“栀栀再看看呢?” 这本倒是弹劾谢璟的。言他在广陵任上大肆招募私兵未己所用,早有谋反意图云云。 落井下石之辞,气得她眼泪也险些掉下来,愠怒地说:“不可能,谢郎绝无这样的意图,这些都是假的,是他们恶意中伤。” “朕当然知道是假的。”桓羡温温说道,“这封弹劾卫国公的折子,甚至与十七年前弹劾你父亲的奏疏用词大幅相似。可那又怎样?”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凭他陈郡谢氏怎样清贵的门阀,也不过是□□凡胎。栀栀猜猜,这样的谏书,还有多少封?” 他说着,屈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淡淡声微笑。 这样的亲昵,像极了幼时。而她正厌恶这般模糊了亲情与欲念的亲昵,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借低头掩去: 藏鸾 第29节 “谢家是清白的,你不能这样,因私废公……” “因私?”他淡然一笑 ,眼中的温柔缱绻霎时不见,唯余深邃冷厉,“因什么私?难道是你?栀栀莫非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薛稚羞窘,垂下了眸。心间却仿佛被刀硬生生削去一块,火辣辣的疼。 又是这样。 温和清润都只是假象,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才是他的本质。 所有的柔情都是假的,温言软语过后,永远会有下一句冷嘲热讽在等着她。 她的皇兄,当真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一个,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心中剧痛过后,她反而没有那么难受了,很快调整好表情,淡淡地问:“那皇兄,到底想怎么样呢。” 她的变化令他微讶,看着她,薄唇勾出一抹不温不冷的笑意: “你放乖些,别再在床榻上作出一幅哥哥逼迫你的忍辱负重的模样。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你来求哥哥的,不是么?” “既要求人,便要拿出些应有的诚意。” 薛稚心里屈辱得要命,却起身婉身行礼:“栀栀愿意服侍皇兄……” 她想的很清楚,他之所以来,不就是为的那种事么?否则,也不会拿那些弹劾谢伯父的奏章给她看,表面上说着不逼她,实际上,是想看她自己主动,如此,便可以羞辱嘲讽她了…… 没有回应,他眉目冷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端的是公子如玉、温文清冷,如明珠生晕,如玉山上行。 这样好的相貌风姿,性情却是蛇蝎般的阴沉恶劣。 他始终不应,薛稚心里有小小的纠结,低眉垂首,忍着羞意颤着手去勾他腰带。 “别自作聪明。” 下巴处微微一凉,是方才被他拔下的玉簪,抵在她下颌处,一点一点把她玉颊晕红的脸抬了起来迎向他,也及时打断了她,“说了不弄你,就不弄。” “可……可是……”她知他惯会捉弄他,不敢放弃,红着脸说着表意的话,“是栀栀想要……” “哦?”他似笑非笑地睨她,语声诱问,“栀栀当真想要哥哥?” 玉簪一松,向下重重点在她如瓷莹白脆弱的锁骨,又一路向下,就着丝萝勒进被素白裲裆掩住的幽深:“那就自己玩给我看。” 诗书之族的女郎何曾听过这等调笑话,脸上当即烧了起来,如同被簪子戳中心脏,眸子里已经浮现一层盈盈水光,原本攀在他腰间的手却如何也迈不动下一步。 这样的神情无疑得罪了他,桓羡冷笑一声,丢开玉簪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地的她: “薛稚,做不好戏就别做。” “朕说过,朕要的,是一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不是具不情不愿、心怀叵测的泥胎木塑。” “什么时候练好了,再什么时候往朕跟前凑。”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桓羡走后许久, 木蓝才敢进来,嗫嚅着唇唤:“公主……” 公主呆呆地坐在地上, 目光空洞, 长发披散,像是尊精致的玉偶,胸前衣襟却稍显不整。木蓝十分担心她受了委屈。 书案旁奏折遗落了一地, 忙又上前拾捡,看清皆是弹劾谢氏之辞后, 木蓝一瞬掉了眼泪:“公主……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 薛稚回过神,木木抬手, 以手背轻拭脸上泪痕, 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没有泪了。 她满心悲愤地想。 他不就是想用谢家来逼迫她么?她都按照他的意思那样求他了,他还是不满意…… 皇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纵使说服自己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 然而想起他逼迫自己的一幕幕,薛稚还是难过得心脏抽疼。 可眼下, 也唯有曲意奉承他, 至少,要先把谢郎他们救出来, 再图打算。 心底一片虚无的空, 她忍着羞意吩咐木蓝道:“去……把那本《素女经》给我找来……” “公主?”木蓝愣愣地看她,不解极了。 “去吧。”她道。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皇兄却并没有来。 薛稚被困锁在栖鸾殿里, 纵使忧心婆家在狱中境况,也得不到任何消息。托木蓝去请冯整,也没有回应,每日忧心忡忡、食不下咽, 数日过去, 人竟是瘦了一圈儿。 好在几日之后, 冯整终究给她露了些口风,言谢家阖族如今都被关在御史台里,依序提审,因陛下刻意吩咐过,未有屈打成招,也没有刻意虐待。并告诉她,待万年公主与御史台官员从并州回来,事情或许另有转机。 这消息令薛稚稍稍放下了心。一来她还是相信皇兄的,不会滥杀无辜。二来谢家门风清正,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自也查不出什么。 朝廷仍旧吵吵闹闹,皇帝一日未下令放人,那些以尚书令陆升为代表的、曾被卫国公参过的官员便一日蠢蠢欲动,想利用皇帝的手将谢氏除去。 于是数日下来,有关谢氏不法的奏疏有增无减。大到将卫国公做的诗文里诬为讽刺朝廷之意,小到因世宗皇帝小名阿桐,故而谢璟幼时曾攀过桐树也是对世宗不敬,捕风捉影,无所不用其极。 桓羡心知是诬告,内室间往往看着看便冷笑出了声,却也没斥责,全扔给御史台依照奏疏内容提审。而一连多日的提审下来,纵使环境相应宽松,往常养尊处优的谢氏族人仍是有些吃不消。 终于,七月十五,中元节,御史台传来消息,卫国公病倒了。 “病了?” 消息传来之时,桓羡正在漱玉宫中亡母的灵位前烧香。闻说谢敬患病,持香的手微顿了顿,又很快面色如常地将香插进炉中。 “是……”冯整小心翼翼地禀,“听狱医说,是风寒之兆。” 这季节寒暑不定,狱中也的确难熬了些。桓羡心不在焉地点头:“派个御医去吧,悉心医治,可别出了事。” 他是要利用谢氏下狱一事让那些心中有鬼的小人自己跳出来,可不是被这伙人用作手上的工具,治谢氏于死。 冯整喏喏应是,便欲退下。桓羡略想了一刻,却道:“去栖鸾殿。” 他也有段时间没去瞧薛稚了,也是时候,给她一点甜头尝尝。 栖鸾殿中,薛稚正恹恹歪在窗边美人榻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窗檐下挂着的金丝鸟笼。 鸟笼里栖着两只画眉,正立在黄金打造的栖杠上低头啄食着侍女新奉上的粟米。她定定看了一会儿,心头忽涌上种同病相怜的悲戚。 这就是金丝鸟的生活么? 金屋为囚,画地为牢。纵使锦衣玉食,也只有这囚牢划出的狭小自由…… 而她就是皇兄的金丝鸟,在她要挣脱台城这座牢笼时又硬生生折断她的翅膀,继续困她在笼中,不见天日。 她看得出神,连殿中响起宫人们的行礼声也未听见。直至桓羡健步走进来:“栀栀在看什么?” 薛稚回过神,四目相对,她平静地起身行礼:“乐安见过皇兄……” “免礼。”他道,走过来在软榻上坐下,脸上终于露了些微薄笑意,“怎么了?” “一来就瞧见你在这儿发呆,哥哥过来,你不高兴?” 他随手揽过她腰将人放在了腿上,肌肤相贴,亲密极了的样子,一点儿也瞧不出上一回的剑拔弩张。 他好似很喜欢这样抱她,就像,就像他们幼时一样。然而薛稚却不能习惯这样半真半假、掺杂了爱欲的亲昵,脸上微红:“乐安岂敢。” “哦?”他微笑着把她小脸儿转过来,“栀栀这是不敢的样子?” 又是这样的笑里藏刀、冷嘲热讽。薛稚心间一阵难过。想了想,却鼓足勇气,怯怯伸手勾了勾他系着九龙环佩的腰带。 “做什么?”他笑晏晏地问,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脸上红晕。 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拿不准他心中所想,只好硬着头皮道:“上次是乐安没有做好,皇兄不要生气,我……我已经看过那本《素女经》了……我想重新来,不会、不会让皇兄失望的……” “是么?”桓羡抬起她耀如新雪的一截下巴,浓黑如墨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迫她与自己对视,“天还没黑呢,栀栀就想要哥哥了?” 她脸上滚烫,恨不得去水边洗一洗耳,却是娇羞地低下头:“栀栀的一切都是皇兄给的,栀栀心中唯有感激,自然愿意,还望皇兄不要嫌弃栀栀才是……” 每说一字,她心里便有如被利刃割上一次,到最后,已是痛得麻木。然兄长似乎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长指微抬,又迫她抬起头来,含笑问:“那栀栀近来都学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龙翻、虎步、猿搏、蝉附……”她忍着羞意说着那册子里的种种相合之姿,有些局促地绞着他衣带,“只要哥哥不嫌弃我……我……我都可以的……” 桓羡微微一笑:“可我不想用这些。” 他指了指妆台边一面用来更衣的镜子:“和栀栀在镜子前面做怎么样?” “如此,才好叫栀栀瞧瞧,栀栀勾引哥哥的时候,是有多娇媚动人。” 铜镜清晰地映出二人的影子,薛稚被他圈在怀中的身子剧烈一颤,怔愕地回眸。 他怎么……他怎么如此荒唐! 如愿在美丽的小鹿脸上看见惊慌失措的神情,他心里有隐秘的快意,无声一笑,指腹轻轻揉搓起两瓣娇艳红唇:“逗栀栀玩的,栀栀不会当真了吧?朕岂是如此荒唐之人。” 他只是喜欢看她为他露出迷离失魂的神情罢了。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没有违心曲意的驯服,没有刻意的讨好,一颦一笑,一声一泣,都只为他掌控。 乖巧得像只羊犊一样,又像,又像她小时候,心里眼里都只有他这个哥哥…… 他眼神光微黯,没理会她短暂的怔神,抱开她起身:“走吧,带你去看看卫国公。” “他好像生病了,做小辈的,还是得去探望探望。” “谢伯父病了?严重吗?”薛稚整整凌乱的发髻,忍不住追问: “去看了就知道了。”他道。 二人遂乘车前往御史台。天光已暗,月明透户。自鸾车上下来时,如水沁凉的夜色浸入肌理,她不由得呵了呵手,下一瞬,一袭锦袍已落在了她肩上。 她微讶一瞬,朝身侧的兄长看去,他俊美的面容在夜色烛灯之下稍显阴翳,什么也没说,抬脚先她一步向诏狱去了,薛稚只好跟上。 狱中灯火通明,尚有御史台的官员仍在审问罪人,火盆猎猎,空气中悉是烈火烧油与干茅草的气息。 这样恶劣的环境与通宵达旦的审问,怎么能不生病。 走在两侧牢狱间幽暗的甬道上,薛稚担忧地在心间想。 某种不知名的毛茸茸生物轻巧地从她裙边爬过,她吓得一颤,下意识跳起来挽住了兄长的袍袖。 他停下来,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她。 “哥,哥哥……”她害怕手足无措,“有,有那个……” 这一声倒是下意识的反应,桓羡淡淡睇她一眼,连这害怕起来连名字也不敢说的怯懦也与从前一模一样。真不知这些年,谢家都教了她些什么。 他长臂一揽,干脆将人抱了起来。薛稚身下一阵腾空,害怕地攀住他肩将脸埋在他怀里,最初的恐惧褪去后才惊觉早不是幼时了,身子霎时僵硬凛绷,娇羞漫上脸颊: 藏鸾 第30节 “不不不,放我下来……” 这牢狱里虽没有旁人,可若他一直这样抱着她,谢郎会看见的。 婚前失身,婚后和自己的兄长不伦,她对他有愧,尽管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知晓,却也不想是现在…… 她看起来急得要哭,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在昏暗牢狱间也是灿亮如星。桓羡看得好笑起来,紧紧箍着她腰: “怕什么。” “你以为哥哥还会放你回去和他再续前缘?” 薛稚一愣,眼里的光迅速黯然下去。 她把头重新靠在他硬朗温热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桓羡脸色冷了下来。 又是这样。 泥胎木塑。 心间被不知名的忿怒充斥,他泄愤似地箍着她一截纤细如柳的软腰,大步朝前走去。 牢狱尽处的一间牢室里,谢璟方端着汤药替父亲喂下。 天光昏暗,透过高高的狱窗打下,游走于栅栏上有如水纹流动。 桓羡抱着妹妹,在牢狱三尺开来的地方停住:“兰卿。” 他唤谢璟的表字:“别来无恙。” 闻见这一声薛稚浑身都似僵住。而牢狱里,谢璟剧烈一颤,不敢置信地回过了头。 他和父亲原本并不关在一处的,是父亲患病,陛下特许他来此照顾。他不会想到,陛下会纡尊降贵,亲来看他。 更不会想到,日夜想念的未婚妻子竟就在自己的眼前,却被陛下抱在怀里…… 眼前这一连串画面如雷电打下,他颤抖着唇,惊愕地看着两人。察觉到身上的禁锢松了,薛稚忙自兄长怀中下来: “过,过来的路上有那个,才……才……” 皇兄不曾开口,她磕磕绊绊地解释。 这大抵是下意识的,她还是不愿让他在这个时候知晓她和皇兄的关系。 谢氏逢此大难,自己又背叛了他,若他现在知道,该是怎样的大受打击呢? 短暂的静默间,谢璟已将昏睡过去的父亲扶在床榻上睡下,再回过头时,他薄唇微扬,牵出抹浅淡笑意:“好了,我知道了,没事。” “我只是在看,栀栀,好像又瘦了些……” 她的确是清瘦了些,隔着扇狱门茕茕孑立着,是丹樱一枝,脸色在昏暗天光内雪白得像纸,却有月光似的银亮色泽闪烁其上。 他知道,他又让她为他落泪了。 这些日子,自己是不好受,可栀栀身在宫中,又该有多牵挂多伤心呢?他不该惹她为他担心。 薛稚鼻翼微酸。 她身上还披着兄长的袍子,被他抱了这一路,肌理里都浸进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气。再加上从前那些被他留在身体里的东西,此刻站在夫君面前,本身就是一种鲜明的背叛。 她竭力忍住了眼眶的酸,心念电转间,桓羡已面无表情地走近来,于背光阴翳间,旁若无人地握住她一只手,问:“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十指相缠,都掩在袍袖下,谢璟未曾得见,先向他行过臣子礼节: “回陛下。承蒙恩典,父亲的病已好转了些。臣刚给他喂过药,已经睡下了。”谢璟低声地应,双目黯淡得好似无星无月的暗夜。 桓羡淡淡“嗯”了声,道:“你不要怪朕。” “朕自是相信你和你父亲的。只是常、周二人供出了你父亲来,事发之时朕又不在京中,难免那些个鬼蜮小人会蠢蠢欲动。为免国家陷入战乱,只能如此……” “自然,朕也是存了利用你谢氏的意图的。越攻讦谢氏,越能说明他们心中有鬼,朕正好趁此机会将奸人一网打尽。眼下北境已平,皇姊很快便将押解二人自并州归来,届时事情大白,朕自会还陈郡谢氏以清白。” 这话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谢璟怔怔然抬起头来: “陛下所言,可是当真么?” “陛下……当真信我谢氏?” “当然。”桓羡微微笑道,“陈郡谢氏,永为朕之臂膀,国之柱石。” 话锋一转,又问:“兰卿,不会怪朕事先未有将意图告知你吧?” “臣不敢。”谢璟脱口道。 眼中泪光一闪,他屈膝跪下,向着牢狱外长身玉立的年轻帝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端正的拜礼:“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与谢氏之职。陈郡谢氏会永远追随陛下,拥戴陛下,不负陛下之信任。” 说来或许可笑,自入狱以来,他纵然为陛下听信谗言错怪谢氏而气愤,更多的却是不被信任的失落与伤心。 眼下,陛下既说信任,他自如溺水之人得救,原本凉透的心重新活了过来,满怀热忱,由不得自己不信。 事情似乎就此峰回路转,薛稚也愣住了:“皇兄……” 所以,是她误会哥哥了吗?原以为他宠幸奸佞才会听信谗言认定谢氏谋反,却原来,这背后另有深意? 可,可若是这样,那么,他那样对她,非关谢氏,就只是报复她一个人吗…… 这认知令薛稚一颗心忽冷忽热,忽恸忽喜,连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也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桓羡并未回应,只温和看着谢璟:“宫中人多眼杂,朕不好久留,就先回去了。” 他掩在袍袖的手仍紧紧攥着妹妹,力道之大,几要将她手骨也捏碎一般: “朕今日来,就是为的给你吃颗定心丸。你父亲的病,朕会再派医师过来的,不必担心。” “是,卑臣多谢陛下。”谢璟感激道。 他点点头,微撇过脸:“乐安,和兰卿道个别吧。” 嗓音十分平静,半点也听不出语气异样。薛稚移过目光,视线相撞,彼此都酸了眼眶。她涩声道:“我……我先回去了,你要好好保重,好好照顾伯父……” “你也是。”谢璟道,目光若流水温柔脉脉,“别为我的事担心了,好好照顾自己。” 本该比翼和合的爱人就站在面前,一门之隔,却不知还有没有姻缘重续的机会。薛稚凄然咬唇,挣开兄长的手转身而去。 桓羡蹙了眉,当着谢璟的面儿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你自己多保重。” 谢璟黯然低下眸:“多谢陛下挂怀,臣记住了。” 桓羡略微颔首,转身离开。阴暗牢狱里安静得只闻得见丝履踏在干草上的窸窣微声与父亲的呼吸,谢璟抬眸,照射入窗的月光将远去的兄妹二人的身影投在阴暗的地面上,像极了一对男才女貌的璧人 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回去的一路上气氛都压得极低。薛稚知晓自己的失态又惹得兄长生气,虽悬心谢家的事,却并不敢问。 她能感觉得到,他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和谢郎来往过密……可是,又是为的什么呢? 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又很快被否决。 他只是想报复自己而已,认定是自己勾引了他,才不会是因为喜欢她……薛稚讷讷地想。 她是他的妹妹啊,倘若对她有情,那也太可怕了。 一直到回到栖鸾殿里她都有些魂不守舍,知晓他今晚会留下来,早早地去到浴殿洗浴。温热的水自肩颈流过,好像淹没心脏,拂动一阵酸涩的痛楚。 想到接下来的事,她目光凄郁地垂首,看着还未被染上绯红的白嫩肌肤,渐渐的,竟也有些习惯过后的从容了。 她未有穿抱腹,而是径直拾过雪白绢纱的中衣套在了身上,腰带松松在腰间一系,走出浴殿。 寝殿里的那张四面屏风床榻上,兄长已经沐浴过,正在等她。 作者有话说: 噫~好酸好酸~ 对了牢中那种生物作者也害怕,所以就不写明了免得做噩梦~评论区别提哟~ 第30章 青溪里, 陆府。 一名青衣小吏行色匆匆地步入檐灯飘忽的府门,厚重大门在身后关上, 门后的石雕影壁仿佛一张巨大的画幕, 隔绝了院外的沉沉黑夜与院内的灯火。 陆韶站在花厅之外,公子容颜清俊,月色下如白云松竹。此时翘首以盼, 面上也不免落了丝焦灼,见来人入院, 忙迎上去。 厅中灯火通明,坐着以陆升为首的一众官员, 正商议着谗议卫国公府一事。陆韶快步走进来:“父亲。” 他脸上本忧思沉沉的神色已有些许缓和, 禀道:“刚刚得到消息,陛下今夜带着乐安公主去御史台探望卫国公了。” 几人相视一眼, 面露惊诧。陆升则冷笑:“传闻陛下这几日可都是在公主殿中过的,今日怎么这么好心, 倒舍得去看谢敬父子了。” 座中幕僚会意笑道:“自然是赖以公主之功了。” 满座皆笑起来, 了然又不怀好意,唯独陆韶眉目清冷, 如月华清湛。 陆升也笑了。初听儿子说起天子南返, 他其实并不信。 然而当庭与谢氏绝婚、惩治何家女郎,乃至于后来的夜宿栖鸾殿, 桓羡昏聩至此,竟然真为了一个女人,指黑为白,残害忠良。这倒是他们不曾想到的。 “要是那老东西死在监狱里就好了……”片刻之后, 他捋须沉吟。 届时, 不管谢氏谋反的罪名有没有做成, 此事的结局也无外乎两个。要么是谢敬畏罪自杀,要么,便是桓羡忠奸不分、枉杀良臣,无论哪一个都有利于吴郡陆氏。 原本他也不想在里头推波助澜的。然桓羡生性凉薄,根本不是他们能掌控的,早晚会对付陆家。便只能先下手为强,一步步削弱天子权威,废帝另立。 就像,他们曾经扶持他的那样…… ——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栖鸾殿漫如云雾的帷帐下,桓羡坐在床头,手里擒了卷《商君书》。 因才沐浴过,他身上只着了件玉白锦袍,雪白的衣,浓黑的发,明烛灯光之下,端的是君子如玉、寒逸隽美,珠玉在侧的秀润清冷。 又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当真是公子如玉的好相貌。 薛稚看得眼中微黯。皇兄的相貌自是极好的,无人不赞,可也只有她知道,这幅美玉温润的皮囊下,是怎样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她慢腾腾地挪过去,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青铜连枝灯上幽幽的青光。桓羡漠然抬眼:“怎么了?” 她脸上一烫,主动坐在了他腿上,唇未启而颊先红:“我,我想服侍哥哥……” “请哥哥怜惜……” 藏鸾 第31节 她知道今晚必是躲不过的。而兄长的恶趣味更在于,他不会主动逼迫她,却偏要她自己来求他。 桓羡唇边扬起抹淡薄的笑,放下书卷,单手捧过她小脸儿,眼中尽是浓情蜜意。 “栀栀今晚怎么这么热情?”他问。 薛稚心中难过,却佯作羞涩地低头:“是栀栀想要哥哥了……” “是吗?是哪里想要?” 难堪极了的字眼,她咬着唇不说话,侧脸轻轻贴在他胸膛上,依恋极了。 桓羡把她小脸儿抬起来,定定看了一会儿,香腮如雪,纤睫微颤,眼中眸光流转,含情脉脉地看他。 晾了她这许多日子,当真是长进了。 雪白绢纱之下,温软莹白,盈满手心。他薄唇在她耳边温柔低语: “就这么急?” 身前传来的痛感与耳边呼啸而来的热气使得薛稚脖子也软了半截,她本能地攥住他臂膀,往他怀中缩,讨好地笑:“栀栀不是……栀栀只是想让哥哥高兴……” 他高兴了,就不会阴阳怪气地发脾气,更不会牵连到谢郎他们。 让他高兴? 男欢女爱之事,只有他欢,算什么高兴。 桓羡看了那双娇柔楚楚的水眸一晌,捏过她雪白下颌,对着那张红菱菱的唇便咬了上去。 顶开贝齿,勾出丁香,一双手也不忘在她腰腹间游走流连,玉肌霜肤,被搓得发红。 薛稚头脑中一阵阵发白,眼里的雾气也越来越重。 忽一口气回转了过来,天旋地转,她已被他抱了起来,朝外间走去。 “皇兄……” 外间的布置一件件映入眼帘,她一下子慌了。 “就在这里吧。”桓羡道,抱着她在书案上坐下,正对着白日那扇镜子。 被再明显不过的意图,薛稚美眸沁湿:“哥哥……不要……” “不要?为什么不要?”桓羡轻轻含住一侧玉白小巧的耳垂,又以唇衔去妹妹鬓边一只玉钗,“不是栀栀说,想要哥哥了吗?榻上与桌上,又有什么区别?” “可……可是……” 泣露芙蓉花,盈盈发红萼。桓羡低头轻吻她侧脸,继续说了下去:“如此,才正好看看,看看栀栀的样子有多美,看看哥哥……是怎么怜惜栀栀的……” 说着,他嘶一声扯开她腰间纨素,意欲分开她紧合的双膝。 薛稚红着脸踢腾着腿挣扎,也被他手掌死死掌住,动弹不得。 这样的羞耻,薛稚只下意识向镜中看了一眼便羞得别开脸去,求他:“哥哥……别……” “为什么不看?”他却掰正她小脸儿,任凭她眼泪颗颗打在手上也不容拒绝,“听话,把眼睛睁开。” “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他语声似哄,柔情依依,“栀栀说说,兰卿他知道栀栀在哥哥面前是这样的么?” 如同天灵盖上遭了重重一击,薛稚眼泪一顿,潮红未褪的小脸儿霎时苍白如纸。 她知道,他果然是在意方才狱中她和谢郎见面的事! 为什么! 分明是他带她去看他们的,到头来,却要因了这件事来折辱她……他为什么要这样…… “还是不肯看么?”睫畔珠泪被他以指温柔拭去,薄唇依旧在娇容玉颊上游走流连。 烙在肌肤上的吻很轻很轻,薛稚却不寒而栗,不必他再言什么威逼之词,认命地睁眼,含泪看向镜中。 镜中的人儿,眼眶通红,香腮染赤,如云长发披散在肌理细腻的肩头,正与大片大片有如雪莲花莹莹脆弱的雪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再往下的画面,更是在阐述她与兄长不伦的事实。 她闭上眼,任两行清泪沿着微红粉颊簌簌落下,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离析分崩。 “叫出来。”他语声沉沉,如响幻境,“叫给哥哥听,哥哥想听。” 她咬着唇不肯,桓羡又掐住那张玉柔花媚的小脸儿,迫她将咬得发白的唇瓣张开,毫不留情面:“叫。” 她眼泪如雨而下,绝望地闭上眼,顺从本心发出声音。 如幼猫叫声的娇与媚,一声声挠在心上。 她的表现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但桓羡还是从她的乖顺中尝到些许宽慰。淡笑道:“没关系。” 他将一根还沾着银丝的手指陷进她唇瓣间,就着那充溢的香涎匀匀搅弄:“哥哥待会儿……会让栀栀叫得更大声。” 她唯有垂泪,低头不肯应,口中也因心内一波一波涌上来的伤怀而发苦,除此之外,竟无任何味觉。 如此无趣,哪里是方才在牢狱中见到谢璟时的发自内心的欢喜。 桓羡眉眼间掠过一丝阴翳。 心间仿佛被团巨大的怨气充满,肝胆欲裂的忿怒。道:“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想想你的谢郎他们,薛雉,你该学着听话。” 她只好依言照做,仍含着泪求:“那回去吧……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 “那怎么行呢?”桓羡语音含笑,“不在这里,栀栀要怎么看到自己勾引哥哥的样子……若不看见,又岂会承认是自己勾引的哥哥,说不定,还在心间辱骂是哥哥强迫栀栀呢……” 薛稚被说中心事,身子狠狠一颤。 “没用。”桓羡轻笑斥道,倒也不逼她,反掌着她纤腰助她,作为奖赏。 不知过了多久,她泪流满面地躺在他怀,如同一尾泡在春水中、几近昏迷的鱼。 面前的镜子似被击碎,一道水箭残留其上,淅淅沥沥地落下,画面也由此碎为两瓣。 窗外,夜色渐阑。 次日,薛稚醒来时,已被清理过了。 后脑与太阳穴仍钝钝地痛着,她从一片空白中睁眼,迷迷糊糊中对上兄长的视线,顿时一个激灵,于瞬间清醒。 他就坐在她榻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少女眼中下意识的畏惧尖锐地刺痛桓羡,他皱皱眉,将心中涌起的莫名情绪抑下,伸手拂开她脸上黏结的发丝:“栀栀很怕哥哥?” 他素来浅眠,即便昨夜折腾她到深夜,卯时也一样醒。搂着她勉强睡到辰时,便起来了。 她摇头,视线触及他身上套着的雪白中衣,轻轻地问:“皇兄今日不上朝么?” “今日是休沐,上什么朝。”他挑眉。 自然,他没说的是,他今日原命了陆升父子前来商议处置谢氏的事,两人应已来了。 不过,眼下他扮演的是指黑为白、污蔑忠臣只为强占妹妹的昏君,就晾着他们好了。 薛稚尴尬地“哦”了一声,心中很哀凉地想,今日他怕是又要折腾她一番了。 她还未更衣,抱腹寝衣不知遗落在何处,宫人倒是送了新的来,俱都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放在榻前的小案上。 见他坐在榻边仍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她眼睫微闪,赧颜不语。桓羡却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嗤笑一声将衣裳都丢给她,不忘嘲笑:“栀栀身上哪处哥哥没看过?” 她脸上赧色愈深,背身穿起衣裳来,问:“哥哥,倘若伯父他们是无辜的,你会放了他们吗?” 即虽他昨日在牢狱间向谢郎承诺这只是他的一个局,她也并不能完全放心。毕竟……他昨夜那般折腾她,就是因为谢郎。 这已是第二次了。她能很明显感觉到,他不喜欢谢郎。 分明从前,他还对他们的婚事很是赞成的…… 出神的一瞬,颈上的朱色丝带已被他擒在手里,冰凉手指游走在少女纤细优美的脊线上,激起蝴蝶振翅似的颤。 他呼吸微重,自身后抱住了她:“这要看妹妹的表现。” “我会很乖的。”她赶紧保证道,“会很听话……会陪着哥哥的……” 他眸间掠过一丝玩味,一只手握住她莹白脸儿将她脸转过来,眉眼间柔情依依:“那哥哥就拭目以待。” 她佯作害羞地低了头,将整张脸都贴进他掌心里,像只柔顺乖巧的青雀儿。心中却很绝望地想,那么,皇兄会放了她么? 可她又分明清楚地知晓答案。 他现在做的一切都只为报复她而已。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也不再有兄妹之情。 他认定扶云殿的事是她蓄意勾引,所以才要如此待她。 他不会放过她,直到玩腻为止。 可她呢?难道就要一辈子做他的笼中鸟么? 不,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栀栀在想什么?” 兄长熟悉的声音将她从遐想中拉回,她勉强笑了笑,抬起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来:“给我一碗避子汤吧,哥哥。” “你还没娶何娘子,你不能在这个时候有孩子的。” 桓羡目光灼灼,看了她半晌也看不出破绽来:“栀栀几时变得这般善解人意?” “莫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谢兰卿,想哄得哥哥放了他后,和他再续前缘吧?” 她脸色微白,却也只是一刹。黯然着眼眸道:“我是你的妹妹,我、我们不能有孩子的……” “倘若有了孩子,哥哥会因为我而让嫂嫂不高兴……我,我不能让哥哥因为我为难……” 几可乱真的精湛演技,却看得桓羡一阵冷笑。 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想。 倘若是谢兰卿,她还会这般拒绝吗?答案显而易见! 桓羡心间本还有几分对妹妹的怜惜,怜惜她年纪小又怕苦,不想让她喝药。至此,便连一丝怜惜也没有了。 他脸色阴沉,却轻笑一声,眉眼间神情轻蔑又不屑:“妹妹?” “朕说你是才是。且不说你我并无血缘关系,便是有,是与不是兄妹,也是朕说了才算。”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在他眼里,亲兄妹也可以…… 薛稚心神一颤,这回连强装出来的镇定也没有了,还不及反应,桓羡已扬声朝外间喊:“芳枝。” 藏鸾 第32节 有个轻轻细细的女声在外间应了声,是玉烛殿的宫人,近来被派来服侍她。 “去备药。”他语声冷淡,背对着她,并看不出情绪。 薛稚心间并没因这句妥协而松缓半分。 眼前的这个兄长实在是太可怕了……她只想远离。 避子汤是很苦,可比起生子,还是容易接受得多。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1章 桓羡的兴致因她那一番话而全湮灭殆尽, 索性丢开她步出寝殿,问等候在外的伏胤:“都来了没有?” 他问的是今日一早被他召来玉烛殿商议处置谢家之事的陆升父子。 伏胤一张白净的脸却是通红, 更是埋低了头不敢看他:“回陛下, 陆氏父子已在玉烛殿外等候一个多时辰了。” 桓羡便很奇怪地掠他一眼:“等就等,你脸红什么。” 伏胤的头便埋得更低,赧然应:“回陛下, 卑职也不知自己为何脸红。” 栖鸾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 寝殿位处最里间,他自是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只是……想到陛下之所以耽误了召见陆令公之事的某种可能罢了。 这小子…… 桓羡眉棱微挑, 竟也有些赧然起来, 皱皱眉抑下,拂袖离开。 玉烛殿的陛阶之下, 陆升父子已然等候许久。 久不得召见,陆升一张脸拉得老长:“陛下这也太荒唐了!” 他忍不住低低与儿子道, 鼻孔直喷气。 自己是三朝老臣, 江左士族之首陆氏的家主,更是扶持他上位的肱股之臣。今日也是他要召见, 竟就这么把他们父子晾在殿外!只因为宠幸女人而已! 这如出一辙的昏聩, 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相较于父亲的激愤,陆韶却要平静得多, 淡然劝父亲道:“陛下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也未可知,父亲就耐心再等等吧。” 陆升满腹火气未消反增。 是只有等啊,难不成,还能一走了之吗? 他是君, 他们是臣, 如今可不是百年前主弱臣强、他桓氏□□欺压前朝宗室的时候, 在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一切只有忍。 二人又在阶下等了许久,连腿也站得麻了,终见冯整姗姗来迟,陪着笑道:“令公与陆侍郎久等了吧,陛下已经晨起了,请二位进去。” 陆升脸上的不满掩也掩不住,黑沉着脸拂袖上阶,竟是理也没理会一句。冯整不免有些尴尬。 一旁长身玉立的青年却俯身行礼,代父致歉,随后才跟随入殿。 殿内寻着浓郁的龙涎香,厚重香气之下,似是在掩盖什么,云幄低垂,阒寂无声,天子一身玄色燕居服,正在书案之前,手搦朱笔,正在习字。 陆升在心底骂了声装模作样,勉强蕴出一二分恭敬神色携子上前:“陛下。” 桓羡搁下玉管朱笔,淡淡抬起眸来:“是陆卿啊。” 他命人赐了座,又将那些弹劾谢氏的奏折都扔给他:“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一问谢家的案子,你尚书台是何看法。” 他嗓音微哑,眼底还浮着淡淡的青,身上衣袍也扣得不甚齐整,陆升是过来人,一眼便瞧出是彻夜欢乐所致。心里怒气大盛的同时,又暗暗挖苦。 跟十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区区一个乐安公主便能让他沉沦迷恋,失据至此。 他佯作认真地翻阅完那些原本由他指使所发布的谏书,声音却十足的恭敬:“陛下,臣以为,谢家父子或许有错,然此等罪状,未免太过捕风捉影。即便为真,也不能令天下臣民信服。何况幽燕之事尚不明确,一切还是要等到吴公审明此案,自并州返回再做处理。” 他口中的吴公,乃是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吴琸,眼下正在北方协助万年公主审理此事。桓羡神色微露不耐:“问题就在于,此案错综复杂,御史台来来去去得来的也就那么些供词,毫无进展。” 究竟是没有进展,还是没有自己想要的进展。 陆升心头蔑然,嘴上却道:“卫国公为人正直,冰清玉粹,臣与他同僚数十载,也确不闻他有何对朝堂不满之处,既然御史台也没能查出,此事或许确是常周二人诬告,还请陛下三思。” “诬告?”桓羡似忍俊不禁,话音里也透着讥讽。陆升心头一颤,他已改了神色,似笑非笑道,“陆爱卿平日里看着与卫国公不甚来往,听闻早年曾向卫国公提议结亲也被拒绝,闹得不甚愉快,如今却还为他说话。可见是患难见真情啊。” “老臣不敢。”陆升佯作惶恐,起身而拜,其子陆韶也跟随而拜,“老臣不过凭着良心说话做事,卫国公……在老臣眼中确非作乱之人。” 这话其实也说得不算违心,私底下他便曾与儿子商讨过,朝中各族皆可为利益结为同盟,唯独卫国公一脉不可。其祖父立下不世之功,若换了别的家族,哪有不恃功而骄的。偏他谢氏,门风清正,不求上进,反而急流勇退、一退再退,如今都快要退出权力中心了! 可即使是这样,却被诬作叛贼,不是为了强占公主又是为的什么呢。 他斟酌着,又补了一句:“不过,洁白之物莫能污,若是谢氏真的无辜,臣想陛下也不会降罪的。” 字字句句皆是在为卫国公辩解,桓羡眉心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子期,你的看法呢?” 他转向陆韶,目如淬冰。 陆韶低着头,语声恭敬:“独视,独听,独断,故可以为天下主。陛下是一国之君,此事全赖陛下做主,我等身为人臣,不敢随意僭言。” 桓羡脸上似乎这才和缓了些,便点点头,声淡无澜:“知道了。” “这件事容后再议,你二人先回去吧。” 语罢,径直起身拂袖而去,怒气虽不十分溢于言表,也算是毫不遮掩了。陆氏父子恭敬而拜,随后退下。 “没能将谢氏定罪,陛下好像很不满意。” 回到府中,陆升与儿子商议道。 脑中又萌生一计,道:“不若……咱们父子来替陛下分忧,如何?” 这便是要出手制造谢家谋反之铁证的意思了。陆韶犹豫道:“会不会……陛下是故意的?此次北境之行,陛下不可能一无所获。” 虽说与幽燕二周的往来他们的确做的非常谨慎,多借以底下官僚之手,信件过后即毁,想来不会泄露,但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陆升不耐烦地揉揉晴明穴:“他当然是故意的,为了霸占乐安公主,什么罪名想不出。” 初时桓羡不告而返,他也的确害怕了一阵,以为他真的查出来什么。 谁承想,他竟留着万年公主一个女人在并州主事,自己跑回来,在人家的婚礼上当众宣判谢氏之罪,投之牢狱,强占公主,简直荒唐! 所以,这样一个昏聩君主,又有何惧? 陆升暧昧地笑起来:“比起先帝,咱们这位陛下还是太过要脸了。” “为人臣子,哪有不为君王分忧的。既然陛下迟迟拿不准谢氏的谋反之罪,咱们,就帮帮他好了。” —— 陆氏父子二人离开之后,桓羡又回了栖鸾殿。 她仍倚坐在榻上,靠着床被呆呆地发愣,长发披散,雪颜乖糯。视线空落落地消融在初秋暑气未散的空气里,连他走近了也没发觉。 “栀栀在想什么?” 他在榻上坐下,伸臂将她搂入怀中,甚至顺手理了理她肩上披散的如瀑长发。 薛稚回过神,脸上还不及蕴出温顺神情,适逢芳枝捧着已经晾好的避子汤进来,他顺势接过:“给我吧,你出去。” “刚刚,陆氏父子过来了。”他舀了勺药汤放在唇边吹了吹,嘴上道。 这话说得奇怪。薛稚不由诧异转眸,那勺黑乎乎的汤药已递到唇边,她对上兄长如平林新月清淡的眼。 他是要,喂她吗? 她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低鬟轻轻道:“我,我自己来……” 怕他动怒,她甚至勉力笑了笑,温婉乖巧地解释:“这样一勺一勺的喝,很苦的。” 桓羡便把药碗递给她。薛稚她接过,双手合捧着药碗仰头咕噜咕噜地喝着,饮水一般,看得桓羡不禁皱了眉:“慢一些。” 他起身去端温水,回来时,她已经喝完了那碗药,正因了汤药的酸苦捧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药碗在榻边案上打着旋儿。 桓羡将水递给她,一面替她顺着背一面又忍不住斥责:“急什么,无人和你抢。” 心间却涌起方才看见她无意识地恐惧自己时、那种莫名而又淡淡的怅惘来,心上如蜂蛰。 她从前是很怕苦的。 就算是七夕的时候,也要他一口药一口糖连逼带哄地喂。 短短几日,竟修炼得苦药穿肠也没有半分异样。 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她理应承受,他从前也总嫌弃妹妹太过娇气,然而面对此情此景,却并不能生出半分欣慰。 毕竟,是他在发泄欲念行强迫之事,却要她来承担避孕与不慎怀孕的恶果。 “哥哥和我说起陆氏做什么?” 出神的一刹那,薛稚已经饮过温水慢慢平复了下来,两颊也由艳若霞光的红褪为了含烟春桃的粉。 嗓音轻轻细细的,神情乖顺,似乎并未服用避子汤而委屈半分。 这样乖巧的妹妹呵。 他不为所动,屈指在她雪白鼻梁上轻刮了刮:“我问陆氏父子如何看待谢家的事,陆氏父子,可尽都给他们说好话呢。” 这有什么不对劲吗? 薛稚眸间微朦。他已捏了捏她柔嫩的颊,淡笑道:“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不让他们误会,又怎能逼得狐狸自己露出尾巴呢。” 老贼现在给谢氏说好话,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而他亦并非真心要治谢家于死,不过借此机会,将陆氏党羽一网打尽。 薛稚听出话中深意,看向他的目光便由伪装的温驯变成了星星点点的希翼:“哥哥将谢氏下狱,为的是对付陆氏,是吗?” “栀栀也不笨啊。”他淡笑着睨她一眼,如春风拂面的和煦,悄悄似乎心情不错。薛稚想了想,轻轻侧过脸偎进兄长暖热的颈下,十分亲昵的姿势。 她已很少有如此依恋他的情态,桓羡心间微滞,转过目来,在她额间轻轻动着唇,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双臂搂着他纤劲的腰,偎得更紧了些:“栀栀喜欢哥哥,想和哥哥亲近,哥哥可以永远对我这么温柔吗?” 她仰头乖巧笑着,期待地望着他。 长而密的眼睫温顺地搭在雪白的芙颊上,留下淡淡的两痕青影。温顺极了的模样。 藏鸾 第33节 知她做戏,他也没戳穿,唇边牵出一缕温淡的笑:“你乖一些,哥哥自然疼你。” 她却微红了眼:“不会再像上次一样?” “什么?” 她眼眶的红好像更深一分,垂下眸,连声音也染上泪水似的哽咽:“上次,我说会永远陪着哥哥,哥哥说,我以为我是谁……” “哥哥是不是很讨厌栀栀?”她忽而抬眸,眼里流水似的流动着情意。 那一瞬,即便知道是假的,桓羡也生出片刻恍惚来,忍不住抬手去拭她鬓边并不存在的泪。 “怎会讨厌。”他柔声道,“只要栀栀不再想着那谢家小子,也就罢了。” 薛稚便闭上眼,重新将脸埋进他怀中,极轻地呢喃:“没有的……” 她压下心间又如溪流潺潺漫上的怨,言不由心地表意:“栀栀只喜欢哥哥……” 若是从前的她,大概是会莽撞地顺势为谢伯父和谢郎说好话吧。 但在他这里碰了几次灰后倒也学聪明了。他虽忌惮陆家,却一样不喜欢谢氏。更乐得看她傻傻地为他们求情,再来奚落侮辱她。 从头到尾,伯父伯母他们就只是他用来迫她驯服、迫她温顺的工具…… 她不知道往日疼爱她的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绝不认勾引之罪。但在他放了谢郎他们之前,也唯有遂了他的愿。 如果爱他、敬仰他、倾慕他是他想要的,她便演给他看。无论如何,她要捱到他放过伯父伯母他们之后…… 只是她没有兄长了。那个她曾最为敬仰的兄长,当真已经死在了岁月里。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此后几日,桓羡皆是歇在了栖鸾殿。 “开窍”过后的薛稚果然乖顺许多,连床笫之事上也变得无比配合,任他百般亵玩。 这夜,绮幕芙蓉帐中,少女安静地睡着,两颊娇红,眼尾染赤,连睡梦中也是勾人不自知的娇美模样。 如同玉匠工人打量着自己最为称心如意的作品,桓羡黑眸浓沉,打量着熟睡中的妹妹。 他将手指送到那嫣红唇瓣间去。 感知到他手指的侵入,睡梦中的她也乖乖启唇。 就像他给予的一切,强占,羞辱,撕裂,苦药,她也总是乖顺接受。 睡梦中也能做戏到这种地步,他是满意的。 桓羡尾椎处攀升起一阵隐秘的快意,一直蔓延至了头顶。他手指轻抚她脸颊,轻笑出声:“真是可怜啊……” 语罢,他将薄衾替她盖好,披衣去到外间。 “什么事?” 他问已经等候多时的伏胤。 伏胤一张俊逸面孔自不消说又是涨红如血,忙低头禀道:“陛下,谢府里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妹妹的嘴,骗人的鬼。 第32章 原来, 那日陆氏父子走后,桓羡便又派了暗子潜伏在谢家附近, 守株待兔。 如他所料, 仅仅才三日,陆氏便坐不住了,派人潜入谢氏, 投放云锦织成的冕服与通敌的书信,以此坐实谢氏谋反之铁证。 伏胤派去的人马按兵不动, 暗中跟随那人,一路跟到了乌衣巷太常博士王仪府上, 再未见那暗子走出。 想来陆氏依旧谨慎, 并没有直接派人前去投放,而是改让底下官员派人前往。这位出自同样是江东顶级门阀琅琊王氏的太常博士, 便是其马前卒。 究竟没能查到陆氏头上,伏胤有些赧然, 在檐灯飘忽的影子下抱拳请罪:“属下办事不力, 还请陛下降罪。” 桓羡手抚着那纸密报,墨发披散, 衣袍轻扬, 慢慢地踱回殿间在灯下细看。 殿内犹残存着浓重的苏合香气,烛火微朦, 映在锦屏罗帷上皆是影影绰绰一片。 伏胤停在门边,即使距离寝阁还相去甚远也不敢抬头张望。 “这有什么好降罪的。”看罢密报,桓羡皱眉说道,浓密眉宇间犹缀着不知因何凝结的汗珠, 亦在穿殿夜风中依依成烟。 他回过身来:“派人继续盯着王仪, 既是云锦, 他家里造不出来的。想办法,找到那云锦的来源。” “记住,朕要的是证据。” 伏胤应了声“是”,下意识抬眸觑了一眼,目及陛下满是划痕的□□胸膛,又是脸上一红,匆匆地行礼离去了。 桓羡微愕,尔后却因属下的反应而恼然起来,将那纸密报在青瓷人形灯台上点着了。 云锦只能由锦署专人织造,十分耗费心力,对方采用云锦是为了坐实卫国公府“逾制”、“欺君”的罪名,但也同样会留下蛛丝马迹。 陆氏百年望族,门生故吏满朝,此次要做的,就是要剪除他的羽翼。 次日清晨,看守谢府的羽林卫便自卫国公谢敬书房的书柜夹层中,“发现”了他私藏的帝王冕服与通敌书信。 证物呈至玉烛殿,天子龙颜大怒,当即命人将“证物”送去了御史台,将还在病中的卫国公与其世子连夜提审。 卫国公自是不认,情绪激动之余,又晕厥过去。御史台不得不中止审问。 与此同时,留守并州的万年公主与御史台官员也渡江返回京中。天子命人开司马门以迎,亲自出城,迎回皇姊。 是日秋高气爽,鸿雁南飞,列朝百官都迎立于巍峨城门之下,万年公主被侍女从车驾中扶出时,几被那震耳欲聋的“公主千岁”声震得恍如隔世。 她立在车上,抬目望着司马门巍峨的城墙与其后恢弘的宫阙,未被面具遮掩的半边脸颊现出一丝迷惘,恍落梦中。 从十三岁离开台城,她未有一日不思念这魂牵梦萦的故乡。然而此时再见,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久久地,不能回神。 她久立不下,于是在场所有人都瞧见了公主那张为黄金面具遮去半颊的脸。 半张面媚如桃花,尚未被大漠风沙与沿途星霜覆上岁月的痕迹。 另一半却牢牢掩在面具之下,只在与金链与耳郭相连处漏了一缕结痂的淡淡绯色。 那是,一个女人的苦难。 耳畔垂着的金链在风中泠泠轻摇,司马门下,鸦雀无声。桓羡缓步上前,朝车辇上似是愣住的堂姐轻唤一声:“皇姊,辛苦。” 这一声,明面上道的是她为国远嫁十三年的风尘困顿,实则是为并州之局的平稳过渡。 此次北境之事,的确是他离去前的安排不错,但以桓瑾一女流之辈,能稳坐并州、未让他南返的消息传出亦是不容小觑。 若是随便换个朝廷公卿过去坐镇,怕是他人还没过黄河,建康这边就已收到了消息。 所以,用谁不是用呢?桓瑾虽为女子,却无旁人可以依靠,只能依附于他。比起乌衣巷里那些汲汲营营只为门户私计的乌合之众,倒是可靠的多。 钟鼓礼乐重新响起,浩浩荡荡地迎接公主步入司马门,进入太极殿宴饮。 宫殿之中,礼部与太常寺早已备好了酒宴,桓羡亲扶皇姊在御座右首的尊位上坐下,接过礼部侍郎陆韶亲递过来的酒,向她敬了一杯:“此次并州之局,全赖皇姊。阿弟敬阿姊一杯。” “陛下过誉了。”万年公主起身辞道,脸上淡淡,“万年只一妇人,于社稷之助益有限,北境之事,还是要靠江御史这样的人中龙凤,与陛下的慧眼识珠。” 这话其实也不算托大,她只在陛下南下之后,命并州刺史将所有城门都封锁起来,除却必要的军事行动不得外出,全力封锁消息。 至于幽州的处置,还是赖以御史台的官员。陛下钦定的江姓官员的确是个可塑之才,持符节,禀铜虎,出使幽州,率领侍卫不过百人,到达幽州之后,待宣读了天子诏令,遂以雷霆手段擒获二人的党羽,安抚民心,将密谋作乱之人全部投入监狱囚禁。 如此大智大勇,却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的侍御史。她虽还未曾见过,心里倒很是赞许。 江泊舟算是桓羡自己发掘、临危授命的贤才,闻此倒也微微自得,朝侍坐在席间稍远处的青年官员唤道:“江卿,公主夸你呢,来见见公主吧。” 身着红色官服的清俊青年站起身来,茫然地看看面露微笑的天子,再看看公主。 他俯身一揖:“臣江泊舟,谢过陛下、公主。” 万年公主面具下的艳冶容颜上似乎绽开一丝笑,示意侍女端过酒壶,亲自替来人倒了一杯: “江御史才是此次幽州之乱的功臣,妾不敢忝受其功。仅以此酒,敬谢功臣。” 她淡淡笑道,示意侍女端给他。 对方公主之尊,竟也全然没有半分架子,而以剺面之残,从容若此,江泊舟顿时肃然起敬,敛容恭敬以双手奉过:“臣多谢公主、陛下。” 美人赐酒,自是有些暧昧。尽管万年公主面貌已残,到底是妇人,座中之人也起了调笑心思。 一人笑道:“公主花信年华,骤然丧夫,想是空闺难守。陛下何不挑选青年才俊,再为公主缔结良缘?” “依下官看,这位江御史便很好,就是不知这位江御史可曾娶妻?”太常博士王仪亦笑着附和。 江泊舟身为言官,常与众臣交锋,结下过不少梁子。又如何听不出这些人以他为筏打趣公主。 他白玉似的脸上霎时喷红,碍于天子在场,倒也没有立刻反驳,而是请示地看向主位之上的桓羡。 桓羡淡笑不语,单手持盏闲闲搭在屈起的左膝上,神情玩味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皇姊。 他不会给桓瑾解围。 她想要辅政之权,他可以给。但若连这点小事都不能摆平,又如何能为他所用。 宴席之上,但见万年公主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起身,先向殿上的天子行了一礼:“陛下。” “既然王博士说起婚嫁之事,妾有些许肺腑言语,想借此机会向陛下言明。” “皇姊但讲无妨。” “妾自十三岁时远嫁塞外那日起,便以身许国,再从未将个人私情放心上。” “本以为此生都会老死异乡,不曾想,陛下隆恩,竟还会有回来的这一日。” “妾的这条命是陛下给的,此后残生,妾愿为陛下分忧、以报陛下恩德,一介残破之躯,也不愿再嫁人,还请陛下恩准。” 说完,她郑重下跪,一拜至地,面具上的泠泠金链扣响在地面之上,烛火通明,满殿肃穆。 桓羡微微颔首:“皇姊何至于此,起来吧。” 王仪脸上亦有些不大好看,讪笑道:“微臣不过谈笑之语,公主若要因此拒婚,倒是王某的罪过了。” 话锋一转,仍是借由江泊舟说事:“再说了,咱们这位江御史秉性正直,不是看重那些的……” 他还未说完,直起身来的万年公主忽然回过身来,伸手摘下了那张覆面的面具,于是那张满是结痂刀痕的脸就此呈露于幽幽烛光之下,王仪瞳孔猛睁,一声惊叫断在喉咙里,险些失态。 大殿中霎时安静下来。烛火如炬之中,江泊舟亦看见了遍布刀痕的脸,瞳孔微震,公主已动作优雅地重新将面具戴好,淡淡声冷笑:“妾脸残破至此,不欲再祸害朝中儿郎,就不牢王博士再为妾的婚事操心了。” 殿中肃穆如死。 王仪讪讪无声。 藏鸾 第34节 他们知道,在这张脸面前,他们是理亏的。 桓羡未有表态,漫不经心地看着殿下的争论。江泊舟却再不掩饰内心的忿怒,起身禀道:“陛下。” “公主是国之功臣,以一己之身,保住了边疆百姓十数年的安危,让大楚免于战火。如今回朝,正是该受万民敬仰、万姓供奉的时候,却要被王仪等人以言语侮辱!王仪身为朝廷命官,太常博士,又是何等的恶毒!” “自然,臣也知道,王仪非为针对公主,而是对江某从前的谏言怀恨在心。然他打趣江某事小,却不该将话头牵扯到公主身上。还望陛下严惩!” 殿中略有些品行的大臣都对王仪二人怒目而视。二人自知犯了众怒,忙离席请罪,王仪更是讪笑着辩解:“臣一时酒后失言,冒犯了公主,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酒后失言?” 万年公主却转过脸来,话锋陡然而厉,“王博士不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么?在与常术、周挚二贼的通信之中,他们可还与您约定,回京述职之日,再一起把酒言欢呢。” 这一句有如平地惊雷,王仪像被雪水迎面泼下,两股战战,仓惶反驳:“公主这话是何意?某虽言语冒犯,究竟酒后失礼,实则并无恶意,公主为何要在此事上诬臣清白!” 又向桓羡表清白:“陛下,臣一心为国,绝无通敌之心,还请陛下明鉴!” 桓羡依旧是那幅好整以暇的看戏姿态,眉眼处有若云封雾绕,叫人辨不清情绪。万年公主则反唇相讥: “王博士不肯认么?” “陛下圣明,此次幽州之事,交由我来主理。你们口口声声谢氏通敌,然后我提审过二贼无数次,却无有一句证言与谢氏有关!倒是江御史从幽州二人府中搜得与朝中大臣通敌书信若干。这其中的十五封,就来自王博士你呢!” “即,即便是邀请宴饮,那也只是寻常的书信往来而已,能说明什么?公主难道要全部诬为通敌之辞么?”王仪情绪激动地辩解。 “那可未必。”万年公主眉目灼灼,精光毕现,“妾在回京途中,听闻有些公卿连卫国公世子幼时顽皮攀桐树也要诬为是对世宗不敬,王博士既与二贼邀约,未尝没可能是狐鼠一党沆瀣一气呢?” “你……”王仪一阵气结,脖子直挺挺的,几乎晕倒。席间的陆升父子也变了脸色,心间略略揪了起来。 万年公主又站起身来,目光威严扫过席间惊慌失措的大臣,淡淡笑了一下:“自然,这其中也不单是王博士,二贼供出的人不少,不乏在座的许多公卿。” 语罢,犀利目光好巧不巧地,掠了面无异色的尚书令一眼。陆升心间一震,却大笑起来:“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断案如神,便是皋陶再世,想必也不过如此了。老朽佩服。” 心中则叫苦不迭。 他们早就知道并州不会查出什么谢氏通敌的证据。 有万年公主坐镇是其一,其曾祖母、祖母便出身陈郡谢氏,又得太皇太后抚养,必然是偏向卫国公府的。 卫国公本身未与叛贼来往则是其二,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急切地想在公主回京之前坐实谢氏的罪名。 可眼下,万年公主分明是想将祸水引到他们身上,而陛下骤然返京,宣布谢氏为叛贼,霸占乐安公主,又有没有可能,皆是为的麻痹他们呢? 不好! 父子二人同时想到那件才被送进谢府的云锦冕服与伪造的书信。 “陛下!” 偏是这时,那事先得了天子授意的御史台御史中丞范藁离席起身,“臣有一事上奏!” 父子俩的心一瞬提到了心口。 此次御史台连同御史大夫吴琸在内的大半官员跟随天子北上,范藁身为御史大夫,是留守京中的御史台最高长官,也是此次负责提审谢氏的主审官。 其人清廉正直,陆氏父子多次打听案件进度都未从他处得到半分线索,只得从别处打听。此时既提笏上奏,必是有要事发生。 桓羡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淡漠:“爱卿请讲。” 范中丞遂将那件云锦冕服的事道来,原来,此物虽是从谢氏府中搜出,但他们却从其织造工艺寻到了锦署,抽丝剥茧,一路查到了当初负责织造、在逃跑路上被兵士抓住的织造工匠,一番拷打之后,得知了命他们裁锦制衣的背后之人。 不是别人,却是太常博士王仪家的管事。 当那件锦袍与王家管事被御史台带到殿中来时,王仪脖子一梗,直挺挺便倒下了。 满座公卿面面相觑,桓羡微微而笑,冰玉似的脸上依旧未有太多情绪:“事情倒是有些意思了。” “来人,将王仪抬下去,羁押于诏狱,由御史台主审。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 原本一场迎接公主回京的欢庆宴,竟演变成卫国公府谋反一案的审理现场,形势更是发生天翻地覆之变化,虽然依旧疑窦重重,但有一件事却是群臣都能预料到的——卫国公府,恐怕倒不了。 先前的谋反之罪,更是有人在背后诬陷。 又对并州之事议论重重。公主虽于国有功,可陛下又怎么能让一妇人参与审理呢?公主说从常周二人的供词中得知不少官员与其来往,又不知、会牵连到谁…… 群臣窃窃私议着散去,万年公主亦跟随天子去往玉烛殿。离开大殿的时候,仿佛心有所感的,她回头望了眼立于人群之间的红衣官员。 他正立在殿外斜射入窗的阳光里,向长官汇报此次幽州之行,身姿皎若玉树,挺如青石。 想起方才他字里行间对自己的维护,纵使已被世事磋磨得心如止水,万年公主心间也还是有如暖流涌过,泛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从来没有男子对她这般维护过。 便是她的丈夫,所谓爱人,在她被他的妾室羞辱时,明知是嫁祸是诽谤,也不闻不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狼狈地为自己挣得尊严与清白,更要在他死后,下旨要她殉葬。 “皇姊在想什么?” 天子声音自身边传来,她欠身一福,婉婉说道:“我也许多年未曾见过皇祖母了,想去宣训宫探望,还请陛下应许。” 桓羡面色柔和:“也好。” “祖母对我将卫国公下狱一事误解颇深,有皇姊在,也好替阿弟从中解释一二。” 万年公主眼睫微颤,笑了笑,屈膝行礼道谢。随后,便在宫人引领下,往宣训宫而去。 解释什么呢。 她想。 陛下虽是做戏,对谢氏的打压却不是假的。经此一事,只怕卫国公心气尽丧,届时便是再多加官作为补偿也无济于事了。 其实她也不懂,远在柔然的这些年,她有陆陆续续打听朝廷的事。知道卫国公一向淡泊名利,别的士族是削尖了脑袋往权力中心钻,他却是急流勇退,这些年只领了个散官,不然也不会为儿子选择乐安公主这门婚事了。 那位第一代卫国公的确战功赫赫功高震主,却也得善终,历经三代,卫国公府一脉已是对朝堂毫无威胁。为什么陛下要拿他开刀…… 绚烂景色如流水般自身侧淌过去,她忧虑重重,也无心贪看旧时宫苑。 只是想到,听说那位乐安公主作为犯人家属也被软禁起来,到底是名义上的姐妹,兴许她得找个时间去探望。 —— 御史台行动迅速,当夜,便将初步审理得到的王仪的状词递进了玉烛殿里。 桓羡并未拆封,直接了当地将提心吊胆了一日的陆氏父子叫进殿中,将那一叠状纸都扔给陆升:“令公自己看吧。总归是些污蔑之词,朕就不看了。” “陛、陛下……?”陆升震愕,难以置信地望着君主,双手皆在颤抖。 王仪那种士族出身的软骨头,会供出他不足为奇,故而白日散朝后他便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皇帝的处置,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直接把状纸扔给自己? 桓羡微微而笑,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地溢出了一丝真诚:“朕永远记得,令公是如何于朕卑贱之际扶朕上位,一步一步,辅佐朕走到了今天。” 陆升心中仍是将信将疑,面上却老泪纵横:“臣,叩谢陛下隆恩。生当衔环,死当结草,以报陛下之信任。” “你我君臣之间,何须客气。”桓羡温和笑道,又示意陆韶,“子期,扶你父亲起来吧。” 他留陆氏父子在殿中商议了对王仪的惩处,认为琅琊王氏包藏祸心,构陷陆谢二氏,虽为王仪一人所为,背后未尝没有其本家的助力。故判王仪与同谋者死罪,流放三族。随后,又派人送了忐忑不安的二人出去。 待陆升父子身影消失在合上的殿门之后,脸色又迅速冷淡下来。背过身,对着那扇幽幽映着烛光的素纱秋水长天图屏风道:“出来吧。” 屏风之后,慢腾腾地挪出个少女,长发披散,香肩呈露,寝衣掩在薄衾之下,似是刚沐浴过。 烛光将她清滢的眼勾勒得含情脉脉,一张脸柔和如玉。桓羡微笑:“栀栀都听到了?” 她有些赧然,低着头、抱着锦衾将自己裹得更紧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冯整派人来说,陛下让她等在此处。 玉烛殿是他的寝殿,她不知道他叫她过来做什么,又很害怕撞见大臣,却更害怕惹了他不快…… 可一等来了,竟是听见了他和陆氏父子的谈话,才知道谢伯父一家遭人陷害,已被御史台查出,而原先的谋反案,也被证明是子虚乌有的构陷…… 他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所以,他是要,是要放了伯父么? 薛稚心间砰砰地跳起来,玉兰花瓣柔和纯净似的脸,也掠过了一丝迷惘。 回神见他正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霎时明了。 她模样乖顺地走过去,佯作娇羞地垂眸:“栀栀来服侍哥哥。” 少女乌黑长发披散,眼睫微颤,说不出的娇柔和可怜。他淡淡一笑,搂住她坐在了榻上:“是么?那栀栀打算怎么报答哥哥?” 作者有话说: 万年:自己找死! 第33章 七月之末, 大星流火,入秋后的建康变得凉爽许多。天空中残月娉婷, 如蛾眉一弯缀在轻烟淡云里, 不远处云汉明明,隐约可辨诸天列宿。 玉烛殿的象榻上,两道影子已经纠缠在了一处。薛稚被哥哥抱在怀里, 双手搂着他颈,仰头吻着他唇。 温温热热像花瓣一样柔软的唇, 覆在他薄唇上。丁香微吐,专心致志地轻在他唇珠上画圈儿。 桓羡的呼吸微微急促, 分神的一瞬, 微凉的手更是使得尾椎处一酥,轻.喘着便松开了她水淋淋的唇。 眼睫轻颤, 浓黑不见底的眼眸里已泛上几许欲念。 极富侵略性的目光,薛稚心头亦疾乱地跳起来, 眼神怯怯的, 嗓音轻细得如同一只柔顺的小猫:“哥哥……” 桓羡眼底深如沉渊,修长手指细细摩挲过她的脸:“栀栀想如何?” “我……我自己来好不好?” 她怯懦地纠结了片刻道。 相较于自己的主动, 她更害怕他的粗.暴。 每一次……都像要把她吃了似的…… 得到他的默许后, 她仰着头沿着他下颌线反复地亲吻了几遍后,又沿脖颈吻住了他的喉结。 “嘶……” 全身的软肋都被她攥在掌中陷在唇间, 桓羡心间本能地泛上几许不安。略显不快地别开她迷醉娇慵的小脸儿:“好了没有?”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主宰的感觉。 这一声里满满的不耐,薛稚不安地躲着:“哥哥……” 藏鸾 第35节 说好让她自己来,他却要反悔。 桓羡不理,自枕下摸出个紫檀小盒子, 扔给她:“把这个喂进去, 就不会疼。” 薛稚打开一瞧, 却是颗小指头大小的黑褐色药丸。她于瞬间领悟过来那是什么,有些抗拒地望着他。 她不想用这个。 她不喜欢那些会被药物激发的、不由内心的反应。 况且,他现在便能对她用药,那后面呢? “可以,可以不用吗?”她鼓起勇气求道,微红了脸保证,“我会,我会很乖的……” 回答她的却只冰冷二字:“听话。” 桓羡伸手拍了拍她脸,眼里殊无和缓:“哥哥不想伤了你。” 她只好低头,黯然着眸子在他的注视下将药丸送进,心间却漫开一阵淡淡的苦意。 往常的哥哥是不会这么对她的。 就算是她不愿意喝苦药,他也会一边皱着眉一边实则耐心地哄她喝完。 又暗嘲自己可笑。那个对她很好的哥哥不是已经死了吗?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幻想着他待她会有一二分兄妹之情呢? 天底下不会有哪个兄长像他一样,强占自己的妹妹。 也不会有哪个妹妹像她一样,恬不知耻地侍奉自己的兄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和娼女也没什么两样…… 从前青黛她们瞧不起教坊司的师莲央,可现在的她,又和师姑娘有什么两样呢?只不过是他一人的娼女罢了。 再忍忍吧,再忍忍。 被他十指相牵即将攀上高峰的时候,她任由泪水动情般滑下脸颊,眼神光模糊于湿漉的泪光里。 等到他放过谢郎他们,她就能逃离他、结束这一切噩梦了……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俯在她颈上呼吸轻疾地平复,见她醒来,薄唇温柔地吻了吻她泪水漉漉的脸颊,手指绞着身前垂下的一缕乌黑长发:“栀栀好乖。” 嗓音微哑,分明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却惹得薛稚莫名红了脸,讨好地蕴出乖巧的笑:“栀栀会永远这么乖的……只要哥哥不嫌弃……” 永远? 桓羡眼里的笑却淡了一瞬。 她小时候的确很乖,眼里心里,总也只有他一个。知道他们在漱玉宫里缺衣少食,常常是到了用膳的时间,便提着自己的那一份食物从遥远的宣训宫啪嗒啪嗒地跑来,和他一起吃。 后来,索性搬到了他宫中,他和阿娘也因她的份例得以吃饱穿暖。 可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呢? 是从那小子出现之后吧。曾说要永远和他在一起,转头却嫁给了谢兰卿。眼里心里更是只瞧得见他,哪里还有他这个昔年她说最喜欢的哥哥? 所以,眼下的这句永远,又能有几分是真的呢? 就如眼下这般小心翼翼讨好他的她,亦是假的,皆是为了谢家人。 他眉目霎时便冷了下来,深不见底的阴寒,薛稚小心翼翼地觑见,颈后霎时一凉。 “哥哥,怎么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惹了他生气。 桓羡脸上这才裂出几分神情,瞧清她眼中的害怕,终是没有发作。只问:“我去并州的时候,栀栀有没有想哥哥。” 薛稚一愕,额际残存的香汗沿眉骨落入耳边湿发。 他残存欲念的黑眸里携了一丝许久未见的柔情,手掌着她脸颊替她拭着方才泛出的泪花,重新问了一遍:“有没有?” 有没有? 薛稚眼眶一酸,顷刻间便重新为雾气所占据。 怎么可能没有呢。 在那个时候,她还把他当作最为敬爱的兄长,在青溪小姑庙祈祷时,也一样向神女求了他可以平安归来。 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兄长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将她的丈夫公婆悉数下狱?对她行强占之事? “想……想的。”她很快回过神,含泪应,“每天都想,想哥哥、想哥哥能平安回来……” 真假相掺便格外真。女孩子泪水模糊的眼中清晰映出他身影,仿佛偌大的天地便只剩下他一个。他如释重负地一笑。 “好栀栀。” 低头吻上鲜艳红唇,他将那声小小的呢喃都封存于她唇齿间:“允你想我……” 这一声很轻很轻,轻到薛稚以为只是幻觉,双眸失神地被他拖下欲海深渊。 窗外月色皎皎,夜宁风静。一只画眉鸟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银镜碎开,满湖晴明。 —— 次日清晨,宣训宫。 “我的阿瑾呢,阿瑾去哪儿了?” 万年公主走进太皇太后寝宫的时候,太皇太后方才醒来,正焦急地询问着身边的侍婢: “阿瑾不是回来了么?怎么又不见了?” 她心里一酸,端着洗漱的用具快步走进去,微笑唤:“姑祖母,阿瑾在呢。” “阿瑾来服侍您,好不好?”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太皇太后才恍然回过神,急切地抱住她:“我苦命的阿瑾哟……” 神色怆然,双泪长流,就如昨日见到她回来的第一面。 万年公主亦回抱住了老人家,轻拍着她背予以安抚,面具下的半张脸神色哀戚。 远嫁十三年,她也很想念姑祖母。 她并不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女,而是她的侄孙女,祖父为第二任江陵王,乃是太皇太后堂兄。 母亲也是谢氏女郎,是太皇太后的堂侄女。 因为这层关系,生母难产去世后,她得以被太皇太后接来身边养。待到父亲去世,更是常住。 直至十三岁时,柔然向圣朝提出联姻,先帝不愿嫁真女有伤颜面,遂将她这个宗室女封为公主,远嫁和亲。 旨意下来的那一日,从来厌恶先帝的姑祖母几乎为她跪在了先帝面前苦苦哀求,却依旧没能改变她的命运。 于是明了,身为女人,如果没有可以傍身的实权,即便做到皇后、太后、太皇太后,都不会有太大的转变。 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命若浮萍…… 被她服侍着太皇太后更衣洗漱后,太皇太后渐渐平静了下来,改问起了旁事:“你回来了,有些事,我倒想问问你。” “依你之见,皇帝到底想做什么?会放人么?” 昨日重逢时祖孙二人抱头痛哭,哭过之后,倒也冷静下来,交换过彼此的消息,分析过此事。 万年公主虽然惊讶于天子强占妹妹之事,但还是觉得,他的主要目的非为霸占薛稚,而是借此事诛除陆氏的党羽。 故而她再一次微笑着劝解:“姑祖母放心吧,谢伯父他们不会有事的。” “陛下是个明智君主,只是面上偏冷些。阿瑾已问过御史台,陛下并未命人给谢伯父他们上刑,反倒是照顾有加。” “他?明智?”太皇太后冷笑出声,“和他爹一样强占臣妻的货色,还没昏到他爹那份上就算是桓楚的气数了。” “依我看,也是迟早的事。” 这话公主不知要如何接,尴尬沉默半息:“陛下是有心结吧,阿瑾听说,姜氏的死,的确太过惨烈。” 当年她虽远在柔然王庭,也听伏图提过这一桩变故。说有妃嫔因妖妃贺兰氏谗言被杀,死相极为惨烈,事后南朝天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却立了这位妃嫔之子为太子。 “有心结?”太皇太后的怒气却似烛火一顺拔高,“早不有晚不有,偏偏这个时候有?天底下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 “他把他老子都杀了,连贺兰氏都是何太后动的手,说明他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要真有心结,当初怎么就肯放过薛稚了!” “不过是罔顾人伦、强占□□罢了。”太皇太后愤然总结,“乐安虽不是他亲妹妹,和亲妹妹又有什么区别,他也真下得去手!” 见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万年公主也不好说什么,只道:“陛下纵是私德有亏,终究不失为明智之主。” 除却强占皇妹这一件事,她对这位君主其实印象尚可。一来是他接了自己回来、允了自己辅政,换了先帝在位,她只怕得死在柔然; 二则,她也听说过他的事迹。幼时不被先帝承认,和生母居住在掖庭里,连齿序也没有。后来世宗永光皇帝、也就是姑祖父的寿辰上,他强闯寿宴,向世宗禀明身份,这才被皇家承认。 三则,这些年他也算励精图治,全力收拾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整顿吏治,恢复民生,使得国力蒸蒸日上。 如果不是这件事,那么,这位皇弟在她心里,倒也全是正面形象。 但太皇太后显然不这么想。 她嗔怪地瞪了万年公主一眼:“你怎么老给他说话?” “就因为他允你参政,你便对他死心塌地了?阿瑾你记着,这辅政之权,是你这么多年背井离乡、远嫁塞外的补偿,是你应得的,你不必觉得亏欠他什么。” 万年公主无奈,只得应下,软言宽慰。 太皇太后又叹道:“那孩子倒也真是个可怜的。你得了空,去看看她吧。” 万年公主笑着颔首:“是。” —— 万年公主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子话,又请辞,同新分给她的侍女道:“去玉烛殿吧。” 有关谢氏的处置,她还想再问问陛下。 然而等到了玉烛殿门口,才发现殿门下已乌泱泱地聚了许多大臣,以陆升、陆韶父子为首,俱都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手持笏板地窃窃私议着,玉烛殿的殿门却尚且紧闭,只余内侍监冯整在外安抚。 她于一瞬间明白过来,昨日欢庆宴上一通辩论,众人已然明白谢家是无罪的,陛下也不打算处置谢家,那么,先前那些恶意弹劾之人、与王仪交好之人,可不就得来表明自己的忠心么? 眼下玉烛殿大门紧闭,是不愿相见之意,这些人自然更加心慌。 “哟。公主也来了。” 她缓步走近,冯整立在阶上,远远便笑着招呼她。 玉烛殿下一众大臣见了她神色皆不自然,不得已行礼。万年公主置若未睹,朝着冯整微笑颔首:“陛下还未起么?我有要事,想求见陛下。” “可不是么?”冯整苦着脸应,“陛下昨儿处理朝务,一直到五更天才歇呢,老奴可万不敢在此时去叫醒他,也就只好劳各位公卿多等等了。” 藏鸾 第36节 虽是如此说着,万年公主却不知因何想到了太皇太后说过的、皇帝强占乐安公主一事,眼中笑意微凝:“那我下午再来吧,有劳大监告知了。” 她笑意淡淡,向一众大臣浅浅颔首示意,转身娉娉袅袅地走了,始终也未瞧上陆升一眼。 陆升的脸色一瞬黑沉下来。 当年便是他极力向厉帝谏言和亲之事,非为私仇,而是为国家计。但很明显,此事大大得罪了公主本人,更为不妙的是陛下似乎想允她参政。 身旁有大臣劝:“令公,要不,我们也先回去?” 他回过神,眼中有深深的无奈:“也好。陛下为国事操劳,咱们还是不要在这儿耽误他休息了。” 昨日散朝后他便一直提心吊胆,即便是陛下当着他面毁了那些罪状也不能放心,本想趁着今日探的口风,没想到竟连他人也见不到。 幽州之事,自己是被桓羡摆了一道了,虽然说什么相信他,谁又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桓羡生性凉薄,连自己的老子都能杀,怎可能对他有什么君臣之情。清算陆家,是早晚的事。他和外臣勾结也不过是想自保罢了。边境有乱,他才腾不开手对付陆氏。 陆升满腹怨气,看着玉烛殿紧闭如旧的宫门,唇边忽又绽开一缕恶毒的笑。 但愿,他能和他老子一样,死在女人身上就好了! 殿外众人四散而去,玉烛殿里,那传闻未起的天子却抱了妹妹在书案边,手把手地教她习字。 二人贴的极近,风姿如玉的青年帝王圈了妹妹在怀,一手掌着她右手挥肘运力,另一只手也搂在她腰间。 书案上铺着一张张素白的银光纸,皆裁作一尺见方,被他铺在桌上,握着她手,一张张写满了“羡”与“稚”,是他们的名字。 字迹流畅纤袅、筋骨娉婷,典型的钟繇体,是他幼时教她所学的法帖。 这般亲密偎依的样子,也像极了他幼时教她习字的场景。 耳鬓厮磨,侧颜轻贴,那自耳边吹拂而过的徐徐热气迫得她脸颊发烫,薛稚玉股战战,连被他握在手间运笔的手也有些握不住。 他便惩罚地拿扇柄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敲:“专心一些。” 她狠狠一颤,手下也不慎一滑,一撇长长的墨自纸上蔓延至桌上,那幅字已是不能看了。 “哥哥……”她有些害怕,回过眸去,一双眸子波光漉漉,像极了惊慌失措的小鹿。 他会罚她的。 他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她,偏偏她碍于谢郎他们,不能反抗。 “这么紧张做什么。”桓羡微微挑眉,含笑说道,“哥哥又不会吃了你。” 不是……不是已经吃了吗?感知到那一根正在身体里作乱的笔,她脸颜通红,恨不得死去。 她也算是大家出身,幼时养在宫中,后来长在伯母身边,何曾学过这些羞人的事。偏偏被困在他身边的短短一月,被迫学会了这许多的腌臜风月…… 正胡思乱想间,桓羡却松开她手,“继续写,我看着你。” 薛稚如蒙大赦,专心致志地运腕习字来,偏偏此时却有巨椽或轻或重地厮磨,她心里羞耻,脸上也夏花喷朱的艳丽,眼泪颗颗如玉珠滚落。 脑中的弦已然岌岌可危,他轻笑一声,抱她在椅上坐下,将脸转过来,温柔封住她唇。 这一回倒不如昨夜难捱。小半个时辰后,她被抱去了浴殿,沉入水中。 她仍被兄长搂在怀中,四目相对,有些羞赧地侧过身去清洗。 桓羡嗤地一声笑出来,长指意犹未尽地理了理她颊边汗湿的鬓发:“做作。” 书殿里,案上原本的素纸都已飞落在地,一页页,一笺笺,写满了他和她的名,被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扬起,如素色的蝶,停歇枯萎在红线毯织成的地衣。 一笺难求的银光纸,全被裁作了这样的尺寸,只写了名而已。 冯整进入殿来,一张张自地上拾起,在心底哀叹了声浪费。 浴殿中水声哗哗,一时无话。薛稚是害怕这样难捱的静寂的,睁着娇红未褪的眼眶: “哥哥不上朝么?” 他神色爱怜,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那些蠢货还没吵够呢,等他们吵够再说罢。” 又是这般珍重万分的样子,好似她是他怀中的一件爱物。可是她不是,她只是一个任他发泄、任他欺辱的玩意儿罢了。薛稚怏怏地想。 “栀栀在想什么?”见她眼中流露出哀怜神色,桓羡眼中笑意微凝。 她只摇头:“听说万年阿姊回来了,我,我要去见她么?” “不急。”桓羡神色淡淡,“会让她来见你的。” 她不敢过多地问谢家的事,于是除却这两句寒暄,竟再无话可说。桓羡的手又轻抚上妹妹脸颊:“怎么了?” 她很乖顺,比幼时更得他心的乖顺。但他也能感觉得到,这种乖顺只是表面,她的内心从未驯服。 “没什么,只是觉得是皇姊,我,我应该去探望的。”薛稚讷讷地说。 她睫畔泛红,小脸莹白,好不乖巧。桓羡看得心生爱怜,温热的掌,又一点点在她脊背处轻.抚。 薛稚纤腰轻颤。害怕他又来,红着脸道:“哥哥……我,我还没吃昨天的药……” “哥哥,你去让人给我熬药好不好?你还没有成婚,不能在这个时候有孩子的。我,我可以吃药……不给哥哥添麻烦……” 麻烦。 他皱了皱眉,心间亦泛起淡淡的恼怒。道:“怕什么。何家算个什么东西,有了就生下来。” “不,不能的……”她几乎是下意识拒绝。 如此真实的恐惧,看得桓羡兴致乏乏,一时也懒得拆穿她。只问:“怕疼?” 这尚算是过得去的理由,她难为情地点头。本以为他会生气,不想他只挑了挑眉:“那就先不生吧。” 她年纪还小,眼下也算乖巧,甚合他心。他也不想她那么早就生。 听闻桓瑾的母亲就是难产去世一尸两命,若出事了,可怎么好呢。 “可那药喝多了会伤身,也会疼的。看来,只有我不碰你,或者不给栀栀才行。”他半真半假地调笑。 薛稚微松一口气,又因末句而悬心起来。 这是……这是在试探她么? 她抱着小臂将自己沉入雾气缭绕的水池,咬唇道:“可以,可以给栀栀的……” “这样,哥哥会舒服一些……” 她会心疼他? 她沉在水里,一副羊羔般瑟瑟发抖恨不得远离他的战栗,再配上这句言不由衷的话,看得桓羡也觉好笑起来。 他捏捏她脸儿,假意打趣:“我倒是有更舒服的法子,就是不知道,栀栀愿不愿意。” 他凑近她耳畔,每说一字,她眼里的惊恐便更深一分,到最后,面色因难堪而苍白如雪。 “逗你的。”桓羡冷笑,想了想又道,“你不是想见他么。放乖一些,夜里,哥哥带你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老冯:陛下昨儿处理朝务,一直到五更天才歇呢。 第34章 桓羡虽承诺了夜里带她去见谢家人, 事到临了,却又改了主意。召了御史台过问案件情况。 次日, 在朝中犹自为卫国公府的事各执一词、惴惴不安时, 御史台向朝廷递交了全部的结案文书。 幽州之事已彻底查明,刺史常术、别驾周挚勾结以王仪等人为首的朝中大臣,密谋反叛, 事发之后,又将祸水东引, 嫁祸到卫国公谢敬与其子身上。 为使诬陷做实,王仪等人煽动党羽, 对卫国公父子进行无所不用其极的构陷。甚至织造帝王规格的袍服, 派人潜入谢家放置在书房中。罪孽深重,天理难恕。 折子递进玉烛殿, 天子龙颜大怒,下令王仪死刑, 流放三族。 那些先前胡乱上书“揭发”、“检举”谢氏的大臣也被视为同党, 贬的贬,流的流, 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片哀鸿遍野中。 与此同时, 天子承认了之前将谢氏下狱的武断,下令恢复卫国公及其子以及旁余被牵扯到的族人的官职, 特进卫国公谢敬为中书令,参知政事。 至于世子谢璟,也进号建武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 不同于从前的让他统帅北府兵, 这是实实在在的把北府兵的兵权交给了他。尽管这支军队本也是他的曾祖父一手建立, 但国家承平之后, 谢家便交出了北府兵权,如今,却算是将兵权重新予他。 自然,陆升与何钰等朝廷重臣也不是没有委婉提醒过皇帝。谢家初蒙大冤,难免心生怨恨,再予兵权,易滋生事端。 但桓羡却坚决如此,言卫国公府世代忠良,断不会为此反叛。此番是他误会谢氏,若不重赏,亦不足平民怨、慰忠臣。 陆升与何钰听罢,也就只有不了了之。 ……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侍中何钰是个急性子,步出太极殿,便忍不住与同行的尚书令陆升抱怨了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是为了安抚谢氏,也用不着给出兵权啊。” 卫国公府乃是将门,此番蒙此大冤,却与兵权,他还真不怕对方怀恨在心、顺势就揭竿而起了。 陆升一心还念在皇帝的杀鸡儆猴上,勉强笑了笑:“大约是陛下心中有愧吧。” 想起那栖鸾殿中那位至今也无音讯传出的乐安公主,眼中又牵出一缕讥讽。 占了别人妻子,心中可不得有愧么。 大约这次,皇帝不会再把公主许配给谢氏了。 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道:“不过卫国公府一向门风清正公忠体国,陛下定然也是出自如此考虑,才放心将兵权交予谢氏的。侍中也不必过多忧虑了。” 过多忧虑?他的忧虑可一点儿也不多! 何钰眼中忿忿。 他想陆升或许还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天子已然强占了乐安公主,将其关在栖鸾殿中,日夜承宠,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给了谢氏兵权! 文姜与齐诸之事重现大楚,墙有茨,不可扫! 未来国丈爷脸上的厌恶掩也不掩,陆升心中嘲笑,嘴上却道:“不过也好,这件事总归是解决了,既避免了北境的生灵涂炭,也铲除了朝中奸臣,朝堂清明,天下大治可期啊。” “对了,陛下立后的事怎么样了?如今朝廷内乱已清,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立后、迎娶令爱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何钰愈发气不打一处出,难抑烦躁地应:“这事儿只有去问陛下,我身为人臣怎能知晓。” “也是。”陆升捋须微微笑道,“当年目睹了姜氏死状之惨烈,陛下有心结,这些年总也没纳嫔御。” 有个屁心结。 藏鸾 第37节 何钰愈发火冒三丈。 天天往栖鸾殿跑,这时候怎么不见他有心结了? 他还不知陆升也知了天子占妹之事,既是从太后处知晓,自当是无从声张。心中却因此事憋屈透了。 阖京皆知十三娘是太后看中的新妇、未来皇后,偏偏陛下拖了这许多年,既不肯退婚,也不肯完婚,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地霸占薛氏女,这简直是把他何家的脸往地上踩!更别提还有十四娘那桩事! 他有气不得出,忿忿和陆升道了别拂袖离去。 陆升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随着皇帝的亲政,已不满于外戚对皇权的桎梏,何家也怨恨皇帝不肯完婚。这件事,自己是不是能从中再推动一把? —— 御史台果然行动迅速,自早朝时天子当着众臣之面宣读了释放的命令,当日晌午,便将卫国公府一家及牵连的族人悉数放归。 来接人的是谢敬嫁入琅琊王氏嫡系的妹妹谢夫人,她忍着泪,将兄长自牢狱间扶出:“阿兄,我们回家了。” “阿嫂也没事,被我先行接回家中去了。你放心好了,她和姑母都被照顾得很好,不曾被牵连。”谢夫人强颜欢笑地说,又将朝廷的命令复述一遍,“陛下还授您中书令之职、参知政事之权,授阿璟建武将军之职,都督江北诸军事!” 此次王仪被杀,流三族,对她的夫家琅琊王氏也有一定影响,令谢夫人深深忧惧起时事来,因而虽知兄长志不在朝堂,也还是说了出来,想借此宽慰他。 谢敬被妹妹和儿子扶着,只是哀伤颓唐地一笑。身为人臣,兢兢业业,清正廉洁,到头来连君王的信任也不能得到,不可否认他是寒心的。遑论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他只是担忧那如闲云野鹤般在九华山修行的父亲:“阿父有消息么?” 谢夫人摇头:“阿父可能还不知道。陛下没有派人去为难阿父……” 谢敬便点点头,神色凝重,拂开二人颓唐地往前走。 秋风扫下片片黄叶,愈显得那道身影消瘦凄清。 谢夫人叹了口气,谢璟却期期艾艾地看向了她:“姑母……” 他想问妻子的状况。 自从那日陛下与她一道来意御史台看望他之后,他这心里便始终不安得很,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迁怒到她…… 又莫名有种错觉,错觉陛下,似乎对栀栀感情非同一般…… 栀栀那日看见自己哭得那样伤心,又会不会与陛下相关…… 谢夫人也看出他的疑虑,安慰地笑笑:“你放心吧。我找了人去姑母宫中打听,没听说栀栀那孩子有什么异样。想来陛下是不曾迁怒于她。” 谢璟长舒一口气,似是应声又似是自语:“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 回到阔别近一月的家中,池苑馆舍一切依旧,曾被查抄的书房也已恢复了原状,除却已经拆卸下的大婚时的妆饰与卫国公本人仿佛苍老数岁的面容,一切都宁静得似乎不曾改变。 阮夫人已被先行送回,这一月间她都被另行关在客室之中,除却病愈后的几次例行审问,并未经历过太多折磨。然而终日替丈夫儿子提心吊胆,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 一家人见面,阮夫人焦急地将二人来来回回打量了几圈,笑着掉了眼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往后咱们一家,都会没事的。” 天子遣来的赏赐都陈在庭下,由内侍监亲自送来,满满十几口紫檀木刻花箱子,冯整捧着那封加封的圣旨,笑呵呵走上前来:“否极泰来,国公好福气啊。” “这是陛下的加封圣旨,还请国公接旨。” 满室皆跪,乌泱泱一片。冯整宣读过旨意便要将圣旨交予他,谢敬接过旨意,却叹息着道:“多谢冯内监。不过老臣已风烛残年,实思濠濮间想,想请陛下开恩,允臣致仕,安度晚年。” 此言一出,周遭空气也似静止。谢璟震惊地睇了一眼父亲,又迅速低下头去。 冯整眼中笑意犹滞,慢慢回过神来,转而问起了谢璟:“世子,您呢?” “父亲年纪大了,此番致仕,是为着身体之想。可臣正是年富力壮、报效陛下之际,安敢推辞。”谢璟道,“臣接旨。” 他知父亲经此一事只怕寒了心,故而不愿再出仕。 可他不能这般。父亲推辞,他再推辞,便是狠狠打了陛下的脸。 他接了旨,才让陛下有台阶可下。 再者,经此一事,他也不愿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手里有兵,才有一二分与陛下抗争的筹码,不是吗? 冯整笑笑,将那封朱红绸缎交予他。谢家父子再拜,谢璟起身后又问:“大监,公主呢?公主她还好吗?” 冯整心知这是在问乐安公主是否会归于谢氏,在心中感叹了句孽缘,却也不敢言明,含糊笑笑:“公主没事,陛下不曾为难她。” 回到玉烛殿不久,谢敬手写的辞呈也交人送了进来。桓羡立在朱红绮窗边,掂着那封书信冷眼看罢,冷冷一嗤: “不知好歹。” 他拿谢氏作筏清除陆家党羽也不事先告知,站在谢氏那方是难接受了些,然而为人臣子,食君之禄,自该为君分忧。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只不过是儒家教化臣民的谎言。他是天子,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君臣之间,本也无过错二字。 不过该演的戏总是要演的,略略一想后,他唤冯整:“去栖鸾殿告诉公主一声,叫她准备好,晚上,陪朕去谢家一趟。” “让我去谢家?” 消息传到的时候,薛稚正在窗前书案边看书,闻言微微愣住。 近来阳光充足,侍女们从仓库间搬出了许多旧书出来翻晒,皆是桓羡昔年所藏。她从中挑了几本医书翻阅,冯整进来时手中捧的便赫然是一本《脉经》。 《脉经》,集脉学之大成、教人把脉的医书,公主怎会看这个? 自然这些书也是陛下从前留下的。据闻是其幼年时与生母姜氏住在漱玉宫里,因姜氏体弱多病,然身份卑微难以请到御医,故而自学以自医。后来迁宫,这些书就悉数封存在了栖鸾殿里,也是离玉烛殿较近之故。 冯整眼中笑意微凝,不过转瞬,她已紧张地将书藏到了身后,口中应道:“知道了,多谢大监,我会去的。” 她已有近一月不曾见到伯父伯母,担忧的同时,也自是想念。 但手中的医书她却不想让兄长知晓。她不想怀孕,也不能有孕,尽管每次都有好好地喝避子汤,但他昨日那句“有了就生下来”却叫她不寒而栗。 避子汤并不是全然有用的,倘若有一天,她真的不小心怀孕了呢?况且从昨日后,他便不许她喝避子汤了……她实在害怕。 她应该学着自己把脉、调治药方,不能什么都由着他,完全被他控制! 好在冯整未说什么,旨意传到后便退下了。薛稚又想着他方才所禀之事,两痕新月似的眉微微蹙起。 他这次,是要去向伯父伯母退亲吗? 叫上她,又特意叫人来告知她提前准备,便是为了让她想好退亲之辞,自己提出吧? 冯整回去后并未提及她在看医书之事,夜里,派了车辇过来,停在月光若积水空明的殿下。 薛稚被木蓝扶上车辇,撩帘而入,车中意料之中地已坐了个人。她没半分惊讶地俯身进去,在他身边坐下。 兄妹二人同辇自是不合规矩,然在皇权面前,所有的规矩都无济于事。 迎面而来的栀子香风与冷淡,桓羡微微烦躁地皱了皱眉,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么?” “知道。”薛稚低声应,“就说是我自己移情别恋,不想再嫁与世子了。既然当日婚事没有结成,自当是退婚了。” 差强人意的回应,桓羡神色轻慢,本想刺她几句,见她态度乖顺又把话咽了下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已近亥时,建康的天已完全暗了下来,银河如霜花一痕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泻下满天光影。 乌衣巷谢氏的祖宅前,卫国公一家已经早早地候在了大门外,谢璟扶着母亲立在父亲身后,纵使已有心理准备,然见到那熟悉的少女自帝王的车中下来,仍是不可避免地有瞬然的怔忪。 距离上次见面才不过十五日,她看上去倒似又清减了些,身着玉色衫裙,人在月下,也似一枝窈窕清瘦的梨花。却是刻意避过了他视线,又回身去扶车中的人下车。 “臣等拜见陛下。” 将他自出神中拉回的是父亲的声音,他回过神,跟随而拜。 身着常服的俊美帝王亦很快下车,上前扶起了地上跪拜的卫国公,态度亲和:“伯父不必多礼。” “朕今日携小妹前来,一则是为了当初幽州之事,为不打草惊蛇,只好先委屈了伯父一家。今日登门,特来致歉。” “二则么,也是为了一桩家事。既是家事,便当行家人之礼,不必于君臣之礼间拘束。” “乐安。”天子语声温和,唤沉默跟在身后的妹妹,“去扶伯母起来。” 谢璟就跪在母亲身侧,她既要扶阮氏,必定得至谢璟身前,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谢氏一家人的心弦都崩了起来,然她雪白的脸上却毫无尴尬之色,唇角衔着盈盈的笑,上前扶起了阮氏:“伯母。” 轻轻柔柔的好嗓音,藏也藏不住的亲热,可惜此生再也没有做婆媳的机会了。阮氏心里一酸,几乎泪下。 直至进入谢家厅堂之中她也没有看谢璟一眼,始终静默地陪在兄长身后,有如一道伶仃的月影。 牢狱之冤终究是一根横在卫国公心间的一根刺,君臣见面不过寒暄,而陛下深夜携公主来访,他也知是为的什么,在又一次拒绝了天子挽留在朝中为官的请求后,非常识趣地自己问了出来: “陛下说为一桩家事而来,老臣斗胆想问,是何事。” 此时谢璟方替桓羡倒了杯茶。他原本从不饮外人之饮食,然这一次,是自己“错怪”谢氏在先,倒也非常给面子地伸手去接: “倒也不为别的,小妹不懂事,之前住在公府之中,对二位多有叨扰。与兰卿成婚,又任性不想嫁了,故而这次,就让她自己来说吧。” “砰”的一声清脆,是谢璟手中案盘茶盏掉落在地,瓷器碎裂,茶水溅了二人满身。 “臣死罪!”他很快回过神,叩首请罪,额头触到那碎裂的瓷片上,渗出细小的血珠来,竟也毫无知觉。 阮夫人心疼儿子,想去取药畏于帝王却不敢。桓羡心间有愠怒飞速掠过,面上却也温和,唤伺候在堂的内侍:“去寻些伤药。” 堂中近似凝结的气氛这才重新流动起来,看伤的看伤,拿药的拿药,包扎的包扎。直至一直沉默坐在兄长身侧的乐安公主突然开口: “兰卿哥哥。” 她如寻常人一般唤他的表字,温温柔柔的,直视他微怔抬起的眼睛,“这些天,我认真想过了。也许我们还是不合适。” “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欺骗自己的本心。既然婚事没有结成,便到此为止吧。你还是栀栀心中和蔼可亲的兄长……” 她说着早已在心间事先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语,眼中甚至带着笑,一颗心却疼得麻木。 尽管早料到会有绝婚的一日,然谢璟也想不到,此话竟是从她口中亲自道出,心间怔忪的同时,又如钝刀在割,骨肉撕裂的疼痛。 他按着帕子,捂住额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下意识看了一眼她身旁悠闲抚着茶盏的帝王,再看看眼神哀婉的她,四目相对,忽然间,似明白了一切。 于是勉力微笑:“这桩婚事原就是臣高攀了公主,臣自觉配不上公主,这些日子以来,也为此事不安。公主若想退婚,臣并无怨言。也愿和公主做回兄妹,重修棠棣之好。” “只是,这是公主昔日所赠的假面,既已绝婚,臣再留着这个也不合适。就还给公主吧。”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一直珍藏在怀、还带着淡淡体温的假面,递给她的时候,有血迹不慎沾在了假面上,却也谁都没有察觉。 当日彼此交换假面作为信物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薛稚双目一黯,然对上那双始终如春光和煦的眼,又觉一切都在不言中,强忍心酸地接过了。 …… 事情既毕,断没有久留的道理。待二人把退婚的事说清后,桓羡耐着性子慰问了几句卫国公致仕之后将有何打算,便携妹妹打道回府了。 藏鸾 第38节 月已偏西,月色昏黄,夜风吹得马车外道路两旁的树叶呼啦啦地响,几只乌鸦扑闪着翅膀自车顶飞掠而过,倒也有几分《子夜吴歌》里“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的凄清。 辇车不摇不晃地行走在砌得平整的朱雀大道上,车内,桓羡扭头看在神色隐在晦暗中的妹妹。 她一直很沉默,好似从今日他带她出来时便是如死的静默了。桓羡也心知是为的什么,但今时今日,却意外地生出慈悲与怜悯,将她自身边抱来膝上:“哭吧。” “哥哥允你哭。” 他神色温柔,以手撑住她后腰,另一只微凉的手则抚上她眉峰,画眉般勾勒月光照射入窗投在她眉间的影子,心间却颇为惬意。 没有回应,他又问:“和你的谢郎退了婚,不伤心?” 薛稚手里还捏着那张还回来的假面,木然摇头。 她其实已经认真想过了,一日不绝婚,一日让他觉得自己还念着谢郎,他们便一日是他用来折辱她胁迫她的棋子。 故而,退了婚,于双方都才有好处。至少,让他以为自己对谢郎断了念头,他用来要挟她的筹码才会少一些。 片刻的静默后,她轻轻启唇:“我想求哥哥,一件事。” “说。” 兄长的话音听来很愉悦,并无半分不悦。她鼓足勇气道: “我已是残花败柳,不期再嫁,想求哥哥,能让我侍奉在哥哥左右。不知哥哥,肯不肯要栀栀?” 她说得平静至极,面容模糊在在空明月色中,无法辨清情绪。然听在桓羡耳中,即使知她不是真心,也颇为愉悦。 他轻声笑起来:“栀栀真乖……” 微烫的指尖,一点一点抚过她为月色描得苍白的脸,极轻的一声呢喃:“妹妹,是哥哥的了……” 冰冰凉凉的丝线打在她脸颊,是她送给他的那串赤绳子,也和那声呢喃一样,令她后颈生寒。 她如迎背泼雪,四体遍生寒气。看着那张在夜色间染上阴翳的俊美轮廓,却好似回到了千秋节那个烟花漫天的夜晚,有青年隔着冰冷假面,在她唇上映下个极轻柔极郑重的吻。 现在,两张脸在她眼前昏暗的夜色里,一点一点地重合了。 薛稚微微一笑,低下头,搂着他后颈,虔诚而顺从地献上一个吻。 银白月光透车而入,明明如水。被她衔在唇间哺给他,在交缠的唇舌与呼吸间消融如烟。 有假面被丢出窗外,被前行的车轮倾轧而过,被夜风一扫,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作者有话说: 白鸽:横线!态度放好点,你只是一个替身! 最近剧情可能有些平?日六写的多一点,也是想早点到冲突的地方www横线不会得意太久了,妹妹要跑路了。 墙有茨,不可扫: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墙上长满了蒺藜,无论如何扫不掉。你们宫中私房话,实在太腌臜了不可说不可说,本章抽30个红包哈~留评即可。 给大家推我新基友的书~ 《深宫娇缠》作者:安如沐 【火葬场+强取豪夺】 先皇后沈如霜本是庶出,陪着萧凌安历尽艰苦登上储君之位,终于当上了皇后。 可是,萧凌安生性淡漠,忙于朝政,未曾给予她片刻温柔,就连家人将嫡女妹妹送进宫都视若无睹。 她一直告诫自己要母仪天下,要温柔贤惠。直到孩子被害,容颜被毁,几欲自尽,萧凌安也只是冷着脸丢下一句话:“自戕是大罪,皇后可要想好了。” 从那一刻起,沈如霜才如梦初醒,她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 于是,凤仪宫突发一场大火,世间再无沈皇后。 听闻此后萧凌安伤心欲绝,整日将自己关在养心殿内,更是不肯相信先皇后已然离去。 沈如霜听了,只是往身边精致少年的怀中靠了靠,淡定地吐出四个字:“与我何干?” * 萧凌安的生母身份低微,他经历了腥风血雨终于登上了皇位,却成了心如寒冰、狠厉果决之人。   直到那日眼睁睁看着烈火将佳人吞噬,他才感受到揪心般的疼痛。 他疯了一样全天下找沈如霜,试图赎清一点点罪孽。 可再见之时,她却与他人拜堂成亲,姿容娇俏、媚色无双地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轻笑道:“小女......从未见过皇上您呢。” 一旁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奶娃娃,抓着别的男人的衣襟,怯生生道:“爹爹,他是谁?”   萧凌安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剜去一块,痛得喘不上气。 —— 不久后,沈如霜被锁在幽深宫殿内,昔日夫婿在地牢中浑身血迹、奄奄一息。 她红着眼,死死咬着下唇,却见萧凌安狠狠碾过她夫婿的断臂,冰冷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双眸满是阴鸷。 “你永远是朕的皇后,跑不了,逃不掉。” 1.双c 2.女主是假死带球跑,没失忆,毁容后会恢复,曾经的夫婿不是完全的好人。 3.强取豪夺+火葬场,不会轻易放过男主。 第35章 八月初的时候, 卫国公谢敬正式提交辞呈,辞去一切职务, 致仕归于陈郡老宅。 折子递进玉烛殿三回, 终被允许,是日桓羡亲自率领几位重臣微服前往朱雀航送别卫国公夫妇,算是将面子做到了极致。 不久后, 谢璟也启程返回广陵,桓羡一样给足了面子亲自送渡, 连软禁宫中的太皇太后也被解禁,每日晨昏定省, 烦得她直接闭门不见。 朝廷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谢敬辞职后,原授予他的中书令之职被初回宫的万年公主顶上, 且正式加封长公主,食邑一千户。一切都静谧得好似那桩险些动摇半个朝廷的大事不曾发生过。 倒是乐安公主与卫国公世子绝婚的事为京中窃窃私议了半个月, 多是猜测为陛下忌惮卫国公府, 不愿再将妹妹嫁人,议论了一阵后, 倒也平息了。 青黛被允许重新回到栖鸾殿伺候公主, 得知公主已被陛下强占、此生与那卫国公府的世子算是无缘了,长吁短叹了一阵, 也唯有劝她振作起来,一切向前看。 又深深感慨,当年贺兰夫人便是被厉帝掳入宫中娇藏,公主亦是。这对母女俩好似都逃不过为人禁|脔的命运。 如今公主已彻底失了卫国公府的援助, 如无意外, 只怕除非陛下厌弃, 此生都出不了这座牢笼了。 相较于两个丫鬟的担忧,薛稚本人倒是淡定许多。得知伯父伯母启程离开京师、谢郎也回了广陵,她总算是松了口气。因为,至少她不再如从前那般被兄长掣肘得厉害了。 她是很乖顺的,在他面前,总是应好,不再有眼泪,不再有抗拒。 而不知是否是她错觉,皇兄也因此对她放心了许多,连冷嘲热讽也不再有了,除却那些不该有的亲昵,便和她幼时一样。 然而他几乎夜夜栖在栖鸾殿,尽管很少如从前一般弄在她身体里,也因此断了她的避子汤,但她依旧不能完全放心,几乎每日每夜地后怕,后怕会因此怀孕。 她开始趁他不在时偷偷地学那几册医书,纵使文字晦涩难懂,也咬牙读了下来。可惜大约是半路出家的缘故,许多医理,她读得似懂非懂,又无验证之法,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理解正确了。 那本《脉经》也被她翻来覆去地看,依照着《脉经》之法,练习把脉。偶被栖鸾殿的宫人瞧见,报至冯整处,心地良善的内侍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曾报告给桓羡。 然而天底下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午后,桓羡在玉烛殿里应付过上门催婚的侍中何钰,起了兴致,没让任何人通报地进入栖鸾殿时,瞧见的便是她在窗下看《千金方》的场景。 随侍在旁的青黛率先看见了他,忙屈膝行礼:“陛下。” 薛稚慌忙将书册往身下藏,他已快步走过来,见她紧掩的手肘下一堆书藏也藏不住,不禁问:“在看什么?” “《脉经》?”他从中抽出一本,微感诧异地皱了眉,“你看这个做什么?” 再一看,她双肘下还压着数套经年前他读过的医书,譬如《千金要方》、《千金翼方》、《黄帝素问女胎》,皆是他昔年为阿娘所学。 眼下,却不知何故到了她手上。 既被发现,她想藏也是无益,磕磕绊绊地找了个理由:“我,我整天没有事干,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桓羡拾过那本《脉经》在她身旁坐下,随意翻了翻:“栀栀若是想学把脉,直接来问哥哥就是,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他曲起一条长腿,十分随意的样子,道:“栀栀是怕怀孕吧。” 这一句嗓音暗昧,仿佛惊雷炸在耳边。她壮着胆子反问:“不行吗?” “皇兄还没有成婚,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有孕的……” 桓羡神情淡然,打断她:“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想,栀栀自己心里清楚。” 侍女们都已会意地褪去了殿外,殿中徒留兄妹二人。薛稚一颗心忽然冷至了极点,有些丧气地道:“那又如何呢。” “哥哥总会娶妻的,到时候,我又算什么呢,你的妹妹?还是继续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 “我不想有孩子,哥哥当初亲口说的,我以为我是谁……父母,公婆,丈夫,我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连为自己打算都不可以吗?” 她大约是第一回 忤逆他,也是第一回这么激动,脸儿红彤彤的,眼里盈盈浮动着一层水光,却非是泪。 这也确是她真实的想法。他厌恶谢家,也厌恶她,不可能为她做什么打算。 也许过两三年,他就会腻了她,把她扔出宫去。 这尚是好的。可若她真怀了孕,有了他的孩子呢?那才是此生都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桓羡脸色阴沉:“你是不是想的有些太多了?” “生儿育女,是那般简单的事?不让你喝,是怜惜你年纪小,那东西喝多了自然对身体不好。我已经尽量不弄在里面了,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说得直白。光天化日的,薛稚终究是面薄,微微红了脸,磕磕绊绊地道:“那也……那也不是完全有用的。” “再说了,哥哥只要不碰我,我自然不会有孕,可哥哥会吗……” 这一句竟有些忿怒和委屈。 桓羡脸色阴沉如山雨将至:“薛稚!”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没想到,仅仅十数日,她竟能不驯到这种地步。 这本就是她欠他的。 且不论她幼时一口一个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以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他怎样报复她她都不该有怨言。 但现在,谢家人一走,她便敢不将他放在眼里。 “本来就是。”薛稚喃喃地说,“哥哥明明知道那天晚上是何十四娘设计,却对我说,是我蓄意勾引哥哥,所以要以这种事惩罚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 “哥哥从来也没有把我当妹妹,却总要我把哥哥叫哥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如果是这样,会让哥哥觉得刺激,以您的权势,随便找个女子陪您演这一出不就好了吗?又为什么一定要栀栀来呢?” “薛稚。” 藏鸾 第39节 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他似是恼羞成怒,连名带姓地唤她名字,“你长能耐了,是吗?” “于公,朕是你的君,于私,朕也是你的兄长,是哪本圣贤书教的你忤逆兄长?又是谁教的你忤逆自己的君主?” 见他是真生气了,薛雉有些本能的害怕,一时没有开口。桓羡又冷笑: “朕把你放在谢家四年,卫国公夫妇,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如此,朕是不是该派个人把卫国公夫妇追回来?问问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这话里已然深深的威胁,薛雉一阵恨怨,却跪下来:“哥哥别。” “是栀栀错了……栀栀不学了,也不会再顶撞兄长了……” 她低头跪坐在他脚下,睫畔点珠,语声哀婉,怯怯拉他袖子,又是一副温柔驯服的样子。 然才经了方才那一通顶嘴,他自是知晓这又是她惺惺作态,表面驯服,内心并非这般想。 更可气的是,他根本不知要如何反驳她。 他只是森森冷笑了下:“最好如此。”随后破天荒地拂袖而去。 龙颜大怒,守在殿外的宫人们亦是如死的静寂,直到他走得很远了,等候在外的青黛与芳枝才忙忙急急地跑进来,一个将她自地上扶起,一个则收揽过那些散落在案上的医书,歉意地笑了笑,又抱着下去了。 薛稚并不怨恨没收她医书的芳枝。 大约是可怜她,芳枝身为栖鸾殿新的掌事宫女,已替她隐瞒了许久。 否则,皇兄方才那一通发落便绝不是今时才至。 她只是跪坐在软榻上,有些发愣地看着洞开的殿门里透来的天光。他离去前的那番话还似飞鸟,在耳边盘旋。 他说哪本圣贤书教得她忤逆兄长? 如果不是惧怕激怒他牵连到还未走远的伯父伯母,她也很想回敬他一句,又是哪本圣贤书教得他强占妹妹呢? 他那般聪明,会不知道那天晚上根本就是别人的算计?她喜欢的是谢郎,不想做和三宫六院共享一个夫君的妃嫔,她又为什么要勾引他呢。 他把她的丈夫下狱、调走,迫她绝婚,把她的兄长杀死,却要来质问她为什么忤逆…… 薛稚眼睫轻颤几下,强迫自己从那心底漫上的无边伤怀中脱身出来,双眸如冰如露。 纵使心里有怨气,但她也明白,大约他下一次来的时候,她还是得顺着他,修复这段关系。 这厢,桓羡回到玉烛殿,愈想愈气。 盛怒之后,却是冷静了下来。唤来伏胤:“去把何令菀给朕找来。” 伏胤不解,但料想到许是因为何侍中方才来过、提起婚事,应命出宫,直奔何府。 上一次便是他来何家,不由分说地抓走了何令茵的父母,送到皇女寺去观赏何令茵情发之态,因而这次见到他来,何家众人都吓得魂不附体。 伏胤并未理会瑟瑟发抖的何氏家眷,面无表情地宣读圣意: “陛下有旨,请十三娘入宫一叙。” 庭下乌泱泱的一群人头都愣住了,何令菀微怔,尔后落落大方地起身:“令菀接旨。” 伏胤遂将她带入台城玉烛殿。年轻的天子负手立于窗边,漠然看着窗下开始打花苞的桂树: “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件事想告予你。” 殿中宫人皆被遣散,螭龙云纹帷纱拂地而垂,何令菀安静地等着:“陛下有何吩咐?” “你父亲今日来过,提起你的婚事。”他仍旧背对着她,声淡无澜,“朕想,也是时候说个清楚。” 只是她的婚事?不是他的? 纵使早有预料,何令菀还是为这一句心底发寒。 但她柔顺地福礼:“陛下但说便是。” “朕答应过你姑母,要从何氏选一个女郎做大楚的皇后,论年龄,资历,心计,才情,你的确担得起她的举荐。加上你父亲今日也向朕提过,说齐大非偶,再耽误下去你的年龄也大了,也是时候把日子定下来了。” 没有回应,他顿了顿,微微撇脸,“何氏,你的意见呢?” 她的意见? 何令菀心间泛起微微的苦涩。 婚姻也好,立后也好,这世上所有重要的事都轮不到女人来做主。 就算是皇后这个天底下女人间至高无上的位置,也是一样。 她蕴出婉顺的笑:“妾没有意见,一切但由陛下做主。” “那好。”他撇过脸来,神情被透窗天光照得有些模糊,“但有件事,朕须得和你说清楚。” “皇后的位置,朕可以给你。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给不了了。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他不喜欢何令菀。 一想到和女人像两条蛇纠缠到一起的样子,他便恶心得想吐。 这世上的女人,大抵也只有薛稚是例外。只有她能让他体会到男欢女爱的美妙,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大抵是源于自幼的亲密。 可惜,从他放过谢家,她便越来越放肆了。他也不愿总是拿谢氏来拿捏她,就暂且晾她一阵子罢了。 没有回应,许久的静默之后,身后才传来她轻轻细细的嗓音:“陛下是觉得,令菀做这个皇后,是为了您的情爱么?” “妾没有那么笨啊。妾是何家选出来辅佐陛下的女子,是陛下的臣子。君臣之间,唯有忠义二字,何来的情爱呢?” 她微微笑道,如春日陌上一枝清远闲放的杏花,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这分从容令桓羡微微诧异,不由得回过身来,看向身前的女子。 她盈盈下拜:“庐江何氏十三娘,愿效忠于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君臣间的礼节,并非妾礼。桓羡并未扶她,只道:“你知道便好,起来吧。” “既然如此,婚事就定在下月,你是个聪明人,陪朕把戏演好了,朕不会亏待你,和何氏。” 历来帝后大婚动辄一年半载少则三月,一月间,能准备什么?纵使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她心里也还是有些发苦,只问: “妾斗胆想问陛下一句,陛下今日这般安排,是为了乐安公主吗?” 落在她肩上的目光陡然转厉。 又如风刀霜剑的寒:“何氏,你今日,有些失礼了。” 她壮着胆子:“为人臣者,当谏其君。陛下既说把皇后这个位置给妾,那妾这般,便不算失礼。” 总归是外人,他没那么多心思应付,不置可否:“何氏,倘若深宫寂寞,朕允你养面首。” “但有一条,不许弄出孩子来,混淆皇家血脉,你可明白?” 何令菀耳畔一阵嗡嗡之声,愣了好一晌才回转过来,脸上漫开羞愤的红:“陛下这是在侮辱妾?” “皇后之尊,母临天下,供奉天地,与帝齐体!若妾真是这般耽于情爱之人,陛下还会选择由妾来做您的辅臣吗?!” 许是激动,她连基本的尊卑也不顾了,更逾矩地直视于他。 桓羡不悦。 这又是一个和薛稚一样,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女人。 “随你。” 他难抑心火地背过身去:“回去吧,中书省会拟好旨意的。” 但何令菀却不肯走:“陛下既说允我为后,那么,该尽的职责,妾还是要尽到。” “其一,公主既和谢氏绝婚,便不能再住在陛下身边,以免遭人闲话,有损陛下与公主的清名。” “其二,陛下若是真心喜爱公主,便该为其打算。这样金屋藏娇、不清不楚地留在您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法,若将来有了子嗣,可怎么办呢。” “此朕家事也,与尔无关。”桓羡不耐烦地打断她,“回去吧,等着成婚即可。” 何令菀哑然,行礼退下。一直到她走后许久,桓羡心间那团莫名的火仍旧没能平息。 什么叫若想长久就要为她打算。 她只该待在他身边,哪儿也别去。 他有意晾着薛稚,却不期到了夜里,她会自己来。 夜间他在勤政殿里批阅折子,冷不防身后一阵猫儿似的轻柔脚步声,一阵香风柔柔吹入耳中,一双微凉的手从身后蒙住了他眼睛。 “还来找为兄做什么。”他冷笑,手中墨笔微微一顿,一滴墨飞速滴落在微黄的笺纸,“人也放了,官也升了,我是再拿栀栀没办法的。” 龙涎氤氲,烛火通明。这话中竟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味,站在他身后的薛稚脸上一红,放开手:“栀栀来给哥哥道歉……” “白日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顶撞哥哥……” 见他不理,又怯怯扯他绣满暗纹云纹的衣袖:“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清甜的栀子香气一阵阵往他脖颈间拱,徐徐撩拨他心弦。桓羡黑沉着脸,提高声音:“是谁放她进来的,朕的话都当耳旁风是吗?” 外面的宫人喏喏不敢应声,薛稚忍着羞意从身后环住了他脖子:“哥哥,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她讨好地把头搁在他肩上,羊犊般依恋极了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白日的事是栀栀不对,不该顶撞哥哥,惹哥哥生气……栀栀给你道歉……” 他不期她会服软得这样快,如此看来,白日的忤逆倒更像是一时意气。心底的火这才稍稍消了些, 于是似笑非笑地哼笑一声:“道了歉了,然后呢?你可以走了。” 若是往日,她一定因为他这一句赦免躲得远远的,然而此时拿不准他生气与否,扭捏了一阵,鼓起勇气趴在他肩头不放:“夜里好似要打雷,栀栀害怕,想和哥哥一起睡……” “我想哥哥陪着我……就像,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只笑了一下,并不信:“难道你在会稽,也会因害怕打雷,钻到谢兰卿的被窝里吗?” “没有的……”她慌忙辩解,“我,我和青黛她们一起睡……” 怕他生气,她提也不敢提谢郎。但兄长的怒气似乎并未因此消散,回头冷冷睨她一眼: “下去。” 她讪讪地松开他,却并没有离开,而是道:“我,我来替哥哥磨墨……” 恰巧地上遗落了只笔,她不慎踩着了一滑,便跌落在他腿上,也因此不慎将他手中的墨笔打落。 他脸色一沉,一把掐着她腰把人抱了起来往床榻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骂:“荡货!” 薛稚满脸绯红。 她没辩解。伯父伯母还没走远,谢郎也还在驻地,他随时皆可反悔。 为了将来,她还得再忍几日。 藏鸾 第40节 夜里欢好过后两人的气氛也未好转。知道他在生气,纵使心有不满,也只得做出一副柔顺的样子。 帐中龙涎飘散,夜明珠的光辉氤氲如水。她柔柔趴在他颈下轻.喘,像只小猫一样,发烫的指尖,柔柔在他火.热的胸膛上画圈。 “哥哥,别生气了。”稍稍平复后,她轻轻唤闭目装睡的他。 “白日会那样说,也只是害怕再被丢弃罢了……栀栀已经被阿娘丢过一次,不想再被哥哥丢掉了……” 桓羡心间烦躁,盘旋的全是白日她和何令菀的那些话。冷不防忽然睁眼问: “让你没了丈夫,再赔你一个丈夫,如何?” “丈夫?”她一愣,惘惘抬目瞧他,“哥哥是说,要再给我选个驸马么……” 见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心里又怯怯的,改口道:“还是说……是哥哥要做我的……” 想也不敢想的某种可能一瞬跃入脑海,她红着脸噤口。桓羡却已看出她之所想,冷笑斥道:“做梦。”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日后, 由中书台草拟的立后诏书送进玉烛殿经圣上过目后,立刻颁下: 惟尔始安郡公侍中何钰第三女, 门袭峻阀, 幽闲表质,法度有章,言容克备。宜膺盛典, 正位六宫,可册为皇后。 何钰不期玉烛殿里自己那一番进言竟如此凑效, 喜出望外之下,连大典时间的紧迫也不计较了, 那几日逢人便笑呵呵的, 原先的刻薄古板去了大半。 而何太后虽不满留给准备立后典礼的时间不多,但也猜测是养子刻意打压自己之故, 虽有不满,肯成婚便是差强人意, 便也全心全意地替侄女准备起婚事来。 整个何府上下都喜气洋洋, 只有何令菀自己知道她与圣上达成了如何的协议。 只做君臣,不做夫妻, 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未免有些伤人, 但于她而言,却刚刚好。 至少, 比起不受宠的皇后,一个忠实可靠的臣子,更不易为家族带来灾难。 …… 中秋转眼即至,八月十四的时候, 何太后以家宴之名, 宴请了何钰夫妇, 以及,尚留在京中的亲王、公主。 先帝子嗣不丰,长子桓陵因妖妃贺兰氏谗言被杀,嫡子桓珹十四死于溺水,其他的,第五子第六子等诸子都镇守在藩地,如今还留在京中的亲王也不过梁王与?婲还未成年的彭城王。 至于女儿,倒也有过三位公主,俱已嫁人,也被请了回来,祝贺皇帝即将到来的新婚。 反倒是何令菀本人因未与陛下完婚,并不在宴请之列。 宴会依旧选在了华林园举行。良辰既至,座无虚席,一众亲王公主们都向皇帝祝贺着即将到来的新婚,祝贺他和何氏女琴瑟和鸣比翼和合。连人小鬼大的彭城王也敬了他一杯把酒喝了,呼噜呼噜躺在四哥怀中睡着了。 “这孩子,叫他别喝还逞强。”梁王笑道,“皇兄,臣弟这就将小十一带下去休息了,先行告退。” 桓羡手抚酒盏,淡淡“嗯”了一声,明显的兴致不高。 席间气氛乌云密布似的沉,何太后瞄了眼坐在万年公主身边的薛稚,又笑着唤:“乐安,你也去给你皇兄敬一杯吧。” “就剩你了。”见她魂不守舍,何太后笑着提醒。 薛稚抬目四望,果然包括万年公主在内,一圈宾客都看着她。而主位上的兄长满脸阴云,冷冷移目过来。 他在外人之前一向是这样待她的,就好似他们并不相熟、反倒是因为谢家的事恼了她了。尽管薛稚知道,宫中知晓他们事情的人不少,那些宫人,都在背后议论是她勾引了兄长…… 她眼睫微微一颤,在众人如炬的目光中站起身来,遥遥敬他:“皇兄,乐安敬您。” “愿您此后,能与皇后殿下长相厮守,瓜瓞绵绵……” 说着,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并没有瞧见他抬眸望来的时候、眼里一瞬的怔愕。 她酒力不佳,饮过这一杯头便晕晕的,扶了扶额请辞:“臣妹不胜酒力,想向太后和皇兄告退。出去走走,散散酒意。” 她对献酒这种事有阴影。 上一次,便是她给皇兄敬酒,醒来后稀里糊涂地就在他床.上。 这一次又是祝贺他与和何娘子即将到来的新婚,薛稚想,她有什么资格去祝贺他呢? 何娘子,又知道她日日都和她未来的夫婿睡在一张榻上么? 她只觉得可悲可笑,一刻也不想在这宴会上待下去。 席间一时有些沉默。 座中几位公主大多是不知道她和皇帝的纠葛的,犹当是她为与谢家绝婚而伤神,然而终究彼此不熟,又因贺兰氏生前之事多有龃龉,俱都没有开口。 好在何太后是个通情达理的,和蔼一笑:“也好,你先下去吧。” 又唤随侍在侧的青黛芳枝:“扶你们公主在华林园多走走吧,散散酒意。” 薛稚于是离席,清瘦窈窕的身影在充盈碧色间尤显落寞。桓羡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不知因何,也空落落的,仿佛随她离去。 万年公主本有心去陪,看了眼主位上同样魂不守舍的天子,没有开口。 果然,薛稚走后,天子耐着性子略坐了一刻,便向太后请辞:“儿子政务繁忙,就先失陪一下,就有劳母亲替儿子招待侍中夫妇了。” 何太后如何不知他是牵挂薛稚,眼内一沉,也只得陪笑:“去吧,政事要紧。” 桓羡便起身离开。御驾远去后,座间的何夫人方讪讪笑着说:“皇帝像是不高兴。” 她对宫中的事还一无所知,只担心陛下是否对女儿不喜。何钰心里不忿,碍于众人皆在,唯有训斥:“喝你的酒吧,多什么嘴!” —— 华林园中,薛稚并没有走得太远。 她走了一会儿,便觉头脑一阵阵发昏,是酒意上来了,便寻了块山石坐于一丛修篁前缓酒。 这是在外面,知晓她心情不佳,青黛和芳枝也不敢随意相劝,只静静立在身后陪着她。 已是秋天了,习习的风吹过来,吹得万斗修篁也跟着摇曳婆娑。 薛稚一身淡青衣裙在微风中轻扬,秋阳在发尾上跃动金色的光泽。她轻轻地哼起曲调,声音清越婉转,青黛辨出,这是笛曲《梅花三弄》的前奏。 公主,是在想世子了……青黛想。 “你今天不高兴?” 冷不防身后传来圣上的声音,哼曲声戛然而止,二人忙回身行礼。 他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快步走过来,坐到妹妹身边极自然地环住她纤细的腰:“……方才在席上,也胡言乱语的。” “没有胡言乱语啊……” 薛稚回过神,知道逃不过,顺势把头搁在他肩上,神情微醺,“哥哥要成婚了,我很高兴。” “可若我不高兴呢?”桓羡反问。 这一句里已有显而易见的不悦,薛稚酒意醒了大半。 她迷蒙地抬起头来,一双莹白手臂还软软攀着他肩。 何令菀不是他自己同意娶的吗,他为什么不喜。 兄长的眼中若晴空湛明,一丝酒意也没有,看着她神情极为冷静认真:“皇后是为国家立的皇后,不是朕的妻子。” “她是我的臣,不是我的妻。我想要长相厮守、瓜瓞绵绵的女子,不是何令菀。” 他鲜少有这般神情郑重的时候,以至于薛稚愣了一瞬,眼里的清明为酒意掩去,被秋风泛起片片的涟漪。 他又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呢?她想。 他娶谁,都不会改变她有如禁|脔一般的事实。 如果他喜欢的人不是何令菀而是另有其人。那不过是,会让因她之存在而难堪的女子,又多了一名而已。 什么反应也没有。桓羡在心里冷笑。想了想,却把她额前乱发微理了理,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道:“所以栀栀,要不要试着和哥哥在一起?” “这可是你小时候自己说的,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永远,陪在哥哥身边……” “这话怎么能当真呢……”她雪白惘然的脸上终于现出别的神情,却似有些慌乱,辩解道,“小时候的话……童言无忌,哥哥不是说过吗……况且哥哥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不能当真呢。”他捏捏她下巴,又是一贯的假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妹妹,自然就该是和哥哥在一起的,就像紧紧簇拥在一起的棠棣花那样……” 这两个在一起,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薛稚微恼。 彼此皆饮过酒,因为酒意,她也生出几分胆子,气性儿上来,沉着脸儿不语。 桓羡又把她下巴抬起来,笑问:“真不和我在一起啊?” “可你不和我在一起,那咱们俩这样,可就叫偷|情或者通|奸了。” 难道不是? 薛稚一阵失语。 但他似乎心情不错,并未计较她的沉默,继续道:“按照民间之法,这可是要坐牢的,还会浸猪笼……” “浸就浸,把哥哥拉去浸……”她赌气说着,气性上来,一时也没个忌讳。 桓羡嗤的笑出来,清越的笑声,有如水波阵阵四散涟漪,秋风拂过,落竹簌簌。 等候在外的芳枝微微红了眼。 她从未见陛下如此开心过。 对于卫国公府来说,他固然薄情寡义、手段狠戾,但对公主却是终究存留了一丝温柔的。这世上,大抵也就只有公主能让他这般开心了…… 修篁之下的白石上,薛稚却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嗔他:“你笑什么呀……” 他眼中笑意稍减,屈指刮了刮她雪白的鼻梁:“哥哥只是在想,原来栀栀会生气啊。” 这可比往日在他面前故作矫情地装柔顺有趣多了。 薛稚却是一愣。 是啊,原来她是会生气的啊。 她多可笑啊。被他打断婚事的时候她没有生气,被他逼迫着和谢郎绝婚的时候她没有生气,被他像娼|妓一样在床.上肆意折腾的时候她没有生气……怎么如今只是一句玩笑话就生气了呢? 她有很多次本该生气的境遇,却因为怯懦一直选择了顺从于他。现在,却为了一句玩笑话生气了吗? 眼眶顷刻便被绯色占据,她奋力挣开他,赌气起身朝竹林间走。 桓羡脸色一沉,亦起身快步跟了进去。 藏鸾 第41节 她步子很轻,走在落叶沙沙声也拂动无声。没走多久,茂林修竹之后,却有宫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传来:“哎,你瞧见了吗,方才宴会上,陛下今日兴致不高呢。” 二人应声止住了脚步。 “好像是呢……”另一名宫人答,又疑惑地问,“可为什么呢,是不喜欢咱们未来的皇后么。” “可能吧。我可听说了,陛下早就和那个乐安公主好上了。卫国公府出事之后,公主的栖鸾殿可是日夜灯火通明,啧啧……” “那她可真是够不要脸的。”另一名宫人愤懑说道,“卫国公府前脚才出事,她后脚就搭上陛下了。勾引自己的兄长,可真是个荡|妇啊。” “可不是吗。咱们陛下御极四年都未有过妃嫔,怎么会是陛下的错呢,一定是她刻意勾引……这女人啊,可真不简单。” “呀,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快回去吧……” 二人似乎是在宴上服侍的侍女,偷空摸出来,并不知二人在此。互相催促着,很快跑走。踩断落叶的清脆声在静谧的秋风中十分清晰。 薛稚却是遍体皆生寒气,摇摇欲坠立着,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桓羡快步走上前来,将妹妹扶住。 “妄议贵人,妖言惑众。朕这叫人把人抓来。”他难抑火气地道。 薛稚却摇摇头,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上潸然落下泪来:“何必呢,她们说的不对么?” “在外人眼中,一切都是我刻意勾引哥哥的。可事实上,我也不过是,哥哥的娼|妓罢了……” 娼|妓两个字令桓羡心如蜂蛰,疼得狠狠一抽。他皱眉道:“妄自菲薄什么?这两字很好听?” 然而以他做过的事,这句话似乎也没多少说服力。他只得道: “不许这样说自己。哥哥从未这样想过,倘若你是,那哥哥又成了什么?你愿意这般轻贱你自己,哥哥可不愿被你一道轻贱。” “再且,哥哥不会对别的女人这样,你乖一些,哥哥就不会再那般对你。” 她还是没有反应,乌浓的长睫在雪白的脸颊上映下两道淡淡的鸦青色剪影。 桓羡在心间暗斥了声矫情,却掌着她肩将她抵在了一旁的山石上: “让你没了丈夫,再赔你一个,怎么样?” “哥哥给你做夫君,如何?”他下颌抵在她衣衫轻薄的半边肩上,半真半假地笑问。 是那日笫榻间问过的话,彼时她还没有回答,便被他嘲讽是在做梦。薛稚扭身躲着那越凑越近的唇,嘴上却道:“臣妹可不敢痴心妄想……皇兄,不是说我做梦么。” “那是骗栀栀的。”他看着她黯然如星月无光的眼睛,眸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柔情,“栀栀乖一些,听话,哥哥就会对栀栀好的,我们还像,还像小时候那样……” 小时候…… 只觉浑身浸上寒气,薛稚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薄背隔着一层薄薄的秋衣触到被日光晒得微烫的山石。 桓羡心间却忽然软得无以复加,他伸手将她额前一缕长发拂至耳后,呢喃唤道:“栀栀……” 他也不知他今天是怎么了。从在宴会上听见别人祝福他和何令菀琴瑟和鸣始心里便不痛快,尤其是,在听到她那番“长相厮守,瓜瓞绵绵”的言辞之后。 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何令菀,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男女之情。 又也许,是因为尽管他不愿承认,也无法否认薛稚在他心间的分量的确不一样。 在他心间,那个陪在他身边的女子,只该是她。 妹妹也好,妃嫔也好,无论以何种身份。她只该待在他身边,替他生儿育女,为她和她母亲做过的事赎罪。 可惜,她太不听话了…… 他耐心哄了她许久,她也这般心不在焉的,方才哼起《梅花三弄》来,明显是在想着谢兰卿。 桓羡心间一寒,眼里顷刻又迫出风刀霜剑来,不等薛稚反应,捏着她下颌覆唇咬了下去。 薛稚被迫抵在身后的坚硬山石,柔.嫩唇瓣亦被他吮得一阵阵发麻,牙关快要坚守不住。 她怕他在这外头胡来,伸手死命地推着他。亦被他单手攥住,拇指指腹徐徐地在她手背上画圈。 眼看得脑中凛绷的弦就要断掉,身前突然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陛下!您在做什么!” 是御史江泊舟。 桓羡身体一僵,震愕地回过身去。 薛稚便是趁着这个时候尽全力将他推开,羞愤地掩面逃走。那位青年御史仍旧处在极度的惊愕之中,玉颜染赤,吃惊到几乎口吃: “陛下,您……您……” 他身侧还立着同样一身红色官服的陆韶,公子如玉,温文尔雅,面无表情地施过一礼便知趣地退下。 唯独江泊舟,仍旧一副震惊之态,看向君主的目光中刹那流转过数种情绪。极致的震惊,失望,愤怒,还有不愿面对现实的难以置信…… 桓羡被他看得心火大盛,厉声斥责:“你嚷嚷什么?嚷出声来,很好听?” 江泊舟终回过神,俊逸眉目间掠过几许畏惧之意,却是很快调整了情绪,正气凛然地迫问:“臣想问陛下,方才可是在强迫公主?” “强迫?”桓羡艴然不悦,“你哪只眼睛看见朕在强迫于她?” “臣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江泊舟目中掩不住的失望,“陛下莫非要说公主是自愿?可公主之于您,就如蝼蚁之于泰山,天生就是不对等的,就算是她自愿,也一定非是她本意。不是陛下强迫又是什么呢?” “公主乃陛下手足,手足至亲,世上焉有逼迫手足行男女之事哉?” 桓羡简直要被气笑:“所以呢?就算如此,这也是朕的私事,又与江卿你有何关系?” “江泊舟啊江泊舟,不会朕夸耀了你几句,就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吧?是谁允许你对朕大呼小叫,眼里毫无君臣尊卑!” 江泊舟依旧不卑不亢:“陛下身为天子,一举一动都关乎朝政,关乎天下百姓,没有私事一说。而臣身为言官,以言谏君,匡扶正道,乃是臣之职责。” “况且,公主住在栖鸾殿本就惹人非议,先前陛下又差一点就冤枉了谢氏,更令公主与谢氏绝婚,引人遐想。臣原本以为,陛下是另有缘由,非关私情。结果陛下却与公主纠缠不清,在这华林园中也要强来。您如此耽于女色,欢乐失节,难道不怕旁人与后世史书责骂您色令智昏吗?强占皇妹,令忠臣寒心,这又怎能仅仅是陛下之私事?” “陛下!为了公主和您的名声考虑,为了不令众臣寒心,您必须将公主送出宫去!” 作者有话说: 诏书系引用 第37章 江泊舟言辞激烈, 声音更大到留守在外的一众宫人侍婢皆能听见,俱都羞红了脸, 尴尬万分。 桓羡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知晓他性格刚直,这般硬碰硬下去,只怕他明晨便能嚷得人尽皆知, 纵使怒不可遏也只得勉强抑下,沉着脸训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朕与公主, 非是你想的那般龌龊,这件事容朕稍作考虑, 在此之前勿要声张, 坏了朕和公主的名声!” “陛下,坏了您和公主名声的是您自己的所作所为, 非是臣!”江泊舟义正辞严地纠正。 “随你怎么想。”桓羡不屑和臣下纠缠,“再警告你一遍, 此事有关公主闺誉, 勿要声张。倘若你神志不清让这件事传出去半分,朕也不介意让你脖子上换个脑袋!” 语罢, 忿忿拂袖而去。 江泊舟立在秋风中, 铁青的脸色终有些许缓和。 他今日会过来这边,本是想经华林园出宫, 没想到竟会撞见陛下与乐安公主私会。 眼下,陛下这又算是听进去了吗? 他承认自己态度或许不好,也知道得罪皇帝的下场,可身为谏臣, 若不能正君道, 而是一味对上阿谀奉承, 他这个御史又有何意义。 一直到回到玉烛殿中桓羡依旧未能气消,将书案上的奏折笔具全部拂至地上。 冯整等一干人都讷讷立在燕寝外,不敢吱声。 方才江泊舟训斥陛下那一通话声量不小,他们这些等候在林子外的奴婢都听见了。这尚是第一回 有人敢如此顶撞陛下,陛下生气也是应该的。 更尴尬的是,公主和陛下的事竟让前朝知晓了,御史台的那帮人历来是有些一根筋的,若是陛下不处置,只怕他能嚷嚷得满朝皆知。这可就不妙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闻燕寝里传来看茶的声音。冯整忙回过神来,亲捧着早已晾好的茶汤进去献茶。 蜀地进贡的蒙顶甘露,浓郁回甜,齿颊留香,辅以薄荷叶末,有清心宁神之效。直至饮过第三杯,桓羡才觉腹中那股邪气稍稍降了些。 他不是昏君,尽管江泊舟太放肆了些,也是在尽他自己的职责,其人确有贤才,会是一柄用来对付群臣的利剑,他不会因这件事就把他杀了。 只是剑虽好,却太锋芒毕露,还没怎么派上用场,倒先伤到他这个执剑人。倒是颇为让他头疼。 “要不,你就先搬出去。” 夜间歇在栖鸾殿时,深思熟虑之后,他语气平和地对妹妹道。 薛稚正在他身前替他更衣,纯白的中衣系带,被她衔在红唇间一点一点解着,因了这一问,动作似乎一滞。 “说话。” 她越是沉默,他便越是莫名心虚,毕竟她也算是他的女人了,他要娶妻,便要她搬出去,怎么看也像是始乱终弃之前奏。 久等不到回应,他把埋在身前的那张小脸儿抬起来,手扣下巴,拇指触到红唇,被她衔在唇间的那根系带也随之被拉开,丝绵般滑过他手,在空气间荡开旎旖缱绻的弧度。 她仰着头,含情脉脉地望他,微张红唇被他指腹轻轻擦过,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在烛光下,眉眼间三分的情意便被勾勒修饰为十二分,实在媚眼如丝,楚楚动人。 腹底生了火,被他强硬地抑下。桓羡冷着脸重复了一遍:“薛稚,说话。” 薛稚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怏怏垂眸。 他叫她搬出去。 少女心里噗通噗通跳得极快,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她想,这是在试探她么? 她已听说了白日江泊舟在她走后谏君之事,虽然惊讶于那位素未谋面的青年御史竟会如此深明大义、帮着她说话,惊讶之余,却也开始想着逃走的事情了。 栖鸾殿离玉烛殿太近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许多事都不便筹谋。若能搬走,逃走的事倒会顺利许多…… 这的确是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她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会来的这样快。 纷繁心思有如电转,她想了想,没有应,像一尾鱼自他手指间滑下去,依旧垂下眸专心致志地以唇解着他衣襟。 唇瓣触到身前某处,含.进唇中,轻轻一咬。 他冷嘶了一声,以手将她脸儿推开些许:“……别咬。” 又冷笑:“栀栀这是在报复哥哥?” 她自他身前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漠然:“我有选择的权利么?不过是哥哥叫我怎样,就怎样……” “这次允你选。”他道。罕见的好声气。 “我不想搬。哥哥太多疑了,搬也好,不搬也好,不管我说什么哥哥都会怀疑我别有用心……那还不如不搬……”她嗫嚅着唇说。 背后的心思被一语道破。桓羡有些尴尬地微咳两声,道: “说吧,这次不怪你。” 她打量了一晌他神情,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那……搬可以,可我不想搬得太远,若是搬到外面去,夜里打雷可怎么好,哥哥不在,我会害怕的……” 藏鸾 第42节 脾气发完了,这是又开始和他演戏了。桓羡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蕴出伤怀的眉目,微烫手指一一抚平:“你就骗为兄吧,从前哥哥不在,又是怎么过来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她语气无辜地反驳,又将脸贴在他颈下抬眸楚楚可怜地看他,“栀栀不想离哥哥太远……” 装得可真像啊。 他在心间冷笑。 她这说谎的功夫也是越来越厉害了。下午不还在华林园中借醉骂他要浸猪笼、胡言乱语么? 却也没拆穿,伸指将她唇上沾着的一缕湿濡发丝别开,指腹或轻或重地在那艳丽的唇下揉挲几下:“那就先搬到漱玉宫里去。哥哥得空,就能来看你。” 漱玉宫位置偏僻,临近华林园,周遭树木丰密,若要藏匿短时间内还真不容易发现。 更为紧要的是,这是他和她幼时住过的宫殿。 她不知这是否又是试探,然想起他下午那番“就像小时候”,便猜测是方便和她扮演他所希望的“兄妹情深”,便也乖巧应下: “栀栀都听哥哥的……” 他笑了一下,还不及说什么,她又重新贴到他腰前去,丹唇吐息,一点一点撩拨他心火:“栀栀服侍哥哥……” 她以唇衔开了他最后一件衣裳。 桓羡没制止。 知道她在装,他抬起她越贴越近的下巴,似笑非笑、又似无奈地斥道:“妖精。” 既不肯那般服侍他,又偏偏要做出这般引人遐想的姿态,可若真要她那样,她死都不会肯。 她就骗他吧。 偏偏他爱听。 夜里,鸳鸯交颈,玉被同眠。 情最浓时,他近在咫尺的脸与帐顶的织金芙蓉花纹都模糊在她珠光破碎的泪花里,软臂紧紧抱着他背,贝齿紧抵,只余一声隐忍溢出。 突然,察觉他劲腰紧绷,她终从没顶的潮水中醒来,顾不得脑海中接踵而至的炸裂的白光,呜咽乱叫着,双手乱挥,想将他从身上推开。 “哥哥……”她神智迷糊地软声求,哭成了泪人儿,“栀栀不要……” “您不要这般对我……求你了……” “你要。”他用力抵着她,凿得更深,嗜欲的脸上毫无宽恕。 又将扭腰躲着的她一把擎回:“逃什么,有了就生下来——” 伴随着这一声,她脑中无数纯白焰火齐齐炸裂,脸儿一偏,陷进咸湿柔软的锦枕里,已是彻底脱力地晕了过去。 桓羡退出来,神色爱怜地吻了吻她唇,相拥着进入梦乡。 次日,薛稚再醒来时,皇兄已经上朝去了。 梳洗过后,内侍监率了人来,替她迁宫。她依旧没能等来那一碗避子汤。 “大监……”她有些紧张地问冯整,五内如焚,“陛下没有东西给我么?” 冯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呵呵地应:“没有啊。不知公主说的是什么?” 薛稚红了脸,拂退他一个人愣愣地在妆台前坐下,心底有如冰冻三尺的寒。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他断了她的避子汤,但从此不弄在里面了,可昨晚却一反常态…… 她那时便慌得很,担心是要她生子之意。今晨的事无疑坐实了她的担忧。 难道,他不会真的想立了皇后之后,也给她个位分,将她困在他身边吧…… 薛稚只觉浑身都如坠在了冰窟里,自足底悄然盈上彻骨的寒意。 不,她不能留在这儿,不能给他生孩子! 辰时,薛稚搬进了漱玉宫。 仅仅一个夜晚,宫里宫外都被打扫一新,再瞧不出四月之前她误入此地时的杂草丛生。 五成金霞帐,明炬大如臂。 栏槛雕花,窗明几净。 整座漱玉宫布置得素净而温馨,与她记忆中的样子相去不远。梳洗后,薛稚呆呆愣愣地坐在榻上,打量着室中的布置。 曾和他一起睡过的锦茵象榻,一起练过字、由他辅导过功课的桃木书案,案上摆放的端溪砚、象管笔,帐中悬吊的白玉茉莉香挂…… 甚至是,帘栊外的灰墙上、不知何时被重新种上的紫藤花…… 颈后一层又一层细小颗粒生出来,眼前的一切,都与她记忆里毫无异样。 这就是他说的要和她像小时候那样么?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在意所谓的小时候,却也能隐隐猜到一点他的诡秘心事。皇兄对她,或者说,对他记忆里那个幼时的她,有种几乎偏执的占有欲,不是男女之情。 也许他是怀念过去的她,又也许只是怀念过去的生活。但若真如他所说,那么,他大抵是不会在这里碰她的。这段时日,她尚可清净…… 只是,他并不会真正地放过她,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她要怎么才能逃出宫去呢? —— 安顿下来后,午时,她开始做月饼。 今日是中秋,虽说现在才开始做月饼是有些晚了,但也不至于说不过去。 她指挥着宫女和面、备馅,又亲自上阵,做了四碟月饼,分别以刻刀雕刻出不同的图案,上锅烘烤后,分置在数个食盒里。 备给太皇太后的月饼上刻着松鹤延年,太后的则是国色牡丹。 最后一碟,是备给尚在宫中居住、未有建府的万年公主,上面刻绘着梅兰菊竹。 做好这一切后,她面无异色地将食盒交给芳枝:“今日良辰佳节,还劳你带上青黛,把这些月饼送给太皇太后她们,说是我的心意。” “我就不去走动了,以免皇兄多心。” 芳枝讪讪笑着接过。 让青黛和她去,是提防她在收了月饼后检查里面的东西有无异样。不过方才做月饼的时候她也算跟在旁边,料想不会有什么。 二人先去了宣训宫,正巧万年公主正在宫中照顾太皇太后,就一并将两笼月饼放下了。 “公主送月饼给我?”万年公主微感诧异。 她和薛稚并不相熟,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叮嘱对她维持着应有的礼节。 “是。都是我们公主亲手做的,中秋佳节,只是一点点心意。”青黛道。 “那便放下吧。”万年公主道。 待二人走后,她唤来宫人将月饼切开,果然在一块月饼里发现了字条。 她将字条交由太皇太后看,笑着问:“看来,乐安妹妹,似乎不太喜欢宫中的生活呢。” 前时她与卫国公府绝婚,纵使知晓是为陛下所逼,太皇太后也生了好一阵子气,总觉得是薛稚太过怯懦就此归顺了他。 此时也只懒懒瞥了一眼:“还不算太糊涂。” 留在宫里有什么好,不过是和几个女人,甚至几十个、上百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爱,想想都觉得脏。更别说还得为他生孩子。 “那就,帮帮她吧。”太皇太后道,“依你之见,有什么办法吗?” 万年公主一时没有开口。 薛稚在信中说,自己想出宫,就算不能再和谢璟团聚,也想要离开。 得益于那位江御史的仗义执言,她今日搬离了栖鸾殿,是有了逃出宫的机会。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在宫外如何能自保,如果又被陛下抓回来,连自己也会被连累,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出宫之后去哪儿?去找谢璟吗?谢璟他自己呢?他愿意舍弃北府兵权,和她一起消失于尘世,不让陛下怀疑吗? 大约是会的吧。万年公主又想。 毕竟,他如今才到广陵,还不知道朝廷给他备下的第二道旨意已在送往的途中。 在这封旨意里,陛下一改前一封要他回归北府军、将兵权重新予他的宽容,而是将他调往西北督军。 这是明晃晃的架空,她已经可以想见到谢璟本人收到旨意后的惊讶了。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么? “怎么样?事情会难做吗?”见她久久没有回应,太皇太后又紧张地追问。 她也知侄孙女如今这个位置得来不易,势必是不想得罪那孽障,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我试试吧。”万年公主笑道。 太皇太后心头微松:“如此便好。” 又感慨:“那孩子,也怪可怜的。我手里也还剩几个人可用,你不便出手帮她,就用我的人吧。” “一切但听祖母的。”万年公主道。 她其实不是很想去蹚这趟浑水。 薛稚再可怜也和她毫无关系,她初回京中,之所以能辅政,全赖以陛下的恩德,自然不该掺和进他们的事。 但,一则这是姑祖母交予她的事,自是无法拒绝的。二来,连江泊舟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外朝官员都能为她仗义执言,自己同为女子,又是她的姐姐,若连这一点同理心也没有,也太残忍了些了。 只能……将事情做的隐蔽一些了。 —— 芳枝离开宣训宫后,借口要回栖鸾殿取物,与青黛告别,又回了玉烛殿向圣上禀报薛稚的行踪。 得知她给太皇太后她们都送了月饼,他微微皱眉,没问为什么自己没有份,只问:“那月饼没什么异样吧?” 芳枝点头:“奴亲自送的,应当没什么问题。” “那你看着她做了吗?她今日是否磨墨写字、书笺是否有损耗,这些,你又留意过吗?”桓羡追问。 “这……”芳枝一阵语塞。 他便笑了:“你一个宫人,连这些都做不好,还要朕教。” 芳枝怯懦地低着头,没有辩驳。 她是公主,自己是宫女,自然也不可能旁若无人、堂而皇之地监视她。因而调馅和面之余,总也能让公主找到机会。 藏鸾 第43节 然而更让她感到不寒而栗的则是圣上方才那句有关笔墨纸砚损耗的问话,陛下……当真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这与看守犯人有什么异样? 桓羡并不知下属在想什么,只为那一碟并没送到玉烛殿里的月饼而烦心。 他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但今日毕竟是中秋,良辰佳节,讨个团圆的彩头也是好的。 他更记得,幼时和阿娘住在漱玉宫里,缺衣少食,连中秋也没有月饼吃。直到被某人“捡”到,从此不管什么节日,她一定都会带着这些节令食物来和他分享。 而现在,连桓瑾都有份,她竟敢不给他送了。 桓羡一时说不清心间是什么滋味。明知她送月饼是出于客套和有求于人,却也依然会为此而感到不舒服。不耐地蹙了蹙眉,吩咐芳枝道: “回去,让她再做几个月饼给朕送来。” “这段时间把她给朕盯紧了。若是她想跑……” 他笑了一下,嗓音疏懒清和,眼里却殊无温度,“就让她跑吧。总要让她撞了南墙才会死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薛稚一个弱质女流,就算有人帮她也逃不出多远。 她总是这么倔,不吃几次亏,又怎能学聪明,回过头来求他呢?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江北, 广陵。 夕阳片片自云彩上斜射而下,秋风轻柔吹着江浪。 从建康远道而来的信使进入北府幕府的时候, 谢璟正带领着一帮下属商议着秋日备粮的事。亲卫伊仞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一通,他眸光一惊,跟下属们吩咐了几句, 快步而出。 信使已在书房中等候了,是太皇太后昔年的仆役, 彼此也算相熟。因而一见面他便焦急地问了出来:“秦伯。” “太皇太后派您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长者只叹息一声, 将信交予他:“使君看了就知道了。” 信是那位如今在朝中担任中书令的万年公主写的。言圣上不欲将北府兵权给他, 意欲将他调往西北凉州督军。调动的诏书已经在发来广陵的路上,不日便将到达。 谢璟看罢, 用力将信笺揉作了一团,尔后狠狠一拳砸在了案上。 他就知道, 圣上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 可为什么?谢氏并没能威胁到他的皇权不是么?就算不如庐江何氏那样旗帜鲜明地站队于他, 也是忠诚于他的。何劳他这般苦心积虑地对付! 他这一步,分明是要夺他兵权。那之后呢?会杀了他吗? 又是为的什么呢?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还不知足吗? 谢璟颈后生寒, 那股寒气一直从颈心攀至了颅顶。 “这里还有一封信,是乐安公主夹在中秋的月饼里, 送给太后与万年长公主的。”信使又道。 听说是妻子书信,他忙接过。 那是一张很小很小的书笺,永生也不会忘怀的字迹,犹沾着油渍, 也非是给他的, 而是给他的表姊万年公主。 书信中只寥寥数语, 遍言她如今被迫侍兄内心之煎熬痛苦。想要请求万年公主之帮助,逃出宫掖…… 秦伯道:“万年公主说了,以当前之形势,圣上势必不会放过你。加之乐安公主也向她求助,如果你愿意带着乐安公主离开,她倒是可以帮你们……” 谢璟回过神,有些神伤:“我早知道她不会是自愿……” “我也想要带着她离开,可我父亲母亲,还在去往陈郡的路上……” 陛下如今这一手,又未尝没可能是为了逼反自己,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付谢家了。 “这个不难。”秦伯道,将公主的计划说与他。谢璟颓唐地点点头:“好,我回去接她。” 移目于书信,眼眶又泛上一抹酸涩。 圣上已经得到了栀栀,却不珍惜,让她每日每夜地生活在痛苦里…… 而自己身为男人,连父母妻子也不能保护,实在是窝囊透了!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能带着栀栀从此消失于世间,假以时日,东山再起,总比如今被人捏着七寸打好。 三日后,朝廷的诏令如期而至。擢建武将军、广陵郡守谢璟为凉州别驾,前往凉州督军。 一众北府部将都惊讶不已。 凉州虽说是军事要塞,却距建康千里迢迢,且他一人过去,又是副职,势单力薄,未必能在凉州站稳脚跟。 这又哪是什么升任,这分明就是变相的架空! 谢璟本人却是平静接过:“多谢天使,谢璟领旨。” “请回去转奉皇帝陛下,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距离启程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他自是不会去凉州。 圣上强占他妻子,除他兵权,到了这一步,也自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有父母宗族,不能行篡逆之事。可若从此消失于世间,圣上,也无法再追究。 —— 建康,台城。 薛稚以臂为枕,趴在书案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白玉笔架发呆。 自中秋前一日在华林园撞上江御史后,兄长好一阵子没回来了,连中秋也不曾来瞧过她。 而大约是帝王的举措尚令御史大人满意,总之此事未被宣扬出去,江泊舟也未在朝堂上公开就此事上谏。 不必应付他之后,薛稚好似一瞬闲了下来,每日在殿中不过写写画画,浇花刺绣,一面又焦急地等着宣训宫里的回音。 然而一连多日都无回音。 那两盒送出去的月饼就像石沉大海,悄无声息。宫中各局变得越来越忙,都在悉心准备着下月底的帝后大婚,她住在漱玉宫中,就像一座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与世隔绝,无人打扰。 桓羡也为大婚的事变得越来越忙碌,譬如纳采告吉、纳征请期、占卜吉凶、郊祀礼仪……纵使全扔给了礼部与太常寺,也仍旧繁琐,要他过目。桓羡烦不胜烦。 芳枝偶尔会将这些事情报告给她,似乎是期待着她对这件事的反应。 薛稚自然是毫无反应。 她只是觉得何娘子可怜,因为立后之后,他大约是要给她一个位分让她过明路,所以那天晚上才那么无所顾忌。届时,何娘子又该有多难堪呢。 正胡思乱想着,木蓝掀了帘子走进来:“公主,太后派了人来送菊花糕。” 中秋既过,重阳将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宫中各宫都有菊花糕、菊花酒和螃蟹一类小菜的赏赐,算是例菜。如今何令菀还未正位后宫,这些事自然是由何太后来做。 听闻是崇宪宫,她点点头,没多在意。 随后一队宫女被芳枝领了进来,领头的宫人一张圆圆脸儿,笑得也和气。她将食盒奉上桌来,打开盒子将那牒黄玉似的菊花糕呈上:“小奴是崇宪宫的宫人,奉太后之命来送些点心。” “这是用今晨采摘的新鲜绿菊做出的糕点,公主可要尝尝?”她用银筷夹了一块,笑道。 历来宫人给各宫送糕点,哪有要人当场品尝的。 青黛皱了皱眉,下意识便要出言。 薛稚却微微一愣,抬起眼来直视于来者。 宫人不卑不避地迎着她视线,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格外殷切。 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她自宫人手中接过银筷,夹过方才对方夹过的那块糕点,放入口中。 贝齿轻咬,糕点的清甜在唇齿间四散如涟漪。她咬到一张湿而硬的笺纸。 那一瞬,薛稚胸腔里一颗心瞬然加快,有如擂鼓一般。 “公主可喜欢?”宫人又神情恳挚地追问。 当着芳枝等人的面儿,她自是不能有任何诧异的反应,只微笑着,向来人点了点头。 宫人亦一笑;“那小奴就退下了。” 芳枝出去送客了,遣走所有的宫人后,薛稚才敢将口中的糕点吐出,将那张笺纸取了出来。 是万年公主的来信。字也很少,只言明日夜间会有人来接她,送她出宫。 明日? 她不知为何偏偏是明日,来人又是否可靠。她想,这封密信又是否是假的呢?会是皇兄的试探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退缩的后路了…… 为这一句简短的话,薛稚魂不守舍,在书案前看着窗外染上金黄的紫藤花,支颐静思,一直枯坐到了夜幕降临。 她才失身于兄长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知道她有心事,青黛木蓝都会意地没有靠近,只在心里担忧着,公主近来忧思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这样可对身体不好…… 宫漏清沉,红墙上的花影也渐渐为夜色黯淡,再一点一点重新染上明月的清辉,已是戌初。 是该用晚膳的时候了,芳枝进来问是否要传菜。她没有胃口,沉沉叹了口气,舒缓着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预备洗漱。 偏偏此时身后响起宫人的行礼声,桓羡推门进来,她下意识地一颤,屈膝行礼。 一进来就瞧见她愁眉微颦地发怔,不用猜他也能想到在想谁,桓羡于心间冷笑一声,面上却是春风和煦,上前将她扶起: “还在生气?” 薛稚回过神,又想起来上一回中秋前夜的事儿,她好像是应该为那一碗没有到来的避子汤生气的,便顺势低了眉目,讷讷地说:“我不该生气么?哥哥是天子,一言九鼎,却如此戏耍于我……” 桓羡霎时明了。 她是在说当夜的事。 不久前他的确答应过她可以先不生,并以此为由没收了她的医书,不允她避子汤,但也克制地没有弄在里面,故而起初她没有怨言。 但当夜率先打破这个局面的是他,如此一来,自己似乎的确做的有些不地道。 便也没生气,只道:“不是答应了要陪着哥哥么,怎可能一辈子不生孩子?” 薛稚哑然,只一张白中透粉的脸又苍白几分,明显的抗拒。 他只能视而不见,安抚地拍了拍她背:“用膳了没有?哥哥陪你。” 他来找她自然是为了那件事,夜里洗漱过后,瞧见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目光,薛稚霎时明了他今日来找自己的目的。 藏鸾 第44节 她不是矫情的人,纵使恼得在心间暗骂是自己高看了他,也假意乖顺地臣服了他。 事毕之后,薛稚薄汗涔涔地贴在他胸口徐徐平息,满面娇红,吐气如兰。 桓羡由着她缓,一只手臂轻箍着她,发烫指尖,轻轻搭在妹妹裹满薄汗的眉眼上。 “明日似有雷雨,我得出宫去蒋山一趟,夜里兴许赶不回来。” 片刻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 薛稚为之一愣。 他和她说起明日行踪做什么? 方要敷衍地道一句“路上小心”,忽想起白日之事,心又砰砰跳得极快。 躯体紧贴,彼此的脉搏心跳自然瞒不住。桓羡不明所以地瞄她一眼,视线对上,她有些心虚,伸长双臂搂住他脖子,主动问:“哥哥去蒋山做什么?” “去祭奠。”桓羡神情淡淡,眼里的柔情一瞬冷淡许多。 薛稚并未察觉。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今夜的皇兄倒比往日温柔许多。或许是他今日心情尚可,又或许,是因为他正沉浸在这场演绎“兄妹情深”的幻梦里,便也配合地没有打破这份虚无。 次日,阴云密布,鸟雀低回,天空黯淡得好似秘色瓷的灰白瓷胎。 秋风习习,刺骨温冷。这似是落雨之兆,她有些头疼夜间逃走之事,心不在焉地唤了青黛她们将帘栊下放出去的鸟儿叫回来,又唤芳枝: “陛下今日去蒋山做什么呢?” 昨夜那会儿她脑子发昏,这时倒是想起来了,大楚的皇陵就修建在丹阳郡的蒋山一带,可这日子非节非祭,他去皇陵做什么。 芳枝似有些犹豫:“回公主……今日是姜太妃的祭日,陛下去蒋山,当是去祭典太妃的陵寝了……” “姜太妃?”薛稚微微迷惘。 她并不记得先帝的后宫中有姜姓妃嫔。 见她似不知情,芳枝更加迷惑:“是啊,就是陛下的生母姜太妃啊。公主是不知么?” 但薛稚的反应却更令她疑惑:“陛下的生母不是太后么?” 两人都齐齐愣住。 这时青黛快步走上前来,将一件薄毯披在她身上:“公主莫站在风口上了,咱们进去吧。” 薛稚会意,和她走到了内室。留芳枝一个人立在外面,尚自纳罕。 她听说太妃身殁当日正是公主叫走陛下的,等到陛下赶回,太妃已经身亡。怎么公主自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进入内室后,薛稚难掩焦急地问。 瞒了这许久终究还是让公主知晓了,青黛叹息一声,道:“陛下的生母的确是那位姜太妃,不是太后。” “公主您忘了?七年前,您生了一场病,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竟是她忘了? 薛稚的心忽然便揪了起来,又急切地追问:“那……她的死,是因为我阿娘吗?” 青黛点头:“是有关。可那下令的,是先帝。陛下已经为此向他报了仇了。” 薛稚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心底寒气若水雾上涌。 她没有再追问姜太妃是怎么死的,却也能想到,大概也和彭城王那惨死的生母一样,是因为母亲的谗言而被先帝所杀。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初回宫时皇兄待自己忽冷忽热,又为什么,从“七岁”之后,皇兄便不怎么理她。 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七岁生的病,却原来不是七岁,是她病得太糊涂,将七年前记成了七岁,那应该是……她九岁时候的事情了。 她努力地回想着,在浩瀚如海的记忆里一遍遍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额上头痛如裂。 青黛忙劝:“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公主就不要想了,陛下如今,不是也没为此事怪罪公主么?” 这时窗外一声闷雷滚过,轰隆作响,豆大的雨点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砸得花木窸窣作响。 她回过神,仍觉心中被寒气充斥得厉害,点点头:“你说得不错,都过去了……” 他生母的死,是她阿娘对不起他,她原本还为他的折辱而难过,时至如今才明白缘由…… 所以,这些日子……是他的报复吗? 薛稚的心狠狠一抽,几令人窒息的疼痛。 剧痛之后,她反而没有那么难过了。只是觉得自己可笑,原来她和他的兄妹之情早就断了,她却傻傻地直到回门那日才明白…… 那么,这些日子便算是她的赎罪吧。反正过了今夜,她就要离开了…… 大雨一直下到了夜里,也没有停歇之势。殿外电闪雷鸣,狂风吹得门窗也似也被拽开一般,夜空被浓云黑雾所占据,不见五指。 漱玉宫里,薛稚没有睡意,钗环未褪,也不梳洗,愣愣地坐在窗前支颐看着烛火,听檐下铁马乱撞。 她颈上还坠着当日兄长所赠的流苏璎珞,自被困在台城委身于他之后,她十日有八日是戴着的。起初是为了讨好他,后来,则成了习惯。 木蓝以为她在等天子,呆头呆脑地就问了出来:“公主,要不先歇了吧。陛下应该已经不会回来了。” 青黛恼她不会察言观色,恨恨瞪她一眼,又抱了薄毯上前搭在薛稚肩上。 薛稚只摇头:“你们都出去。” 她仍是留存了一丝希望。 而若她要走,便不能告诉木蓝和青黛。否则事发之后她二人也会被视作同党,遭受拷问。 只有完全不知道……才是安全的…… 青黛知晓公主定然有事瞒着自己,纵使担忧,也知趣地没有再问,叫了木蓝掩门出去。 片刻的寂静后,窗子外传来清晰的三声敲打声。薛稚心间剧烈一颤,忙起身打开了窗子。 黯淡的光晕里映出昨日的那张圆圆的脸儿,那宫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眼中的光好似暗夜里的星火:“公主,您可愿相信奴吗?” —— 台城的雨越下越大。雷车轰轰,紫电灼灼。滂沱的大雨猛烈地自天门倾泻而下,有如覆盆,打在草木尘土间,激起阵阵白雾,几乎看不见前路。 黑灯瞎火的华林园中,此时却有一队仪仗冒雨行进,宫人们东倒西歪地提灯在后,队伍的最前方,方从蒋山赶回的天子健步如飞,快步朝前方亮着灯火的漱玉宫走去。 雷雨甚大,秋风也将罗伞吹得前俯后仰几近碎裂,雨点如狂,打在脸上密密麻麻地疼。伏胤举着华盖艰难地跟在后面,忽闻道旁草木窸窣作响,脑中的弦即刻绷紧: “什么人?!” 桓羡停下来,朝黑暗中的那方看了一眼。 没有回应,天地间只有滂沱如注的大雨。 他面上缓和了一些。 这样大的雨,她应该是不会乱跑的。遂道:“走吧,下雨而已。” 原因冒雨赶路的怨气也就此消散在雨声中。 今日雷雨甚大,才从丹阳赶回时便看着要下大雨。他本是不想回来的,冯整也提议在丹阳郡住一夜。 可,一想到当日玉烛殿中灯火流滟、她趴在自己肩上说的那句“害怕”,他心里便乱得很,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赶回来。 他也知道那句话是在骗他。 小时候她的确怕雷雨夜,可哪会有人长大了还怕打雷? 但这不要紧,她说给他,他就愿意相信。只盼她不要做傻事,为了逃走连这样大的雷雨也可以不顾。 凌乱灯火裹挟着一行人的脚步消失于暴雨之中,方才的那丛草木后,薛稚身披箬笠蓑衣,正以手捂着自己的嘴,紧张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淙淙的雨水自箬笠上倾斜而下,打湿她眼睛,又沿着腮流进口中,留下淡淡的咸意。 身后的小宫人犹在庆幸:“方才可真险啊!差一点就撞见陛下了。” “可陛下不是去了蒋山么,这么大的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赶回来呢?” 薛稚吸了吸鼻子,顾不得形容地抬手擦着脸上的雨水。 “走吧。”这一声淹没在哗哗如注的雨声中,她没有留恋,起身弓着腰继续朝宫门行进了。 天地间风雨如晦,朱雀航上,谢璟一身渔民装扮,正在等她。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薛稚随那宫人冒雨跑至了大通门。 此刻正是戍卫换班的时候, 加之大雨,此时只有一名戍卫在此看守, 旁余的侍卫都去换衣裳了。那宫人上前, 和看守城门的城门郎说了一通之后,对方探头看了看她,竟指了一处前些日坍塌还未及补上的墙洞予她, 放她们过去了。 二人沿着宫墙没走出多远,便有仆役驾着马车等候在外。薛稚认出那正是乌衣巷卫国公府的老仆秦伯, 几乎喜极而泣。 小宫人将她送过去,道:“公主, 奴不能再送你了。” “这位老人家会带你走的。放心吧, 都是安排好了的。祝您此后一路顺风,事事顺心。” “可,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薛稚失声道。 宫人笑了笑,笑容模糊在雨丝风片之后:“这不重要, 我只是个小宫人, 偶然受过贺兰夫人的恩惠,有恩报恩, 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母亲?”薛稚疑惑极了, 母亲……她还做过好事的吗? 小宫人只一笑,转身走向雨中宫墙。夜雨如瀑, 大雨将朱红宫墙里透出的一点灯光与她身影都隔绝在雨幕里,秦伯催促道: “公主,咱们走吧。” 马车在暗黑雨夜里直行。 雷车轰轰,紫电青霜阴惨惨炸裂在漆黑苍穹之上, 在天挥舞出漫天银白藤蔓, 照得风雨中的建康城忽明忽暗。 道旁树木婆娑, 云低风回,犹似鬼魅。 今夜暴雨,金吾不夜行,二人驾车顺利地赶赴朱雀航。当薛稚撩开车幕瞧见立在牌坊下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裹在蓑衣里的身子狠狠一颤。 他对她一笑。 万千风雨,不足为隔。 “谢郎!”她欣呼一声,直接从车上跳入雨中,扑进他怀。 藏鸾 第45节 谢璟手疾眼快,忙将她扶住。语声响在渐小的雨幕中,又是宠溺又是无奈:“小心一些。” 她没有松手,隔着彼此湿透的蓑衣用力拥住他,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泪水顺着雨水而下。 天空雨势渐小,桥下航中早已停了两艘一模一样的乌篷船,谢璟的亲卫伊仞正站在南边的那艘上。见二人正紧紧相拥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咳一声:“世子,我们该走了。” 谢璟微微一笑:“走吧。” 去南边? 她有些懵。 广陵在长江之北,长江在建康之北。不是应该上北边的那艘船吗? 谢璟没有解释,扶了她上船,将蓑衣箬笠都扔下水,又扶她进入船舱: “我给你准备了衣裳,你先把外头的湿衣服换下来,我拿到那艘船上去。” “这个也给我。”他道。 薛稚这才发现那挂流苏璎珞还坠在脖子上,因外衣饱吸了雨水,正紧紧坠在两痕幽深沟壑之间,纵使船舱里烛光昏暗,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背过身将项圈取下。 谢璟看出她的不自在,脸上一烫:“你先换吧,我出去等。不过得快些。” 外面还下着雨,她忙道:“不用!” 烛光里对上他温热目光,双颊亦微微烫起来:“……我们,不是已经是夫妻了吗?” “夫妻”二字令谢璟心中一暖,四目相视,情意脉脉,他心中摇漾着如水流般的甜。点点头语意温软:“好。” 他们并没有在朱雀航耽误多久。 薛稚脱了外衣,连同那串流苏璎珞交给秦伯,拿到另一艘船上,二船驶离,各自南北。 船只悠悠地行进在秦淮水间,暗风斜雨都被隔绝在船舱之外。 船舱里,二人都已换上了干净衣服,依偎着坐在那仅有的一张小床上。 只是头发还湿着,也被他用毛巾一缕一缕地绞干,散在肩头,待它自然晾干。 做好这一切事情后,船只已经顺利出了水门,往秦淮下游去。 秋日雨夜渐冷,船舱里生了火,氤氲一室暖意。两人相拥而坐着,薛稚静静地靠在丈夫暖热的胸膛上,听着船舱外渐渐小了的雨声,虽然困累,心中却很是宁静。 “郎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先往南走吧。”谢璟道,“陛下应是以为我们渡江北去了,这样才能争取一点时间。” 听他提起兄长,薛稚眼中微黯,火盆中的火渐在眼前虚无。 皇兄现在应该很生气吧? 她不会想到他会冒雨回来,仅仅只是因为自己随意扯的个谎而已。可若他真那么在意她,又为何要那样待她?将她视为他的笼中鸟和最下贱的娼,肆意折辱的时候,还记得他是她的兄长吗? 他对她又是怎样的感情呢?是憎恨吗,是厌恶吗,还是也还保留有一点点的兄妹之情呢……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只希望,他不要迁怒到青黛她们身上……就此放过她,就已很好了…… 她想得累了,反在丈夫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中平稳睡去,又不知梦见了什么,于睡梦中发出极轻的一声: “哥哥……” 谢璟替她擦拭湿发的手一顿。 薄唇微牵,扯出个又是苦涩又是无奈的笑。他乌睫微颤,将滑下她肩头的薄毯往上提了提,与她相拥着睡去了。 —— 台城,漱玉宫。 殿外骤雨仍不知疲倦地下着,殿内落针可闻,宫娥宦监乌泱泱跪了满地,气氛沉如凝冰。 乐安公主不见了。 这是宫中所有人俱未想到之事。 今夜这样大的雷雨,伸手不见五指,寸步难行。谁都不会想到她竟会在此时离开。 起先天子还当她是闹脾气躲起来之故,后来,在窗边书台前看到湿淋淋的雨迹才明了公主竟是真的趁此出逃,当即雷霆震怒,叫来羽林卫对服侍的宫人严厉审问,一面又派了人冒雨寻找。 可惜半个时辰过去,仍是杳无音信。 沉香袅袅,烛火通明。正殿的那张主位上,桓羡已经换过了衣服,一张俊美的脸沉得有如殿外浓黑的天色。 “问出什么了吗?” 他问刚刚审问完青黛木蓝二人、进来复命的伏胤。 伏胤摇头:“回陛下,她二人好似是真的不知情,彼此的证词与芳枝的也能对上。” 桓羡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知道,她想要她那两个宫女活命,自然不会告诉她们什么,以免连累。 可若不是内殿间有人与她同谋,那便是借助外力了。会是谁呢?太皇太后,还是桓瑾? 对妹妹的担心终究压下了遭受欺骗与背叛的忿怒,他问:“派出去的羽林卫也没找到人吗?” “不曾。” 他叹口气,压下心中有如刀扎般密密麻麻的担心:“先去各个宫门问问今夜是否有人出宫,再在宫中各处仔细找找,华林园树木众多,极易藏匿,又有圈养的野兽,可别出了事。” “另,现在就派人到各个城门去,吩咐各个城门,待到明晨启门,严查过往行人,尤其是南北的两道水门。” “是。”伏胤领命而去。 一夜都没有消息。 待到后半夜雨势渐小,羽林卫们手持火把将华林园翻了个底朝天也无任何线索,又因下雨,足迹被大雨掩埋,待到次日清晨雨停,更是没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桓羡在漱玉宫中枯坐了半夜,勉强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去上朝,直至下朝时分,才终于等到有人通过大通门附近毁坏的宫墙出逃的消息。 桓羡严厉惩治了看守不力的城门侯,又派人顺着线索去查,一路查到了朱雀航上——据居住在附近的百姓说,当夜,曾看见有船只沿秦淮北上,往东篱水门去了。 秦淮水向东北注入长江,必经这道水门。加之此时,在广陵秘密监视谢璟的斥候也传了消息来,言建武将军自昨日入山狩猎后便一直未归,至此,一条完整的窜逃路线已然呈现眼前。 桓羡怒不可遏,一面派人紧急前往陈郡谢氏老宅寻人,一面派人往长江边上赶,试图将极有可能已然渡江的二人拦截在长江北岸。 然而紧接着传来的一则消息却令所有人都震愕万分—— 原来当日清晨,长江边上刚放了航便有船只迫不及待地驶出,然因昨夜暴雨之故,长江河水暴涨,一个浪头打上来,船只失去平衡,将船上的人齐齐抛入水中。 那撑船的是个男子,箬笠蓑衣,也看不清相貌。一同被抛入水中的船舱里的客人却是个女子,一袭红衣,在江风中烈烈如火。 见有人落水,周遭渔民纷纷跳入水中救人,然而江涛甚大,竟是连那件红衣也没能救上来,只寻到了挂在船舱上的一件璎珞。 饰品珍贵,几个救人的渔民险些为此打破了头,争得不可开交。后来,是有人认出那并非民间制品,上报至了管理长江渡口的官衙处,才一路辗转送进宫来。 看见那串流苏璎珞时,桓羡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原本还心存侥幸,民间着红衣之女子何其多,未必是她。她那样柔弱的一个人,即便是有谢兰卿,夤夜雷雨,又能跑得了多远呢,必定是还好好地躲藏在城里。 然而所有的妄念都在这串当日亲手所挑的流苏璎珞前化为了泡影。 冯整试图劝他:“公主曾在会稽居住,泽国水乡,兴许会水……老奴这就叫人再去江中打捞,一定会没事的。” 桓羡耳边却是一片嗡嗡之声,剧痛在心脏处蔓延开,五脏如裂。 他看着冯整的嘴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下意识颔首,想要开口应个“好”字,喉咙处却漫上一阵猩甜,一口鲜血应声喷在珠帘之上。 当日,漱玉宫中传出消息来,天子患病,不能参加原定于未时的华林园听讼,改请万年长公主主持。 白日里羽林卫各处搜查已闹出了些风风雨雨,薛稚葬身江中、皇帝病倒一事,自然也传进了宣训宫中。 得知皇帝咳血,太皇太后只冷冷一笑: “他诬陷忠臣、强抢臣妻的时候,人家都没咳血,他又咳什么血呢?” 又嘲讽地道:“少年咳血非福寿之辈,以我之见,陛下还是早些找些宫人留个后吧。省得我这把上了年纪快要入土的老骨头,到时候还得替他操心国家承继之事。” 何太后却是心疼得红了眼,亲自入漱玉宫探望照料,又劝他:“你这又是何苦呢。” “强扭的瓜本是不甜的。何况你也把她逼得忒紧了些,她终究是你妹妹,待你也是如兄长般的崇敬,哪有才发落了妹夫就要妹妹跟你的……” “逝者不能复生,既然她冒死也要逃离你,就一切向前看吧……你还有阿菀呢……”何太后叹着气道。 嫡母还在耳边喋喋不休,桓羡却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脸色青白,一双眼爬满血丝。 是他把她逼得太紧了吗? 好像是啊。她明明已经很乖顺了不是吗?是他偏要以那些下流法子折辱她,企图让她彻底死心,安于做他的笼中鸟。 他以为,只要再逼她一点点,她就能彻底臣服,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如果早知会是这个结局,他一定不会再这般逼她。 可惜,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次日,天子如常参加朝会,一点儿也看不出昨日的“病重”之貌。 何钰与何太后都长松了一口气,毕竟,天子与十三娘的婚期将至,他们可不愿看见再因薛稚生出什么岔子。 漱玉宫的掌事宫人与看守大通门的城门侯俱被严惩,朝廷又恢复了往日秩序,太常寺与礼部依旧忙忙碌碌,全力为即将到来的帝后大婚做准备。 乐安公主与建武将军先后离奇消失、或许葬身鱼腹的事就如栗沉大海,朝臣们讨论了一阵后,便再击不起什么风浪。 虽则派去陈郡讯问卫国公夫妇的羽林卫还未归来,但当日长江水面众目睽睽,又有证物,想来是作不得假的。于是颇为二人可惜。 陆韶却不这般想。 下朝之后,他没有回府,而是去到长干里的那处宅院。 师莲央已经等候在室中了。进入门中,她正在抚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他在旁坐下,耐心地听完,慢条斯理地饮下侍女刚奉上的茶汤,问:“昨日乐安公主坠江之事,你怎么看?” 暗卫江澜安静地侍立于侧。 师莲央美目倩盼,面上并无伤怀。妩媚一笑:“不过是处障眼法罢了。” “哦?”陆韶眉目微挑,似乎来了些兴趣。 师莲央停下演奏:“声东实为击西。昨日长江水面上公主坠水之事只不过是出障眼法,陛下是被伤心蒙蔽了头脑,眼下或许不知,但很快,就能顺路查到南边去。” 所以她才觉得薛稚可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逃,总会留下踪迹,一旦等到陛下醒悟过来,下令搜捕,他二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过是蝼蚁无济于事的挣扎罢了。 藏鸾 第46节 她也太不知变通了,应该学学她的母亲才是。如果终究逃不掉被囚的命运,就学着享受它。 男人征服天下。而女人,却可征服这个男人。 陆韶笑了笑,没对她的猜测点评什么。只问:“所以你觉得,他们会去哪儿?” “总归是南方吧。”师莲央道,“大隐隐于市,兴许,会去会稽。” 毕竟卫国公曾在会稽为官,谢家在此尚有势力。会稽本身也是个繁华的大郡,郡内河流水系众多,便于隐藏与逃匿。 陆韶亦以为然,点点头,唤江澜:“既如此,你便去会稽等着谢使君吧。” “若是刺杀失败或者让他瞧见你的脸,我就杀了她。”陆韶冷冷地说。 他之所指正是师莲央。江澜震愕抬眸,对上莲央亦是震惊投来的视线,脸上一红,飞快地垂下眸去。 ——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江南, 晋陵。 花艳轻盈,蔓延若锦。 江南的花即使是秋日也有开的, 桂花蝴蝶花海棠花木槿花争奇斗艳, 红枫如火,马车自山间官道上行过,两侧皆是艳丽如流的秋色。 自三日前弃船登岸, 三人改乘马车,又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 遂于重阳这日顺利抵达了晋陵境内。 马车没有入城,而是径直往山间去。车内, 薛稚一身蓝白棉布衫裙, 髻上只插了根桂花枝作簪,正把头靠在夫婿怀中, 有些疲累。 连着几日的赶路,她脑中的弦无时无刻不是紧绷着, 既要担心自己走后青黛她们的安危, 又不放心远在陈郡的伯父伯母。 是谢郎宽慰她,伯父伯母根本不知道他们出逃的事, 现在他二人“已死”, 皇兄自然无法怪罪。 但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万一, 皇兄又查出来了呢?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她实在害怕被找到后所要面对的他的怒火…… 这般胡思乱想着,薛稚头脑一阵阵的发昏。察觉马车变得颠簸起来,她抬头问: “这是到哪儿了?” “是晋陵境内了。”谢璟道, “伊仞在前面山谷里找了处小院, 我们先过去住几天。” “不会被人找到么?” 谢璟宽慰她:“不会的。且不说咱们现在是已经死了的人, 这处院子也是他一个朋友早年修建的,已经托农人收拾过了,对方不知道我们身份的。” 薛稚仍是不安:“要不,我们还是继续往南走吧……我真的没什么的……不必为了我耽误行程……” 坐了这几日的马车的确有些累,但还可以忍受。她也知他是心疼自己,但此处离建康还不够远,就算他用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她也不能放心。 “那,是我累了不成吗?”谢璟笑道,“再说你不是想洗澡么?那儿有山泉,这回你倒可好好地洗个痛快了。” 这几日三人都是在野外露宿,饿了就只有干粮和山泉水。山道坑坑洼洼颠簸是常有的事,几日下来的确不好受,可她硬是一声也没有吭,反倒软言安慰起他。这让谢璟很是心疼。 他自己曾投身军旅又曾带兵,风餐露宿自是算不得什么。可她却是锦衣玉食地长大。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必受这些苦。 “别多想了,不会有事的。”他宽慰她,又变戏法似的自袖中变出一只狗尾巴草做的兔子,“好看吗?” 他笑着拿“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轻拍她瑶鼻。 薛稚嗔他:“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话音才落,忽觉这话像是有谁对自己说过,脸色为之一白。 “怎么了?”谢璟问,眼里还残存着温润笑意。 她回过神,强作无碍地摇了摇头:“没,我没事。” 她只是突然想起……幼时也曾缠着兄长用狗尾巴草做兔子被他训斥的事。虽则训斥,却还是给她做了。 那时候他阿娘还在,他对她应该是真的兄妹之情吧。而现在,知道她“死”了,他会伤心吗?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大概是不会吧,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亲口说的,只拿她当玩物。又怎会在意和顾忌,一个玩物的死活呢? 她不愿多想,把头靠在夫君怀中闭目假寐。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这件事,她绝不后悔。 傍晚时分,马车顺利抵达山谷。 是处不大的农家小院,院子后就有山泉淙淙流下,院中种了株木槿树,正是花期,朵朵花开如剪绒。 旁边则种着几株桂树,枝繁叶茂间碎金片片飘香屑,芬馥撩人。 小院已被收拾过了,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时辰不早,薛稚下车后就寻去了厨房做晚饭。 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少不更事的时候还好,后来明了自己是没有依靠的,便开始跟着阮夫人学着刺绣,学着做饭,入宫后也时常给宣训宫崇宪宫送些点心。因而做饭这种事,算是轻车熟路。 把粥米淘好放入锅中煮上后,她又拿上簸箕去到院子里,摘树上的木槿花。 古书上言,木槿花味甘而微苦,有清热利湿、凉血解毒之效,可和面煎炸。正好可以做晚饭的小菜。 这株木槿树比她过去看到的都要高大,摘了小半篮后,她便够不着上头的了。 谢璟安顿好行李从房中走出后,瞧见的便是她踮起脚采摘木槿的情景。少女身姿窈窕,容颜清丽,荆钗布裙亦难掩其色。 流金般的夕阳从花树头顶打下来,勾勒得她肩颈手臂线条有如镀金一般,有如神女临凡。 他微微一笑,无声走去了她身后,掌着她腰伸手去摘她正努力去够的那一朵:“我来吧。” 彼此挨得太近,躯体相贴的那一瞬她忽如过电般狠狠打了个寒颤,手里的木槿花落了满地。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仓惶回过头时,眼眶中甚至已经蓄满了泪水。谢璟不明所以:“栀栀,你怎么了?” 她回过神,这才惊觉不是在玉烛殿中被人按在书案上肆意把玩的时候,视线对上,心中更是愧疚得无以复加。 她轻轻摇头,红着眼眶抱着那仅剩小半木槿花的簸箕往屋中去。 谢璟立在夕色秋风之中,纳罕半晌,反应过来缘由,脸色涨红之后,又突然急转苍白。 一直到吃饭的时候,两人谁也没有提方才的事,气氛沉凝得可怕。 察觉两人气氛不对,伊仞麻利地抱了碗筷去厨房清洗。谢璟抬眸看她一眼,她不安地绞着手指,明显是怕他问起。 他便没有问,出去打水替她烧水了,薛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鼻翼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如珍珠滚滚而落。 小院只有两间卧室,夜里,二人沐浴过后,并肩躺在同一张榻上。银白月光自窗中漏进来,明明如水。 率先打破这份沉默的是薛稚。她靠过去,轻轻抱住他一只胳膊:“郎君,你不问我吗?” 谢璟摇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的。” 她心中愧疚更浓,轻轻一咬唇下定决心,随后,主动抱住了他脖子。 扑鼻而来的女儿幽香香馥清润,如张罗网将他缚住,柔嫩红唇贴上来的触感柔软得有些不真实,谢璟后颈皆酥了一圈儿,侧身坐起来有些无措: “栀栀……” 这几日他们都是在马车上过夜的,除却拥抱也不曾做过什么。她不开口,他也不会更进一步。 她有些羞怯,幽暗中只一双眼闪着月光似的明莹光辉:“郎君,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谢璟心间一颤,怔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知他不好意思,她顶着脸上的热烫轻轻俯身过去,指尖颤抖着替他解着中衣的系带。 谢璟看着她在月光下如蝶翅颤动的眼睫,胸腔里一颗心也似跟着颤动起来,继而狂跳。在她抬眸望来、樱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时,俯身吻了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好像都变得顺利成章了起来。 他生涩而用力地吻着她,薛稚红着脸任他亲吻。 这样的熟练,谢璟脊背一僵,忽而抬起了头。 仿佛一把被人自湿淋淋的水中捞起,薛稚也自意乱中清醒,有些迷茫地看他。 视线对上,他回过神来,强颜笑了笑,问她:“栀栀……我可以吗?” 她清艳的脸儿在透窗而来的月色下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栀栀是谢郎的妻子,永远都是。” 他心中原有的酸涩与猜测皆在这一声里化为月下的轻烟,温和一笑,重新轻柔地吻上她眼睫。 他的吻有如轻绵柔柔漫过玉颊,直至落在那截白玉似的脖颈上。身下的妻子却突然推开了他:“不……不要……” “对不起……我,我不能……”她掩面轻轻啜泣起来,声音里悉是痛苦。 “栀栀?”谢璟不解问道,霎时清醒过来。 她只是哭,小鹿般流着泪央求他:“过几日、过几日好不好?他碰过我的……如果,如果怀孕了怎么办……” “我不想要他的孩子,我不能生……我只想和郎君生……郎君……” 最后这一句几近哀求,谢璟愕然片刻,终领悟过来,妻子是说曾被陛下碰过,如果再和他有了,将来怀孕,也不能确定是谁的。 他心中酸涩,近乎窒闷的剧痛。问: “栀栀,你下午如此抗拒我,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曾这般欺负过你?” 薛稚眼眶一涩,又一滴眼泪顷刻落了下来:“你会在意吗?我婚前就失贞于他,后来,又和他有过许多次……” “我这个月的小日子还没有来,我实在害怕。等它来过了再和郎君圆房好不好?我真的不能有他的孩子的……” 她眸中水气盈盈,在月下似一朵含露的昙花。谢璟见了,心中却越发难受起来。 这两个月间,栀栀为了他们,该是流了多少眼泪?吃了多少苦? 她从前很爱笑的一个人,在他面前,也从不似现在这般、仿佛被愧疚压得抬不起头。 他自然知晓她为何而愧疚,可那又何尝是她的错?是他无用,才会让她落到那样的境地。 却也只能安慰她:“没事,我不在乎这个,也不在乎一夕的枕席之欢,往后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栀栀不必自责。” 他愈是安慰,薛稚便愈愧疚,红着脸小声地道:“郎君,我,我可以用其他法子……” 谢璟一阵哑然。 他问:“他经常这般对你吗?” 薛稚赧然,但并不想瞒他,轻轻点了点头。 “傻栀栀。”他长叹一口气,捧着她双颊来,一点一点仔细地将她泪水拭去,“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不需要你这般对我,我也不曾怪过你,不必觉得对我有愧。” “睡吧。”他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安慰,“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在一起的日子的。” 真的会有很多在一起的日子吗? 藏鸾 第47节 薛稚心间一暖,想到以后和他在一起的生活,眼泪再度倾眶而出。这一回,却是喜悦的了。 “不过,小花猫可不许再为这件事哭鼻子了。”他刮了刮她被泪水打湿的鼻子,假意责怪,“你总是这样,不是总提醒我这件事吗?” 薛稚破涕为笑:“知道了,我,我不会再说了……” 她只是愧疚。 愧疚自己身为他的妻子,连身子也守不住,愧疚因为她才让他和伯父伯母遭受那样多的劫难。 他不在意就好,她不会总是纠结此事了。 —— 台城,玉烛殿。 宫漏沉沉,龙涎袅袅。 御床之上,天子不安地睡在九华帐里,眉目紧闭,青筋凛绷。 脑海中两幅画面接连涌现,一瞬是那年漱玉宫中阳光正好,她坐在他膝上,将紫藤花做的花圈戴在他头上,说要永远陪着他。 一瞬是七月初四良辰吉日,她身着红衣,手持团扇,将手递于同样身着喜服的新婿。团扇后的容颜美目倩盼,笑靥如花。 可这些画面,到了最后却全都变成洪波涌动的长江水面,她立在船头,一袭红衣被风吹落水中,决绝得有如乐府里那许下蒲苇磐石之诺后、绝望殉情的贞妇。 她在水中挣扎。 她含泪的眼看向他。 有少女哭泣的声音不断悬绕于耳畔:“哥哥……” “栀栀好冷……长江水好冷……” “哥哥为什么要这么逼我……如果不是你,栀栀不会投江的……我恨你啊……” 心脏处攀上的剧痛有如无边潮水将他缚住,又似刺进锋刃,汩汩流出暗红的血。桓羡痛不欲生。 “栀栀!”他于梦中发出一声痛呼,就此惊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被呼唤的一脸无辜的栀栀:哎…… 第41章 横亘眼前的浩瀚烟波已经消失不见, 触目惟有玉烛殿华丽冰冷的鲛绡帐,他深深喘|息着, 背心冷汗如滴。 “陛下?陛下?” 燕寝外又传来冯整小声而谨慎的呼唤, 他坐在御床上,终回过神。 原来是梦么…… 他久久地怅然若失。 可若是梦,她是不是真的已经…… 桓羡喉头一哽, 眼底泛起几许涩意。面上却什么神情也没有,声音冷静得有如经年不化的雪:“冯整, 上回我叫你扔掉的那盆栀子花,在哪?” 他问的是少年时薛稚送他的那盆栀子花。 薛稚少不更事时, 不知被哪个宫人教的, 以为那栀子便是她的本体,要好好养护着才能活。后来, 就将那盆花交给了他,让他好好养着“她”。 上回, 他想起这盆栀子来, 便叫冯整端去扔了。眼下忆起此事,心间却生出些许妄想, 妄想若是这盆花还活着, 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还活着? 他想他真是疯了,竟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死在长江里,死在冰冷的江水里……以死来逃离他…… 方才梦境间的哭声似再一次回响在耳边,他回过神,再一次问久没有回应的冯整:“你扔了?” 话中已有些许不虞。 这话答是与否都是错。冯整在心里叫苦, 应道:“当日陛下虽叫老奴扔掉, 但老奴不敢有损公主仙体, 悄悄供奉了起来。陛下是要看花吗?” 竟是没扔。 他心头微松,也未计较属下的悖逆,淡淡应了一声:“去寻来吧。” 两刻钟后,冯整的小徒弟取回了那盆藏在废弃宫殿的栀子。 山栀被养护得很好,花期已过,枝叶青如翡翠,在灯烛下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桓羡看了那盆栀子许久,手指抚过栀子柔嫩的叶片,心底那股痛楚才稍稍减轻了些。他问冯整:“梁王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他问的是派人前去长江打捞二人遗体与船只遗骸的事。 冯整战战兢兢地应:“那日暴雨,长江水面暴涨,的确有些不好找。梁王已经增派人手往下游打捞去了。” 此次乐安公主的消失极有可能是与卫国公世子相约私奔,不慎落入江中。既是家事,便不好公之于朝堂。因而梁王身为唯一在京的成年宗王,被委以重任,负责彻查此事。 天子的命令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管生还的几率极其渺茫。 “去把他叫来吧。”桓羡道。 这大半夜的,梁王指不定还睡在哪个姬妾的床上呢。冯整暗暗腹诽。 正犹豫间,天子已取过外袍套在了身上,眉宇如泛冷月,“摆驾,去漱玉宫。” 漱玉宫。 殿外夜色已深,殿内灯火通明,芳枝带领着一众宫人侍卫跪在庭下。 天子深夜来访,宫人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迎驾时进退失据,颠倒衣裳。 所幸天子并未说什么,只淡淡睨了眼木蓝脸上还未消下去的哭肿的两个眼圈,抬步走了进去。 青黛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扶着木蓝,跟在了后面。 她不知天子何故来此。 自那日公主消失后天子便不曾来此了,她听说当日陛下患病,可次日又去上朝了,一切如常,便料想公主的“死”对他影响有限。 可眼下又为什么要来呢。 阖宫都在传公主因私奔而掉在了长江里,她却是不信的。公主要的是逃离陛下过自由的生活,可不是白白交付自己的生命。 桓羡没让她们跟随,而是进到了内殿里,等着梁王。 因了从前刻意的布置,这座寝宫与他少年时也无什么两样。以至于他仅仅只是坐了一晌,便总能瞧见从前的桩桩幕幕。 是书案前,她被他抱在怀中坐于腿上、被他握着手一笔一划地写她名字; 是琴案边,她从他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蒙住他眼睛,然后故意怪腔怪调地让他猜是谁。 又是他被桓陵拦住的那次,他虽打赢了对方,却也被他的几个侍卫揍得鼻青脸肿。是她气呼呼地冲上来将那些人赶跑,又心疼地替他吹伤口,说:“栀栀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眸中渐渐染上风露,他看着幻影褪去后空空如也的书案,忽而没来由地想到,她那么喜欢谢兰卿,若真是谢兰卿陪她一起死在了长江里,她也不至于走得太孤单。 —— 桓羡在宫中枯坐了一会儿,伏胤便将梁王桓翰带到了。跑了这一路,他睡意还不曾醒,冠服东倒西歪地套在身上,打着呵欠抱怨:“皇兄您这是做什么……玉腰奴还在等我呢……” 他是教坊司枕月楼的常客,京中知名的风流纨绔。伏胤前去拿人时,他还醉倒在花魁师莲央的房中。 桓羡冷冷掠他。 桓翰装纨绔的本领是越来越娴熟了。 却也懒得拆穿,径直问:“朕交给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大半夜的把他叫醒竟为了这事。梁王一阵腹诽。面上却叫苦不迭:“皇兄您也不是不知道,长江那样宽阔,掉个人下去就跟落了根针似的!这一时半会儿臣弟哪能捞起来!” “宫中可查出什么没有?是谁带她出去的?为何就那么巧,刚好有个墙洞没能补上?各个城门水门也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吗?”桓羡问。 他总觉得渔民所见未必非真。若她还活着,那便是一出障眼法,必定是从别的地方逃走,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一连串的问题如箭矢一般,迫得梁王几乎透不过气,他倒是查出了些事情,可太快说出来不是自个儿找死吗?何况还会得罪这背后之人。 因而他只能打哈哈:“皇兄真是高看臣弟了,臣弟就会两样事,喝酒,玩女人。我哪会儿查案啊。” 又劝他:“既然乐安妹妹走了,皇兄虽然伤心,可也要节哀顺变呐。大典将近,我那如花似玉的嫂子还等着您和她洞房呢,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好。” ——总这样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消遣他,不生病怎么可能。 桓羡冷笑:“尸位素餐,你不自省,话倒还挺多。” “滚吧。”他大发慈悲地道。 帝王俊美的脸上难掩厌恶,桓翰喜笑颜开,麻利地行了礼出去。 桓羡却是越想越气。 “乐安如今生死不明,身为兄长,他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去。”他叫住伏胤,“当着梁王的面,把他那个相好的抓来,告诉梁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把乐安找回来,朕就杀了那女子!” 一个时辰后,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师莲央便被带入宫中,关进了御史台的客室。 梁王得知后,也唯有苦笑。不得已发奋起来,顶着漫天星辰当即便去了北篱门司,将一干值守官员都叫起来,重新过问当夜船只经行之事——北篱门是建康北部的水门,如有船只出水进入长江,此处是必经之地。 于是接下来的七八日他都在为此事奔走,派了亲信前往京中各道水门、各个城门以及朱雀航走访周遭住户,再将戍守人员轮番审问,才终于寻出了一丝线索来。 …… 江南,宜兴郡。 商贾云集,行人如织。 马车停在城外驿站边的马厩下,谢璟扶着妻子下了车,回身对伊仞道:“那就有劳你了。” 伊仞点头:“卑职守在这里便是,使君快去快回。” 谢璟点点头,携薛稚向城门走去。二人皆是商贾装扮,今日入城,是为了采买食物,与去医馆问诊。 自向南逃亡以来,怕被守城戍卫发现,他们基本未入城池。提心吊胆了一路也没发现通缉告示后才渐渐放下了心,便决定去城中找个医馆看看。 一切都很顺利,等到在城中寻到医馆已是辰时,医馆门前坐无虚席,皆是附近来看病的妇女,二人排在了队伍最末。 谢璟道:“你在这儿稍稍等我,我去寻个凳子来。” 薛稚点点头,目送他朝人头攒动的医馆里走,眼角余光扫到门庭前朝她看来的人群,有些不安。 藏鸾 第48节 今日是扮做商旅,自是没有贵女出行的幂篱纱帽作掩,她又是立在人群间,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以往患病都是由宫中御医或是将大夫请至家中,何尝来过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又被人这般失礼地打量着,薛稚心下便生出些许退缩之意。 适逢这时候谢璟拿过凳子从医馆中回来,扶她坐下,轻言细语地说:“我问过了,里头坐镇的是个女医,这年头有女子开设医馆可真了不起啊,难怪来这里看病的都是些妇女。” 薛稚却忐忑地道:“要不,我们不看了吧。这里人有点多……”一面又避过那些如炬火投过来的目光。 谢璟还未及开口,便有排在前头的大娘望着薛稚笑:“这小娘子生得可真俊,叫夫君陪着,是来看什么呀。” “二位这么年轻,莫非,是好事将近了吧。” 既被问起,为不引人怀疑她也只好应道:“是想来请大夫看看……我,我那个有些日子没来了……” 毕竟是大家闺秀,虽然周围都是妇人她也有些说不出口。谢璟则笑着替她找补:“家君家母催得紧,我和夫人成婚也有段日子了,总是没有,所以带她来看看。” “是吗?”大娘笑问,“二位听口音可不像是咱们这的人。” “我们是京口的,往南边儿做生意去,适逢拙荆身子不适,所以来找大夫看看。”谢璟道。 又一名大娘围了过来,问起薛稚,得知她只是经期推迟数日疑心是怀孕之故,遂热心肠地与她分享起怀妊的经验来:“这哪儿看得出啊。” “女子怀孕,得有月余了才能被把出。夫人可有肚子胀痛之感?恶心呕吐之状?上次那个是什么时候?” 几句话问得薛稚面红耳赤,心中更是因那句“月余才可把出”而乱成了春麻。 此时距离她和皇兄的上一回也不过半月……所以,就算是有了,也是把脉也把不出么…… 可她却是真的害怕…… 她心中恍惚得厉害,足下如踏入虚空里,竟是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栀……”谢璟唤她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忙起身追了上去。 几名大娘更加纳罕:“怎么问几句还走了呢。” “这俩外乡人奇奇怪怪的,看上去不像是成婚有段日子的两口子,倒像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小情侣。” “哎,那要不要跟里长报告一声啊……” “你报告这个做什么,人家又不是作奸犯科……” 几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已经离去的二人。未曾注意到,道旁坊墙后有少年如鹞子般极速飞过,隐入凡尘。 —— 薛稚并没有跑出多远,立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听着身后急切的呼唤,原本疾乱狂跳的心终究平静了下来。 她回过头,对焦急追上来的夫婿道:“我们再寻个医馆吧。我想去抓药。” “抓药?”谢璟有些不解,“你不看病了吗?” 她摇头:“既然那大娘说现在把脉是把不出的,找大夫看也没什么用。我人有些不舒服,想抓点药,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吧,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了……” “好吧。”谢璟并没有多想,只关怀地道,“既然你人不舒服,那我待会儿叫伊仞驾车驾慢一些……” 两人在城中另寻了一处医馆,恰好门口有处买胡饼的摊子,薛稚支开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医馆中多的是等候大夫问诊的病人,她径直走到卖药的地方,鼓起勇气问店伙计:“能给我抓服药吗?我自己有方子。” 伙计见怪不怪,丢给她纸笔。她却直接报了出来:“不必那么麻烦,我记得的……栝楼,桂心各二两,豉一升。然后,银铺上灰尘三钱,绿豆三钱,红花一钱。” “这是两个方子。劳烦您,就按这个给我抓吧。” 这些法子也是她在栖鸾殿时看过的那些医书里记载的方子,暗自背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又催促店家:“麻烦您快一些,我们赶路。” 时间紧迫,待郎君进来知晓了,他一定会觉得有损她的身子而不同意。 可她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小日子一向都很准的,偏偏这一次迟了十几日。 听人说怀妊初期最易落胎,她仔细想过了,不管到底有没有孕,为防万一,她都得在这个时候想办法拿掉它,她绝不能有孕,绝不能怀有兄长的孩子! 这两个方子皆是妇人落胎之方,一旁正与他人把脉的医师有些迟疑:“夫人这是要落胎吗?” 恰逢此时谢璟已买好胡饼走了进来,闻之大惊:“栀栀?” “你这是做什么?” 薛稚没有解释,只催促伙计:“您抓吧。我们要的。” 这是在外面,谢璟便不再说什么,只震愕地看着她。伙计将药抓好后交予她,目送二人走出去后,才笑着与那医师道: “看起来他夫人想落胎他却不知情,搞不好那胎不是他的,这可有得闹的了。” 此后一路,直到出城,谢璟都没有过问一个字。 待到马车重新行驶在官道上,薛稚靠在夫婿怀里,方才哽咽着说:“我不想要皇兄的孩子,我想过了,不管有没有,现在拿掉才是万无一失。要是等到能把脉把出来后再决定,说不定,一切都已经晚了……” 谢璟担忧她:“可,那药材难道不会伤身吗……不行,这太冒险了,你身子骨本来就弱……” 薛稚道:“流产伤身,难道生下来就不伤身了吗?如果生下来,那会是我一辈子的噩梦的……我必须打掉它!” “我只想生我们的孩子,郎君……” 大约是怕他阻碍,她哭得极为伤心,泪珠扑簌如断珠。 谢璟长叹一口气。 “栀栀。”他很认真地板正她双肩,“你不觉得,一直以来你对这件事反应都太过激烈了吗?” “我不是反对你落胎,可现在一切都还只是未知你便要这般急着用药,我实在是担心你的身体。” “不会有事的。”见他话中似有松动之意,她很着急地辩解,“这两个方子都很温和,可以用的……” “那也要到了会稽安顿下来后找个大夫看看才行。”谢璟的口吻已有些许严肃,“你不能这样,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我不许你这般胡闹。” 他从没有过这样严厉的时候,薛稚微微一哽,便不再说话了。 在阁从父,出嫁从夫,父不在,兄即是父。 她好像没有做主自己人生的权力,前后两段人生都为他们所主宰。所以,她应该听他的么? “好了,我方才话说得有些重。你的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多地焦虑这件事情了,一路上你都愁眉不展的,我真担心你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谢璟又苦笑着说。 未说完的后半句则是“只是为了逃避陛下”。 “才没有……”知他是好心,她也不欲再在这件事上与他争执下去,轻轻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我要永远和郎君在一起……” “那就听郎君的吧。”她想了想道,努力绽出一个清艳的笑,容色柔和如春冰消融,“等到了会稽再说……” —— 台城,玉烛殿。 梁王桓翰被领进殿里时,尚功局的宫人才捧过了新缝制好的祭天冕服替天子试衣。 历来国家立后皆须祷告天地、祭拜太庙,桓羡再有心简化流程打压何氏,这几道程序也必不可省。 立后之事更非儿戏,薛稚下落不明,他本无心于此事,考虑到愆期或会引发民议沸腾,便按下了此想法。 见梁王急急忙忙进来,他略皱了眉:“慌什么,朕还没杀你的玉腰奴。” 梁王却是顾不得礼节与喉口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意,径直在天子身前跪下:“皇兄!臣,臣弟查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原来, 梁王派人仔细盘问了朱雀航边周遭所有住户,终于得知, 当夜朱雀航边是有两艘船而非一艘。由此一路盘查到了南边的水门, 得知了当夜有船只经过水门,向秦淮南源而去。 于是原本如大海捞针般漫无头绪的寻找都变得有迹可循。 梁王在秦淮南源找到了未能烧尽的船只遗骸与车辙遗迹,基本可以断定乘坐船只的人是弃船登岸往南方去了。联想到那艘淹没在长江之中的船只,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这,只是一出金蝉脱壳之计罢了。 宫人们早被屏退, 二人身在内室,桓羡立在那盆枝繁叶茂的栀子花前, 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梁王的汇报。 所以, 不是死在了长江里,而是一出障眼法? 也许是从来便没有真的相信她离开了, 得知这个消息,他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而是有种意料之中的结果终于来临的如释重负。 “只查到这些吗?”他问。口吻冷淡如冰。 帝王的反应太过冷淡, 以至于梁王生出些许迟疑。 他本是得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想要第一时间将乐安妹妹或许在世的消息报告给他。虽则还只是初露眉目, 但事关生死, 料想也足以宽慰皇兄了。 但皇兄的反应……也太冷漠了。难道,得知乐安妹妹在世, 他不高兴吗? 梁王只能道:“臣弟无用,暂时还只查到这个。不过臣弟已往南边加派人手追去了,料想很快会有回讯。” 又追问:“皇兄,要不要发书与各个郡县, 将他二人的相貌公示于众?兰……谢璟带着乐安妹妹一个女流, 想来不会走得太远。” 天面上这才裂开了一丝神情, 眉宇微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过栀子柔嫩的花叶:“公示就不必了,让各个郡县暗中去找,先把人找到,确认无碍就可。” 他话中似有纵容之意,梁王有些迟疑:“这……” 桓羡回过身,淡淡一笑:“她那么费尽心机地离开,若不成全她,让她待久一些,回来了又不知该怎么埋怨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呢。” 他虽是笑着,却令梁王不寒而栗,更觉这话中如有深意。 乐安妹妹为什么要走?皇兄先前又是为何不同意她的婚事?她和兰卿不惜死遁也要离开,又究竟是在逃离谁? 联想到宫里宫外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声,他不敢深想下去,低眉敛下所有眼中情绪:“那臣弟就先告退。” 桓羡淡淡颔首:“去吧。” 目送梁王出去后,他又独自立在窗前,看着那株正迎风婆娑的山栀子。 她果然还活着,就如这盆栀子。 所以先前的那些,就只是一出骗局罢了。 生气吗?好像是有一点。但比起她还活着,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二人的画像于当日被赶制出来,发往南边各个郡县。又几日,宜兴郡发来密函,称有人曾在城中一处医馆见到与画像高度相似的一男一女,后来,又有人在药馆城门处见到了两人,似乎抓过药后便继续往南行进了。 梁王忙向天子禀明情况,又派遣更多人马向南追寻。与此同时,远在太湖地界的三人却是毫不知情。一路游山玩水,沿着太湖行至了太湖之南的吴兴。 藏鸾 第49节 薛稚还是没有用那两包已经配好的药,尽管,她的小日子依旧没有来,但期间也有入城请大夫把过脉,都只言是劳倦过度、感受寒邪所致,开了些调养的药,不曾言怀孕之事。 虽说大夫也言经期不至也有可能是怀孕的缘故,而时间尚短又是把不出的,她依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但有谢璟在旁开导,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纠结此事。 雨霁山青白鹭飞,太湖莲子参差。已是九月之末,太湖的莲花还没有凋尽,数顷晚荷在夕阳金光中被镀上流金一般的色泽,轻烟弥漫,美如仙境。 马车从湖畔经过,车内,薛稚放下一直掀起的帘子,莞尔笑着对身侧的夫婿说: “太湖风光可真美啊,听说范蠡与西施便是隐居于此,要是,我们也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谢璟亦感慨:“可惜太湖太有名了,往来游客众多,怕是不能住在这里。” “不过会稽有个镜湖,风光也是很好的。等到了那边,我们可以在镜湖边修整几天。” “嗯,都听郎君的。” 当夜,三人在太湖不远处一处别院里住下。 此处是谢家的产业,谢璟的曾祖父酷爱钓鱼,在吴兴为官时修建了这座小院,方便来此垂钓。后来,就交给了当地的农人托管。 谢璟派伊仞去取回了钥匙,携妻住下。院子不大,却很清幽,周遭种植着数篷修篁,皆数丈之高,修长笔直,遮天蔽月。 夜风拂过,数篷篁竹便如洪波涌起,簌簌瑟瑟,落叶在空明月光下纷扬如雪。 谢璟进屋时不放心地看了眼那篷篁竹。 不知是否他错觉,他总觉得这几日像是被人跟踪一般,如蛆附骨,冰凉阴冷。 但若是陛下派来的刺客,理应不止这样的动静。 他暂未多想,拎着行李欲扶妻子进入屋中。夜风似乎停滞一瞬,一片竹叶自修篁顶上悠悠飞落。 那股阴凉冰冷之感霍然逼近,谢璟大骇,将妻子往门内一推: “什么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竹林中有少年鹞子般俯冲而下,双刀在月色里挽出数道剑花,瞬间便移至谢璟背后,恰落在他回身格挡的那一剑上,兵戈相撞,一路微弱火花。 薛稚被推在地上,不禁惊恐地叫出声来。那少年力气极大,谢璟用尽力气才将他推开,腰间悬挂的玉笛也因此震飞在地,滚落在草丛里。 他回剑迎击,不忘回头暴喝:“还不快带夫人走!” 两人霎时在院中缠斗起来,刀光剑影,片片如雪,身影繁乱得难分彼此。 伊仞见状便要送薛稚离去,她抬目一望,却惶急地推他:“不,他们来的只有一个人,你去帮谢郎!” “夫人?” “去吧!”薛稚焦急地催促。 伊仞无法,只得复命前去,迅速与二人缠在了一起。少年以一敌二,方才的悍然攻势渐渐弱了下来。 薛稚手脚冰凉,立在房中惊惧地望着院中缠斗的三人。 这是皇兄派来的人吗? 他为何要派人前来刺杀他们?是想杀谢郎吗?又为何只派了这一个? 还是说,会有更多的刺客在后等着他们…… 夜风吹过,裙摆轻扬,薛稚浑身血液都似为寒气所凝固。 万幸,二人以二对一,少年渐渐处于了下风。谢璟瞄准机会,对着少年为面具所覆的脸一剑砍下。 “砰”的一声闷响,少年脸上的面具应声碎为两半,摔在了地上。 周遭空气似有一瞬静滞,少年似乎一愣,双刃托手朝谢璟腹部飞去,谢璟大骇,转身避开。 声东击西之法,是为金蝉脱壳。薛稚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忙提醒道:“他想逃走!” 二人恍然醒悟过来,合力将欲要飞走的少年缚住。谢璟恶狠狠地将少年贯至地上,以绳缚住,剑尖直逼咽喉:“说,是谁派你来的?” 这少年是顶尖的杀手,清秀白净的脸,与其快狠准的用刀方式迥然不同,方才缠斗间,双刃如疾雨一般以剑气在他身上留下数道剑痕,分明是想他力竭血尽而死。 少年脸上毫无表情,甚至挺身向剑尖直逼而来。伊仞忙将人死死按住。 谢璟心里一阵阵发冷,却颓然冷笑了一声:“看来是不肯说啊。” “听着。”他以剑指着少年的脸,眉宇间汗珠如滴,“我知道你主子是谁,我也不杀你,这是龟息散,饮下之后三日之内脉息全无,三日之后自然解开。我留你一命,回去复命。” “还劳烦你告诉陛下,我与他君臣情分至此而断。若他执意苦苦相逼,我夫妇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 “对。”薛稚也忙跑了过来,泪水涟涟地重复,“绝不瓦全……” 这少年正是江澜。 对方竟是将他认作了皇帝的人。 既是没有认出他,是不是,公子便不会迁怒到江蓠? 他迟疑一晌,看着他们没有应声。 谢璟将丹药与少年服下,不出片刻,对方果然晕死过去。遂简单收拾了行装,重新启程,在月色里继续向南行进了。 三日后,江澜药效散去,亦动身回京。 次日,梁王派来的人马寻到此处,留意到打斗的痕迹。因认出遗落在此处的玉笛上刻有谢氏族徽,不敢隐瞒,一面向南追赶,一面又将院落中遗落之物悉数呈回了京中。 …… 台城,玉烛殿。 梁王亲手将从院中找到的物品呈上:“陛下,这是在太湖边寻到的东西,还请您过目。” 额上却冷汗密布。 此次从太湖边那处小院里发现的,除谢璟的玉笛外,还有两副调制好的药材。 他留心问过医师,这是堕胎的药。 可乐安妹妹要堕谁的胎?她和兰卿重逢还不及一月,怎么可能是兰卿的。 不是兰卿的,会是谁的呢?答案显而易见…… 梁王心如擂鼓,久久地弓着身子,冷汗无声滴落在地毯上,也就自然没能瞧见,天子沉凝得有如阴云密布的神情。 良久的静默之后,他才听见天子冷淡的问询:“吴兴那边可有消息他们是往何处去了么?” “是往南边去了,具体哪个郡县臣弟就不知道了。” 他点点头,面上依旧毫无波澜:“你做得很好,就到这里吧。” 这就是不要他再插手的意思了,梁王心头微松,又小心翼翼地请示:“那,玉腰奴皇兄可否还给臣弟……” 桓羡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叱出一个“滚”字,梁王立刻换上一幅嬉皮笑脸的神情,嚷了几声“多谢皇兄”兴高采烈地告退了。 梁王走后,桓羡才重新看向了方才被弟弟呈上来的东西。 栝楼,桂心,豉; 银铺上灰尘,绿豆,红花。 不必医书在手,他也能忆起这两副方子的原貌。皆妇人流产之方,他的确是没有想到,仅仅才两个月,她……他们竟是有孩子了。 可她抓这些药又是要做什么?是要打掉他们的孩子?她那么怕痛,堕胎?受得住吗? 他们又是逃亡路上,如若此时流产,该是有多难受。她难道就那么厌恶她和他的孩子吗,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拿掉…… 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和谢兰卿在一起…… 这认知使得他内里五脏也似被跟着攥起,郁气皆不得出。桓羡攥掌成拳,眼中静若沉水,手背却青筋欲裂。 他叫来伏胤:“你现在立刻给吴兴南边去,务必将人找到。”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记录下来,报告给朕。” 作者有话说: 开学真的好忙,请原谅我的短小。明天还有4节课,有点慌了。我尽量写到文案名场面! 第43章 (修) 十月初六, 帝后大婚的前三日。 即将成为皇后的何令菀突然莅临了皇女寺,寺中诸尼诚惶诚恐, 将她迎进安置妙静仙尼的那一间禅房。 何令茵正在镜前描眉揽妆, 知是堂姊造访,连头也没回:“阿姊马上就是贵人了,却还来看我。” “是来笑话我么?” 她一面说着, 一面往光秃秃的头上戴着花,可惜那儿并没有乌云堆髻, 何令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镜中新妆靓饰即将成为皇后的堂姊, 忽然伏案嘤嘤哭了起来。 何令菀并未出言劝慰。她看着堂妹轻微颤栗的双肩, 语声冷淡得近乎陌生:“令茵,你想出这牢笼么?” “若你愿意, 我可去求陛下宽恕。” “阿姊何必假惺惺。”何令茵却抹了眼泪,高傲地仰起头来, “令茵能有今日, 全赖您,赖陛下, 赖薛稚所赐。” 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何令菀皱了皱眉。 何令茵却回过头来, 脸上现出得意之色: “对了,听说那位乐安公主死在长江里了?” “那可真是恭喜阿姊啊。心腹大敌既除, 这宫中以后可就是阿姊的天下了,想必以阿姊的心计手段,连陛下也会很快被阿姊揽入怀中吧。小妹在此先恭贺阿姊了。” 她这话本是想用乐安公主来刺一刺堂姊,毕竟陛下和薛稚早有私情, 如今薛稚既死, 死了的才是最好的, 必然会成为横亘在这对并不相熟的帝后间永恒的一根刺。 未想何令菀却轻轻叹了口气,丝毫不曾有神伤之色:“令茵,其实你一点也不懂我。” “我从未想过情爱这些身外之物,也未想过要和你相争。总归那方后座是要一个何氏女上去坐的,是陛下、姑母和宗族选中了我,我自然要坐。” 而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她总觉得这桩婚事不会顺利完成。甚至从一开始,便没抱过希望。 “把头发养起来吧。我会接你出去的。”丢下这句话,何令菀起身离开。 镜中映出何令茵满目怨毒的脸。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这么好命。却把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名声尽毁。 何令菀最好是骗她的,否则,她定会叫她为她愚蠢的好心付出代价! 藏鸾 第50节 又三日,十月初九,冲龙煞北,宜嫁娶。 建康城上空浓云滚滚,遍布阴霾,不见日光。 台城之中却是处处结彩张灯,点缀红绸。御道上皆铺设着红毯,摆满了夜里亲迎的红灯笼。宫中上下皆穿上了表示喜庆的朱色服装,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和了些许天气所带来的寒意。 今日是帝后大婚之日,按例,天子因于前一日派遣官员前往南郊北郊祭告天地,今日则先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再到崇宪宫拜见太后、去太极殿中阅视皇后册宝,尔后,才会进入太极殿前临时搭设的青庐,等待使臣将皇后迎来行过祭拜天地大礼。 但天子这位天底下至贵的新婿本人却明显心不在焉。省去了祭告太庙之礼,拜见过太后之后便回到了玉烛殿,有些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还是没有消息?”他问亦是换上新衣的冯整。 他派去的人马也有些日子了,但除却先前桓翰在吴兴找到的那只玉笛,此后伏胤率人南下,十余日过去,仍是没有任何线索。他仍旧不知道妹妹去了何方,是否安好。 玄黑喜服光映照人,将帝王原本冷峻的相貌也勾勒出一丝柔和。冯整知晓他问的是什么,却故意装傻:“陛下是问皇后么?方才小太监来报,说是梁王已经到了何府门口了。” 帝后大婚,梁王身为宗王,被天子点为迎亲之使,担任副使的则是尚书令陆升。 “朕问的不是这个!” 突然的疾言厉色,冯整慌忙下跪:“老奴死罪!” 玉烛殿里宫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滴水可闻,冯整飞快地磕着响头:“老奴知晓陛下担心公主的安危,可建康到吴兴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行程。伏将军南下不过十二三日,兴许人是已经找到了,但回讯还在回程的路上……” “老奴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他磕头的声音在满殿的寂静里犹为清晰,桓羡脸色铁青,身在漫殿喜庆的色彩中,也显得犹为不合时宜。 他只能叹气,生硬地压下心底那些烦躁,似是自语似是说与奴仆:“那就再等等。” 万幸,一个时辰之后,伏胤自南边发回的第一封密报终于递进了玉烛殿中。 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是今日。 冯整在心里哀叹了声造孽,小心翼翼地将书信递于他。 天子玉指修长,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看着,俊逸的剑眉渐渐皱了起来。 伏胤在书信中言,他们在钱塘地界追上了谢璟三人,公主无恙,也未有妇人小产之状,与建武将军谈笑自若。 随信附上的还有二人近日的行程与言行,不愧是他精心挑选训练出来的龙虎卫,连二人私下相处的对话也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如,某月某日夜,公主投怀送抱,建武将军回抱,二人亲作一团,纠缠良久方才分开。 又如某月某日,公主与建武将军携手夜游,对月盟誓。一个言“碧落黄泉,誓不相负”,一个便回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二人每日行必同舆,坐必同席,卧必同榻。同床共枕,亲亲搂搂,连吃饭都要你喂我我喂你,极尽亲密,已逾礼制。 皆卿卿我我之辞,难登大雅之堂。也不知伏胤那动不动就脸红的家伙是怎么记下来的。 谢璟更曾言,要在会稽境内居住几日,重新补完当日的婚礼,以天为证,以月为凭,海誓山盟,以表其情。 桓羡耐着性子看罢,早已是冷笑连连。 所以她哪里是有孕。 亏得他为此悬心数日,担忧万分。她却分明是担心自己有孕,所以提前备好了药草,准备杀了他和她的孩子就转投谢璟的怀抱…… 还有什么补完当日的婚礼……连洞房的地方都选好了,可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那么,他又岂可让她如愿? 桓羡心中火气愈演愈烈,指骨被捏得清脆作响,忽一把攥着书信起身:“备马。” “陛下!”冯整这一声不啻于惊恐,“马上就是大礼的时候了……” “婚礼延期,一切等朕回来再说,去把梁王叫过来,叫他给我看住太后与何令菀,不许她们将婚事办成,办不好,他也不必来见朕了!” “——至于国事,就由万年公主与梁王主理。” “那,那皇后那边……” 衣袍翻飞间他人已走了出去:“她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朕只同意立何氏女为后,可没说过是今日。” —— 因今日亲迎的队伍是自朱雀门进入台城,沿途皆有金吾静路,桓羡遂自西边的千秋门出宫,一路向南策马而去。 此时天色昏昏,一轮弦月现于苍穹之上。冯整急急忙忙地出宫,于宣阳门外拦住了浩浩荡荡驶来的亲迎队伍。 “陛下有令!请皇后在行宫中稍作休整!” 宣阳门外已经搭好了临时修建的皇后行宫,四面围以红幔,烛转炫煌。这原也是大婚典礼中的一环,众人并未在意,依言将皇后迎入锦帐里。 冯整又拦住位于队伍最前方的梁王桓翰,将天子的安排耳语与他。 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什么?皇兄让我……” 大典在即,陛下竟要婚礼延期,陛下是疯了吗?这样的节骨眼上,岂能一走了之? 他这般做,又将皇后与庐江何氏的脸面置于何处! 却也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进入行宫之中,详细告知了何令菀事情本末。 何令菀听罢,脸上竟没有太多表情,只道:“梁王也这样认为吗?” “大婚当日,天子一走了之。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丢的不是我的脸,而是陛下的脸。” “我一闺中女子,丢个脸自也不算什么。陛下却是万乘之尊。若连立后这样的事也可以延期,今后,将何以取信于臣民?” 梁王自知理亏,噤声了一刻。何令菀又神情淡漠地道:“婚礼继续吧,我既上了皇室玉牒,就已是皇后。陛下不在,这场仪式也该继续下去。” “太后那边,我会去安抚的。眼下的当务之急,还请梁王找来大婚的礼服,代替陛下与我完成仪式,不可误了时辰。尚功局那边……理应会有备用的。” “可,可陛下的命令是婚礼延期啊……”冯整忙道。 梁王一时也犹豫起来,他虽觉得这件事皇兄做的不厚道,却万不敢有违命令。 又不由纳罕。 从前只听闻这位皇嫂精明伶俐,太皇太后的寿宴也操办得有条不紊,倒是不闻脾性如何。 如今大婚在即,皇兄径直抛下她离开了,她都不生气的么? 梁王在心中惊讶,不由偷觑一眼灯烛下华服盛妆的夜开牡丹,这一眼却恰好对上,她不经意间向他看来,有如石子入水,在他心间散开丝丝涟漪。 梁王做贼心虚般收回了视线,胸腔间心脏砰砰直跳。 何令菀也有些脸热,却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这般儿戏,太后也不会同意的。” “就这样办吧,有劳梁王了。” 梁王本还心有抵触,但见未来嫂嫂一个女子竟淡定若斯,丝毫不在意名节,自己一个大男人再计较也就显得太过矫情了。只好道:“臣遵旨。” 只是……皇兄那边……还不知要怎样交代呢……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会稽。 历经数日的跋涉后,三人于前日抵达了会稽境内,算着脚力,离镜湖也不过四五日路程。 秋风簌簌,夜鸮凄厉。谢璟找了家废弃的山庙露宿,将妻子自车上迎下时,她有些迷糊地看着天上的弦月:“是我记错了吗?我总觉得,今日像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 谢璟眼中微黯,却淡淡一笑:“是天子大婚的日子,栀栀忘了?原本定的是上月廿八,后因天象有变,又迁为今日。” 她眼中霎时涌上愧疚之色:“对,对不起……” 自南行以来,不提天子几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何况在吴兴时还出了刺杀那档子事。这会儿却是自己提了出来,倒像是她还惦记着皇兄。薛稚心下十分愧疚。 谢璟微微一笑:“没事。” 视线落在她的裙子上,又微微迟疑:“栀栀……” 薛稚也注意到了裙子上的那抹黯淡的红色,先前在夜色之下并不明显,被他手中的灯一照才无可遁形。 “我,我……”她泪水刷的流了下来,近乎语无伦次。 “我去换一条!”一口气回转过来,她掀起车帘进入车中。 谢璟无奈而又宠溺地笑了。还好,他没有让她用那些百害而无一益的药。又应了一声: “好,那我去煮些红枣。” 车内,薛稚看着那抹黯淡于夜色之中的红色又哭又笑,喜极则泣。 她没有怀孕。 她不必亲手杀掉或是生下那个兄妹不伦的孽种。她的人生,还可以重新来过。 天底下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不过这于南逃总是不便,担心长途跋涉会令她身子不适,接下来的几日谢璟都命伊仞减缓了车速,原本两三日的路程竟走了五日才到,于十月十一的清晨才抵达了镜湖。 已是初冬,湖面上最后一丛晚荷也已凋谢。芦苇枯荷东倒西歪地倒在有如翡翠的湖面上,颇具萧瑟凄清之意。 却有枫林屹立于湖泊北岸,不蔓不枝,红叶尽染。 湖水青蓝,倒映着如火红枫,阳光照下,满湖皆是燃烧流动的火焰。 薛稚很喜欢那种燃尽生命的炽热,挽了夫婿的手臂娇娇地央求他:“郎君,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好么?” “我想坐船。想和郎君一起泛舟于湖上,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莲花可采了。”她笑道。 在太湖时她便想如此了。传闻太湖是西施与范蠡隐居之所,西施自吴国归来后,遂与范蠡泛舟太湖,有如神仙眷侣。 然而他们在太湖滞留时间尚短,后来发生的事也不甚愉快,她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直至此时才重新忆起。 谢璟本也想在会稽寻一处安置几日,将二人未完成的昏礼补上,前时也是与她说过的,遂笑着应下。 他们在湖畔不远处寻到一处采藕人修建的废弃小院,三人齐齐动手,用了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将小院打扫出来,勉强能够过夜。 接下来的几日三人都在为修建小院而忙碌,即虽不打算常住,因了那场有心要补给她的昏礼,谢璟还是力所能及地修建着这个小家。 没有浴桶,他便自己买来工具砍伐木材叮叮咚咚琢磨了几个上午,只为让她可以有一处地方沐浴。 没有桌子和床,也是他就地取材以湖畔的红枫树制成,尽管他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几日。 薛稚虽被拦着不让做体力活,也竭尽所能地参与到其中来,拾捡稻草铺床,采摘鲜花妆饰,亦或是他二人辛勤劳作时的热茶热饭。总之辛苦四五日后,三人总算是赶在最相近的黄道吉日将小院布置出来了。 是日,伊仞去集市买来了红绸红烛,将木屋简单装点了一番,便算是新房。 没有喜服,只有前日扯回的几匹红布被薛稚简单裁作了衣裳,另剪了几朵小花戴在鬓发上,红绸往头上一批,便算是遮面的团扇。 是夜轻烟朦胧,明月如盘。两人在伊仞的见证下拜过天地与谢家父母所在的北方,饮过合卺酒,在夜莺与草虫的祝福声中步入洞房。 伊仞早已识趣地退去了院外,屋中,二人先后沐浴过,相对坐于榻上,目光相撞,又都各自羞赧地垂下眼去。 “栀栀……”谢璟顶着脸上的烫意问她,“你……你的身子好了吗?” 她轻轻颔首,如水明澈的眼被榻边红烛氤氲得柔波轻漾,实是妩媚动人。他心中一荡,揽着她的腰,脸慢慢地靠了过去。 藏鸾 第51节 早已练习熟稔的亲吻,将未宣之于口的绵绵情意都消融于唇齿津液间。察觉她身子软下来后,他慢慢揽着她腰将她放平,尔后,伸手去抽她腰间的系带。 薛稚两颊绯红,眼里春意如水流动,亦伸出手,替他解开了上衣。 雪玉似的风光使得他看痴了目,视线久久凝滞其上,她有些羞涩,玉腕轻勾,轻轻将他扯近了来,二人又重新亲吻起彼此,少女水骨玉山,雪股纤腰,一一在他暖热的触碰下软成了春水。 与心爱之人亲密接触的感觉实在很好,没有屈辱,没有故作讨好,有的只是和风细雨般温柔的亲吻、想与他融为一体共赴巫山的渴望。 欢情浓畅,幻梦似真。 薛稚沉溺在他温柔的施与中,眉眼处渐渐染上迷醉,粉颊斜偎,露出一截玉颈承受着他渐渐激烈的亲吻,一双柔荑亦投桃报李,一点一点沿着他紧实的肌理向下探。 正当二人就快要融入彼此之时,屋外忽然响起伊仞的惊呼声。无数纷乱的脚步声似是万千风雨同时而作,又如冰魄万点,自四面八方向小屋袭来,闻见那一阵疾快的脚步,谢璟骤地自意乱中清醒! 他直起身来,欲要下榻一探究竟。腰间革带却不慎扯着了垂在薛稚腰边的兜衣,正自慌忙解着时,木门被人砰的一声自外踢开,本该远在建康台城之中的天子骤然出现于门外,玄黑喜服翻飞于的夜风之中,目光阴鸷,形容狼狈。 “皇兄……”薛稚万想不到他竟会于此时出现,慌忙扑进夫婿怀中,恐惧得牙齿皆在颤抖。 他手里似还擎着一根罗带,步履微晃,扶墙一步一步逼近了来,紧盯着她的双目映着满室红彤彤的喜意,却恨如淬毒。 “栀栀……”他笑着唤她,俊美的面容在灯下近乎扭曲,“你可真是……” 话音未尽,喉咙忽漫上一阵猩甜,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天子来的突然, 以至于谢璟脑中竟是空了一晌,嗡嗡直叫。 他迅速套好衣裳, 强作镇定地迎向天子:“陛下夤夜来访, 我夫妇未能远迎,有失礼数,实在惶恐。但不知陛下前来所为何事?” 夫妇。 桓羡冷笑了下, 目光依旧越过他落在揽被瑟瑟发抖的薛稚身上,一字一句都说得极为平淡冷静:“朕和公主说话, 有你什么事?你给朕出去!” 谢璟挡在妻子身前,目光半点不惧:“臣是公主的丈夫, 当初是陛下亲口应允。何况即便是天子, 也没有夤夜闯入人家内室的道理。还请陛下与我们些脸面,容我们更衣后再来面君。” “丈夫?”桓羡冷笑, 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二人婚事已经作废, 当日, 也不是你亲口应下么?薛稚是公主,更是朕的妹妹, 她的婚事自然由朕做主。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竟敢妄称驸马?如此说来,谢氏拐带公主, 实该诛杀九族!” 他看着谢璟身上明显凌乱的衣裳和床榻上抱着被子瑟缩在墙角的妹妹,额角青筋更是一根根紧绷了起来。 就这么急……就这么急…… 一旦确定了没怀他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和他拜天地上.床…… 她又把他当什么呢!把他当什么! 他眼中映着满室的喜庆,红如充血, 紧盯她的双眼射出阴鸷的光, 一步一步朝薛稚逼近。 再明显不过的意图, 谢璟脸上难掩愤怒:“陛下!” “伏胤!”桓羡朝外朗声唤。 高大健壮的青年应声而入。二人扭打在一起。 伏胤本是顶尖的身手,谢璟不敌,片刻即被按倒在地,被他反剪了双手捆得结结实实。如同落入屠夫手里的幼麟,眼中淬满愤恨。 桓羡轻蔑地掠他一眼,拂袖擦去唇角残留的血:“蚍蜉撼树。” 可笑不自量。 语罢,足尖毫不留情地碾过谢璟伸出的一只手,在他痛苦的神情里于简陋桌案前坐下:“把他带下去。” 谢璟猛烈地挣扎起来,奈何缚身绳索甚紧,自是枉然。伏胤沉默着将其强行拖下。 木门砰的一声重被关上,隔绝了屋外的烈烈火光与谢璟连声的谩骂。 室中好似一瞬安静了下来,烛火微朦,在墙缝间泄入的夜风中轻摇。薛稚哭得泪水涟涟,顾不得近乎赤袒的上身与毫无保留的尊严,披衣下榻膝行至他身前:“皇兄,皇兄!你放了谢郎吧!” 她哭着为夫婿求情:“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栀栀求你了!” 桓羡却是笑了一声:“你还知道叫我皇兄。” 他甚至就着桌上的土碗给自己倒了杯已经温凉的茶水,想要压下喉中那股因长久奔袭风霜履侵而生出的剧痛。递到唇边,却又将茶水悉数泼在了地上。 飞溅的茶水有几滴泼在了薛稚袒露在外的手臂上,像是他的发落。薛稚全身一颤,心中害怕得要命,却仍是流着泪膝行过去,抱着他一只手软声地求:“哥哥……” 但他置若罔闻,目光一寸寸扫过她凌乱的发髻、雪莹的上身,呈露的双肩上,细看还有方才之人留下的齿痕,无一不说明他们方才经历了怎样的浓情蜜意。 他叹口气,闭上眼,硬生生压下那股又涌至喉口的血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是冰寒一片。 他以指轻抬起她泪光莹莹的小脸儿,问: “你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死在了长江里吗?” “枉我那夜还要冒着雷雨回来瞧你,真以为你死在了长江里,日夜伤怀。你就是这般回报哥哥的吗?坦着身子给人睡?” 死。 这个字有如利刃狠狠在她心间搅动,撕心裂肺的疼。却都悉数忍住,她泣涕涟涟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哥哥马上就要成婚了,那到时候皇后过门,我又算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哥哥用来发泄的物件,玩意儿,哥哥根本不喜欢我……我也实在不想再过那样毫无尊严、偷偷摸摸的日子了……” “况且,况且我与哥哥位属兄妹,又怎么可以呢。我和谢郎才是真正拜过天地的夫妻,当初也是哥哥应允的,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哥哥又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她哭得实在伤心,肝肠寸断,伏在他膝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只为能换取一丝垂怜。 桓羡却气极反笑:“为什么?” 他扯出袖中那条罗带来,眉目冷极:“看着这个东西!看清楚!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你自己刻意来引诱朕的!如今又凭什么置身事外?需要朕时便对朕巧言令色百般讨好,不需要了便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二人的婚事早已作废,当日不也是你亲口所言么?长兄如父,未得朕的允许,又是谁允许你与人私奔?” 一直以来的症结即在此处,薛稚眼泪一顿,怨气与往日以来囤积的冤屈却如火山洪流般涌了出来。 “是我引诱吗……”她流着泪直视于他,虽然害怕,却还是将心中话说了出来,“我根本就不喜欢哥哥,我喜欢的是谢郎,我都快要成婚了,又为什么要引诱哥哥啊……” “哥哥明明也知道我是遭人算计,却还要自欺欺人地说成是我引诱,难道不是哥哥自己心术不正么,又为什么要全推到我的头上?” 桓羡脸色青极。 “薛稚!”他一声暴喝,俊朗脸庞皆因气极而微微扭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薛稚从未见过这般暴怒的兄长,不由得瑟缩一退。 桓羡目光又一寸寸扫过那凌乱的床榻与她外衫下未着兜衣的雪玉肌肤,心底压抑已久的怨与恨有如死灰复燃,荜拨而蹿。 脑中更是遍遍闪现她方才绝情的话: 为什么引诱…… 喜欢的是谢郎…… 根本不喜欢哥哥…… 她以为她是谁?他是天子,她凭什么不喜欢、凭什么这般糟践他? “你……”自齿缝间逸出字字的痛恨,桓羡脸色煞青,额上青筋几欲迸裂,“很好!” 忽一把将她自地上拽了起来,他抱着她大踏步朝床尾简易屏风后的浴桶走: “不是我自己心术不正么?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吗?那就受着吧!” 他将她扔进浴桶里,提起桶边残存的几桶温水便倒了下去,哗哗声响夹杂着少女的尖叫。薛稚不断地挣扎着,又被脱下衣服跳进来的他脱下强行按了下去。 浴桶不大,他一进来后原本只到双膝的水即刻没到了肩前。那根罗带被他擒在手中,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后,薛稚有如疯妇般哭叫着,双手乱攘,双足乱踹。 男女力量悬殊,那点挣扎在他眼中无异于毛毛雨。他将人转过去,轻而易举便攥过她抵抗的双手,一圈一圈,以罗带在背后覆得死紧,更从身后,以膝盖强行分开了她。 又是这般形同犬兽不堪的样子,薛稚长睫一颤,紧贴桶壁的脸上两痕清泪无助地落下。 身上残存的丝缕也很快被撕去,却被转了过来,四目相对。他没有碰她,反而用力地在她身上清洗,像是要把她揉破一般,眼中满是忿怒。 “他碰过你没有?”桓羡目眦欲裂,迫到她身上的目光幽若暗火,“有没有?” 薄如纸页的肌骨一阵阵发疼,两痕清泪自微红眼角流下,她唇角轻扬,竟是带着笑的:“哥哥那么聪明,自己猜啊。” “谢郎是我拜过天地的夫君,他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再说了,哥哥方才,不都看见了吗?” 他脸上有一瞬的怔愕,满腔的怒意都无可奈何地滞留在心。落在薛稚眼中,心间竟也因之升腾起些许报复的快意。但下一瞬即被转过脸去,冷笑响在耳后:“都学会顶嘴了,可真是不像话啊。” “没关系,他都不介意,我又介意什么呢?” “就是不知道,他那么无能,能满足你吗?弄你能弄得有我舒服吗?说啊!” 水花四溅飞散,打湿了堆着撕裂罗衣的地板。 薛稚被压在浴桶的边缘,下颌被迫抵着桶沿由着他清洗。力道之大,连浴桶也跟着晃摇起来,摇摇欲坠。 她眼角不断有泪珠扑簌而落,再未发一字。而大约是她的柔顺取悦了他,那股蛮横得有如泄愤的力道终究慢慢缓了下来。抱着她从桶中起身,取过架上搭着的巾帕替她擦拭。 擦拭时也是粗暴得似要将她浑身的肌肤擦破一般。薛稚脸上水珠淋漓,直至此时,才终于气若游丝地回答:“哥哥以为他和哥哥一样吗?他爱我,尊重我,他让我感觉到比和哥哥在一起时十倍的快乐……” 桓羡动作微滞,冷哼一声:“小别几日,栀栀的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争气,嘴倒变得挺硬。” 她今日情动得厉害,他本是满意的。随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方才的情动是为了什么,脸又沉了下来,将人扔上了榻。 意识到接下来的事,薛稚双眸倦开,一动不动,只眼窝不断地淌出绝望的泪水。 “哭什么。” 他将那碍眼的珠泪颗颗拭去,揉着她脸喂进丹唇中,腕上系着的赤绳丝线由此轻拍少女的脸,冷峻至极的眉眼竟也在烛光的氤氲中染上几分虚假的温和。 “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又和他跑什么呢?” 没有回应,她垂着纤长的眼睫,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同那如玉锁骨上上醒目的齿痕一同尖锐地刺痛他。 桓羡有些不悦,却抑下了不曾发作:“这次是他引诱了你,你年纪小,一时为人所骗也是情理之中的,哥哥不怪你。和哥哥回去,你逃走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 “回去做什么。”她终于有了反应,转过眼来漠然睨着他,“又做你的金丝雀吗?你已经有了妻子,为什么又不放过我啊?” 这一声悲愤至极,竟带着些许窒闷的凄厉。目光对上,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眸,放平了她: “何令菀不是我的妻子,我没有和她拜堂。就算全天下都这般认为,那也与我无关。” “至于你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这是你的命啊。是你自己说过的,要与我永远在一起,又怎可食言。” 自欺欺人。 薛稚只是冷笑。 藏鸾 第52节 他便以为她默认了,伸手解下缚在她手上的罗带,又不知从何处摸出那条当初被她送给他的赤绳子来,与她系上:“不许解下来,听到没有?” 话音未落,耳边响起一声清脆,左颊上漫开火辣辣的疼。 他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恼羞成怒地盯着她:“薛稚,你找死?” 她眼中毫无畏惧,漠然睨着他,随后,一语不发地别过了脸去。 木屋中的烛火燃了一夜,直至天色将晓时才被吹灭。 次日,薛稚醒来时,却已身在船上了。 是艘华丽的画舫,船舱中间也似庭屋敞露着,她侧身躺在铺了软毯的甲板上,身上衣裳完好,肩头盖了件温暖的火狐毯。 睁眼便是那倒映着漫天红枫的水面。云涛烟浪,烟水茫茫,船只悠悠行于水,向北而去。 入冬的水面已泛起了白雾,碧波深处,有渔人撑杆而过,苍凉的歌声随呼啸的冬风送来: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仿若滴水坠入心间,薛稚心间漫开无边的苍凉。 当日许下的与谢郎泛舟湖上不过是妄想,被囚深宫才是她的命运。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蝼蚁般无济于事的挣扎…… 这认知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支起身子来,冷不丁耳畔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醒了?” 是桓羡。 他已换了件素色衣衫,墨发披散,玉面俊美,曲着一只腿坐在她身畔。 似是意料到她的惊愕一般,淡笑着解释:“栀栀不是想泛舟湖上吗?如何,可还满意。” 薛稚背上霎时之间爬满了冷汗,更于一瞬清醒了过来,“你监视我们……” 他微微而笑:“终于学聪明了些。” “不然,我要怎么寻到镜湖来呢?” 姿容清隽,谪仙俊美,落在薛稚眼中,却不啻于面视阎罗,一阵不寒而栗。 只怕是,只怕是早已被他盯上了…… 她和谢郎却还傻傻的一路游山玩水,殊不知早已落入他的圈套! 对了,谢郎…… 环视四周也不见郎君身影,薛稚不由紧张起来:“谢郎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句系引用 我尽力了,但还是觉得写的冲突不怎么够呜呜呜。 第45章 字字句句不离谢璟, 他有些不悦,挑挑眉看向轻烟弥漫的水面:“能怎么样。” “带回建康, 听候发落。谢璟他诱拐你, 难道哥哥还要将他奉为座上宾?” 薛稚垂眸看着船舱外的镜湖水:“哥哥明明知道,不是他诱拐。是我自己要走,我不喜欢哥哥, 我不想待在哥哥身边。” “如果哥哥动谢郎一根汗毛,我就死给哥哥看。” 自重逢以来她便一直呛他个没完, 哪还有当初的乖巧,当真是被谢璟带坏了。桓羡不悦挑眉:“你是在威胁朕?” “从现在开始, 除了哥哥身边, 你哪里也不许去。” 他话音未落,她起身便朝湖水中扑, 像一只扑水的雨燕,决绝地头也未曾回。 当夜梦中的情形仿佛再一次于眼前上演, 桓羡暴喝一声: “薛稚!” 他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把人攘进怀中时,胸腔里的心犹在剧烈跳动。 她雪颜漠然, 被他搂在怀间一丝生气也没有, 桓羡生硬地软下语气:“好了。” “从前的事,哥哥也有不对的地方, 哥哥向栀栀道歉。” “从今之后,你活着,他就活着。他会不会受刑,取决于你对哥哥的态度, 明白吗?” 又是这般明晃晃的威胁。薛稚在心间冷笑, 想了想, 却抬起眸来:“哥哥会这么好心吗?上回在吴兴,哥哥还曾派人追杀我们……” “追杀你?我怎么舍得?”他笑起来,然忆起桓翰当初所报的、在那处院子里发现了打斗的痕迹,知晓有人浑水摸鱼,倒也敛容正色:“你想想,若是哥哥的人,会愚蠢到让你们逃走?会容许你走到镜湖,让你和他矫情地拜天地?” 他想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幕额上青筋便突突地跳。若是他再来晚一步,他二人只怕是…… 而他来之前呢?伏胤虽替他监视着他们,然他不可能去问这种事。他们栖身的那座木屋周遭都是平地,无植被遮掩,也并不能靠近,自也不可能探听到太亲密的东西…… 桓羡脸色铁青,薛稚却是愣住。 他没有骗她的必要,难道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人刺杀他们吗? 可那天那人明明可以以她为人质,偏偏只攻谢郎,这才让他们二对一嬴了…… 难道,那场刺杀,是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她误会皇兄? 是她错怪他了? 这念头仅仅只在脑海中出现一瞬便被她否定了。他做过的恶事并不少,何差这一件。她没有因之感到愧疚的必要。 夜间,二人宿在了会稽郡。 得知天子莅临,会稽郡守诚惶诚恐,亲自出城十余里将他迎进了布置一新的行宫之中。 薛稚不被允许住在单独的房间,而是被送到了备给他的那一间寝殿。他去检视郡府时,她便一个人被关在房间中,透着窗望着天空上已经升起来的月亮。 夜幕降临,倦鸟归巢。殿中烧了地龙,熏得整间屋子热烘烘的。薛稚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被关在华丽的金殿中,有些喘不过气。 夜里桓羡回来时那摆放在食案上的晚膳也没有动过,她正坐在镜台前,长长的裙摆如鸢尾花一般盛开在木质的地板上,脊背挺直,长发披散,被烛光镀上暖艳的光辉。 桓羡眼波一闪,脱下沾了些许酒气的外袍走到她身后去,自身后拥住她: “怎么不吃饭。” “我不饿。”她恹恹地说,微微偏头避过了他贴过来的脸。 桓羡看着镜中神色漠然的少女,笑了:“你不饿,可兰卿倒是应该饿了。” 手指捏着她下颌,又把她脸转过来,“我说过,你如何,他便如何。哥哥对他的处置,取决于你对哥哥的态度。” 薛稚心头忽生厌倦之感。 他是天子,所以可以随意拿捏他们的生死。他总有那么多迫她屈服迫她软弱的法子,可她呢?难道又要像从前一般、无止境地为他所拿捏、奴颜婢膝下去吗? 见她不语,他还欲相劝,一手揽着她腰极尽亲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薛稚忽然用力推开了他:“不想吃就是不想吃,你一定要这么逼我么!” 突如其来的发作,桓羡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倒在地,他愕然地看着她,室中一片死寂。 薛稚也知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却也没有道歉,怏怏起身去到浴殿洗浴了。 桓羡就如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原有的怒气不得已消散。 从昨日打他那一巴掌,再到白日、再到现在,她已是第三次忤逆他了。 当真是跟了谢兰卿一阵,生出反骨了。偏偏他总想起她投江的那个梦,也在斟酌是否一定要将她逼得过紧。 “下不为例。”他最终冷着脸道。 沐浴过后二人还是宿在一张榻上,仿佛怕她逃走一般,他将她箍在怀间,禁锢如铁,视线亦极具侵略性。 烛火煌煌,清漏如水。薛稚脸儿伏在他胸膛上被迫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毫无睡意。 冷不防头顶飘来冷淡的一声:“要不要?” 薛稚回过神,怏怏动着身子背过身去:“哥哥喝酒了,我不喜欢。” 今夜巡视会稽郡府,郡守设宴,他的确是略饮了半杯。 是会稽出产的山阴甜酒,味道醇美,即虽他漱过口了,可细闻之下的确还残存着一丝淡淡的酒意。 桓羡没生气,只凉凉盯着她漆黑的鸦鬓,“那以后就不喝。” 心间却有些烦躁。 方才从京中递来的消息,桓翰没能看住太后与何令菀,还是让她们把婚礼完成了。 他原本不该生气,毕竟,一开始就是他同意了立何氏女为后,何氏族人贪赃枉法也好,不堪为官也好,念在崇宪宫抚育了他一场,这个位置给何家原也没什么。 但不知怎地,自昨夜起,薛稚那句“她算什么”便一直在耳边缭绕不散,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她那般抵触他、不复最初的乖顺,就是因为何氏女的存在?如果她肯乖一些,全心全意地留在他身边,那,为她悔婚也不是不可…… 可现在,何令菀偏偏把婚事办成了…… 桓羡一阵心烦意乱。索性将她人转过来,闭眼吻上她唇。 然后是颈,然后是锁骨,然后是雪玉似的胸……她似一具没有生气的偶人由着他轻薄,直至二人完全契合。 烛火映着她空洞的眼,又模糊于一点一点析出的泪水里。最后的意识消散前,薛稚听见的是他一声极轻的呢喃:“栀栀……妹妹……” “不要离开我……” 窗外,流星数点,明月如水。 许是连日的长途跋涉严重消耗了他的体力,情.事既毕,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薛稚没有睡意,闻得耳边呼吸声平稳响起后,她挪开那紧箍于身前的紧实手臂,披衣下榻。 她不想待在他身边,“兄长”两个字会令她感觉到恶心。然四面门窗紧闭,她也无处可去,只能走到烛案边,托腮看着微朦的烛火发呆。 四下里寂静无声,安静得她可以听见空气里火粒子摇曳的微声。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觉得她的一生也要如这微弱烛火熄灭于灯罩中时,床榻边忽然传来一声有如梦呓的惊呼,原还熟睡的兄长霍然自榻上坐了起来。 “栀栀……栀栀……”他似梦魇般仓惶惊呼着,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薛稚心下莫名一滞,呆呆地应了他一声:“我在。” 他这才转过脸来,原本毫无焦距的黯淡双目在瞧见她时赫然一亮,尔后快步走了过来,将她紧紧抱住。 “原来你没事……”他喃喃地说,剧烈的喘|息尚在喉间平复。 藏鸾 第53节 他的心跳得很快,薛稚被他攘在怀中,可以极清楚得听见那一阵有如擂鼓的剧烈心跳声。 薛稚有些懵,他是、他是梦见了她出事了才这般紧张么? 可又是为什么?他不该是恨她的吗? 没有答案。这时桓羡亦已平复下来,捧着她的脸与她鼻尖相触,半是久别重逢似的微笑、半是叹息着道:“真想把妹妹就这么关起来,一辈子只能陪着哥哥。” 薛稚心间才有的半分温软霎时如烟云散,她漠然移开眼:“哥哥已经这样做了。” “是啊,可某人看上去不大情愿,我怎么知道她还会不会跑掉。”他似笑非笑地说。 薛稚不理,冷着脸推开他又走回榻边去。桓羡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没人知道他在以为她过世的那几日遭受了怎样的煎熬,那抹投江的红衣几乎夜夜入梦,就算是已经重新得到了她,也依旧如此。 若再像从前一般步步紧逼,她总归还会再逃的……所以,为了让她驯服,他是不是应该对她温和一些? —— 不同于天子寝宫中的锦帐春暖,行宫之中另一处房舍内却是冷冷清清。伏胤推门而进时,那高大健壮的青年正颓废地抱膝缩在床角,桌案上摆放着三份饭菜,仍是一动未动。 他眉宇微动,提着新热的饭菜走过去:“昨日的事,是在下对不住,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谢将军海涵。” 昨日便是被他打倒强行捆了出去。谢璟掀眉木然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为难他:“伏将军,有什么事吗?” 伏胤道:“陛下叫我送饭给将军,告诉将军一句话。将军如何,公主便如何,所以,陛下必定不愿看见将军这般颓废的模样。” “他把栀栀怎么了?”谢璟失声惊呼。 “没怎么。”伏胤道,不知因何而红了脸,“将军远在陈郡的父母,陛下也没有为难。还望将军好自为之,不要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将话带到后,伏胤即启身离开。室内,谢璟愕然睁大了双目,随后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他要他好自为之…… 是他强占了他的妻子,却要他好自为之! 想起昨夜的那一幕幕,谢璟心间霎时涌上无数憋屈愤懑之感。天底下不会有再比他更窝囊的人了。桓羡强占栀栀的时候,他就被捆在木屋之外的树上,眼瞧着那烛火亮了半夜…… 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眼下,还要被他拿着栀栀威胁…… 谢璟长叹数声,眼眶通红。 他最终从榻上跳下,端起那碗才被送进来的热饭狼吞虎咽了起来。门窗之外,伏胤目睹他用完了那碗饭后,暗暗哀叹了声,这才真正动身离开。 他虽觉陛下强占公主的确有些不讲理,然身为亲卫,能做的也唯有服从。 好在,有公主在,即使谢将军诱拐公主出逃,大概这次也是不会有实质性的惩罚的,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十日后,天子车驾返回了建康。颁下的第一道旨意即是,与何氏婚约作废,赐婚何氏十三娘与梁王,为梁王妃。 其次,迁建武将军、广陵郡守谢璟为江州团练副使,前往江州屯田。 两则消息甫一传出,即在京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说: 我改了43章,因为我自己觉得好像让小何做皇后除了膈应人也没啥必要性,然后我自己也有点膈应了,但是因为43有一点点那啥内容被锁了现在还在等解锁…… 第46章 “皇嫂, 这可怎么办?” 诏书是在銮驾离京十余里的行宫中颁出的,召二人前往行宫见驾。梁王火急火燎地入宫, 找到已住进徽音殿的何令菀商议。 何令菀已经起身了, 正坐在嵌螺钿榻上,拈帕的手微微颤抖。 见她也是个惶然无措的模样,梁王不禁催促:“皇嫂, 当日可是您做的主啊,现在怎么办。” 当日, 大典进行到途中,皇兄突然离开, 传命于他叫他稳住何令菀。 他当时便觉得皇兄不可理喻, 想要奉旨行事,亦被皇嫂堵了回去。随后, 不得已按照她和太后的要求,扮做皇兄与她完成了仪式。 他知道皇兄会生气, 也想着等皇兄回来后再负荆请罪, 哪里能想到,皇兄竟直接将皇嫂赐给了他!更要他去行宫见驾, 显然是龙颜大怒! 久也没有回应, 梁王急得在殿中来回踱步:“您说句话呀,小王当日可是全部听从皇嫂的, 现在又怎么办呢?” 何令菀恍惚摇头,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当日她便想到过了,以桓羡的自负,必然不会同意她擅作主张将仪式完成。 她也的确是在赌, 赌他会在意皇室的脸面, 会有一丁点的自责。毕竟当日是他堂而皇之地逃婚出走, 弃群臣与她的脸面而不顾,是他有错在先。她甚至,因此以皇后名义接回了尚在寺中修行的堂妹。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桓羡竟然真的一点脸面也不要! 贵女的自尊最终战胜了那股对君权本能的惧怕,何令菀霍地站起身来:“不,我不接旨!” “我是他向全天下昭告过要立的皇后,三书六礼只差亲迎,他岂可这般辱我?” 当日,梁王快马加鞭,独自来到去京十余里的行宫中请罪。 “何令菀呢?” 桓羡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碧玉杯盏。 梁王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一切都是臣弟的错,是臣弟当日一时糊涂,恻隐心切,害怕皇嫂有失颜面,才斗胆代替您完成了仪式……” “什么皇嫂。”桓羡蔑然否决了,“当日是你与她拜的堂成的婚,当然是你娶妇啊。朕把她赐给你,难道不是全她颜面吗?” “至于说你可怜她,桓翰啊桓翰,在秦楼楚馆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你还真把自己装成个情种了?” 他笑出声来,目如碧波泛月,声如琳琅脆响。却自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意味,迫得梁王头顶发凉。 皇兄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就这样办吧。”他站起身来,淡笑讥讽,“之前的事你办得不错,功过相抵,这次就不追究你的失职。但人是你娶的,你不是情种吗,你得负责啊。” 梁王颈后皆漫上一层寒气,有如毒蛇在背吐信。他语声颤抖地接旨:“是……臣弟接旨。” 桓羡走出大帐,又看着宫城的方向。 之前觉得何菁英抚养了他一场,是该报答她。所以才默认了立何氏女为后。 但何令菀竟敢在他不在京中时抗旨,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 次日,车驾入城。 桓羡将群臣都召至太极殿来,直接当众宣读了两道旨意。 其一,建武将军、广陵郡守谢璟诱拐公主出逃,制造坠江身亡之假象,意图欺君,罪无可赦。念在陈郡谢氏往日功勋,贬为江州团练副使,前往江州屯田。 其二,何氏十三女抗旨不遵,勾结宗室王完成大典,欺君罔上,愚弄群臣,迁为梁王妃。其父侍中何钰罚俸三月,左迁给事中一职。 群臣哗然。一则是没能想到,先前的公主坠江案只是一场私奔的闹剧,而陛下竟对那位乐安公主疼爱至此,不惜大婚当天延期也要南下寻人,倒真是皇室之中难得一见的棠棣情深。 二则是,那位曾经的准皇后竟如此大胆,竟敢抗旨不遵。毕竟,陛下临到大婚典礼离开,是陛下理亏,但何氏女自作主张完成典礼,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全然变了,变成了他何家抗旨! 抗旨之罪,可大可小,若是陛下不计较也就罢了,可若往大了说,诛了他的九族都顶不住! 如今何氏女由皇后变为梁王妃,已是独一份的恩德。可怜那何氏女,约莫是想借此事逼宫,可惜陛下生来便是个薄情寡性的性子,竟也丝毫不肯退步…… 当着众臣的面,何钰羞愤难当,恨不能当庭触柱身亡。 他泣涕接旨:“老臣管教无方,愧对陛下,实乃罪该万死。” “今后一定勤勉治家,公忠报国,不负陛下隆恩。” …… 朝中的反应尚处于可控之状态,回到玉烛殿,何太后又找上门来。 “你一定要把我们逼死才如愿吗?”她急切地迫问道,“令菀是你向全天下宣告过要立的皇后,如今你把她贬为梁王妃,你让我何氏颜面何存!” 桓羡淡漠地扫了这位向来稳重的嫡母一眼。 “不是我要贬她。”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是她自己要抗旨不遵。” “儿子说过皇后之位会在何氏,只是事出紧急不得已延后而已,她偏要如此,母亲又让儿子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何太后哭哭啼啼地道,“你要去寻乐安,母亲没有意见,她还活着,母亲也很高兴。可你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大婚的时候走?令菀也是为着皇家的脸面着想啊!” “脸面。”他似闻见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自那老东西登基,桓楚皇室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母亲竟还担心天下人议论,经历了酒池肉林、截胫剖心,天下人应早已习惯了才是。相较之下,儿子仅仅只是让大婚延期,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说了,这就是她抗旨不遵的理由么?如今只是大婚典礼她便敢不遵,若真让她成了皇后,日后,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只怕要连江山社稷都要拱手何氏吧!儿子让她做梁王妃已是宽容至极!” 何太后被说得一哽,原本有心要争个胜负的执念都化作烟云消散。她颓然道: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因为乐安吗?她一回来,你就昏了头要十三娘给她让位,对吗。” 也许她是命里和贺兰氏母女犯冲。做娘的,抢走了她的丈夫,尊严,脸面,这做女儿的,也抢走了她的儿子,何氏的荣耀。 “薛稚?”桓羡挑眉,“她还够不着那个位置。” 这倒并非是应付太后的虚言。直至现在他都觉得,她算是被谢家养废了。 分明也算是贵女,却满脑子的风花雪月,满脑子的谢璟谢兰卿。论起为人处世,心眼手腕,更是差何令菀远矣。 就说典礼这件事,换作是她,是绝想不出要梁王李代桃僵完成典礼向他逼宫的。 皇后这个位置,现在的薛稚还不合适。 “你知道就好。”何太后神情怅然,“母亲还以为你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不仅忘了人伦,连理智也没了。” “你记着,就算是为天下人所憎恨的先帝,也还没有废了母亲我,去立强占来的人|妻为后!” 可你这个皇后当得又有什么意思呢。桓羡想。 他并不在意嫡母话里的嘲讽:“天色不早,母亲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儿子初回京中政务繁忙,恕不远送了。” 当夜,何令菀被迁往梁王府。 桓翰不得已将府邸布置一新,扯了红绸装点,派遣乐班吹吹打打,搞的很是喜庆。 甚至自己也身着喜服策马驾车前往宫中迎人,虽然时间紧迫,也算是给了一场像样的亲迎之礼,全其脸面。 淡月微朦,红烛摇曳。桓翰走进喜房来,有些窘迫地看着喜床上漠然坐着的新妇。 她未以团扇掩面,一只手虚虚扣着团扇掩在膝上,眼中倒映着红烛光,对他的进来置若未闻。 藏鸾 第54节 “嫂嫂……”桓翰心虚地唤道。 “你出去睡。”何令菀眼也不抬地说。 桓翰应声便要出去,却被叫住:“对了,这些被子可是新的么?” 知她是嫌弃自己,桓翰有些尴尬,嘴上倒应得很麻利:“当然。臣弟不敢冒犯嫂嫂……” 自己都已被贬作了他的王妃,还唤什么嫂嫂。何令菀心头微恼,转念一想,这人对她有愧才会如此,因而也没阻止,只道: “你出去吧,以后你我各自相安即可。没事不必来见我。” “还有,我不喜人多,你后院那些姬妾你自己看着办。” 她本意本是叫他不用叫那些姬妾过来见面,不想桓翰乖乖应了声“哦”,道:“那我明日就把她们都遣散了,不让她们打扰嫂嫂。” “随你。”何令菀被那一叠声的嫂嫂唤得有些烦,想想以后还得和他接触,闻见那一身的脂粉味也是恶心的,故而也没作解释,只道:“我困了,你走吧。” 桓翰不敢有违,人模人样地行了礼离开。张贴着囍字的门扉在眼前合上,何令菀心间忍了许久的酸涩才攀上鼻峰。 后悔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 还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后悔与虎谋皮,后悔信了那人会有良心,也后悔冒险行事,人生中唯一一次的豪赌,竟以满盘皆输为结局。 但她并不气馁,桓楚的天子不会只有他一个,不管天子是谁,她是一定要做皇后的。 —— 尽管天子对何氏女的处置尚算妥当,但朝中尚且传了些风言风语出去。认为天子贬何氏女为宗室妃,并不仅仅只是因其抗旨。陛下在大婚时径直消失,南下去寻那毫无血缘关系的乐安公主,回来后就贬斥了曾经的准皇后,也不得不说有些惹人遐想。 对此,薛稚本人却是尚不知晓的。她又被带回了漱玉宫,看见通红着眼迎上来的青黛木蓝,心头愧疚难当。 “真是难为你们了。”薛稚道,“我走后,皇……他没为难你们吧?” 木蓝摇头,啜泣着说:“公主平安回来就好,我和青黛都很想念您……” 她点点头,抬眼扫过因入冬而萧瑟许多的宫殿庭院,墙上的紫藤花已尽掉落,檐下金笼里几只雀鸟无精打采地立在栖杆上,心头顿时涌上悲戚之感。 她又要被关在这里了。 也许是一辈子。 她向芳枝打听了兄长对于丈夫的处置,听闻是被送往了江州,说是团练副使,实际不过是州郡军队里负责组织军士屯田的官儿,与他的抱负相比自然相去甚远。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那么,此生,他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 心间酸涩如秋风涌动,薛稚噙泪垂首,忍住了即将漫下眼眶的泪水。 次日,宫中有女官过来,要教授她宫规。 “皇兄要我学这些?”薛稚不解。 她又不是掌管宫中法纪的女官,更不会替他打理后宫。他让人教她这个做什么! 奉命而来的女官古板而严厉:“下官不知,下官只是奉命。还请公主配合些。” 薛稚无奈,只好云里雾里地学了一个时辰。略休息了一刻钟后,又有女官前来,说是奉命前来教授她礼仪。 然后是文学,然后是算术,然后是四书。甚至还有亲蚕礼一类的礼节……一整个白日薛稚都被迫在殿中学习课程。 “芳枝姑娘,皇兄他让我学这些,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女官们悉数走后已是日暮黄昏,薛稚身在内室,忍不住问芳枝。 芳枝将晚膳摆上案来,犹豫了片刻道:“听说……陛下将何……将何家十三娘贬作了梁王妃,宫中没有皇后了,兴许是想请您来代管呢。” 没有皇后了? 由她来代管? 短短的两句话不啻于惊雷,薛稚脑后一阵阵发凉。 “皇兄在哪里,我要去找他。”她惊慌失措地道。 “你嚷嚷什么。”身后却有声音传了来,桓羡一身便服走进来,伸手将她耳畔一丝乱发别至耳后,“找哥哥何事?” 芳枝会意地退下,薛稚不及在意他手上动作,急切地追问:“芳枝说你把何家姐姐贬成了梁王妃,是不是真的?” 你来你去,真是无礼。 这又是谢兰卿带的。 桓羡心头微恼,碍于是她倒也没发作:“是啊,怎么了?” “你怎能如此做呢?她不是你的妻子吗?她是个女孩子,你这样做,让她把颜面往哪儿搁啊。” 一连串的质问,桓羡越发不悦,却还蕴出了一丝微笑,揽过她在腿上坐下,柔情脉脉地说:“这不都是因为栀栀吗?” “你不是说,有了她,你算什么?那好,现在没有她了,只有你我。” 你总该满意了吧。语罢,他微微侧目注意着她的神情,等着她的反应。 但她有如兰瓣温柔的脸上只有惊愕,双目愕然盯着他,好半晌,柔唇才喃喃吐出一句话:“哥哥是疯了吗?” 立后之事岂可如此儿戏,当夜看见他身上穿着的喜服之时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直至入京后才听了些风风雨雨,他,他竟是在他大婚的时候跑来捉拿她和谢郎…… 这,这哪里又是人君所为。 况且,她说那句话分明是当时迫不得已为自己开脱,现在他却以此为由将何家姐姐也贬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可真是不知要如何面对何家和太后了…… 她看他的目光惊愕中甚至有几分怜悯。加之短短几句话便被她呛了两回,桓羡脸色铁青。 但想到那些个她决绝投江的幻梦,他还是生硬地软下语气:“何以见得?” “遂你的愿,栀栀也不满吗?” 她轻轻摇头:“这怎能是遂我的愿呢?我说我不想待在哥哥身边,的确有这层顾虑,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啊。”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喜欢哥哥啊,哥哥也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装出这个样子、伤害别的女孩子呢。” 她不解地看着他,眉目间有恍惚刹那间浮光掠影般闪过。 一直以来她想不通的便是这件事了。 若说是报复她,为什么现在要装出这些虚情假意。若说是喜欢她,又为什么要那样折辱她? 何况,她是他的妹妹啊,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怎么能真的对她有情呢…… 可现在,他驱逐了何家姐姐,又让她来学着管理宫闱,她实在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了。 难道,难道说…… 薛稚心念微动,仿佛意识到什么,她怔愕地看着眼前黑眸沉静、强抑怒气的男人,身子剧烈一颤,自他腿上站了起来。 神情无异于见了神鬼凶兽。 桓羡将她脸上的惊恐收入眼中,心中有如蜂蛰。 他脸色阴沉下来:“你说得对。” “哥哥怎么可能喜欢栀栀呢。说着逗栀栀玩而已,难道栀栀当真了?”他似笑非笑地说。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这话虽是嘲讽奚落, 薛稚却有种劫后重生般的庆幸,眼睫轻颤两下, 低头不语。 桓羡却是越想越气。 他已是在殚精竭虑地为她考虑, 小心翼翼照顾她的感受,结果废了那么大的劲,她非但不领情, 反而骂他是不是疯了。哪里有半分做妹妹的样子。 “明日继续,我会派人看着你。” 他破天荒地头一回来了没过夜, 丢下一句便冷着脸走了。 次日,女官再一次而至。 课程与前一日一样, 除算术文学外还有宫规与典礼礼仪。薛稚耐着性子学完, 没有为难派过来的女官,而是在夜里他如期而至的时候极认真地告诉他: “哥哥, 我不想学。” 桓羡进殿在矮榻边坐下,阴沉俊美的面庞在烛光下阴翳如水。 “为什么?”他问。 “有些东西, 不是我应该学的, 我不想学。” 她不想与他陷入无谓的争吵,话音里已是克制至极的冷静。桓羡却似闻见了可笑之语, 嗤笑着反问:“不是你应该学的?” “扪心自问, 我把你放在卫国公府四年,整整四年, 你都学了些什么呢?文学算术只是尚可,该有的,妇人管理内宅的本事、心机手段,你都学了吗?你属实是被谢家养废了啊。” 他字里行间对卫国公府多有贬低蔑视, 薛稚心底微微生出火:“我为什么要学那些, 哥哥又为什么要如此贬低卫国公府。” “我又不需管理内宅, 就算做了宗妇,婚后婆母自会教我。是哥哥毁了我的婚姻,把我们一家人的安宁生活都毁了,如今却还要来责怪阮伯母不曾教我。” 一家人。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则嘲讽:“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学,至少,还学会了顶嘴。” 这一句浸着浓浓的寒意。薛稚有些害怕他会拿伯母他们威胁她,理智最终战胜了心底的怒。语气软下来:“不管怎么样,我只记得,当初谁也不愿要我,连哥哥也不曾管过我……是阮伯母将我带去谢家,让我得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哥哥不可以这样说她。” “哦?”桓羡挑眉冷笑,“所以你是在怪我,当初不肯留下你?” “我……”她微微语塞。因为她的确伤心过为什么哥哥不要她了,但不是现在。 桓羡微笑,眼中的笑意淡薄得好似冬日枝头覆盖的薄霜。 “栀栀,你不会忘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吧?”他似叹息地道,“当初为什么不要你,你心里真的一点数也没有吗?” “别忘了,以你和你母亲做过的那些事,我怎么对你都是应该的。” 她和母亲做过的事…… 薛稚心跳微微加快,半是征询半是质问地看着他:“所以你之前那般对我,关着我,也是因为那位姜太妃的事吗?” “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桓羡眼中冷意更深,“只可惜,你并不如你母亲识时务啊。知道你娘是怎么服侍那个老东西的吗?那些档案簿册如今还在宫中存着,说出来,都叫人恶心。” “栀栀要学吗?”他笑得意味深长,微微俯身过来以指挑起她下巴。 藏鸾 第55节 他眼里阴冷的笑意令薛稚汗毛倒竖,惊恐地退后半步,几乎从矮榻上站了起来。 桓羡脸上的笑意又淡下来,冷冷拂袖起身:“明天继续。” 语罢,再一次离开了。徒留薛稚一人愣愣地坐着,看着那消失于殿外月下挺拔笔直的身影,若有所思。 她知道他在生气,但不明白为什么。 而相较于那些虚幻的柔情脉脉,他的嘲讽他的报复于她反而是种解脱。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象,从小相处的兄长会对她生出那种心思,就算是报复,也比这个容易接受得多。 —— 接连两日都被她气得不轻,自漱玉宫出来,桓羡看了眼尚且亮着的天色,叫来冯整:“去请万年公主过来。” 他不在京的这段日子桓瑾把朝政料理得不错,他也是时候叫她去做那件事了。 他最终在玉烛殿接见了对方。开口即是:“何氏女贬为梁王妃的事,皇姊怎么看?” “朕听说朝内隐隐有人为此不平,认为朕刻薄寡恩,皇姊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如此开门见山,万年公主犹豫了一刻才道:“这是陛下的家事,妾不敢妄言。” “无妨,既是家事,皇姊也是朕的家人,但说便是。”天子语气闲适,似乎并不在意。 “那妾就斗胆开口了。”万年公主最终硬着头皮说,“妾并不认为陛下对何家的处置有何问题,让何氏女成为梁王妃,还算为她保留了一份脸面,已是龙恩浩荡。” “只是……”略微的犹豫后,她还是说了下去,“陛下自今年七月以来,短短三月间,谢氏退隐,王氏流放,如今又打压了何氏……国家的统治正赖以士族,妾斗胆认为,过刚易折,欲速不达,也许陛下可以换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 自然,这些皆是表面的,那一样被暗中打压的陆氏,万年公主并没有说。 桓羡挑眉:“皇姊也觉得朕是操之过急?” “可江东士族盘桓建康已历三百年,连谢氏这样的北来士族也已彻底融入。眼下朝廷之中,三分之二皆是他们的人,若朕不加以打压,只怕过不了多久,这桓楚朝廷又会变成前朝那般‘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了。届时皇权旁落,宗室的威望也会下降,皇姊难道愿意看见这样的局面吗?” 说他刻薄寡恩也好,眼高于顶也好,他的确是没怎么把那些士族放在眼里。陆氏手里并无兵权,有的只是在朝中原本庞大如今已被拆分过半的关系网。谢氏有兵权,但他们门风清正,自己不想反也不会反。 至于庐江何氏,一个早就沦落为依附女人裙带的外戚士族,更是不足为惧。 就算江东士族都怨恨他,北方也还有大量世家门阀可用。 眼下要做的,一是从内部瓦解这些根深蒂固的士族,二则是为朝廷引入新鲜血液,去稀释他们。 他早留心过朝中官员的构成,除江泊舟这类极少数出身寒门的官员之外,多数出自世家大族。这并不是朝廷选人在意出身,而是这些大族占据了太多的人脉与财富,培养出的人才自非寒门可比。 那就只有……人为地从寒门中取士了。 他看向万年公主,这才说了今夜请她过来的真实用意: “朕欲命中书台拟一封旨意,以朕之名义,颁布《求贤令》,组织考试广纳天下英才,唯九品之外的士人可参加。皇姊以为如何?” 万年公主于瞬间领悟他的用意:“陛下是想启用寒人?” “这……也不是不可。可那些士族怎可能甘心放出手中的权柄。” “所以事情就得迂回着办啊。”桓羡淡淡地笑了,“他们不是想要高位么,都给他们,但可另设一二品阶中等却握有实权的职位,就由寒人或是清直之臣担任。” 万年公主会意:“妾这就去办。” 他满意地点头,命其退下,又回身看向了殿中摆放的绘着山川形势图的素纱屏风,目光汇聚于天下之中。 早年所构想的武将执兵柄、皇子镇要藩的局面皆已实现,如今趁着打压士族的东风,正好可以发布求贤令广求寒人。 只是寒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倒是北方还有大批士族等着他启用。或许过段时间,他得去洛阳看看——建康离北方各州各郡太远,既不利于笼络北方士族,也不利于朝廷对北方边境的控制。为子孙后代计,迁都的事也必须提上议程了。 —— 长干里,陆氏宅院。 一名少年正赤着上身地躺在长凳上,双手双足被缚,身后则有健仆手持沾过盐水的长鞭,用力抽打其背。 长鞭挥舞的弧度有似银龙乱洒,少年一声不吭地受完了二十余鞭,随后健仆退下,他亦自长凳上翻身而起,进到内室,沉默地躺在了铺着翡翠褥、珊瑚枕的女子绣床.上。 榻边早已坐了个美人,风鬟雾鬓,娥眉翠目,正是教坊司头牌花魁娘子师莲央。 她轻轻叹息一声,自案上取过个白瓷药瓶,近乎熟练地替他上起药来。 “还有几日?”她问的是刑罚剩余的期限。 自十日前江澜从吴兴回来便是如此了,任务失败,陆韶虽未杀他,却命人每日鞭笞四十鞭。于是数日下来,即便是再好的创伤药也无济于事。往往是旧伤还未愈合,又叠加出新的伤口。少年鞭痕斑斑的背上,已然能瞧见白骨。 “三日。”江澜低低地道,声音微弱得像只奄奄一息的幼犬。 “他是把对陛下的怒气全转到你头上了。”师莲央道。天子一连串的动作分明是在打压士族,谢氏如此,王氏如此,何氏亦如此。身为陆氏宗子的他又怎可能不悬心。 所以才会想出刺杀谢璟的法子,想利用乐安公主来对付陛下…… 乐安公主…… 莲央上药的动作微微一滞,问他:“你那日去吴兴执行任务可见过公主了吧?她怎么样?” “我又不曾刺杀公主,能怎么样。”江澜闷闷地道。 不是因为她提醒了谢璟的亲卫,他还不至于受这样久的鞭刑呢! 顿了顿,又不解地问:“对了……她是阿姊什么人啊,阿姊这般关心她。不是……才见了一面吗。” “什么人?”师莲央也似被问住,微微迷惘了一瞬,随后一笑,“故人之女罢了,就当是报恩吧。” “我和她,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她喃喃地说。 作者有话说: 因为改了设定所以比较卡,今天捋了大半天后面的剧情线,更的短小! 先走一章剧情叭!~ 第48章 此后的半个月间, 薛稚都被关在漱玉宫内,被迫跟随兄长派来的女官学习他所开给她的课程。 她心怀抵触, 除了文学算术一类的通识课程之外, 对另开给她的几门课始终抱有强烈的抵触心理,十几日下来,自然毫无进展。被女官告至了玉烛殿中。 好在近来朝廷之中也并不太平, 他无暇顾及她。中书台起草了《求贤令》,下诏由朝廷组织考试选拔寒人参与科考。士族们吵吵闹闹, 认为此举会使得清浊合流。却都被桓羡强行压了下去,加之此次开放给科考的官职品级并不高, 因而闹上一阵也就各自散了。 但也有以尚书令陆升为代表的清醒人氏, 认为这些官职虽然品级不高却都在各个重要部门,明显是陛下想要放进来分释士族手中的职权的, 再加上之前种种,陛下打压士族的用意已十分明显。 可惜手无兵权, 他们也只能坐以待毙。 …… “这就是她近来做的功课?” 下朝回到玉烛殿, 桓羡看着被女官送上来的几本功课,有些头疼地揉着睛明穴。 算术与诗文一类她做的尚可, 毕竟谢氏也是大族, 不可能放任她不学无术。然而剩下的,譬如宫规宫纪, 譬如礼仪,她是一个字也没写。 不是学不好,而是根本不学。 前者是能力问题,后者却是态度问题。 桓羡脸色黑沉, 拂袖将那几本书册都挥至地上:“去漱玉宫。” 进入十一月, 建康的天气渐渐严寒。内殿里烧了地龙, 氤氲一室如春。 桓羡进门的时候,妹妹正伏在书案上,以臂为枕,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秋衫,目光空洞地望着帘栊外檐下挂着的金丝鸟笼。 涌动着碎金的夕光自窗外涌入,将她的半边侧脸照得有如透明一般,宛如月中神女。 他眼波微闪,看清她所看之物,原先的怒气颓然消散大半。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拿过青黛奉上的薄毯缓步上前替她盖上:“栀栀在看什么?” 知道是他,她并未回头:“现在是冬天,哥哥应该放了它们,让它们到南方去。” “放了?”桓羡双手轻掌住她双肩,不赞同地皱眉,“外面的天气太过恶劣,放它们出去,它们会死。” “会死,是因为被哥哥关得太久忘记了如何飞翔。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鸟儿本就该生活在山林之中,春迁秋徙,哥哥自以为是地将圈养视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于它们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 她这话十分的不吉利,桓羡不喜,倒也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谈。而是问:“为什么不学。”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哥哥也心知肚明。”薛稚支起身来,脸色仍是漠然。 “你好好学。”他语气难得的和软,话中之意却仍是不容拒绝,“等过年的时候,我叫你从伯他们回来瞧你。” “听说薛朔州家两个女儿养得不错,一个善谋,称女中诸葛,一个善武,射必叠双,远胜寻常男子。她们是你的堂姊吧,总归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叫她们陪陪你,你就不会整天胡思乱想了。” 他语意温软,神情也不似要拿素未谋面的从伯堂姐威胁她。薛稚稍稍放下心来,只微微纳罕:“哥哥竟会舍得叫我见人。” 桓羡没理会这话中的讽刺,淡淡微笑:“是得见见了,不然,怎么叫你从伯认你做义女呢?” 认她做义女…… 薛稚心间涌上些许不好的预感,错愕迎向他:“我有父亲,为什么要认从伯为父?哥哥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到时候乐安公主出家做女道士,总要给你换个身份,譬如,朔州刺史薛承家自小走散的第三女,薛鸾,如何?” 她已有些许猜到他的用意,霎时红了眼圈:“不,我不要……” “我有自己的名字,哥哥为什么要给我换名字。我是薛稚,我不要这个名字!” 她语气激烈,抗拒之意十分明显。桓羡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将她按在胡椅上,义正辞严: “为什么?顶着这个名字,与刚和谢氏结束的婚约,就算没有上过玉牒,就算非是皇室中人,我能娶你吗?还是说,栀栀是想一辈子无名无分地和哥哥在一起?” 娶她…… 薛稚只觉得这话十分可怕。 她从前总觉得兄长是为了报复她,有朝一日他腻了,她总归是有机会走的。 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真的想娶她!这才是连死也逃脱不了了。 这认知令她如芒针在背,联想到连日种种,情绪更是逐渐失控:“我为什么要有名有份,我有丈夫,我是谢家的妇人,我不要你的名分!” “况且哥哥是疯了吗,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你不能这样对我!” 意料之外的反应,竟比当日来主动求他时更激烈。桓羡只觉她莫名其妙,胸中有似点了把火: “薛稚!你别不知好歹!” “当日镜湖之畔,是你说你不想无名无分,哥哥可全是为了你考虑!”桓羡脸色冷极。 她只是哭,眼儿红红的,眼泪若秋荷上的珍珠落下来,看向他的眼神伤心欲绝又极尽厌恶。 藏鸾 第56节 那眼神尖锐地刺痛他,他假意不觉,只继续道:“贬逐何氏女,教你学习打理宫闱,费尽心思想给你换身份以待将来,哥哥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想怎样?” “再说了,你又矫情什么呢?除了名分,你我与夫妇有什么不一样?现在来说什么只是兄妹。莫非,在发生了这许多的事后,栀栀还想着能与哥哥做回兄妹?就算你想,未来我们的孩子呢?你难道要他一出生就背负父母乱|伦的孽种名声?” 我们…… 孩子…… 乱|伦…… 他的每个字都令薛稚震惊无比,惊恐望着他,他每说一字,她眼中的惊惧就更深一分,到最后,更是踉跄退后半步,红如绯樱的眼睛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尔后绝望地落下泪来:“桓羡,你真让人恶心。” 桓羡震愕的神情僵在脸上,头脑如撞金钟,嗡嗡直响。 她没有理会他,径直起身离开。才踏出半步,有若狮吼的暴怒声响在耳后:“薛稚!你想死吗?” 桓羡脸色煞青。 自己全然是在为她考虑,她非但不领情,反而骂他恶心! 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可理喻又不识好歹之人。 枉他从前还觉得她乖顺,是他逼她过紧她才会和谢璟淫奔,故而重逢以来,多有忍让。然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视他的容忍为无物,屡屡忤逆冒犯,挑战他的底线。 如今,竟还敢骂他这两个字。 他紧紧攥着妹妹手腕,力道大得仿佛欲将她腕骨捏碎。眉间青气氤氲不散: “道歉。” “立刻!” 她不理,睁着红通通的双目含泪看他,目中尽是厌恶与伤怀。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尖锐地插进他心脏。 桓羡冷哼一声,用力甩开她,扬长而去。 那股力道使得她向旁一偏,几乎是被推倒在了软榻上。薛稚泪眼模糊地看着那抹绣着龙纹的玄黑身影消失在殿外。 她知道她在自欺欺人。 可,即便是自欺欺人,她也宁愿相信他对她全是报复与厌恶,而不是对她有情想要娶她。 因为,她一直当那个疼爱她的兄长死掉了,眼前的这一个,就只是陌生人。 但现在,他却偏要告诉她,她的兄长没死,只是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罔顾人伦与七年兄妹之情的怪物…… —— 此日过后,约莫是自尊心受损与朝务繁杂,桓羡有三五日不曾来看她。 以往都是恨不得每日都宿在这里,如今自回到建康来,他竟一次也没碰过她,这不得不说是件稀奇事。 而不必应付他之后,薛稚的心情倒渐渐好转,她不再抵触他派过来的女官,也开始认真学习起来。毕竟谢伯父曾告诫过她,多学一些总是没错的。她抵触的是和他成婚的事,不该是学习本身。 五日之后,他再一次驾临漱玉宫,冷着脸扔给她一叠画册:“选吧。” 薛稚接过一看,俱是些士族女子的画像册子,上面用朱笔写着每人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父母宗族,性情无一不是温顺贤德。 薛稚以为是给他选妃,抵触地垂下眉目去:“哥哥自己的妃子,为什么要我选……” “谁说是我的妃子?”他在案边坐下,反唇相讥,“同时睡那么多女人,我可嫌脏。我有栀栀不就够了么。” 她自动忽略末句,眉眼间还有几分上回遗留的置气;“那是给谁?” 桓羡微笑:“是给你的谢郎选啊。让你和他绝婚,是我对不住他,送给他一个贤妻,两个美妾,总够了吧?如此,方显得龙恩浩荡啊。” “你……”薛稚脸上突然涨红——却是被气的。她挥手一扬,手中画纸纷纷扬扬,全砸在他脸上。 桓羡并未生气,只是冷淡说道:“你不是喜欢他吗?那就让你瞧瞧,一次送他三个女人,他会不会笑纳。他对你的爱,又能有多真、多深。” 真是疯子! 薛稚又急又气,忍不住为夫婿辩驳:“谢郎不会的!哥哥莫非以为天下所有男子都是荒淫好色之徒么?” “你就这么相信他啊。” 桓羡道。看她气急,只觉心中畅快。修长手指拂下一张落在怀中的画像,继续道: “你也真是被谢家养废了,人家说什么都相信,这世上,有手足相残,有夫妇相杀,子弑父母,又怎么就相信爱人永远不会背叛你呢?得亏是谢璟还算是正人君子,换作是旁人,一朝见弃,你连哭都没有地方哭。” “早就告诉过你,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深信不疑的坚贞不二,在美色面前,也许什么都不是。” 他字里行间皆是在贬低谢郎,薛稚泪水漉漉,反驳道:“那又怎样呢?” “就算谢郎收了哥哥所送的女人,那也一定是哥哥逼的。他不会负我,更不会像哥哥这样,见色起意。” “哥哥你,连他半分也比不上。”这一句,她近乎一字一句地说道。 “薛稚!” 回应她的是一声近乎暴喝的怒声。 她樱唇剧烈地颤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镇定神色,转目向他,无所畏惧。 桓羡俊美的脸庞上煞青煞白,目眦欲裂地盯着她,显然已是怒到极致。 “好啊。”他气极反笑,目光极是阴鸷,“你不就是想被谢璟操吗?朕成全你!” 语罢,在她的怒骂声中上前扛起了她进到内室一把扔在了床榻上。 随后,却唤来了伏胤:“去取谢璟的笛子来!在吴兴遗落的那根!”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他说的笛子, 是前时他们在吴兴太湖之畔遭遇刺杀、谢璟遗落之物,后来被梁王的人寻到, 一路送到了玉烛殿来。 伏胤红着脸将盛放玉笛的匣子奉进外间的时候, 他已扯下青帷上用来捆绑的系带将她双手牢牢缚住,不容她挣脱。 薛稚双足亦被他以罗带缚在榻上,男女力量悬殊, 她挣脱不掉,微红了眼问:“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桓羡面色平静中带着淡淡的青, 是发怒的预兆,“他碰过你了, 对吧?” “碰过又如何。”薛稚不肯屈服, 顺着他的话道,“他是我的夫郎, 不是哥哥从中阻挠,我们早就有孩子了!我们会很幸福, 是哥哥强行拆散了我们……” 孩子, 孩子! 桓羡脸色铁青。 就这么急着给谢璟生孩子吗?当日,她误以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时, 可是提前买好了小产的药! 往日的一幕幕重新浮现于脑海, 桓羡怒火中烧,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面上却带了微笑: “对啊, 那又如何呢,哥哥不在乎。” “既然栀栀那么喜欢他,今天就用他的东西,好好犒劳犒劳栀栀。”说完, 即动身出去。 真是疯子! 见他要来真的, 薛稚心间大乱, 她用力地挣扎起来,满架帷帐也跟随摇晃。 奈何双手双足皆被紧缚,她奋力挣脱的时候,他人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根水淋淋的玉笛与一枚小盒子,显然是方才洗过。 她认出那正是夫郎往素从不离身的玉笛,曾被他横在唇间,演奏过《凤求凰》给她听。眼泪霎时涌出眼眶。 他怎么可以用郎君的东西来羞辱她?!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哥哥一定要这样吗?”她悲声问。 好歹也做过十几年的兄妹,眼下,他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了。 桓羡在榻边坐下,先放下笛子,随后才打开了那枚小匣子,取出一颗紫褐色药丸来。 “吃了。”他把药丸递到薛稚唇边,语声不容拒绝。 薛稚含恨看着他,不肯应。 他面无表情地强迫让她吃,巨大的羞耻感与屈辱感漫上来,她流泪骂道:“桓羡,你这个疯子!” 又一次的直呼其名。 桓羡垂着眸,情绪为长长的眼睫所掩。他目送那粒药丸消匿于嫣粉唇瓣之间,半晌才应了一声:“是啊,我是疯子啊,栀栀难道今天才发现吗?” 只有疯子才能一次次容忍她的欺骗和顶撞,明明是应该憎恨的人,却贪图她的陪伴和温顺,从镜湖回来的一路上,他甚至在想,只要她肯稍微服个软,他就什么也不追究了。 他们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二人四季,相依为命。反正他也不喜欢别的女人,既然她在意名分,他就给她。 可她却骂他恶心。对他大呼小叫,直呼他名字。从前他爱听的的温顺乖巧是一丝也不肯再装了。 又凭什么呢。 凭什么谢璟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获得她的信任她的爱慕她的钟情,而他为她贬逐何氏、费尽心思为他们的未来打算,也落不得半点好!反而被她大骂恶心! 真正恶心的是谢璟!是变心的她!分明是她自己小时候说过的要和他永远在一处,如今却要反悔! 桓羡额上青筋毕显,竭力压抑着心间怒气。 玉笛温凉,在他掌控下,于她绝望的泪光中落在颈下,一点一点拨开她的衣裳,情知逃不过,薛稚双目涌出绝望的泪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可以如此羞辱我!” 那是夫郎的笛子,他们曾一起吹奏过的笛子,他怎么能用它来玩弄她! 又流着泪软下声求他:“哥哥……皇兄……你不要这样对我,栀栀求你……我会恨你的,你不要这样……栀栀真的会恨你的……哥哥……” 柔泪楚楚,好不可怜。 “羞辱吗……”他对末句置若未闻,将玉笛按在她肩下锁骨上,睨着她气红的脸微笑,“视我的好心为尘泥,踩在脚下践踏。身为妹妹,直呼兄长的名字,骂我恶心……” “栀栀对哥哥做的一切,难道就不是羞辱吗?哥哥不过是以牙还牙、投桃报李罢了。” 语罢,骤然而尖锐的疼,她哭叫出声。 心间的悲凉与绝望散去,她眼中顷刻被恨意所完全占据,她又重新奋力挣扎起来,手腕皆被罗带勒出深深的痕。 “别乱动了。”桓羡冷眼看着她不自量力的反抗,“用来捆囚犯的死结,你挣不开的。” 又问她:“栀栀,你娘研制的百媚丸,用起来如何啊?” “栀栀不如好好享受,你心心念念的谢兰卿的伺候,反正,你每天不是也这么想的吗?” 薛稚猛然一惊。 藏鸾 第57节 她流着泪骂他:“你这个疯子……疯子……” 他把她当成什么……把她当成什么…… 这是她曾经最敬仰最喜欢的兄长啊,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肯屈服,贝齿紧紧.咬着唇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却渐渐不敌。 原本氤氲着恨意的双目一寸寸堕入温软,桓羡衣冠齐整,坐在榻边满意地看着她,满意地欣赏。 嘴上再厉害,此刻不还是为他所控么?想让她哭就哭,想让她痛就痛。 她的身体,连同神识,也全是他的。 她原就该这样……永远这样! 温冷的玉笛已经挑开颈边衣料,与微凉的空气一起烙在了雪霁似的肌肤上,微一停顿之后,静寂中响起他有如珠玉脆琅的声音:“怎么样?你心心念念的谢兰卿,滋味如何?” 薛稚被这一声自不上不下里唤醒,哭着骂他:“比你好一万倍!” 男人向来是听不得这上面的比较的,桓羡冷嗤了声:“撒谎!” 又故意刺激她:“方才那几个贵女,我看个个都好,不若都给兰卿送去吧。你不是说他很好吗?自该造福更多女子啊。花前月下,美人在怀,也当真是人生乐事。” “如此,才显得哥哥大度不是?” 薛稚泣声已是不稳,被缚的身子气得发抖,依旧不肯求饶:“他不会!” “桓羡,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发.情吗!他不会的!我就是喜欢他!他比你这样的禽兽好一万倍!一万倍!” “你这个禽|兽……畜生!我恨你!恨你啊!” —— 内室的动静全部平息已是子时,无宫人敢来点灯,唯有月明如水,自窗帷淌进室中来,满地流银。 帷帐间的女子幽香还未散尽,怀中的人却已沉睡过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桓羡也无心探查。自身后拥着少女亲吻她颈畔秀发。 原先的罗带丝绳皆已除去,她只留了颈背给他,呼吸安静得几如死去。知道自己做得过火,他并未吵醒她,只亲昵地将下颌搁在她软玉似的肩上,轻轻吁气。 又把人转过来,亲昵地轻吻起粉泪未消的杏眼玉颊,冬夜的寒气在他唇间暖化为三月清和的春气,被他渡给她。 若从外面看,便像是两人相拥着,就如幼时的他们那般亲密无间地睡在这张榻上。 怀中的少女依旧是如死的沉默,仿佛已然沉沉睡去。 桓羡却知道她没有睡。 因为脸颊上还有新的热泪涌出,全打在他唇上,但也未拆穿她,只是轻轻攥住了她被系上红玉赤绳子的那只手腕,用力将人拥进怀中。 原本“沉睡”的少女霎时挣扎起来,用力一挣。桓羡不觉,险些被她推下了榻。 于是声音里霎时染上怒气:“薛稚!” 又是一巴掌甩在脸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怒不可遏地攥住她那只系着赤绳子的手: “你有完没完?!” 她又是一挣,似还要打,他忙将那只手攥紧,挣扎间,有什么东西飞出帷帐掉在了地上,在月光流泻的地板上咕噜咕噜打着旋。 桓羡莫名心间一紧,低头借月光再视,果然是她腕子上那条被他系上去的赤绳子断掉了,那颗原本被她亲手打磨又贯上去的红玛瑙石掉在了地上。 这条赤绳子原与他手上的那条是一对,皆是谢璟从月下老人庙求来,被她贯以玛瑙石送给他,说祝福他和未来的嫂嫂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当时他只戴了这一条,且自被她系上后就再未取下,眼下的这一条则是在镜湖之畔的小木屋的时候他予她戴上,她也给了他一巴掌,但或许是惧怕他的报复,从那之后也并未取下。 眼下,它却断掉了。 桓羡心间涌上一片如月光的凄寒,总觉得是什么不祥之预兆,忙下榻去拾。一面又道:“总这么倔强,怎么就是不肯服软呢?” “从前,你不是做得很好么?如今怎么就不肯了?” 他没有将那玛瑙石带上榻,而是放进衣架上搭着的袍服之中,预备明天重新用丝绳串起来重新替她戴上。 只是终究是不祥之预兆,心间不舒服得很,原先的怒气也因之消散。 清夜无尘,帷帐间沉默依旧,轻薄的青帷在月色间无风自摇。 桓羡有些尴尬,又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本不欲将她逼得过紧,只是气性上头被她骂了几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也不可能真的杀了谢家,不能总是用谢璟和谢家来要挟她。 那,又要怎样她才肯安心留在他身边呢? 他冥想一刻,最终启唇唤她:“栀栀。” “给哥哥生个孩子吧。” 他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有了孩子,有了血缘上共同的维系,她总会认命服软的。桓羡想。 纵使她不再认他这个哥哥,届时,也有一重关系永远无法否认,永远无法挣脱。 她如一尊玉雕,死寂得连呼吸也没有,好半晌,他才闻见凄婉欲绝的一声:“桓羡,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当初为什么不死在雪地里?为什么死的是太妃不是你?老天又为什么要我遇见你?我宁可当年你死在我眼前也绝不会救你……我为什么会瞎了眼救你这样的禽兽!为什么!” 桓羡一愕,心间痛如撕裂。 片刻后,寂静里重新响起他温和得敛尽风雨的声音: “是啊,谁让栀栀捡到哥哥了呢,既然捡了哥哥,自然得负责哥哥一辈子。” “栀栀也别忘了,是你和你娘杀了我阿娘,一尸两命。你娘死了,我娘的命就一笔勾销。但我那个还未出生就死去的弟弟或是妹妹呢?又怎么办呢?” “让他托生在栀栀的肚子里,好不好?”他轻笑出声。 薛稚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 自这一夜过后,接下来的七日,桓羡皆是宿在了漱玉宫。 她不想理他,每次他来,待他都十分冷淡,不行礼,不答话,连被他重新系上的赤绳子也被解了下来,丝绳被剪得粉碎。 那玛瑙虽剪不破,却也被她扔弃多次,每一次,都被看管她的宫人捡了回来,重新送往玉烛殿。 至此,桓羡原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耗尽。 他不再惯着她,派人将遗留的红玛瑙珠重新贯以金丝,强硬地系在了她足上,再解不开。同时收缴尽漱玉宫中一应利器,将她关在了内室。 薛稚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哪里也不许去,每日会由芳枝来送饭,青黛和木蓝皆被隔绝在外,不得探视。 起初她不肯吃饭,闹绝食,但很快就被他用远在陈郡的卫国公夫妇与初抵江州的谢璟威胁——他总是这样的,连威胁她这件事,也可以做得十分熟练。 更命芳枝每日盯着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夜里,则是他亲自来盯。 他每夜来此只为那一件事。 于是每到那时,原本沉寂如一幅画的少女便会鲜活起来,她会哭闹,会反抗,会推他踢他咬他无所不用。然而这点微末的挣扎无不屈服于男女力量的悬殊与秘药催发的春.情,整整七日,皆是如此。 起初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直至这日半夜,她自睡梦中惊醒时,发现他正攥住她一只手腕,中指与食指搭在脉息上,低声自语:“怎么还没有呢?” 算上镜湖和会稽的那几次,已经一个月了。 那一瞬间,薛稚只觉有毒蛇在颈后吐信,寒气在心间肆意凛冽,如江潮往上涌。 她哇的一声自榻上坐起,伏案干呕起来。 她没有孕,自然,是被他恶心的。 桓羡的脸色霎时沉如窗外的夜色。 “看来你是真的看不清时务啊。”他道。 不过片刻,却又笑了:“明日,我送个人来见你。正好叫她教教你,什么叫识时务,什么叫伺候男人。”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都有点破防,轻喷。 小师: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第50章 次日, 教坊司枕月楼花魁娘子师莲央被秘密送入宫中,前往玉烛殿面圣。 “不管用什么办法, 你口诉也好, 编造也好,将那些不听话的人的下场告诉她,让她服软。” “三日之后, 我要看到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届时自然不会少了你的赏赐,甚至你想脱籍, 寻一安身立命之所,那也可以。” 窗边, 高大挺拔的青年帝王负手而立, 背对于她,声平无澜。 师莲央大约是没有想到此生竟会有单独面圣的机会, 默了片刻才应道:“妾是官妓,妾的一切都是官家给的, 妾不要什么, 愿意为陛下效力。能为陛下效力,是妾的荣幸。” “只是……” 和这些说话弯弯绕绕的妓子说话就是麻烦, 桓羡不耐烦地皱眉:“说。” “妾楼中有个姐妹, 今年才十四岁,她不是罪臣之女, 是被人拐了卖了好几遭卖进来的。妾斗胆想向请陛下一个恩典,替她脱籍,放她回去和姊妹团聚。” 她不为自己求,却是为旁人求。 这点倒令桓羡高看了一眼, 回身睨着她: “看不出, 你倒还有情有义。” 师莲央微微一笑, 若名花倾国:“莲央卑贱,愧受陛下赞许。” 桓羡微微颔首:“下去吧。” “事情办好,自不会亏待你。但若事情走漏半点风声,就诛杀你满楼的姐妹,如何?” 看起来,天子并不想她知晓这个女子是谁,她也没有九族可以给他诛了,这才会用楼中姐妹来威胁她。 尽管内心已经猜到,莲央默不作声,她深深跪伏在地:“是。” 自玉烛殿出来后,她被宫人带着走了很远,才在一座久不住人的宫殿前停下。宫人们正在庭前阶下清理着杂草,宫殿本身倒是有被清理过。 进入内殿,大殿空荡荡的,只简单摆着几样陈设,藏不住人,也藏不住声音。 中间则设置着一张巨大的素纱屏风,其后坐了个女子。 莲央微微一笑,在屏风前坐下:“妾拜见贵人。” 藏鸾 第58节 屏风之后,正坐着眉目失神的薛稚。 她未有梳洗,是刚从漱玉宫的榻上被人送到了这里,掩体的衣袍之下还有满身的红痕,小腹中甚至还含着清晨喂进去的龙恩。 面色苍白,眼尾甚至浮着淡淡的青,是连着几日被他按着寻欢所致。 “是你啊。”闻见声音,她喃喃应了一声。 “你们都下去。”她命身在廊柱后的宫人。 大殿空旷,隔了一会儿才响起宫人的回话:“贵人,陛下吩咐过,奴必须在此处守着您。” 薛稚冷笑。 “我是要和师姑娘学私密之事,桓羡难道连这点自由也不给我吗?” “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问冯整,去问芳枝,去问桓羡本人!总之现在,你给我出去!” 那宫人大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发脾气的公主,犹豫了下,果真动身离去。 门扉重启合上,也一并挡住了殿外炫白的天光。师莲央这才开口道:“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你想说什么。”薛稚木然道,“你也觉得畅快吗?上一次见面,我的宫人瞧不起你,眼下,我是比你还要不堪的存在,对吗?” 她对师莲央没有好感,更因了前事认定她是来嘲笑奚落她的,原本温温柔柔的人此刻也如刺猬浑身带刺。 师莲央轻轻叹息一声:“莲央从未这样想过。” “陛下叫来莲央,劝公主服软,我想,陛下大约是想我给公主讲一些教坊司里不服软的人的下场吧。” “公主一定看不起我们这行吧。可生而为人,又有谁天生就想做入乐籍呢?” “我们这一行里,十之三四是获罪的官家女眷,十之三四是被卖来的,极少数是像我这样自愿入籍的。虽然明面上只说是演练乐舞,实则诸位公卿们兴致上来了,又哪里可以拒绝呢?刚遭遇这种事的时候,皆是不肯的。便被鸨母和教坊使们抓着毒打一顿,或是用剪刀戳嘴,多打几次,也就认命了。” 薛稚眸中浮现一层悲天悯人的伤怀,但不过转瞬,又被漠然所替代:“所以呢,他让你来告诉我这些,是威胁我不肯服软就把我送进教坊吗?” 不等莲央解释,又自嘲地笑了几声:“我也不是没有服软过,还不是一样被抓回来,变本加厉地强|奸。” “我以为你是来看笑话的,结果却是来做说客。” “因为依我们外人来看,陛下对公主是有感情的。我听说,陛下为了公主连大婚也可以延期,只因为南下找寻公主。他对您一定是有感情的,公主为什么不试着接受陛下呢。”师莲央劝道。 “你会接受吗?”薛稚忽然拔高声音反问。 “从小视若神明的兄长,在你大婚的时候把你的公婆夫婿下狱,将你强占,如今又要把你关在内室里,不分昼夜的奸|淫!还想你给他生孩子!一辈子关着你!他还杀了我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大约是被关得太久,心中积怨也无处发泄,她竟对着师莲央这个并不相熟的官妓说起了心事。 更因激动,猛烈地咳嗽起来,肩胛也跟着颤抖,心里也攀升出强烈的恨意与悔意。 她恨他,恨他亲手杀了她的哥哥,让她记忆里那个疼爱她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更后悔,后悔她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苦心积虑地讨好他修补和他的兄妹关系,引狼入室。 如果能回到今年年初,她一定不要回建康…… 屏风之后,薛稚泪水涟涟,以手撑地眼泪若骤雨滴落在榻上。 “可公主这样硬碰硬下去,吃亏的只会是你。”师莲央冷静地道。 “那又如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还要他好过吗?”薛稚的情绪有些失控。 “公主,为什么,不学着拿捏陛下呢?” 薛稚屏风后的脸木然如死灰。 又迟疑抬目:“你……” 师莲央这番话,可绝不是依着桓羡的意思来劝她。她究竟想做什么? 莲央妩媚一笑,继续说了下去:“是男人,就一定有软肋,男人都是贱骨头,你对他越好,他越不珍惜,你越不理他,他对你越起劲。公主现在不就处在这个阶段吧?又与陛下有青梅之谊,为什么,不试着拿捏他呢……” “可他不是人,是怪物……”薛稚垂着秋水似的眸子,喃喃地说。 “但陛下喜欢您,在意您,他贪图您的爱,您的依恋,您就可以凭此拿捏他啊。”莲央道,微一停顿后又补充,“这些,可是您母亲当初教给我的。” 他真的喜欢她么?薛稚眉目怏怏,闻及末句,又怔愕看她: “你……你认识我母亲?” 师莲央神色微敛,点点头,轻声吟唱起一首明显异于中原曲调的歌曲来。歌声轻柔,却听得薛稚泪流满面。 这是……她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惯常哼起的歌曲,但自后来母亲不要她了之后,她就再没有听人唱过了。 但这些并不足以打动她,薛稚冷静下来,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莲央若说只是想帮公主,报答贺兰夫人的救命之恩,公主信么?”师莲央反问。 “我信。”薛稚眉目间冷静至极,“所以,我不想怀孕,你能帮我吗?倘若你能帮我这个忙,你要我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她其实并没有相信师莲央,但她知道,教坊间为了不让官妓耽误接客会备下大量凉药。师莲央手里一定有这样的药。 桓羡让师莲央来教她,约莫是想她认命,但她绝不屈服,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他昨夜倒是提醒她了,距离上次镜湖之畔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如此密集地同她行房,就是为了让她有孕……若是将来已有却先被他发现,她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所以她又一次问:“你会把脉吗?” 师莲央面露难色,微微点头。 —— 师莲央其实并不怎么会把脉,但因生计,对女子怀孕的脉息尚算熟悉,故而连同女子初孕之症状细细地说与了她。 薛稚原先就在医书看过,得她点拨,记忆愈发深刻,将她所授全部记在了心间。 分别时,莲央又嘱咐她: “打一巴掌,得给一颗甜枣。公主这样冷冰冰的,不施以些小甜头,又怎么骗得过陛下呢。” 她有些难为情:“我……我做不来那些事……” 师莲央是奉命而来的,自然也教了她一些床帏之事。她性子泼辣大胆,甚至教与薛稚怎样可以省力、又怎样事半功倍地享受,让男人来服务她,听得薛稚面红耳赤。 她是清白女儿家,之前委曲求全和他演那些深情款款的戏码就已是极限,实在做不来她口中那些勾栏作派。 “慢慢来吧。”莲央浅笑,“公主现在要做的,应是解除自身的困境。不能再这样一味地硬碰硬下去了。” “陛下毕竟是陛下,对待旁人,他的耐心可没这么好的。” 桓羡是怎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的,薛稚沉默点头。半晌又问:“你不是济阳江氏之女么?” 她有隐隐约约铱誮听过这位名噪京师的花魁的身世,但方才她自报家门时却说自己是自愿入籍。 “不是。”师莲央摇头,将自己的身世说与她,“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罢了。” “公主一定很瞧不起我吧。像我这样的人,为了吃饱饭,连身体都可以出卖。” “不。”薛稚轻声否决,默了默又道,“你,很好。” 次日,莲央再进宫时,如约替她带来了可以延缓脉象的药丸。 药丸是藏在簪子里带进来的——她毕竟是个外人,天子不可能有多信任她,进出宫殿皆会被搜身。 师莲央走后,日落黄昏。薛稚端坐在屏风后,看着那粒黄豆大小的褐色药丸出神。 她不知道这药是什么,也尚不足以真正相信师莲央。但她已经毫无退路了,一旦将来有孕却被他先一步发现,那个孩子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她必须相信她。 也一定——会报复他。 —— “你把那些监视撤了吧,也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地把脉了。” “我可以和哥哥在一起,也可以给哥哥生孩子。但哥哥不能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犯人,也不是奴隶。” 又一日,师莲央回去复命后、桓羡莅临漱玉宫时,薛稚极突兀地说。 她已经被放回了漱玉宫,正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如墨青丝垂至腰间,长长的石榴宫裙铺在地上裙拖八幅。 桓羡微微一愕,又快步走过去,自身后轻拥着她肩:“栀栀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 妆镜中的容颜如雪清冷:“怕被你送去教坊司接客,不行吗?” 桓羡被她这句话呛住,神色已是不自然:“栀栀……” 她又转目过来,极突然地落了泪:“哥哥总是这样,从来不把我当人看。待我就像一个物件,一只鸟,想怎样折辱就怎样折辱。” “难道哥哥当真是没有心的么?谢郎待我那样好,哥哥却如此待我,又要我如何能安心待在哥哥身边呢?分明从前,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咬唇泣泪,眼儿红红的模样像极了白兔,楚楚可怜。看得桓羡心间也软下来,面上仍是不悦:“你就一定要提他来刺我么?” 可和她置气了这些日子,为的不就是让她服软吗?因而他又生硬地软下语气,替她拭泪:“好了,以后不会了。” “我说过,你乖一些,我就会对你很好的。” “那可不见得,从前,也没觉哥哥对我有多好。”她轻轻地嘟哝。 此情此景竟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味。桓羡微咳两声,极力掩饰着忍不住上扬的唇角。伸手将她抱过来,改说起了旁事:“下个月你生日,想怎么过。” 他没有过多去想她为何突然转变,也没有再提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愉快的事。他想的很清楚了,自己那日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但究其本意,也是为了让她服软。 眼下她肯低头,那件事情就暂且翻篇。 薛稚也顺着他,把头靠在他怀中:“我说了,哥哥会生气。” “哦?”他微笑反问,“难不成你想把谢璟召回来给你过生日?” 薛稚从前不觉,如今受师莲央一点拨,才觉这话里处处皆浸着醋意。也只在心间冷笑,面上道:“我想去拜拜我阿娘的坟。” 那日听师莲央提起,她忽然有些想母亲了。尽管她对母亲其实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意料之中的,他神情微僵,凤目微微眯起。 然联想到伏胤所报的、师莲央早年在宫中曾受过贺兰氏恩惠之事,猜想她可能是听师氏提起贺兰氏产生思恋,倒也同意下来:“知道了。到时候叫芳枝送你去。” —— 他信守承诺,是日,果真撤了宫殿里四处对她的监视看管,又命青黛木蓝回到了她的身边。 夜间安寝,薛稚沐浴后回到寝殿,那一道狼似的目光又攫至自己身上,霎时明了。 她歪着头在榻边坐下:“我累得很。”是个冷冰冰拒绝的意思。 桓羡本有些不悦,但念及这已是二人连日来的和软时光,皱皱眉没说什么。偏是这时,那姣好秀婉的少女忽又抬起春光明媚似的眸来,问他:“我想要哥哥伺候我,哥哥肯吗?” 藏鸾 第59节 他微微一愕,回望于她,视线正落在她鲜艳的红唇上:“那妹妹,打算怎么回报哥哥?” 薛稚瞬然变脸,冷哼一声,扭头就靠向了床榻里侧。 这种别别扭扭的小情侣间的置气非但没有激怒他,反而令桓羡心情大好。低低笑骂了一声“矫情”将人抱过来、拖进了怀中。 一夜鸳鸯交颈而眠。 他没发现的是,整整一夜,她两只手都紧紧反扣于胸前,不肯露出手腕。 次日,桓羡极早便起身上朝。薛稚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多时辰后才悠悠醒转,正起身穿衣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忽然漫上喉咙,扶床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今晨进来服侍的是青黛, 眼瞧着她不舒服,忙上前关心地替她顺背, 又压低声音询问:“公主可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还不及回答, 又是一阵干呕。青黛已有些许猜到,忙将殿门关上,又是端水又是顺背,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再度紧张询问:“公主?” 薛稚心头涌上的恐慌渐渐压下了那股恶心不适的感觉,莲央告诉过她, 怀妊初期把脉不一定能把出,要三个月后才比较准确, 但多数女子会在此时出现孕吐症状。 算是前几夜以为是被他恶心到的那次, 这已是第二次了…… 薛稚一颗心如枯叶直直坠入谷底。又强行镇定下来,按师莲央教过的把脉之法, 食指与中指并作一处搭在了脉搏上。 圆滑如珠,脉搏流利, 由尺部往寸部回环滚动, 虽然极其微弱,但细号之下, 还是可以号得出。 所以, 她这是……怀孕了吗? 薛稚鼻尖慢慢漫上一阵酸意。 “青黛。”近乎空白的静寂中,她听见自己平静得诡异的声, “我这个月的葵水好似还没有来。” 青黛也红了眼眶:“公主……” 她知道公主一直以来都极其抗拒陛下,这个时候有孕,必然是不喜的。可又能怎么办呢。 薛稚已然冷静下来,道:“以后内室之间就由你来服侍我, 这件事, 不要告诉任何人。” “包括木蓝。” “是。”青黛涩声应。 薛稚又看向衣裙下尚且平坦的小腹, 眼中透出茫然。 算着时间,会是会稽郡的时候吗?她知道按照他那个临幸的密度她迟早会怀孕,却没有想到这个孽种会来得如此快。 不过也好,她是不会让他如愿的。他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就让他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吧…… 是的,那是他的孩子,不是她的。 —— 薛稚从此瞒下了此事。 她服用了那粒由师莲央送进来的延缓脉象的药,确保万无一失,但与此同时,她的孕吐反应日渐强烈,即虽强忍着也被芳枝等撞见几次。 偶有一次,是床帐间被桓羡撞见。她面色淡淡地主动将手递给他:“近来好似胃着了凉,老是想吐,哥哥替我看看吧。” 她面上太过风平浪静,以至于桓羡心头刚生出的那点希翼也被冲淡。道:“我看看。” 脉象一如既往的平稳。 他心下不免失望,连眉眼间也带了点淡淡的懊丧。却蕴出笑意来:“看上去是受了凉的缘故,明日再找个太医来给你瞧瞧。” 薛稚点点头乖顺说好,伏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樱唇却微微一扬。 她知道,她瞒过了他。 十二月初七,是薛稚的生日。 她是小辈,自是不会大操大办生辰宴的。桓羡本欲叫人漱玉宫中小摆几桌,宴请同辈的王孙公主。她说与旁人不熟,便也作罢。只命伏胤看护她前往蒋山皇陵拜祭过她生母贺兰氏,兑现了上月里的承诺。 即虽如此,因如今阖京皆知陛下对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皇妹感情不寻常,因而早在生辰的前一日便陆陆续续有贺礼送进漱玉宫。 新晋的梁王妃也亲送了贺礼来。 是一盆巨大的由温室培育的栀子花,由驴车送进宫来,要四人合力才将花搬进了漱玉宫。 花叶繁茂,即使已入冬日依旧有栀子盛开,枝繁叶茂间朵朵绽如白玉。虽不贵重,但能令花在她生辰这日开放,明显是费了一番心的。 薛稚立在树下,伸手摘了一朵置于鼻间轻嗅,随即向着来人莞尔一笑:“多谢何姐姐,我很喜欢。” 何令菀亦得体一笑:“公主喜欢就好,那妾就不打扰公主了,先行告退。” 彼此并不算相熟,薛稚也没有挽留:“芳枝,去送一送何姐姐。” 面对何令菀,她总是有些理亏的。从前就是她“霸占”了她的未婚夫,现在,又是因为她让她被全京城议论。 不过,听说梁王与她相处尚算融洽,新婚次日便为她遣散了家中后院妃妾,也再未去那些秦楼楚馆。若是二人情投意合,她的罪孽也可少些。 她看了一眼那盆栀子,命人道:“把花搬进来吧。” 她从前并不怎么喜欢栀子,因为山栀大而贱,香气也过于浓烈,不为文人墨客所喜,她也就不免、流俗。只是因为乳名叫这个才对栀子花别有情愫。 但昨日阮伯母自陈郡寄了家书与礼物来,是一支白玉打造的栀子花簪。且在信中告诉她,栀子花是她爹娘的定情之花,便莫名的,对它心生好感。 她从前总以为母亲不爱父亲,因她极少听母亲提起父亲。后来,母亲不要她了,她便连母亲的面容也记不甚清了。 但她的乳名却是母亲取的,其时父亲已经去世。这是不是说明,母亲也是深爱父亲的呢? 薛稚出神地望着手中那朵纯白硕大的栀子,眼眶渐渐地湿润。 不知怎么的,也许是生辰的原因,她近来很想念母亲。哪怕她并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 何令菀走出漱玉宫宫门不久,道旁假山石后便蹿出个影子,紧张地唤她:“皇嫂,皇嫂。” 是梁王桓翰。 “怎么样了,乐安妹妹喜欢吗?”他忐忑地问。 何令菀两痕秀丽的眉微微皱起:“这是在外面,别乱叫。” “不是说好了吗,在外面,就唤我王妃。” 这一月里在内室间桓翰都是唤她皇嫂的,担心冒犯了她,桓翰涨红着脸憋了半晌也唤不出那一声王妃,只好道:“没有人为难你吧?” 历史上从无住进宫中又被迁出、废为宗王妃的皇后,她的身份已经很尴尬了,宫里宫外都有不少人笑话她。 他本不欲叫这位阴差阳错和他绑在一处的皇嫂入宫遭人白眼,说派个人送即可,但何令菀坚持要来,说以后与乐安妹妹熟了,对他的仕途也有好处。 是的,仕途。 他从前从来也没放在心上的东西,自她入府以来,几乎日日在他耳边念叨,督促他上进。 说什么皇兄性子凉薄,宗室间绝不养闲人。眼下又是肉眼可见的在打压士族,亟需他这样的成年宗王分化士族手中的权利。他得办几件漂漂亮亮的事,让皇兄顺理成章地提用他,倒似一点儿没念及自己士族的出身…… 何令菀摇头:“公主人挺好的。殿下和她多熟悉熟悉,以后有什么事兴许能帮殿下。” 得,这又来了。桓翰在心中叹气。 不过她一点儿也不记恨乐安妹妹倒是挺出人意料,虽说事情是皇兄所为,但总归因她而起,若被迁怒于也是人之常情。 但皇嫂却全然不曾记恨,在这性情高傲的贵女间,可是难得…… 他和她并肩走在宫道上,正胡思乱想着,这时何令菀脚下一滑,直直向后倒去。桓翰眼疾手快、忙将人扶住:“小心!” 原是宫道上不知从何处滚来的鹅卵石被何令菀不甚踩着了。他臂弯揽着何令菀的腰,将其扶正。 何令菀却如遇雷击,几乎是立刻自他怀中抽身,小羊皮靴子哒哒的朝前去。 桓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觉得,皇嫂好像很嫌弃他? —— 天影将暮,红日西沉,桓羡下朝回到漱玉宫将一朵雕刻得精美的白玉栀子花扔给她: “给你的生辰礼,喜欢么?” 他说这一句时语气含笑,眼中却清影湛明,如同云销雨霁,却不见半分笑意。 薛稚不解看他,他又解释:“是我母亲过去备给你的及笄礼,当日不曾给你,如今,就算补上吧。” “你收下吧,我先命人摆宴了。” 语罢,转身出去。 薛稚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异样,待其离开后,才唤在旁伺候的青黛:“青黛。” “嗯?”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那位太妃的?” 她总觉得,她和那位太妃应当很熟悉才是,否则桓羡也不会特地将这枚玉石栀子花给她了。 青黛上前替她梳着发髻:“公主是说姜太妃?” 陛下的生母姜氏,当初死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加之后来陛下被太后收为养子,因而陛下践祚之后,并没有立刻追封生母为太后,直至如今也只是追封太妃。 想起那个温柔和顺却遭遇诸多命运不公的妇人,青黛心下也生出些许怅然:“公主从前很亲太妃,一向是唤作姨姨的。” 姨姨…… 这个称呼有如雨点坠入风平浪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激起丝丝涟漪,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薛稚不由回眸,如云发丝自青黛手中滑走:“她从前是不是很疼我?” 青黛点头:“以前公主常常跑去漱玉宫央太妃和……梳头的。”至于剩下的那个人,她识趣地没有说。 薛稚微微怅然。 她从前总以为帮她梳头的是何太后,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把有关姜太妃的记忆误记在太后头上了。 烛火映照着她美丽而目光空洞的眼睛,薛稚轻轻叹息一声:“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奴就不知了,只听说,是得罪了……贺兰夫人……”青黛忐忑地说。见她眼露愧疚,又赶紧补充:“可命令是先帝下的,公主可千万不要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啊……” 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只是在想,既然事情与母亲有关,身为人女,她理应去拜祭这位很疼她的姨姨。可今夜,却要利用她…… 藏鸾 第60节 亥初,华灯初上,明月浸窗。 桓羡命人在主殿中摆了宴席,又亲自下厨替她煮了碗长寿面,陪她用膳。 但她好似闷闷不乐的样子,在瓮中温过的桂花酒一杯又一杯,桓羡目睹她饮过第三杯后,终忍不住劈手夺下:“别喝了。” “你酒量不是一直不好么?待会儿醉酒了可不好受。” 可她好似真的醉了,抱着细颈酒瓶勉力以肘托起腮来,双颊酡红,一面闷闷地嘀咕:“我就是想喝嘛……” “我想我阿娘,想姨姨,还想伯母,想谢郎……可他们,我都见不到了……” 她说着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泪就如珠子乱跳入盏。桓羡心间本已因那句“姨姨”温软下来,闻见末句,心头无名火起,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他深深叹一口气,把人抱过来:“不许想他。” 四周宫人早已识趣地退下,倘若没有,便能瞧见平素清冷端庄的乐安公主正被陛下抱在腿上,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攘进怀里。颊边眼边似因酒意漫开一片娇红,玉泪滚滚,实是妩媚可怜。 她眸含秋水,正攥着陛下织金绣龙纹的衣襟、抽抽噎噎的:“就要想,谢郎对我好,哥哥对我一点都不好……” “哥哥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拆散我和谢郎。哥哥对我一点都不好,我讨厌哥哥……不想要哥哥……” 桓羡被她哭得有些头疼。然这幅一边控诉一边又极其依恋他的姿态分明是她幼时才有的,若是平时可不能得见。倒也没有和她计较,咳嗽两声,微微赧颜地应: “谁说哥哥不喜欢你。” “你就是不喜欢我。”她却一下子来气了似的,眼含热泪地继续控诉,“把我关在黑屋子里,整天强.暴我……还要我,还要我去和教坊司的人学,学那些个脏东西……” “栀栀!”他无奈加重语气,“别浑说。” “那也只是因为栀栀不听话而已。”片刻后他说道。 若她肯像幼时那般全心全意地依恋他,他又何尝不会对她温柔一些呢。 她置若未闻,只喃喃重复:“不要哥哥……讨厌哥哥……不喜欢!” 桓羡只觉额角的太阳穴又胀痛起来。 然他和一个喝醉了的小花猫讲什么理呢,因而也只是软下声气:“不许不要,你必须要。” “就不要……”她也只是重复,像受了什么委屈,垂着眸嘤泣。 桓羡心头无奈,索性揽住她闭眼吻住她唇,烛火映着他们缠吻的影子,又被随泄进来的微风摇曳的帷帐搅碎。 他力道渐重,很快她便受不住地软了腰肢,直直朝他怀中坠去。又被他以手撑在腰后,薄唇碾过白玉似的下颌落在颈窝间,留下一片湿漉。 薛稚衣襟已被扯至肩胛处,泻了大片大片的雪玉风光。他坏心肠地在那阴影幽深处吻了吻,抬目看着似是陷在迷醉中的少女,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哥哥?” 她一下子恼怒起来,柔荑攒拳雨点般砸在他背上。 连这发怒的样子也和幼时一模一样。桓羡笑了一声:“这可由不得栀栀。” “那日不是说,要哥哥伺候你么?今日既是你生辰,那哥哥就勉为其难伺候你一回。” 他说着,把她抱进浴殿洗浴,回到寝殿时,厨房备下的醒酒汤也已送来了。 他先喂她喝了醒酒汤,把她抱到榻上,环抱着她闭眼去吻她侧颊。 灼.烫的呼吸自薛稚颊边一寸寸向下蔓延,然后是颈边,然后是身前。 袍服零零散散地滑落下榻,薛稚的神智越来越涣散,原本是装出的三分迷乱醉意也由此增至五分,直至他以齿啮开她腰间衣料。 她终于醒悟过来他想做什么,脸颊通红地制止:“不……” 未尽的字眼也似被骤然咬紧的两痕贝齿咬断,薛稚手背搭在唇上,眼里都是新涌上的泪水,她望着帐顶绣着的鸾鸟纹,渐渐的,从帐上飞出一只毛羽艳丽的青鸾,在她眼前飞舞盘旋。 他是疯了吗? 她脑中只有这一句话。 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又怎么能…… 她好似堕入一片空明皎洁的月光里,温柔的春江潮浪被夜风徐徐吹拂而上,连吞灭意识时也是温柔至极。她渐渐陷入那片潮水里,再恢复过来意识时,桓羡正坐在榻边,以软巾擦着脸,烛光下的脸色已有些不虞。 “栀栀下回也要这般帮哥哥。”他忽然转目过来,看着她。 薛稚残存的酒意近乎一瞬全醒了。 她想起今日未尽的事宜来,心间一阵近乎窒息的痛楚,不过片刻,含情凝睇的双眸却析出怯怯的眸光:“哥哥……” 他会意,攘着毛巾擦了擦鼻尖缀着的水珠,俊美的脸靥在烛光下挂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是不要哥哥吗?” “还肯不肯要哥哥?” 她看着他的目光似流露出些许哀怨,脸颊通红,轻轻点头。 烛火明明,薛稚看着模糊在泪光中忽远忽近的人影,仍是竭力咬唇抑制着逸到唇边的呼痛声。 小腹处直直欲坠,疼得她面色发白,却全被压在还未消退的酡红里,她努力扬起唇角,开口声声沉醉地唤他“哥哥”,似是诱着他再重一些。 眼角流下快慰的眼泪来,是心满意足,是大仇得报,沿着腮边流进耳朵里,却是疼的。 这夜内殿的烛火一直到半夜也未熄灭。正要揽着已经昏睡过去的她一同睡下,忽然摸到满手的温热,桓羡低头一视,竟是一滩鲜红的血。 那血色泽艳红,绝非女子葵水。他脑中嗡嗡响了一刻,一片空白,忽然急声朝外唤: “快,传御医!”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这夜, 漱玉宫的灯火再未熄灭。宫殿内灯火通明,宫人忙忙碌碌, 不知换了多少盆水, 才将那血止住。 “哥哥……疼……” 薛稚倒在床帏里,虚弱得像一朵随时皆会被东风吹散的素柰花一般,额上冷汗密布, 眉眼间都是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泪水之后, 眼中却是说不出的畅快。 她终于成功报复到他了。 是她让他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就算疼上这么一回, 也值得! 她的恨与怨都掩在泪水之后, 桓羡自是没能发现。从来泰山崩于前不改形容的人,此刻面上却全是慌乱, 握着她手焦灼地安慰: “没事的,哥哥在, 栀栀不会有事的……” 她勉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尔后放心地陷入了昏迷。 那一胎自是没保住,她因剧痛而昏死过去, 脸儿在暖艳烛光下也如新雪白纸的苍白。 桓羡坐在榻旁, 一双俊眉担忧长敛地看着熟睡中的妹妹,未有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沾着面上, 眼神空洞,带着悔恨。 御医已把过脉了,开了副方子,踌躇片刻才道:“陛下, 请恕老臣多嘴。” “女子怀妊初期胎像不稳, 本是不能同房的, 公主的身子骨亦算不得很好,实在经不得您这样折腾,纵使情爱再难割舍,也当要节制才是……” 涉及皇家密辛,他本不该多嘴,但乐安公主也着实太可怜了些,此番过后,说不定此生都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医者仁心,也就忍不住多言了几句。 “我不知道……”桓羡懊悔地喃喃。前些日子他才替她把了脉,并没把出喜脉。方才她因醉酒实在乖顺,一直勾着他,再加上他也饮了些酒,一时情难自禁…… 哪里会想到,她竟是有孕了。 更不会想到,孩子……他心心念念盼了这样久的孩子、血缘上的维系,竟悄无声息就来到他身边,在他还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时候,就没有了。 是他亲手杀了他和她的孩子……害得她这样…… 见他自责,老御医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提了药箱下去查看药熬煮的情况了。桓羡一人独坐在榻边,看着妹妹睡梦间苍白如纸的容颜,曾经的噩梦仿佛又袭上心来,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心亦冷寒至了极点。 薛稚这一觉直至辰时才醒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即是他那张尘淄未洗、鬓发凌乱的脸,显然一夜未曾阖眼。 小腹处依旧隐隐作痛,但那股有如下坠的疼痛感却消失了。知道那个孩子没了,她心脏处霎时狠狠一缩,竟是疼的。 她把心一横,流着泪唤他:“哥哥……” “栀栀醒了。”桓羡眼中微喜,见她要起来,忙又扶着她躺下,“你身子不好,先别动。” “栀栀好痛……”她眼中应声溢出泪水来,一如幼时摔倒时扑进他怀里的委屈,“哥哥,栀栀好痛……” 他心痛如裂,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轻柔地替她盖好方才滑下的被子。薛稚偏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看他,哑声问,“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我流了好多血,好痛,孩子是不是就没有了……” 桓羡心底因她苏醒而生出的喜悦,霎时又被新涌上的苦涩击溃得一败涂地,往日不可一世的帝王竟有些不能面对她的追问,眼眶攀上涩意,微微撇开脸别开了视线。 薛稚心中冷笑,看着他的目光却黯淡无比。 “是哥哥要杀我们的孩子吗?”她挤出许多眼泪来,哽咽着问,“因为哥哥认定,是我害死了姨姨和妹妹,所以哥哥就要杀死我们的孩子来报仇,对吗?” “那天哥哥替栀栀把脉,就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栀栀……”他薄唇微动,想要辩解。薛稚却已悲愤地问道:“可这个孩子,不也是哥哥的孩子吗?!哥哥为什么要杀了他?!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还是说,您怀疑他是谢郎的孩子,就要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拿掉……哥哥就这么恨我吗!” 她伏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哭得泣不成声。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报复了他,她心中实在畅快,可为什么,畅快过后,她也会觉得难过,大仇得报的喜悦也并无预想之中的强烈。 是她杀了一个还未及感知到这世界的生命……在她十七岁生辰的时候……她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桓羡无言以对,连安抚落在她背上的手也微微颤抖。 他本以为他可以用一个孩子去拴住她,迫她温顺,迫她驯服,也想有和她在血缘上共同的维系,以为这样,她终归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接受他,忘记谢兰卿。 他没有想到,上天会和他开这样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孩子,在他还不知道他之存在的时候就被他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杀死,再也回不来了。 此后桓羡一连多日皆宿在了漱玉宫中,陪伴妹妹。 御医监派了女官来服侍,替她排尽恶露,调理身体。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她的身子渐渐在恢复,原本苍白如霜雪的脸上也终于见了些红润,只人还是恹恹的,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下,望着梁王妃送来的那盆大栀子花发呆。 她很抗拒他,往往是他才走近几步便警惕地转目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他,不容他靠近。每每此时,桓羡都只得苦笑着退下,夜里则宿在外间,听着她匀匀的呼吸声响起后才敢入睡。 曾经的噩梦好似又一次袭上心来,害怕她离开,每夜他都要等她熟睡后再进到里间确认她还在后才能安心睡下。多日下去,人也清瘦些许。 出了这样的事,宫中诸宫自是瞒不住的。崇宪宫送了好些补药来,宣训宫里却只有嘲讽:“连人命都弄出来了,他可真是能耐!” 桓羡并未动怒,而是命人在国寺栖玄寺中供奉了往生牌位一座,命室内僧众日夜诵经超度,哪怕在世人眼里,这未出世、未成形的婴儿,实在算不上一条生命。 与此同时,薛稚的精神却似很不好了。她常常一个人在书案边发呆,手搦湘管,写写画画,对着那一张张写满名字的纸温柔慈爱地笑。有几次桓羡想要走近,她便立刻警惕地转目过来,瑟缩躲着,看他有如看待洪水猛兽。 桓羡嘴里心里一阵阵发苦,然怕逼紧了她,也只得离开。 偶有一次,被芳枝从废纸篓里捡到呈给他,桓羡如获至宝,将纸张打开。 藏鸾 第61节 上面写着的是一个个名字,男女皆有,当是她为那未出世的孩子所取,却无一例外,全都姓桓。 所以,并非是因为那有可能是谢兰卿的孩子,那个还未出生就被他的父亲残忍杀害的孩子,是他的。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那个孩子。 他原以为她恨他,必然是不会愿意的,她从前对待生子一事的抗拒也可说明这一点。 不曾想,她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接纳了这个孩子,假以时日,因为孩子接纳他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却杀了他(她)…… 因了此事,建始四年的除夕也过得不甚热闹。宫中冷冷清清,宴饮一应俱无,次日元旦朝会,桓羡耐着性子听完了京兆尹汇报完京中民生、召了尚书台过问三月春考的准备事宜后,留了万年公主主持朝会,匆匆归去。 朝会结束之后,尚书令陆升与已降为给事中的前准国丈何钰走在一块,陆韶安静地随侍在后。 步出大殿,陆升意有所指地笑笑: “陛下近来可真是越来越忙了,国家大事竟都交予长公主处理。” 都闹出人命了,能不忙吗? 何钰心间忿忿,仍是为三月之前自家女儿由准皇后降为梁王妃的事耿耿于怀。 他虽不言,陆升也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又道:“可长公主毕竟是个妇人,怎能凌驾于公卿之上呢。依我看,还是由令婿辅政更为稳妥和名正言顺。” “梁王?”何钰神色不悦地反问,“他能做成什么事?一个秦楼楚馆间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罢了。就算被陛下强行安排了尚书仆射这个职务,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碍于梁王从前的名声,他对这位被迫接受的女婿印象并不好。陆升却捋须微笑:“非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令婿是个胸中有大沟壑的,自入我尚书台以来,不显山不露水,我手底下的心腹倒被他结交了大半。”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依我之见,令婿才更适合那个位置。” 他没明说是万年公主的辅政之位还是九五至尊之位,何钰却明白,眼中透出一丝愤恨。 陆升见机又道:“只是……他一心向着陛下,只怕还得要令爱从中规劝。” “这是自然。”何钰突然开口。 陛下辱他何氏太甚,寡恩薄义,也肉眼可见的不会再重用庐江何氏。若能另行扶持一位英明君主——且这位君主还是他何氏的女婿,自是百益无害。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升笑着说。 —— 陆韶在城门处与父亲分离,独自策马,去到枕月楼。 师莲央正陪着几名官员喝酒,被丫鬟告知他来了,脸色微白,与客人笑言了几句便退下,进入楼中最深处的一间客室。 华丽的室中,已坐了个人。 “薛稚小产,和你脱不了关系吧。”陆韶开门见山地道。 莲央面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她怏怏地走进来,走至他身后,粉腻酥香的一截臂软软搂住他颈,语气似哀怨: “大人还真是煞风景。” “大人有多久不曾来我这里了,妾还以为,大人都快把妾忘了呢。好容易来一回,又是问公事。” “大人……”她娇声唤道,一只手直直往他扣得齐整的胸前衣襟里探。 那只手却被及时拽住。陆韶面色不虞:“别发.浪。” “楼中的夹竹丸和红花丸都少了一粒,你别以为能瞒过我。” 事情败露,师莲央反倒冷静了下来,面色如常地问:“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不如何。”陆韶皱皱眉,“你既能把那些东西带进去,带个牵机、断肠草又算什么?” “把这东西带进去,交给薛稚,想办法让她哄骗桓羡喝下。否则,我就杀了江澜。”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陆韶走后许久, 莲央还在琢磨着他方才的那番话。 陛下,这么快就要对陆家下手了吗?以至于陆韶迫不及待地就想弑君。 也是, 调梁王入尚书台已是明晃晃的分权于宗室, 遑论年后就将召开的春考。 一个是快刀子,一个是慢刀子,快慢齐下, 怎能不让人心惊。但即使如此,让一个女人去替他承担弑君的后果与罪名, 也未免太过下作。 江澜静静地立在门外,听见里头没声响了, 才敢进来。唤她:“江蓠。” 他自吴兴那趟任务之后, 几乎被公子所弃用,半个多月的刑罚结束后也没召他回陆府, 便一直跟在了莲央身边。 方才陆韶进来,也没特意避着他, 叫他听见了全部谈话。 “你若为难, 不必顾忌我。我不怕死。”他垂眸低低地道。纤长的黑睫掩去了眸中情绪。 师莲央抬目睇他。 “小子,叫错女人的名字可是不礼貌的。况且你也分明知道我不是她。”她莞尔一笑, 有若太阳升朝霞。 十四年前, 真正的江蓠偶然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将他带回家, 改名“江澜”,从此带在了身边。 十二年前,济阳江氏因谋反之罪被判满门抄斩,女眷悉入教坊, 奴仆俱被发卖。江蓠不堪受辱, 投江自尽, 恰被讨荒途中的农女师莲央瞧见,硬是潜入水中换上她的衣裳,顶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走到前来拿人的官兵面前:“我就是江蓠,你们带我走吧。” 时至今日,她已记不得入教坊那日的许多事,唯独记得,那是她自出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天。 再然后,就是遇见陆韶,为不被揭穿答应了做他的暗子。又三年,被发卖到北方的江澜也寻了过来,被陆韶收入麾下,找人教授了他一身好武艺,从此成为他身边一把见不得光的刀。 回想从前,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知道他是为了江蓠,觉得她顶了江蓠的命,所以愈发卖命地为陆韶效力,想她代替江蓠活下去。 但她终究不是江蓠,她也不会这么傻傻地任人宰割。 于是她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的,如果他真的要杀你,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玉手轻抚过他脸颊,一路抚至胸膛之上,又叹息着轻声说:“你还没成为真正的男人吧?阿澜,不可惜吗?” 江澜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她含笑晏晏的目光,脸上变得通红,又瞬间低下头去。 他脸上一路红到了脖子根。摇头道:“不,我不能……” “可我不是江蓠啊,你也不必担心会冒犯我。” 他再一次猛然抬起脸来:“不……我不是……” 女郎和她,他一向分得很清。他只是近乎固执地把她当作江蓠,固执地认为保护她是为了让她延续江蓠的命,以此来压抑心底那些他也不甚明白的情绪。 “那如果说,我很喜欢你呢?”莲央浅笑。伸手勾住他腰间系带,“不会么?没关系的,阿姊教你……” 少年人黯淡如黑夜无光的眸子在她说那句喜欢时忽燃起了一丝火光,直直地看着她,愈燃愈烈。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好像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室外春雪纷飞,有如月影银涛,室内春色如酒,馥郁醉人。 事毕之后,师莲央检视着这具亲自替他洗过满是伤痕的身体,手指轻抚其上时,指尖皆在颤抖。她怜惜地问:“疼吗?” 她指下的伤痕,是上回陆韶以她为筹码威胁他刺杀谢璟失败所遭受的刑罚。新伤覆盖旧伤,交错纵横,虽已结痂也煞为可怖。 他仍伏在她身上,摇头:“已经过去了。” 又红着脸攥住她乱抚的手,问:“你疼吗?”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之所问,摇摇头:“傻小子,我早就不是完璧了。” “他也这么对过你吗?” 师莲央眼中漠然:“他嫌我脏,已经很多年没碰过我了。” 此后是许久的沉默,久到师莲央以为他已睡去想将他放下来时才闻见低低的一声:“不,莲央不脏。” 脏的是这个京都。 又三日,陆韶再一次莅临枕月楼。 她和江澜的事当夜便传进了陆韶耳里,面对这个已然生出反骨的女人,他有深深的恼怒,却还是明知故问: “药呢?送进去了吗?” 莲央当着他的面将药取出,扔在地上用绣鞋踩了个粉碎。 陆韶面色冷厉:“江蓠!” 她面上无愧无怍:“当初大人留我在教坊,分明只言是刺探情报,未说是杀人。” “如今要我把药送给公主,让公主毒杀陛下,一旦东窗事发,公主也活不了。这是两条人命。” “一饭之恩,我这十一年也算报了,我不欠大人什么,这件事,我绝不会做。” “既然大人执意要拿江澜威胁我,这两条人命,就算上我一个吧。” 女人眼中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映出他愤怒到几乎扭曲的脸:“江蓠,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恶意违令,勾引江澜,你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了是不是?” “那又如何?”莲央反问,“大人有哪句话言明了不许让我睡他了呢?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啊……是大人让我变成这样的啊,大人您难道都忘了吗?” “还是说……”她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袖掩唇,故作惊讶,“大人拿江澜威胁我,是因为吃我这个婊.子的醋?” 陆韶额上凛绷的青筋,就此一根根断掉。浓郁如墨云的眸子透出一丝寒意,是发怒的前奏。 但莲央偏走过去,纤纤玉指拈着一缕青丝,在指尖绕出旋儿,自他颈下柔柔地滑至胸膛:“大人若想睡我,尽管睡便是。莲央本就是你的人,犯不着整天拿江澜威胁我,一副争风吃醋之态,没得叫人笑话。” “吃醋?”他似闻见了可笑之言,从来冰清玉润的世家公子,眸底燃着两簇隐忍火焰,“你也未免太过瞧得起自己。” 师莲央反唇相讥:“大人不吃醋,不吃醋拿江澜威胁我干什么?也不防告诉大人,我和江澜原没有什么,既然大人怀疑我们,那我就做给大人看。” “况且,大人之所以隐忍不睡我,不就是嫌我脏么?若莲央还是如十六岁之前一样,大人岂会忍耐成这样……”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竟是陆韶上前一把抱起了她,筋臂如铁箍得她一阵阵发疼。不由娇喝一声:“陆韶!” 她反抗地踢腾着双腿,振臂挣脱起来。却被禁锢得死死的,陆韶平静的眼底似抑着万千风雨:“你不是觉得我是吃醋江澜能睡你么?那你就试试看。” 语罢,一把将人扔在了床榻上。 门外,江澜面红耳赤地立着,提心吊胆了半夜。 室中的动静一直响至半夜才歇,事后,陆韶身在浴间宽大的木桶中,温水只到胸前,肌肤白莹,筋肉紧实,长长的墨发垂下来,又恢复为一尘不染的谪仙之姿。 藏鸾 第62节 莲央强撑着发软的腰肢行来,拿过干毛巾替他擦拭湿发,他闭着眸,薄唇冷淡地吐出二字: “滚开。” 某处已经擦洗过十数次,那股恶心之感依旧没能抑制下去。 他非重欲之人,如果不是为了维持与岳家的表面关系,可以几个月不行此事。今日,却是中了这女人的激将法了。 假正经什么。 莲央在心里腹诽,依旧替他擦拭鬓边湿发:“大人不该让我去怂恿乐安公主。” “一来,公主与陛下有着青梅之谊,未必就恨之入骨,愿意冒险;二则,公主小产,漱玉宫里如今正是围成铁桶的时候,那药可不是那么好送进去的。一旦事发,连累的还不是大人您么……我可受不了那些严刑,到时候,还不得连累大人您?” “再且,京师和宫中都是陛下的地盘,不易得手。即使赫然驾崩,局面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公子何不趁着陛下在外的时候呢?” 陆韶冷冷挑眉,转目横她一眼:“还用你教?” 桓羡有迁都之意,大约不久之后,会前往洛阳巡视旧都,营造宫室。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更为重要的是,陈郡离洛阳不远,洛阳郡守谢诲也正出自陈郡谢氏。这真是……连事发之后的替罪羊都是现成的,他又岂可辜负天意? —— 建始五年的元月就在平淡之中度过,怕刺激着妹妹,桓羡终究没有召回远在朔州的薛承父女,原本设想的为她改换身份、成婚一事,也就只有暂且搁下。 但他却颁布了一道旨意——元月初七人日的时候,下诏文武百官新为父者加官一级,天下为人子嗣者民爵一级。 这向来是立皇太子时才有的大赦。尽管诏书托以孝义、怀念先帝之名,也仍让百官一头雾水。 陛下与先帝关系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年有关他以血腥手段上位的传言也从未少过,怎么陛下突然颁布了这样一道旨意? 唯有何钰等少数官员知道实情,于背后讥笑着天子色令智昏,只怕是要重蹈先帝死在女人床上的覆辙云云。 事情渐渐传到了薛稚耳中,闻说那两道类比立皇太子待遇的诏书,她只是出神。 他就那么盼着个孩子么? 可那不是他的太子,那只是一个兄妹□□的孽种。也已经没有了,被他的母亲亲手杀害了。 心腔中又涌上一阵悲戚,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悔恨,毕竟是自己亲手杀害了一条生命,成功报复的畅快之后,她还是会有些难过。 “青黛。”她最终轻轻吁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蒙蒙烟雨中花浓如雪的杏花,眼前空白一片。 “替我去开善寺供奉一盏海灯吧,望他来生,不要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了。”她喃喃地说。 开善寺修建在钟山南麓,远离京师,过去谢家也常往寺中拜佛,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之地。 “是。”青黛没有多劝,应下后就去办了。 虽然心疼公主,但这里毕竟是漱玉宫,处处皆是陛下的眼线,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可就不妙了。 青黛走后,薛稚又一个人趴在书案上,无意识地搦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前些日子给孩子的取名不过是与他做戏,但戏做久了,也有些陷进去,以至于她握着笔下意识写的便是那几个为孩子拟定的“名字”,薛稚一愣,心间忽然涌上一阵无可言说的苦涩。 她是在报复他,可那些报复,又何尝不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桓羡便是在此时进来,见她披着雪白貂裘趴在书案上,不禁走过去,嗓音柔和地问:“栀栀在看什么?” 已是开了春,她小产体弱,愈发怕冷。桓羡动作柔和地把那袭貂裘往上提了提,尝试着抱住她:“久坐伤身,你也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都不曾碰过她,因了她的刻意冷淡,在她这儿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往往连她身也近不得,但此时,她却没有推开他。 这认知令他心头生出淡淡的喜,然而看清那纸上所写时心中又黯淡下来。 一名“秩”,取自《诗经》《小雅·斯干》中“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之句; 一名“蓁”,取自《诗经》《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之句。 此二诗无不是他昔年所教,一个是男孩名字,一个是女孩名字,连各自的小名也已备好。 桓羡心头一恸,彷如有锋刃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口扎进去。他轻声唤她:“栀栀……”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没有回应,就像是彻底忽视了他这个人一般,他有些尴尬,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悄然抽去:“教栀栀写字好不好?” 语罢,握着她手,提笔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汉诗《留别妻》。字迹似芙蓉清丽婀娜,是她幼时他惯常教她练习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真如并蒂芙蓉一般,写得嬿婉同心、缠绵悱恻。 末句,则是他有如崇台丽宇刚健挺峻的字体: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薛稚的目光落在那“夫妻”二字之上,眼眶极突兀地漫上泪水,模糊视线。 她和谢郎的姻缘已经没有了。 都是因为这个人,眼下,他竟还要她与他永结同心! 他温热的呼吸还匀匀洒在颈后,在这倒春寒的天儿,结成片片寒气,尔后,耳畔响起他清沉如玉石的声音:“栀栀。” “我想过了明路了。” “孩子的事是我不好,我们成婚,让我用余生好好补偿你,好吗?” 清清冷冷的一声,有如窗外檐下坠着的铁马,在风中飘忽虚妄。 薛稚眼中的泪水一瞬便流了下来,滴在笺纸上,打湿字迹。 她回过头来,眼眸含泪:“桓羡,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拆我婚姻,辱我尊严,杀我孩儿,你害我害得这样惨,又为什么觉得一句成婚就可以一笔勾销?我稀罕这段婚姻吗?” “栀栀……” 他有些慌,从来飞扬跋扈只有他讽刺训斥别人的人,这一刻竟可说得上手足无措。 薛稚又神情激动地质问:“你是不是觉得,那根本不是你的孩子、是谢郎的孩子,所以事情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过去?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却以为和我成婚、再把我关起来强|奸出新的孩子就可以掩盖?桓羡,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这件事,我绝不会原谅!” 说完,她奋力地推开他,起身离开,连狐裘也遗落在地。 桓羡立在内室之间,脸上火辣辣的,分明殿中地龙烧得暖热,却似身处寒风之中,心似枝头落叶颤栗。 其实她并没有说错。 起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从前便不肯接受他,这些日子以来却为了这个孩子如此伤心,会不会是因为——那是谢璟的孩子。 毕竟算着时间,那孩子是他们在会稽的时候有的,他并不能确定,她和谢璟有没有过……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在脑海中出现一刻便被否认了。她那时候质问他的悲愤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也许她并不爱他,但那毕竟也是他和她的骨肉,女子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格外心软的。 就像阿娘,分明对桓骏没有感情,却可以为了他,一直忍辱负重。 何况事发之前,她待他的态度分明已在好转……是他永远地错失了这个孩子,也永远错失了与她重归于好的机会。 内室间,薛稚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恸,扑在床帏之间大哭起来。 方才那些话虽是质问他,又无不如钢针次次扎在她的心上。 况且,他竟想与她成婚。这兄妹□□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令她感到恶心。又成婚做什么呢,继续□□她么? 他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眼下他会做出这些温柔小意、愿意纵容她的冷淡,不过是因为愧疚,一旦等他发现事情的真相,等待着她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她不能坐以待毙! 仲春三月,春气清和。 前时颁布的《求贤令》已经生效,各个州郡开始召开春考,选拔寒人。 已是暮春,东风落尽荼蘼雪,花动一山春色。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桓羡决定去洛阳一趟。 毕竟是他选中的迁都之地,天下之中、汉魏故都,洛阳曾经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属性还未完全淡去。他打算以巡视春考为由,前往洛阳观瞻古迹,考察选址,为将来营造新都做准备。 “和我去洛阳吧。” 临行的前一晚,他坐在妹妹榻边,语声轻缓地说。 “总待在宫里,栀栀不觉得闷得慌么。你不是喜欢汉魏吗?那儿有熹平石经,有铜驼暮雨,栀栀会喜欢的。” 薛稚刚洗漱过,正倚在床靠上,闻言漠然抬眸。 他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卑微与祈求,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讽刺。但这想法不过转瞬又被心头涌上的恨意所抑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他告知得很晚,此时距离出发的日子也不过两日,次日清晨,薛稚特意叫来了青黛。 她将亲手抄写的一卷《心经》交给青黛:“过几日,等我们走后,你去开善寺一趟,把这个供奉起来。” 她想得很清楚,那个孩子终究是她的罪孽,她虽不爱,良心却始终不能安定。只能寄托于神佛,抄写经文忏悔,供之佛寺,望神佛可以消减她的罪孽。 次日,三月甲子,薛稚跟随圣驾,出宫离京。 又过了几日,青黛捧了存放经文的檀木小匣,秘密出宫、前往开善寺。 出宫门的时候却恰好被何太后宫中的女官常氏瞧见。她立在滟滟杨柳之后,眼瞧得那一抹熟悉身影同戍守宫门的戍卫交换门籍、乘车出宫,身侧已有宫人快嘴地惊呼:“那不是公主身边的青黛姑娘吗?怎么没跟随公主一起北去?” 漱玉宫的青黛是出了名的精明干练,原本,这次公主跟随陛下北上,没带她而带了木蓝那个蠢丫头就已是匪夷所思了,这个时候,她又出宫做什么? 常氏留了个心眼,派了几名宫女跟上:“你们几个跟去瞧瞧,若有异常立刻回报。” 她可没有太后那样仁慈,薛稚害得十三娘子错失皇后之位,她可一直都憋着口气呢。漱玉宫若有作奸犯科之举,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诗句系引用。 第54章 四月上旬, 御驾顺利抵达了洛阳。 洛阳太守谢诲早于圣驾出发时便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出城迎接。 曾经曹魏的金墉城被收拾出来, 修饰一新, 做了此次帝王下榻的行宫。此后一连多日,桓羡都在城中考察宫阙旧址、祭祀夏禹、观洛桥、观《石经》…… 他甚至亲临了洛阳学宫,亲问博士经义, 接见洛阳高年,更召郡中孝悌廉义、文武应求者, 报以名帖,由他亲自过目, 是以多日忙忙碌碌, 每日要折腾到极晚才回来。 白日的时候,薛稚便一个人住在宫中, 无聊地望着庭院里滟浓的春景发呆。 她好似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笼子,桓羡表面上对她再纵容, 也依旧不会改变这一点。每日派来服侍她的宫人既是奴仆, 又是眼线。 藏鸾 第63节 原本,洛阳官员为她另设了宫室, 但行宫之中都已换上了皇帝的人, 也就无人知晓,她这个所谓公主并不住在那里, 而是夜夜与她名义上的皇兄同眠。 也好在外人不晓,先前桓羡让她跟随北行一路同车就已让江泊舟等官员颇有微词,若是知晓了他们夜里都睡在一张榻上,皇家的脸面也就荡然无存了。 …… 到达洛阳的第七日, 天未黄昏, 桓羡意外地先行回到了行宫之中。 “这些日子一定冷落了栀栀吧, 晚上,带栀栀去个地方,可好?” 她不为所动,坐在窗下借着天光绣庭下根茎虬结的古树。桓羡眼中笑意微淡,按住那针:“薛栀栀,赏个脸吧。” 他面上含笑晏晏,似乎极有耐心。 曾经她在他面前奴颜婢膝毕恭毕敬,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关系调换过来了。 薛稚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忽觉他有些可怜,加之冷落日久估摸着他的耐心也要耗尽了,撕开了这层表面上的相安无事的伪装于她也没好处,遂勉强点了点头。 这一走却一直走到了夜里,车驾出城,辘辘南去,直至行至洛阳南郊的龙门才停歇。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伊阙之上,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奔腾的洛河水自两岸青山中穿流而过,天地无尘,江流有声。 一座大桥如虹桥般在河上横亘而过,伴着桥上灯火点点,真如浩渺河汉。 洛水两岸,依山而建的石窟也已亮起了灯火,映照出一座座佛塑秀骨清像的庄严法相,线条秀美,雄劲刚健,自洛河东岸望去,千尊佛塑都被火光披沐上金色的佛光,蔚为壮观。 “洛阳郡守准备了龙灯游水,咱们去桥上。” 抱着妹妹策马行走在东岸修葺得平整的石板路上,桓羡低声在她帽檐之侧说。 薛稚今夜带了顶帷帽,轻纱朦胧,恰到好处地遮住她纯美秀婉的容颜与那见不得光的天家私情。 夜色火光之下,谁也没敢去细瞧马背上的二人有多亲密,她只是低头,怏怏不乐的样子,一双眼倒映着路旁灯火点点。 等到了桥上才明了洛阳郡守准备的龙灯为何。桥下奔腾的洛河水中,一艘艘小船首尾相连,结为龙形,俱燃灯火,自洛水上游蜿蜒而来,行走于清波涟涟的洛河水面上,真如巨龙夜巡,踏碎一河明月。 更上游的地方徐徐燃起了烟火,朵朵绚丽,天女散花般绽开于星月皎洁的夜空。如流珠之相衔,若飞星之四散。 立于大桥之上,烟火,龙灯,佛塑,洛河,尽收眼底。 灯明月皎,水中滉漾。 这样的美景,薛稚不由得看痴了,晚风吹起她遮面的帷纱来,衣裙俱在风中轻扬,远远望去,若洛神临波。 “栀栀喜欢吗?” 百官侍女都候在桥的两侧,冷不防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这样精心准备的美景面前,她说不出什么违心之辞,微微颔首:“好是好,可也未免太耗费民力物力了些。” “无妨,也不是年年来此。”桓羡道,“我国家地大物博,若连一场龙灯会也举办不起,未免太过寒碜。” 薛稚不语。 他的确是个励精图治的好君主,在位这些年,惩治不法,分地于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即便是大饥大旱仓库中也有足够的粮食,国家反而一改先前先帝在位时强征暴敛的民有菜色。 她看着远处朝桥下驶来的巨型“龙灯”,此时夜风拂面,有若小酌,飘飘宜人。 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要带你来此处吗?” “这座桥……”桓羡静默了片刻,“曾是你父亲生前主持修建过的,可惜还没有修成,他就去世了。” “我父亲?”薛稚忍不住追问出声。 他点头,神色隐入夜色的晦暗:“是啊,我大楚曾经最惊才绝艳的水利天才,二十一岁出使贺兰部,二十二岁任工部侍郎,主持修建龙门伊阙大桥与洛阳一带的黄河堤坝。” “我看过你父亲生前留下的图纸,的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只可惜……” 后来的事,他没有说完,薛稚却知道。 是十七年前,她出生前那个夏天,长江上游暴雨,江河水暴涨,涌入秦淮,冲毁了他所主持加固的秦淮堤坝,致使京中百姓死伤无数。 工部需要一个人出来顶罪。尔后,她父亲便自杀了。 这件事疑点重重,然当时的工部尚书已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再加之先帝的默许,并无人追究。 薛稚的心情突然便变得不是很好。 “我想回去了。”她别过头,眼中倒映着河中璀璨的龙灯,莹莹似泪。 桓羡没有强求。 和她说起她父亲的时候,她待他的剑拔弩张已有所缓和。这就已是十分难得的事了。 “那我们就回去。”他道。 今夜的灯火盛宴原是为陛下而设,未想陛下如此早便离开了,洛阳郡守谢诲还当他是不喜,急得有如热锅之蚁,忙追上去询问随侍的内侍监。 冯整只笑眯眯地告诉他:“陛下对今晚的龙灯会很是满意呢,已经命人传赏了。只是陛下今夜身体不适,就先行离开,剩下的,请百官们同赏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谢郡守心头惶恐,陛下当真满意吗? 想起方才在瞧上得见的那一道倩影,又顾问左右跟随圣驾北来的朝廷官员:“方才在桥上陪伴陛下的女子是谁?” 有官员笑他没眼力见:“这就是乐安公主啊,谢府台,您怎连这也看不出?” 另一名官员则道:“对啊,陛下可宠爱乐安公主了,前时更是为了寻回她,连立后大典也延后了呢!您要是想讨陛下欢心,先去讨公主欢心,准没错。” 诸位公卿都哄笑起来,谢诲不明所以。人群之中的江泊舟却脸色铁青。 此次北上,陛下带的多是朝中重臣,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却又带上了他。 然一路上,陛下与公主同舆而行,几乎不避耳目,就差是宣告天下兄妹不伦之事了,如此不合礼法之事,满座公卿,竟无一人上谏。 他愤愤拂袖,径直离去。有人笑道:“江御史这是又要去扰陛下雅兴了。” 人群中哄笑依旧,谢诲却仍旧未明。 他身为洛阳地方长官,一心只想在天子跟前挣个表现,前时虽知晓了乐安公主跟随圣驾来了洛阳,但陛下始终未让她公开露面,便料想只是有些圣宠的公主,终究不及朝中那位炙手可热。如今见陛下携她观灯,才明了圣宠非同一般。 他正愁备下的那十几个美姬无有献给陛下的机会,眼下,这机会便来了。 自古长公主固宠多是送美人,他先将美姬送至公主处,再由公主出面转送陛下,岂不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 龙门离城中尚远,加之明日还要在此游玩一日,桓羡并未回城,而是歇在了洛水东岸临时搭建的行宫。 大约是没想到天子会带薛稚来,行宫中未有她的营帐,她被送进桓羡的那一间,如同一个精致的玉偶人,坐在床畔,由着他替她清洗一双玉白双足。 “哥哥能给我讲讲我父亲么?”良久的静默之后,她问道。 烛光熠耀,照得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水面金光粼粼。桓羡薄唇紧抿,抑下逸到唇边的笑。 瞧,这又是能用得上他了。 他很少做这些服侍人的事,即便是在先帝面前也是没有过的。此时却格外耐心,用毛巾将她足上的水珠擦干:“栀栀想听什么?” 薛稚并膝躺进柔软的被褥里,犹豫了片刻道:“……我想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样的人。” 说来可笑的很,她长了这十几年,都不了解她的父母。 他们一个是先帝朝的禁忌,一个是如今朝廷的禁忌。没有人会告诉她,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 这夜,薛稚在黑暗中听他讲完了有关父亲的生平,忍了半夜的眼泪哗哗如注,扑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她的父母并不是外人所说的感情不和。 原来,他们感情甚笃,她从来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父亲的死,更是先帝指使,一切只为强占她的母亲而已。 他甚至会为她的母亲辩解:“贺兰氏应当不是不要你,而是她在宫中本就处于众矢之的,桓骏又十分介意你父亲的存在,对你不管不顾,才能保护你。” 况且又何尝是不管不顾呢。 倘若贺兰氏真不管她,怎会一次次纵容默许她拿她的份例来补贴他们。 忆起记忆里那个永远张扬明艳的美人,桓羡眼神微微沉凝。 一方面,他知道一切罪孽都是桓骏犯下,怪不到贺兰氏身上。 然另一方面,阿娘究竟是因她而死,又怎可能毫无恨意。但把这些全怪在妹妹头上,不过是他的一点私心罢了…… 私心想要占有她,得到她,迫她乖顺地待在他身边,为她母亲赎罪。 薛稚急切地追问:“那,那我母亲呢。她为什么从来都不和我说我父亲……” 这话一出,顿觉帐中气氛都凝固了下来。桓羡轻拍她背,犹如小时候那般将她抱开些许,哄她入睡: “睡吧,时候不早了。明天,我们去红叶寺。” 她知她又提了不该提的人,却不愿放弃,把心一横,如只失孤的小鹿伤心欲绝地望他:“哥哥……” 一双柔荑紧紧地攥住他白色中衣的衣角,眼中流下泪来,楚楚可怜。 这样依恋极了的姿态,和她幼时一模一样,也显而易见的,是四个多月来首次和解的讯号。 桓羡只觉呼吸都紧了起来,柔声问:“怎么了?” 他能感觉得到,自今夜和她提起她父亲以来,她待他的态度明显缓和。 也许是因为骨子里的害怕再被抛弃,也许是因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唤他一声父亲,总之,她对他四个月以来的冷漠首次被打破了。 “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如他所料的,薛稚睁着双水汽氤氲的眼瞳问,在烛光下熠耀如星。 桓羡眼中柔波一闪,攥着她手再度将人揽入怀中:“当然。” 她又微微挣脱了些,依旧看着他眼睛固执地问:“也永远不会抛弃栀栀吗?” 这样的四目相对,彼此心间的情绪都似透过眼睛落入对方眼里,心绪再无遮掩。 他在那样温软的、欲说还休的眼波里陷进去,内心如有千面鼙鼓一道欣喜地擂起来,第一次知道,得到她的倾慕与承诺,感觉竟如此奇妙,心脏处全被喜悦充溢,快活得似要炸开。 于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毫无保留地答:“只要栀栀肯要哥哥,哥哥永远都是栀栀的。” 她似松了口气,眼儿红红的,将脸偎进他暖热的胸膛。吐出的呢喃有如寒烟缭绕在他脖颈间:“哥哥……不要负我……” 未尽的字句都融于交融的唇齿间,她主动奉上自己,微凉的指尖探入被薄衫禁锢的腰线,在他尾椎处激起片片颤栗。 意识却无比清醒。 她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件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眼下,他对她的一切纵容与温柔都只是愧疚之下的假相,一旦他知道她才是杀害孩子的凶手,他又会恢复为原来那个阴鸷冷厉的桓羡。 藏鸾 第64节 他骨子里的偏执与疯狂,就从未真正改变过。 所以,她不能再这样与他冷战下去了。虽得了一时的清净,却终究逃不掉。她要如莲央所说,尝试着拿捏他,麻痹他,然后找寻机会离开。 不管去哪里,只要逃离他…… 次日一早,桓羡将她自睡梦中摇醒,要带她去爬洛水东岸的红叶寺。 此寺为前朝北方虏国接待自印度远道而来的高僧所建,寺中种植着许多被高僧从印度带来的奇花异草,非中土所有。 山寺静若无人,当薛稚环着兄长的脖子被兄长背上山寺之时,一眼便瞧见了山门下密林间种植着的正当花期的白色花卉。 ——曼陀罗,传闻里华佗用来制造麻沸散的主要原料。 作者有话说: 查资料的时候发现曼陀罗是用来阉割动物时候麻醉的……啧啧啧 龙灯参考遇龙河啦。 第55章 “怎么了?” 她注目的时间太久, 以至于桓羡也发现了。她低下云鬓,髻上的一支蝉钗由此坠落在他怀中: “那儿的胭脂花很好看, 我想摘一些, 回去做蔻丹。” “木蓝。” 她给侍立在旁的木蓝使了个眼色。 那丛白色曼陀罗之畔的确种植着大片大片紫红色的胭脂花,其色鲜艳,可做蔻丹胭脂。 还种着些黄色与紫色的曼陀罗, 尤其后者,和胭脂花从颜色上瞧起来也并无什么不同。 不过木蓝这丫头向来单纯得很, 就看她懂不懂得她的意思了。 桓羡瞄了一眼,将她放下来, 拾起那支蝉钗:“走吧, 别玷污了佛门净地。” 随行的官员皆已在清晨离去,两人并未大张旗鼓, 而是扮做了寻常香客,入寺拜佛。 桓羡其实并非是虔诚的释教徒, 但想到那个未及出世就被他亲手杀害的孩子, 总有几分歉疚,所行之处若遇寺庙, 总要供奉海灯, 捐些香油钱,为他祈一个来世。 红叶寺的住持认出了天子, 毕竟这一带都因天子的莅临而封锁起来,此时能够上山的不算天子本尊也是随行官员。然他既不愿透露身份,便也佯作不知地接待了他们。 二人在寺中略坐了一会儿,供奉海灯的时候, 木蓝就在山门旁的密林间采摘胭脂花。这时有小沙弥走过来:“女施主是在采摘胭脂花吗?” “不过要注意些, 那几丛都是曼陀罗, 微毒,可入药制造麻沸散,是小寺种来治病的,姑娘可不要采错了。” 他本是好心提醒,却令木蓝本不灵光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脆声应下,待其走后迅速捋下一把曼陀罗,全压在花蓝底下。 等去到寺庙里的时候,兄妹二人已经供上了海灯,捐过了香油钱。 当着陛下和芳枝的面儿,木蓝大大方方地捧着小竹编花篮走上去,邀功似的捧与她:“女郎,够了吗?” 薛稚还当她不懂,奈何桓羡也在,也只得道:“再去采些吧。多摘些,染出来的指甲才会漂亮。” 桓羡瞄了她主仆二人一眼,薄唇无声一扬,并无拆穿。 回到城中,桓羡继续去处理公事,主仆二人就在后院子鼓捣那些新采摘的曼陀罗花和胭脂花。 当薛稚看到掩藏在花篮底部的三色曼陀罗花时,不由微微惊讶。 “看不出来,你还挺上道。”她赞许地看着木蓝。 “那当然了,我很聪明的!”木蓝得意地道,又压低声音,“公主去前院吧,奴来处理,免得芳枝姐姐待会儿要寻过来了。” 她虽不明白公主想做些什么,但既是公主想做的事,她就一定会帮她做到。 薛稚虽回到了前院里,这时芳枝来禀洛阳郡守求见,考虑到对方是此地的父母官,又出身陈郡谢氏,遂命人将其带了进来。 谢诲进来后即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下官谢诲,拜见乐安公主。” “太守不必多礼。”薛稚清音娓娓。 谢诲站直,壮着胆子瞥了眼懒懒倚在梨树下贵妃榻上的公主。黛眉水目,雪肤花貌,一袭雪青色衫子,髻上一只累丝金凤流苏在微微春风中轻摇。 她淡淡地扫过眼来,就如同潋滟的春景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里,人在梨花之下,竟是满院的春色也及不上的姝丽。 老太守莫名松了口气,抬袖去擦额上不知因何攀出的冷汗。 这幸亏得是个公主,是陛下的姊妹,否则以这样的颜色,若入掖庭,自己精心挑选的那十数个美貌少女还有什么用? 三两语的寒喧之后,他即说明来意:“陛下庶务劳累,下官这做臣子的不能事事亲临照顾,实在惶恐。遂挑选了些良家女孩儿来伺候,想请公主好好提点提点她们。” 薛稚转瞬明白过来。 这是要她做平阳公主,给汉武帝献李姬、子夫呢。 给桓羡添堵的事,她自是欣然接受:“提点说不上,太守有心了。芳枝,把人领下去教教规矩吧。” 芳枝有些踌躇:“公主……” 她莞尔微笑:“无妨,这也是谢府台的一片心意。” 谢诲不期她会如此好说话,千恩万谢地走了。芳枝忍不住开口:“公主何必这样呢,公主分明知道以陛下对您的心意,是断断容不下别的女子的。” 心意。 薛稚于心间冷笑,见色起意、罔顾人伦的心意么? 面上则是微笑:“他收不收是他的事,既然是谢府台一片心意,我就代他收下吧。” 芳枝欲言又止。 傍晚,桓羡回到行宫之时薛稚已经鼓捣好了清晨所摘的胭脂花,兑了树胶指甲花等物,全做了蔻丹。桓羡面色不善地走进来:“听说谢诲给我送了几个女的,你都收下了?” 他已听说了谢诲白日来送女人的事。 “是啊。”薛稚拿了小刷子点染新做好的蔻丹一点点往指甲上涂着,“谢太守也是一片好意,为什么不收。” 桓羡的眉已经皱了起来:“栀栀……” 他该说什么?说只想有她其他人根本看不入眼?可他九五至尊,说这些话未免太过低声下气,因而只是皱眉:“为什么?不是昨天才说了要和哥哥在一起?” 怎么能想着还送别的女人给他?难道她和谢璟成婚,也会想着给谢璟送女人? “不为什么。”她眸色平静,“哥哥早晚要三妻四妾的,我提前适应一下。” 他剑眉皱得欲紧:“你明知道,我只想有你……” 薛稚叹着气道:“哥哥或许现在喜欢我,但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还年轻,我还美貌,哥哥也对我心怀愧疚。再等个几年过去,栀栀人老珠黄,可就未必了!” 顿一顿,忽又抬眸直直望他:“哥哥要是不高兴,也可以反送我十几个面首。公平起见,以后哥哥纳了妃嫔,我也去找旁人。” 这话里竟有几分拈酸吃醋的意味,桓羡忍俊不禁,原本凛绷的面容也缓和下来。 原来症状在这里呢。 约莫是幼时经历,让她太害怕被抛弃,故而一直患得患失,不过这反倒映证了他之前的想法,之所以从前会选择谢璟,不过是因为觉得谢璟能给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他不能罢了。 否则,区区四年,怎抵得过他们相依为命的七八年? 他伸手捏了捏妹妹雪白玉颊,假意含嗔道:“就这么爱吃醋?” 她冷哼一声,似赌气般转过头去。桓羡眼中温软下来,自身后掌着她肩,望着镜中目含醋意的少女道:“好了,哥哥愿以王朝的寿命起誓,此生断不会有旁人,不会丢下栀栀。” “否则,就叫我享年不永,死后也成孤魂野鬼,无人祭祀。” 真正应该担心会被丢下的是他自己才对。 薛稚在心间道。既然他喜欢这些拈酸吃醋的小把戏,她就表演给他看。 然这誓言的确许得有些过了,她眉眼间不由得透出一丝柔软,有些无奈地道:“倒也不必发这些誓……” 倘若他肯放过她,她也就并不会恨他恨到想他去死的地步……放过她,对彼此都好。 “无妨。”桓羡道,抓过她手攥在手里,一点一点替她涂着指甲。银镜中映出的眉目温软含笑:“栀栀不是想听么?以后,可以天天说给栀栀听。” 又三日,天子结束了在洛阳的全部行程,启程前往陈郡看望已经致仕的卫国公,以及卫国公那闲云野鹤的父亲、上一任卫国公谢瑍。 薛稚已经暗中配置好了那副麻沸散,不期想竟等到这样一道命令,以为他是又动了敲打她的心思,提心吊胆了一路。 但好在,他似全然相信了她那晚的说辞,不曾怀疑,也就没有动用卫国公夫妇胁迫她的心思,沿途与她说说笑笑,心情十分愉悦。 至于先前谢太守送的那十几个美人,则于次日便分赐给当地未有婚配的军士,老郡守自觉闹了笑话,颜面尽丧。 却也有个闹得不甚愉快的插曲。 离开洛阳之时,那位跟随北来的江御史再一次上谏,极力在谏书中控诉天子与公主同舆而行与礼不合,并将高度上升到亡国之君的地步,天子龙颜大怒,一气之下,直接将江泊舟贬为洛阳郡丞,留在洛阳。 那些原还对天子与皇妹同车颇有微词的官员就此全部噤声,江泊舟本人却是泰然以受。 事情传到薛稚耳中已是他们驱车前往陈郡的路上,她在心里为那位小江大人抱屈,不由得嗔他: “哥哥也未免太过胡闹了。” “江御史本是谏臣,上疏劝谏帝王过失,本是他的职责,哥哥为什么要贬谪人家。” 桓羡满不在乎地挑眉:“是又如何。” “朕养他,是为了留着对付那些个贪赃枉法的佞臣恶吏,可不是要他调转刀尖对付朕。这样的人,养在跟前有什么用?还不如将他下放在地方,造福一方百姓。” 留他在洛阳,也还有大用处。 江泊舟虽然是个脑子一根筋的,却是个做实事的人,脑子也不错。将来营建新都,还需他出力。而他若想江泊舟入阁为相,也必须要他有在地方上为官的经历,如此,方能体会到百姓疾苦。 但这些事,和她说了也没什么用。她不会理解他,只会同世人一样觉得他刚愎自用。 这一句寒意森森,将薛稚未尽的相劝的话也堵了回去。她愕然张了嘴唇,最终知趣地合上。 她再一次意识到,她先前的看法是正确的。 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过骨子里的傲慢与自负。一旦对她的耐心与愧疚耗尽,就又会是从前那个控制欲与占有欲强到令人窒息的桓羡。 她才不要余生都过这样的日子。 去哪里都行,总之,不能待在他身边…… 五日之后,御驾到达了陈郡谢氏老宅。 天子的驾临使得卫国公夫妇诚惶诚恐,唯恐是因了前时儿子携公主私奔之事前来降罪。自事发的那两三月以来,卫国公和妻子阮氏几乎每日以泪洗面,好在最后尘埃落定,天子并没有真正责罚兰卿。 藏鸾 第65节 可现在天子携公主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桓羡并没过多解释,只言是顺道过来看看,并接见了居住在老宅中的谢氏老人——陈郡谢氏迁居建康已近两百年,在此居住的多是致仕多年的老臣,桓羡都一一接见,亲问民生与治国之策。 若不是历经了去年七月惨被陷害下狱之事,卫国公夫妇几乎便要以为,这当真是一位温和谦逊的君主。 不过,卫国公的父亲谢瑍仍旧没在家中,不知隐居在何处山中修习黄老之术,卫国公夫妇松了口气的同时,桓羡本人倒是颇觉可惜。 他对自己的祖父世宗永光帝十分仰慕,而这位老卫国公正是永光帝的表弟兼发小,于情于理都该看望问候。 日暮黄昏,御驾离开谢氏祖宅,启程前往安阳。 临别之际,薛稚依依不舍地与阮氏话别:“伯母要好好照顾自己。” 阮氏眼中有泪,竭力忍住了,微笑道:“公主也是,将来,我还等着喝公主的喜酒。” 薛稚心里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挣脱掉阮氏的手,扶着车厢上了华丽的马车。 马车走动起来,垂在车厢檐上的銮铃流苏随之轻摇,发出一阵珑璁玉撞的清响。 宽敞的马车内,桓羡已经躺在铺着锦褥鸳枕的软榻上了。手里正擒着一本将作大匠绘制的新都营建图册,口中凉凉说道: “阮氏要喝你我的喜酒,你还不乐意。” “栀栀。”他又唤她,“等回去之后,就换个身份吧,我们成婚。” 作者有话说: 某鸽:某人又在做梦了。 被下放的小江:陛下放心,每月一封的谏疏不会少的。 第56章 春雨霏霏, 山路泥泞,行至鹤壁的一处小镇时, 御驾不得已停驻了下来, 在官驿歇脚。 陈郡安阳之行只是帝王个人的行程,因而原先跟随赴洛的官员已有大半返回洛阳,但即使如此, 全副武装的数百禁卫军依旧将不大的驿馆围得有如铁桶一般。 桓羡先命人将妹妹安顿下来,随后, 却收到了来自建康的书信。 是崇宪宫寄来的,信中言, 他们走后, 青黛独自一人去了离宫中很远的开善寺,以她的名义, 供奉了一盏往生海灯。 他已在栖玄寺中供奉了长生牌位,她为什么要叫青黛偷偷摸摸的往开善寺去, 供奉海灯? 随信附送的却还有一卷泥金发愿写本。被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清秀隽丽的簪花小楷, 于玄色瓷青笺上笔染泥金,恭恭敬敬抄写了一卷《心经》。 末尾另附有发愿之文: 佛弟子薛氏发心敬写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部, 伏愿亡子仗佛法力, 不溺幽冥,现世业障, 并皆消灭。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诸佛之所、妙乐自在之处。获福无量,永脱百苦。 建始五年岁次丁亥辰月吉日妾女薛氏伏首。 桓羡手捧着那卷由她亲笔所写、拓印下来的经文,檐下潺潺的春雨有如沿着衣领滴在脊背上, 任由寒气蔓延。 他只是突然想到。 《心经》是释教经典, 可超度亡魂, 向佛忏悔。她从来不是信佛之人,为什么,会突然抄写心经? 而不管是在道教还是释教经义之中,妇人自行堕胎皆是要下地狱的大罪……若那个孩子的死全是他的罪孽,与她丝毫无关,她又为什么要忏悔? 立得久了,那股寒气似渗入肌理,在五脏六腑间充溢游走。他错愕地低首,将经文合上了。 夜间的气氛便有些僵,夜里入寝时,薛稚如往常一样被他禁锢在怀中,听着窗檐下潺潺霏霏的春雨就将入眠时,忽听得他问: “那个孩子……栀栀有为他做什么吗?” 清冷幽昧,如冷箭落在薛稚耳畔,一阵不寒而栗。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哥哥不是已经请了大师做法吗?” “那是我做的,可栀栀不也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吗?难道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薛稚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声音里便带了些许哽咽:“一个□□而来的产物,哥哥要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况且哥哥如今提起,是要时刻提醒我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桓羡语声微滞:“……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她最近很乖顺,乖顺得有些不真实。而对那个孩子,也淡漠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那哥哥是什么意思呢?”她似情绪激动地反问,“好容易我淡忘了一些,哥哥却总要提起。是想我永远都记得这道疤吗?” 语罢,眼泪也如屋外春雨,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心疼与愧疚最终压下了心底的怀疑,桓羡将人揽在臂弯间,涩声道:“好了,是我错了,以后不再不提了。” 薛稚眼泪稍稍止住,内心却仍是不安。 他,是不是知道了? 次日清晨。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薛稚起身后,略显迷茫地看着窗檐下连绵不断落下来的春雨。 桓羡并不在房中,一大清早便去县衙接见当地的高年了,他仿佛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分明性情极阴鸷冷淡的一个人,沿途经过郡县,却总要过问民生。 薛稚想,这或许是他童年不幸的缘故,所以更能与底层共情,身为一国之君,也总得装装勤勉爱民的样子。倒并非因为他是什么良善之人。 昨夜的那番对话更让她心惊,他果然已经开始怀疑她了,那么,她要找个机会离开么? 去哪里,她其实并没有想好。 她无父无母,连个可以投奔的亲戚也没有,唯一能依靠的郎君远在江州,受到朝廷严密的监视。为不拖累伯母一家,陈郡也不能去。 又暗恼自己怯懦。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难道就一辈子被他困在金笼子里么? 天地之大,可容万物,又怎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主意拿定,她叫来木蓝细细商讨了一番,尔后便在屋中等他。 一直到晌午时分,桓羡才从县衙中回来。 “还没吃饭?” 他略显惊讶地看着桌上初摆上的香气四溢的饭菜。 “想等你不行吗?”薛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说,似乎还是为了昨夜的事置气。 略微静默一息,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在谢家的时候,阮伯母就是这样等谢伯父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瞄了眼她不安绞着衣角的十指,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她给他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桓羡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喝?” “这酒,应当等到你我大婚的时候再喝。”他按下她执杯的手。他知道她酒量一向不好。 “可是我想喝。”薛稚却固执地说,“哥哥是不是不信我?” 说着,还不及他阻拦,便将斟给自己的那杯果子酒一饮而尽,玉脸飞红,被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这样可以了吗?”她似赌气地质问。 桓羡叹口气,指腹轻擦去她红唇上遗留的酒液:“你这又是何必。” “我只是觉得,哥哥好像在怀疑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又红了眼眶,凄凄哀哀地,以帕拭泪。 桓羡视线落在那尊铜鹤酒樽之上。 此酒樽内部大有乾坤,若樽中酒满,则尊内用以装酒的酒瓯不偏不正。若酒不满,便会发生倾斜。 她应当是先行在樽中下了用曼陀罗炼制的麻沸散。倒出第一杯后,内部酒瓯就会发生偏斜,混合药效。 失神不过很短的一瞬,他伸手端过,在薛稚略显紧张的目光里将杯中酒端起,小饮了半杯后,剩下的则全倒在袖中。 略过了半刻钟后,他倒在了桌上。 薛稚长松一口气。 芳枝已被提前遣走,她关上门,将人扶到榻上休息,随后迅速换了一身提前备好的侍女装扮,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驿馆的后院门处,木蓝已经换好了驿馆杂役的服饰,正在等她。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带了些碎银子作为盘缠,预备出城后找处集镇另行置办——为着这一天,她已提前背下了整本洛州及其周边州郡的舆图。 眼下正是饭点与换防的时候,连冯整和伏胤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路都很顺利,二人称是去集市上购买公主爱吃的糕点,顺利自后院门离开。 初春的细雨绵如柳丝,二人撑伞奔跑在小城烟雨之中,春雨浥轻尘,因天子入驻而被静路的街道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 木蓝忍不住问:“公主,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先出城再说。”薛稚果决地说。 然而并未跑出多远,一道熟悉的玄黑身影忽然策马自街巷行出,马上人未有撑伞,一双冷漠阴鸷的眼被空濛烟雨浸润出些许虚假的温和。 “皇兄……”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连伞也掉在地上。 “栀栀这是要去哪儿?”桓羡语声淡漠。 他未有带一兵一卒,身侧只有伏胤,一身玄色衣裳即使是在细雨中也有种无声的肃穆,其上龙纹洇湿在濛濛细雨中,扑面而来的压抑。 木蓝早已在旁吓得心惊肉跳,好在陛下并没有看她,目光全然落在薛稚身上。二人就这么隔着烟雨对视,直到片刻之后,他自马上翻身而下,沉着脸撑伞向她走近。 薛稚才升出片刻希望的心忽如流星飞坠。 她流泪往后退着,仍做着无望的挣扎:“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去找他的,我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人而已……皇兄……求您了……” “为什么呢?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么?”桓羡微笑,于雨中向她步步逼近,“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受吗?可你从前不都装得很好吗,为什么,就装不下去了?” “还是说,栀栀其实有事情瞒着哥哥,害怕事情暴露才想一走了之?譬如……你供奉在开善寺里的那卷《心经》?” 薛稚掩在衣衫之下的双肩狠狠一颤。 她的反应无疑是佐证了桓羡之前的猜想,心间狠狠一恸,又将经文背诵了一遍,烟雨氤氲之下的双目已有隐隐的怒意:“说说,栀栀有什么现世业障,需要借助神佛保你不堕地狱?该不会那个孩子,实际是你杀的吧?” “不是!”薛稚情绪激烈地反驳。 他在雨中停下,面上怒气有如烟雨晨雾流转:“过来!”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朕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己过来解释清楚!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闻及“孩子”二字,薛稚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哭叫,转头便奔向似轰然大作的疾雨之中。桓羡脸色一青,还不及他指示,伏胤已如飞鹰疾驰而下,挡住了薛稚的去路。 藏鸾 第66节 眼前是伏胤,身后是步步逼近的他。薛稚急得泪如珠散,全混在浸润着淡淡杏花香气的细雨中。她绝望地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身前越来越近的男人,依旧喃喃念诵着求他放过之辞。 咫尺之距,他沉着脸欲将她伸手拽过,偏是此时,身后忽然寒气大作。伏胤焦急地惊呼道:“陛下小心!” 道旁低矮房檐后忽如春燕飞出许多刺客,寒芒在雨中有若银龙乱洒,他下意识将妹妹攘进怀中时,左肩上已遭人重重一击,鲜血霎时喷涌,在雨中挥洒如落樱。 桓羡吃痛地闷哼一声,倒在了薛稚肩上。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会有一更叭~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老天给你机会不要,就会遭受惩戒。 发愿文:引用改编自龙门二十品里的碑文+井上靖《敦煌》+明神宗荣妃发愿泥金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第57章 那伙刺客来得突然, 兼之心系薛稚,桓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剑, 袍服俱裂。 他迅速反应过来, 揽着妹妹侧身一躲,一面掩护着她朝后退,一面忍着剧痛拔下腰间佩剑扔给她:“拿着!” 那剑看着轻, 实则非也,薛稚双手握剑也几乎握不住, 所幸伏胤此时已冲了过来,挥剑斥退近身缠斗的几名刺客。 对方人数不少, 约莫十数名刺客。好在此处距离驿馆不远, 伏胤一声哨响,街巷中不久便冲出数名负枪荷箭的羽林卫, 同刺客扭打在一起。 局势顷刻便被扭转,他用未受伤的手环着薛稚退到角落里, 受伤的左肩上鲜血如蛇蜿蜒, 丝毫未有在意,俊眉冷目冷冷盯着厮杀的人群:“留活口。” 那柄剑还握在薛稚手里, 她有些担心兄长伤势, 不由担忧地朝他望去。恰逢他亦朝她看来,笑着问:“栀栀想杀我?” 他疼得冷汗如滴, 面上的笑也似狰狞。薛稚凄楚地摇头,丢了剑扯下腰间绢帕替他包扎。 他叹口气:“这都是你做的好事。满意了吗?” 薛稚不敢抬头,绝望地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挑眉:“不然呢?你以为就凭你,走得出驿馆?蝼蚁乌合, 不自量力。” 又被流进伤口的冰凉凉雨丝疼得一嘶:“轻些。” 一场缠斗很快结束。烟雨霏霏, 穿透氤氲不散的血腥之气落在地面, 青石板上雨水混合着血水四散蔓延。 伏胤冒雨命手下人打扫残局,面带惭愧地前来请罪:“属下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他虽下了留活口的命令,然那伙人口中却已事先备好了毒囊,全部自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桓羡略感头疼,视线落在被雨水浇得湿透的妹妹身上,方才的温情脉脉又荡然无存:“把她带回去。” 天子遇刺,非同小可。不过两刻钟,县令与县丞便心急如焚地跑来驿馆请罪。 那一剑刺客砍得极深,薛稚匆忙间的胡乱包扎自是起不了任何作用,待回到驿馆中请了随队的御医重新包扎,原先的绢帕已俱被鲜血打湿,惊心动魄的红。 没人敢问陛下为何会在雨日突然出行,正如没人敢问为何乐安公主同样身在现场。待薛稚换好衣服重被叫进去时,天子背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正着了件纯白中衣,闭目养神般坐在床上,面色也如身上中衣的苍白。 “说吧,那个孩子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她原先的万千怒气忽都在室中缭绕未散的血腥气中消散,婉婉行至他身前跪下: “我说了,哥哥会生气。” 桓羡瞄了她一眼,未有扶她:“说。” “哥哥想的不错,那孩子的确也算是我弄掉的。我早就知道自己有孕了,用了些手段掩盖了脉象,所以哥哥不知道……” “那天晚上,也是我故意勾着哥哥……是我让哥哥杀了他,这个答案,哥哥满意吗?”她忽然抬起眸来,眼中已有莹莹水光。 桓羡额筋凛绷,呼吸渐渐急促。 “为什么?”他极力忍耐着涤荡在胸间的怒气,指骨却被捏得咯咯作响,“我就那么让你厌恶?厌恶到不惜伤害你自己的身体?孩子又何其无辜?” 他怒气甚大,不幸牵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骨与肉分离似的剧痛,却丝毫未觉,怒目直视于她。 薛稚本是心怀愧疚,事情至此,心间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乏力之感,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她凄伤抬起目来:“你问我为什么?” “哥哥难道忘了,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吗?是镜湖之畔!是在会稽!我被你按在我夫君亲手打造的榻上,被你强迫得来的!” “我也想问哥哥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本来马上就能和我心爱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为什么哥哥要一次又一次地毁掉它!哥哥这么对我,我怎么可能生下你的孩子!” 她情绪渐渐激动,手撑地面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泪水又如雨点乱砸。 桓羡看着她的目光失望不已: “他难道不也是你的孩子吗?你亲手杀了他,剥夺他出生的权利,为母则慈,你又为何如此狠心?!” 她又把他当什么呢,可以如此冷血地杀害他的孩子,没有一丝一毫做母亲的疼爱,毫无情感。如果那是谢璟的孩子,她还会这样做吗? 薛稚泪水涟涟地摇头:“不,那不是我的。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是你强迫我的!不是我的!” “对,是我的。”桓羡喃喃道,面上带着怔忪难明的悲喜,“可你不是都已经给他们起名字了?所生为男则名秩,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若生为女则为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你甚至,连他们的小名都已想好了,难道也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都是骗我的吗?” 话至末处,他语声不受控制地攀高,目眦欲裂。薛稚脸上两滴泪难以抑制地坠落:“是又如何?” “是你!是你毁了我!我为什么要生下你的孽种!”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桓羡暴怒打断她,“你杀了他,就只为了报复我而已!你才是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薛稚,午夜梦回,你就不怕他找你来索命吗!?” 她终究是无法面对这样的质问,语罢,不堪承受地起身往外跑。桓羡怒不可遏:“伏胤!” 伏胤的身影应声出现在门口,轻而易举地拦住她:“公主,得罪。” 薛稚情知逃不过,绝望地垂首涕泣,桓羡语气疲惫:“把她带下去。” 他伏首撑在床板上,大口大口喘息着,竭力抑制着五脏六腑间撕心裂肺的疼痛与酸楚:“朕,不想再看见你。” —— 这一句过后,薛稚果然多日也未有看见他。 因了刺客的袭击,他留在了驿馆里养伤,同时派遣伏胤召集羽林卫与城中戍卫紧锣密鼓地在城中搜寻刺客的来历,奈何对方做的实在隐瞒,一连多日,进展始终缓慢。只隐隐透出线索,刺客的来历似乎指向陈郡谢氏。 证据则是从刺客尸身里搜出的鱼符,还藏着一纸笺书,虽则字迹已被药水特意化去,但那笺纸却出自陈郡特产的一种麻黄纸。 桓羡却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条线索获取得太过容易,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线索,做的也实在太过干净了。就好像是把人引导到陈郡谢氏身上一样。 那日薛稚的话对他的确是个打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她。乐安公主的获罪失宠好似只是一瞬的事,这对天家兄妹不再有往日形影不离的亲密,她被囚之别室,连木蓝也不知被关在了何处,每日来送饭的只有芳枝。 直至车马从驿馆离开,启程回京,她被人从室中转移至车上,继续囚着,也没见到桓羡。 一日,芳枝来替她送饭,叹息着劝她:“公主又何必拿那些话来刺激陛下。” “陛下因幼时之遭遇,是最见不得妇人杀害未出世的孩子的。您这样做,无异于拿刀往他心窝子里捅啊。” “他往别人心窝子里捅的时候难道还少吗。”薛稚倚坐于车壁上,颓然低着眉说。 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之所以选择坦白,是因为那日他的相救,让她心生愧疚,不想再和他这般纠缠下去了。 她承认他对她有情,但那是不该有的孽缘。 她也感觉得到,他对那个还不及知晓就被杀害的孩子,倾注的感情远胜于她的。所以,倒不如就把事情告诉他,痛恨也好,厌恶也好,她自去领。 “可公主之于陛下,终究是不同的。”芳枝道,“公主,殿下,难道陛下对您的情意,您当真一丝一毫也感受不到吗?依奴看,公主对待陛下这个兄长,也不是毫无感情的吧?” 为什么,不肯退一步,屈服顺从呢?这一句,芳枝几乎脱口而出 “可他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已经死了……”薛稚把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间,痛苦地喃喃。 有时她会很矛盾。 一方面,她会将桓羡看做是两个人,一个是毁她姻缘、对她行强迫之事十恶不赦的恶人,是她所痛恨的; 另一个,则是她记忆里那个疼爱她的兄长,为她所依赖的。 后来,前者杀了后者,她便不再有兄长了。 可另一方面,他偶尔流露的柔情会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待她很好的兄长并没有死,但二者,从来就是一个人,是他变了,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兄长,更无法接受他那扭曲的情意。 芳枝还在一旁循循地劝,说着他幼时有多么多么不容易。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桓羡凉薄冷淡的声:“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下去。” 他俯身上车,养了多日的伤也依旧面色苍白,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芳枝欲言又止,只好下车。 马车内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硕大的车厢就似一间狭小的囚室困住薛稚,察觉到他浑身气息的冷酷,她本能地畏惧起来,朝后缩着,缩进车厢的角落。 他对她的害怕熟视无睹,俯身过去,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她发白的脸,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恐惧之后,忽然间,低低地笑出声: “栀栀,这是你杀的第二个小孩子了。” “你一定忘了吧。你九岁那年,天平十一年九月初五日,你遵循你母亲之命,将我从阿娘身边叫走。等我和你回来时,看见的就是我阿娘被桓骏那个畜生开膛破肚的场面,她的血都还溅在我的脸上!而你娘,却在一旁助纣为虐!” “你知道吗,她都已经有孩子了啊,是个已经成形的女孩儿,就在你我面前活生生被取了出来……你都吓晕过去了啊。可如果她还活着,就会和当年的你一样,聪明,可爱……” “你已经害死了我尚未出世的妹妹,又为什么,要亲手害死我们的孩子?你用其他事报复我不成吗?为何偏偏是这一件?” 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神情飘渺怔忪,却令薛稚颈后一阵阵生寒。 她惊恐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眼泪一点一点随他的话语渗出眼眶,颈后的幽寒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被他所描述的血腥场面激得腹腔里一阵阵泛起恶心,再也控制不住,伏案干呕起来。 桓羡依旧微笑看她,眼中毫无宽恕:“是怀孕了吗?不会啊,不会这么快的。” “不过不要紧。你杀我一个孩子,我就让你还回来一个。怀不上,就一直做到栀栀怀上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那一日, 桓羡走后许久,薛稚依旧为了他话里所描述的恐怖景象干呕不止。芳枝忙上车来, 替她喂水。 藏鸾 第67节 “芳枝……”她平静些许, 红唇颤颤地问她,“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那样惨烈的事,被他如身临其境般讲出来, 明显是真实经历过的。可为何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公主的怔愕不似假的,芳枝面色犹豫, 想了片刻如实应道:“奴当年并没有近身伺候,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但姜太妃怀妊惨死确是真的, 听闻当时公主也的确在场, 被活生生吓晕了过去……奴也不知,不知公主为何过后不晓……” 为何不晓呢…… 薛稚浑身有似寒气笼罩, 慢慢地将自己团成了一团,竭力回想着, 良久之后, 却在一片头痛欲裂的空白中无望地哭出声: “我不记得啊……我真的不记得……” 夜间入睡,却梦见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是漱玉宫紫藤花墙正对的那扇绮窗之前, 那被她记成是何太后的女子手持玉梳,神色慈爱地替她梳着头:“一梳梳到头, 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 “栀栀这一头秀发可真好看, 以后长大了, 给哥哥当新妇怎么样?到你们成婚的那一天, 姨姨还给栀栀梳头……” “好啊。”梦中幼年的她答得一脸天真,回头朝身后看去,“可为什么姨姨要我嫁给哥哥呀。何家的姐姐,陆家的姐姐,都很好啊……” 女子低眉,白如玉兰的脸似被云雾遮住,只听得见娓娓如琴音的声:“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很喜欢栀栀啊……他心里苦,姨姨希望,以后你能陪着他……” 梦中的女童似懂非懂地点头,将脸埋进女子温暖的怀里,许下一生的承诺。 梦外,薛稚哭得肝肠欲断。 可是,哥哥已经死了啊。 帐中,被哭声惊醒的芳枝默默起身,秉烛走到屏风后,看了眼于梦中哭泣的少女,犹豫片刻,还是离帐,去到被羽林卫重重看护、位于队伍最中间的那一间大帐。 “陛下,公主好像的确不知道那件事。” 帐外,初夏的风拂过离离原野,风声有若洪涛,星华皎洁,明月高照。帐内,桓羡正在镜前由冯整换药。 那一剑砍得极深,险些就能看见白骨,即使养了这许多日子内里也未完全愈合。但事发之后,薛稚一次也没有问过,就仿佛被舍命相救的那个人不是她。 最初,芳枝其实是为他抱屈的,现在,却反了过来。 她私心里觉得,陛下,或许不应该将上一辈的恩怨全算在公主一人身上。 烛光昏暗,映出帝王铁一样坚实的筋肉与流畅的脊背线条。闻言,他淡淡皱眉: “这原也不重要。” 他只要她知道,是她欠了他即可。 他当然知道事情是桓骏那个牲畜做的,可不告诉她,她岂能心生愧疚、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呢? 她总是这样,心生反骨,撞了这样多次的南墙也不肯回头。 又凭什么,他为这噩梦日夜折磨,直至如今也看不得流淌的血。而她却能置身事外,一丝一毫的愧疚也不曾有…… 曾以为的救赎和光,到头来却是大凶来临的预兆。他曾所期盼的一家团圆平安和美,也因她彻底变为齑粉。 从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那天之后,桓羡每隔几日就会去看她,无一不是为了那日颁下的惩罚。 肩上的伤才刚刚愈合,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玩弄。往往是马车里,或是夜间安营扎寨后,他将她双手捆缚,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将她抱至膝上,掐着她腰迫使她主动。每每到了这天,薛稚都狼狈不堪。 而大约是因了心间的那些愧疚,她的反抗不似往日激烈,被他强要了几回后也认命了,由着他轻薄。 他又恢复了往日那虚假的温柔,无论面上多么温和,却始终不容她拒绝半分,最喜在折磨得她不上不下之际,逼着她哭出来,逼着她一点一点吃进去。 事毕之后,也不会立刻离开,会用手轻轻摩挲着她被入得微鼓的小腹,语声温柔地呢喃: “你说,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我还是更想要个男孩儿,栀栀呢?栀栀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你前时取的名字固然不错,但小名呢,我也想了几个,若是男孩子,就叫蛟儿吧,苍龙之首,国之长君。若是女孩,就叫月鹿。坤之长女,主婚姻久长。希望她婚姻美满,不要像你我一样……” “栀栀说,好是不好?” 每每他说起这些之时,薛稚都不寒而栗。 他没有再去安阳,自鹤壁回到建康的这一路上,她无时无刻不受到这样的惊吓。 就算他走了,也会有温暖的玉石代替他将那些留在她身体里的“龙恩”堵住,再将她双手紧缚,不让她取出。直至一两个时辰后,才会有芳枝来替她解开。 她和他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去年七月的时候,甚至更为冷淡,渐渐的,他连那装出来的温情脉脉也不肯装了,每次过来先是替她把脉,不容她隐瞒,随后便是例行公事一般的临幸。 起初她反抗过,后来便变得有些麻木。 但,时间愈久,离建康那座鸟笼愈近,薛稚便愈绝望。 难得某次他没有离开,堵了小半个时辰后,用未曾受伤的那半边臂膀揽着她,左手擒着丝线,一点一点牵引丝线将玉杵扯出。 她精疲力尽地躺着他臂弯里,风鬟雾鬓,皆被香汗珠泪湿透。纤长眼睫上亦缀着点点晶莹,兰气吁吁地问他: “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 “你如果真的那么想要孩子,这世上,能给你生、想给你生的女子多的是,又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我……” “你杀了我们的孩子,还说没有做错什么。”桓羡语声缱绻,伸手将她眼前一缕发丝别至耳后,露出整张似珠光白莹的脸来,“就算没有,以你娘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该替她赎罪吗?” 他眼里有笑,却如地狱森严修罗可怖。手腕上垂着的赤色丝绳一如既往地在少女脸上轻拍。 怕他再来,薛稚瑟缩地朝后躲着,却已触到坚硬冰冷的木靠,已然避无可避。 “怎么,先前的宫人刺杀你你可以不追究,彭城王欺负你你也不在乎,口口声声为你娘做过的事赎罪,怎么到了哥哥这儿,就不肯了呢?” “这不一样……” 才被扯出的玉料又被推进去些许,她原是气愤的泣声便变了味道,足上系着的金环红玛瑙也跟随颤个不停,一点娇艳的红,垂在凛绷的玉白足踝处颤如斗筛,就如红梅在簌簌风雪中娇颤不胜。 “没什么不一样。” 良久之后,桓羡丢下她,起身整理着衣袍。 玄服玉带,扣出男人纤劲紧窄的腰线与比例合度的宽肩长腿,也隔绝了屏风透出的来自营帐外的明亮天光:“父债子偿,公平得很。我原也想过不与你计较那些,你扪心自问,从镜湖之后,我有与你提过那些事吗?我有怪罪过你一分一毫吗?是你自己辜负了我!” “我说过,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没抓住,就受着吧。”说完这一句,他整整头上的冕旒,便欲离开。 薛稚瘫倒在榻上,终忍不住爆发出声:“这就是你的机会吗?你这样对我,和对待教坊里的娼有什么区别。” 他身形一滞,随后,于天光中缓缓回过身来: “你是真的喜欢这个字啊。” 他逆光而站,脸上危险又柔和的神情都模糊在天光里,唯闻语声含笑:“薛稚,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也别把朕说得那般不堪。” “你应该知道,以你娘的行事,但凡朕真的那么看你,你早在朕登基之初,就该和那些被家族牵连、发配教坊的官家女子一样的命运了。朕待你已经很仁慈了,可你却总是不乖,屡屡挑战朕的底线。” “不过也好,你既然那么喜欢用那个字自比,拐弯抹角地骂朕是你的恩客,好啊,等回了建康,就去瞧瞧,你眼中和你一样享受着荣华富贵、帝王爱眷的娼,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五月初,御驾抵达建康。次日,于太极殿中颁下旨意: 乐安公主薛氏本非皇室中人,混淆皇室血脉,忝居其位多年,即日起迁居碧华宫修道,赐号清悟。 碧华宫是修建在台城西北角的皇家道场。原本,让女眷出家做女道士原也是宫中常见的偷天换日的手段,往往是用在那些被帝王看中、却身份尴尬的女子身上,为她们换个身份,再光明正大地将人迁入后宫。 天子为公主绝婚谢氏,后又为寻公主愆置婚期南下、贬谪曾经的准皇后,连此番洛阳之行也带在身边,当真是爱重万分。几乎所有知情的大臣都断定,陛下这是要立公主为后了。 但事情却似乎有些有违常规。毕竟——天子下旨之时,那脸色的确算不得很好。 不管外人如何议论,也唯有薛稚本人知晓,她并非第一时间迁居碧华宫,而是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先行被送至了位于台城东侧、毗邻清溪里的枕月楼。 此处隶属于宫中教坊,距离台城不远,迎来送往,皆是达官贵人。 歌舞笙箫,彻夜欢乐。 她到的十分突然,连礼部掌管教坊司的官员也不知晓,师莲央花冠不整地自房中出来,来到行迹隐蔽的后院门外,略显迷惘地看着眼前全身皆被幂篱遮掩得严严实实、身形窈窕的女子。 这是……乐安公主? 带她过来的显然是宫中的人,冷面无情: “有劳姑娘了。” “公子说了,只让娘子在此待上个两日,好好瞧瞧坊中之行事即可,不必有所隐瞒。” 作者有话说: 应该会有二更 第59章 桓羡的命令是让薛稚待在枕月楼里, 好好见识见识民间疾苦。 那些跟随她而来的人就寸步不离地候在一旁,两人也没什么叙旧的机会。师莲央不敢多问, 直接将 人带进了楼中。 楼中热闹非凡, 挤满了各色各样的女子与男子,肥环燕瘦,耄耋老翁与青年才子, 或搂或抱,或亲或啃, 不避耳目,如鸟兽耳, 还在大厅之中便十分不雅。 耳边则充斥着各种靡靡之音, 笙箫聒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气。 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 一处销金窟。 薛稚是第一回 踏入这种地方,看得心惊肉跳, 幂篱下的脸灼灼如烧。但见那些女子脸上并无不愿, 又有些许不解。 师莲央心知她必然是尴尬的,见状便道:“还是去我屋中坐坐吧, 我叫她们来见贵人。” 一路经过各个厢房之时, 都还能闻见房中女子的娇媚与下流的调笑,惹得薛稚面上滚烫。 跟随师莲央步入她房间, 师莲央又道:“已经着人去请了,贵人稍安勿躁。” 绣房之中布置的华美,雕刻着菱花的榧木窗上垂着华丽的绡纱,桌案床具俱用金玉珠翠妆饰, 两边坐具之中安置着一张紫檀嵌玉小几, 上面摆放了一只越窑青瓷细颈瓶, 还插着新买来的、新鲜带露的玫瑰。 垂珰散佩,兰膏明烛。房中更氤氲着一股不知名的幽幽甜香,说是哪个公侯掌珠的闺房也不为过。 师莲央延请薛稚坐了上座,不多时,鸨母便领着一个个如花似玉、打扮艳丽的女子进入房中。一行人排作一排,略显拘谨与不安地看着她们,再没了方才倚栏卖笑的妖艳。 “阿姨,你先出去吧。”师莲央微微一笑。 那鸨母应声退下,二人在楼中的地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师莲央又道:“这位贵人是大理寺派来的听冤情的,你们几个,给贵人讲讲,是怎么进这一行的吧。兴许贵人大发慈善,还能放你们出去。” 她知道皇帝的用意。 他是要公主亲眼见到她们这一行的悲惨,屈服于她。因为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悲惨,多看看比她更悲惨的人,她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受的那点委屈不算什么。 她对那位君主的印象其实不错,至少,若是生于他的治下,不必为了吃饱饭而进教坊。可惜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时替姐妹们讨个恩典,救她们出这牢笼? 藏鸾 第68节 几名女子显然很是信任师莲央,听罢,争先恐后地在薛稚跟前跪下,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师莲央无奈训斥了声:“急什么,一个一个来。” 几人这才安静下来,按照顺序由右说起。 首先开口的是个年约双十年华、头上梳作妇人髻式的女子,一开口,眼泪便如雨水落了下来: “求贵人救救我吧。” “我本是良家女子,十六岁时,父母做主将我嫁给自幼定亲的男人,他说要带我来建康做些小买卖,可不曾想,生意失败,他便将我卖进了教坊!因为有孕,人家不收,他便一棍子将我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也打下来……” 薛稚听得心尖一颤,连身子也跟着一阵颤抖。那女子又道:“……还好当年的教坊使心慈,将我收下了,给我治病。虽说倚栏卖笑的日子是苦了些,也总比待在那种人面兽心的禽兽身边强……” “贵人,求您一定为民女做主啊,民女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妇人哭哭啼啼的,说着便在她跟前下跪磕头。薛稚忙道:“你先起来吧。” 剩下的各个女子也都陆陆续续说了自己的身世。她们之间,有为家族所连累、没入教坊的,也有被卖进来的,譬如丈夫,譬如父亲,总之没人是自愿。 也是啊,又有谁身来就是□□呢。大约,她们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个“三从”、一个“四德”便将女子的命运框在了别人手里,这一生,真正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也许唯有自己的命。 而即使是在教坊之中,她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那些从小便进来的,需自幼苦习技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所不学,但这些,也不过是公侯官员酒宴上的消遣、云雨之事的前戏。 即便学成了,也得接客。教坊虽说明面上不许官妓与官员行云雨之事,但实际管理混乱,官妓们就是最底层的贱民,又哪有资格做主自己的身体之归属。甚至军队回城,她们还得负责犒军。 原来她真的没资格说自己是娼。 薛稚想。 桓羡送她来这里,大抵是想威胁她,不听话就送她入教坊。 但有一句话他也并没有说错,比起这些娼女的遭遇,她说自己是她们中的一员,那简直是美化苦难本身。 “难道,她们就不想脱籍从良吗?” 女子们陆续散去后,薛稚问。 师莲央轻摇着手中鲛绡裁作的团扇:“怎么不想呢,可这样的恩典,哪是那么容易讨到的。” “再说了,就算从良,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贵人或许还不知道吧,我们楼中前年有个名噪一时的姑娘,好容易得了位贵人喜欢,也得了恩典,从良随他回家做妾。可还不出一年便被厌弃,转手卖了好几遭后卖给一个卖酒的下等人,迫于生计,又被丈夫逼着做了私娼,今年年初上吊走了。” 师莲央的语气十分淡漠,仿佛是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和这位娘子说说话。”薛稚道。 跟随她过来的宫人面面相视,最终退下。门扉合上的一刻,薛稚幽幽地叹了口气,取下掩身的幂篱来:“我们又见面了。” 师莲央也叹气:“看来,我教公主的法子不管用。” “不,很管用,是我自己没用……”薛稚喃喃说。默了片刻后又问:“师姑娘,你说,他让我来这里,是想威胁我吗?” “怎么会呢。”师莲央莞尔,“妾虽不了解陛下,可妾了解男人啊。陛下若是不在意公主,怎会带公主出京游玩。依妾看,也许陛下是觉得您顶撞了他,想让您看了这里的苦难,向他低头服软罢了。” “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毁了我本来的生活,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给他生孩子。”薛稚哽咽着说。 “他这样逼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师莲央的脸色一瞬严肃起来。 “有时候,对错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是否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再说,为什么要因为这些就死呢。” 师莲央拿下她掩面的手,按着她手腕,语气诚恳地相劝。 “情爱不过月露风云,生命却是公主自己的,谁都不值得你为他而死,公主得为自己而活。” “可他这样逼我……”她无望地垂下眼睫,水目中珠泪莹莹。 师莲央劝道:“外人如何,我们无法改变,但却可改变自己的态度。陛下是天子,自然高傲些,您在他面前一直以刚碰刚以硬碰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连龙虎都有短暂的困厄,何况是人呢?公主也不必觉得一时的服软就是屈服,只要坚守本心就好。” 屋外还有跟随而来的宫人,她不好说得太明白。薛稚也明白这一点。 她心间好似豁然开朗,霍然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谢谢你。” 师莲央淡笑:“不说这些了,我上回教公主的法子怎么样?舒服吗?” 薛稚羞红了脸:“你……你怎么问这些……” 莲央笑得愈发慧黠:“那就是舒服咯?看来,皇帝陛下伺候女人的活还是不错啊。” “他只会欺辱我。”薛稚眉目怏怏。 实则,她还是用过的,也的确、的确得了些妙处,可那是被他掌着腰肢被迫“主动”的时候,她怎可能承认呢。那不是说明,她是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么。 环视过屋中,薛稚转了话题:“你喜欢玫瑰?” 她注意到,屋中摆放的所有花瓶,无一例外都插着艳丽的红玫瑰。 “别人送的罢了。”莲央轻轻摇头,“其实,我更喜欢芦苇。” “为什么?” “因为,蒲苇韧如丝,看上去最柔弱不值一提的东西,韧劲却可与松竹相比。我独爱它的气节。” “再说了,玫瑰太贵了,芦苇遍地都是,才更适合我这样的命贱之人。若是以后我死了,公主要来祭奠我,就替我送一束芦苇,好吗?”她微笑盈盈。 薛稚心间像是被蜂蛰了一下,霎时腾起些许不祥之感。“你别这么说,这不吉利。”她道。 况且,她觉得她和师莲央也没什么两样。她们是平等的。 师莲央只笑:“多谢公主,我会好好活着的。” —— 两人说话的时候,枕月楼的后院院门之外已停了一驾马车,车中,桓羡略显不耐地看着手中新被传回的、记录二人谈话的书笺。 短短的一张书笺还未看完,眉头却已皱了起来。 坚守本心…… 本心是什么,爱谢璟吗?她就是这么替他劝薛稚的? 他耐着性子往下翻,然下一瞬,当看见师莲央所言“活不错”的评价时,脸上霎时沉如乌云。 这女人,竟敢打趣到他头上了,可还真是无法无天。 久等也不见人从院中出来,他索性下车,在院外一丛茂密的修竹前来回踱步,眺望楼上灯火。 又过了一会儿,才见那熟悉的倩影被人护送着出来,视线对上,笼着幂篱也看不清神情,只觉那道身影似是颤了一下,尔后低头怏怏不乐地走到他身边。 他会来接她。 这倒的确是薛稚不曾想到的事。 桓羡没理会送她们出来的师莲央,单手揽住她腰将人往车上一送,跟随而进。马车辘辘走动的声响里响起他淡漠无温的声音: “明天还来吗。” 她摇头:“哥哥如果是为了让我屈服,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不会跑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也不用再送我来这里了。” 是他想要的柔顺,却又和想象之中的驯服不大一样。他剑眉微敛:“矫情什么,难道我真会送你来这里?只是气你事事忤逆罢了!怎么,说几句服软的话是能要了你的命吗?” 她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哥哥肯同意吗?” “我,我想请哥哥放了那些人。”她犹豫片刻后,目光坚定地说。 作者有话说: 某鸽:怎么,说几句服软的话是能要了你的命吗?(原话送给某线) 某线:。 第60章 桓羡最终同意了下来。 尽管, 他对枕月楼的那些妓|女十分不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以为她们会感激你吗?” “教坊之中,的确有很多迫不得已之人, 但枕月楼里多的是陆氏的眼线, 也有骄奢淫逸之人,除却皮肉生活又要拿什么养活自己?她们未必有多想脱籍。” “不过,看着她们劝你迷途知返的份上, 我可以放这几个人脱籍,其它的, 还不行。” “哥哥同意就好。”薛稚淡漠地说,“脱籍与否, 只看她们自己选择。至于脱籍后如何生活, 立女户也好,从良嫁人也好, 我都可以拿钱资助她们。” 她本来也没幻想他能放过整个楼里的人。 教坊是官营场所,营收进的是国库, 归根到底是钱与赋税的问题, 她还没有天真到如此地步。 “行吧。”桓羡道,将她手攥入掌中, 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栀栀还真是好心。” 这么好心,怎么舍得杀掉他们的孩子的?这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薛稚未有再回漱玉宫, 而是被径直送到了碧华宫中。此处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以白山石垒成重重叠叠的假山,槿篱环池, 流水潆径。其后, 雕楹玉磶的道观巍巍耸立在一丛修篁之后, 雨后云烟空濛,便如生在九霄仙境之中,很是清幽。 她的行李也被收拾了进来,连同去岁生辰时、何令菀送的那盆大栀子花。此时正是花期,花叶碧绿,花如白玉,夜风拂过,枝叶簌簌,清香怡人。 青黛还不知自己走后供奉在海灯里的经文便被取出呈至了崇宪宫,急急忙忙地指挥着宫人们搬行李。薛稚立于庭院里,环顾四周,看着被四方宫院隔出的小小一方碧海青天。 这就是做玩物的命运吗? 莲央和她说的“既然反抗不了,不如享受它”,她又是否可以做到呢? 她说这是母亲教给她的,可母亲,不是一样躺在帝王冰冷冷的陵寝里吗?至死也不能逃脱…… 桓羡说到做到,当真放了那几名妓|女脱籍,薛稚又从自己的私库中取钱一千两,交由师莲央分给几人,要她们另觅出路。 此后一连多日桓羡都未来过,碧华宫冷冷清清,中庭丹炉里紫气如云。 因是宫中女眷修道之所,除却跟随她搬来的漱玉宫原有的宫人之外,碧华宫原有几名看守道观的老宫女,被迁去了东厢房居住,只让她们在外庭间做些洒扫的活,连内院也进不得。 这日,薛稚在屋中久坐无聊,叫了芳枝和青黛陪同,去到外院的非鱼池喂锦鲤。 初夏风光正好,水面清圆,红尾簁簁,一把鱼食扔下去,池中锦鲤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 她不说话,身后的青黛芳枝也跟着噤口,池畔静默无声,唯有初夏清风徐徐吹拂三人裙摆,远远望去有如瑶台仙子。 不久,身后有话声传来,打破了这份静默: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娘是狐媚,这当女儿的也是,顶着个坤道名号,又住进碧华宫了。” 是宫中原先看门的那几个老嬷嬷,此时也不知躲在哪个假山山洞里,纳凉说闲话。本以为是个隐蔽之地,未想语声竟被清清楚楚地送了来,青黛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出声喝止。 藏鸾 第69节 薛稚投去一瞥,示意不可,于是得以听见后面的谈话: “是啊,人家都说这位盛宠,我看未必。都这么多天了,陛下怎么一次也没来过。当初贺兰夫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先帝可是夜夜来此。” “是陛下恼了她吧。”另一人说道,“原本还以为这是要立后呢,没想到啊,这才还没有一年呢就厌弃了……”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想是已经走远。芳枝下意识想为君主辩解:“公主,不是的。春考成绩已出,陛下近来政务繁忙……” 薛稚神色淡淡,打断了她:“我们回去吧。” 他不来,才好呢。她也乐得清静。 回到宫中,天色不久便暗了下来,院子里狂风大作,是下雨之兆。 天气变得闷热起来,薛稚人也恹恹的,晚膳过后勉强撑着精神看了会子书,洗漱上了床榻。 窗外,天空上接连闪过几道紫电,声声闷雷响在云层里。陡然一阵雷响,大雨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地落了下来,白雨跳珠乱入窗,砸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响。 雨声助眠,她起初还有些被雷声惊扰得睡不着觉,很快又陷入梦乡。正是香梦沉酣的时候,忽闻见门外宫人们小声的行礼声,意识似一瞬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室中灯火透亮,床下正站着桓羡,他一身玄色常服俱被雨水湿透,有些狼狈。芳枝正捧了干净衣裳来要他换。 他怎么来了? 薛稚惶然坐起,眼间的惊恐与诧异也未及掩饰。视线对上,桓羡神色微不自然: “朕来瞧瞧你。” 他原在宫中处理政务,后来听见雷声,想起远在碧华宫的妹妹,便再无法专心致志。 尽管,他其实知道,她并不害怕雷雨,也并不需要他的陪伴。但只要一想到她曾趁他不在、冒着雷雨逃走,一颗心便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定。 彼此无话,薛稚叫来宫人服侍他洗漱,重新躺下,侧身面向床榻里侧。 约莫两刻钟后,身后锦褥微陷,她被拖入个熟悉的怀抱,正要出声拒绝,他柔和的声音响在额边: “睡吧。” 吸取上一个孩子的教训,他每隔一段时间密集临幸之后便不会再碰她,以免她有孕却彼此不知。 今夜会过来,也只是于心不安罢了。 害怕她逃走,害怕她又投入谢璟的怀抱。哪怕碧华宫外戍卫重重,逃匿之事根本不可能。 次日,夜里又下起了大雨,他又一次过来,这回更加狼狈,一只靴子全踏进泥水里,溅起的泥点全泼在下半身的斓衫上,袖间也有泥,活像是跌进了水坑里。薛稚一阵无言。 冯整期期艾艾地道:“其实……陛下也不用老是走夜路,您或许不知道,这碧泉宫从前贺兰夫人住过,先帝曾命人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夫人的寝房与先帝的甘泉殿。现在还锁着呢,奴派人修整即可。” 当年贺兰夫人带着刚刚生下的薛稚入宫,先帝曾将她放在碧泉宫一年。或许是出于寻求刺激,就挖了这条地道,有时走路来,有时就走地道与其私会。 陛下既想为公主改换身份,自是要暂时断绝情爱的好,他这两夜来的隐蔽,除却内院宫人,并不为外人所知。但时间长了,总会被外院那几个婆子瞧见了,有损君威。 桓羡却是听得剑眉凛皱:“你胡说八道什么。” 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那是民间自己上门的私娼夜度娘的行事。他是天子,来看望自己未来的皇后光明正大,若这样偷偷摸摸的,岂不也成了夜度娘? 次日,冯整却得到命令,修整地道。 亥时,天子出现在碧华宫的寝间。 “朕来看看你。”他一如既往的神色略不自然。 薛稚:“……” 一连几日都是这般,夜半来,天明去。来了之后也不碰她,而是抓过她手把把脉便相拥着睡去。薛稚渐渐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有桓羡自己知道,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始终未能有孕,他内心煌煌如烧,几乎到了不可忍耐的地步。 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孕呢。 他想起她的母亲便是因为怀着孩子小产,从此再也不能有孕,即使独占帝宠许多年,也始终未能诞下一子半女。 栀栀还小,又是初次生育,难道,也会因为小产而丧失生育能力吗? 不行,他得找御医来替她瞧一瞧……桓羡想。 薛稚却并没有睡着。 头顶雷车轰轰,窗外雨声沙沙,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幼时在漱玉宫里的日子。 幼时的她害怕打雷,总是会哭得一脸泪水,从自己的小床里爬起来跑去他的房间哭着喊着要哥哥。 那时的哥哥,即使是被她吵醒不怎么高兴,也从未真正拒绝过她,会语声温柔地哄她,将她抱在怀里一起睡。 那时候,薛稚觉得,哥哥的怀抱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了,少不更事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要是可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就好了,她就不用再怕夜里打雷了。 只是,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所谓的“在一起”,竟是这么个含义。 耳边忽响起轻柔的《采莲曲》,助她入眠。如一阵轻柔的风,将她带回那恍如隔世的幼年岁月,熟悉的曲调与怀抱,模糊了过去与现在。 薛稚眼中浮上一层盈盈然水光,又很快敛下。 罢,不要去想这些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些不堪的过往,她是不会原谅的。 次日薛稚起身,他人已去上朝。薛稚用过早膳后便在窗下书案前练字,临摹钟繇的《宣示表》。 她从前是学的簪花小楷,是幼时被他手把着手一笔一画练出来的,于女子的柔媚中藏有锋芒,连谢伯父这样的书法大家也称赞的一笔好字。 但现在,她却不想再写成这样了。 她一身都是桓羡的印迹,字迹也不能例外。 “公主……” 正是沉思间,木蓝却跑了过来,用衫裙揽着一抔土,神色慌张。 “怎么了?”她看出婢女的不对劲。 木蓝只拼命摇头,示意她看自己怀中用裙布包裹着的一团润湿的土块:“您瞧……” 那包土块黑乎乎的,凑得近了才能瞧出是个纱布做的包裹,散发着浓重的香气,好像是……麝香的味道。 “方才我想着给那盆大栀子花换土,没成想,竟从里面挖出这么个东西。分明这盆花一直在咱们宫中好好摆放着的啊,不可能叫人做了手脚……”木蓝着急地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 “既然没被人做手脚,那就是这盆花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青黛的声音传来,她合上门走近,脸色严肃而愤恨,“公主,梁王妃竟想用麝香害您!咱们这就告诉陛下去!” 薛稚的回应却远远出乎二人的意料:“不必了。” “梁王妃是个聪明的女子,不会蠢到自己将把柄送上门。你先取一小部分,找人拿去御医监询问究竟是什么。剩下的,就埋回去,装作不知即可。” “公主……?”木蓝有些不解。怎么被人暗害了,公主却一点也不生气呢? 青黛却转瞬明白过来,心下微涩,应声下去了。 清风吹竹,满丛修篁作雨声,似是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前奏。 作者有话说: 夜度娘:晚上提供□□的某种工作者……夜半来,天明去。 可能会有二更。 咳咳咳我尽量早点写完京城副本,开启北方新地图。 第61章 (修) 当日, 青黛秘密托了从前在宣训宫的友人郑蝉将土块带往御医监,请御医查看。 那东西的确是麝香不假, 万幸, 却也只是麝香,唯一的副作用只是女子长期接触会因之不孕,又因埋在花树底下, 作用没那么明显,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 即使从鹤壁回来的一路上被他临幸多次,却始终没能有孕。 薛稚得知后, 心稍稍安定下来, 青黛则忍不住抱怨:“梁王妃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虽然公主觉得没可能是她,但, 梁王是陛下最年长的弟弟,若陛下和公主始终不能有孩子, 陛下又不愿与旁人生, 皇位,有没有可能落在梁王身上?梁王妃又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才铤而走险? 薛稚依旧摇头:“未必是梁王妃, 但她的家人, 却说不定。” “你想办法,去问问梁王妃, 就说那盆栀子花期久,我很喜欢,劳烦她告知是从哪家园圃购得。” 第二天,青黛出宫了一趟, 很快带回了消息。 何令菀说, 花木是她托父亲在她叔父的庄子上培育的。她叔父曾担任过温室监的官员, 对于培养反季花卉别有心得。 这便是不知情的意思了。否则,也不会与她说得那么详细。 薛稚略思索了片刻,道:“你下个帖子给她,就说端午将至,我邀她在宫中一叙。” 次日,何令菀入宫。 薛稚屏退所有宫人,一番寒暄后,取出了那自花盆底下取出的麝香的一角残渣。 “娘子,这是什么?”何令菀不解地问。 她既被剥夺了公主称号,何令菀便不能如从前一般称呼她为公主。 薛稚神情淡淡:“这是从王妃送我的那盆花里取得的东西,我去问过了,是麝香。” 何令菀背后如有雪水泼下,惊慌站起! 她也算是在宫闱中长大,自然知晓麝香代表了什么。据闻,贺兰夫人怀孕时就是被大皇子的生母以麝香暗害以致滑胎,至此再不能生育,被先帝下令犬决,一张破席子卷去了乱葬岗。但此事也丝毫不曾有损于贺兰氏的盛宠。 可,这花里为什么会有麝香?难道,难道是父亲…… 不,不会是父亲!她迅速反应过来,盈盈泣谢:“妾实在不知此事,但妾绝无害娘子之意,还请娘子明察!” “我当然知道不会是王妃,否则,便会呈至陛下处了。”薛稚道,“今日叫王妃过来,就是想问清此事。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何令菀跪伏在地的身体狠狠一缩,泣涕道:“多谢娘子提醒,妾知道该怎么做的,也求娘子给妾一个改过的机会,日后,妾定当结草衔环报答娘子之恩!” 她点点头:“报恩谈不上,这件事,就先不要外传了吧。我没有对陛下说。” 她之所以相信何令菀,是因为何令菀是个聪明的女子,安安分分地做着她的亲王正妃,犯不着主动将把柄送上门地陷害她。 毕竟,事情一旦败露,首先被找上的就是她。以桓羡的阴冷性子,必定会趁此机会将何氏连根拔除。 但,何令菀聪明,其背后的何氏家族却未必有多聪明。她会告诉何令菀,也只是担心她背后的何氏家族会与人勾结、妄图神器。 她已经害得谢氏陨落,不能再害得京中祸乱再起、生灵涂炭。 何令菀走后,青黛又不放心地上前,来问对于那盆栀子花的处置。 藏鸾 第70节 “就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吧。”薛稚道。 麝香虽有害,但她毕竟没有过多亲密的接触,不至于有损身体,若真能因它所散发的香气避孕,那才真是再好不过。 “可,那麝香埋着,会有损您的身体啊……” 她悲凉地笑了笑,反问她:“难道,这比生下怨恨与强迫的产物还有损身体么?” 青黛哑口无言。 这厢,何令菀离开碧华宫之后,一直等待在宫外的梁王便迎上前来,满面焦急地询问:“阿嫂,怎么样?乐安妹妹为何突然叫你?” “没什么。”何令菀强抑心中怒气地应,“殿下先行回府即可,我得回何府一趟。” “那我陪你去。”梁王想也不想地说道。 二人遂乘车回了位于长干里的何府,何令菀未有回去拜见父母,而是径直去到何令茵归家暂住的晴岚院,对着正在窗下描花样子的何令茵就是一巴掌! 何令茵被迎面扇了一巴掌,耳边嗡嗡直叫。她身侧的傅母尖声叫起来:“十三娘子!你怎么打人呢!” “都给我出去。”何令菀语意森冷。 几人还犹豫着不肯走,何令菀朝外大喝一声:“桓翰!你进来,把这些人全拉出去!” 于是再不用她说什么,屋中所有侍婢悉数退下。梁王默默叫人把门窗封锁好,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出。 几人见势不妙,扭头去请何钰夫妇了。 室中,何令茵被那一巴掌打得脸也偏过去,养了半年多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唇边血渍。她含恨抬起眼来: “你都知道了?” 何令菀愈发愤怒:“不是我知道了,是公主已经知道了!何令茵,你以为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你是要全家都给你陪葬么?!” “全家?”何令茵却冷笑,“阿姊又怎么知道,这件事情,我父亲,和伯父,是不知晓的呢?” “阿姊。”她在姐姐骤然震愕下来的目光里微笑着说道,“你已经是梁王府的人了,就算事情暴露,也有你担着,你是出嫁女啊,这都是你和梁王的图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别忘了,是你擅自成婚,害得何家与伯父颜面尽失!” 何令菀震惊退后两步。 短暂的怔愕之后,她如梦初醒,破门而出。 这时何钰夫妇与何令茵的父母皆已赶了来,才要开口询问,何令菀已头也不回地离去。 室内,何令茵看着洞开的门扉里堂姊与堂姊夫离开的身影,笑声渐渐癫狂。 那话自然是骗何令菀的,伯父,根本不知道她和父亲的图谋。 但她也着实可笑,就算事情败露,何家的死活与她有什么关系?一个个在她出事后恨不得没有她这个侄女、女儿,避之不及。她又为何要顾忌他们? 只可惜啊,这样好的计策,居然被薛稚发现了…… 马车内,何令菀抱膝而坐着,将头埋在臂弯里,眼泪无声长流。 往日坚强高傲的贵女何尝露出过这等脆弱的模样,即使无声,双肩脊背皆在颤抖,梁王默默看了她一晌,犹豫半晌,递过去一方手帕:“阿嫂……” 有如长夜的缄默似被打破,她忍了半日的委屈终发作出来:“别叫我阿嫂,谁是你阿嫂!” 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悲透了。 为家族赌上人生与婚姻,不想一朝失败,家族便弃她如敝履。也不知前时的汲汲营营,都是为了什么! “那你别哭啊,你看,鼻涕都快流下来了……”梁王讪讪地说。 她脸上一红,帕子已递到跟前,也不好不收,勉强在脸上擦了擦,语气嫌恶:“也不知是哪个花娘绣的,叫人恶心!” “哎,是我亡母绣的,怎么就成花娘绣的了……”梁王解释。 自己发作了半天他都悉心安慰,冒犯他亡母他也不计较,何令菀内心羞愧,再开口时,语气便和软许多:“你不是红粉知己最多吗?” “那都是装出来的,不然,皇兄怎会容我至今……”梁王道,又恍然大悟似地看她,“阿嫂,你不会因为我从前女人多才厌恶我的吧?可那些都是虚的啊,不曾有过的……” 谁要他解释那些了。 何令菀心头一阵烦乱 她厌恶他这个纨绔子弟院中姬妾多虽是事实,可说出来,倒像是她在吃醋一般,一时冷了语气:“没什么,别多想。多谢你。” —— 麝香的事终究被瞒了下去。 因着桓羡最近不曾拉着她行那种事,那盆花被暂时转移到了庭院中,毕竟麝香终究有损女子气血,过多接触指不定对身体有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她虽不想为他诞育子嗣,但也不想白白为他糟践自己的身子。 她穿了件轻薄的齐胸襦,上橘下碧,坐于回廊的美人靠上看着摆放在中庭的那盆栀子花,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当年母亲盛宠时的事。 据闻当年因为母亲喜欢栀子花,先帝曾下令宫中园圃广植此物,连这碧华宫与太后的寝宫崇宪宫都不能幸免。以至于每每到了初夏时节,宫中弥漫的,皆是栀子的清香。 又听闻,母亲还喜欢昙花,然昙花一现实为难得,先帝便下令自全国各地搜集此物,培育于园圃,每值花期,轮番捧着昙花由她观赏。实在是难得的恩宠。 可惜,这样的恩宠也没能救得了她,最后还是被逼着殉葬了。 一想到母亲,她心情便不是很好,夜里早早地睡下了。不知过了多久,透帘烛光微暗,知道是他来了,她慵懒地翻了个身:“今夜没有雷雨。” 身后,桓羡被她呛住,薄唇微抿,翻身上榻:“没有不能来找栀栀?” 她不语,偏把脸别过去,意料之中地被他拽着手腕拖回去。腰肢软若无骨地被他扣在怀中,实在挣脱不得也就不挣脱了,只道:“我只是觉得可笑,堂堂一国天子,偏偏做这些瓜田李下的营生。” “哥哥不觉得可笑么?”她回眸过来,长睫微眨,杏眼清润,偏蕴着几分清浅嘲笑。 瞧上去不似生气,倒有几分打情骂俏的薄嗔。 桓羡心情稍稍好了些,轻搂着她,彼此脸颊轻贴。道:“我有什么可觉得可笑的。” “男女居室,夫妇之大伦也,你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夫妇。 她心头有如被什么刺了一下,略觉讽刺地轻嗤一声:“哥哥过来,难道不是为了逼我生孩子?” “哥哥,其实我真的很好奇,明知我不喜欢还要强迫我,究竟是因为您那几分浅薄的喜欢,亦或是,只是因为你想要个孩子?” “如果单纯只想要子嗣,你找别的女人生不行吗?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还是说,你根本对其它人有心无力?” 这话逾矩得很,桓羡下意识地要发怒,然忆起两人间这没完没了的冷战,倒也稍稍克制着,只冷笑:“你说呢?” 热烈的吻开始烙在唇上下颌上,又如火焰往下流淌,她一只手撑着锦褥勉力支起瘫软的身子,任他亲吻着玉颈霜肩,眉目漫开桃花似的娇红,语气却是冷冰冰的:“我怎么知道,哥哥总不能是喜欢我吧?” 烙在酥雪似的柔软上的唇终于移开,桓羡抬起眸来:“为什么不能?” 薛稚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轻微地颤栗。却很快回过了神:“那又怎么样。哥哥亲口说的,男子的感情都淡薄得很,栀栀可不敢信。” “在哥哥眼里,我不过是您眼中的一个生育的工具罢了,可若我不能生呢,你还会喜欢我吗?只怕是也像世宗一样,转头就另寻旁人了吧……” 桓羡额际青筋隐隐紧绷。 “你在胡说什么?”他忍不住开口,“我何曾是将你当作生育工具,又何曾想过去找旁人?” “你一来就是为了这种事,还说不是。”她极突兀地掉了泪,似有些委屈,“哥哥就不能对我好些吗?一定要这般苦苦相逼?” 二人的声音影影绰绰地透过屋壁传入庭院。住在东厢房一带的一名婆子出来倒洗脚水,隐隐瞧见正殿里的灯火,不由驻足而观: “娘子房中怎么好像有男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桓狗:没错,奸|夫正是在下。 第62章 当夜, 薛稚房中有男人的事便在婆子们之间传开了。 这些婆子只负责看守道观宫门,并不知道宫中有地道之事, 见陛下不来薛氏女房中就有了男人, 遂在背后议论。 这薛氏女果真狐媚,才与谢氏绝婚就转而勾搭上了名义上的兄长,如今呢, 既被陛下冷落了,又转而养起了奸|夫, 可真是水性杨花。 倒真不愧是那异族妖妃的女儿。 几人既厌恶贺兰氏及其女,又一心想要巴结那崇宪宫的女官常氏, 遂于次日报至了常氏处。 常氏却不以为然。 那碧华宫外面围满了皇帝的羽林卫, 生怕薛氏逃走,怎可能还能让个男人藏进去。怕是皇帝自己吧。 然而尽管是心知肚明的事, 她也不可能明说,只板着脸斥退了几人:“没有影子的事, 整整疯疯扯扯的说什么?那清悟娘子再不济也曾是公主, 岂是你们可以置喙的。” 几人不肯死心,回到碧华宫, 接下来的几日都伸长了脖子听着主殿那边的动静。道观门窗简陋, 终究不能与宫中所比,还真让她们听见了些许动静, 虽然听不太明白说的是什么,但声音是男子无误,薛氏的房中的确藏有男人! 几人一合计,决定寻找机会潜入薛氏院中捉拿住奸|夫, “人赃并获”地擒至常氏处。 碧华宫中, 薛稚也注意到了那些婆子的异动。她们原住在外院东厢房, 是不得进入内院的,近来,却似有意无意地朝内院里窥视。显然是听得了什么、误会了什么。 碧华宫里的日子算不得难捱,她每日不过写写画画,侍弄花草,偶尔,再想一想远在江州的夫郎。 尽管他们分离已久,但她却无比坚定地相信着,终有一日,还会再见。 桓羡来的依旧很勤,但都是夜里,从那条密道过来,不会占用她白日的时间与心神。而自那夜她半真半假地控诉过他之后,倒也收敛了些,不怎么逼着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她开始觉得,也许,这个人也不是不可以掌控。 毕竟她从前也试着拿捏过他,效果其实不错,是她自己没能坚持下去。 夜里,桓羡又一次从密道驾临碧华宫。 他心情不是很好,脸色阴沉,盖因江泊舟的公文,除例行汇报洛阳公事以外,一如既往地附送奏疏,控诉他强占皇妹之事。 原以为把他贬在洛阳能消停些,不想还是这般死脑筋,他让薛稚做了坤道也被抓住一顿数落。 想起薛稚,他心间亦有些烦躁。 遥想当初将她迁进碧华宫,他其实是有心她一阵的。春考,迁都,打压士族,启用寒人,平衡朝中各方势力……这些事桩桩件件都似乱麻缠绕,加之彼时才得知了她杀害他们的孩儿一事,怒不可遏,故而决定将她迁入此处,改换身份的同时,也是想她好好思过。 然而一到了夜里,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仿佛只有在她身边才会觉得安定。是以明知走地道丢人,他也还是夜夜来此。 薛稚自是发现了他的不悦,却也乐得看他烦闷,装作不知裹着被子欲睡。 她这几日待他也是忽冷忽热的,桓羡早已司空见惯。他拿了卷未批完的奏折倚在床靠上,见她侧身面朝里侧、是个逃避的意思,抬手在她腰际拍了拍:“起来,给朕念念奏折。” “哥哥自己没眼睛吗?”薛稚不情愿地道。也不知这人一天哪来这么多精力,在朝中折腾完大臣们夜里还有精神来折磨她的心智。 桓羡剑眉微皱,正欲发作,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有火光映照在门上,荡漾如江浪。桓羡沉着脸起身:“什么事?” 藏鸾 第71节 芳枝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回陛下,是原先看守道观的那几个婆子来闹事,非说娘子房中有男人,要来捉……” 剩下的那个字她自是没能说出口。 桓羡脸色铁青。丢下奏折,披衣出去。 院子里,那几个婆子已经闹开了,手中皆擎火把,虽被宫人们拦着嘴里也马五马六地嚷着什么“水性杨花”、“私藏奸|夫”,青黛木蓝等气得面色发白、浑身乱抖。 桓羡隔门听了一阵,额上青筋乱跳着,欲要裂开。砰的一声踢开了门扉:“住口!” 形容显露,夜风阵阵,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几名婆子看清是他,吓得脸都绿了,转了哭腔告起饶来。 桓羡强忍着胸中怒气:“都给朕拉下去,剪舌为戒!” “还是不必了吧。”薛稚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众人齐齐抬眸,她衣裳齐整、身上披了件鹅黄披帛,正立在门前,眉目清冷得有如月下的一枝梨花,“她们原没有说错什么,忠言逆耳,陛下该受着才是。” 语罢,即合上了门,隔绝了众人探究的视线。 桓羡额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 心中不知怎地便想起当日华林园中、她说他们无媒苟合要把他拉去浸猪笼的事。想来在她心中,对于名分一事终究是介意的,毕竟她曾是谢璟明媒正娶的新妇,自跟了他之后,却似见不得光一般,没名没分近一年之久。 至此,他原先打算冷落妹妹、让她思过的计划,全部作废。 次日,他回到玉烛殿,叫来了冯整:“去,让中书台替朕拟一封书信,急诏朔州刺史薛承入京,就说朕有急事与他商议。” 至于当夜那几名闹事的婆子,则是被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宫去。 堂堂天子竟被人当作奸|夫一般去捉奸,不得不说还是有些丢人的,事情传到崇宪宫里,何太后哭笑不得。 然,薛承的回信还未等到,首先等到的却是来自北方的三千里加急战报。言,柔然已在边境秘密集结,勾结边塞几座城池密谋反叛。 眼下,柔然已集结二十万大军向朔州逼近,朔州城池坚固虽可抵挡,然一场恶战亦是在所难免。薛承上书朝廷,请求做好应战支援朔州的准备。 两朝交好已久,未想对方竟会于此时撕毁盟约公然南下,朝中几乎为之炸开了锅,纷纷控诉起柔然的背信弃义、商讨着御敌之策。 如此一来,召薛承回来是不成了,思前想后,桓羡决定亲征。 毕竟,他不去,北方那些州郡说不准便要蠢蠢欲动地投敌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楚国都一日远在长江之南,对北方的控制便一日有限,他现在尚且年轻,为政勤勉,还有工夫北巡巩固统治,若是换了位体弱的君主,只怕黄河以北都要拱手让敌。 大战在即,亲征已是不可避免,然自己走后,为防京中有人作乱,他还得调一个人回来,替他稳住京中局势。 “拟一封旨意吧。” 他叫来万年公主,“将谢璟调回来,就说,授他以中护军之职,掌管京中禁军。” —— 六月甲子,敌冦武川;丙辰,冦柔玄;怀荒郡太守不敌,投降柔然。 七月,柔然的七万精骑兵作为先遣部队,已正式抵达朔州城下,等候大军集结。 朝廷已于一月之前便颁下诏令,急召并、定、冀、兖四州之兵,北赴朔、恒二州。同时征调四州百万民夫,为沿线开赴战场的军队运送粮草军械。各路大军,亦都源源不断地向北集结。 朝堂之中,尽管大臣们极力劝阻天子亲征,然桓羡心意已定,最终决定于七夕之后,亲率淮北一带大军北上。 谢璟便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被押解回朝的。 从江州到建康,快马加鞭也要二十日。他被解除了原先的拘禁令,回到建康。入城之后,更是急得连衣服也不及换,便被叫到台城之中。 “陛下在等你。”派人接来他的万年长公主言简意赅地说道。 谢璟不解,跟随前来接人的宦官步入玉烛殿,青年帝王玄衣纁裳,头上的冕旒还未去除,正负手立在窗下。 “回来了。” 他回过身来,眉眼冷如刀锋,“知道叫你回来做什么吗?” 上次见面还是会稽镜湖之畔,本以为此生都会在江州日复一日单调的屯田工作中度过,未想还会有与他再见的机会。谢璟心情复杂:“陛下要我统管京城禁军?” 将近一年的屯田时光使得他性情变得沉稳平和许多,纵使心间再为痛恨,面上也是四平八稳。 “是。”桓羡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一年以来,朕得罪士族甚多,朕走之后,京中必会有人作乱。” “万年阿姊是女子,鲜克知兵,你来协助她,稳住京中局势。” “呵……”谢璟却悲凉地笑起来,“陛下为什么会认为,臣会甘心接受这道任命?” “陛下将我全家下狱,诬为逆贼,强令臣与新妇和离。当日,镜湖之畔,又是陛下夺臣之妻,当着我的面侮辱我的妻子。陛下辱我至此,眼下,既要我为您效力,却连一点细微的表面功夫也不肯做。天底下可有这般可笑的事情吗?” “表面功夫?”桓羡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你要朕做什么表面功夫,向你道歉?将栀栀还给你?继续允你做她的驸马都尉?” “别做梦了,君权神授,你为臣,我为君,君父君父,朕既是你的君,又是你的父,自然拿走你什么都是应该。何况儿女婚嫁,父母做主,她父亲不在,也自是由朕这个长兄做主。朕不欠你们什么。” “这个位置还有很多人想坐,但朕偏偏要给你。是做危局之中稳定乾坤的能臣,还是遗臭万年的佞臣,自己看着办!”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9.27新修,很重要,建议重新看) 桓羡说完那番话后即斥退了谢璟, 又去了碧华宫。问薛稚: “兰卿回来了,你要见他吗?” 吸取上一回被当作奸|夫的教训, 他现在倒是不走地道了, 宁肯大费周折也要从陆上过来,服侍的宫人都只作未见。 薛稚正在窗下绣一幅夏日初荷图,闻言, 指尖微微刺痛,竟是不慎被针伤着了手。 “你又想做什么?”她问。 “不做什么。”桓羡不悦颦眉, “亲征在即,为防不测, 京中还需人坐镇。自然就想到他了……” 他还未说完, 却被薛稚打断:“将人当作手中棋子,想用就用, 想弃就弃,哥哥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还是说, 哥哥知晓他不会反, 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地羞辱?” “哥哥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他也没有再碍着你什么, 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苦苦相逼。” “我羞辱他?”桓羡轻蔑地笑出声,“这个位置非心腹不能坐, 你以为我是找不到其他人来代替吗?我让他回京,于此非常之机立功以备来日升迁,这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况且,他有什么资格怨恨呢?忧国忘家, 捐躯济难, 忠臣之志。他应该感谢朕给他这个机会才是。” 诚如薛稚所言, 谢璟不会反。桓羡亦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太了解谢璟其人了,他不会毁掉陈郡谢氏百年清誉,做乱臣贼子。何况陈郡还在朝廷监视之下。 薛稚忍不住反驳:“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视臣为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皇兄从前是如何待他的?要人毫无怨言岂非太强人所难!” “再说了,皇兄觉得他会在乎升迁吗?曾经的他,只在乎你的信任,可皇兄却辜负了他!” 一与她说起谢璟便是争吵,桓羡亦心生烦躁,直截了当地道:“别和我说这些,你到底见是不见……” 她那张牙舞爪似的怒气似乎一瞬平静下去,低低地呢喃:“我想见他。” 无心去想桓羡为何如此,仅仅就是想见他罢了。 桓羡在心间冷笑,面上则颔首同意:“午后,叫他来见你。” 视线扫过花绷子上栩栩如生的图画,再度敛眉:“栀栀,没记错的话,你还从未给我做过什么……” 她面色漠然,低着头:“知道了。” 步出主殿后,桓羡又叫来了芳枝。 “下午你领谢璟进来见她,给朕好好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未时,芳枝果然引了谢璟来碧华宫。薛稚看着立在门前高大清瘦的青年,手中的罗帕一瞬落在了地上。 快一年未见,他人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原本阳光俊朗的脸上即使是笑着也尽是颓废失意,薛稚眼眶一涩,快步走了过去。 风吹衣袂飘摇举,好似雨燕投林。 谢璟却退后一步,语声微涩:“臣见过公主。” 薛稚怔愕地停住脚步。 “芳枝,你下去吧。”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吩咐道。 忆起陛下的吩咐,芳枝犹豫了一瞬,终究退下。门扉合上,确认她离开后,薛稚才轻声问:“你还好吗?” 谢璟抬起颓然的眉目来:“臣很好。公主好吗?” 薛稚的理智忽被心间突然涌上来的酸涩击溃,上前抱住了他,将脸偎进他怀中。 谢璟没有再推开她,轻轻拥着她,耳郭轻贴在她耳侧,二人拥抱了许久也不曾分开。 这几日于他而言过得就像做梦一样,忽然便被调到京城,忽然便要他掌管禁军,忽然便允了他来见她,实在是让人很难不怀疑天子的用意。 可他还是来了,因为,他想她,想再见她一面。 薛稚平复了一会儿,从他怀里抬起头,和他说起了正事:“皇兄说让你在他走后接管禁军,你接受任命了吗?” 谢璟神色一黯:“我父母宗族都还在他手里捏着,又有一重民族大义在上头压着,怎么可能不接受。” 他也不知桓羡为什么调他回来掌管禁军,若不是北方战事是真,便要怀疑对方另有图谋。 可,他再恨天子也不能在此时生事,北方异族入侵,身为汉人的他却在背后捅刀子,届时边境失守、国内大乱,要万千生灵都做他之不甘的牺牲品,他谢璟做不到。 再且,留在建康,他还有他自己的打算,此处离广陵不远,正可联络旧部。只是……被人这般有如棋子轻视、操纵,还是憋屈透了。 薛稚微微放下心来,又为他抱不平:“可你也不能总是这样,为他所控……” 可他是天子,又能怎么办呢?杀了他吗? 薛稚心惊肉跳,与他对视的目光中写满了惊恐。却又很快抑下。 不……他们不能在这时候生事。桓羡再不济也算个为国为民的君主,此时大敌压境,断不能做弑君之事。否则届时,天下必将大乱。 谢璟亦读懂了她的想法,握着她手轻声道:“栀栀,别再等我了,我不想再拖累你。” “你和陛下好好过吧。他人虽阴鸷,待你终究是不同的,别再那么倔,你要学着服软,他是天子,和他硬碰硬对你没有好处……” 薛稚内心百转千回。 她当然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和他已是完全没可能了。伯父一家都被她害得这样惨,于情于理,她都该早一些放手,让他从这段感情中脱身。 双目一点一点盈上晶莹的风露来,她涩声应:“好。”心内却痛得有如五脏六腑生生裂开。 谢璟心间亦不是那么好受。 尽管理智知道,分开才是对彼此有利的选择。但多年感情,又哪里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 藏鸾 第72节 “栀栀……”他鼓起勇气道,“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他积攒了足够的势力,能与桓羡抗衡,他或许不能弑君,可若能割据一方,便再也不用受这无止境的打压…… 也许那时,他就能带她远走了。 他没说完,急切的敲门声已在门窗外响起。谢璟忙不迭松开她:“好好照顾自己,别再为我担心了!” “你也是!”薛稚只来得及回这一句。 傍晚,桓羡又一次来了碧华宫。 “你这绣的是什么。” 见她在灯下信守承诺地替他缝制荷包,他走过去,替她点了盏灯:“瞧上去看着像是龙?是给我的?” 她不理,依旧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 她身上沁着淡淡的月麟香,她自己或许不觉,旁人却能闻见。那是尚宫局熨烫衣服的香,只能来自在宫中换过衣服的谢璟。 这却是芳枝没有告诉他的。想来,是故意隐瞒。 桓羡默不作声地看了她沉寂的眉眼一瞬,突然笑着问:“今天和老情人见面,栀栀开心吗?” “哥哥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尽管说便是,我都可以说给你。”薛稚头也不抬地说。 他笑了一声,在案桌的另一侧坐下,玉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栀栀这脾气近来可是见涨。 ” 他放她去见他,只是一种来自上位者一时心血来潮的大发慈悲,可他二人竟敢卿卿我我。 “怎么样,既然这般舍不得谢璟,要不,等此次出征回来,我就让他进宫来侍奉你,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好是不好?” 他低声诱问,边说边注意着她脸上的神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也不放过。 他语气竟似怀揣着几分认真。那一刻,明知是诈,薛稚心间也不受抑制地狠狠一颤。 桓羡将她的犹豫看在眼中,脸色陡然冷了下去。 抬起眸来,视线对上,他眼里的阴鸷冷漠尽收眼底。 薛稚心间有如脱兔乱跳。 他会杀了谢郎的! 她毫不怀疑这一点。 “你把我当成什么?”她竭力平静地道,目中却已含了几分嗔怒,“我和他已经约定分开了,芳枝不曾告诉你吗?已经遂了你的愿了,你为何还要这般苦苦相逼?!” 这一声几乎声嘶力竭的质问,桓羡脸色微变,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他不置可否地反问:“两个人服侍你,不好吗?” 却闻一声撕裂,薛稚持起案旁金剪对着才绣了一半的飞龙便刺了下去,原本巧夺天工的绣图就此一分为二。 桓羡脸色陡然一沉。 “开个玩笑而已,你要发脾气就发脾气,何苦糟践自己的心血。” 又似笑非笑地说:“栀栀若肯将心全交给哥哥,哥哥何至于这般打趣你?归根到底,是栀栀自己还想着谢兰卿,我进来了半晌也没见你发觉。既如此,哥哥又岂能不成全栀栀?” 心中则想,她若真敢同意,他便将谢璟阉了进来做宦官,日日看着他们厮守! “这玩笑并不好笑。”薛稚别过脸去,一颗心仍在胸腔里轻微颤动。 知他是打趣,她并没有多当真。但,最初的时候,她竟会有片刻的犹豫…… 这又算什么呢?当真是被囚久了,面对他一点点让步,就下意识愿意屈服么? 不,这绝不可能。 莲央说的没错,她无法反抗他的囚禁与暴行,但至少这颗心得干干净净的。怎么能还想着犹豫?何况是如此荒谬的让步…… 桓羡微微正色,将人搂入怀里,又习惯性地去摸她脉搏。 夏日衣衫轻薄,这般肌肤相贴,彼此皆可清晰感知彼此的轮廓。 突然贴近的灼热使得薛稚下意识想甩他一巴掌,见他不似乱来,只好僵硬地忍下。 “说说吧。” 耳后又传来话声,少女如竹纤细的玉骨被扣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间,桓羡自身后贴近她,语声温柔:“为什么总没能有孕?是不是栀栀背着哥哥,吃什么避子药了?” 薛稚心间有鬼,面上一片薄红,只好强作羞恼地回头嗔他:“是哥哥自己没用,怎么还怪起我了?哥哥自己怎么不去吃药补补?” 桓羡“呵呵”冷笑两声:“胡言乱语。” 他心情不错,见她眉眼薄嗔煞是娇媚倒也没发作,将她放平在自己腿上,手捧着她柔嫩有如兰花的脸,屈指在那琼雪似的鼻尖轻点了一点:“我有没有用,栀栀不知道?” 薛稚面上赧色更深,薄怒似地瞪他。 他又微微收敛笑意:“行吧,没有孕也好。” “此次亲征,我打算带你一道去,也顺道去看看你的伯父堂姐们。朔州风光奇绝,你会喜欢的。” 三日后,七月初七,丁亥,车驾发京师。 十五,乙未,碧华宫大火,在此修道的原乐安公主清悟娘子不幸去世。帝哀之,命留守朝中的礼部官员以后礼下葬。 然而这个时候,薛稚本人却已身在北去的车驾上了。御驾已经度过淮南,往大楚的最北端朔州进发。 京中一应事务桓羡都已做了周密而详尽的安排,朝政由万年公主与梁王共同主政,陆升身为尚书令反在其后。 而谢璟担任中护军,负责统管全城禁军,稳定京畿及周边地区局势——自然,他也并非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还留了一招后手。一旦谢璟图谋不轨,便会有人宣读自己事先留下的密诏,将其就地格杀。 除此之外,为防陆氏在其走后作乱,此次亲征,他一并带上了原为文官的陆韶,然而落在外人眼里,却是陛下对陆韶格外亲重,是带在身边前往北境刷资历的。 八月初,车驾抵达冀州,与集结完毕的大军会合,继续北行。并于八月中旬抵达了并州。 并州城门之外,早有女郎红衣怒马奉命等候在此,手持红缨枪,头戴凤翅盔,英姿猎猎,飞扬如火,正是朔、恒二州刺史薛承第二女——薛嫱薛星岚。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并州近胡地, 黄榆落故关。 已是八月,从夏景璀璨的江南进入北方, 一路行来, 愈近并州,入目的景色便愈荒凉。 车驾行过之处,大片大片的荒地, 有时行过百里才能见到一二村庄,实是与江南佳丽地截然相反的景色。 车内, 薛稚怅怅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这里怎么这么荒凉。” 她织金蹙绣的裙摆若落花铺在车上, 在投射入窗的阳光下折射出如金璀璨的色彩。车内另一侧, 桓羡背后垫了个隐囊,正倚车壁而坐, 目不转睛地看着才自朔州送来的军情急报。 即使是官道,马车也做过特殊的减震的处理, 行走其上依旧不免摇晃。他疲惫地揉揉眉心, 道:“因为连年的战乱吧。” “这里,在一百年前还是胡人的地盘, 后来虽被第一代卫国公收回, 但多年的战乱使得这里的土壤寸草不生,历经百年才好转了些。” 至于人口, 则更好理解。几百年的战乱使得北方百姓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就算过去百年,也不可与富庶的江南相比。 薛稚回过眸来:“那, 朔州是不是比这里还要荒凉?” “嗯。”桓羡道。 “哥哥真的要上前线?” 没头没脑的一句, 两个人皆是一愣。对上他略带考究的视线, 薛稚莫名脸上一红,讪讪垂下了眸。 她其实是想问,朔州离前线更近,他真的会上战场吗? 可他不是晕血吗?要在战场上晕倒了可怎么办。届时军中岂不是大乱? 这本是忧心国事,但说出来,就好像在关心他一样,故而噤声不言。 桓羡却看出了她这点隐秘的小心思,故意含笑睨着她:“怎么,栀栀担心我?” “没有……”她生硬地解释。 却被他拽入怀中,后背紧紧贴上了他前胸,她嗔恼地挣扎了下,挣脱不掉,男人清醇柔和的声音却自耳后响起: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一战决定了我大楚此后几十年甚至近百年的安定,如若胜利,柔然人至少几十年内都不敢犯境,我才能腾出手来,营建新都,整顿吏治,发展民生……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亲征。” “哥哥要迁都?”她这时才有几分回过味来,前时带她去洛阳的用意。 “是啊。”他倒没有闭口不谈,罕见地与她解释,“国都离北方太远,控制力有限,就如这一战,我不亲自过来,只怕有人会投敌。” “边塞上龙蛇混杂的,刀剑无眼,所以,为了国家大事,栀栀就不要乱跑了,好好待在朔州城里,不要让哥哥费心,好吗?” 他自身后搂着她,耳鬓厮磨,竟有几分放下身段哄她的意味。 薛稚被说中心事,脸上滚烫,别过脸没有应声。 车马粼粼,平稳行走在黄沙漫漫的原野上,桓羡微微阖眼,搂她在怀,享受着这兄妹间难得的和软时光。 这一战是必须要打的,现在不打,将来也会打,也好在是此时,若是发生在他征调大量民夫、开始营建新都之后,国家财政的压力只会更大。 原本是不该带她来的,她在身边,他总会分心。然而太皇太后、太后、甚至桓瑾,就没有不向着她和谢璟的,把她一个人留在京师里,他不放心。 御驾很快抵达并州城下,先与奉命前来迎接的朔州刺史之女薛嫱碰上了面。桓羡匆匆走下马车,不待对方行完礼节便问: “前方敌情如何?” “回陛下,眼下敌人大军驻扎在怀荒、柔玄二郡,越有二十万之众。曾于上月廿十、本月初一、本月初十进犯过三次,都被家父挡了回去。眼下朔州局势平稳,粮草马匹尚且充足。” 薛嫱口齿清晰,对答流利,倒与桓羡方才所览的、自前线发回的战报一致。 她抱拳屈膝行过军礼,便抬头相见,得见天子容貌,着实愣了一愣。 无它,这位天子容貌实在太过昳丽,头上十二冕旒,身着玄黑朝服,身姿清瘦挺拔,身在秋草萧瑟的茫茫背景之中,实如神祇俊美。 怎么看也怎么像是太平天子,实在想不到竟会有亲征的勇气。 那马车里明显还有人,但天子未言,她也不能过问。 直至进入事先安排好的驿馆,左右无人,才见他亲挑开马车车帘,一只白如玉兰的纤纤玉手自帘中伸出,随之走出个容貌秀美、有如月下白狐一般缥缈清灵的少女。 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春山眉黛,秋水盈盈,顾盼一转间,便似千朵琼枝开绽的玉似澄华。 “过来。”天子朝她伸出另一只手,直接将人打横自车上抱下,“见过你堂姊。” “堂姊。”薛稚有些紧张地道。 薛嫱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 十八从叔曾有一位遗腹女,是那位祸水一般的异族婶母生的,自幼随母长在宫中。 藏鸾 第73节 只是前阵子才传的消息,说碧华宫走水,这位堂妹也去了,还来不及伤心,眼下倒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前了。 她倒是听过那位公主的名号,听说,是与天子有些不清白。 “以后,她就是你父亲自幼遗失的小女儿,你的第三妹。”桓羡道。 薛嫱转瞬明白过来,改口唤道:“三妹。” 一路车马辘辘,又十日,御驾在薛嫱与朔州军的护送下平安驶至朔州。 入府之后,桓羡先命薛稚与她的伯父堂兄们相见。 出乎薛稚的意料,她的从伯朔州刺史薛承并不是她想象之中的彪形大汉,反而白肤秀目、容颜清俊,一把美髯更衬得他有几分文臣的清举气度,是一位儒将。 他与已过世的伯母一共育有二女三子,长女薛婧,生得眉目淡雅、温柔可亲。次女便是前时来迎接她们的薛嫱。 她二人一个善谋一个善武,听闻,俱是伯父的得力助手。 她的“长兄”薛远与“次兄”薛逐则在恒州,眼下留守在州郡之中的是伯父的第三子薛迟,亦生得英俊威武,弱冠左右的年纪,兼又性格跳脱,见忽来了个天仙似的妹妹,笑着上前招呼:“这就是栀栀吧?我是你的三哥,快,叫哥哥。” 这是薛稚第一次得见这么多的父族的亲人,见他们俱都和蔼热情,鼻尖不由泛起丝丝的酸涩。 她蕴出微笑,才要开口,掩在袖中的手忽被身侧的兄长牵住,于袍袖下,箍得她手骨发疼、眼泪都快下来了。只好改口:“三堂兄。” 薛迟有些失望,长姐薛婧却是看出了这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一笑,唤妹妹:“阿嫱,你先带栀栀下去安顿吧。” 妹妹和阿迟不知乐安公主会来,她身为父亲的文书却是知道天子的打算的。已于府衙内事先安排好了一处僻静的小院,供这个贸然多出来的妹妹下榻。 夜里,桓羡随薛承前往城南大营,看望戍守已久的将士们。 天子的亲征使得这座已经顽强抵抗了一月的边塞城池士气大振,当夜,麾下分炙,君臣同乐,朔州军营内军心大盛。 夜幕深蓝,明月如璧。校场中四处点了篝火,将士们围坐着,酒酣饭饱之余,开始唱起嘹亮的军歌。秋风萧瑟之间,有如崩腾的海浪绵延不休,直上九天云霄。 桓羡与文武百官、朔州部将坐在最中间的宴席上,谈笑饮酒。另一侧的的宴座上,薛稚则与薛嫱和薛婧坐在一起,看着杯中酷烈的烧刀子,有些发愁。 薛婧率先注意到了她的为难,嘱咐身旁侍女:“去替三娘子换一壶平和些的果酒来。” 此次跟随北上的侍女唯有芳枝,侍立在侧,见状便要替接过。这时原该在主宴席那边的薛迟却凑了过来,很欢欣地问:“栀栀妹妹会跳胡舞吗?我们去篝火边跳舞好吗?” 她如今的身份是朔州刺史薛承家的第三女,与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亲近是理所当然的事。加之这是她的血亲,心中自然便有股亲近之情。然一想到桓羡,又忧心忡忡地拒绝道:“我,我不会……” “不会没关系,我教你。走!”薛迟道,说着便一把拽过她手腕,拉起她便跑。 薛婧忙给妹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薛嫱亦是无奈。 这个弟弟性子单纯,真当薛稚是过继给了他们家做女儿,怕是还不知天子的用意呢。 主宴之上,正与群臣欢宴饮酒的桓羡也注意到了二人相携离去的身影,脸色微微一凝。 奈何此时酒宴正值酣处,他无法离开,也只好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示意伏胤跟去。 这厢,薛稚已被这位新多出来的兄长连拖带扯地带至了一处无人的篝火处,因了长时间的奔跑,喉咙间被大量灌入的冷风刺得生疼。被他松开后即伏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薛迟由着她换气,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问她:“你怎么这么娇弱呀。” “我们薛家可是将门,早在百年之前就是,还曾跟随卫国公北伐过,战功赫赫。你别看长姊柔柔弱弱的,她也会骑马。就是你父亲,也是能出使贺兰部的人物啊……” 薛稚脸色通红:“我,我长在宫里……” “也是哦。”薛迟摸摸后脑勺,“那你,也不会骑马咯?” 她慢慢地平复下来,摇摇头:“小时候想学,奈何体弱……” 在宫中时她是没什么骑马的机会的,桓羡倒是想教她,奈何她那时候年纪小,还不到最小最温顺的马儿高,被他强行抱上去过几次,然而他一松手她便吓得眼泪汪汪,哭着喊着要哥哥。他拗不过她,也就只有不了了之。 后来在谢家的那四年,谢郎也想教她,但他那时候已经在北府军中历练,两人总是聚少离多。也没有机会。 薛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月色皎洁,照得雪肤乌发的小娘子脖颈有如空谷幽兰一般纤细空灵,实在弱不禁风。遂改口道:“要不,我们去骑马吧。” “三哥带你学骑马,怎么样?” 骑马必得肌肤相亲,薛稚脸上已经烫了起来,忙摆手拒绝。薛迟已从一旁的马厩解下了一匹马,向她走来: “别那么见外嘛,你是我妹妹啊,哥哥不对妹妹好,又对谁好呢?” 闻见“哥哥”这个词,她浑身剧烈一颤,薛迟未觉,揽着她腰便将她托在了马背上。 身下的马儿走动起来的感觉十分可怖,她只好无措地抓住缰绳,薛迟又翻身而上,稳稳落在了她之身后,握着她手攥住了缰绳,同时教她: “腿要用力,把马腹夹紧,然后,轻轻挥动马鞭让马儿动起来。” “别怕,三哥在呢,你只管驱驰便是。” 他离她的脊背尚且保持了一指宽的距离,既是避嫌也是逼她自己迈出这第一步。背后悬空的滋味令薛稚十分恐慌,秀美的额上不断有冷汗滴落。 在他连声的鼓励之下,终究狠下心肠来,扯动缰绳。 马如流星疾驰而出,在军营修整得平齐的沙地上腾起阵阵尘烟。 一路都十分平稳,她在薛迟的教导下,终不再如先前那般恐慌,渐渐地,也自己找回了节奏。直至瞧见前方空明如水的夜色里立着的两道有如玉树挺立的身影。 薛稚瞳孔骤然一缩,拉着马缰的力道不由得重了数分。马儿陡然惊嘶,高高扬起前蹄来几将马背上的二人甩下。 薛迟手疾眼快,忙抱住了她,另一只手则攥着她手将惊马控制住。也于此时,看清了前方站着的人。 “臣拜见陛下!” 他忙抱着薛稚从马上跳下,惶恐拜倒在来人身前。 那人正是桓羡,身侧还立着伏胤。他微笑看着不知所措立在薛迟身后的薛稚,俊逸的脸庞在月色下染上几分阴翳。 “栀栀。”他唤她。 “你在薛公子的马上做什么。” “我……”薛稚一阵语塞,顿了一下语声才顺畅了,“三堂兄在教我学骑马。” “骑马啊。”他恍然大悟似地点头,微笑又问,“那现在学完了吗?” “学完了……”薛稚的声音低如蚊蝇,分明她和薛迟没什么,却莫名有种被他捉|奸的窘迫——自然,最令她担心的,还是担心他会对薛迟做些什么。 她能感觉得到,这位才谋面的三堂哥虽然人莽撞了些,但对她并无冒犯之意。方才教她骑马,也在刻意地维持距离。 这才是真正的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不是他那样,以兄妹之名,却做着种种不堪之事。 但这落在桓羡眼中,可就未必。时至如今她已不怎么怕他,也能淡然应对他时常莫名而来的怒气,但牵扯到旁人,总归是要顾忌几分。 “学完了,那就回去吧。”桓羡道。 又转目看向薛迟,依旧是谦和有礼的:“薛小郎君,借你马匹一用。” 眼中清凌凌地映着月光,半分也瞧不见怒意。薛迟却莫名地背后直冒凉气,忙应道:“这个自然,陛下用便是。” 他浅笑点头,托着薛稚上了马背,朝营地疾驰而去。 薛迟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远去的马匹上二人如爱侣一般紧密相拥的身影,忽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火辣辣的疼。 桓羡策马在校场上疾驰。 筋肉紧实的臂膀如铁一般将她禁锢在怀中,又似烈火,将她灼烧。薛稚脊背生疼,用力挣脱着:“你松开……” 回应她的却只有越箍越紧几乎令人窒息的怀抱,那股力道,似要刻进她的身体里,将她的骨头也撞碎。薛稚满面通红。 她忍不住辩解:“那是我三堂兄,我们什么都没有……你又发什么疯啊!” 他置若未闻,一路疾驰驶至了今夜安置的中军帐。抱着她跳下马便朝营帐中去。 “朕要临幸你。” 他将她扔在已经铺好的床榻上,面无表情地说。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朕要临幸你。” 初听见时, 薛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怔愕地看着眼前逆光而站眉目阴翳的男人,耳边嗡嗡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生气地想要推开他。 桓羡将她双手扣在床沿上, 眼中漠然无光,薛稚挣脱不掉,脸上后知后觉地染上酡红, 气愤又无奈:“你到底发什么疯啊……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只是骑个马而已,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 “桓羡,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是你的禁宠!” 桓羡不为所动。 清润的眼眸, 漠然盯着眼前气红了脸颊的少女, 甚至抬手将她颊畔一缕散落的碎发别去了耳后: “方才,你和他坐在一匹马上, 是不是想和他逃走?” 薛稚一愣,于瞬间明了这症结所在。 她再度用力挣扎了下, 纹丝不动, 只好道:“我没有。” “你说过,这时候逃走就是给你添乱, 给大楚添乱, 我没有那么不识大体……” 她本意是不想牵扯到那无辜的三堂兄,语气也就软了些, 试图与他讲理。但桓羡仍旧不为所动,微凉指腹,一寸寸轻揉着她微微发烫的侧颜:“所以,他抱你了?” 语气清冷如冰。 他似是问的今夜的事, 然看她的眼神幽幽发冷, 令薛稚莫名想到碧华宫里、他叫来谢郎看她的那天…… 她背后不禁一寒, 仍是梗着脖子不承认:“没有。” 他笑了一声,在烛光下幽寒森冷有如塞上秋风。却不再与她说什么,将她打横抱起,朝屏风后的浴桶走去。 薛稚脸色通红。 她不情愿地挣脱着,踢腾着双足:“皇兄,哥哥……我不想……你放过我吧。” “会怀孕的,栀栀会怀孕的……这个时候,你不能分心……” 衣衫一件件遗落在地,他将她放进水中:“谁说男欢女爱之事就一定会怀孕。” “栀栀。”他凑近些许,话声悠悠回荡于她耳畔,“还记得,当夜你生辰的时候,哥哥是怎么服侍你的吗?” “今夜,是你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藏鸾 第74节 桓羡眼神晦暗,指腹在她柔嫩的红唇瓣上来回揉搓着,嗓音里充满了暗示之意。 薛稚怔愕地瞪大双目。 香雾杳杳,云幄低垂。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薛稚才被放开,伏在榻沿上干呕起来。 她唇角发红,如桃花红绯的面上全是泪水,颊上、唇边、下巴上也全是水渍,在穹顶漏下来的月光下闪烁着莹莹的光辉。有几滴甚至滴落在颈骨上,又向冰瓷一样的肌肤幽深处蔓延。 发髻散乱,一把柔软青丝全泼在无一丝遮掩的玉白脊背上,如云雾漂浮的帷纱之后,起伏的曲线至下凹的腰处止,一层薄毯掩去了腰下春光。 帐间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尚在平复,见她不适,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水给她。 薛稚一杯又一杯地接过,漱过许多遍后仍觉口中有股淡淡的味道,怏怏噙泪不言。 桓羡又取过帕子,打湿了水替她把脸洗净,才要丢开,却被她抢了回去,尔后用力地在脸上颈上搓洗着,直搓得肌肤一阵阵发红。 他有些尴尬,将人抱入怀里,手指探进她柔顺的长发里轻捧着她头:“别哭了。” “又不是没给你这样过,我都不嫌弃,你嫌弃什么?” 这般的服侍其实远不如彻彻底底的占有舒适,但看着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妹乖巧地伏在腿上为他纾.解,带来的心理上的满足却是无法相比的。 原先瞧见她与薛迟共乘一骑的怒气,也烟消云散。 “那又不是我要你那样的……”薛稚低低地抱怨,眼睫上仍噙着泪水,若珠光一般闪烁。 桓羡自知委屈了她,倒也没责怪,轻轻拍着她背,由着她在自己怀里发泄。 薛稚平复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件事和三堂兄无关,你不许去寻他麻烦。听到没有?” 感情这才是她今夜对他百依百顺的原因,桓羡凉凉瞥她一晌,没有立即应下:“你就那么喜欢他?” 薛稚不置可否:“他是我兄长,血亲。” 她从小就没有家人,也不得母亲关爱,好容易有了个疼爱她的哥哥还变成了个疯子。跟堂兄堂姐的相处虽然不长,却也让她感觉到家人般的温暖。 桓羡冷笑:“他是你兄长,那我是什么?” 这话竟然还有几分质问之意。薛稚心头无名火起,张牙舞爪的小猫似的,用力推了他一掌:“你不是人!” 他没有防备,险些被推下去。却也未恼,唇角含了浅淡的笑意打趣她:“嗯,不是人,是栀栀公主的夫君。” “公主,叫一声羡郎来听听?” 薛稚在心间烦他不要脸,没有应声。 她背过身躺下,面朝着里侧睡下了,唯于心中反驳。 不是的。 她的夫君才不是他。 桓羡未觉,紧实的胸膛追随贴上去,将人转过来,交颈而卧,躯体紧贴。 像是怕他再来,她紧紧闭着唇,眼也倦怠阖着,纤长的羽睫轻柔搭在重归洁净的脸颊上,于月光之下映出历历可数的纤盈,模样乖巧有如羔羊。 桓羡原还有心折腾她一场,见了她这般乖顺的模样,反倒于心不忍起来,吻了吻她唇,与她相拥着睡去了。 次日清晨,他叫来薛承父子,直截了当地为薛迟指了一门婚事。 是随驾而来的兵部尚书沈弁之女,系出名门,艳色天姿,除却新郎新妇盲婚哑嫁,实在是一桩好婚事。 如此突然的指婚,打得沈弁与薛承这对即将结成的亲家皆是措手不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唯独薛迟心间心虚,支支吾吾地,通红着脸应下。 柔然大军已在怀荒一带集结,谁也不知道何日会兵临城下。桓羡变得忙碌起来,每日皆在城中巡视城防、与部将商议御敌之策,常常数日不见人影,薛稚便留在了朔州府里。 朔州是军事重镇,也是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眼下援兵虽至,城中军民也丝毫不敢耽搁,男人上城楼戍守,女人便在后方缝制铠甲与御寒的棉衣——寒冬将至,一切都要未雨绸缪。 薛稚觉得自己应该找些事情做,不能享受着万民供养却只知绣花喂鸟。于是,在朔州安顿下来的第三日,她便跟随薛嫱前去城门施粥。 朔州前时被围困,城中存留的粮食有限,加之冬天快到了,即使是从南边新运来的粮草也要节省着用,故于各个城门处支起了粥摊,用来赈济因战争流离失所的灾民。 城门处人来人往,多的是前来领粥的灾民,她同芳枝忙忙碌碌,忙了一上午,累得连胳膊肘也险些抬不起来。 而因布粥,她也不好再戴帷帽,只在脸上蒙了半块素色轻纱,遮住了有如白瓷莹润的脸颊,只露了一双山水清灵的眸子在外。 饶是此般,仍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前来领粥的灾民不管老的少的都往她脸上看,更是奔走相告,言城南门来了个天仙似的小娘子在布粥,惹得城内几乎万人空巷,队伍排得老长。 灾民之中,更有男子不怀好意地专盯着她看,满脑肠肥,目光淫邪,肆无忌惮地在她胸臀处打量。 薛稚脸上燥热难言,脸儿越来越低,几乎低到滚烫的粥锅里去。 在旁冷眼围观许久的薛嫱终是看不下去,抱剑而出:“看什么看。” “领完了粥就赶紧下去,别在这儿碍事。阿雨阿云!” 她唤一声跟随在身侧的侍女,立刻有两名高大威武的剑婢出列,将那人驱逐而出。 男子嘻嘻笑着,原还想来闹事,认出这是刺史府的二姑娘,脸色一变,讪讪地走了。 薛嫱怒气难止,命道:“这么壮的人还来领什么粥!有手有脚的,自己不会煮么?传令下去,此处只能妇女老叟前来,男子请往别处!” 阿父要她来护卫这位娇滴滴的公主堂妹,她其实是有些怨言的。 大战在即,放着正事不做来看护薛稚,依她看,属实是浪费时间。 然而眼下也明了,这是天子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怠慢不得,要放堂妹一个人在这里应付流民,她薛星岚也属实放心不下。 这世上,原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弱者,要受别人庇佑保护,譬如薛稚。 而自己是强者,自然要保护她。 “多谢阿姊。” 薛稚施粥的动作微停,抽空与她道了声谢。 她原是想为朔州的百姓做些什么,不想还连累了堂姊要在这里陪她,浪费堂姊的时间,心下十分过意不去。 薛嫱摆摆手示意无碍,转而问起了旁事:“你既从京中来,可知万年公主如何了?她现在怎么样,过得好吗?” 她已听说了万年公主辅政之事,但朔州离建康千里迢迢,消息总不如薛稚这个宫中之人来得准确。 薛稚颔首:“陛下很敬重她,此番将国事全托给了她和梁王。” 见她似是松了口气,又追问:“阿姊与长公主相熟?” “倾盖之交罢了。”薛嫱微笑,“她过得好便好。等将来公主返回建康,还请公主替我捎一物给她。” 临近黄昏,前来领粥的人渐渐少了,薛稚将最后一碗米粥端给最后一位耄耋老叟时,老人眯眼看了她和薛嫱一刻,道:“您是刺史府的千金吧,老朽认得,这位小娘子倒是眼生,不知是谁家女郎。” 薛承历来亲民,路遇高年,常常是邀其同车而坐,亲问民生,薛嫱也不例外。笑着揽住堂妹的肩:“这是我家才找回来的小妹,老人家没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这倒是。”老人点头,“这位小娘子生得跟天仙似的,一瞧便是薛刺史的掌珠,气韵不凡。” 几人正说着话,忽见桓羡身着轻甲,同陆韶几名俱着甲胄的文武官员朝此处来,几人全停在十丈开外,独他一人向薛稚走来:“栀栀。” 他才巡视了城防回来,见她在此处施粥,顺道便欲接她回家。 老人的双目已经迷惑地眯了起来:“这位是……” 薛稚没想到他会过来,忙应:“是我的兄长。” “是她的夫君。” 这两句几乎同时响起,薛嫱头皮已经发麻起来,尴尬地咳嗽两声抬眼望天。 老人愈发困惑,不解地看看桓羡又看看薛稚。薛稚脸上如烧,正不知要如何辩解,桓羡已极自然地抓过她的手,微笑与老人解释:“我们快成婚了,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而已。老人家,到时有空还请来喝一杯喜酒。”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一直到回去的路上, 薛稚还在为了他方才那句话耿耿于怀。桓羡攥着她手走在朔州城平整的街道上,见她双颊气鼓鼓的有如桃花绯红可爱, 凉凉问道: “还在生气?” “朕给你做夫君, 难道还委屈你了?” 心中则想,不会是还想着谢璟吧。此次回京之后,他得寻个机会把谢璟早日打发了, 最好,是赐婚与陆氏, 这样将来陆氏谋反也可一并将人处理掉。 薛稚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敢痴心妄想。” 这正是当初他拿“夫君”二字打趣她时骂她的话,如今听来, 桓羡不免尴尬, 神色微不自然。 薛稚忽又灼灼看他:“再说了,做哥哥的皇后又有什么好的呢?也像何家姐姐一样, 被你大婚之日冷落、被你贬成宗王妃、因你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吗?” 说完,却自嘲笑了笑:“错了, 我也已经是全京城的笑柄。” 尽管“薛稚”已死, 但阖京谁不知道她是个放荡不堪的女人,既和谢氏绝婚, 又和自己名义上的兄长厮混在一起。 宫中连最下等的婆子都可嘲笑她, 嘲笑她步了她母亲的后尘。 “你又胡说什么。”桓羡皱眉,“你和她, 怎么能一样。” 他从未将何令菀放在眼中,事前想娶她,也只是因为她适合那个位置。 “是,是不一样。她是公侯掌珠, 我只是哥哥养在笼子里的鸟而已。”薛稚嘲讽说道。 这是在外面, 桓羡不欲与她争吵, 只能忍了又忍:“你近来脾气很是见涨。” 他还道远离了京师她近来乖顺了些,不想又是这般,处处忤逆于他。 桓羡将妹妹送回刺史府后便离开了,开战在即,自有千头万绪的事等着他处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这一时的儿女情长之上。 柔然的大军全集结在怀荒等城镇,派出去的斥候来报,虽有二十万之众,但因分布在多座城池,兵力较为分散。若率大军攻其薄弱之处,便可收复一二。 与大臣们商议之后,桓羡决定不再守株待兔,掌握战机主动出击。 为防敌人偷袭朔州,他没有调用朔州的军队,而是诏令跟随北伐的大军,厉兵秣马。同时晓谕各军,写好家书,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陆韶收到命令,回到暂住的营中,不久便有军士捧来了纸笔,陪笑着道:“陆司马,请吧。” 他如今的官职是军司马,桓羡的命令是每人都写,自然也包括他们这些随军的官员。 陆韶看着光秃秃的毛笔与粗糙的麻纸。 桓羡当是察觉了鹤壁行刺一事,否则也不会风平浪静,又命他随军。 此次和柔然人的作战,他说不定会让自己死在怀荒。 藏鸾 第75节 如是这般,也许自己是该写一封家书,可家书家书,又能写给谁呢。 是见面只谈公事的父亲,还是后院那些为了势力娶进来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他在脑海中想来想去,脑中竟浮现出一张总是带着假笑的妩媚的脸,隔着经年的记忆,又似乎看到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抱着他腿哭得肝肠寸断地求他:“公子,您别拆穿我,我愿当牛做马报答公子的恩德。”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唯独眼睛那么亮,像天上的辰星。 他微微叹息一声,提笔欲写,又很突然地想到,她现在,是不是在和江澜翻云覆雨?亦或是在哪个恩客的榻上? 最终这封家书交上去时便成了对老父的殷殷想念,被送进了中军帐。桓羡冷眼看罢,径直丢给侍从:“拿去封好,寄回去吧。” 侍从莽撞地问了一句:“陛下不写么?” 既说所有人都要写,以示背水一战的决心,理应包括陛下才是。 他? 桓羡诧异瞪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阴沉:“下去。” 虽是如此,夜里,他却特意回了朔州府,去到薛家人备给薛稚的那间小院。 薛稚已经解衣欲睡,见他突然推门进来,身子不由得一颤。 他没多解释,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我今夜歇在此处。” 薛稚有些怔愕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也许是她错觉,她总觉今夜的桓羡有些奇怪,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漫天阴霾,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一次便格外漫长而难捱。她被撞得眼饧骨软,眼神光一点一点消散于眸中荡开的水雾,无复清明,贝齿紧抵,又是一贯的隐忍和不欲发生响声。 他偏生伏低身子吻住她,十指相牵,唇齿相抵,迫她启檀口发出声响来:“叫出来。” “叫我一声郎君。” 紧扣的贝齿被迫分开,她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哀叫,一滴眼泪自泛红的眼眶落下来:“哥哥……” “饶了栀栀……求您……” “叫我什么?” 她摇头不肯,只是哭:“哥哥……哥哥……” “错了,再来。”他脸上丝毫不见宽恕。 薛稚彷如被悬丝不上不下地缚在空中,生不得,死不能,眼边泪水如荷叶上的水珠摇晃个不停,终在意识崩溃之前哭着唤出声来:“郎君……” 浪头如愿以偿地打上来,淹没她全部心神。薛稚颤着嗓子低吟一声,身子一软,迷蒙着眼坍陷在柔软的锦被里。 两人都在平复。餍足之后,他沉沉地喘着,攥着她被捏的发红的腕骨,吻了吻她被咬得齿痕斑斑的唇: “明天就要出征了,栀栀给我的东西呢?” 薛稚被他折腾得骨节酥熔、昏昏欲睡。既被摇醒,她恹恹睁眼:“什么。” 他在心底恼她的不知好歹,语声也沉下来:“大军出征之时,军中将士的妻眷可都为他们备了寒衣干粮,十里相送,明日我即要走,你也不表示表示?” 薛稚听了一息倒是听明白了,他大概是要她也学那些送丈夫出征的妇人,送个什么信物给他。也难怪今夜把她往死里折腾。 心间却实是难过。 她曾经倒是替他做过几个平安符,是他从建康出发去并州平定叛乱的时候。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也盼着他能平安。只是终究面薄,兼之有心躲着他,便未送出去。 等到了后来他堂而皇之地出入她的寝殿,以兄妹之名,行强迫之实,她便将那些平安符全用并刀剪碎,投之火中。 久也没有反应,桓羡轻摇了摇她小脑袋:“说话。” 薛稚眼间一黯,别过兰露未干的脸去,“哥哥曾经的未婚妻是何家姊姊,和我有什么关系。想要人送你,也求不到我身上。” 桓羡剑眉微皱。 这已是她第二次用何令菀刺他,似乎自那日他以她的丈夫自居起,她便格外爱提这事。 这是打心眼里不愿承认呢。 桓羡语声里不由带了些火气,攥着她手将人拉回来:“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 又冷笑:“栀栀莫不是就盼着哥哥死吧,好回去和你的谢郎重续前缘?” “你放心,若是哥哥死了,死前也一定遗诏将他赐死。继任者会尊栀栀为太后,将来,栀栀还是得与哥哥合葬,生生世世,我们也得在一块儿。” 攥着她腕骨的手似要将她捏碎一般,薛稚默不作声。 也许是他明日出征在即的气氛使然,即使听他说了这一通疯话,她也没有和他置气的心思,唯独看他的眼神之中带了些怜悯,微凉的指,下意识想要抚平他因发怒而紧皱的眉峰,又最终止住。 “哥哥早些回来。”她只应了这么一句。 桓羡眸光微动,似是闪过了一丝光亮,却是冷哼一声:“差强人意。” 他握着她修长单薄的颈背,动作粗鲁地又将人抱进怀中来。薛稚在他颈下轻轻动了下,调整了个更为舒服的睡姿,终未抗拒。 她想她终究是懦弱的,虽然恨他,却并没有恨他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这并非是她对桓羡有什么感情,而是因为,即使不喜他之行事作风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这个位置,他的确还做得过去。 若他一死,北方必将大乱,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涂炭生灵……后来的继任者,又有谁可担此大任呢? 次日,薛稚醒来时,身侧一如既往地没有了人影。 今日大军出征,城中无论男女老少都去了城门相送,整个刺史府空空荡荡,房中也唯有芳枝在。她洗漱过后,略用了些小菜,便在窗下缝制平安符。 不知道为什么,自北行以来,她对他的恨倒没有那么强烈了。也许是理智是她意识到他不能死,那么恨他好似也没有什么意义。又也许,是战事迫人,太多太多的事压在她头上,见惯了战乱之下的生死存亡,她便不再像过去那般全然陷在爱恨之中。 —— 大军这一走便是十数日,初战告捷,很快便攻下了先前被柔然所占领的怀荒郡。斩敌七万,大破贼。 薛承已随大军去了怀荒,薛稚留在城中,与留守城中的薛婧姊妹一起组织妇人为将士缝制冬衣,前线消息传来,朔州城中人人欢呼,唯独薛家兄妹愁眉不展。 薛稚起初也为之松了口气,不明白薛家兄妹为何担忧,后来看了地图倒也明了。原为抵御柔然所设的六座军镇全为敌所占,就算收回一个怀荒,也还有其余五座在柔然手里,若柔然大军从四面合围,才是不妙。 像是为了印证薛家兄妹的担心一般,没过几日,前线传来消息,圣上御驾亲征,在攻打柔玄郡一役时,为柔然左贤王一箭射中左肩,旧伤复发,于军中病倒了。 作者有话说: 呵!没用的男人! 第67章 那消息起初还只是在朔州府内部流传, 后来不知怎地,在全城范围内流传开来, 更从天子中箭演变为天子重伤, 朔州军民人心惶惶。 如此迅速的流传,明显是有柔然人的奸细在背后推波助澜。为稳定局势,薛家兄妹亲自召集全城军民辟谣, 鼓舞人心,同时在城内彻查散布谣言之人, 一时间,朔州大狱人满为患。 薛稚身在朔州府内, 自是也听说了皇兄中箭之事。 好巧不巧的, 偏生是左肩。 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他左肩的伤是在鹤壁时, 因她出逃而遭遇刺客袭击所留下的。距今还不到半载,若真是中箭, 复发无疑。 忆起当日的事, 薛稚仍是一阵阵后怕,当日她冒雨出逃, 却在离开驿馆不久后便遭遇了刺客, 若非皇兄以身庇佑,只怕躺在地上的便会是她…… 因了这一点愧疚, 她开始整日整夜地睡不好觉,一闭上眼,总会梦见皇兄驾崩天下大乱的满城缟素,几日下去, 眼底也浮现出隐隐的乌青。 好在没过几日, 前线又传来消息, 王军成功攻克柔玄,敌冦向怀朔败走,遂班师还城,暂作修整。 朔州城军民悬了将近一月的心,这才全然放下。 大军回城的那一日,朔州百姓全去了城门处迎接。薛稚本不想去,事到临头,薛嫱一身骑装,却来敲了她的门:“陛下今日班师,妹妹不去吗?” “我……”薛稚一时迟疑。 她总觉得自己近来态度太过温顺,若去了,指不定又要叫他误会成什么。 “走吧。”薛嫱却不由分说,拉起她便走,“陛下一定很想见到你。” 等到了城门,偌大的城楼之下,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张红结彩,喜气洋洋,现场气氛十分热烈。 薛迟正立在城门下,指挥着军士维持秩序。薛嫱焦急地问:“来了吗?” 薛迟仰头朝城门外张望着:“方才斥候来报,只有十余里路了。” “走,咱们上城楼。”薛嫱说着,抓住她的手便往城楼上去。 城楼高峻,王旗猎猎,自城楼上登高而望,广漠平川,远处群山,历历可见。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便见远处隐有尘烟腾起,大军有如密密麻麻的蚁群现身于视野尽处,薛嫱道:“是陛下他们回朝了。” 她记挂着父亲的安危,盼归之情也就溢于言表。 薛稚神色淡淡,有些不自然地垂下视线。 她其实并没有多盼着兄长回来,只是担心会因那一箭耽误了军机。 若战事是因那道旧伤失利,致使北境生灵涂炭、百姓死伤,她便是万死也不能赎其罪了。 数里之外,桓羡身在马上,一眼便望见城楼之上的那道倩影。 短暂的怔愕过后,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抿了又抿,面色迅速恢复如常,晓谕三军:“传令下去,齐整队伍,前后保持一致,不得喧哗。” “要让朔州城的百姓,好好看看我大楚军威。” 行至城楼处,薛婧已携弟妹等候在城门之下,含笑向他致礼:“妾某薛氏,携家中弟妹,特来恭贺陛下凯旋之喜。” “愿大楚国泰民安,江山永固,愿吾皇享寿万年,八荒来附。” 说完,她端过案盘之中早已盛放好的凯旋酒,于他马前,以酒祭地,激起淡淡的尘烟。 又示意跟随在身侧的薛稚去端第二杯,呈给马背上的皇帝陛下。 薛稚这时才明了为何二姊硬要拉自己来,脸上微热。 然四周百姓众目如炬,她再不情愿也只得捧着那杯酒上前,双手举过头顶呈于他。 她正站着桓羡所乘之马的右侧,头颅紧低,未与他对视。 桓羡看出她不情愿,也未立刻去接。 他先与薛婧寒暄了两句:“无妨,朕不在的这些日子,薛娘子与薛小将军守城辛苦。应当是朕向尔等致谢才是。” 他说着,示意身侧的伏胤接过,反将酒敬给了薛婧。 薛婧莞尔,正要饮下,忽见马背上的天子俯低身子来,单手便将马下的纤袅少女拦腰抱起,稳稳放在了身前。 藏鸾 第76节 事发突然,薛家兄妹及御驾之后的文武官员尽皆愣住,反而是周遭围观的百姓之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声,又渐渐演变为起哄声与欢笑声,有如海浪。 薛稚直至触到坚硬的马鞍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得羞红了脸,踢腾着双腿想要挣脱下马。 “别动。” 桓羡用未受伤的半边肩臂紧紧箍着她,话声听来很是愉悦:“我有伤呢。” 薛稚一下子不动了,含恨瞪着他,双颊赤红如烧。 可惜她生得秀美,一双杏眼清透如秋水,眼波流转间,即使含恨也带着几分情意似的,在众人看来倒似调.情。 人群中欢声阵阵,热烈讨论着二人。跟随在后的薛承笑着捋须,薛家兄妹也识趣地散开一条道来。 在人群的祝福声里,桓羡心情大好,右手揽着她,左手牵缰催马,向前驱驰。 伴随着二人一马的走近,道旁百姓愈发热烈,原被安排在道旁抛洒花瓣的小童也将花篮里的玫瑰花瓣抛洒在二人身上,像极了朔州人家成婚时策马游街的仪式。而他俊颜含笑地抱着少女策马而过,不断微微颔首向着百姓示意。 薛稚脸热难堪,只好把脸深深埋在他胸膛上,脸儿贴着冰冷的铠甲。 一直到队伍走过去很远,人群中仍在讨论着她的身份: “那位小娘子是谁?生得可真美丽啊。” “那好像是,朔州刺史家新找回的三娘子吧。” “陛下喜欢她?” “看样子是吧。那日,三娘子在城门口施粥,我可是亲眼瞧见陛下微服私访接她回去,说是她的夫君呢!” “真想不到,咱们朔州城天高皇帝远的,也能出位皇后。” …… 人群的热烈与议论渐渐远去,直至驶至下榻的馆舍前,桓羡才将妹妹松开。 “矫情什么,你又不是没这般游街过。” 薛稚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眉眼含嗔,别过半边脸生闷气。 他将她放下马,语气凉凉地又问:“一回来就摆着张冷脸,哥哥平安回来,难道栀栀不高兴?” 若不高兴,又巴巴地来城楼处等他做什么? 高兴!高兴他死在路上才好! 薛稚在心中恼他,语气也就冰冷了些:“他们说你死了。” 桓羡一噎,跳下马来:“你就盼着我死,是不是?” “朕说过,就算朕死了,也一定让他下来给朕陪葬。你要想下来,也可以。”他唇角含了些稀薄的笑,似真非真。 莫名其妙。 薛稚脸上红如胭脂,默了半晌才冷冷地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伤?”他满不在乎地挑挑眉,“再晚回来几日,都快愈合了。” 虽是如此,那轻甲所覆之下,仍是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俱被乌黑的血打湿——贺兰霆的箭淬了毒,被随军的御医把箭□□后,又用解毒的草药敷了数十天,一碗碗苦涩漆黑的药汁灌下去,才算好转了些,但仍旧碰不得,一动便疼。 这看起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薛稚心想。 亏得她多心,竟为此悬心数日…… 朔州府里早已备好盛大的欢庆宴,君臣同饮,犒赏三军。 酒酣饭饱之后,天色也暗了下来。月儿如一弯细眉挂在苍蓝色的天空,军中破例允了苍头奴入营陪伴将士,彻夜欢乐。 薛稚则被带回了天子下榻的官驿之中,待沐浴完毕、自浴桶中起身,屏风之前已传来他略显不耐烦的声音: “好了没有。” “先说了,我肩上有伤,栀栀得自己来。” 屏风之后,薛稚脸红如烧。 她默默在心间咒骂他数句,擦净身子后,换上轻薄寝衣慢腾腾地走出去,忍不住抱怨:“不做这种事哥哥是会死吗……” 一回来找她就是为了这个,她和军营里的苍头奴有什么区别。 “嗯,会死。”桓羡面无表情。 一句话将她未尽的话全数噎了回去,她气得转身要走,却被一把拽了回去。 略显粗暴的吻如雨点落在眉梢眼角,又狠狠碾压鼻梁覆下,咬住了她的唇…… 这般最是消磨女子体力,她很快便如一只嗜睡的小猫儿倒在他肩上,樱唇嘟哝着:“不行了,好累……” “我不来了……” 桓羡凉凉睨她一眼:“娇气。” “师莲央难道不曾教过你,怎么省力?” 她脸上一红,泄愤似地在他肩上狠狠一咬,他低头追过去,细细在她唇珠处亲吻,间或吻一吻唇沟,直把那花朵似的唇都吻得湿漉漉的。又退出来,嗓音喑哑:“张嘴。” 她顺从地启檀口,任他的气息灌进去,与她纠缠。 好一会儿,他们才分开。 薛稚的脸枕在他未受伤的右边肩上,杏眼含情,红唇咻咻。后脑还因长时间的缺氧而一阵阵发麻。 二人身上皆是汗涔涔的,抱着彼此。她低着绯红的脸,默认了他发烫的指尖在她颈后轻抚。 “我差点死在柔玄了。” 长久的沉默后,桓羡先开了口:“你知道,伤我的那个人是谁吗?” “是谁?” “是柔然的左贤王,贺兰霆。” 贺兰…… 她似是感知到什么,愣愣地抬起眸来。 桓羡看着她,继续说了下去:“没错,是你母亲的族人,也是你的表兄,前任贺兰王贺兰图之子,贺兰霆。你忘了?你母亲就是出身贺兰部,后来贺兰部被吐谷浑所灭,他便率部归附了柔然,娶了柔然的公主,才不过十几年,都快鸠占鹊巢了。” 依靠女人上位的人,他自是鄙夷的,语声中透出嘲讽。 薛稚听出他的不悦,没有应声。 桓羡又道:“说起来,他可是惦记着栀栀呢。还曾问我你的下落。” 是去年他北上并州接回桓瑾之时,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彼时贺兰霆问过她,又假惺惺地言要来建康朝见。 不想才过了一年,他便撕毁盟约,率部南下。倒真不愧是草原狼之子,阴险,狡诈,毫无信誉可言。 她终于开口,却是不解:“惦记着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啊。”他屈指刮了刮她香汗莹润的鼻尖,似笑非笑地说。 “……”薛稚无言,欲抽身离开。却被他掐着腰一把按了回去:“别动,再堵一会儿。” “……你闭嘴。”薛稚忍无可忍。 她环着他肩,左手手臂尽可能地远离了他缠裹着纱布的地方,桓羡单手搂着她纤薄的背,于铜壶清漏滴响的静寂里,忽然唤她:“栀栀。” “嗯?” “你要乖一些,一直待在哥哥的身边,别再乱跑了,知道吗?” 外面战火四起,他本是好意,却令某些久远的记忆又如春江浮萍重新浮现于薛稚的脑中,令薛稚瞬间清醒,颈后皆生出寒气来。 她这是在干什么…… 是在同他打情骂俏? 她不该恨他的么?为何这半月以来,反而默认了他种种无理的要求,甚至会为他担心? 难道,因了他一时的温和,因了莲央和谢郎劝她的服软,她便要忘记他从前的那些过分的举措了吗? 忘了是谁喜怒无常,是谁阴鸷薄情,又是谁把她锁在车里、屋里,用谢郎的笛子,用种种不堪的手段,一遍遍的强幸…… 安安心心地待在他身边,做一只金丝鸟,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心脏处又噗通噗通跳起来,疾乱如雨。彼此紧贴,感知到她疾乱的心跳,桓羡忍不住问:“你不同意?” “和柔然的战役还没有结束,外面兵荒马乱的,你打算跑到何处去?你知道落在那些蛮子手里的下场吗?马前悬人头,马后载妇女,对于你这样的女子,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我不日又要出征,也不想再像过去那般监视你,所以,为了朔州军民也为了战事,安分一些,别再乱跑了。” 她没有解释,将头埋在他肩窝处,双目渐渐黯淡了下来,心脏处亦如有藤蔓生长,一点一点漫上苦涩。 “知道了。” 许久之后,桓羡才听见她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大军在城中休整了几天, 便又向着西北出发了。 出征那天,薛稚装睡没有去。在床上一直睡到了晌午。 这几日她都在审视自己对兄长的感情, 她知道, 温和只是他的假象,这个人骨子里的阴戾狠辣从来就没有变过,一旦她稍有悖逆, 他又会像从前那般折断她、侮辱她,迫她屈服。 笼中鸟一样的生活, 不是她想要的。她能做的,只是尽力让自己过得顺心一些, 但不可以沉沦于虚情假意之中, 当真忘记了伯父伯母所遭的苦难,谢郎的被欺辱被打压, 还有栖鸾殿里那些被像物品一样玩弄的日日夜夜…… 战事进展不利,这一年的冬日好似格外难捱。先是怀朔久攻不下, 随即, 两边传递消息的渠道也被秘密截断,与大军失去联系。接连数日没有收到大军的消息后, 留守城中的薛家兄妹当机立断, 整顿军备,加固城防, 同时派遣军士在城池周边日夜巡逻,抓紧一切时间准备粮草器械等战略物资,以防柔然人突然入侵。 原因收复城池的喜悦一瞬烟消云散,一连多日, 城中都人心惶惶, 气氛低得像夏日午后风雨欲来前的窒闷。 薛稚也察觉到了城中的紧张, 开始负责带领城中妇女加紧为战士缝制过冬的棉衣棉服——朔州地处塞上,冬日天气极冷,常常冻死老马。薛婧如今要主管州内一应事务,这样的事情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僵局被打破,则是自十一月初一的一封战报始。 清晨,薛家姐弟正在府内用早膳时,忽有戍守城楼的将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报——” 藏鸾 第77节 “姑娘,大事不好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那样多的柔然人,约有数十万人之众,正从西北方向向我州疾驰而来……” 薛嫱惊得摔了筷子:“他们从何处来的,怎会有这么多的人?” 前时攻克柔玄与怀荒,不是已经歼敌数万了吗? 薛婧倒是冷静许多:“再探再报。” 然而这一回却没留给他们多少准备的时间,仅仅半日后,薛婧便在城楼上瞧见了远处大军奔袭而来的滚滚尘烟。 她头皮一阵阵发麻,强作镇定地叫来了薛迟:“快,命全军备战!” 半日之后,柔然大军顺利抵达朔州城下,连开战的文书也没有,冲车、云梯、投石车……原本不该属于游牧民族的器械纷纷被推过护城河来,对准坚固的幽州城墙发起了猛烈的进攻。薛迟急命弓箭手放箭。 朔州城池坚固,加之正是寒冬时节,薛婧早有预料,于前夜命泼水于城墙之上,一夜过去,结出的寒冰将城墙冻得有如铜墙铁壁一般,柔然人用尽云梯、火攻也未能攻下,不得已退守至河岸之北。 次日清晨,朔州军队主动出城迎敌,以长‖枪阵拒敌兵于护城河对岸,弓箭手在后发射弓箭,柔然军队进退不得,死伤数千。 再三日,朔州军以母马为计,诱捕柔然军中公马数百匹。因柔然人多是骑兵,既失马匹,战斗力下降,朔州军再一次出城迎战,击退敌军。 接连数日,进攻朔州的敌军均被击退,朔州军民士气高涨。 然,局部的胜利并不能掩盖整盘战局的失利,半月过去后,朔州城仍未等来援军,反而是得到消息,幽州反了。 仅仅上任不到一年的新任幽州刺史选择于此时背刺朝廷,自灵丘与范阳起兵,直取朔州而来。 留守恒州的薛家兄弟被叛军牵制,不得回援,出征怀朔的大军也始终联系不上,与此同时,城中的粮草却在一点点耗尽,很快就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朔州城,已然岌岌可危。 …… “事情紧急,明日凌晨,你先护送公主离开。” 星夜晴明,灯火通明的朔州府衙内,薛婧叫来了妹妹薛嫱。 她冷静地吩咐道:“把她送到雁门去,无论如何也要优先保障公主的安危。” 薛嫱却是犹豫:“可……陛下未有命令,会不会责怪我们擅作主张?” 薛婧摇头:“眼下一时半会儿还与陛下联系不上,来不及等他的指示了……才得到的消息,盛京郡守已经投敌了,很快就会驰援柔然,对朔州形成包围之势。我有预感,这场大战会持续很久,趁着现在还安全,先送公主离开!” 薛嫱一向听从这位长姊的话,当即便去了薛稚房中,详细告知了事情本末。 薛稚怔愕无比:“阿姊和阿兄都在这里,我也是薛家的儿女,怎么能够临阵脱逃?” “你还是走吧。”薛嫱焦急地道,“我与长姊在陛下面前发过誓,无论如何也要保障你的安全。眼下,谁也不知这场战争会维持到什么时候,君命难违,我们必须先送你离开!” 薛稚拗不过对方,也担心自己留在城中究竟是个累赘,只好同意。 次日天色将晓,薛嫱秘密带了百余骑兵,亲自护送薛稚主仆自城南门离开。 不想才行出数十里,竟撞上打探消息的胡人,亦有数百之众,皆着胡服、挎胡刀,行走于冰雪未消的原野上。 薛嫱头皮一凉,几乎炸开。 是柔然人! 不及她调转马头,对方却已发现了他们:“兄弟们——这里有几只母狐狸——” 队伍之首的几人说着并不相熟的柔然话,呼喊间,森冷刀锋已如旗帜般呼啸而来,薛嫱忙持|枪与几人缠斗起来。 薛稚原同芳枝匿身车中,闻见外面的兵戈声,只及掀帘望了一眼,便被车外军士颈部喷涌而出的鲜血劈头盖脸地浇了满脸。 她吓得厉声尖叫,拼命地缩回车中,却被一名彪形大汉活生生揪住了衣领,就这么从狭小的车窗内拖了出去。 面上淋漓流动的热血间,她看见的是对方淫邪而毫不掩饰欲念的脸。一张散发着恶臭的嘴有如虫子在她眼前蠕动着,说着她并不懂的柔然话。 薛稚猛烈地咳嗽起来,干呕欲吐。 “你们给我放开她!” 薛嫱在马背上瞧见,怒不可遏,回头一□□来,自己却因腹部受敌右肩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枪,滚落下马。 以少对多,终究不敌,余下的朔州兵也被杀了干干净净,白茫茫的原野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与渗入冰雪的鲜血。 几十名柔然士卒将三人团团围住,脸上俱是猥琐而不怀好意的笑。薛稚恐惧地朝后缩着,攥着雪地的手冻得麻木也毫无知觉。 这是一列出来探查情报的柔然骑兵,因此处距离朔州不远,一行人并未在此逗留许久,直接带着她们回到了大营。 她们被关在军中看守女犯人的石圈里,说是女犯人,实则皆是沿途城镇的流民,男子被杀害,女子便被留了下来,充作营妓,每日皆要承受来自柔然军人的□□侮辱。 薛稚三人被带去的时候,正有几名柔然士卒如同发情的狗一般骑在那些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女子尖利的惨叫声有如惊雷。 男男女女皆如野兽相交般在眼前蠕动纠缠,薛稚恶心欲呕,紧紧攥着芳枝与堂姊的手臂,苍白的面上因恐慌而析出的泪摇摇欲坠。 皇兄为什么还不来…… 谁能来救救她们…… 过去的前十七年人生里,她也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期盼着兄长的到来,然而天高地远,他终是不可能赶来了。 薛嫱亦是强作镇定,顾不得背后流淌的鲜血,紧紧将堂妹护在身后。她知道,此时断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否则,对方一定会用她们两个做筹码,去威胁尚在守城的兄姊! 她们被关在与女囚相邻的另一处较为干净的石圈,似是听候发落。将他们抓来的柔然人去后不久,又拥着个雪衣貂裘的青年郎君过来,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柔然话,像是在讲述她们的来历。 那人年纪尚轻,容貌俊美,虽是胡人,却学汉人束发小冠,一张刀削斧凿的脸有如冰雪昳丽,薄唇微微含笑,目光先是落在了薛稚身上,短暂的惊艳过后,却转向了薛嫱: “我认得你。” 薛嫱恨恨瞪他一眼,身侧的柔然兵士已狠狠一鞭打在她脊背上,几乎将她抽得跪下:“大胆!还不快拜见三大王!” 三大王! 薛稚与芳枝心内皆是一惊,不明为何这柔然的宗王为何会亲临朔州。 薛嫱却是知道对方底细的,啐道:“我呸!竖胡敢尔!沐猴而冠,虚有其表。也配我唤一声王么?!” 原来此人便是柔然上一任可汗的第三子郁久闾宗望,其姐嫁与了柔然的左贤王贺兰霆为妻,此次贺兰霆据守怀朔,便派了他来东路监军。只不曾想,会在此时落入他的手里。 薛嫱破口大骂起来,什么“竖胡”、什么“胡贼”都骂了个遍。那名青年郎君却浑不在意,反指了她与周围的柔然兵士道:“你们还不知道吧?” “这位就是朔州城大名鼎鼎的‘红缨枪’,今次攻城,咱们死伤的无数弟兄都是拜她兄姊所赐,你们可肆意享用,完事之后,把她衣服扒了,送去朔州城门下示众。看薛氏姐弟开不开城门!” 薛嫱仍在大骂不止,几名士兵应声拉了薛嫱下去,推攘间,衣袍碎裂,女郎雪白的肌肤有如霜雪惹眼。 薛稚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情急之下,上前了两步,径直对那名青年郎君喝道:“你放开她!” “哦?”青年郎君唇角微扬,露了抹玩味的微笑,看着眼前美丽荏弱的少女。 “你是谁?” 薛稚心间噗噗乱跳着,心慌的厉害,却鼓起勇气说了下去:“我……我叫薛稚,我母亲曾是贺兰一族的王女,我表兄是你们柔然的左贤王贺兰霆,你若不信,可带我们去见他。总之现在,你不能碰她!” 作者有话说: 大表哥:嗯?还没见面就知道利用我了? 第69章 搬出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兄只是一时急智, 实际上,话一出口薛稚便后悔了。 且不说她根本不知道那位表兄对她态度如何, 若是眼前这一位, 与表兄有过节呢?自己这话,又会不会被视为搬出表兄来要挟他? 然,虽是心中害怕, 她也一步不离地挡在堂姊身前,身体微微颤抖着, 眼神恐惧而坚定。 薛嫱怔愕地看着她,目中浮现出一丝感动。 郁久闾宗望却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晌。 明明自己害怕的要死, 却要强逞英雄不自量力地救人, 这汉人女子,倒真有些意思。 他凤眸微微一阖, 笑得邪气。 “行,既然你是姐夫的表妹, 本王就暂且放过她。” “但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若等见到了姐夫他却不认你,到时候, 本王就先尝尝你的滋味, 再把你们丢去喂狼。” 乌金马靴一转,他人已走了出去:“给她们换个干净些的帐篷, 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染指。” 是柔然话,薛稚听得不甚明白,但见几名柔然军士点头哈腰地将人送走后回头对她们露出凶神恶煞的神情, 便也明了暂时是安全的, 一时心头都松了口气。 薛嫱更是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一点讯息——柔然怕是要退兵了。 也是, 他们长途奔袭而来,粮草辎重供应不上,若不能在一月之间拿下朔州,就只能退兵。 次日,三人果然被押赴怀朔,几百里的路程,皆挤在一辆马车上,朔风顺着马车的缝隙呼啸而入,彻骨寒冷。三人便抱在一起取暖,好在没过多久柔然人便送来了冬衣,不至于冻死。 沿途道路坑洼不平,一路颠簸得薛稚呕吐不止。薛嫱便同芳枝一起,一直耐心地照顾她、安慰她。 她从前总以强者自居,将这位娇弱的公主堂妹视为弱者,打心眼里其实是有些瞧不起她的,认为她太过娇弱,实在有堕薛氏的门风。 可那日目睹了那样柔柔弱弱的堂妹以身翼蔽在自己身前,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从朔州到怀朔,沿途七百多里里路程,队伍走了五天四夜才到。 怀朔镇易守难攻,双方对峙近一月有余,楚军仍旧未能攻下。她们被径直带往城中,押赴进官驿,还不及从眩晕中清醒,那数日不曾谋面的柔然宗王便到了。 “去把澡洗了,然后,跟着本王去见姐夫。” 薛稚被几名侍女带进浴室清洗,给她换上柔然服饰,一头浓密的好青丝洗净绞干后也梳作了若干小辫与两股大辫,垂在肩后,额上缀以狼牙与红宝石编织的额饰妆饰。 身上原本破旧的棉服也被扔掉,换上了柔然族冬日时兴的夹袄胡裙。 这样一打扮,替她梳头的几名柔然侍女皆看呆了眼。 果然男人们喜欢汉人女子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们柔然女子大多皮肤黝黑、身材健硕,而这南边的汉女却生得肌肤细嫩,白得就像阴山上经年不化的雪一样,兼又胸大腰细,连说话的声音也是软软糯糯,像极了草原上勾人魂魄的艳鬼。 不过她漂亮也没有用,大王身边已经有阿其若了,虽说这一位比阿其若更漂亮,和她也有几分相似,可大王那样宠爱她,连打仗也带在身边,又哪里是只看漂不漂亮呢。 因了楚军连攻不下,这几日,双方都各自偃旗息鼓,暂时休战。宗望走进临时被开辟做帅府的怀朔郡府时,柔然主帅贺兰霆方挥退侍寝的妾室,正于书案前气定神闲地看着前线发回的战报。 “姐夫。” 宗望跨过门槛,先唤了他一声:“猜猜我从朔州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案前男子轻嗤,头也未抬:“朔州久攻不下、阿尔愕打算退兵的消息?连个女子也比不过,被人耍得团团转,他也真有脸遣你来。” “错。”宗望轻笑,神色认真地竖起三根手指,“三只母狐狸,还是三只姿色不错的母狐狸。” “其中一只,是那朔州薛承的二女儿,另一只可就有趣了,她自称是你的表妹呢……” 他还未说完,案前相貌清俊的男子忽然抬起眸来。宗望佯作不见,继续说道:“可我打听过了,你的那位表妹不是桓楚的公主么?听说已经死在了大火里,那一位,分明是薛承家新找回的第三女……” 藏鸾 第78节 “听闻,桓楚的那位天子尤其喜爱薛家第三女,曾于闹市与其共乘一骑。你说,要是我们把这两个人挂在墙头上,那桓楚小儿可还敢来攻么?”他笑晏晏地提议。 贺兰霆不置可否:“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就按你说的去做吧。” “现在,去把那女子带上来我瞧瞧,看看让桓楚天子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 半个时辰后,薛稚被带往帅府。 青墙黛瓦,古树森森,即使地处塞上,这里的建筑也依旧保留了汉人的样式,然而院中戍卫的军士五一不是交领左衽、胡服夹袄,令薛稚畏惧的同时,心头又忍不住涌上几分鸠占鹊巢的酸涩。 皇兄还是没能打下怀朔么? 听说,他前些日子出征便是为了收复此城,可柔然人还好好地驻扎在这里。现在,他又在哪里呢?他会知道她已经落入他们手里了吗? 她愣怔得太久,冷不防被身后的军士狠狠一推才回过神来,踉跄跌入房中。 室内已经坐了两个男子,一个是宗望,另一人,乌发雪裘,丰神俊朗,她只来得及望了一眼便仓促低下头去。 贺兰霆却是自她进来始便一错不错地看着那张花容月貌的脸,眼中透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怔然。 这一双宜喜宜嗔、清波流漾的眼……还真是……像极了她啊…… 宗望将他的恍惚看在眼里,适时告退:“那小弟便不打扰姐夫认亲了。” 说着,便笑着走了走去,甚至细心地替二人将门带上。 他原先便注意到了,这汉女长得与姐夫最宠爱的小妾阿其若有几分相似,是以就算不相信薛氏的话,也一样把她送了来。 门扉吱呀一声,隔断原先投射入屋的天光,室内一瞬幽暗许多。贺兰霆起身走近几步,高大的身影遮蔽她身前光影,她下意识地一颤,仓促抬起头来,就此与他对上了视线。 “你是谁?”他问。 “妾,妾名薛稚……”察觉到那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炽烈而幽深,她的头埋得更低,“妾的母亲,是出身贺兰氏的王女,贺兰语,是大王的族人。” “贺兰语?” 这倒的确是她的名字,不过,仅凭这一张有五分相似的脸和这个名字,他也不能全然相信她。 “你说你是孤的表妹,可有何证据?” “我……”薛稚轻轻一噎。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对于母亲的过往,一无所知。 母亲,也没有留给她任何可以作为凭证的东西。 她只能嗫嚅着唇出声:“我会唱《贺兰雪》算吗?我小时候,母亲常常唱这首歌哄我入睡……我还知道,她最爱的花是栀子,因为这是她同我父亲的定情之物……” 说着,当真寻着记忆里的曲调轻轻哼唱起来。未出几句却被贺兰霆疾言打断:“行了。” 他面色微有不善,再度考究地在她脸上巡视几圈后,掠在她身上的视线变得温软,又一霎有如鹰隼锐利: “孤的那个表妹,可是死在了建康城的大火里,你是不是她,孤不知道,只能请你的那位皇兄替孤代为相看了。” 顿一顿,却轻笑起来:“表妹,你可是想好了再回答啊。” 薛稚身子一震。 他,他竟是要用她去威胁皇兄么? 可她又岂可做大楚的罪人?!如若他真的要用她逼皇兄退军,她定会自裁! 贺兰霆却无暇顾及她的反应,伸手在她背上轻怕了拍:“走吧,随孤,一道去会会你那皇兄。” —— 与此同时,怀朔镇十余里外的桓楚军营里。桓羡铠甲未除,正焦急地在营中踱步。 “这到底怎么回事?朔州城,不是还没被攻破吗?人又怎会不见?!” 事情过去七日,两军联络的渠道重被打通,天子终究得知了柔然围困朔州、妹妹失踪之事,龙颜大怒。 随军出战的薛承羞愧欲死,以治家无方、自奉刀剑请求治罪。桓羡发泄过后,却迅速冷静了下来:“此事必有隐情,又岂能怪罪爱卿。眼下大敌当前,还是先商讨破城之事,国事之前,个人之安危,终究是小事。” 他虽是如此说着,脑中挥之不去的却全是妹妹恐慌含泪的脸,一颗心有如放置于油锅中煎熬。 这样兵荒马乱的,她若是落在了柔然人手里可怎么好?如若见到了贺兰霆,他或许还会念几分同她母亲同族的情意,若不念呢?若没能见到呢?她那样刚烈的性子,会不会已经做了傻事? “陛下——” 正值此时,伏胤的声音却传了进来,他捧着一封书信急入账:“……柔然遣使送来的信。” 桓羡去接书信的手带了些轻微的颤抖,待触到那封牛皮做的信封,才惊觉它的分量—— 信封里并无书信,只放了个黄金打造的脚环,上面串着颗艳红的玛瑙,正是当日因丝线被她剪破、由他重新以黄金打造、套在她脚踝的“赤绳子”。 他一颗心忽然疾跳起来,似是感知到什么:“朕去营外看看。” 帐外已经下起了雪,突然涌入眼眶的鹅毛大雪似掀开一幅硕大的画卷,将与群山同隐的巍巍孤城都送入他眼帘。 他策马向怀朔城走去,隔河而望,飘雪的城门之上,已然悬着两道人影,在漫天纯白的色彩里缩为两粒小小的黑影,又被飘落于眼前的雪花拂去。 “陛下……”斥候已经急急忙忙地捧着新至的战书奔来,“陛下,柔然来信,邀我军明日辰时渡河决战——”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放假,我尽力双更,单更也一定会在12点前,但是说实话现在也没啥人看,我想双更,但是写起来真的没啥激情。 第70章 一前一后两封书信, 对方的用意已然不言而喻。桓羡紧紧攥着那封战书,手背上青筋毕显, 几要将牛皮制成的纸张也攥破。 “命一小队骑兵, 随孤去河边探查。”他道。 俄而雪霁,桓羡轻车从简,带领小队斥候策马向护城河畔。此时天地晴明, 视野广阔,还不及靠近, 队伍之首的斥候已经惊叫出声来:“陛下!您瞧——” 桓羡心间一紧,迅速策马向前。前方城镇的瓮城之上, 果然悬挂了两道人影, 一道红衣猎猎,正是薛承第二女薛嫱。另一人则身形窈窕, 容颜秀美,则是已被换回汉人装束的薛稚。 二人俱被悬挂在城墙之上, 隔着足下结冰的护城河, 桓羡一眼便瞧清那张秀丽绝伦的脸。 她似被吊得昏死过去,半阖着眼, 闻见响动, 痛苦地睁了眼朝他看来。视线相对的一瞬,桓羡痛彻心扉。 那当真是她! 他怎么让她落在了夷人手里! 瓮城之上, 薛稚也一眼便看见了他。将他震惊的神情收入眼底,心间竟由此涌出淡淡的暖意。 他还是来了。 多么可笑啊,曾经厌恨、不计一切想要逃离的人,此时潜意识里却还是期盼着他能来救她。 可, 贺兰霆要用她来威胁他退兵, 她又怎么能做桓楚与汉民族的罪人?她也不是没有挽救过, 譬如与贺兰霆周旋,说自己很恨桓羡,想跟在表哥身边,回贺兰部去看一看母亲在的地方。桓羡与她有杀母之仇,并非真的在意她,与其用她去做无用的谈判的筹码,不若带她离开,她有知识,有才能,可以为他的部落带去中原的礼仪文化。 可她所有的伎俩都在对方面前有若冰雪消融,极轻易地便被看穿。贺兰霆不信她,把她悬挂在城墙之上,妄图换取皇兄退兵。但若真到了那一步,她是会自裁的,宁死也不肯助纣为虐。 她动了动唇,想唤他,然而却因长时间的吊挂而有些发晕,气息变得有若游丝。只能轻声唤身侧的薛嫱:“阿姊,你害怕吗?” “我不怕,如果一定要用我去威胁皇兄退兵,我宁愿一死。你告诉他吧,不要为我延误了战机。” 薛嫱闻言,心里也是一酸。 栀栀又有什么错呢,既不曾享受万民供养,也未曾肩负一官半职,国家大义,为何是要她来承担。 如果可以,她愿孤身赴死,换栀栀一条命,但理智告诉她,这并不可能。对方就是吃准了陛下在意栀栀,要用她来威胁陛下。 察觉到头顶城楼上已有人走来,顾不得那么许多,薛嫱冲着城楼下扬声大喊起来:“回去告诉陛下,攻城要紧,不必顾及我等死活!” “我薛氏女儿,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等宁愿一死,绝不偷生苟活!” 她不欲暴露陛下之所在,也就没有明言。城楼上款款行来的那人却已瞧见了桓羡之所在。他扬声而呼:“大楚天子陛下。” “此女,自称是孤的表妹薛氏,孤没见过她,特请您来为之相看,她是薛氏么?”他含笑奕奕地说。 城墙之下,隔着一条护城河,桓羡怒不可遏:“贺兰霆,你放开她!” “打仗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为何要伤及这些无辜的妇女?” 他身侧诸将都紧紧拉着御马马缰,担心天子因担忧公主一时冲动,将自己暴露于对方射程之内,城楼之上,贺兰霆却微笑着应:“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您口口声声说的那些仁义道德,于我无用。” 他看了眼已近昏死过去的薛稚,不动声色:“陛下请回吧,我可以给您一天时间思考是和是降,明日再议。” 说着,命人将二人又拉了上来,将那有如初生羊羔般柔若无骨的少女搂入怀中时,听见她于昏迷之中无意识地唤出一声:“哥哥……” 贺兰霆微愕,低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敛下心间风鸣水应般的异样情绪,抱着她快步离去了。 城楼之下,桓羡心头猛地一凛,激动之下险些催马追随而去,又硬生生敛下。 城楼上射出密密麻麻的羽矢,就坠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一众部将都拼命拉着马缰迫他往后退: “陛下,柔然人此举明显是为了拖延我们,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陛下,您要理智啊!” “陛下,公主也不会希望您因为她退兵的!不破怀朔,我们长途奔袭所作的一切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一众部将七嘴八舌地劝谏,桓羡心如刀绞。 理智驱使他退后些许,独自策马走向大营。清瘦身影在重新刮起的风雪中尤显落寞凄清。 这种用尽全力也无法保护所爱之人的挫败与憋屈,他第一次尝到。 是夜,桓羡召集军中所有文武谋臣,商议此事。 众人的意见还算一致,柔然会出自下策,定然是因为城中已然弹尽粮绝。 他们远道而来,不似大楚,沿途有城镇可做战略补给,只能依靠劫掠维持军中所需,而怀朔本是军镇,前次被破,怀朔太守下令销毁城中所有粮草,壮烈殉国,因而城中所剩粮草也不足以过冬。 对方如今用公主威胁陛下,很明显是想拖延一二,等待援军,绝不是真的想于明日与他们决一死战。 眼下,朔州之危已解,他们的后勤补给没有问题,只要击溃那有可能自东路而来的援军,对方必定退兵。 次日,柔然却送还了薛嫱归来,只留了薛稚在城中,说是以表议和的诚意。桓羡急召其过问情况。 大约是因了薛嫱是女流,贺兰霆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而她被掳的这些日子,或多或少也探得了一些柔然的虚实,全报给了天子,证实了谋臣对柔然粮草不足的猜测。 她的归来,还令桓羡彻底想明白了朔州被围之事。 原来,当日朔州城池坚固,即使被围,也不至于立刻送走薛稚,是有人暗中传递假消息,让主事的薛婧以为幽州的叛军已逼近朔州,以及恒州并州也被牵制,不会有援军到来,从而错误地估量了形势。 既如此,他又何尝不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于是,他一边发书与柔然,假意同意议和,但就议和内容进行反复商讨,拖延时间,并在派遣使者入城的时候趁机寻找薛稚所在的位置; 藏鸾 第79节 一边却派人飞马传书恒州与才被收复的柔玄与怀荒,命其全力牵制准备驰援怀朔的柔然东路军。同时截获了柔然的信使,以重金收买,命其面见贺兰霆时极言援军被困、不得救援。 柔然的援军久不至,城中粮草耗尽,加之冬日寒冷,骑兵多陷于冻馁之苦,苦不堪言。 反观楚军这边,虽亦是长途作战,得益于源源不断的战略补给,夜夜篝火分炙,好不惬意。柔然士兵每每自城墙上望见,常常垂涎三尺。 又常常于城外高坡,命人夜奏胡笳,萧瑟凄凉,使柔然士兵有怀乡之念。一时之间,城内人心四散,众士兵都无心应战。 眼看胜利在望,桓羡却依旧心忧不已。 他开始日夜悬心,悬心贺兰霆会撕破脸将栀栀杀害,又后悔自己将她带在身边,以至于她落入胡人之手。 本不信神佛的人,也开始向上天祷告。 再等等他,再等等,只要这般围下去,柔然必然不攻自破。他就能救她回来了。 如桓羡所料,围而不攻了十余日后,柔然决定弃城退兵。 是某个天光破晓的清晨,柔然人从城北门突围离城。 桓羡被从梦中叫醒,才歇了两个时辰的他骤然清醒,自榻上跳下来,急急套上铠甲出营远望。 天还是黑的,月儿高高悬挂夜空,照于积雪之上,映得满空晴明。 对面的城池似蛰伏的巨兽开始苏醒,蠢蠢欲动起来。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退兵的意味,下令全军出击。 无它,正是柔然人抱头鼠窜、无暇顾及战俘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救下她。 原本沉寂的天地忽然地动山摇,枕戈待旦的楚军奋起出击,造好浮桥之后,庞大的攻城器械被一件件推过河去,将士的厮杀之声动地惊天。 久受饥寒之苦的柔然将士自是敌不过楚军猛烈的攻势,被打得节节败退。 一个多时辰后,千余楚军顺利从西城墙突围,直奔薛稚所在的官驿而去。 灰暗的天空开始又飘起了雪,恰是此时,一个女人被人从怀朔镇正门的瓮城城墙上推了下来。 桓羡正乘于战车之上,焦急地视察着战局,忽然,恍惚间心有所感一般,他回头向那处看去。 一抹红衣自城墙上飘落,在剪玉飞绵的纷纷洒洒中如一只折翼的飞鸟急速在他视野里坠落,触到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虽于万军嘈杂之中轻得有如一片鸿羽,却似惊雷炸在他耳畔。 再于晶莹的积雪上,慢慢渗出艳红的鲜血来。 桓羡心脏一紧,不顾一切地攥住了缰绳,调转车头急奔城墙而去。 他翻过那名女子被乱石碾得血肉模糊的脸来,大片大片的鲜红又如鲜血漫入眼帘,再渗入脑海,大脑中浑浑噩噩,无复清明。 唯有一道声音在回响: 不……这绝不可能是她……贺兰霆还要留着她来胁迫自己,又怎可能是她? 眼角好似有什么东西流下,漫过眼帘,也是深红的。他竭力挽回了一丝清明,以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血,似乎竭力想证明着什么,证明这不是她。 而这一切妄想都被那粒突然闯入眼中来的小痣打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淡淡的胭脂色,桓羡怔愕地看着她颈后的小痣,忽然间全身一震,有如照背泼雪,一霎之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薛稚再度醒来, 是在一辆华丽的、辘辘行进的马车上。 她是被颠醒的,迷蒙抬起头的时候, 才惊觉自己方才枕在男人筋肉坚实的腿上。 “醒了?” 头顶响起男人清朗如金玉的声音, 温温正正,字正腔圆。 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仿佛是曾经经历过的。她迷惘地直起身, 想了片刻却想不起来。 贺兰霆一身玄衣貂裘,乌金马靴, 除却未有束起的长发、被皮革系在臂上的箭袖,形容装扮与汉人贵族也没什么两样。 此时微微躬着一条腿, 手里拿了本册子, 背倚车壁而坐着,眼也未斜一下: “你叫什么, 栀栀?” 他曾听薛家那小娘子这般唤过她。 薛稚仍旧愣愣地环顾着周遭的场景。她这是……在去往柔然的路上? 柔然退兵了? 久也没有声音,贺兰霆还当她是不愿, 淡淡斜她一眼:“怎么, 你皇兄叫得,我这个做表兄的叫不得?” 她回过神, 孤单寡女共乘一车的尴尬很快被压在心头的寒气冲散, 嗫嚅着唇应: “你不是不信么……” “怎么不信。”贺兰霆平静敛目看她,“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就知道,你是姑母的女儿。” “有没有人说过,你们长得很像?”虽然有几分不属于她的秀婉,想是那个使臣所致, 却也很是难得了。 她点点头:“京中人人都说我和我母亲很像, 都是一样的狐媚, 不要脸,勾引天子。” 她虽是意在极力撇清自己与桓羡的关系,却也说的不算假话,鼻尖有次漫出些许的酸,如雪清冷的脸上也毫无表情。 “也是。” 贺兰霆嗤笑。 “把你没名没分地带到北方前线来,看起来,你的那位皇兄对你是不怎么样。” 薛稚无言以对,更拿不准他心间说想,只能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叫我什么。” “可以……叫大王表哥吗?”薛稚忐忑地说。 “叫阿干。”他道。“阿干”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 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不是说,你想回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吗?先和我回可汗庭复命,先住一阵,等到明年天气好转,再送你去贺兰山。” 薛稚乖顺地颔首,唤了一声“阿干”,没再问什么。 于她而言,这位并不相熟又感情淡薄的表兄是比桓羡危险百倍千倍的存在,她只有暂且顺服于他,然后再做打算。 不过,若不是担心被他用来胁迫桓羡,真要去草原生活,她也并不抗拒。 反正回去也是被他继续锁着,囚着,区别只在于手段或温和或粗暴,总归都是囚禁,从来也不损于他内心的阴鸷和偏执。去草原上吹吹自由的风,也是好的。 只是……谢郎,伯父伯母,还有青黛他们,知道了她的“死讯”,又该有多难过呢? 柔然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但自贺兰霆掌权以来,为图南,便将都城定在了距离阴山不远的察布尔罕,也学汉人开垦山地,命妇女纺织,意图自给自足,但总体来说,还是以放牧为主。 她被带回了柔然的王庭,先随贺兰霆一起,回到他的府邸去见他的妻子,柔然的燕国长公主,郁久闾氏。 她是位肌肤微黄、相貌婉约的青年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与贺兰霆相仿,并不似汉家公主那般桀骜,而是亲来了府邸门前等他。 当薛稚被表兄从马车上接下之时,她注意到,那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眼中一掠而过的怔愕。 “这就是宗望信中所言的你的妹妹?” “是的,她叫贺兰栀,日后就住在府中,还烦请公主照顾。” 公主点点头,在他身后的马车扫视一圈:“阿其若怎么不见你带回来?” “她生了一场重病,死在路上了。”贺兰霆神色坦然。 二人用柔然语交流着,饶是薛稚听不懂,也能感受得到这对夫妻之间关系并不亲睦,甚至有几分他们汉人所说的相敬如宾。 她循着汉礼,向这位新谋面的嫂嫂婉婉一福。郁久闾氏笑了:“我会一些汉话,既是妹妹,以后就唤我阿嫂吧。可敦,也是我的阿嫂,你们应该见过。” 公主口中的可敦便是万年公主。 柔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如今的可汗,便是先一任可汗的幼弟,是被各大权臣势力联和推上去的,地位并不稳固。 燕国长公主和其同母弟宗望的母亲只是个宫婢,没有势力,加之贺兰霆也不欲推宗望上位,可汗的位子最终落在了先可汗的继母所出的嫡子身上。 当夜,贺兰霆歇在了公主房中。 薛稚被安排在他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下,院名青琅院,府中的布置多是塞上风格,唯独这一处仿照江左的园林、从楚国运来的石料与花木,请了来自建康的能工巧匠一点一点雕琢而成。只可惜此地寒冷,那些花木多半养不活,年年皆须派人去边市上采购。 被派来服侍薛稚的柔然侍女说,这里,还从未有人居住过。 夜里,薛稚躺在与故乡无异的绮床罗帷里,任芳枝替她涂着治疗冻疮的伤药,有些睡不着。 “是我连累你了。”这是一路上她对芳枝说过最多的话。 她被柔然人打晕带走的那个晚上,身为她的婢女,芳枝也被一并带来了柔然。沿途天气寒冷,两人手上都生了不少的冻疮。 芳枝轻摇头;“陛下既把奴婢给了您,奴婢便是公主的人。只是,陛下不知您安全着,眼下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薛稚低下眉去,默了片刻才道:“他不知道就好。” 他最好是已经当她死了,否则,她活一日,他便一日不会放过谢郎他们。被人捏着七寸、没有自由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她累了,倦了,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如果表哥可以收留她,她就愿意留下。 —— 却说桓羡收复怀朔之后,为替妹妹报仇,下令将士追亡逐北,一直将抱头鼠窜的柔然人赶至几百里外才鸣金收兵。 然,无论如何,妹妹也回不来了。桓羡神情平静,亲自收敛了那具女尸,尽管期间几度因鲜血入目几近晕厥,最终,是伏胤代替他将女子已有毁坏的遗体收敛入灵柩。 又在心里哀叹。 陛下好容易好转的晕血症,如今怕是彻底好不了了。 尽管女子的脸已被地上的砂石割破,但那名女子的确是公主无疑。 且不说坠楼之时连同他在内的许多人都曾瞧见了她的相貌,这一身衣裳也是她离开朔州时的那件,由薛嫱亲自确认过。最最重要的,连陛下这个枕边人都已确认了是她,又怎可能不是。 人死不能复生,虽说节哀顺变才好,但陛下的反应实在平静得可怕,反令他担忧起来。 收复怀朔的第五日,大军返程。 城中只留了几万人马驻守,其余的,全跟随天子扶柩西归,三军缟素。 尽管天子未有过多的流露情绪,几日间,皆在照常地处理军务。但也唯有亲近的人知晓,陛下不过是强撑着心力,是做给外人看的。 无人之际,他时常恍惚,有时会对着静默的空气语声温柔地说话,就仿佛是公主还活着。 他甚至将公主的灵柩放到了内寝之内,每日夜里,都要对着她的棺椁语声温柔地说说话,才能睡下。有几次,甚至直接伏倒在灵柩上睡去了,反把服侍的宫人吓了一跳。 因了此事,军中的气压也变得极低,丝毫不似打了胜仗的样子。 藏鸾 第80节 有那日在朔州见过她的将士,皆在心底惋惜。多么美丽的小娘子啊,跟随陛下入城的那日,他们还曾看见陛下抱着她在全城百姓的祝福声中策马巡街,人人都言此次大胜过后,陛下就要讨这位小娘子做皇后,谁承想,却会落在夷人手中,如此悲惨地死去。 十二月初,大军抵达朔州。留守朔州的薛婧薛迟姐弟惭愧悲痛地负荆请罪。 天子的语声却出乎意料的温和:“你二人错误判断军机,其罪难免,但念在守土有功的份上,功过相抵,就自去领三十军棍吧。” “今日是几日了?” 颁布完对薛家姐弟的处置后,他忽而问身侧还陷在悲痛之中的薛承。 “回陛下,今儿是初七。” 十二月初七。 桓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还记得这日是她的生日,去岁的此日,漱玉宫中,他和她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孩子。 后来事情勘破,他和她闹过,甚至将她囚在马车里日夜临幸,用尽种种手段迫她服从。她也终于服从,自随他北行而来,无一事不乖顺。乖顺得让他感慨上天待他是如此不薄。 他甚至想过,等到此次凯旋,就顺理成章地册封她。他们会永远在一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可现在,他永远失去了她。 —— 天子对薛家人态度尚可,对于那与柔然勾结在幽州作乱给薛婧传了假消息的新任幽州刺史却没有那么好的声气。在朔州整顿了几日之后,亲自率兵前往幽州平叛。 原先留守恒州的薛远、薛逐兄弟已在柔然走后缓过气时便率兵去了幽州平乱,因而大军到时,没过多久便镇压了全部战乱,生擒叛贼尉迟敬至天子帐中面圣。 桓羡下令诛其九族,将其被俘虏的男性亲族尽皆枭首,挂于幽州城门示众,女眷全数没入教坊。 做好一切安抚工作之后,大军南归,于次年正月春渡过长江回到了建康。 不久,台城之中颁下旨意,昭告天下:薛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柔嘉表范,追谥曰昭懿皇后,殡于玉烛殿之西殿。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天子未有大婚而追封皇后, 此举无异于惊世骇俗,一时间, 在朝野内外引发不小的轰动。 首先上谏的便是礼部与御史台的官员, 认为此举不合礼数,停灵于御殿之中更是不合礼数,邪祟之气更会损伤龙体云云。 然折子递进玉烛殿便被打了回来, 上谏之人无一例外被拉去太极殿下打了板子,言官们群情激奋, 誓要以死相谏博个青史留名。 但事情还没有争出个结果,许是长久以来强撑的心力终有尽时, 颁下那道旨意后, 天子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 政事也还如他出征在外时一样,全权交予了万年公主打理。 先前他不在京中时, 曾有士族想拥立梁王胁迫太皇太后下旨废除天子, 吓得梁王直接递交辞呈,托病不起, 而那两个士族也很快被执掌禁军的谢璟平定, 全部投之大狱,为的就是等他回来发落。 奏文递进玉烛殿后, 得到的回应只有八个大字,扒皮塞草,悬之东市。 尽管天子一向阴鸷冷淡,这样的命令传出后, 还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言官们看看东市上悬吊的叛贼, 再看看紧闭的玉烛殿宫门, 再进一步想到那被发配洛阳的原本前途无量的江御史,私下里一合计,还是觉得陛下骤失佳人、悲痛之情也可以理解。 更惹人猜想的则是那棺中之人的身份,虽然明面上言,是陛下即将要迎娶的朔州刺史薛承第三女,但宫中早有流言兴起,言玉烛殿里如今摆放着的那具棺椁其实是先前“死”在碧华宫大火里的前乐安公主,因了与陛下的兄妹关系,不容于世俗,被陛下作出假死之相带往朔州其从伯家认亲,本是想替她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地立后,却不知为什么折在了战场里。 但无论如何,这些宫闱秘事终将随着她本人的逝去而被永远埋葬,如流风一阵,消失于天地间,永归星辰。 …… “放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陛下!臣谢璟求见!” 深蓝色的天幕下,玉烛殿宫门外,谢璟焦急地扣着厚重的深红色宫门。 他扣得急,手握铜环在宫门之上拍打,连五根指骨上也被磕出片片红印,一片炙疼,却毫无知觉。 宫门始终紧闭,良久之后才有小宦官无奈的声音响起:“谢将军,陛下在养病,吩咐了不见任何人,连太后来也被拦在了门外,您还是请回吧,不要为难我们啊。” “我要见他。”谢璟语声沉毅,只是重复。 他想要问一问,分明去时他带她一并离开,为何回来的却只他一人?是他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又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这些事,他必须得当面问一问这位不可一世的天子。 门里的小宦官叹口气,正准备掏出棉花装聋,内侍监冯整却走了过来: “陛下有令,让谢将军进来吧。” 宫门伴随着沉重的喑哑声打开,才启了一条缝,便被谢璟蛮横地撞开,快步走入。小宦官飞快地睨了眼他腰间挎剑,忙喊道:“谢将军,烦请留下佩剑!” 他置若未闻,步履匆匆,如一阵风似的直逼殿门,又于大殿门口被伏胤拦住。 “谢将军,佩剑!”伏胤语中已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谢璟不理,眼中亦燃烧着烈烈的恨意,二人就这般对峙着,直至殿内传来冷淡而低沉的一声: “伏胤,你下去。” 是桓羡。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带蓝的中衣,墨发用一根纨带微微束起,披散于脑后,衣袖间、清瘦如竹的手腕上垂了两根赤色丝绳。 面容憔悴,神情淡漠。 谢璟心中火起,一把撞开伏胤走了进去。 “栀栀呢?”他悲声质问着,“为何不见她回来?你把她从我身边抢去,就是这么对她的吗?你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伴随着这一句,室内微暗的光影里寒光一闪,有如白虹贯日。已是谢璟拔剑指着他,剑尖悬在天子颈前半寸,连握剑的手也因悲愤而微微颤抖,唯独不肯退却半分。 “谢将军!”伏胤脸色大变,想要进来阻止。 桓羡却只淡淡一声:“你下去。” “陛下!” “下去!” 这两声几乎同时响起,桓羡语声带怒。君命难违,伏胤心中微微挣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室内只余他们二人,桓羡回过眸来,静静看着眼前面庞已因忿怒而变得扭曲的男子:“想杀朕?” 他轻轻嗤笑一声:“匹夫之怒。” “我不可吗?”谢璟悲愤质问道,“是陛下强行拆散我们,将栀栀从我身边抢去,既如此,您好好对她也就罢了,原是我配不上她,可为什么,你要将她带去朔州?为什么弄丢了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蛮荒之地?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他已从回来的部将中打听到了事情本末,知道了她是怎么死的,从那样高的城楼上摔下来,一定很痛吧?只要想一想她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便疼得全身发颤。 他放在心里珍藏了这么多年的女郎啊,舍不得她吃一点苦,受一点伤,可自从被他这个所谓的兄长抢去,又有哪一日是欢乐的,哪一日是不受苦的?眼下,还因为他惨死在了北漠! 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无辜的她死了,桓羡却还能活着!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还能活着?! 谢璟心中恨意如火大盛,剑尖一偏,呲的一声刺入桓羡左肩下一寸。旧伤新伤纵横交错,桓羡吃痛地皱皱眉,下一瞬已被暴怒的谢璟揪住了衣领,向后疾推按在了那架摆放在殿中的棺椁上,如一只发狂的云豹般欺身压着他,厉声质问:“说啊!” “你为什么不去陪她!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他力道之大,连带着桓羡身后倚着的棺椁也动摇起来,桓羡心中本燃着熊熊怒火,也因此消弭下去,冷道: “你想把她的棺椁打翻是么?连死也不让她安生?” 谢璟恍如梦醒,慌忙丢开他,去推棺盖。 雕花饰玉的金丝楠木棺椁内,如水月光之下,那曾日思梦想的女子一袭红色皇后礼服,就躺在棺内堆放的寒冰之上,发青的双手静静交握于身前,隐约可见斑驳的伤痕。 唯独脸上盖了块绣着往生花图案的金丝锦帕,遮去了面容。 谢璟眼内一酸,眼泪滚滚而下,他颤抖着手,欲揭开那掩面的帕子。 桓羡的声音再度于身后响起:“我劝你最好别动。” “她的脸已经被砂石磨平,流了好多血,我怎样擦也擦不干净。” 他走过来,肩头有鲜血蜿蜒流下,浸透衣衫,剧痛如蛛网将心脏缠缚也浑然不觉:“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不愿意我和你见到这样的她。” 谢璟伸出去的手就此顿住,他恨恨回过眸来:“是不愿见到你!” 就算他们分开了,他也知道,她的心仍是属于他的! 桓羡轻笑,垂眸看着棺中红颜:“你又怎知,在朔州时,她未曾回心转意,愿意和我在一起呢?” “谢兰卿,你和她才相恋几年,你当真以为,你和她的感情,能胜过我和她吗?我和她自幼在漱玉宫中相依为命,她念书,习字,乃至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我亲手所教?你和她不过区区四年的情分,聚少离多,中间见面的次数加在一块也不及这一年多里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她不过是一时被情爱迷了眼才会看上你,也早已和你一刀两断,你在我面前谈情分?” 又焉知,自己的伤心不会比他少呢? 殿中未有点灯,明月银华自绮窗朱户里泻进来,流淌于他脸上时,被挺峻的鼻峰割裂,一半阴翳,一半闪烁着莹莹光辉,愈衬得那抹轻笑有如鬼魅。 “愿意和你在一起?”谢璟嘲讽道,“陛下能给她什么?是无穷尽的羞辱折磨,长期以来的无名无分,满宫的风言风语?还是连追谥都不敢承认她的身份?朔州刺史第三女,你追封的皇后?那是她吗?” “你连她是谁都不敢向天下人承认,却还要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会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桓羡俯身去关棺盖,一滴流至指尖的血在月光下飞速坠入棺中,恰滴在嫁衣之上,“百年之后,和她躺在一起的只会是我,生生世世我们都会在一起。谢璟是谁?没有人会在意。” 谢璟微微一噎。 心下忽然便没了争执的心思,他看着被即将合上的棺椁里沉睡的女子,眼眶里大滴大滴的热泪再度顺着脸颊滴下。却是闭眸长叹一声:“我要回广陵。” 语罢,径直拂袖离去,拂乱一地月影。 见他离开,守在外面的伏胤同冯整等人忙挤身进来,焦急询问着他的伤势。 “刀剑无眼呐,陛下为何不躲?”冯整心疼地道。 桓羡自嘲地笑笑:“他说的对啊……” 如果不是他太过自负,认为朔州是安全的,他不会那般自信地将她留在城中。 如果不是他太过疑神疑鬼,担心她留在京师会再一次和谢璟跑掉,他也不会带她北上。 所有的祸事,都因他一人而起。 但他不会就此赴死,有生之年,不报此仇,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她? 柔然,他必诛之。 —— 此后的一两个月间桓羡都在玉烛殿中养伤,那尊棺椁也静静置于寝殿里,但他再未打开过,因为只要不见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便还是可以骗骗自己的,骗自己她还活着,只是沉睡。 玉烛殿的宫门再一次锁上,接下来的春耕、祭天等仪式,也全由梁王代劳。 天子久不理政事,朝中难免又起议论。好在,消沉了一两个月后,他身上的伤也将养得差不多了,渐渐振作起来,开始处理国事。 藏鸾 第81节 谢璟已经挂印辞职,重新回到广陵,重归北府军,对此,桓羡选择了默认。 三月春光好,罗裳曳芳草。 正是这时节,镇守西北凉州的先皇第五子、雍王桓诏自凉州归来。 因听说了皇兄骤失佳人之痛,他归京述职的时候,顺带带上了十数个美人。 太皇太后有心要替侄孙讨个名正言顺执掌北府的身份,罕见地去了玉烛殿。还未及命冯整通报,便闻得殿中传来暴怒的一声:“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滚出去!” 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 震宫摇殿,有如龙吟。太皇太后在外听见, 先是一愣, 继而嘲笑出声:“不是说先前病了么,这是又大好了?” 先前听说栀栀那丫头出事、他把自己关在漱玉宫里折腾成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她还短暂感慨过一阵子,对他也没有先前那般厌恶了, 现在看起来,也没见得有多伤心嘛。 想起那孤零零死在漠北的女孩儿, 她心中一时也颇唏嘘,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在这如花的年纪便惨死在塞外。可能唯一算得上好事的, 就是从此摆脱他了吧。 这时雍王带着他送上的那十几个莺莺燕燕惶恐地从玉烛殿里跑出来,见她立在宫门, 忙收敛了眼中的畏惧与恨意,慌慌张张地又行跪拜礼: “皇祖母。” “雍王这是在做什么。”太皇太后故作惊讶, 明知故问。 雍王尴尬难言, 行过礼便带着那些衣着鲜艳的少女离去。待背过身,一双眼里却淬满了愤恨与怨毒。 自己分明是好意, 桓羡却辱他至此, 果真同那些朝臣们所言,这一位薄情寡恩, 自己身为宗室王,迟早没有好下场。 那么,他又岂可像谢家那样,活生生等着那柄屠刀落下来? 雍王走后, 太皇太后便进了殿。桓羡怒气未消, 仍坐在矮榻上, 手里提着个鹤形金壶,满身是酒气,一只鎏金刻榴花酒杯悠悠滚落在地毯这头的门口。 “还回来做什么?” 见有人进来,他仍当是雍王。 太皇太后在殿内环视了圈,示意宫人将金杯拾起,嘲讽道:“你也真是不知好歹。” “诏儿给你找那些女人,不是有几个还挺像么?反正你喜欢乐安那丫头,也不过是喜欢兄妹乱|伦的刺激,加之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既然如此,再找一个替身,让她扮做乐安不喜欢你的样子不就行了吗,又何必这般折磨手底下的人。” 这老妪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难怪世宗会找别人。 桓羡在心间想。 他站起身来,并未行礼:“皇祖母既是有求而来,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您还是待在宣训宫颐养天年的比较好,孙儿的事,少操心。” 太皇太后也不欲和他多言,开门见山地道:“兰卿回广陵去了,北府军统帅的位置,你理应给他。” “那是我谢家的兵,是我父亲一手建立起来的府兵。兰卿已经被你害得这样惨了,现在,连过门的新妇也被你害得惨死,我谢家找你要这点补偿,不过分吧?” “是卫国公建立的不错。”桓羡眼中清影湛湛,半点也瞧不出醉酒的样子,“兵权,朕可以给,但有一件事情,皇祖母须得弄清楚。” “北府兵,这些年用的是国家的俸禄,它是大楚的兵,绝不是你陈郡谢氏的私兵。朕下放兵权给谢璟,也是为的让他勤勉练兵,他日挥师北上,报仇雪恨。” “至于祖母您,前次同?婲桓瑾勾结、助他二人淫奔的事朕还不曾同祖母仔仔细细地算过账呢,祖母是长辈,朕也不想闹得您面上太难看,但祖母的所作所为却屡履践踏朕的孝心、挑战朕的底线,还是好自为之吧。” 听他提起前一回的事,太皇太后脸色微不自然,却很快面色如常:“那又怎么样。” “皇帝,你强抢人|妻,强占皇妹,连上天都看不下去,要降罪惩罚于你。只可惜上天无眼,怎么收的是栀栀,而不是你这个残害忠良、有悖人伦的禽兽!” “栀栀死了也好,便是活着,你对她也不过是对待玩物一般的亵弄。但若再这般执迷不悟下去,皇天不佑!” 既得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太皇太后发泄完怒火便气冲冲地走了。桓羡瘫坐于榻上,脑中空荡荡地回荡着她方才的话。 强抢人|妻?强占皇妹? 他寂寥地扯唇笑笑。 强占人|妻的分明是谢璟。 至于强占皇妹,连那创世的伏羲女娲皆是兄妹,诞育子女。兄妹又为何不能在一起? 同父所生的兄妹尚可结合生子,何况他分明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想清楚这一点后,他又突然想起去岁春暮江泊舟呈上的几封谏书,亦是如谢珝这般,在信中大骂他纵情溺爱,不顾人伦,是亡国之相,每月一封,从不间断,连骂他的词汇也不重复,只是后来因战事爆发才停了。 桓羡当即大怒,命人将那些早扔进废纸篓的谏书找回来。 好在这些大臣们的表文书册自有专人打理,很快便被冯整翻了出来,重新呈上。 桓羡越看越怒,边看边骂,将那上书的江泊舟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是个腐儒,不通人情,也永远不配为人所爱。 骂了一通之后,他犹嫌不解气,乃作书一封,于信中条条款款地反驳了江泊舟谏言之辞,命人寄往洛阳。 做完这件事后,他开始召集全国的玉匠,又亲自画下薛稚的容颜相貌,欲命玉匠们依照画像打造玉像。 …… 相较于江南的草长莺飞春暖花开,已近初夏,千里之外的柔然却还是春寒恻恻,冰雪未消。 薛稚畏冷,因去岁被掳的那段日子着实吃了些苦头,柔然又天寒地冻的,身子一直算不得好。 所幸青琅院的屋子是依照江南样式所修,修建有地龙,多多少少能缓和她在异国他乡的不适,将养了一个春天后,人也红润许多。 贺兰霆政务繁忙,加之此次大军伐楚损兵折将没获得多少利益,周旋与朝臣政敌之间,空闲时间有限,但一得空便会来看她。 平日里燕国公主也会来陪她说说话,请她教贺兰霆那几个庶女庶子学四书五经——柔然如今正在推进汉化,自宗室王子,再到贵族大臣,皆须学汉话,明礼仪。 她原先有些担心,因为听说游牧民族茹毛饮血,无恶不作,但几个孩子却被燕国公主教养得很好,除却梳着柔然的发式穿着柔然人的毡帽夹袄,和汉家孩子也没什么两样,见到她也是乖乖地唤姑姑好,软糯又可爱。 总之,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不算难捱,只是在青琅院待久了,有时闷得慌,也还是总有些身在囚笼之中的错觉。薛稚想,她得赶紧把身子养好了,兑现她之前试图与表兄谈判时的承诺,做一个有用的人。 “如今在这住着可还习惯?” 四月上旬的一个午后,贺兰霆来到青琅院,在书案对面坐下。 薛稚正在替侄儿们批改功课,闻言莞尔:“谢谢阿干,我过得很好。阿嫂和图雅她们都对我很好。”图雅是被派给她的柔然侍女,精通汉话。 贺兰霆点点头,眸中不觉蕴出一抹柔情:“你好好养着身子,等天气暖和些,我带你出去打猎。来察布尔罕这么久了,还未带你出去过。” “会骑马吗?”他又问。 她有些迟疑,摇摇头:“学过一点点,还没来得及学会就被战事打断了。” 这是还记仇呢。 贺兰霆一笑,伸手欲扶摸她发顶,她下意识一躲,他手也就收了回去,不动声色地道:“当日抓你的那几个人宗望已经告诉我了,都发配去做奴隶了,给你报了仇了。” 薛稚有些尴尬,低着眼道了一声谢:“谢谢阿干。” 因了某个人,她其实不喜欢这种混淆了亲情与男女暧昧的亲密。好在贺兰霆并不在意,只道:“你要好好学骑马,学射箭,姑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我们贺兰部骑射最出色的女子了,我的骑射便是她教的。” “母亲?”薛稚微微疑惑。 她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妖妖乔乔地依附在先帝身边,浑身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她实在想不出,母亲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样子。 见她对自己的母亲并不相熟,贺兰霆微觉遗憾,却也没怪罪:“不怪你,想是她那时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不曾告诉过你。” 又嘱咐她:“明日我会在府中宴请几个朋友,你待在院子里,不要出去。” 薛稚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也不想自己存活于世的消息传回楚国,感激一笑;“知道了,谢谢阿干。” 次日,贺兰霆在家中宴请宾客,皆是柔然的重臣贵族。 他此次南伐进展不大,因后勤补给不上,吞进去的几个边镇就只剩下来一个沃野,兼之权倾朝野平素便有不少政敌,席间,便有人酸溜溜地开嘲:“听说左贤王此次兴师南讨损兵折将,就只带回来一个女人,死了那么多我们柔然的弟兄,这就是左贤王的战果吗?到底死的不是你贺兰部的人,死了就死了,不心疼啊。” 席间便有人笑得一脸猥琐:“可不是吗,听宗望说,左贤王带回的那个小女奴长得是国色天香,比左贤王大人身边先前的那个货色要好上许多,听闻汉人女子最是娇嫩,这一个,左贤王可享用了吗?用起来爽不爽,叫得动不动听?既是此次南伐的战果,什么时候,也让兄弟们享受享受?” 贺兰霆睨他一眼,是朝中的四品大臣,勃极烈。 他眼底涟漪未动,放下牛骨做的酒杯,只轻描淡写地回着方才那人的话:“那你猜你死了,本王会不会心疼。” 那人脸色一变,勃极烈也自讨了个没趣,席间气氛一瞬凝如坚冰。 宗望身为宗室王与贺兰霆本人的妻弟,见席间气氛不对,忙上来打圆场。众人又谈论起楚国何地的女人身体更为娇软,叫声更为动听,算是将这尴尬的局面带了过去。 然而当夜,勃极烈便被人发现暴死于家中汉人女奴的床上,连舌头也被人咬下。其妻子扶尸而哭,指天骂地,但苦于女奴已死,也就只有不了了之。 同日,左贤王府中豢养猎犬的狗园内,被人扔进一条红色的舌头,十几头凶狠的猎犬一拥而上,顷刻之间,只余尘土。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四月, 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开始齐聚建康,受诏入宫, 为天子雕刻去世的昭懿皇后的玉像。 用以参照的自然是天子亲手所绘的画像, 几百人一起雕琢,历经一月才完成,甫一完工后便被送到了玉烛殿。 是日宫门紧闭, 大殿幽暗,唯独窗格间漏进的千百道银色光柱有如万箭齐发一般投射入屋, 幽寒森冷,又如月光流淌。 玉像修长的影子映在素纱屏风上, 纤细窈窕, 栩栩如生,只头上蒙了块红巾, 也似那含羞掩面的新妇一般,只待天子亲自开启。 桓羡被发跣足, 自屏风后出来, 目光自屏风上一点一点转至玉像。 玉像清透,温润如水, 天光照耀其上, 愈照得冰肌玉骨有如透明一般,兼又头披红巾, 含羞低首,于昏暗中,更不似死物,而是沉睡过去的新嫁娘。 他呼吸微紧, 一只手颤抖着停在红巾之上, 触到巾帕的一瞬, 指尖为帕子下传来的阴凉冰冷所惊,霎时收了回来。 是冷的…… 玉像的冰凉使得他终究挽回了一丝理智。 这是一具死物。若是揭开这红巾,便会同那具棺椁里的枯骨红颜一样提醒着他,薛稚已死。 他唯一的亲人,已离他而去。 上天好似一直在愚弄他,从前,手中毫无权力的他阻止不了母亲被杀的命运; 现在,已然握着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权力的他,也依然保护不了妹妹。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这念头使他心里一阵阵发寒,有如冰雪流淌,桓羡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即走。 次日,玉像被在玉烛殿停放数月的棺椁一道,移进了玉烛殿西侧的栖鸾殿。 藏鸾 第82节 与此同时,那自洛阳寄回的江泊舟的回信却到了。他学着天子来信的样式,再度一条条反驳了天子那些可笑的、自以为是的辩驳,逻辑通顺,条理清楚,将他的各条狡辩逐一击破。 更毫不客气地在信中直言,害死乐安公主的非为柔然人,而是天子自己。 若非他有违人伦强迫公主,公主怎会想着逃离。 若非公主想要逃离,他又怎会带公主北上,从而间接害得她死在柔然人手里。 身为君主,有情而不能节制,纵情耽欲,强掳臣妻; 身为兄长,觊觎被自己从小养大的妹妹,用尽种种威逼手段,强占皇妹。 归根究底,一切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是最没资格叫屈的人。 至于召集天下玉匠为逝去之人刻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白白地耗费民力。应当提早从悲痛中抽身,尽心国事。 冯整守在垂花罩外,正犹豫着是否进去添茶,便听得殿中一阵霹雳哗啦的声音,书案上的瓷器用具全被挥至地上,紧接着传来天子暴怒的声音:“伏胤!” “去,现在拿着剑去洛阳,把江泊舟给朕带过来!” 他暴怒之下,难免牵动左肩上的两处旧伤,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守在殿外的伏胤还未应声进来,殿中又响起深深的长叹:“罢了。” 他知道江泊舟没有说错什么,就算说错,他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杀江泊舟。 是他在自欺欺人。 也许这件事上,他的确错了。 自这夜过后,桓羡开始梦魇。 不再是事发那一个月间夜夜入梦的她被人从城墙上推下,而是梦见她穿着去岁逃亡会稽时的那件红衣,站在怀朔城高高的城墙上,绝望地看着他: “哥哥,你满意了吗?” “我只想和谢郎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我一点儿也不想死,地下好冷,栀栀好痛,哥哥,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柔然来,你为什么护不住我……” 亦或是他方从会稽将人捉回的那些日子,是漱玉宫里,她让他放了笼子里的鸟:“现在是冬天,哥哥应该放了它们,让它们到南方去。” “放了?”彼时的他并不赞同,“外面的天气太过恶劣,放它们出去,它们会死。” “会死,是因为被哥哥关得太久忘记了如何飞翔。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鸟儿本就该生活在山林之中,春迁秋徙,哥哥自以为是地将圈养视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于它们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 梦中的他哑口无言。 有时候他也会梦见从前与她在漱玉宫相依为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代,是他此生唯一的亮色。他会梦见阿娘还在,栀栀也在他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她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嫁与他做他的新妇。 每每到了此时,他都无比盼望梦境可以停滞。 然而,无论梦到什么,梦境到最后,总会以城墙上的一跃而结束。她如折翅的飞鸟在空中急速坠落,衣裙飘扬,有若红云。他拼了命地唤她名字,飞奔去接,却仿佛永远隔着横亘天河,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握不住。 是的,分明是柔然人掳走她、将她从城墙上推下,但到了梦境里,却全化作她从城墙上一跃跳下。她说,是他逼她的…… 溅起的鲜血,就如十年前他目睹生母横死在自己面前时一般,温热地,激烈地,溅在他脸上。 桓羡从此夜不能寐。 他开始变得愈发晕血,若说从前是只会对流动状的赤色产生不适,梦魇过后,便连寻常的赤色也看不得了。一旦盯得久了,便会精神恍惚,头痛如裂。连手腕上那条赤绳子也不得不取下,同她前时被送回的金环玛瑙存之玉匣。 冯整心思缜密,很快便注意到天子的异常,原就忌讳赤色的玉烛殿变得愈发忌讳,宫殿里似肃穆沉寂,瞧不见半点鲜艳之色,每一样递进玉烛殿的东西都得检查了再检查,唯恐有什么漏网之鱼。 然,眼下是夏季,百官的四时冠服恰轮换到了夏季的赤色公服。桓羡遂以为皇后服丧为由,下令官员们提前将公服换成了秋天的素色公服。 这可难倒了一众公卿们,秋日公服较厚,夏日天气炎热,实在难以忍耐。不过到底不曾被拉去太极殿下打板子,也未有命他们服丧,几番思量,便也忍下了。 随后,桓羡下令销毁了那尊玉像,将召集而来的玉匠编辑入册,迁往东都营建新宫。 他想江泊舟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不能再这样在悲伤之中沉耽下去。此次与柔然的较量两败俱伤,很难说大楚从中获得了什么利益。他须得殚精竭虑,积攒国力,将来,才能荡平察布尔罕,为她报仇。 ……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柔然。 塞外的春天总是来的晚的,当建康的公卿们已经在为炎热的夏季发愁,察布尔罕的郊外却是春光正好。无边无际的原野上碧草如波涛连绵无尽,视野的尽处则是金山温柔纯白的脊线。微风拂过,片片草叶直扑裙角。 纯白的毡帐有如一顶顶圆伞点缀于碧绿的草野,长至马踝的牧草间盛开着朵朵深紫的紫花苜蓿。薛稚站在马下,以袖遮住下射的阳光眺望着远处的金山。风起时,石榴色的裙摆与半束在脑后的乌发齐在风中轻扬。 被派来服侍她的图雅捧着一壶水走过来,以一口流利的汉话问她:“王女在看什么?” 她如今的身份是贺兰族的王女贺兰栀,图雅便这般称呼她。 薛稚在学骑马,是燕国公主亲替她找的女师父,甚至贺兰霆得了闲后也会亲来教她。柔然与鲜卑无负马背上的民族之称,她跟着“师父们”学了一个半月后便大致掌握了骑马的要领,之后便开始自由地在草场上练习巩固,此刻就是练习后的闲暇。 她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接过水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后又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我们继续。” 她只是在看金山罢了,因为很突然地想到,金山之后,是贺兰部的旧部贺兰山,再往后,便是大楚的凉州。 玉门,敦煌,酒泉,张掖,姑臧,曾和兄长背过的地名仿佛重新鲜活于眼前,她来柔然还不到半年,却已开始想家了。 然,想虽想,她却并不想回去。她在草原上度过的半年是她这几年以来最无忧无虑也最自由的一段时光,不必整日提心吊胆是否怀孕,也不必奴颜婢膝地对人媚笑,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这时的薛稚已无复当初来时的娇弱,将养了这半年后,她已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极少食用牛羊膻腥的一个人,也渐能适应这里的饮食,身子也健朗许多。 她骑着马在草场上兜了数圈,享受够了草原上自由的风,便策着马慢慢地朝来时的毡帐走去。 忽然,她瞧见留守的芳枝正站在帐篷外,神色慌张地同一名柔然男子叮嘱着什么,似是两人才在帐中谈过话,此时又不放心地追了出来。 那人薛稚却也认得,是往返于柔然与桓楚边境的商队队长,庆格尔泰。 柔然上层社会间如今盛行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只有桓楚能生产,一向是由商队在边市上用马匹和牛羊来交换。但两国的边市自从去年战争爆发开始便中断了,庆格尔泰的这支商队也由此停滞了许久,打算于近日前往西域诸国采购从凉州运去的丝绸和瓷器。 芳枝怎么会结交了他? 薛稚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快速策马奔过去:“你给他的是什么?” 一见了她,庆格尔泰忙将方才芳枝塞给他的信件与银钱全从袖中取出来,用柔然话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便离开了。 薛稚看着那封遗落在草叶上的信,微红了眼眶:“你想要告诉他,我还活着是吗?你想他又把我抓回去,是不是?” “不是的公主……”芳枝捧起信来,慌张地解释,“我,我只是太想家了,想去信一封,告诉我妹妹我还活着……” 她这次随公主一起消失,必定会被认为是死在了战乱里。虽然没有尸体,但战乱里丢失个把人再寻常不过。陛下应已厚赏了她的家人,当她已在战乱中死去。 “你的妹妹,也在玉烛殿当差吧。”薛稚冷静地拆穿了她,“你当真不是想告诉桓羡,我还活着?” 芳枝羞红了脸,不能辩解。默了半晌,只喃喃道:“公主,陛下对您是有情的……” 眼下既以为她死了,又该有多么的伤心呢? “有情?那是情吗?他该有吗?”薛稚语声渐渐激动,“如果是你,你会喜欢上自幼被你养大的弟弟吗?” “先前他之种种已是犯下弥天大错,我不能再跟着错下去了!” 芳枝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声嘶力竭的公主,往常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如今已可以说得上失态。知道自己僭越,她诚恳地致歉:“我错了,我不会再抱有如此想法了。我只是……只是……” 芳枝欲言又止。 公主或许不晓,她一个局外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左贤王看公主的眼神,常常流露出些许带着恍惚的温柔,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的人,也并非单纯的兄妹之情。 会是谁呢?当然只可能是她的母亲,贺兰夫人。 这猜想令芳枝恐惧。 听说这些游牧民族都残暴好色,这位左贤王大人显然也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公主既然连陛下都想逃脱,又焉能忍受这一位。 然而贺兰霆至今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多说也是无益。她只能委婉而隐秘地提醒:“公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不能在柔然久留。” 薛稚也面露忧虑。 她轻轻点头:“我知道。” 如果能去与凉州毗邻的贺兰部,日后隐居凉州,当是不错的选择。 正冥想着,原野的那头已有人缓缓策马而来,玉勒雕鞍,牵黄擎苍,苍色镶金的袍服在风中卷起无数草叶。 是贺兰霆。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他左臂上停着一只迅猛的苍鹰, 手里还牵着条威风凛凛的黑狗,是他的猎犬灵晔和猎鹰飞星。 薛稚有些害怕, 好在还未靠近便有奴仆小跑着过来牵走了它们。贺兰霆自马背上跳下来, 她温温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芳枝掩在了身后:“阿干。” 他微微颔首以示听见,问:“你今日的马术学得如何了?图雅说你在练习骑术, 怎么却在这儿偷懒。” 薛稚上一回被这般批评还是小时候没完成功课被哥哥打手心,一时脸上飞红:“我, 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贺兰霆并未多问, 也假意不曾看见方才芳枝手里的信, 只道:“走吧,让我看看你练习得如何了。” “还有一个月就是那达慕大会了, 你必须熟练掌握骑马的技巧,以备当日赛事。想必届时, 你也不想在族中那么多子弟面前丢这个脸吧?” 贺兰霆这会儿过来, 是来检查她的骑术。 下月初六,是贺兰部中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 他打算在这个时候, 将她介绍给族中子弟,告诉他们, 这就是他们贺兰部新找回的王女。 但,既是那达慕大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会上显露一项技艺的,摔跤射箭, 都难以速成, 她又是在汉家长大, 大家闺秀,视歌舞为贱,不可能像她的母亲一般,在冰湖上起舞,艳倾四座。 思来想去,唯有这骑马一项,算是最简单也最基础的。 薛稚也知其中利害,郑重点点头。她攀着马鞍,踩着马镫欲上马,却被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双腿。 “骑这匹。” 贺兰霆将她扛在肩头,径直将她从那匹小红马抱到了自己的那匹黑色骏马上,翻身而上:“就你那匹小红马,慢腾腾的,届时,你要怎么赢过那些大汉?” “抓紧缰绳!” 薛稚来不及羞赧便被突然塞进掌心的缰绳烙疼了手,突然疾驰起来的马匹使得她险些被那股惯性摔下去,忙扶鞍扯缰,双腿紧夹马腹,控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人一骑在草原上飞奔疾驰,星驰电掣。芳枝小跑几步欲追,不过转眼间,二人便消失于草野尽处。 贺兰霆自将缰绳塞给薛稚便松开了手,身体也离她尚且离了一段距离,知他是有意锻炼自己,薛稚只能依靠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学习到的骑术,尽全力控制着马匹,身下骏马渐渐行驶得平稳。 但他仍不满意:“太慢了。” “有我在,你在怕什么?给我挥鞭,加速!” 薛稚只好依令照做,重心不稳,险些被马掀下去。他又俯身过来,一只手牢牢扶住她腰:“背挺那么直做什么,你这是要加速,如果直着腰,很容易被风掀下去。” “把腰压下去。”他压着她僵硬的背伏下去,两人的距离一瞬被拉得极尽,躯体也紧紧相贴着,薛稚脸上涨得通红。 藏鸾 第83节 就这般紧紧相贴着,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身后那具掩在衣衫下健硕的身体,和他腹部贲张的筋肉。 所幸贺兰霆并无冒犯她的想法,口中不断说着骑马的要领,纠正她的姿势,迎面吹来的风渐渐驱散了薛稚脸上的热意,她专心致志地学着,尽情享受着策马奔跑的快意,很快便将这点尴尬抛在了脑后。 二人在宽阔无垠的北溪草场上疾驰,一直从草场的这头行至了那头,金色的阳光照在二人飞扬的披风裙摆上,有如圣光披沐。马蹄飞驰,激起片片苜蓿。 不远处的高坡上,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已在侍女的陪伴下看了许久。 “那是谁?”她以柔然话问身侧同样柔然装束的侍女。 侍女答:“回太后,那是左贤王大人和他新找回的堂妹,贺兰部的王女。” 原来此人便是柔然小可汗木骨闾的母亲,上一任可汗伏图可汗的继母,纥奚氏。此时出来散心。 她同这个女婿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情愫,朝政上也全心依赖于他,只是还没能将人吃到手,无论她怎么暗示他都装作不懂,对他是又爱又恨。 既是堂妹,竟能上他的那匹乌缇?还能同乘而骑? 纥奚氏保养得宜的脸上裂出了一丝冷笑,道; “去,让左贤王带着他那堂妹来瞧瞧朕。” 原野上,见侍女策马而来,贺兰霆也减缓了马速,听来者阐明了来意。 “太后要见你。”他用汉话同薛稚说道,“走吧。” 他未有再上马,将驮着表妹的爱马拉着缰绳步行至了山坡上。薛稚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的异族妇人,下马行礼。 纥奚氏懒洋洋地将她自头扫到脚,转首问贺兰霆:“倒真是个美人,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的是柔然话,薛稚听不懂,下意识看向表兄。 贺兰霆面不改色:“她叫贺兰栀,是臣近来在边境上新找回的王妹,自小长在汉地,就只会说几句柔然话,让太后见笑了。” “自己去练习骑马吧。”他又转首用汉话对薛稚道。 薛稚颔首,欲再度行礼离开,却被纥奚氏叫住。 “我看她倒喜欢得很,这是我的见面礼,让她日后得了空,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吧。” 说着,她命侍女呈上一条编织精美的额饰,示意薛稚戴上。 那条额饰十分精致,以红蓝二色丝线编织而成,坠着星星点点的宝石。薛稚再度征询地看向兄长,贺兰霆道:“既是太后给你的,便收下吧。” 薛稚依言戴上,行过礼后告退,独自骑马朝着来时的毡帐去。图雅今天和她请过假,说要回去给家里的马儿接生,她也想去看看,和图雅约定了练习完毕后一起去。 少女的红衣在风中舞动如烈火,策马远去,自由得有如草原上的精灵,一直到她离开很远,贺兰霆都未收回视线。 纥奚氏侧过脸,看着他似是出神的双目,道:“她是汉女吧?” “听说汉人女子白皙娇柔,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却最能吸食男人精魄。勃极烈便是死在了他那个汉人女奴身上,左贤王,可要当心啊。” 贺兰霆这才收回视线,语气淡漠: “她姓贺兰,太后在担心什么?” 贺兰与柔然虽同属游牧民族,盛行收继婚,子娶母,弟娶嫂,不容于中原礼教,却同样也有同姓不婚的习俗,以免生出不健康的孩儿。 “果真姓贺兰么?”纥奚氏笑着反问,“这样弱不禁风,哪里有草原儿女的样子,届时左贤王大人要如何服众?” “臣说是就是。”贺兰霆淡淡颔首,“下月那达慕大会,臣自会将她介绍给贺兰部的所有人。她就是我们贺兰族的王女,这一点,毋庸置疑。” —— 贺兰霆耐着性子同纥奚氏周旋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天色将黑,才去往图雅家,接回薛稚。 他到时薛稚正在同图雅赶羊,骑着他那匹乌缇,双手扬着赶羊的鞭子双腿催马小走,口中哼着新和图雅学的歌曲,脸上笑容明媚,很是快乐的样子。 一只只洁白的羊羔跟随在她们身侧,薛稚学了一声,身侧的羊群也跟着叫起来,惹得她和图雅二人皆扑哧笑出了声。 眉眼弯弯,夕光流转,照得女郎额上的宝石额饰闪闪发亮,却都不如她脸上的笑颜明媚。 贺兰霆看了一会儿,眼中不觉透出些温软的微笑。那厢,薛稚却已瞧见了他,脸上微微一红,霎时收敛了笑意。 自十二岁后她便不会这般开怀大笑了,这是失礼,在建康是没有女郎会这般笑的,她们总是轻轻淡淡的,连牙齿也不会露一颗。方才她一时忍俊不禁,竟被兄长看了去。 贺兰霆并未在意,待她走近后,含笑问:“今日玩得开心吗?” 她莞尔应道:“挺开心的,图雅的阿爸阿妈都对我很好。” 她和图雅一起帮着她阿妈给马儿接生,喂羊,煮鲜牛奶、熬制奶茶,还在她家用了顿饭。 草原上的一切事情于她而言都是新奇的,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羊居然是会吃盐的。 贺兰霆点点头:“开心就好,现在就回去吧。” 瞥一眼她额上坠着的纥奚氏方才送的额饰,脸色微微一凝,上前两步,伸过双手替她取下。 男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薛稚脸上莫名又烫起来,他却已取下、退后了两步:“这条就先给我,下回给你一条更好看的。” 薛稚没有多言。 她能察觉得到,表兄与那位太后似乎关系不睦,那太后对自己,也有种莫名的敌意。 不过为什么呢,她还想不明白。 —— 六月初四,柔然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在北溪草场上召开。 察布尔罕的各个民族都开展了属于自己的大会,那些居住在京都的各个贺兰部的贵族也被贺兰霆召集起来,趁着盛会,当众宣布了薛稚的王女身份。 贺兰霆是贺兰部的首领,他既发话说是王女,自是无人敢有异议。 加之之后的那达慕大会上,她亦在乌缇的帮助下取得前三的好名次,一时之间,贺兰部的族人倒是对这位长在汉家的王女心生好感,又窃窃议论着,都说侄女肖姑姑,她同那位远嫁楚国的王女还真有几分相像呢! 俱是一样的乌发黑眸,赏心悦目。 大会一直从白天延续到了晚上,草原上点起篝火,赴会的族人无论高官贵族还是普通牧民,都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天空月儿弯弯,明月凄寒,照在人身上有如银纱一般,又很快被篝火的热烈燃成了水。 薛稚也被图雅拉着围着篝火跳了一会子舞。但她体力不济,晚宴上又用了些马奶酒,醉意很快袭上来,去了帐篷安睡——今夜既是佳节,是不会回城的,整整三天她都要在草原上露宿。 她睡得沉,图雅把她扶在床榻上后便出去打水了。才至门口迎面却遭了一击,一条黑影踩着月色进入了帐篷内。 作者有话说: 桓狗:我都要死了,你在和别的男人骑马! 江泊舟:陛下,您不是还有心力和臣吵架吗? 第76章 床榻上, 薛稚仍在沉睡,丝毫不曾察觉危险的靠近。 那人已经停在了榻前, 帐中烛火幽微, 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穹顶漏下的月光打在少女玉软花柔的脸上,照得她脸上肌肤有若透明一般, 樱唇琼鼻,在月光下闪烁着莹莹的光辉。 床畔男人呼吸渐重, 伸手解着腰间裤带,嘴里发出兴奋的咕噜声。却是此时, 另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掀了帐幕进来, 一记手刀狠狠砸在男人颈上。 男人一个趔趄,连声声音都没发出来, 就此栽在了地上。 月光自穹顶照下,映出贺兰霆喜怒难辨的脸, 他目光落在熟睡的少女身上, 她睡得并不安稳,秀气的柳眉紧紧颦着, 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忽地侧转过身, 露出半边曲线优美的肩颈,一条胳膊也就此滑出锦被, 冰肌玉骨,于薄纱下影影绰绰。 贺兰霆才平复下来的呼吸忽而稍稍紧促,目光锐利如矢,落在熟睡的少女身上。 他脸上神情终温和下来, 上前几步, 替她把那只手放回去, 旋即拖着男人出去。 次日,薛稚醒来时,帐中打斗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了。 服侍她的并非图雅,而是换了个陌生的侍女与半夜被城中叫来的芳枝。她有些疑惑:“图雅呢?” 新来的侍女回道:“她做错了事,被大人送去思过了。” 做错了事? 图雅自到她身边来一直待她很好,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薛稚微微纳罕,起床洗漱,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便决定去找表兄问一问。 等到了他的王帐,问及侍女,侍女却回:“回王女,大人一早就回城去了,奴不知道呢。” 薛稚越发困惑。 柔然王庭,停云宫。 贺兰霆在宫门处下马,一手按剑,一手提着个黑色的布包裹,快速步入宫门。 见他腰间挎剑,左右两边的侍卫都未阻拦——左贤王大人深受可汗和纥奚太后的倚重,也学汉人那般搞了个“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待遇,能自由出入可汗寝殿,眼下这般根本算不了什么。 太后的寝殿里正响着靡靡之声,年轻的纥奚氏正倚在那效仿汉家打造的美人榻上,轻纱掩体,香肩呈露。几名年轻的男子嬉笑着凑在榻边。 太后玉手纤纤,正拿着银签挑了瓜果喂男宠。 忽听得殿外响起宫人们整齐划一的问安声,她脸色微变,还来不及屏退一众男子,贺兰霆便提着那黑色的布裹进来了,撞得珠帘有如雨丝飞溅,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太后心头有如麋鹿乱撞,忙提着衣领坐起身来,尚不及问什么,但见他面色阴沉,径直将布裹向她身前一抛,一颗带血的头颅与男人软透的某处器官齐齐滚落在她怀里。 纥奚氏吓得尖叫,如芙蓉饱满的雪白面上因愤怒绽出深红:“放肆!” 屋中的侍女男宠已经抱头鼠窜,仿佛对这位摄政王的突然闯入熟视无睹。纥奚氏嫌恶地将那捧东西拂下去,有如疯妇般叫起来: “贺兰霆!你想造反是吗?!” 头颅如西瓜似的,咕噜咕噜又滚到贺兰霆脚下。他以马靴挡住,将那死不瞑目的大汉头颅踩在脚下,面上却是带笑的:“臣还不曾当着您的面将他头颅割下来,一刀刀剁碎,算什么造反。” “臣说过,她姓贺兰,碍不了太后什么,太后既要出此毒计,就别怪臣翻脸不认人。” 想起昨夜的那一幕幕贺兰霆还有些压不住的愤怒。柔然本就风俗奔放,这样的盛会守在外面的侍卫多半是会去同女子钻帐篷的,便是那人进了栀栀的帐篷,也不会惹人注意。若不是他赶到的及时,只怕…… 他幼时保护不了姑母,眼睁睁看着她远嫁和亲,策马送了她几百里也换不回她。 如今,他已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难道还护不住她的女儿吗? 贺兰霆俊逸的面庞微微透出青气。 眼前的男人如同发狂前的雄狮,浑身散发着危险之气。纥奚氏理智重回颅中:“母后不过是为燕国公主感到不值而已,以为你得了这个汉女,又要喜新厌旧。” “既然你说那是你的王妹,那好,母后命皇儿正式册封她,就算是昨夜之事的补偿,如何?” 贺兰部如今归附柔然,既寻回王女,按例,是要由柔然朝廷册封的。这一点,纥奚氏不说,贺兰霆也打算向小可汗讨要。 藏鸾 第84节 他终究不欲同纥奚氏彻底撕破脸,冷笑一声:“那臣就多谢太后恩赐了。” 三日后,柔然宫中特意颁布旨意,册封薛稚为贺兰氏王女。 而贺兰霆亦找到她,开门见山地道:“贺兰部在金山之后,凉州以北,还有许多的族人生活在那儿,过阵子,我想送你过去,去你母亲生长的地方住上一阵。” “别忘了,先前怀朔城中,你是怎么游说我的。” 先前怀朔镇里、薛稚初落入他手中时,为活下来,曾试图游说他,说自己可以为他的族人带去中原的礼节与文化,帮助他们改变落后的茹毛饮血的生活。 当时贺兰霆拒绝了她,至于后来将她打晕从怀朔城中带走,则是后话。 而贺兰部远在金山之后,地处柔然与大楚的凉州交界的地方,距离柔然王庭较远,也可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微笑颔首:“好,我都听阿干的。” 贺兰霆看着她纯美的笑,一时之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妖艳明丽的女子,身披红衣在纯净的盐湖冰面上起舞,身后夕阳飞云,落鸿声断,都做了这支舞蹈的伴演,天地之间,仿佛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由的精灵。 她笑着问他:“阿霆,姑姑跳得好看吗?” 贺兰霆脸色微显恍然,薛稚还当他是不喜,又忐忑地问:“那图雅和我一起去吗?” 她不知那日帐中发生了什么,但三天过去,图雅也没被送回她身边。 她鲜少有朋友,从前在会稽谢家,相熟的不过族中的姐妹,入京后就淡了。 后来被桓羡关在笼子里,更是鲜少被放出去见人。图雅虽是侍女,却也是她在柔然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贺兰霆回过神来,睨她一眼:“你要是想她在你身边伺候,我就叫她回来。” 七月流火,贺兰霆率领人马,亲自送薛稚前往贺兰部。 沿途七八百里的路程,众人轻车从简,走了五天四夜才到。 贺兰霆将她介绍给了当地管辖族人的部落首领贺兰乌格图,一位上了年纪、胡子花白的老人,并召集族人举行了王女加冕仪式,将那条曾属于她母亲的红宝石额饰予她戴上,当众宣布:“以后此地就由王女代管,见王女如见孤。” 一众族人都跪伏下去,向着他们的王女宣誓效忠。震天撼地的宣誓声下,薛稚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辉,以汉话同贺兰霆道: “我会在这里好好生活的,阿干既给了我王女的身份,我就一定会肩负起王女的责任。” 薛稚从此在贺兰部生活了下来。 族中的一应事务仍是由乌格图主管,但诸如分马分草地这等重要的事,也会来找她商议。 这里离大楚的西北边境已经很近,天气好的时候,登高远望,便能瞧见祁连山的巍巍雪顶,薛稚知道,那个方向,就是大楚的凉州。 但她并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 从前她只是桓楚一个不上玉牒、不领食邑的娇滴滴的公主,没有人要求她对万民负什么责任。但现在,她继承了母亲的王女身份,自然就要担起王女的责任。 她开始编纂医书。贺兰部远离中原,医术远远落后于中原,妇女生产、患病多是寻求巫医,治不好便是听天由命。她虽并没有系统学习过医术,但从前被关得太久太无聊,多多少少看过桓羡留下来的几本妇产医书,遂将自己记下来的方子一一默下来,编纂成册,分发给族中的妇女。 甚至族中缺少书写的纸,她也循着记忆默写出半卷制纸之方,带着芳枝和图雅几乎寻遍了贺兰草原上所有的植物,历经几百次的失败后,才勉强造出了可以书写的草纸,或多或少地为族中子民带去了便捷。 这些毕竟非她所长,至于农耕放牧,更是一窍不通。她所做的最多的事,还是在教族中妇女刺绣,在她们原有的刺绣技艺上,引进了苏绣的直针、盘针、套针、平针等技艺。若不是草原上实在没有养蚕的桑树,她便要带领族中妇女养起蚕桑来。 于是半载过去,族中子民无有不称赞这位王女的。夸赞她平易近人,还为她们带来了中原的医书、刺绣。 期间贺兰霆也过来了两次,见她在贺兰部生活得不错,且在族中深受爱戴。颇感欣慰。 薛稚却是后悔起自己从前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来。如果她是一名农女,她还可以教她们耕种、纺织,如果她从前肯多看一些书,她还可以教她们制造工具,无论哪种,比起刺绣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来得实际。 …… 半载时光飞逝而过,转眼就到了建始七年的春天,距离怀朔镇一事,已整整过去了一年三个月。 春分过后的第五日,草原上罕见地下了场雷雨。春雷阵阵,催促着万物复苏。 是夜雷雨大作,紫电于云层间若隐若现。薛稚躺在床帏里,忽地叫住了服侍她睡下、欲要离开的芳枝: “芳枝。” “你想家吗?”她问。 芳枝低垂的眉目被黑暗掩去惆怅:“有些想。” “我也有些想,可是我不想回去。”薛稚怏怏地道。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有人需要我,我也有责任肩负在身,不能离开。”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良久之后,芳枝才轻轻开口:“公主,陛下也需要您。” 帷帐间,薛稚的眉目一瞬黯淡无比。 “他只是需要我的身体而已。”她道,“需要我陪他睡觉,需要我发泄他的欲望,总之,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像对待娼女一样……” 她和陛下之间误会颇深,芳枝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相劝。只好道:“公主,陛下心间是有您的。” “或许吧。” 薛稚不欲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含混应了句。她听着窗外轰隆作响的雷声,喃喃念出一句民谣来:“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她语声一颤,双目蓦地流下泪来,于突然之间,泣不成声。 这句歌谣是她小时候害怕雷雨、偎进哥哥怀里和他一起睡时他教她的。 他告诉她,打雷闪电只是天地间的一种自然变化,春天的第一声雷自春分后第五日始,然后,就会下雨,田地里的庄稼就都会长起来。 方才芳枝说她想家,她又何尝不想家呢。 可是她已经没有家了啊……夫家,娘家,都被他毁的一干二净,再也回不去了。 芳枝始终在旁细声安慰,薛稚哭了一会儿,倒也平静下来,屏退了她:“你去睡吧。” 她是不会后悔的。 她的确很想念千里之外的建康,想念谢郎,想念伯母,想念青黛她们……但她也是不会回去的,因为比起想念,她更无法忍受的是失去自由。 从前那笼中鸟一样的生活,她是再也不想过了。 —— 桓楚的建始七年过得并不算太平。 惊蛰过后没多久,镇守凉州的先帝第五子、天子异母弟雍王桓诏起兵谋反,于封地凉州自立为帝,欲割据一方,脱离朝廷管制。 消息传至远在江南的建康已是春分之日,叛军势如破竹,已然逼近关中地区。战报送至玉烛殿,桓羡大怒,当即召集文武重臣,宣布亲征。 他这样做自然有一定的考量。桓诏远据西北,平素里就与西域诸国与南边的吐谷浑及北边的柔然贺兰部眉来眼去,他不亲自走一趟,彰显朝廷军威,那些个虎视眈眈的邻居又怎能服气。 战事就此布置下去,朝廷下令,紧急调动洛阳、长安周边大军及辎重粮草,天子将于二月初率军北上,赶赴金城与叛军作战。 临行的前一日,桓羡罕见地去了漱玉宫。 自从妹妹走后,他已有许久不曾踏足这里,宫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废弃之状,连侍女也被遣散,进入宫中,一盆巨大的栀子花正摆放在庭院中央,花枝几近枯萎,一名小宫人正抱抱怨怨地修剪着枯枝。 桓羡目光微颤,负手走了过去:“这花怎么了?” 他认出这是何令菀当年送她的那盆能在冬日开放的栀子花,早先碧华宫失火,便被搬到了这里来。 说来奇怪,他宫中那盆被幼年的薛稚称作是她本体的栀子花还好好活着,眼前的这盆却已枯萎得不成形状,宫人的剪子轻轻一碰上,便能刷地掉下大片花枝来。 实在有些离奇。 见是他,宫人忙跪下来回话: “回陛下,这是当年公主生辰时梁王妃送给公主的生辰礼,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枯萎得厉害,奴等怎么浇水施肥都无济于事。” “这怕是要换土才行。”桓羡道,“你去叫几个人来,把这盆里的土换一换。若实在种不活,也就算了吧。” 总归,这是何令菀送的,不是她所谓的“本体”。 他今日极有耐心,吩咐了宫人后,又进入屋中。看见眼前熟悉的一花一草一器一物,恍惚间,似又看见那个明媚温柔的少女坐在窗下,向他微笑: “哥哥。” 桓羡眼睫微颤,抑下了那股攀上眼眶的酸涩。 “陛、陛下。” 方才的那名小童却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呈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这是从花中挖到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还请您过目!”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那装在布袋里的东西很快被查了出来, 是麝香无误。 桓羡龙颜大怒,一拂袖将案上的器皿通通挥下案去, 砸了个粉碎。 自己千防万防, 就怕有红花麝香一类的易致女子流产物送到她身边,不曾想,却还是被何家人钻了空子。 怪道从前他那么努力地耕耘也没能令她怀上一子半女, 竟是这东西在从中作梗! 梁王夫妇被紧急召入宫中,原被送回栖鸾殿守灵的青黛木蓝也被囚之别室, 由冯整提审。桓羡则在玉烛殿中亲自提审了梁王夫妇,将那包新鲜挖出来的东西扔到何令菀身前: “说吧, 到底怎么回事。” 何令菀匍匐在地上, 顾不得形容,狼狈地用手抓过那包黑黢黢的东西, 待看清后,亦是震惊无比。 当日, 公主明明已经发现了这包东西, 还是她告诉自己的,难道不曾处理掉吗? 她脑中飞速转动着, 为家族计, 也唯有将实情和盘托出: “回陛下,这盆花, 的确是妾献给先皇后的,但这麝香之事,却并非妾之所为……” 她将当日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全部道来,每说一句, 桓羡脸上的面色就愈青一分, 到最后, 脸上阵白阵青,俨然是发怒的前兆。 他手里还提着剑,连握剑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毕露。梁王忙挡在何令菀身前,为她作证:“皇兄,阿菀说的都是真的。” “当日臣虽不明阿菀与先皇后说了什么,但当日自宫中离开,阿菀便去了何府与十四娘争执起来,至于我们走后先皇后又做了什么,我等实在不晓,还请皇兄明鉴!” 梁王说着便砰砰磕起头来,四肢百骸皆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何令菀见状,一时怔住。 她眼中慢慢地渗出泪水来,不再顾及贵女的尊严,也跟着磕起头来,心间狼狈又屈辱的同时,却多了一分宽慰。 大殿中空荡荡的,回荡的唯有二人叩首的声音。桓羡微生恍惚,提着剑目光空洞地退后两步。 他当然知道何令菀所言的大致是实情。毕竟青黛和木蓝还在宫中,两相证言一对比,便能证实她之真伪。以何氏的心计,断不会愚蠢至此。 他只是没有想到,栀栀发现此物之后并不是销毁掉,而是又装作不知地埋了回去。也难怪从鹤壁回来到去京北上,那半年间,如此密集的同房,她腹中竟是没有半点消息。 也是。 藏鸾 第85节 她是多么狠心的女人。连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要设计得他亲手杀掉,又怎么会做不出来呢。 斯人已逝,他没有办法再问一问她,为何她就这么厌恶他,杀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扼杀第二个可能到来的新生命。 心里漫起的悲凉很快迫使他回过神来,桓羡面上毫无表情: “虽是如此,何家谋害公主,罪无可赦。这也不是何十四娘第一次谋害先皇后了,从前朕放过她一马,不想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他轻叹着摇头,朝殿外唤:“伏胤。” 伏胤应声进来,领命而去。 桓羡淡漠的目光又落在何令菀身上: “梁王妃,你知情不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你是出嫁女,就罚梁王俸禄三月,尔自闭门思过。” 这已算是极轻的惩罚了,也自然是看在了自己的面子上,梁王忙不迭欢喜地再度叩首起来:“多谢皇兄!多谢皇兄!我们领罪。” 何令菀本有心为堂妹求情,想到整个家族的安危,终究是将涌到喉口的话憋了回去。毕竟,令茵不死,死的可就是整个庐江何氏了。 二人谢过恩,搀扶着彼此几近瘫软的身体,相扶离去。 桓羡略微不解地看着两人身影。 原被他随意一指绑在一起的二人,什么时候,他们的感情也变得如此之好了? 又为什么,他和薛稚的感情变得一团糟。她不仅不愿视他为兄,更如此憎恶他,以至于会连累到孩子身上。 他想不明白。 桓羡又在玉烛殿中亲自提审了木蓝青黛二人,所得的证词,大致与何令菀互相验证,可以证明她所言为真。 自从薛稚殒命而来,青黛便对天子这位罪魁祸首充满了怨恨。在即将被挥退之时,忍不住质问他: “陛下,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公主明知是麝香也要把它埋进去留在身边?” 桓羡已有些许料到她想说什么,神色一瞬阴沉下来:“出去。” 守在殿外的宫人应声进来,试图拖她下去。青黛却接着说道:“因为她根本不爱陛下,因为她在陛下身边过的每一刻都不快乐,陛下难道是忘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吗?您待公主,可有一分半毫的尊重和喜欢呢?将她视作亲人的夫家下狱,屡屡打压她所爱的人,像对待娼妓一样对待她,肆意折磨和羞辱……” “您又可曾知道公主曾有多么地在意您,敬重您吗?曾经她把自己弄得手上全是伤也要给您做生辰礼,就算是在发生了那件事情后、在您出发去并州之时也还给您做了平安符,您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呢?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陛下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她悲愤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尖利,一众宫人都吓得面无血色,假意不曾听见地将人拖出殿。 木蓝流着泪跪伏在地上,未得命令,不敢轻举妄动。 她偷偷抬眸觑了眼帝王身影,他背对着自己看着重新合上的宫门,不知怎的,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的背影有些颓然和可怜。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胡思乱想间,天子已然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地问她。 木蓝虽然恐惧得满面是泪,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桓羡眉梢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道:“去把她说的平安符取来给我吧。” 他没有得过她一丝半缕的针线。在朔州时曾让她做过,究竟没有等到便阴阳两隔。便连那根赤绳子,也不过是民间庙会上的东西。 他想看一看,她曾经亲手为他做的东西。 何令茵殒命的消息递进来的时候,桓羡已经得到了那些存在匣子里的平安符的灰烬。 伏胤说,他赶到时何令茵对自己所做的事供认不讳,只在临死之时对其堂姐、太后还有先皇后大骂不止。他遂用白绫将其勒死,才中断了那些恶毒的咒骂。 至于其父何钦和其伯父何钰,经审问,倒可确定的确不知情。 伏胤说着何令茵伏诛时的种种场景,桓羡心不在焉,唯看着那些匣中的灰烬,即青黛口中的平安符。 那些平安符已被大火烧掉,匣中除残存的符文外,还保留了些许彩线,至于留下,当是宫中忌讳烧东西,从前栖鸾殿的宫女就将灰烬装起来了,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忘记了扔弃。 桓羡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些残存的彩线。 彩线并不精致,似来自民间,当是她特意托人从庙里购得所谓的开了光的东西,再自己编织而成。却不知为什么,又一把火全部烧掉,只留下这些残存的丝线和符文。 自己苦苦追寻的东西,原来早已得到,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全化作了灰烬。一时之间,桓羡心间五味陈杂,也觉不出是喜是哀。 他只是在想,当时,她烧掉这些东西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久也没有反应,伏胤忍不住问:“陛下,何钰及何钦兄弟要如何处置?” 他稍稍回过神:“他二人虽不知情,但子不教父之过。先革职,等朕回来时再做发落吧。” 出征在即,稳定京中时局要紧,他也不欲在这时候再兴波澜。 死了一个何令茵,再革职,便会让他们觉得事情已了,就不会在他走后兴风作浪了。 二月上旬,桓羡带领兵部一众官员,渡江北上,与在洛阳集结的十万官军一道北上。 与此同时,一封信笺也由凉州递进了贺兰部。 薛稚没有想到战事会来的如此快。 雍王在凉州谋反,贺兰部东接河套,北临凉州,势必会受到战事波及。 更令她担心的则是,凉州遣使来信,约为联盟,共同出击盘踞关中的楚军。 雍王桓诏打的主意不错,柔然与楚军才在两年前经历了一场恶战,柔然大败,贺兰部身为柔然的附属之地,理应与他拥有共同的敌人。故而邀请贺兰部出兵,对关中地区的楚军和即将抵达的王师形成包围之势。 他甚至在书信中与贺兰部约定,事成之后,割让贺兰山与河套平原与贺兰部。 对于贺兰部而言,这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毕竟被贺兰部视为圣山的贺兰山如今在楚国境内,更遑论还有富庶的河套之地。 使者先将信件送至了乌格图处,请他快马加鞭转交远在柔然王庭的贺兰霆,乌格图却道,如今族中已经有了王女,左贤王吩咐过,此地军国大事皆由王女决策,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先行禀报给王女。 薛稚于是得已目睹了这封由雍王亲自所写的盟书,初看到时,几乎不能置信。 桓羡固然性情阴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却也从未真正亏待过这些弟兄,予他们封地,允他们建府,雍王为何要反。 更不曾想到,他为了对付桓羡,竟然同贺兰霆约定事成之后割让河套地区。为了一己私利甘愿出卖自己国家的土地,这样的人,又怎能做大楚的君主? 于公,贺兰部如今的青壮年不及万人,一旦与楚国开战,便是引火上身,要与整个楚国为敌,届时战败,察布尔罕却未必会为了贺兰部出兵,她又为什么要让她的子民为了桓诏个人的野心白白地丧命。 于私,她终究是汉家女子,不愿看到自己的母国丧予无德藩王之手。 阿干曾允她决策军政大事的权力,但薛稚实则一次也没用过。思来想去,她决定拒绝对方,遂以要与阿干商议为由先行稳住凉州,又作书告知贺兰霆。 与此同时,又发书一封寄往关中地区的楚军,将雍王欲与贺兰部结盟之事告知对方。 信是她拟好后交由一名不识汉字的贺兰部侍女抄写的,对方只会说简单的汉话,对于较为文雅的表文却是不通的,不必担心事情泄露。而信件送递后,楚军也自不可能认出她的字迹,这是薛稚唯一能想到的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提醒对方的唯一方法。 信件抄写完毕后,她又前前后后检查了数遍,连原先为父母避讳的缺笔都一一改了过来,确认不会暴露自己身份后,才秘密命人将信件寄了过去。 信笺抵达位于秦州的指挥处时已是三月初,被人以箭射至城墙上,送至奉命讨伐叛军的秦州刺史处。 三日后,桓羡率领先行部队到达秦州,秦州刺史即将信件交予了天子。 桓羡看罢,却似魂悸魄动,猛地攥住了对方衣领:“这是谁寄来的?” 信件中的行文语法,如何那般像薛稚?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薛稚的读书习字全是他所教, 对于她的那些行文之习惯,他再熟悉不过。 譬如“何以”这个结构, 正常人多是写作“何以”, 她却总爱写成“以何”,虽然不算错误,到底与大众不同, 他怎样纠正也纠正不过来。 再如“于金城会盟”之句,换做旁人多会写成“会盟于金城”, 她却习惯将地名放在前面。这样的例子,这封书信里比比皆是, 实在巧合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作信的人或许自己不觉, 但旁观者清,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 这信真是…… 桓羡胸腔里一颗心突然直直往下坠。 刺史荆蒙全然不知君主为何突然激动,忙将事情告知:“陛下, 这封信是被人用弓‖弩射在城门上的, 送信之人的身份,臣等着实不知啊。” “但信件既是言叛贼欲与贺兰部结盟之事, 想必, 不是凉州,就是贺兰部……” 桓羡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眉目颓然地松开了手。 荆蒙说得没错,若这信是从凉州寄来的,未尝没可能是桓诏故意找人模仿栀栀的行文,乱他心智。 若是贺兰部……贺兰部, 为什么要作书告诉他?而这封信虽然字迹歪歪扭扭, 但从行文的流畅度以及用词来看, 作书之人显然精通汉家文化,不至于将字写成这样,当是有意为之。 综合考量,该信件出自贺兰部的概率较大,可这写信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王军的到来使得叛军节节败退,逼退了围攻秦州的叛军,将其赶回金城。 金城是连接关中与凉州的重要城镇,两军遂于此地开展会战,正当此时,被雍王吸收为盟友的吐谷浑却参与了进来,令原本好转的局势陷入胶着状态。 雍王虽为叛贼,师出无名,但有了吐谷浑的铁骑便如虎添翼,到了后期,双方基本是围绕一座郡城一座县城地开展巷战,战况十分激烈,百姓死伤无数。 每当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远处的烽火,薛稚都无比庆幸自己拒绝结盟的决定。 表兄的回信已经送还了来,肯定了她拒绝与凉州结盟的做法,为避免战火烧至贺兰部,更欲率兵前来救援,眼下,正在察布尔罕整合军队。 与此同时,战火已然烧至了边境上,不断有在战争中沦为流民的百姓越过边塞长城和边境线,进入贺兰部的领地避难。 自家人在自家的土地上厮杀,无辜受难的百姓却还得去往异族人的领地过活,这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事情报至薛稚处,她同意了放百姓入境,在边境草原上避难。毕竟贺兰部的背后是柔然,就算先前拒绝了与凉州结盟,桓诏也不会贸然进攻。而既是保护楚国的百姓,也不会得罪楚国。 不久,贺兰部收留流民的事情即传到了驻扎在秦州的桓羡耳中。他未能想到,对方游牧民族之身,竟如此深明大义,虽然只是允许百姓在边境上生活,却也能使他们免于战乱之苦。 但贺兰部是贺兰霆的部落,他怎会如此好心? 他拟好道谢的书信,欲备派遣跟随出征的江泊舟为使者前往贺兰部的领地致谢。临行之前,却多问了一句: “贺兰部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回陛下。”熟悉附近形势的秦州刺史荆蒙告诉他,“听说贺兰部去年七月迎回了一位王女,心地良善,虽无多少实权,但名义上是如今贺兰部的首领,族中大事是能插上言的,只是平素较为低调,我等也是前不久才得知。” “不知,会不会是这一位做的决定……” 荆蒙如此说是有原因的,秦州北部与贺兰部接壤,他与那族中主事的乌格图也是打过交道的,对方虽不会入境劫掠,却也不是好惹的,更不会同意放大楚百姓入境。 去年七月。 桓羡心头微有失落,旋即却想,如果是她,贺兰霆也并非没有可能先行将她带回柔然,尔后才将她送去贺兰部。 但当日毕竟那么多人亲眼目睹了她从城楼上摔下,连颈后那粒小痣的位置也一样,因而他虽然怀疑,但更多的还是保留了人死不能复生的理智,只嘱咐江泊舟:“待入境贺兰部,想办法,见到王女本人。” 藏鸾 第86节 书信拟好的第二次,江泊舟即带着天子御笔,持节出发,由秦州北部入境贺兰部。 在边境上巡逻的柔然游骑发现了使团的踪迹,两兵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便未有为难他们,将其带入了贺兰部的领地。 乌格图领着使团去见了薛稚,王帐之中,隔着一扇巨大的屏风,江泊舟态度恭敬地下拜: “大楚使者江泊舟奉我皇诏命而来,求见贺兰王女,敬谢王女收留我国百姓的义举。” 屏风后,薛稚面上微露难色。 她未有想到,自己只是因同情大楚百姓允许了他们入境,皇兄竟会亲自写信过来,还派遣了江泊舟作为使者。 毕竟边境距离贺兰部落尚有一百余里,让大楚百姓在边境上避难,也不会影响到族中子民的生活,她只是举手之劳,实在不足以令他遣使道谢。 这位小江大人与她虽不算熟悉,却是见过她也听过她声音的,她不知道皇兄为什么派了他来,难道是,自己前时的信,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了么? 她只能装作不通汉话的样子,将要表达的内容写在纸上由图雅代为转达。几番对话下来,江泊舟始终没能与王女本人对上话,不禁心有怀疑。 从王帐离开后,他假意好奇地问前来送行的贺兰部的官员:“方才替王女翻译的那位侍女叫什么?汉话说得可真好。” 对方以不算熟练的汉话答道:“那是王女身边的图雅,王女自小流失在汉地,起初并不会族中语言,若与我部中子民交流,多要请图雅从中翻译。” 这讯息令江泊舟大为震惊,与使者道过谢,又匆匆返回秦州。 王帐之中,既打发走了江泊舟,薛稚心头微松,软下了紧绷的身子。 江泊舟是聪明人,即使没能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也害怕会被他发现端倪。 瞥一眼身侧的芳枝,她神色哀戚,双眼中已经聚满泪水,手里还紧紧攥着方才使臣送进来的信。 饶是如此,方才江泊舟进来回话时,她一句声响也没发出。 知道她思念亲人,薛稚轻叹一声,问她:“你想回去吗?” 芳枝摇摇头:“奴愿意陪在公主身边。” 薛稚沉默一息,道:“等过些日子,我想办法送你回去吧。” 芳枝随她流落塞外已经一年半了,思念京中亲人,也是情有可原。她不能为了自己一己私心让芳枝也跟着她在塞外受累。 这厢江泊舟回到秦州,即将在贺兰部中的见闻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天子。闻说那位王女竟是汉家出身,桓羡微微震惊,心中原本已经消弭下去的怀疑重又死灰复燃。 被贺兰霆送回的王女,自小在汉地长大,收留楚国百姓,不愿与江泊舟会面…… 再加上先前那封提醒他桓诏欲联合外族的信……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原本散珠流沙的线索汇聚在一起便十分明晰,桓羡不仅陷入深深的怀疑,难道,真的是她? 然眼下战事紧迫,他也只得将这一连串的猜想暂时抛之脑后,全心应战。 但变故来得总是很快。 贺兰霆率领铁骑到达贺兰部的前一日,已与凉州结盟的吐谷浑突然假道伐虢,入侵贺兰部。 贺兰部与吐谷浑本同属鲜卑族,先前贺兰部曾依附于吐谷浑,与吐谷浑一道对大楚的凉州形成夹击之势。后来柔然南侵,贺兰部为自保想要倒戈吐谷浑,无奈事情暴露,吐谷浑便杀了当时贺兰部的首领、贺兰霆的父亲贺兰烈。 这本是逼迫贺兰部投降之举,毕竟贺兰烈的继任者贺兰霆彼时只有十二岁,放在鲜卑族中,才刚刚成年,便料想他会由此屈服。不想此举直接促使贺兰霆带着族人归顺柔然,两个部落遂成世仇。 先前有大楚的凉州挡在其间,吐谷浑无法掠过凉州进攻贺兰部,如今既与桓诏结盟,竟在未有知会盟友的前提下悍然越过金城地区,铁骑直逼贺兰部落。 贺兰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历经半日的慌乱后,倒也迅速组织起几千人的军队抵抗。 但他们不曾想到的是,对方人马之众,竟是自身的两倍。 吐谷浑人多势众,又出其不意,加之贺兰部休养生息已久,未经戎事,很快,贺兰部便被打得节节败退,开始掩护着后方的妇孺、向着与桓楚接壤的秦州北部与贺兰山山脚一带溃逃, 消息传至秦州,桓羡当即决定,带兵救援。不管是出于对贺兰部收留百姓的报答,还是私心,他都要去贺兰部走一趟。 贺兰草原上,薛稚亦在逃亡的队伍之中。 后面是穷追不舍的吐谷浑,阿干的援兵还未到达,她们走得很狼狈,沿途不断有妇孺死去。 有一位才生产不久的妇人甚至将婴孩交予她手里,请她代为照顾。她中了箭,不欲拖族人的后退,打算留下来,听天由命。 薛稚只能含泪接过,并开始后悔,后悔是否是因为自己同意收留楚国百姓才招来了吐谷浑的报复。 反倒是同行的贺兰子民安慰她,贺兰部与吐谷浑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仇恨从许多年前就开始了,与她收留楚国百姓毫无关系。 马匹全被儿郎们用来与吐谷浑作战了,一众妇孺十分狼狈,在几十名青壮年的掩护下向秦州北境靠近,连脚底也走出了血泡。 薛稚与芳枝和图雅轮流抱着那个出生不久的女婴,忍着饥饿与随时皆可能出现的吐谷浑骑兵的威胁,又饿又累地在草地上走着。 四野茫茫,她失了方向,只知跟随乌格图派遣的人走。正不知走至了何地之时,忽见前方王旗猎猎,赤红的汉家龙旗在风中飘扬,向她们靠近。 “是汉人!” “他们会救我们吗?” 队伍的妇女开始焦急地讨论起来,见对方未有敌意,又变得兴高采烈,挥手向对方致意。唯独薛稚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全身慢慢地陷入僵硬。 忽然,视线触及人群中簇拥的一道玄色身影,视线还不及对上,她突然肩胛巨震,不顾一切地转身欲逃。 马背上,桓羡亦已看见了那张此生也不会忘记的脸,剧烈的震惊过后,竟不顾安危,径直催马而出,向她狂奔追去。 作者有话说: 某横线:这是宾语前置,这是状语后置,怎么就学不会呢! hh开个玩笑,虽然文中已经说明了,但是还是想解释一下,吐谷浑入侵真跟栀栀收留楚国没啥关系,前文就说过啦,这俩个部落是深仇大恨。吐谷浑大概是今天青海省一带,贺兰部就是河西走廊北边+和宁夏西部的内蒙古西部地区,中间隔着河西走廊(就是文中设定的雍王的地盘)金城就是兰州。 第79章 薛稚抱着婴孩在草原里奔跑。 柔嫩的双足如何抵得过训练有素的大宛良马, 很快,他便策马拦在她前面, 薛稚畏惧撞上, 只好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两步。 怀中不过几个月大小的婴孩受了惊,在广袤的苍穹下哇哇大哭起来,情知逃不过, 她只得一边安抚着小婴儿一边恐惧地朝后退着,始终也不肯看他。 “你跑什么啊?”桓羡翻身下马, 不觉竟踉跄了一下,一深一浅走在草地里, 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边靠近一边忍不住质问: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担心你?你为什么要乱跑?这些年,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 虽是质问, 他语中唯闻深沉的担心,薛稚心脏处狠狠一颤, 眼眶微涩, 却固执地撇过脸向后退着,不肯相见。 她是个拒绝的意思, 桓羡只好在她身前停驻, 因激动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尚响在喉咙里,一边平复着, 一双冷峻的眼一边担忧地在她身上逡巡。 这是活生生的,完整的,脸上没有血的薛稚。 不是怀朔城下被砂石磨平了脸、他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脸上血的女尸,也不是栖鸾殿中、那口金丝楠木棺里, 几成枯骨的遗骸。 即虽早有预料, 可真正见到她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时, 他还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 她还活着,就站在自己眼前,穿着游牧民族的衣服,梳着游牧民族的发式,戴着游牧民族的额饰。 整个人如同草原上红丹丹的格桑花一般鲜艳美丽,有如脱胎换骨了一般,面色红润,健美活泼。如非看到她眼中熟悉的柔弱与害怕,便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她。 他原本是愤怒的,可当看到那双永生也不会忘记的眼睛,终究还是心软下来,走过去,不自觉缓和了声音: “这孩子是谁的?” 没有回应,她低着眼睫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怀中的婴儿,唯余双肩轻微颤抖。桓羡只好尴尬地自己找话: “是我们的孩子?” 她愤恨地抬眸瞪他,脸上的神情已然说明答案,也无异于承认了她是薛稚的事实。 不是他的。 桓羡脸上溢出一丝怒气,声音也不由拔高些许:“那是贺兰霆的?” 薛稚终忍不住,开口呛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桓羡彻底地愣住。 “你……”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明显成熟美艳许多的妹妹,心脏处漫开的一丝疼痛使得他连疑问也不敢宣之于口。 只是在心中想,他把她弄丢的这些年,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竟然连孩子的生父也不知道是谁? 他问也不敢问,看她的眼神充满了自责与愧疚。道:“和我回去,我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的,把她当作我们的孩子。” 薛稚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被他误会成了什么,却也没解释,于心内冷笑一声,语气冷漠地道:“她是我的女儿,和陛下没什么关系。这是我们娘俩的事,就不牢陛下操心了。” 又在心里怨他。 她是多恨他呀!好容易她才在岁月流转里渐渐淡忘他做的那些混账事,偶尔也会没出息地想起小时候的和软时光,他却偏偏要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提醒着她他做过的事,将那些美好的、虚幻的记忆,再一次打碎。 他为什么要这样啊! 从头到尾,这个人,就没有变过。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而她方才那话也不算作假。 这孩子是她们逃难途中一位妇女塞给她的,才生下来不到三个月。那妇女似乎产子后身子一直将很差,又中了箭,小腿血流不止,不想做队伍的拖累就把孩子托付给了她,自己留在原地听天由命。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名妇女的名字。 想到这里,她忙又催促他:“你现在派人去救救她们。人,我们还有很多人,在后面没能跟上来!” “再不派人过去,她们会死的!”她焦急地说。王女的责任感于这一刻压过了和他的龃龉。 桓羡震愕半晌,终咽下那些涌到喉口的疑问,解下披风俯身笼在了她身上。 他叫来伏胤,吩咐了命一小队骑兵去寻贺兰部百姓的事,正是这时,草原上已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二人同时回过头去。 远处的高坡上,贺兰霆已单骑匹马行驶了来,身后更远处则是远至柔然而来的援军。 桓羡面色微变,扶着薛稚起身,贺兰霆很快便逼近了来,面色有如祁连山上终年不化的雪,极冷。 “栀栀,和阿干回去。” 他身上只背了一副弓箭,手里擒着马鞭。俊眼秀眉,在阴暗天色下如鹰的锐利阴沉。 薛稚有些犹豫,还不及做出选择,身侧的桓羡亦道:“栀栀,和哥哥走。你的谢郎他们,可还在京城等你呢。离家这么久,也不想着回去看一看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攥住了薛稚的手,五指亲密地探入她指缝,同她十指相握,微笑看向贺兰霆。 他觉得,薛稚会作何选择,简直不言而喻。 藏鸾 第87节 贺兰霆却是看也未看他,仍旧对薛稚道:“栀栀,你知道,阿干从不逼迫于你。一切仅凭你自己选择。” “你自己选,是和我回贺兰部做你的王女,造福和庇佑你的子民,还是和他回去,做一只永生也逃不出男人掌控的笼中鸟?” 薛稚已经愣在了原地,连被兄长攥住手也未发觉,此时却因表兄这一句狠狠一颤,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她是真的很想回贺兰部,哪怕余生都不能回故土,也不能再和亲友相见。可,她有选择的权利吗? 从头到尾,都是为桓羡所逼迫。 他用谢郎逼她,用贺兰部的子民逼她,比之从前,只不过是表面态度的和缓罢了,实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栀栀,你自己想好,你知道的,阿干从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贺兰霆依旧静静看着她,等着她作出选择,没有怒气也没有威逼。 薛稚双泪交流。 不远处的贺兰族人们已被楚军围了起来,正席地而坐,由楚军分发着干粮。 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俱都捧着食物、好奇地朝他们张望而来,望着她们美丽的王女,不知为什么,从来坚强温柔的王女,会流下眼泪。 薛稚也回望着她们,一滴泪滑下脸颊。 她是真的很想留下来,留在她的子民身边。她在贺兰部待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却是她此生最有成就感、最觉得自己像个人的一段日子。 她喜欢这种为人需要的感觉,而不是像只鸟一样被人为地圈在牢笼中,一辈子只能仰人鼻息,色衰而爱弛。 这时,原本跟随在桓羡身后的大部队也已到了。怀抱中的婴儿还在哇哇大哭,似与她下着最后的通牒。 薛稚回过头,以一种哀戚的眼神看向贺兰霆。他于瞬间读懂那双相似的眸子里未宣之于口的言语,右手紧紧攥紧了马鞭。 面上却是云淡风轻:“好,阿干尊重你的决定,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桓羡!”他扬声直呼大楚天子的名讳,“你听着,今日我把我贺兰族的王女聘与你为后,倘若此生你再敢让她受到半点委屈,我贺兰部的铁骑必将踏破凉州,为她报仇!” 桓羡的脸色难看至极:“她是我的妻子,我必然不会伤害她,但你最好弄清楚,她是我大楚的公主,非是尔等蛮夷可以肖想的!” “闭嘴!” 这回开口的却是薛稚。 当着两国军民的面,她半分面子也没给他留,桓羡心头微恼,才要开口,她已冷冰冰地道:“我可以跟你回去。” “但是,作为交换,我要你此生不得踏入贺兰部的领地半步!如违此誓,便困穷早逝,江山不永!” 她是楚国的公主,未来的皇后,眼下竟如此偏向这些蛮夷,感情上也是全然偏向了贺兰霆一方。桓羡心底已有隐隐的火气,却终是抑下: “这是自然,贺兰部与我朝世代交好,互有联姻。朕此次前来,也是为了救援在战乱中无辜受难的贺兰百姓。” 他亦扬声向贺兰霆唤道:“贺兰兄,既然你们来了,妹婿就把他们还给兄长,我们退出贺兰领地。” “至于你我之间先前的那些龃龉,看在兄长替我照顾拙荆和小女的份上,妹婿就暂不追究了” 芳枝已经喜极而泣地从贺兰部的队伍里跑了过来,桓羡示意她抱过孩子,自己则抱过妹妹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离开。 层层叠叠的楚军已经簇拥上来,以防对方在背后放冷箭,贺兰霆脸色煞青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至身后的大军赶来、接手了那边席地而坐的子民们,忽然狠狠一勒缰绳,跟了上去。 楚军已经退出了很远,无边无垠的草野上,有如一条肃穆玄黑的长龙,向着边塞上的长城行去。 薛稚被兄长拥在怀中,一直低着头,泪水模糊了眼帘里倒映着的情景,明显的怏怏不乐。 桓羡睨她一眼,心中纵有千般不满万般疑惑也只得暂且不发,唯独揽在她腰间的臂膀愈发如铁一般,将她搂得更紧,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半分反应。 “别以为贺兰霆就是什么好人了。”他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觉得,他没有逼你,就是对你好?”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人已在我手中,他贺兰部的子民也在我手中,他不得已才想在你心目中留个好印象,以退为进。且不说他已有妻有子,你还不知道吧,当日他为使你金蝉脱壳,于怀朔城头活生生推下个女人,致使我们以为你已死去。如此残忍之辈,会是良配?” 纵使佳人在怀,想起被一具无名女尸整整欺骗了一年半,桓羡仍是一阵气窒。 天知道那会是谁的尸体!他竟让它在自己的寝殿里整整停了三个月! 闻说表兄将人从城上推下,薛稚亦是震惊和自咎,但又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的离间之法,道:“那又怎么样。” “至少他还肯给我选择,哥哥呢?从头到尾有顾过我的意愿吗?我同不同意,有用吗?” “桓羡,你从来都是这样,把人当作你的提线木偶!却要人甘心做这样的木偶!” 她语气渐渐激动,直呼其名。眼看二人就要争吵起来,伏胤忽然上前禀道:“陛下,您瞧。” 二人应声回望,队伍左侧的不远处,贺兰霆忽然打马追了过来,就这么隔着茫茫数里,一直与他们并行驱驰。 薛稚眼眶突兀地一酸,目红若泣血。耳畔适时响起桓羡微醋的话音:“你很喜欢那蛮子?” 不待她回答,又冷笑一声:“也是,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嘛。” 他自语说着,勒着马缰,走到队伍的更里侧命人挡住贺兰霆的视线。 很快,回程的楚军就到了边境线上。 贺兰霆没有再追,勒马停在边塞上,看着越过长城、消失在视野里的人影。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这般,一个人在草原上奔袭百里,将远嫁楚国和亲的姑姑送出了贺兰境内。 二十年过去了,又是如此。纵使他已是柔然的左贤王,却依然无法改变心爱之人远走的结局。 七年前,姑母惨死于建康。 七年后,她的女儿再一次违背心愿地被楚人带走。吐谷浑挥师北上,杀他族人,也全拜桓楚的内乱所赐。 新仇旧恨,公仇私仇,杀姑夺妹,他必报之! 作者有话说: 媳妇儿有孩子了却不知道是谁的怎么办? 吐血的桓狗:当然是原谅她。 第80章 回到秦州城中, 桓羡找来芳枝,详细过问了她这些年身在异国他乡的始末。 得知她既没有失身于贺兰霆, 也没有与他人诞下孩子, 他心头微松。不管怎么样,她这一年多没有受苦,便是万幸。 芳枝想了想, 却是鼓起勇气补充: “陛下,那位左贤王虽然的确对公主有非分之想, 但对公主真的很好,也并没有过任何不轨行为, 公主敬重他也是情理之中。您不要总是用那样的语气去刺公主。” “公主她……其实是一个心很软的人。”想起那晚雷雨夜她突如其来的哭声, 芳枝犹豫着道。 她心软? 桓羡眼底云封雾绕,更隐隐透出火气。 她对捡来的一个孩子都如此疼爱, 却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又怎能说得上心软。 挥退芳枝后, 他径直步入隔壁的寝间。 这是他在秦州下榻的地方, 薛稚已被安顿了进去,院子四周皆戍卫重重, 由伏胤亲自把守在院门外, 莫说是人,便是飞鸟也难得进去一只。 前车之鉴, 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担心哪一日作战回来她又突然不见,恨不得时时将她带在身边。然而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想法便终究只能是想法。 脑海中回荡着芳枝方才的话, 他负手走进去。薛稚正在安置那才招募来乳娘喂过奶的小婴儿, 将她放在屋中事先备好的一个小摇篮里, 动作轻柔,好似在对待世间最无与伦比的珍宝。 方才军中已传了消息来,言这孩子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还未找到,无论如何也只能先行跟在他们身边了。桓羡走过去,随口问: “这孩子多大了?” 她仍未语,转身去拿放置在榻上的被褥,端的是不想和他说话的态度。 桓羡面色微变,却也没多在意,俯下身逗弄着襁褓中这个多出来的女儿。 才喝过奶的她方是高兴的时候,在他的逗弄下手舞足蹈,笑声清脆,两痕眼儿皆笑成了月牙儿。桓羡心头忽柔软下来,温声道:“取名字了吗?如若你实在想留她在身边,不若就让她做我们的蓁儿吧。也还不会说话吧?我来教她。”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蓁’,就是你的名字。月鹿,是你的小名。” 他煞有介事地与小婴儿介绍着她的新名字,然而小婴儿自是不懂,只是望着他无意识地笑,笑得他心里似软成了一滩水。 这时薛稚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将薄毯盖在小蓁儿的身上,他见她并无反应,略略一想,又对小蓁儿笑着道: “教蓁儿《南山》之诗好不好?”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哥哥爱妹妹……” 薛稚本已走到榻边去点灯,闻言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连名带姓地唤他:“桓羡。” “你恶不恶心?”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归于消失,慢慢地直起身来。 二人就这般于夕色昏暗之下对视着,室中气氛沉凝如冰,直至蓁儿一声突然的啼哭响起。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抱起小蓁儿并不熟练地摇着、哄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蓁儿的啼哭声中应道: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那齐诸儿是与妹私通、杀害妹夫的昏君,那文姜是遗臭万年的荡子,你想做齐襄公,我又为什么要做被世人嘲笑的文姜?” “没有人敢嘲笑你。”桓羡道,“待回去后,我便下册立诏书。你没上玉牒,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谁能说什么呢?” 她回过眸来,目中清冷如冰:“可若我自己不想呢?” 他没有开口,剑眉深敛,看着她的目光平静中压抑着火气。薛稚便冷笑: “哥哥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她就知道,从来,就不能对他产生什么幻想。 到了夜里,小蓁儿已被芳枝连着摇篮抱走,室中只余他们二人,虽并肩而躺、烛光成海,气氛却实在冷寂。 她没有声响,连他除衣在身边躺下来时也静默得好似死去。桓羡侧过脸看着她在烛光下紧闭的眉目,修长如玉的指探过去,攥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缠。 “你当真不想我吗?”他问。 薛稚睁开眼,默认看着帐顶昏暗在烛光里的忍冬花图案。 “哥哥自己觉得呢。”半晌之后,她语含讥讽地道。 他侧过身去,轻轻抚过她颈边柔顺的发:“我认为是想的。” 她似无奈似讥讽地哼笑了一声,侧过身背对着他,冷冰冰地道:“我过得好好的,总算活得像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惦记过去像笼中鸟一样,没有自由的生活?” 又是良久的静默。 他眉目微黯:“哥哥以后不那样对你了,除了离开哥哥,栀栀想做什么都可以。” 藏鸾 第88节 可她只想要自由。 薛稚枕着冰冷的用金丝绣着龙纹的枕面,很淡漠地想。 这儿不是她的贺兰部,房屋精致,熏香华贵,也没有牛羊的膻腥与青草的气息,但她反而生不出心安之感。 她久也没有说话,桓羡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曾经他有几千种方法迫她说出那些他爱听的话,现在却不知如何开口,会害怕说得重了,眼前日思夜想的人便也如梦幻泡影消失在眼前。只轻轻地、将背对于他的少女转过来,假意打趣: “那栀栀的身子呢,也不想么?” 他借映射入帐的烛光温柔凝视着她。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于烛光下,两痕柳眉细细地颦着,如难为情。 她不是没有尝过那种销魂蚀骨滋味的处子,偶尔夜里也会想念他宽阔的胸膛和温暖的怀抱,可她也不是离了这些就不能活的女人,怎可能因为这个就原谅他? 他便得寸进尺地靠过去,凑在她耳畔,幽幽地道:“可我想栀栀。” 空了这一年半载,他旷得实在厉害,遑论日夜思念的妹妹就在身边,肌肤相贴。 她淡漠别过头:“宫里女人多的是,既然哥哥都以为我死了,难道还会为我守身吗?” “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栀栀呢。”他叹着气说着,见她似无拒绝之意,喉咙与腹中的火燃得愈烈,忽然欺身过去,把她压在身下,在她还不及反应之前,重重含住了她耳垂。一双手或重或轻地在那肌理细腻处揉或捏。 覆在身上的身躯有如铁一样重,才清洗干净的耳背后如有小蛇依附,又胡乱在钻,那些声音光是回荡在耳畔便足使得她身子半软,根本无力抗拒,薛稚原还红着脸想推他,渐渐的,意识自己却陷了进去,加之享用了这半日也有些受用,索性把心一横,任他施为。 桓羡便笑了一声:“看来是想的。” 他捧住她一边小脸儿,一路往下,久未被人光临过的双肩锁骨、温软红玉,都在他薄唇的触碰下一一软成了水。 薛稚轻泣声渐大,原本用来保护自己的厚厚的壳也被一点一点瓦解,直至交握于身前的双膝被打开,才眼泪汪汪地终于对他说了这半晌以来的第一句: “别……” 她想说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思绪全被别人人为地攥在手里的感觉。就像被人抛进大海一样,那会令她感到惶恐和无助。 然而兴致上来的男人又哪是那么好说话的,他以软刃凿开那处久未开垦的湿地,拼了命地往里卷,她一声哭叫,搭在他肩上的玉白双足忽然颤得厉害,随着哭声毫无规律地在烛光中晃动…… 许久,帷帐上晃动的影子才停下,她双足一下子歇了力般滑落在他肩上,脸儿一偏,身前玉软轻轻起伏着、轻轻地伏在枕上吁气。 算不得酣畅淋漓,但久违的情不自禁之下的反应还是令她羞赧地紧闭双膝,更在心里恼自己没用,分明心里恨极了他呀……又为什么,被他亲一亲碰一碰理智就不是自己的了…… 还是说,自己骨子里当真就是文姜那般放荡不堪的女子呢? 那厢,桓羡已用软巾擦净了脸,见她还似在失神之中,嗤笑出声:“这就好了?” “我就说你的身子想我,还嘴硬。” 薛稚被他说得脸颊通红,别过脸不说话。他又倾身过来,欲吻她唇: “看来贺兰霆没能满足你啊,没关系,哥哥愿意为妹妹效劳。” 才亲过那个地方,她不肯,又因他言语赌气挣扎起来,他却道:“你自己的东西,嫌弃什么。” “方才软的尝过了,现在,来试试硬的吧。” ……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清晨的阳光被窗纱筛得朦胧柔和, 鸟雀低语,屋中榻上紧掩的青色帷帐内, 桓羡忽自梦中发出一声恍惚的惊呓, 霍地自榻上坐了起来。 急促的呼吸尚在平复,魂悸魄动,连额上亦渗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他急喘着, 下意识看向了身侧熟睡的少女。 她还在,双眸轻闭, 睡容宁静,眼睫柔顺地搭在眼睑之上, 在白如新瓷的玉颊上投下淡淡的鸦青色的影子。 桓羡于五脏肺腑间乱跳的一颗心心渐渐归位。他重新躺下, 轻轻将平躺而卧、犹在沉睡的人抱入怀中,薄唇触到她微凉的额头之时, 才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 方才他又做了很不好的梦,梦见她从城墙上跳下来, 掉在他面前, 满脸是血。 她还活着,没有受一丝半毫的伤, 这真是再好不过。 察觉男人的动作, 睡梦中的薛稚不安地颦了颦眉,无意识地转身想要逃离他。 眼下还是夏季, 虽然秦州地处塞上,远没有建康那般炎热,但两个人这般赤条条抱在一起,即使是睡梦中, 她也能感觉到那粘腻的热意。 但还未完全脱离那抹热, 却觉又被人拖了回去, 愈发浓烈的热意如岩浆如大火将她尽数包围,薛稚终从一片荒芜梦境中睁开了眼。 “你做什么……” 看清是他,她皱了皱眉。 脑后还因昨夜长时间的缺氧而一阵阵轻微发疼,大脑浑浑噩噩。桓羡道:“我在看你脸上有没有血。” “……” 薛稚一阵无言。 他是故意在折腾她吧? 目光却触及他裸露的左肩上一道已经结疤的伤口,似是剑锋所致,可无论是鹤壁时遭刺客行刺的那一回,还是表兄赠他的那一箭,不是都在背部么? 她目光微有迟疑,落在桓羡目中,却无端有些心虚,低咳一声:“这个没什么,早好了,栀栀是担心哥哥?” 那是谢璟留下的伤,丢人得很,他究竟不想令她知晓。 薛稚冷冷别他一眼:“哥哥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眼下金城以西还在叛贼手中,又有吐谷浑与贺兰部加入混战,他如何这样闲。 这明显是赶人的话,兼又冷冷冰冰,哪里却有昨夜的浓情蜜意。他心间微黯,浓长的黑睫掩去了眼底的情绪:“这几日停战,会轻松一些。” “栀栀睡吧,让哥哥再抱会儿。”搂她在怀,桓羡轻声地说。 薛稚没再理他,被折腾了一晚,她身体不舒服得很,见他也不似乱来,便勉强抑下心间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枕在他精壮的胸膛上睡去。 桓羡看着趴在怀中的妹妹。 她睡得很安稳,就像是很多年前的漱玉宫里,她很依赖他,即使热意炎炎也不肯松手。 彼时的他并不珍惜她的亲近,相反,偶尔还会因为她太过黏人而烦她,哪里知道,曾经不屑一顾的,如今苦苦追寻也不可能再得到。 世事有若流水,奔腾向前,一去不返。那样亲密无间的日子,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 薛稚再醒来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芳枝进来问她是否要起来洗漱,报告过蓁儿的情况,又小心翼翼提了天子的去向。 桓羡一个时辰前去了秦州刺史府商议政事,特意嘱咐过不要惊醒她。薛稚神情淡漠地听完,麻木地“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她不是很想起来,回想起昨夜和清晨的一幕幕,更是有些迷惘。 她这是怎么了呢? 又被桓羡下脏药了吗?否则,昨夜的她怎会如此放荡不堪。难道当真被他放下身段来哄一哄睡一觉,便可以什么都不再计较,乖乖地和他回去、与他重归于好吗? 何况他们根本没有所谓“好”的时候。他们连爱人都算不上,从来都是一对可笑的兄妹,仇人,通|奸者。 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被多方掣肘又胆小怯懦的薛稚,也许她当真认了命回去继续做他的玩物,可是这么多年了,人总该有一些进步与追求,她又怎么知道他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就算她肯妥协了和他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一样会遍体鳞伤。 薛稚起身后,又去隔壁院子里看望了才吃过奶、被芳枝拿着拨浪鼓逗弄的蓁儿。 她生得很漂亮,雪肤乌目,娇嫩的皮肤吹弹可破,一看便知日后是个顶顶漂亮的小姑娘。 照料孩子其实是件很费心神的事,还好桓羡命人从城中找了个奶水充足的妇人,也有育儿的经验,芳枝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奶娘周嫂并不知她身份,只当是郡守家的女郎,还以为蓁儿是她的女儿,笑着夸赞:“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一看就是随了姑娘的相貌。” 薛稚笑了笑道:“这是我捡的。” “她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就帮她照管了。” “捡的啊。”周嫂有些尴尬,但她是个热络心肠的人,很快拿话带了过去,“姑娘可真是好心肠,不过不知道姑娘成婚了没有,若是没有成婚,恕我多嘴,还是送给那些想要孩子的大户人家比较好,若是单身女子,只怕是要被说闲话的。人言可畏啊……” 知她是好心,薛稚也没计较她言语里的僭越,淡笑着点了点头:“我成婚了,夫君也是同意了的。” “这就好,这就好。”周嫂忙不迭说着,“这年头还有些丧尽天良的人生女不举,姑娘和贵郎婿主动收养女孩子,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薛稚只笑,没再说什么。 她原是不欲在这位陌生的妇人面前头透露太多信息只能这样说,芳枝听在耳中,却是微愣。 公主这是愿意接受陛下了? 薛稚在房中陪伴了蓁儿一会儿,又想出去转转,遂对芳枝道:“我想出去走走,你照看着蓁儿。” 既回了汉地,从前在贺兰部没来得及做的事倒是可以做了。她打算去书肆里找找,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医书,打算采购一批,等时局稳定后给乌格图送去,叫他分发给族中的子民。 这也许,是她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然而才一出院门,便被侍卫拦住。她嘲讽笑了一声:“怎么,我是被看守的犯人吗?连出去的自由也没有?” 侍卫们面面相觑,唯独交叉于她身前的长戟不曾放下。薛稚冷了脸色,欲将长戟推开,这时伏胤却走了过来:“放手。” 交握于她身前的枪戟应声放下。 “是他让你们看着我的?”薛稚问。 伏胤屏退那两人,不置可否:“陛下没让我等看守公主,只是吩咐了,不许公主离开官驿。” 这有什么区别。 薛稚心里微恼。 她不想为难对方,放柔语气解释:“我只是想出去转转,也不可以吗?” 伏胤却道:“公主明知道您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您若出事,我们这整个院子的人都活不了。眼下秦州之外兵荒马乱的,公主何必为难我等,属下也不想步薛家刺史之女的后尘。” 他不提薛嫱薛婧姊妹还好,一提,薛稚霎时紧张起来:“他把我堂姊她们怎么了?” 初时她请表兄打听过,桓羡并没过分惩罚她们。但两国相隔所远,难道,是表兄的消息有误么? “没什么。”伏胤道,“是陛下叫我这么说的……” 薛稚微微气窒。 分明没这样做却要这样说给她,这个人,是要故意气她么? 转念一想,却稍稍放下了心。 他应是没有迁怒到堂姊她们。桓羡这个人,固然刚愎自用、喜怒无常、薄情寡恩,但也有一点算得上优点,即从不滥杀无辜。 藏鸾 第89节 伏胤还在殷切相劝:“公主,眼下是非常之机,请您就不要再在这个时候出岔子了,陛下他实在是分不出心再来为您操心了。您可知道,以为您身故的这段日子,陛下有多么难过吗?您可见过我们这位陛下流泪的样子么?可当日他以为从城楼上掉下来的是您,硬生生对着那具遗骸泣出了血,从此见不得一点鲜红色。待回到京中,更是把自己锁在玉烛殿里,同那具所谓的灵柩同寝三个多月,把自己搞成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前时遇刺的伤还没好,又被建武将军刺了一剑,卧床许久。饶是如此也不曾计较,反而予了谢将军兵权。公主,您觉得这又是因为谁呢?” “公主,就算您不为陛下考虑,难道也不替您身边的人考虑考虑吗?” 这大抵是这沉默寡言的小侍卫头一回和她说这么长的话,话里话外却全是为桓羡说情。薛稚未免有些气急,脱口道:“他疯了。” 他自己的疯言疯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物吗?他亲口说的,贺兰氏的女儿,只配做玩物。连她刻意讨好时说的永远陪他,也要被讥作是痴心妄想! 所以,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她没有因之感到愧疚的必要! 然而,回想起清晨他患得患失的那一幕幕,她一颗心还是无可避免地沉下去,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之中,一阵无力的心酸。 所以,他肩上的那道伤,是谢郎刺的吗……他为什么不还手?是因为她的“死”而愧疚吗? 他又真有那般在意她吗?不是将她看作一个玩物? 这念头不过转瞬又被压下,她想,他如何愧疚是他的事,但这段日子里,她至少可以利用这份愧疚去争取一些有利于自己的承诺,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被他压制下去。 想到这里,薛稚最终缓和语气,言辞恳切地道:“我不是出去乱跑,也不是想为难你,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伏将军若放心不下,就跟着我吧。” 伏胤迟疑地看了她一晌,最终应下。 薛稚遂在伏胤的陪伴下去到城中的书肆,挑选了几本论述妇产的医书,交了定金,请店家各自复刻五十本,送至秦州府。 书肆的老板见来者气质不凡,落款又是秦州府,大抵非富即贵,忙不迭应下,允诺一个月后将全部刻本送到。 一个月,若战事顺利,贺兰部之围也应该解了。薛稚点点头,谈妥了事情后,便抽身折返。 夜里桓羡处理完军务回来,她正坐在窗前妆台边,静静看着那条取下来的精美的王女额饰。 微醺的晚风将流金一样的夕光送进帘栊来,照在女郎有似兰花纤细的颈背上,有如夕阳为他的新娘披沐上金色的嫁衣。 自以为聪明的猎人还不知自己即将步入小鹿的圈套。知他进来,薛稚头也未回。 “哥哥当日说,只要我不离开,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我让哥哥放弃一切,同我回贺兰部,哥哥愿是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栀栀to小伏:心疼男人是病,得治! 第82章 “那么, 我让哥哥放弃一切,同我回贺兰部, 哥哥愿是不愿意?” 空阔的室内, 她这一句有如风中之铎,清泠泠地回荡于室中。平静无澜的眼,像一面清可鉴人的银镜, 极清晰地映出他怔愕的脸。 “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道,似是十分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明知道,眼下大业未成, 战乱未平, 国都未迁,一切都方兴未艾, 我如何能放下黎民苍生不管。” “何况两国本属对立,你那表哥, 根本就是对你不怀好意的, 不过是暂且还没有暴露内心真实想法,你竟还真想着回去……” 他的辩驳至她脸上漫开笑意而止, 薛稚微笑着颔首:“我知道。” “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 原来哥哥连骗我也不肯,又为什么, 先前要说那样的话呢?骗我以为你有多在乎我……” 她轻笑着咧唇,两滴泪却落下来:“哥哥是骗子。” 只此一瞬,桓羡心痛如刀绞。 他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原本可以握住的东西正如流沙般于指缝间逝去,心间涌上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慌, 忙奔过去, 将跪坐于地毯上的她紧紧拥入怀中。 薛稚不动声色, 将被掐得通红的手背掩在袖中,眼角泪痕未消。 “栀栀……” 他慌乱地唤她,“你再让我想想好不好?等到、等到功业尽成之后,我一定答应你,莫说是贺兰部,便是你想去柔然,我也愿意……” 心中却想,权力?他是不可能放手的。 没有权力,他们不过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狗,桓骏不承认他,桓陵欺负他,至于桓珹……连他的仆人都可以涌上来踩他一脚,把他往冬日的湖水里推!那样的日子他过够了,如不是记忆里有她,他连想也不欲回想。 当初他便是手中无权,不得已看着生母惨死在自己面前。如今,他为了打压士族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若真放下一切和她去了贺兰部,莫说贺兰霆会怎么对他,只怕还没有走到贺兰部,这一路上的暗杀便会将他捅成个刺猬。 没有权力,他能护得住她吗?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靠着权柄强求! 思来想去,也唯有这般,先假意让步答应拖住她。他知道的,她心里终究有他。 果不其然,他看见她擦着脸上泪水,莞尔道:“和哥哥开玩笑的,哥哥莫非当真了么?” 那笑容如初夏阳光下一朵带着昨夜雨露绽放的玉芙蓉,纯净甜美:“我不会强求这个,也可以和哥哥在一起,再也不跑,但我要哥哥,答应我一件事。” “你不可以再为难打压谢郎,也不可以再拿谢氏威胁我,他们不是可以被你肆意揉捏的棋子,此生原是你对不起他们,就算他刺了你一剑,也不足以抵消……” 这本是她的真实目的,方才那些,理应只是试探。毕竟人总是喜欢折中的,如果她一上来就提这件事,以他的脾气,应该会暴跳如雷吧? 可,明知是试探,也知他不会答应,为什么,真正听见他拒绝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些失望呢? 失望他不如想象之中地在意她么?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薛稚眼中有一瞬的哀戚,不过转瞬即逝。桓羡却因了她方才那句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 “伏胤说的啊。”她很无辜地道。 桓羡的脸上阵青阵白,显然是在忍耐。薛稚又道:“等等,我还没有说完呢。” “说。”他仍在心里恼伏胤,脸色黑沉。这样丢脸的事,竟然也说给她,也难怪她突然软了性子。 薛稚继续说了下去:“还有,你不可以动不动就发脾气,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发疯,不可以强迫我生孩子,不可以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不可以再对我用那些脏药,不可以再关着我,不可以随便呛皇祖母和太后,她们是长辈,那是没礼貌的行为,也不可以仗势欺人,要收敛你的脾气……” 她皱眉说了一连串,细数下来,好像全是他的缺点。虽是在数落他,但桓羡却意外有些受用。 他看着她因怨愤而生动起来的眉眼,眼里不觉间浮起如云如雾的笑,只觉这个时候的妹妹,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可怜。 心中则想,他有这么讨人厌么? “还有最后一条,不可以……” 她脸上忽然突兀地一红,语声一噎,暂未说下去。仿佛心有所感,桓羡道:“不可以碰你?” “这个不行。”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她本也没有指望他会如此让步:“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不可以用……不可以用那个地方……” “那是用来吃东西的,谁像你这么荒唐……脏死了。” 他没说应不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羞红了脸的她:“原来栀栀还是想被我碰。” 薛稚最不喜欢铱誮的就是他这幅神情,好像她自己心虚一样,当即补了两条:“不可以有这幅神情,不可以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你要以你的皇位起誓,天子一言九鼎,不可以食言。” 这样的煞有介事,桓羡心底的火气又有些微漫上来,然而到底是有愧于她,知晓若非如此自己怕是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了,便当真如她所言,神色郑重地起誓。 “还有吗?栀栀公主?”起完誓后,他耐着性子又问。 “暂时就这些吧,等我想起来再说。”薛稚怏怏地说,心中却实是难受。 他一定以为,她是在同他打情骂俏吧?便连她偶尔也会这样错觉。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数次的碰壁告诉她,他就是个疯子,疯狗,和他硬碰硬是没有好处的,与其像从前一样被他欺负被他威逼,眼下这般,至少还可以尝试着驯服他,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她眉眼有如秋日枯寂的花一点点黯淡下去,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哀婉起来:“我还想问哥哥一件事。” “当初,哥哥是真的认为,是我害死了姨姨吗?” 桓羡眉目一怔,心间原因两人“和好”的喜悦也由此荡然无存。 “没有的。” 良久之后,薛稚才听见他的声音,“我……一直都知道害死我阿娘的人究竟是谁。” 是桓骏,也是那个他所痛恨的、无用的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呢?”她气结,连带了哭腔也不知,“你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要折磨我,控制我,你不是喜欢我吗?这就是哥哥所谓的喜欢吗?” 她觉得真是讽刺啊,所有人都可以用母亲为借口来辱骂她,因为他们不知道她和母亲之前的情形,便想当然地以为她受了母亲多少好处,从而把仇恨转嫁到她头上。她虽不接受,但是能理解他们为何如此。 可是他不可以,因为他是她最敬重最喜欢的兄长,幼时的她已能感知到旁人对她的恶意,但她并不会很难过,因为她知道,她还有哥哥会疼爱她喜欢她,完全不在意她是谁的女儿…… 其他人因为母亲厌恶她她都不会这般伤心,只有他,伤她最深。 薛稚心里大恸,这回不必强掐手背两行泪也倏地坠下,落在方才狠掐的地方,竟烫得她浑身一颤。 两人之间原还温软的气氛霎时无存。面对如此质问,从来不可一世的人,竟没有多少直视她眼睛的勇气,他道:“我只是觉得,这样说,你就会愧疚,就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为你母亲赎罪。” “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分明佳人在怀,那股握不住她的无力之感却再次漫上心头。他只能央求她:“从前的事,是哥哥不好,原谅哥哥好不好?你怎样报复我我都不会有怨言,但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离开哥哥……” 他会疯掉的。 他已经受够了没有她的日子,不想再和她闹下去了。 也许她从前骂他的没错,他就是个疯子,觊觎自己养大的妹妹,强占她,强/暴她,又把过错全部推到她身上。可他就是喜欢她,她是唯一能治他疯病的良药。 薛稚心若寒灰,勉强睁目看他。 离开的这些年,她其实渐渐忘记了过去的一些事。恨他吗?好似曾经恨过。但从怀朔城她被下昏睡药以为自己死掉之后,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之后,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被毁掉的婚姻与爱情了。 重逢以来,她原本也只是怨恨他,怨恨他又一次剥夺她的自由。但现在,他却告诉她,从前种种皆是他故意……他又要她如何淡忘不在意? 方才,她也给过他机会。在她问他要不要和她回贺兰部的时候,她好似是有那么一瞬犹豫的。犹豫着如果他真的肯为了她放弃一切,那么,以她的心软,也许会原谅他。 可是,这个人啊,他把握不住。 薛稚脸上荡开一抹虚幻的、温软的笑:“好。” “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哥哥对我好,我就会喜欢哥哥的。” “我会忘记谢郎,忘记过去的事,做哥哥的妻子……” 桓羡如释重负。 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将头埋在她颈间,长舒一口气。 当年在洛阳时得她允诺的那种喜悦好像又回来了,涤荡于心间,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活。他手足无措地抱着她,有些语无伦次:“栀栀……” “你能想开,哥哥真的很高兴。” 藏鸾 第90节 薛稚嫣然一笑,木然将脸埋在他怀中。 就这样吧。 也许是命运要将他们捆在一处,逃了这许多年也一样被他捉回来,实在身心俱疲。 指望他真正的改变,是不可能了。但是,她要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被他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江北,广陵。 暮云收尽,银汉无声。 陆韶一副商人装扮,在军士的带领下借着夜色的掩蔽匆匆步入北府军幕府。 幕府最中心的那间独属于兵主的书房里,谢璟犹在灯下看兵书,闻得亲卫来报有故友求见,他未有多想,也未抬头:“宣。” 陆韶于是走进来,抬手取下头上的帷帽:“兰卿,是我。” “子期?怎么是你?” 见来者是他,谢璟微感困惑,“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夤夜过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想与你商议。” 谢璟命亲卫上了茶,延他在茶案边坐下:“子期但说无妨。” 陆韶却欲言又止地扫视了一圈屋内,他于瞬间明白过来,对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卫道:“你们都出去吧,将门窗关好,非我命令,不得靠近。” 几人于是依命退下,闻得脚步声远去后,陆韶才倾身过来,烛火幽幽映着他眼眸。 “兰卿,为兄今日前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起事,另谋新主?”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暗室之中, 谢璟猛然变了脸色。 “子期,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震惊的脸色中难掩失望:“你吴郡陆氏皆食大楚俸禄, 陛下又不曾亏待你, 你为何,为何如此?” “兰卿以为仅仅是不亏待便可么?”陆韶道,“是, 我吴郡陆氏的确是大楚的臣子,可我们不是只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无道, 薄德寡恩,作为当年扶他上位的我们, 实在是心寒得很。” “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弑父杀兄上位的吧。想当年, 先太子还在,又是中宫嫡出, 这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可先太子却莫名其妙死在了天渊池里,先太子的仆人曾经欺负过陛下, 将他扔进水中, 你说,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又能是谁?” “至于先帝, 更是被囚禁在宣光殿里,被他找来一群精壮的死囚, 将其活活轮|奸而死。你说,这样寡德的君主,值得我们出生入死地拥戴吗?” 听闻先帝这血腥的死法,谢璟心中微讶。 他不是很清楚桓羡同先帝的龃龉, 只知道父子关系不好, 是从前听栀栀略说过几句, 她说,哥哥幼时过得很苦,希望他可以尽心辅佐他、尽可能地多体谅他的冷淡。 却不会想到,先帝的死法居然如此荒唐又残暴。 但他很快回转过神:“所以你们帮着他杀了先帝,扶他上位,现在,又要弑君?” “君王无道,自该起兵讨伐。”陆韶说得一脸正气。 谢璟定定看了这个曾经的同窗一晌,忽而失望地道:“我看不是君王无道,是他任用寒人、打压士族,损害你们的利益了吧。” 这些年,随着制科考试的开展,有越来越多的寒人进入朝堂,在三省六部站稳脚跟。 而即使是战事席卷,这几年里,桓羡也没放弃对洛阳的经营,几年下去,洛阳宫室已修建大半,民富地殷,这回西北讨贼更连身为洛阳地方长官的江泊舟都带在身边,明显是为提拔他做准备。 迁都之事已经提上议程。待到迁都,士族的利益只会进一步受损,也难怪他们会狗急跳墙。 “怎么,你还认为他是个合格的君主?”见他似无动摇之意,陆韶忙又补充,“你难道忘了,当年他说怎么对你的。在你新婚之日强占你的妻子,将你全族下狱,此后多番打压,现如今,更是因为将公主带去前线,致使公主惨死于夷人之手……” “这些,兰卿都尽数忘了吗?” “别再说了!” 一直沉默的谢璟突然爆发,烛光下双目赤红,如同狰狞的兽:“这是我和桓羡的私仇,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是,我是恨他,可你要我公报私仇,让我八万忠勇北府军为你们的野心陪葬,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陆子期,念在你我兄弟一场,今日之事,我不会与旁人提起,但也请你好自为之,勿拿我谢家人作筏子,也勿提这叛国之事!” 男人的怒气使得陆韶看怔了眼,大概是没想到会被拒绝,怔愕半晌,才嘲讽笑出声来:“好,好一个忠义无双的北府兵主,夺妻之恨也能忍得下去。” “也罢,今日之事,就当为兄不曾来过。你我兄弟来日再会吧!” 陆韶说完,匆匆离去。 他能忍下夺妻之恨,这北府军中对天子不满的士族子弟却多的是。他们又为什么非得经过他呢? 屋中,谢璟看着夜风中兀自摇晃的两扇门,直至他身影消失许久,心中火气仍未消弭。 强占栀栀又害死她,他焉能不恨,但即便他再恨桓羡却也清楚,这些年,他这个皇帝当得不错,重农桑,促耕织,轻徭赋,任用能臣,打压奸佞…… 他们没有正当的理由去反对他,无法聚拢人心,也就自然会注定失败。 不过,陆氏想要作乱另立新主,就必得打太后太皇太后的主意,他是不是得想个法子告知姑祖母一声? —— 西北的战事犹未结束,从春天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并大有继续延续下去的势头。 自吐谷浑加入战局后,不仅未助叛军对付王军,反而径直越过河西之地入侵贺兰部,与率领援军远道而来的贺兰霆打了起来。楚军由此长驱直入,将入境的吐谷浑大军一分为二,十分默契地与贺兰部围剿了吐谷浑的前路大军,又转头痛打起落水狗,将叛军与吐谷浑打得节节败退。 很快,金城被收复,叛军不得已向老巢姑臧败退,常言道穷寇莫追,桓羡未有孤军深入,而是命前路大军驻扎在金城,自己则回了秦州据守,一面不紧不慢地自中原调来粮草,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 金秋八月便在这战事偶然的间隙间如期降临,残萤委玉露,早雁拂金河,塞上的深秋总是来得格外早,未至中秋,秦州城里已是金菊怒放、桂香馥郁,家家户户早早地备起了中秋的节庆礼。 因了金城的收复,秦州即由前线转变为后方,城内已然平定许多,又恢复了往日的人间烟火气。 中秋前日,桓羡一早去了军营,薛稚起身后用过早饭,又往安置蓁儿的院子去。 蓁儿如今是芳枝和周嫂她们在照管,为方便周嫂进出喂奶,住的是与桓羡下榻的清晖院相连的一处院子中,只能她过去,她们过不来,因此每日她都要过去瞧蓁儿。 她到了之后,按常例逗弄了襁褓之中的蓁儿一会儿,却听身后的芳枝忽然慌慌张张地唤了一声“郎君”,起身回眸时,桓羡一身玄色常服,已经撩帘进来了。 她有些意外,反应也有些冷淡:“你怎么来了。” “我忙完了事,回到家,你不在,我就过来了,也顺带瞧一瞧蓁儿。”桓羡道。 他军务繁忙,空闲时间多是在清晖院中陪伴她,鲜有时间过来探望这个多出来的女儿。以至于周嫂尚是第一回 见到他,当即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女郎的夫君吧?” “从前就听女郎说过郎君,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一表人才,和女郎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周嫂笑着说。 她会在外人面前多次提起他? 桓羡不动声色地看向妹妹。 光是她默许这孩子叫蓁儿就已经是不可思议了,原来,她一直是同外人说的,他是她夫君么? 他眉眼间一点一点析出欣意,唇角微扬的笑意怎么抿也抿不下去。对周嫂道:“我平日里庶务繁忙,对她们母女疏于照顾,就劳烦嫂子多费心了。” 这样好相貌的郎君,平易近人又报酬丰厚,周嫂心花怒放,忙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该道谢的是我呢,二位已经如此照顾我了,我自然该全心全力地照看好孩子。” 他又走去摇篮旁边,温柔和顺的女孩子正低着头摇着摇篮,哄小婴儿入睡。 “我来哄她吧。”他道。 这孩子虽是她捡来的,却也算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他知道她心软,便是还未有亲生的孩儿,看在他疼爱这孩子的份上,兴许将来也不会太排斥他。 薛稚却是心中微恼,不欲理他。 周嫂是个热络心肠,见谁都会夸,倒也没有什么巴结之意,然而这话落在他耳中,怕是要误会成她日日对外人提他,说他是她夫君。 即虽方才没有瞧见他脸上的神情,她也可以想象得到,某人方才信以为真之后,那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的架势。 见她没说话,他伸手欲抱。薛稚却白他一眼,打下他伸出的一只手:“你做什么。” 桓羡不解:“什么我做什么?” “你洗手了吗。”她语气带着嗔怪,“才从外头回来,脏手脏脚的就碰蓁儿。小孩子的肌肤幼嫩得很,被你染上病了怎么办?” 一旁的芳枝无声抿唇偷笑,下去打了盥洗的水来,周嫂也带着笑看着他们。桓羡无言,只得依言照做,用毛巾擦净了手上的水珠:“这下总可以了吧。” 薛稚勉强点点头,示意他将孩子抱起。然而乍一闻到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原还安安静静的蓁儿忽然大哭起来,哭声几乎要将房顶掀了去。 “这怎么办?” 他并不知道怎么哄孩子,蓁儿不哭不闹的时候还好,一旦哭闹起来便手足无措。周嫂忙走过来:“给我吧。” 薛稚埋怨地瞪他,伸手接过孩子,抱着她轻轻摇晃起来,白皙柔嫩的手轻抚蓁儿的背。 在她轻声而又耐心的安抚里,蓁儿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周嫂还在旁边试图教会他哄孩子的方法,他静静听着,看着妹妹凝着慈和与母爱光辉的眉目,忽然极突兀地想到。 她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当初杀掉他们的孩子? 尽管不欲承认,但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这一日她都不怎么搭理他,直到夜里安寝,也似还在为这件事生闷气,侧着脸独自向着墙壁里侧。 桓羡沐浴过后,换过寝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察觉她的冷淡,上榻之后,他亲昵地将人揽在怀中:“这是怎么了?” “怎么不等我就睡了?” 男人滚烫的气息若暖风微醺地拂上后颈,一只手亦已绕到她腰间,探入轻薄的衣襟。 求欢之意已十分明显。 “我们也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好不好?”他道。 薛稚睁开眼,漠然看着帷帐上映着的烛火。 他总是这样的,妄想用孩子来拴住她,所以白日才会对着蓁儿一个捡来的孩子大献殷勤。 他根本不会明白,她喜不喜欢他,都不会因为是否多出个孩子而改变。 但那日既假意答应了他,便也没说破,只道: “哥哥不是答应了我,不强迫我生孩子么?” 他眉宇微黯,那只手却未收回去,将那粒嫣红置于指间轻轻搓揉着。 “可你也答应了让我碰你。” 藏鸾 第91节 “是可以啊。”她没回头,应他只有冷冰冰的一句,“可你吃药了吗?” 桓羡不明:“吃药?什么药?” 她便冷笑:“哥哥不是答应了不强迫我生孩子么?我不想生,可我也不想再喝那些苦药。所以,哥哥想行房,就自己找药去吃吧。不然,别来碰我!” 作者有话说: 没用的男人,连哄孩子都不会。 今晚无二更 第84章 这世间避子汤药多是以女子饮用为多, 备给男人的,听也未有听说。 桓羡自讨了个没趣, 但当日是自己答应了人绝不强迫, 因而也不好强求,手很老实地收回去,抱着她再未有进一步发动作。 他抱得过于紧, 筋肉健美的身体如热铁烙在身前。薛稚微微挣脱了下,闭上眸, 声音在烛火荜拨声中显得有些闷:“哥哥也真是的,不做这种事是会死吗?” 桓羡长睫微垂, 嗓音沉哑得有如屋外浓稠的夜色:“这话你问过, 在朔州的时候。” 二人同时想起在朔州的时候,虽然后来发生了不好的事, 但那段时间,已经算是兄妹之间十分罕见难得的和睦了。 她答应了给他做平安符, 也唤了他夫君, 如同每一个盼望着出征的夫君平安归来的女子一般,祈祷着他能平安。以至于后来薛稚流落柔然, 也常常会想, 如果当时她没有被掳走,不曾享受过自由的风, 是不是、就会愿意稀里糊涂的和他过下去,淡忘从前他的种种伤害,迫于无奈地接受了他? 事实上,分开还不到三年, 她却过得恍如隔世一般, 竟已淡忘了他从前做过的许多事。但即使是破镜重圆也会有裂痕, 孩子,也应该是父母情浓时的产物,而不是怨怼的孽果和他拴住她的工具。 纷繁心思不过一念,她叹息一声,道:“药很苦的,还很伤身,我不想喝。” “我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忘记那些事,也不想有孩子。哥哥如果心疼我,就不会让我喝的,对吗?” 他没说话,将下颌轻轻抵在她额头上,首先想到的,竟是漱玉宫里那被她埋回栀子下的麝香。 为了逃避生育,她一直在伤害她自己的身体。 而她原本也不必受那些苦楚,如果不是他想要孩子,她是不必那般伤害自己的。 而他也总算是吃到些教训,知道一味地紧逼是不可能的。他终究还是想要完完整整的薛稚,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只是,他仍是觉得,她那日虽答应了和他在一起,但内心待他也并没有多少的亲近,反而比他强求之前更疏离。 “嗯。”他最终淡淡应了声,没有强求。 薛稚又推他:“去把灯熄了。” 这些天他夜里总是点许多灯,亮得她睡不着。 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真不知这几年怎么多出来这么多坏毛病。 她不知道的是,桓羡有夜里不能视物的病状,是那年泣血的后遗症,夜里不点灯是看不清东西的。然他清晨又起得早,若没有灯烛,连更衣也是困难的,因而养成了蜡烛点一晚上的习惯。 然而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他故意卖惨一般,故而也没多解释,只用手轻轻盖住她的眼:“这样不就好了吗。” “睡吧。” 次日是中秋,桓羡按惯例去了秦州府处理完政务,直到黄昏才回到清晖院。 薛稚不在,想来是去看望蓁儿了。他想了想,差人去请来了随军的太医正,请教避孕之事。 这世上的确是没有专为男子所制的避子药,但有些药材却有杀精之弊,他想,按照这个思路去配药,理应可以达到避孕之效。 太医正正是当年薛稚小产时替她诊脉的张御医,闻言微微踌躇:“陛下的思路不是不可行,但,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杀精之药,长久服用必然会损害龙体,陛下何不让公主服用避子汤呢?” 桓羡从贺兰部接回妹妹的事,虽不至于公布于众,但几个心腹同太医们是知道的。 然他也不可能当着太医正的面儿承认是妹妹不肯喝,神色稍不自然地撇过脸去:“她身子不好,有些事,能体谅的就体谅吧。” “朕和她也还年轻,不急于在这时候要孩子。” 也是。 太医正在心中想。 当日公主小产即是他诊的脉,公主身子虚弱,又长久的郁结于心,那次小产已是元气大伤,也不知流落塞外的这几年,颠沛流离,有没有养好,还能不能诞育子嗣。 否则,若是生不了,陛下岂不是要重蹈当年世宗皇帝的覆辙么? 他与妻子感情和睦,是以反倒能理解皇帝的一心一意,道:“臣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君臣二人本在正厅中商议,这时薛稚方抱了蓁儿带着芳枝从那边院中回来,见厅中正坐着太医正,微微愣住。 片刻的怔然过后,又有些气窒。 他不那个不就行了吗,还真去请教太医正,岂不荒唐。 她决意视而不见,正欲抱着蓁儿进去,这时忽听太医正问:“陛下的眼睛近来怎么样了?有几味药材或许会治疗眼睛的药相冲,臣得斟酌着拟方子。” 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 薛稚微微困惑,不由得驻足而听,但闻兄长道:“没什么,得益于您的药,近来已经好上许多,只要点灯,夜里是能够视物的。” 这几日他都是在军营中用药,她自然不知。但也是直至此时才回过味来,为什么这些天里但凡他歇在屋中,灯烛总是格外的亮。 他的眼睛……竟是坏了吗? 屋内太医正已经提起了药箱告退,她不好再停留,抱着蓁儿径直进去。 桓羡没料到她会突然回来,也拿不准方才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药方收起,淡淡一笑:“你怎么把蓁儿抱过来了。” 太医正同她行了礼便退下,薛稚横他一眼:“今日是中秋,蓁儿是我女儿,我当然得和她一块儿过。” 所以,她这是特意抱着蓁儿回来,和他一起过节? 桓羡微怔,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炽热得像簇火。薛稚被他看得有些气恼,不欲和他说话,抱着孩子便去了寝间。 芳枝偷偷抿唇,命人传膳去了。 一顿饭也是吃得沉默至极,饭桌上只有蓁儿的咿呀和她轻柔哄孩子的声,窗外明月如璧,清辉如雪,照得满地花影在地上如水纹流动。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好说什么,沉默着用完了自己那份,尔后,便一直在旁安静地看着她哄蓁儿,恍惚间竟真有种这是他们孩子的错觉,眼中渐渐盈上笑意。 “我来吧。”他伸手欲抱,“你先吃会儿。” 薛稚没和他多客气,遂将孩子交给他喂,自己用起了晚膳。 因今夜周嫂回去过节了,小蓁儿的晚饭是烹煮过的牛乳,她生在贺兰部落,那边的妇人奶水不足时常用生牛乳和水煮,偶尔能救上急。 但桓羡显然不具备照顾婴孩的能力,自以为已经喂得很慢了,但小蓁儿还是来不及吞咽,喂了几勺下去,全被她啪嗒啪嗒地吐了出来,吐在他玄黑绣龙纹的袍服上,男人的脸色霎时黑沉如衣色。 小蓁儿也似感知到他在生气,小嘴一瘪,竟是径直哇哇大哭。一时间,眼泪、鼻涕和才吐出的奶水全浇在他身上,桓羡手足无措地看着妹妹。 “还是奴婢来吧。”芳枝忙将蓁儿接过去哄着。 薛稚无奈至极。 果然,从昨天到今天,他就没一件事是能做好的。 他到底能做什么? 一时之间,她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起身同芳枝一道哄着蓁儿,没理会一旁有如做错了事的孩子的兄长。 芳枝暗暗抿唇一笑,道:“要不,陛下陪公主出去转转吧。今夜是中秋,秦州城有中秋燃灯会,我听周嫂说,可漂亮了呢。蓁儿由奴婢来照顾就好。” 桓羡略有迟疑。 他既夜里不能视物,若是夜游,灯亮处还好,若是阴暗的地方,他根本看不清路。 薛稚却叹了口气:“也好。” 她久离汉地,也许久没有看过这熙攘尘世了。至于其他的,她原想让他和蓁儿多接触接触,日后也能给蓁儿讨个好的身份,可他什么也做不好,实在是不想让他再接触孩子。 二人遂在暗卫的陪伴下出府。夜幕月如璧,花市灯如昼。长街两侧搭了摆放花灯的长棚,街上熙熙攘攘,处处是相携看灯的人。 铁锁星桥,灯花火树。笑脸如浮云,一张张地在灯海人群里飘荡过去。 薛稚牵着兄长的手,走在人海如潮的灯市上,雪花灯、梅花灯、绣屏灯、画屏灯流水般自身侧流淌而过,她渐渐看得有些出神。 大楚有燃灯的习俗,上元节下元节皆兴燃灯,她幼时也曾是拉着他偷偷溜出宫去,叫他驮在肩上看花灯的。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般脾气古怪,对她也只有兄长的疼爱。 陈年旧事,她不愿多想,手掌轻轻转动着其中一盏明灯,强迫自己从回忆中脱身。 中秋的灯会她是第一次见。听周嫂说,这是塞上特有的一种习俗,因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燃灯也是为了祈求和家人团聚。 城中的处处寺庙之外,也已经设置了燃灯处,挤满了点灯的人群。 相较于薛稚看得出神,桓羡却远没有那般轻松。因为,他的夜盲症又发作了。 灯市上花灯虽多,造型各异,却并非为了照明用,灯影幢幢,被人影割裂成黑暗与明亮,行在光明中时,他便无碍,灯影稍暗,就如陷入黑暗,反反复复,令人头昏目痛。 更有那些以红绸制成的花灯,有如鲜血漫漫,大雨倾盆般倒在他眼里,令他双目昏沉,每走一步都无异于盲人夜行,总觉得是踏在万丈深渊之上,十分难受。 因此,原本是他拉着薛稚,到后来,反倒成了薛稚拉着他,好在她看灯看得出神,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 薛稚已在一处卖饰品的摊子前停住,挑选着摊面上摆放的几种首饰。女孩子都喜欢这些鲜亮精致的小玩意儿,她也不例外。 她挑了一支用芙蓉玉雕刻的玉兰花簪子,虽不如宫中精致,到底胜在新奇小巧。抬手欲试,想了想却道:“哥哥替我戴吧。” 他自己或许还不觉,他紧攥着她的手心已经渗出了薄汗,偏是强作镇定。 她就想看看,他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又在心间腹诽,既瞧不见,和她坦白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强撑着不说呢? 桓羡持簪的手已在微微颤抖,托着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那头浓密的鬓云间,也根本看不清是否插对了对方。 薛稚对镜而视,唯在心中叹气: “走吧。” 她无心再逛灯会,和他乘坐来时的马车回去。车中未有点灯,一片黑暗。他闭上眼睛,方才眩晕之感适才减退了不少。 “你不逛了吗?” 平复下来后,他问。 “不想逛了,回去吧。”薛稚道。 顿一顿,微凉如玉的手指,借着月光轻轻抚上他眉眼: “哥哥的眼睛,是不是夜里看不见?” 藏鸾 第92节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哥哥的眼睛, 是不是夜里看不见?” 被她抚上眼眶的时候,桓羡的心也似跟着一颤, 仿佛她触碰的不是眉眼, 而是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动声色地握着她微凉的手,想要将她的手拿下去:“没有的事,栀栀怎会这样觉得?” “真的没有吗?” 薛稚却僵持着不动, 借着车窗外的月色,一点一点抚摸着他眉骨,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日伏胤所说的、他在面对自己“尸体”时泣出鲜血的事来。 她忍不住腹诽。 他就那么笨吗, 连是不是她也认不出来。他是最熟悉她的人, 比谢郎、比母亲他们还要熟悉。 真是个……笨蛋哥哥呀…… 自然,她不知道的是, 当日贺兰霆为以假乱真李代桃僵,见她颈后有粒小痣, 曾在那名妾室颈后同样的位置以刺青之法纹了一粒痣。那人本是政敌送给他的细作, 不知因何也留在身边睡了许多年,这回一并除去。 不过这些都是前话了, 薛稚本人并不知晓, 只轻轻地、轻轻地叹一口气,问他:“这里, 会疼吗?” 桓羡脊背一僵。有如被人从衣领处灌了一盆雪水。 “你都已经知道了?”他循声望向她的方向。 她没说承认也没否认,只问:“哥哥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她不明白,连这样的小事也要瞒着她,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大碍的。”桓羡不再犹豫, 竭力平静着语气将她的手拿下去攥在掌心, “已经在好转了, 只是想来近日军务繁忙才复发了。” 她点点头,压下心间那些异样的情绪:“那以后不可以再劳累。” “知道。”桓羡道,“第四十九条。” 突如其来的一句,薛稚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他笑了一声:“你的第四十九条‘不可以’。” 这几天她已经同他提了太多的规矩,譬如不许乱发脾气,不许在蓁儿面前说话太大声,不许自作主张逗蓁儿,条条框框,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规矩也有。 若是从前谁这样约束他他必定不耐烦。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被她管着也不错,甚至有些享受。 本是随便一句,倒被他说得像是在关心他一样,薛稚脸上一红,羞恼地背过身去:“随便你,你爱听不听。眼睛坏了又和我没关系。” 桓羡无声抿唇。 昏暗间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他也知道,她一定在生气。 她终究心里是有他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马车很快停下,薛稚十分默契地先他一步下了车,伸手欲扶他。 桓羡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自轿中探出半个身子,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栀栀?” “门前是不是没有点灯?” 只此一句,薛稚与驾车的伏胤都变了脸色。 二人对视一眼,最终是薛稚放柔声音,伸手去接他:“是啊,你小心一些,脚别踩空了。” 她以语声引导着他踩着事先备好的车凳步下车来,从最后一截阶梯踏到地上时,他站立不稳,因此大半个身子都落在薛稚身上,她向后退闪半步才堪堪将人扶住了。 “没事吧?”他紧张地问。 她摇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后才补了一句:“没事。” “我们进去吧,我牵着你。”她声音不觉温和了下来。又以眼神示意伏胤去请太医正。 太医正的诊断结果很快下来了,盖因近期劳累与不遵医嘱停药所致,需休养着,为着早日恢复,白日也不要用眼了。 分明下午面对自己的询问时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有按时用药、病情已在好转,结果出去一趟就成了这样,老太医十分生气。 医者仁心,他一时也顾不上君臣之分了,转而叮嘱薛稚: “公主要盯着陛下,督促陛下少用眼,勤用药,否则再这么下去,陛下的眼睛怕是好不了的。” 薛稚是知道他用眼的强度的,往往用完晚膳后,还要在灯下处理一个时辰的政务,或是军报,或是从京城寄过来的政务通报。 以往她不知道他眼睛坏了,只是抱怨他点太多灯而已,不曾管过他。也不会想到,他竟为了政事损害自己的身体到这个程度。 加之他眼睛的病也和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一时之间,薛稚心情十分复杂。 “知道了,谢谢太医正。”她柔声应下,随后,送了太医正出去。 待再回到房中时,侍女已去煎药,只留下伏胤守在门外,屋中,桓羡一个人坐在窗前,有些茫然地对着窗外的方向。 他当真看不见了。 分明白日还好好的,然而自出去了一趟,许是灯会上被忽明忽暗的灯光伤到了眼,又或许是被红色所刺激,眼前便如同蒙了层黑色轻纱,天地万物都混沌起来。 他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失了视觉,会令他十分的没有安全感,何况她亦不在,便十分担心她又会趁着他眼睛不便而离开,哪怕分明知道有伏胤在,这并不可能。 薛稚进来时瞧见的便是他茫然无措、脸上甚至染上慌乱的模样,从来不可一世的人,竟也会流露出这般无助的神情,不管是与记忆里那个仿佛永远不会生病、无坚不摧的兄长,还是那个从并州千里迢迢赶回、冷酷无情地将她的夫婿下狱的君主,都相去甚远。 窗外月光泻进,晚风轻柔吹拂起他已然放下的墨发,衣袍翻飞,银霜镀雪,更照得那张神清如冰玉的脸貌如谪仙,有种脆弱的破碎感。 她无奈地在心底叹息,缓步走了过去。 “栀栀?” 绣履轻似无声,只有珠帘被人拂动的跳跃碎响。感知到她似是去而复返,他不确定地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过脸来。 “是我。”她应了一声,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既如此,就谨遵医嘱,不许再用眼了。有要紧的政务,我读给哥哥听,好不好?” 许是可怜他,她语声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她哄蓁儿时也没两样。桓羡目光空洞地望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即虽她人在眼前,眼中却也只有一抹虚幻的影子。 她会离开吗? 他很想这样问。 他说不出口,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无疑有些伤自尊,但同时也十分清楚地知晓,她并不喜欢他,厌恶他,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她不报复他尚算好的,又怎会安心留下来呢。 不过,她既这样说,大抵是不会走了,桓羡勉强放下了心。 次日,江泊舟等心腹官员被叫来清晖院,被告知了天子眼疾、暂不能视物之事。 军中大事被全权交由了兵部尚书沈弁处理,他是桓羡身边的老人了,前次对抗柔然也有他跟随在侧,加之现在暂且休战隔岸观火,身上的担子能稍轻一些。 桓羡被迫停下了一切政事,尽管白日他其实能隐隐约约看见,但为了病情稳定,薛稚在太医正的建议下在他眼前蒙了块绸带,迫使他放弃用眼。 每日,会由伏胤将当天的政务表文呈进来,由薛稚念给他听。 除此之外,薛稚还要负责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督促他喝药。 他很依赖她,尽管嘴上不肯承认,但每每只要她离开片刻便会骤然紧张,每日,她离开清晖院去到隔壁院中陪伴蓁儿的那一个时辰都会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短暂的失明使得他的性情也逐渐变得急躁,同时愈发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她在时还好,倘若不在,他便会控制不住地焦躁,不断地追问侍女她去了那里,然后不断地打发人过来寻她。 有一次晚上,薛稚去隔壁院中看望蓁儿,回来的稍晚了些,便瞧见他在屋中大发脾气,将案上的器具扔了一地。 伏胤堵在门外不让他出,屋内侍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送来的汤药也被砸得稀碎,瓷片飞裂,汤药残渣乱洒,屋内弥漫的全是中药的苦涩气息。 薛稚震惊地走进来:“你在做什么?” 他的怒气似应声而止,双手无措地垂在身侧,朝她的方向望来。 “他们不让我出去。”片刻后他才道,语声微闷,明显的缺乏底气。 薛稚瞧见屋中的狼藉,又惊又气:“他们是为你好,你既看不见,跑出去做什么?不是说过了,要收敛你的性子,不许动不动就发脾气。太医正也说了要戒躁戒躁,按时用药,你又在发什么疯?” 桓羡自知理亏,并未开口辩解,只有些恼她,当着下人的面,竟也一点面子不与他留。 一众侍女何曾见过陛下这幅尊容,竟被公主训得毫无还口之力,既是尴尬又是害怕,好在公主很快便命她们退下,伏胤亦离开,并顺手将门带上了。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满地的狼藉也未及叫侍女收拾。薛稚拾起地上破碎的半只药碗,气得轻轻嘟哝:“哥哥再这样胡闹,我就让伏胤把哥哥关起来。” 省得他整日发脾气为难下人。 “我想出去,是想来找你。”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突然开口,语气有些闷,又问她:“你是不是要走?” 薛稚愣了一下:“我没说要走。” “那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蓁儿今天又吐奶了,我就多留了一会儿。”薛稚道。 他循声走来,长臂一揽,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你不要走。” 他把唇抵在她耳侧,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那些你不满意的,不喜欢的,我都会改。我会对你和蓁儿好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哥哥,好吗?” 薛稚美眸微愕,双手无措地放在他腰侧,终究没有回抱住他。 她得承认,在这一刻她对他并没有多么厌恶,反而生出怜爱,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真的一走了之。 她曾经很喜欢那种被人所需要的感觉,因为那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只被人豢养的金丝雀。 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又想起小时候,她身子不好,时常感染风寒发烧,在漱玉宫的那些年,每一次,都是他和姨姨悉心照顾她,他会在她吐得他满身都是时垮了脸嫌弃她,但始终也没有真的扔下她不管。 每一次她不肯喝药,都是他一口糖一口药地哄着喝下去。那时候的她真的觉得,哥哥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连母亲也不及…… 所以现在,就算是偿还他吗? 她唯在心里叹气,又低低地抱怨:“我曾经以为,哥哥永远也不会生病。没想到哥哥生起病来,比那些喜欢哭闹的小孩子还烦人。” 又轻声嘲讽:“这算什么呢?算是哥哥的报应么?” 桓羡未言,下颌抵着她额头,将人抱得更紧。 他想,如果她能留在他身边是他的报应,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这种报应和惩罚,他甘之如饴。 藏鸾 第93节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 第86章 建康, 枕月楼。 歌舞喧哗,花月春风。 花魁独居的露华浓内, 花魁娘子师莲央才刚起, 未着衣,未挽发,玉润光凝的身子就裹着一层秋被, 揉着发酸的腰懒懒地撑起半个身子来。 “他们说什么了。”她问等在榻前来回话的侍女结兰。 玉指纤纤,掩在不点而丹的唇上, 娇俏地打了个呵欠。长发披散,香肩呈露, 滟浓得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这几日陆韶都是歇在她这里, 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从建始六年初他随天子北伐而归后, 就常来睡她,连江澜也重被调回了他身边。近来更是几乎住在了这里, 每日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 皆士族郎君,在楼中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在商议着什么。 她有心打探过, 他却守口如瓶, 一个字也不说。 问江澜,江澜也被瞒着, 只猜测是在谋求大事。 师莲央留了个心眼,遂叫自己的丫鬟结兰趁着送茶点的时候探听着。眼下就是结兰回来回话的时候。 结兰似有些慌张,口齿也不甚清楚:“奴听见、奴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北府军的事。” “好似、好似是在商议,想夺谢将军的兵权。” 这太平时月的, 天子又不在, 他们谋夺兵权是想做什么?又要如何夺? 师莲央当即敏锐地察觉其中蹊跷, 道:“你现在再去听听,想办法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没过多久,楼中便响起结兰的尖叫,她的房门被陆韶的那几个好友破开,结兰被他们扔死狗一样毫不留情面地扔进来,头磕在云石桑木台案的一角,磕得头破血流。 她心里一惊,忙揽着才穿戴了一半的衣服自床榻上跑下来,下一瞬颈前一寒,王逊的剑已经逼在了颈前。 “师姑娘,解释解释吧。”为首的人以剑尖指着她白皙的喉咙,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这婊|子是你派来的吧?竟敢偷听我们谈话。” 师莲央长发披散地跌坐在地,见来人是琅琊王氏的公子王逊,正在禁军中任职,不禁心内一跳,背心有冷汗悄然渗出。 王逊虽是质问师莲央,实则却是说给跟在身后的陆韶。果不其然,还不及师莲央辩解什么,他便冷笑着转向陆韶:“陆侍郎,你说怎么办吧。” “这事儿也真有些意思,是你邀兄弟们几个与你共商大计,怎么,还派这婊|子来偷听?这用得着偷听么,她不是你的人吗,你直接说给她啊。” 琅琊王氏也是大族,当初跟着陆氏对付谢氏、事情暴露被夷三族的太常博士王仪即出自王氏族中,王仪虽是旁支,不曾牵连到王逊这一脉长房嫡支来,到底是心怀怨恨,也对身为主谋的陆氏怀恨在心。 此番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亦是大家之子,自然也就不会给陆韶留什么面子。 陆韶面色不改:“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莲央已经跟了我,我的利益便是她的利益,断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何况眼下,陛下的刀都已架在了我等的脖子上,兄长难道还会觉得,是陆某在故意设局诓骗诸位兄台吗?” 他眼神清明,坦坦荡荡,王逊冷笑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也罢,既然你我如今都在同一条船上,我就再相信你们陆家一次。你可不要再像王仪那一次,卖友求荣了。” “这是自然。”陆韶道。 他这才收回剑,目光玩味地在这对男女身上转了数个来回,忽而转笑,手揽着陆韶肩背走出门。 “子期,别怪为兄没提醒你。” “婊|子就是婊|子,不要枉想她会对你有情,有时候,该舍弃的就需得舍弃……” 几人都退出门去,王逊的声音隔着门板悠悠地传回来,莲央抬眸,原还惊恐的眼中已是漠然一片。 这厢,陆韶送走王逊等人后,再回到房中,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正在替嘤泣的结兰包扎伤口。 他看着她,眼神一阵阵发冷,示意侍从将结兰拖下去。 莲央眼神中闪过一丝畏惧,转瞬如常。陆韶在案旁坐下,随意执起一只杯子来,杯沿在指腹间滚了两圈。 “你想要出卖我吗?”这一声他问得平静至极。 莲央走过去,面色如常地在他膝前跪下:“妾的一切都是世子给的,妾不会。” “是啊,让你做□□,也是我的主意。”陆韶轻轻叹气。 室中忽有一瞬的静寂,莲央未言,陆韶已抬起眸来:“莲央,其实你很恨我吧。” “我为什么要恨你。”这一回她不再犹豫,直视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选的。何况我觉得这条路也没什么不好,整日里穿金戴银,连达官贵人见了我也需捧着,这样的日子,很好。” “世子不必疑神疑鬼,我只是好奇你们在说什么罢了,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没有那么笨,我和天子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偏向他?没有了世子,我的日子才不会好过。” 这样无懈可击的演技,当真是这些年,在风月场里修炼出的。陆韶唯在心底自嘲一笑,知道在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遂又改口: “我可以放你走。” 一个官妓脱籍,于执掌礼部的他而言,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而枕月楼身为他的眼线,这些年没少替他掌握朝中一举一动,否则他也不可能知道哪些士族对天子的怨恨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将来柴天改玉还好,若是失败,是一定会被诛除的。 但莲央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不走。” “莲央既跟了世子,自然是要一心一意的。不管前路光明灿烂,还是刀山火海。” 她眉目间又似蕴起哀伤,楚楚抬眸看向他:“不管世子信与不信,方才结兰之事,的确只是个误会,我只是好奇你们到底在商议什么,竟连我也不告诉,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 “我也不是没有主动问过世子,可我跟在世子身边也有十年了,世子从来就不信我。方才又问我怨不怨恨,若说怨恨,从前我也的确是怨恨过您,但现在世子宠我信我,我只想好好地陪在世子身边……” 她轻轻泣着,将脸轻枕在他膝上。眼眶流出的泪水,渐渐打湿了男人的袍服。 陆韶心间忽软,伸手将她侧颊上一缕青丝别去耳后,微微点头:“若果真如此,便也好了。” “莲央,我再信你一次,你莫要负我。” 此后一连多日,陆韶仍在枕月楼中与那几名官员议事,且不再瞒着她,莲央也终于探得一点情报。 她原先猜想的没错,陆韶父子,的确是在筹谋一件大事。 他欲趁着天子不在京中,诈称天子已死,迎太后诏令奉时年十二的彭城王为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因眼下禁军还在朝廷手中,陆氏便勾结了在禁军中掌管东城门的王逊,预备率领镇守在广陵的北府大军,渡江逼宫。 但此番计划却有一个致命缺陷——谢璟不同意。 故而,他们重金收买了他的部将钟彦,预备在谢璟的吃食中下毒,迫使其病倒,这样,北府军的大权就会落在钟彦手中,为他们所用。 师莲央听得心惊肉跳。 此计若成,江山易主不说,那位谢将军也一定会被他们灭口。 于公,她对那位大力打压士族与百姓谋利、被陆韶讥为薄恩寡义的君主没有意见,甚至还有几分崇敬; 于私,谢将军是公主生前的爱人,她又岂可见死不救。 她当即作书一封,命人送去了梁王府,想告知梁王此事,请他提前预防。 半个时辰之后,那封信却落到了陆韶手上。 身后奴仆正挥舞着大杖,将那送信的丫鬟打得半死。他看着那信上熟悉的字迹,目光阴寒,忽一把撕了个粉碎。 —— 塞上,秦州。 中秋一过,原本浓艳的秋景开始变得萧条起来,天总是阴沉着,避空阴云仿佛压在人的心上。 桓羡的眼疾仍未好全,看什么都似蒙了一层纱。受这天气影响,他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既未好转常常将脾气发在那些可怜的器皿之上,被薛稚骂了好几次才算老实了些。 然而这种病本是急不得的,太医正也说要清心宁神戒骄戒躁,薛稚只好又将绸带替他系上,以免他总是睁眼,看不见又失望。 与此同时,桓羡对她的依赖与占有欲愈发强烈,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就像疯了一样,那次数落了他一顿后不仅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但凡她离开片刻便会变得急躁起来,以至于薛稚都怀疑他坏的不是眼睛,而是脑子。 因了照顾他,这几日她都没再去陪伴蓁儿,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呀,薛稚悄悄在心底抱怨。 不过看着他像个盲人一样,只能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能做,她又有些可怜他,到底狠不下心肠丢下他不管。 一次,侍女送了治疗眼疾的药来后,又另送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来。薛稚不禁问了一句:“这又是什么药。” 桓羡打坐似的坐在案前,双手垂在膝上:“避子的。你不是要我喝吗?” 侍女还在,耳根微红地退出屋去。薛稚一愣,继而脸上一红:“哥哥不那个不就行了吗?真是荒唐,都这样了还惦记着……” 是为以后备着的,毕竟太医正说那药要先服用一段时间才会有效果。但桓羡也未解释,只道: “龙性本淫,难道你不知道?我怎可能一辈子不碰你。” 这怎么还自称上龙了,薛稚一阵无言。这时桓羡又轻笑道:“再说了,都这么久了,难道栀栀就不想?” 她脸上艳如胭脂,这回再也不肯惯着他,气得将怀中的医书径直砸向他:“你不是龙,你是疯狗。”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被她骂了这一通, 桓羡也不生气,浅笑了声, “看”着她的方向。 薛稚还在啐他, 碍于伏胤守在门外声音才小了些:“难道我有说错什么吗?总是这样,像犬兽一样,随时随地都能萌情, 这和猫儿狗儿又有什么区别……” 见他不说话也没反应,唯是对着她的方向微笑, 她心里又莫名噗通噗通地跳起来,轻轻在他腰间一掐:“哥哥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是很熟悉的语气, 他好像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漱玉宫里、她伏在他怀里控诉他不理她的委屈样子, 微微一笑,循着记忆将人揽入怀中, 把头轻轻贴在她肩上。 “那我以后不这样了。”鼻尖盈满她发梢的栀子香,心间全是安宁, 语声也就随之温软下来, “以后都听栀栀的,栀栀所要求的一切我都会做到, 过去的错与伤害, 也会尽力弥补,别走好吗?” “留下来, 陪着我。” 若是从前,他可能还说不出这般卑微又肉麻的话。但经了这些年这几天的折磨,他实在再难忍受失去她的日子,哪怕是一刻钟也不能承受。 除了他自己, 没有人知道他这几天有多么难捱。他看不见她, 只能通过嗅觉和听觉来感知她。然而人一看不见就易胡思乱想, 一旦感知不到她存在,他便会无比慌乱,害怕她会一走了之,害怕下次见到的,就又会是城楼下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他怎么唤也唤不醒。 他开始怨恨起那无辜的婴孩,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占用栀栀这么长的时间。她就不能立刻长大去过她自己的生活吗?为什么总要来打扰他们。 他甚至,也开始厌恶起那并未到来的孩子来,如果他/她出生后就要占用栀栀这么多的心神,那他宁可不要孩子。反正她也不想生,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会是很好的。若要立储,便让桓翰生个儿子过继给他也是一样。 总之,他不能再失去她。任何人也不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包括她自己。 薛稚还不知道他心里这些近乎扭曲的想法,她被他抱得很紧,额头抵在他左肩上,近乎喘不过气。 藏鸾 第94节 她只能红着脸挣了挣,道:“我可以和哥哥在一起。” “但是,我要你答应我,此生不可以再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可以再伤害他。” 他? 她没说是谁,桓羡却转瞬明白。微微松开她,蒙着白绸的眼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 他很想知道她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神情,想知道,她是不是为了谢璟才答应他,又是不是在骗他。可眼前蒙着白绸,自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眼疾。 “怎么,你不愿意?” 他沉默得太久,薛稚不由得微微焦躁。她是没办法才肯答应的,她已经不可能再和谢郎破镜重圆了,既然躲不掉他,自然要为他们争取利益的最大化。 “我当然答应,这话你先前不是说过吗。”桓羡不假思索。 她微微红了脸:“这……这和上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薛稚微微语塞。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分明两次都是被迫答应他,但好似又有微妙的不同。 前一次,是逃不开既定命运的心灰意冷。这一次,是她意识到以他对自己的的依赖和在意,她或许是可以驯服他的。 而驯服一条疯犬,让它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总比被它在身后穷追不舍好。 这些自也不可能告诉他,好在他也没追问,只道: “那,娶你也是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吗?” 这话里带着试探,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乞求,薛稚却不知为什么嗔恼起来:“是我上辈子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报应,行了吧?” 这本是一句气话,却惹得桓羡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抱着她笑得前仰后合。 她被他笑得更加恼怒,生气地掐他:“哥哥笑什么。” “不许笑了,讨厌你,讨厌哥哥……” 他的笑声终于戛然而止,唯脸上还挂着些浅淡的笑意,空明如初夏草木间打下来的清阳。 “好,哥哥不笑了。栀栀亲亲我,可好?” 薛稚脸若晕霞,又腾起淡淡的热意。 这个人的脸皮,为什么这么厚呀…… 不过,虽是如此想,她还是把脸慢慢地凑了过去,攀着他脖子轻轻直起腰来,在他唇上印下轻柔一吻。 鱼儿终究上了钩。她本是蜻蜓点水的触碰,正欲松开,却被他一把按住了后腰,另一只手则扣在她脑后,迫使她的唇留在了他唇上,尔后长驱直入,毫不留情地反客为主起来。 薛稚不及躲闪,强烈的龙涎香气便扑入口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与凛然。很快令她软了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被他撑着后腰才没有倒下去。 她浑身乏力,意识也不甚清醒,察觉他越来越强硬的攻势后,不由得地想要逃开。他又追过来,力道变得柔和下来,有如春风渡雨,勾住了她舌尖…… 许久,他们才分开,各自的唇上皆是水光粼粼。 满是情和欲的一个吻。 她羞得脸颊通红,伏在他怀中吁吁地喘,连看也不敢看他。 他又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相缠,低下头,薄唇在她脸颊上轻轻厮磨着,似是流连方才的亲吻:“栀栀。” “帮帮哥哥。” 她既被吻得头昏脑涨,下意识便要答应。又似被人从欲海中拎出,摇头道:“不行,哥哥还没喝药……” 她不想就那么便宜了他,否则,她从前喝的那些苦药又算什么呢。 他笑:“可以不弄在里面的。” 又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反正,我都这样了,留与不留,不是都由栀栀自己做主吗。” 薛稚微微愣住,芙蓉花瓣似的脸彻底晕红。 小半个时辰后,她乏力地倒在内室的榻枕上,双眼恹恹地阖着,已然累极。 那罪魁祸首却还神清散朗,仍旧趺坐着,眼蒙白绸,墨发凌乱,衣襟微微散开的胸膛上满是被她咬出的红印,像极了被亵渎的神祇。 薛稚只及睨了一眼,便再度羞红了脸。 这还真是荒唐啊。 她在心里腹诽。 分明勾着她做这荒唐事的是他,她却有种是自己占了他便宜的错觉。更埋怨自己,不曾义正严词地拒绝也还罢了,怎么可以他一勾她便上钩了呢…… “栀栀。”他又唤她,话声里颇有几分意犹未尽,“还来吗?” 她羞恼地扔枕头砸他:“哥哥去死吧。” —— 与风平浪静的秦州不同,千里之外的广陵北府军中却是风起涛生,波谲云诡。 谢璟病倒了。 起初只是入秋后感染的一场小小的风寒,他原没有多在意。他素来身子健壮,请军医看过抓了服药喝着,仍是坚持带病伏案工作。不想沉疴日重,不得已上书朝廷,将府中军务全交予了部将钟彦。 万年公主忧心他的身体,派遣了一名医术高超的御医前往广陵诊治,但御医入广陵后便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万年公主疑心有变,遂命禁军加强巡防,以备不虞。一直到八月底,广陵始有消息传来,谢璟反了。 他的部将钟彦奉他之命,乘坐商船夤夜渡江,言天子病逝于西北,以防京中有变被奸人把持朝廷,特率大军入京勤王。 天子分明还在西北剿灭叛军,何来的病逝。万年公主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叛变,当即命令禁军封锁城门,拒北府军于钟山之北。 就在两军于钟山激烈交战之时,朝廷之中,陆升父子却率领一众士族之首,扣开了崇宪宫的大门。 “臣来请太后懿旨。” 三朝老臣,士族之首,就捧着一封空白的诏书率领众人跪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天子于西北病逝,秘不发丧,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太后做主,另立新君。” 何太后已经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面对这个曾经一起扶持养子上位的盟友,震惊至极:“陆公,你们这是做什么?” “天子没死,还好端端地在西北主持大局,你就想逼着我另立新君吗?我看你们不是勤王,你们这是叛乱!” 她知道陆升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万年公主终究只是女流,是得了三郎的授意才得以指挥禁军抗敌,牢牢占据正统之名,就算不敌谢璟的北府,三吴与淮北的地方军也自会入京勤王,叛军是不可能长久的。 可若三郎“死”了,由她下诏另立新君呢? 届时,正统的一方就成了挟天子以令诸军的陆氏家族,不仅禁军不会再听万年的指挥,整个朝廷也将柴天改玉。就算等到三郎亲从西北赶回,又有谁会相信他还活着? “太后此言谬矣。”陆升不惧不怍,公然直视于凤座上金尊玉贵的太后,“正因为天子溘然长逝,京中的一切才要赖以太后主持大局。” “彭城王身为陛下的第十一子,自幼聪慧,机敏过人,其生母亦出身大族,依臣之见,立他为帝,再合适不过,还请太后裁夺。” 他嘴上虽说得客气,却举着那封空白诏书寸步不退,大有她不应便要血溅朝堂之势。 何太后气得柳眉剔竖:“你们这是作乱!” “我不会写的,我怎能将大楚江山交到你们这群叛贼的手上!你们也休想用我的名义去害三郎!” “太后殿下。”人群之中的陆韶突然出列,“彭城王年纪虽小,却深谙忠孝之义,不似先帝,弑父杀兄,连与他无冤无仇的先太子也不放过。他会比先帝更适合这个位置。” “你说什么?”太后突然打断了他,“你说孤的珹儿,是死于谁人之手?” 作者有话说: 桓狗:???朕怎么突然死了。 第88章 青溪里, 梁王府。 梁王桓翰一身戎装,匆匆返回府内, 进屋取了那柄皇兄留下来的尚方剑, 又着急欲出。 梁王妃何氏在屋内看见,不由得出声唤他:“殿下这是要去哪?” 听见她的声音,他脚步顿住, 回过身来:“我得入朝一趟。” “方才底下人来报,陆升那一帮人入宫去了。万年阿姊还在宫中, 皇兄临走之前也叮嘱过我要看着陆家,我担心, 他们另有阴谋。” 因着北府军入京勤王, 执掌禁军的他几日都没有离开钟山驻地,这方是第一回 回城, 想要入宫寻找万年公主商议对策,不想却接到陆升等人入宫的消息。 为防不测, 当日叛军消息传来时他们便下令全城戒严, 封锁各个宫门以及城门,除却当日在宫中的官员, 其余官员都在家中待命, 陆升这个时候却能率人入宫,明显是有所图谋。 而禁军之中, 也一定有他们的内应。 “我和殿下一起去。” 何令菀匆匆拿过一件披风,冷静地自内室中走出来:“谢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反,叛军既打着陛下病逝勤王的口号,在朝中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 也必须取得姑母的支持, 我想, 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 “不行。”桓翰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太危险了,他们既能叩开崇宪宫的宫门,手里一定有兵马。你就留在家中,哪儿也不许去。” “殿下就放我去吧。”何令菀却催他,“国事当前,我个人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有姑母在,他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梁王最终无奈同意。 他带着何令菀及一小队禁军入宫,果不其然,几百名禁军已经包围了崇宪宫,为首之人正是本应看守东城门的王逊。 “王九!” 梁王拔|出剑来,厉声呼喊王逊排行,“这是太后的宫殿,你们想造反吗?” “造反的人应该是您才对。”王逊亦丝毫不惧,赫然直视着他,“眼下局势未明,我们赶来此处护佑太后安全,又何错之有?殿下又焉知这没有经过太后的授意呢?” “你……” 一番话将桓翰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由得气结。何令菀却于此时开口:“王郎君。” “我虽不知你们究竟想作何行事,你们想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太后她老人家身体不好,经不得这样惊吓。” “请你放我进去,让我去陪伴太后。我只是一介女流,碍不了你们什么事……” “不行,你不能去!” 她话音还未落,梁王便焦急地打断她:“谁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阿菀,你不许去!” 藏鸾 第95节 他紧紧拉着她一只胳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何令菀回眸,眼中情意温软,如水中月光浮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仍旧看向王逊。 她毕竟是个女子,毫无用处,还可作为人质,王逊略一思索便笑着同意下来:“这是自然。” “若梁王妃想进,便请便吧。” “阿菀……”梁王还要再劝,紧拉着她不放。不妨何令菀勃然变色,一把甩开了他: “谁是你的阿菀!” “我本可以做皇后,却被桓羡愚弄,不得已嫁给你这纨绔!” “这样的日子我已受够了,正好趁着今日,做个了断!” 她怒气冲冲地,拂袖直入崇宪宫。桓翰不及躲闪,待再要伸手去抓,她衣袖已如清风一缕自指间流走,他着急地去拦,却被身后亲卫死死拦住。 王逊放了她进去,两波人马就这般在崇宪宫前对峙着,如隔楚河汉界。 崇宪宫中,主殿大门紧闭,守在门外的宫人见是她,倒也会意地入殿通禀。 殿内,何太后还不闻方才殿外的争执,正在一众大臣的簇拥之下,草拟着皇帝去世、彭城王登基的诏书。 陆升等人近乎屏息而待,看着那朱笔落定,被架在了白玉鸾形的笔洗上,仿佛悬在喉口的心也随之落下。 何太后面上如覆冰霜,漠然检查了一遍,方对身侧的女官常氏道:“去拿朱印吧。” 她也是名门之女,自通笔墨,何况认贼作子这么多年,血海深仇,这封诏书自是要她自己来写。 却是此时,宫人来报梁王妃来了。太后命人将其带进来,冷漠问道:“你来做什么。” 何令菀跪下行礼,径直无视了殿中等候的一众公卿们:“令菀有几句话想禀报太后,是有关当年的一件旧事。” 陆升等人心知是来做说客,不由脸色一变,催促她:“太后,国事要紧啊。” 何太后已大致猜到,面现哀戚,想了想,却点头:“随我进来吧。” 二人遂进入内殿,徒留一众公卿面面相觑。何令菀进殿后便跪下了:“请姑母收回成命。” “你是来做说客的?”太后的语调陡然转冷,“你怎么会为桓羡做说客?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可又知道他杀了我的珹儿吗?” “我的珹儿才十七岁,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冻僵了。那是冬天啊,是冬天!昔年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他怎能如此狠心。” 太后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既伤心儿子的死,也痛恨自己,快十年了,竟然认贼作子。偏生人家也还半点不领情…… 何令菀却道:“这是陆家人说的吧,姑母又为什么相信这是真的呢?” “当年陛下还只是冷宫里一个刚失了生母的皇子,根本没与陆家搭上线。就算先太子真的死于陛下之手,陆家又为什么会知道呢?姑母既然相信是陛下,又为什么不怀疑是陆家呢?” 何太后被这话问住,眼中凝泪,哭声一噎。何令菀又叹息一声,道:“况且,我知道不是他。” “因为那天,我也在。” 她似是下定决心才说出这句话。何太后眼中凝结的泪水却一瞬落下,近乎癫狂地握住了她的手:“你也在?” “你既然在,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我的珹儿?你说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何令菀摇头:“我看到的时候,先太子就已经失足落水了,然后,陛下才经过那个地方。他没有看见我,也没有看见先太子。这些年之所以不说,也是因为怕被怀疑是害死先太子的凶手。” 太后一瞬愣住,悲伤地阖目之后,泪水长流。何令菀见她似是信了几分,又言辞恳切地补充: “我没有骗姑母的必要,我本来可以做皇后,却被桓羡害得名声扫地,只能嫁给桓翰这种烂人!我比你们谁都恨他,我为什么要给他说话?” “但太后却不可以听信佞臣,眼下桓羡还在西北剿灭叛军,咱们自己却在窝里斗了起来,若是延误战事,害得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岂不是这天下的罪人?况且就算立了彭城王又怎么样呢,待到桓羡带兵归来,周围各个郡县见其没死,是会支持一个新被架上去的幼主,还是没有大错、尽得民心的成年君主,姑母有想过吗?” “就算你们立了彭城王,这件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京城大乱,自相残杀,届时胜负也未可知。” 她急切地劝谏着,想要何太后收回成命。甚至,是说了谎。 桓羡并非是完全无辜,他分明看见了,却见死不救,立在草木里冷眼看着桓珹向他呼救,直至完全沉下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半分。 她那时吓得半死,匿在山石后,用手紧紧捂着嘴,直至他走后许久也没回过神。 所以,客观来说,先太子的死,他理应负一定责任。但事急从权,为了顾全大局,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太后长叹数声,已然冷静下来:“你说的对。” “可是已经晚了,我同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既要作乱,是一定会以我名义下达这封诏书的,我有没有同意都不重要。” 何令菀放柔声音:“但至少保全了姑母自己与庐江何氏。” “无论如何,我庐江何氏不能与乱党同流。将来陛下回銮,才不会怪罪姑母。” 何令菀最终说服了太后。 何太后当着陆升等人的面儿撕毁了那封诏书,表示自己并不同意。来来去去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陆升等人恼羞成怒,以太后名义强拟了一封,并以太后性命相挟,逼迫女官常氏取来了印玺。 一封迎立彭城王的诏书就此完成,何太后与何令菀被软禁起来,以二人性命为挟,逼迫守在外面的由梁王带领的禁军退兵。 何太后与妻子皆在对方手里,碍于孝道,梁王只得退兵,旋即去了中书台找万年公主商议。 陆升等人毕竟人手有限,便是加上与其勾结的王逊所率领的东城门禁军,也不过数千之众,远远不及掌握在他们手里的。 相反,真正的心头大患乃是城外的北府军,天子亲征之前已再三嘱咐过二人盯紧陆家,他们也是这样做的,但却也不会想到,陆家居然获得了谢璟的支持。 毕竟事发之前,卫国公夫妇都还好好地待在陈郡,未被转移,一点儿也瞧不出他要叛变的样子。 但眼下纠结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二人当机立断,一个回到钟山继续组织禁军与北府兵对峙,一个留守宫内,与叛军划宫而治,牢牢占据着三省六部与太皇太后所在的宣训宫。 一时之间,一宫之中同时出现了两套朝廷班子,一套是以陆升为代表的老牌士族,坚称天子亲征已死,以太后之名,迎立新君; 另一面则是万年公主与梁王,手握禁军大部,并牢牢占据着京中武库。 两套班子互斥对方为伪,各出诏告,将自己的合法与正统性公之于众。然而占据宫城与内城的大部分禁军还在梁王手中,因而新君“即位”的消息并未大规模传出,陆升等人计划推行不利,只得寄希望于陆续渡江抵达钟山脚下的北府军。 事情的发展正如叛党的预料,京中禁军不过十五万,大都分散在各个城门,又要面对城外北府军的进攻,压力不可谓不小。万年公主与梁王只得一面指挥大军,一面发书给北府兵请求议和拖延时间,同时,也在焦急等待着西北的回讯。 …… 八百里快马加急,京中大乱的消息传到秦州只用了三天。 桓羡眼疾仍未痊愈,听妹妹念罢战报,当即将此次跟随出征的文武大臣召来清晖院,宣布了此事。 相较于陆氏的作乱,更令众人吃惊的似乎却是谢璟所率北府军的叛变,薛稚身在屏风之后,亦是忧心忡忡。 她不相信谢郎会反,但这封由万年阿姊亲手所写的急报却不容她幻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吗?可若他知道了她还活着,却已向命运妥协,是会责怪她,还是就此收手? 满座之中,唯独桓羡丝毫不信。 “谢璟不会反。” 他眼蒙纱绸,毫不犹豫地断定:“他若要反,早就反了。何苦等到今日。” “这必定是叛军的阴谋,只怕他已被控制了起来,被部下以他名义作乱。兹事体大,朕须得率部回京去,凉州之事,就由沈卿主持。” “可陛下的眼疾……”兵部尚书沈弁矢口道。 “朕没事。” 桓羡解下眼前的白绸来,淡淡地道。 事实上,他视力虽已好转,却也只是恢复到病情恶化之前的状态,白日与强光下视物无碍,但于夜晚及光线昏暗处,仍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也好在如今凉州局势明朗,吐谷浑已彻底退回其国境,凉州叛军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东下,让他得以率军南返。只可惜是不能一举将桓诏歼灭了。 君臣商议之后,决定天子率领三万大军先行南返,若京中处置得当,待他们赶回淮北之时,内乱应已平定。 这尚是最好的打算。如若届时京城已被叛军攻破,王军可据守淮北,以洛阳为后勤补给,号令周遭郡县勤王,只是这样一来,京畿一带战乱必起,也必然死伤无数。 但愿,桓瑾与桓翰不要叫他失望…… 桓羡回到内室之时,薛稚已经简要收拾好了行装,见他推门进来,忙端着灯迎上去: “你怎么把绸带摘下来了,快戴上,太医正说还是要少视物……” 眼下是深秋季节,即使是白日也难免有光线阴暗的时候,因而清晖院中无时无刻都点着灯。 “已经能看见一些了。”桓羡道。 看一眼已然收拾完毕的她,心中也已明了,故意似为难地说道:“栀栀……”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但若他真的叛变,国法,却不能容情。” “我知道。”薛稚的声音染上几分哽咽,“但我要和哥哥一起回去。” 话一出口,也觉自己的目的未免太过明显,遂生硬地改口:“哥哥的眼睛还没好全呢,我,我不放心……” 桓羡轻笑一声,并未拆穿她。反倒是点了点头:“好。” —— 江北,广陵。 北府军幽暗的地牢内,谢璟双手双足皆困锁在四个铁环里,蓬头垢面,衣衫破碎,被铁链悬于墙上。一名伙夫打扮的男子正跪在他面前,一面替他喂饭一面痛哭流涕地道:“谢将军,你可别怪小的啊。” “小的实在是迫不得已,钟、钟将军他们威胁我,若不给您下药便要杀掉我全家老小,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原是军中厨师,正是钟彦威逼他在谢璟的饭菜中每日下药,使其患病,再对外宣称他已病倒,实则将其控制起来,盗取兵符,以他名义执掌北府。 谢璟怒目而视,挣得捆住他的铁环也叮当乱响,似一头发怒的瑞兽。男子喂饭的手吓得一哆嗦,筷中的饭菜便掉在了地上。 他实在害怕,也实在于心不忍,把心一横,将饭菜端了下去:“我,我再重新给您做一碗去。” 如今谢将军每日的饮食皆是被下了毒的,为稳定军中,他们不会让他立刻死去,故而每日只会下取微量的毒。但长期吃下去,又能有什么好? 反正钟将军也不在军中,他偶尔少放一次,是发现不了的。 伙夫如此想着,端着案盘朝牢门快步走去。恰是出门之时,一记手刀狠狠砸在颈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牢门口守着的钟彦亲信已全数倒地,谢璟的亲卫伊仞跳进牢中来,见了主人饱受折磨的一张脸,几乎泪下:“少郎主!” “属下来迟了,还请少郎主恕罪。” 事发之时,伊仞恰被派去陈郡给卫国公夫妇送节礼,也因此才逃过一劫。 虽是如此,回来的路上便被追杀,又听说了北府军叛乱的事,知道事情有变,一路乔装打扮,于今日才摸回军中来。 他用盗来的钥匙给谢璟解了锁,将他扛在肩上,扶他出去。 谢璟气若游丝地睁眼:“快,送我去建康。” “再晚就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藏鸾 第96节 第89章 伊仞带着谢璟一路逃出广陵, 未有直接渡江去往建康,而是先行前往广陵西面的六合郡。 他很清楚, 以少郎主现在的身体状况, 很难支撑到抵达建康,何况京畿已被战火包围,他根本与万年公主和梁王等人联系不上。 六合郡的郡守蒋溪是谢璟好友, 已知了其举兵勤王实则反叛之事,正为之义愤, 不想见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形容憔悴的谢璟,不由得大惊失色。 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更是震怒:“乱臣贼子, 他怎敢做这样的事?!不仅是害了你,更是推八万忠勇男儿去做叛贼!” 谢璟气息虚弱:“事情至此, 还望兄台能助我回到建康,阻止这一切。” “不行。”蒋溪担忧地道, “你现在这个样子, 就算是回去有什么用?还是先在六合安顿下来疗养,待为兄修书一封, 与梁王殿下联络上之后, 再做打算。” 蒋溪预料的不错,谢璟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曾休息, 每日喂进去的饭菜也掺杂了微量的毒,体力已近透支的边缘。 交代完事情之后,他便昏迷了过去,蒋溪请来郡中名医为其诊治, 一面修书一封, 在信中陈述了全部实情, 交由死士送回建康台城宫中。 钟山防线已被钟彦所率领的北府军攻破,建康北面东面已全被包围,死士不得已改从东面绕路,历时两日方抵达京中,待到信件辗转递到梁王手中,又已是半日后。 天子的密信适才从西北发回,亦是言谢璟极有可能被奸人所利用,要他往广陵寻人,这会儿有关谢璟的消息便找上门来,梁王大惊,当即派人前往六合郡接人。 两日后,体力稍稍恢复的谢璟被秘密接回建康,与在宫城北门指挥禁军与北府军作战的梁王会合。 面对这位早已褪去纨绔伪装的宗王,他十分惭愧地跪下了:“谢璟管教无方,以致误国,苍生遭受荼毒,还请殿下责罚。” “兰卿也是为奸人所害。”梁王安慰地拍了拍他肩,“你看,这是陛下的信,连陛下也信你呢。眼下,还是不要说这些了,我们商量商量如何让钟彦退军吧。” 事实上,这些天梁王的日子也不好过。一方面,妻子也还落在叛军手中,十分悬心。 另一方面,北府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且又以骑兵为主,擅长机动战,而禁军人数虽多,却分散到了各个城门,如此一来,单个地方的兵力对比甚至是禁军弱于北府兵,为了守城,他已经用尽一切方法,甚至往北府军中散布天子未死的消息,扰乱人心,却也不敌训练有素的北府精兵,城防很快即被攻破,不得已退守宫城。 眼下,钟彦已经集结散落在建康北面、东面的全部军队,兵临建康北城门玄武门。玄武门,就是建康最后一道防线。 陛下会信他? 谢璟有一瞬的怔然。 他心中唯觉讽刺,并未多想,很快回过神:“殿下,先别交战,让我去劝降吧。” “我自己带的兵,我清楚。作乱的只是那一小部分人,其余大众并非是叛国之徒,只是被奸人所蒙蔽,误以为自己在行正义之举。” “请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我会去说服他们的。梁王殿下,求您了!” 他言辞恳切,竟径直跪下来对着桓翰行叩拜大礼。梁王忙将人扶起:“兰卿,你这又是何必……” 谢璟却不肯起。梁王佯作为难地深思许久,最终叹息一声:“罢了,你去吧,先让他们退兵,若肯退兵,本王可以暂且不处置。这之后的,等陛下回来再作定夺。” 他嘴上虽是如此说,却很清楚,不管是不是被钟彦所蒙蔽,北府兵的行为都已构成叛乱之举。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本是为国守门的亲信大军竟成为背刺陛下的一把尖刀,待到皇兄回銮,被处置的可不仅仅只会是钟彦这样的叛贼。 北府兵,这样一支曾经为王朝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军队,陈郡谢氏的荣耀,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了。 谢璟点点头,神色颓唐:“多谢殿下,待到陛下回銮,陛下那边,我自去领罪。” “此事本因我而起,更何况我是北府的长官,我的兵犯了错,自是该由我来承担。” 叛军已然逼近玄武门,次日天还蒙蒙亮,钟彦便率部来叫阵了。 梁王身披铠甲,在城楼上远远听见对方打着的勤王口号,不由得漫笑出声。 “你笑什么。”钟彦在护城河对岸远远瞧见,似是恼羞成怒,“梁王,眼下陛下在西北病逝,太后已经立了彭城王为帝,我等是奉太后之命入京勤王,你与万年公主阻拦我等入城是谓何故?难道是殿下想造反吗?!” 他义正严词,拔剑高指,正气凛然。分明是自己在行叛乱之举,却好似作乱的是城楼上的梁王。 梁王笑道:“那你且看看,这位是谁。” 他话音才落,一支羽箭忽自城楼上飞射而出,箭气之凌厉,箭势之迅疾,皆如宝剑出匣、飞星坠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钟彦一声惨叫,还未看清那人便被一箭射穿右眼,自马背上坠落下来。城墙之上,谢璟手挽劲弩,满面怒色,阴沉如呼啸的江涛。 城楼下已有北府兵认出了他:“那是谢帅!” “谢帅怎会在城中?” “钟将军,不是你说谢帅命你率领我们入京勤王的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几人惊怒不止,猛地将还在流血的钟彦提拎起来厉声质问,钟彦仍捂着流血的眼厉声惨叫着,他部下几名亲卫忙上前将人拉开。 “我命令的?” 城楼之上,谢璟冷笑出声:“给我下毒,盗我兵符,再散播陛下去世的假消息,与城中奸贼勾结,以勤王之名,行叛逆之实,这就是钟将军在带你们做的事!” “我北府兵是为国家讨贼而生,是国家培育了你们,是百姓在缴纳赋税养你们,而你们呢?看看你们现在的行事,同室操戈,将京城搅得鸡犬不宁,百姓受难,这就是你们对国家、对百姓的报答吗?!” 城楼之下,护城河岸,似万马齐喑。唯有钟彦捂着鲜血长流的眼睛,暴怒喝道:“他在撒谎!” “他根本不是谢帅!你们莫要听信于他!” 谢璟唯笑:“看来,是要我射瞎你另一只眼睛才算是吗?” 又对梁王道:“殿下,请放我下城,让我的兵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他们的统领。” 梁王面露难色。 他毕竟只有一人,对面却是千军万马,若生哗变,岂不是白白送死? “殿下,请放我下去吧。” 谢璟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我带出来的兵,我信得过。” 底下的士兵看看城楼上面色坚毅的元帅,又看看流血不止的钟彦,终究反应过来,一拳砸在他另一只未受伤的眼睛上: “好你个钟彦,你竟敢欺骗我们,行叛逆之事!” “你对谢帅都做了什么?你为什么用谢帅的兵符骗我们是勤王?你究竟想做什么?” 底下已经厮打起来,钟彦一方很快不敌,被北府兵捆绑起来,欲交由谢璟发落。 谢璟遂命令大军后锋做前军,退后数里,一时之间,吊桥之下,旌旗千里,烟尘蔽日,随后才对梁王道:“殿下,您现在可以放我出城了。” “钟彦虽已被擒,但军中群龙无首,易生哗变,还须有人主持大局。” —— 当日,北府兵在谢璟的带领下退出玄武门地界,缴械投降。 陆升等人万想不到他竟活着逃了出来,局面既已扭转,再想挟诏书以令天下自是痴人说梦,遂丢下被挟做人质的何太后、何令菀等人,在王逊部的掩护下逃出宫城,往三吴地区逃窜。 穷寇莫追,梁王最终决定先行打扫京中残局,只派遣了小队人马追赶,大军留在城内,等待皇兄回京。 是以,半月之后,桓羡快马加鞭赶回建康之时,京中已然平定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谢璟的那八万北府军就驻扎在京郊禁军营地,为禁军所看管。待天子回銮,更是肉袒负荆,入玉烛殿请罪: “臣谢璟,身为北府兵主,不能看管好兵符,致使奸人有机可乘,此罪一也。” “其次,身为一州长官,不能约束自己的部众,以致部下为奸人所蒙骗,以勤王之名行叛逆之事,而京中百姓罹难者甚广。此罪二也。”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他额头触地,伏叩有声,清瘦的背影在大殿投进的深蓝天光里拉出长长的影子。虽然再恨眼前的这个人,这一刻,却也为自己险些酿成的大难而发自内心的懊悔。 差一点,曾祖父留给他的北府军,国之柱石,就将被打上叛贼的烙印。 差一点,陈郡谢氏的百年清誉,就要因他一时的疏忽,万劫不复。 桓羡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眼前跪着的青年臣子,少年时的侍读,心情复杂。 因了某些事,他从来都不喜欢眼前的这个青年,但不可否认的是,谢璟已做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尽可能地将这场祸乱带来的灾难降到了最低。 他无法怪罪。 鎏金盘龙的殿柱后仍传来女子压抑的轻泣声,知道她想见他,他有些恼怒,面上却是春风般和煦: “朕知你忠心,你已尽力做到了最好,不必过多自责。” 他说着,倒示意薛稚从大柱后出来:“现在,你且看看,这一位是谁?” 作者有话说: 桓狗:可恶,要在她的前任面前装大度。 有时间我会回头修一修重逢后那几章,最近跟读实在掉的太厉害了,可能真的哪里出了问题吧,待我回头修一修。然后,我今晚本来可以双更的,但是我太丧了,写不下去。这个剧情过完还有一个大高潮,就要完结了。最多十天吧。 结局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桓狗目前也还没有完全抱得妹妹归,但结局早定,不会更改。 第90章 (修) 幽暗的殿柱后忽地响起一声急促而喜悦的“谢郎”, 谢璟循声望去。 是那个生生世世也不敢相忘的人,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就那么奋不顾身地朝他跑来, 如同经年以前她在漫天风雨里跳入他怀中,可这一次,却只在他跟前便停下, 她放缓脚步走过来,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殿外的天光打进来, 照在她秀美的脸上,愈照得冰肌玉骨有如透明一般, 不似凡尘中人, 倒似碧落九天的神女。 睫畔点染的晶泪,也如神女颊上凝结的霜雪, 如梦似幻。 他怔愕地看着眼前已然褪去少女青涩的女子,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 想要试探此梦是否为真。 但那只手终究在她跟前停下, 短暂的怔愕过后,他微微笑起来:“一别数年, 公主可还好吗?” 薛稚双目一涩, 勉力而笑:“我很好,将军呢?” 他点头:“有劳公主挂念, 臣很好。” 和那年碧华宫里相差无几的对话,境地却已是天差地别。 旁侧的桓羡无名火起。 殿中未点灯火,殿门只开了两扇,光影分明。透进的天光将二人照得纤毫毕现, 他可以极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泪。再听到此句, 实在忍不住上前几步。 “她当年并没有死, 是被那柔然的贺兰霆,也就是她所谓的表兄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把人拐到了柔然。此番朕去凉州,她刚好在贺兰部,因此碰上了,将人带了回来。” 他语声温和,似耐心地与之解释,左手却将薛稚的手死死握住。 薛稚脸上一红,再看见谢璟怔然的视线,不禁羞愧地别过脸去。 谢璟垂眸,见到二人交握的手,再看见她逃避的视线,恍然间似明白了一切。 心中好似有把刀在割,他木木地颔首:“公主没事便好。当年之事,是臣太过冲动。臣向陛下请罪。” 说着,却退后一步,恭敬地垂首行拱手礼: 藏鸾 第97节 “臣祝陛下,与公主良缘永结,瓜瓞绵绵。” “臣祝公主,千秋无极,长乐未央。” 那是对皇后的礼节,他的态度已然不言而喻。薛稚眼中的泪水忽若雨水簌簌而下,她樱唇微张,似乎想解释什么,又最终什么也未说。 谢璟走后,桓羡轻揽着她肩往内室去。见她仍是个噙泪低首、闷闷不乐的样子,本有滔天的火也只得暂且抑下。 “好了。”他放柔语调哄她,“不是说好了和哥哥在一起么?难道栀栀要食言。” “别哭了,你不可以那么贪心,有了哥哥还想要别的男人。” 薛稚鼻翼微酸,一滴泪忽地打在他探过来、替她揩泪的手背上。 “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你会放过我们吗?”她问。 “不会。”桓羡想也不想地答,脸色也已沉了下来。 她便勉力笑了笑,颇有些苦涩。桓羡又缓和了语气,试图劝她道:“别再想他了。” “你和他才几年?聚少离多的,他在你心目中的分量,当真能比得过哥哥吗?你只不过是还太小,一时被男子的感情迷了眼,可你也别忘了,男子的感情最是淡薄,你又怎知这几年他不曾放下呢?” “只有我,我才是……” 她不想听那些离间之语,很冷淡地打断了:“哥哥还不是一样是男子。” “可我是哥哥,我还有哥哥这一重身份,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我会比他更爱你。” 也许吧。 她寂寥地笑笑,不欲与他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 就这样吧。 只要桓羡活着一日,他们便不可能在一起。早早地放手,才是对彼此都好。 他这次虽非本愿,却也已铸成大错。桓羡没有趁机报复已是看着她妥协的份上,她不能再授以把柄了。 只是她以为她可以放下了,也以为她已经放下了。可是方才见了面她才知道,她做不到。 他和她在最相爱的时候因外力被迫分开,他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她。是她失身于人,甚至有过一个孩子,里里外外都被打上了桓羡的印记,是她配不上他…… 她久也没有回应,一瞧便知是在想着那人,桓羡唯在心间冷笑,故意打趣:“这回怎么不抱他了?” 她回过神,却冷静下来,伸手去拂眼边的泪:“所以哥哥,打算怎么处置他?” 答非所问。 桓羡心间微恼,语声也冷了下来:“事情至此,不处置自难服众,总要让他戴罪立功,功过相抵,才好堵了天下人的嘴。” 她木然点点头:“也好。” 她知道北府兵之举无异于叛乱,谢郎身为北府兵主,是不可能不受牵连的,这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 谢璟走后不久,冯整却来禀了教坊司的师莲央求见,说是为着陆氏的人而来。 陆升陆韶父子如今正往三吴地区逃窜,那儿是这些江左老牌勋贵的老巢,多的是对他打压士族启用寒人不满的士族,大概是要联合他们生事的。冯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替师莲央通报。 乌合之众,他本不放在眼里,但想到师莲央和薛稚也算旧识,虽然不喜她和一娼女来往,却还是看着她的面子上点了点头,命人将师莲央带进。 “妾来求见陛下,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师莲央入殿行过礼后,径直开门见山地道。 “我知道陆韶如今藏匿在哪儿,我可以替陛下将他找出来,但求陛下能够放我楼中姐妹出籍,莲央愿以死报答陛下的大恩大德。” 她声声如泣,叩首的声响在空阔的大殿内格外响亮。 桓羡立在高高的金阶上,冷眼睨着殿下跪着的红衣女子。 他对陆韶的下落其实并不感兴趣。 总归是败军之将,便是没有,他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但主宰世人的生死于他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看在她也算替他劝过薛稚的份上,便也没立刻出声拒绝。 他问:“那你呢?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师莲央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竟有种秋月映芙蕖的清丽高贵:“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 这之后,师莲央又向他请求,想要看望薛稚。 先前陆韶他们便已得知了薛稚在秦州“死而复活”的消息,她自也知晓。桓羡略略犹豫之后,还是放她去了。 薛稚如今还未迁回漱玉宫住,才在玉烛殿里安顿下来,连她身边原来的青黛木蓝也不及被调回来,此时正在偏殿里哄蓁儿睡觉。 莲央入殿后,仔仔细细地将她一番打量,叹息道:“见到公主还好好的,莲央不知有多高兴。” 故人相见,薛稚心间本也是欢喜的,却因这一句心间微起涟漪,道:“您觉得我这样的日子算好吗?” 也许是对方认识母亲的缘故,她对师莲央有种莫名的尊敬,言语中也用了敬称。莲央道:“好与不好,只要公主自己觉得好便算好。” 薛稚笑了笑,自语道:“理应是好的吧。” 他不再发疯,也不再过分逼迫她,她与谢郎还有伯父伯母都能各安其身,贺兰部的子民也得到了保全,所有人都得到了圆满的结局。她理应是甘心的。 毕竟人活一世,总有不得不担负的责任。 只是午夜梦回,她还是常常会梦见那日草原上阿干的声声质问,享受过自由的灵魂,又怎能忍受做回男人的笼中鸟呢,终究有些意难平…… “母亲当年,也是心甘情愿的吗?” 替蓁儿将小鼻子盖好,她忽地轻声问出声。 师莲央走近来,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小女婴。 她不置可否:“公主要比夫人幸运得多。” 同是做男人的禁|脔,起码天子还肯为了公主让步。而先帝口口声声爱贺兰夫人,却从未真正为夫人打算过,甚至曾想在他死后令夫人殉葬,生生世世地陪伴他。 虽说先帝死前似是后悔了,却被何太后与群臣利用,将夫人活生生钉在了棺椁里。 据说,那日夫人连丝毫的反抗也未有,很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唱着家乡的民歌在棺椁中死去。 死前遗愿与前夫合葬,也被薛氏族人嫌脏。 这些事,虽是陆韶说与她的,但师莲央每回想起,仍是不免震撼。 曾经那般明媚鲜艳的女子,终究也避免不了如霜花凋零的命运。 她不好与薛稚说这些,飞蛾扑火的人,有她一个就够了,她更希望薛稚能活下去,他年龙驭宾天,又焉知失去的不会得到呢。 遂笑着转了话题:“这是公主和陛下的孩子吗?生得很漂亮呢。” 薛稚摇摇头:“这是我在塞上时捡的一个女孩子,她叫蓁儿。” 师莲央又唱起那首《贺兰雪》轻摇着摇篮助婴孩入眠,眉眼间氤氲着温柔的笑意,于下射的夕阳金光中,折射出母亲一般的慈爱。很快,就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师莲央道:“我给公主跳一支舞吧,我要脱籍了,您和陛下大婚的时候,我怕是不能来宫中献艺了。” “这支舞,叫做《玉腰奴》,我只跳给公主看。” 她在淌进殿中的流金夕阳中翩翩起舞,舞姿轻盈,舞影凌乱,如一只自由的蝴蝶,又像浴火而生的红莲,邀天地万物都为她歌唱伴奏。 很久之后,薛稚才知道,玉腰奴,就是蝴蝶,在梵语之中,是自由灵魂之意。 京中的叛乱很快被平定,除逃往三吴的陆氏父子之外,王逊等乱党都被投之大狱,夷三族,其余族人流放塞北。 曾经八百年望族的琅琊王氏彻底没落,往会稽加派军队搜寻陆氏父子下落的同时,天子又另颁布了两道诏书。 其一是一封罪己诏,天子在诏书中深刻反省了自己这些年以来穷兵黩武、刚愎自用以致叛乱四起百姓遭难的过失,自省自责,并承认了当年试图欺瞒天下、制造皇妹假死消息、愚弄大众之事。 其二则是一封立后诏书,诏已故工部侍郎薛况之女,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可册为皇后,承宗庙,母天下。 两道诏书一起下达,几乎便是要向天下承认,他是要娶那曾经名义上的皇妹为后。这不得不说有些惊世骇俗。 民间尚且不知,前朝却吵得激烈,眼瞅着陛下这是装也不也肯装了,欲行大不韪之事,奏书如雪片飞往玉烛殿,又全部石沉大海。 王逊等叛党的处置还摆在前面,眼下朝中也没人敢在这时候去触这位实权君主的霉头,是以事情渐渐不了了之。 也是在这时,谢璟提交了前往西北剿灭叛军、以功代过的折子。 桓羡同意了。 他没有特意瞒她,当日夜里就寝,便被薛稚问住: “哥哥让他去西北剿灭叛军?可,西北战事未停,那不会很危险吗?” 她心里乱得很,本知唯有如此才能抵消他的罪过,却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毕竟平叛的事,三吴地区的叛乱让他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他远去西北? 本该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的关心实在毫不掩饰,桓羡有些不悦。 再说了,去凉州剿灭已是风中残烛的叛军,能出什么事呢,倒好像是他在故意为难谢璟一样…… 他眼中的温和微冷,揽着她躺下,以唇一点一点卸去她胸前丝缕: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这样,又怎能服众呢?怎可能行了叛乱之事也一点惩罚也没有。” 身下芙蓉香脸半开娇旖旎,他以唇衔住那抹温软雪玉:“这儿,他也吃过吗?那这里呢,进过没有?” 薛稚眼中晶泪点点,没有理会他的呷醋。她语意哀婉,语声近若哀求:“哥哥,不要再骗我了,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作者有话说: 诏书系引用 第91章 不久, 谢璟北上秦州,再未入宫与她见面。 京中叛乱已平, 唯独藏匿在三吴地区的陆氏父子还未被擒, 得知他们欲与当地士族联合起事,桓羡甚至连理也懒得理,全权交由了梁王追查。 他心中清楚, 自古以来士族皆是难以成事的。他们只擅长内斗,擅长如何毁掉别的士族。总归拖下去也不过是多死几个士族之人, 故而并不在意。 宫中上上下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帝后大婚做准备。日子选在次岁二月,是最近的一个吉期, 也应了古礼伸春上巳男女相会之说, 唯一美中不足的则是距今不足半年。 历来帝后大婚,准备之期少说也是半年起步。然三月是他生日, 四月有太皇太后的生辰,再往后, 则要正式迁都了, 日子只能定在二月。 然以桓羡之意,绝不愿委屈了妹妹与他自己, 既已时日无多, 遂从民间召集大量绣娘与能工巧匠,为皇后缝制礼服, 打造花冠。 有关皇后礼服的一切都要用到最好的,蜀地的蜀锦,苏州的缂丝,还有合浦的珍珠, 昆山之玉, 随和之宝, 连拉婚车的骏马皆是从关东、西南、秦中等多个马苑精心挑选送至京师,不可谓不用心。 他登基多年,生活一应从简,即便是先前那场大婚也未从内库中拨多少银钱,这还是第一次花钱如流水。 藏鸾 第98节 薛稚觉得太过铺张浪费,也太过高调。他们毕竟曾是名义上的兄妹,兄妹媾和,就算他凭人力将那些议论暂时压下去,哪有背后不议论的。 这世道总是不公平得很,分明是他一厢情愿的做法,世人却只会议论她恃宠而骄。 何况眼下西北战事未停,迁都在即,一切都是要用钱的地方。然她劝谏之时,桓羡却言国库尚且充足,他也没动用国库的钱而是用的他自己的内库,以此为由否决了她的节俭之说。 原本对她尚算纵容的他似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薛稚劝不动,也就只好作罢。 与之同时,他的视力也已好转,夜里也再不用点那么多的灯了,对她的依赖却并没有因为病情的衰退而减少,相反,倒似烛火愈燃愈烈。 薛稚不被允许回漱玉宫或是栖鸾殿居住,就住在玉烛殿里,与他同寝而卧同案而食,像过去在秦州一样,也像民间任何一对感情绸缪的夫妻。 但她不管去哪里,总有几双眼睛在盯着她,连她想去宣训宫拜见太皇太后也不被允许。她渐渐发现,这源于桓羡内心的不安全感。即使她答应了他,他也依旧在担心她又一次走掉。 这于她多多少少觉得有窒息,她有些懊恼,却也无可奈何,好在青黛和木蓝又重新被调回她身边,主仆重逢,自是恸哭了一场,身边多了熟识之人,她才觉得不那么难受。 建始八年就在为帝后大婚做准备的忙碌中落下帷幕,谢璟已经率部赶赴了秦州,第一战便是兵出金城,将苟延残喘的叛军赶回姑臧老巢,兵临城下。历经近一月的混战之后,顺利攻下姑臧城,雍王落荒而逃,在几百亲卫的掩护下往西溃逃至酒泉,欲联合西域诸国卷土重来。 谢璟本不欲给他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将人生擒。然他体内余毒未清,又因长途奔袭身子虚弱,无法支撑战事,再加上凉州地势狭长孤军深入亦是不妥,只得在张掖暂作休整。 这一战多多少少洗清了他先前“叛变”的嫌疑,但也有人怀疑,他欲成为下一个雍王,据凉州叛变。对于这些纷扰,谢璟置若罔闻。他曾经想过据守一方与天子抗衡,夺回妻子,但如今他是叛贼,她是皇后,他们已是泾渭殊流再无可能,再做这些,也没有意义。 他所能做的,只是带领他的北府军,洗去叛军的罪名。 也正是这个时候,师莲央到了会稽。 东南形胜,三吴翘楚,会稽郡民殷地富,十分繁华。 这里自前朝便是富庶之地,京中豪族在此多有田产庄园,陆氏也不例外。 ——是的,陆氏没有回松江故宅,而是来了会稽。 一是此地人流众多便于隐匿,二则是此地居住着众多对桓羡不满的士族遗老,个个手握大量田产粮食,有助于招兵买马对抗王师。 当师莲央去到陆韶曾告知她的梧桐山庄、被人带进去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雅公子显得有些震怒。 “你来做什么?”他强抑火气地问,“不是给你留了后路吗?倘若他们查到枕月楼,你便推说从前的一切都是为我所逼迫,桓羡不会在意杀你一个妓|女与否,你又跑来会稽做什么?!” 他身边还站着江澜,见到她之时,眼中猝然燃过了一缕光亮,低下头,又淹没在暗如黑夜的眼波之中。 师莲央强作镇定地答:“莲央是世子的人,自然是世子在哪,我就在哪儿。” “难道不是故意引官兵来此么?” 身后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却是陆韶之父陆升。 他冷沉着面色走近,在主位上坐下,转首向陆韶:“韶儿,为父上次就叫你把这个女人处理掉,你为什么不听?你忘了,她还曾想给桓翰报信,背叛于你,又焉知玄武城门上谢璟突然的出现不是因了她?!” 这一声有如洪钟,一向镇定的师莲央额上也沁出冷汗。怪不得上次柳儿送完信便隔了十天半月才出现,问她也什么都不说,那封信,果然是落在了他们手里。 陆韶脸色微白。 “父亲,那封信被儿子处理了,不可能是因为她。” “是不是她都不能留这个贱人。”陆升恶狠狠地道,“谁知道她从京中跑来是不是故意为桓羡的人带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陆韶面露犹豫。 还不及他反应,师莲央忽然语声凄婉地道:“我知郎主不肯信我,妾虽烟花女子,却绝非卖主求荣之辈。妾愿以死来证明清白。” 说着,她猛然抽出陆韶腰间佩剑,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江澜眼瞳一紧,还不及出手,剑刃已被陆韶死死握住,点滴黏稠的鲜血自他手心里滴落。 饶是如此,师莲央白皙的脖颈上也已泛出了血丝,沿着脖颈丝丝蜿蜒流入衣襟。 陆韶依旧握着那剑不放,望着父亲,近乎一字一句:“父亲,儿信她。” 陆升看着自他手心滴下来的鲜血,心间的震愕与担忧最终压下了那股被忤逆的震怒。 “逆子!真不知这股倔劲儿是随了谁!”他恨铁不成钢地道。 “放着贞娘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不爱,偏爱这些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妓|女!” 说着,他厌恶地瞪了同样愣住的师莲央一眼,拂袖而出。 师莲央手中的长剑一瞬落地,面上蕴出几丝慌乱,忙担忧地问道:“世子,您没事吧?” 陆韶摇摇头,深沉剡利的目光,一遍遍在她溢满担忧之色的眼眸中逡巡,似要透过那双总是掩饰得很好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心间去。 他知道她会骗人。 他也知道,她内心从来没有真正的温顺与驯服。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她根本不可能爱他。 但这一刻,他无比地想要相信她,想要相信她是因为爱自己才来的。 陆韶最终叹了口气,用带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过她剔透如玉的脸颊,为这株褪去风尘的素色芙蓉染上红莲的妖异:“莲央,你会骗我吗?” 她眸中应声盈起莹莹的泪:“妾是生是死都是世子的人。” 他笑了笑:“那这些,就当是这些年的补偿,我们重新来过,可好?” 江澜去取金疮药的身影似乎一顿,师莲央没有抬头。她看着男人深情款款的眼眸,看到的,却是自己过往十年不堪的风月生活。 迎来送往,倚楼卖笑,就算做到了花魁的位置,也一样逃不了做玩物的命运。 她脸上蕴出一个虚假的笑:“好。” 师莲央从此留在了陆韶身边。 陆升对她的怀疑并没有消减,但此后几日并没有官兵追来梧桐山庄,儿子又将人看得紧,他不欲在这个时候与儿子起冲突,勉强抑下了没有发作。 然而正当他们放下警惕、与当地几个士族在山庄内秘密议事之时,忽闻手底下人来报,正有官军往梧桐山庄赶来。 众人大惊,慌忙收拾了来往信件等重要物证急急忙忙地逃离,陆韶也于第一时间赶回房中,欲带师莲央一起离开。 官军来得迅速,很快便包围了山庄,只留下倚兰渚山麓修建的北面这一处出口。陆韶急急带着莲央往北边院落跑,走得匆忙,莲央不慎崴了脚,“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 陆韶忙丢下行李,关怀地问:“怎么样?可还能走吗?” 四周都是焦急奔散的人群,连凛冽的朔风中也似燃着焦灼。莲央假意摇摇头,一副关怀之色:“世子,您先走吧,妾实在是走不动了。” 陆韶眸中蕴满深重的怀疑,最终却道:“不行,要走一起走。” 说着,便欲扶她。 却是此时,一支羽箭凌厉破空而来,正中师莲央的左胸,随之响起的是陆升声如雷霆的一声暴喝: “贱妇!” “是不是你报的信!” 那一箭贯得极深,师莲央玉白抹胸上鲜血如花一片一片绽出来,陆韶大惊失色:“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陆升立在月洞门前,手挽长弓,气得脸上的胡子也跟着颤抖:“都是这个贱女人将官军引来,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 “我也不管你了,要死你自己去死吧!” 他将长弓狠狠贯在地上,拂袖离去。 山庄外官军与部曲的厮杀声已经近在咫尺,身侧人流如奔,俱向北逃去。陆韶却都有如未闻,颤抖着手去捂她左胸上的伤口。 “莲央?莲央?”他脑中一片空白,看着怀中面色如雪苍白下去的女子,全身皆因悲痛而无助地颤抖,“你有没有事?有没有?” 师莲央虚弱地靠在他怀中,胸前中箭的地方,正有大片大片的鲜血喷涌。 早已料到的结局,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却还是有些不甘。 多冷啊。 原来死之前竟是这般难受。 感知到身体的温度正随鲜血一点一点逝去,她虚弱地睁目看向眼中落下清泪的男人,心中没有半分感动,唯有悲凉。 多么可笑的人啊。 既说爱她,却推她去做妓。眼下来做这些假惺惺的把戏,又有什么用呢? 然她终是微笑着,与他做完了最后一场戏:“世子,莲央怕是不能再陪伴您了。” “我走之后,江澜就托您照顾了,他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一心一意忠于您,你不要再疑神疑鬼地伤害他了,好吗?” 她身体失温很快,汩汩的鲜血就从胸前漫出来,怎么捂也捂不住。陆韶恐惧得喉咙发干,流着泪语无伦次地说着:“好,我都答应,都答应,你别走,别走。” 可她却似听不见一般,面上带着微笑,也如破碎的琉璃,一点一点地陷于虚幻:“世子,你把我葬回华亭吧,我不做江蓠,也不做师莲央了,我只是清水村的一户小小的农女,我的家在那棵大槐花树下,门前,有一方石磨……” “你要记得……” 江澜抱着剑从山庄外赶回,才至院门,忽然闻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他心中一紧,快速步入院中来,然看清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之时,如同照背泼雪,手中长剑哐当落地。 作者有话说: 改了90章,发现对不上的麻烦回头看一下,给您磕头了。 第92章 紧随而至的官军将陆氏余党一网打尽, 押送京师,消息很快传回建康。 得知师莲央身死, 正在案前批折子是桓羡微微惊讶:“那个妓|女死了?” 伏胤低声应:“是, 被陆升一箭射中左胸,伤及心脉,失血过多而死。” 桓羡有片刻的恍惚。 毕竟, 他其实并不需要师莲央替他去做这件事,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陆氏余党叛逃多久, 甚至越久越好,总归死的是士族, 不是他的子民。然而她有求于他, 他看在栀栀的面子上便也允了。 又哪里会想到,她竟会因此而丧命。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若这个人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栀栀好像很喜欢她。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这件事, 先不要让皇后知道。” 如今婚期已定, 即虽还没有正式举办婚礼,但阖宫皆称呼薛稚为皇后。 自然, 这也有桓羡的私心, 是想令她早日接受这个身份。 伏胤应了声“是”,又道:“陆韶身边那个叫江澜的侍卫好像和她有些私交, 我们的人赶到时,他把陆韶捅了个窟窿,又欲劫尸逃走,被拦下了, 眼下, 正在执送京师的途中。” “不必为难他。”桓羡道。 顿了顿又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没有了。济阳江氏女这个身份是她冒名顶替, 属下愚钝,其真实身份与姓名暂不可考。” 藏鸾 第99节 桓羡点点头,心中竟也涌起一股莫名的哀戚。他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想办法查到她的身份,叶落归根,把她葬回故乡吧。” 半月之后,除夕前夕,押送陆氏叛党的囚车驶回了建康,陆氏及其同党全数被下狱,由御史台审问。 朝中开始人心惶惶,毕竟,以陆升前尚书令的身份,朝中许多官员都与其有过来往,甚至多多少少也参与过陆氏的密谋。便十分害怕自己会被牵连进去。 陛下的狠戾与刻薄他们也是知道的。本就是打压士族的时候,怎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何钰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无它,陆升起事之前其实拉拢过他数回,他也隐隐心动,却被专门回门的女儿耳提面命一般教训了一顿,这才没有参与进去。 朝中人心惶惶的同时,玉烛殿中的天子本人却显得格外淡定从容。每日不过偶尔过问一下婚礼的进度,亦或是在寝殿中逗弄新得来的女儿,仿佛并不在意陆氏的叛乱一般,十分惬意闲适。 除夕的前一日,御史台来禀,称陆韶请命,想要求见陛下。 考虑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桓羡大发慈悲,前往诏狱见了他最后一面。 往日风华江左第一的清贵公子此时蓬头垢面,肩头腋下渗出的鲜血为素白囚服染上妖异的红,是被江澜以剑刺伤之故。 闻见狱卒通报,拖着沉重的锁链行到狱门前向天子行了最后一个跪拜礼。 “陛下还愿来见臣。”他道。 桓羡拂去玄色貂裘上沾着的几粒霰粒子,皱眉未言。陆韶又苦笑道:“臣知道,陛下其实从未将臣放在眼里。若说兰卿还曾有幸被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臣却是连被陛下针对打压的机会也没有。从头到尾,都是彻彻底底的无视。” 桓羡这才展眉看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原来你知道啊。” “不过若是兰卿听见你这话,一定很不高兴。他又不曾抢走你妹妹,视你为友,视你为兄,你却屡次三番地陷害他,设计他的未婚妻失身于人,又强行扣给他反贼之名,现在,连他被朕打压也要说成是有幸么?” 当日太皇太后寿辰上之事,他果然知道了。 陆韶心间却出奇地平静,他逾矩地抬起眸来睇着他:“陛下不觉得这句话不该由您来说吗?论起对兰卿的伤害,谁又比得过您呢?” “哦?”桓羡阴阴笑了一下,“朕以为你求朕来是来欣赏你的狼狈,怎么倒是为兰卿抱不平吗?” 陆韶沉默半晌,道:“臣想求陛下一件事。” “臣的侍卫江澜,非为叛党,是臣以师氏性命胁迫他为臣做事,其本心实则不愿,臣想求陛下放了他,允他将师氏遗体送回华亭县清水村安葬。” 竟是为了这事。 桓羡强压下心头的恼怒,冷淡着开口:“她叫什么名字。” 陆韶摇头:“臣也不知,只知她是家中稚女。” “可以。”桓羡应了下来,“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是不是,还要朕将你二人合葬?” 桓羡说这一句之时脸上皆带着近乎明晃晃的嘲讽,倒不是嘲讽师莲央的身份,而是觉得陆韶不可理喻。 他曾任职礼部,要师氏脱籍是易如反掌的事,人活着不珍惜,现在来表演情深似海着实有些讽刺。 果然,陆韶亦读懂了他眼里的嘲讽,神色一黯:“没有了,臣叩谢圣恩。” 次日除夕,江澜自诏狱被放还,赐金及路引,允他扶棺东去。 也正是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候,桓羡信守承诺,下令遣散枕月楼中娼女,教坊只为供乐之所,官员不得再强迫教坊女子卖身。 此举虽说有些意外,但朝中多认为是因了陆氏的案子,议论了一阵也就散了。 消息传进薛稚耳中,她抱着蓁儿,忽地就想起那个在夕阳余光中如蝴蝶起舞的女子。 “莲央也该是今日脱籍了吧,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过得怎样。”她喃喃地说。 她对师莲央其实一无所知,连她真名是什么、家住何处也一无所知。她想,不知她脱籍后会怎样生活呢,她有可以托付的人吗? 不过,以她的才智,就算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吧,莲央是她见过的最聪慧最通透的女子,薛稚丝毫不怀疑她脱籍之后也能好好活下去。 她也应该拥有了她想要的自由了吧。 薛稚有些艳羡地想。 正沉思间,芳枝含笑领了尚宫局的宫人过来,宫人们手捧红木托盘,上面依次承放着花冠、博鬓、袆衣、素纱中单、蔽膝、大带、革带、白玉双珮、玄组双绶等,乃是成套的皇后受册时的礼服。 “织室新制成的礼服,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桓羡亦走了进来,嗓音温和得有似还未到来的暮春三月的风。 他伸手抱过蓁儿,一边哄着,一边等她步入内寝换衣。 蓁儿如今已和他亲昵许多,小孩子还不会说话,表达喜爱的方式便是见了他就笑,圆溜溜有似蒲桃的眼,也笑成了两弯月牙。 他本是漫不经心地哄着,渐渐的,倒也被蓁儿的可爱感化,抱着她将她轻轻举起来,眼里也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意。 这孩子若是不来侵占栀栀的时间倒也是挺可爱的,不知日后他和栀栀的孩子又会是怎样呢。 虽说孩子的事还没有影子,他倒更希望是个儿子,这样,不仅继承人的问题解决了,蓁儿也可以陪着他,日后嫁给他,也像他和她一样从小相伴到老,岂不美哉。 皇后的礼服穿戴起来厚重而繁琐,他哄了蓁儿好一会儿才见薛稚换好礼服、在青黛木蓝等人的簇拥下自内寝中出来。 花明雪艳,珠莹玉润,满头金灿灿的花树不仅没有为她横添半分俗气,反而被她衬得高贵典雅,端庄凝重,又如月中神女。 桓羡视线渐渐凝固,抱着蓁儿,目光一错不错。薛稚略微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整了整衣袖。 他将蓁儿交给芳枝,面上微微含笑:“栀栀幼时便常常说要给哥哥做新妇,今日,也算不违诺了。” 宫人们还在,他就这样没个正经的,薛稚心下羞怒,伸手便取下头上沉甸甸的花冠,一旁的女官忙将花冠接住。 见她又要脱掉礼服,桓羡面色微变,当即挥退宫人,扶着她向内寝走去。 “别动。”他将她按在软榻上坐下,“让哥哥好好看看。” 他手掌似有千钧之重,落在她肩头,将她牢牢固定在床畔,一双霜雪冷峻的眼睛,就那么毫不掩饰爱欲地在她身上逡巡。 从被花冠压得微乱的鬓发,到淡扫胭脂、有如玉兰花瓣的脸儿,再到精致繁复的袍服。 在朔州时他便幻想过妹妹着袆衣嫁给他的样子,定是倾城倾国,然而眼下见了,却觉是任何文字都描述不出的美貌。 这样美丽的、端庄的、只属于他的新娘呵…… 被他久久地这样看着,薛稚面上不由漫开淡淡的绯。她轻轻推了他一下:“我有些冷,想换回来了。” 袆衣是为春日的大典所制,眼下还是冬日,即虽殿里烧了地龙,这一身还是有些单薄。 桓羡没允,反倒是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肩上,目光依旧贪恋地落在她身上,似是想将这个身着袆衣的她深深刻印进自己心里,可惜罩着衣裳,又能看清些什么。 薛稚有些恼,低眉避开他目光转而说起了旁事:“太后病了,你这做儿子的,怎么也不去看看。” 这话倒不是假的,自叛军攻陷崇宪宫太后便病倒了。而他自从秦州回来,淡定地处理完叛乱的一切后续,奖赏万年及梁王、梁王妃等功臣,处置叛党,连那无辜被叛军挟持起来当靶子的彭城王也宽恕了,迁往宫外王府,唯独不曾去看望这位名义上的嫡母。 桓羡回过神,语气淡漠如窗外天寒地冻的雪:“受凉了而已,也不是什么大病,有什么可看的。” 她犹当他是介怀太后曾为叛贼所逼下诏书另立新帝的事,劝他道:“你不该这么说,太后好歹抚育了你一场,即虽是下了诏书,可那也是被叛军逼的,你怎么能怪到她头上。” 她并不知太后昔年与她生母的龃龉,反倒为这个货真价实的杀母仇人说起好话,桓羡看着她蕴着担忧的眉眼,于心间幽幽叹了口气。 “栀栀。”他按着她双肩,嗓音有如琴音清越柔和,“今天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十个除夕了,阿娘不在了,就只有你我了。” “以后的年年岁岁,我们都要一起过,好不好?” 和他回来本也是被迫。薛稚心里并没有多情愿,却也不好说得太明显,只道:“那要看你的表现。” 这落在桓羡耳中自是默认,淡淡一笑,揽她入怀。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色渐浓,霰雪飞舞,等待着新一年的伊始。 也正是这个时候,远在西北的北府军出其不意地冒雪攻陷了酒泉。 雍王与被他联合的碎叶、于阗等西域诸国正趁着良辰吉日载歌载舞,被北府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仓惶逃窜。这一战,谢璟尽灭雍王残党,命人将其执送京师。随后又兵出酒泉,将入境的西域军队赶出了玉门关。 …… 大军回军之时正是建始九年的元月十五,硕大的月亮有如一轮玉璧高悬在似海水澄澈至极的天空,茫茫无垠的戈壁上,一队人马正在积雪上行进。 大漠中安静至极,风掣玄旗,猎猎作响。远方旷野里不住传来几声狐狸的鸣叫。 为亲卫所簇拥的队伍中间,谢璟身策玄马,有些疲惫地扯着缰绳任马儿将他带往未知的归处。 他们本在回往玉门的途中,却不慎遭遇了暴风雪,前军与后军阻绝,原本的七万大军,适才剩下这一千人马,又在旷野中迷失了方向,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进。 渐渐的,前方视野里出现了一座集市。月光温柔地流淌其上,静谧祥和。亲卫兴奋地叫起来:“将军,您瞧!” “前方有人家了!我们得救了!” 众人皆喜,雀跃欢呼,唯独谢璟面上忧色重重。 “你们小心一些。”他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集市,派个人去瞧瞧,是否真有人家。” 探路的斥候很快去而复返,称此处是高昌的一座小城,似才经历了一场劫难,城中已无人烟。 他们竟然被暴风雪拐错了方向,到了高昌的地界。 谢璟微一沉吟,决定率部在此小住一晚,暂做休整,明日再赶回玉门。 他策着马带队朝月夜下的静谧小城行去,因连日征战的极度劳累已有些昏然欲睡,眼眸半睁半阖间,似看到那曾无数次入梦的少女向他走来。 身着红衣,手持团扇,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她唤他:“郎君。” 谢璟此时已因极度的疲乏有些陷入幻境,辨不清是真是假,却闻静谧雪月夜中“嗖”的一声羽矢破空的凌厉,前方城镇忽然杀声震天,一支箭自高楼上疾射而出,将他贯在了地上。 建元九年正月十五日,王师及吐谷浑残部夜战于高昌,王师败逋,全军覆没。 消息传至京师,满朝皆惊。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桓羡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元月二十, 整个建康尚且处于新年的余庆之中,三日前才得了西北大捷、雍王将被押解回京的消息, 三日后, 却接到密报谢璟身死、下落不明的消息,不可谓不震惊。 他不肯信,命人再探再报。又十日, 西北再度传来消息,北府军将周围各个城镇都翻遍了, 仍是未能找到谢璟其人。 反倒是有逃回玉门的小兵答,当日亲眼看见谢璟中箭自马上摔落, 滚下沙坡去了。然而彼时四周都是吐谷浑的残部, 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距离他出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西北仍未有新的消息传来, 至此,谢璟战死的事, 几乎可以说得上尘埃落定。 桓羡看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攥着军报的手微微颤动,几乎将撰写书信的麻黄纸攥破。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 仿佛有千层海浪雄踞于胸间翻卷呼啸。旋即狠狠一掌拍在了案上, 几乎怒喝:“这不可能!” “加派人手去找!谢璟不可能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生就是死, 如今这般两不见是什么意思?!” 伏胤大骇,慌忙跪下来请罪。他手掌紧紧攥住那厚重的桌沿,平复了一息,终究冷静下来。 藏鸾 第100节 “这件事, 先不要告诉皇后。”桓羡面无表情地吩咐。 伏胤面露难色:“陛下, 这怕是瞒不住。” 押送雍王的军队已在回程途中, 北府兵打了这样的胜仗,主将却下落未明,群龙无首,朝廷就必须得派其他人主理军中事,这又怎么瞒得过满朝公卿。 至于皇后知晓,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桓羡脸色铁青。 “瞒不住也要瞒。”他微微加重了声调强调,顿了顿,又似是自语,“她不出玉烛殿,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她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单纯又执拗,既违心曲意地跟了他,又放不下谢璟。若是她得知了谢璟的死,就一定会偏执地怪到他头上。哪怕分明就是谢璟自己提的要去西北。 若是叫她知道谢璟的死,他们之间,就全完了。 伏胤略顿了顿,又道:“陛下,还有一件事。” “说。” “前次陛下恩准了陆庶人身边那个叫江澜的小侍卫扶师氏棺椁东去,华亭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是已经自尽了。” “什么?” 猝不及防的一句,桓羡微微震愕。 伏胤脸上亦微有不忍:“是,那少年将师氏安葬后,就在她坟前自刎了。” 世上竟有这般的痴儿。 分明自己已放了他,他却执意要为师氏殉情。一时之间,桓羡也不知作何感想了。 他心间唯响过两句古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与之而来的则是淡淡的担心与忧愁。 那么,薛稚会不会…… 未尽的担忧又被他硬生生掐断——不,她不会知道。 他不愿多想,暂且放下此事,沉吟片刻了道:“既是殉情,就如他所愿,将他二人合葬了吧。” —— 在书房处理完政事后,桓羡又去了寝殿。还未进殿便闻见一阵欢声笑语,是薛稚及芳枝她们在逗弄蓁儿,因是初春,春寒料峭,两扇绮窗还紧紧闭着,窗下的书案上却放了个蓝色的玻璃容器,里面正有一对蝴蝶翩然起舞。 他调整好面上神情,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看什么?” 青黛她们见了他忙要跪,又被他拂袖挥退,在薛稚身边坐下。 她正抱着蓁儿,让她勉强站立在自己腿上伸手触碰着那装着蝴蝶的玻璃器皿,转眸过来时眼中的笑意还未消散。 “刚刚窗外飞进来两只蝴蝶,直往我身上扑,一点也不怕人呢。我看蓁儿好像很喜欢,就叫木蓝捉了放在里面养起来。” 江南历来是有有情人化蝶的传说的,譬如梁祝,偏生那师氏女子的诨名就是玉腰奴,桓羡于瞬间想起方才伏胤所报的殉□□来,脸色微微一变。 薛稚亦恰是于这时幽幽叹了声气: “对了,说起蝴蝶,也不知道莲央她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又埋怨他:“哥哥也真是的,既放了她脱籍,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送送她呀。” 她还是过后才知,放枕月楼的妓|女脱籍是他的恩典,这也真算的上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人事了。 桓羡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抱过蓁儿来:“她快一岁了吧,能说话了吗?” 又哄着那粉雕玉琢的女婴:“蓁儿乖,唤阿父。” 蓁儿黑亮如蒲桃的眼睛笑着盯着他不放,在他耐心地轻哄了几遍后,似是听懂了一般,唇瓣微张,发出一声懵懵懂懂的“阿父”。 桓羡忍俊不禁,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薛稚却脸上微红,指尖轻轻点了点蓁儿的小鼻子:“真真是个没良心的。” 分明日夜操劳照顾她的是自己,第一声唤的却是阿父。 桓羡眼中含笑:“你再慢慢教,她不自然就会叫你阿母了么?” 他看蓁儿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即虽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但这个便宜女儿的到来也的确让他感受到些许为人父的喜悦——自然,如果她能立刻长大不用占用那么多栀栀的心神和时间就更好了。 遂提议:“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既要满周岁,也该举办抓周宴了吧。还有她的身份,到时也可一并公之于众。” 历来只有为男孩儿举办抓周宴的,哪有为女孩子举办这个的。薛稚知道他是为了她,不由得面上飞云,轻嗔他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和你分开两年半,却有个才一岁的女儿?这怎么说得过去。再说了孩子还小呢,福气太大,她压不住的。” 身为人母,她自是想为蓁儿安个庇佑她一生无忧的身份,却也知道,事情急不得。 得等她再大一些,模糊了年龄,再公之于众。 桓羡含笑睨她,得寸进尺:“原来栀栀一直都默认这是我的女儿啊。” 她脸上红若桃花绽开:“不是哥哥的,是谢郎的,总行了吧?” “哥哥再浑说,我,我就带蓁儿回陈郡去。” 她赌气说着,竟欲真的抱着蓁儿离开,桓羡却抱着蓁儿不放,道:“他那时在广陵呢,你还不若说是贺兰霆的为好。” 她果然气得双颊通红,若不是蓁儿在他怀中,真要拿书狠狠砸他一顿才算解恨。然才要发怒,他抱着蓁儿又笑着打趣:“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 竟是在说她生气的样子比笑起来时更加惹人怜爱。 薛稚已经涌到喉口的怒气只得无奈地咽下去,脸上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最终冷冷地啐他道:“不要脸!” 她拾起地上散落的医书朝外面摆放的书架去:“哥哥自己不正经,觊觎妹妹,便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桓羡难得地未有反驳,用手堵着蓁儿的耳朵,唯笑着道:“非礼勿听,蓁儿可不要和阿母学。” 待她出去后,眼中的笑意又如冰雪消逝。 方才,他就是怕她想起谢璟来又追问个没停,才故意搬出贺兰霆来将这话题带了过去。 想来谢璟此人在她心间还算有些分量,她还是暂时不知道的好。 只要瞒过这一阵便好,待到成了婚,她留在他身边,假以时日,他总有办法要她忘了谢璟。 —— 这之后,无论薛稚去何处,都会被拦下。 她不被允许离开玉烛殿,或是以蓁儿年幼要她照顾为由,或是以别的什么理由分散她的注意力,略遭遇了几次后,她自己也回过神来,于某日就寝时质问他:“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答应了留下来,哥哥竟连这点自由也不给我吗?我只是想去宣训宫看看太皇太后,她也是我的祖母啊,身为晚辈,难道连去看望长辈哥哥也不许吗?” 外面已经偶有风声,谢氏也因听闻谢璟的噩耗病倒,如此关头,他怎可能放她出去知晓。 桓羡默不作声地睨她一眼,试图揽她入怀,却捉了个空。遂也应她道:“不是不许你去,可你现在去是什么身份?马上就要成婚了,还是婚后以孙媳、皇后的身份去拜见较好。” 薛稚眉目怏怏:“哥哥明明说过,不会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没有强迫你。”他与她解释,“你毕竟顶了个公主的名号,这时候去拜见,以什么身份呢?等成婚之后,我陪你名正言顺地去拜见祖母不好吗?” 薛稚回过眸来。 他目中唯有罕见的耐心,一丝烦躁也没有。可他哪里会这般哄她,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又不耐烦的,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有事在瞒她。 偏偏涉及到宣训宫,薛稚心急如焚。又不安地在心间猜测着,难道,是太皇太后或是谢家出了事? “也好。”她眼眸微凝,终究点点头应下,没有拆穿他。 却也从此留了个心眼,她出不去玉烛殿,但芳枝身为他的心腹自是可以。次日,她借口想吃宫中御膳厨的金乳酥,特意命芳枝带上木蓝过去取。 这点心只有御膳厨能做,既是叫她去,芳枝不疑有他。 薛稚又暗中叮嘱木蓝: “想办法,找到郑婵,问一问太皇太后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郑婵是谢家的家生女儿,也曾是宣训宫的女官,后因厨艺出色,被调到御膳厨做事。 木蓝怔然应下,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郑婵的消息就随着那牒金乳酥递了回来。她眼睛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好几次都差点在芳枝面前露馅。 好容易以命她哄蓁儿为借口遣走了芳枝,木蓝关闭了门窗,哽咽着在公主身前跪下。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哭声一声比一声喑哑。薛稚见状也担忧起来,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衣襟,焦急地催促道:“你说啊。” 木蓝哭声一噎,泪水滚滚落了下来:“他们说,他们说,是世子在西北出了事!” 这一声不啻于列缺霹雳,打在她身上,顷刻间抽走薛稚的所有生气。 她似一只失了依凭的纸鸢软软地跌落下来,肺腑间五脏欲裂,漫开的疼痛有如藤蔓将心脏缚住,疼得她不堪负荷地压弯了脊背去。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傍晚桓羡回来时,薛稚已收拾好了零落破碎的心绪,背对着他坐在食案边,一只手扶着桌案,手边,那牒特意要来的金乳酥一动未动。 殿中除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连蓁儿也不在,气氛诡异寂静得可怕。 桓羡微觉纳罕。 “怎么了?”他走至她身后,温暖有力的大掌轻轻落在她颈后背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着了凉。” 薛稚没有回头。 “哥哥。” 一霎的寂静后,她声音如水滴清漏般响在空阔的大殿,有种莫名的哀凉感:“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她的反应太过明显, 几乎是一瞬间,桓羡便猜到她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眼睫微微一颤。 “哥哥几时骗过你了。”他放缓声音, 十足的温润柔和,“说吧,你想问什么?” 细想起来, 他好似是没有骗过她。这话令薛稚心内稍定,她回过头来, 唤他:“哥哥。” “我听说谢将军死了,这是不是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 她每说一字, 心尖都似被利刃划过,火辣辣的疼。 她眼间已有泪水在打转, 却终究没有落下,眼泪欲落不落的样子, 像极了被风雨摧残的芙蓉花。 桓羡坦然迎着她视线, 目不转睛,一丝破绽也没有。半晌, 反伸手将她面上遗落的一缕碎发别去了耳后, 反问她道:“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得这些风言风语?” 她心中失望, 一滴泪飞快地坠落于他虎口,桓羡的心也似跟着一颤,改口道:“我不想瞒你,但事情也的确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是身死, 而是在回程的路上遭遇暴风雪, 与大军失去联系,你难道就要诅咒他死去吗。” “西域环境恶劣,你是知道的。眼下,我也已派了人去寻他。且再耐心等等消息吧。”他放缓语气哄她道。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谢璟遭遇埋伏的事。 藏鸾 第101节 又试图劝她:“你放心,事关社稷,我是全天下更不希望他出事的人。我已下令给驻守凉州的大军,命他们寻找,也已向西域诸国都通了书信,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被这话劝住,泪水稍止。桓羡又叹口气,将人拥入怀中。 “栀栀,你不可以这样。” “不是已经答应了和哥哥在一起吗,又为什么,总是想着他呢。”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自己也说过的,只要哥哥对你好,你就会忘了他的。你要我做的一切我都有做到,包括你让我喝药,我也一直在喝,我已让步至此,你又怎能食言。” 生死攸关的事,他却只顾忌着他自己。 薛稚眼中掩不住地掠过了一丝失望。 她勉强睁目看他,目红如泣。却启唇笑了:“好啊。” “只要他活着,我会遵守诺言的。” 桓羡心中微顿,为长睫所掩的浓黑双目中也跟着一暗。她已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来,淡漠地起身离去。 真是笑话啊。 薛稚抬起脸来,木然看着窗外已经抽出新芽的梅树。 她本就是为了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着违心曲意地回来,否则,又有谁会甘心做一只笼中鸟呢。如果她连在意之人的命都保不住,她又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 之后接连数日,西北都未有消息传来。 陆氏及其同党的案子还在查,婚期将近,桓羡也不欲在此时行刑让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兴致,将案子全权交予了梁王,命他慢慢查,查仔细,务必要将过去与陆氏有瓜葛的大臣脉络都查清楚,于是从去年岁末再到新春元月,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 朝中毕竟曾是士族的天下,就算这几年提拔寒人,也仍是士族占大头。谋反案又动辄牵连数族,以陆氏曾经江左门阀第一的地位,如此一来,朝中有近四分之三的官员也会受到牵连。 梁王身为主审官,私下里不免与妻子抱怨,言皇兄此举未免太过激进,若真要将这些公卿都处置一遍,只怕会激起他们更为强烈的反扑。 何令菀却言,帝后大婚在即,他眼下命人查清,他日成婚正可以大赦名义赦免那些参与不深的群臣,如此正好收揽人心。 她所预料的分毫未差,不久,当梁王将所审出的官员名单及案件卷宗于太极殿上呈于天子时,桓羡当着众臣之面烧毁了名单卷宗,言过去陆氏以职务之便,群臣与其有所往来也是情理之中,除参与到反叛诸人,其余人等一律免于处罚。于是群臣争颂天子贤明。 二月初八,离大婚还有二十天的一个普通的日子,桓羡终究收到了留守西北的兵部尚书沈弁的急信。 随信件一起寄回来的是谢璟贴身而戴的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山石丛兰,系着的玉穗子也已断裂大半,是常年佩戴所致, 信中说,这玉佩是在厚厚的流沙之下找到的,还浸着层深重的污血。旁边有许多具尸体,俱是北府男儿,铠甲被吐谷浑部劫走,内脏与脸则被狼啃食尽空,漫漫黄沙,血肉模糊,实在无法辨别身份。 但那沙丘附近几十里都没有人家,料想谢璟的尸体,便在那些遗体间。因无法辨认,只能将他们一起下葬。 找到尸体与玉佩的是原本留在西北的王军,考虑到北府军贸然失了主帅或会哗变,暂时未有公布。 眼下,谢璟的亲信伊仞等人尚率部在西域诸国寻找,近乎脱离王军控制。 桓羡看着那枚玉佩,一时心情复杂。 他对谢璟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者说,他对除母亲与妹妹以外的所有人都没什么感情,也从来不喜欢谢璟。 但此时此刻,见了他这般凄惨的死法,他亦有些恻然。心间莫名想到的,却是他被陆韶领进东宫来成为他侍读的那个午后。 少年人神清散朗,芝兰玉树,眉目奕奕,拜倒在阳光空明的阶下,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说,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犬马之劳,鞠躬尽瘁。 他的确是做到了。 伏胤又询问是否将人的遗体迁回来重新下葬,桓羡回过神,淡淡地吩咐:“既已安葬,便不要再打扰亡灵了。” 从凉州到陈郡,也实在太遥远。 —— 婚期一日一日地近了,大婚索要用到的一切器皿舆服都已准备就绪,礼部与太常寺甚至开始预演起典礼的进程,连远在朔州的薛承父女也在进京的途中,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妥当。 然而薛稚本人对待这场重要典礼的态度却越来越淡漠,她不理他,他派了女官前往殿中教授她典礼礼仪她也不学,端的是要与他冷战到底的态度。 事实上,自那日过后,他对她的控制的确稍微松缓了一些,但她仍然无法从外界得到任何有关谢璟的消息,不管问谁,对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问他,也只说还在寻找。 她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却本能地觉得他在瞒她。毕竟她从前其实是很少梦见谢郎的,但自那日过后,她却常常梦见少年时的事,是在会稽的时候,他和她泛舟湖上,他摘下荷花莲蓬给她。阳光打在他俊朗的眉目间,眼中笑意如镜水泛轻漪。 莲子,在江南民俗中谐音“怜子”,是表达爱慕之意。 那是他们定情的那一天,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梦见那一天。 有时候,又是镜湖之畔的那段日子。是修建那座木屋的时候,他坐在木垛下休息,她提着新做好的晚饭走过去。他们一起坐在夕阳里,面对着镜湖浩瀚的眼波畅想着未来种几亩薄田、养一对儿女的平淡生活,他明光熠熠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星子一般的光辉。 梦中的她含笑晏晏,梦外的她却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桓羡自知理亏,不敢近身,总是要等她哭过了才敢软言相劝几句,又将那枚玉佩递给她,说已经寻得他的东西,眼下正派人在周围的城镇村庄寻找。 那玉佩是他祖父留给他的东西,上面的穗子也是她亲手所打,看到那枚玉佩的时候,薛稚几乎泣不成声。 她终究信了这话,开始配合地跟随女官学习大婚时的礼仪,并焦灼地等待着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来。 也许明天就来,又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每一次,面对她的时候,都叫桓羡无比窘迫与煎熬。 她似变得魂不守舍,即使是蓁儿,也无法挽回她全部的注意力,但凡蓁儿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望着瓶子里圈养的那两只蝴蝶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桓羡怕她长时间这般下去会陷入抑郁的状态,只好叫了万年公主、何令菀等人轮番来陪伴她,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虽说后者不太合适,但考虑到她并没有什么说的上话的朋友,薛家姊妹也还在进京的途中,也只能让何令菀暂且顶上。 二月春光渐好,桃柳明媚,花光如颊,玉烛殿的青瓷莲花纹瓦当下,鲛绡织做的帷幔在卷着花香的春风中轻扬。 帷幔之下,这对未来的皇家妯娌正相对而坐。 初见到何令菀,薛稚十分的不自在。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算是抢了何令菀的位子,虽说本非她本意,到底有些难堪。 反倒是何令菀察言观色,主动与她解围:“见到公主平安,妾就放心了。” 薛稚过意不去:“难为你还被他抓进宫来,跑这一趟。” “没什么的。”何令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殿下出京去了,妾一个人在家也是闷得慌。能入宫来陪伴公主,也是好的。” “梁王兄……离京了?”薛稚微微惊讶。 她只知道梁王最近在查陆家的事,他既离京,便说明这件事已经结束。 “是啊。”何令菀答,总是端庄持重的眉目间难得地溢出几分小女儿情态的嗔恼,“往华亭去拜祭他那个相好的了,公主或许知道,就是从前枕月楼的花魁,叫什么……师什么。” “师莲央?”薛稚霍地接道,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 何令菀并不知她和师莲央的相交,微微疑惑:“是她没错,公主认识她吗?” 说起这事她还有些恼。马上就是她母亲的生辰了,她本是想带着他回去给母亲做寿的,毕竟稀里糊涂和他成婚这些年,她带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没想到,他却要在这时候出京去吊唁一个妓|女。 这简直是打她们庐江何氏的脸。 她知道桓翰从前的纨绔行径,红粉知己数不胜数,她本已在两年多的相处中说服自己忽略这些,去接受他,但桓翰却指天发誓说他和师莲央没什么,好似还是她冤枉他了一样。可京中谁又不知,当年陛下召他深夜入宫议事时他便是醉倒在那师莲央房中的?竟还想蒙混过关。 然她一个贵族女郎,也不好和教坊司的妓|女计较,也就只好由着他了。 这厢何令菀犹然为此生丈夫的气,薛稚一颗心却似慢慢地坠入冰寒的谷底,眼眶慢慢地攀上熟悉的酸涩。 何令菀察言观色,忙询问着她是否不适。薛稚淡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这件事,还劳烦何姐姐不要和外人提起。” 何令菀走后,她又独自一人在窗下坐了许久,尔后木木地挪回到屋中去,眼泪有如断线之珠。 芳枝将蓁儿抱起由奶娘喂养了,跟随在她身边的唯有青黛木蓝。她怔怔然看着那高大的蓝色玻璃瓶中不断碰着瓶壁想要逃出去的蝴蝶,似又一次、看到那在夕光中无声起舞的女子。 她又想起桓羡曾对她说的、师莲央脱籍归乡的事,更觉讽刺。 这个人,嘴里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又为什么要瞒着她呢,难道是心虚吗?可他连莲央的死都能骗她,何况是谢郎的下落呢?她从前从不会梦见谢郎的,近来为什么他会频频入梦,难道他真的…… 喉间泛上一丝哽咽,她不愿再想下去,忽地上前抱住了那只蓝色玻璃瓶子,转身向外走。 “公主……” 她的反应实在怪异,青黛和木蓝忙要跟上,未尽的话音,又在目睹殿外进来的一人时硬生生断在腔子里,忙跪下行礼:“陛下。” “你这是要做什么?” 桓羡目光落在她怀中抱着的瓶子上,微有不解。 她低着头,固执地避开他视线不肯与他相视,声淡无温:“我想把这些蝴蝶放了。”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这蝴蝶吗?” 她终于抬目,一双清波涟涟的眼却被冷意灼伤:“因为蝴蝶本来自广袤的天地,它们是自由的,我为什么要把它们困在瓶子里?” 说完这句,她抱着瓶子绕开他便出去了。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于阶下,桓羡皱了皱眉,神色微不自然。 她,是不是知道师莲央的事情了? 薛稚这一出去便没有回寝殿,她将瓶子砸碎,放了那对可怜的蝴蝶之后,又出了玉烛殿,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走着,青黛与木蓝担忧地跟在后面。 这还是她被困在玉烛殿后第一次离殿,许是心虚,他并没有派人拦她,只让人远远地跟在她身后,谨防她会想不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宣训宫的地界。 太皇太后谢氏正生着病,连一向政务繁忙的万年公主也请了假来殿中照顾。初见到这个经年未见、死而复生的“孙女”,太皇太后却并不高兴。 “你还来做什么?”她的语气近乎刻薄,“兰卿都被你害死了,是要活活将我这老婆子气死才肯罢休吗?我们谢家当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是吗?” 薛稚忍了许久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跪在祖母的病榻前,双泪交流。 “对不起……”她只能喃喃重复这一句,泪珠扑簌而下,肩背颤抖。 然而太皇太后却并不肯放过她,冷漠无情的话语,有如当头棒喝,又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刃,直直往她心间捅: “怎么,你还觉得很委屈吗?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非你本意?若说从前你或许算得上无辜,那现在呢,留在西北不好吗?为什么要和他回来、死心塌地地等着做男人的笼中鸟?” “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志气的,不会被他所拿捏。结果还是和从前一样,怯懦,愚钝,一点长进都没有。小时候被利用、借着你和你母亲过上好日子也就罢了,怎么如今也还是看不清,被他哄一哄睡一睡就肯低头了呢?你当真以为笼中鸟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吗?” 她唯在闻及那句“小时候被利用”时双肩剧烈一颤,除此之外便再无反应。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地道:“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薛稚含泪行礼,扭头便走。一直在旁侍药的万年公主终忍不住劝谏道:“您又何必这样说呢,兰卿出事,她心里未必好受,况且事情的本末是由陛下而起,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余怒未消:“身为女子,弱的可以是体魄,却不能是人格。况且我也没说错什么,不提点她几句,只怕当真沉溺在男人一时的小情小意里。” 又怒骂远在玉烛殿的桓羡:“总之,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桓羡也别想好过!” 作者有话说: 藏鸾 第102节 第95章 青黛等丫鬟都候在外面, 见她满面是泪地出来,便已明了公主怕是没在太皇太后处讨到好, 又不敢劝, 屏息凝神地跟着她回了玉烛殿。 内寝之中,桓羡正抱着蓁儿试图哄她吃粥。她不在,他便连哄蓁儿也是不耐烦的, 因蓁儿把粥都吐在他胸前衣襟上,眉头深深扭成个川字。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见她脸上隐有泪痕, 他忙把蓁儿丢给芳枝,迎上前来。 薛稚不语, 抱过因没吃饱饭而哇哇大哭的婴孩细语轻声地哄着, 始终也没理会他。 整整一日她都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夜间, 他解衣欲睡,榻上那株偃卧而背对于他的水芙蓉忽漠然开了口: “我再问你一遍, 谢郎他到底怎么了。” “不要再骗我了。届时大军扶灵柩南归, 你打算怎么瞒住我呢?又是把我关起来再不与外界接触吗?你究竟在心虚什么?” 这一声近乎哀泣,桓羡替她拢着锦被的手一顿, 声音尚且平和:“没什么,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样,眼下只是失踪, 下落暂且不明。” “再说了,我心虚什么呢,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因为所谓的心虚来瞒你。别因为宣训宫的几句话就多想,她那个人就那样, 言语刻薄, 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吗?”薛稚冷笑, 回过眸来时眼中唯在烛光下映着失望,“那莲央的死你又为何瞒着我呢?难道也有什么隐情吗?” 桓羡脸色一沉。 她果然知道了。 被她呛了这一通,他也有些恼,语气不觉重了起来:“能有什么隐情,你既想听,我就告诉你。” “师莲央的死,是她自己来求我,以找出陆韶父子为条件让我放了她的姐妹。我原本并不在乎陆家再潜逃多久,没有她,也照样可以歼灭陆家。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卖她一个恩典,谁知她竟会被陆升杀死。” “谢璟的事亦然。他自己看不住北府军,致使部下酿成叛乱之大过,我没将他和他的部下治罪已是看在对你的承诺之上,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都怪在我的头上?”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薛稚语气渐渐激动,“如果不是哥哥这么多年来故意纵容陆氏,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分明早就知道陆氏图谋不轨,从建始四年到去年岁末,却拖了整整四年才下手,养虎为患,酿成大错!现在却说这一切与你没有关系。桓羡,你不心虚吗?午夜梦回,你就不怕他来找你索命吗?” 她情绪实在激烈,到了最后,近乎哭着向他质问。桓羡心中强行抑下的火气终如烛火复燃:“够了!” 他额角青筋隐隐:“朝廷大事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你再胡乱发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我只问你一句,谢璟的死是我造成的吗?是我想他去死吗?谁都没有想到会出事,又为什么要全部怪在我的头上?” 这实在不可理喻。 薛稚通红着眼看着他发怒的脸,心中愤恨全无,唯有失望。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纠缠下去,疲惫叹息道: “是啊,我是不懂朝廷大事,你找个懂这些的女人、愿意被你害死故交好友的女人做皇后吧。” 说着,便要下榻。 “栀栀……” 他终于慌乱起来,将人拦住:“是我错了,是哥哥不好。” “你说的对,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原谅哥哥好不好?” 他神情诚挚又焦急,瞧上去似全然发自于肺腑,想要获得她的原谅。薛稚心间却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之感。 她知道他并没有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眼下道歉,也不过是为了稳住她。可,就算他意识到了,她要他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在乎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 次日清晨,桓羡一如既往地起了个早,醒来时她却已下了榻,正在榻边无声无息地穿衣裳。 他原本朦胧零星的睡意霎时一扫而空,急躁地扯住她一截雪腕:“你要去哪?” 薛稚头也不回:“我要去西北。” “既然哥哥说他还活着,我就去找他。” “你疯了?” 桓羡难以置信地将人扯回来,面上神情震惊又慌乱:“马上就是大婚了,你要在这个时候走?那从前答应我的事又算是什么?” 他双手正擒在她小臂处,紧紧地攥住她,攥得薛稚手臂一阵阵发疼。她抬起眼来,眸光冷淡至极:“桓羡,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现在,你食言了,我又凭什么要信守这诺言呢?” “他当然还活着。”桓羡气急地道,“眼下尸体都没有找到,算什么死了?你不许走!是你自己答应的!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一张俊美的脸因气结而近乎扭曲,薛稚却始终垂着眸,原本镜水澄澈的双目唯剩一潭死水。他又惶惶起来,微红了眼放缓声音:“你真的要走吗?” “那蓁儿呢?她还这么小,她是你捡回来的,你也不要了吗?你好歹也做了她这么久的母亲,当真如此狠心吗?” 他其实很想说,那他呢,她也不要了吗,然而身为帝王的尊严却使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何况,又何必呢,他分明知道答案的。 薛稚原本无波无澜的眼波终究在他提及女儿时有了片刻的裂痕,似是犹豫。他长舒一口气,脸上亦转了笑,才要叫芳枝把蓁儿抱进来,却见她又黯然地垂了眸,轻轻摇首道:“没用的。” “我不会再被你要挟下去了。” “你从前就是这样,用谢家要挟我,用贺兰部的子民要挟我,这么多年都一点长进也没有。我妥协了,可不一样也没落得好下场吗。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不会那么蠢了。” 她声音寂冷如冬日堆雪枝头簌簌落下的梅花,落在他耳膜上,梅花的清寒晕染一片,连心间亦是冻成了坚冰。 桓羡眼眸猝然一惊,终于明白过来这连日以来的伏低做小竟也无济于事,气急败坏道:“那好,我现在就去把她杀了!” “来人!”桓羡朝外高声呼,“去把小公主抱来!” 芳枝于头脑混沌中抱着蓁儿被领了进来,还未搞清楚殿中情形,便见桓羡被发跣足,提着柄剑杀气腾腾地朝她走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陛下!万万不可啊!” 她抱着蓁儿噗通一声跪下来,苦苦哀求:“小公主是无辜的啊,您再怎么和皇后置气,也不能伤及无辜啊!” 她毕竟照顾了蓁儿近一年,对这可爱的婴童也生出些许感情。更不明白,分明陛下昨日还亲抱着小公主喂饭,现在却要杀了她。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桓羡暴怒喝道。 他当然不会真的杀了他们的女儿,但眼下,除了用她来迫使栀栀留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那是她自己捡来的孩子,并不是他的,不足以令她厌恶。他就不信,为母则慈,面对蓁儿她也能如此狠心! 他人已逼近襁褓,因暴怒而近乎握不住的长剑,剑尖就悬在婴孩咽喉。却是逼问薛稚:“发誓!说你不会走!否则朕就杀了她!” 煞气凛冽,拂面而来。襁褓之中的蓁儿亦被吓住,嚎啕大哭起来,催人泪下。芳枝眼中猝然盈满了泪水,求助地看向薛稚。 薛稚眼中亦被泪水占据,固执地别过脸,不肯相视。 二人久久这般相持着,殿内水泼尘息,落针可闻,她却始终不肯松口。 桓羡眼中掩在暴怒之下的希冀便一点一点淡下去,举着长剑的手僵硬地放下来,眼中一片彷徨无助。 “你还是要如此吗?” 话声细辨之下竟带着哽咽。 她不答,他的声又带了些许愤恨:“你当真如此狠心吗?” 薛稚没有说话,事到如今,她早已对他失望头顶,只觉看他一眼都会恶心。 这就是,她曾所依赖的、差一点便陷进去的哥哥啊……原来便是这么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都只想着他自己,为达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从来都是。 而她呢,她曾经以为她可以驯服这个人,到头来才发现,从前他的种种温和与退步,都不过是迫她心软的假象。 她不可以再心软下去了。 她不说话,他也没开口,殿内静寂得如同覆着层厚厚的冰霜,气氛十分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一声剑响,是桓羡颓然弃剑,挥手命芳枝下去。 芳枝如蒙大赦,匆匆忙忙磕了个头便抱着蓁儿下去了。厚重的门扉合上,阻绝断殿外已经升起来的朝阳投下的金光,他回过眸来,神情在那束猝然出现又猝然消失的金光中显得格外落寞。 “栀栀。”他在她身前单膝跪下,一只手温柔抚摸上她如覆冰霜的半颊雪颜,“你放心,哥哥是不可能放你走的。” “我是你的,你不能不要。是生是死,我们都得在一块儿。” 他语声温和,指尖却似拈着簇霜花的冰冷。薛稚脊背处闻声攀上一丝蛇似的阴冷,却始终没有松口。 自这日上午过后,他不再允许她外出。 青黛与木蓝皆已被遣走,尤其是木蓝,作为那日暗中替她传来谢璟消息的人,被拖下庭去狠狠打了顿板子,又另换了一批侍女来服侍她,作为哑女,她们不会应答她半个字。 玉烛殿的门窗皆被封锁起来,连窗棂亦被厚重的木板钉住。彼时薛稚本在窗前借着窗纸远望窗外天光,一块巨大的木板忽似从天而降,从外将天光遮住,咚咚的捶打声,近乎钉在她的心脏。 屋中再透不进一丝光亮,黑沉沉的,连白日亦需点灯,她不想点,便是永远身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他进来时才会带进些许光亮。 他的脾气亦变得愈发反复无常。 有时是控制不住的暴怒,威胁她若是敢离开便杀尽谢氏一族。甚至有一次,他将太皇太后抓进了殿来试图威胁她,反被太皇太后破口大骂了一顿。二人遂争吵起来,薛稚就冷眼在旁相看。 有时则是摒弃尊严的哀求,抱着她一遍遍红了眼重复:“栀栀,哥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或者你不解气,你捅我几刀也是好的,可是你不能,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更有时,则是抱着蓁儿过来,迫使还不怎么会说话的蓁儿唤她阿娘。若是叫不出,便会狂怒:“叫啊。为什么这么废物,连声阿娘都不会叫!” 若是叫了,又会欣喜:“栀栀,她叫了,你听,她叫你阿娘了。” “她上次也叫我阿爹,我才是她的阿爹,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好不好?” 无论是哪一种,薛稚都不会对此有半点回应。唯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一种漠然的、高高在上的、旁观的悲悯。 二人的婚期,就在这样的僵持里,一日一日临近。 大婚的前一日,桓羡再次来到她被关的寝殿。 他将那些繁复而精美的皇后礼服一件件亲手替她换上,从抱腹到中单,再到最外层的纯衣纁袡、头上的凤冠,温柔郑重,并无半分狎昵猥亵之态。 却把她双手,以当年的那根罗带一圈圈缠缚于身后,一边缠一边哽咽着和她说对不起,他也不想这样待她,可是他真的不能没有她。 那根已近毁坏的赤绳子,也被他重新找来丝线贯好,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是如此地坚信着,只要这对赤绳子还在,他们就能重归于好,白头偕老。 “有时候,我真在想。哥哥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耳边忽然传来她的声音,是这数日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桓羡有些不能置信,错愕地抬眼。 她没有逃避,眼中也没有厌恶。只是看着他道:“喜欢我这张脸吗,可天底下比我漂亮的女人也有的是,还是说,你喜欢的是妹妹这个身份,喜欢这种近乎于乱|伦的快感?” “又或者,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吗?可我小时候,哥哥也并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啊。如果不是我可以为哥哥带来食物、药物,只怕哥哥连应付我也懒得吧。” 她自嘲地笑着说着,随后,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看到震愕又无措的神情。桓羡微愣了一刻,又强作镇定地低下头去,继续替她绑着腕上的绳子。 薛稚却是接着说了下去:“别再这样绑着我了。” 藏鸾 第103节 “我不会跑的。我知道明天是什么样的日子,这样的场合,我不会给哥哥丢脸。” 自然,他不知道的是,她屋内的所有利器都封宫当日被他搜走,唯独有把剪绣线的剪刀,被她事先藏了起来。 她想,她会让它派上用处。但前提是得拿到它。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虐完了!还有,偷偷剧透下,小谢没死qaq 第96章 他人还在, 料想她不能逃,犹豫了一阵之后还是依言将她松开, 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眼眶深红。 分明行强迫之事的事是他,到头来,却仿佛是她对不住他一样。薛稚唯在心间冷笑, 面上不动声色:“你去把蓁儿抱过来,让我瞧一瞧。” 她是个和缓的态度, 桓羡虽然觉得有些诡异,但也不愿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唤了芳枝将蓁儿抱来。 已是深夜, 蓁儿早已熟睡,于烛光下的襁褓中, 嫣红的一点唇瓣兀自吐着口水泡泡,眼睑下睫毛历历可数, 实在玉雪可爱。 薛稚同他立在摇篮边上, 看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女儿,心间涌起一阵洪波似的酸涩。 她对桓羡道:“这也是你的女儿, 你不能这样对她。你知道吗, 你那天拿剑指着蓁儿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 “她虽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却也是她的生母九死一生生下来的。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她,就把她托付给旁人吧。况且你忘了我们夭折的那个孩子吗?我真害怕若生下他,你也会这样拿他来威胁我……” 想起那个被她亲手杀害的孩子,她终究有些难过, 眼中亦泛起山岚似的轻雾。桓羡亦是心间不好受, 忙握着她手柔声道:“哥哥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我答应你的事都有做到,为什么明明我没做错什么,你却要把他们的死都怪在我头上。明明我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什么每次被舍弃的都是我。” “栀栀,我爱你,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这一句近乎哀求,若是平日,他绝不可能宣之于口。 但他没有办法,离明日的大婚越近,他心中那股会失去她的预感就会愈强烈,就算他把她关在殿中也不能消弭,总觉得她会又一次离开。 就像那无数次的梦里,她从城楼上坠下……只要一想到这点,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控制不住地想要将她留下,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法子。 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全身的神经脉络都好似丝线被她攥于掌心,只要她轻轻一扯,他就被迫臣服。 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分明从前依赖他的是她,胆小又爱哭,连打雷这样寻常的事都要哭着跑来找他同睡。 他又想起少年时的事来,他原本没多喜欢这个贸然出现的妹妹,但她偏偏要强行闯入他的生活,让他原本乏善可陈又灰暗衰败的人生,也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他承认,一开始他的确是对她很不屑的,嫌弃这小女孩子聒噪,太过黏他,但更多的,却是厌恶那个为了存活下去不得已接纳她、讨好她的自己。 那时她还很小,或许还读不懂他那隐秘的自尊心,却也能感受到他的冷淡,会委委屈屈地扑进他怀里控诉他不理她,或是向阿娘告状。 那时候的她,是如此地依赖他,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为什么,现在一切却反过来了? 又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像从前一样,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她又为什么要记着谢兰卿,谢兰卿,究竟哪里比他好? 他看着她,眼中忿恨、失望、难过等种种情绪都如走马灯转过,灯驰影转,驰骋不休,最终又尽归于夜色一般深沉的墨色。 “你是喜欢哥哥的,对不对。”他道,稍显激动地攥住了她双肩。 “在洛阳的时候,在朔州的时候,还有在秦州的时候,就算我比不过他,你也还是有那么一些喜欢哥哥的,对不对?” “你不要走,你不要这么对我。只要你留下,你从前不喜欢我的地方哥哥都可以改,哥哥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只求你别那么对我。” 薛稚没有回应。 她只是看着他,眼中映着烛光摇曳的影子,轻波摇漾,如含怜悯,如含讽刺。 “哥哥真可怜。” 片刻后她轻轻叹道,似是妥协。 桓羡在心中庆幸,于无声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胸膛相贴,聆着她的心跳,那颗不安跳动的心才稍稍缓和。 心中却想,快了,快了。 他知道巫人有一种药,名为忘尘散,喝下去前尘尽忘。 眼下,他已命人入宫配置,很快,她就会和他初遇见她时一样,成为一张白纸,可以随意被他染上任何一种他想要的颜色,以他为唯一。 到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再无争吵,再无隔阂,她不会再记着谢兰卿,她的心里,将永远只有他一个。 —— 次日清晨,薛稚被迁往漱玉宫。 玉烛殿既是天子寝殿,自是不能从殿中发嫁,然她父母双亡,桓羡也不放心让她自从伯薛承在京中的宅邸中发嫁,一番考量之后,将发嫁的地方选在了漱玉宫。 届时,车驾会从漱玉宫出发,经华林园自宫城北门玄武门出宫,绕台城半周后,再经南边的大司马门入台城,至太极殿前完成大典。 是日春光明媚,鼓吹清和,漱玉宫中已然妆饰一新,被无边红绸布置成新婚的模样,漱玉宫中,里里外外皆是为了今日大婚忙碌的人群。 被布置成新婚闺阁的那一间寝房里,鸾镜妆台前,薛稚身着礼服,正由芳枝手持喜梳盘着今日成婚的发髻。 长长的裙摆裙拖十二幅,散如夜中冶艳静开的火焰兰,每一幅裙摆上皆镶着金粉金箔与合浦明珠,又以金丝银线绣满了繁复精美的纹饰。 阳光自窗中跃进,跌落在女郎窣地的罗裙,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在屋中满室的红绸之上,意外显得有些落寞。 镜前,薛稚感受到这久违的阳光,不自觉微微抬起了脸,想要它照得更久一些。 即使是这样场合的日子,青黛木蓝也未被允许回到她身边。四周宫人们忙忙碌碌,梳发的梳发,描眉的描眉,忙忙碌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却鲜有人注意到这位新皇后眼中的落寞。 薛嫱作为皇后娘家的代表,被天子特意下了请帖邀请入京,此时正拿着一支珠钗在她有如浓云的髻上试着,受这气氛感染,眼中也带了些欣然的笑。 “栀栀妹妹生得可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道,“一定能和陛下……” 她原还想说些白头偕老的祝辞,瞥眼瞧见铜镜里薛稚脸上像是不大高兴,又识趣地没有开口。 薛稚腰封中还藏着那枚金剪,是她今日寻机会从匣中取出的,她看着镜中如花娇艳的容颜,自己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眼中慢慢地析出一片哀凉。 这样好的一张脸,从今之后怕是再不能够有了。 吉时片刻即至,礼乐奏响,她被宫人搀扶着出了门,待受玺之后,进入早已备好的画轮车。 和第一次成婚也没什么差别的流程,丝竹管弦,礼乐齐鸣,载着车马辘辘朝宫门驶去。 途径华林园的时候,端坐车中的未来皇后忽然出声:“请停一下。” “我有东西掉下去了。” 一时之间,随队的礼部官员与宫人尽皆愣住。 历来大婚典礼从没有中途停止的,然今日是天子娶妇,车中坐着的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皇后之令自是不能违背的,一众迎亲的官员都犯了难。 梁王桓翰身为迎亲的主礼官,亦是犹豫,正要委婉回绝,薛稚却已挽起车帘走下车来,径直朝华林园中走去。 她头上还戴着大婚的花冠,身着礼服,有如一只毛羽艳丽的凤鸾于车中飘出,轻盈远去。 突如其来的举措令众人皆吓了一跳,芳枝作为随驾的女官,忙和梁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道旁都是挎剑负枪的兵士,还不及众人反应,她忽地拔出一柄长剑来,横在了颈间! “去叫桓羡来见我!立刻!” 众皆瞠目结舌。 怕刺激着她,桓翰不得已举起双手来以示自己没有恶意,又试图劝她:“乐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典礼在即,皇兄可还在太极殿前等你呢。你有什么事情,先和四哥说,好吗?” 她却置若罔闻,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面向后退着,如覆冰霜的面上窥不见半分和缓。 梁王无法,只得命芳枝前去禀报。薛稚提着那柄长剑,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华林园中跑去。 她跑得实在很快,众目睽睽之下,轻灵得有如山间的一只麋鹿,消失在华林园茂盛的草木间。梁王忙率众追上。 这厢,玉烛殿里,桓羡也已更换好礼服,欲前往太极殿前等待典礼开始。 按说此时距离大典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去迎接皇后的画轮车理应才刚刚启程,但他却莫名的有些不安,打算亲去迎接。 毕竟天子娶妇不同于民间嫁娶,须由新婿亲去迎接,只需在太极殿前等着皇后到来即可,这其中未免没可能发生变故。 这时芳枝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来:“陛下,您快去看看吧,皇后殿下她,她……”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被颠得七零八落。桓羡霍然一惊,原先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匆匆拂开她朝殿外走。 华林园,天渊池。 桓羡赶到的时候,她人已在天渊池上通往湖心高台的长长的石桥上,远远便能瞧见那抹原属于新婚的红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手里还提着把长剑,头上的十二树花冠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发髻却已跌落,若云丝散落下来,乌黑的发,赤红的衣,在风中轻盈袅娜飘然欲举,实如一朵被风吹开的火焰兰,热烈,又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落。 天渊池畔,石桥之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军士,因怕刺激着她,俱都候在池畔,不敢轻举妄动。 桓羡喉咙发紧,拂袖疾跑了过去。 “栀栀!” “皇兄!” 这两声近乎同时响起。见他来,梁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焦急地道:“您快劝劝皇后殿下啊,这,臣弟实在是劝不住!” 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要他有何用! 桓羡在心里恼他办事不力,拂开他走上前去,一颗心更是心急如焚。 “栀栀,你这是做什么?” 那是截通往湖心九华台的石板桥,尽头即是湖水浩瀚的天渊池。烟水氤氲,可闻水声。 江南二月春气尚冷,天渊池水深且寒,她又不会凫水,真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薛稚睇过眸来,长发披散,衣衫被风吹乱。涂了厚厚的脂粉的脸,在天光下是另一种灰败的苍白。 “我做什么。” 她冷笑了下:“好啊,你叫他们都退下,你一个人过来,我说给你。” “皇兄……”梁王征询地看向兄长。 他只觉得薛稚或是已经知道了谢璟的事,眼下情绪并不稳定,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害皇兄的事情来。 桓羡却不假思索地屏退了他们:“你们都下去。” 藏鸾 第104节 梁王应命率众退下,退到更远的园圃之后。他试图靠近那座石桥,被她以剑直指才不得已退回去: “好了,现在只有哥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我不嫁。”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这个不行。”桓羡想也不想地回绝,“我已祭告过天地祖宗,昭告天下。眼下文武百官都在太极殿前等着你我,这样的事情,又岂可儿戏。你不是也说过,不会在这样大的事情上给我丢脸的吗?” “为什么就非得逼我嫁给你?”薛稚情绪渐渐激动,握剑的手亦在春日尚寒的微风中轻微摇晃,“如果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经嫁过人了,又怎么可以有两个丈夫?如果是依我自己的意愿,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非得要逼我!”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面上神情犹似扭曲,极尽痛苦,桓羡原本隐忍的怒气也随这一句霍然拔高,忍不住怒喝道:“是你自己答应过的,你忘了吗?你从小就说过的,长大后要嫁给哥哥,又为什么移情别恋,为什么不作数了?” “何况在秦州的时候你也答应过,你所要求的我都一一做到,为什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谢璟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你又凭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又凭什么悔婚?” 听他提起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的青年,她眼中忍了许久的泪终是簌簌落下:“是啊,我是答应过你了,可是结果是什么呢?是他战死他乡,连尸骨都运不回来,是连莲央也要因为你所谓的大局惨死!她本来都可以自由了啊,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桓羡,你总是这样。口口声声,爱我,喜欢我,却从头到尾都在伤害我和我身边的人!” 她情绪实在激动,一番话还未说完便崩溃地大哭起来,身体亦于风中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湖上的风刮落下湖中去。 桓羡终于有些慌了,不自禁地靠近一步:“栀栀……你听哥哥解释……” “哥哥?” 她哭声顿止,却凄凉地笑起来,看向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厌恶:“你是我哥哥吗?你又真的有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吗?把我当颗棋子肆意操纵的是你,当个玩意儿肆意玩弄侮辱的也是你,妹妹不是妹妹,情妇不是情妇!我又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在你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不就是这张脸吗!” 她情绪崩溃地拔下头上的金钗,以钗抵脸,作势欲划。 桓羡心头巨颤,竟是控制不住之势。 他从未有一刻有如今这般慌乱过,便是少年时被桓骏用剑抵着喉咙的时候,便是他放野狗咬死欺负他的桓陵的时候,他也未有如今这般煎熬慌乱,只觉那曾于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噩梦,马上就要在眼前重现。 “栀栀……” 失神只是一瞬,他大踏步朝她奔去。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她流着泪最后绝望地看了他一眼:“此生都不想再看见你,被你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 语罢,她伸手掷下头上金灿灿的十二树花冠来,哐当一声弃了剑,头也不回地朝高台上跑去! 她跑得很快,桓羡从不知他美丽柔弱的妹妹,身手何时变得这样敏捷,像越云的雨燕,像穿林的麋鹿,一阵风似地掠过了石桥,离尽处的高台近了。 尽头就是浩瀚如海的天渊池,莫说是人,便是兽物掉下去也极易溺水。桓羡心脏猝然一紧,不自禁地高喊出声:“栀栀!别做傻事!” 薛稚脑中却唯有一个声响。 她自由了! 像她放生的蝴蝶一般,彻底地自由了。 她不顾身后的声声惊呼,一件件将身上精致繁复的嫁衣脱下,如同抛去万重枷锁,前所未有的轻盈自在。 抛落的嫁衣散于风中,将漫天乌云都染作朱色。桓羡只觉那股已经消失很久的疼痛感重又袭上眼球,当日母亲腹中喷溅出的鲜血,还有梦中无数次从天而坠的红衣,都变作眼前朝他飞矢一般的嫁衣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如一阵阵的血雨打在脸上,令他头痛如裂。深重的红色自眼前拂落时,看见的是已褪去皇后服制的她如一枝芙蓉自高台上跳入水中,发出巨大的响声。 “栀栀!” 他疾喝一声,想也未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湖畔,匿在林木后听争吵的梁王霍然跳起来:“糟糕!皇兄不会凫水!” 这回再顾不上那不得靠近的谕旨,众人急急朝九华台跑去。 台下,桓羡已于水中抓住了急速下坠的薛稚,将她揽进怀里,一只手胡乱地在水中击打着,试图借助那稀薄的浮力中朝岸边游去。 肩下突然尖锐一痛,桓羡震愕回首,薛稚长发乱湿,铅华尽洗,右手还牢牢攥着那枚刺进他肩下三寸的金剪,玉映雪堆的一张脸上唯有冷至极点的淡漠: “去死吧。” 心口猝然如裂,仿佛这一刀不是刺进了肩下,而是直直捅进了心脏里,涨开的疼痛使得他对漫过头顶的水流也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着那枚近乎刺进心上的剪子,薄唇颤抖着抿出二字: “很好。” …… 二人俱被打捞上来之时,已是夜暮。 原本定于亥时开始的大典自是没能完成,二人被就近送回了附近的宫殿,请来御医诊治。 因有袍服作阻,薛稚那一剪刀未能捅得太深,然亦是伤及心脉,被御医拔出利器清洗后,满盆清水都已聚成了浓艳的红色。 只是偏了一点点,她便要捅进他的心脏。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这认知令桓羡万念俱灰,倚在床靠上,想起二人从前关系和软的时候,更是恍如隔世。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分明已在好转,为什么,在他以为可以重新来过的时候,又急速转下,落得今天这般两败俱伤的结局。 直棂窗上夕阳映出的花枝剪影渐渐模糊于暗下来的天色,冯整小心翼翼地领着宫人点了灯,将候在外殿的梁王桓翰领进。 “她怎么样了?”桓羡眼也不抬地问。 薛稚被安顿在隔壁的偏殿,梁王身为兄长,方从那边探望了过来。应道:“人是醒了,不过……” 突如其来的停顿,桓羡冷然侧眸:“不过怎么了?” 梁王微微犹豫,不知要如何说下去。桓羡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罢了,朕亲去看看吧。” 他已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由伏胤搀扶着,艰难地朝安置薛稚的偏殿去。 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只因溺水昏迷了过去,眼下人已醒了,正躺在榻上,殿中是如死亡一般的沉寂。 芳枝就守在床畔,手旁是那碗送来的、并未动过的药,她看着榻上雪面无一丝血色的公主,无声落泪。 榻上,薛稚睁着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被烛光照出葳蕤绿叶的精致繁复的莲花忍冬纹。 她分明是活着的,却死寂得如同一盆死灰一般,当真心如死灰。 桓羡心底隐隐的火又烧起来。 分明是她捅了他,让他在本该最隆重的日子颜面尽丧,眼下她却是一幅受害者的模样,仿佛差点被捅死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他! 她凭什么这样对他! 他又凭什么放过她! 他眉尖微动,正要启唇刺她几句,念起那味已经配好的药,却又改了主意:“去,拿忘尘散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汤药熬好, 已是深夜。 忘尘散,顾名思义, 是让人饮下便能前尘尽忘的药。芳枝起初还不知这是什么, 直至桓羡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命她道:“不管用什么方法,给她喂下去。” “陛下, 这是什么?”芳枝震惊地问。 二人与寝间不过半殿之隔,他苍白的脸色在烛光阴翳下显得格外黑沉, 紧紧攥着一角衣袖:“她不是不想活了吗?此为忘尘散,喝下去, 一了百了, 朕是助她解脱。” 这话说得颇为吓人,一旁随侍的医官忙解释了这药的疗效。芳枝震愕地跪下来:“陛下, 这万万不可啊。” 迫使公主忘记过往的全部记忆,成为一张白纸, 留在他身边, 震惊之余,芳枝只觉得恐怖。 那样的公主, 还是公主吗? 他们之间的事她知道的不多, 她从前还觉得陛下心里是有公主的,只是方法不得当, 以公主的心软,只要两个人多加沟通,公主一定会接受陛下。 可那日被他拿剑指着小公主来逼迫公主妥协,又目睹了过后种种囚禁逼迫, 她内心便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这样一味的逼迫, 只为将公主强行留在他身边,不管公主是不是开心,这,是真的喜欢公主吗? 如今,竟还要用药来迫使公主忘记……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流着泪推辞道:“陛下,您的出发点固然是好的,可也要顾及到皇后她自己的意愿啊。若真忘了过去的一切,这样的她,还是原来的她吗?这药又是否是永远有用呢?如果某一天公主记起您的所作所为,您岂不是又要逼着她去死吗?” 芳枝本是他的人,眼下竟也偏向了薛稚。当着梁王伏胤等人的面儿,桓羡难免忿怒,薄唇紧紧抿如一线:“朕如何又是想逼她去死。” 分明想制他于死地的是她,如何又是他在逼她去死! 桓羡冷笑:“她不是痛苦吗?如此,朕让她忘记,一了百了,岂不好吗?” 芳枝道:“痛苦的由来,在于您一味的逼迫与强求。陛下,奴婢人微言轻,但也跟随公主在塞外生活了那么久。是,或许在陛下看来,甚至在奴婢看来,那柔然的左贤王的确是对公主不怀好意,可他就从不会逼迫公主什么,即使是虚情假意过后另有图谋,也愿意为了公主让步,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公主敬重他,亲近他。” “陛下,您才是公主最亲近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公主她,最是心软,她连与她毫无关系的女孩子都愿收养、视为至亲,又怎可能对您毫无感情。是您,是您一次次把她推得更远了啊!” 类似的话青黛也曾说过,但不同的是,芳枝竟然指责他不如贺兰霆在薛稚心中的地位。桓羡愈发愤怒:“朕何尝不曾让步!” “在秦州的时候,朕对她还不够好吗?朕不曾摈弃尊严委曲求全吗?是她,是她非要将谢兰卿的死怪在朕的头上,给朕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为了他,她竟想置朕于死地!朕又岂可放过她?” 他大约是疯了,才会不要脸面身份地同芳枝一个婢子争论孰对孰错。然那事事以他为尊的婢子犹豫了一刻之后,竟接着说了下去:“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迁怒身边最亲近的人。况且谢将军的死,也的确是陛下间接造成。当初,陛下不也将太妃的死怪到了公主头上吗?” 她话还未说完即被桓羡暴怒喝断:“放肆!” 芳枝只是流泪:“奴婢没有资格就此事怪罪陛下,只是想请陛下多体贴公主。她和谢将军是被您强行分开的,她本就有愧于谢将军,眼下谢将军既因陛下命他平叛而丧命,公主心里如何能过得去。奴婢真的很怕,公主她还会寻死,这一次是被拦住了,可下一次呢?还请陛下不要将公主逼得太紧了,还她自由吧……” 她伏在地上,流泪不止。 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唯闻清漏滴水声与她轻声的啜泣。 所有人都静默着,梁王犹豫许久后,亦斟酌着开口:“皇兄,要不……” 他想说求死的人是如何也拦不住的,或许真的不该对乐安妹妹逼迫过紧,然而没能说完,因皇兄狠狠一眼掠过来,只好讪讪噤口。 桓羡心间却并不好受。 他知道桓翰想说什么,但他坚信自己可以看住她,就像从前一样,把她关起来,囚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离开她,她哪有机会寻死?! 但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在秦州那段眼盲的日子,他因看不见,便十分担心她会趁此离开,日日皆在烦躁不安中度过,将他折磨得快要疯掉,是以他虽怀念被她悉心照顾的时候,但那样每天都要担心她会离开的感受,他却一刻也不想重温。 今天是他抓住她了,可如果,如果他慢了一点呢?如果来救他们的羽林卫晚来了一些时候呢?他还会不会有这样纠结要不要对她用药的时候? 桓羡的心突然跳得疾快,是想到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的样子,也是那个梦里曾出现过的无数次她从城楼上跳下的样子……尽管不愿承认,但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如果强把她留下来,这样的事,以后只会反复出现。 所以啊,所以,他才想要她忘记。 他们可以重新来过。再无旁人,再无隔阂。 心中有声音叫嚣起来,他没错,错的是愚昧的他们!他是在帮她解脱,他又有什么错! 那碗药仍旧搁在桌上,夜阑风静,碗中黑波沉沉,觳纹不起。 藏鸾 第105节 他看看一片死寂的内寝,再看看烛光下黑乎乎的汤药,他伸手欲端时,不知因何,却想起去岁秦州府上她答应同他在一起的日子。 似乎是伏胤同她说了一些事后,她待他的态度突然软化了下来,她说:“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哥哥对我好,我就会喜欢哥哥的。” 她还他要以他的皇位起誓,此生不可以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不可以再对她用那些脏药,不可以再关着她…… 时至如今,他也不知她那时同他提这些要求时究竟是真心是和他相守,还是迫不得已的假意,但回想起那段日子,的确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即虽她有数次机会趁着他眼盲时逃走,可她都没有,她留了下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们像幼时一样,相互依存,相依为命。 分明一切都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又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她来,会在生病时可怜巴巴地扑进他怀中,说头疼,要他吹吹。 那个时候的她是如此依赖他,为什么他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而如芳枝所言,若真的给她喂下那药,让她变成一张白纸,那样的薛稚,真的又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啊,他想要的,是会在宫檐风铃下对他巧笑倩兮的她,是会在世人皆看烟花时却只含笑看他眼睛的她,是会心有灵犀地于酒宴上、人影幢幢间与他相隔远视的她……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应该是幼时那个一团稚气、对他只有依赖而无男女之情的薛稚。 他想要她全部的感情,不止是亲情,还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么。 桓羡眉间映着烛光,一片幽幽不定。 “伏胤。” 片刻之后,他语声微涩地开口,问始终沉默的亲卫,“你也觉得朕不该这么做么?” 伏胤向来沉默寡言,事事以他为重。甚至为他责怪过薛稚。然而此时此刻,竟也犹豫着,点了点头。 桓羡呼吸微紧。 “冯整,你呢?”他强作镇定地问。 冯整是这宫中的老人了,宫廷浮沉几十年,本该说出令帝王满意的答案。然他脑海中紧张地转过数个念头,脱口而出的却唯有一句:“陛下的确是不该将公主逼迫得过紧……” “如果是为了欲,自可让她忘却,从此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是为了情,陛下也许,应该暂且放手。” 桓羡没应。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都下去。” 众人退下后,他拂帘走了进去,内寝中烛光摇漾,一切都昏沉沉的,薛稚就躺在那张云母屏风床上,如海棠深眠,了无生息。 但若举烛离得近了,便能看见她是睁着眼的,发红的眼眶模糊在帐中昏暗的烛光里,自被救上来后就一直望着帐顶,面容憔悴,形同枯槁。 于是那股不祥的预感又似海潮一瞬涌上来了——再这样将她逼下去,她真的会死掉。 这认知令他殊为恐惧,心上一寸的伤口也跟着疼了起来,千般思绪,万种滋味,都如春麻绞在心头,压下了前时被她刺杀的怨怼。桓羡秉烛在床畔坐下,问她:“你真的想离开我吗?” 落针可闻,毫无应答。 ——她竟是,连话也不愿与他说了。 桓羡心如蜂蛰,终究平静下语调:“我放过你,别再恨我了,好吗?” “是,这段时间以来,我是违背了诺言,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可你不也捅了哥哥一刀吗?就此抵消好不好?我可以放你走,但你,不可以再恨着我……” 说至这一句,他语声微哽,终究没能说下去。 他想做回她心目中原本的那个桓羡,令她心生亲近的、敬重的桓羡,即使不能相守,也想要永远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 他话中松和之意不似作假,薛稚终于侧过眸来,于昏暗间,无声睇了他一眼。 桓羡心间微喜,随即却涌上一阵悲凉之感。 她终于肯理他了。 只可惜,是为了离开他。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两章的样子~ 第98章 答应了放她离开之后, 次日,薛稚开始进食。 她很虚弱, 一饭一粥皆须芳枝来喂食, 当芳枝捧了已经变得温凉的粥过来,她靠在床靠上,低低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昨夜他们在外间的争执, 她其实有隐隐听到一些。自然也就听到了芳枝的仗义执言。 事到如今,她对他那些强迫的行为已看得很淡, 仿佛被那样对待的不是她一般,只是冷眼看着他疯魔地上蹿下跳, 觉得可笑。 她对桓羡没有恨, 也没有爱,有的只是疲惫, 只是想逃离,逃离他那可怕的控制欲。 她也知道谢郎的死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但隔着一条人命, 她如何能释怀。 那么,就这样吧。他给了她将近两年的噩梦, 她也给了他一刀。就从此, 一刀两断,各自安好。 她要走已成定局, 虽是自己促成的结局,芳枝也有些难受,调整好微哽的呼吸,问:“可小公主要怎么办?” 小孩子最是身娇体弱, 蓁儿才刚满一岁, 才是咿呀学语的时候, 自是不能被她带到身边。 才养了她一年不到,如今就要丢下她离开,这同抛弃有什么区别。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啊…… 薛稚眼中也涌上一层雾气:“只能交给旁人抚养了。你知道的,他就是个疯子……他对蓁儿并无感情。” “也唯有如此了。”芳枝流着泪道,“公主,您放心,奴婢会向陛下请命的,一直跟在小公主身边。奴婢会照顾好她的。” 薛稚秀眉微颦,眸中盈盈然一层水光。“多谢。”她低声道。 当日的大典自是无奈中断,过后,桓羡以皇后身体不适不能参加典礼为由搪塞了过去,但诏书已下,玉牒已上,名义上她仍是他的妻,百年之后自是要一同载入史册的。 她会被打上某某宗某某皇帝之妻的烙印,同他反复被后世之人提起,被子孙后代祭拜,如果她走在他的前面,他也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的,他们还是可以葬在一起。 生不能同穴而眠,至少死能同穴而葬,桓羡想。 他没有同薛稚说这些,好在,她也不在乎这些虚名,确切来说,即使是同意了放她离开,面对他时,她总是静默无话的,甚至撇过脸去,不肯看他。 日子择在了三月春,彼时薛稚身体已经将养好,青黛木蓝也被重新召回了她身边,要随她一同离开。 她将蓁儿托付给了何令菀,得知她要走,何令菀十分唏嘘。 许多人争破头也挤不进来的红墙,却是她想逃离之地。不过这话这时候说来并不合适,因而她只是十分郑重地同薛稚起誓:“殿下放心,妾一定会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又抿唇一笑,颇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再过几个月,妾的孩子也要出生了,到时候,也能跟小公主做个伴。” “你怀孕了?”薛稚微微惊讶。 她印象中的何令菀一直是个精明强干、坚强好胜的女子,就算被赐婚给梁王兄,怕是内心也瞧不上他的,实在难以想象她会为梁王兄生孩子。 何令菀有些不好意思:“还不都是殿下干的好事。既怀了,自然就只有生下来了。” 他们夫妻俩之间的事薛稚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但见她眉目含羞,也知她心里必然是已经接受了梁王兄的,这也算是,某个人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吧。 薛稚莞尔一笑:“兜兜转转,何姐姐还是成我嫂嫂了。那今后,蓁儿就拜托嫂嫂了。” 她命芳枝将蓁儿抱出来,最后看了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婴一眼。蓁儿尚不知变故,只在襁褓间望着熟悉的母亲微笑,童稚的笑声,清若银铃。薛稚美丽的眼睛霎时盈上浓雾一般的哀愁,几欲泪落。 她解下腕上那截赤绳子,戴在了蓁儿脖间。 心灰意冷之际,这东西原本想扔掉的,然转念一想,若是扔了,还不知招来那人怎样的疯病。 把它留给蓁儿,至少,他会看在她的面上,善待蓁儿。 “好了。”薛稚声音中的哽咽才微不可闻,“你带她走吧。” “蓁儿,就拜托嫂嫂和芳枝你了。” 语罢,她背过身去,忍了许久的泪水无声无息落了满腮。 处理完蓁儿的事后,她要走,就只是一件随时皆可实现的事。 到了离开那天,桓羡特意罢了小朝会,回了她如今暂住的漱玉宫送她。 全程她都没回过他一句话,直至要上车时,他把着车辕不让马车离开,忍不住再一次问道:“你真的要走?” 自这段日子以来,这句话他问过无数遍,她都没理过他一次。然而眼下或许是最后一次了,他还是想要个答案。 暖风熏草,杨柳依依。薛稚一袭淡淡青裙,立于车下,尽管脸上似结着厚厚冰霜,那一张玉映雪堆的容颜却衬得背后稍显单调的杨柳春色也亮丽起来。 她立在何处,便何处是春天。 她回过眸来,静静睇望于他。这一月来,他的伤似是好了又似是没有,外表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大碍,面色却有些苍白。一双眼亦是遍布血丝,显然几日几夜也没睡好。 心底忽生出疲惫之感,她终究松口,漠然点了点头。 桓羡只觉心似被人攥住,呼吸微微不稳。 “那你还会回来吗?”他竭力平静着语气问。 她摇头,不再看他,而是将脸转向了东边的方向。 她打算先去华亭看看莲央的墓,随后便前往西北。 尽管这几个月来西北都无一点消息传来,连北府军的大部也被召回,只留小部分仍在西域及凉州寻找,但她仍旧心存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万一,人还活着呢? 她没有脸再同他破镜重圆,但他是生是死,她都须得要一个答案。否则,她余生也不能平静。 落花簌簌,四下里静默无音。她仍是个不想理他的态度,桓羡只觉心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似又裂了开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他又想起在秦州的时候,她曾经问他愿不愿意抛下一切和她去贺兰部,当时的他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了,而今,竟是有些后悔。 如果那时,他真的和她去了贺兰部,他们还会走到今天这个相逢陌路的地步么?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可惜现在,就算他愿意抛下一切和她一起离开,她也不会再接纳他了。 但也许,几年之后,她就能释怀了呢?到那时,他是不是还有机会拥有这一轮月亮? 纷纷心思都似转瞬,他深吸一气,上前轻轻拥住了她。 “妹妹。” 藏鸾 第106节 他将脸轻轻贴在她耳畔,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哽咽。 “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同她道歉,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 他想他终究还是后悔了。后悔这么多年的刚愎自用,这么多年的步步紧逼。纵然谢璟不是他害死,可若当年他的手段稍稍温和一些,她或许未必会把这一切都怪在他身上…… 薛稚没有反应。 她就如一尊泥雕木塑任他拥抱着,清波流澈的眼中静水无漪,双手垂在腰侧。 时辰将至,纵使心里不舍,桓羡也不得已将她放开。任重被放出来的青黛与木蓝将她扶至车上。 车帘垂下,马车启行,于杨柳春烟中辘辘远去。桓羡目光不舍地追随着垂下的车帘,然而自始至终那道帘子都未被掀开,她也自始至终再未看他一眼。 当日九华台上,那句“被你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竟成了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马已经走远,远处的华林园中春明景淑,百花争艳。 一切都是美好的春日中景色。可他知道,他的春天,从此刻凋零了。 —— 四月,初夏里时节,薛稚一行人到了华亭。 循着桓羡给的线索,她们终究找到了清水村。 十数年前的那场饥荒带来的后遗症已经过去,整个村子已经重新住满了渔民,唯独村口大槐花树下的那户人家是空着的,树下是两座修砌的新坟,墓前摆满了玫瑰。 当年名动京华的枕月楼花魁最爱玫瑰,这并不是秘密。 那两块墓碑上,一块写着“济阳江氏男江澜之墓”,另一块则写着“陈氏女之墓”。原来桓羡命人来安葬时,曾找当地的县令调查过,然而事情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有关清水村的户籍资料已遭虫蠹,就连这户人家也易过主,又因修坟之事被官府迁走。他们最终只查到前户住在这里的人家姓陈。 江蓠,是她顶替的江氏女郎的名字。 师莲央,则是当年入教坊时鸨母取的名字。 那曾经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有一颗像蝴蝶一般自由而伟大的灵魂的孤女,终究是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许是因为梁王不久前才来修缮过坟墓,墓前干干净净,并无什么可祭扫的。薛稚最终取出过来时择的芦苇,将那些已经凋零的玫瑰花扫至一旁,将芦苇摆了上去。 脑海中浮现出一段话,是当日在枕月楼中莲央同她说的。她喜欢芦苇,芦苇韧如丝,她喜欢它的气节。 彼时的莲央还同她开玩笑,说他年死了,就用芦苇来祭奠她。玫瑰太珍贵了,芦苇遍地都是。 薛稚不会想到,这番笑谈,竟然一语成谶。 离开清水村的时候,华亭县的城门外张贴出告示,被关押在监狱的陆氏叛党以及雍王等乱党已于五日前被处决。 而因陆氏倒台,竟牵扯出不少陈年旧案。其中一桩便是昔年担任陆升副手、时为工部侍郎的薛况的案子,经御史台查证后,证明当年的河堤工程乃是陆升中饱私囊,致使河堤质量不佳被洪水击溃,事后,却令薛况背了黑锅。 此次既然查清陆氏罪状,自然也就一并为薛氏翻案,恢复其名誉,追赠官职。 人群讨论热烈,争颂天子贤明,薛稚坐在车中,定定听了一会儿百姓的讨论,心想,这算是他的补偿么? 虽说父亲已死,这点安慰也仅仅聊胜于无,但他不可能对父亲有什么感情,他这般做,是因为她么? 这时,去城中买干粮的青黛去而复返,问她: “公主要去陈郡吗?” 桓羡给她派了侍卫和车夫,依她意愿,只将她送到目的地便可遣回他们。彼时薛稚一心想要离开,担心他会反悔,加之并没理过他,等同于默认了这一件事。 她摇头:“我没脸去见伯母他们。” 她心思还落在方才的平反事上,神色复杂地朝京都的方向望了一眼,道:“走吧,我们去西北。” —— 叛党既除,建元九年的大事就唯剩下那一件,六月,当薛稚的车驾走至秦州的时候,京中正式颁下诏书,将于七月初一日,率文武百官,尽迁洛阳。 早于建始六年就开始修建的洛阳宫阙已经修建完毕,只待它的真龙天子入驻。这件事,是从陛下登基之初便曾提上议程的,如今朝中反对迁都的江东士族尽已凋零,多是近年录用的寒人与北方士族,因此诏书下达后,连一丝异议也不闻。 迁都前夕,桓羡去了崇宪宫。 何太后已经病得很重,只怕不能跟随迁往洛阳。而她若身死,碍于做给天下人看的孝道,他还得留下来治丧,迁都之事,也就只有延后。 她是心病,自从被陆韶告知儿子死于养子之手后就病倒了,尽管当日有何令菀力证凶手并非是桓羡,此后桓羡也没追究过她当日被叛军利用的责任,但她仍是病倒了,从此锁宫不出。 而这期间,桓羡除却派遣冯整去看过两次,过问了病情,加派了照顾她的御医,自己却是一次也没去过的。 甫一进入寝殿便闻见中药浓重的苦涩气息,虽是炎炎夏日,殿中却氤氲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阴冷。 湘帘垂地,炉烟不起。 何太后气息奄奄,正倚在床上由侄女喂药。见他进来,面上虚弱地牵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三郎竟还舍得来看母亲。” 他没理会这位养母的嘲讽,只问何令菀:“不曾按时服药吗?太后的病为何总不好。” 何令菀心中微恼。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 这话自也不可能说出口,正斟酌着欲答,何太后却道:“阿菀,你下去吧。” “我有话想问三郎。” 知道太后要问什么,何令菀眉目间掠过了一丝担忧,终究只得行礼退下。桓羡则微微蹙眉:“母亲想问什么。” 母亲。 何太后微愣。 她已记不清他上一回唤她母亲是什么时候,却无比清晰地记得,他浑身是血地跑到显阳殿里唤她的第一声母亲。那一日,距今也已十一年了,可她却从没能看清这个孩子的内心。 何太后艰难支身,浑浊双目,一遍遍打量着这个养了十几年的养子,想从他冰冷的脸上窥得半分担忧的神色,终是枉然。 太后最终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希望你就不要再瞒我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珹儿的死,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桓珹。 想起那具冰冷冷泡在池水里的尸体,桓羡眼中波澜不惊。 “不是。”他淡漠地道,“我路过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桓陵推下去了。” “你……”太后一口气猝然急促起来,惊怒地目视于他,“你既在,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救他?” “我为什么要救?”桓羡挑眉反问,“当年,桓骏那老畜生把我们母子丢在漱玉宫的时候,身为皇后的您,有管过我们的死活吗?还是说,我母亲病重也请不来的御医,冬日里劣质的炭火,夏日里发馊的吃食,就是您身为正妻嫡母对我们的照管?” “您还记得我为什么学医吗?我一个堂堂皇子,竟要学这些被世人认作是‘小道贱工’的东西,长到七岁都没有名分,要被桓陵和你儿子的仆人肆意欺辱。那个时候,你又管顾过我们吗?” 那些卑贱不堪的过往,他原以为他全忘了,然而此时面对太后的质问才发现,他竟记得如此清楚,就像是刻入骨髓一般。 同是庶子,桓陵这个野种都可以随意欺负他们母子,桓珹身为太子,他的仆人都敢欺负到阿娘身上。 那个时候,何菁英是最该管教他们的人,可她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只因阿娘是乐工,而他是乐工之子,老畜生不喜欢他们,她也就不敢管。而现在,却要从他这个曾被她瞧不起的乐工之子身上索取亲情,桓羡只觉荒谬到了极点! 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里,就唯有祖父与栀栀对他释放过善意。何菁英凭什么觉得,他会在意她? 何太后已因伤心与气愤浑身乱颤,形如枯死瓦菲的脸也变得通红。桓羡又冷笑:“再说了,您又伤心什么呢?他的仇,我不是早就替您报了吗?桓陵就是我杀的,是我让他的猎犬发疯咬死了他,您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啊。” “好好活着吧。”他不愿在殿中久待,“您得好好活着,活得比儿子长,才能看着儿子是如何代替桓珹、将天下治理成太平盛世的。” 说完这一句,桓羡毫不留情面地走了出去。身后响起太后悲恸至极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松露空中坠,荷气静时生。他在殿外的荷塘前停驻脚步,微风飒飒,将一片绿叶送至他肩上,桓羡伸手去拂,这才想起,已是六月之末。 七月流火,马上就是秋天。他心里也涌起些许悲凉之感。 栀栀走了,阿娘不在了,崇宪宫中的这个女人,也不是他的亲人。 他又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字数超了些也就超时了~ 本来想写“他的月亮从此坠落了”,一搜才发现原来那么多人都写过了,叹气。 感觉刚好可以在99章正文完结。完结之后,我会修改前文。有几个地方还是不怎么满意的。 第99章 建始十二年春, 二月二,龙抬头。 天下清明, 海晏河清。 这一年, 桓楚的国都已从建康迁到了洛阳,朝政运行平稳,国殷民富, 兵甲充足。而自迁都到洛阳后,原本远离京都的北境也可在一月之间抵达, 叛乱之患少了许多。桓羡身上的担子一瞬轻了许多。 已经三年了。这些年,薛稚每到一个地方, 在当地的情况都会被探子以书信送回来, 西北天气恶劣,贺兰部尤甚, 她每年春夏返回贺兰部,秋冬则回凉州居住。除了打理贺兰部的事务, 更多的还是在凉州寻人。 她毕竟是女子, 无法前往西域诸国,只能请求贺兰部或是凉州的商人去往西域经商时替她寻找, 桓羡亦派了人在西域诸国寻找, 一旦有线索,便派人报给她, 因而她也是知道他派了人保护她,对此,她全选择了默认。 远在陈郡的卫国公夫妇与柔然的贺兰霆也派了人前往西域寻人,只可惜三年过去, 每每有了线索, 无一不是落空。那人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了无踪迹。 这期间桓羡也曾写过数封书信,皆以“栀栀吾妻,见信如晤”开始,以“安好,勿念”结束,却都一封也没有寄出去过。他想,她理应是不想再认他这个兄长的,自也不会将她认作丈夫,尽管桓楚如今名义上的皇后仍是她,只是对外宣称在建康行宫养病。 他没有再纳妃嫔,因为没有子嗣,索性早早地于两年前便立了梁王为皇太弟,三年间宫中一切需要皇后参与的典礼全都取消,连亲蚕礼也只能请何令菀代劳——她身为梁王之妻,便是下一任皇后。 这三年间,连最小的弟弟彭城王也到了需要相看王妃的年龄,他却还是孤身一人。每日除了整理政务便是研读史书,到后来,因政务有梁王万年公主以及新提拔的御史大夫江泊舟分担,他便连政务的担子也轻了许多,竟不知要做何事。 他才刚过而立之年,却已觉得人生如此无趣。 他常常会梦见少年时和她在漱玉宫相依为命的日子,有时候,是握着她手在窗下教她写字,有时候,是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诵诗书。 他还梦见过在洛阳龙门伊阙之上看见的那条有时却会变成他们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是在漱玉宫中,他握着她手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好在,有关她的皆是美丽平和的梦,再不会梦见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了。桓羡想,如果离开他能让她余生平安自在,倒也不错。 事情的转机,是从收到来自凉州刺史的一封信始。 得益于三年来不间断地寻找,他们派去西域的人终于寻到了一丝准确的线索——有胡商曾在高昌国边陲的一处村庄里见过谢璟。彼时他被一户高昌人家收留,家中只有位长者和一位小女孩,初见到时,对方只当他是老人之子,还是因为他生得实不似高昌中人又只会几句简单的高昌语才记住的。 一旦得知这个消息,桓羡立刻便坐不住了,他找来梁王,径直了当地道:“朕要去西北一趟。” 藏鸾 第107节 梁王一愣,倒也很快接受,下意识问:“皇兄何日回来。” “不回来了。”他挑挑眉道,“这位子朕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平乱,打压士族,任用寒门,尊王攘夷,发展民生……” “该做的事朕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又没什么挑战性,就留给你吧。这个位子朕坐了十二年,实在乏味。” 这回梁王久久的愣住,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自己应该摆出怎样的神情来应对,大喜?亦或是推辞?好像都不是很恰当。 他只好遵循本心问:“皇兄是要去找乐安妹妹吗?” 桓羡淡淡地应:“嗯。” 曾经的他很在意这个位子,认为若无权力,他连庇护自己也做不到。可这些年,随着心腹之患的相继被解决,朝臣精明能干,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进入一种良性的循环,他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轻,便开始厌倦起这种单调的生活。 另一面,他对薛稚的想念愈来愈强烈,实在想见她一面。又想到他放她走了这几年,如若谢璟还活着,她理应也放下了。他们未必没可能重新开始。 梁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兄历来是极有主见之人,他劝不住,但退位之事何等重大,因而劝了又劝:“此事非同小可,还望皇兄三思啊。” “没什么好思的,你不要,能接这个担子的也不是没有。”他皱眉说着。 忽又哼笑一声:“桓瑾是个厉害的,只怕你将来降不住。不过这也没什么,她终究姓桓,又是女子,就算生子也是外人的,朝臣不能同意。就算你降不住,将来,缙儿还是可以把位子夺回来。” 桓缙是梁王和何令菀的长子,虽才三岁,却已能出口咏诵凤凰之诗。正和他那个笨蛋女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王愈发尴尬,额上冷汗如滴,这一回,是连劝也不敢劝了,桓羡又道:“朕主意已定,去把大臣们都叫过来吧。” 当日,玉烛殿中颁下旨意,天子退位,禅位给皇太弟桓翰。 旨意一出,朝中自是掀开了轰然大波,无数劝谏的折子递进玉烛殿,却都无济于事——天子主意已定,再难更改。 禅让之礼前前后后忙碌了快一月,终于上巳之后完成,梁王继承了皇位,册发妻何氏为皇后,尊生母为皇太妃,将于次年改年号为永熙。 同时,为了安抚万年公主,桓羡禅位之前也晋其为镇国万年长公主,增其食邑至一千五百户,一众昔年跟随他的臣子各有加封。 冯整因年老请求辞官回乡,伏胤则选择了护卫左右。临行之日,他又特意去到梁王府上,带走了养在他身边的乐安公主桓蓁。 蓁儿如今才四岁,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封号,因薛稚将她托付给何令菀,一直是跟着梁王夫妇生活,只在初一十五才会进宫拜见父皇。 而桓羡性情严厉,每每她背不出诗书便要打她手心,因而父女俩关系并不亲近,被带走的时候,蓁儿更是抱着叔母的裙子嚎啕大哭,惹得何令菀也掉了眼泪,险些与他争吵起来。 但终究他还是如愿将蓁儿带到了西去的马车上,将她抱在膝上,看着她颈上系着的赤绳子,凉凉问:“知道该叫我什么吗?” 蓁儿还在用小胖手抹眼泪,粉雕玉堆的脸上挂着金豆豆,可怜极了。 她抽抽噎噎地唤:“阿、阿父。” “知道就好。”桓羡嫌弃地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阿父是带你去找阿母,你哭什么呢。不许再哭。” 蓁儿一向怕他,眼下叔父叔母又都不在,明了自己是没依靠的,当真止了眼泪。 又忍不住想那未曾谋面的阿母是什么模样,叔母说她很温柔,是迫不得已才不要她了的,那等见了面之后呢,她会喜欢自己吗? —— 凉州,敦煌郡。 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来往商旅络绎不绝。 香火旺盛的雷音寺里,薛稚一身朴素的农妇装扮,正立在解签的禅房之外、队伍之末,有些不安地等着禅师叫她进去。 青黛和木蓝陪在她的身侧。 她们是来解签的。 她手里还捏着方才求得的签子。这些年,凉州大大小小的郡县她几乎都去过了,她打算去更远的地方,去西域。 这些年,她所过寺庙,无不供设香火,无不求签,而那些所求得的签,无论僧庙道观,无不告诉她他还活着。 她总要寻到他,才能心安。 几人在外面等了一阵,前一位求签的香客出来后,便有小沙弥出来唤他们了。 走进禅房,薛稚虔诚地将所求得的签子和谢璟的生辰八字奉上,细细说了自己所求之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闭目禅坐,手敲木鱼,似进入禅定。 良久之后,手中的念珠才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敢问女施主,所问之人,是你的什么人。” 她犹豫了一瞬,才答:“是我的前夫。” “大师,他还活着吗?”见老和尚神色凝重,她忍不住追问。 “活着,但与女施主有缘无分。” 尽管几乎每一位解签的高僧或者道人都这样告诉她,薛稚欢喜之中,也还是有些悲戚。她笑着连连说道:“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她原也没想再去打扰他、祸害他,只要他活着,她便心满意足了。 不想老和尚打量她的八字一晌,又微微笑了: “我观女施主的八字,似中桃花煞,当是有一段孽缘……” 她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脸:“是有一段……” 和尚叹道:“既是孽缘,何尝又不是缘分呢。若是处置得当,孽缘也一样可以化解为良缘。我观女施主眉头紧锁,似忧虑过多,长久郁积于心,困于情债,这对自己也无甚好处,女施主当看开些才是……” 薛稚想,她是能看开,可是他的强求伤害到了别人,找不到谢郎,她如何能释怀。 然对方既是好意,她也只有笑笑:“多谢大师,我记住了。” 从禅房中出来后,青黛和木蓝便紧张地围了上来:“怎么样?大师怎么说?” 她微笑:“大师说谢郎还活着,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说着,她视线不经意划过院门口坠满许愿红绸的菩提树,却是一愣。 寺门那处,桓羡玄袍箭袖,衣着清贵,正不耐烦地抱着个小女孩往树上挂着红绸。 他身侧还立着伏胤。察觉她目光,他愣怔地轻唤了声“陛下”,桓羡回过视线来,亦是愣住。 寺庙中人影幢幢,二人眼中却唯能盛下彼此。而当见到那朝思暮想的人,见她面上如覆冰霜,桓羡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心虚。 他抱着蓁儿稍稍走近了些,神色不自然地与她解释: “我没跟踪你,是蓁儿在外面瞧见树上的红绸非要进来。” “我只知道你在敦煌,没想到会在这处碰见。” 蓁儿…… 薛稚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怀中粉妆玉琢、一脸茫然的稚女身上。 蓁儿……这是她的蓁儿吗? 她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情不自禁地走近几步,然步子才一跨出,又回过了神来,冷冰冰地问:“你来做什么。” 她只觉得她在岁月里平和消弭下去的恨意,此刻又忍不住泛起了波澜。 果然啊……果然啊……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变过。 “女儿说想你,我就带她来了。”桓羡说着。 又放下桓蓁,轻轻拍着她的肩,道:“蓁儿,这就是阿母,过去吧。” 父皇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桓蓁本能地有些疑惑,但她年纪尚小,连疑惑也没察觉出,依言朝那正紧张望着自己的美妇人走去。 “阿母。”她按照父皇教过的无数遍那样,樱桃小口微启,乖乖糯糯地唤道。 薛稚只觉心尖一抽,两行泪水不自禁地滑下两颊。应了一声“哎”,将蓁儿抱在了怀里,止不住地泪水长流。 蓁儿又在她侧颊上亲了一下,童音稚嫩地问:“阿父说阿母在生我们的气,所以才离开蓁儿,现在蓁儿已经长大了,蓁儿会很乖的,不会再惹阿母生气了。阿母还要我们吗?” 我们? 薛稚一听便明了这话是谁教的,当真是又气又无可奈何。她笑着亲了蓁儿的小脸蛋,道:“阿母要蓁儿啊,从前是阿母不好,以后,阿母不会再丢下蓁儿了。” “走吧,咱们回家去。” 说着,她抱着蓁儿径直朝寺院外走,始终也没瞧桓羡一眼。 早已愣住的青黛木蓝也只好跟上,女郎不开口,她们也不好招呼他走。只朝他行了行礼便过去了。 她走得这样毫无留念,甚至正眼也没瞧他一眼,桓羡的脸色霎时便不是很好。 好在这时蓁儿回过头来,有些忐忑地唤了一声“阿父”,桓羡微咳一声,顺理成章地跟上去: “你不要去西域了,我已得了消息,他和那户高昌人家已经搬走,似乎是要来凉州。” “你就待在敦煌,兴许不久,关塞那边就能传来消息……” 薛稚忍无可忍:“……闭嘴。” 几人离开后,又有一位老者在一名小女孩和一名青年的陪伴下途径寺庙。三人皆是胡人打扮,那小女孩正拉着长者的衣裳,以高昌话道: “爷爷,这里有座寺庙。” “我们也去算一卦吧,算算木头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他的家人啊。都三年了,他的家人该多担心他啊。” “也好。”老人道,又以并不流利的汉话招呼跟随在后的那名青年男子,“护翰,我们去求一卦吧。也好早日找到你的家人。” 护翰是他给跟在他们身后的青年取的高昌名字。 老人是游商,三年前从凉州买卖货物回家的路上,捡到了这个滚落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汉人男子。 当时他受了很重的伤,险些就没能救过来,等到醒来,更因头磕在石头上而前尘尽忘。老人可怜他,就收留了他,猜测他是汉人,积攒了几年银钱后带他来凉州寻亲。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青年生得俊朗,身影颀长,昂势如竹,虽着稍显陈旧的胡人衣裳,却如玉树一般卓荦不群,姿容清隽雅逸,落落俊美。 他转过目来,微微一笑,有如莲生水上:“好。” 方才,他好似听见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但还未听清便被周围的人声隔断。 他不知道那是谁,只本能地觉得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碧落黄泉,莫敢相忘。当是,他的妻子。 他记得曾和她携手陌上,记得曾和她闹市看灯,也记得他们在月下盟誓,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唯独记不住她的脸,和她的名字、她的声音。 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回到建康,他的妻子,还在家中等他。 他又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回到她的身边呢。 明天吧,也许明天,他就能回到那个叫建康的地方,回到她的身边。 等到那时候,他们再不会有片刻的分离。 藏鸾 第108节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生。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里停下比较好,正文就先告一段落啦~~接下来是番外。这个结局,基本就是一开始我想要的那个,我知道也许会不讨喜,但是也唯有如此,再写桓狗怎么卑微追妻就很平淡,其实这本书他卑微的地方还挺多,他就是一个既高傲又卑微既清醒又疯批的矛盾角色,有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我没虐到位吧,但事实上他受的伤也不少,就……可能因为人太狗了大家都觉得没虐到他。 当然最惨还是小谢和栀栀……特别小谢真的惨绝人寰了555, 然后为自己的不足向大家道歉,我其实是一个不怎么看强取豪夺的人,只是特别喜欢这个梗就写了,行文之中难免有写的不足的地方,打算回头修修文,增加一些情节,消减一些平缓的地方 放个预收,下一本《玉软花柔》 说起来,云漪原是小户之女。因生得美貌,她嫁给了出身士族的夫君,以图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不久,夫君被人陷害,身陷囹圄,叔伯们不怀好意,妄图染指她不说,竟打算将她送给京中恶霸玩弄。 走投无路之下,云漪不得已将目光投向了暂住于府上养伤的那位贵客——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容祤。 …… 容祤秉性高洁,俊美无俦,是京中万千贵女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中情郎。 一次外出公干,他暂居于臣下府上,却遭主人家下药,醒来时身边已躺了个女子,冰肌雪骨,玉软花柔,好巧不巧,正是他臣下之妻。 此女向他哭诉,自己遭叔伯陷害,不得已冒犯于他。回想那蚀骨滋味,容祤唇角勾了勾,同她约定,她替他解毒,他替她完成一件事,事成之后,两不相干。 从此,素来不近女色的摄政王身边多了位美人,没人知其身份,但闻室内夜夜春宵,娇莺啼春。 容祤食髓知味,一日日陷了进去。然而,正当他将她夫婿从牢狱中救出之后,还不及他放手,那女人竟离奇地消失了。 他还得知,当日的事,根本不是她为人所害,那给他下药之人,正是云漪自己。 容祤怒不可遏,誓要将人抓回百般报复,然当他于密林之中将携夫夜逃的美人拦住之时,却解下身上衣袍,轻柔披在美人纤弱的肩上: “说说,有什么是这个男人能给你而孤不能给的?” 云漪心中怯畏,却轻咬红唇,眸浮春意:“我想要殿下的心,殿下肯给么?” 美艳钓系心机臣妻vs以为自己拿了强取豪夺剧本的阴鸷摄政王 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男c女非c或者双c,带一点点强取豪夺的甜爽文 ※女主非贤妻良母,最爱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