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 零、楔子 职业选手rover退役后的第一场直播,正式开始前,粉丝和路人观眾就塞爆了直播间。 作为目前电竞圈内成绩最亮眼的打野选手之一,rover选择在光芒万丈的时刻步下舞台。自他即将引退的传言出现,讨论文便席捲了无数电竞讨论区。起初有许多人一口咬定这是假新闻,但随后rover立刻发表了声明,宣布自己的确因为健康因素,必须就此卸下职业选手的身份。今后他只会担任教练职务,将不再出赛。 天狼星殞落,rover退役后的首次亮相,无疑万眾瞩目。 和观眾短暂间聊后,镜头前的rover掛着轻松的笑容,打开了他栖居数年的游戏。 一切都熟稔似指尖反射,rover顺利连胜了三局后,向直播间的观眾们玩笑道:「糟了,今天会不会没有败绩?」然后点下新一轮配对。 第四局,双方选角完毕进入游戏,敌方玩家纷纷向大名鼎鼎的rover问好。几乎所有玩家都曾听闻今天是rover退役后的首场直播,此时亲眼见到这名传奇选手,比起讚叹自己的运气好,他们更多的感触反而是惆悵与惋惜。 rover是大家心中的神话,舞台上的他曾创造无数激动人心的黄金时刻。 敌方打野谦虚地道:「ro哥好,手下留情。」 看见这行字,被称为第一打野的rover,第四次风度翩翩地敲下glhf。 goodluck.havefun. 一如前几场,以及过往的每一场,rover胜券在握。 不过在几分鐘后,rover就敏锐地发觉这局有些不寻常。 敌方打野总在一些奇特的时间点,出现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打法看起来莽撞毫无章法,但他果断的决策却每每能瞬间扭转局势,打乱rover队伍的节奏,重新带起一波风向。 最令人讶异的不只是他神出鬼没的特性,还有他建立在精准的时间掌握及血量计算上的预测,许多举动看似冒险,但他总能夺得险胜。虽然操作还不像职业选手一样灵活,但他却凭藉着出人意料的战术补足了这点缺陷,在这场游戏里,他不仅单杀了rover两次,还带领队友打出了三次团灭。可以说,要不是有rover撑着,我方阵营绝对会在第一次团灭后兵败如山倒。 如果身边是职业队友倒还不必畏惧,但现在rover一个人迎战这隻鬼魅,一个失足便无从挽回。 直播镜头前的rover吹了声口哨,在主堡被攻下前,对那个叫specter的打野玩家说:「gg,记住你了。」 除了开局问候外,一直很沉默的specter此时才开口:「我是你的粉丝,看了很多你的比赛影片。」 言下之意就是,因为我知道你的习惯打法,所以才能赢的。承让。 那一局,rover吃下了第一场败仗,但输得并不难看。 「这个specter一定在看台,不然怎么抓得到rover!」 餐厅富丽堂皇的厕所令人焦虑,徐慕曦白着脸走出来时,正好看见两个身穿国中制服的小男生咒骂捧在手心里的手机。 「专心吃饭!」男孩们的妈妈半个身体越过桌子,把手机从儿子手上夺走。 两个小朋友大声哀嚎。 「嘘,你们以为这间餐厅是什么时候都能来的吗?」那位妈妈压低声音道:「不要糟蹋食物,快点吃!」 她把手机收进旁边空椅上的包包里,齐肩短发晃呀晃。她纹路幽曲的脖颈下是一件杏色丝质衬衫,衬衫衣摆角落露着根脱坠的粗缝短线。往下一公尺,米白色地毯,人造天堂的草原拥抱浮生浮华。 徐慕曦想起家里的地毯大多是暗色系。妈妈说亮色的毯子沾上东西不好洗,有污渍她看着碍眼,乾脆就丢了。不知道这间餐厅怎么会选择米白色让客人践踏,好像就算弄脏了也是他们事前允许的。 徐慕曦湿漉漉的手在洋装裙襬处抹了抹,溅下几滴雨露。 从那两个孩子身边经过时,她隐约听见另一个孩子悄悄说:「如果specter不是看台狗,我就当他粉丝。」 绕过他们的桌子时,徐慕曦脚上的低跟包鞋被地毯绊了一下,一个男服务生端着托盘经过,差点和她撞上。 他用斯文而公式的扁音说:「小心哦!」 服务生说完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彷彿刚刚那只是句问候。看着他托盘上拿来填饱肚子或填饱手机镜头用的精緻艺术料理,徐慕曦开始怀疑,在这间餐厅里滥竽充数的她,是不是没资格被他服务。 沿着洁白的墙穿过一条无人走道,脚下软硬适中的地毯含住鞋跟所有痛楚。 他们家的位置在落地窗旁,是妈妈几个月前订下来的。这个位置的夜景很大气,他们只需优雅端坐,就能把整个城市繁忙奔流的光点踩在脚底。 回到少了她的餐桌前,爸爸还在提醒哥哥到德国留学时要注意的事。 他嘴边严肃的法令纹蜿蜒缝进岁月,总是开不大的嘴,三句不离「我当年」及「我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年少壮丽的回忆,光靠时间放不下,没能另开恢弘前都是要被送往四地展览的名画。 徐慕光侧一侧头,看见妹妹混浊的眼睛里岔着淡淡血丝,卑微的下眼瞼浮出淡红色的弧度。 「我到现在还经常后悔,要是我当初先学德文,一定能申请到更好的学校。」爸爸见他转头望徐慕曦,眼神没跟着赏过去。他现在只想把儿子的注意力剪下黏贴到这个话题上。「到时候我再拜託赖叔叔多照顾你一点。」 徐慕光回过神,手抚上桌前白磁茶杯的淡墨浮花,「赖叔叔很忙,我有解决不了的事再请教他就好。」 爸爸连声点头,说着也好、也好。 呆坐在侧的徐慕曦无话可说,拿起餐巾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慕曦。」对面的妈妈捏着细音,语气严厉,「餐巾是拿来擦嘴的,不要这么没教养。」 妈妈慍怒并非常事,连正准备重新展览自己的爸爸都噤声望来。 「都教好几次了,怎么还没学会?」爸爸放下手上刀叉,用自己的餐具宣布晚餐结束,「罢了。待会我先送你和慕曦回去,我带慕光去买点东西。」 徐慕曦的肩膀虚软垂下,餐桌下攛皱了的裙摆在手心松开。 大概是去买衣服一类,看起来一时半刻不会回家。 「慕曦刚上高中,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忙,早点回去练琴也好。」一顿饭走到尾声,爸爸终于对她说了几句话,「爸爸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加油喔。」 徐慕曦抬起头看他,嘴眼含住笑,表情藏住灵魂。 爸爸转头对妈妈说了什么,嗡嗡地听不懂。徐慕曦用麻掉的指尖把餐巾摺好。低头时,眼角馀光瞄见刚刚那位穿杏色衬衫的妈妈,正带着两个儿子吵吵闹闹地离开。 那样的滥竽充数该有多好? 明明在同个时间与空间,同样委身成就端正礼仪,大费周章把自己抬上高楼餐厅而对内核不知所云,他们却看起来真实多了。 就连他们讨论的虚拟游戏,也比她面前这一桌,真实多了。 壹、黑与白 (1) 湿热的气息在下午四点的空气中晕开,远处楼宇切割出的间隙,向上延伸出整片灰白肃穆的天空。继续跨出几步,湿软的热意腆着脸覆过来,夏季漫进毛孔,爬上心里长出倦意。 不是个适合与谁见面的日子。没有风的夏天让一整条街黯然失色。 沿着楼梯爬上二楼,房东还在聊自己的儿子。 「原本以为我儿子能住到毕业,结果读到一半,他突然说不念了,要去留学??」 楼梯间的窗子外有黯淡光线切进来,灰白色的云压住高楼,起伏的云隙描着惨白轮廓。 纪程亦瞇着眼睛看那圈冷白,电光滚过,却没听见雷响。 「他搬过去的时候,我和他妈妈也跟着去了,学校真不错,又大又漂亮。」 房东低沉扁平的嗓音顺着纪程亦上方的阶梯落下,回音绕着平整坚硬的楼梯间散开,终于在末尾积上了几层厚度。 这种声音就和纪程亦想像中的大户人家有几分贴切了。 「纪同学,要租我这栋公寓你完全可以放心,能住在这里的都是好人家。」房东回头确认了一下纪程亦跟上没,继续说:「我儿子住了一年,完全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房东话音刚落,门被摔上的刺耳撞击声就从上方传来。 一个穿着宽大t恤的长发女孩低着头,脸色惨白地衝下楼梯。 她背着一个巨大的乐器,纪程亦看不出是什么,但那个乐器与女孩娇小的身材相比,似乎有些太沉重了。乐器被她凌乱的步伐甩得一晃一晃,在擦过纪程亦身边时还差点砸中他的脸。 女孩踩着凌乱的脚步,横衝直撞地下了楼。用力关上大门时发出的噪音,让纪程亦下意识拧起两道眉。 房东僵着脸看楼梯扶手,满脸尷尬地说:「别误为,她绝对不会是这里的住户。」他转头衝纪程亦摆出一个骄傲的表情,「而且这里的隔音很好喔,刚刚那种甩门声在房间里绝对听不见。」 房东将合约收起来,笑容满面地留了一串钥匙给纪程亦之后就离开了。纪程亦独自环着手在新租来的房子里来回踱步,走动时脚底敲击平整地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碰撞出细微声响。 房子很棒,而且离学校很近,虽然租费贵了点,但以房子的条件来看,这笔交易绝对值得。这是目前为止最符合纪程亦需求的一间房子,他原想多考虑几天的,结果房东一说后面还有五组学生等着看屋,纪程亦便被这手飢饿行销吓得立刻用手机匯了三个月的押金过去,和房东说这房子他要了。 接下来的日子才是难题。要是不赶紧找个室友陪他分担房租,他过两天就得在这栋高级公寓里吃泡麵。 纪程亦锁上门,沿着乾净明亮的阶梯走下楼。 关上公寓入口漂亮的雕花大门时,天空正好滚过一声雷。 看起来快下雨了。 纪程亦拉了拉连帽外套,正要往左拐,却发现大门边坐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 乌黑长发。宽大t恤。斜倚着墙的黑色大乐器。 纪程亦看不见她的脸,但认出这是刚刚狂奔下楼,还把大门甩得顶楼都听得见的女生。 那个女生低声啜泣,却不摀脸也不擦眼泪,只一个劲儿地盯着手机看。她不停晃动的指节在手机上滑了又滑,泛着白光的萤幕上,不断被往下捲的页面是学生常用的租屋网站。 纪程亦将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由上而下看着那个女孩头顶乱掉的发丝。 问?不问? 这不是他的作风,但他的户头现在所剩无几,不如碰碰运气。 虽然在学校网站贴佈告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可底下留言会被班上那群无聊的人洗成什么样,他根本想也不敢想。说不定到头来只会搞得自己一身乌烟瘴气,还从此一个室友也找不到。 这件事还是低调进行比较适合他。 踟躕片刻,天空滚过第二声雷的时候,纪程亦终于决定开口。 「找房子吗?」 女孩哭得太忘我,压根儿没察觉旁边站了一个人。她睁着惊恐的眼睛转过头,在看见纪程亦那张居高临下,又横眉竖目的脸时,直接形象尽失地放声大哭。 「我没有钱,不要找我——」缩在大门边的女孩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纪程亦眼角抖了两下,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这么可怕。 「我是s大数学系的学生,在这栋公寓的五楼租了间房子,正在找室友。如果你暂时找不到地方落脚,可以先过来住几天,或是几个月。喔,但房租还是要交。」纪程亦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嗯,看起来没什么戒心。很好,够笨。 看她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纪程亦果断掏出手机,解锁后递给面前目光呆滞的女生,「有兴趣的话,麻烦留一下你的电话。」 那女生傻里傻气地吸着鼻子,只犹疑了一下,就乖乖接过手机,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 纪程亦毫无波澜的脸看起来比天空还阴沉。他耐着性子等,但第一滴雨轻轻砸上肩头时,他还是不耐烦地嘖了一声。 女孩敲打手机的动作顿了顿,确认纪程亦没有要攻击自己的意思,才用颤抖的手指继续努力选字?? 终于拿回手机后,纪程亦擦了擦萤幕上的雨珠,播给了那个叫「徐慕曦」的联络人。 女孩的手机出现来电显示,是自己的号码没错。纪程亦面无表情地掐断了电话,把手机重新放进口袋,「这是我的号码,我会再联络你,你到时可以先看看房子再决定。」 自深灰色天空落下的雨滴愈来愈急,门前的泥红砖道逐渐被斑斑雨水打暗。午后的湿气瀰漫在闷热的空气里,夏天的湿热躁动乱了鼻息。 纪程亦打开折叠伞,准备转身离开。才走两步,那个叫徐慕曦的小女生就站起来喊住了他。 「那个,先生??」 纪程亦撑着伞,一双冷淡的眼睛挟着寒意扫来。 眼前的女生抖了一下,悄悄吞了吞口水。 雨有转大的趋势,纪程亦双唇微啟,语气僵硬:「还有什么事?」 纪程亦承认自己觉得有点烦。她没看见已经下雨了吗?他交换手机号码就是为了方便日后再细谈房子的事,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接着,他看见那个脸上还掛着两道泪痕的女生,忽然伸出一隻手撑住墙,另一隻手插在腰上,斜着身体做了一个非常老派的嫵媚姿势。 她嘴角上翘,暗送秋波的眼睛看起来像抽筋,「想不想??送我一程啊?」 「??」 天边一道雷声劈落。 纪程亦撑着伞,看着她在雨中渐渐被打湿的身影,脑中繁杂的念头逐一散去。 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壹、黑与白 (2) 隔天音乐系有一场对高中生开放的讲座,徐慕曦是引导动线、协助活动进行的学生之一,而她被分配到的位置是系学院正门口。工作内容很简单,只要重复两句话:「请问是来听音乐系讲座的同学吗」和「直走进去,会有人指引哦」。 因为在门口的就只有她一个,徐慕曦根本没有聊天对象。重复运用相同脸部及舌头肌肉的结果就是,徐慕曦说话吃了好几次螺丝,还在左顾右盼的家长及学生面前,脱口说出:「请瓮是来听医院系讲座的童鞋吗?」这种顏面尽失的发音。 听见她的话,还穿着青涩校服的学生面色发白,旁边的家长则一脸惊恐,「我们要去音乐系,不是医学系!」 丢脸丢到家的徐慕曦这才艰难地控制着舌头回答:「呃??这里就是音乐系,直走进去,会有人指引。」 等那高中生和家长走远,徐慕曦才回过神来。 他们学校貌似没有医学系吧? 虽然觉得自己的在校生身份被家长给侮辱了,徐慕曦还是很有骨气地打起精神,独自站在院门口做发音练习,试图挽救已经疲乏的舌头肌肉。而当她陷入不断把「观光官方网站」唸成「光光光方网帐」的轮回时,看见简燁和骆予熙牵着手朝这里走来。 骆予熙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身裙,脚下的白鞋和她的脸一样清秀乾净,黑色长发挽在脑后,把旁边男孩的心都一起盘进去。 徐慕曦收了声,绷着唇线看两个人走近。 简燁也是音乐系的,看到徐慕曦时显然一点也不惊讶,更何况当初说自己没时间、拜託她帮忙的,就是简燁自己。 相较于简燁的从容,骆予熙看见徐慕曦时就显得紧张多了。她拉住身边的简燁,垂着脸低语几句,简燁听完以后没有回答,只扯住她纤细的手腕,直接绕过徐慕曦走进了建筑物里。 徐慕曦撇嘴,继续小小声地唸,观光、官方、网站、观光、官方、网站。 舌头突然好了。 午餐时间,徐慕曦拿着系办统一订来的便当在楼梯间坐下。她屁股都还没坐热,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猛然推开,带起的风让几根长发直接沾到饭粒上,徐慕曦耐着性子挑开。 「哈哈,怎么回事?刚才我带学生和家长进去的时候,看到简燁跟那个谁牵着手走过去耶!」麦晓南大呼小叫地跑来,还扶住她的肩膀作煞车。 可怜的徐慕曦,挑头发挑到一半,脸直接被麦晓南压进了便当里。 「你怎么不说话?」麦晓南把徐慕曦往后拉,发现她油光满面,看上去甚是可口。 徐慕曦的头从便当里被拔出来时,她觉得自己已生无可恋。「骆予熙。」 「对,就是她!」麦晓南从口袋里翻出面纸,二话不说贴到她脸上,「她不是你们之前在表演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吗?」 徐慕曦用面纸抹了抹脸,淡妆几乎都掉了。 「看不出来吗?」徐慕曦凝视远方,用悲剧般气若游丝的腔调说:「我们分手了。」 麦晓南沉默了整整十秒。 然后她安静坐到徐慕曦旁边,打开便当,动筷。 徐慕曦以为她在整理待会要安慰自己的发言,便也埋头吃起方才真的把头埋进去的便当。 五分鐘过去,徐慕曦总算坐不住了。 「麦南,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徐慕曦把一根秋葵夹给她。 「没有。」麦晓南配合地吃掉那根秋葵。 「作为好朋友,不是应该问一下来龙去脉,或是跟我一起臭骂简燁吗?」徐慕曦又笑瞇瞇地把苦瓜夹给她。 麦晓南这次不买单,直接夹起苦瓜塞回徐慕曦嘴里。 「你昨天下午离开琴房的时候,还蹦蹦跳跳地说要回家找简燁,结果今天山摇地动风云变色——」麦晓南举起筷子,朝远处的天空挥一挥,然后眼明手快地把徐慕曦要吐出来的苦瓜塞回去,「总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简燁劈腿骆予熙。结案。」 徐慕曦皱着脸咀嚼,满嘴苦涩地说:「那你还是可以问一下,聊表安慰。」 麦晓南不擅长安慰,但擅长追根究底,「我比较想知道,你在院门口看见他们两个时在想什么。」 「想死。」徐慕曦很诚实。 「辛苦了,谁叫你运气那么差,抽到门口。」麦晓南勾起她的下巴,嘖嘖叹气,「而且你这张脸怎么看都不适合当门面啊,派我去还差不多!你这一站,别人说不定会以为我们是幼教系的。」 徐慕曦趁她嘴巴还没闭紧,直接塞了另一块苦瓜进去。 麦晓南不慌不忙地拿起徐慕曦擦过脸的卫生纸,把苦瓜吐在里面。 「等等,你昨天是提早离开的,不会是捉姦在床吧?」麦晓南突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徐慕曦低着头咀嚼,不否认,不应声。 回答就会回想,回想了以后那些画面又会不断跳出来。那种讨人厌的记忆,想一次都是自虐,探究一次都是万丈深渊。 早该知道眼睛的污浊会渗进心里。 看着她的表情,麦晓南也猜出了大概。「唉,往好处想,至少你提前认清简燁,只浪费几个月在他身上而已。」麦晓南拍拍她的肩,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哈哈,你真的很倒霉。」 徐慕曦刚刚那块苦瓜嚼到现在还没嚥,现在只能口齿不清地怨道:「你到底是笑我还是喊我?」 「喊你。」麦晓南骄傲地说。 「你就没想过要帮我取好听一点的小名吗?」徐慕曦捧起双颊,做出一个自认可爱的表情,「像曦曦之类的。」 「你这是严重的诬衊,我入学之后有整整一个月都叫你曦曦。」麦晓南伸出一根手指,「但就在你的形象崩毁到上天都要垂怜之后,我发现曦曦不适合你,你还是叫嘻嘻哈哈里的哈哈吧。」 这是什么鬼理论? 徐慕曦撑大鼻孔,不愿放弃,「那慕慕?小曦?小曦曦?」 麦晓南皱眉,「我不是很想叫你笑嘻嘻,可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叫你笑哈哈。」 谈判破裂,徐慕曦果断吞下苦瓜,伸手把麦晓南的头按进便当里。 蝉鸣唧唧,又是和平的一天过去。 壹、黑与白 (3) 最近徐慕曦经常想起海。 无关夏天与沙滩,她想起的是整片深沉韵律的海浪,暗蓝色的海水包覆脚尖,冲去一个个凹陷的足跡。 和海最近的一次距离,是十三岁时第一次踏进的国家音乐厅。爸爸带她去听林叔叔的演奏,想用音乐把她成天胡思乱想的脑袋陶冶得优雅一点。 慕曦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家前窗田壑紆错,后窗枝叶间光影扶疏,她每天都玩得脏兮兮才回家,伸手要抓晚餐的炸虾时,会被奶奶一脚踹进浴室。奶奶是个豪迈的女人,她调教出的徐慕曦自然和矜持优雅沾不上边。 要读国中前,徐慕曦告别了奶奶,随爸妈回了大城市里的家。爸妈对她毛躁的个性十分不满意,原本想让她学琴,结果妈妈只是去接个电话,小慕曦就把从厨房偷拿来的汽水泼在了琴键上。 爸爸知道以后虽然生气,但这种事不能急,要先从培养懂音乐的耳朵开始。 结果那天跨出国家音乐厅,爸爸被慕曦拉住衬衫衣襬,没听到最想听的那句「我也想学钢琴」,只听她问起前一个管弦乐表演曲目。 爸爸看着小慕曦星辰闪烁的眼睛,微笑蹲下了身,「那首曲子是德布西的《海》,慕曦喜欢的话,要不要用钢琴练练看?」 那是徐慕曦第一次在壮观的音乐厅里被更加壮阔的乐音穿透,充斥四面的巨响蜿蜒鑽入身体,震盪每个罅隙,她在那刻突然懂了作曲人想表达什么。 原来用耳朵也看得见风景。那么渺小的她,是不是也可以让别人拥有她的眼睛? 「这首曲子的节奏和强弱很重要,这两点没掌握好,就没办法用琴音画出海。」爸爸请来的钢琴老师曾经这么说过。「知道吗,德布西这首曲子甚至不是在海边完成的哦。」 慕曦是爸爸的乖女儿,没有问为什么不能学管弦要学琴,就像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身为东洋人的大家,手下的乐器为什么都是西洋的。 照爸爸的意思做,生活其实会容易许多。 爸爸不开心的话,抱着爸爸喜欢的曲子,到他旁边细声求教,爸爸的表情就会由阴转晴。摔破了爸爸喜欢的烟灰缸,被臭骂一顿,躲起来哭的时候,妈妈会递给她一本琴谱,让她待会整个下午都坐在钢琴前练习。 「乖,这样爸爸心情就会变好。」妈妈摸着她的头说。 奶奶个性直爽,慕曦做错了什么,她总是有话直说、扬棍就打。其实慕曦有时候也会生她的气,可是过十分鐘听见奶奶看电视发出的爽朗笑声,她又会忍不住跟着微笑。 爸爸不一样,他生气的理由慕曦摸不透,但绑手绑脚地住在家里几个月后,慕曦清楚感觉到,只要爸爸心情不好,这个家里谁都别想好过。 因为讨好爸爸非常重要,所以小慕曦很羡慕妈妈的超能力。爸爸好像从来都不会对妈妈发脾气,因为妈妈总是知道如何迎合爸爸的心情。也因此,每次爸爸身週响起低气压警报,小慕曦就会跑去找妈妈求救。 「妈妈,爸爸好像心情不好。」慕曦最怕别人生气,「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妈妈蹲下身,把她颊边的发丝绕到耳后,「去客厅把音响打开。」 得到答案的那刻,慕曦总是很安心。 而这种安心带来的安全感,让徐慕曦从小就习惯把别人的情绪当作自己的责任。 别人心情不好,她要负责让对方开心,做不到就是她不够好。 长辈们的要求总是很严格,慕曦也因此学得又快又好。她学了两年琴就被爸爸送上台,开了一场小型个人独奏会。独奏会结束后,她穿着白色的洋装,陪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站在门口给观眾送行敬礼,用得体的微笑听别人说她有多漂亮,多有气质,弹得多好。 肯定是随了爸爸妈妈。 那天唯一不开心的只有从乡下来的奶奶。回家时,爸爸妈妈去开车,要他们在音乐厅门口等会儿。奶奶带着她和哥哥去向警卫报备,徐慕曦的裙摆太长,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奶奶等不及地回过头,满脸嫌弃地说:「真幼秀!」然后从身上的印花包包里拿出一把剪刀,直接将她的裙摆剪到了膝盖。 小慕曦被这股熟悉又霸道的气势震慑住了。 剪完以后,奶奶十分神气地收起剪刀,牵起愣在原地的小慕曦,回头朝哥哥喊:「慕光,快过来啊!」 多年后,徐慕光在厨房洗碗时回想起这件事,还是会臣服在奶奶的霸气之下。他思绪一顿,好奇地问徐慕曦:「你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随身带着剪刀吗?」 徐慕曦当时在吃果冻,她把果冻唏哩呼嚕含进嘴巴后,含糊不清地回道:「她说剪刀可以防身,还能拿来偷剪人家水果吃,是这世界上最万能的东西之一。」 徐慕光手一滑,差点摔破一个碗。等他稳住手中碗盘,回过头看没了声音的徐慕曦时,发现她被果冻噎住了。 接到纪程亦电话的下午,徐慕曦正躺在麦晓南租屋处的床上,百无聊赖地翻麦晓南前阵子写的歌。 「召唤哈哈牌行事历,我下下个月17号有个作业要交,到时候提醒我。」麦晓南叼着一块饼乾,在电脑上编辑新曲子。 「知道了。」徐慕曦朝她扬了扬手上的谱:「应该不是这些歌吧?」 麦晓南回头瞥了一眼,「那些歌怎么了?」 徐慕曦翻身从她桌上拿过一枝铅笔,「这首和弦太无聊,这首旋律太单调,这首前半部还不错,后半部根本乱写。」徐慕曦大笔一挥,在谱上写了一个「d-」,「但还算中规中矩,算你及格吧。」 麦晓南气急败坏地跳下椅子,衝过去将自己的草稿抢回来。 「徐哈哈,你还有没有良知?」麦晓南抱着一堆五线谱,心里鬱闷死了,「我把我家借你住、什么都分给你用,你还要这样打击我!」 徐慕曦摀着嘴打了个哈欠,「我不才住两个晚上吗?又不是会永远在这里住下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麦晓南抓起枕头想把她闷死,旁边徐慕曦的手机萤幕却亮了。 「这是谁?」麦晓南拿着显示「房东来电」的手机问。 才看一眼,徐慕曦立刻夺过手机,用乖巧的语气接起电话。 「喂,你好。」 「我是纪程亦,我们之前在公寓门口见过面。」电话里传出的男声低沉又阴鬱,充满厌烦的语调简直像来讨债的债主,「我已经把我的东西整理好了,你要来看房子吗?」 「没关係,我不用看,可以直接搬过去。」徐慕曦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好呢?」 纪程亦明显对她想立刻入住的衝动决定感到意外,但站在迫切需要合租室友的立场,这个结果于他当然再好也不过。 「现在就能过来。」 「好!」徐慕曦高喊一声,「我现在就过去,三十分鐘后到!」 掛掉电话后,徐慕曦连人带被子滚下床,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喂,你说的那个房东是男生啊?」麦晓南好整以暇地观赏四处奔窜的徐慕曦,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哈哈,你该不会想用这招来气简燁吧?我告诉你啊,那种渣男不吃这套!」 徐慕曦被自己的背包绊了下,差点一头栽倒。 「你想多了,我只想快点从之前和简燁住的破房子搬走,住那里搬起来又方便又快。」徐慕曦把地上的被子捲一捲,朝麦晓南扔过去,「我是从渣男的猪窝搬到魔鬼的巢穴,身不由己!」 「不简单耶,哈哈!你从宿舍搬出来后,就一直半推半就地跟男人同居啊!」麦晓南险险躲开她的攻击,笑得满床打滚,「如果在你眼里我也算男人的话。」 「你骯脏又不修边幅的程度的确很男人。」徐慕曦把一个空了的面纸盒扔到她脸上,「也不看看我住在你家这三天帮你倒了多少垃圾!」 麦晓南被面纸盒砸了个正着,她搓搓脸颊后撑着头看徐慕曦。 「所以你找到新住处之后就会搬走吧?」语毕,她沉默了一阵,迟疑地道:「哈哈,我说真的,你不想住那里的话也能先住我家。」 「这间屋子你自己住都嫌小了,还想让我陪你挤呀?」徐慕曦把化妆包放进背包里,回头拋去一个明媚但丝毫不真诚的笑脸,「而且这本来就是我和简燁之间的问题,不该影响到你。等我存够钱,一定马上搬出去。」 她急急说完,转身走进浴室收拾自己的盥洗用品。 麦晓南翻过身,定定看着天花板,吐出一声漫长的叹息。 壹、黑与白 (4) 第二次见到纪程亦,徐慕曦觉得自己根本是一隻因为走投无路而跳到野狼面前的小羊咩,纪程亦那双凌厉的眼睛往她身上划几刀,就能把她的羊毛剃下来做成地毯踩,最白最柔软那种。 「看什么,不进来?」纪程亦身着墨黑t恤站在大门后头,脸臭得像麦晓南堆了一个月的脏袜子。 徐慕曦缩缩头,抱紧包包迈开短腿跑过去。 看见她手上的东西,纪程亦蹙眉道:「你的行李就这些?」 「我之前住在三楼,待会再过去搬。」徐慕曦怯生生地回答。 纪程亦淡漠点了下头,把她领进公寓内。 徐慕曦之前和简燁住在这栋公寓,所以对公寓内部的格局瞭若指掌,而纪程亦大概也知道这一点,因此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向她介绍环境的念头。 在纪程亦联系她以前,徐慕曦也曾考虑租间单人房,可隔音好、不老旧的房子不是太贵就是太远,她没有交通工具,所以只能找人合租。当初和简燁看上这栋公寓的原因,不仅因为这里最符合他们的需求,还因为这里在同类型的房屋中租金最便宜。 这间公寓一层楼只有三户,每户都有一个客厅、一间厨房和两间房间,她和简燁一人一间房,两人省吃俭用才住得起,纪程亦看起来也只是个学生,怎么有办法一个人签下这么高级的房子? 徐慕曦从身后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打扮。 纪程亦看起来绝对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看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难道他真的是兼差讨债集团的?不然是讨债集团头头的儿子? 「房东那里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我明天早上跟他拿了再给你。」纪程亦突然转过头,吓了徐慕曦一跳,「s大的?什么系?」 纪程亦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敌意,一副随时都能扑过来跟她互殴的样子。 徐慕曦嚥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音乐系。我明天中午可以去你们校区找你。」 「那你到了跟我说。」纪程亦转动钥匙把门推开。 屋子宽敞明亮,客厅中央铺着浅驼色短毛地毯,灰色沙发前方有一张木头茶几。开着的厨房门内,一台白色电冰箱看起来才被擦拭过,歪歪扭扭地映着徐慕曦和纪程亦的身影。 傢俱看起来是房东留下的。至少徐慕曦不认为这个全身黑压压的男生,有兴致将客厅配出这么温暖的色调。 徐慕曦朝旁边两个房间望去。 她和简燁之前的家也是这样。 他们没有沙发,网路上买来的廉价毯子在角落一铺,摆上组装成形还摇摇晃晃的小圆桌,就能当一方别有洞天的仙境。客厅另一边堆着两个谱架、她的电钢琴、简燁的小提琴,还有四把吉他。 简燁的吉他足足有三把,木吉他、电木吉他和电吉他,剩下那一把才是她的。徐慕曦的吉他弹得没有简燁好,简燁当了她将近一年的吉他老师,看她努力与那六条弦缠斗。 偶尔简燁心情一来,会弹些喜欢的歌,把客厅当成一场小型演唱会来唱。而大部分的时光,徐慕曦会趴在那条刺人的地毯上帮他写曲,有些关于爱,有些关于陪伴,有些关于他们。 「右边那间是你的房间。」一隻手伸到她恍惚的脸前,「你要出门搬东西的话,钥匙先给你,搬完再还我。」 徐慕曦茫然抬起头,眼睛终于聚焦在纪程亦脸上。 纪程亦举着钥匙看她,「到底拿不拿?」 「对不起。」徐慕曦赶紧接过钥匙,低头藏起逐渐温热的眼睛。 纪程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站了一会儿,最终不发一语地转身走进左边的房间。 徐慕曦抬头望向那扇关上的冰冷厚门。 如果是三楼,那就是简燁的房间了。 徐慕曦拿着钥匙下了楼,在心里翻出那份熟烂的行程表。 週二下午简燁有课,晚上还有家教,这个时间不会在家。 可骆予熙呢? 她和骆予熙不算深交,自然对她的行踪不清楚。如果她现在在屋子里,自己闯进去一定会很尷尬吧? 旧钥匙插进锁孔那瞬间,徐慕曦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将门打开。 即使是这样也由不得自己。这间房子早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愈早离开愈好。 推开那扇曾经属于她和简燁的门,徐慕曦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鐘,直到确定房里没有人走出来后,才反手将门关上。 她靠着门,木然环顾四周。 几日没回来,里头的摆设一点也没变。 简燁的小提琴和木吉他被他带出门了,他出门时厕所灯又忘了关。小圆桌上的茶杯,是她撞见他和骆予熙劈腿前一天用的,简燁还是不懂得收拾,无论环境还是感情。 她突然觉得好累。什么放在眾人眼前的无所谓与怒气,到头来全是她一厢情愿的演技而已。真正丢盔弃甲的这一刻,挑开血肉淋漓的伤口,她发现自己根本恨不了简燁。 她懦弱得好难看。 她没办法生简燁的气,也讨厌不了骆予熙,她唯一难受的,是这段时间自己竟然成为他们不放在眼里的累赘、刺激生活的免费调剂品。他们像没事一样在不知情的她面前说笑玩闹,趁她不在家的时候翻云覆雨。在他们眼里自己一定很可笑吧? 一股不属于她的味道鑽入鼻尖。徐慕曦闻出那是骆予熙身上的香水味。 她没有哭,但气力尽失地滑坐在地,像要让自己面对现实似的用力吸气。 吸够了骆予熙留在房里的香水,徐慕曦站起来,开始收拾自己回忆的残骸。 首先是浴室,她的洗浴用品、牙刷、保养品,一个也不能落。 第一次和简燁并肩刷牙时,简燁看着镜子里的倒影,笑着说:「真想就这么和你同框下去。」 再来是厨房,她带来的厨具、碗盘、马克杯,一个也不想让他们碰。 在家里,妈妈成天叮嘱她做饭是女人的天职,徐慕曦不喜欢听,但除了乖乖磨练厨艺,好像也没有逃避的方法。而认识简燁以后,徐慕曦试着用烧菜印证「抓住男人的胃」这句话。 所以这句话是真的吗?是她的手艺太差,还是那个男人有问题呢? 还有客厅。她的乐谱、吉他、电钢琴,键盘弦线记住了她与简燁之间所有的故事。 故事很平凡,那是一个淡蓝色的下午,大一刚入学的她在琴房练琴,被外头的歌声扰得心烦意乱。忍无可忍的她打开门,衝那个在自己门外高歌的学生道:「同学,可以不要在走廊练唱吗?」 走廊上的男生转过头,有些惊讶,可不恼怒也不尷尬。 「不好听吗?」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让徐慕曦有半瞬的失神。 「好听也不能干扰别人吧?」徐慕曦嘟囔,正想关上琴房的门,那个男生却突然喊住她。 「等一下,学妹!」他跑过来攀住门,「你今天晚上要不要来看我表演?」 他递出一张名片,徐慕曦接过来,上头是一间酒吧的地址。 那个男生扬着唇角,手搭在门框上,「好不好听,还是亲自到现场听听看比较准吧?嗯?」 彼时简燁的乐团一点名气也没有,徐慕曦如约而至,看见酒吧里寥寥无几的客人时怀疑自己走错了店。 「嗨,学妹!」 肩膀从后头被人拍了一下,徐慕曦回头,看见简燁背着一把吉他,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他直直朝架着麦克风的舞台走去,连眼睛都没和她对上。徐慕曦看着他走上低矮的舞台,和其他团员小声交谈,驾轻就熟地调整设备。 他一定上过很多次舞台了。徐慕曦有些担心地盯着他,猜想他待会注意到台下没什么人,心里会不会很难过? 突然,简燁调整好了设备,抬首向她看来。 他露出和下午在走廊上一样的灿烂笑容,昏黄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把他一双眼睛琢得柔和明亮。 徐慕曦紧张地抓住衣襬,将自己藏到角落的座位上。 她不喝酒,所以点来的饮料一口都没动。第一滴水珠顺着圆柱状玻璃杯滑下时,简燁看着她开始演唱。 早知气氛会发酵至此,她就不该来的。 舞台上的简燁,整场只对着角落的她唱歌。他弹吉他的小动作帅气又自然,他盯着她笑,偶尔还朝她歪头,像问她心里在想什么。 那日表演结束已经十一点了。简燁和其他朋友告别后,走到独自呆坐的她身边。 「学妹,跟下午比起来有没有唱得比较好?」简燁把头凑到她面前。 徐慕曦不由得往后缩,「应该有吧。」 「听起来不是很肯定哦?」简燁又笑了,「你会弹吉他吗?」 「不会。」徐慕曦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才接着说:「而且我爸妈不准我学,他们觉得弹吉他的年轻人都会变得不伦不类。」 简燁一愣,噗哧笑得更加灿烂了。 「你爸妈说得真好。」简燁抬手瞄了眼手錶,朗声问:「那学妹介不介意不伦不类的我送你回家?」 那是徐慕曦第一次坐上陌生人的机车后座,她一路都在拿捏两人的身体距离。简燁将她送回女生宿舍后,伸手替她解开安全帽,他指尖触碰她的脸部肌肤时,她敏感地颤了颤。 「我叫简燁,大二,小提琴主修。」他率直地伸出手,老派又绅士。 「徐慕曦。」她轻轻握上那隻手,「钢琴。」 她一直很好奇他怎么知道自己小他一届,直到某天听见班上女生讨论,她们听学姊说那个帅气的大二学长唱歌很好听。 原来他早已是系上热衷讨论的人物,不认识他的人只可能是新生。 之后简燁每次演出她都会到场。她看着他的乐团驻唱时观眾越来越多,邀请他们表演的酒吧一个一个找上门,台下开始有人拿手机拍这个外貌夺目、歌声勾人的主唱,渐渐不只是音乐系,连外系的人都开始认得他。 而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背后,唯一不变的是简燁每次唱歌时,眼里都只看着她。 大一寒假,一个平凡的夜里,他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自弹自唱。表演结束,和特地来看他的歌迷道过谢后,徐慕曦和他一起散步回宿舍。 「我好像开始想学吉他了。」又穿过一盏路灯的圆光,徐慕曦的笑顏闪了几秒又没入阴暗,「你可以偷偷教我吗?」 简燁拉住背上的吉他背带,将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徐慕曦垂在身侧的掌心,被一隻温暖的手握紧。 她诧异地抬起头,见简燁噙着笑说:「吉他,要从牵手开始教。」 一个月前,她照例去陪他表演。 帮简燁调整设备时,她看见角落里有个女孩把头靠在墙上,失神地盯着前方掉眼泪。 「那个女生喔,从下午就坐在那里了。」熟悉的酒吧老闆见她注意到那女孩,有些无奈地说道:「她之前偶尔会跟男朋友来,可是最近好像分手了,这礼拜每天都坐在那个位置哭。」 徐慕曦远远地看着她,整间酒吧里快乐的气息似乎感染不到她身上。 她转身拉了一下简燁的衣襬,指着那个女孩道:「你待会对着那个女生唱歌好不好?」 简燁顺着她的手找到了那个女孩。 「这样好吗?」简燁咬唇,「我只想对你唱。」 徐慕曦笑着捏他的唇角,「对我唱,以后有的是机会。」 简燁看着那个女孩深呼吸,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今天我就把她当成慕曦。」 那晚,徐慕曦看着女孩先是百无聊赖地看了舞台一眼,然后逐渐被简燁的歌声吸引,最后自然而然地踩进名为简燁的音乐漩涡。 徐慕曦在女孩身后偷偷看她。她想让这个女生知道,这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一切都会过去的。 表演末了,徐慕曦带着简燁走到她面前,像简燁第一次自我介绍时那样,朝那个女孩伸出手。 「嗨,我叫徐慕曦,你也是s大的学生吗?」徐慕曦看着女孩吃惊地望向自己,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简燁。 「不是,我是t大的。」她把长发绕到耳后,害羞地笑了,「刚刚唱得很棒。我叫骆予熙,是合唱团的,只是流行歌唱得不太好。」 然后是几天前,她踩着轻快的步伐回家,想在交往半年的纪念日给简燁一个惊喜。 悄悄推开门时,她注意到自己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里头传来女生的呻吟。 「我不喜欢在这里??」这个声音好熟悉。 「不觉得在这里更刺激吗?」接着是简燁的闷哼,「看来我太久没满足你了。」 那个女生轻笑,「谁叫你家那位??老是什么都记那么仔细??」 徐慕曦扯起嘴角,用力让自己摆好体面的微笑。 简燁怎么没告诉她家里来客人了啊? 哎,一定是误会吧? 怎么可能呢? 她像怕把自己摔碎一样,踩着轻柔破碎的脚步,一步步走到自己房间门口。 握紧门框时,她好像还能依稀看见,第一次遇见简燁的下午,他对她温柔微笑的那个瞬间。 是啊,怎么可能呢。 壹、黑与白 (5) 搬了几趟,徐慕曦终于把自己的东西全挪上五楼。 再三确认没有遗漏后,徐慕曦把旧钥匙放在小圆桌上,亡命似地逃离了那间简燁和骆予熙的屋子。 不过几日,她发现此时自己早就不再属于那里,特别是在看到鞋柜旁放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时,她知道她已经彻底地从女主人变成了入侵者。此刻待在有骆予熙的香水,以及那两人缠绵气息的屋内,她只觉得自己像隻染了一身腥的苍蝇,落魄骯脏地蹣跚潜逃。 而或许要更早,简燁和骆予熙在她的床上翻滚,而她丝毫不觉脏地躺上去时,她就已经是一隻惹人嫌而不自知的苍蝇了。 回到五楼,徐慕曦把东西一股脑儿塞进自己的房间,抹掉浅浅的泪痕后,又拿着钥匙轻轻敲响房东那扇紧闭的厚重门板。 没有人回应。 徐慕曦在冰冷矗立的房门前呆站了三十秒,加重力道敲了第二遍。 还是没有回应。 徐慕曦捏紧钥匙,惶惶地环顾四周。 她从过去的腥味里离开了,可现在站在这间即将伴她未来的屋里,她依然是个没有人愿意迎接的外人。 奶奶家也是,爸妈家也是,麦南家也是,简燁家也是,这里也是。她好像永远都寄人篱下,从未有归处。谁能向她解释这种明明安居某处却内心动盪的感受呢?一丝惊慌低压压掠过心上,徐慕曦突然发现自己在遮风避雨的屋檐下,竟不知道家何以名状。 她低着头安静滚回自己还未整理的房间,乱糟糟的物品中央,吉他孤单地躺在吉他架上看她。徐慕曦朝吉他走去,拿起它像讨一个会出声的拥抱。 纪程亦回过神时已经晚上八点了。 他调整了一下耳机,点开旁边开着语音的聊天视窗。 一个名为「神与他的子民们」的三人群组里,顾扬轩正疯狂喊着我好饿、我要饿死了、我现在可以吃掉一头大象。顾扬轩就是有把毛毛雨说成大洪水的本事,纪程亦已经自行推导出在他激动时将他的话打折的计算公式。 「啊,程亦不是搬到新家了吗?」顾扬轩想起这回事,兴奋地道:「我们去程亦家吃饭吧!」 「不行。」纪程亦边说边敲键盘,清脆声音和他的拒绝一样果断,「家里有别人。」 「别人?」群组里,温念城难得地惊讶了,「你不像是会跟人合租的人啊。」 纪程亦揉揉太阳穴,「说来话长,改天聊。」 顾扬轩已经饿昏头了,根本没时间理会纪程亦跟谁住。他干劲十足地继续提议:「那我们出去吃饭吧?要不要吃上次那间南洋料理?」 「你们去吧。」纪程亦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扬轩,待会先送饭来给我。」 顾扬轩错愕地喊了一声,很是不服气,「你好手好脚,凭什么要我送?」 纪程亦冷静地道:「凭我带你上了菁英。」 「??」 三秒后,群组里跳出一张照片。 顾扬轩諂媚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纪哥哥,这是菜单。」 在等待扬轩牌专人外送到来时,纪程亦想起钥匙还在徐慕曦那里。 安静这么久,大概是她刚刚来敲门,他却戴着耳机没听到吧。纪程亦推开门,走到那个女生的房间前。 她的房门虚掩,只留下一条缝,里头传来乐器声,依稀有人影闪动。纪程亦站在外头礼貌性地敲了好几次门,却没有人来应门。 是乐器太大声所以听不到吗? 纪程亦咬住唇角,挣扎片刻,还是凑近虚掩的门缝往里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连纪程亦这种个性沉稳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他的新房客、那个个子娇小长相幼稚的女生,正顶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忘我地狂甩长发大刷吉他?? 纪程亦立刻从门前退开,顺便伸手替她把房门关上。 不怕,没看到等于不存在。 等徐慕曦整理好情绪,肿着双眼走出房间,纪程亦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游戏。 「晚上好。」徐慕曦煞有其事地行了个军礼,要走出门时又被纪程亦叫住。 「你要出门?」纪程亦说话时眼睛依然黏在手机萤幕上。 这个人徐慕曦愈看愈不顺眼,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我出去买个东西。」她不甘愿地回答。 「我待会也要下楼一趟,可是现在只有一把钥匙,等等再一起下去?」纪程亦的语气像早已单方面决定了这件事,而现在只是在告知徐慕曦结果而已。 徐慕曦虽心有不满,但她怕纪程亦怕得要死,只好点头答应,乖乖坐到他旁边等待。 五分鐘后,纪程亦打完游戏,又看了一下讯息,终于发号施令:「走吧。」 徐慕曦像纪程亦养的柯基,脸上堆满浮夸的欣喜。 「钥匙呢?」纪程亦淡淡看了她一眼。 徐慕曦赶紧双手呈上那串闪亮的钥匙。 纪程亦拿过来,把钥匙拆成两份,一份大门钥匙,一份家门钥匙。 「我只是到大门前拿个东西,大门不关就行。」他把大门钥匙递给徐慕曦,「你待会上楼以后按外面门铃,我帮你开门。」 徐慕曦想起自己刚才在他门前敲了半天,他还是没回应的事。虽然担心会发生被锁在门外的惨剧,但她还是乖乖点头,收下了那支钥匙。 唉,她如此爱惜生命。 两人走出大门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地分道扬鑣了。徐慕曦前脚刚离开,纪程亦旁边就传来机车短促的喇叭声。 转头,顾扬轩把车停在一棵人行道树下,脸上的表情十分惊喜。 「那个女生也住这间公寓啊?」顾扬轩把晚餐递给纪程亦。 「好像是吧。」纪程亦低头闻到食物香气,立刻就饿了。 「你知道那个女生是谁吗?」顾扬轩扳过纪程亦的肩膀奋力摇晃,「她是麦晓南的好姐妹啊!我们学校女神麦晓南!」 纪程亦的食慾都被他摇没了。 麦晓南?这个名字确实满出名的,连外校的学生都会提起这号人物。 但顾扬轩对女孩子这么感兴趣还是头一遭,纪程亦随口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对麦晓南有兴趣?」 「也不算有兴趣,美女总是吸睛嘛!」顾扬轩看着徐慕曦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叹道:「其实她闺蜜也不错,只是我比较欣赏成熟一点的类型。」 纪程亦拎好手上晚餐,旋身走回门后。「顾扬轩,你现在的表情真的很下流。」 还痴痴望着徐慕曦背影的顾扬轩一听,气急败坏地转头想和纪程亦吵个你死我活,可转过头时,纪程亦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旁边传来大门被紧紧关上的声音。 壹、黑与白 (6) 徐慕曦回来的时间比纪程亦预想的还早。帮徐慕曦打开门,看到她手上拿的东西时,纪程亦忍不住多打量了她的脸两眼。 娇小的徐慕曦抱着一盒胃药,用后面有鬼的表情惊恐喊道:「快让我进去!快点!」 纪程亦稍稍退开身,徐慕曦立刻挤开他,横衝直撞地把东西放上茶几。松口气似地回过头时,看见家门还大大方方敞着,她赶紧又拔腿奔过来把门关上。 纪程亦正想开口问她干嘛那么神经质,徐慕曦就转头露出了一个特大号哭脸,「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前男友他们在楼下,刚才差点遇见??」 原来是这样。纪程亦深呼吸,觉得她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不就是男朋友,至于吗?」 「前男友。」徐慕曦严肃地纠正。 纪程亦才不关心什么前男友不前男友,他说完话后就无所谓地逕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待他已经打开房门,徐慕曦才回过神,跟着跑到他房门口,「那个??我要把大门钥匙还你。」 「放在门边的柜子上就好。」纪程亦随手指向旁边深色的组合柜,头也没回地在电脑桌前坐下。漆黑房间内和外头一样暮色沉沉,灯管细长的檯灯是闇夜里裂开的眼睛,纪程亦坐在桌前,银河落在他发顶。 这是徐慕曦第一次进纪程亦房间,纪程亦说的柜子上满满的都是漫画。她把钥匙放在柜上某格书册前方,悄悄观察半张身体被宽大座椅吞没的纪程亦。 他身前的电脑桌很大,上头摆了三个不同的萤幕,桌面上的键盘及滑鼠散着人间街头的霓光。 他的网页登录处写着两个字,徐慕曦瞇起眼睛,辨出是「程亦」。仔细一想,他打电话时向她报出的好像就是这个名字,要不是现在看见究竟是哪个程哪个亦,她都要忘记这个房东叫什么了。 原来他叫程亦啊。这两个字长得这么斯文,跟他??真是一点也不搭呢?? 电脑前,纪程亦正喀喀喀地敲着键盘。 右侧萤幕上的留言不断往上捲,成排的「希大今天要打什么」、「开到几点」、「求老希带我上分」下,纪程亦淡淡敲出几个字:「开到两点,今天打韩服。」 不动声色站在后方的徐慕曦低头望向他的键盘。 这个键盘怎么那么吵? 「还有事?」纪程亦突然回眸,眼神冰冷而戒备。 「没??没事??」徐慕曦后退两步,觉得脚都软了。 「没事就出去。」纪程亦面无表情地道:「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门带上。」 徐慕曦整夜都没睡。 把东西从三楼房间搬出来时,她脑海又浮现那日打开门撞见的场景。 小时候在钢琴家教的教室外摆着一套音乐家传记漫画。那是徐慕曦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套漫画,也是爸妈唯一允许她看的漫画。在同龄人多数沉溺热血打斗,或浪漫爱情故事的年纪,徐慕曦和音乐班的同学每天把自己绑在钢琴前好几小时,反覆敲着坚硬的琴键,直到整隻手又麻又痛。 爸妈不准她和哥哥碰卡通漫画,甚至不准他们接触流行乐。玩物丧志,那是低俗的东西,会影响他们健康的心灵成长。小时候慕曦常觉得,他们想说的不是「影响」,而是「玷污」。 但真正让爸妈说出「玷污」这个词的,是那套本该被他们划定在许可范围内的音乐家漫画。 那套漫画在学生间很抢手,所以不是每次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本。当徐慕曦看过韩德尔、巴哈、萧邦之后,第四本拿起的,是书架上仅剩的舒曼。 国中一年级的徐慕曦,坐在钢琴教室外头的沙发上等妈妈来接她,漫画里舒曼与克拉拉的爱情故事让她第一次对爱的无常感到好奇。翻到漫画书中间,出现了几格舒曼与克拉拉裸着背,依偎在床上的画面。小慕曦脸都红了,但还是认真看下去。 这时有人从她手上抽走了那本书。 小慕曦抬起头,是妈妈来接她了。 妈妈看着漫画书内页,脸上的表情很生气。 「这是谁的书?谁借给你看的?」妈妈涨红了脸,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妈妈找出还在上课的钢琴老师,用极力压抑的吼声质问道:「让这种东西玷污孩子,你拿什么赔?」 慕曦独独将这句话记得特别清楚。 自那次以后,只要看见有人在看舒曼的漫画书,小慕曦就会想:「他也被玷污了。」也是从那天之后,小慕曦再也不敢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漫画。她害怕,要是别人看见自己拿着那本书,会觉得她是个不乾净的放荡女生。 还是整间钢琴教室都不乾净了呢?毕竟他们把那种书堂而皇之地放在书柜上啊!踏进这间钢琴教室的自己,是不是早就脏了? 终于,某天小慕曦发现那本舒曼的漫画书从柜子上消失了。 整间钢琴教室像復又被罩上神清气爽的白色薄纱,底下脏不脏雾濛濛的看不见。 对这样从小就被教导要「洁身自爱」的徐慕曦来说,和简燁同居,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那是徐慕曦谈的第一场恋爱。他们同样热爱音乐,享受用音乐记录生活或解释世界。他们会在看完一场文艺片后,找一间咖啡厅讨论刚才电影里的情节直到夜幕低垂,他们会一起到livehouse,藏身在人群中随着音乐晃动,他们还会在灵感突现时,窝在简燁的租屋处弹整天的吉他、唱整天的歌。 那段日子,她沉溺在吉他的怀抱里,无畏练吉他练得指尖发疼,不怕练琴按下琴键时指尖传来被长针深深刺入的疼痛。 只是每次回家,她都要小心地不让爸妈发现指尖上的茧。茧有时会破,弦上的锈跡会刮黑她的指尖。简燁说,长厚茧代表她的吉他实力进步了,但对徐慕曦来说,茧还有另一层含义。为了不被爸妈发现她在学吉他,她只能在指头完好乾净的日子回家。 但这样的契合还不够。直到简燁承诺她,一毕业就会娶她之后,徐慕曦才肯瞒着爸妈和简燁住在一起。 她将宿舍床位偷偷转手卖给了另一位同学,然后和简燁搬进了这栋高级公寓。隔音好,空间不小,装潢漂亮,他们终于不必担心半夜的琴声会吵到邻居。 徐慕曦拨出宿舍费和爸妈给的生活费,负担了百分之八十的房租。简燁演出和家教赚来的钱被他细心地存下来,他说那是聘金,将来他可是要娶慕曦的。 他要娶她。徐慕曦听见娶这个词,罪恶感都消失了。 她只是和未来的丈夫住在一起而已。 直到那天推开门之前,她都这么坚信着。 直到那天推开门,看见简燁和骆予熙成为漫画书上的舒曼和克拉拉之前,她都如此深信不疑。 可惜她不是身披光芒的主角。 不听话的她把自己搞得既难堪又狼狈,流光溢彩的未来再也不会到来,她最后的自尊被所谓未来的丈夫亲手撕碎。 她急切地找了个地方住下。在简燁和骆予熙面前,麦晓南面前,纪程亦面前,她精心妆扮出的安好坦荡必须要找个无人之境脱卸。 再忍下去她一定会疯掉的。 徐慕曦彻夜未眠,小小的她把自己蜷在被子里不断颤抖流泪。隔音好,空间不小,装潢漂亮,她不必担心半夜的哭声会吵到室友。 她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了,也不想看见别人小心观察她是否受伤的眼神,不想感受别人怕无意刺伤自己而战战兢兢的态度。就像独自从与简燁的家中搬出来一样,这种痛彻心扉的痛苦,她自己来就好了。 「你觉得人为什么会想要有个陪伴?」 搬进新家那天,徐慕曦曾经这么问简燁。 简燁想了想,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因为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觉得很幸福吧。」 是吗?徐慕曦觉得少了点什么。 真的只有这样吗? 那你和骆予熙在一起时也很幸福吧? 所以你们也很相爱吧? 贰、茧与壳 (1) 上午的课教授提早放人,徐慕曦才掛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从教室走出来,就被麦晓南扯进人烟稀少的走廊角落。 同堂课的学生从另一边楼梯鱼贯下楼,没人注意到廊尾这方的阴影里糊着两道身影。 「徐哈哈,你到底在想什么?」麦晓南气急败坏地痛骂,连边墙斑驳的油漆都瑟瑟颤抖,「这里可是音乐系欸!才跟简燁分手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要是传出去,够那对狗男女得意一整年了!」 徐慕曦虚软地蹲坐在地,浮肿的眼睛让她整个早上连睁眼也乏,「嗯,那他们可以开始得意了,因为我待会还要去其他校区,想不传出去都难。」 「其他校区?」麦晓南仔细端详徐慕曦的脸后,从化妆包里掏出零散的各式化妆品。 「嗯,我的房东要我去拿钥匙。」 「过来,我帮你重新上妆。」麦晓南的化妆技术与她女神的名号同样响亮,此时的她正拿着一瓶小罐子,手法嫻熟地上下摇晃。「你房东是什么系的?」 「数学系。」冰凉水珠蒙上脸,徐慕曦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她指指额头,把脸朝麦晓南凑去,「我这里长了一颗痘痘,顺便帮我盖一下。」 「得寸进尺。」可惜麦晓南最擅长欺软,她拿粉扑狠狠推了推那颗痘痘,把徐慕曦痛得眼泪直流。 徐慕曦搭车到房东所在的校区后,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数学系的教室。 她站在教室前时已经下课五分鐘了,里头学生所剩无几,但大家都注意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徐慕曦。 「嗨,你找人吗?」一个绑着马尾的女生朝她走来。 因为麦晓南的关係,连带着让徐慕曦也很出名,门内已经有几个男生开始窃窃私语。 徐慕曦很好认,除了是校花连体婴般的好朋友,童顏也是她的标志之一,光看身高和脸蛋,她简直像个在大学校园里蹦蹦跳跳的国小生。另一个比较引人遐想的,是徐慕曦一反童顏的好身材。学校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开玩笑,要是追不到麦晓南,徐慕曦也不错。没鱼虾也好,何况是隻大龙虾。 「我们已经下课一段时间囉!」马尾女生的态度亲切,让徐慕曦首次踏进这个校区的紧张感消失不少。 徐慕曦不好意思地抓抓脸,像隻可爱的吉祥物。 「我要找??」 找?? 那个?? 女生微笑着看徐慕曦抓脸??继续抓??抓抓抓?? 徐慕曦冷汗涔涔。 她的房东??叫什么来着?? 徐慕曦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翻找联络人,结果联络人的姓名栏只有「房东」两个字。 她懊恼地咬住手指,十分后悔自己没记好房东的名字。 就在她羞得想落荒而逃时,猛然想起昨天看到房东网页上写着的「程亦」。 徐慕曦松口气,朝那位女生灿烂地笑道:「我找程同学。」 女生愣住了。 「程同学?哪个程?」 「音程的程。」 「??」不愧是音乐系的。 她对徐慕曦乾笑两声,答道:「你确定找对教室了吗?我们系大三没有姓程的人哦!」 「咦,可是他跟我说是这间教室啊。」徐慕曦用手捏了捏嘴唇,「他叫程亦,你们班有这个人吗?」 「程亦?你要找纪程亦啊!」那女生打了个响指,回头喊道:「喂,罗靖,你们有人看到纪程亦吗?」 忽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聚集到这里。 那绝对不是友善的目光。 徐慕曦感觉不出来那些神情里藏着什么样的情绪,但她知道不是衝着她来的。他们的眼神像在看一齣反派绝对会被轻松打败的烂戏,有点轻蔑,却又有点期待,还有点兴致勃勃。 「谁知道那个宅男在哪里。」一个坐在桌子上的男生斜嘴笑了,「大概躲在哪个角落边看漫画边抠脚吧。」 他话音一落,教室里便传来稀疏的訕笑,有个男生朝他竖起大拇指。 来招呼徐慕曦的女生跟着轻笑完,又转头向她说道:「纪程亦好像不在这里哦!我们的必修课刚结束,他可能先离开了。」 徐慕曦有些失神。她笨拙地移开视线,轻轻点了个头。「好,谢谢你。」 教室里的学长姐继续聊天玩闹,注意力早已不在这里。徐慕曦悬着心情离开教室前。 没找到纪程亦,打电话给他也不接,徐慕曦像被拋弃的孩子一样蹲在数学馆门口玩落叶。 没多久,握在手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房东」打来了。 「我刚刚被教授叫走了,来不及和你说。你在哪?」纪程亦冷淡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徐慕曦抿嘴。这个人真没礼貌,难道不应该先道声歉吗? 但不知怎么,听到刚才他同学们说的话,徐慕曦觉得纪程亦好像没那么可怕了。对看起来总是戒备又极力地想抗拒些什么的他来说,冷不防一脚踏入他世界的自己,应该令他很头疼吧? 「我在数学馆门口。」徐慕曦猛地站起来,突然一阵头昏眼花。 纪程亦沉默半晌,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看到你了。」 楼上一道人影闪过,似乎是纪程亦。徐慕曦扶着墙等他,刚才玩的青黄落叶堆在她脚边,热蒸蒸的风啣沙滚来,把叶子绕着圆溜远了。 电话里的语气分明是急的,纪程亦出现在徐慕曦跟前时却比她还气定神间。他穿着一件素色的黑色t恤,粗挺的布料裹住厚实肩膀,右肩上单边掛着的运动品牌背包垂着背带自在晃荡。 他像老早就准备好了一样,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摊在手心上给她。 在门口蹲了好一阵子的徐慕曦,满腹的不满全因他的动作烟消云散。 好吧,至少她愿意相信他是真的突然被教授叫走,才没办法如约和她见面的。 从他掌心抓过钥匙,徐慕曦最后一点散沙似的不安也收拾整齐了。面对纪程亦风平浪静的表情,她大着胆子玩笑道:「你同学们说你先走了,我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 原本只是一句填补空档的玩笑,纪程亦一听却脸色大变,「谁要你问他们了?」 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无异于往徐慕曦的脸上甩耳光。 看来她的话触到纪程亦的逆鳞了。徐慕曦默默闭紧嘴巴,接下他气头不明的责骂。 「抱歉,当我没说??那我要回系上了。」徐慕曦低着头,悻悻地朝他晃钥匙,「这个??谢谢你。」 「不客气,房租这週末前记得匯到我户头。」纪程亦低头看她,没有温度的语调配上他的身高,直接把徐慕曦堪比残烛的气势也无情吹灭。 小羊徐慕曦囁嚅问道:「请问??房租怎么算?」 她这个问题又让纪程亦绷紧脸。「当然是各自分担一半啊。」音乐系的数学不至于差成这样吧?还是她想趁机讨价还价? 徐慕曦愣了愣,终于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之前和简燁住在一起时,房租一直是八二分,她负担百分之八十,简燁付剩下百分之二十。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付了几个月,她居然都忘了各自分担一半才是常态。 她摸着后脑勺傻笑,随口扯了个话题道:「那你现在要回家了吗?」 「嗯。」纪程亦抬头看了眼天空,「下午会有雷阵雨。」 徐慕曦不明所以地收了笑,第一次发现纪程亦是个会仔细记住天气预报的人。 回想第一次见到他,大雨突至的午后,他的确是带了伞的。 「你带伞了吗?」纪程亦问。 「啊?」脑中的关键字无预警地被说出来,徐慕曦有片刻的惊慌。定神后发现他似乎是在表达关切,又令她有些扭捏。「没带??」 他在担心她吗? 徐慕曦轻轻捏住自己的衣摆。 得到答覆后,纪程亦微微頷首,中气十足地坦然说道:「那你自己看着办,我下雨天不出门的。」 「??」 纪程亦顿了顿,又道:「当然,也不会做贴心接送这种事。」 因为有纪程亦这根避雨针的雷阵雨警报,徐慕曦在天空乌云密佈时就提早回到了家。 到家时,纪程亦的房门如常紧闭,深木色门板像能倒映出纪程亦眉宇间的戾气一般,把走廊上象牙白的磁砖都骇得无光。 灰白云影压上房顶,风鑽着窗隙奔玩,徐慕曦把客厅的窗户又拉小一些,才躲进房间练吉他。看几分鐘前还在抚触光滑琴键的纤细手指,被粗细有致的吉他弦压出深浅沟渠。徐慕曦喜欢指尖凹凸痕跡和乐器完美契合的自己。 练习到一半,外头门铃响了。 照理来说没人会来找自己,所以门外的人应该与纪程亦有关。徐慕曦继续撩拨琴弦,竖起耳朵等待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 一片寂静。 门铃又响了一次。 徐慕曦把吉他放回架子上,边拉衣服顺头发,边朝外头走去。 难道纪程亦又没听见门铃声吗?还是他忘了带钥匙? 公寓每间房都有内外两道门,徐慕曦压下内门门把,看见铁门外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 徐慕曦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但其中一个男生似乎认得自己。 「是你?」站在走廊上的顾扬轩惊呼一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盪在走廊及楼梯间后,又立刻摀住嘴巴。 「可恶,被纪程亦摆了一道。」顾扬轩嘀咕着放下手,表情才恢復正常,「我们是程亦的朋友,他在吗?」 徐慕曦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不知道耶,他一直没来开门我才出来的??」 「怎么回事?」旁边的温念城把视线移回顾扬轩脸上,「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 「好啊。」 顾扬轩刚播通电话,楼梯间便传来一阵音乐声。 两个男生朝后头看去,铁门内的徐慕曦则把脸贴到栏杆前努力张望。 铃声响了一阵子后,纪程亦那张嗜人的脸果然从走廊尽头冒了出来。 徐慕曦表情凝结,眼皮跳了两跳。 这个人连出场都像在拍恐怖片。 「你不在家啊?」温念城远远地问了声。 「刚刚手机充电线坏了,趁还没下雨前出门买了一条。」纪程亦在两人身旁停下,对他们突然出现在五楼感到些许意外,「你们是怎么从大门进来的?」 「刚好有住户出门,我们就顺利成章混进来了。」顾扬轩扭动着身体,满脸兴奋,「是音乐系的简燁耶!那个玩乐团的简燁!刚刚他背后还背了一把吉他,真的好帅啊——」 徐慕曦盯着顾扬轩掀动的嘴唇,目光陡地失焦。 星期三下午五点是简燁准备出门练团的时间。 她和简燁谈恋爱时很低调,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他们的感情关係也不是大家热衷的话题,但看起来,她和简燁分手的消息还没传到别的校区呢。否则就是纪程亦的朋友们压根儿不知道他们交往。 说起来也讽刺,当初说不要太高调的正是徐慕曦自己,她连他劈腿的烂摊子都事先替他收了一半。 纪程亦视线微垂,见徐慕曦单手掐着铁门,脸色发白。 「徐慕曦。」他冷不防地唤了她的名字,将她远去的思绪扯回来。 徐慕曦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比刚才还茫然的眼睛表明她根本没在状况内。 纪程亦拿出最大的耐心,伸出食指,指向她身前紧闭的铁门,「帮个忙,打开它。」 看着他既不像笑又不像发怒的表情,徐慕曦开始怀疑自己有天会因为他喜怒无常的个性而被杀掉。 贰、茧与壳 (2) 顾扬轩和温念城带了两大包日用品及食材来,大部分是纪程亦留在寝室来不及带走的东西,还有两人觉得纪程亦搬到新家后用得上的生活用品。 纪程亦接过袋子,把需要冷藏的食物冰进冰箱后,起身说道:「谢谢啦,先到我房间吃晚餐吧。」 温念城提着披萨盒及汽水在旁边等他,「你没别的东西放在寝室了吧?」 「应该没了,有的话再跟我说一声。」纪程亦边说边把他们领向自己的房间。 「你知道吗,来递补你床位的是一个外系的硕一学长,回寝室的目的就只有洗澡跟睡觉,剩下的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顾扬轩跟上来,忿忿不平地骂:「虾仔高兴的咧,每天都在烦我跟城城,说把你赶出去是对的,我真想衝上去跟他干一架。」 纪程亦把手插进口袋,嘴角微微上翘,「那就恭喜他,得偿所愿。」 「那是你不在现场才说得出这种风凉话,他那表情比以前还讨人厌。」几人经过徐慕曦房门前,顾扬轩脚步顿了顿,突然开口问道:「程亦,要不要叫慕曦一起吃饭?」 和刚认识的人共进晚餐绝不是纪程亦会做的事,但想起昨天徐慕曦捧着胃药的样子,他还是下意识点了下头。 毕竟以后还要好好相处,终究要混熟的。 「把她叫来吧,反正也到饭点了。」纪程亦旋开门把,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温念城跟在纪程亦后面,从顾扬轩身边走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你负责邀她吧。」 五分鐘后,徐慕曦随顾扬轩走进了纪程亦的房间。 他们进来时,纪程亦和温念城已经打开披萨包装,正把汽水倒进地上四个杯子里。徐慕曦看着放在地板上的披萨盒,欲言又止地扇了扇眼睫。 要是她在家里这么拆食物,妈妈肯定会抓狂。 徐慕曦抱着腿在温念城旁边蜷身坐下,她对面的纪程亦看了她一眼,只是把面纸拿到几人中间,并没多说什么。 昨天进纪程亦房间时,房里暗得和深夜的丛林一样,而现在外头虽然阴雨阵阵,但从拉开的窗帘间漫进室内的曖曖日光,还是让徐慕曦看清了纪程亦房间的全貌。 她昨天放钥匙的柜子上,除了好几排漫画外,还有数学系的教科书,或和数学相关的课外书。虽然房间里看起来摆满了东西,但其实比她房间还单调——书柜、床、一张大电脑桌、一堆萤幕、长相奇特的电脑椅,这些就是全部了。 真正让徐慕曦意外的,是三个摆在睡床上的动漫抱枕,还有高高掛在墙上的四幅动漫掛轴。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纪程亦。 这个看起来兇狠又阴沉的人,居然是个动漫迷? 在她对面的纪程亦也注意到了她移动的视线。他双唇紧闭,神情戒备地看着她将目光停在自己脸上。 毕竟是学古典音乐的女生,不属于主流但至少受世人景仰歌颂。他以为徐慕曦的反应应该要再更大一点的,或至少也该有丝反感闪过,结果她只是瞪着大眼睛,震惊地接过温念城递来的披萨。 纪程亦看着她傻不愣登的表情,第一次萌生想剖开某个人的脑袋一探究竟的念头。 唯一站着的顾扬轩专心地盘点完书架上的漫画后,一次从中间抽出五本,然后迫不及待地坐到徐慕曦和纪程亦两人之间。 拿起杯子喝了口可乐,顾扬轩舔着嘴唇问:「程亦,好像有点闷欸,要不要开个冷气?」 「他们的电费要分摊吧?」温念城拿起一块披萨,眼睛抬也不抬,「是不是要问一下室友的意见?」 「有道理。」顾扬轩转头,问旁边呆滞着嚼披萨的徐慕曦:「慕曦,你意下怎么样?」 突然被点到名字,徐慕曦这才猛地回神,耳尖地抓住最后几个关键字。 只见她缓缓放下披萨,将手掌夹在臂膀下,然后淡定说道:「嗯??我腋下是乾的。」 ?? ?? ?? 这个回答已经不是超乎想像能够形容的了。 在漫长的沉默后,纪程亦首先反应过来,冷静地起身从电脑桌上拿起遥控器。 随着电源开啟的嗶声响起,顾扬轩和温念城像被点醒似的,立刻又找回了视线焦距。 徐慕曦掛着亲切的微笑,用和刚才一样状况外的表情,仰头望白炽灯下轮廓发亮的纪程亦。他漆黑发丝阴影底端的眼睛微弯,嘴角向侧拉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小小弧度。 徐慕曦花了几秒才意识过来,那可能就是他隐晦的开心表情了。 刚找回神智的顾扬轩赶紧拿起汽水喝了一口,不可思议地喃喃:「老天,程亦家有一隻比温念城还可怕的猛兽??」 像已经习惯顾扬轩的神经质一样,温念城先置若罔闻地打量了下徐慕曦,才问身边的纪程亦:「你是怎么和这个活宝住到一起的?」 他话一说完,徐慕曦立刻警觉地挺直了腰桿。 这问题的回答可深可浅,交代起来没那么容易。 徐慕曦背脊发凉,侷促不安地看纪程亦。 其实他就算说自己因为分手所以没地方住,那也是事实,可徐慕曦还不知道该如何向陌生人解释来龙去脉,以及拿捏说明时的深度。 该说简燁劈腿的事吗?他们知道简燁这个人吧?知道他们交往吗?分手之后随便跟陌生人说前男友劈腿,讲一大堆前男友的坏话,别人会不会觉得她很不大度,故意翻旧帐落井下石?要是他们觉得尷尬,或觉得她很可怜,所以一直安慰她,反而破坏整顿饭气氛怎么办? 还是乾脆希望纪程亦骗他们是巧合呢?何况这称不上骗吧?可是他们要是知道她和简燁交往,以为他们还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她很不检点,有男友了还和其他男生住在一起? 徐慕曦拿起可乐猛灌,独白般的念头疯狂滋长,可万般心慌也吐不出一句话。 面向她的纪程亦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嚥下最后一口披萨,纪程亦把徐慕曦喝空了的杯子拿过来,在里面倒满汽水。 「也没什么。她好像和前室友有些不愉快,所以想儘快搬走。」纪程亦把杯子放回她面前,和她四目相交,「对吗?」 徐慕曦怔了怔,反应过来后赶紧用力点头。 随心焦一併升起的馀痛好像被纪程亦简单直白的解释抹了开,此时几乎淡得要看不见。 不必重述不堪的背叛和痛楚,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感情慰藉,纪程亦这个第三者用最冷静的语气叙述,婉转陈述事实的同时也置身事外。 徐慕曦现在正好需要这种第三者的置身事外。听纪程亦说完以后,她赫然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说不定没有当初想像的那么糟。 就只是和前一个在一起的人分开分得不愉快而已。就像纪程亦平淡的语气一样,这是许多人都会经歷的事情。她一点也不可怜,只是运气有些背,现在刚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徐慕曦拿面纸擦净指尖碎屑,微笑着接下话:「嗯。那个前室友,人品很差。」 纪程亦拿起杯子,看她的鬱鬱哀伤跟窗外的脏空气一起被细雨洗刷冲去,心里也感觉踏实了些。 没有人会恶意责怪放任自己跌下悬崖的人,但他觉得愿意面带笑容重新前行的人更加难能可贵。 「人品很差?那你和程亦同是天涯沦落人啊!」顾扬轩听徐慕曦这么说,忍不住激动大喊:「所以这小子乾脆搬出来,把那个没品室友丢给我们面对啦!好哇,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听他的语气,徐慕曦和温念城都笑了。 两人起落的笑声中,纪程亦泰然回嘴:「有本事你也搬出来啊。」 吃完晚餐,大家分头收拾残局。 温念城擦纪程亦房间的地板,徐慕曦和顾扬轩到厨房处理垃圾,纪程亦则继续整理他们帮忙带来的东西。 厨房里,徐慕曦在温念城第二次拧乾抹布走出去后,终于对顾扬轩说:「刚刚应该在客厅吃就好,房间很难清理吧?」 顾扬轩正在冲碗盘残渣,他转着盘子分神答道:「程亦怕在客厅吃的话,你见到了会不自在。」 这个原因不在徐慕曦的预料之中。但刚刚替她解围时也是,纪程亦好像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酷无情。 「对了??刚刚程亦说的前室友??」顾扬轩突然低下声音,「是简燁吗?你们分手了啊?」 徐慕曦一个用力,不小心直接把披萨盒撕成了两半。 「呃??」徐慕曦小心嚥下差点害她呛到的口水,「要是我们还没分手,我就不会和纪程亦住在一起了吧?」 顾扬轩闻言,表情十分扼腕,「怎么会?那样才刺激啊!」 徐慕曦:「??」 大家分工合作完毕,送走热爱刺激的顾扬轩及整顿饭里情绪都没什么起伏的温念城后,徐慕曦才想起今晚白白蹭了别人的晚餐。 她走到正在包垃圾的纪程亦旁边,小声地问:「那个,晚餐多少钱呀?」 「喔,不用了。」纪程亦低头专心绑垃圾袋,「就当赔礼。今天没提早和你说一声就让朋友来,是我不对。」 徐慕曦把手背在身后,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之前凶神恶煞的人一下子这么好说话,着实让她感到异常彆扭。 「对了,你要不要把房间的乐器拿到客厅放?」纪程亦问。 徐慕曦房间里本就有房东附的书桌、床铺、书柜和衣柜,光这几样傢俱就佔了她房间一半的空间,现在还塞进一架电钢琴和一把吉他。纪程亦上次瞄见她像起乩一样弹吉他时,注意到里头似乎连走路的地方都要没了。 听纪程亦主动这么说,徐慕曦心里虽然开心,但还是努力控制着表情,儘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得意。 「你不介意我在外面练琴吗?」 「嗯,不介意,放心搬出来吧。」包完垃圾,纪程亦把手洗乾净,「免得别人告我虐童。」 「??」徐慕曦的笑容瞬间垮下。她就知道他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贰、茧与壳 (3) 徐慕曦把乐器从房间搬出来后,纪程亦一度怀疑她房里除了床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纪程亦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徐慕曦搬到客厅的东西太多,而是因为徐慕曦除了睡觉时间之外几乎都待在客厅里。有时纪程亦洗完澡出来,会看见徐慕曦在客厅练琴。有时出来上厕所,会看见徐慕曦坐在沙发上研究画得乱七八糟的五线谱。有时出来准备晚餐,会看见她看着吉他发呆?? 每当纪程亦在客厅看见徐慕曦,脑海中就会浮现温念城说过的话。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和别人合租的人啊。 的确,他并不是,甚至可以说他非常讨厌和别人一起住。 之前住在学校宿舍被室友嫌吵、半夜不睡觉、动不动就生气炸毛,他都忍过来了。没办法,谁叫他没钱搬到外头住?后来比赛得了奖,他才花光奖金从宿舍搬出来,租下这间房子。 虽不至于潦倒,但那阵子他手头有点紧,离开时又刚好看见徐慕曦在找房子,才顺便把她拐过来分担房租。他一开始也担心,这个看起来娇里娇气的小女生会不会比前室友虾仔还难搞,没想到她意外地安分,除了有点脱线之外倒也没什么缺点好挑剔,而且她的脱线行径有时还能娱乐他一整个星期。 而自从徐慕曦在客厅扎根后,纪程亦虽然每次经过客厅都会做好心理准备,但偶尔还是会被她吓到。 第一次其实称不上吓,他走到客厅时看见徐慕曦正在闻自己的衣服,他立刻狂奔过去把衣服给夺过来。 「你在做什么?」他吼完,才发现面前的徐慕曦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我要去洗衣服,然后看到你把这件衣服放在沙发上??」徐慕曦委屈巴巴地看他,「我就想闻闻看是不是脏的,是的话顺便帮你拿去洗。」 「??」好,还好不是他想的那种故事情节。 纪程亦先深呼吸一口气,才心平气和地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以后衣服我会自己拿去洗。」 拿着衣服回到房间,回想徐慕曦刚才受惊的神情,他忍不住默默检讨起自己。 他是不是真的有点兇? 第二次被徐慕曦吓到无法动弹,是纪程亦拿着水杯走出来装水的时候。 经过客厅时,他偷偷瞥了一眼徐慕曦,想知道她这么安静究竟在干嘛。结果只见徐慕曦盘腿坐在沙发上,指尖上夹着她拿来夹头发的鯊鱼夹,手腕像章鱼一样甩动?? 纪程亦嘴里含着水,差点没整口吐出来。 隔天,纪程亦问徐慕曦那是在做什么,徐慕曦讶异又困惑地反问:「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纪程亦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在说谎的表情,感觉背上寒毛一根根竖起。 就在纪程亦考虑是不是要请人来看风水时,徐慕曦双手环胸,严肃地接下去说:「但我想,我可能是在刺激所谓的末梢神经吧。」 「??」 第三次发生在纪程亦去上厕所时。 他上完厕所后,歪身瞄了一眼客厅,结果看见徐慕曦整个人头下脚上倒瘫在沙发上。她双眼安详紧闭,一头长捲发毫无生气地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客厅被咆哮的死寂笼罩。 纪程亦耳边被自己的心跳声佔据,只停顿几秒,他便立刻上前查看徐慕曦的伤势。没想到他刚在她旁边蹲下,就听见浅浅的鼾声?? 歷尽千锤百鍊的纪程亦淡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隔天早上八点,客厅里冒出重物落地,以及呼痛的大喊。 接近凌晨才睡的纪程亦关着房门,什么也没听见。他安稳翻了个身,继续陷在沉沉长梦里。 徐慕曦给纪程亦造成的麻烦还不只这两三件。 徐慕曦偶尔会忘记带钥匙,然后狼狈地被锁在门外。这时她通常会着急地传讯息给纪程亦求救。 数週的相处不长也不短,却足以让徐慕曦记住纪程亦的日常作息和安排。如果是星期一,纪程亦的课只到中午,如果是星期四,纪程亦的课要到下午四点。他週末通常不出门,每天下午五点后也都会在家。 某天徐慕曦提早回家时,发现自己又忘记带钥匙。今天纪程亦的课只到十二点,算算时间,再等一会儿他应该就会出现。 想到这里,徐慕曦乾脆一个人站在公寓附近的树荫下听音乐,不传讯息打扰他。 远方积了一大片的灰黑色雨云,正朝这里缓缓飘来。 徐慕曦望着天空摀嘴窃笑。 天助我也,纪程亦最讨厌下雨了,看到这片云一定会用比平时更快的速度飞奔回来。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见纪程亦的情景。她在他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号码时,听见他兇狠地嘖了一声,还以为他不耐烦了要打自己。现在比较了解他一点后,她才感觉出,他当时应该是在抱怨快下雨了,不是嫌弃自己动作慢。 「慕曦?」一个温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声音很近很清晰,徐慕曦就算戴着耳机也听见了。 她下意识转过身,只见骆予熙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和洁白长裙,眼神诧异地站在她身后。 骆予熙手上抱着一叠书,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知性。 「慕曦,你来找简燁吗?」骆予熙蜜桃色的嘴唇一开一闔,温柔的声线从耳机的缝隙鑽进徐慕曦耳朵,狠狠划开她的耳膜。 骆予熙身后的简燁刚从机车上下来。他今天没有背吉他,牛仔裤下踩着的球鞋是徐慕曦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简燁没有背吉他,是去了哪里呢?是去上课了吗?不是练团吧? 简燁今天早上应该没有课啊。 徐慕曦缓缓摘下耳机,努力命令被堵塞的思绪继续流动。 不对,他好像有课。 是什么课?好像不是音乐系的课?? 「她是来找我的。她记得我这个时间回家才会等在这里。」简燁神情复杂地朝她走来,「说吧,徐慕曦,找我有什么事?」 徐慕曦握着耳机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想命令这种不争气的反应停下,身体却不听使唤。 快说啊!说我不是来找简燁,这句话有这么难吗? 可是要怎么解释她会出现在这里?说路过太奇怪,说等人又太敷衍。到头来,他们会不会以为她根本是故意接近他们? 头顶枝叶被欲来风雨吹得沙沙作响。徐慕曦开始后悔,她怎么就忘了可能会撞见这两个人,居然堂而皇之地站在这种显眼的地方? 分手后,别说见面,她连简燁都没巧遇过,可想而知,简燁和骆予熙根本不知道她还住在这栋公寓里。 留也不是,逃也不是。徐慕曦绝望地发现,她在这两人面前,从来只有落魄的份。 「喂,徐慕曦。」 身后有遥远但嘹亮的声音穿来。 她记得,那曾经是像狼一样危险的声音。 明明是同一个人,今天的声音却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他温暖醇厚的音色织成一条宽大柔软的毛毯,在她即将倒下时轻轻将她裹住。 还是会痛,却没有受伤。 徐慕曦紧紧咬着嘴唇,失神看着纪程亦从远处朝她走来。 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淡淡看了简燁和骆予熙一眼,再将目光锁在她身上。 「又忘记带钥匙了吧?」他垂下眸。 连他胸口都不到的徐慕曦,此刻看起来更小了。 看着徐慕曦那溺水般的眼神,纪程亦眼角微弯,轻轻笑了一声。 「走吧,久等了。」 旋着米白色楼梯拾级而上,一直在纪程亦身后沉默不语的徐慕曦,垂着脸说了句:「对不起。」 纪程亦没有回头。 「我忘记他今天有课了。」徐慕曦细着声音,语尾颤抖,「所以不知道他们会出现在那里。」 她的囁嚅声在楼梯间清淡地化开,传不了一公尺就被脚步声没过。 纪程亦不发一语地走到家门前,从口袋掏出钥匙。 开锁的喀噠声响起时,徐慕曦听见他说:「没关係,从现在开始,只要记得我在的时间就好了。」 贰、茧与壳 (4) 徐慕曦在和麦晓南共同选修的通识课上,提醒她下礼拜记得交作业。麦晓南难得没犯健忘症,揪着她说自己已经写好曲子了,要徐慕曦帮她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徐慕曦被她捏着下巴,只能晃动整颗头说话:「你今天下午有课吧?你签晚上的琴点了吗?」 麦晓南滑稽地噘起嘴,「没签。我要去你家。」 听她语气这么篤定,徐慕曦立刻知道大难临头。 「琴房不好吗?」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唉,太常去了,想换换口味。」麦晓南邪恶一笑,「怎么?难道你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慕曦被她那抹笑怵得心里发寒。她不擅长拒绝,也知道麦晓南死缠烂打的顽固个性,但想到家中那尊阎王,她的背就已经湿了一半。 「哈哈乖宝贝,我晚上六点准时到你家。」麦晓南放开她的下巴,转而捏住她松软的脸颊,「记得提前跟你的房东说唷!」 挣扎果然没用。徐慕曦在通识教室里绝望地仰天,准备长啸时立刻被麦晓南摀住嘴巴。 严格来说,纪程亦不算是徐慕曦的房东,但徐慕曦也没和麦晓南提过有关纪程亦的事,所以虽然和纪程亦同居了两个月,麦晓南却只知道对方是大他们一届的数学系学长。 下午四点,徐慕曦硬着头皮敲响纪程亦的房门。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敲打键盘的声响。徐慕曦把耳朵贴在门上,肌肤刚触及冰冷的门板,里头就传来纪程亦的声音:「徐慕曦,二十分鐘后再过来。」 纪程亦偶尔会冒出这种令人不敢侵犯的威严,徐慕曦将这称之为狼性。 她贴在门板上对看不见的纪程亦吐舌头,不小心舔了一大口光滑的门板。徐慕曦摸摸鼻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地迅速离开。 二十分鐘后,徐慕曦再次跑来敲纪程亦的房门。这次纪程亦直接喊了一声「进来」。 推开房门,外头虽然日光烂漫,房间却依旧像阴暗潮湿的洞穴,彷彿几秒便会有冷风拖着呼啸朝唯一的出口穿来。 两扇长型对外窗被窗帘盖住景色,四边被散晃晃的光线毛着,像鬼魅悬浮也像一扇尚待开啟的竖纹终点。整个房间内的光源只有纪程亦电脑桌上的檯灯,还有萤幕、键盘及滑鼠曖昧不明的萤光。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徐慕曦对这个房间的感受从诡异到神秘,再试图触碰下一个答案时却惴惴地不敢伸出手。 一口神秘的洞穴里,纪程亦坐在椅子上,脖子掛着一条灰色毛巾,毛巾下是黑色t恤。 他好像很常穿黑色,居家服总是松垮宽大。 纪程亦看着只塞一颗头进来打量房间的徐慕曦,很无情地打断了她,「什么事?」 徐慕曦收回目光,把门打开些,让更多光透进来。 她虽然还是很怕纪程亦,但她的心境却不一样了。以前她觉得,纪程亦有天肯定会把自己杀掉,现在她自暴自弃地觉得,不就是个纪程亦嘛,大不了被他杀掉。 「有事快说,我在忙。」纪程亦在黑暗处闪着微光的瞳孔、居高临下的姿态,还有微微上吊的眼尾,让他看起来像一隻戒备谨慎的大猫。 「那个,我爸妈叫我週末回家吃饭,所以我明天早上会回家。」徐慕曦小声道,「我週末不在,就是告诉你一声。」 「知道了。」纪程亦答完后,看她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又问道:「还有事?」 「还有,待会我朋友想过来??」徐慕曦中气不足,说到一半就自动淡出。 「嗯。」理解意思的纪程亦从鼻子哼出一个音节。 「你答应了?」徐慕曦忽然用力大吼,把纪程亦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你乱叫什么?」纪程亦捏紧椅子把手,脸不争气地红了。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敢来跟你说,结果你居然就这样答应了?」徐慕曦委屈地垂下头,「那我之前的努力算什么??」 「??」 纪程亦觉得自己和徐慕曦相处越久,越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他原本以为喝酒后的温念城已经够奇怪了,遇见徐慕曦以后才知道,如果温念城那叫酒后疯癲,那徐慕曦就是从来没醒过。 「和我说这件事需要什么心理准备?」 徐慕曦昂起头,「被骂的心理准备、被扔出去的心理准备、被打的心理准备。」 纪程亦闭上微张的嘴巴。 好傢伙,他在她心里居然是这种形象。 「你不骂我吗?」徐慕曦哭丧着脸看他,「你骂我吧,不然我觉得我亏了。」 「??」 纪程亦觉得自己脑仁已经开始疼了。 他摀着额头,朝徐慕曦摆摆手,「出去??」 麦晓南抵达徐慕曦家时,纪程亦正在准备晚餐。 看起来不擅下厨的纪程亦,其实意外地会煮饭。根据徐慕曦对纪程亦的观察,他除了到学校上课和运动外,剩下的时间都窝在家里,是一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夜行性动物。 徐慕曦带麦晓南进门时,纪程亦转头看了一眼,简单打了声招呼。 因为怕气氛太尷尬,徐慕曦一个人堆着笑,用介绍土產的语气说:「这就是我同学,叫做麦晓南。」 「知道。」纪程亦淡淡回了句,伸手把炉子上的火关了。 徐慕曦吓了一跳,「你认识麦南?」 纪程亦皱眉,像嫌她大惊小怪,「我记得她是校花?」 「对哦??」徐慕曦搔搔头,突然发现麦晓南的表情也有点惊讶。 「你是顾扬轩的朋友吧?」 纪程亦挑眉。 「没什么,刚好知道这号人物。」麦晓南看看双眼已经开始放空的徐慕曦,接着道:「没想到你就是哈哈的房东。」 纪程亦也循着她的目光朝徐慕曦望去。哈哈?是在叫徐慕曦吗? 「不好意思,这么唐突地跑来,我是来拜託她帮我看曲子的。」麦晓南说话时,褐色头发间的银色耳坠折出一道光。外貌出眾,仪态大方,进退得宜,难怪当了两年校花也没人有意见。 纪程亦隐约感觉她十分懂得如何将自己的女性特质最大化,甚至已经和反射动作一样自然。即使她并不像是要特意展现给谁看。 「嗯,没关係。」纪程亦将注意力放回徐慕曦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之前没知会她就带朋友来,心里也有点抱歉。」 徐慕曦回过神,瞇着眼睛看看麦晓南,又看看纪程亦,对这两个人初次见面就友善交谈的情景十分吃味。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纪程亦可没这么温柔,根本是个凶恶的混蛋。 看见摆在客厅的乐器,麦晓南问徐慕曦:「哈哈,我们在那里改曲子吗?」 「嗯,快开始吧。」徐慕曦看了眼手錶,「你八点要出发去发廊,我们只剩两个小时而已。」 「发廊!」麦晓南拍拍胸口,万幸地道:「幸好你记得,不然我又要放设计师鸽子了。」 旁边的纪程亦正在将锅子里的食物装盘,听到这句话时动作顿了顿,「徐慕曦,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帮你留一点晚餐?」 「不用、不用。」徐慕曦面向那锅饭倒退三步。 纪程亦突然这么贴心,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的饭里下了毒,要和她一了百了。 「不用就算了。」纪程亦冷冷瞪她一眼,拿着自己的晚餐走进了房间。 贰、茧与壳 (5) 两个女生讨论曲子的时候,纪程亦经过客厅,到厨房去洗碗。 刚刚还颇有气势的麦晓南,此时乖乖伏在徐慕曦身边,看着她拿铅笔在自己的谱上写写画画。 徐慕曦侧头向身旁的麦晓南低语,时不时轻哼几段旋律,然后转身在琴上按下几个音。这是纪程亦第一次看见徐慕曦温温淡淡的眼睛跳跃出闪烁的星火。 这里换调式,改掉那里的三度音。她口中的术语纪程亦听不懂,但他看得出徐慕曦在说这些话时充满了自信,她吐出的每个字都蕴着一簇簇跳动的火苗,数以万计的星星之火,让窗外黑夜飞成一片萤火虫。 纪程亦不想打扰她们,洗好碗后又躡手躡脚走回房间,准备九点的直播。 今天的运气不太好,几乎每场的队友都从选角就开始恶言相向,有几场纪程亦一个人还扛得住,有些则从刚开局就崩了。 纪程亦的眉头锁了整整一个小时,观眾似乎也看得不尽兴,纷纷说今天不是爬分的好日子。纪程亦云淡风轻地回道:「没关係,运气差的时候刚好能锻鍊自己。」 晚上十一点多,纪程亦看着整个队伍因为射手的走位失误而被团灭,在黑白画面前揉了揉太阳穴。 游戏时间已经拖到后期,等待温泉復活的时间不短,他迅速起身到厨房装水。 途经客厅,麦晓南早已离开,地板上躺着一个蜷缩的人影,大概是又在用奇怪姿势睡觉的徐慕曦。纪程亦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知道她明天肯定又要嚷嚷自己脖子落枕了。 纪程亦没吵醒她,打开冰箱拿冰水时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最近天气转凉了,他是不是该叫醒她,免得她感冒? 还是帮她盖件衣服? 这会不会太踰矩? 纪程亦在马克杯里倒满冰水,心情有些焦躁。 他根本不会拿捏跟女生相处的尺度,改天要问问扬轩那小子才行。 就当纪程亦为了徐慕曦的睡姿伤神时,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纪程亦把水放好,走到徐慕曦旁边探头看她的脸。 做恶梦了? 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徐慕曦瞇着眼睛艰难地转过头。 纪程亦这才看清楚,她全身都在颤抖。 「喂,徐慕曦。」纪程亦颈后发凉,不知道这究竟是她的怪癖,还是她真的出事了,「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慕曦扭曲着五官,嘴唇掀闔,吐出的气音根本传不到纪程亦耳里。 纪程亦赶紧蹲到她身边。 「药??」徐慕曦吃力地举起手,指着自己的房间。 纪程亦慌乱地问:「药?什么药?」 徐慕曦呻吟一声,又缩紧四肢,整个身体像痉挛一样猛烈颤抖。 这下纪程亦也顾不得问了,赶紧朝她房间跑去。 徐慕曦的房间很整齐,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一丝不苟。纪程亦咬着下唇,猜测徐慕曦会把药放在哪里。 胃药!她上次买了一盒回来,所以应该是老毛病了。如果是老毛病的话,应该不会放在太难找的地方。 纪程亦将她的书桌找了一遍,没找到。翻了一次床头柜,也没有。 他焦急地在室内踱步,眼角馀光瞄到她上课背的包包,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抓起那个包包死命地翻。 终于,纪程亦从包包的小口袋里翻出了几个药片。他来不及仔细查看,拔腿就跑回厨房,拿起自己的水杯,重新蹲到徐慕曦身前。 「徐慕曦,是这个吗?」 徐慕曦毫无生气地紧闭着眼。 纪程亦咬紧牙,伸手摇她,「徐慕曦,你给我睁开眼睛!」 痛得迷糊的徐慕曦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纪程亦手中的药片,伸手想拿。 看来就是这个没错。纪程亦扶起她,拆下一片塞进徐慕曦已经咬出血的嘴里,再把杯子凑到她嘴边。 徐慕曦喉咙上下滚动,纪程亦握着沁出水珠的马克杯,心生懊恼。 他刚刚倒的水是冰的,这时候喝冰水是不是不太好?刚刚他太急了,根本没想到。 徐慕曦吞下一片药后,似乎清醒了些。她指指药片,比了个「一」。 纪程亦沉着脸,又拆了一片药给她,然后走到厨房烧热水。 吃完药的十分鐘后,徐慕曦终于说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对不起,麻烦你了。」她躺在沙发上,脸苍白得可怕。 就这样在她身边守了十来分鐘的纪程亦,听见这句话时心情突然变得很差。 「说吧,怎么回事?」纪程亦靠在茶几上,严肃地盯着她心虚的脸。 她躺沙发,他坐在她身边。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 劫后馀生的徐慕曦不停回避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解释:「胃痛??」 纪程亦看了一眼时鐘。 上一次在客厅看见她时,她还和麦晓南在一起。 「你是不是没吃晚餐?」见她身旁琴谱和铅笔散落,纪程亦口气有些严厉。 徐慕曦低着头不回答。这似乎是她最忤逆他的一次。 而纪程亦恰恰最讨厌这种一脸委屈,却什么也不说的行径。 「不想回答?」纪程亦气极反笑,笑容很是嘲讽,「都几岁了,还不懂照顾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常胃痛还不吃饭?」他很想接着骂她活该、自作自受,但看到徐慕曦渗血的嘴唇,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徐慕曦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觉得沙发塌出一个无底洞,她深深陷进去,正在无止境坠落。 她朝天花板睁开眼睛,手压在肚子上,双腿漂亮地合着。 「对不起,我也听说这样不好。」徐慕曦望着装设坠灯的天花板,想起自己的家。 她们家天花板的吊灯,比这盏漂亮许多。 「练好琴完成作业前不能吃饭,要把该做的事做完才能休息,我爸妈是这样说的。因为会饿,会痛,所以才会准时把事情做好,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做到他们这个要求。」徐慕曦愈讲愈小声,语气里有难以觉察的绝望,「所以现在,换你来骂我了吗?我又做错了吗?」 一口气梗在喉头,她吐出来的气音都支离破碎。 「我怎么做你才会消气?」她说:「我会记住的,可以告诉我吗?」 说完,有一滴眼泪安静滑下眼角。 她总是让身边的人不开心,总是让这个世界失望。 没有回应。她以为纪程亦会拂袖离去,但他竟还是坐在那里。 徐慕曦擦乾眼泪,缓缓歪过头,看见纪程亦孤僻的眼神垂向地面。 注意到她的目光,纪程亦站起身,将扔在沙发一角的外套拋到她身上。 「我出去帮你买宵夜,至少吃点东西垫垫胃。」纪程亦拿出手机和钱包,走到门口穿鞋。 握住门把时,他动作一滞,回头朝那个瑟缩在沙发上的身影道:「徐慕曦,你做事时应该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心情,而不是把别人会不会满意放第一。你没必要讨好我,也没有必要负责任何一个人的情绪,别人生气不代表你很糟糕,不是让身边的人开心你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懂吗?」 他说完以后,逕自关上门走了出去。 贰、茧与壳 (6) 隔天是徐慕曦回家的日子。 回家要带的东西不多,徐慕曦花十分鐘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又把自己散乱在客厅的东西收拾整齐后,背起行李走到纪程亦房间门口。 离开前和他说一声比较好吧? 昨夜的意外让她此刻有些怯于见他。 扯开遮羞布,她嬉皮笑脸下的自怨自艾和巧言令色全袒露在纪程亦面前。两个人都猝不及防。 就在徐慕曦犹豫该不该敲门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纪程亦难得早起,黑色t恤下是一件宽松的长裤。 他低头看背着白色后背包的徐慕曦,觉得她真像要去户外教学的小朋友。 「几点的车?」纪程亦绕过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厕所。 他慵懒地半睁着眼,左手插在口袋里靠着墙刷牙。可能是刚起床的关係,他模糊不清的语气里有浓浓的鼻音。 徐慕曦跟到厕所门口,战战兢兢地答道:「九点。」 纪程亦松开握着牙刷的右手,将手錶横到眼前。 一连串动作明明稀松平常,徐慕曦却看得脑子一片混乱。特别是看见纪程亦手背和腕上突起的青筋时,居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纪程亦好像满帅的。 脑中横空插进一句话,像万头攒动的车站大厅响起令所有人停下脚步的广播。 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徐慕曦整个人抖了一抖。 「现在才八点,你先在家等一下,扬轩刚好要去坐车,可以顺便接你。」纪程亦半边身体靠在墙壁上,懒洋洋地继续晃动牙刷。他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徐慕曦脸上时,乾净眼皮上的两道眉轻轻拢起。「你脸红什么?」 徐慕曦惊慌地抓住门框,觉得自己刚才那要不得的念头差点就要被纪程亦看透。 「房间有点热。」徐慕曦伸手替自己搧风,忙不迭地说:「那我到客厅去等,你刷牙加油!」 说完,徐慕曦便一溜烟逃开了。 纪程亦站在厕所里,表情愈来愈困惑。 她在紧张什么?刷牙有什么好加油的? 九点二十分,收到顾扬轩传来的讯息后,纪程亦陪徐慕曦走下楼。 空荡荡的楼梯间,气氛莫名有些尷尬。 他们俩虽然称不上亲密,但相处下来倒也没什么不自在,可现在空气中瀰漫的安静浓得呛人。 「药带了没?」纪程亦忽然问。 「带了。」徐慕曦小声回答。 「嗯。」纪程亦清了清喉咙,「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天晚上。」徐慕曦也咳了两声,「你呢?」 「??」纪程亦终于停下脚步,「我什么?我又不回家。」 徐慕曦张着嘴巴,先搔搔头,又搔搔脖子,再抓抓腰后面的肉?? 「那个??我是想问,你那时候会在哪里?」徐慕曦说完赶紧扭开头。 纪程亦在她几阶之下,回头望着背光的她。 他忽然轻轻唤道:「徐慕曦。」 「嗯?」徐慕曦的眼睛被他温柔的语气勾去。 阳光在楼梯间的窗子翻腾,纪程亦被扎了下,眯眼微避。 徐慕曦看着他的动作,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他眼中肯定很仙女。 向右移了一步,纪程亦躲到她小小的影子前,目光深沉。 只听他轻声道:「不管我在哪里,总之不会去接你。」 「??」 大门推开时,顾扬轩和温念城隔着挡风玻璃,先看见纪程亦那张死人脸,然后才看到被纪程亦挡住、嘴巴噘得老高的徐慕曦。 顾扬轩降下车窗,把头探出去,「什么嘛,慕曦不带乐器回家吗,管风琴之类的啊?」 徐慕曦:「??」 顾扬轩的嚷嚷纪程亦充耳不闻,他走到车子旁,两手撑在副驾驶座的车窗上。 「你不是要自己骑车载徐慕曦吗?」 「我以为慕曦会带很多东西嘛!」顾扬轩打了个哈欠,「好啦,反正城城也没事,让他当一回司机也不错。」 旁边的徐慕曦偷看一眼纪程亦撑在车窗上的结实手臂,低头绕到驾驶座的温念城旁边。 「麻烦你了。」徐慕曦朝温念城鞠了个躬,「我坐后座就可以了吗?」 「不然你想坐后车厢吗?」温念城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哭笑不得地说:「不用对我们那么客气,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还敬什么礼?你这么有礼貌,会害我们很尷尬哦。」 温念城的气场比纪程亦还强。徐慕曦乾笑两声,乖乖鑽进后座,规矩地把背包放到腿上。 见徐慕曦上了车,纪程亦双手松开车窗,朝后退几步。 「路上小心。」他说完,看见徐慕曦降下后座车窗,顶着傻不愣登的脸,嘴巴还高高噘着。 盯着她赌气般的表情,纪程亦忍不住想笑。 虽然他不太清楚怎么逗她开心,但自己闯的祸还是自己收尾比较好。 「徐慕曦。」他话音一落,便看见徐慕曦眼睛亮了起来。 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纪程亦的唇线弯出好看的弧度。 让他猜猜。 「按时吃饭。」他看着徐慕曦亮晶晶的眼睛,又笑着补了一句:「要回家前跟我说一声。」 然后他满意地看见徐慕曦的小脸红了。 驶往车站的汽车里,顾扬轩和温念城丝毫没注意到后头的小妹妹正在暗自雀跃。 虽然他们觉得纪程亦不像是会说温馨送别语的人,但比起把这件事与徐慕曦连结,他们更容易联想到纪程亦今天的状态。 「程亦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停红灯时,温念城说了句令徐慕曦心脏漏跳半拍的话。 「对啊,难得他这么有人性,昨天半夜还叫我顺便载慕曦搭车。」顾扬轩滑着手机,表情十分惋惜,「可惜我这週末回家,不能玩电脑,不然就让他多带我上几场分。」 温念城笑笑,透过后视镜看徐慕曦,「下车之后你家人会来接你吗?」 「嗯,我爸爸会来接我。」徐慕曦紧张地抓紧背包。 温念城很像一个过于早熟,又有点骄傲的大哥哥,说起话来简洁俐落,没有一丁点冗赘及杂质。 「啊,谢谢你开车送我们。」徐慕曦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向他道谢。 「不客气。」温念城这次没从后照镜里看她。 刚刚和她说过不用那么客气,看来这个提议不会轻易被她执行。连道谢都连着顾扬轩的份一起,要是不接受她的谢意并给出回应,那么在她的教养里,应该不会被传达任务完成的指令。 虽说礼貌是好的,但就同辈间相处的氛围来说,还真让人不自在。 「什么鬼东西?」一直在看手机的顾扬轩突然大吼了声。 「怎么了?」驾驶座的温念城依然很冷静。 顾扬轩从鼻腔哼出一大口气。 「有人在论坛上发了一篇程亦的文,看标题就知道根本讨骂。」顾扬轩把背包甩到脚上,两隻手握住手机,开始飞快地敲字,「看老子怎么教训这个疯子。」 温念城没回应,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待半分鐘过去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那个疯子说程亦没担当又装模作样,天天鼓励大家逆风也别放弃,结果自己输了几场就掛机放生队友,还直接关台。」 这次温念城脸色也沉了,「搞什么?程亦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说是昨天晚上的直播。」顾扬轩咦了一声,转头问后座的徐慕曦:「你昨天和程亦在一起吧?」 徐慕曦傻着脸点头。 「那你知道这件事吗?」顾扬轩把手机拿到她面前。 密密麻麻的论坛介面上,用粗黑色字体冷酷地写着一个标题: 实况主choice是不是过誉了? 参、虚与实 (1) 徐慕曦打开大门,第一眼就注意到庭院里的植物不一样了。 「换植物了啊?」徐慕曦抱着背包,问身后把大门关上的爸爸。 「我把罗汉竹移到屋里了。」爸爸神气地站到一丛绿叶前,「这是球根海棠,种一段时间了,老是不开花,不知道在等什么。」 徐慕曦低头摸摸土壤,小声说:「水好像浇太多了。」 「你不懂,这种花喜欢湿润一点的土。」爸爸环起手,挺白的衬衫被拉出矛盾皱痕,像一张张扭曲的脸从白色石膏像上浮出来。 「可是好像太湿了,这样根会烂掉??」徐慕曦咬着唇道:「奶奶以前种过这种花,我明天可以帮爸爸看看浇水量。」 「好吧,就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爸爸不以为然地笑了几声,「那你知道它什么时候开花吗?」 「不清楚耶。」徐慕曦斟酌用词后轻声说:「天气冷一点之后就会开了吧!」 「还要等啊?怎么不早点开呢??」爸爸大步绕过她,朝内门走去,「不开花的话养着有什么用?」 晚餐依旧是妈妈掌厨,慕曦打下手。 客厅里播着的古典乐被油烟机的声音微微盖过,爸爸事不关己地嫌里头吵,吼着要两个女人把厨房门关上。「你怎么没关门?看,吵到爸爸了吧!」妈妈不满,手上握稳洋葱,算准中心俐落下刀。 徐慕曦无法辩驳,放下手上工作去关厨房门。走到门口,她的视线越过餐桌,看见爸爸瘫在米白色沙发上,摘下眼镜读cd盒上的小字。他眼睛四周长出了冬天枝椏般的皱纹,发间缀饰星星雪白,却从没有人注意到,包括他自己。就像娱乐媒体上出现的报导那样,男人老了也不掉价,只会掉进瓮底愈陈愈香。如果能拍到女明星眼睛旁边一条浅浅的皱纹,没人会拍长出白发的男明星。一个长得像四十岁的四十岁女人要受到的嘲笑,永远比长得像五十岁的四十岁男人多。 米白色沙发,她记得是爸爸看中的,cd盒被搁在茶几的烟灰上,柜子摆着发亮的黑胶唱片机和散乱的黑胶唱片。家事由妈妈和慕曦承包,要製造多少家事由爸爸决定。如果家中房间也有地位之分,厨房的地位大概只比厕所高一个冰箱的距离。 晚饭的餐桌和往常一样被爸爸高谈阔论的声音填满。妈妈偶尔应和几声,穿插自己流向相同的意见,整顿饭都没有水花。 杯盘碰撞,不要吃出嘖嘖声,食物吞下去再说话,妈妈只对她讲。徐慕曦吃了三分鐘,觉得肚子已经被填饱了。妈妈有一套理论,女孩子细嚼慢嚥的话,不用吃多久肚子就会有饱足感,这样可以维持身材苗条。以前和妈妈去买菜,看到路上的胖女孩,妈妈会低声对慕曦说:「你看,在学校一定没有男生喜欢她。」然而妈妈却可以对亲戚带来的胖男孩说:「好可爱,一定很有福气。」徐慕曦一直以为她们活着就是为了讨男生欢心,没有人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大龄剩女之于黄金单身汉。 她忽然想起在纪程亦房间的地板上,和三个男生席地而坐的场景。顾扬轩抱来一叠漫画,边吃披萨边哈哈大笑,温念城每吃完一片就会用纸巾擦手,纪程亦吃饱了会靠在床上,懒洋洋地看慢条斯理咀嚼的她。 「慕曦,和室友处得还好吗?」妈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徐慕曦回过神,擦去脑海中纪程亦的脸,赶紧点头。 「那就好。卢阿姨的女儿不是也考进你们学校了吗?她女儿说她们校区的宿舍浴室很脏,能用的没几间,你们宿舍是不是也这样?」妈妈用餐巾遮着嘴巴,「如果不喜欢宿舍就跟妈妈说,我帮你在学校附近找单人套房。」 徐慕曦把筷子伸向讨厌的秋葵,夹了好几次,都故意让秋葵从筷子上滑落,像现在有意识地在回避着什么。第一次希望妈妈不要那么积极,不如什么都别提,这样至少被「洁身自爱」荼毒至深的她罪恶感会小一点。 所以你找到新住处之后就会搬走吧。麦晓南这么问的时候,她没有经济能力搬到别的房子。可是现在有搬走的机会了。 如果你暂时找不到地方落脚,可以先过来住几天,或是几个月。纪程亦这么说的时候,她万般不情愿地搬进去。喔,但房租还是要交——纪程亦当时还补了这么一句。徐慕曦忍不住笑了。 「慕曦?」 徐慕曦筷子上的秋葵再度滑落,她乾脆收了筷,一併收起摇摆不定的道德罪恶,在餐桌上逆着流向溅起第一道水花。「没关係,我们宿舍很舒服。」 隔着一个桌角,妈妈紧张的眼神逐渐柔和。 「慕曦真的好乖,懂得吃苦耐劳。」妈妈称讚她的语气,和称讚八点档里忍气吞声为家庭奉献的女主角一样。 吃饱饭,徐慕曦一个人在厨房洗碗收拾。擦餐桌时爸爸有些不耐地唤她,「慕曦,别慢吞吞的,要打电话给哥哥了。」 爸爸的声音不大,但很洪亮。徐慕曦连忙洗好抹布,跑到爸爸和妈妈身边挺胸坐好。 视讯接通后,哥哥先向爸妈打了招呼,才将视线落到旁边的徐慕曦身上。他递来的眼神淡淡的,只有徐慕曦看得懂。而他说:「好久不见了,慕曦。」那样男性独有的低沉声音,让徐慕曦想起纪程亦早晨时的浓浓鼻音。 「慕光很久没见到妹妹了吧?」爸爸道:「你们兄妹偶尔也可以联系一下啊,都是一家人。」 他口中的一家人里,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妈妈在爸爸肩旁,倾身问哥哥学校的状况如何、德文现在和英文一样好了吗、教授最近有没有称讚他。期盼用问候包装起来。 他们是用英文交谈的,和电视的声道切换一样自然。 徐慕曦在奶奶家撕日历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哥哥到国外住了好几年。即便家境阔绰,他们还是只能选择带一个孩子出国。比起全家都过不上好日子,不如放弃一个,让馀下三个人过得舒服些。何况当时的小慕曦还要人照顾,带出国要花钱请保姆。 反正慕曦还小,是带去游乐园玩也会忘记,长大后还要吵着自己一次也没去过的年纪,对这种事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大家都心怀侥倖的漫长岁月,徐慕曦用三个空泛的称谓,换来一段巨大的隔阂。 从奶奶家搬回这幢别墅时,徐慕曦看着随处可见的琴谱和乐器,觉得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巨大怪异又瑰丽的异世界。大家说这里是她的家。 那不像进一所新学校,也不像被迫搬去和纪程亦住。因为那是家,是被无数普世价值堆砌成的所谓避风港,所以她必须喜欢,必须让自己融入,毕竟要有船才算避风港,没有船会讨厌避风港。 但侥倖的他们都太小看时间了。当连简单交谈哥哥和爸妈都用英文进行,徐慕曦只能在旁边尷尬地吞口水时,她在家里第一次找到的感受是恐惧与孤单。那已经不是隔阂了,是宇宙里的虫洞。 她委屈得好生气,却又不知道要对谁发脾气,毕竟大家都是为她好,家人也不是故意要让她难堪。 爸爸妈妈耳提面命,要她学好英文,好像这个让她慌乱的窘境是她的错,是她造成的。好吧,她只好对自己生气了,这样最安全,不会伤到任何人。 电话里,家人们用英语聊得欢天喜地,徐慕曦在旁边陪笑,他们笑的时候她也跟着笑,总不会错。哥哥和爸妈交代完近况,便说自己待会有课,要先去准备了。 掛掉电话后,爸爸和妈妈一个去洗澡,一个去切水果。徐慕曦走上自己在二楼的房间,把落地窗前的窗帘拉上,不把光分给黑夜。 手机响了。 徐慕曦看也不看就接起来,揶揄道:「不是要准备上课吗,怎么有空打给我?」 「别开我玩笑,我的课表你会不清楚?晓南三天两头就得问一次呢。」徐慕光那头传来开冰箱的声音,「听说你跟那位男室友处得不错?」 「又是麦南跟你说的对不对?」徐慕曦坐到躺椅上,缩起脚嘀咕:「她也是昨天才见到那个男生而已,话都没说几句,就知道我们处得不错了?」 徐慕光朗声大笑。「我们一致希望你找到更好的新男友,气死简燁那人渣??」说到这里,徐慕光猛地噤声,「你关门了吧?没开扩音吧?」 徐慕曦憋住笑,「嗯,放心。」 「那就好。」电话里传来喀的脆响,大概是徐慕光在喝啤酒,「总之,晓南说那小子感觉还不错,所以我也对他加了点印象分。」 「你就不怕麦南红杏出墙啊?她那张脸已经骗倒我们学校一半男生了。」 「她骗得那么成功是我的荣幸。」徐慕光吞下几口啤酒后笑道:「再说,她要出墙,也要看墙外有没有人接得住她。」他顿了顿,又轻松地道:「至少在我这道墙内,她很安全。」 徐慕曦在电话这头听着,目光不禁停在墙角孤零零的白色背包上。 参、虚与实 (2) 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时,徐慕曦想起早上顾扬轩拿给她看的那篇论坛文章。 稍早的车里,她茫然地问出「choice是谁」时,顾扬轩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错愕。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正在开车的温念城凉颼颼地说了句:「你死定了,程亦绝对会宰了你。」 「??」顾扬轩绝望地朝徐慕曦看去,接着爆出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嗷:「嘎——你们不是同居了两个月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窄小的车厢瞬间被顾扬轩的大嗓门灌满。危急时刻,徐慕曦用两隻手摀住音乐人珍贵的耳朵。 原来如此。 因为顾扬轩的失言,徐慕曦知道了两件事:第一,纪程亦是一个叫choice的游戏实况主;第二,纪程亦非常抵触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徐慕曦吹乾溼漉漉的长发,回想这两个月来和纪程亦相处的细节。 的确,纪程亦晚上经常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而且他每天都很晚睡,熬夜到天色泛白是家常便饭。记得有天徐慕曦为了排队签琴房,凌晨五点就起床了。半梦半醒间,她在走廊撞见纪程亦,他那双邪邪上翘的眼睛映着窗外街灯在黑暗中发亮,徐慕曦被吓得拉出一声高分贝尖叫,差点把积了半个晚上的尿撒在裤子上?? 面对情绪激动的徐慕曦,纪程亦只说了五个字:「吵死了,安静。」 他居然没有被蓬头乱发的自己吓倒。这清醒的程度,让徐慕曦十分确定他是熬到四点都还没睡。 在向顾扬轩和温念城坦承昨夜的实情时,徐慕曦很害怕他们会对自己发火。毕竟害纪程亦被网友唾骂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作为纪程亦的好朋友,对她发脾气也在情理之中。 让徐慕曦意料不到的是,顾扬轩知道纪程亦关直播是因为她胃痛发作,而且帮她拿完药又出门替她买宵夜之后,看起来对昨夜的情况非常感兴趣。「我还以为程亦已经没有人性了,没想到人命关天的时候还是知道良知怎么写嘛。」他脸上浮起奸诈的笑,「真没想到啊,那个晚上打死不出门的纪程亦??」 徐慕曦微怔。 听到这里,她才逐渐看清那个总是难以捉摸的纪程亦。 纪程亦和还没拉上的吉他弦一样安静,独自曲在无人一隅,拨弄也无声,不伤人,轻捻却觉割手。终于要用上了,要用上了的那刻,那刻大张旗鼓,翻飞的尖锐让整个房间兵荒马乱,所有事物都得为他迁就。 即便他只是静静待在那里而已,也让人不想亲近。孤单,锐利,这是徐慕曦眼中的纪程亦。 而今天她竟有机会再靠近他一点。 徐慕曦打开手机连上论坛。 大半天过去了,论坛里还在吵。相关文章不断出现,连污衊choice因为开掛所以帐号被禁的谣言都出来了。 徐慕曦找到早上引爆争议的第一篇文章,顺着内文往下滑到留言区。 「可能突然出了什么事吧,choice不是会放观眾鸽子的人。」 「呵,说得好像你认识choice一样。脑粉。」 「骂人家脑粉的是不是被希大虐过才眼红啊?」 「choice?看过几次实况,技术还行,人就不知道在骄傲什么。」 「楼上是不是记错人了?老希从来不骂人,是个很有风度的高手。」 「不是粉,不过我从他还是specter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一路看着他进步,还满感动的啊。」 「好啦,粉丝不用护航了吧,c放大家鸽子就是事实啊!」 「肥宅我看c大玩游戏的感觉:对面有五个落单玩家。自己玩的感觉:靠北,这场对面怎么有九个人。」 徐慕曦滑着留言看了五分鐘,一堆掺杂术语的句子让她看得云里雾里,到最后印象最深刻的还是choice这个名字。 所以这么多人在讨论的choice,真的是她认识的纪程亦吗? 徐慕曦又滑了滑留言,忍不住拿拳头敲脑袋。那现在到底骂choice的人多,还是帮choice说话的人多啊?choice??纪程亦知道自己被骂了吗? 唉,说起来一切都因她而起。纪程亦会不会生她的气? 徐慕曦把脸塞进枕头里,完全不敢想像纪程亦要是看到这些文章,还会不会像早上一样笑着说:「徐慕曦,按时吃饭。」 从他每天关在房间数小时的行为就能知道,纪程亦肯定将很大的心思投注在游戏上。这么多粉丝,这么响亮的名声,因为她区区的胃痛全被毁了。 一定会生气吧?会讨厌她吧? 松软的枕头里,徐慕曦的心不断坠下去。 说的也是。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不过就是偶然间看到她撞见简燁,所以顺手帮了她一把。就是和朋友吃饭时,看她被问进了死胡同,帮她解了一次围。不过是刚好看见她胃痛倒在地上,帮她拿过一次药罢了。 只是一起住在同个屋簷下,她还真以为那里能成为她的家啊? 纪程亦现在在想什么呢?肯定很后悔吧? 徐慕曦失神地滑着论坛,看见又有人发了一篇新文章。 〈re:实况主choice是不是过誉了〉 「各位键盘菁英,choice今晚十点会开直播,不如去问他本人比较快。在这里吵有意义吗?更何况希大这个人还真的没什么好吵的??」 徐慕曦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手錶,立刻飞身跳下床。 已经九点五十五分了。 徐慕曦打开房门探出一颗头,确定爸妈都待在一楼之后,躡手躡脚地鑽进哥哥房间。 她没把笔电带回来,但哥哥房间有台桌上型电脑。 按捺着紧张又好奇的心情,徐慕曦打开网页,然后十分尷尬地发现??她不知道纪程亦在哪里直播?? 只剩不到五分鐘了。徐慕曦立刻在搜索栏上打出「实况主choice」几个字按下搜寻,果真跳出好几部影片,还有实况平台的搜寻结果。 徐慕曦点开实况平台,果然看见上头显示的直播倒数。 她忐忑地戴上耳机。 他们口中的choice,真的是纪程亦吗? 十点了。 游戏大厅画面赫然出现在萤幕上,右侧留言区的留言也一则则疯狂向下刷。 「希神今天能指定角色吗?」 「我夜晚的精神粮食啊啊啊——」 「希大昨天怎么突然关台了?」 「希哥,昨天我还以为我家网路坏了??」 名为choice的实况主没有露脸。徐慕曦紧紧抓着耳机线,把嘴唇的伤口咬出了血味。 短暂几秒后,她听见耳机里传来男人的轻咳,一个低沉的嗓音直直勾去她魂魄:「嗨。」 徐慕曦摀住嘴,想笑,却有一丝难受溢上心头。 纪程亦的声音和今天早上一样深沉而乾净,「昨天出了点状况,一起住的朋友身体不舒服,需要人照顾。抱歉临时关台了,今天你们有什么愿望都提出来商量,就当一点补偿。」 徐慕曦呆呆盯着电脑,耳朵清晰地听着纪程亦吐出的字句,他的呼吸,甚至是喝水吞嚥的声音。 她好像能看见他仰起头时滚动的喉结,放下杯子时陶瓷撞击桌面的叮声。他墨色眉宇下深邃的双眼会专注地盯着萤幕,右手流畅迅速地点击滑鼠,然后,他又清了清喉咙。 徐慕曦觉得脸颊在烧。 他果然知道这件事。而且因为她捅出的娄子,他还必须补偿观眾。 纪程亦的声音虽然清晰,却听不出他情绪的好坏。徐慕曦有股衝动,想现在立刻传讯息给纪程亦,和他认错赔罪。可她要是这么做,顾扬轩洩漏他是choice的秘密就会被发现?? 萤幕左上角忽然出现一隻猫咪的动画,有个观眾抖内了一千元,留言问他:「希希,我就问一句,室友是男是女!」 这则抖内立刻让聊天室观眾不齿。 「收起你齷齪的思想。」 「希大又没女朋友,怎么看都是跟男生住吧!」 「我以为希大自己住,没想到还有室友。」 「好羡慕希大室友,居然能跟神住在一起??」 「人家都抖内一千了,希大是不是要回答一下?」 留言像洩洪一样翻腾着向下滚。 在观眾吵得不可开交时,choice用低沉的声音又说了一个字:「女。」 「??」 「??」 徐慕曦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刚才揪紧的耳机线掛在她指尖晃荡,电脑萤幕在她眼里只剩下一块噪着光的白。 所有感官在那刻失去作用,唯一留下的,只有还依稀盘绕耳畔的醇厚声线。 「希神??」 「我看了什么?」 「希希——你不可以背叛我们——」 「我以为希神单身,手速才会如此之快??」 「说不定是一群人住在一起啊,各位太夸张了吧!」 「呃,一群男女住在一起好像更那个一点??」 比刚才更来势汹汹的留言潮中,有条夹带长串表情符号的留言吸引了徐慕曦的注意。 「笑死,我看是女室友半夜痒,求希去救火吧,哈!」 「害希神差点下神坛,放鸟整台观眾,女室友开心没?」 该来的还是来了。 徐慕曦重新咬住嘴唇上的伤口。 就算他不在意,他的朋友不在意,他的粉丝还是会在意。 徐慕曦用短短两则留言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还以为同样是打开门就能走进去的普通房间,结果他是一座城堡,外头有好几圈护城河,她想碰都碰不到。 「啊??」 耳机里,choice突然说话了。 「我还没用过禁言呢。」他的声音暖烘烘的,「希望某些人注意措辞,匿名的本意是保护,不是攻击。我也是会生气的。」 电流窜过,復又安静。只馀游戏背景音的间隙,徐慕曦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 其馀粉丝也跟着附和。 「说话太难听了吧?」 「没有人愿意生病啊,干嘛这么讲!」 「室友现在身体还好吗?」 徐慕曦擦完眼睛,像大病初癒般疲倦地扬起笑。 哎,纪程亦是笨蛋吧?在这里帮她说话,她可不知道呀! 还让人怎么道谢,笨蛋?? 「间聊完的话,我们开始吧。」又回答几个留言区的问题后,纪程亦点几下滑鼠,语气轻松地道。 「还有,她现在没事了,谢谢关心。」 参、虚与实 (3) 睡了一个晚上,隔天徐慕曦在家弹了整天的琴,好让爸爸验收练习成果。 要升国中的年纪才开始碰钢琴,她知道自己的琴技相较于其他同学来说并不好。被要求学音乐,比起市面上冠冕堂皇的培养气质啟蒙天赋,更像是为了帮爸妈缝好他们苦心营造,名为「音乐世家」的外皮。 她是一团已经被强捏出去的棉花,再怎么塞进原来的棉花团里,都没办法真正合而为一。可是没有人在意,他们只需要她乖乖待在里面就行,没人会想拆开线检查,他们也不会让人拆开线检查。 慕曦的妈妈在国中当音乐老师,带的是年年蝉联学生音乐比赛冠军的管乐团。慕曦读的虽然是别所国中,但不知道是父母真的暗示过,还是家里光芒太盛,徐慕曦经常被「请」去管乐或合唱团帮忙伴奏。第一次收到邀请那天,慕曦半喜半忧地在餐桌上说出了这个好消息,爸妈看起来却波澜不惊。 「真的吗?那你得加紧练习了。」他们回覆的语气就像早已细心编排演练,就等她这位演员站定位而已。 为了不在舞台上出糗,徐慕曦一遍遍地练伴奏曲。 弹到手指发疼,想停下来休息时,沙发上的爸爸会用力抖一抖报纸,在响亮的唰声之后淡淡开口:「这点痛都忍不了的话,我看你也不用学了。」 徐慕曦十指紧紧扣住琴椅。怎么可以不学?钢琴是她融入这个家最快的方式。 她双手握成拳头,松开,重新把指头摆上琴键。 好几次,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放弃。 因为这个家需要她弹琴。因为她想得到爸妈的肯定。因为有人在背后说她拿到伴奏机会是靠关係,所以她想证明自己,即便她也无数次这么怀疑。如果违背心意可以让这个世界对自己善良一点,当然好,要她违背几次都可以。 直到现在家里已经不订报纸了,她在外头听见有人抖报纸的声音,还是会下意识地曲起十根指头,感到若有似无的疼痛。巴夫洛夫不在了,世上却从来不缺巴夫洛夫的狗。 渴求认同的徐慕曦继续在家弹琴,爸爸去院子抽菸,妈妈在吸地板,爸爸回来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妈妈又在看时鐘算德国的时间。爸爸醒来后皱着眉头说,和上次比起来没什么进步,要再认真一点。 你真的认真听了吗?慕曦吞下这句话。她知道爸爸会说,这种水准,我听两小节就知道了。理所当然得像把她从房间喊出来,指着摆在电视机旁、距他三步之遥的遥控器说:「帮我拿过来。」 傍晚,徐慕曦整理好行李,准备到车站搭车。 妈妈不捨地问她怎么不吃完晚饭再回学校,徐慕曦歉疚地笑答:「今天星期日,太晚回学校车上会很挤。」虽然是事实,但徐慕曦其实并不讨厌人多的地方,她只是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家。 她爱爸妈,爱哥哥,爱这个家,却压抑不下逃离这栋别墅的慾望。她偶尔会责备自己不孝顺不懂感恩,可是感性宰制了理智,像求生欲一样渗透所有细胞。 在等爸爸开车时,妈妈拿着一杯木瓜牛奶走来,要徐慕曦喝掉。 「多喝点,健康又丰胸,身材好了才有女人味。」妈妈盯着她一饮而尽,低声叮嘱道:「喝豆浆也有效,你们学校附近有没有现磨豆浆?记得平常也要喝。」 徐慕曦接过纸巾擦嘴,刚吞下含着的最后一口木瓜牛奶,妈妈又扯过她掛在手上的外套,要她穿上,「拉鍊拉好,你这件上衣有点透,不要引人犯罪。」 把杯子递还给妈妈,徐慕曦连忙穿上外套,把拉鍊高高拉到锁骨的位置。 到车站后,徐慕曦期待又不安地传了封讯息给纪程亦:「我要坐车回去了。」 难熬的三分鐘过去,纪程亦才回覆:「吃饭了吗?」 徐慕曦正在排队上车。她随队伍前进,手上快速地打出两个字:「还没。」 「我会煮饭,顺便煮你的?」 看见这个短短的句子,一阵晚风吹过,徐慕曦微笑着将锁骨上勒人的拉鍊稍微往下拉。 「好!」她傻笑着回道。 几分鐘后,纪程亦的讯息又进来了。 「煮两人份的话就没菜了。这是採买清单,回家路上买回来。」 「??」徐慕曦恨恨地收起嘴角。 他难道就不会考虑她背着行李跋涉回家的心情吗?昨天才在网路上说女室友身体微恙,今天就指使她驼着行李去採买?? 虽然纪程亦泼来的这盆冷水够冰凉,但徐慕曦从来没有拒绝人的天份。她忍辱负重地乖乖收下清单,在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后,到离家最近的卖场买了两大袋食材。 以往的食材都是纪程亦自己来买的,徐慕曦对这一带的路不熟,她没有驾照,查了查,附近也没有顺路的公车。形单影隻的徐慕曦背起自己的白背包,小心提着两袋脆弱的食材,用短腿一步步朝公寓走去。 在离公寓只剩一个路口时,徐慕曦第九度在路边休息,第九十度在心里鞭笞纪程亦冷酷无情的嘴脸。 昨天看纪程亦直播,她因为看不懂这个游戏到底在玩什么,所以顺手查了choice的资料。 让她松一口气的是,choice还不到有维基百科的程度。她觉得纪程亦与自己的距离近了一点。 徐慕曦在网上拼拼凑凑,大致弄清楚了choice的全貌。 几年前,一个叫specter的玩家在前职业选手rover退役后的第一场实况中展露头角,不仅帮队伍赢得胜利,还单杀了rover数次,一战成名。在那之后,许多网友开始在游戏论坛上贴出自己巧遇specter被惨虐的影片,更有人将这些影片剪辑后,製作成specter年度精华,点击量十分可观。 而大约过了两年,一直神秘低调的specter开设了自己的频道,开始用choice这个名字直播,平时也会剪些观念教学、精华影片,放到网路上赚取流量收益。 徐慕曦爬论坛找资料时,发现choice参加了上一届的业馀公开赛,还一举拿下冠军及高额奖金。直播中一向不露脸的choice,在网路上唯一一张照片就是那时拍的。比赛现场,choice穿着黑色t恤,带着黑色鸭舌帽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型微微上扬的眼睛。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顾扬轩的话,徐慕曦大概也想不到照片里的choice就是纪程亦。 谁想得到呢,那个寡言孤僻的男生。 但是?? 徐慕曦重新提起沉重的购物袋,迈开愤怒的步伐。 choice是吧?如果她够缺德,她就会把纪程亦在家不修边幅的照片上传到游戏论坛,一张一百!如果纪程亦有迷妹,她就把他留在马桶边缘的尿渍收集起来,一滴一千! 刚想到这里,阴暗处窜出一隻虎斑猫,用看大蛤蟆的眼神戒备地盯着她。一双漆黑的瞳孔,上扬的眼尾,又让徐慕曦想起纪程亦。 徐慕曦气得脑袋发胀,翘着嘴巴问:「怎么,想打架吗?」 虎斑猫张口喵了一声。 「不要吧,我可能会输??」 「徐慕曦。」 前方街道传来一个低沉清冷的声音。 虎斑猫飞快窜走了,徐慕曦抬起头,看见纪程亦穿着深灰色的连帽外套,沐浴一盏盏街灯朝她走来。 其实,纪程亦好像真的满帅的。 「咳——」徐慕曦用力大咳一声,赶走这个危险的想法。 走到她身前,纪程亦看了眼逃跑的流浪猫,脸色凝重地问徐慕曦:「怎么不接电话?」 徐慕曦啊了一声,心虚地道:「搭车的时候把手机调成静音了??」话才说完,她立刻诧异地瞪大眼睛,「你晚上不是不出门的吗?」 幽微灯光下,纪程亦叹了口气,样子看起来倒不像发怒,「过那么久你都还没回来,就想出来看看。你不是说没吃饭吗,要是在路上胃痛怎么办?」 月影浮动,灯火车流全因他的一句话而苍茫。 徐慕曦觉得自己脸红了。幸好天还黑着。 纪程亦从她手上接过比较大的购物袋,转身往公寓的方向走。 走出几公尺,才发现徐慕曦没跟上。 晚风拖着叶子,乌黑柏油拖着他们的影子,夜色乾净敛在他身后。 像佇立在整个世界中央的纪程亦,回头喊道:「徐慕曦。」 徐慕曦傻站在原地,被他一喊,从世界边陲甦醒了。 纪程亦平淡的眉眼看起来没有情绪波动,此刻的他不像叫她匯钱的房东,找她吃饭的室友,网路上裹着灿灿金光的实况主。 他平凡无奇地站在那里,像在对她说,我就是纪程亦而已。 迎着徐慕曦的目光,纪程亦的喉结滚了滚。 「我们回家吧。」 她任由他比夜色还深沉的嗓音将自己熨平。 参、虚与实 (4) 回到家后,纪程亦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 「还好没走几步就找到你,不然饭菜都凉了。」纪程亦从她买回来的食材中拣出得冷藏冷冻的,一一放进冰箱。放到一半,看见徐慕曦还站在门口看自己,忍不住出声道:「站着干嘛?去放行李,然后把手洗乾净。」 他喊完,徐慕曦才大梦初醒般脱下背包,跑到厕所洗手。 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了,纪程亦收完採买的东西,走到客厅看见冠冕堂皇坐着的徐慕曦,立刻瞪了她一眼,「不会帮忙拿餐具?」 今天不知道被使唤第几次的徐慕曦又飞奔进了厨房。 徐慕曦和纪程亦一起在家吃过几次饭。吃饭的时候,徐慕曦通常会正襟危坐,专注地把菜夹进碗里,小口小口慢慢嚼。纪程亦和她相反,他喜欢边看漫画边吃饭,整顿饭下来,经常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他们两个没什么共同话题,彼此都认为对方只是萍水相逢的室友,纪程亦当她是分担房租的临时伙伴,徐慕曦也觉得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搬走。 不过,她最近突然不想走了。 徐慕曦从饭碗里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纪程亦。 要是她走了,这间房子就只剩纪程亦一个人而已。他不喜欢出门,没什么朋友,个性还那么差??要是连她也不在了,唉,那画面她都替纪程亦觉得凄凉?? 徐慕曦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朝纪程亦瞄去一眼。 而且他今天居然没边吃饭边看漫画?难不成他把漫画都看完了?不对呀,纪程亦就算不看漫画,也经常架着手机看动画,他什么时候认真看过自己碗里的食物一眼? 纪程亦平时摆漫画的位置空空如也,徐慕曦赫然想起自己到数学系找他的那天,他同学们说过的话。 「谁知道那个宅男在哪里。大概躲在哪个角落边看漫画边抠脚吧。」 当时急着找纪程亦,所以没什么感觉,现在乍一回想,只觉得他们的笑声可真刺耳。 那种笑声不是用开玩笑三个字就能简单化解的。那是不加掩饰的嘲笑,脱口而出的行为自然到她相信就算纪程亦坐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能面不改色地重述一遍。 所以纪程亦知道她问同学自己的行踪时,才会那么生气。换作她,也不会想跟那些人有瓜葛的。 总而言之,纪程亦在班上不讨人喜欢吧? 可是为什么? 徐慕曦看着纪程亦把一口饭含进嘴里。 他明明很好啊。 看见她落得一身狼狈的时候,从没有一次事不关己地擦身而过。因为照顾她而在网路上被抹黑污衊,他居然不生气,而且到现在为止一个字也没向她提过。明知在网路上帮她说话,可能会害自己失去粉丝,她也不会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纪程亦还是毫不犹豫地跳出来。 明明可以对大家说网路出了问题,明明可以骗大家室友是男生,明明可以对其实伤害不到她的污言秽语视而不见,他竟然顽固地选择了一条阳光刺眼的崎嶇小径。 如果是他,就算这个世界会因此待他不再善良,他还是会选择追随自己的心意吧? 好羡慕这样的纪程亦。他身上的勇气,可不可以分她一点呢? 想到这里,徐慕曦带些崇敬地望向纪程亦。 话又说回来,她好像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字,每次都用「那个」当发语词?? 但纪程亦比她大一届吧?直呼他的名字,说不定他会不开心?? 客厅里,两个人静默地吃着饭,空气里飘着一丝诡异。 坐在靠沙发这侧的纪程亦安静咀嚼,两道眉紧紧锁着。 对面的徐慕曦已经盯着他十分鐘了。 有什么好看的?她到底在看什么? 良久,徐慕曦终于发出了一个明显的清痰声。 纪程亦把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淡漠地抬起眼睛。 他倒要看看这小鬼今天跟他玩什么花样。 只见徐慕曦放下饭碗,把筷子轻轻搁在上面,然后用一张软嫩的小脸,娇声道:「学长??」 「咳——」 纪程亦没忍住,把嘴里的饭全吐回了碗里。 ?? 五分鐘后,纪程亦把碗洗乾净,面色凝重地回到了茶几前。 罪魁祸首徐慕曦本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欺骗他刚才只是一场他自己的荒谬臆想,却看见纪程亦不断揉着鼻樑。 「怎么了?」 纪程亦捏住鼻根,轻轻吸了吸气,「饭呛到鼻咽里了。」 呛到了? 脑海叮地一声,徐慕曦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定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大好机会,要她藉此扭转自己在纪程亦心中留下的奇葩印象! 看着纪程亦难受的样子,徐慕曦箭步向前,二话不说捧起他的脸道:「我帮你看看。」 被她冰凉的手指触碰脸颊的瞬间,纪程亦本能地想往后缩,可才刚动念,又怕伤到徐慕曦的自尊。于是他颤了颤,硬是按下了退后的念头。 但捧着他脸颊的小鬼,明显不知道她的举动有多让人手足无措。 纪程亦慵懒地瞇起眼睛,观赏徐慕曦替自己焦急的神情。 她的脸很近,他只要往前几公分,就能贴上她的嘴唇。 纪程亦看着她剔透瞳孔里浮出自己的倒影,看着她纤细的长睫毛温柔扇动,看她微微侧头,朝他的唇靠来??然后低下去朝他鼻孔里面瞧?? 纪程亦觉得自己的心死透了。 「都是鼻毛,太黑了,看不到。」徐慕曦动作扭曲地歪着头,「还是我拿手电筒来??」 「徐慕曦??」纪程亦打断她。 「怎么了?」徐慕曦扭回头,望向他的眼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鼻咽从外面看不到。」纪程亦用失去起伏的音调说:「等等就好了,我求求你先安静安静。」 「这怎么可以。」徐慕曦认真道:「身为同在一条船上的室友,虽然有福不能同享,至少有难要同当——」 「徐慕曦。」纪程亦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抓住她捧着自己脸的手腕,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说:「你再说一个字,我就亲你。」 参、虚与实 (5) 隔天的徐慕曦完美詮释了灵魂出窍是什么。 学校附近的小麵店里,麦晓南伸手在她面前挥了半天,都不被她搭理后,很乾脆地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 「徐哈哈,你今天怎么回事?」麦晓南不悦地问:「该不会跟简燁那小子有关吧?都分手两个月了,你怎么还这样?」 徐慕曦摀着脑袋,神色凝重,「对啊,分手两个月了。」 她突然抓住麦晓南的手臂,不敢置信地说:「我以为我会难过整整两年的,结果现在却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前阵子甚至把他的课表忘记,在楼下撞见他跟骆予熙??」 「啊?」麦晓南尖喊一声,「你怎么没跟我说这件事?」 「呃,因为我睡一觉就忘记了。」徐慕曦搓搓鼻子。 麦晓南一听,忍下再赏她一巴掌的衝动,耐心问道:「结果那次是怎么收尾的?你要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我现在就把你剁了。」 徐慕曦缩起脑袋,心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那时狼不狼狈??那天纪程亦刚好回家,直接把我带走了??」 麦晓南听见纪程亦两个字时嘴角浮现一抹笑,等听完整句话,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天啊,这未免也太解气了!」麦晓南面露讚赏,「看不出来,纪程亦还满帅的嘛!」 听见后半句话,徐慕曦皱着鼻子看了她一眼。 「哈哈,我突然发现,我们好久没来场女孩之夜了。」麦晓南伸手戳了戳她软软的脸颊,「这週末来我家睡一晚如何?你分手到现在,我们都还没一起痛骂过简燁那渣男,而且我也想知道你和纪程亦住在一起有没有发生好玩的事。」 从大一开始,徐慕曦偶尔会到麦晓南住处住一两晚。麦晓南把这种夜晚称为女孩之夜,她们会窝在她的床上嘰嘰喳喳聊到大半夜,有些时候甚至会聊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但徐慕曦一听见「纪程亦」三个字,就知道麦晓南肯定动了歪主意。刺探她和纪程亦的关係,恐怕才是麦晓南的真正目的。 「那你记得先把你家整理乾净。」徐慕曦说完,又想到另一件事。 她吞了吞口水,问正在吃麵的麦晓南:「麦南,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啊。」麦晓南一派轻松地说。 「如果我现在突然说,你再讲一个字我就亲你,你会怎么样?」 「杀了你。」 「??」 徐慕曦回到家,确认纪程亦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后,赶紧跑进厕所。 不知怎么,自从前一天纪程亦对她说了那番话,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复杂。 要说讨厌吗? 其实纪程亦平常不会对她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徐慕曦偶尔听纪程亦和顾扬轩他们聊天,还会有些羡慕。纪程亦对顾扬轩和温念城的态度,是可以放松玩闹的朋友,上次见到麦晓南,则保持着陌生人的礼貌。 对她呢? 她好像卡在两者之间。纪程亦对她的态度不那么有距离,却也不够亲近。 那么他昨天的玩笑,是想拉近他们的距离吗? 徐慕曦满腹疑惑地洗了手,从厕所走出来时,纪程亦刚好拉开房门。 徐慕曦的脸上闪过一丝尷尬,正想逃回房,纪程亦就先开口了。 「浴室的灯泡坏了,你没发现吗?」纪程亦的语气,像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哇!真的吗?」徐慕曦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立刻浮夸地喊:「窗户外面还很亮,我完全没发现耶!」 「??」她的语气夸张到纪程亦怀疑她在挑衅自己。 看来昨天的事对她造成了不小的衝击。 其实纪程亦会突然说出那番话,只是觉得徐慕曦很好玩,想逗一逗而已。 记得高中时,他偶然看见妹妹的少女漫画上出现了男主角安慰女主角的情节。英俊的男主角勾起女主角的下巴,凑近她道:「你再哭,我就要亲你了喔!」下一个画面,女主角满面通红地摀住嘴巴,背景全虚化成梦幻泡泡,就连女孩脸上不断掉落的眼泪也消失了。 才看到这里,妹妹立刻扑过来把漫画从他手上夺走,「啊——你不要偷看啦!」 第一次看少女漫画的纪程亦不以为然地嘲笑:「这是什么剧情啊?哪个男的会这样说?」 「你这种臭肥猪不懂啦,这样才浪漫啊!」妹妹抱着漫画反驳:「而且女生会因为太害羞了,所以忘了要哭,这种安慰方式多撩啊!」 纪程亦哼了一声,「那如果女主角根本不喜欢男主角呢?」 妹妹思考了一会儿,才篤定地说:「那就会赏他一巴掌。」 这件小事一直被纪程亦记在心里,因此昨天徐慕曦吵个不停时,纪程亦便突然想到了那本少女漫画的内容。 如果他也说同样的话,徐慕曦真的红着脸不再吵闹,是不是就代表??她对自己有好感? 和徐慕曦同居了两个月,纪程亦很清楚她没那个胆子赏自己耳光,所以这么有趣的实验,不用在徐慕曦身上实在可惜。 想到这里,纪程亦果断地抓住徐慕曦放在自己脸颊上的双手,开口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亲你。」 一片安静。 纪程亦专心打量她。 不吵闹了??是喜欢他吗? 徐慕曦双手捧着纪程亦的脸庞,脸上有不经掩饰的震惊。 接着,她在纪程亦观察小白鼠的神情前,先动了动大拇指,再用力把拇指??戳进纪程亦的鼻孔里?? 纪程亦沉默了。 好样的。他可不知道这种反应代表的是什么。 回想完昨天那荒谬的场景,纪程亦对现在才开始害羞闪躲的徐慕曦,已经无话可说了。 在他眼里,她这是诈欺! 纪程亦把手机塞进口袋,关上身后房门,「我要去买灯泡了。」 徐慕曦一听,想也不想地喊道:「我跟你去!」 刚迈出步伐的纪程亦疑惑地看着她,「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你可以顺便教我换灯泡啊。」徐慕曦理直气壮地说,「不然要是下次灯泡又坏掉,你不在怎么办?」 她这番话倒是很有道理。 纪程亦轻轻頷首,瞄到她的衣服时,又面带犹豫地问:「你要穿这样出去吗?」 「怎么了吗?」徐慕曦表情茫然。她今天穿了一件紧身的白色字母t恤。她满喜欢这件衣服的,太宽松的衣服在她身上显胖。 「没什么,随便问问。」纪程亦用下巴指了指门口,「你先穿鞋,我上个厕所。」 「好!」徐慕曦开心地应了声,跑到门口穿鞋去了。 纪程亦从厕所走出来时,徐慕曦正在系紧稍微松开的鞋带。 站起身,徐慕曦掛着微笑看纪程亦朝自己走来。 原来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一起买灯泡也可以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刚从厕所走出来的纪程亦,走到娇小的徐慕曦身前,低头看她。 「徐慕曦??」 徐慕曦红着脸抬起头。 将近三十公分的身高差之上,纪程亦嘴脸刻薄地说:「你刚刚是不是大便了?厕所很臭。」 徐慕曦:「??」 参、虚与实 (6) 因为距离不远,而且纪程亦虽然有车,却只有一顶安全帽,所以两个人乾脆用走的。 走去买灯泡的路上,徐慕曦还在介意纪程亦那句煞风景的发言,而纪程亦则一句话也没说,脸上心事重重,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徐慕曦的个子比纪程亦矮很多,走了一段距离,纪程亦发现她追得气喘吁吁之后,便刻意放慢了脚步。 纪程亦突然意识到,徐慕曦好像很少抱怨什么。别人走得多快,她也会勉强自己跟上,不懂争取,不懂拒绝,不懂重视自己的感觉大于别人的好感。 阳光从人行道上方的枝叶间筛下光点,他们一路踏着斑驳走到人行道尽头。 站在斑马线前方,失去行道树的庇佑,铺天盖地的日光刺眼得猝不及防。 斑马线的绿灯号志刚好转红,两个人并肩佇立,在太阳下晾晒沉默。 过了许久,纪程亦突然喊:「徐慕曦。」 他身边娇小的身影没有动,只微微扬起鼻尖「嗯」了声。 「我想了一下,觉得有件事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 无法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消息的好坏。不知道是不是日光太灿烂,徐慕曦转过来的脸孔浮现一丝听见好消息的期待。 她望过来时,纪程亦避开了她的眼神。 纪程亦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画面,递到徐慕曦面前。 「今天你和麦晓南去吃饭的时候,被学校的人偷拍了。」 期待落空,徐慕曦还反应不太过来。 她凑上前仔细看他的手机画面,果真是她中午和麦晓南待的那间麵店。 拍照的人距离她们不远,小小的画面刚好塞得进她和麦晓南。麦晓南化着精緻妆容的侧脸,完美地衬托出她让人移不开眼的艳色,而徐慕曦穿着简约的紧身字母t恤,手肘搁在桌上,一脸认真地听麦晓南说话。 徐慕曦已经忘记她做这个动作时,两个人在聊什么内容了。 往下看,发文者把照片贴在学校的匿名版上,内文只有一行字:「老问题,徐慕曦和麦晓南,都几?」 这篇文章已经发布一段时间了,下方掛着将近一百则留言。从头贴分辨,留言的大部分都是男生。 有人喊太难选择,有人说选几次都选麦晓南,有人则跳出来反驳。 「楼上太肤浅了,看看徐那个姿势,奶直接放在桌子上。」 「我明天就去舔桌子!」 「虽然我绝对选麦女神,但是徐真的看起来很骚欸!」 「徐大奶的话可以去问音乐系简x的使用心得。」 「徐跟简的八卦怎么还没停啊?人家都说只是帮忙乐团的朋友而已了??」 「对啊,简的女朋友是t大的。」 「胸大不如有脑,主唱人品过关。」 「麦的脸加徐的胸,有人能帮忙p吗?」 「身为女生,觉得徐慕曦那姿势居心叵测。」 「好想把她衣服撕开喔??」 「楼主一生平安,我今天晚上就看这张照片尻了。」 「徐再露一点,我可以尻一整年。」 绿灯亮了。 绿灯结束了。 红灯了。 纪程亦举着手机让她看。她想看多久,他就能拿多久,痠了就换手。 在纪程亦又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时,徐慕曦终于说话了。 「谢谢你,我看完了。」 她吐出的明明是温言细语,纪程亦的耳畔却一片死寂。 那是纪程亦第二次感受到徐慕曦身上的荒草寒烟。 纪程亦把手机收起来,隔着他半隻手腕的距离,她眼中的千里送来尘埃。远处行道树排出的零落草木后方有斜日妆树,她橙色的脸上灰色的沙,一一扎进他眼里。 「我原本以为已经有人跟你说了,但你看起来好像不知道。」结果他的喉间也进了沙,「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觉得让你知道会比较好。」 小小的徐慕曦低下头,环起手,肩舺骨微微往前缩。 「所以你刚刚才问我是不是要穿这样出门?」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问我知不知道?」徐慕曦把手绕上胸前,鬓旁泻下的长发遮去她半张脸,「你告诉我的话,我还来得及换衣服。」 纪程亦低头看着她头顶凌乱的发丝,既不能替她梳理,也不能曖昧地勾起她的下巴,要她抬头看自己。 最后,纪程亦只能弯下腰,蹲在她面前。 灰色的徐慕曦,眼眶里都是滚动的眼泪。 是被欺负委屈了,还是气哭了? 徐慕曦看着他一双暖融融的眼睛,视线驀地柔了焦。 这么丢人的事,居然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乾净的纪程亦,这下该怎么看自己? 徐慕曦紧紧摀住自己的脸,无妨隻手遮天,一双手乾脆遮住整个世界。 「要是别人觉得我很糟糕怎么办?」徐慕曦嚥下一次次涌上的呜咽,上气不接下气,「我以后不会做那种动作了,以后也不会穿这种衣服了,我上去留言跟大家道歉好不好?」 结果她竟然是自责了。 眼泪顺着徐慕曦丰柔的掌腹滑下,匍匐过她腕上的银色手鍊,在手臂上留下一条蜿蜒的水痕。纪程亦知道尘埃扎眼无法不流泪,却也不知道从何挡尘埃。白色的徐慕曦,在他眼前不再春日迟迟。那么多来自暗处的恶意。 纪程亦握住她细弱的手腕,轻轻往两旁拉开。 徐慕曦被忽然袭来的光线刺得瑟缩。 光天化日,沐浴在午后光芒里的纪程亦,委身蹲在她面前。 他不再居高临下的那天,是这么对她说的:「徐慕曦,哭什么?你什么也没做错。」 木瓜。豆浆。海鲜。坚果。中药。 大家都说,你要有女人味一点。 她不能太瘦,也不能太胖,要凹凸有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有女人味之后,要懂得收敛女人味。 她顶着学有所成的身材,发现太宽松的衣服显胖,太艳的衣服显得放荡。胖女孩会被嘲笑,宽松衣服穿不得。太露的衣服要避免,不然人家会说你随便。 最后,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被羞辱时,错的还是她。 别人不会有错。肯讨论她的身材,幻想她的身体,他们说,拜託,有多少人想被意淫,我们却偏要意淫你。 别人不会有错。你自己要给人遐想的空间,不怪你怪谁?难道要怪遐想的人吗?引人犯罪,受害者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啊。至少。 别人不会有错。你是个女生,本来就应该要有动人的身材曲线,要是身材没看头,你就只是个洗衣板男人婆。啊,就算身材有看头,也不可以穿得太露。哎,不是说过了吗,不要给人遐想的空间。 总之,活该,都是你的错。 就算你连什么叫女人味都不知道,就算你努力迎合他们的要求,还是你的错。 「真不知道徐慕曦这种女生到底有没有羞耻心?」 徐慕曦哭泣的时候,最新一则留言这么说。 参、虚与实 (7) 还住在奶奶家时,八岁的慕曦有次差点和一个陌生小男孩打起来。 那天慕曦经过附近的小河,看见河面上有一根被大石头挡住的粗壮枯枝,一时兴起,在岸边捡了几颗石头,朝那根枯枝扔去,想试试自己能打中几次。 她玩得正开心,一个男生从河对面的树林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长棍,长棍末端拖在地上,发出笨重的摩擦声。 慕曦没理他,继续专心扔石头。有几颗石头因为她用力过猛,飞到河对面,砸在那男生的脚边。 男生看了徐慕曦一眼,见她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便拿着那根长棍,踩着河面大石跳了过来。 对那男生的身高来说,这条小河一点也不足为惧,只需几步就能轻松跳过来。但对还在读低年级,身材又一直比同龄孩子矮小的徐慕曦来说就不是这样了。看他一蹦一跳地横越小河,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徐慕曦不禁发出由衷的讚叹。 男生一跳到岸上,就揣着长棍朝她走来。 「你丢个屁啊?」他还没进入变声期的声线尖细,没有成年男人的震慑力。徐慕曦注意到他的衣服很脏,手脚都有结痂或新生的伤口。 正是不服输的年纪,徐慕曦也还是那个在山间田野奔跑的野小孩,她捏紧手上的石头,反驳道:「我自己在玩,又没有丢你。」 「你刚刚明明在挑衅我!」小男生右手稍稍使力,竖起那根长棍,「小心我打你!」 两个小孩就这么在河边吵起来了。徐慕曦坚持自己玩得好好的,而且没有扔到他,小男生则一口咬定徐慕曦就是挑衅他,明明看见自己了还故意扔石头。 两个人愈吵愈兇,小男生决定要给徐慕曦一点顏色瞧瞧。 他抄起长棍要朝她挥来,旁边却传来一声大吼。 「你想对我们慕曦做什么?」奶奶气呼呼地朝这里跑来,「你是哪家的小孩?信不信我告诉你爸妈?」 小男孩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他嘲讽地扬起棍子,对奶奶喊道:「你去说啊,我才不怕他们!」 可他不知道,慕曦的奶奶最禁不得激。只见她抬起手,手上居然拿着一把菜刀。 「臭小子,想跟我打架是不是?」奶奶横眉竖目地大步走来,「好啊,看看你那根破棍子厉害,还是你祖妈的切肉刀厉害??」 见这个老太婆好像真的要拿刀跟自己打架,小男生不禁倒退了几步。 「疯子!」他一说完,扔下棍子撒腿跑开了。 那一刻,在弱小的慕曦眼中,奶奶简直是她生命里最耀眼的英雄。 她松开手心里捏得紧紧的石头,哭着扑进奶奶怀里。 「奶奶——」 没想到徐慕曦刚扑过去,奶奶就一巴掌打在她额头上。 「你怎么这么笨啦!知道打不赢还不会跑!」 徐慕曦摀着头,泪眼汪汪地看她。 「你喔??」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上前将她抱进怀里,「有没有受伤?不怕不怕??」 惊魂未定的徐慕曦把头贴在奶奶胖胖的肚子上,闷着声音问:「奶奶??你怎么有菜刀?」 「我刚刚出来找你,走到这里就听见你们的声音,还听他说要打你,就赶快跑回家拿刀吓他啊??」 那天晚上,徐慕曦在被窝里问身旁的奶奶:「奶奶,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丢他石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是会丢人家石头的小孩。」安静的夜里,奶奶的声音和鐘摆一样让人安定,「如果你真的丢到人家,我明天就带你去道歉,不过最重要的是,就算你真的做错事情,也不代表他可以打你??」 再次回忆起这段往事,是被接回爸妈家之后。 那时刚上国中一年级,有天的美术课要带彩色笔,慕曦忘了带,只好和邻座的女生借。 那个女生带来的彩色笔很旧,有一半都已经没水了。徐慕曦耐心地涂了几个顏色,还是决定向其他同学借,因为两个人一起用那盒彩色笔的话,是不可能在课堂结束时交出作品的。 隔天晚上,妈妈接到导师的电话,说慕曦把隔壁同学的彩色笔画到没水,那位同学的妈妈很生气。妈妈二话不说,隔天立刻到文具行买了一盒全新的高级彩色笔,还把慕曦叫到客厅,要她打电话跟同学道歉,明天再把新的彩色笔带给人家。 「她的笔我只用一下下而已,而且我用的时候就已经没水了!」徐慕曦着急地解释。 「如果你没做这些事情,人家怎么会那样说?」妈妈语气严厉地说完,把家用电话推到她面前。 徐慕曦倔着表情不肯打。她说:「你可以问奶奶,问她我是不是会用光别人的彩色笔,还厚脸皮不承认的人。」 「徐慕曦!」 爸妈从不连名带姓地喊家人名字的,所以当妈妈连着姓叫她时,代表她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 「你现在不是在那个落后的地方,这里是都市,要讲礼貌,有教养。」妈妈平復了一下情绪,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单薄的双肩,「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自私的小孩。但就算你真的什么都没做,要是这件事传出去,爸爸那么有名,声望那么高,大家会怎么想他?要是这件事传到妈妈的学校来,其他人又会怎么看妈妈?到时候大家会觉得我们很小气、斤斤计较、弄坏别人东西还不赔,妈妈跟爸爸还怎么做人?」 听着妈妈温和却不柔软的话语,慕曦突然懂了。 在每个大人心中,是非的量尺都是不一样的。他们会讨厌量尺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会觉得某个人粗俗,觉得自己高某些人一等。而且他们要打人之前,不会先扬起长棍说:「小心我打你!」他们甚至不会让对方知道我其实很讨厌你。 那她心里的尺与秤,应该调成谁的标准呢? 调完了之后,是不是就会变成那样的大人呢? 那晚,慕曦掛着两行泪,打给邻座同学道了歉,然后回到房间,把彩色笔放进书包里。 她不应该自私地只想着自己。她应该放弃她的面子,好维护爸爸妈妈的面子。毕竟在大家看来,爸妈的面子比她的面子珍贵多了。 反正道歉是绝对不会错的。 好几年之后,她再度被看不见的长棍击中。 这次不用别人教,几年下来,无论她究竟有没有错,她都已经能放下自尊,自动自发地道歉了。 可是那一天,她要委屈自己道歉的那天,一个高大淡漠的男生蹲在她面前,语气温柔而坚定地对她说:「徐慕曦,哭什么?你什么也没做错。」 肆、礼与貌 (1) 纪程亦仓惶将门压上的那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刚回到公寓,打开楼下大门时,他听见身后有两道声音朝这里靠近。 下意识转过头,简燁正和一个女生并肩走来,两个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谁都没发现他。 简燁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帅哥,玩乐团的音乐系才子,他认得。简燁身边的女生他不认识,但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上次他搭救徐慕曦时站在简燁身边的女生。 看见他们,纪程亦莫名地慌张。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可他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在他们没发现自己之前赶紧离开。于是他迅速闪进大门里,迈着一双长腿狂奔上五楼,手忙脚乱地打开门躲了进去。 等他靠着门板冷静下来,才想起徐慕曦之前说过简燁住在三楼,其实他爬上四楼以后就能安心了。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纪程亦喘着粗气,脑中突然浮现上次把徐慕曦从简燁身边带走时,简燁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 站在简燁面前,纪程亦能清楚读出,简燁当时的情绪绝对不仅止于震惊。看着徐慕曦朝自己走来时,他的眼里写尽了不甘与愤怒,而与他目光相交的那刻,纪程亦清楚看见了简燁脸上不加掩饰的轻蔑。 纪程亦烦躁地从背上扯下背包。 难道那傢伙还没放弃徐慕曦? 刚想到这里,徐慕曦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徐慕曦背着回家时用的白色背包,身穿轻便外出服,一副正打算出门的样子。 「你站在那里干嘛?」徐慕曦被站在门口的纪程亦吓了一跳。 纪程亦没有回答,只是眼神灰暗地看着她。 那她呢?如果简燁来求她復合,她会答应吗? 心里涌上的不安让纪程亦觉得烦躁难耐,他忍不住开口唤道:「徐慕曦。」 徐慕曦睁着双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又不解地回望他。 「我刚刚遇到简燁了。」 徐慕曦愣在房门前。 她没想过纪程亦会主动谈起简燁,毕竟他和简燁其实没有任何关係可言。 纪程亦观察着她的表情,好半晌,才谨慎地开口:「你还喜欢他吗?」 徐慕曦回过神来,皱起鼻子,想也不想地说:「不喜欢。」 听见她篤定的语气,靠在门上的纪程亦,不动声色地扬起了嘴角。 他的行径有些怪异,徐慕曦独自琢磨无果,便好奇问道:「你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纪程亦收住上扬的嘴角,脸上又摆出平时冷淡的表情,「没什么,智力测验。」 徐慕曦:「……」那她过关了吧? 纪程亦看了看她,靠着门随口问道:「你要出去?」 「对呀!」徐慕曦笑得天真烂漫,「我这週末要去麦南家住。」 纪程亦的脸立刻沉了。可真是个好消息。 「你没跟我提过。」 「呃??」徐慕曦隐约感觉出他似乎不太开心,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对你来说,应该不会造成影响,所以??」 「对我没影响?」纪程亦扬起声音。徐慕曦看着面露慍色的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刚才还轻松愉快的氛围,被纪程亦不知从何而来的暴躁吞噬殆尽。 空气里瀰漫着徐慕曦的惶惶不安,还有纪程亦逐渐清醒后的懊悔。 不该衝她发脾气的。 他以为,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徐慕曦会因为他曾经抚慰过她的伤口,而与他成为更亲近的朋友。 他的朋友一向很少,在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他不曾主动走近谁,徐慕曦是第一个。 大概是她到来的时间刚刚好,他的外貌改变了许多,对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点自信,也或许因为他从没见过徐慕曦这种事事都先考虑别人,总是循着别人的情绪轨跡判读自己行为正确性的人,他在她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也第一次卑鄙地想,她那么傻,他能利用这一点来亲近她。 毕竟能让他在相处时感到舒服的人很少,身边有一个像徐慕曦这样偶尔能逗笑他的人在,或许也不错。 但她今天的反应让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他觉得开心,徐慕曦可不一定。 她像是拒绝的反应,让纪程亦自卑又懊恼。 「抱歉。」终于清醒过来,纪程亦先低头道了歉。 还缩着身体的徐慕曦错愕地看着他。 她被纪程亦大起大落的情绪绕晕了。 她不习惯别人向她道歉,特别是她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对不起自己哪里的时候。 而且,她不喜欢姿态这么卑微的纪程亦。 纪程亦伸手拿起刚刚扯下来的背包,面无表情地道:「你很讨厌我吧?」 徐慕曦被他话里的失落扎伤了。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啊!我很喜欢你!」 满室寂静。 徐慕曦抖着嘴角,在心里埋怨自己灵活敏捷的反义词替换能力。 不能怪她,毕竟讨厌的反义词就是喜欢。 长的反义词就是短。 宽的反义词就是窄。 高的反义词就是矮。 低的反义词就是??哎,貌似也是高?? 「徐慕曦。」死寂中,纪程亦冷不防喊了声。 「哎呀呀!」鸵鸟徐慕曦立刻重现她浮夸的逃避技能,边套上鞋子边喊:「我跟麦南约好的时间快到了耶!我要走了,路上小心喔,拜拜——」 徐慕曦夺门而出,拔腿狂奔,永远不回头。 被留在房子里的纪程亦,脸上浮着浅浅的红晕。 幽黑的双瞳下,薄薄的双唇嵌住一抹笑。 到底是谁要路上小心?慌成这样,连话都不会讲了。 纪程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播了一通电话给顾扬轩。 「扬轩。」纪程亦走到客厅窗前,透过窗户看见那个在人行道上仓皇奔逃的小身影,「你对……慕曦的印象怎么样?」 顾扬轩那头传来幸灾乐祸的大笑。 「作为諮询费,待会带我爬分?」 「可以。」 顾扬轩又低低笑了一声,才说:「还不错啊!虽然跟她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还挺喜欢她的。」 「嗯。」纪程亦盯着那个小身影过马路。 跑什么?也不知道马路危险?? 「那我们约晚上七点?」 「好。」 掛上电话,纪程亦嘴角的弧度还捨不得放。 狂奔了两个路口,满头大汗的徐慕曦才停在斑马线前抖着手发讯息:「麦南,我觉得我是m。」 两分鐘后。 麦晓南:「废话少说,你要是敢迟到,就等着看我会不会变成s。」 细皮嫩肉的徐慕曦一看见这行字,直接打通了计程车的电话。 现在的她要是被麦南打一顿踢出家门,就真的无路可退了啊?? 肆、礼与貌 (2) 徐慕曦到麦晓南家住的时候,两人通常不会太早睡,聊天聊到看见清晨第一道曙光更是常事。 这天,两人在半夜十点出门买宵夜,麦晓南穿着t恤和黑色短裤,脚下是一双裸色娃娃鞋,旁边的徐慕曦则直接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趿着麦晓南的拖鞋,啪嗒啪嗒满街响。 「你还真自在啊!」麦晓南捏着钱包,揶揄道:「慕光第一次说你在家老是假扮小淑女的时候,我完全不能想像。」 徐慕曦頷首,一阵风吹来,撩起她的瀏海。 「我爸妈不准我在晚上八点后出门。」徐慕曦在麦晓南身边蹦跳着绕了一圈,「而且我出门要是穿这样,他们会先把我打死。」 麦晓南笑了声,慢慢地走在前头,「小心别被学校的人看到,否则明天又要上校版了。」 听见后半句话,徐慕曦停下了脚步。 「你看到了?」 麦晓南回头看她。 「嗯。」 徐慕曦低下头,慢慢踱了过去,「本来不想跟你说的,怕你知道了心烦。」 「我有什么好烦的?」麦晓南推了她的额头一下,「人家骂的明明是你!」 「那也怕你知道了心情不好。」徐慕曦挠挠头,「哎,毕竟你不能上去吵架,我也没那个胆子。」 「是啊,我们战力很低的。」麦晓南短短地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徐慕曦跟在她身侧,只是不再跳舞。 两人从便利商店抱了一堆零食回麦晓南家。 自从上次听徐慕曦说纪程亦英雄救美的故事之后,麦晓南就觉得他们两人间的发展指日可待,因此回到家一拆开零食包装,麦晓南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对了,你跟纪程亦最近怎么样?」 徐慕曦被洋芋片呛了一下,咳了整整半分鐘后,见麦晓南一副「看你能演多久」的样子,只好认命投降。 「那个……纪程亦最近很健康,头好壮壮。」徐慕曦伸手把洋芋片掰成两瓣,将其中一瓣双手呈给麦晓南,希望她放自己一马。 「哦?」麦晓南接过洋芋片,露出狡猾的微笑,「你们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徐慕曦缩回的手僵在空中。 「徐慕曦,你再说一个字,我就亲你。」 「哭什么?你什么也没做错。」 纪程亦的脸突然浮现脑海,徐慕曦的眼神从麦晓南脸上飘开,「他每天都很忙,哪可能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麦晓南对纪程亦所知甚少,不禁好奇地问:「他都在忙什么?」 徐慕曦没想到麦晓南会接着问下去,差点直接把纪程亦是实况主choice的秘密抖出来。 她认真想了想纪程亦平时的行程安排,才慢慢道:「上课、读书、玩游戏、看漫画、上健身房??」 「健身房?」麦晓南有点意外,「上次看他皮肤偏白,我还以为他不爱运动呢。」 听她这么说,徐慕曦也回忆了一下纪程亦的肤色。 的确,纪程亦的肤色虽然算不上白皙,但也绝对不黑。 徐慕曦嘴角微弯,心想,他顶多就是衣服黑跟腹黑而已。 麦晓南坐在地上伸直腿,随手点开电脑里的播放清单,跟着旋律轻轻唱起最近很流行的一首歌。 她的声音比一般女生低沉,唱起歌来很有味道。麦晓南今天会在学校里有女神称号,就是因为她大一时在音乐系的表演上自弹自唱了一首歌,那场表演的影片在学生间疯传,甚至轰动了外校。 麦晓南独自哼哼唱唱到一半,突然止住了声。她转头问徐慕曦:「话说回来,纪程亦没在和顾扬轩交往吧?」 「咦?」徐慕曦手上的洋芋片咔嚓一声碎了。 麦晓南挺直身体,表情写满了不可思议,「你不会不知道顾扬轩是gay吧?」 徐慕曦瞪着她,一动也不动。 她还真的不知道。 想起总是嬉皮笑脸的顾扬轩,徐慕曦可从来没想过他可能会变成自己的情敌?? 不对! 徐慕曦拿拳头用力砸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什么情敌!才不是情敌! 麦晓南看着她对自己毫不留情的两拳,慢慢挑起了眉毛。 「哈哈,现在懊恼也来不及了喔!而且你就算喜欢纪程亦,至少也要先弄清楚他的性向嘛!」麦晓南撑着头,幸灾乐祸地说:「你们怎么老爱预设别人是异性恋呢??」 徐慕曦无话反驳,恨恨地往嘴里塞一把洋芋片。 「唉??难道我们哈哈又要失恋了?」麦晓南在旁边继续煽风点火。 徐慕曦撇开头。 正想再往嘴里塞洋芋片,徐慕曦却突然想到一件事:「麦南,那你怎么会知道顾扬轩是gay?」 「去年慕光回国的时候,我们到学校附近的餐厅约会,他刚好坐在我后面,和朋友的聊天内容都被我听到啦。」麦晓南坐到床边,长腿上上下下地晃,「而且他也没瞒着这件事啊,毕竟他长得还不错,拒绝女生的理由一下子就传开了。」 徐慕曦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结果换来麦晓南恨铁不成钢的一脚。 「点个屁头啊?喜欢纪程亦就勇敢追啊!」 被麦晓南踢了这么一下,徐慕曦不得不伸手撑住地板稳住身体。 掌心贴上地面的那刻,她的指尖碰到了一旁安静许久的手机。 徐慕曦低头看着上面亮起的时间。 十二点。 不知道纪程亦现在在做什么。 已经十二点了。 纪程亦关掉手机萤幕,望向靠在公寓大门边的人。 平常这个时间点,他是绝对堵不到自己的。 又或者,他想堵的根本不是自己。 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简燁冷峻的脸就算被打上暖色调,也依旧显得鬼魅。 「我找徐慕曦。」简燁的口气像君临天下。 纪程亦置若罔闻地收回目光,想从他身边走过去。 「喂。」简燁蔑笑着挡在他前方,「忘了告诉你,我跟你们班的罗靖很熟。」 听见这个名字,纪程亦才终于停下脚步。 「你找慕曦做什么?」 纪程亦亲暱的称呼没来由地让简燁心里窜起一把火。 「找她要房租。」简燁冷着脸看他,「她搬走那天是7号,等于欠了一个礼拜的房租。」 听见这句话,纪程亦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她都搬走几个月了,现在才来要?」 如果他是真的想讨房租,那绝对会惹恼他。 如果这是想重新搭上徐慕曦的藉口,那简燁垃圾的程度已经超乎他的想像。 这样欺负徐慕曦好玩吗?简燁,他劈腿的那个女生,还有网路上那些人。 「我懒得跟你解释,你去叫她出来。」简燁用命令的口吻朝大门甩了甩头。 「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先帮她付,回头再跟她算。」纪程亦沉着声音道:「总之我不会帮你叫她,她也不会出来。」 「你说谁缺钱?」简燁恼了,「还有,你是慕曦的谁?用什么身份帮她付?」 相较于简燁的愤怒,纪程亦的语气非常淡:「你说,我跟她同居,是什么身份?」 简燁咬紧牙,帅气的五官狰狞扭曲。 校园里名声响亮的主唱,也有这么不堪的一面。 对峙良久,简燁终于冷声笑了。 「徐慕曦真有能耐,才刚分手,就立刻跟别的男人同居。」简燁转身走进大门,拋下一句:「反正也是个不给碰的圣女,你要就给你吧。」 说完,他重重把门甩上,刺耳的撞击声响彻半片夜空。 这个声音让纪程亦想起第一天遇见徐慕曦的场景。 徐慕曦那个傻瓜大概猜不到,几个月后的今天,气急败坏的人会是简燁吧。 估量着过了五分鐘,简燁大概已经进屋了,纪程亦才双腿虚软地瘫坐在旁边低矮的花圃上。 在人际关係中一向习惯避战的他,挑衅这种先天优势出眾的人,还是第一次。 明明就是个不堪一击的胆小鬼,却总是妄想着能拯救谁。 纪程亦抬头望向星辰稀疏的夜空。 但只要想起徐慕曦逃出家门前,那句脱口而出的「我很喜欢你」,他无论如何都想替她还击。 疲惫地长叹一声气,纪程亦把手放进外套口袋,握紧里头刚买来的猫罐头。 早知道就不要在晚上出门了。 不只遇到简燁,连上次和徐慕曦说话的那隻猫都没看见。 一个人的时间过得好慢。她什么时候才要回来? 肆、礼与貌 (3) 徐慕曦在麦晓南家住了两个晚上,星期日傍晚背着行李准备回家见纪程亦。 快到公寓时,徐慕曦传讯息告诉纪程亦她回家了,纪程亦却说自己在街角的便利商店买东西。 当时是下午六点多,照理来说纪程亦不会在这个时间出门才对,徐慕曦按捺不住好奇心,又莫名地想快点见到他,便转身朝便利商店跑去。 天冷后夜色暗得早,徐慕曦远远就透过玻璃窗看见在柜檯前排队的纪程亦。他依旧穿着黑色t恤,外面套着件黑色连帽外套。 徐慕曦迈着小步伐走到便利商店的自动门前。 自动门很不赏脸地一动也不动。 有二十几年矮冬瓜资歷的徐慕曦对这种情况很熟悉,她使劲往上跳了两下,自动门才叮咚一声为她敞开。 徐慕曦在心里称讚自己的处变不惊,拉好肩上歪掉的背包走进店里。 然后发现店员和排队的顾客全都在看她。 队伍中的纪程亦嘴角含笑,右颊陷出一个极浅的酒窝。 徐慕曦面红耳赤地站到报纸架旁边等他。 以后再也不来这间便利商店了?? 纪程亦向店员买了一包菸,走到门边时朝徐慕曦招招手,挺拔的身高让自动门毫不犹豫地为他敞开。 徐慕曦翘起嘴巴。真是道有身高歧视的自动门。 「吃饭了没?」走到外头,纪程亦劈头就问徐慕曦这句话。 好像自从发现她有胃痛的毛病之后,纪程亦见面就要问她吃饭了没。 徐慕曦摇头,「中餐吃得比较晚。」 「跟麦晓南吃的?」 「嗯。」徐慕曦舔舔乾涩的嘴唇,「晚餐跟你吃。」 纪程亦的脚步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晚上要去学校讨论报告,应该不会在家吃。」 徐慕曦猛地看过来的眼神里,夹杂着让他心慌的错愕与失落。 「抱歉。」纪程亦清清喉咙,不自觉地道了声歉,「他们刚刚突然改了讨论时间。」 「喔??没关係啦!」虽然期待落空,徐慕曦还是因为他的解释而舒心不少。 两个人并肩往家里走,身边盘旋着沉默。 徐慕曦注意到他手上捏着的菸,主动道:「我不知道你会抽菸。」 「我?我早戒了。」纪程亦晃了晃手上的菸盒,「这是买给扬轩的,他刚好也在学校。」 这是句合情合理的解释,但徐慕曦此刻最不想面对的就是顾扬轩这个关键字。 长痛不如短痛,徐慕曦犹豫片刻后终于清了清喉咙,语气轻松地说:「那个??你跟顾扬轩在交往吗?」 听见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纪程亦不由得轻笑出声,「没有。」 「那??」徐慕曦深呼吸,「你在暗恋顾扬轩吗?」 纪程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 听到这两个答案,徐慕曦才稍稍放下心。幸好幸好,至少她还是有机会的。 突然间,她又想起刚刚纪程亦主动问她午餐是不是和麦晓南一起吃的。 她记得上次麦南来家里的时候,纪程亦突然变得很亲切,而且知道她要去住麦南家以后,还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该不会?? 越想越慌乱的徐慕曦咬住下唇,最终心一横,转头朝旁边的纪程亦严肃道:「我告诉你,麦南和我哥在交往,所以你不可以喜欢她!」 这一次,纪程亦终于停下脚步,忍无可忍地瞪着她,「徐慕曦,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徐慕曦:「??」 虽然被骂了,但徐慕曦小朋友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一路傻笑着回家,笑得纪程亦背脊发凉。 两人走到公寓大门前,纪程亦在行道树旁停下,神情侷促内疚。 「我的车在这,你上去吧。」 徐慕曦愣了愣,这才发现他背上背着上课用的黑色背包。「你现在就要去学校啊?」 「嗯。」纪程亦从口袋掏出钥匙,拿出机车置物箱里的安全帽。 才见面几分鐘又要道别,也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面,徐慕曦心里有些难受,「你大概几点回来?」 「不清楚,可能会很晚。」纪程亦坐在机车上,没有发动引擎,「你进去吧。」 徐慕曦拽紧肩上的背包背带,低头踢浮起来的人行道磁砖。 「你先走吧。你走了我再进去。」这样她至少能多看几秒他的背影。 看着她,纪程亦伸手搓搓鼻子,迟迟不发动引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纪程亦才轻叹一口气。 他说:「徐慕曦,我不喜欢这样,我看你进去了我再走。」 比起让她看着自己离开,他更希望先离开的是她。 感觉被拋下的那个人总是比较孤单难受,如果可以,他希望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 幽暗颓败的路灯下,徐慕曦抬起被染成橘黄色的脸颊。 她白色的外衣、背包,还有白白的小脸,都映照着打在她身上的顏色。整片幽黑的阴鬱街景里,她像一个纯净的灵魂,用小小的身姿,昂首挺立在杂草蔓生的路沿。 散着柔光的徐慕曦抬起头,没有犹豫太久,勾着浅笑衝他挥手,三步併两步跑进了他们的公寓里。 那天晚上,徐慕曦在午夜十二点收到纪程亦的讯息。 「早点睡,晚安。」 纪程亦收起手机,顾扬轩刚好从他身后的走廊里走出来。 顾扬轩穿着一件灰色衬衫,被夹在深黑色的幽静走廊和白色的刺眼照明灯之间。 「让我猜??」顾扬轩故作夸张地摆出苦苦深思的神情,「你刚刚传讯息的对象难道是??徐慕曦?」 纪程亦撇头笑了声,从口袋里拿出他的菸。 「谢啦。」顾扬轩也不继续逗他,塞了张钞票还他菸钱,「唉,要是你还没戒,我们还能分着抽。」 纪程亦把手插进口袋,缓缓走到走廊矮墙边,想起他们以前躲在宿舍顶楼抽菸的日子。 「开始抽菸只是因为听说会变瘦而已。」看着漆黑的校园,他眼中的墨色又被染深几分。 顾扬轩将身体半掛在矮墙上,手垂在外墙边把玩菸盒,「报告讨论完了?」 「差不多了。」纪程亦道:「休息十分鐘,接下来就能收尾。」 听见他一派轻松的语气,顾扬轩忍不住笑了,「要是我的必修课组员也跟你一样罩就好了。」 顾扬轩是在大学一年级的通识课上认识纪程亦的。 那学期,顾扬轩选修了一堂日文课,而且来自教育学院的他十分没有身为未来教育者要以身作则的认知,成天以蹺课为乐,等期末将近才发现大事不好,自己连期末报告的组别都没分到。 于是他靠着顶尖的社交手腕,四处打听这堂课上有没有跟他一样惨的人。 结果还真有两个——明显和其他同学非常疏远的数学系胖子纪程亦,以及听说经常迟到早退的英语系高个儿温念城。 提供宝贵情报的是个数学系女生,顾扬轩好奇地问:「你不也是数学系的吗?怎么没跟那个纪程亦一组?」 数学系女生垮着淡粉色嘴唇,表情有点不以为然:「他在我们系上人缘不好。」 想引诱别人主动深谈八卦,就要给出足够的回馈。顾扬轩配合地摀住嘴,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典型的肥宅啊!整天都待在宿舍玩电脑,书柜上都是漫画,床上好像还有动漫人物的小抱枕,很变态欸!」那个女生果然上鉤了,她皱着鼻子说到一半,又对顾扬轩摆手撇清立场,「这些都是听我们班男生说的啦,他们觉得他很噁心。」 「这样啊??」顾扬轩看了教室角落的两人一眼,神情有些懊恼。 光用看的,他都不想跟那两个奇怪的人一组,但眼下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了,他的出席成绩已经岌岌可危,要是连期末报告都交不出来,这门课铁定会被当掉,到时候他一个学分都拿不到?? 为了拯救自己的学分,花蝴蝶顾扬轩放下自尊,翩翩飞到教室最边角的两人身边。 那个叫纪程亦的胖子在看漫画,顾扬轩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嗨,打扰一下??听说你还没有组别?」 纪程亦转回头,脖子挤出一道道肥厚的皱摺。他望向顾扬轩的眼睛里满是戒备与抗拒,好像顾扬轩下一秒就会吐出什么难听的辱骂,或朝他脸上吐口水。 顾扬轩缩在课桌与庞大的纪程亦之间,觉得自己要被挤成纸片。「你要不要跟我一组?」 纪程亦的额上有亮晶晶的油光,他打量顾扬轩良久,才语带不安地说:「嗯。」 顾扬轩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三个人一组,现在还差一个。 他把视线落在两个座位后的温念城身上。 只是他都还没开口,温念城就面无表情地说:「我也可以。」 卑鄙花蝴蝶顾扬轩瞬间冒出被人看透的羞耻感。 这个人在跩什么?能跟他同组,是他们几辈子才求来的福气,懂吗? 几步之遥的温念城冷淡地看着他,默默旋开课桌上的深蓝色保温杯喝了一口。 他喝完之后,见顾扬轩还在看自己,只好举起保温杯问:「要喝吗?」 顾扬轩问:「水吗?」 温念城摇头,「威士忌。」 顾扬轩:「??」 肆、礼与貌 (4) 顾扬轩刚开始觉得这两个人怪透了,跟他们合作肯定不会多顺利。 没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个想法就被推翻了。 看起来阴阳怪气的温念城意外地配合,就算被分配到最麻烦的资料统整工作,也一句怨言也没有。 而纪程亦虽然刚开始看起来很孤僻,但相处一阵子后,顾扬轩发现他既温和又靦腆,有时称讚一句就会害羞得红透耳朵。 最重要的是,平时不起眼的纪程亦日文实力居然好得不像话!他搜集资料时会直接找日文网页来读,还一手包办了全日文的讲稿和投影片。 这下子,反倒是顾扬轩变成冗员了。 「不,你贡献最大。」宿舍里,纪程亦边敲键盘边说,「你负责上台报告。」 「我?」顾扬轩拔高声音:「我只认得出五十音欸——」 「五十音就够了。」纪程亦拿脖子上的毛巾擦擦下巴汗珠,将完成的文稿拖曳到三个人的群组里,「这是日文讲稿,汉字的平假名都标上去了。」 一脸震惊的顾扬轩打开讲稿,看完后毫无气势地问了句:「为什么是我上台报告?」 小组长纪程亦把毛巾扔进洗衣篮,表情十分淡定,「因为你长得好看。」 这个理由让顾扬轩吞下了还没说出口的话。 好吧,谁叫他长得好看呢? 总而言之,蹺课成性的顾扬轩同学,在纪程亦和温念城的帮助下,顺利拿到了这门通识课的学分。 年迈的日籍教授本来很想当掉他,但他们这组的报告太出色,顾扬轩惨不忍睹的平常分再加上期末分数,四捨五入居然刚好通过及格线,教授也就懒得和他追究了。 期末结束后,顾同学为了报恩,请纪程亦和温念城吃了一顿饭。 吃饭时,顾扬轩想起曾经在纪程亦的电脑上看到英雄联盟,便兴致勃勃地问:「你是不是会打lol?今晚要不要一起打?」 纪程亦抬起臃肿的脸,表情有些害臊,「好啊。」 「扭捏什么!」顾扬轩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又转头问正在喝汤的温念城:「你平常会玩游戏吗?」 温念城放下汤碗,「会啊。」 顾扬轩好奇道:「你都玩什么?」 温念城想了想,说:「小朋友下楼梯。」 顾扬轩:「??」 当晚,顾扬轩嚷着「让哥哥带你们见见世面」上了线,纪程亦依旧安静,温念城则和讨论报告时一样配合,直接去註册了一个帐号。 「城城,不要紧张,有我在。」顾扬轩瞄了眼纪程亦的段位。青铜三。呵,果然要靠才貌双全的他来carry全场。 「走吧,我罩你们。」顾扬轩意气风发地笑了两声,带他们进入游戏。 是夜。召唤峡谷,尸横遍野。 顾扬轩又变成了冗员。 「扬轩,apc在你上草。」耳机里,纪程亦淡淡说:「你cd是不是剩5秒?我们夹他,你先q。」 顾扬轩开始怀疑人生。 随着团灭的ace语音响起,对面射手幽幽说了句:「大哥,你乾脆让我们住在温泉算了??」 纪程亦始终沉默,好像没听见。 顾扬轩拉了下小地图,只见小萌新温念城移动着瑟雷西,和观光客一样左瞧瞧右瞧瞧,间晃到巴龙面前,十分有雅兴地观赏了一下,然后把灯笼丢了过去?? 顾扬轩想哭。 为什么他的新朋友都这么奇怪? 还对世界抱有侥倖的年纪,顾扬轩有两次坦诚的经歷。 第一次在国中,他对邻座递a漫给他的好朋友说,我才不喜欢这个,我喜欢的是男生。 两天后,老师帮他的好朋友换了位置,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说过话,别人看着他时,眼里开始闪烁微妙的情绪。 恐惧、戒备、怜悯。 他们觉得他可怜又不正常。 第二次在高中。有个男生的补习班同学和顾扬轩同国中,隔天上学,流言像蛇一样鑽进每间教室的门缝。 一星期后,顾扬轩发现别人从自己身边走过,总会多看两眼,上厕所的时候,隔壁班男生寧愿在门口憋着,也不要用他旁边的小便斗。 「你去上那个啊!」他听见门口的人这样说。 「干,我才不要!」隔壁班男生压低声音:「那旁边顾扬轩啦!」 高中第一次谈恋爱,对象是个大学生,週末出去约会时他们不敢牵手。 要各自回家前,有两个女生嬉笑着从旁边经过,她们的手臂亲暱地挽在一起。 「好羡慕哦!」男友这样说,「两个女生在路上牵手,根本没人在意。」 顾扬轩露齿一笑,眼神无意间扫过斑马线对面,看见有个女生拿手机对着他们拍照。 他认出那是同校的学妹,她在学生间很有名,认识她之前会先认识她的社交帐号。 仓促告别男友,顾扬轩穿越斑马线,走上去抓住那个学妹纤细白皙的手。 「照片删掉。」他表情阴沉。 「太远了,我什么都没拍到啦!」学妹用力挣脱,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欸,学长,你不知道有很多女生暗恋你吗?你这张脸要是喜欢男生的话,也太浪费了吧?」 她的语气像在苦口婆心地和他商量什么。 好像她刚才说的是,学长,你再努力一点,成绩一定会更好啊。 浪费两个字太尖锐,从耳朵深深刺进顾扬轩脑海里。 他痛得闭上眼睛。 什么叫浪费?如果这张脸是异性恋,就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同性恋就是糟蹋资源。 「你要把优良基因传承下去啊!」 生不出小孩也是一种罪。 那些结了婚但不生小孩的夫妻就没有罪。 顾扬轩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笑容扭曲。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打女的。」 星期一的打扫时间,顾扬轩一个人去倒班上的资源回收,被推进回收间的空瓶罐里。他们用铁夹甩他的脸,有人踢他下体,头上倾倒的罐子里流出残馀汁液,顺着他的头发滴下。 「喂,臭娘砲,听说你威胁小慈啊?」四个男生围在他前面,挡住了屋外的光源。 「菊花欠插就安分一点啊,还敢跩啊?」 发亮的手机萤幕被递到他面前,上头是几天前和男朋友出去的照片。 「他就是跟你搞gay的人喔?」一阵訕笑,「你们真的是一群有病的人妖耶!」 他痛得缩起身体,对这个世界感到无力。 然后那张照片出现在几个人的社群媒体上。 hashtag,k市二中,k大,gay,欢迎约砲,fb私。 不用多久,那个大学生就和他提了分手。 两年后顾扬轩上了大学,一个离真实社会更近的地方,黑白交错。有很多人跳出来帮他争取权益,有人看了一眼就事不关己地走过,有人问那些人,社会对你们已经够好了,你们到底还缺什么?这么间,干嘛不去关心地球暖化或家暴?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们肯让你活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要感激涕零地活着,别想得寸进尺。 顾扬轩也成为事不关己的人之一。也好,如果装成异性恋,这张脸无论在男生圈还女生圈都十分吃得开,别人认识你都来不及了,哪会想躲你? 柜子里至少安全一点。 直到那天晚上,他在蹲在路边抽菸,肩膀被人拍了两下。 顾扬轩瞇着眼睛转过头,看见纪程亦垂着脸看自己。 手一抖,剩下的半截菸掉在骑楼的磁砖上。 他身后是一间gaybar的入口,两旁的店家都关门了,红橘交错的霓光从后头照亮他,如芒在背。 「在这里干嘛?」纪程亦没什么表情,顾扬轩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没有。 「刚好在等人。」顾扬轩刻意把「刚好」二字咬得清清楚楚,「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纪程亦指向后头一面亮着的招牌,「来健身房。」 「健个身而已,你也跑太远了吧!」顾扬轩用力扯出笑。他已经很久没上gaybar了,今天突然很想出来玩玩,为了避免撞见熟人,还跑到离学校很远的地方,没想到他最不愿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不是不喜欢在晚上出门吗?」顾扬轩没有踩熄掉在地上的那截菸,只是静静地看还烧着的那端。 「明天有考试,所以准备到很晚。」纪程亦把手插进口袋里,「这间二十四小时健身房离学校最近。」 顾扬轩笑了两声,「难怪你瘦了那么多,原来一直都在健身啊!」 纪程亦点点头,然后指着他身后的bar,淡淡问道:「你不进去吗?」 顾扬轩一僵。 纪程亦单刀直入的问题,让他来不及回应。 他本来可以说「我只是刚好在这里抽菸」,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店」。 但都晚了。等顾扬轩意识到要做出反应,早已来不及了。 他措手不及的短短两秒鐘,眨眼而过的沉默道尽了他努力隐藏的所有。 有了前车之鑑,顾扬轩没有犹豫太久。 他踩熄地上的菸,扶着膝盖站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bar吗?」 纪程亦的人缘奇差无比,人见人厌,真是太好了。 凭自己现在的人脉,要否认或扳倒这傢伙轻而易举。 顾扬轩挽起袖口,握好拳,准备朝他的脸挥去。 「这不是gaybar吗?」纪程亦朝里头瞥了一眼,两道眉深深锁进顾扬轩心里,「你来这里玩会喝酒吧?回家的时候要不要我来载你?」 叮铃—— 一个男生从gaybar里出来,自他们身边走过。 顾扬轩挽到手肘的袖口松垮垮地落了下来。 他身后的霓光打在纪程亦脸上,而纪程亦的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看着他。 「反正我每天都很晚睡,顺便帮你省计程车钱。」 夜晚突然被霓光照得好亮,顾扬轩莫名惶恐,开始在纪程亦眼里找他读过万遍的情绪。 恐惧、戒备、怜悯。 没有。什么都没有。纪程亦看他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变过。 顾扬轩像被几分鐘前吸入肺里的菸呛到了,突然用力咳嗽,一滴眼泪悄悄鑽出眼角。 他知道,刚刚那瞬间的自己,才最该下地狱。 那就顺便载我走吧,纪程亦。 谢谢你。 肆、礼与貌 (5) 大二下学期,纪程亦外貌的改变已经足以让人联想到脱胎换骨四个字。 近两年的饮食控制及规律运动,加上刚好处在课业压力较大的几个学期,让纪程亦摆脱了原本臃肿肥胖的身材。 他的个子本来就高,还没瘦下来时,同学在背后用「肉弹」来取笑他,现在减肥有成,身上再也看不见赘肉的影子。圆脸被粗眉挺鼻取代,唯一没变的是习惯穿有显瘦效果的黑衣服。 纪程亦试着穿过亮一点的顏色,结果焦虑了一整天。他被黑色锁住了。 别人口中的他也渐渐变了。以前被同学排挤,所以不爱说话、拒人于千里,瘦下来之后这种个性顺理成章地变成「冷冷的」、「酷酷的」、「让人想了解的」这种具有褒义神秘色彩的形容词。 那时的纪程亦已经和顾扬轩及温念城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能自由选择同寝的室友之后,三人连宿舍都申请在同一间。 某个週末,他们一起去游乐园玩,把游乐设施坐了个遍。傍晚准备离开前,顾扬轩和温念城打算进纪念品店逛逛,纪程亦没兴趣,便告诉两人他到附近绕绕,半小时后再回来。 可是三十分鐘过去了,顾扬轩和温念城站在纪念品店前,等了半天也没见到纪程亦的人影。 温念城想拿出手机传讯息,顾扬轩却制止了他,贼笑着把他带到游客中心。 不久后,正独自朝纪念品店走去的纪程亦听见了响彻游乐园的亲切广播:「纪程亦小朋友,纪程亦小朋友,你的哥哥们在找你哦!如果听到这则广播,请儘快至服务台找哥哥!」 纪程亦站在广播喇叭下,脸黑了。 待纪程亦走到两位损友面前,顾扬轩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多谢你们让我出名。」纪程亦瞪着顾扬轩,「是你的主意吧?」 顾扬轩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大笑,温念城则在旁边事不关己地舔草莓冰淇淋。 沉着脸的纪程亦本想告诉顾扬轩自己再也不带他打积分了,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不好意思??」 两个年纪看起来与他们相仿的女孩站在旁边。 看见这一幕,纪程亦和温念城颇有自知之明地退到一旁。 顾扬轩长得好看,三个人出去时经常被路人搭訕。要不是音乐系还有个简燁,顾扬轩可能会是学生间讨论度最高的男生。 而面对前来搭訕的人,顾扬轩有自己的恶趣味。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和对方多聊几句,再婉转地说:「我不方便交换联络方式,但很高兴认识你。」心情差的时候,他则会扬起礼貌的微笑,轻声告诉对方:「真可惜,我是gay。」 纪程亦比较乐见顾扬轩直接向对方出柜,最好顺便让人以为他们三个都是同性恋,不然有时来搭訕的人会退而求其次,找上虽然没顾扬轩那么帅,但看起来温柔稳重的温念城。 其实温念城早就有女朋友了,但他每次总要先反问对方:「对了,你觉得我受不受小孩欢迎?」一个问题又要浪费大家好几句话的时间。 但这次状况有些不同,两个女生打完招呼后,其中一个害羞地朝纪程亦走来。 「同学,你好。」 纪程亦回过神,第一反应是转头看身旁的温念城,用眼神说:「喂,找你的。」 温念城舔着草莓冰淇淋,十分淡定地回望他,用眼神回答:「傻子。」 那女孩没把两个男生的眼神交流放在心上,她站在纪程亦前面,侷促地问:「请问可以认识你吗?」 纪程亦脑袋一白。 这绝对搞错了。 他不停看温念城及顾扬轩,想搞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两人却不停衝他使眼色,要他回答女生的问题。 虽然不敢相信,但终于确定这位女生想认识的是自己以后,纪程亦的心情被抗拒与反感佔领。 小时候第一个来找他说话的同学,曾经让他对友情与未来充满期待。他送纪程亦一盒牛奶,而纪程亦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开心,咕嚕咕嚕一口气喝完。 但他不知道,那盒牛奶过期了一个礼拜。他蹲在厕所拉肚子时,那个同学把其他朋友全叫过来厕所看。 他们笑着喊:「好臭喔!猪屎是不是特别臭?」 长大后想亲近他的同学,大多是想抄作业、找人跑腿和顶罪,拒绝的话会在垃圾桶找到自己的课本、要上音乐课发现直笛不见、抽屉里突然出现一堆蟑螂蛋。 往事歷歷在目,纪程亦看着脸红的女生,发现除了幸运认识了顾扬轩及温念城之外,他已经不想给其他人机会了。 想认识他吗?认识了又怎么样?等看见他一房间的漫画书、掛轴、抱枕、周边,再说一句:「你不觉得喜欢这些东西很变态吗?」并不会让他比较好过。 他不想再受伤了,保护自己,应该不是罪过。 纪程亦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这个女生以后,僵硬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不要认识我。 温念城含住冰淇淋,和顾扬轩交换了一个愕然的眼神。 听见纪程亦冷酷的拒绝,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过来搭訕的女生满面通红。她丢下一句「对不起」后,转身拉起朋友跑远了。 看着两个女生落荒而逃的背影,顾扬轩气呼呼地衝纪程亦嚷:「你把人家吓跑了啦!而且你的拒绝也太没礼貌了吧?」 没礼貌? 纪程亦一愣,对这样的指责感到很陌生。 从小,老师和爸妈都说待人要有礼貌,但纪程亦一直都不觉得别人对他有过多少礼貌。 他那么胖那么丑,走在路上被撞到还要检讨是不是自己体型太大,哪有资格追着别人讨一句抱歉?长大后他渐渐发现,礼和貌成正比,愈有貌的人,别人对你愈有礼,像他这种又肥又噁心的人,不会说请谢谢对不起,也是刚好符合社会期待而已。 终于要开始学着有礼的纪程亦,茫然地转头问顾扬轩及温念城:「那我要追上去吗?」 「追上去道歉吗?」顾扬轩气极反笑。 原来道歉在一般人眼中有些廉价吗? 纪程亦想了想,又道:「不然我把你介绍给她?」 顾扬轩:「??」 温念城舔了一口冰淇淋,压惊。 肆、礼与貌 (6) 纪程亦觉得徐慕曦这几天的行径有些诡异。 两人刚开始同居那阵子,在厕所前或客厅碰上,徐慕曦顶多神情畏缩紧张,可现在无论是在厨房见到面,还是回房时擦身而过,徐慕曦好像都在偷瞄他。 不是面露垂涎的那种瞄,是真的纯偷瞄。 偶尔偷瞄之馀,徐慕曦还会问他一些延伸问题,每个问题都让纪程亦好奇她到底作何居心。 譬如今天他准备做晚餐,打开冰箱想看家里还剩什么食材,徐慕曦刚好从房间走出来,便一声不响地站在他后面。 纪程亦被她盯得背脊发凉,忍不住转头问:「你有话要对我说?」 徐慕曦背着手,挺直腰桿,含笑点头。 「晚餐吃什么?」徐慕曦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人畜无害。纪程亦觉得她头上再加顶小圆帽,就能直接送进小学读书。 「炒空心菜、红烧豆腐、煎鮭鱼。」纪程亦把食材一个个拿出来,末了又补上一句:「吃饭了没?如果你要一起吃,我再煮锅香菇鸡汤。」 「好呀。」徐慕曦笑得更灿烂了。 纪程亦拿出一包香菇,冷冷说道:「好什么好,你来炒青菜跟煮汤。」 二房东发怒,徐慕曦不敢不从。她赶紧上前把自己负责的材料从纪程亦手中接过来,愉快地鑽进厨房。 纪程亦好笑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准备晚餐而已,有什么好开心的? 两个人在厨房里并肩作菜,徐慕曦三不五时就偷看纪程亦一眼,次数频繁到纪程亦想不发现都难,有几次她瞄来的目光还被纪程亦抓了个正着。 要是以前,徐慕曦偷瞄自己被逮住的话,肯定会若无其事地把眼神飘到那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彼方,可是现在的徐慕曦不一样了,她变得特别厚顏无耻,被纪程亦抓住乱瞄的眼神,还能四目相对多盯着他看几秒,脸不红气不喘的。 最后,纪程亦不得不怀疑,徐慕曦??该不会被调包了吧? 「纪程亦,你喜欢喝鸡汤啊?」徐慕曦忽然问道。 「还好。」纪程亦冷静地切豆腐。 「那你喜欢吃什么菜?」徐慕曦又问。 「鱼。」纪程亦蹙眉,觉得徐慕曦跟自己手里白白软软的豆腐还满像。 才安静半分鐘,徐慕曦又有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在晚上出门啊?」 纪程亦把豆腐放进锅子里,「因为去哪里人都很多,而且我想把晚上的时间留给自己。」 「喔——」徐慕曦拉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长音,「那你喜欢什么漫画?」 「徐慕曦。」纪程亦叹气,伸手将瓦斯炉关上,「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大概是和纪程亦相处久了,知道他充其量也只是隻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不会真的对自己做什么,徐慕曦胆子也跟着大起来,「我好奇嘛!想了解自己的室友错了吗?你怎么这么小气!」说完还小心打量了下他的神色。 纪程亦错愕地低头看几乎矮自己三十公分的徐慕曦,十分困惑她的气势究竟是从哪里借来的。 他没好气地叉起腰,「好,还有什么想问的?我有问必答。」 徐慕曦侧头想了想,睁着大眼睛道:「身高、体重、血型、星座、出生地、户籍地、未来规划、人生志向、宗教信仰。」 「??」 「喔,还有生辰八字。」 「徐慕曦??」纪程亦:「你问这些是要到庙里求籤还是请道士来作法?」 以前他黑着脸,还要担心她会腿软瘫倒在自己面前,现在该害怕的人怎么好像变成他了?? 吃完饭后,纪程亦一如往常窝在房间里剪实况精华。 房门突然被敲了两下,纪程亦旋过椅子,看见徐慕曦开了道门缝,把一颗头塞进来。 那画面莫名像《鬼店》里的经典桥段,纪程亦神情一凛,觉得自己黑漆漆的房间好像该开盏灯。 最近徐慕曦老是不等他喊「进来」,就自作主张开了门。第一次是因为他没把门关好,她轻轻一碰门就自己滑开了,大概是看他那次没生气,之后徐慕曦食髓知味,一次次敲门之后就直接打开。 纪程亦本来打算意思意思骂她一下,后来又觉得算了,反正是他默许的。 「我从家里带了一罐咖啡来,你要不要喝?」徐慕曦看着他。 「好。」纪程亦答完,看她关上门要离开,赶紧喊道:「徐慕曦。」 徐慕曦又把头塞进门缝。 纪程亦:「??」 「怎么了?」徐慕曦茫然地问。 「你刚刚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漫画吗?」纪程亦道。 徐慕曦眼睛一亮,精神都来了,「那我等等帮你把咖啡拿来,你顺便跟我说。」 本打算起身的纪程亦,看了眼自己的漫画柜,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他同意,徐慕曦像被表扬一样,一蹦一跳泡咖啡去了。 肆、礼与貌 (7) 几分鐘后,徐慕曦拿着两个杯子用脚踢了踢门。门被打开,后头的纪程亦表情无奈。 「不会叫我帮忙拿?」纪程亦从她手上接过一个杯子。 「怕你不想出来嘛。」徐慕曦走进房间,看见纪程亦的电脑上开着剪辑软体,便自然地问道:「你今天不用玩游戏给别人看?」 纪程亦咖啡喝到一半,听见这句话差点呛到。 他堂堂实况主兼业馀选手,开个直播竟然被形容为「玩游戏给别人看」?这就算了,真要纠正还找不出错误,真叫人鬱闷。 纪程亦把咖啡放到桌子上,正想回答,却突然意识到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实况?」他锐利的眼神朝徐慕曦扫去,「顾扬轩告诉你的?」 徐慕曦娇小的身板一抖,这才发现大事不妙,居然把顾扬轩告诉她的秘密说出来了。 徐慕曦虽然人矮势弱,义气却不比别人薄。面对纪程亦明显风雨欲来的表情,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誓死守护顾扬轩,「没有,不是他说的。」 纪程亦紧紧盯着她,「那是念城说的?」 徐慕曦继续摇头,「也不是。」 因为觉得荒谬至极,纪程亦反倒笑了出来,「知道我是实况主的只有他们两个,不是他们说的,难道是我说的?」 话被逼进了死胡同,徐慕曦见事跡就要败露,只好眼睛一闭,抱着坦然赴死的决心道:「我老实说吧,那个??其实我是你的粉丝,而且还是私生饭,从跟你进同所大学到住进这间房子,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 纪程亦挑眉看着她,缓缓吐出几个词:「身高体重?星座血型?生辰八字?」 徐慕曦嘴角抖了抖,努力维持脸上表情波澜不惊。 「连这些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私生饭?」纪程亦双手环胸,似笑非笑,「我的私生饭,素质都这么差吗?」 「??」虽然私生饭是谎言,徐慕曦还是皱起鼻子,觉得自己被骂了。 听见她狗急跳墙的回答,纪程亦大概也猜出自己开实况的秘密是顾扬轩不小心洩露的。 他很快想到顾扬轩上次和徐慕曦见面,就是温念城开车送他们去车站那天。那天他在论坛上被挞伐,顾扬轩还传讯息给他邀功,说自己在每篇骂他的文章下都留了言,被网友公认为choice最强死忠脑粉。他是实况主的事,很有可能就是顾扬轩在那天告诉她的。 但不知怎么,他现在觉得眼前的小私生饭,比那个最强死忠脑粉可爱多了。 看着徐慕曦故作镇定的表情,纪程亦轻笑出声,「小粉丝,看过漫画吗?」 徐慕曦一时跟不上他转移话题的速度,几秒后才意会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纪程亦有些意外,「你看的是哪种类型的漫画?」 爱情?王道?还是运动类漫画? 徐慕曦不假思索地答:「音乐家小传记。」 纪程亦一噎。 出乎意料,是他从没接触过的类型?? 转身走到漫画柜前,纪程亦伸出食指擦过一套套书册,几番犹豫后,终于从中抽出了一本。 他走回徐慕曦面前,却没立刻把漫画给她。 「你可能会觉得我看的漫画很暴力,不介意吗?」 想靠近的世界就在眼前,徐慕曦神采飞扬,「不介意。」 「好,那从经典作品开始看吧。」纪程亦将漫画递过去,说话时眼睛像被点亮,「《钢之鍊金术师》听过吗?虽然是经典的少年漫画,但作者是个女生。我觉得她情感描写得很好,很适合你,作品讨论的格局也比较大,发人深省。」 徐慕曦接过漫画,找到了作者的名字,「荒川弘??是女生啊?」 见她提到作者的名字,纪程亦微微一笑,「她的本名叫荒川弘美。」 徐慕曦抬起头,惊奇道:「很好听呀,为什么不用本名?」 纪程亦望着她好奇的表情,第一次觉得和不看漫画的人解释漫画,是一件自在又开心的事情。 「有传言说,当时的编辑认为,如果让读者知道少年漫画的作者是女生,可能会导致人气下滑,所以才希望她去掉最后的美字。」纪程亦把手插进口袋,回想起自己当初知道这部漫画的作者是女生时,那种发自心底的佩服与震撼。 女生也画得出热血的打斗场面,阳刚硬气的角色与情节。不仅如此,她们在情感处理上更加细腻,让读者随主角成长的同时,还能学到毕生受用的道理。他不敢想像这部好作品曾可能因为作者的性别而被埋没,那是年幼的纪程亦第一次透过漫画领悟到性别革命的重要性。 听完他的话,徐慕曦抿起嘴,眉头轻轻拢起,「虽然有一点不公平,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女生也能把少年漫画画得很好,总有一天,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纪程亦扬着嘴角,轻声说:「嗯。让世界变得更好,也是我们的使命之一。」 见他笑,徐慕曦也跟着笑了。 她翻开漫画,随口问:「所以这是你最喜欢的漫画?」 「不是。」纪程亦话音刚落,徐慕曦立刻从漫画上抬起头。 知道她想开口讨其他漫画书,纪程亦赶紧说:「一次只能看一套,不可以贪心。」 意图被识破,徐慕曦垂眸盯着手上的漫画,思忖半晌,又扬首道:「那我要从你最喜欢的开始看!」 她的语气和眼神太坚决,纪程亦挣扎两秒,直接放弃坚持,转身从书柜上抽出另一本漫画。 「我最喜欢的。」 徐慕曦开心地接过书,封面画着一个刺蝟头小孩骑在一隻青蛙上。 「谢谢你,我会小心翻的。」徐慕曦捧着书,一双黑漆漆的杏眼止不住地发亮。 小小一本的漫画,此刻在她心里比原典版琴谱还珍贵。 纪程亦走回电脑前,点开瀏览器,「如果真的想感谢我,不如换你推荐几首古典乐?」 「啊?」这个要求顿时让徐慕曦有些无措,不知从何下手。 她的生活圈很小,平常学校、琴房、家里三点一线,身边一直以来也只有学音乐的朋友,所以这种要求还是第一次听见。 「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徐慕曦抓着衣襬走过去。 「都可以,你推荐的我都会听。」纪程亦坐在电脑前,手肘搁在桌面,指头放在唇边轻点,「直接帮我打在搜寻栏就好。」 纪程亦开了好几个网页分页,想了想,又道:「多几首也没关係,不用担心曲子的数量。」 「喔??」看着纪程亦点嘴唇的动作,徐慕曦突然想起那句「再说一个字就亲你」,整张脸都热起来。 她赶紧倾身在搜寻栏上打下一长串英文,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心跳骤乱的人不只有徐慕曦。徐慕曦打字时长发就垂在纪程亦脸颊边,幽幽飘来的香气诱得他心神不寧。 家里的洗发精一直都是徐慕曦挑的,他头发短,洗了也没什么味道,但徐慕曦靠这么近,满满都是与自己相通的气味,怔忡间,纪程亦有被徐慕曦围绕的错觉。 轻轻甩头,纪程亦将心思拖回萤幕上,「你的英文很好?」 「也没有。」徐慕曦回答的同时,打字的速度不减,似乎对这些单字十分熟悉,「看起来很厉害,其实只是音乐家和音乐术语的组合而已。」 她的回答太过谦虚,纪程亦靠上椅背,唇角勾起,又称讚了一句:「那也够厉害了。」 敲着键盘,徐慕曦把头垂得很低。 她缓缓说:「我是我们家英文最差的人。」 纪程亦在她身侧,清楚听见了她语气里的自卑。 像料峭春寒里一朵花苞,没等天暖就放弃盛开。 可能是她刚才接过漫画的神情,可能是他们身上相同的气味,又可能是更久之前,她哭着说要对那些恶质的留言道歉,听见徐慕曦卑微的语气,纪程亦莫名替她感到不值。 努力讨好这个世界的徐慕曦,总是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的价值。 「那又怎样?」 徐慕曦停下手上动作,不解地转过头。 只见纪程亦托着下巴,认真看着她,语调轻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的好,与其他人无关。」 肆、礼与貌 (7) 拿到漫画后,纪程亦问徐慕曦能不能待在他的房间看。原因有二,一是他很宝贝那套漫画书,二是徐慕曦待在他房间的话,看完一本,可以直接走到他的书柜换下一本,而且虽然他待会要开直播,但他可以把麦克风关掉,徐慕曦在旁边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徐慕曦想到他直播时本就不露脸,立刻担心道:「你本来就不开镜头了,现在连声音都不让人听,粉丝会不会不开心啊?」 「没关係,我住宿舍的时候,如果那个讨厌我的室友在,我也不会开麦。」纪程亦说到一半,突然挑起眉,「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开镜头?」 「??」徐慕曦紧紧抿住嘴唇。 「喔??」纪程亦点了点头,自问自答:「对了,你是我的私生饭。」 徐慕曦:「??」 纪程亦的直播从十点开始。他直播时,徐慕曦就坐在他的书柜前看《猎人》,屁股下垫着从自己房间拿来的坐垫。 床帘半掩的室内,回盪着纪程亦键盘的喀喀声,还有滑鼠快速点击的声响,偶尔他清清喉咙,徐慕曦会抬起头看他专注的侧脸一眼。 徐慕曦曾用「很吵的键盘」这个关键字在网路上搜寻过,才发现电竞键盘也分成好几种轴类。她按介绍一一搜寻每种轴类发出的声音,但隔行如隔山,她谅是有双音乐人的耳朵,也分不清楚纪程亦用的到底是哪种轴。 本来还想拿这个当话题跟纪程亦间聊,但她刚刚才被揶揄成「私生饭」,这问题还是别提得好。 徐慕曦安安静静地窝在书柜前翻漫画,旁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相较于房间内平静的气氛,纪程亦右侧萤幕的留言区被观眾疯狂洗版,一干粉丝鬼哭狼嚎,哀鸿遍野。 今天choice直播的bgm是《皇家烟火》。 方才徐慕曦把这首曲子介绍给他时,随口提道:「韩德尔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皇家烟火》。」她那语气就好像这世界上不会有人不知道韩德尔是谁一样。 要是刚认识徐慕曦,纪程亦大概会以为她是想展现自己的优越,但此时的纪程亦已经慢慢摸清了徐慕曦的个性。 或许她的缺点是把讨好当成习惯,但这同样是她的优点。她汲汲营营的内心虽保护不了自己,却也来不及长出恶意。 而且嘰嘰喳喳说个不停的徐慕曦,总比刚开始接起电话细声说「你好」、习惯垂着头道歉的徐慕曦好多了。 所以此时的纪程亦非但不生气,还好奇地问:「谁是韩德尔?」 「啊,你不知道韩德尔啊?」就像纪程亦了解的那样,徐慕曦的脸上没有流露一丝轻视或鄙夷,反而在短暂的苦恼后开心地说:「没关係,你一定听过他写的《弥赛亚》!」 纪程亦歪了歪头。 见他还是没听懂,徐慕曦站直了身体,双手叠在丹田处,闭起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哈——雷路亚!哈——雷路亚!哈雷路亚!哈雷路亚!哈雷——路亚——」 「??」 徐慕曦睁眼,看着嘴角抽搐的纪程亦,还以为是自己唱得太难听了,「唉??抱歉,我的视唱成绩一直不太好。」她只能把音唱准而已,歌声的确不怎么优美。 为了致敬徐慕曦放下尊严的高贵精神,纪程亦在直播开始时,直接播放了这首《皇家烟火》。 背景音乐播放后,在留言区聊得热火朝天的观眾突然逐渐安静下来,最后居然没人吭声了。 一分鐘过去,终于有观眾问了一个问题:「大家有没有听到怪声音?」 这则留言一出现,眾人纷纷浮出水面,留言区又恢復了热闹。 「我刚刚还在找是哪里传来的,原来不只我听见!」 「这是什么声音啊?」 「这不是垃圾车的音乐吗?」 「不一样啦!垃圾车是女孩的祈祷!」 「那叫少女的祈祷??」 留言区吵成一片,有人问choice为什么要播古典乐,choice的回答很简略:「音乐素养教育。」 热血的游戏粉丝们一听,莫不发出哀号声。但为了看choice直播,大家也只能强迫自己听下去,听一段时间后,似乎也因麻木而习惯了。 就在大家逐渐遗忘这奇特的bgm之际,游戏上爆发了第一波会战。 混乱的团战中,敌方法师居然滴血未掉,在敌方其他玩家都死亡的情况下,硬是将我方打出了团灭。 纪程亦眉头微蹙,而后嘴角嘲讽地弯起一抹笑。 留言区的观眾也沸腾了。 「对面法师怎么回事?」 「躲招预判也太快了吧!几乎是希大开招的瞬间就躲掉了!」 「是不是某个职业选手的小帐?」 这时,一位观眾抖内了两百元,还附上一条留言:「走位掛,我也遇过。c大这局辛苦了。」 这则抖内留言立刻让曾经遇过外掛的观眾心有戚戚焉地安慰起choice。 外掛的种类很多,走位外掛能自动帮买掛的玩家躲开敌方所有招式,但也因此在多人会战里尤为明显。毕竟在人数眾多的混乱局面还能预判每个玩家的技能施放,这种超人般的反应速度,连名扬国际的职业选手都不一定能做到。 外掛纪程亦不是没遇过,但无论遇到几次都让人反感。一个人要有多自私,才能一併毁掉五个,甚至九个人的游戏体验?多少上班族或学生辛苦了一天,就图这几小时的快乐,却因为一个人的自私而被破坏殆尽? 确认中路开着走位外掛之后,纪程亦便转而gank上下路玩家,同时鼓励洩气又愤怒的队友,并积极分推上下两路兵线,提醒中路队友适时放塔。 等待许久,纪程亦终于找到一个外掛玩家落单的好时机,配合队友们的控制技能,让那位连闪现都没了的外掛玩家交出第一颗人头。 游戏时间拖得很长,外掛玩家一时半刻也復活不了,兵线对我方十分有利。 要与队友攻向对方主堡时,choice突然在路中间停下了。 几秒后,只听背景音乐一换,choice又欢快地往对面的主堡奔去。 就这么听了一下前奏,一个稍微懂些古典乐的粉丝认出了这首世界名曲。 他先打出了一行删节号,才说:「这不是李斯特的《鐘》吗??」 眾人一看,沉默了。 原来choice是给对面送终去了啊?? 伍、钝与锐 (1) 週五傍晚,徐慕曦正准备离开琴房,妈妈突然打了通视讯电话过来。 她接起视讯,先熟练地转动镜头,让妈妈确定自己在琴房里,再告诉妈妈她准备回宿舍了。 升上大学后,爸妈经常会打电话给她,不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吃饱穿暖,而是想确认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几点回宿舍。 刚上大一时室友找她参加联谊,和外系大一生吃顿饭,晚上她刚换好衣服要出门,走到宿舍门口就接到妈妈的视讯电话。 知道她要去联谊后,妈妈大发雷霆,要她开着视讯跟同学说自己不去了。 她要亲耳听见徐慕曦说这句话、亲眼看见她走回宿舍里。 徐慕曦握紧手机,到等她打电话的室友们面前说自己要回宿舍的时候,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脸很烫,寒意却从脖子一路向下蔓延到整片背。 其中一个女生看着面色惨白的她,惊讶地问:「怎么了?你都穿这么漂亮出来了,为什么不去?」 手上的手机愈来愈沉,手腕痠疼不堪,徐慕曦用力扯起嘴角,编了个藉口:「我的身体突然不太舒服,对不起。」 她独自拖着步伐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坐在自己的位子,听镜头那边的妈妈怒骂她有多不知廉耻、丢全家人的脸,问她是不是打算夜不归宿,是不是以为自己长大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妈妈骂了将近两个小时,要她反省自己从小到大有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觉得自己对不对得起家里的栽培。当妈妈冷冷吐出「白养你了」四个字,直接掛断电话时,室友们正好伴着欢声笑语推开房门。 看见白着脸坐在位子上的徐慕曦,室友们面面相覷。最后,一个女生才小声地开口:「慕曦,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啊?」 和简燁住在一起,是徐慕曦做过最大胆的事情。除了爱情之外,简燁更像给了她一次反叛的机会,让她在控制欲强烈的父母掌中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和简燁待在一起的时候,徐慕曦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做选择。选择和简燁交往,选择和简燁同居。 那阵子徐慕曦总是一大早起床排队签琴房。 白天爸妈不会打电话给她,她把琴点签在晚上最常接到电话的时段,这样接起电话时,刚好能向爸妈证明她在练琴。而且就算晚了点,她已经离开琴房了,也能让他们看见自己在学校里。她会一本正经地说:「我正要回宿舍呢!」 她告诉爸妈室友很早睡,十点后不方便讲电话。刚开始为了让他们相信这个谎,她会跟在其他女同学后面混进宿舍,在宿舍走廊打视讯电话给爸妈。日子一久,爸妈看她没再做出格的事,便告诉她,以后时间太晚,就别大费周章跑出房间打电话了。 如果说谎鼻子真的会变长,徐慕曦觉得,她的鼻子应该已经长到能绕这座城市一周,又重新抵回自己惴惴不安的心上。 说谎时她也会心慌,可是自由的滋味那么甜美,嚐过一次以后就不想再回到看不见自己的幽暗牢笼里了。 升上大二,和纪程亦合租之后,哥哥刚好也快毕业了。爸妈见她整个大一除了那次联谊之外都很安份,寄到家里的成绩单也还算优秀,就把时间拿去关心身在国外的哥哥,打来查岗的电话也渐渐少了。 但每当听到别人开玩笑地说:「我爸妈根本不管我,我怀疑我是他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徐慕曦还是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生。那样的人生,是不是能自己做选择? 入冬,天色黑得早,暮色沉沉的城市上空只有一架飞机闪着光点经过。 徐慕曦要走出校门时,刚好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 顾扬轩站在路边,一脸淡定地把自己脚上的拖鞋踢飞出去?? 拖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不远处的树丛边。徐慕曦对他匪夷所思的举动很疑惑,见他还抬着脚,便犹豫地朝他走去。 「学长,你在做什么啊?」 顾扬轩的肩膀抖了抖,表情尷尬地回过头。 见问这句话的人是徐慕曦,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拖鞋卡了一颗石头,本来想让它自己滚出来,结果抬脚的时候太用力了。」顾扬轩收回光溜溜的脚,改成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环胸,「还有,别叫我学长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喔,好??」徐慕曦听话地点头,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叫他比较合适。 「话说,你现在是要??」顾扬轩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回家找纪程亦吗?」 徐慕曦眨眨眼,表情不解,「他说寒假不回家,星期五又刚好没课,所以想今天先回去看他爸妈,礼拜天晚上再回来。他没跟你们说吗?」 「啊,你这么一说,他好像提过这几天不能陪我玩游戏!」顾扬轩拿拳头捶了捶手掌,目光落到徐慕曦脸上时,又想起了纪程亦临走前说过的话,「那既然都遇见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有人告诉我,如果刚好在学校见到你,一定要问你吃饭了没。」 徐慕曦一怔,旋即露出一抹笑。 她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 「好呀,那一起吃吧!」徐慕曦问道:「你想吃什么?」 「慕曦妹妹,在讨论这个之前??」顾扬轩指了指前方,「可以先帮我把拖鞋捡回来吗?」 伍、钝与锐 (2) 两人找了一间学生常光顾的平价义大利麵店吃晚餐。 顾扬轩走到餐具柜拿筷子时,徐慕曦跟了过来,拿的是叉子和汤匙。 「哇!我这辈子还没学会刀叉怎么用耶!」顾扬轩看着她手上的餐具,感叹道:「所以每次看到用刀叉的人,我都觉得他们很高级。」 徐慕曦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家里的餐桌教育比较洋派,不会用刀叉的话会被骂。」她边说边和顾扬轩走回座位。 店内黄橘色的灯光似乎让两人只有几面之缘的距离靠近了点。徐慕曦望着垂眸按手机的顾扬轩,踟躕了一会才小心地开口:「那个??可以问个问题吗?」 顾扬轩低着头,只有两道剑眉高高扬起,「问啊。」 虽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徐慕曦还是悄悄看了隔壁桌的学生一眼,才低声问道:「纪程亦为什么会从宿舍搬出来啊?」 听见这个问题,顾扬轩抬首望向她。 「你没问过程亦?」 怕他以为自己是要打探纪程亦的秘密,徐慕曦赶紧说:「我问过。」 纪程亦告诉她週末要回家一趟时,她正窝在他房间的书柜前看漫画。 当他说自己寒假会留在t市,徐慕曦突然想起他之前也住在宿舍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搬出来了,就顺口问了一句。 回想当时纪程亦简短的答覆,徐慕曦接着道:「他只说跟室友处得不好。」 顾扬轩的目光在徐慕曦脸上逡巡,像在考虑接下来该说什么。 最后,他把手机萤幕关上,放进外套口袋里。 「所以你觉得不是这样?」 徐慕曦担心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钝钝地点了几下头。 「他话不多,可是很懂得照顾别人的心情。」虽然说这些话让徐慕曦有些害臊,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顾扬轩,「他看起来很兇,可是心思很细腻,而且我不觉得他是个会跟别人起衝突的人??」 徐慕曦说到一半,服务生刚好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 等服务生将餐点和明细放下转身离开,顾扬轩才缓缓开口:「那时候,我、程亦、念城,还有一个叫虾仔的男生住在一起,程亦说的室友就是他。不过,虾仔刚开始最讨厌的人其实是我。」 「讨厌你?」大概是顾扬轩平时对谁都很亲切,徐慕曦从没想过会有人讨厌他。她不解地追问:「为什么?」 顾扬轩拿起筷子摆弄麵条,脸上是不达眼底的笑。 「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一年级下学期,顾扬轩和外校的男朋友分手了。 那时顾扬轩身边最要好的朋友就属纪程亦和温念城,顾扬轩便缠着他们,要他们陪自己喝酒吃饭,整天嚷嚷心空了一块,好空虚好孤单。 一次,他像往常一样哭诉自己有多寂寞,温念城突然说:「下学期分寝室的时候,我们三个申请一间吧?」 这个提议三人都觉得不错,于是二年级分寝室时,三个人便申请了同寝。 只不过一间寝室有四个人,顾扬轩想方设法打听到另一个室友的名字和系级后,立刻跑去找纪程亦及温念城,问他们自己是不是该先去打个招呼,出个柜。 两人不置可否,觉得顾扬轩自己的感受最重要,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顾扬轩虽不排斥对不大熟悉的人表明同性恋身份,但这一次是室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只要担心对方会不会无法接受,还要烦恼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纪程亦和温念城。他愈想愈害怕,乾脆拖着不讲,虽然这样惴惴不安地活着很痛苦,但至少能让室友知道他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这么一来,真得出柜的时候,他或许能接受得快一些。 即便顾扬轩没有主动提起自己是同性恋,三人在寝室聊天时,却也不会刻意隐瞒。偶尔顾扬轩说起系上某个学长很帅,纪程亦和温念城还会开玩笑地问,要不要乾脆以学长为范本找第三春。 他们的室友是个绰号叫虾仔的瘦小男生,听到这些话时会跟着笑,打趣他们道:「你们怎么那么爱搞gay啊?」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虾仔开始把这个词放在嘴边。要纪程亦先别玩游戏,快借他洗衣精时,他说:「不要再搞gay了,快拿来!」走进寝室看见温念城和顾扬轩坐在椅子上聊天,他这么打招呼:「嗨,搞gay仔!」 顾扬轩每听一次,心就被狠狠凿开一个洞。 是啊,对虾仔来说,这个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句不必深究其意的垃圾话,就跟用干你娘来骂人,用好屌来称讚别人一样,深究就太认真了。 但升上大二后,外貌不俗的顾扬轩开始成为学妹的暗恋对象。一位比较大胆的学妹告白失败之后,教育学院的顾扬轩是同性恋这件事,逐渐在校园里传开。 一日,虾仔沉着脸回到寝室,把书包摔进位子,又拿起装着沐浴乳和洗发精的脸盆去洗澡。 等他洗完澡也吹完头发,在桌子前忍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顾扬轩的座位边,厉声道:「顾扬轩,你是gay?」 他们后头的纪程亦及温念城双双抬起头,回眸看向他们。 「为什么没跟我说?把我当智障?」 虾仔说完这句话,顾扬轩才放下手中的笔,低眉顺眼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道歉,为一件他无法控制的事。 死寂的寝室里,温念城对着虾仔的背影说:「你可以跟别人换寝。」 「我有说我要因为这个换房间吗?你是不是在说我歧视同性恋?我问一下也叫歧视喔?」虾仔红着脖子,抄起顾扬轩桌上笨重的原文书,用力砸向地板,「干!是你们先不尊重人的欸,你他妈是同性恋不会先讲啊?」 哐噹—— 一直沉默不语的纪程亦突然站起身,椅子因为他的动作而翻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只见纪程亦慢慢走到虾仔面前,朝他伸出左手。 「你好,我叫纪程亦,我是异性恋。」他说。 还在气头上的虾仔瞪着他,扬声道:「异性恋就异性恋,干嘛跟我讲?」 他话音一落,纪程亦倏地旋身,把倒在地上的椅子狠狠踹开。 椅子拉着尖锐的刮擦声撞上寝室门,走廊上隐约的聊天声戛然而止。 房内,纪程亦红着眼睛,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同性恋要报备,异性恋凭什么不用?」 就在温念城和顾扬轩以为纪程亦下一秒就要和虾仔扭打在一起时,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想像的那样发生。 纪程亦说完那句话,转身甩门走了出去。 顾扬轩找到纪程亦时,他正靠在宿舍顶楼围墙边,扔矮墙上的石屑。 「喂。」顾扬轩走过去,把胳膊搁在刺人的石墙上,「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纪程亦不搭话,只是更用力地把石屑扔向远方。 顶楼风大,捲起两人之间的沉默,又呼啸着扬起他们的衣角。 风声衬底,顾扬轩吸了口气,声音理直气壮不少:「欸,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连在班上被同学欺负都不敢吭声的臭小子,在这里逞什么英雄?」 风停了。 纪程亦放下手,手臂搁在矮墙上,表情和压着云的天空一样。 顾扬轩看了他手臂肌肉的线条一眼,又默默收回目光,「他们现在还欺负你吗?」 纪程亦凝视着远方。 「嗯。」 「可是你现在瘦了。」 「嗯。」 「那他们怎么还欺负你?」 「虾仔不也欺负你了?」 顾扬轩抿起嘴。 「他刚刚为什么欺负你?」纪程亦继续问。 顾扬轩开始用牙齿咬两片嘴唇。 在他嚐到血味时,纪程亦迎着重新吹起的晚风,低声说:「欺负别人需要理由吗?」 两天后,虾仔找到顾扬轩,郑重地道了歉。 顾扬轩爽快地接受了,脸上还掛着笑。 没有顽抗的资格,只能假装有顺从的天份。 他接受道歉后,虾仔突然一派轻松地问道:「对了,你跟男生交往的时候,通常是当男生还是当女生啊?」 顾扬轩的笑容凝在嘴角。 困惑一闪而过。 眼前的人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讽刺呢?这是异性恋框架设下的循循善诱的圈套呢,还是异性恋为这个世界制订出来的规则呢? 见顾扬轩表情逐渐僵硬,虾仔终于用充满怜惜的神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好啦,不回答也没关係。」 虾仔后退了一步。 「虽然你没说,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之前在感情上受过伤,才变成同性恋的。」 「这条路不容易喔,祝你们早日得到我们这个社会的认同。」 伍、钝与锐 (3)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虾仔跟纪程亦的关係差到了极点。寝室里只要虾仔在,纪程亦基本上不会说话,虾仔又整天找纪程亦麻烦,一下说纪程亦太晚睡,檯灯光线影响他的睡眠,一下又说纪程亦关门声太大,打断他唸书的思绪。」 整顿饭顾扬轩一直在说话,到现在才吃半盘麵而已。但他对面闷不吭声、低头听故事的徐慕曦,吃得比他还要慢。 顾扬轩说的故事沉甸甸地压在胃里,她忘了嚐嘴里是什么滋味,甚至忘了飢饿的感觉。 徐慕曦甚至不想用故事来形容她所听到的一切,真实发生过的事,怎么可以用故事这种模糊的字眼一笔带过? 「另外,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程亦回家一趟,心情通常会阴沉一整个礼拜。」 徐慕曦正在捲麵,听见这句话,感到意外地抬起头来。 「看他人高马大,原来这么恋家。」她才说完,又想到矛盾之处。 既然这么想家,寒假为什么还要留在外地呢?? 「不是,他一点也不恋家。」顾扬轩往嘴里塞了一口麵,「他这几年跟家人起了不少衝突。」 「他经常和家人吵架吗?」徐慕曦试探地问。 「也不是。」顾扬轩斟酌用词后才说:「简单来讲,就是一对平凡消极的父母,不觉得也不期望小孩能出人头地。」 徐慕曦捲麵的动作一顿。 和她家刚好相反。 「程亦高中时,最想上的科系是t大数学。」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顾扬轩乾脆拿具体的例子来说,「你知道t大数学系要採计自然科分数吧?我们那年的自然科特别难,程亦的成绩虽然不如预期,但考得不差,他也有信心能顺利通过第一阶段的筛选。」 音乐系更看重术科考试成绩,所以徐慕曦不太了解被每年不同的学科成绩筛选标准悬着的感觉。儘管如此,徐慕曦却依然想像得出纪程亦在分析目标时,会冷静精明地判断全局。 「填志愿那天,他爸爸在用家里的电脑,纪程亦打算去网咖玩游戏,就拜託他爸爸帮他填志愿序。」这件事,顾扬轩也只听纪程亦说过一次。纪程亦说这些话时眼里的后悔,他至今依然忘不了。「他爸妈不知道那年考题比较难,只知道儿子的分数远不如模拟考考得好。看见纪程亦把t大数学系填在第一志愿,他们觉得这样会平白浪费一个机会,所以就自作主张,把第一志愿栏的t大数学系改成了s大数学系。」 徐慕曦指节一松,叉子的前端坠落盘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也就是说,s大从一开始就不在纪程亦的志愿上? 「程亦以为学校都照自己的志愿填好了,就没注意这件事,继续专注在游戏和第二阶段的笔试跟备审资料上。最后第一阶段结果出炉,程亦看着自己高出筛选标准的分数,没在一阶通过校系上看见t大,只看见多了一个他从来没填过的s大。」顾扬轩道。 「所以他就将就着来了?」 「当然没有。他知道爸妈改了他的志愿后很生气,毅然决然考了指考。」说到这里,顾扬轩的声音慢慢变小,「可是考试前两个月,程亦出了个小车祸,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考试当天还发高烧。最后,t大落榜,他被分发到了s大。他爸妈对他说,这些全都是命,他就是没有读t大的命。」 到这里,顾扬轩不再说下去。 杯盘碰撞和热烈的谈话声将他们围绕。週五的夜晚刚好适合装进玻璃瓶里,灌满欢笑与期待,大肆吵闹也不会有人刻意计较。 独独徐慕曦和顾扬轩这一隅,灰得像瓶外更远处的墙角。 徐慕曦在邻桌的笑声里,逐渐明白纪程亦当时有多难堪。 想向家人证明自己做得到,结果到头来,不仅没证明到自己,还像拐个弯证明了家人的轻视是对的。 她常让爸妈失望。爸妈总是质疑她为什么不努力做得更好,为什么不能和哥哥一样优秀?而纪程亦则是不被爸妈看在眼里,他很努力,却没有得到应得的东西。 责骂一个孩子不够优秀很残忍,嘲笑一个孩子自命不凡却更伤人。 徐慕曦脑海里浮现纪程亦无论是做作业还是玩游戏,都严谨认真的神情。她坐在他房间地板看漫画时,抬起头就能看见他专注的双眼,以及闭成一条线的唇。 她看不懂游戏,但似乎不顺利时,纪程亦也只会轻轻靠上椅背,然后更加专注地盯着萤幕。片刻后,他会振作起来,挺起腰背继续认真地敲键盘。 他不会叹气,不会愤怒大骂,也不会颓丧,所以徐慕曦永远都不知道纪程亦这场游戏是赢了还是输了,解题目解对了还是解错了。 她认识的纪程亦,碰壁了也不会恼,他会打起精神换条路走。 但原来他碰过最痛的那一道墙,是他的父母亲。 如果可以,有没有一天,她能站在纪程亦身边,当永远为他鼓掌的那个人? 她会告诉他,他有多好、多优秀、多值得被人喜欢。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糟糕的事,但她会待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度过所有不开心。 双人座方桌的另一头,顾扬轩看着徐慕曦沉默而苦恼的神情,在她微微闪动的眼神里,依稀知道了纪程亦喜欢她的原因。 同理心旺盛的徐慕曦,很适合纪程亦。 但面对感情不擅长积极争取的纪程亦,却不一定适合徐慕曦。 徐慕曦可能会在纪程亦受伤时,因为同理心太强,而掉进和他一样痛苦的情绪里,但当徐慕曦转身离纪程亦而去,在人际关係里遍体鳞伤的纪程亦,可能只敢默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顾扬轩看着徐慕曦黯淡的神情,明明还有关于纪程亦的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餐具。 「剩下的你自己问他吧。」顾扬轩道:「要不要靠近纪程亦,由你自己做决定。」 伍、钝与锐 (4) 和顾扬轩吃完饭后,回到家,徐慕曦一直待在客厅帮麦晓南的曲子编曲。 同样是音乐系,徐慕曦的主修是爸妈期望的钢琴,麦晓南的主修则是作曲,平时除了学校要求的古典乐外,麦晓南也写流行乐。麦晓南的歌喉好,写出来的流行歌也好听,意外发现徐慕曦有为曲子注入生命的编曲天赋后,便经常把自己写好的歌拿给她编。 虽然知道爸妈绝不会允许自己做编曲,徐慕曦还是偷偷摸摸地帮麦晓南编了好几首曲子。麦晓南曾问过她,未来考不考虑进流行音乐行业工作,徐慕曦只是摇了摇头。她没想过未来,她的未来也由不得她选择。 晚上十一点左右,徐慕曦觉得肚子有点空,便脱下耳机走到厨房烧水,想煮包泡麵来吃。 正想从冰箱里拿点蔬菜和蛋,身后的门却突然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静夜里,金属冰冷的撞击声令徐慕曦竖直了寒毛。 纪程亦今天才刚回家,难道门外的人是房东吗? 但房东仅有的备用钥匙也在自己手上啊! 徐慕曦吞了吞口水,轻轻把冰箱关上,随手拿起搁在沙发旁的吉他走到门后?? 纪程亦把门打开时,只看见被扔在椅子上的耳机,还有徐慕曦亮着萤幕的电脑。那个他想了整路的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刚把门关上,突然头顶一黑,一把木吉他直直朝他的脸挥来。 纪程亦吓了一跳,刚抬起手来挡,吉他就在他鼻尖前停了下来。 「哎,你怎么回来了?」 一张小脸从吉他后方冒出来,赫然是他掛念着的徐慕曦。 她白皙的小手握在琴颈,整把吉他被她高高举起,架势十足。 纪程亦无奈地从她手中夺过吉他,转身放到客厅沙发上,「突然想提早回来。」 徐慕曦站在原地,脸上还有散不去的讶异,「怎么不先跟我说?」 避开她灼热的注视,纪程亦没有回答。他就这么站在沙发前沉默许久,最后才开口问:「吃饭了吗?」 「吃了。」徐慕曦这才想到厨房的火还开着。她赶紧朝厨房走去,不忘回头问道:「我刚刚有点饿,想煮泡麵,你要不要一起吃?」 「嗯。」纪程亦看着她跑进厨房的身影,沉重了一路的嘴角终于浮现难以察觉的弧度。 徐慕曦从冰箱里拿出刚刚来不及拿的蔬菜和鸡蛋,回头看见纪程亦还杵在原地,立刻学他板起脸,大声说:「还站着干嘛?去放行李、把手洗乾净!」 见她这副调皮的模样,纪程亦边笑边摇着头走进房间。 待徐慕曦煮好麵,纪程亦已经换完衣服,坐在沙发上看漫画了。 徐慕曦把锅子端到茶几上,纪程亦则起身去拿餐具。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回来就回来了。」他把碗筷放到桌上,顺便递给徐慕曦舀汤的大勺子。 徐慕曦拿起其中一个碗,在里头装满麵和汤,却没有把勺子递给纪程亦。 纪程亦不解地抬起头。 「说实话才给吃。」徐慕曦表情严肃,也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开玩笑。 纪程亦隐约能察觉到徐慕曦态度上的变化。以前她不会深究的事,现在竟然开始在意了。 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转变,但他倒也不讨厌。 纪程亦先做了个深呼吸,才说:「我在生我爸妈的气。怕自己继续留在那里,会忍不住对他们发火,所以就跑回来了。」他撑着头,声音乾涩,「他们把我以前收集的模型公仔全丢了。」 徐慕曦把碗放到他面前,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动作微顿。 纪程亦房间的书柜上,除了漫画之外,最多的就是游戏及漫画的模型公仔。有些放在盒子里,有些则明显用特别的角度展示在柜子上。 有次徐慕曦要移开公仔时,注意到纪程亦不动声色地瞥了自己一眼。因为那一眼,徐慕曦才注意到,无论是公仔本身还是漫画柜的板子,居然一点灰尘也没落。 自那次后,徐慕曦偷偷在网路上查了查,发现这些公仔的发行日期都是好几年前,现在要价不菲,基本上都已经绝版了,难怪纪程亦要那么宝贝。 连她都能察觉一二的事,纪程亦的父母怎么会不知道? 「我原本把那些模型收在纸箱里,准备这次一起带过来,结果我爸妈说那些玩具很佔空间,以为我不要,就直接扔给回收车了。」纪程亦抹了抹脸,愈抹神态愈疲倦,「那是我从小开始慢慢存零用钱,一件一件收集起来的,有些还是已经绝版的限量模型,现在就这么没了。」 纪程亦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尾音已经在颤抖。一说完,纪程亦立刻低头吃麵,整张脸几乎要垂进汤里。 低矮的茶几两侧,两个人相对无语。徐慕曦刚才想安慰他的心情,此刻被内心像海浪般一波波拍捲来的无力感消蚀殆尽。 她不能骂纪程亦的爸妈,也不能事不关己地叫他放宽心。那些东西是他从小到大倾注心血换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东西的重要性。 而且她有什么资格安慰纪程亦呢?一个从小父母说要往东,就绝对不敢往西的孩子,一个从来不敢争取什么,只习惯讨好父母情绪活着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告诉别人「别在意你爸妈的不理解」? 明明在意透顶,还因为在意而一直痛苦地活着,她比谁都清楚这种骨髓里钉着两根刺的感觉。在想做些什么之前,动动手指,那两根刺就会痛那么几下,提醒你它们的存在。 而且骨头里的刺要怎么拔?那些生来就安在身上的东西。 徐慕曦的目光落在旁边萤幕暗下来的电脑上。 刚才,她还坐在电脑前编曲,以为在爸妈不知道的前提下,她就是自由的。 但身上没有背负着期待、被认为此生就该平凡平庸的纪程亦,难道就比较好过吗? 他那么努力。 想要考t大数学系、努力把游戏玩成职业水准的纪程亦,在用自己喜欢的事物,努力地对不以为然的父母、对这个看轻他的世界说:「你们看看我好吗?我也可以做得很好,你们可以看我一眼吗?」 热气蒸腾的汤碗前,徐慕曦想起一件国中时的往事。 「其实我很喜欢编曲。不是古典乐哦,是流行乐。」她开口道:「可是我爸妈觉得那是不入流的靡靡之音,所以一直很反对我们听流行乐、弹吉他或玩架子鼓。」 另一边,纪程亦没有抬头,但放下了筷子。 「我哥哥高中的时候存了好久的钱,买了架子鼓放在同学家玩,爸爸知道以后直接载着他到那个同学家里,当着他同学跟他父母的面,把架子鼓砸了,捅破鼓膜,然后要哥哥跪着收拾乾净,自己走路回家。」 「我在那个年纪就知道,爸爸不只是因为生气才那么做。他其实是在对哥哥说,你敢不称我的意,让我觉得丢脸,我会让你也跟着抬不起头。」 徐慕曦指着旁边的吉他说:「所以我每次回家都要很小心,不能在指尖破皮的时候回去,否则被他们发现我玩吉他,还和男生住在外面,我绝对吃不完兜着走。」她收回手,微笑道:「所以我很佩服你。我只要承受爸妈的压力而已,那么多人看不起漫画跟游戏,你却没有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真的很厉害。」 家里让人反感的气氛,爸妈把手伸进儿女人生胡搅蛮缠,这些过往,徐慕曦是第一次对麦晓南以外的人说。 对面,纪程亦抬起头看她,眼里没有波澜,只有浅浅的不满,「既然喜欢,为什么要放弃?」 徐慕曦愣住了。 「你说我吗?」她的表情莫名,「因为我爸妈不同意啊。」 「但这是你的人生不是吗?到时候后悔了难道要叫他们来赔?」纪程亦急躁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既然有喜欢的东西,就不要迁就别人的目光,这样就算失败,也至少不冤枉。」最后,他抿了抿唇,才又添了一句:「如果你少个人支持,那把我算上吧。」 雾气繚绕的锅子前,纪程亦的脸也变得雾茫茫的,徐慕曦却看得十分真切。 他微微扬起唇角,对她说:「徐慕曦,你还有我支持你。」 裊裊热气驀地闯进徐慕曦眼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被称讚过有编曲才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喜欢不被爸妈接受的靡靡之音,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出类拔萃的价值,甚至不知道她的热情是不是一时兴起。 但就像照片被传到论坛那天一样,纪程亦什么都没有怀疑,就决定站在她身边。 ——要不要靠近纪程亦,由你自己做决定。 听到这句话时她就该知道的。 这样的纪程亦,她怎么有办法不靠近? 伍、钝与锐 (5) 因为纪程亦回来了,吃完饭后,徐慕曦便和往常一样进他房间看漫画。 刚开始房门总是紧闭的纪程亦,现在似乎已经习惯房间里有个徐慕曦。她很安静,却总是能分走他的注意力,对于这种矛盾的现象,纪程亦不想深究,也不讨厌。 徐慕曦待在他房间看漫画的时候,他会把灯全部打开。平时只亮着檯灯的昏暗卧室,只要有徐慕曦的存在,就永远有白日灿烂的灯光。 徐慕曦将漫画拿下来后,看见纪程亦已经打开电脑,登入游戏。 「你今天会直播吗?」徐慕曦看着游戏的动画画面,突然冒出一个新鲜的想法,「不用开直播的话,你教我玩游戏好不好?」 闻言,纪程亦有些狐疑地转过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週原本打算回家,所以提前把直播排到下週了。不过你刚刚最后一句说什么?」 徐慕曦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教我玩游戏好不好?」 「喔。」纪程亦转回头,「不好。」 徐慕曦:「??」 萤幕前,纪程亦含着浅笑按下登出键,又抬手朝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徐慕曦不满地瞪着他。 「先叫声师父。」 「??」 徐慕曦不懂游戏,一切只能由纪程亦操办。 纪程亦帮她註册了一个新帐号,还点进好几个栏位,换了一些写着数字的图案,才起身把座椅让给她。 纪程亦站在旁边,一脸平静地操控滑鼠按下配对键,只花几秒就配对到了玩家。他帮徐慕曦选了一个金发的女性角色后,转头看了眼椅子上明显对游戏一窍不通的徐慕曦,又改成了另一个穿着盔甲的男性角色。 「你待会主要会用到四个键,q、w、e、r。滑鼠握好,左右键都会用到。」让出滑鼠后,纪程亦把手插回口袋里,平静地说道:「这是一个推塔游戏,把对方的主堡打下来我们就赢了。」 看着总共列有十位玩家的选角画面及萤幕上方的秒数倒数,徐慕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太衝动了。这可不是什么俄罗斯方块,她的队友和对面的玩家都是活生生的人哪! 剩下十秒时,游戏小菜鸟徐慕曦终于忍不住抖着声音问:「纪程亦,我们会不会输啊??」 一旁,被网友们尊称为希神的choice纪程亦同学,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刚才徐慕曦创id时,试过「曦曦」和「慕慕」,但叠字太常见,两个都已经有人用了。徐慕曦甚至试了「哈哈」,但可想而知,这么常用的叠字也已经被人取走了。 不服气的徐慕曦环胸苦思,突然想到纪程亦经常被网友叫作希大和希希的原因,除了choice的开头字母是c之外,还因为他在id的choice后头加上了两个大写的c。 她灵机一动,敲下「嘻嘻哈哈」——已经被註册了。 她不甘心,乾脆打出一句「哈哈养了一头嘻嘻」——果然还没有人註册。 徐慕曦开心地按下确认,将滑鼠推到纪程亦面前。 纪程亦把目光从手机移到萤幕上,看见id名称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徐慕曦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因为他没认出其中的谐音,还是因为他没问这个暱称的意思。 游戏加载画面一结束,游戏正式开始。 徐慕曦依照纪程亦的指示,在迷宫一样的地图里窜了一下,终于成功扑到一条没有墙壁的平坦大道上。 纪程亦指着路中间一坨蠕动的东西说:「你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打小兵。记得要打到最后一下,这样得到的钱会比较多。」 徐慕曦战战兢兢地照着他的话做。 此时和她同一路的敌人突然衝上前打了她一下,菜鸟徐慕曦惊声大叫,连连后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纪程亦盯着萤幕,淡淡说了句:「退什么?q他。」 徐慕曦听话地回头,对敌人按下q键,敌人果然也损了一些血。她顿时底气十足,大笑着说:「敢打我?我可是choice的人!」 听见这句话,一直专心看着萤幕的纪程亦悄悄看了她一眼,脸上不动声色地泛起一抹红晕。 游戏进行到现在,徐慕曦大概理解了这个游戏的规则。 她可以透过打死小兵赚钱买装备,然后杀死敌人,再把对方的塔推掉。 掌握游戏方向的徐慕曦对自己很自豪,她在敌人消失的路上吃了一会儿兵、回温泉买了装备,又回到原处后,本想跟着小兵往前走,纪程亦却突然说:「危险,先不要过去。」刚刚怕徐慕曦没办法一次记住所有事情,所以他没教徐慕曦插眼,也没教她看小地图。 徐慕曦睁大眼睛,满脸困惑,「为什么?我打死了很多小兵,现在应该很厉害呀!连敌人都害怕得躲起来了!」 纪程亦解释:「敌人正在过来的路上,你先往后退。」 徐慕曦还是不懂,「看起来没有人啊??」 她话音刚落,河道旁的草丛立刻窜出一个人,追着她死命地打,刚才「害怕得躲起来」的同路敌方玩家,也突然从敌方野区出现,衝上来把「哈哈养了一头嘻嘻」的血量打了个精光。 徐慕曦觉得自己的游戏人生跟着画面一起黑白了。 看着徐慕曦惊魂未定又挫败的脸,纪程亦感到有些好笑,却也不忍心笑出声。 哈哈养了一头嘻嘻。 刚才看到这个暱称,纪程亦一时半刻还反应不过来,直到她说出「我可是choice的人」,他才猛然想起,「嘻嘻」就是「希希」的谐音,而上次麦晓南来找徐慕曦时,喊的正是「哈哈」。 领悟到这一点,「哈哈养了一头嘻嘻」这个id霎时变得很曖昧。 他不想问她这个「嘻嘻」指的是不是choice的c,太露骨的问题反而可能吓跑她。 但他还是可以给徐慕曦一点提示,让她明白「cc」知道「哈哈」是谁。 做好心理准备后,纪程亦把汗湿的手背到身后,趁徐慕曦还在復活倒数时,曖昧地唤了声:「哈哈。」 窗子紧闭的室内,像因他的呼唤而变得温暖旖旎。 电脑椅上的徐慕曦娇躯一震,转过头,望进纪程亦温柔的眼里。 只见她的目光愈来愈锋利,最后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了此生第一句粗话:「你笑个屁!」 「??」 伍、钝与锐 (6) 一场游戏花的时间比徐慕曦想像中还要久。他们总共玩了五场,每场纪程亦都替她挑不同位置的角色,让她全试过一遍。 打输的时候,纪程亦会向徐慕曦解释战败的原因,例如某个队友一时的走位失误、开战时间点不对、开战地点地形对我方不利、大招施放时间点早了几秒。打赢的时候,纪程亦也不吝于讚美她,他会称讚徐慕曦这个技能丢得很完美、时间点抓得很好、刚刚下的进攻判断很正确。 纪程亦最后一个让徐慕曦玩的位置是打野,只不过打野位让徐慕曦慌得手足无措,最后只好由纪程亦代为上场,顺便教徐慕曦一些打野的基本概念。 第五场游戏结束,徐慕曦指着最后胜利画面上的数据道:「我们队拿了23颗人头,里面有20颗都是你拿的耶!」 「嗯。」纪程亦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有种欺负新手的感觉。」 徐慕曦没把他后面那句话放在心上,独自研究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数据,又好奇地问纪程亦:「刚刚听你讲解,感觉你每个位置都很厉害耶!游戏厉害的人都这样吗?」 「不一定,大部分的人都会有专精的位置。」纪程亦指着萤幕上头的角色解释:「像我虽然很擅长打野,但是不太会玩辅助。」 徐慕曦恍然大悟,「但每个位置的诀窍你都能解说得很详细,还是很厉害啊!」 这不是纪程亦第一次被这么称讚,但他丝毫骄傲不起来,「其实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每个位置都会玩,是因为以前经常帮同学代打,用他们的帐号帮他们爬分。」 「真的?」徐慕曦好奇地追问:「那你那时候是不是很威风呀?」 她的问题让纪程亦有片刻的沉默。 良久,纪程亦才平静地回答:「没有,我是想让他们喜欢我、对我好一点,才帮他们代打的。找别人代打要花钱,但找我代打免费,因为有人主动找我代打,我高兴都来不及。」 徐慕曦闻言微怔。 她以为自己问的是会让纪程亦骄傲的往事,没想到会踩到纪程亦的伤疤。 「老实说,代打这种行为很不好,所以我有一点名气之后就不帮人爬分了。」纪程亦移动滑鼠,关上游戏数据页面,「以前想让别人喜欢我,所以为了迎合别人,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有支持者以后,大概是确定有人喜欢自己,有安全感了,才终于能放下讨好别人的念头。」 他说话的语气无波无澜,徐慕曦却听得惴惴不安,有个预感愈来愈浓。 她捏紧双手,踌躇地问:「你不再帮他们代打,他们没有生气吗?」 纪程亦唇角微扬,眼睫低垂,脸上覆着薄薄一层脆弱的笑意。 他掀起腰部左后方的衣襬,紧实的肌肤上头,有一片淡红色的疤痕,旁边还有几个灰黑色的圆疤。 「除了有天他们心情差,朝我泼热水,用菸头烫我之外,就没什么大事了。」 纪程亦说完以后,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你是第一个在看见疤之前,就问起这些事的人。」纪程亦放下衣襬,「你不问我,为什么想让别人喜欢我吗?」 他话音一落,徐慕曦便用力摇了摇头。 她已经从顾扬轩那里听到了一些事,但现在她不想继续问下去了。 「下次吧。你想讲的时候,我随时都会听。」她的神情里有浅浅的忧伤以及怜惜。 纪程亦不喜欢别人用这种表情看自己,但如果这个人是徐慕曦,他可以接受。 与喜欢无关,只因徐慕曦也一样,生活在讨好别人的日子里。 那些他已经走过的日子,她还留在里面徘徊,徐慕曦现在看他的表情,其实也能悉数返还给她自己。可徐慕曦不明白这点,因为她只看得见别人的心情。 方才轻松的气氛因为徐慕曦的问题而消失殆尽。徐慕曦咬着唇,努力想让纪程亦从过去的回忆里走出来。 「那你觉得哪个位置适合我玩呀?」她刻意用开朗的语气问。 知道她想转移话题,纪程亦配合地握着滑鼠点击英雄列表。 「辅助吧。」纪程亦看着萤幕上的角色名称,又琢磨了徐慕曦的个性,「很适合现在的你。」 「辅助啊??」徐慕曦把脸凑近萤幕,「但是我玩得不好,还是别出来造成别的玩家的困扰好了。」 她话才说完,纪程亦立刻接道:「你怎么连玩游戏都有这种想法?没有人出生就会玩游戏,念城也是认识我们之后才开始玩,最近才慢慢上手的。」 知道温念城和自己一样以后,徐慕曦安心了不少。但思及刚才自己在游戏里的表现,她还是忍不住紧张地问:「那如果我上不了手呢?」 纪程亦思索片刻,答道:「那你可以玩小朋友下楼梯。」 「??」 两人聊到一半,纪程亦通讯软体的对话窗跳出一条讯息。顾扬轩在群组里问,下週跨年要不要一起去他朋友租屋处的顶楼烤肉。 「虽然比较远,但听说他们那里看得到烟火。」从字里行间隐约能看出顾扬轩有些着急,「他们跟我修同个学程,所以最近走比较近,我怕拒绝了会尷尬,你们陪我一起去啦!」 先回覆的是温念城,他只打了两个字:「随便。」 徐慕曦看了眼群组名称——神与他的子民们。 她下意识问:「谁是神?」 纪程亦淡淡道:「我。」 这么平静又不害臊的态度,让徐慕曦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喂,程亦,叫慕曦一起来啊!」顾扬轩传了一个嘿嘿贼笑的贴图,「可以带家属喔!」 徐慕曦看见了,赶紧把视线移向旁边的漫画柜。 「想去吗?」纪程亦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是看着萤幕说道:「扬轩说你也能一起去。」 其实徐慕曦并不是特别想去,但要是纪程亦会去,她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 她本想回答「你去的话我就去」,但这句话曖昧得太明显,她问不出口,只好便试探性地问:「你去吗?」 「你去我就去啊。」纪程亦的手搁在键盘上,答得脸不红气不喘,「要不要顺便找麦晓南?」 「喔,我待会问问她??」徐慕曦脖颈微热,伸手摸了摸脸,却又突然想起纪程亦之前疑似很在意麦晓南的事,「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次喔,麦南跟我哥哥——」 「跟你哥哥在交往,我不可以喜欢她。」纪程亦边回覆在群组里喋喋不休的顾扬轩,边分神回答徐慕曦,「我知道,我不喜欢她,我是帮你问的。这样可以吗?」 他前几句话说得正经八百,最后一句「这样可以吗」却忽然放软了语气,醇厚的声线麻痒痒地搔进徐慕曦心底。 回盪着键盘敲击声的室内,徐慕曦的脸慢慢发烫。 怎么变得好像是她在吃醋啊? 而且?? 怎么更像是她吃醋了以后,纪程亦还耐着性子哄她呀? 伍、钝与锐 (7) 週间,徐慕曦为了练琴,还有和麦晓南讨论她期末考要交的曲子,每天早上五点就到学校排队签琴房,整个星期从白天到晚上都待在学校,回到家时通常都超过十一点了。 这个时间,纪程亦经常在房间里开游戏直播,而且一开就开到凌晨两点左右。两个人的作息时间恰好错开,整天见不上一面是家常便饭。 但纪程亦好像逐渐改掉了关在房间里的坏习惯,偶尔徐慕曦回家得早,纪程亦那天又没有开直播的话,她打开家门就会看见纪程亦坐在沙发上唸书,或拿着一堆草稿纸写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公式。 有次徐慕曦心血来潮,擦护手霜时间着没事凑过去,问他这是什么。 「微分几何。」纪程亦握着笔,笔尖从一个符号滑到另一个符号上头,「我把这边的座标函数换了,这个是新的基底。」 「??」 徐慕曦看着他微笑,纪程亦也捧着草稿纸看她,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半分鐘。 在发现纪程亦已经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无法与外界正常沟通后,徐慕曦默默转身坐到电钢琴前,戴上耳机,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除了少数与纪程亦鸡同鸭讲的晚上之外,徐慕曦有可能见到纪程亦的时间,就只有他天亮才睡的早晨。 有时徐慕曦早上四点多起床刷牙,纪程亦会青着眼圈走进来,站在她旁边挤牙膏。那天通常不是週二就是週五,因为纪程亦週二的课只有一堂,还是在下午四点,週五则一堂课也没有,纪程亦凌晨结束直播后,会连续剪好几个小时的游戏实况影片,然后睡到下午才起床。 刷牙时,两个人肩并肩,睡眼惺忪,不说话也不尷尬。 而刷完牙后,纪程亦会待在客厅等着帮她锁门,徐慕曦要走出门前,会笑着对他说晚安,纪程亦则会一脸睏倦地低声说路上小心。 因为课业紧凑出现的生活模式,逐渐变成了两人的习惯。当徐慕曦想回想两个人的早晚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集,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虽然她一天的开始与他一天的结束,能交错的时间还不到三十分鐘,但这已经足以成为徐慕曦一整天的动力来源。可能是因为一早醒来就看见纪程亦疲惫的神态,她会告诉自己,今天也要和纪程亦一样努力。 话虽如此,徐慕曦裹着厚外套离开家里时,心情经常很消沉。 他们最近连一起吃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有,明明住在一起,却还是好想念他。 这天,麦晓南推开琴房的门时,看见的就是徐慕曦这副消沉的表情。 徐慕曦的手搁在琴键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一旁的录音笔时间滴答跑,她却连琴键也没按一下。 「哟,哈哈。」麦晓南反手关上门,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在想纪程亦?」 徐慕曦回神,伸手关上录音笔。 「被你看出来了。」在麦晓南面前,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表情怎么这么难看?跟纪程亦吵架了?」麦晓南把单肩包放在旁边的椅子,绕到琴椅与她并肩而坐。 「我最近整天都待在学校,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好少。」徐慕曦的语气和表情一样闷。 听见她的话,麦晓南忍不住揶揄:「徐哈哈,你们都还没交往,你就难过成这样?」她捶了捶徐慕曦的肩膀,帮她打气道:「打起精神来,两个礼拜后就要期末考了,等寒假一到,你不就能顺理成章,天天和纪程亦在一起了吗?」 在已经习惯远距离恋爱的麦晓南面前,这点小事根本连烦恼也称不上。 徐慕曦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认命从钢琴上方拿出自己帮麦晓南修改好的期末作业。 音乐系的学生除了主修之外,还要再选一门副修,而且校方规定,主修不是钢琴的学生,副修一定得是钢琴。 一开始,麦晓南只是为了拉高副修分数,才在考前找徐慕曦陪她练琴。两人练完琴后,麦晓南签的琴点还剩半小时,她便拿出自己的习作,打算用剩下的时间修改。 原本已经收拾好背包,准备回家的徐慕曦,听见她弹的旋律后,突然伸手在钢琴上加了几个漂亮的装饰音。 「这样比较巴洛克。」徐慕曦说完,思索片刻,又在钢琴上弹了一次。这次她改了一些音,整段音乐因为这点细微的改动,而变得更加细緻。 麦晓南暗自惊讶,偏头仰视徐慕曦脸上的表情。 她平常弹琴时沉着不带情绪的脸庞,此刻因为眼里躁动的兴味而变得生机盎然。 灵光一闪,麦晓南起身从包包里拿出一叠手写谱,「哈哈,你看一下。」 徐慕曦好奇地接过谱,粗略读了一遍,「你之前说你会写歌,就是这个呀?」 「嗯,你帮我改改看。」麦晓南把她按到琴椅上坐好。 这是徐慕曦第一次接触作曲及编曲,她虽然跃跃欲试,手放上钢琴的动作却迟疑不定,「我以前没改过别人的曲子,不一定改得好喔??」 麦晓南一点也不把她的犹豫放在眼里,「没关係啦,就当给我建议,不然你把这首歌当成别人写的好了!」 半推半就下,徐慕曦只好先试着演奏一遍麦晓南写的曲子。徐慕曦的视谱能力在全系数一数二,她流畅地弹完整首歌后,立刻有了想法。 「我觉得把这一段的低音拿掉,会更让人更期待后面的主旋律。」 徐慕曦拿起麦晓南搁在谱架上的铅笔,在五线谱上轻轻画了几笔。 「我刚刚弹的时候,觉得这段连接得有点混乱,太花俏了。」 「还有呀,我觉得这边叠三和弦会很好听。」 「对了,最后面换个调性,应该会让曲子更完美??」 几分鐘前还畏首畏尾的徐慕曦,此时一谈起曲子,开了头就控制不已地倾吐满腹感想。她不知道自己这份焦急的情绪从何而来,她只觉得胸口又闷又躁,有好多话想讲,有好多话可以讲。 徐慕曦滔滔不绝地说着想法,五线谱上的笔记也愈来愈多。麦晓南被她高亢的情绪感染,忍不住一把抓起她的手说:「你应该选作曲的!我们去问问,有没有办法改主修好不好?」 还沉醉在曲子里的徐慕曦,连想也没想,就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行啦,你想害我被赶出家门啊?」 明明是热烈又忘情的表情,徐慕曦在炽热的心情里,依然能不假思索地考虑到父母的反应。 麦晓南松开她的手,知道自己小覷了根深蒂固的教育。 于是这个问题她们再也没有谈起。 自那次以后,麦晓南便经常找徐慕曦讨论自己写的曲子。徐慕曦偶尔会到麦晓南的租屋处,用麦晓南的设备帮忙编曲,而麦晓南将曲子录製成歌,前前后后在网路上发表了五首。虽然没有爆红,但反响不错。 五首歌的编曲人栏,无一例外地只写着sunlight。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是谁。 时隔不久,徐慕曦被浪漫又才华洋溢的简燁拐跑了。 她在家里随口哼的歌被简燁当作新曲子的灵感,简燁写曲时她在旁边给意见,然后简燁拿着这些「自创曲」,在一场又一场的表演里,享受人们的欢呼与掌声。 那年,sunlight也在台下的人群里灿烂地笑,跟着大家拍红掌心。 麦晓南曾经觉得徐慕曦很可怜。知道自己攒紧了什么也无法成就任何事的时候,拱手给出去,至少能变成一件无可奈何的善事。 但后来,看见简燁为了掌声患得患失,发现自己偶尔也会急着想写出一首一鸣惊人的作品时,她又觉得徐慕曦拥有不幸带来的幸运。 因为不计名利地给了出去,所以在晃眼斑斕,人们不甘苍白的城市里,才有清楚快乐源自何方的安栖之幸。 伍、钝与锐 (8) 跨年当天中午一过,人车匯流成的潮水四面八方堵了街,城市上空躁躁滚着节庆的气味。 纪程亦载着徐慕曦抵达顾扬轩朋友家时,其他人都还没到。 徐慕曦和麦晓南都没有驾照,纪程亦和徐慕曦住在一起,一起行动自然比较方便,而因为温念城会搭女朋友的车过来,顾扬轩便担起了接送校园女神麦晓南的重责大任。 徐慕曦本以为既然他们一群人要一起过来,温念城开车会方便些,要是温念城喝了酒,大不了让其他人开也成,因此听见纪程亦要骑机车,她曾经好奇地问他和顾扬轩是不是没有汽车驾照。 「扬轩有驾照,我还没考。」纪程亦彷彿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解释:「温念城上次载你们去车站的车是他女朋友的,他女朋友刚好要用。」说到这里,他突然问道:「不然我也去考个汽车驾照?」 这句话他是看着徐慕曦说的。 徐慕曦站在沙发旁边喝奶茶,听见这句话后迟疑了两秒鐘,「你在问我吗?」 「嗯。」沙发上,纪程亦把草稿纸拢整齐,看起来漫不经心。 「我连机车驾照都没有,你还问我的意见?」徐慕曦瞪着他。 「是这样没错??」纪程亦朝她的方向坐近了些,仰起头,灼人目光勾着她。 气氛中,有丝细微情愫寻出了裂隙,无声瀰漫到空气里,在两人间浮动。 徐慕曦被他盯得耳根发烫,赶紧低头喝了一口奶茶。 「但考虑到你可能想当副驾乘客——」 纪程亦话还没说完,端着杯子的徐慕曦手一抖,半杯奶茶直接淋在纪程亦头上。 副驾乘客?? 徐慕曦手忙脚乱地拿起面纸盒,抖着手递给纪程亦,「你刚刚??不会是想跟我告白吧?」 纪程亦木着脸抽了几张面纸擦脸,再抬起乾净的面庞时,目光不见灼热,只剩兇残。 「我想跟你殉情。」 徐慕曦:「??」 虽然对徐慕曦脱线的个性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连用曖昧言语试探都会落得这个下场。 纪程亦很挫败。他实在无法顶着满头奶茶,对徐慕曦说出后面那句:「只要你希望,我可以去考一张驾照。」 一直到和徐慕曦去买安全帽,他低落的心情都没能恢復。 纪程亦从来没载过女生。 以前还没瘦下来的时候,经常听见大家意有所指地说:「某人骑车一定很耗油,一个人就用了两个人的重量。」有回,班上人缘好的罗靖接下话道:「人家都是用自己身上的油,自產自销,要你管啊?」那群男女笑得东倒西歪,幽默的罗靖一如往常地受欢迎。 纪程亦已经很有自知之明了。总是坐在角落,从没选过前面的位置,怕肥大的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会更惹人讨厌。他不去联谊,不参加社团,不去校内的健身房,不主动和别人说话。 他的车上永远只有他一个人,钥匙上扣着动漫人物的钥匙圈,骑车时安抚似地叩叩响。 认识顾扬轩后,纪程亦偶尔会载他。只不过顾扬轩有自己的安全帽,所以纪程亦的机车座垫下,依然只有抹布及大锁。 走进安全帽店里,纪程亦环视各色安全帽时,萌生了一个浪漫的想法。 坐上他后座的女生,徐慕曦是第一个。 看着架上陈列的情侣安全帽,他悄悄翘起嘴角,告诉自己,其实不按牌理出牌的徐慕曦也有她可爱迷人的地方。因为喜欢她,似乎连偷偷追求时受的伤,也会是一道他捨不得淡去的疤。 直到徐慕曦捧着一个白色绵羊造型的安全帽走到他面前。 「我想戴这个。」徐慕曦的眼睛发着光,跟编曲时一个样。 纪程亦看着那顶绵羊安全帽,笑容凝在嘴角。 骑车时,后座的人要承担的风险比骑车的前座更大,为了徐慕曦的安全着想,纪程亦坚持她买的安全帽必须是全罩式的。而徐慕曦挑中的这顶绵羊安全帽,正面是羊眼睛和羊鼻子,两侧画着犄角,从后面看,还有一个胖嘟嘟的羊屁股?? 见纪程亦表情不善,徐慕曦却一点也不害怕。自从发现纪程亦只是表情经常黑了点,其实不太会生气以后,徐慕曦的胆子就越来越肥了。 「跟你说喔,我小时候看过一部动画片,叫《翡翠森林狼与羊》,我从头哭到尾耶!」徐慕曦抱着安全帽,用可怜兮兮的眼神仰头看他,「从那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特别适合羊。」 纪程亦抿起唇,努力控制不断抽动的眉毛,「那部片里的羊是山羊,不是绵羊。」 徐慕曦直接略过他的话,兴奋地朝身后指,「哎,那里还有狼的,你要不要买那一顶?」 「??」 深呼吸,纪程亦反覆告诉自己,我的脾气很好??爱她??就要包容她?? 伍、钝与锐 (9) 徐慕曦和纪程亦等了五分鐘左右,一辆银色轿车在两人面前停下。徐慕曦认出这是温念城上次载他们去车站时开的车。 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温念城从车里走出来后,转身朝车里说了句什么,又朝后座挥了挥手。 他关上车门,徐慕曦还来不及看驾驶座里女生的长相,那台车便开走了。 纪程亦倚着机车,朝走过来的温念城道:「今年不跟女朋友跨年?」 「她先回家,我吃完饭她再来载我。」温念城走到他们面前,盯着纪程亦几秒,又望向站在纪程亦旁边的徐慕曦,「你们也加入贤伉儷的行列了吗?」 空气凝结。 徐慕曦既缓而深地吸了好大一口气,不敢转头看纪程亦的表情。 一旁的纪程亦知道温念城是在调侃他们,也知道徐慕曦被温念城那张老成又严肃的脸唬住了。 「你啊,今年的最后一天,留点口德吧??」纪程亦瞪了温念城一眼,「还不是。」 徐慕曦:「??」 这时,顾扬轩和麦晓南也到了。 机车上,麦晓南看见徐慕曦,原本张口想叫「哈哈」,看见徐慕曦扭曲的笑容后,赶紧把那两个字吞回肚子,「慕、慕曦??」 「哎哟,怎么都这么早到?」顾扬轩带了一个全新的烤肉铁网过来,看起来是刚刚去买的,「等等,我传讯息叫他们下来开门。」 「他们是你系上同学?」纪程亦走过去帮他提袋子。 「不是啦,是修学程认识的外系学生,跟他们的交情嘛??半生不熟!」顾扬轩嘿嘿笑道:「他们两个臭小子听到麦晓南会来,立刻说要把房间整理一次。」 麦晓南在旁边淡淡一笑,表情没什么变化。 「对了,你们不是也找了一个朋友来吗?」顾扬轩问。 「是我找的,哈??慕曦应该不认识她。」麦晓南道:「我跟那个学妹是音乐之夜认识的,交情也半生不熟。上次听她抱怨跨年没地方去,就顺便问她要不要来玩。」 音乐系的音乐之夜在学生间很受欢迎,上一届的乐团表演捧红了弹吉他的主唱简燁,徐慕曦这一届则让出演剧场的麦晓南名声大噪,而徐慕曦因为家里不允许她「拋头露面」,所以一直只担任幕后。 「这样啊!」顾扬轩开心地说:「人多热闹也好,而且交友圈本来就是这样拓展的嘛!」 几人间聊之际,身后的铁门被打开了。一个平头男生走出来,他穿着t恤和球裤,皮肤黝黑,唇上蓄着短短的鬍子。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人群一圈,瞥见麦晓南后才收回目光。 「嗨,快进来吧。」他露出笑容,侧身让出一条路。 顾扬轩欢呼着跑进门内,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喂,苏嘉俊,等等还有一个音乐系的学妹会过来喔!」 「好。」苏嘉俊侧头朝门里喊,眼角瞥见站在麦晓南旁边的徐慕曦时,视线微微下坠,飘过她胸前衣料起伏轮廓。 徐慕曦敏感地察觉,却不敢意有所指地捂住胸口,只敢稍稍驼起背,让曲线不那么明显。 「你叫嘉俊吗?」 一道阴影突然压在徐慕曦身前,她抬头,看见纪程亦令人安心的背影。 「怎么了?」苏嘉俊显然也被突然冒出来的纪程亦吓了一跳。 纪程亦冷冷地把手上的铁网举起来,「烤肉铁网,待会可能会用到。」 「啊?喔??」苏嘉俊像还没回神般,傻着表情接过铁网。 他将铁网拿走后,纪程亦才收起锐利的视线,伸手扶住铁门,「你带我们进去吧,门我来关。」 被反客为主的苏嘉俊连连頷首,转身朝屋里走去。 看着挡在苏嘉俊前方的纪程亦,麦晓南莞尔。 她推了推徐慕曦,「进去啊!」 徐慕曦被她突如其来的力道吓了一跳。 麦晓南指了指撑着门的纪程亦,「你想让他等多久?」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麦晓南的话里真的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徐慕曦避开她曖昧的眼神,脸上一片通红。 她走进门时,单手撑着门的纪程亦唇角微勾,视线慵懒地落在她身上。 「嗯,别让我等太久。」他跟着说。 伍、钝与锐 (10) 除了苏嘉俊之外,还有一个叫许文松的男生。 徐慕曦和麦晓南走到顶楼时,正好看见许文松在生火。他戴着细框眼镜,明明在翻木炭,却穿了件易脏的米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腕。 火种一直灭,许文松频频用眼角瞥麦晓南,看起来有些着急。 顶楼角落装着挡雨用的铁皮屋顶,顾扬轩把烤肉架挪到里头,从口袋掏出平时抽菸用的打火机,点着火种,找来扇子搧了半天才把火生起来。 他们生火时,麦晓南的学妹也刚好到了。 学妹叫魏雨瞳,因为在音乐之夜上担任领舞而出了小名,是继简燁和麦晓南之后,在下一届音乐之夜上掀起话题的人物。 除了优雅两字,徐慕曦不知道如何形容魏雨瞳的长相。魏雨瞳主修声乐,言谈间有大家闺秀的沉着气质,所有细微的肢体动作都无骨般柔软。 徐慕曦以前觉得学声乐的人有种距离感。国中三年级时,学校邀请了一位国外声乐家在音乐会上演出,指导管乐团的老师找来徐慕曦当钢琴伴奏。在声乐家过来正式彩排前,老师经常拿着指挥棒敲谱架嘶吼:「你们太小声了!到时候正式演出会被盖过去!」 钢琴前的徐慕曦不以为然地想,她的钢琴和整个管乐团的声音可是能传遍整个音乐厅呢!该担心的是那位声乐家吧? 结果正式彩排当天,拖着华美礼服的声乐家悠然走上台,金口一开,浑厚摄人的歌声压倒整个乐团。 小慕曦坐在钢琴前,觉得连钢琴都被惊呆了。 从此之后,看见声如洪鐘、河东狮吼等成语,徐慕曦都直接联想到声乐家。和无数东西洋乐器比起来,最有魄力的居然是连鞠躬都身姿柔软的声乐家们。 顶楼除了烤肉架和食材之外什么也没有,三个女生和苏嘉俊下楼,分别扛了两张椅子上来。走回顶楼,领头的苏嘉俊看见蹲在烤肉架前拆食材和烤网的纪程亦及温念城,大声喊他们过来接椅子。 「什么嘛,让女生搬这么重的东西!」徐慕曦听见魏雨瞳嘀咕。 听见魏雨瞳的话,麦晓南有些不开心,「搬个东西还分男女?」 「可是和男生比起来,女生的力气本来就比较小啊!」 「所以呢?两张椅子而已,我们又不是搬不动。照你这种说法,男生食量比较大,待会要不要也男生先吃饱再换我们吃?」 徐慕曦听出麦晓南是真的生气了。 但和麦晓南不大熟悉的魏雨瞳听不出来,还接着说:「那怎么行!烤好的肉也要先夹给女生,女生都吃了男生才能吃,这是礼貌!」 麦晓南气极反笑。她深吸了一口气想继续和魏雨瞳争论,徐慕曦却拦住了她。 徐慕曦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要是烤肉都还没开始,她们就在这里吵起来,之后场面该有多尷尬? 读懂了她的眼神,麦晓南将刚才吸入肺里的一口气又全数吐出来。 她瞪着魏雨瞳走远的背影,低声骂:「猪队友。」 等待食物热熟的时间,大家围着烤架坐成一圈。 麦晓南虽然气还没消,但看见魏雨瞳想坐在纪程亦旁边时,还是很有义气地走去将她从黑着脸的纪程亦身边拉走。 她们两个找到位置坐下后,徐慕曦才慢吞吞地坐到纪程亦旁边。她的右边是麦晓南,左边是纪程亦,对面是顾扬轩和许文松。 苏嘉俊看起来很想坐在麦晓南旁边,无奈中间隔着一个魏雨瞳,只好半将就地和她间聊。 徐慕曦盯着面前跳动的火苗,回想苏嘉俊和许文松不断偷看麦晓南的行径,在心中替哥哥担忧。 一直以来,她们虽没隐瞒麦晓南有男朋友的事,但为了低调,所以也没刻意宣传,顶多就是像徐慕曦告诉纪程亦麦晓南有男朋友那样,偶尔让几个暗恋麦晓南的人打退堂鼓。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知道麦晓南有男友的学生,把这件事当成秘密守得死紧,好像说出来就会害他们的女神跌落神坛一样。 后来徐慕曦和麦晓南都放弃了。反正她们整天除了上课就是练习,不太参加系外活动,而且麦晓南对外形象是出了名的高冷,基本上没什么人敢接近她,对她的生活不造成影响。 可今天的状况让徐慕曦意识到,麦晓南总会有需要拓展社交圈的一天,到时势必会引来更多追求者。 比起让麦晓南亲自和男生周旋,徐慕曦觉得还是自己出马更妥当一些。 大家聊得起劲,徐慕曦在自己的座位上盘算怎么样才能让男生对麦晓南失去兴趣。苦恼之际,她瞥见旁边表情漠然的纪程亦,灵光一闪,凑过去问道:「纪程亦,你为什么不喜欢麦南啊?」 纪程亦收回放在烤架上的视线,凉凉地瞟了她一眼,「之前警告我不能喜欢她,现在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徐慕曦,你有毛病?」 「??」碰了一鼻子灰,徐慕曦识时务地缩回脑袋。 只是过不到一分鐘,徐慕曦又靠了过去。 「那你觉得,要怎么样才能打消其他人对麦南的兴趣?」 纪程亦蹙起眉。这么执着,看来不是犯脱线的毛病,是真的碰上困扰了。 虽然这个问题问顾扬轩会得到更好的解答,但纪程亦还是希望能亲自替喜欢的女生解决问题,「直接宣传麦晓南有男朋友就行了。」 「不行!这个嘛??因为一点原因,麦南想避免大肆宣传自己有男朋友的事。」徐慕曦说,「而且要是公开了,还是有男生想追她怎么办?」 的确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纪程亦思忖半晌,终于想到了好办法:「要是这样还有人想追她,那就在麦晓南同意的情况下,说出一些难堪的事实,让大家对她幻灭就好。」 「让大家幻灭?」他的提议勾起了徐慕曦的好奇心,「例如什么?」 纪程亦把食指靠在下巴上,偏过头看她,「拿你来举例的话,就是让大家知道你洗澡前都要大便,臭到在浴室外都闻得到,而且早上还会流着黄黄的眼屎刷牙。」 「??」她再也不理他了。 伍、钝与锐 (11) 一行人从下午五点开始烤肉,吃到十点多才心满意足,撑着肚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温念城已经开了几罐啤酒,顾扬轩伸直长腿,懒懒地问许文松:「天气这么冷,你们怎么会异想天开说要烤肉啊?」 许文松打开一罐啤酒,悠哉答道:「圣诞节烤剩的,不吃会坏掉。」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让顾扬轩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会在圣诞节烤肉?」 「我们系上的女生啊!」苏嘉俊把手掛在椅背,语气里的无奈有些刻意,「她们整天缠着我,说要到我们家来玩,最后只好答应她们烤个肉,把她们打发走。」 「你少在外面招蜂引蝶,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许文松推了推眼镜,抱怨道:「要不是她们,我们圣诞节那天本来能玩一整夜游戏!」 听他这么说,苏嘉俊似乎不太开心,坐直了身体想反驳。 见到这幕,顾扬轩赶紧跳出来打圆场,「你们平常也会玩游戏啊?你们都玩什么?说不定下次可以一起玩喔!」 「你也玩游戏?」苏嘉俊馀怒未平,把不满的砲口对准了他,「你都玩什么?换装小游戏?」 苏嘉俊尾音刚落,顾扬轩立刻捧场地大笑出声。他的笑声太滑稽,许文松和魏雨瞳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顶楼回盪着他们几个人的笑声,顾扬轩仰着头瞇眼大笑,只是笑容太沉重,笑意怎么也爬不上眼角。 他像按个按钮就能关掉电视一样,不留痕跡地停下声音卸下笑时,徐慕曦听见麦晓南将竹籤用力扔在地上,发出细微但尖锐的声响。 「英雄联盟。」 一声不吭的纪程亦突然说。 「想玩的话,下次一起。」 他低沉的声音带有不容置疑的寒意,徐慕曦坐在他身边,却觉得炭火劈啪烧得更暖了。 苏嘉俊不明白纪程亦的表情怎么那么严肃,把他才刚带起来的欢乐气氛都搞砸了。但念在他是顾扬轩的朋友,苏嘉俊还是很给面子地回答:「好啊,下次一起。」 「你们不要小看他喔!」顾扬轩在旁边,身体摇摇晃晃像也喝了酒,「他一个人比你们两个人一起上还猛??」 「顾扬轩。」纪程亦怕他把自己是实况主的事说溜嘴,声音里警告意味浓厚。 游戏话题简短聊完了,苏嘉俊又转头问三个女生音乐系平时在做什么。 苏嘉俊是看着麦晓南问的,但魏雨瞳就坐在他旁边,兴冲冲地抢着回答:「我们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练习,根本没时间玩!」 想接近麦晓南却不断被阻碍,苏嘉俊此时的表情实在好看不到哪去,说话也衝了不少,「不就弹弹钢琴练练曲子而已吗,这种事要花多久时间?」 他一说完,魏雨瞳的表情立刻暗了下来。 「你知道每个人的主修都不一样吗?」魏雨瞳转过头,「拿你说的钢琴举例好了,慕曦学姊主修钢琴吧?学姊读音乐班的时候,每天都花多久时间练琴啊?」 徐慕曦不喜欢把努力当成炫耀的资本,但还是诚实道:「大概十个小时。」 「看吧,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魏雨瞳看似在抱怨,言谈间却流露出骄傲和优越,「不是练新曲子就好了,我们还要花好几个小时练基本功,哪像你们还能玩游戏!」 苏嘉俊没争赢,心里不服气,又转而调侃:「可是学音乐的人家里都很有钱啊!」 「谁告诉你的?我还有就学贷款要还呢!晓南学姊除了学费,化妆品的开销也很大吧?」说到这里,魏雨瞳噘起嘴望向徐慕曦,「但我还是最羡慕慕曦学姊啦!家境好,爸爸是知名指挥家,根本没什么要担心的,好幸福哦!」 这不是徐慕曦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但她没想到别人争执时自己会被拖出来踩一脚,只能愣在椅子上。 比起称讚,这席话更像是在将他们每个人分层评论。 不懂音乐只懂玩游戏的男生,被分在最低最俗气的阶层;懂音乐但家境富裕,能沾上父亲光的徐慕曦,是倒数第二层;家境普通,但注重打扮看起来物慾重的麦晓南,倒数第三层。 而站在素养与脱俗的金字塔顶端,最努力最没有背景最力争上游,才貌兼具但从不刻意雕琢的纯净存在,就只剩下她魏雨瞳。她着急地想让大家了解这个她亲手拼成的金字塔,然后知道她有多珍贵,好像不踩别人几脚,就不能彰显自己的价值。 音乐,或包括文艺,这些应该最贴近世俗,反映人性脉动的事物,被贴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标籤后,顺着一群人贪图误会这就是脱俗,从此坠入深渊。 接近十一点时,温念城突然接到女朋友的电话,简短讲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说要先离开。纪程亦和顾扬轩没有过问,只提早说了声新年快乐。 十一点半,大家处理掉烤肉的残羹和木炭,拿水管将地板冲洗一遍后,下楼到附近的桥上等烟火。 许文松说他们刚搬来时顶楼的视野很好,但隔年旁边的大楼一盖起来,最重要的跨年烟火就看不到了。苏嘉俊在旁边附和道:「附近住户都在抱怨他们的大楼把阳光都挡住了,那些人就是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想。」 走近桥头,视线变得愈来愈开阔,已经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等烟火。 距离烟火施放还剩五分鐘,聚集过来的人也逐渐增加。几人搓着手等待,许文松突然侧头问旁边的麦晓南:「你会不会冷?我的外套借你穿。」 「不会,谢谢。」麦晓南给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苏嘉俊就站在麦晓南的另一边,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跟着问道:「对了,你们明天要做什么?」 他这么一说,许文松也想起来了,「我们明天想在家看电影,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虽然没指名道姓,但他们两人都是对着麦晓南说的。 麦晓南今晚的心情不大好,此刻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二话不说开口回绝道:「我有事,你们找别人吧。」 这么不留馀地的拒绝,让许文松和苏嘉俊面子都有些掛不住。 苏嘉俊不禁感到恼怒,许文松一开口就点明了要约麦晓南看电影,手法拙劣,目的明显。能这样直接接触麦晓南的机会可不多,现在全被许文松搞砸了! 「你就那么想要找人陪啊?」苏嘉俊不快地说完,又用戏謔的语气对许文松道:「这样吧,你可以约顾扬轩晚上陪你看啊!」 站在顾扬轩和纪程亦中间的徐慕曦,感觉到身边两人原先的放松的站姿逐渐僵硬。 只听许文松气急败坏地说:「我才不要!」 苏嘉俊放声大笑,「凡事都有第一次嘛!电影只是前戏而已,电影结束后夜还很长。」 「我说不要!你自己跟他看啦!」许文松伸手推了他一下,「你不是很强壮?去得爱滋看看啊!」 「欸。」 突然,徐慕曦听见顾扬轩用一种散漫的语气说:「你们先等,我到机车上拿东西,待会直接走喔!」 几乎在顾扬轩开口的同时,纪程亦的呼吸就变得急促粗重。 顾扬轩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鑽进后方的人群里。 前面的苏嘉俊和许文松回头「喔」了一声,继续无事般拌嘴。魏雨瞳走过去拍了拍他们,要他们安静等烟火,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和唱歌时一样甜美。 徐慕曦看着顾扬轩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不安盘旋。她转头想问纪程亦,一切都没事吗? 但当她转过头,却撞上纪程亦被恐惧淹没的眼睛。 纪程亦低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拨开人群,想朝顾扬轩离开的方向追去,徐慕曦也努力朝他们来时的方向前进。 她的个子娇小,在人潮中受到的阻碍比纪程亦小很多,当纪程亦还被挡在人流中时,徐慕曦已经快走出人群了。 「慕曦!」纪程亦奋力伸长手,牵住了她。 徐慕曦回头,手掌传来的感觉告诉她,纪程亦在发抖。 「帮我照顾他——」 期待,欢喜,因为推挤而咒骂的人海中,徐慕曦听出了纪程亦的害怕。 「拜託你了??」 他沙哑的声音让徐慕曦红了眼眶。 要松开她的手之前,纪程亦低头,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徐慕曦从人群中横衝直撞跑出来,终于在苏嘉俊的住处前找到顾扬轩。 他正准备发动机车离开。 徐慕曦拿起放在纪程亦车上的安全帽,跌跌撞撞跑到他的机车旁,抬腿跨上后座。 机车微微向下沉,顾扬轩抓着龙头,从后照镜里看见徐慕曦惊慌的脸。 一条节庆氛围的长街,他们是唯一沉默的方圆,徐慕曦抓紧机车后方的把手,想从后照镜里看出,挡风镜后面,顾扬轩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好像开始倒数了。 顾扬轩转动油门,驶上街。 机车速度忽快忽慢,像顾扬轩想放任自己往下跌又不断安抚自己一样。 每一秒都过得好漫长,徐慕曦看见顾扬轩的背脊微微抽动,抓着油门的手掌不停颤抖。 这一秒好长,下一秒也好长。 徐慕曦轻轻将双手放在顾扬轩的腰际,小心,再更小心地,紧紧环住他。 街边有个孩子尖声喊了个「一」。 天际传来震天声响,一年復始的烟火,照亮徐慕曦和顾扬轩的背影。 剎那,他们被尖叫与欢笑围绕。 灿亮的火花,街灯的光短晕长,黯淡到快要不存在的月光。 那些迅速被他们拋离,他们留给世人的浮动光影,贴在身上又往后撤离。 终于在漫天的爆炸声里,顾扬轩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 油门慢慢加速。 徐慕曦在烟火与讚叹交错的间隙,听见几乎被遮住的、顾扬轩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做了什么,才让人这么讨厌呢? 他的存在,为什么总是让别人愤怒呢? 他去死的话,这个世界会不会更美好一点呢? 顾扬轩哭着,像再也不会好了。他黑色的安全帽里,内衬全湿透了。 烫人的泪水滑落脖颈,滚进被风扬起的衣服里,贴着他的皮肤,他的骨骸,他的血脉,他对这个世界的一片真心,山险水峻地流过去。 徐慕曦抿嘴,紧紧闭上酸涩的眼睛。 她贴在顾扬轩用力起伏的背上,隔着胸腔,传来的哭声听起来像对着柜子哭喊后回盪在里头的声响。 那样的回音还是好大。 徐慕曦用小小的手掌用力抱紧他。 一条迎来希望的街上,流泪的顾扬轩,感觉他的背也哭了。 大二,顾扬轩在宿舍顶楼,听纪程亦问他欺负别人是不是需要理由。 他问完以后,两人沉默了很久。 顾扬轩从来没想过要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攀着顶楼围栏,嬉皮笑脸地喊纪程亦:「欸。」 纪程亦转头,听见他用散漫的语气缓缓说: 「来打赌我敢不敢从这里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