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节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作者:道玄 文案: 没有人不害怕她的名字。 黎翡在被镇压三千年后重现于世,那日,魔族女君的名号响彻天地,血染穹宇。 所有人都在想如何对付她,如何杀掉她,无人记起,这个女魔头曾经也是一位救世者。 她一力诛杀异种,免除生灵涂炭、天地浩劫,最后却落得个精神混乱、幻觉缠身的下场。 昔日举世无双的恩人,成了世人欲杀之而后快的滔天恶业。 黎翡在无尽尘寰之上,持剑只问一人:“无念剑尊,三千年不见,头颅尚在待斩否?” 2. 但无念剑尊已死。 曾经将她封入妖塔的宿敌,早在魔头被封,天下清明之时,油尽灯枯,死在了忘尘海。 魔族倾全族之力,只找到他的转世,其名谢知寒。 谢知寒一身素净道服,清疏幽冷,如山边月,枝上雪,明澈皎然。 然而黎翡见到他时,这捧枝上雪已被魔族刑罚折磨得伤痕累累,血迹从指端延伸到眼角,鲜红、炽热,勾起女君骨中同样沸热的血。 她抬起谢知寒的下颔,微笑道:“无念,我来教你怎么向我低头。” 3. 正道修士人人向往钦佩的蓬莱道子,成了魔宫囚奴。 再见他时,谢道长散发跣足、衣衫单薄,被那女魔头禁锢怀中,以唇侍酒。 众人大怒,正待剑拔弩张、斩妖除魔之刻,道长忍辱低问:“如何能放了他们,免造杀孽?” 黎翡按着他的腰带,轻笑耳语:“乖乖,再喂我一盏吧。” 【阅读指南】 bgb,含有gb元素。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翡,谢知寒 ┃ 配角:震惊的正道众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只要让他为你掉眼泪。 立意:好好爱自己。 第1章 破塔 黎翡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有人站在了这座妖魔塔最底层的水牢前,太久的黑暗让烛火都随之刺目,让黎翡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随后,她抬起一黑一红的异色眼瞳。 “大长老说得这么严重,不过就是一个被镇压多年的魔头而已。”是一个年轻的守塔人,穿着道门弟子的服饰,“喂,魔族,你是不是很久没说过话了啊?是个哑巴吗?” 黎翡的目光上移。 当她露出脸庞时,这位狂妄不屑的年轻修士忽然哽住了一瞬,瞬息间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原以为被六门九派联合修补镇压禁令的顶级大魔,应当是一个残暴的、丑陋不堪的魔族,但他错了。 黎翡看了他一眼,重新闭上了眼睛,倚靠在水牢的墙壁上。 两条巨大如柱的锁链从上方垂下来,末端逐渐收窄,嵌扣着两根锋利的钩子,此刻就倒钩着她的琵琶骨,血迹凝涸。 “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有三千岁了啊。”年轻的守塔人问,“听祖师说妖魔塔最后一层压着三千年前乱世之魔,几乎倾覆整个修真界,遗祸人间。要不是当初有剑尊阁下出面镇压,恐怕就——” 黎翡没有开口,反而在水牢内的墙壁上溢出一团液体,组成了一张扭曲而流动的脸,嘻嘻笑着回复:“年轻人,我劝你别问这么多,也别提那个人的名字,她会发疯的。” 守塔人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烛胡乱地晃动了一下。 “我是妖魔塔的塔灵,否则光凭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可能守得住魔族的女君。”墙上的扭曲人脸裂开嘴巴,“看来蓬莱还是没有教好你们,最后一层禁止擅入,你不知道么?” 年轻修士磕巴道:“见过塔灵前辈。她……她……” “她已经被镇压住了,要不然我也不敢在这里跟你闲聊。”那团液体在墙面上游动过去,伸出一条溪流似的触手,扯了扯黎翡肩上倒钩连着的锁链,“看见了吗?这上面有那个人的心头血,这才是封印她的东西,不然就凭你们祖师,再来十个能有什么用?” 它的动作扯动了锁链,倒钩在黎翡的肩膀里偏移了一寸,撕拉一声划出血腥气。 她沉默地瞥过去一眼。 塔灵迅速地扭动离开,从水牢的上方组成笑脸:“我说小辈,你还是掉头回去吧,让你家长辈知道了你来最后一层,会被打断腿的。” “一个已经被剑尊封印住的魔头而已。那帮魔族居然还敢造谣说当年的异种根源是她所杀,妖魔塔下的阶下囚,难不成还救过天下苍生,嘁,她也配?” 他的话音刚落,墙壁上的塔灵缓缓地收敛了笑容。在灯火蔓延不到的黑暗里,妖魔塔上方悄悄聆听的邪魔大妖们掀起一阵模糊而狂乱的嘲笑。 “哈哈哈……他说什么……他说黎翡不配?哈哈哈笑死我了……” “每年来这鬼地方轮换的小辈都这么无知啊——” “嘻嘻,你们捧在门派里的镇天神柱中央就是女君的心脏呢,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这些嘲笑之声像是海浪一般涌来,即便隔着不知多少层的距离,也震得人头痛欲裂,心生混乱。 “滚出去。”塔灵也彻底失去了耐心。在它发怒的同时,妖魔塔的地面震动了起来,一条无形的手臂抓住年轻弟子的衣领子,想要把他扔出去—— 就在这一刻,黎翡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肩膀的倒钩。上面嵌刻着密密麻麻的封印符篆,几乎是一个小型阵法,最中央的血槽里残留着无念剑尊的血液,经过了三千年,这些腥红、泛着浓厚灵力的心头血一点点地被符篆烧干。 ……已经烧没了吗? 她目光微顿,从水牢中起身。 沉重的锁链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碰撞声,上面爆发出符篆的金光,一层层被刺激的封印猛然亮起,沉重得压下来,与她的骨骼发出牙酸的摩擦声。 “黎翡!”塔灵扭曲的脸发出尖叫,“停下!” 其他大妖的声音哄乱地响起。 “她又要尝试了吗?没人能离开妖魔塔的,放弃吧女君。” “黎翡上一次劈塔是八百年前了吧?看那时候把六门九派给吓得,哈哈哈……” “进来的人没有能出去的,进了这种鬼地方就只会被关到死……” 在或近或远、狂乱噪杂的声浪当中,强烈震动的封印盖了下来,在光晕大盛的瞬间,她的伪装形态暂时破碎,被逼出了一条粗长的骨尾,超过两米的骨尾猛地敲击在墙面上,砸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尘灰飞溅。 一层层的篆文从锁链上亮起,像是整个天穹都倾轧过来。 砰地一声,黎翡半跪在了水牢当中,膝盖将地面压下去两寸深,血液顺着她额头上的双角流淌下来,金红色的血液滴进水中。 “好痛!好痛!求你了——不要这样,停下来!!”塔灵的脸扭曲成极其痛苦的模样。 它心中诞生了一股非常恐怖的预感。这一次,她一定不是尝试而已。光是半魔族的形态就已经让整个妖魔塔和封印痛苦不堪,而属于无念剑尊的力量却越来越微弱了。 除了已经死去的剑尊,没有人能够挡住她。 她的发间露出了黑底银纹的双角,强烈的魔族气息涌动起伏着,那条长长的骨尾在凶狠暴躁地拍动,墙壁已经被抽出一个凹陷的大洞,整个囚牢都开始震动起来。 黎翡抬起手,擦掉了唇角的血液。眉心的魔纹一点点烧灼着亮起。 就像是一团火从狂烈地风中烧起来。她被锁住的琵琶骨发出艰涩的移位声,陈旧的疤痕上涌出了新血。下一刻,已经几千年没有伸展开的骨翼探出了肩胛,展开成一对残破而又巨大的翅膀,骨翼边缘的每一处都带着尖锐的刺。 魔气汹涌地冲撞着封印。 完了。在见到她的骨翼那一瞬间,塔灵就只能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这是魔族的……原型…… 骨翼伸展开的同时,那只殷红的眼睛也倏地燃烧起一团魔焰,她的身躯开始飞速变化,几乎已经脱离了人类的形态。魔气像是刀锋一样凛冽,无差别地撕碎她面前的所有东西。 妖魔塔剧烈地震动。 “黎翡!黎翡!!!停下来,不要再撕碎封印了——”塔灵从惊恐的尖叫直到失去声音,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眨眼间。 “怎么回事……女君动真格的了吗?” “好痛好痛!到底在干什么?!我的封印,啊——!” “她、她在劈塔!” 妖魔塔里锁着一百多只血债累累的大妖魔,轰鸣或咆哮、尖叫或刺耳的狂笑,这些声音伴随着封印一声声被震动的闷响、一声声高塔坍塌的碎裂动静,全都混合在了一起。 黎翡充耳不闻。 她的原型庞大和狰狞,在撕破上面的繁复封印后,终于伸出了覆盖着骨甲的手指,将嵌在琵琶骨上的倒钩撕扯下来——哗啦一声,血液肆无忌惮地喷溢出来。 随后,这道钩子在她手中被攥得粉碎。 下一刻,黎翡从胸口抽出了忘知剑。 这是一把看起来十分朴素的长剑,被她的手握紧时,整个剑身都缠绕上深紫色的魔气,然后,黎翡扬起手,冲着面前的牢狱劈了下去—— 轰隆! 昆仑弱水被斩断,剑光与魔气纠缠着,切割在妖魔塔坚硬无比的塔面上,一切的封印和阻挡在这瞬间都如纸糊的般,寒光一闪,便彻底化为齑粉。 一下、两下…… 轰隆的炸裂声不绝于耳,犹如连绵不断的旱天雷。在她的手中,屹立世间三千年的妖魔塔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在摇动破碎的塔内,一个个曾经横扫世间的邪魔挣破封印,肉眼难以窥见的黑影从废墟上冲天而起,流光般消失在天际。 整个妖魔塔的地面都下陷了一截,塔灵早已死去,在劈碎了所有封印之后,黎翡垂下手,单手撑着忘知剑,收回了遮天蔽日的骨翼。 在骨翼缩回肩胛后,阳光从头顶倾泻下去,映着她如墨一般的漆黑长发和闪闪发光的银色发簪。 黎翡抬起眼,对着熟悉又陌生的太阳眨了眨眼,似乎感觉有点儿不太对,伸手捂住黑色的那只眼睛,顷刻又陷入一片漆黑。 ……哦。 瞎了一只啊。 她松开手,眺望向遥远的三山四海,路过满目废墟,似乎望穿了这片隔绝多年的土地。 “无念……”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回来找你了。” …… 海上蓬莱。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节 殿内香炉中燃着一缕青烟,高台上响起祖师满含法理、悠然恬淡的讲道声。在这声音的熏沐之下,房梁上的小鼠、灯台边的幼猫,飞禽走兽,全都侧耳倾听,沉迷欲醉。 就在青烟渺渺升起之中,不知多远的地方猛然传来一声巨响,如同天塌地陷。蓬莱弟子顿时被惊动。巨响之后不过半刻钟,一道飞剑传讯从云层外遁入大殿,锵然一声插在香炉上。 飞剑上附带的影像立即重现,画面中,一个年轻的守塔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上下不接下气地喊道:“三长老——妖魔塔碎了!” 妖魔塔……碎了?! 台下的诸多弟子顷刻间响起一阵惊诧的倒抽冷气声。 影像还在播放。 “妖魔塔怎么会碎?!是谁!”三长老的声音。 “是、是最后一层的那个……女魔头。” “快!立刻把这件事传讯给祖师,再通知其他九派!” 声音到此结束,台下众人的议论声骤然大了起来——他们只能意识到事情很严重,但不清楚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 蓬莱祖师心头一震,常年修道的清净之心蓦然动乱,低头呕出了一大口血。 “祖师!” 众人焦急地起身上前。但蓬莱祖师已经被扶住,他重新支撑住了身体,用力握了握手里的桃木仙杖,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人。 这一代的蓬莱道子,他最小的徒弟,谢知寒。 谢知寒一身道服,墨发玉冠。他的眉心有一道淡银色的天生道印,俊美清冷,寂然如冰,出世得像是一捧枝头上的薄雪。 他低声问:“师尊?” 蓬莱祖师神情极为复杂地、深深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为什么看我。 作者:你猜。(微笑) 开文大吉!啵啵啵! 放个本文的境界:后天-先天-炼神-化神-堪虚-造化。但由于功法相克或者擅长不同等原因,境界不完全代表实力。 下面是本文的【阅读指南】 1,本文含有gb元素,谨慎入坑,多加小心。天寒保暖,多喝热水。 2,哈哈,仙侠!爽死。这力量体系还不是我说的算? 3,不看评论区,你们随便聊,只要不吵的太严重我不会管。但管理员会删评。你们聊得太黄编辑还会摁头拉我管管评论区,所以别黄,我知道你很想涩涩,但是你先别涩涩。 第2章 交换 妖魔塔碎了。 一桩血迹斑斑的滔天恶业,挣脱了困住她的锁链,这成了太多人的心病。 但这也成了所有魔族为之心血澎湃、彻夜难眠的信号。 当日,天魔阙召集同族的钟声响了彻夜。无妄殿上,黎翡重新踏足此地,伸手拂过灯架上凝涸了千年的蜡泪。 有许多魔族跪伏在下方。地面上滴滴答答地流淌着血迹,挑战者的残肢从玉阶上滚落。 没有人去看失败之人的残骸。这个强悍野蛮的种族将强者为尊根植到了骨子里,每一根血脉经络里都流淌着热切的忠诚、以及强烈的挑战欲。那些轻视女君鲁莽而死的挑战者,只是魔族当中提都不堪一提的、轻描淡写的一笔。 他们压低头颅,却眼神炽热地望着她。 黎翡吹了吹烛台上的灰:“伏月天呢,死了?“ 她的声音落下时,漆黑的墙壁阴影里,从暗处浮现出一个人影。是一个独臂的魔族,生着一对深红色的角。 他的翼残破了,连接蝠翼的肩胛骨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走路有点跛。 黎翡的目光停在他的伤口上。那是无念的剑锋所留的伤痕,在一只几乎化神的大魔身上,这伤镌刻成了几乎永恒的疤。 她磨了一下虎牙,想把那个人活活咬碎,牙齿尖利地碰出嘎吱声。随后,黎翡吐出一口气,笑了笑,又忍住了。 “女君。”伏月天跪在她脚下,虔诚地低头,高大的身形匍匐下来,像是护卫犬一样贴着她的小腿。 “嗯。”黎翡转了转手腕,“看来还没全死绝。” 以魔族强悍的生存能力,天魔阙又是一处万中无一的险地,死到灭族当然不会。但在黎翡被镇压后,外围的十三魔域几乎全都被夺了过去,堪称耻辱。 她被无数热切地目光盯着,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魔族也完全明白,女君重临象征着何等未来。当年睥睨无双、横压一世的魔族尊主回来了,几乎相当于——从此以后,攻守异形。 “那就先把十三魔域抢回来吧。”她一边说,一边垂手摸了摸伏月天的角,“还有那个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伏月天双肩绷紧,浑身涌起滚烫的热意,像是每一根脆弱的神经都被拨动起来。 “无念剑尊,”她轻轻地道,将这四个字在舌尖上玩味而残酷地转过一遍,“找到他,然后……我要亲手,把他撕碎。” 周遭寂静地落针可闻,只有交错的呼吸声吐出,以及他低头叩首的声响。 “是。” 在伏月天的身后,众多跟着一同行礼的魔族身上,发出甲胄与骨翼碰撞的声音,整齐清脆,杀气腾腾。 …… 天魔阙的动向太过频繁,战事爆发是在意料当中的。 这种程度的强烈争夺,连一向不过问修真界疆土利益之事的海上蓬莱都受到了影响。而蓬莱祖师自从妖魔塔碎裂后,当即大病一场,原本充盈的灵气竟然在血肉中日渐削弱,同时受到了严重的心魔困扰。 蓬莱派门外应对战事,已然焦灼,门内又因为祖师的病而沉闷紧张,日夜不安。谢知寒奉命守在岛上,寸步不离。 直到半月后的一日,天清气朗,祖师难得地清醒了好久。他支撑着身体,在谢知寒伸手喂药时忽然抬眸,与他道:“念之。” 谢知寒字念之。虽不知所念是谁,但像他这样疏冷寡言的人,却真有如此一个情真意切的名字。 “弟子在。”他垂眸道。 “你……”祖师伸出苍老的手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复杂。短短数日,他从仙风道骨衰弱成了一具苟延残喘、皮包骨头的骷髅。“你出岛吧。” 谢知寒抬起眼,墨黑的双眸沉默而不解地望着他。 “你出岛,对,向北,去北方不周之国,藏起来,不要出现。”这位衰老地道人急促地喘息,撕心裂肺地咳嗽,然后猛地打翻了药碗,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不要被她找到,被她找到就全都——” 装着灵药的碗砰地一声在地上碎裂。 谢知寒对这种变故始料未及,他连忙扶住师尊,但下一刻,蓬莱祖师瞪圆了双眼,眉心中溢散出一丝心魔的黑气,神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喉咙里喊着:“黎翡、黎九如!你这个祸害,你这个……” 他的喉咙被无形地掐住,黑气扩散之时,上方的空气突然撕裂开来,露出一个深红双角的魔族虚影,露出一个笑容。 “伏、月、天。”蓬莱祖师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林老儿,没想到再次见面,你这就要坐化仙逝了啊。”伏月天伸出长着尖锐指甲的右手,将裂隙撕开,半魔化的身躯由虚变实,“你这心魔可真有意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到这个地步,我都看不出你究竟是后悔还是愤怒。人到了必死之时,却想不出当年所做是对是错,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糊涂呢?” “你……咳咳……你……” 伏月天道:“我也是奉命而来,不然倒想跟你叙叙旧,了结当年那段因果。既然你要被自己的心魔困到死,那就不必脏了我的手。” 他的视线移动,落在谢知寒身上。 在他出现的同时,谢知寒的手已经搭在了念痴剑上,剑身上透出一道素色寒光。与此同时,整个蓬莱仙岛的护派大阵嗡得一声亮起。 “我就说不相信剑尊已经死了,他人虽然陨落,但你们却藏着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转世。”伏月天毫不畏惧地笑道,“道子,我劝你别启用大阵,要是招来我们女君,你们蓬莱岛就要沉了。” 谢知寒岿然不动,眉目含霜,一言不发。 伏月天摇了摇头,道:“你师尊油尽灯枯,必死无疑。但这座岛上还有其他蓬莱弟子,不会想让其他人给你师尊陪葬吧?林老儿,你也劝劝他。” 伏月天对无念剑尊本人怀揣着一股股深深的畏惧,他骨翼根部的伤还会时常作痛。但对这个转世——虽然一眼看去,就知道谢知寒天资纵横,是绝代无双的天才,但他对没有长成的天才,既无恨意,也不在乎。 在伏月天说完之后,蓬莱祖师费力地扯着谢知寒的衣角,将他手中的剑按下,他的眼神黯淡,呕出了一口血,声音颤抖:“恩恩怨怨,人死烟消,黎翡又何必跟……跟一个转世计较。” 伏月天闻言哈哈大笑,讥讽道:“计较?若我们要计较,十三魔域!镇天神柱!还有女君的三千年!这又怎么算?人死烟消,世上没这个道理。除非他魂飞魄散,否则这些债,都得一刀刀一笔笔地在他身上还完!” 说罢,他飞身掠过蓬莱祖师,手中凝聚出一柄血红的刀,刀身与谢知寒的忘痴剑撞在一起,寒光烁烁,声如龙吟。 两人交手一刹,猛地震裂了房屋的顶端,直直飞出去一百余丈,整个岛屿都在剑光刀影的撞击下震颤了一瞬。 谢知寒眉宇沉冷,身上溢散着一缕寒气,手中长剑寸寸结冰。两人飞快地交手了数个回合,伏月天收起轻视之心,幽深的魔气在身上翻卷起来,他突然后撤罢手,刀气嘭得穿透了岛上的一座建筑。 那是弟子居的方向。 谢知寒动作一停,脱口道:“住手!” “没想到这一代的蓬莱道子还挺经打的,这估摸着就是无念转世的功劳了吧。”伏月天摸着下巴,笑眯眯地在他周身打转,“想让魔族血洗海上蓬莱的话,尽可以反抗。” 海上蓬莱只是蓬莱派的一个分支,潜心修道、不问世俗,虽然地位尊崇,但人数和力量并没有那么庞大。能够跟六门九派抢夺地盘的魔族,想要血洗这么区区一座岛屿……根本是易如反掌。 尤其是,祖师不在的情况下。 谢知寒攥紧了剑柄。 “想好了吗?谢道子。”伏月天道,“我要开始杀人了哦?” “你……” “女君想要的只有你。只要你跟我回去见尊主,这些人,这座海上蓬莱,全都可以幸免。你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林老儿死前制止你的意思?别做无谓的反抗。道长你还真想看着蓬莱沉岛不成?” 这话几乎把谢知寒浮动的心绪戳个对穿。 他停在半空中,与独臂的魔族对视,道:“立誓。” “心魔誓言?那种东西——” “立誓。”谢知寒薄唇轻启,“否则,魔君可以带我的尸体回去。” 伏月天怔了一下,这一刹那,险些从他身上品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咂咂嘴,咧开嘴露出一排锋利的鲨鱼牙,抬手立誓:“只要谢道子跟我走,本君,还有本君麾下的一众魔将,绝不伤海上蓬莱中的任何性命。” 随着心魔誓言的篆文在半空中燃烧而尽,光芒环绕着渗入伏月天的身体,谢知寒才略微松了松手心的剑,吐出一口气。 他手中的长剑化作流光没入眉心,垂手行礼道:“请魔君带路。” 伏月天取出一对禁锢灵力的手上镣铐,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跟我走会是什么下场吗?” 谢知寒眉峰微动,神态几乎没有变化地道:“无非烟消云散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黎翡,黎九如。九如出自《诗经·小雅·天保》,原文为: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故称“九如”。 念知、忘痴:剑名出自布袋戏。原为一对双胞胎的名字。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节 第3章 重逢 无念剑尊死了。 这个修真界几乎人人知悉的事实,在黎翡出塔后的数日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一开始她并不相信。能杀了堪虚顶峰的无念剑尊,除了她以外,世上还没这号人物。可随后她得知,就是在当年那一战之后……筹备多日的阵法将她压制、封入妖魔塔,与此同时,燃烧心血的无念也神魂枯竭。 彼时天地变色,大雪纷纷。他走过凝着寒冰的忘尘海,坐化在冰海当中,一身仙骨,湮为飞灰。 黎翡沉默了许久,她听着下属的禀告,脑海里就像是蛰伏着一只残暴的凶兽,凶兽张开大嘴,露出獠牙,啃食着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她越是无声克制,就是越让人觉得可怕。终于,连下方的魔族都绞紧了骨尾,下意识地发出感到威胁和恐惧的骨骼摩擦声时,一只漆黑的乌鸦从殿外飞来,停在了黎翡的小臂上,口吐人言:“尊主,伏将军找到了他的转世。” 黎翡掀起眼皮:“他的?” “无念。”乌鸦歪着头道。 黎翡看着乌鸦,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她从座椅上站起,银白色的长长耳坠与身上的薄甲撞了撞,发出动人的声响。 “好。”她的语调一下子轻快起来,“那我们去见见他吧。” …… 暗狱。 魔族的身体大多比人类的体温要高,哪怕将所有特征都收敛起来,完全伪装成人形,他们也天生有四十度左右的体温。所以哪怕没有特意布置,这座牢狱对人族来说,都过分炎热和煎熬。 何况是太阴之体的谢知寒。 一踏进这里,他身上的灵气就凝滞不动,几乎无法支撑起功法运转,虽然这些掌刑人的审讯并不算伤筋动骨,但这种压抑和封闭的感觉,会让任何一个修士感到焦躁和恐惧。 他的手被伏月天所拿的那副镣铐锁住,反折回身后,拷在刑架上。沉重的锁链已经将这双手腕磨破了皮,星星点点地往外渗血。 前方是几个年轻魔族,自从伏月天把他扔在这里面之后,这些审讯者就在不停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些问题,他根本不清楚答案。 “他真是转世吗?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啊。”一个貌美女魔靠着牢狱一角,支着下巴翻审讯记录,语气有点暴躁,“要是抓错了人,还通知黑鸦去报信,女君怕不是会把伏将军的脑袋拧下来。” “别提了。”另一个人疲惫地叹了口气,“已经试过四个引魂之法了,他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会不会是装得?” “那小道长倒是怪能忍的。” 说这话的人忍不住将目光投过去。视线滑过他沉寂的眼、纤长的睫毛,下移到那件素色道服上。它已经灵光全失,从不染纤尘的法宝变成了一件废品,被刑罚的痕迹撕得破烂,丝绸零落,露出谢知寒的肌肤。他浑身凉飕飕的,肤冷如玉,像是结了霜一样。 “这人抱起来应该会很舒服吧?”忽然有人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所有魔族的视线都瞬息间凝聚在她身上,用一种很惊悚地眼光看着她,直到擦着刑具的黑衣青年以同样的语气对着她补充:“可惜尊主一定会杀了他的。” 众人深表赞同,一齐叹了口气。 倒不是对谢知寒有什么怜悯,而是这些年轻魔族对剑尊遥远的名字并无印象。提不上恨,也没有在践踏这位小道长身上得到什么快乐,他们不过是为黎翡行事而已——天生体热的魔族都比较喜欢冰凉凉的东西。 他这具太阴之体恰好属水,而且内蕴太阴真水,是天地至阴至寒之物,要是修炼大成,可以冻结天地。何况谢道长又修炼得精纯无比,如果不会反抗的话,用来给魔族驱热降燥,再好不过。 谢知寒听到这里,已经闭上了眼。 如他所想,无非烟消云散而已。我辈修士大道独行,何必畏惧一死? 他的神魂完全冷却下来,灵识收束,心境寂然,将几人的对话屏蔽。然而就在这一片无波无声当中,却蓦然惊起一阵脚步,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袋。 轻甲的碰撞声、流苏和耳坠的伶仃响动,迅捷的脚步……还有她肩膀上的乌鸦振翅,她的呼吸、她摩挲手指时极其细微的声响。 这些声音简直不像是从外界传来的,像是从他的脑子里面向外生长,像是一种沾着毒素的诅咒,在他多年来自持如冰的神魂里,如同破土的藤蔓一样、带着刺钻了出来。 谢知寒感到一阵连咽喉都被攥紧的窒息感,他头痛至极,猛地睁开眼。 声音停了。 她已经站在了面前。 两人的视线极为短暂的接触了一瞬。他触及到了那双一黑一红的异瞳,她漆黑的眼睛打量着自己,那只血眸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黎翡盯着他的脸。 这张脸庞生得跟无念一模一样,他也是这么清冷矜持,眉目间像是含着一捧霜,额间的道印光华隐隐,眸如寒月。 他还是这样。 永远高洁傲岸、普渡众生。带着一丝光风霁月的慈悲,不可攀折。 黎翡抬起手,手指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他的颊上有一道审讯带来的伤,浅浅的红痕落在眼角边,向外伸出细微的血迹。 她抹去了血迹。 黎翡的体温很高,光是指尖触碰到伤口时,谢知寒就感觉伤口周围近乎要烧了起来……好烫。 她收回手,两指钳住他的下颔。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黎翡是魔族,额头上的角似乎占了点高度上的便宜。她扳过谢知寒的脸。 两人的距离已经逼近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地步。 她太热了,那种滚烫的、快要将他融化的热意翻涌而来。她的每一道吐息,都比在此之前的数道酷刑还更折磨,就像是把他放在火焰上烘烤。 谢知寒一身冰雪之体,竟在她的视线之下,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 “无念……”她终于开口,喃喃地唤了一个名字。 谢知寒知道她在叫谁。 无念剑尊。那个供奉之位遍布正道的剑尊阁下,那个以身殉魔的救世主,将魔族之主镇压了三千年的大修士。 在伏月天出现之前,谢知寒从不认为自己会跟这样声名显赫的前辈扯上关系。他单薄的生命中,除了代替蓬莱出战之外,就只有在藏书阁潜心修道的漫长岁月。 但此刻,一个单手就能掐碎他喉咙的女魔头,对着这张脸,用一种说不清是切骨的恨、还是……很是漫长的爱的语气,拿这个名字呼唤着他。 谢知寒唯有静默,如此情状,他不配开口。 黎翡闭了下眼,她的手指摩挲着道子的下颔骨,声音带着点微妙的笑……谢知寒实在听不出她的语气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我了?”黎翡问。 谢知寒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 但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女君?” 黎翡唇边的笑意扩大,轻轻歪了下头,她生得这样美艳,有一种无法比拟的英气与妩媚,但要真迷恋上她的妩媚,那么一生的命运也就走到头了。 她用确然的语气道:“你不记得我了。” 谢知寒回答:“是。我不曾见过……阁下。” 黎翡松开了手,她脸上浮现出很是失望的神情。 这是无念对她新一重的挑衅吗?这是不是他算好了的一切?隔世经年再见面,她恨之入骨,他却过路不识,真是一种毒辣的嘲讽。 “给他搜魂。”黎翡道。 在她身后角落里,早就躲得大气也不敢出的几个青年魔族之中,有人回答道:“尊主,已经用过搜魂了。” “还是想不起来?” “是。” 她摩挲着指骨,半边脑袋开始痛起来。这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也是无念镇压她的理由——黎翡会无法自控地陷入幻觉,这幻觉是她本人无法感受到的。 放任一个拥有极大力量、偶尔又失控的妖魔活在世上,将会让无数人夜不成寐。 但这一次,她只头痛了短短一瞬,幻觉并未出现。黎翡很快想出一个好办法,她道:“那我来重新讲给你听吧,无念。” 谢知寒看着她,薄唇微微抿起。他有一点细微地抗拒这个称呼。 “当年……算了,长话短说,”她似乎不太喜欢浪费口舌,“修补镇天神柱之后,你我一起清除异种,把那些没有脑子的怪物剿灭得一干二净,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还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谢知寒只是看着她。 “她叫李福儿。”黎翡露出一个微笑,“你说要收她做徒弟,做我们共同的弟子……但当你发现她被异种的气息腐蚀之后,却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猛地攥住谢知寒的衣领,手劲儿大到整个刑架上锁链和镣铐都跟着猛地一颤。 那股窒息感重新涌入谢知寒的心头。 “万人崇敬的大修士、美名在外的绝代剑修,却无情无义地连尝试一下救她都不肯。”黎翡哑着声音,字句清晰地问道,“大义灭亲的感觉如何?杀一个无辜少女的感觉如何?有没有满足你崇高的牺牲感,剑尊阁下!” 她的手几乎扣住了谢知寒的咽喉,但在他难以承受时,又缓缓地松开了手。 黎翡退后半步,语气复又平静下来,带着一点自嘲似的笑。 “无念,我当年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要杜绝异种卷土重来,宁愿错杀,不肯放过。……啊,这就是我的知己,一同走遍五湖四海、九天十地的知己好友。一个无情无义的,善人。” 砰地一声,捆住他手腕的锁链被黎翡的魔气碾碎。没有镣铐的牵扯,谢知寒彻底受到了魔气的侵袭和压制,浑身的骨骼都刺痛无比,他瞬间跪倒下来,伏在地面上,捂着险些被捏碎的喉咙,断断续续、快要难以呼吸地咳嗽。 在他错杂的喘息当中,黎翡的脚步动了动,踩到了他的手指上。 她并没有太用力,但这只持剑翻书的手还是被踩断了两根手指。 “无念,我会让你学会对我低头的。我会告诉你,当年的事,是你错了。” 魔气浓郁得刺痛骨骼,他浑身的灵气都在被冲刷着,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长睫。他从唇间吐出几个字:“我不是……” 黎翡没有听完,她转过身,轻描淡写地道:“把他锁到我的寝殿去……哦,对了。” 她忽然想起在妖魔塔三千年的暗无天日里瞎了一只眼,虽然黎翡并不记仇,但一向喜欢把仇算在无念的身上。 “把他眼睛剜了。” 第4章 剑骨 那股令人刺痛的魔气逐渐消失了。 谢知寒耳畔嗡鸣,身上被热意笼罩的煎熬还没完全褪去,在模糊不清的听觉里,恍惚听到几人的议论声。 “……不是吧,小道长眼睛这么漂亮,女君也太不会怜香惜玉……” “没掐死就算是可怜他。修士有神识,有没有眼睛倒也无妨。” “无妄殿对道体的压制那么强烈,有神识也是个瞎子……这怎么剜?公仪璇,你来?”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节 一个魔族女性走上前来,在几人面前蹲下来,打量着谢知寒。她琢磨了一会儿,道:“这要是真挖掉眼睛,实在糟蹋了这张脸,只让他看不见就行了,何必弄得那么鲜血淋漓、破破烂烂的。” 她的审美跟其他几人倒不太相同,魔族内部对血淋淋的战损状态还是很痴迷和狂热的。 “那你动手吧。” 公仪璇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圈藤蔓状的深紫色魔纹,双眼透出幽然的光晕,在接触到那道光的瞬间,谢知寒眼前渐渐黯淡下来,沉淀为一片漆黑。 像是有无数绵密的刺扎进他的双眸中。 在短暂的疼痛、和彻底不能视物之后,他依稀感觉到一个泛着冰冷的东西拷上脖颈,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好了。送到尊主的无妄殿去吧。” …… 黎翡再次见到他时,谢知寒的双眼前蒙着一道绸带。 她一边跟几位魔将讨论战事,一边单手摆弄着几枚铜钱,时不时在扶手上敲一敲,视线飘过去停在他身上之后,她突然笑了一下。 几位大魔纷纷停下话语,屏息凝神,看着她的骨尾在地上兴奋地甩了甩、撞出噼啪地响声,下属们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退下了。 无妄殿的殿门重新关闭。 黎翡站起身,视线望向锁链的连接处——这条细链很长,比起封印她的巨链来说,纤细孱弱得不值一提。链子的一端嵌在她的床榻边,像是在床榻下的晶石底座里掏了个洞,把这条细链的锁扣穿了过去。 她伸手比量了一下距离,估摸有将近一丈的长度,不算短。 她的目光滑过来,看着他脖颈上连着锁扣的颈环。 好脆弱。黎翡漫无目的地想,好像一碰就坏了。 他还戴着蓬莱道门的玉冠,衣衫虽然残破,但还算干净整洁,维持着正道修士的尊严。素色道服上缀着阴阳鱼的腰饰,曲折蜿蜒地藏进衣物的褶皱里,一条银线封边的黑色绸带覆盖住了双眼。 谢知寒没有到床榻上去,他对黎翡气息太浓郁的地方产生了抗拒。在这条锁链的长度范围内,他找了个一个很难被发觉的角落,沉默地降低着存在感。 无妄殿地处魔域中央,对道门之体太不友好,即便谢道长修为精纯,也觉得备受压制、寸步难行。 不过他现在也走不了了。 他感觉到了黎翡的脚步。 她在面前停下了,然后响起窸窣的摩擦声,似乎坐了下来。毫不介意地坐到了地面上,跟谢知寒视线齐平。 “我听说,”她开口,“你是蓬莱派这一代的道子。” 谢知寒抬起头,模糊地对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他没有用神识去感受,在无妄殿内使用神识,脑海会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灼烧感。 “我说无念,你怎么去给林云展做徒弟了啊?他当初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不远万里到你的山门前,你用一句‘没有剑心’把人赶了回去。如今,你做他的弟子……啧。”黎翡道,“要是我的话,一定徇私报仇,为难死你。” 林云展是蓬莱祖师的名字。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跟多年不见的好友开玩笑。 谢知寒道:“我不是剑尊阁下。” 黎翡长“嗯”了一声,道:“但你的模样,你的道体,还有这具剑骨,熟悉的神魂气息……跟他别无二致。” 她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连仔细抚摸都不必,就能摸出他身上罕为人知的一具剑骨,她怀念似的笑着叹气,捧起他的脸,道:“身具剑骨之人,是这世上最好的镇剑之匣,经脉骨血、神魂灵台,都能温养一切宝剑,亦能将任何一柄剑收入身体。” 谢知寒没有躲避她的触碰,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再躲就只是示弱而已。他轻微低头,感受了一下落在肩膀上的重量。 “女君是要我为你养剑吗?” 黎翡凑近几寸,异瞳盯着他的脸:“对于孤高专一的剑修来说,养他人之剑,就像是被玷污了一样,何况是用身体……这是一位剑修曾对我说的。” 她身上挟着一股热息,夹杂着类似烈酒的醇香。谢知寒被她攥住肩膀,这下想躲也不能了,他的唇线抿直,露出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前辈说得没错。”谢知寒道,“恕在下无能。” “死也不行吗?”黎翡问。 “请赐一死。”他道。 黎翡唇边的笑容扩大,收回了手,道:“你根本不是像他,你就是他。无念,就算你想不起来,我也会慢慢想办法,让你把一切都记起来的,让你清醒地活着、再痛苦地死去。” 谢知寒无言以对。 他听到黎翡重新站起身的声音,随后,他脖颈上的锁链被勾了起来,这股力道使他不得不跟着起身。但对方显然没什么耐心,把他扯到床帐纱幔里,扔到床尾的地方,就自顾自地抽身而去了。 她的粗暴令人很不适,谢知寒捂着喉咙咳嗽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缓过气来,他霜白的脖颈上印出一道深红的淤痕。 黎翡离开了无妄殿,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被锁在了床尾,虽然是已经辟谷的修士,但在魔族的老巢内,道体心法全都很难运转,加上滴水不进,这让谢知寒在多年的修道之途上久违地感觉到了疲惫和困倦。 过了不知多久。 殿外雨声滂沱。 为了缓解魔族的燥热之气,无妄殿修筑在阴凉多雨的地方。昏暗到几乎一整日不会见到太阳,令人连时间感都经常迷失。 雨声绵密,床角燃着一根小烛。 他醒来时,黎翡就在床榻上。 她披着一件深红的霓裳外披,卸了甲,锁骨上的伤露在外面,顺着烛光,望向昏暗的雨幕。 谢知寒一醒,黎翡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实在不好——她去了一趟忘尘海。 那个传说中的无念坐化之地。 曾经波涛汹涌的大海,如今已经被千里坚冰封住,大雪堆积成山。这是大能躯体在此坐化的效果……太阴为月之精华,所以哪怕万里雪飘,仍有月华照耀。 月下连一座孤坟都没有,他没有留下任何影踪。 黎翡想到这里时,总是觉得自己尖尖的虎牙开始发痒。她抬起手,用指骨磨了磨尖牙,吐出一口气,说:“你梦到什么了吗?” 谢知寒反应了一下,才发觉这是在问他。 “没有。” “真没用啊。”黎翡道,“想知道蓬莱派的事吗?” 不等谢知寒反应,她就继续道:“蓬莱派的几位长老派人来跟本座议和,说要保住蓬莱六洲,可以同我做一些交换的条件。包括用林云展的遗体来换。” “不要——咳、咳咳……”谢知寒捂住喉咙,黎翡扯了一下锁链,似乎不喜欢他插话。 道门先辈的遗躯,赠送给魔族。用脚后跟也能想到会做什么了,这根本就是当做“阵眼”或者铸造材料送给了她,结果只有四分五裂、挫骨扬灰。 “哦……除了这个,还有整个海上蓬莱。”黎翡坐起身,不太在意地道,“海上蓬莱虽然是崇高的象征,但比起六洲上的修士、人口、还有法宝灵地来说,这牺牲还是太微不足道了。何况林云展死了,你这位道子又被抓走。” 谢知寒的手指扳着床沿,指骨用力到发白,他一贯地自持冷静,一贯地忍耐克制,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有他克制不住的时候。 “不光是蓬莱,其他十四派也都有或大或小的动静。他们都想让我先摧毁其他仙门。”黎翡像是说一个玩笑似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无可厚非。倒是你,有点可笑。” “女君……” “黎翡,黎九如。”她道,“名字。” 谢知寒停顿了一瞬,用有点滞涩的语气道:“……黎,九如。” 黎翡转过头,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心思晦涩地看着他。 光是把称呼换回以前的,她心里暴涨的戾气和杀欲就在成倍地增长和翻腾。黎翡舔了舔牙尖,没发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求黎姑娘全我师尊尸骨。”他道,“谢某此身任凭姑娘取用,虽然……前世恩怨,我实在不知,但一切报应我愿承担,求阁下……” 黎姑娘…… 要是别人听到这个称呼用来叫魔族的女君,一定会觉得荒唐无比,可笑至极。但从他嘴里吐出这几个字时,却让黎翡的脑海里瞬息间翻涌起云雾般的幻听,她想起在记忆里模糊斑驳、而又难以磨灭的声音。 曾几何时,他也在檐下雨幕中,轻轻地叫她黎姑娘。说的是……从此以后天南海北,我陪你走下去。 凉风簌簌。 她胸口猛地烧起来一团火,抬手攥住谢知寒的手指,把玩着那两根被踩折了、还没长好的指节,忽然涌起笑意。 “那你拿什么来换呢?” “我……” “就这只手上的指甲吧。”她忽然道,“我想把它拔下来……不,诚实地说,我只是想让你感觉到痛,让你向我求饶。”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和男主俩人凑不出来一双完好的眼睛(。) 第5章 手札 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来说,她倒可以称得上一声坦率。 但到了黎翡这个境界——谢知寒不曾跟她动手,只凭借在海上蓬莱照顾师尊的那些时日,就已经从他口中将魔族女君了解了个大概。按照师尊的说法,这世上能制服擒获她的人,早就死了。 谢知寒沉默下来。他对这种恶劣又直白的目的不予置评。从黎翡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无声地挽起袖口的动作。 无力反抗,所以不曾徒劳地恳求或是辩解。就像是在进行一种献祭,他的痛苦就是祭品。 黎翡的手触碰到谢知寒眼前的绸缎,将黑色的蒙眼布扯了下来,布料滑落,露出他畏光紧闭的双眼。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因为被魔气破坏的双眼不能见光,见光就会流泪。 对于修士来说,魔族的一切都太具备攻击性。包括他们的爱恨。 幸好无妄殿光线昏暗,雨幕层叠,黎翡的身形挡住了唯一的光线。她的手抚摸过去,扣住了他的后颈,像是野兽之间彼此争夺和制服的动作。 她说:“你不求求我么?” 谢知寒道:“请女君放过我。” 黎翡一下子笑出了声,她就知道无念是这种语气、这个应答。既敷衍、又顺从,让人喜欢的时候喜欢得不得了,恨得时候又恨不得把他的心都撕开看看……从这个人的神魂里,总是窥不到他真实的想法和执念。 她用很缱绻地语气,甚至听起来有点温柔地道:“我会给你擦眼泪的。” 谢知寒的手被她挽起,像情人一样。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不是情人之间的爱抚,这是一场隔世经年、迟到了太久的恨。她的宣泄都带着无能为力的味道,暴烈、冷酷,而且痛苦。这种痛苦不止是要谢知寒承受,连黎翡也不可避免,就像是反复揭开一道伤疤,从这种疼痛里获得令人上瘾的快意。 她要一个死人认错,这是一道不会实现的愿望,一个没有结果的诅咒。 谢知寒的指甲很漂亮,圆润通透,在这只修长的手就更好看了。黎翡能自然地想象出他翻书握剑的模样,她脑海中浮现着这样美丽的景象,然后怀着期待地破坏掉。 她的指腹覆盖上来,一股滚烫针刺的气息覆盖到手指上,在接触到他的手指时,那种剥离下来的触感、令人麻木的痛觉,在一瞬间冲击过来。 血迹弄脏了他。 谢知寒的指骨痛得发抖,但他挣脱不开——连同面对黎翡这件事,都是他挣脱不开的宿命。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节 这是跟她的交换。一个阶下囚,居然有交换的资格。 啪嗒一声,他左手尾指的指甲被魔气剥落下来,血液滴滴答答地顺着肌肤流淌下去。 谢知寒的气息完全被打乱、被击得粉碎,他的指骨无意识地颤抖、躲避,想要逃离这种温柔而残忍的束缚……但她还是重新握了上来,还似有若无地拨了拨他轻微散落的发丝。 “你学不会好好求饶,我知道。”她说。 谢知寒伏在床榻边,他急促而混乱地喘息,像是受惊的动物一样,连碰一下肩膀,都会下意识地瑟缩后退,黎翡摩挲着他的后颈,忽然觉得很像是把一个脆弱的摆设摔碎了,一些尖锐的痛苦,就能让人展现出自己四分五裂的模样。 她开始头痛,有一些后悔。 但后悔的是没有早点这么对无念。她太想看这个人四分五裂的样子,而不是端着一张作风端正、道貌岸然的剑尊脸。 她的魔气太刺激,哪怕还没像约定那样“收藏”他手上的指甲,谢知寒已经疼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唇上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几乎见了血。 黎翡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索然无味地松开手,她发觉自己也没想象中那么好取悦,起码从弄疼他这一点来说,似乎不太容易从中得到快乐。 殿内只剩下谢知寒支离破碎的呼吸声,伴随着魔族的骨尾偶尔甩动的声响。他还没有缓过神,就被黎翡的尾巴卷住了腰,轻易而举地拉到了床榻上,栽进她的怀里。 魔族炽热的气息落在耳畔,简直烫得令人想逃。黎翡抬起手,生疏又很不耐烦地顺了顺他的背,冷冰冰地道:“太阴之体。你一个男人修什么太阴之道,跟魔族犯冲成这样。” 谢知寒可能是疼得不清醒,他唇瓣嗫嚅着动了两下,居然说:“不用你管。” 黎翡挑了下眉:“还顶嘴?” 谢知寒咬了下牙,用完好的那只手按了按自己脖颈上的锁链。他被这链子扯到喉咙好几次,都快要条件反射了:“你要是遵守约定,就继续吧。” 黎翡道:“明知道你学不会求饶,我还遵守约定?看你哭吗?”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抬起他的脸庞。他的眼睛虽然坏了,但眼泪却一点都没打折扣,虽然只是太疼了溢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还是让这人看上去软化不少,眼角泛着红,还真有点可怜。 这跟谢道长忍耐沉默、不近人情的模样天差地别。 黎翡看了一会儿,盯着好半晌,然后慢慢地撇开视线,道:“男人还哭得这么梨花带雨的,看了就心烦。” 听她这么说,谢知寒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在外人、而且是敌人的面前变成这样,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令人感到太过狼狈。他立即想要伸手擦拭,但手被她摁住了。 就像她之前随口承诺的那样,她温热的手指凑了过来,粗暴地蹭掉泪痕,把眼角磨得更红了。 她粗糙地擦过眼泪,又冷冰冰地立马撂开手,把他推开,转头看向还未断绝的雨幕。 “不就是一具尸体。”黎翡对蓬莱祖师的尸体没有兴趣,“人死万事休,你还管他完不完整做什么?” 谢知寒安静了片刻,声音有点轻微的哑:“人死万事休……” 黎翡回头瞥了他一眼。 谢知寒没继续说下去,只是道:“求黎姑娘成全我。” “求”这个字眼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格外带着一股令人舒适的意味。黎翡不自觉地眯起眼,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又掺杂着愉快地道:“你好吵。” 她明明心情不错,却还是对着无念说不出好话来。 谢知寒素来少语,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吵。幸好他耐力不错,又习惯于收敛隐藏自己,所以也克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得太急切,而是摸索着捡起那条黑色绸带。 他的双眼重新被布帛蒙上之后,那股遇光的刺痛感渐渐消失。黎翡的尾巴还躺在一旁,他稍微挪动了一下,避开她的骨尾,靠在床榻角落的架子边上。 无妄殿分不清白天黑夜。 没有人说话,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黎翡似乎在小憩,因为常常会头痛,所以她的睡眠也不够好,很难得才能睡着。 谢知寒聆听着她的呼吸,在一瞬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杀掉她脱困的好时机……但很快就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这成功率实在太低,以黎翡这个容易发疯的性格和脑子,他不能去尝试这种事,因为很大可能负担不了惹疯她带来的后果。 将反击脱困的想法按下去之后,另一件事就又不可抑制地笼罩上心头。 谢知寒三岁修道,五岁就成了蓬莱祖师的关门弟子。他的前半生极其简单,除了为蓬莱派做事之外,就是修炼、闭关、突破,千篇一律、枯燥不堪。 这种枯燥的时光里,只有一件事值得称为有趣。那就是按照他等同长老的身份,奉命去镇守藏书阁的那些年。可以看到阁中不会向弟子开放的一些修炼手札、心得玉简……那些残缺的功法和走火入魔的自白,就相当于把一位修士的终生铭刻下来,毫无保留地相告。 其中有一本未署名的手札,字迹飘逸锋锐,写了一些设计剑阵的经验。 谢知寒并不知道这是谁所写,但这位无名主人的造诣出神入化,令人沉醉。除了剑阵之外,手札里还夹着几张薄薄的、上面的灵力已经失效的传讯玉书。 时间是旧历,也就是三千年前。每一张玉书上都不忘问候,问得是三千年前异种乱世的战况,然而在对战况的询问之前,都会先问上一句: “九如平安否?” 黎九如…… 他在心中深深地叹息。如此剑阵造诣和这种称呼,那本手札的主人唯有剑尊阁下无疑。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知悉的,更想不通为什么剑尊满纸思念,两人的关系为什么却演变到如今这个境地。 对于剑尊来说,一个千年交好的生死知己、一个横压一世的魔族之主,难道不比现在这个偏执不肯放下、念念不忘的黎九如,来得要更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黎翡:人死万事休。 小谢:你说得对。 黎翡:(瞥) 小谢:……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第6章 烂柯 最终,那具尸体,还是被魔族将士们当成了女君对谢知寒顺从的“嘉奖”。 公仪璇戴着一张墨蓝色的半脸面具,覆盖半只手的墨玉骨铠还没有收回去。她抱着胳膊,跟身畔的伏将军一同远望着埋葬蓬莱祖师的那道身影。 “这么好的炼器材料,就送给他了?” “尊主也从来不用修道人的尸首铸剑。”伏月天道。 “是啊,比起以往魔族之主的待人方式……女君可要好得太多了,不过,她这里……”公仪璇指了指脑子,“恕属下冒昧,尊主她……” “咳。”伏月天用力地咳嗽了一下,幽暗的眼珠转过来瞥她一眼,“别说她清醒,就是她马上真疯了,你也不能对她说半个不字。” 公仪璇扶了扶面具:“我知道……” 魔族血脉里天然培养着对强者的忠诚,当然,还有少部分过于向往强大的叛逆。 在两人交谈之间,那具尸骨已经被掩埋了。林云展能埋骨于自己心爱的弟子手中,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归宿。 但将谢知寒放出无妄殿,并不是因为黎翡慈悲心肠或是善心大发。而是因为她马上就要将这个人带走,前往六门九派当中的顶级佛门传承,擅长回溯时光的烂柯寺。 “烂柯寺的隐居人真有办法?我们用了那么多方法都没能回溯他的前世记忆。” “或许。”伏月天道,“女君对无念剑尊,还是太执着了。” 公仪璇回首看了看他断掉的右臂,这是剑尊当年的那把“却邪”所斩。视线下移,又落到他至今残伤未复的小腿上,那是女君的“忘知”所伤。 伏月天不自然地拢了拢蝠翼。他年少轻狂时挑战过黎翡,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在“忘知剑”之下活下来的魔族。她的这把剑收在身体里,是性命交修的本命之剑,与剑修几乎没有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若是剑修具备一身剑骨,就可以温养世上一切剑器。而每当黎翡握住凡铁俗剑时,她体内的“忘知”便会因为莫名嫉妒和排斥,而震损其他剑器的剑锋。 “烂柯寺位置不定,难以琢磨。”伏月天转移了话题,“途中要经过正在战中的十三魔域,加上得看管谢道长,恐怕一时半会不能走到。” “那不是更好?”公仪璇忽然道,“女君亲自去十三魔域啊……” 她说到这里,伏月天也猛然惊觉这是个对众多仙门十分震悚的消息。他饶有趣味地磨了磨齿列里的尖牙,说:“希望他们能好好营救小道长,让忘知剑重新出鞘,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连伤口都十分想念。” 公仪璇又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小小地嘟囔了一句“变态”什么的,又闭嘴了。 …… 黎翡把他拎上飞鸾青霄车的时候,发觉他的手还没愈合。 拉车的九只青鸾发出一声穿透云霄的鸣叫,随后风声掠过车驾两侧,云层在周遭散开,穿云破雾。 在离开魔族领地的那一刻,沉重的地气消失,谢知寒身上肉眼可见地气息通畅了许多,他的道体灵气重新恢复运转,连手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如果这时候没被黎翡捏着手腕把玩的话,谢知寒一定会觉得更轻松一点。 光是她的贴近,就已经挟带着一股令人提心吊胆的压力,像是风雨欲摧之前的云层,哪怕只是轻轻地摩挲着他手上的伤口,都让谢知寒恍惚间以为她会在下一刻就把自己的手指捏碎。 黎翡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她兴致不减地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又状极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发丝、蒙着双眼的绸带。那种微妙的触感从眼前到耳畔,热切逼人,宛如情人的爱抚。 但他只能从中感到令人战栗的寒意。 这算什么?蟒蛇吃人之前给食物做的心理准备么? 谢知寒沉默不语。 黎翡不介意他的安静,对她来说,无念本来就很安静。她只是自由自在地摸了一会儿他的脸颊和发丝,像是抚摸小动物一样,而后又扳过他的脸,在他耳畔道:“把神识放出去。” “你……” “要飞到交战区了。”她轻飘飘地道。 不出所料,谢知寒自身难保,依旧改不掉关心战况的毛病。他立即放开神识,在黎翡允许的情况下蔓延过去,在脑海中映出周围的情况。 飞鸾之下,残余的断肢、破损的法器,还有沉涸到暗红的血迹,一滴一滴地漫进黄土垄中。滔天的血气扑面冲来,跟谢知寒的神魂猛地碰撞了一下。 他连日疲惫,猝不及防地被血气刺穿,忍不住捂住了额角,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黎翡盯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跟无念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他的转世。但她极少在这张脸上看到脆弱的、受伤的神情。黎翡有些迷上这种感觉了,她喜欢看他哭。 “你故意……” “不是哦。”黎翡支着下颔,“其实我是想说,下面有你师兄弟的尸体……” 谢知寒手掌倏地一紧,立即又不顾疼痛地放开神识,但这一次,黎翡将他挡了回去。他的感知完全处在这个女人的控制当中,像是碰到了一堵足够坚硬的墙。 “让我看看。”他说。 黎翡道:“骗你的。” 谢知寒抿直了唇,他蹙着眉头,控制着平稳的声音说:“阁下何必……” 话没说完,他的神识完全被黎翡给摁了回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瞎子,连周围的人影都感觉不到了。一片灰蒙蒙当中,她似乎心情很好地问:“让我猜猜,出尘脱俗的蓬莱道子,你是不是要拿生灵涂炭来指责我了?” 其实修士与魔族的战役,几乎波及不到红尘人烟。许多值得抢夺的灵脉资源,也大多都在渺无人烟之地。 谢知寒不善言谈,他道:“如若黎姑娘想听,我也可以思考措辞,指责一番。” 黎翡舔了舔尖牙:“我想听你用无念的口气跟我说话,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人连折磨你都觉得不尽兴。” 谢知寒拢紧眉尖,带着点疏远的抗拒感:“那我还是想不起来好了。” 黎翡本来该生气,但似乎是烂柯寺的消息让她心情很好的缘故,居然笑眯眯地勾住他的脖颈,像是捞住一只小猫一样,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对着太阴之体埋头吸了一口。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6节 她温热的肌肤贴着他的后颈,像一团灼热的火。 谢知寒只能忍受。他的手下意识地抵挡着她,但只是碰到了黎翡身上的薄而坚硬的甲胄,暗红的轻甲战袍上印着繁复的纹路,衣袍上烙印着的魔纹让人很不适应,他挪了挪手,碰到一片更温热的地方。 黎翡低下头,看了一眼他的手。 谢知寒瞬间意识到自己碰到了她的胸口,手指立即蜷缩起来挪开,但居然没成功,黎翡毫不介意地又拥上去,像是大热天抱着一块冰似的,连尾巴都缠过来绕住他的腰。 谢知寒避之不及,无法跟她保持距离,像是浑身上下都让黎翡“使用”了一遍似的,把他当某种物件或者摆设来用,他感觉自己的发尾被撩开,她的气息轻而滚烫地撩过去。 她说:“以前……我就是这么被你诱惑到的。” 以前?谢知寒怔了一下:“什么?” “你不记得。”黎翡略显烦恼地收紧了尾巴,“要不是看在你也是元阳之身,险些毁了多年修为的份上,这笔账我还没跟你好好算。” 谢知寒思绪停转。 剑尊跟她……跟她……那个……你们都这样了,还只是“知己”? 就在此刻,飞鸾青霄车突然减速,鸾鸟浮空,在车驾的正前方被人拦阻住。 “你这个魔头,居然敢掠走我小师叔,快把他放了!” 谢知寒瞬间听出这是他一位师侄的声音。蓬莱派早有打算,决计不会在这时候来拦黎翡的车驾,必是他得知此事,私自前来。 黎翡摁住他的肩,没让谢道长起身。她唇边笑意未减,但眼中已是一片幽暗,抬手打了个响指,飞鸾车车门大开,只隔着一层碧天青的珠帘。 “小师叔!”拦车之人是个年轻道修,青衣负剑,看起来外貌只有二十上下。 “你要是真心疼他,就不该来这一趟。”黎翡的手从肩膀滑过去,停到他的脖颈边,顺便封住了他的声音,后半句是对谢知寒说的,“你给我闭嘴。” 谢知寒拉住她的衣角,捂住喉咙咳嗽了几声,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年轻道修更为激动:“别碰我师叔!你这个女魔头!淫/魔!” 外界知道谢知寒是无念转世的人并不多,对黎翡派人掳走他的猜测也五花八门,众说纷纭。这个蓬莱弟子不知道在哪儿听了一耳朵,怒火冲天、义愤填膺地过来送死了。 黎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听笑了:“哦——蓬莱道子的滋味真不错啊,你来晚了。不过也好,这就送你下去跟林云展团聚。” “你——” 可惜黎翡已经没有兴致跟他玩下去了。下一刻,刺骨的魔气从车驾内涌出,如浪潮般将年轻道修包裹,几乎眨眼间就要将他撕得粉碎,与此同时,半空中猛然裂开一条缝隙,发出一道沉沉的、蔓延无边的古寺钟鸣声。 周围的光线都扭曲了片刻,在魔气正中,那位道修已经不知所踪,原地只剩下一个年龄大约四五岁,穿着白色僧衣、额头上烙着佛印的一个小沙弥。 “阿弥陀佛。”小沙弥行礼道,“烂柯寺妙真见过女施主。” “是你们透露了我的位置。”黎翡道,“让这个蠢货来送死,又把人救下,这是要试探我什么呢?” 小沙弥眨了眨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女施主放他一马。” 黎翡道:“你有这种面子?” “剑尊阁下在忘尘海坐化,就是为了洗去尘寰,从此忘记一切。除了小僧和小僧的师父还有些办法之外,他人别无手段。”妙真嗓音稚嫩地道,他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光头,“虽然小僧修炼时出了点岔子,现下是这个模样……但谢道长跟小僧是旧相识,我是不会害他的。” ……看起来就不怎么可靠。 “谢道长,别来无恙乎。”妙真朝着谢知寒行了个佛礼,“可还记得十年前流云峰上,与小僧辩经三日,不分胜负的往事?” 黎翡盯着他看了两眼,解除了对谢知寒的禁声。 谢知寒处境艰难,颇觉自己像她的提线木偶,只得无奈答:“记得。多谢佛子救我师侄,下次别利用他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黎姑娘可没有。” 黎翡扭头瞥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谢知寒不看她,声音有点沙哑,表情不变地道:“我不敢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很敢嘛小谢hhhh 还是想早上发布,还是老规矩早九吧~~ 第7章 光阴 有妙真引路,飞鸾青霄车在十三魔域上空穿过一片金光,旋即越过千山万水,进入一片锦绣绵延的山川之间。 青鸾俯冲而下,一座山水间的寺庙浮现其中,云雾缭绕。上面的匾额刻着古朴无奇的“烂柯”二字,两边的对联为:钟声惊醒迷梦客,红尘笼住弈棋人。 寺内一片寂静,往来僧人脚步悄然。青鸾停下之后,妙真脚步微顿,转头道:“还请女施主进入正堂,菩萨已等候多时了。” 黎翡此前倒是跟烂柯寺的慧殊菩萨见过几面,只不过这位菩萨深居简出,少问世事,只在当初修补镇天神柱时出过力,平日里萍踪浪迹,连烂柯寺也不常住。 如今竟在寺中等候,想必也是为了黎翡破除封印的这件大事了。 黎翡看了谢知寒一眼。 妙真立刻道:“小僧会照顾好谢道长的。” 黎翡笑了一声,对着小和尚道:“你照顾他?” 妙真道:“菩萨说,无论女施主是如何想,都不会让谢道长一死了之的。既然如此,小僧自然好好保护道长,这也是菩萨的嘱托。” 黎翡伸手摸了一把小和尚的光头,在他手感不错的秃瓢上揉了一把,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唇边带着一丝轻微笑意地道:“说得好,小和尚,要是还有坏心的话,本座拆了你的庙。” 妙真闭上眼,双手合十,认真道:“小僧不敢。” 等到黎翡进入正堂、身影消失后,妙真才嗖地回过头,眼神活跃地打量了谢知寒片刻,忽然道:“阿弥陀佛,难为你被她抓走了,这真是活了好几千年的大前辈,让人好有压力。对了,你的眼睛怎么了?” 谢知寒神情不变,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开始愈合的手指,道:“瞎了。” 妙真摇了摇头,童声童气地道:“说这话时开始往外冒寒气了哦,冻死人了,谢道长……到这边来。” 他因修炼出错,如今是个小孩子模样,可修为却是实打实的,跟谢知寒在道门正宗的地位相差仿佛。妙真引着他走过烂柯寺的石子路,将他带入一间幽闭的禅房当中,房间内寂静无声,只在蒲团正中放着一尊菩萨像,一本无字之书。 谢知寒清楚这是什么。 烂柯寺的时光之术乃是天下一绝,这本书就是这座佛寺、乃至于佛门的镇派之宝——光阴书。除了菩萨和住持之外,就只有眼前身为佛子的妙真才能动用,若非他们几人使用佛门妙法,其他人就算是翻开,也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无字之书。 小和尚整了整白色袈裟,坐到谢知寒对面,蒲团柔软,四周静寂,恍惚间似响起隐约的滴水声。 在雨打芭蕉的细密水声之中,妙真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转世之说。” 谢知寒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有办法,那就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这种无妄之灾,怎么能让人全然接受?” 妙真翻开了光阴书。 轰—— 在书页纸张掀开的刹那,薄如蝉翼的纸页泛起密密麻麻的金光,仿佛有一声极为沉重的钟鸣在脑海中响起。 谢知寒被脑海中的巨响震得失去五感,他下意识的捂住额角,突然发现眼前的视觉恢复了,四周倏地从寂静的禅房,变为一片冰天雪地。 茫茫大雪,面前是一座被火光和烟尘掩埋的楼宇。在烟尘与大雪混合的气味当中,还掺杂着一丝浓郁的腥甜。他下意识地低头,见到怀里躺着一个年少的孩子。 一个年幼的、饱含青春的身体。她的胸口流淌着鲜血,大股大股地蔓延开来,染红了他身上的霜色道袍。 谢知寒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黎翡说的那个人——被异种腐蚀、被他一剑斩杀的李福儿。他仓促地查看她的伤口,却被无力的手指扯住衣领,她吐出了一大口血,说的是:“救……救……” 救救你,是吗? 谢知寒的大脑几乎被这种低温冰封,就在此刻,眼前燃烧着的、尘灰四起的楼宇倒塌了,在断裂的房梁中,他见到了当年的黎翡。 她浑身是血地撑起身体。外表的伤口数不胜数,血迹蛰过她燃烧着紫色焰火的双眸,眼眶里的瞳仁完全烧成了火焰,魔族的羽翼残破不堪,但上面只有一种伤。 那就是被剑砍断的痕迹。 谢知寒喉咙发干,他放下了怀里的尸体,用一种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冷静注视着她。他在心中默然地想着: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然而他预想的对话没有到来。被逼出原型的黎翡瞬息间扑了上来,扯住他的肩膀掼到地上,两人在厚厚的雪地里滚了一周,她把他摁在身下,炽热的呼吸烫得人快要发抖。 这是无念剑尊。谢知寒想,这是他的记忆,他和她的爱恨,与我无关。 谢知寒操纵不了这具身体,只能依靠回想。而无念居然也没有开口,而是用手攥住了黎翡的手腕,他沉沉地吐息,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声音低哑地唤:“九如……” 黎九如扣住了他的喉咙,似乎是因为魔化的太久,她的理智濒临崩溃,失控地撕咬他的喉咙。 淅淅沥沥的流血声,被咬开、被吃掉的痛和恐惧,还有一种难以描述、不可理喻的献祭感,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他的心中。她的牙齿险些咬碎他的喉骨,但却又被无念身上护体的剑光反震开一臂的距离。 她的骨翼狂躁地翕动,尾端的刺像是刀锋一样插进雪中。左眼的火焰熄灭了,露出玲珑剔透的颜色。 “为什么……”黎翡夹杂着叹息的尾音像是澌澌的雪落声。“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念看着她道:“小福被异种腐蚀了。她也会变成那种无理智的怪物。” 黎翡扯了扯唇角:“要说没有理智,我才是你心里无理智的怪物。” 无念说:“你不一样,你还……” “我不一样!” 她突如其来地提高声音,插进地面的骨刺拔了出来,覆雪的地面上皲裂出如蛛网的裂隙,裂缝咔嚓咔嚓地在雪下炸开,像是被撞碎出破碎纹路的瓷器。 “我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是这个理由,你早该杀的是我!” 在她身后,火光、烟尘、搅碎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她像是要杀了他,但她浑身的伤太多太重,脑海里混沌地收缩着,头痛得快要裂开,更何况——她的剑,还收在无念的身体里。 黎九如的脑海不断震动,像是有无数扭曲的丝线缠绕在了一起,混乱地勾连,残酷地绷紧,她响起一阵又一阵的耳鸣,胸口激烈地起伏着,里面仿佛回响着空荡荡的风声。 四周的魔气威慑力已经上升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地步。 无念擦了擦身上的血迹……实际上,他身上的血已经擦不干净了。当他再度被失控的黎翡接近时,居然用力地抱住了她,他将黎九如按在怀里,手中凝聚出一把冰雪似的长剑。 黎翡咬住了他的肩膀。 这世上可能没有第二个人愿意接近失控的魔族,何况是像黎翡这个级别的魔族。他的身体充分品尝到了利齿的味道,甚至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会变成她的一道美味佳肴。 但不管怎样都好,他还是死死地摁住了她,那把冰雪长剑从后方穿过去,穿透了她的琵琶骨,一寸寸地冻结了她沸热的血液和神经。 黎翡脑海里的杂音瞬间一空,只剩下飘雪落下的细碎声响,还有他沉重的喘息。 她的喉咙干渴的要命,没有过多思考地在无念身上舔了一口血,然后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怎么不把我也‘处理’掉?” “你没有心。”无念说,“你不会死。” “我没有心了……”黎翡笑了笑,“你没办法杀了我。” 无念只是沉默地抱紧了她,甚至让穿过她身体的剑锋扎伤了自己。 杀掉这种等级的魔族,就要刺穿她的心脏。但她的心脏早就被剖出来,放到镇天神柱之中。但同样的,没有心脏,她会慢慢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怪物,跟她杀过的无数异种妖魔变成同样的东西。 变成世人欲诛杀的罪孽之一。 “你没有必要想这些。”他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解决异种腐蚀的源头,我不可能让它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7节 “那我呢。”黎九如问。 完全失去理智的黎翡,比再多的怪物都可怕。她能将这些灾祸摆平,就能制造出比这还大、还惨烈的祸事。 “你……” 无念的声音停住了。 下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场景都倏地退去,金光消散,谢知寒的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他摸了摸系着绸带的双眼,还没从那个痛到令人神经过敏的场景里完全恢复。而且比起身体上感觉到的疼痛来说,那种精神上的煎熬更可怕。 一旁的妙真合上光阴书,摸着小光头纳闷地道:“只能想得起这些吗?不对啊。” 他站起身,绕着谢知寒走了一圈儿,琢磨了半晌:“这我可怎么跟女施主交差,谢道长,要不你再想想?” 谢知寒吐出一口气,道:“我只是想知道前世的记忆,不想把元神都毁在上面。” “也是哈,这可是光阴书……给你用多了会变傻子。”妙真讪讪地道,放弃了再来一次的想法,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菩萨那边怎么样了……” …… 黎翡喝了第二杯茶。 男生女相的慧殊菩萨与她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放着一盘棋。 窗外兰花依依,雨露从花叶间滴落。 “他们来了。”慧殊菩萨道,“九如施主希望他回想起哪一部分?” “你们的能耐越来越差劲了。”黎翡道,“居然问我这种问题。” “忘尘海消磨红尘,磨损记忆,这些你也知道。”慧殊道,“不过倒还有另一个方法,只是……” 慧殊菩萨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黎翡拨弄着棋子,漫不经心地回复上一个问题:“哪一部分都好,只要别想起我被他勾到床上的事儿,就算我在心里给佛祖上柱香了。” 慧殊轻轻咳嗽了一声,袖口掩住唇,为难道:“黎九如。” “好好,佛门清净之地,我不说。但你修的是……” 话语未尽,清脆的敲门声响起,门扉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反光的小脑袋探了过来,眉心上的佛印闪闪发光。 “菩萨!”妙真冲着两人眨了眨眼,“我把谢道长带回来了。” 黎翡抬起眼,视线穿过门扉的缝隙,落在谢知寒静立在外,一身清淡纤薄的道袍上。她敲击的棋子动作停了,神情透露出一股玩性十足的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无念抱住黎九如:没关系!能精神正常一分钟也很好了! 黎姐:…… 第8章 辛苦 离开无妄殿后,黎翡取下了锁着他的链子,但却没有将另一端的细链拿下来。 在谢道长层层叠叠的、严丝合缝的道袍之下,他修长的脖颈上还残留着牵扯时留下的伤,那种微妙的淤痕和细细的链条烙在了他的颈项上。 黎翡望着他时,脑海中忽然突兀地想到了这一点。她的尾巴在地上转了转,然后恢复了安静。 在场没有魔族,所以也没有第二个人发现这点细微的肢体语言。 妙真将谢知寒带回来后,先跑到慧殊菩萨身畔耳语一番,然后老老实实地低头准备挨训,没想到菩萨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跟黎翡道:“果然如此。” 这位魔族之主也并不意外,掀了掀眼皮,说:“过来。” 这是对谢知寒说的。 他是蓬莱道子,仙门正宗,日后执掌蓬莱的希望,按理来说,面对她仿佛对宠物的呼唤,他应该冷若冰霜、誓死不从。 但誓死不从是愚昧之举,谢知寒并不畏死,却知道轻贱自己的性命对天下战事毫无益处。在慧殊菩萨意味不明的目光下,谢知寒走到了她身边。 他在黎翡手边站定,保持了一个十分尊重的距离。黎翡却不高兴地晃了晃尾巴,伏在地面上的粗长骨尾嗖地扬起来,箍着这截瘦削的腰猛地勾了过来,一下子拉到黎翡怀里。 谢道长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扯了一下卡在腰侧的尾巴,却被这条骨尾凶狠地缠住了手,动弹不得。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在烂柯寺慧殊菩萨和妙真的面前,这几乎让他的羞耻心无法自控地燃烧起来。 黎翡的手抚摸着他的后颈,两人贴得太近了……他的道体对魔族有一种类似于小甜点的吸引力,有一种冰冰凉凉的舒适。黎翡捧起他的脸,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柔婉和缠绵:“你想起我了吗?” 谢知寒避开她气息扫荡的地方,他的唇被对方的手指触摸到,像是无意的。但这马上打乱了他的思路。他矜持且自重,不愿意跟异性产生这样的接触,这样的抚摸感让谢知寒脑海空白了一瞬,道:“黎九如……” 黎翡那只鲜红的眼睛瞳孔缩了缩,像是猫一样化为竖瞳,然后又缓慢地放松下来,她哼笑了一声:“看来是记得一些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谢知寒道,“就算我全部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黎翡歪了下头,她成熟而美丽,相貌有一股很凌厉的攻击性,让人会被她锋锐野性的艳丽刺伤。但这样思考时的小动作,居然还挺可爱的。 她说:“会让我折磨你的时候更有乐趣。” ……觉得她可爱的人应该是脑子进了一吨水吧。 谢知寒控制住理智,心平气和地与她讲条件:“你只想让我作为你的玩物而存在,那怎么肯定我会让你如愿呢?” “说得也是。”黎翡继续琢磨着思考起来,“你这个修为,要是一心求死,我实在不想时时费心来拦着你。但我是魔头,魔头是不跟正道人士讲道理、谈条件的。” 谢知寒半生君子,跟人讲道理惯了,对这种坦荡又粗暴的发言居然愣了愣,便听黎九如带着一丝笑意地继续道:“我只告诉你,如果你死在我面前,我不仅有办法炼制你的神魂,还会把你的师兄弟、同门后辈,一个个地抓过来,在你面前千刀万剐,折磨致死。我会让这世上成千上万的人因为我的暴怒而死,这都是你的错。” 隔着一层柔软的绸缎,他的眼珠颤动了一下。 黎翡摸了摸他的眼睛,满意地笑了笑,问他:“你说我做得出来吗?” 谢知寒:“……黎姑娘……” “哦,谈条件时就是黎九如,讲不通才叫黎姑娘。”她的手指移过去,抚摸他的耳垂,“怎么脸红了,我太热了么。” 魔族对正常人来说都像个小火炉,何况太阴之体。谢知寒逼迫自己克制住后退的动作,道:“黎姑娘,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没有。”她说。 谢知寒一时哽住。 黎翡道:“乖乖配合我,还有……活久一点,到我玩腻为止。辛苦你了,无念。” 谢知寒唇瓣微动,似乎是想对这个身份进行反驳,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沉默和不回应也算是一种反抗,不过黎翡并不介意。两人的谈话以谢知寒的回避结束,此时,一旁的慧殊才轻咳几声,开口道:“清净之地,怎么能说杀生的事。” “你可真是烦死了。”黎翡道,“说吧,到底想跟我交换什么。” “阿弥陀佛。”慧殊见她态度坦然,也便直言不讳,“光阴书追溯回了你想要的一部分前世记忆,而过往正道诸派抢夺十三魔域的时候,烂柯寺也不曾参与。请九如施主让战祸避开我等佛门净土。” “好说。”黎翡翻了翻自己陈旧的记忆,“想要退出争夺,没关系,但要是不联手对付我,其他的门派不会孤立你们吗?” “当初的同盟早就四分五裂。”慧殊轻轻地叹了口气,“剑尊死后,仙门正宗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导者。蓬莱派虽然受到剑尊遗惠,但……” 他的视线转移到谢知寒身上。 “蓬莱祖师亡故,道子又被掳走。如今情势危急,对你已有示好之举,何况其他?而且,很多人其实没有把握对付一位半步造化的魔修。” “看来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往事啊。”黎翡靠在椅子上,很无所谓地道,“人家是救世的圣女呢,他们生早一点,说不准要送‘普渡众生’的旗帜给我。我不会胡乱搞破坏的。” 慧殊看了看她,指了指脑子:“发作过吗?” “还没有。”黎翡道,“你不能因为我精神不正常就否定我对天下苍生的贡献吧。我可是大好人、爱好和平来着。” “那倒不是。”慧殊连忙否认,“我是想说,也有很多人知道你疯,却不知道你疯起来是什么样的,所以他们还抱着能和你和平共处的心思,苟延残喘,不愿完全开战。” “包括你吗?”黎翡笑了笑。 慧殊思考片刻,点头道:“贫僧也没有看过那一幕。所以一旦你发作,我会闭合进入烂柯寺的入口……能够随时封闭烂柯寺,才是我不愿沾染战事的原因。” “想的倒不少。”黎翡感叹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大点儿,都不到我的腰。没想到迦叶佛眼光独到,这么多年,天资绝代的无念都死掉了,你却还能活着见我。” 慧殊目光含笑,静静地听她说起往事,随后道:“贫僧正有不情之请。” “说。”黎翡很给面子。 “贫僧正在修一具欢喜应身,请前辈指教。” “欢喜应身啊……” 烂柯寺确实有这样一道法门,证得佛陀果位,需修三具应化身。欢喜应身也是其中之一,因为常以肉身布施,所以大多是用女体修成,但慧殊既然请求她帮忙,恐怕他修的这具应身是个男形。 黎翡绕在谢知寒腰身上的尾巴动了动,这动作虽然细微,但因为贴着谢知寒的腰侧肌肤,让人很轻易地便能察觉到。 他的手腕被放开了,但这条尾巴似乎还是不怎么高兴,也不太活跃。过了小半晌,黎翡道:“算了,我没有交/配的兴致。” 谢知寒莫名觉得这条尾巴很泄露主人的想法。在她说出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 慧殊闻言也不失望,而是道:“要是没有兴致的话,就算我将另一个可能唤醒他记忆的方法告诉你,恐怕你们也是完成不了的。除了光阴书之外,贫僧只知道合欢门有一门秘术,可以通过……一些方式,唤起生生世世的记忆,区区前世,自然也不在话下。” 黎翡忍不住看了看谢知寒:“一些方式?” 合欢门还能有什么方式? 谢知寒实在是修养很好,才没扯开她的尾巴离她远远的。他宁愿让黎九如对他产生残暴的施虐欲,也不想被一个女魔头用这种打量物件的目光审视着,甚至这眼神还含义不明地在他下半身徘徊了一会儿。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这行径已经足够令人感到耻辱和难以忍受。谢知寒耳根发烫,第一次庆幸还好自己瞎了,不用担心目光会泄露什么情绪。 被她审视的感觉,就像是一只小猫咪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被可怕的猛兽抓走翻过肚皮,用舌头舔得湿哒哒的,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损伤,但却饱含凌/辱。 只不过黎翡本人并没有这种感想。她道:“……我会一不小心把他弄死的。” 慧殊道:“所以,不尝试这种办法了吗?” 黎翡的指腹轻轻地敲着棋枰,不知道思考到了什么,忽然说:“不过我跟合欢门还算有点恩怨,谁会这门秘术?我让伏月天抓回来,就不在你们这儿久待了。” 慧殊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点金光,写了个名字给她。黎翡扫过去一眼,随口将喝到一半的茶饮尽,道:“要是秘术没有用的话,你知道我脾气不好。” 慧殊菩萨看了看谢知寒,道:“前辈是爱好和平的善人,自然不会打打杀杀……此事要多辛苦谢道长了。” 谢知寒浑身一僵,扯了下唇角,才道:“菩萨慈悲为怀,一定对晚辈怀有怜悯之心……” “哎呀。”慧殊无奈地道,“小谢道长,不是我不想救你,是贫僧打不过她啊……打打杀杀这种事,还是剑尊阁下活过来才能一试。” 谢知寒:“……” 作者有话要说:  黎姐真好,黎姐真可爱。(把羞耻的小谢道长摁进女主怀里。) 第9章 损伤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8节 慧殊菩萨已经是正道当中屈指可数的佛门前辈,如果连他都这么说的话,能阻止黎翡的可能性其实非常小。至少以谢知寒的见识来说,暂时想不到正面单挑可以跟她交手的人。 要是剑尊还活着就好了。连他都忽地飘起这个念头。 黎姑娘这些陈旧而磅礴的恨意,他每每承受,都有一种随时会被撕裂、被拆开的错觉。要是剑尊阁下还活着……谢知寒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不能将剑尊阁下当成是自己。 飞鸾青霄车驶离烂柯寺之时,谢知寒都没能从妙真口中问出他师侄到底在什么地方。身躯缩小了的佛子只是稚气可爱地笑了笑,念了声佛号,打哈哈地敷衍过去。 随后他就被黎翡拎走了。黎九如一边伸手将锁链戴回他的颈项上,一边把他摁在怀里。她从来没有距离感、没有男女之防的分寸,温暖的手指碰到他的喉结时,谢知寒已经完全垂下了眼眸。 他不想透露不适的情绪,因为黎翡会被挑起兴致,然后慢慢地弄哭他的。 黎翡给他戴好锁链之后,飞鸾青霄车彻底封闭,即便是再路过战区,她都没有允许谢知寒再用神识“看一眼”。而是牢牢地掌控住了他能接触到的范围。 不过不用看,也知道战火绵延之地,必然会陨落不少修士与魔族的性命。但这是一个好战的种族,他们狂热地以战死为荣耀,就连黎翡也不例外。 “无念。”她抚摸着他的发丝,“你想起什么内容来了,跟我说说。” 谢知寒静默少顷,然后以自己的角度叙述了那段回忆。黎翡一直含笑倾听,她说:“如今有什么感想?” 谢知寒道:“如果是我杀了她,小福为什么会对我说救这个字呢?凶手是不会救她的。” “但凶手会救我。”黎翡表面看起来很正常地道,“她是想让你救我。” “因为你的……”谢知寒省略了中间的字,“发作了?” “可以这么说吧,我会疯到滥杀无辜的。”她向后倚靠,稍微抬起头闭上了眼,轻微沙哑的叹息中带着一股温柔的回忆味道,“你没感到为那孩子心痛吗?我一直想问。可是此时问你,你回答我的又算什么,一个旁观者的同情?” 谢知寒隔着一层覆盖眼眸的布帛望着她,这让人辨认不清他的神情。 他回复道:“心痛。” “虚伪……”她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又笑了,“骗子。” “但分不清是为谁而痛。”谢知寒安静地坐在原处,“他的心太冷了,除非是你在流血的时候,否则,我感觉不到痛,黎九如。” 黎翡被叫得睁开了眼,她看着谢知寒被勒出淤痕的脖颈:“无念……” “我姓谢。”他说,“黎姑娘。你能不能叫我谢知寒。” 黎翡被逗笑了,她一把将谢知寒勾过来,尾巴尖儿雀跃地晃了晃,屈指钳住了他的下颔,道:“不。我要在伤害你的时候喊你无念。这样我会很高兴的。” 谢知寒吐出一口气,他道:“你平时能不能叫我……” 黎翡没等他说完,就慵懒地压了上去,她扯掉对方眼前的布帛,让这双不能见光的眼睛受到刺激、开始流泪。她的指腹抚摸着泛红的眼角,烫人的气息让谢知寒停下了声音。 “睁开眼。”她说。 这双眼睛的结构已经被破坏了,外观变成什么样子,谢知寒无权得知。他只能顺应对方的要求。 他的眼睫已经被生理性的泪水黏连在了一起,这双眼完全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变成一种可以被光线穿透似的银色,泛着雾蒙蒙的灰。 没有焦距、没有神采。自然,也无法表达出情绪。 他已经没有用眼神求饶的功能了。 黎翡遗憾地想着,一边抚摸他的眼睛,一边危险而温柔地道:“知道了,谢道长。” 然后她说:“你看起来真漂亮,我真喜欢……弄哭你。” …… 回到无妄殿后,黎翡还把他锁在原处。他早就过了辟谷的修为,就是不食不饮也不会死,她就这么把谢知寒放置了大约三五天,自己则抽身出去扩大战果——完全以一种享乐的姿态。 黎翡喜欢逼迫别人认错,这是她被关在妖魔塔里之后养出来的恶习。 在十三魔域收回版图的过程中,黎翡也顺便让伏月天去寻找了慧殊菩萨所说的那个人。命令是“带回来”,至于伏将军是强抢还是掳走,这就不在黎九如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直至岁末,乌鸦飞回她肩头,禀报说伏月天已经将人抓住了。黎翡才从逼迫各大仙门低头的快乐里回过神来,想起锁在自己寝殿里的谢道长——他又不会死掉,没什么好惦记的。 但黎翡还是回了一趟无妄殿。 殿内阴暗幽静,只有两个负责打扫添灯的侍童留在其中。她一回来,侍童们立即离开,黎翡撩开珠帘,视线一扫,见到谢知寒伏在床尾。 他没有到床榻上去,谨守着一个“俘虏”或者“宠物”的分寸。又或者,这只是他男女之别和不跟人亲近的自尊心在作祟。 总之,谢道长像个小猫一样伏在床尾。他没法运功打坐,也没有默念道经,而是像凡人一样睡着了。 黎翡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无妄殿十天有八天都是阴雨天,想睡觉也是难免的。 她走了过去,脚步声也没把人吵醒。 是不是我离开的时间太长,让他感觉到安全了?黎翡漫不经心地想着,捉弄他的兴致又被挑起来了,她俯下身盯着他的脸,勾了勾手指,扯了一下锁链中段。 谢知寒捂住喉咙,下意识地低下头咳嗽。 这快要成为一种旧伤了,他连吞咽唾沫都会感觉到刺痛。 “黎姑娘……”他有点哑地出声,然后又忍不住地捂住唇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向后很细微地退缩了一点点。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还是明显取悦到了黎翡。她道:“很疼?” “……不疼。”他说。 “哦,”黎翡道,“强撑。” 谢知寒的手盖住了咽喉,他断掉的手指和指甲都重新长了出来,可见要是没有黎翡在,他确实是能在无妄殿活下去的。 “不是。”他没有什么说服力地辩解,生硬地扯开话题,“黎姑娘,前线战况如何?” “很好啊。”黎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知道的,没有人能拦得住我。不过,因为有你在,我也没有过分对付蓬莱派,本座不怎么迁怒于人,这一点,你是不是要感激我?” 谢知寒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多谢黎姑娘的恩情。” “口不对心。”黎翡道,“而且还敷衍。你这个样子,我真想掐死你。” 谢知寒道:“不必你动手,我已经快死了。” “怎么会?”黎翡笑眯眯地道,“你把自己当什么,你可是接近化神的修为,连伏月天都拿不下你。想活下去还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抚摸他。 在碰到他脸颊的刹那,黎翡突然发觉他这么说的原因了——谢知寒的身体很烫,他发热了。 ……太阴之体,世间最寒的玄冥冰雪道,还能被魔界的风吹到生病? 黎翡的脑子都瞬间停掉了,她有点怀疑自己三千年不见天日的常识,甚至为此舔了舔后槽牙,咬了一下舌尖,试图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她的手触摸了过去。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她的体温能跟太阴之体不相上下,黎翡太过惊讶,以至于脱口而出:“你烧成这样怎么还没死?!” 谢知寒看起来有点累,他埋在自己的手臂里,只露出烧得红润的耳朵和侧颊:“托黎姑娘的福。” 黎翡竟然没听出他这是不是在偷偷骂自己。 她把谢知寒拉到怀里,比起之前浑身僵硬的模样,此时的小谢道长显然没有产生抵触的精神头儿。她摸了摸脸颊,又贴了贴他的额头,才恍然大悟:“光阴书伤到神魂了?” 谢知寒没出声。他的呼吸声都有点孱弱。 黎翡知道光阴书会有一些副作用,但她和菩萨都一直认为谢知寒能够承受住,却错算了他的身体状况在那几天实在算不上好,而来的路上神识又受到了冲击,所以这种副作用虽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她错漏了这一点。魔族女君惯会杀人,已经忘了如何救人。 黎翡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除了觉得这跟无念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之外,还觉得他脆弱了太多,就像是琉璃盏、美人灯,风吹一吹就坏了,哪有当年两人走遍三山四水、看过六界浮生的韧性。 黎翡伸出手,摸了摸他温暖的唇。她从来没有在无念身上感觉到这种温度。 “还醒着吗?”她问,“你现在死掉的话,我会很伤心的。然后会把你的神魂装进乌鸦里,把你的身体炼制成傀儡。” 谢知寒靠着她的肩膀,轻轻地、迟缓地回复。 “肩膀上再站只鸟不沉吗?” 黎翡:“……还有功夫开玩笑,看你还是烧得不够热。” “很热。”他说,“头痛……” “头痛我很熟啊,”黎翡用过来人的语气道,“一天疼三次,比凡人吃饭都勤。先别死,我想办法治治你。” 谢知寒深深的呼吸了下,充满不信任地道:“这是我说了算的么,黎姑娘。” “我说了算。”黎翡道,“酆都大帝是我亲戚,他得给我面子的。” 谢知寒竟然笑了一下。 他没力气再说话,只是发出细细的、颤抖的呼吸声,他被黎翡捧起脸颊,贴着额头蹭了蹭,然后灌进去一碗符水,就在她怀里彻底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管我了,我就喜欢一些病得恹恹的、累得没精神的人被搞(健康不黄的那种),写小说有点小爱好怎么了qaq 第10章 合议 谢知寒病了。 这都能算作是一种奇谈。一个修为接近化神期,只差最终突破渡劫的修士,好端端地放在魔界养着,居然能因为她几天没回来,就病到这个程度。 黎翡一边琢磨,一边烦躁地在手上转动一枚墨玉棋子。 棋子撞在她的指甲上,发出细微的清脆玉石声。她环着谢知寒的肩膀,低头又贴了贴谢道长的额头,说:“怎么还这么热。” 一旁蹲下来观察的伏月天凑在旁边,他收起残破的蝠翼,打量着谢知寒:“再灌一碗吧,女君。” 立在木架上的乌鸦跳动了一下,转过头说:“摄神定魂符的符水只能喝一碗。将军,不要添乱。” 伏月天在外面大杀四方、堪称黎翡坐下最凶戾的爪牙,被这只乌鸦训了,居然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谁让这只乌鸦是魔界里最精通医术的鸟呢。魔族的自愈能力太强,如果连自愈都无法挽回的伤势,那么一般都是必死伤,也就没有救的必要。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全族都难挑出来一个会治疗的医修。 乌鸦指挥着伏月天递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黎翡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低头喂进去一口,不知道是太苦的原因、还是因为谢知寒烧得迷迷糊糊,神智混乱,这一次怎么都灌不进去了。 他的喉咙总是被锁链牵扯到,磨损的伤疤上带着血痕,往外吐药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捂着喉咙,呛咳里夹杂着细碎的喘息声,像是很痛苦。 黎翡皱起眉,她擦了擦谢知寒的唇角,跟伏月天道:“他不会真能病死吧。” 伏月天一时语塞,道:“要是换别人照料,说不定……” 黎翡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伏将军当即噤声,不安地卷起尾巴,改口道:“有女君照顾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9节 “那当然。”黎翡毫不客气地道。 伏月天擦了擦汗,木架上的乌鸦扭过头,腹诽道:别怪自己命不好,只能怪你上辈子太缺德,把黎九如给坑了。 黎翡捏住他的下颔,摸了摸对方烧得干燥的唇,脑海里回想起无念照顾人的画面来,盯着他的脸,然后对着药碗喝了一口,贴上去撬开他的唇。 这跟用药碗灌下去的方式完全不同,就算他的能耐再大,也被逼着咽了下去。谢知寒的唇被濡得潮湿,被迫仰起头,他的气息都被吞噬掉了,没有进行抗拒的空间。 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响起,黎翡的尖牙抵着他的舌头,在舌尖上用力咬了一下,甜腥味瞬间溢出来。 谢知寒被疼得抽了口气,但他发不出声来,这黏黏糊糊的、带着目的性的“喂药”,让他整个人都被黎翡的魔气侵占了,连喉咙里都是她的味道。 黎翡喂完了药,伸手抱住他,说:“不痛不痛,再睡一觉就好了。” 旁边围观的一魔一鸟都要看傻了,乌鸦歪过头悄悄问伏月天:“这是催眠吗?有什么杀伤力?” 伏将军错愕万分,小声道:“不知道,言灵吧可能是,我也没见过。” 黎翡没注意他俩嘀嘀咕咕在什么,反而觉得这是很正常的“把人救活”的流程。起码在她曾经的好朋友、好知己身上,那位不近人情的无念剑尊,就是这么对待她的……人族修士对“朋友”的交流,就是很紧密的拥抱。 她在无念身上学到了很多。 但谢知寒似乎没这么容易睡着,在饮过符水和汤药之后,他的神魂略微稳定,痛意减轻,可他的脑子里还是没反应过来黎翡对他做了什么,只是靠着她的肩膀,低低地道:“黎九如……” 她被这么叫了一声,顺理成章地应下来:“嗯。怎么了?” 谢知寒的吐字很轻,虽然不算太含糊,但她还是低头凑过去才能听清。 “……黎九如……我不是他。”谢知寒朦朦胧胧地说,“我没有伤害过你。” 黎翡听得笑了一下:“你不认账啊?” 他的手指扣住了黎翡的尾巴——连她本人都不知道这条尾巴什么时候凑上来的。骨尾是魔族辅助交/合的器官,同时也具备很强大的杀伤力,在比较混乱的群战当中,光是被魔族甩到一尾巴就很容易殒命当场。 黎翡的骨尾很长,分成一截一截的,上面分布着可以收缩的骨刺,刺上淬着不太常用的毒。不在战斗状态,骨刺自然是收缩起来的,她瓷白的骨尾形状漂亮,只是硬邦邦的,有点硌手。 黎翡的目光落到尾巴上,看了看他不自觉握住的手,一句话在嘴里翻腾了半天,好半天才挑了下眉,问:“你师父没教过你矜持吗?” “他是在示爱吗?”乌鸦跟伏月天道,“他想跟女君交/配?他好大的胆子。” 伏月天也恼了:“他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能轮到我摸!” 乌鸦这么一只鸟,居然流露出很形象的“嫌弃变态”的眼神:“你是想被抽死吧。不确定,再看看。” 伏月天不好意思道:“抽我也行。” 乌鸦扭过头,说:“我就没指望魔族脑子正常。” 不过一魔一鸟很快又闭嘴了,因为谢知寒不仅没松手,还把黎翡的骨尾拽得紧紧的,拉到怀里,断断续续地道:“……疼。” “哪里。”她不耐烦地问,“别拽了,很痒。” 就算是骨骼组成的,但连接尾巴的间隙里,还是分布着软组织和神经。 谢知寒听话地松手,有一点绵软意味地回答:“喉咙……很痛,会变成哑巴的。” 黎翡原本在敷衍:“变成哑巴我会治你的。”说到这儿又停了,因为她发觉谢知寒的声音有点软绵绵的,伸手扯下了他蒙住眼睛的绸带—— 他半睁着眼眸,银色的、泛着灰蒙蒙的双眼里湿漉漉的,像是渗进去一汪水。明明还是没有焦距,但黎翡一下子被融化了,她暂且放下恩怨,十分尊重自己的爱好,把他抱紧用力地蹭了一下,笑眯眯地道:“乖乖,再说两句话。” “疼。”他嗓子很难受,“不要……” 这两句也是带着点哭腔的,黎翡愉快地勾起唇,又贴着他蹭了一下,说:“我给你治了就不疼了,我看看是哪里不舒服……“ 她一边说,一边挑开他脖颈上的细链,低头含住了被反复磨损的伤口。她的唾液具有加速愈合的作用,热乎乎的,舔得人很痒。 谢知寒想动,但是又被摁住,没办法挣扎。 直到后来的那碗汤药发挥作用,让谢道长又昏睡过去之后,黎翡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也同时放过了一旁负责“当医师”的乌鸦,和端茶递水一整天的伏月天。 伏月天脑子有点不清醒地走出无妄殿,路上遇到十几个魔将的行礼问安都没有回复,等到跟公仪璇碰了个头,才止住脚步,掉头叫住自己的下属。 公仪璇戴着面具,刚从前线赶回来,风尘仆仆,正露着肩膀把肩头里迸进去的法器碎片挑出来,也没起身行礼:“伏将军,太岳魔域的八病观已经退出战局,其中……” “我不是想说这个。”伏月天从旁坐下,也没客套客套问她的伤怎么样,直接道,“蓬莱道子的眼睛是你弄瞎的?” 公仪璇愣了下:“怎么了,那是女君的命令。” “我知道。”伏月天道,“除了这个,他的身体你检查过吗?” “检查?”公仪璇没品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今天跟女君求爱了。”伏月天长话短说,“他摸女君的尾巴。” 公仪璇本来手很稳地把一枚碎片挑出来,结果一抖,差点往肉里怼回去,她“嘶”了一声,不由得提高声音:“他也配!” “就是。”伏月天咬了咬牙根,“别跟别人说,我怕他们……” “我还没摸过呢!”公仪璇喊得更大声了。 伏月天:“……” 你一女的怎么也他妈这个德行。 公仪璇躁动地想了一会儿,尾巴在地上转圈儿,然后还是意难平地道:“他不行的,以女君的身体来说,就是一次都能弄坏他了,魔族跟人族没有办法结合。” 伏月天放心了不少。 公仪璇继续道:“说不定小道长只是不清醒,或者就是种族差异,他们人族正统修士又不长尾巴。将军,你回头跟他说说就行了。” 这话倒还算可靠。 “对了,要是真能摸的话。”公仪璇的脸有点红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将军帮我问问女君,可不可以让我摸摸。还有这种好事……” 伏月天豁然起身,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用完就扔:“这种好事能轮得到你?打你的仗去吧!” …… 按照魔族的审美,黎翡的脸可能还只是美丽,但她的身体——指的是具有魔族特征的身体部位,简直是绝代佳人。 那双黑底银纹的角,那条又粗又长、瓷白如玉的尾巴,还有她身上的魔纹、露出原型时覆盖上来的骨铠和巨大的双翼……更何况黎九如强悍至极。让人心动,也绝对是情理当中的事。 但在谢知寒病好之前,伏月天却因为战事忙碌,竟然没能抽出身去“警告”他,让他别这么不知检点。 随着八病观撤出了太岳魔域的战场,十三魔域仅剩下三个区域还在争夺当中,而魔界的边境也重新覆盖过来,向外延伸了近乎一倍,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如果有人在这时查看版图,就会发现这时的疆域划分跟三千年前已经很相似了。那时的正道尚且有剑尊阁下坐镇,面对各界强者,都不会有所胆怯和退缩,但如今的修真界……各自为政、支离破碎。 在强大的威胁之下,这些门派又被硬生生捏合在了一起。 蓬莱派,凌霄峰。 “我不觉得跟一位那个辈分的大前辈为敌是对的。”绾霞门的女修垂首喝茶,“当年我们是怎么以剑尊阁下为荣的,就要以同等的标准面对她……执意与她争执,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这样退缩简单,可是要退到哪里?”洗剑阁的长老道,“就算把魔域还回去,你能保证黎九如就会停下来,而不是长驱直入,把脚下的这片灵地也收入囊中?” “这里的环境并不适合魔族。”玉女宗补充道。 “我也不赞成再打下去。”座上有一位八病观的道长,“我与一位魔将交过手,不必魔主出手,光是他们这些武疯子,就足够我等损失惨重。” 八病观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这个门派每一代只有八人,上一代死去才会传剑相交,将修为灌注给下一代,而接受修为灌体的人会得上一种不会痊愈的病症。所以人数虽少,但每一个都修为精纯、万中无一。 连他都如此说,那情形就更不容乐观。 “可是每个门派的议和都没什么成效吧。”突然有人出声道,随后又嘿嘿地笑了几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谁没有暗中联系过那女人,哦——说到这里,你们仙宗蓬莱,倒是有位道子还在天魔阙做客,怎么,你们不救一救么?” 众人的目光瞬间汇集到上首,那里坐着蓬莱派的代掌门,谢知寒名义上的师兄,蒋若秋。 “谢师弟以一己之身,将那魔头稳住多日,实让贫道感愧。”他面色肃然,目无波澜地道,“他是蓬莱派从小接回宗门养大的,自然愿为修真界、为蓬莱奉献,等到大局定下,解决了这桩心腹大患,蓬莱会好好接回谢师弟的,各位不必担忧。” 说得还挺大义凛然的。 在整个讨论过程中,受邀而来的妙真小和尚全程无精打采,不发一言,只顾着转动手里的佛珠。他正腹诽着蒋若秋说话怎么莫名刺耳朵,这位蓬莱代掌门就看了过来。 “倒是妙真佛子。”他说,“前几日佛子救回了我派的一名弟子,还未感谢。不过据说……那女魔头的飞鸾车在魔域上空消失了一局棋的时间,随后就折返了,佛子可知道这件事?”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停驻在妙真身上不停审视。而小和尚也歪头眨了眨眼,软着嗓音道:“那是什么妙法?小僧怎么不曾得知,哎呀,还是蓬莱神通广大、见多识广。” 蒋若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可不是蓬莱见多识广啊……” 妙真打了个哈欠,微微一笑:“代掌门,你在请柬上说,邀请各派共商大事,有重要情报相告,不会就是为了捕风捉影,合纵连横,先内讧的吧?” 他在“代”这个字上微妙地用了一个重音。 按照蓬莱派的规矩,他们每一代的掌门都应该出自海上蓬莱,而祖师林云展死后,一定就是他的正统嫡系,道子谢知寒执掌蓬莱。可惜他的谢师弟被困在黎九如的魔宫里,不然恐怕还轮不到他坐在上首,以仙门之主的身份联络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一觉醒来我就不知检点了。 第11章 尾巴 蒋若秋从上首睥睨着他,面色沉寂地道:“佛子,你我同为天下正道,应该坦诚相待才是。” 妙真道:“小僧正对代掌门的‘坦诚相待’洗耳恭听。” 蒋若秋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环视四周:“诸位都是各派门中说得上话的人物,应该有不少人看到了前一阵子出鞘的那把魔剑了吧。” 他指得是黎九如的“忘知剑”。 “自然见到了。”明钰阁派来的是一位容貌秀丽的女修,她怀抱琵琶,心有余悸地开口,“那把剑就在我派周遭显世,劈开了少阴山,如今……少阴山的西面,已经尽是魔族了。” “因为那是西华魔域的一部分。”画眉山庄的修士望向了她,“少阴山是被明钰阁前辈们以人力炼制合在一起的,山中有无数洞窟,空谷传响,连绵不绝,作为明钰阁音修的天然屏障。但在它归属明钰阁之前,那个地方是大名鼎鼎的西华魔域,存放着……魔族各代魔主的坟冢。” 准确来说,那座山之所以会变成那样,就是源自于诸多魔族死后的余威。 “但它已经是我们明钰阁的了。”那名音修蹙着眉道,“这么多年来,我派前辈为它付出多少心血?那把剑差一点把明钰阁的山门都劈碎了,同为仙门正宗,你们却袖手旁观……” “杜真人。”蒋若秋制止了她,伸手向下压了压。 在蓬莱派的威信下,这位音修也只得闭口不言。 “各位道友也知道,”蒋若秋道,“蓬莱承剑尊阁下遗惠,而无念剑尊当年又跟那位魔主……有些众所周知的关系,所以对此人还算了解。” 他们都听说过黎翡的心脏镇压在神柱当中的传闻。但大多数人并不相信,有些人对这种说辞更是嗤之以鼻。 “难道她的魔心真的丢失了不成?”八病观的道长急迫问出口,然后又掩唇咳得惊天动地,脸上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病态潮红。 “这怎么可能!神柱底下压着的可是异种乱世的根源,这种东西岂能被好战嗜杀的魔心所镇压?” “我倒是听说,魔族的心脏统辖着神智,要是这样,那位魔主岂不是……” 蒋若秋握着拂尘,一锤定音道:“这个传言就是真的。所以一切私下的联络、示好、都是缓和战局的手段罢了。这个女魔头根本是无法长期相处的,她不存在任何稳定性。诸位道友,我们还是只能以共诛此獠的目的来商议,不允许任何门派真心议和、或是退缩。” 他在说这句话时,目光追随着满面平静的妙真小和尚。小和尚不躲不闪,反倒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0节 “这是自然的……” “我们怎么会真的想议和呢?只不过事发突然……” “如此想来,怪不得剑尊阁下当年付出一切来镇压她,这样的人物,真是心腹大患……”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蒋若秋又继续道:“除了此事之外,鄙人还有一事相求。请诸位回到门派之后,请出各派的隐居大能,共商封印黎九如之事。” “为何又是封印?”唤龙岛修士盯着他道。“为什么不是直接杀了她!” 唤龙岛虽然也修筑在岛屿之上,但跟“广收弟子,有教无类”的海上蓬莱完全不同。此门派更像一个家族,所有身居高位的掌教、长老,都是身具真龙血脉的修士,也是修真宗门里唯一跟妖族沾亲带故的门派。 “因为,她是无法被杀掉的。”蒋若秋看着他道,“黎九如的心脏还在镇天神柱里,要杀掉这种等级的魔族,几乎全部都是捏碎他们的心脏——但这是不可能的。” 镇天神柱是不能被毁坏的,当年用于封印的一丝一毫都不可能交出去。异种乱世的灾祸实在太沉重,他们任何人都无法承受。 所以面对黎九如的也永远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封印她,只要她不死,这桩无法根除的罪孽,就只能以漫长的封印为结尾。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热茶渐凉,在接连不断的轻叹声中,各派修士都认清了眼前的现实,向蒋若秋行礼告别,接连离去。 妙真也跳下座椅,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稽首告别。他一转过头,就被蒋若秋叫住:“佛子且慢。” 脚步声从上首靠近,他踱步下来,站在妙真的身后。 “烂柯寺乃是佛门正宗传承之一,要是临阵退缩,跟魔头达成了什么交易的话……贫道不得不广而告之,到时,你们可就名声扫地了。” 他低下身,手心按住妙真的肩膀。 “……哦?”妙真道,“代掌门到底想知道什么?你那位师侄,小僧不是毫发无损地送回来了吗?” “你们究竟跟黎九如说了什么。”他传音问道,“谢知寒他怎么会在那个女魔头手下活到今日!他不是早就该——” 他的传言还未结束,妙真就转过身,双手合十微笑着道:“小僧劝代掌门一句,还是盼着谢道长多活几日为好。若是他真的死在魔域,那女君大概率就会失去控制。菩萨说过,九如施主在某些方面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你要是把她的玩具弄坏的话……” …… 可是黎九如手上的这个“玩具”,也太容易弄坏一点了。 她没去战场,卸了甲,绛红的薄纱隐隐透出肩上已经愈合的伤疤,此刻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榻上,散着头发,翻看战报。 伏月天、公仪璇,以及目前在其他战场上的魔将,都是所向披靡的悍将,说是战报,其实上面大多数内容都是跟女君问好,问女君今天吃了没有?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伴侣?想不想交/配?……之类的琐事。 内容太单调,黎翡看困了,放下战报开始懒洋洋地打哈欠。 她身旁出现了点轻微的响声,是衣物和布料窸窣的摩擦声。 黎九如扭头看过去,见到谢知寒屈指抵着额角,有点茫然地爬了起来,他似乎还很头痛,轻轻地揉着额角,神识放不出来,伸手在周围摸索了一下。 然后就摸到她的尾巴了。 黎翡:“啧。” 她一出声,刚碰到骨尾的谢知寒触电一样立马把手缩了回来,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黎姑娘。” 他的嗓音还是有点沙哑,但说话时居然已经不痛了。谢知寒摸了摸喉咙,脖颈上的伤痕恢复如初,连皮肤都完好无损。 随后,模糊的记忆开始缓慢回笼,断断续续地塞进他的脑海里。 没等谢知寒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黎翡道:“你昨天非要抱着我的尾巴睡。” 谢知寒:“……我……” “你对魔族耍流氓。”她道,“林云展没教过你什么是矜持吗?” 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薄唇抿成一线,耳根一下子热得发烫,局促地解释:“抱歉,我不知道……那时很想抓住点什么,就……咳、咳咳……” “还没好啊。”黎翡道,“虽然退了点热,但身体好像更脆弱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他勾过来,拉着谢知寒已经开始变得凉丝丝的身体抱在怀里,在肩窝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伸手没入他的长发,低声念叨道:“你这样让我怎么下口啊。” “黎姑娘……”他叫出这个名字的同时,黎翡用魔族尖尖的虎牙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正好咬到咽喉上,齿痕渗了点血。 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但第一反应不是疼痛,而是那种逼迫进血脉骨髓里、令人发抖的威慑力。他觉得黎翡并不是想让自己痛,而是对他进行一种动物式的标记。 留下齿痕之后,她覆了上来,掰开他的腿。 “……我不是无念。”谢知寒大脑空白,下意识脱口而出,而对方的动作也确实顿了一瞬,抬眸扫了他一眼。 “不要。”他平日里凛若冰霜的声线被逼着吐露出这两个字,似乎连微哑的音调都变得意味不明起来了。要是谢道长对男女之事有一丝一毫的经验的话,就知道这样的声音没有制止的功能,反而显得更为下/流。 “……黎姑娘。”他的手指蜷缩起来,绷得发白,“我不是剑尊阁下,你对我……我不认识你,更不能跟你这样。” “不是此身供我取用么?”黎翡先是反应了一下,然后觉得有趣似的,“你那时的意思,不会是作为炼器材料的意思吧?” “……是。” 黎翡挑了下眉,抓着他的脚踝打了一个带着铃铛的脚环,无形的锁链在她手心亮了一瞬间,然后又消失无踪。 “想得也太多了,谢道长。”她心情不错地道,“我是想现在就强迫你,可又怕不小心让你死掉……不过最重要的是,你没有恢复记忆,折磨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人,没办法很好地取悦我。” 她打了个响指,脚环扣上的地方亮了一瞬,交缠的魔族花纹攀爬上来,像是一朵盛放和扭曲的血红花朵,缠绕着他的小腿。 “这是什么?”谢知寒问。 “是合/欢门的秘术,用来回想生生世世的记忆。”黎翡道,“这是合/欢门素女道的窍门,具体的用法……过几天你就知道了。那位合/欢门修士被我留在了魔宫,你要是好奇的话,可以去问她。” 谢知寒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逆来顺受地轻轻叹气,道:“知道了,黎姑娘。” “还有,”黎翡用尾巴尖儿勾起他的下颔,“不许偷偷摸我尾巴。” 由于魔气压制,谢知寒在她面前就是个真正的瞎子,此刻被硬邦邦的尾巴尖抵着颔骨,肌肤被骨尾蹭得发红。 他终于产生了一点细微的抗议:“可是黎姑娘对我肆无忌惮,上下其手。” 骨尾转动了一下,在他脸颊上慵懒地蹭了蹭。黎翡思考道:“摸你怎么了,你本身不就是我的东西吗?” 谢知寒不由得向后躲了一下,但还是避不开骨尾对他的揉蹭,这感觉太糟糕了,这条尾巴比黎翡的手还更让人感到羞辱。 “但我是很公平的。”黎翡自然地道,“你看,我改邪归正,都开始跟你说公平这两个字了。哎呀,我居然跟自己的阶下囚讲道理,我可真是个好人。讲道理,你也可以对我肆无忌惮、上下其手。” 谢知寒:“……” 他沉默了许久,偏过头,保持疏离地道:“我是不会这样的。” “哦,”黎翡也不意外,“原来你喜欢我的尾巴啊?” “我没……唔……咳、咳咳……”谢知寒终于忍不住抓住了骨尾的末端,把伸进嘴唇里的一小截攥住,控制住让它别乱钻,蹙眉反抗道,“你伸进来了。” 黎九如点了点头:“有时候它会有点自己的想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第12章 无念 这只脚环上的锁链是无形的,但铃铛却一碰就响。 很难说黎翡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她亲手扣上去的装饰似乎只能露在外面。因此,他衣衫规整,一尘不染,却无法穿上鞋袜。好在长袍及地,遮掩住了脚面,他的处境,才没有到更加不堪的地步。 魔宫阴雨绵延。 黎翡时常离开,归来时满身寒霜,连神情都日益地冷了下去。不难想象她究竟去了哪里,除了忘尘海之外,别无他想。 她是去刨了剑尊阁下的坟冢吗?谢知寒想,可无念剑尊一身化为齑粉,洒入整片海域,又有何坟冢可言呢? 他想要置身事外,但这显然是无法达成的。不说别的,就单单是黎翡时常跟他讲述无念剑尊的往事这一点,就让谢知寒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包裹,他想摆脱这个名字,离开剑尊前辈带来的束缚,可面对黎九如凝视的双眼,却又只能沉默不语,无言以对。 又过了不知几天,魔宫的长明烛燃了三分之一,一片寂静的无妄殿突然浮现出一阵异常的灵气波动。 谢知寒目不能视,但其他感觉极为敏锐,下意识地朝着灵气波动的地方望去,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叔!” 他的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息。 这是那个被妙真佛子拉出来的蓬莱弟子,他的师侄晋玉平。 “小师叔,你怎么样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晋玉平语气激动,猛地扑了过来,大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见不到小师叔了,我是看准了时机过来的,这下终于能救你出去了。” 谢知寒按住了他抓着自己的手:“谁让你来的,妙真?” “当然是掌门师叔啊!除了蓬莱的仙踪追影术,还有什么法子能避过魔族的感知?这破地方封锁修为和道体,还好掌门师叔给了我一件法宝,专门来接您的。”晋玉平连忙道,一边说一边在储物袋里掏了掏,取出一面半透明的小镜子。 谢知寒无法放出神识,伸手触摸到镜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女魔头的地方真不是好待的,我进来都费了好大的劲儿。”晋玉平心有余悸地道“小师叔,我们走吧,这法宝上布置了术法,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不用亲自动用任何道术地回到蓬莱。” 谢知寒沉默片刻,问:“……蒋师兄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了啊。”晋玉平道,“要不是佛子保护我,我恐怕早就被女魔头撕碎了。他就只问了这件事……我们回蓬莱再说。” 随后,一脸兴奋和紧张的晋玉平将手抵在镜面上,默念口诀。而出人意料的是,这面带他来到此地的法宝玉镜毫无反应。 “这……”他额头渗汗,连忙又念了一遍。 无事发生。 晋玉平有点急了,控制不住声音地又念了一遍,这一次,镜面忽然如蛛网般碎裂了。 谢知寒的神情平静如初。 他抬手触摸,指尖被碎裂的镜面边缘割伤了,渗出一滴血珠。 “师兄没想让我走。”谢知寒道,“他也没想让你活着离开。” 晋玉平的脸上顷刻间血色全无:“不可能的……掌门明明跟我说要救你……” “那只是一个假象。”他道,“试图营救我的假象。你一定是蓬莱内部最想要救我出去的几人之一,我猜,只要你失败,他就又能压下舆论,兔死狐悲了。” 晋玉平用一种很不理解的目光望着他,而谢知寒说这话时却没有什么波澜。 他好像早就知道,又似乎,是在这一瞬间才敢确认。 “最好是惹怒黎九如,让她杀了我,蒋师兄才算高枕无忧。”他喃喃地这么说了一句,语气里有些疲倦,强撑着道,“你也太天真了。幸好她不在,让我想想办法……” 晋玉平手足无措,捧着镜子的碎片,呆滞了好半晌。就在谢知寒话音刚落时,无妄殿另一端的珠帘被风撩起似的,撞出一片碰撞的声响。 他转过头。 在珠帘动荡之后,黎翡一身沾了血的薄甲,浑身冒着白雾似的热气,她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用一种很难以形容、似笑似怒的目光望着他。 “谁说我不在了。”她道,“谢道长,我要是不在,你这好后辈可怎么进来啊,早就被我的部下绞成碎片了。” 谢知寒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将晋玉平挡在了身后。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1节 “女君。”他顿了下,又道,“……黎姑娘。” 黎翡单手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她刚跟别人打过架,身上溅着一层甜腥的血。有一滴溅到了脸上,黎翡不介意地抬指抹去,肌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她走到谢知寒面前,视线根本没往他身后看,而是伸手揪住他的领子,热息滚烫地翻搅着,荡在耳畔。 “要去哪里啊,无念?”她问。 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谢知寒的呼吸停了一刹,他伸手解下了蒙眼的绸带,那双银色的、没有焦距的眼睛望着她,明明看不到,却还四目相对地跟她说:“如果要算账,也只算在我一个人身上。” 黎九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知道我的爱好了,以为哭两声就什么都能摆平,把自己当成什么,宠妃吗?” 谢知寒欲辩无言,如鲠在喉。 “就该让人真剜了你的眼睛。”她说,“免得你拿来当成讨好我的工具。” “黎九如……” “只要达成目的,什么都能利用。这行事作风还是没有变,就连这具皮囊也可以拿来取悦我,什么都能作为交换的筹码。” 黎翡盯着他的脸,她的异瞳光彩熠熠,鲜红的眼眸几乎快要燃起魔焰。 “有些东西是不能以利益衡量的,这么多年来,错得一直都是你。” 谢知寒覆盖住她的手背,道:“他是被利用的。” 黎九如勾了下唇角:“我也经常被你利用。” 这句话结束后,她的耐性被完全消磨空了。谢知寒被她扣住了咽喉,她的力道濒临失控的边缘,短暂的窒息和骨裂声中,他被骨尾缠住了腰,掼在了她的书案上。 桌案上摆着烛台、镇纸、还有一些传讯玉书,在这一瞬间全都扫落到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连同他的身躯、都被摁撞出四分五裂的疼痛,这条尾巴重新缠上来,布料撕开,她的骨刺在肌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道血痕烙在他的腿上,比起疼痛来说,更多的是毒素渗透的麻木。 在血腥味爆发的同时,一旁呆滞的晋玉平才幡然醒悟,他双目赤红地冲了上来:“放开小师叔,我跟你不共戴——” 砰——! 他还没摸到黎翡的衣角,就被魔气掀飞出去,哐地一声巨响撞在墙壁上,浑身是血地倒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滚开。”黎翡鲜红的眼眸又亮了一个度,眼中隐现出一种浮动的躁怒,她对谢知寒道,“这是你的晚辈对不对?我要让他看到你备受折磨的样子。” 骨尾盘转了一周,上面的骨刺也就转动着刺入他的身体。 上面遍布着魔族用于交/合的催/情毒素。她并不怎么使用。因为这种毒素就算是到了魔族身上也很折磨对方,她喜欢心甘情愿。 但对无念,倒是不必怜悯。 在骨刺刺进皮肤与血肉的瞬间,他小腿上的纹路也转动起来,被种在身体里的合/欢门秘术激烈地震荡,一种甘甜的、带着腥味儿的香气翻涌进脑海里,麻痹了他的五感。 谢知寒的手徒劳地收紧,他沉重而急促地呼吸,周围的空气都浓稠且沸热了起来。他的太阴之体再一次异常地泛起温度。 谢知寒如一尾搁浅的鱼,黎翡的手落在他身上,挑动着他脆弱的鳃和鳞片。她抚摸着他,带着一点沉淀下来、漫不经心的恨,可光是这一点点恨意,都几乎将他劈成两半。 那条尾巴挪动了地方,毒刺收敛起来,又重新变得瓷白如玉,它不停地钻动,折磨着这具转世的躯体,直到骨尾上面分布的神经久违地感觉到了温暖的包裹,这种触感毫无阻碍地传回到黎翡的脑海里。 谢知寒浑身绷紧,他闭上眼,色泽通透的眼尾浮起一片红,眼泪沾湿了他的双睫,这种把他粉碎的剧痛是无法忍耐的,在近似失声的片刻之后,他的额头上遍布着冷汗,产生一种要被弄死了的错觉。 黎翡却抱起他,手指按着他的后颈,说:“可惜你瞎了。你那个师侄正在睁大眼看你呢。” 谢知寒身躯僵硬,绷紧如一根拉到极致的琴弦。他疼得理智模糊,有点发不出声音,但这句话还是将他的羞愧和耻/辱点燃了。 “不……别让他看。”他像是被击碎了,断断续续地说,“求你了。” “我只是用尾巴蹭蹭你,你就受不了了。”黎翡道。“真娇气,你只是嘴巴求我,别的地方却没有。” 谢知寒咬住齿关,才没泄露出颜面全失的痛吟。然而就是在这种非常残暴、快要把他弄坏掉的刮蹭当中,不知道是她的毒素先管用、还是被毒素催发的秘术先管用,他竟然对疼痛里交错的快意,感到一丝留恋。 一定是脑子都被她折腾坏了。谢知寒难以接受,将下唇咬得渗出血痕,最后挫败而狼狈地埋在她怀里——这是一种逃避,无论是师侄,还是黎九如,他都无颜面对。 “你流了好多血。”黎九如抚摸他的脸,“……闻起来很可口。” 谢知寒连挣扎的余地都失去了,声音发抖、低弱而沙哑地道:“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黎翡:强迫他也没啥意思。 这一章的黎翡:(笑里藏刀)现在有点意思了。 第13章 害怕 伏月天回到魔宫时,没有见到谢知寒。 无妄殿昏暗一片,外头下着绵绵的小雨。 女君坐在殿中,桌案上摆着一个封印被破除的木匣子。那是妖界送来的东西——说是多年以来寻觅到的、无念剑尊的遗物。 她没有翻看木匣,而是伸手研究自己的尾巴,那条白瓷冷玉一样的骨尾卷了起来,上面露出一根不算太长的毒针。 伏月天一开始没注意到这一点,看清时浑身一定,差点腿软。他的小腿都有点儿开始畏惧性质地抽筋了。 骨尾是魔族重要的辅助器官,它毒针上的毒听着是用于繁育的手段,实际上这玩意儿特别折磨人,而且有成瘾性。如今的魔族其实很大程度上已经不使用这种毒了。 他回了回神,刚走两步,忽然看见一具尸体躺在砖石上。伏月天眼皮一跳,扫了一眼那个人身上的服饰,开口道:“尊主,这是……” “蓬莱派的弟子。”黎翡松开手,尾巴悠悠地甩了下去,在地上发出一声很清脆的碰撞声。她又道,“碍眼,烧了。” 伏月天打了个响指,从那尸体身上燃起一簇火焰,很快便烧得干干净净,连一滴污血也没有留下,不过里面的神魂已经被抽走了,看不出任何魂灵消散的迹象。 黎翡伸手摆弄了一下木匣前方的一个布偶。这个人偶用破布缝制起来,似乎是某些人随手捏制的,很没品味,身上破破烂烂的,颜色搭配的很刺目,有一种太过超前的美。 她只要伸手戳一下,木偶就会晃动着挣扎,然后喊:“放开小师叔!”扭动一阵子,再躺平在桌子上。 “就不放。”黎九如很幼稚地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布偶晃动地挣扎:“你这个女魔头!” “对对对,我是女魔头,你没看见你师叔被女魔头好好享用了吗?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留他一条命,他早就死在那里了。” 布偶气得在桌上转圈。 黎翡撑着下巴看,跟伏月天道:“让明玉柔来一趟。” 明玉柔是伏月天从合/欢门“请”来的修士,精于此道,据说是堪虚之下第一人,名声亦正亦邪,神鬼莫测。不过这人还算识相,遇到伏月天之后,根本就没跟他动手,而是乖乖就范,问清楚自己的价值后,一点儿也不怯场地住进了天魔阙。 “那门秘术不是……”已经交代了吗? 伏月天没问出口,黎翡就抬眸扫了他一眼。男人立刻闭上嘴巴,老实道:“是。” “告诉你也没事。”黎翡拨弄着布偶的肚子,“我的情毒跟秘术冲突了,谢知寒的身体受不了,他太虚弱了,稳不住元神。” 伏月天:“……埋了?” “你才埋了。”黎翡皱眉,“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我看上去有那么坏?” “尊主教训的是,”伏月天把脸凑过来,暗戳戳地道,“谁让他勾引女君,不知检点的,那他人呢。” 黎翡道:“我强行镇住了他的元神,在床上。”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说修为尽散,也会至少跌一个大境界。昔日风华绝代的蓬莱道子,很快就要面临境界掉落和身中情毒的双重打击。 这样的境遇,连伏月天都觉得有点可怜了。他琢磨道:“尊主,他真能想得起来吗?你说转世这种事儿……” 他话没说完,黎翡就站起身走了过去。她撩开床帐,伸手扯了一下被子——谢知寒又下意识地缩进去了。 她把被角扯下来,露出对方冷白的下颔和紧抿的唇。黎翡刚伸手过去,就被拉住了手指,然后一个柔软的、冒着温暖气息的身躯靠了过来,一截手臂围到脖颈和肩膀上。 黎翡知道他没醒。这是因为中毒的原因。他不自觉地依靠过来,因为毒素会催使他的身体靠近自己。 谢知寒长发散落,身上的热度相较于昨晚还是褪了一些的。他埋在黎翡怀里,混混沌沌的,完全不清醒地靠着她,然后摸索地伸手过去。 黎翡抬起了尾巴,谢道长的手扑了个空,他的耳根一直热乎乎的,温度没有降下来。她转动尾巴缠住他的手,摸了摸对方的耳垂。 “还是醒不了啊。”黎翡自言自语似的,抬起他的下颔,“要是你一直这样乖就好了。” 谢知寒的身躯也还没好,他的腿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绷带。零零散散地缠住了腿根和小腿,上面隐隐透着殷红的血痕和被遮挡住的秘术纹路。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淡青色外袍,其余的衣衫不是破损了,就是被黎翡缠绷带的时候扔掉了。 他能及时痛晕过去是好事,不然被处理伤口的时候,恐怕就更加无法面对了。 黎九如蹭了蹭他的脸:“谢知寒?” 她没有叫无念。有时候这个名字会加剧她的病情。 他太虚弱了,很难提供给她有效的反应。 黎翡只能放下他,觉得无聊极了。她一边无聊,一边捏那只小布偶的肚子,小布偶努力地晃动着,喊:“女魔头!小师叔被你弄坏了!” 黎翡低头看了布偶一眼,说:“再说点,我爱听。” “啊啊!你这个坏女人!我跟你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黎翡拍了一下布偶的屁股,叫声瞬间消失。她将小布偶放到谢知寒的枕边,虽然脸上还带着笑,却透着一股凉飕飕的讽刺感:“这些话你说给他听吧,要是他能崩溃到疯掉,我算你三分之一的功劳。” 布偶躺在床上,紧紧地闭起了嘴巴。 …… 谢知寒醒过来时,浑身像是被碾碎了无数遍,再一节一节拼装在一起,每个肢体都透出一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生涩和疼痛感。 他眼前灰蒙蒙的,倒是没有光线刺痛眼睛。刚一苏醒,就听到耳畔很小声的一句:“小师叔!” 谢知寒沉默了好半晌,昏过去之前的记忆一点点回归脑海。 有那么一瞬间,他闪过立马自裁的可能性。但这么做除了亲者痛之外毫无意义。死是世上最简单的事,太多人以此作为逃避,活着才难。 他伸出手摸索了一下,碰到了一个布偶。 接下来就是另一端漫长的沉默。连被封进布偶里的晋玉平都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在想什么。过了良久,才听他好似叹息地道:“黎九如……” 晋玉平都听不出太多恨意,他感觉小师叔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就像是世上的阴差阳错带着千钧之力压了下来,令人无力反抗、无法承受。除了无奈之外,只剩下一种为他、为自己,甚至为那个女魔头而生的可悲。 “小师叔,你不用担心我。”晋玉平在布偶里张牙舞爪,布偶抽搐地翻了个身,“虽然情况已经很糟,但掌门师叔……其他前辈们一定有办法的!” 谢知寒咳嗽了两声,伸手掩住了喉咙。他捏着咽喉适应了一下:“我没担心你。” “啊?”晋玉平愣了。 “你没魂飞魄散,已经很好了。”他说,“黎九如说了什么吗?” 晋玉平呆滞片刻,如实道:“她让我大声笑话你。” 谢知寒又咳了一声,用绸带蒙住眼睛,“……我就知道。”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2节 晋玉平:“……” 他只是个小破布偶,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勉强看着敬爱的小师叔撑起身体。他只有布偶的视角,就算听到谢知寒撩开被子,也没法关心对方的伤势。 谢知寒连坐起来都很难受,他再也不想碰到那条尾巴了。黎翡身上就没有哪里是不具备攻击性的,别说它上面的刺扎穿了肌肤,就是没有骨刺,他也被这条骨尾折磨得半死不活,喘不过气。 怪不得魔族几乎不与人类修士结为道侣。 他腿根的伤口已经被包裹了,但那根毒刺穿透的地方还泛着热和轻微的痒,就算止血后也依然如此。小腿上伏着秘术魔纹,被绷带遮得一道一道的。再加上脚环、铃铛。他的身体看起来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黎翡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和装饰。 谢知寒又叹了口气,这次是为自己。就算真的能脱困,他想不到离开魔宫之后,要如何面对自己……无念剑尊可以在忘尘海洗去记忆,他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在谢知寒整理绷带,重新穿上完好的衣服时,殿中的珠帘被风吹响,随后是一阵极为熟悉、刻进骨髓里的脚步声。 他的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浑身僵硬,那种可怕的、无法磨灭的记忆卷席了他,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了。黎翡不在的时候,他还可以努力建设心理防线,还可以尽可能保持冷静,但她一出现——谢知寒的理智冷静瞬息间脱了钩,从轨道上滚滚地滑落下来。 他喉咙一紧,紧张得泛起莫名的胃痛。一听到她身上耳坠和流苏碰撞的声音,他就怕得发抖,连手指都在微颤,神智被摧毁得乱七八糟,只想着藏起来。 谢知寒这辈子都想不到,他会怕一个人怕到这种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躲避苦茶子)看在我那么…(飞身接住苦茶子)贫穷的份上,一更新(被劈头盖脸的苦茶子打到)就给我这么多苦茶子……(被苦茶子绊倒)谢谢了(默默把苦茶子收起来) 第14章 尾针 黎翡伸出手撩开床帐。 帐幔只露出一个很细微的缝隙,展露出一截攥紧指骨的手背,手背上显出交错的青色血管。黎翡的手伸了进去,碰到他的衣角,然后覆盖住了这只手。 刚一碰到谢知寒,她就立刻察觉到对方的指尖在发抖。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冰凉凉的,被她握住时,一下子僵硬住了,连抽回去的动作都没有。 黎翡安静了一瞬,她觉得谢知寒也像个布娃娃了,被她剪开了自尊,比起之前受辱的任何一刻,此时的谢道长,都更加薄弱而赤/裸。 她把手收回去,放下帐幔,没有回头,跟身后的明玉柔道:“除了你说的那个,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明玉柔穿着淡粉色的霓裳,露出圆润的肩膀和丰腴的手臂,她披着纱帛,戴着一对金灿灿的臂钏,眉心一朵桃花钿:“前辈,灵肉相合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了,您要是不会的话——” 她走了过来,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极其自然地贴到了黎翡的左侧,语气撒娇似的:“晚辈也可以代谢道长,先教教您嘛。” 明玉柔呵气如兰,一边说一边盯着黎翡那根略显焦躁的尾巴,她轻声道:“久闻盛名,魔族的情毒是什么样的,晚辈修道已久,实在仰慕……” 她是素女道首屈一指的修士,虽然由于功法问题,修为虽高,正面战力却不足。但光是修为高这一点,已经让很多人忌惮或敬仰。明玉柔跟谢知寒简直是两个极端,所有人都知道蓬莱道子冷若冰霜、罕少与人交往,乃是立身极正的清修之士,而明玉柔却截然相反,她纵横正邪两道,能屈能伸,游戏红尘。 她的金色臂钏跟黎翡身上的轻甲一碰,磨出细细的刮蹭声。明玉柔抬头望着她,双眸中泛起粉红色的桃心,虚影在她眸中砰砰直跳:“前辈,谢知寒不解风情,也不擅长这样,他不知道您有多勾人——” 黎翡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有点不解地歪了下头。 明玉柔:“……”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人维持着这个令人僵硬的姿势,过了片刻,明玉柔才默默地退后半步,满怀质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幽怨地道:“九如前辈,你是不是对女修一点兴趣都没有?” 黎翡恍然大悟,说:“你对我施媚术了?” 明玉柔含羞带恼地瞪了她一眼,小小地跺了下脚:“我才没有呢。” 黎翡指了指心口,很无所谓地道:“你没听过那个传言吗?起码得对有心的人施媚术才有成功的可能吧,不然怎么动心?” 明玉柔微微一怔,没想到那件事居然是真的。在蓬莱派联系各大门派商议之时,她早就离开宗门久久未归,所以也并不知晓此事,这才明白过来。 她顿时重新振作,凑过来要摸黎翡的胸口,还没碰到九如前辈,就听见床帐里传来夹着压抑喘息的咳声。 黎翡的眉头一紧,伸手薅住明玉柔的肩膀,把她带到床榻前:“帮我看看。” 魔族的气息太强烈,要不是跟素女之体没那么犯冲,连明玉柔都要被压得难受不已了。黎翡的气息像是一把覆在雪下、凝着枯血的刀刃,明玉柔一面忌惮,一面又不自觉地软了腰肢,轻微埋怨地道:“知道啦知道啦,好前辈,你怎么看上这样一个无趣的人。” 她跟谢知寒曾经交过手。 明玉柔拉开帐幔,仔细地打量着这位蓬莱道子——谢知寒还是那么端正,他的衣服穿得整齐严谨,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光从他的外表来看,无法辨别他的身体究竟如何,但他身上却已经弥漫出秘术被催发的味道,透着一股甜香。 她这辈子也不会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昔日在试剑台上高高在上的道门修士,一身寒凛冰雪之气,竟被染上满身隐秘的香甜味道。说实话,她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 谢知寒的长发归拢起来,虽然不够整齐,但也足以见人了。眼前覆着一块漆黑的绸缎,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神情。但他很虚弱,很不自然,浑身僵硬地绷紧了,与其说他不愿意面对黎翡,不如说他没办法面对任何人。 明玉柔还没开口,床上的小布偶就叽叽喳喳地尖叫道:“妖女!” 谢知寒伸手过去,按住了布偶的嘴,他稳定了一下声线,尽量平静地道:“能同样在黎姑娘身边相逢,也算是一种缘分。若早知今日,试剑台上,合该见识一下明道友的红尘天音。” 当年为了避免损坏试剑台,明玉柔跟谢知寒只过了三招,她没有用出顶级的媚幻之术红尘天音,他也没有用出海上蓬莱的无我之剑。 明玉柔道:“我可是自愿来的,跟某人被掳走抓过来可不一样。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能听到谢道友艳名在外这种事……” 谢知寒:“……” 明玉柔摇了摇头,很感慨地道:“我若是你,我早就从了,做个魔宫的宠君又有何妨?难道这不是卧薪尝胆之举,让前辈少造杀孽,少生事端,吹吹枕头风,能救多少人、造多少七级浮屠呢?谢道友当初对我的媚幻之术不屑一顾、心若磐石,这时候还不是要我来帮你,何苦这么不知变通。” 谢知寒话语一哽,无言反驳。 明玉柔看了看黎翡,连忙拉回正题,道:“我来给你把把脉……” 话没说完,见谢知寒的手收回袖中,又道:“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还对我避之不及,好好,我不碰你,用得着这么守身如玉的?何况……” 谢知寒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身上全都是黎九如的味道。险些都要把他自己的太阴之体掩盖了,从那股疏离冷淡的雪下松柏气息,淬上了一丝凛若刀锋的冷戾之意。 他俩要是没有发生点什么关系,明玉柔是铁定不会信的。 她被黎前辈盯着,有点芒刺在背地掏出一条素色的手帕,搭在了谢知寒的手腕上。别说是对男人了,就是对待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也没有这么谨慎过。 明玉柔把了脉,一缕灵气探进去,被谢知寒身体里的情毒冲得元神震了震,她扶住额角,浑身荡起漩涡般的粉色霞光抵御这种冲击,好半晌才引导着这股热烈霸道的毒素跟种在他身体里的秘术相结合。 别看只是短短半烛香的时间,已经让她费尽心神。她抬起手指,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没跟谢知寒说什么,而是转头拉住黎翡,将她拉到远处,小声问道:“九如前辈,我是外族,不明白你们的身体构造,说句实话,前辈要是这么对他的话,最多三个月……” 黎翡蹙眉道:“就能全都想起来了?” “……就能出殡了。” 黎翡:“……那我要你干嘛。” 明玉柔连忙道:“谢道长不精于此道,这世上能跟前辈琴瑟和鸣的外族,也不过就是我等素女道修士了,要么——” 黎翡道:“要么你也出殡吧。” 明玉柔的话在嘴边打了个弯儿,纠结地扭过来,硬是顺下去了:“我将谢道长身体里的毒素和秘术梳理了一番,虽然不再冲击神魂,但余毒未清,短时间内,不适合再……催动秘术。” 这意思就是要黎翡把他养好再说,那门秘术恐怕一时是用不了的。 “麻烦。”黎翡道。 “是前辈太凶残了吧。”明玉柔将一瓶药递给了她,然后忍不住捂着脸道,“哎呀,就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真让人脸红心跳。” 她伸出手悄悄摸摸地蹭黎翡的手臂,粉色霓裳的裙摆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骨尾。而黎翡正在看药瓶上的标签,打开瓶塞闻了闻,里面是非常纯正中和的灵药味道,除了挟着一抹奇香之外,没有任何问题。 魔族的嗅觉很敏锐,她一边辨别灵药里面的成分,一边抬起尾巴,卷住明玉柔的腰,把她扔了出去。 珠帘噼里啪啦地乱响,木架上的乌鸦被惊得跳了跳。明玉柔猝不及防,娇滴滴地叫了一声,然后好巧不巧地撞到了刚到殿门口的伏月天。 伏月天没看清楚是什么,单手下意识地一接,见到一个柔弱无骨的女修掉在怀里,一边揉腰一边恼火地抬头道:“前辈真是无情无义,用完就丢,怪不得把谢道友也伤成这样,魔族就是……” 伏月天松了手。 啪叽。 明玉柔:“……” 她堂堂素女道第一人!怎么能在这个种族里处处碰壁,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是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 谢知寒倒是希望她是个木头疙瘩。 明玉柔被伏月天带走后,无妄殿内又寂静了下来。 黎翡铺了一张纸,以指尖为笔,将药瓶里的材料辨别出来,以魔族篆体写在纸上,大概记了个七八成,略微一分析,对谢知寒的身体状况也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有一点懊恼。要不是自己太容易发脾气,就不用再花时间把他养好了。她总是这样,无法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兴趣和欲望,这也是魔心丢失的后遗症之一。 黎翡走了过去,她伸手撩起谢知寒身上的长袍衣摆,刚一碰到对方的肌肤,就感觉到他的呼吸停滞下来,变得紧张而恐惧,他的脚踝瘦削,身体像一尾纤瘦流畅的鱼,一枚被春风裁剪的柳叶。 他像是一个被摔出裂痕、而没有粉碎的花瓶,坚韧和脆弱竟如此贴切地结合起来。 现在,黎翡得停下来,控制自己的暴躁和掌控欲,让这个人的身体恢复过来,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个记忆无缺、“完美无瑕”的无念剑尊。 一个真正可供折磨的玩具。一个可以令人畅快清算恩仇的,旧日知己。 黎九如舔了舔下唇,剥开他才穿好不久的衣袍,抚摸着谢知寒腿上的纹路,道:“终于知道怕我了?” 谢知寒没能说得出话,他想开口,可却喉咙干涩疼痛地掩唇咳嗽,好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来,这症状在面对黎翡时愈加严重,因此,他只是沉默而固执地转过头,抗拒跟她的交流。 带着一点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黎翡凑过去,在他耳畔道:“你不想我吗?” 谢知寒抿直唇线,一动不动。 “你身体里的毒,不想念我的尾针吗?”黎翡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能再扎进去了,你会死的。” 她只是这么一说,谢知寒的身体就像是冬眠被唤醒似的,被雨露从蛰居的洞穴里叫醒,短暂而强烈地回顾起昨日,像被火上浇油地烧透了躯体。 作者有话要说:  把近期受到的苦茶子洗好晾干,挨家挨户敲门归还) 第15章 剑穗 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惭和耻辱。 但饶是如此,他身体里的毒也没有放过他。在黎翡的气息洒落的时候,他就隐隐感觉到一股莫可言说的种子在生根发芽,抽枝时带出细微的痒,与他的畏惧交融在一起。 黎翡撩了撩他没有拢好的、溜出到耳垂的发丝。 谢知寒的手已经完全攥紧了,指骨绷得发白,但眼睛却生出涩意,她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但强烈的幻痛和毒素的吸引力,还是让他感觉到折磨和难以呼吸。 黎翡伸手把他抱进怀里。 谢知寒仓促地抽气,他缩回手,像是被逼急了的小动物,掰开她的手往后躲,脊背抵到了床榻后方的雕花游龙壁上,他失去了保持体面的冷淡,肩膀跟嵌刻的木雕撞在一起,充满了生涩、抗拒,和不理智。 黎翡没有松手,谢知寒的情绪更激烈了,他甚至低头咬了她一口,在她的手指上留下一派整齐的牙印。 黎翡一点儿也没有介意。一个修士,无法动用道术和修为,只是靠人族的牙齿来咬,那根本就毫无杀伤力,几乎可以当成宠物的含吮。她将谢知寒抱得更紧,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 他的呼吸都混沌不定。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3节 黎翡的手穿过他的发丝间,低声道:“我把你弄得太疼了吗?” 谢知寒没有说话,他的喉咙并没有受伤,但面对她时,却几乎处在一种失声的错觉当中,泛起一种并不存在的、幻觉般的疼痛。 无处可躲,他只能在黎翡的怀抱里调匀气息,他连续地咳嗽了几声,那个平日里疏冷、冰凉、几乎没有感情的声线,变得格外沙哑和引人垂怜:“放……咳咳……放开我……” 黎翡松开一只手。 他立马躲到角落里去了。 谢知寒并不害怕她本人,但却很怕她将那种沉甸甸的痛恨施加在他身上。还有那种撕碎自尊、令人变得再无尊严可谈的侵/犯。 黎翡看了看手心,她又有些烦躁了,但看了他一眼,还是让自己稍微耐心一点,坐在了床畔,把尾巴卷了起来,安静地放在床沿上。 被挤到墙角的小布偶艰难地翻身,大声道:“女魔头!你看看你把小师叔搞成了什么样子!你这个坏女人!” 谢知寒的神情更不自然了,他一把按住了小布偶的嘴,布偶里的晋玉平瞪大了粗糙的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 黎翡倒是听乐了,觉得这家伙真是单纯到蠢的地步了。不仅被蓬莱派出来给谢知寒下圈套,还将她的想法贯彻到底,连骗一骗都不用,就能用打抱不平的语气说出让谢知寒听不下去的话。 “我昨天是有点不高兴。”黎翡道,“这也不全是我的责任吧?” 谢知寒沉默着不说话,时不时捏一捏喉咙。 “我是稍微有点错,但谁能保证在那种情况下不发火呢,你还哭得那么……” 谢知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为了忍耐,他连苍白的唇都咬红了,然后毫无表示地偏过头,看起来一个字也不想听。 “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说了。”他这个样子,黎翡暂时没法把他当成无念,无念可没有这么娇滴滴的,光是尾巴就受不了了。她摩挲着衣角,停了半晌,道,“有时候你跟他很像,有时候又这么不像。” 谢知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舍得开口:“……我开始讨厌他了。” 黎翡愣了一下。 无念剑尊天下敬仰,何况是从小在蓬莱长大,领受剑尊遗惠,备受熏陶的谢知寒谢道子。她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明白,问:“为什么啊,虽然你对我确实不是个东西,但对蓬莱仙门其实还不错……” “如果不是剑尊阁下,你会这么对我吗?”他说。 黎翡又怔了怔,然后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如果不是无念,不知道他是无念的转世,她会对谢知寒这样做吗? ……怎么可能。她又不是闲的,肯定一视同仁地全杀光啊,不然除了折腾无念和打架之外,魔生还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乐趣吗? 黎九如想到这里,点点头,道:“我确实不会这么对你。”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会去蓬莱寻找无念,当然蓬莱仙门肯定会以为我是来复仇的,为了那颗封在镇天神柱里的魔心誓死抵抗。本座自然一视同仁、毫不偏颇,送他们去下一世,让你们师门上下黄泉相见。” 谢知寒:“……” 黎翡其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就像她当年剖出心脏,也根本不是想得到什么万众敬仰的声名。但至少有一点,她和正道宗门的目的想法还比较相似,那就是绝对不允许异种乱世再次出现。 她同样对那种无理智的、带有腐蚀性的怪物深恶痛绝。 所以她暂时没有拿回那颗魔心的想法,除非找到更好的替代品。 “别不说话,”黎九如道,“我知道你在心里偷偷骂我呢。” “没有。”谢知寒的喉咙不舒服,声音很轻地道,“真正清算起来,你对天下的恩情比罪业更多,我无法恨你。” 黎翡道:“所以你只是单纯的怕我?哎呀,有点被取悦到,又有点想要更多。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她开玩笑似的语气这么说:“这感觉跟当初的他一模一样,伟大的剑尊阁下,总是把每一桩恩怨都计算得清清楚楚,态度冷硬,有时候,比我这个魔族还更无情。” “种族和性情无关。”谢知寒道。 “我知道,不过这是六界对魔族的印象嘛。”黎翡道,“我收到了妖界送来的东西,说是无念的遗物。” 她打了个响指,半空中露出一条漆黑的裂隙,在白光的笼罩之下,一个木匣凭空出现,落在两人之间。 木匣打开,里面有几件失去威能的法器,还有一枚淡灰色的剑穗儿。 她的手指一一抚过,在或是禁制破坏、或是篆文磨灭的法宝上抚摸过去,最后停在那枚剑穗儿上。 “却邪剑……”她低声道。 这是剑尊阁下佩剑的名字,谢知寒听说过它的鼎鼎大名,只不过这把剑已经折断,就在封印黎九如的那一战当中。 却邪不存,只剩下这枚曾经衬托锋芒的剑穗。 “妖界送来的遗物都是伪造的。”她道,“但能伪造到这种程度,想必他们手里也有一两件真品。送来的目的或许是想讨好我,但更大程度上,恐怕更想激怒我,让我想起对无念的恨。” 她的恨意,有时候清晰而暴烈,有时却模糊了边界,形成一种更为扭曲、难以揣测的态度。 连谢知寒也不能完全断定,她想要的究竟是一个恢复记忆的隔世仇人,还是一个能够追溯所有过往和恩怨的旧知己。又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胜过一切。 “如果我迁怒修真界,亲自杀上门去,妖界应该会很高兴能趁火打劫、从六门九派里分一杯羹。所以,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黎翡的语气很轻松,可惜这对于妖界来说,并不是什么惊喜,“我要带你去妖界养身体。” 谢知寒眉心一跳。 “我知道你在魔域很难养伤,”黎翡拨弄着心里的算盘,“妖族的地盘,嗯,灵气充沛,到处都是洞天福地,很适合你。等把你养好,我就可以……” 她说到这里,突然福至心灵地感觉到谢知寒很警惕,忍不住笑了笑,把后半句压下去,然后伸出手臂把谢道长拉进怀里,硬生生地摁住,在肩膀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笑眯眯道:“乖乖,我是为你好啊,别怕我呀。” “放开我……” 黎翡充耳不闻,反而道:“你的剑呢?” 不等谢知寒开口,她就伸出了手,手指抚摸到他的锁骨边,然后一股强横的气息灌入躯体,将养在剑骨之内、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忘知剑逼出了他的身体。 黎九如覆盖住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剑柄,然后将那枚剑穗儿戴在了忘知剑上,低头贴了贴他的脸,意味不明地道:“这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感觉她在搞替身,有证据的那种。 第16章 幻觉 有那么一刻,谢知寒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只是无念剑尊的代替品。黎九如只是把自己当成承担爱恨的媒介,连这些附加在身上的痛苦,都不是实际归属他的。 他不该对剑尊阁下产生厌恶感,但此时,他的确厌恶到反胃,这种不解、不甘,全都揪痛着跟畏惧混淆在一起,令人无法辨别。 黎翡贴近他的脸庞,谢知寒难受得蹙起眉。他的眉宇清冷疏淡,哪怕是受苦,也有一股压抑的矜持。 那把重新挂上剑穗的长剑消弭在手中,重新蕴藏进他的身躯里。谢知寒的神情停滞了一瞬,然后就是突如其来、完全控制不住的干呕,夹杂着沙哑的咳声和喘气。 黎翡以为是自己的强行接触吓到他了,下意识地松了手。但他的症状一点也没减轻,倒是立刻躲开了她的怀抱,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谢知寒好半天才止住这种作呕的感觉,他闭上眼,慢慢地把气息匀过来,声音发抖地说:“不要叫无念。” 黎翡还真被他预判到了,到嘴边的称呼哽了一下。她不太理解地看着谢知寒,道:“怎么了?现在才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太晚了。” “我不是他。” 谢道长抬起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身体也一碰就碎,在她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开口,但行为还是脱出了理智的控制。他被逼得快要崩溃,不顾后果地咬着牙、字句冰冷切齿地说,“他已经死了,你就是把我打扮得跟他一模一样,我也不是,我想不起来!” 黎翡攥住他的衣领,把谢知寒拉到面前:“你——” 窗外响起阴雨之前的雷鸣声,轰隆隆地闷响回荡起来。在两人身后,立在木架上的乌鸦忐忑地跳了跳,发出木架与爪钩碰撞的声音。 黎翡盯着他的脸。 谢知寒轻轻地、而又颤抖的呼吸。他的唇干燥又柔软,因为毒素而轻微地发烧,变得热乎乎的。 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 黎翡磨了磨牙,视线一扫,又看到他戴着铃铛的脚环,刚才这么点肢体冲突,那只铃铛叮铃铃地乱颤。她敲了敲额头,想到不久前才享用过他的躯体,念在这份儿上,将杀意收敛了回去,松开手。 谢知寒蜷缩起来,侧过身没有面对着她,紧紧地攥着身前的衣料,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吐息却很烫。 黎翡也转过了身,平息了一下脑海中嘈杂混乱的杂音,她捏了捏额角,问:“你发什么疯。” 谢知寒沉默了很久,好半晌才低声回答:“你太过分了。” 黎九如立马转过头,跟他争辩道:“我过分?我又没打你又没骂你,也没再强迫你,绑个剑穗,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是魔主,半步造化的大前辈,我不配怪你。”谢知寒冷却着语气,边咳边硬要说下去,“那你怎么不杀了我报仇,反正我都……咳……” 他的喉咙疼到说不出话了,闷闷地咳嗽。黎翡没心思跟他吵,何况这人都病成这样,连句话也说不清楚,她甩手刚要走,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差点把正事儿忘了,开口叫:“谢知寒。” 谢道长闻声抬头,被她扔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他捡起来摸了摸,是一瓶药膏。 “自己处理吧。” 黎翡攒着眉,有点不高兴地这么说,说完就走了,门口的珠帘被撞得噼里啪啦地乱晃。 …… 黎翡第二次将谢知寒从无妄殿带走。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动用飞鸾青霄车,而是非常接地气地规划了一个路线,学着人族的方式,租赁了一辆修真界常见的马车。 这马车外表平平无奇,实际上内部空间很大。这也是修真界修士结伴游历红尘、或是寻找机会的常见方式,那就是用世俗之人的方式走遍天下,寻求那一生一瞬的心窍松动,作为突破的契机。 用过药,并且离开魔域之后,谢知寒的状况逐渐稳住了。 他的身体开始复原,绷带下方的伤口慢慢愈合。但小腿上绮丽的纹路却依旧妖艳,落在一个修道之人的身上,简直形同禁忌一般。 他还是很害怕黎翡接近,他的身体养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对她,还有对她的那条尾巴。连谢知寒自己都不清楚那天是怎么有勇气跟她争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一种明显的抗拒和崩溃……他分明已经做好长久挣扎的打算。 就像是明玉柔说的,他既然逃不开,那留在黎九如身边,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让她少杀几个人。 除了这些之外,最令他困扰的,其实是身体里的毒素。 不管他自己有多么抗拒,多么害怕,被毒素侵略的某一个刹那,他还是会忍不住看向黎翡,看向她的身影、她的脸颊,她轻咬指骨时鲜红而润泽的唇。 魔族的毒素让他无法完全自控,这让谢知寒担忧自己会在某些时候失态。 这辆马车行驶出魔域,避开了交战区,四周的景象从一片荒芜渐渐变得人声鼎沸,大概这么安静无波地走了半个月时间,终于进入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 这里有着一片栖息着鹤群的灵潭。 黎翡趴在车窗前,刚听乌鸦汇报完各大宗门的近况,她一边琢磨着要怎么样继续剥削利益,一边望向了远方。 风清月朗,夜色实在太好。黎翡的头痛有所减轻,她一觉醒来,正好望见灵潭之上的山峰云雾缭绕,高飞的白鹤在空中掠过,如一道惊鸿飞向明月。 “留鹤潭。”她低声自语似的道。 乌鸦站在她的肩膀上,歪着头听了听,道:“是女君在书籍记载中寻到魔剑的地方。” “对。”黎翡道,“这条路线是我跟他走过的。留鹤潭的水底之下,有一块天外之石,一半极阴寒,一半极暴烈……这是念知剑的原料。而残余的部分,无念取走了。……你不记得了,对吧。” 谢知寒知道后半句是问自己的。 他道:“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4节 “没关系啊,我这不是让你慢慢想起来么?”黎翡道。 随着她的话语,马车逐渐向云峰处驶过。随着雾色渐浓,更多的白鹤被惊飞而起,有一只鹤就落在她面前的咫尺之地。 她咬了咬指骨,伸出舌头舔一下自己咬出来的齿痕,用一种回忆的语气道:“你不记得怎样背叛我……背叛我们立的誓,我们的理想。这就是我最痛恨的一点,我还记得,但你忘了。” 谢知寒倏地握紧手指。 他竟然从黎翡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至极的孤独。就像是修行路上面对的所有人都死去了,或是朋友、或是敌人,他们全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些过往的一切,背叛也好,相交也罢,全都被遗忘了。 她像是一件遗留了三千年的物件。一段本不属于此世的历史。像是一觉梦醒,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虚无。 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车轮停了下来。留鹤潭波光粼粼,在月色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泽,鹤群在水畔栖息,风过湖面,波纹撞上水中磐石,弹出拨弦似的碎响。 天地为之静谧。 黎翡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里没有被战火沾染,没发生太多的变化,她想起月色清光之下,那个人清朗疏寒的论道声,还有与她切磋的掌中剑影。 他说,一见如故,莫过于你我之间。 那时,她天资横溢,有绝代之资,但名声不显。而无念已然声誉在外,两人为等待一块天外奇石的出世,在留鹤潭论道了半个月——对于修道人来说,这只是一瞬的光阴,但那半个月的光景,却又如此漫长,令人记忆犹新。 黎翡收回目光,她掀起车帘,却忽然被捉住手腕。包裹着手腕的指节冰凉细腻。 “黎九如。”她听到这个声音,转过头,见到了无念的脸,他的目光仍如月下之霜,清寒剔透地望着她,“你还在找我,对吗?” 黎翡目光凝聚,她看了看抓着腕骨的手指,莫测地笑了一下:“与其说是我在找你,不如说是,我在解决你、在彻底地杀掉你。而不是让你像恶鬼一样,在我的幻觉里,一次次阴魂不散、卷土重来。” “你知道的。”无念道,“就算你将我的转世杀掉,也摆脱不了我。我已经把自己种在你的脑海里了,还有你的心……” 他的手触摸到黎翡的心口。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说,“怎么不把你的心拿回来?” 拿回魔心,她就能重新寻回自控的理智。可那消耗了太多人命和精力的异种乱世、六界各族为平息灾祸付出那么多的牺牲,她的剖心镇世,她和无念的反目成仇,又算是什么呢? “黎九如,我太了解你。”他叹息般地道,“你其实并不喜欢恃强凌弱,更不喜欢滥杀无辜。在你心里,强者才配牺牲……这世上已经没有能理解你的人了,没有我在,不觉得很寂寞吗?” 黎九如伸手扣住他的喉咙,揪着他扯到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寂寞啊,所以不让你亲口对我说后悔、对我认错,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无念面露微笑地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说:“好啊,九如。”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暗戳戳磨刀:你造孽我背锅是吧,剑尊阁下! 第17章 纠葛 她的名字在他的唇瓣中,念出一种珍重而缠/绵的意味。黎翡的脑海猛地抽痛了一下,她的额头伸出漆黑的魔角,上面浮现出一团金色的花纹。 她抽了一口气,周围的光影在瞬间发生变化,像是被剥落了一层血红的滤镜,重新恢复成正常的颜色。随着黎翡下意识的松手,怀里也突然一沉。 谢知寒埋在她肩膀上,细碎仓促地喘/息。他差点被黎九如给掐死,脖颈上烙下一圈鲜红的指痕,几乎在血肉里压出瘀血,隐隐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 还好不在魔域,他的修为和道体救了他一命,不然这个时候,黎翡已经可以给他操办后事了——往好处想,但愿是操办后事,不是做成满足她欲望的人形傀儡。 黎翡怔了一下,抬手覆盖住他的脊背,她道:“你凑上来干什么?” 蒙眼睛的绸带被蹭掉了,谢知寒双睫湿润,眼角泛着被光线刺激的薄红,他指了指腰间。黎翡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下滑,见到长长的骨尾箍着他的腰,卷得很紧。 在视线触碰到的瞬间,尾巴乖巧无辜地松开了。黎翡摸了摸骨尾缠过的地方,忽然感觉有点儿理亏,道:“我把你扯过来的?” 明知故问。 谢知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身体还没好多少,境界刚刚稳固住、没有再往下跌落,才听她说着话,就被蛮不讲理地卷了过去。 “你看像是我自己爬过来的吗?”他有点控诉似的道。 黎翡笑出了声。 她抬起谢知寒的脸颊,低头蹭了蹭他,道:“睁眼看见这时候的你,让我觉得顺眼了不少。” 谢知寒被她按着蹭了蹭,泛着灰的银色瞳仁都跟着轻微发颤,他忍耐着惧意闭上眼,伸手摸索着被蹭掉的绸带,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刚刚在跟谁说话?剑尊阁下?” “你就不能闭上嘴,别问你不该问的么。”黎翡道。 谢知寒神情一滞,果然缄默下来。 他摸索着蹭掉的绸带,但却率先碰到了一片温热的肌肤。谢知寒指端一僵,被烫到似的缩回来。他抬手捂了一下脸,手指遮过双眼,新生的指甲软嫩鲜亮,像是雨露下养出来的嫩芽。 黎翡舔了舔唇。 “……抱歉,”谢知寒道,“……对不起。” “哦。”黎翡看了一眼胸口。她的衣衫没那么封闭,薄甲覆腰,鲜红的战袍领口却开得不高,谢道长刚刚就是不小心碰到了这里,对于魔族来说,这只是很平常的接触,“没关系,你是个瞎子,我不跟你计较。” 谢知寒松了口气。他闭上眼,重新寻找着那条被蹭掉的绸缎,姿态几乎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了。他避过存在感强烈的黎九如,哪怕她带着温度的呼吸总是似有若无地弥漫在身侧。 谢道长碰到了那条绸带,但他没有拿起来。因为黎翡的尾巴把它压住了。 瓷白的骨尾似乎是不经意压住的,又好像是故意这么为难他。谢知寒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决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放弃,他本来就是瞎子,只要不离开马车出去见光的话,双眼虽然刺痛,但不至于难以忍受。 黎翡在他动作停顿的同时,就看出了谢道长的意图。就在谢知寒重新坐直时,骨尾游荡地滑了过去,勾住了他的小腿。 长袍之下,因为脚环的缘故,他的衣衫总无法太过整齐,没有鞋袜束缚,纤薄的里衣就像是一张纸一样容易扯破。 谢知寒被她勾住小腿的时候,身躯就立即僵硬住了。他的心跳砰砰作响,那种可怕的恐惧感再一次笼罩过来。 “真想把你的脑子撬开看看。”黎翡说。 她的骨尾一节一节地缠绕起来,像是蛇的脊椎。谢知寒按住尾巴末端,让它不要再前进。他道:“撬开也不会发现你想看的东西。” 黎翡盯着他的脸,道:“但撬开别的地方,却能让你想起以前的事。” 谢知寒沉默了片刻,道:“这句话是对剑尊说的,该想起你的是他。” 黎翡笑了笑:“你最近好像对自己前世的态度很不好,他这个人除了对不起我和小福之外,说到底,也没有对不起什么人。” 她摩挲着手指,用一种漫长而怀念、带着一丝喟叹地说。以往,谢知寒听到她这样复杂的语气,只会产生无奈与可悲,可到了今日,他突然燃起一股无名的焦虑,很快又用可怕的自制力将情绪压了下去。这段岌岌可危、处在崩溃边缘的关系,已经不允许他的负面情绪再来添砖加瓦。 谢知寒将勾着腿的尾巴末端扯下来,他的手心渗出冷汗,显然接触这条尾巴让他害怕,黎翡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道:“谢知寒。” 他的手停了一刹,朝她的方向转过头。 黎翡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他腿上的脚环像是被催动了似的,突然想起一串轻轻的脆响,随着响声扩大,谢知寒腿上的花纹像是活了一般,这种妖艳的纹路动起来,简直有一股淫/亵的味道。 他身上泄出一缕甜腻的香气。 最开始只是小腿上的纹路轻微地发痒,到香气流泄的一刹,他的心口猛地无规律地跳动,伴着一丝火焰似的烧灼感。 他的脖颈上还有掐出来的淤痕,随着秘术苏醒、毒素发作,强烈的焦渴感卷席上来。他只来得及道:“你怎么突然……” 话没说完,骨尾把他卷进了黎翡的怀抱。 魔族的身躯向来热烘烘的。她将谢知寒抱了个满怀,埋在肩头吸了一口。甜蜜的香气伴着冰凉舒适的温度,黎九如满足地轻叹,在他耳畔说:“我怎么了?” 谢知寒闭口不谈,他的神智被毒素搅得乱成一团,已经开始意识模糊。只能隐隐听到她喃喃着说:“我是思念你,我也想亲手铲除这种思念,每一瞬都想。” 谢知寒攥住了她的衣衫,他推不开黎翡,发出明显的吸气声。在听到这句话时,谢道长失去分寸地咬了她一口。 咬在肩膀上,齿痕整齐。 没破皮,黎九如感觉像是被小猫小狗含住了手指似的,她的手没入谢知寒的发丝间,把规整的发丝弄乱,把玉簪扯落下来,清脆地碎在手畔。 她道:“非要咬我一口干嘛,牙齿痒了?” 谢知寒伏在她怀里,额头抵着肩膀,沉沉的呼吸着,他低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纠葛,谢知寒自认是局外人。但他却要跟故事其中之一的人做亲密的事,被她这样折腾,还是以另一个的身份……世上没有这种局外人。 黎翡不解地皱了下眉,她伸出手捧住谢道长的脸颊,手指伸进唇瓣里,贴着留下齿痕的牙尖。她的指腹在虎牙上摸了摸,检查了一番,感觉这完全咬不痛她。 女君总是这么任性,特别是对谢知寒而言。他含着对方的手指,连用力咬下去的劲儿都没有,眼眶里积蓄了一片潮湿的眼泪,被眼睫遮挡住,像凝在细密的睫羽上。 他把黎九如的指节吐出去,嘴唇已经磨红了,有点发烫地微肿。谢道长抬手捂住眼睛,声音低而飘忽地说:“如果非要这样,你干脆控制我好了,何必还让我清醒着。” 黎九如琢磨着道:“倒也不是不行。你确定要这样吗?” 黎翡虽然很喜欢欺负对方,但倒也不是非要谢知寒一直清醒着接受她,毕竟两人之间的种族差异不小,要是不用一些魔族辅助繁衍的手段,她还真觉得谢知寒会爬都爬不起来。 谢道长以为她要用元神方面的控制之法,已经做好了头痛欲裂的准备,他抬起眼,在灰蒙蒙、仅有光线变化的视角当中,寻找她的双眼。 但黎翡没有控制他的元神,而是将谢知寒往怀里又抱了抱,骨尾顺着他的腰螺旋状缠上来,从两人之间伸出,尾端蹭了蹭他的脸。 谢道长下意识地躲避,然而她的尾针从缝隙中露出,像是伸出一把很纤细、而又很恐怖的刀刃。他身躯里沉淀下去、可以控制的毒素在一瞬间活跃起来,如有实质地冲刷过神魂。 “唔……”谢知寒只能依靠着她的支撑,他的理智在这一刹那被情毒淹没。 在这声闷哼之后,这些无用的矜持被剥落了。 黎翡没怎么动用过尾针,这种毒素在战斗时几乎不会动用,所以她对这玩意儿的了解也仅仅在于魔族的口口相传和书籍记载里。 她仔细盯着谢知寒,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受得了。这么一分心,她就忘了去特意操控一下身体部件,这尾巴还留在两人之间,所以在毒素完全发作之后,一只微湿的手握住了骨尾。 黎翡的视线往下移动,见是谢知寒微微颤抖的手指,霜白、寒凉,像是一块冰雕似的。 他的手指滑过骨尾的缝隙,从骨节底下安抚过来。 黎翡注视着他的举动,看着他摸索着凑过来,主动蹭了蹭尾巴末端,然后张开嘴,含住了尾尖。 黎九如:“……”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什么?女君的尾巴,亲一下。 第18章 摧毁 尾针已经收回去了,两节相连处的软组织感觉到温暖的触感,和湿淋淋的包裹。 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掐了一下眉心,然后摸了摸额头上的角,别说角上的魔纹里,连她身上的魔纹都跟着烫了一下。 谢知寒毫无察觉。 如果硬要说的话,他现在也只有被毒素操控的本能而已。在修为威压和道体克制之下,情毒的效用发挥得很好。 谢知寒咳了好几声,没办法把很硬的骨骼末端咽下去,最后还是吐出来,眼睫湿漉漉的,伸出舌尖舔着尾巴。因为他看不到,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在抚摸,以确定黎翡的位置。 可惜,不管他再怎么讨好,黎翡也没有再伸出尾针。他身躯极其渴望的毒素,也就没有办法得到补充。 这玩意儿是有成瘾性的,于情于理,黎九如都不应该给他。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5节 此时的谢道长却理解不了,他没办法催使尾针出现,只好转向一切的源头——面前这个一声不吭、持纵容态度的女人。 谢知寒凑得很近,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这么近,眼睛泛着银灰的、湿亮的光,小动物似的碰了碰黎翡的唇角,见她没有生气,才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 黎翡“嘶”了一声,有点儿受不了。她钳住谢知寒的下颔,痒得想立马把他推开,但动作微顿,却只是说:“不许。” 他没听进去,但隐约读懂了她的语气。神情有点儿小小地伤心似的,可又很快将这点伤心包装起来,埋在她怀里,用一种很青涩,很生疏的姿态去蹭她。 黎翡的喉咙有点干,她没有深思这是为什么,而是念了一遍从明玉柔那里得知的口诀,但在口诀生效之前,她额角突地一跳,眼前又重新覆盖上一层血红色的滤镜。 车内烛火如豆,映着两人彼此相对的影子。 黎翡的耳畔响起无意义的幻听和轰鸣声。她抬起眼,看向了影子对面,见到无念凝望她的双眼。 “你可真有意思。”黎九如按住了耳根,甩了下头,“有事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无念一袭白衣。他的白衣上沾着点点猩红的血迹,身上露出当年被黎翡创伤过的地方,可以称之为伤痕累累。 “换成我,”他说,“不行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黎翡勾唇笑了一下,“换成你?这门秘术还有动用的必要么?” 无念盯着她的眼睛,他凑上前去,逐渐逼近方才谢知寒与她的距离。黎翡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冰雪和梅花混合的幽冷气。 她望着这道幻觉。她知道这只是幻觉,而现实当中或许是谢知寒在靠近她,黎九如不想因为动怒而误杀了他。 无念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抚摸过她的眼角——那只瞎了的眼睛。他问:“我应该找个阳光能照进去的地方。” 暗无天日并没有完全摧毁她的眼睛,彻底摧毁她那只眼眸的,是与光明的久别重逢。 “那我应该感谢你的仁慈啊。”黎翡道,“这么替我着想。” 她是讽刺。他却笑了笑,说:“在我身上用那门秘术也是一样的。” 黎翡语气结冰地道:“恶心。” 无念的神情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恢复了一成不变的平淡神色,只有那双幽幽的双眼,能让人感觉到他和谢知寒的区别,让黎翡偶尔能体会到……转世的确是转世,再相较多少遍,也无法完全对等。 很难想象一个人用这么爱惜的目光看过来,却令人心底生出寒意。 “那你就又错失良机了。”他说,“九如,这样下去,你永远都忘不了我的。” “你能不能别吵了。”黎翡蹙眉按住耳根,失去了无念的封印之后,她沉寂的病症渐渐复苏,这种程度的幻觉只是一个前兆,嘈杂的声响几乎盖过她和无念的交谈。 黎九如忍不住猜测,那幻觉之外她在做什么?这声音是完全的幻听,还是现实当中发生了什么? 无念却没有半点当透明人的意思。他拥住黎九如的肩膀,冰凉彻骨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背。 好冷的身体。 他的道体平息了她的躁怒和热意,在她耳畔低低地问道:“九如……你很久没有让我碰了,这次没有避开,是因为心疼他吗?” 他?谢知寒? 黎翡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她真的参不透无念到底在想什么,他如此冷酷、如此无情,既对她说“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知己”,却又杀了两人共同的弟子、与他的知己拔剑相对。 可当他进入自己的幻觉时,却常常拿出如胶似漆的态度,好似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愿意站在她身边的人、还是那个信中切切的无念。 她不明白,人怎么能易变至如此? 她一时的沉默,让无念的神情又稍微变了一下,他环抱住黎九如,那股冰冷、染着梅花味道的气息满溢过来,灌进呼吸当中,就像一张无懈可击的网。无念握住她的手,带到他染血的衣领间。 “你念的口诀快到时间,要失效了。”他说,“你心里在这么想,对不对,你在想不要浪费……是我的话,你应该很熟悉怎么做。” 黎翡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清幽、寒冷,而又满是爱惜的眼眸。她额角突突地跳,脑海里一阵一阵地干疼,忍不住磨了一下牙尖:“你知道我是恨你的吧?” 无念轻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恨我也好。” 黎翡薅住他的衣领,差点就没忍住把他掼到地上弄死,她吸了口气,单手掐了一下眉心,忽然道:“谢知寒!” 无念瞳孔一缩。 她松开手,冷冰冰地道:“毒素褪了吗?醒没醒过来?给我离远点!”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很好,这条尾巴放松地垂落在地上,完全不是捆着什么东西的绷紧状态。 在她这句话说完后,大约安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眼中的血色一点点地失去颜色,幻觉在眼前消失。 黎翡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 她见到满地马车的残骸碎片,地面上裂开一层被魔气震出来的裂隙。在她回过神的刹那,这些裂隙陡然爆发,一直炸到留鹤潭的边缘,将潭水撞出一个缺口,惊飞起无数白鹤。 黎翡没去管被魔气余波炸了的留鹤潭。她一旦陷入幻觉,就会不自觉地释放威压,只是这个程度已经算可以接受的了。 她的目光游移过去,梭巡了好久,在裂隙边缘被震得坍塌倒下的树木丛中,见到一个狼狈的身影爬了出来。 谢知寒的衣领被扯得碎烂一片,露出脖颈上的淤痕和白皙的锁骨,他扶着倒塌的树木,紧闭双眼,埋头吐了一口血。 就算不在魔界,他也被黎翡半步造化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 他吐完了血,抬手擦拭了一下唇角,感觉面前的光线弱了许多,一个身影挡在面前。 就算看不到,谢知寒也清楚这是谁,他顿了一下,道:“你……” 黎翡蹲下来看着他。 “就算你不愿意我蹭你。”他耳朵红了一片,但语气还很冷淡,“也不至于把这里炸了吧?” 就算被毒素控制,这段记忆还是会在清醒的时候回到他的脑海里。 黎翡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说:“我已经很控制自己了。要是我脾气再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转世去了。” 谢知寒疲倦地靠在倒塌的古木上,无奈地道:“已经很多次都差一点点了,我真是福大命大,该给祖师烧香。” “你要给林云展立碑烧香,不如敬我一炷香,倒真可以保佑你。”黎翡开了个玩笑,然后伸出手,把谢知寒从地上拉了起来。“没不让你蹭的,我都准备……” 谢知寒用力地咳嗽了一下。 她停下声音。随着魔气的消散,那只乌鸦又飞了回来,落在黎翡地肩膀上,殷勤地用喙给她顺了顺发丝。 谢知寒被她抱住,失去了树木枝叶的遮蔽,双眼在一瞬间遭遇了很强烈的光线,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因为这种刺痛感,断线珠子似的掉了几滴泪。 “啧。”黎翡注意到了。 他听到布料撕开的声音,然后她伸手把他的眼睛蒙上了,很粗糙随意地在他脑后系了个结,然后贴过来,说:“不疼了吧?” 谢知寒总能在她身上感觉到各种各样的痛、和敲骨吸髓,使人恐惧的快慰。他无法自控地下意识躲开,但还是被强硬地摸了摸脸颊。 “你把什么撕开了?”他问。 “衣服。”她答,理所当然似的。 她的衣服好像是红色的。真正算起来,谢知寒只在初见时见过她一面,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摸了摸眼前的布料,料子很柔软,挟着一股温暖的感觉。 “得快点带你去妖界。”她说,“不然你这身体只会越来越糟,而且妖界应该有一件遗物能暂时压制幻觉,我刚刚见到了……” “剑尊阁下。”他道,“这就不必说给我听了。” 黎翡话语一噎,伸手捏住他的脸揉了揉,匪夷所思似的:“你不是怕我吗?怎么一提前世就来劲儿啊,胆大包天啊谢知寒。” 作者有话要说:  在剑尊面前叫谢知寒,在谢道长面前叫无念,嗯嗯,顶级理解。 第19章 妖族 两日后,妖界。 由于幻觉开始出现,黎翡放弃了旧地重游。 妖界是由无数片苍莽森林连接起来的,有数不尽的潭水秘境、洞天福地。里面栖息着数量仅次于人族修士的妖怪们。 为了融入妖界的气氛,黎翡将小谢道长打扮了一番。而后领着他进入了妖界最繁华的都城之中,在灯笼高挂的楼宇之中,望着藤蔓盘绕、生机盎然的妖都。 楼宇上有许许多多或是半妖形态、或是完全人形的妖修,各族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黎翡打量着三千年后的妖都,目光在都城正中央的巨大古木上停留了片刻。 妖族的四象宫就悬挂在古木之上,由无数藤蔓和枝叶托起。 “也不知我那些熟人还活着没有。”黎翡喝了口茶。 谢知寒坐在她身畔,他一身端庄的道服,霜青的袖口稍微挽起,给桌子旁边的鸟剥核桃壳,指骨被刮得有点红。 乌鸦歪着头看他,等谢道长把核桃仁递过来,才张开嘴吃掉。它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盯着谢道长头上的耳朵——女君说进入妖界要合群,给谢知寒施了一个改变外形的伪装之术。但她真的是为了伪装吗?乌鸦表示怀疑。 幸好谢道长看不见,所以才能眼不见心不烦。 “如果你说的是三千年前的风云人物,”谢知寒接了一句话,“大多都陨落了。” “九重天阙不可攀,一世长生难复来。”黎九如道,“就算你是顶尖大能的转世,也未必能一路坦途,重上青云,命运这两个字,本来就是充满束缚的。” 谢知寒沉默一息,道:“我已经见识到了。” 黎翡转头看向他。 妖都不愧是灵宝福地,他的道体不再受到压制,弥漫出一股隐隐的、清凉微冷的气息。谢知寒的眼睛被蒙着,黑发间露出一对雪白的毛绒兔耳,耳尖微微垂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盲眼兔妖,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把他跟蓬莱道子联系起来。 黎翡伸手捏了捏他头上的耳朵。 谢知寒呼吸一滞,但没有躲闪。他的呼吸停了一瞬,然后变得缓慢,似乎在克制自己不要避开,尽量温顺。 他其实不清楚黎翡给自己弄了个什么样的伪装。 “真可爱啊。”黎九如感叹道,“内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谢知寒还没开口,一只破烂的小布偶就艰难地从他衣衫间爬上来,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肩膀上,大声嚷嚷:“坏女人!就算小师叔已经养好了身体,你也不许对他做什么!” 黎翡撑着下颔,微笑着道:“我对他做什么啦?”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对小师叔太过分了,你居然……唔唔……唔唔!” 他敬爱的小师叔又伸手掐住了他的脸,蒙上了布偶的嘴巴。晋玉平抱着小师叔的手指,笨拙地扑腾了几下,最后还是瘫软下来,趴在谢知寒肩膀上,不懂谢师叔为什么每次都“忍气吞声”。 黎翡的眼神回到谢知寒身上。 他低下头,给乌鸦剥下一个核桃:“好一些了。” “你可不如这位师侄坦诚啊,谢道长。”黎翡道,“妖都今晚有一个庆贺典礼,你知道他们要庆贺什么吗?” 谢知寒摇了摇头。他自从被关进无妄殿之后,对外界的消息一概不知。 “他们要庆贺一位妖王的归来。”黎翡道。 “归来……妖魔塔?”谢知寒迅速反应过来。 黎翡劈碎了妖魔塔。但这座声名显赫的封印之地,除了封印着她这位半步造化的大魔头之外,还封锁着很多有害的左道人物和残害无辜的恶妖,当然,这里的“有害”,都是对于修真界而言的。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6节 除了魔族收复十三魔域之外,穹宇之下的各界都被妖魔塔碎裂的后果影响严重。这间接导致了原本由妖王凤凰一言九鼎的妖界局面,变得暗流涌动。 “你是蓬莱的人,应该知道里面都封印着谁吧?”黎九如道,“这些人整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烦得不得了。除了看我笑话,就是看蓬莱的笑话……你也知道我的脑子有点问题,别说认识了,连名字都没记住。” 她倒是对自己的病症接受良好,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 毕竟,除了接受还能如何呢?那颗心离开了她太久,久到让黎翡已经忘了胸腔里盛着心脏是什么滋味。 “一千年前被赤心真人关进去的……妖王烛龙……”谢知寒思考着喃喃道。 两人才谈到这里,忽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股浓郁的妖气从楼宇下方弥漫而起,如有实质地升腾起来。原本热闹喧腾、各自交谈的茶楼中倏地声息一停,没有人再说话。 “你可真是神算啊。”极度的安静中,只有黎翡的声音。她自然无比地接了下去,丝毫没被气氛所影响,“看来她挣脱封印之后,混得如鱼得水。” 面临妖王降临前的威压和气息,少有妖族能保持平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窥探向黎翡的位置,打量她的来历,想着凭什么这个人如此镇定。 谢知寒道:“巧合而已。” 在一片屏息以待之中,只剩下两人平静的交谈声。很多双眼睛望过来,游移不定地审视着那只盲眼兔妖、还有他身边的红衣女人。 妖都种族繁多,光从那条尾巴来看,很多人都无法认出这是魔族。 狂风撞开了窗棂,木框被震得啪啪乱颤。已经有修为不足的小妖躲藏起来,在一片昏暗当中,一个巨大的龙形阴影笼罩而来,从半空中环绕着飞过。 由于烛龙原型巨大,在这个茶楼的窗前只能看到它身上密密的、闪耀着淡红光芒的鳞片,在威压和妖气之中,就像是一条巨蟒缠绕住了这座建筑,狂风般俯冲而下。 嘭得一声巨响,妖都中央的古木被狠狠撞得颤动,连同的无数树木和藤蔓都作痛一般地发起抖。在古木上空响起一声清脆的鸣叫,一道火红的流光冲了出来。 “烛龙!” 流光悬停在妖都上空,一个浑身赤红、发尾燃烧着一抹火焰的男人立在半空中,他的墨发中掺着一缕火红,每一道发梢上都往外蹦火星子,有的甚至燃着一团小小的火苗。 妖王凤凰。 “他多大了?”黎翡偏头问他。 谢知寒掐指算了一下:“凤凰前辈涅槃了两次,应该有一千五百岁以上了。” 凤凰一族五百岁成年,五百岁一涅槃。 “哦。”黎翡道,“还小。你不许叫他前辈。” 按照剑尊的身份,他确实是不必叫的。但谢知寒还是像被木刺扎进肉里一样,有一种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人窝心的刺痛。他低头喂着手畔的乌鸦,忍住没有说什么。 乌鸦被塞了一嘴核桃仁,用喙戳了戳谢道长的手。 这声“烛龙”的震喝传遍八方,那条俯冲下来的龙身被凤凰金光挡了一下,扭身化形,露出一个女身,她的身躯被龙鳞所遮盖,手肘、耳下,都有细碎而泛红的鳞片,露出蛇一样的赤红双眼。 妖修认为,妖身是尊贵的血脉象征,正常情况下,他们都会展示出这些妖族特点。 两位大妖隔空对视,托起妖宫的藤蔓和树枝细细地颤动。威压无差别地横扫下去,举目之下都处于一片瑟缩的死寂当中。 “被关了这么多年,还能活着,真不容易。”凤凰道,“贺你归来,不过是为了妖族着想。你不按照帖子上说的今夜拜访,反倒这么大张旗鼓地白日而来。难道这天底下的旁门左道,都觉得自己能称王称霸?” “这还要托女君的福。”烛龙道。她面带笑容,赤红的眼睛盯着他,“旁门左道?妖界的种族成千上万,谁来区分高低贵贱?谁来断定正邪黑白?凭什么你的道就是正道,我的道就是邪道!” 凤凰道:“那个疯女人……三千年前她在十万大山做的事你还记得吗?屠族之耻、灭门之恨,要我提醒你么?你不想着报仇,反而分裂妖界,争权夺利,这又是什么意思。” 谢知寒目不能视,但听觉倒很灵敏。他忍不住转向了黎翡的方向,神识稍微探了出去。 黎翡正在认真地旁听,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说:“他是不是骂我呢?” 乌鸦不敢吱声,她看了谢知寒一眼。 谢道长转过了头,说:“不知道。” 黎翡道:“我倒要听听这小凤凰还记着什么仇。” 烛龙闻言大笑,冷冷地道:“在妖魔塔里,我时常跟女君念叨两件事,一件事是,多年前在十万大山,你不该亲自去清理被异种残害的灵树母巢,因为你救的都是些胆小无能、只会推卸责任的东西。另一件事是,你不该转身就走,把书写历史的机会留给那些自私的无能者。” 凤凰道:“她是个疯子,谁能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杀得那些妖族,就真的都是被异种同化腐蚀、不可挽救的吗?……凭你一己之言,就想颠倒黑白,烛龙,你不会是想投效到她的麾下吧,你这是背叛妖界!” 烛龙从半空飞过,她和凤凰间的距离拉得几近,两人能很清楚地见到对方的面孔。一个妖艳而龙鳞斑斑,眼底挂着风霜,一个剑眉凤目,风华正茂,两人凝滞地相对,中间隔了一段错乱的历史,一片难以复原的时光和真相。 而在不远处的窗前,这段故事里处在风暴旋涡的那个人,则是轻飘飘地捧起茶盏,转头问谢知寒:“你相信哪一种说法?” 谢知寒喂乌鸦的手停顿下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乌鸦的脑袋,叹息般地道,“黎姑娘也有。” 他将肩膀上趴着的小布偶拎了下来,让它跟乌鸦靠在一起。 黎翡脸上的悠闲和漠然渐渐褪去了,她看了谢知寒一眼,伸出手指把小布偶戳倒:“休想讨好我。” 作者有话要说:  龙女凤男。我最喜欢的配置(不是说cp,是说这种人物设定) 小师侄:变成布偶的代价就是被戳来戳去,呜呜。 第20章 逆子 小布偶认命地躺在桌子上,觉得她很坏,用眼睛去瞪。 黎翡一边戳着小布偶的肚子,一边继续望过去。她在妖魔塔时,耳朵里经常被幻听和细碎的声音充斥着。就算烛龙真的常常跟她念叨当年的事,黎翡也是大部分左耳朵听、右耳朵出。 她在塔底长久而沉默地发呆,适应着黑暗和孤独,用那些漫长的回忆来消磨。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混乱的,很难记住什么东西。 两位妖王的距离拉近了。整个妖都的氛围不同以往,有很多实力不俗的气息出现在四面八方,这是烛龙和凤凰的部下逐渐现身。 如果双方交战,不说这个有“万族灵地”美名的妖都,就连古木藤蔓上屹立万载的四象宫,恐怕也难逃损毁的命运。 “你忠于的也不是妖界。而是你的族群。”烛龙踩在半空中,她额头上有一对幼小的淡红龙角,半透明的薄衫覆盖着这具龙鳞蔓延的身躯,她一步步逼近,“六界动荡,正是乱世,你身为妖王,没有一丝丝野心去侵吞争夺,却对我的到来如此提防,就这么怕我分裂你手中的权力吗?” 凤凰注视着她道:“你已经这么做了,说得满口无辜干什么?” “你若不能,自然能者取之。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就是法则。”烛龙睥睨着他,“你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不如换我来。” 无论是妖王凤凰的请帖,还是妖王烛龙的赴约,两人都是为了解决内部话语权的问题。如今黎翡出世、各派隐居的前辈祖师接连现身出关,分裂内耗只会让妖界粉碎。 “就看着他们动手吗?”谢知寒问她。 黎翡垂手转着一只空茶杯,她拉长音“嗯”了一声,似乎有点袖手旁观的意图。 但两人在一众或是掩藏躲避、或是杀气腾腾的妖修之中,实在是太醒目了。谢知寒的伪装没有起到丁点效果,反而跟胆小的兔妖截然相反。 就在这句话问出之后,数道神识扫了过来,全都没有探清楚两人的根底。忽然间,不知是谁沉不住气,一道雪白的刀刃,嗖地一声飞速而来。 窗前的对峙还在继续。 这不是对着黎九如的,他们怕惹怒这个看不出深浅的女人,惹出大祸。这道妖气凝结的雪亮刀刃是冲着谢知寒的。 刀风惊起他耳畔的碎发,谢道长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伸出两指接住了刀刃。飞刃在他指中像陀螺一样转动,随后停住了,粉碎成虚无。 小布偶正好见到这一幕,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亢奋地从黎翡的手指下逃生,激动道:“你们知道我小师叔是谁吗?这个女魔头也就算了,区区一帮丑妖怪,还敢偷袭——”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谢知寒要是被这么多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不如立马死了算了。 “闭嘴。”谢知寒道。 小布偶像被扎透了气的气球倒回去,那张粗糙滥造的脸上,居然生动地露出“委屈”的表情。 窗前,两位妖王的气息弥漫碰撞,已经试探性地动起了手。 “看来他们也不想毁掉妖都和四象宫啊。”黎翡感叹道,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很在意。谢知寒是蓬莱道子,名义上最正统的下一代蓬莱掌门。就算被她玩弄得时常负伤,也远远谈不上手无缚鸡之力。 “这是好事。”谢知寒道,“我看不到,你能讲给我听吗?” 黎翡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说:“好啊。” 谢知寒对着她的方向,也就真的没有放出神识,而是静默地聆听。 “我想想……从哪儿给你讲呢……”黎九如道,“烛龙的这根鞭子是用龙铁和玄金软丝……” 她从双方负有盛名的武器讲起。 在刚刚那个微妙的试探过后,显然有更多人盯上了这个窗前的茶桌。随着黎九如散漫慵懒的声线,一道剑光锵然而起,在剑锋进入两人周身半丈的范围时,一股令人心神冻结的寒意升起。 剑刃、剑身,连同附带着妖气的剑芒,全都被凝结住了。极寒之下,偷袭的妖修仿佛见到一轮凄清的明月在眼前滑过——寒冰蔓延,他的身躯也被冻结,倒在了地上。 剑锋被冻裂成了两半,一丝血迹都没有。 “……小凤凰这团凤凰真火最多还能坚持半烛香的时间。他们俩都不想烧了四象宫,就算斗起来,也点到即止、毫无趣味。”黎翡讲到这里,扫了一眼地上的冰,笑了一下,“北冥太阴之道,还是这么杀人不见血啊,小兔子。” 谢道长:“小兔子?” 黎翡伸出手捏了捏他头上的耳朵,把他拉过来,蹭了蹭雪白毛绒的耳朵,然后对着他冰凉凉的身体吸了一口。 谢知寒大约猜到她把自己装饰成什么样了。 在黎翡把他抱住的同时,一股强大沉重的威压伴随着狂涌的妖气覆盖过来。她贴了贴谢知寒的额头,转头看去,见到烛龙猩红的眼睛亮如焰火,随后,烛龙化为原型,龙尾甩出千丈,盘旋蹈云,遮天蔽日。 烛龙闭上了双眼,白昼瞬间化为黑暗。 明月高悬,星光烁烁。在寒夜之中,凤凰真火显然受到了压制。他望着眼前的龙,身上噼里啪啦炸开的火焰显露出失控的迹象,周遭的古木和藤蔓响起被高温侵蚀的燃烧声。 黎翡观摩道:“好像要动真格的了……” 她的手覆在了谢知寒的后腰上,道长的身躯更僵硬了。他碰到了那条悠闲垂落着的尾巴,忍不住想起被情毒控制得失去神智的时候。 黎姑娘的骨尾硬邦邦的,但连接间隙有柔软的组织和神经。尾尖还很纤细,但含住两节就吞不下去了,它在口腔里乱动,把舌头都挤压得麻木起来。 可含了一会儿,尾巴也不会露出毒针,黎姑娘很任性,她的尾巴也是,难哄。 这些记忆不合时宜地回到他脑海中。 谢道长只能放轻呼吸,以免露出不正常的样子。他腿上的纹路有点烧起来了,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更不愿意吐露,而是被她揽在怀里,静静地忍耐。 烛龙闭眼带来的黑夜当中,凤凰的劣势愈发鲜明。妖王凤凰咬牙看着烛龙,没有选择同样化为原型,而是将长剑横在掌中,抹出一道血痕,他流淌着血液的手握住了一个圆润的珠子。 玉珠在他掌中散发出光芒,沿着他的指骨冻结上来,但更强烈的寒意却是针对神魂而来的。凤凰真火暂且能抵御这种面对神魂的寒冷反噬,而他面对的烛龙却被猛地一震,一甩尾,掀翻了一片灵树和建筑物,痛苦地落了下来。 烛龙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啸。 黎翡无精打采的神色顷刻褪去,她盯着妖王凤凰手里的那颗珠子。 那就是流落妖界的无念遗物,是却邪剑剑柄上的北冥镇魂珠,一件足可以作为传族之宝的真品。 就在她杀机涌起,蠢蠢欲动时,怀中的呼吸蓦地一紧。 谢知寒似乎也被这件遗物影响了。他并不觉得寒冷,但却激起了脑海中被粉碎的记忆,这种感觉非常像是他第一次见到黎翡的时候。 无数细碎而磅礴的声音从他脑海里钻出来,像是沾满毒液的荆棘向外抽条。谢知寒隐隐听到耳畔响起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九如从妖界平安归来,我也可以放心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7节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人心脏狂跳的画面,他见到灯火小烛,夜雨绵绵,黎翡与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烛火之下。 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无念,这就是他的前世,他能感觉得到。 无念低着头,用一条干净的丝帕擦拭她的手指,她的手背上都是血迹,凝涸的、崭新的,交错在一起。他一路擦拭了上去,但怎么也擦不干净。 在月光和烛火的辉映之下,露出黎翡一身的鲜红。她身上原本的银甲被血迹染红,凝涸着枯败的血色。他的手停了下来,伸手擦拭她脸上的血。 黎翡低下头给他擦。 “你杀了多少?”无念轻声问她。 “记不清了。”她答。 “灵树母巢的所有生灵都被感染了吗?”无念问。 她垂下眼睛,眼睫上是潮湿的血液:“对。” 所有被异种气息腐蚀的生命,都会最终异化成无理智的怪物。到这一步,就是救无可救的了。但被斩杀后,这些怪物的尸体,却会回归成他们原本的模样。 “母巢里除了成年妖修外,还有二十万幼兽……”无念长长地叹息道,“妖界真是看管不利啊。” “凤凰一族,无一幸免。”她说,“只剩下它。” 黎翡从沾着血迹的怀抱里取出一只鎏金花纹的蛋,是活的,没有被腐蚀,只有拳头大小。 “没有成年凤凰,它还不知道要孵多久才能破壳。”他抬起手仔细地擦拭着黎翡的眼睫,把她擦干净之后,低声道,“不哭不哭,真是辛苦你了。” “那是血,”她说,“不是泪。” “我知道。”无念叹息道,“我知道的。” 他捧着黎翡的脸颊,贴了过去,他冰凉的唇贴到黎翡的唇瓣上,冷与热交逢,檐外雨水淅沥。 黎翡一动不动地让他亲吻,她闭上了眼。 “我杀了多少?”她喃喃地说,“五十一万……四千三百……” 他封住了她的唇,声音低柔:“不要想。” 无念抱着她,声音柔和得像是月光下潺潺的溪水:“九如……不要想。” 于是,她抵在他柔软的肩头,什么都没有想。 谢知寒再也记不起来在这之后的画面了,他扶着额角,模模糊糊地听到黎翡唤他的声音。 他刚刚清醒了一瞬,那颗妖王凤凰手里的灵珠就猛地一颤,像是寻回了自己的主人似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挣脱凤凰的控制,挟着冻结天地的寒光急速飞来。 但它没有回到谢知寒的身边,而是被黎翡一把捏住,捻在指间把玩。 妖王凤凰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被怒火冲昏了理智:“你是什么人?!把镇魂珠还给我!” “还?”黎翡看了看怀里的谢知寒,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道,“居然对我这么大呼小叫的……你这个逆子。”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 但不是恶女。是美强惨。 第21章 义母 妖王凤凰怔愣一瞬,暴跳如雷地蹿了起来,像一道火焰流光似的迎面冲来,抬手抢夺她手中的镇魂珠。 火焰沿着黎翡的侧肩撩过去,她单手环着谢知寒的腰,根本没挪动地方,肩上铺开一层坚硬如冷玉的白色骨铠,凤凰真火遇之则熄。 黎翡手腕一抬,手臂完好无损地穿过焰火,五指稳稳地抓住凤凰的喉骨,反手向地上一扣,整只小凤凰都被甩到地面上,发出嘭得一声巨响。 茶桌之下的地面皲裂出层层的裂痕。凤凰妖王咽喉被扣住,难以呼吸地艰难喘气,痛到要被四分五裂地掰开一样。 他被震出翅膀,一对凤凰羽翼挣扎地动了一下,然而除了哗啦哗啦地掉羽毛之外,别无他用。 他被魔气逼得快要窒息。 小凤凰如今才一千五百岁,他出生的时候,黎翡已经在妖魔塔当中了,就算这最后一颗凤凰蛋是黎翡从母巢里拎出来的,他也根本就不认识魔族女君。 反倒是烛龙恢复了神智,巨大的龙形在地上盘旋了一阵,化为人形向上望去,脱口而出道:“女君!” 小凤凰双手攥住她的手腕向外掰,断了气似的:“黎九如……” 黎翡眼带笑意:“叫义母。” “你!你杀人诛心,让我认贼作……” 砰! 他又被黎翡转手抡到地上,浑身的羽翼都炸了,往外噼里啪啦地冒火星子,这层楼的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来,周围的妖修们四散而逃。 凤凰掉头吐出一大口血来。 “叫。”黎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叫!” 嘭—— 楼下的烛龙人都要看傻了。 她亲眼看着方才还火焰缠身、难以对付的凤凰被甩在地上,他的骨骼是中空的,被女君教育两下就快要全碎干净了,那头燃烧着焰火、挑着红色的长发狼狈地顺着脊背铺落下来,整只鸟都趴在血泊里爬不起来。 到了最后,凤凰妖王已经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只有挣扎的痛喘,还有在喘气时呕出来的血和肉块,气息像是风箱一样嘶哑,肺和气管都像是被粘稠的血黏连在了一起。 黎翡松开手,支着下颔看他软软垂下的翅膀,说:“还需要我告诉你一遍,我是谁吗?” 小凤凰身躯颤抖,他用尽力气地爬了起来,视线都被血给糊住了。这双漂亮璀璨的凤眼被迫闭上,连睫毛上都黏糊糊的。 黎翡挑了下眉,正要开口,谢知寒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揉捏着她的手腕,低声道:“这是最后一只凤凰了。” 黎翡神情一滞,视线下压看了看他,说:“你刚刚怎么了?” 她对谢知寒的变化和反应很敏感,从遗物出现的时候,黎翡就感觉到谢知寒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谢知寒没有回答,而是仔细地揉了揉她的手腕。他一贯冷漠,就算是逆来顺受的时候,也从不表露讨好的意思。此刻这么做,竟然让黎翡觉得有几分贤惠。 她摩挲着北冥镇魂珠,玉一样的表面泛出熟悉的冰冷感,这种寒意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神魂凝滞、冻结天地,但对她来说,却能暂时抚平她的头痛和幻觉丛生。 要不是这样,她当年也不会喜欢待在无念的身边。 黎九如摸着珠子,忽然道:“张嘴。” 谢知寒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的手指分开了唇瓣,一个圆滚滚、冰凉凉的细珠滑进口腔里。 她根本没有喂食的经验,连那只乌鸦都养得粗糙不堪。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将镇魂珠喂进他嘴里之后,又不放心似的跟着滑到舌根,确定让细珠咽下去之后,才撤回手。 谢知寒被呛得咳嗽,他摸索了一下,从黎翡身上抽出一条素白的手帕擦拭唇角,闷闷地说了一句:“这个能吃?” “别人都不行,你可以。”黎九如道。 她一边说,一边把沾满他口水的手指也伸过去,理所当然似的。谢知寒在心里叹了口气,脑海又闪现出当初给她擦遍一身血迹的画面,认命地握住她的手腕,用手帕把她的指节擦干净。 那只小凤凰还没爬起来,不过身上的火焰倒有复燃的迹象。无人近前,只有烛龙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用考究打量的眼光看着女君怀里的小兔子。 一个瞎眼的兔妖?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羡慕他,魔族其实并不歧视外族,对半魔也比较友善,但他们是出了名的难以跟外族通婚,这小兔子在床上一定很辛苦吧。 烛龙在黎翡面前停下,对着她行了个礼:“女君阁下。” 黎翡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才把这脸跟声音对上号。她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想起:“你是不是也叫我过疯子?” 烛龙脊柱一抖,视野余光扫到凤凰身下的血迹,咬着牙道:“晚辈……” 在妖魔塔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自己还能重见天日。谁能想到黎九如真能撕开封印? “没事。”黎翡笑了一下,道,“坐。” 烛龙不想坐,但她别无选择。 她坐在了茶桌的另一侧,座椅后方就是一个被砸出来的大坑,这座小楼摇摇欲坠地支撑住了,一身血的凤凰蜷缩在脚边,长发被血和汗沁透了。 但就算是这样,烛龙也不敢嘲笑凤凰,或者心中生出窃喜。因为她正面对着黎九如。这已经是不是妖界内部争权夺利的事情了,连最为庞大的修真界都对黎翡退避三舍,何况是妖界。 “这个,是谁送给我的?”黎翡取出那个木匣,里面是几件仿冒品。 烛龙冷汗津津地道:“前辈明鉴,这跟我毫无关系啊。肯定是这只凤凰胆大妄为……” 她在心里腹诽着,凤凰真是年轻妄为,她跟无念是什么关系,别人都不敢捋虎须,生怕黎九如暴怒,你倒好,生怕她不生气是不是? “真品在哪里?”黎九如问。 烛龙迂回道:“晚辈不知。但剑尊……无念那厮在忘尘海坐化,尸骨无存,就算要收殓遗物,肯定也都在海上蓬莱。” “哦。”黎翡道,“你想引我去海上蓬莱?” 烛龙的额头生出冷汗,连忙开口:“晚辈不敢。这……此事还是要问凤凰啊……” “海上蓬莱的遗物,我已经拿到了。”黎翡说。 她在讲这句话的时候,扣着谢知寒腰侧的手心稍微紧了紧。 谢道长沉默不语地听着,他碰到黎翡的手又缩回了袖间,感觉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刃,贴着他的胸腔切入了进来。 烛龙回答得焦头烂额,有点儿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她在黎翡的眼皮底下给兔妖传音道:“你们族长归顺我的时候,怎么没说过有人能吹女君的枕边风,愣着干什么,不赶紧哄哄她?” 谢知寒没有什么表情地道:“你认错人了。” 烛龙生怕黎九如迁怒妖界,刚要再劝,黎翡便打断了两人的传音,轻飘飘地道:“你还真认错人了。” 烛龙老实下来。情况危急,她此刻连看脚边那只死鸟都觉得顺眼了不少。心惊胆战地陪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凤凰妖王终于缓过劲儿来,发梢也重新腾起小火苗,他扶着椅子腿爬起来,撑住椅背时眼前又一黑,差点又摔回去。 烛龙面露尴尬地把他扶住,拉着小凤凰坐在腿上,用力晃了晃,碎碎念道:“醒醒、醒醒啊你,惹祸精,就是叫一声义母能怎么样?前辈的年龄还占你便宜不成?” “放开我……”凤凰被晃得神志不清,被烛龙扶着,还听到她说这种话,气得快要把牙咬碎了,“要叫你叫,我不认——” “还挺有骨气。”黎翡笑着道,她俯身过来,伸手扯了一下凤凰妖王的发梢,他赤红的发丝到了末端,火焰遇到她的手指就自动熄灭了。“妖族虽然把你孵化出来,但教得不怎么好啊。” 同为妖族的烛龙心底一紧,干巴巴地咽了下口水。 就在黎九如端详着凤凰妖王的时候,桌子上的小布偶死而复生似的炸了毛,挥舞着短短的四肢申诉道:“不许碰别的男人!你都碰了小师叔了,坏女人,不许这么风流!” 小布偶歪歪扭扭地翻了个身,啪嗒被乌鸦拦住了,他怎么努力也无法突破阻碍,更没法跳起来把黎翡的手掰回来。 “哦?”黎九如还真收回了手,她只是打量一下当初救回来的那颗蛋变成了什么样子,真没想太多,听小师侄这么说,便回头问谢知寒,“你吃醋了吗?” 谢知寒平平静静、矜持如冰地道:“我没有。” 他虽然靠在黎翡怀里,但姿态却很疏远,没有一点要跟她亲近的意思。黎九如扫了一眼他的手,很纳闷地想这人刚刚不是还很贤惠么?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8节 她问:“真没有啊。” 谢知寒颔首。 黎翡点了点头,道:“那就把他带回无妄殿吧,也有人替你分担,对不对?” 她一边说,一边要把小凤凰从烛龙的怀里捞起来,还没碰到对方,就被扯住了袖子,谢知寒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清冷、带着一点恼意地道:“他都要死了!” 谢知寒说完这句话,就感觉黎翡的距离忽然贴近,她热烫的吐息滑过肌肤,让人心脏突突狂跳。他听到黎九如笑意盈盈地说:“我就喜欢把人往死里折腾,你不是知道吗?” 谢道长胸腔里的跳动声猛地停了一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别祸害别人了。” 她的手指绕过去,没入谢知寒漆黑的长发间。她的唇停留在他额头的道印上,轻柔地摩挲了片刻,然后顺着鼻梁下滑,在他的唇瓣上咬出一道齿痕,声音像是一道沸热的泉水:“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侄:就算是强煎也只许一夫一妻!!!小师叔,你看我多向着你呢!你说句话啊小师叔! 谢道长:…… 第22章 前辈 三日后,四象宫。 “除了北冥镇魂珠之外,他确实也不剩什么东西可以留下了。” 黎翡的目光扫过妖界所留存的剑尊遗物,她的手指一点点地抚摸过那些尘封了三千年的物件,那带着一丝冰凉的熟悉温度,仿佛就在昨日。 没有其他的遗物能够影响到谢知寒。她将一串道珠拿起来——这是一串平平无奇地木制道珠,这其实就是很普通的木头,是无念当初用身体给她养剑的时候,用没有剑鞘的却邪剑削出来的。 他将这些木头做得珠子串在了一起,盘绕在手腕上,随着太阴之体的熏沐,连普普通通的朽木,也化作了世人欲珍藏的宝物。 黎翡将这串珠子在手上盘了盘,然后拉过谢知寒的手,像是装扮一个宠物似的给他戴上。 他的手指握紧了一下,手背上凸显出清晰的骨骼线条,在道珠一串串覆盖上肌肤时,忽而又沉默无力地松开,转过了头。 黎九如知道他不喜欢,但她不在乎。 “这些东西都是在什么时候被妖界拿到的?”她问。 在两人身侧,烛龙用力捅了捅勉强能从床上爬起来的凤凰妖王。小凤凰重伤初愈,险些被她杵出一口血,转头狠狠地瞪了烛龙一眼,才不情不愿地答道:“剑尊阁下羽化之后,修真界为了继承他的衣钵和法宝争论不休,掐了几场架,后来才由蓬莱派定下大局。……这些东西……是这期间一个擅长偷窃的山妖送到四象宫的。” 黎翡眉峰一挑:“偷的?” 凤凰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他嗓子眼儿里还弥漫着一股没清干净的血味儿,含糊道:“嗯……” “他没有坟冢,你们把他的洞府搬空了,对吧。”黎翡一边说,一边觉得可笑,“盛名在外、誉满天下,就这个下场?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如果不是他将你托付给青冥妖尊,你还是一只孵化不出来的凤凰蛋呢。” “青冥养父……”凤凰喃喃道,他猛地抬起眼,看向黎翡,“是剑尊把我救下来的吗?我不知道……” “是我。”黎翡道。 他的声音猛然一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摇了摇头,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我不明白这种事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也不相信你杀了那么多人,偏偏救我一个。” “我对妖界现今的记载来说,是一个杀神,是吗?”她问。 她确实是杀神,她的手下有太多逝去的魂灵。这些魂魄磨去了黎九如的活泼和烂漫,她的银甲被斑驳的血染成红色,连同她青涩的善良,全都漫上了一层鲜红的血迹。 凤凰妖王迟疑未答。 就在他犹豫的空档,旁边的烛龙旁观得着急上火,就怕惹祸精口出狂言,把女君给惹怒了。她连忙空出一只手,用力地掐了一把凤凰的腰,在耳畔威胁道:“你要是还乱说话,我把你剁了炖汤喝。” “你这条没有底线的恶龙。”凤凰恼火地骂了一句,但一想到黎翡之前把他教育得就剩半口气了,就有点头皮发麻。如今形式比人强,他只能半信半疑,略觉耻辱地叫了一声,“九如前辈……义母大人。” 黎翡笑了一下,指了指谢知寒:“叫前辈。” 谢道长脊背一凉,感觉凤凰妖王的眼神快把自己撕了,他掩唇轻咳了两声,道:“我年纪还轻,是不是太……” “叫兔子前辈。”黎九如兴致勃勃地说。 谢知寒:“……” 凤凰:“……” 连烛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看着小凤凰露出“欺人太甚、倍感羞辱”的表情,刚要调和,就见到兔子前辈转过了身,拉着女君的手掉头就走。 “怎么啦?我还没给你留面子?我说谢……”黎翡莫名其妙被他拽走,话说到一半,被谢知寒抬手捂住了。 他捂住了她的唇,又被烫到似的飞快松开,低声道:“不要当着别人的面捉弄我。” “我没捉弄你啊。”黎翡言之凿凿,很是无辜地说,“我又照顾你的面子,又抬高你的辈分,对你还不够好啊,你是不是有点被宠坏了啊。” 谢知寒道:“你宠的是我吗?” 他虽然时常逆来顺受,但有时又固执坚持地让人心惊。谢道长一边说,一边把手腕上的道珠扯下来,放回在黎翡的手上,字句清晰地道:“他是很好,旧日知己、一生挚友、临终死敌,值得让你念念不忘。我……” 他的话噎住了,像是冲动到一半突然回魂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神情重新冷淡和隐忍下去。 “你?”黎翡看着他问。 谢知寒沉默了半晌,道:“我是你的俘虏,你的阶下囚,你的玩具。” 黎翡点了点头,跟他说:“哦,我的玩具……那让我玩坏你吧,小谢道长。” …… 当天晚上,谢知寒就又被关了起来。 他的身体融合了镇魂珠之后,变得更加冰凉,也更加能安抚她的精神。而灵气盎然的妖界,也让这种失去自由的感觉变得没那么难熬。 谢知寒坐在榻边。他缀着铃铛的脚环被嵌扣了一条链子。她总是喜欢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拴着他,不过这次似乎体贴了许多,看来她也清楚,锁着脖颈会磨破他的喉咙。 跟谢道长一起被关起来的小布偶气得打滚,趴在桌子上叽叽喳喳地控诉:“啊啊啊!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她怎么能这样啊!翻脸不认人!无情!” 谢知寒没什么动静。他对晋玉平的口无遮拦已经习惯了,表情没什么变化。 “小师叔,你的命好苦啊。”晋玉平嚷嚷完了,又伤心起来,“要是我没来找你,就不会害你被强迫了,都怪我——” “好了。”谢知寒道,“不是你的错。” 晋玉平伤感不已,碎碎念道:“女魔头,坏女人,一点也不负责……” 他念叨到一半,就感觉身躯腾空而起,被两根手指拎了起来。小布偶在半空中扑腾着四肢,瞪大眼,看见黎九如那张漂亮美艳、似笑非笑的脸。 小布偶瞬间没声了,被黎九如捏了捏肚子,垂头丧气地装死。 黎翡把他扔到一边,将披风脱了,坐到谢知寒身侧,也没开口,而是伸手扳过他的脸颊,说:“张嘴。” 谢知寒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被她卡着下颔,掰开嘴唇,就像上次被灌符水一样,又灌了一碗泛苦的药。 他有点呛到,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想向后退缩,但脚被她压住了。 “什么东西……”谢知寒问。 “补药。”黎翡说,“我怕你撑不到天亮。” 他抿了抿唇,偏过头躲避她的视线:“你还在意我的死活?” 黎翡道:“怎么还记仇啊,我那时是稍微暴躁了一点……这不是把你救活了么。” 她熄了火,哄不好,干脆覆上去抱他,把谢知寒舒舒服服地搂到怀里,然后伸手去摸他的小腿。 他的腿上留着秘术的花纹,当两人的身躯靠得太近时,这些花纹会伸展蔓延、变得热乎乎的。黎翡平时没注意,但这个时候,她的手刚摸上去,花纹就像是一下子活了似的,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微微颤动。 谢知寒向后躲了一下,没躲开,让她的手握住了。 “等你全都想起来……”她低语道,“就不会再闹这种别扭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跟淬了血的刀锋没什么不同。谢知寒被她拥着,身上被覆盖成一种很浓郁、很锋锐的魔族气息,他说:“那时,你就会杀了我吗?” 黎翡没有回答。 她把怀抱里的身躯抱紧、收紧臂弯,像是拥抱自己的情人和爱侣,但她不对谢知寒说一句情话。她那么温柔,在他唇边留下很多蜻蜓点水的吻,可又那么残酷,把他当作拼图的一部分、回忆的碎片,用来拼凑往日的恨。 谢知寒觉得自己要窒息了。黎翡明明没有暴躁地对待他,没有让他受伤。但她翻涌着热意的魔气比任何时刻都要令人难熬,他一想到黎九如是为了别人而这么做的,就产生一缕难以喘息的痛楚。 她的手指捧着他的脸,像品尝点心那样,断断续续、缱绻至极地亲他。她解开谢知寒蒙住双眼的绸带,碰到他的眼角、双睫,又重新返回到唇畔,夹杂着一股久别重逢的柔情。 但他无法接受。 他宁愿黎九如粗暴地对自己,让他只感觉到强烈的、无法抵消的恨。而不是像这样,仿佛一切都曾经在她和无念之间发生过,她这么冷静、这么有分寸,这么不想伤害自己。 黎翡的尾巴忍不住滑了过来,尾尖顺着他的腿往上缠。骨尾接触到柔软躯体的时候,那种相贴的满足感令人格外愉悦。 谢知寒的气息颤抖起来,他被勾起了恐惧感,忍耐和压抑的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突然崩溃。他推开对方,想从黎翡身边逃离,但却被缠着脚踝拉回来,被她死死地扣住了腰身。周围没有光线,但谢知寒的眼眸却在流泪,像是水珠一样淌落下来,没有什么声音。 连眼泪都像他本人一样,悄无声息的。 黎翡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沉默了少顷,道:“哭什么?我白天那句话是逗你玩的。” “不要……”他没有因为疼痛而哭,“黎九如……把我弄疼一些吧,坏掉也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黎姐:还蛮可爱的,要不对他好一点吧。 谢道长默默擦眼泪。 黎姐:?我不懂男人,我真的不懂男人。 下章v!!订阅好我这本就写长一点,希望大家支持一下正版,嗯嗯! 第23章 失控 这里不是魔界, 他没有那么备受压制。 也正因如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呼吸,滚烫的、灼/热的、天然带着暴烈和野性的气息, 就像是一个狩猎者。连她紧密的拥抱, 都只是麻痹猎物的一种方式。 谢知寒没有被麻痹, 也没有产生被怜爱的错觉。恰恰相反,他格外清醒。而在无力反抗的时候,这种清醒反而像是蚕□□神的一种毒素, 辛辣又强烈地腐蚀了他。 黎翡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知寒不回答,他的眼睛闭了起来, 湿润的睫毛黏连在一起。黎翡伸出手擦了擦他的眼角, 指腹触摸到冰凉肌肤下被秘术催生的热度。 “别以为只要你哭一哭, 我就会停下来。”她说,“这招不管用了, 谢知寒。” 谢道长的手指绷紧, 苍白的指骨上透出过度的血色。秘术花纹在他的腿上蠕动, 在跟骨尾相接触时,花纹如蛇一般盘旋起来, 他的身体里冒出香甜的芬芳气息,那是秘术带动的毒素味道。 要是没有明玉柔进行疏导, 这或许还是两种无关的东西。但自从那个素女道的修士用了些办法之后, 情毒和秘术就无法分开, 只要黎翡刺激秘术,那些沉睡在肌理与骨髓中的瘾,就一同被激活。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哪怕这几乎并非谢知寒的本意。他的心神已经冷却了,却又被这轻微剂量的毒燃烧起来, 就像是食髓知味的兽。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9节 黎翡盯着他的唇瓣,似乎在思考这张嘴是怎么吐出那句话的。修道人素来清清静静,怎么能从他一贯矜持不肯表露的嘴巴里,说出让她都耳根发红的话呢? 黎九如忍不住想起他的前世,那张跟眼前的谢知寒一模一样的脸。无念的习惯就完全不同,他温柔而隐忍,从来不会拒绝她。两人的结合是一个意外,那个意外过去后,她想跟无念道歉,但他却说:“到了你我的境地,还在乎这些身外红尘之事干什么?” 于是黎翡就相信了,她也把这当成身外红尘之事。很多时候,无念就像挟着寒梅香气的微风,他像安慰似的亲她、抱住她,待她如至交好友一样倾诉衷肠,就算被不小心弄疼,他也只是无所谓地轻轻一笑,叹息着迎合上来,好像她的怀抱,是解除疼痛的药。 他不会哭,他只会含着笑意地看她。 她一想起无念,就会感到头痛,脑海里抽疼地震了震,但黎翡懒得在乎,对耳畔的幻听无动于衷,而是拉着他的手,放在了盘转了一圈的尾巴上。 谢知寒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很害怕地逃脱她的掌控,指尖发抖。但它却不依不饶,主动缠住了他的手腕。 “你很想要那种毒,对不对?”黎翡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谢知寒的脸有点烫,他当了一阵子的瞎子,这双眼睛已经找不到落点了。要是在别的时候,他还可以一切如常,但此时此刻,这种眼前灰暗的空无一物,令人显得极其茫然和脆弱。 黎翡看着他失神的眼睛,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眼角。这是一种安抚,她没有心动,她的胸口空荡荡,里面只有虚无的、呼啸着来去的风声。 谢知寒却被刺激到了,他呼吸一紧,感觉到非常柔软的东西碰过眼角。 “你何必……这样安慰我。”他哑着嗓音,低低地出声,“我是你的仇人。对仇人也留情,这可不是好习惯啊,女君。” “因为你不是那种会被疼痛摧毁的人。”黎翡道,“你想起什么来了,跟我说说。” “我想起……”谢知寒的手被骨尾缠着,他慢慢放弃挣扎,任由尾巴拱进他沾满冷汗的手心,“你跟剑尊阁下讨论灵树母巢的那桩血案。” “是这件事啊……”黎翡喃喃道,“要听本人叙述一下吗?” 他苦笑了一下:“如果可以选,我更想听你讲,而不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是临危受命的。”她用了一个轻描淡写地开场白,“没有人知道异种究竟是什么东西,有的人说这是某个毒修研制出来的毒素,带着对神智的腐蚀性,它在研制过程中产生了灵智,能够自我变异。也有人说这是亘古便有的种族,生活在幽冥酆都的反面,随着冥河之水流向八方,染遍天地。” “我跟无念相遇的第八年,妖界防备不力,对异种腐蚀措手不及,导致当时培育幼兽和灵树母巢遭到异种的侵蚀。那里有几十万的妖修,没有一个能逃脱。当时的妖界之主青冥妖尊跪在天魔阙的云峰隘口上,求我和无念前往相助。” “他没有去吗?”谢知寒问。 她的尾巴尖儿勾着他的手指,沿着手腕上的脉络游曳上去。 “他不在。他远在云川,在跟那些怪物交手时引动了天劫,九死一生。”黎翡道,“我孤身前往妖界……异种只能腐蚀比自己弱的生灵,普天之下,只有我和无念不会被腐蚀和影响。我从十万大山的最南端进入,将遇到的每一个异种怪物杀掉……” 这是一件血淋淋的事。其实青冥妖尊未必做不来,但要他亲自动手,除了有被腐蚀的风险之外,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手刃亲族和部下而走火入魔,当场陨落。 黎翡是最好的人选。她和无念,就像是稳住正邪两道、镇压六界各处的定海神针,像是放在天平上的两块砝码。只有女君或者剑尊出现,当时的大部分人才会松一口气,放心地说:“是她啊,那这件事就解决了。” 在三千年前令人终日恐惧的绝望气氛中,这种“安心感”,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从南到北,那条路被我趟成了红色。”黎翡淡淡地道,“那些古木的身上,是被妖族的血浇灌成熟的。我握着忘知剑,上面的血迹从来没有干涸过,一开始,我还会为他们闭上眼睛……后来我累了,只管斩杀异种,他们死后的身体恢复成生前的样子,有大人、也有小孩,躺在我身后的路上,残缺不全、血流成河。” “……别说了。”谢知寒道。 黎翡恍若未闻,她血红的那只眼睛有点瞳孔扩张,继续道:“忘知剑有点钝了,它砍进怪物的身体里时,就像是木头劈砍在棉絮上。我在心里数了,是五十一万……我忘了,我原本记得的,是无念把我关得太久了,让我忘了。” “黎九如……” “没有别的办法,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说,“我把每一个幼兽抱到面前看过,它只会嘶吼着咬我的手。我只能杀了它们,看着它从怪物,变成一具幼妖的尸体。二十万幼兽……只剩下他一个。我把那颗凤凰蛋放在怀里,从十万大山的最北端离开……我一身是血,它还很干净。” “无念让我不要再答应这种事,等他回来再说。”黎翡轻轻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拿回我的心了吗?” 谢知寒感觉她很不对劲。他来不及回答,原本舒缓地磨蹭手心的骨尾忽然一紧,从每一节的间门隙里咯嚓咯嚓地弹出骨刺。 这些骨刺几乎是瞬间门撕破了床褥,连谢知寒的手背都刺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黎翡那只鲜红的眼睛越来越亮,然后腾得燃成一簇爆裂的火焰,露出令人恐惧的魔族原型。 空气粘稠得窒息。 魔族的气息一节节地攀升逼压过来。谢知寒立刻就想起了记载中所说的,“女君之祸为灾祸之最,如天之怒,如地之崩,日月翻转、阴阳倒悬,万灵辟易。” 恐怕慧殊菩萨所说的“发作”,根本就不单单指是头痛和幻觉这种小打小闹。 谢知寒想抓住她的手,但随着她眼中的魔焰温度攀升,黎翡整个人都变得无法触碰。他伸手抓住,却被彻底甩开,只能听到骨翼延伸的噼啪撑开声。 与此同时,原本群星闪烁的天空陡然变亮,黎翡的身后凝聚出一片血红的虚影,这虚影巨大无比,里面有无数人的扭曲的面孔,血影不断扩大,天空中渐渐出现了一轮血红的太阳,光芒从妖界辐射到无比遥远的地方,血日的每一缕阳光,都会令人脑海中产生杀意和幻觉。 谢知寒离得太近,他要被遮天蔽日的魔气染透了,但他没有被血日的光芒照到,而是被黎翡卷进了怀里。 巨大的骨翼半拢了过来,里面没有一丝光线,脚上的锁链早就扯断了。她那条遍布骨刺的尾巴绕了上来,带着长长的刺,将谢知寒的血肉全都刮破了,甚至没入其中,搅得一片软烂。 谢知寒的脊背上全是冷汗,他的唇咬出血迹,但没有叫出声。他不知要怎么让黎翡冷静下来,只是摸索着唤:“黎九如,不要想下去了,嘶……” 他的肩膀被黎翡身上的骨甲边缘扎穿了。 她的肌肤覆盖着甲胄——准确来说,这才是魔族的“原型”,而人类的样子,才是他们融入六界的伪装。她的骨甲边缘是尖锐的,一截血红的、遍布着金色花纹的骨甲包裹上去,从肩头到脖颈,蔓延到下颔,将她的下半张脸都覆盖住,只剩下一双燃着魔焰的异瞳。 她现在的样子,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她是一只纯血种的魔族,一直都是。 这种动静当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在血红太阳出现的瞬间门,凤凰妖王就想起了书上记载的“传说”,他跟谢知寒一样,都听说过的“女君之祸”,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 小凤凰伤势未愈,被血光一照,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恍惚了一下。他控制住了神智,焦急地展翼飞起,刚要冲向黎翡所在的方向,就被一把拽了回去。 烛龙扯着他的长发,把凤凰妖王拉回身边,恶狠狠地道:“你要送死去吗,惹祸精!” “你给我放开!”凤凰妖王掰开她的手,“难道你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她的脑子炸了,发疯了!她这种半步造化疯起来会勾连天地,产生根本无法预料的天灾!” “我知道。”烛龙咬牙道,她仗着凤凰的伤还没好,死死地钳制住了这只往外炸火星的鸟,“你去有什么用!我问你,有什么用!” 凤凰瞪着她的脸,僵持了小片刻,挣扎的力度弱了下来。 烛龙试着松开手。 当黎翡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身为对手,还可以尽情敌对和酣战。但眼下情势不同,就算再想争权夺利和取得话语权,也只能先为了妖界着想。 “这么下去,会有很多普通生灵都疯掉的。”凤凰道,“当初剑尊没有镇压她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记载。不过那次是在酆都,酆都没有活人。但现在不一样,这是妖界啊!” “想开点。总比异种乱世要好。”烛龙虽然着急,但心态倒比他要好,“比起这个太阳,你不觉得要是女君开始杀人更恐怖吗?” “那你倒是想办法……” 凤凰还没说完,血红太阳的周围发出毫无预兆的雷声,紫色的天雷在云层中闪动,显露出一股跟渡劫雷云相仿的气息。 这种隐隐的杀机,让刚才还吵着要冲过去的凤凰也猛地清醒了。修士对天劫的恐惧是根植在骨子里的,什么种族也不例外。 “没有人能靠近她。”烛龙道,“而且,这轮血日的效果也跟远近没有关系。恐怕此刻,六界修士都知道这件事了……” “那兔子前辈呢?”小凤凰猛地想起,“他不是住在那里养伤吗?” 烛龙想了一想,怜悯地道:“看这架势,不是死了,就是让女君给吃了……别这么看着我,远古魔族可是连人都吃的,何况是一只兔子。” 凤凰气得一阵胸闷:“我们只能袖手旁观?” 烛龙道:“能安抚她的只有无念剑尊。” “这人死了!” “对。”烛龙转头瞥了他一眼,“所以,你现在就跟我坐在这儿,看她什么时候能恢复理智,如果不能的话,也不光是妖界,大家一起玩完。” “你……你怎么……” “不是我不想着反抗。”烛龙叹了口气,说,“这可是半步造化啊。她疯了,就等于这个世界的一半儿都疯掉了,你还是乖乖坐下吧。在黎九如面前,众生平等,谁去都死。” 凤凰被噎得厉害,左右徘徊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只能跟着烛龙坐了下来,像是等待一种未知的审判。 …… 在那轮血红太阳出现的同时,烂柯寺的木鱼声停歇了。 慧殊菩萨从蒲团上起身,他抬起手撩开帘子,走到庭院当中,望着占据了天空四分之一的血日。 “菩萨。”小和尚妙真推开院门进来,见慧殊已经注意到了那轮太阳,松了口气之余又难免焦虑地道,“九如施主她……” “我已经知道了。”慧殊道,转头问他,“烂柯寺连接各界的通道已经封闭了吗?” “徒儿已经办好了。”妙真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急迫地问:“寺中的佛修大多在静室修禅,游历者也召回了九成。菩萨,我们是不是防备得太过了?” 慧殊边听边点头,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迦叶佛尊说得没错,九如施主既是万世难遇的魔主、天资纵横,如日如月,也是无法掌控的灾祸。拯救和毁灭,都永恒地驻留在她生命中。” “菩萨,那颗心……” “魔心是万万不可取回的。”慧殊道,“她是个疯子,还只是疯了一半,要是连镇天神柱都毁掉了……” 他没有说后果,只是伸手掐了一个佛诀。随着手中金光闪现,烂柯寺最中央的古钟无人推动、却自动地发出被恢弘的钟鸣,一层层地回荡在耳畔。 整个烂柯寺的上空,都笼罩上一层半透明的淡金色光华,这道金光隔绝了血日的照射,也将整个“烂柯寺”彻底隐入了世界间门隙当中,化为了秘境的形式存在。 …… 血日出现的一刻钟整,天空开始飘雪。 六界的气候从未精准同步到这个地步。 除了体热嗜冷的魔族之外,很多生物都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影响了作息。比如乌鸦就亲眼见到一只匍匐的蛇僵硬在了地上。 乌鸦收敛翅膀,落在了伏月天的胳膊上。它看着伏月天连刀上的血都来不及擦就往妖界赶,忍不住泼了盆冷水:“就算全族赶到也没意义,女君的气息太浓郁,她对同族的压制力更可怕,你也只能夹紧尾巴在旁边看着。” “起码我不会被这个影响。”伏月天指了指血日。 “是啊,你有魔心,女君的‘变疯子’光环影响不到魔族。”乌鸦凉飕飕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只是一只无辜可怜的小乌鸦,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出现了三句幻听、两个幻觉,还差点撞了四次树了。” 伏月天充耳未闻,而是问它:“其他人去了吗?” “公仪璇公仪将军跟你一样,我通知她的时候,她本来在洗澡,要不是我拦着,差点出去裸奔。勉强套了件衣服就走了。”乌鸦道,“其他几个区域的魔将也一样……哦,裴将军倒是很高兴,他说好想让女君把他也吃了。” “……”伏月天磨了磨牙,“能不能让他收敛一点,别这么变态!” 乌鸦看了一眼他露出骨刺的尾巴:“那你跟着兴奋什么?” 伏月天不说话了。但他却没能带着乌鸦立刻赶到,在越来越浓的风雪当中,一道人影出现在面前。 他停在半空,看着面前拦路的道修,眉头攒起:“道长何故阻拦?” 来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服,肌肤苍白,满头白发。他的眉头一直拢着,似乎因为平生常常愁眉不展,所以眉间门形成了一道忧愁的川痕。 他想要开口,但先咳嗽了好几声,脸上回光返照似的显出潮/红,随后喘了口气,说:“贫道八病观玄凝。” “玄凝真君……”伏月天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八病观只有八个人,而玄凝真君就是八病观之首,不过据传言,他已经命不久矣,快要病死了。 “真君有何见教。”伏月天收敛敌意,对他居然比林云展还尊重些,“此刻现身,除了被女君动怒吓得出关,恐怕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吧。” 玄凝真君不停地咳嗽,抚摸着胸口缓了缓气,他勉强地微笑道:“伏将军,你是魔主的左膀右臂,贫道有一件事请问你。” “洗耳恭听。”伏月天道。 “魔主出关,世上无人可敌。”他一边说,一边抑制着这具病弱如残烛的身体,“除了取回她的心之外,还有什么方式,能让女君冷静?” “却邪剑。”伏月天毫无犹豫,“剑尊的那把却邪剑可以。……修北冥太阴之道的修士或许也可以,但想要接近女君身边,难上加难。” 玄凝拢着眉宇,手指迅速地掐算了一下,喃喃道:“是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据贫道卦象所示,她身边应当确实有一位北冥太阴之道的修士……”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0节 伏月天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立马反应过来:“……谢知寒?!” 玄凝真君用手帕掩着唇咳嗽,丝帕上染着斑斑的血,他轻道:“请伏将军让我同往,你应该也不想看到……魔主彻底失去理智。贫道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 血日出现的半个时辰,四季常青的妖界覆上了一层茫茫大雪,四遭草木枯萎,花朵腐烂成泥。 谢知寒浑身都是伤痕,这仿佛是拥抱黎翡的一种代价。那些细小的伤口向外渗着血珠,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微痛。 但他恍若未觉,已经将此事抛到了脑后。谢知寒甚至对无念当年的体会有了一丝感悟,因为让他来选择也是一样的,他无法躲避、更不能逃走,只能用力地回抱她,哪怕被撕碎。 异种祸世,血海翻覆,那几十万生灵的苦难与坎坷,怎能让她一人承受? 他抚摸到了黎翡的脸庞,碰到了滚热的、坚硬的面甲,触摸到了飘着火焰、熊熊燃烧的瞳仁,他轻轻地摩挲,忍着疼痛,声音微抖地说:“黎九如,我知道的,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黎姑娘,这都不怪你。” 她没有感情地注视着他。 谢知寒无法见到这种目光,却能体会被注视着的压迫感。他伸手抚摸她额头上的角,上面金色的纹路璀璨发光,在被触摸双角的时候,她才稍微转移了视线,流露出一点点疑惑的情绪。 ……好像有点用?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她突然低下头,坚硬的骨甲贴到了他的脖颈上,那一抹飘动的魔焰简直逼到了面前。黎九如埋在他肩窝上吸了一口气,那条尾巴松了松,上面的骨刺从他的腿上抽离,带出了一片血迹。 魔气汹涌,内外交困,谢知寒还没等松懈下来,就咳出一口血,被滚烫的气息压制得难以运转。她的尾巴焦躁地挥了挥,将地面噼啪地打出裂隙,随后忽然被一只湿淋淋的手握住了。 已经分不清是血还是汗。谢知寒抓住了她的尾巴。在这种情况下握住,就相当于在握一把极锋利的刀刃。他将骨尾带到身前,舔了舔她的尾尖,上面遗留着腥甜的鲜红。 黎翡的动作凝滞住了,微微歪了下头。她眼中透露出一种茫然,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会勾/引自己,然后就听他说:“对我发泄,对我一个人……好不好?不要想其他的事,黎姑娘。” 他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伤心了,我会好好安慰你的……黎九如,把它放在我身体里吧,让我好好地抱着你,然后……然后安静下来,安静地睡一会儿,好吗?” 谢知寒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但他不仅没得选择,而且也根本没有时间门思考,他跟黎翡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如果牺牲是有价值的,就不会计较这是什么样的牺牲,他只想到这也许能让黎翡安静下来,但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下场。 她没有抗拒,但也不曾主动。一个疯掉的顶级魔族,一个几乎完全以原型出现的战争凶兽,只能以最单纯的方式去安抚她、诱哄她,就像对一个天真而残忍的孩子。 谢知寒的手心全是血痕,他探出手指摸了摸尾尖,在骨节连接处揉动了几下,里面果然露出薄和纤细的毒针。 他吸了口气,痛得已经有点昏沉沉的了,只能强打精神地抚摸过去,指尖蹭到了毒针的顶端。 骨尾僵硬住一瞬,然后颤了一下,猛地收回尾针嗖地滑走了,甩开了谢知寒的手心。她却压得更近,让人能听到她喉咙间门沉闷而微微嘶哑的嗡鸣和低喘。 “黎九如……”他喃喃地道,勾住她的衣袖攥紧,“别出去,就在我身边。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生气……不要杀人。” 她好像听懂了,也可能并没有。她眼中的焰火飘动了一下,从面甲下泄露出闷闷的、令人恐惧的笑声。她站起身,抬手从锁骨之间门握住了剑柄,抽出了一把外表平平无奇的长剑。 忘知剑。 那把劈碎了妖魔塔的魔剑。 谢知寒身为剑修,立刻就感应到了魔剑的现身。他的心跳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觉得黎翡会像劈开妖魔塔一样把妖界劈个粉碎,甚至更甚之,她会把脚下的这块土地分割成两半,就像削裂那座少阴山一样。 如他所料,这没能阻挡的第一剑当即挥出,汹涌的剑光将这座建筑炸成了齑粉——从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延伸,这道浩荡的剑光一路扫荡出去,像是一柄锋锐的刀从天穹切割了下来,遇山切山、遇海断海,亘古不变的妖族十万大山,以此为中心,南北断成两半,形同天堑。 谢知寒激烈地咳嗽,他被魔气碾出来的内伤比皮肉伤还更严重。他爬了起来,握住了黎翡的手腕。 说实话,这举动有点不知死活的意味。他顺着黎翡的手腕握住了那把剑,手心混合着他的血液抹到剑锋上,谢知寒额头上尽是冷汗,咬牙飞快地默念了一句口诀,周围没有灵气波动,但仍有一串银色篆文缠绕上她的手,如同锁链一样。 锁链般的银色篆文附着到剑上,沾着一丝北冥镇魂珠的味道。忘知剑的剑锋微微颤动,产生了一瞬的凝滞,然后被银光吞没,收入到了谢知寒的身体里。 他跪伏在地上,身上的道服已经被血染透了,被撕破得十分狼狈。谢知寒捂住嘴唇,将喉间门的一口腥甜咽了回去,然后揪住心口的衣衫,竭力忍耐着那把剑在身体里的碰撞和躁动。 黎翡看了一眼空置下来的手掌。 她低下身,对着跪在地上的谢知寒看了很久,极缓慢地道:“无念。” 要不是无念剑尊的遗物被他吃了,谢知寒也没办法将她的剑收起来。纵然天资绝代、一身剑骨,也不可能控制得了黎翡的剑,能够成功,这是沾了无念剑尊的光。 “是……”他声音低哑、没有什么力气地道,“别伤心……是我,可以休息了。” 他学着记忆里的无念剑尊,手指发抖地伸手抱住她,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谢知寒闭上眼,竭力回想记忆中的语气,他的声音沙哑而轻微,很温柔地说:“什么都不要想,九如,睡一会儿吧……就在我身边。” 她没有动。 谢知寒不清楚她会不会被安抚下来,也可能她立刻就翻脸不认人,把自己杀了取回魔剑,也可能她马上失控暴怒,跟这个世界一起玩儿完……这都是不可预料的事情。 可他没得选。这就是天命玩弄她的代价,她也在愚弄着这个世界,成为了最难掌握的不安定因素。 不过他预想的画面都没有出现,她身上的骨甲一点点地褪去了。那双残破的翼笼罩着两人,里面浮动着她身上凛冽如锋刃的气息,这柄淬了寒冰的刀静静地伏在怀中,就仿佛他是包裹她的鞘。 谢知寒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感觉魔气一点点地收缩、变淡。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的手从脊背向上,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缀着银色流苏的耳垂,还有她恢复如初的侧脸。 黎九如蹭了蹭他的手,闭着眼,像个小动物。 谢知寒不敢躲开,只能推测自己手上的血把魔主大人也摸得狼狈不堪了。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按住胸口,感觉那柄剑就窝在心脏处,把心跳顶的慌张混乱。 他只能尽量地恢复冷静、尽量地变得温和。但人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当黎翡安静了一小会儿之后,谢知寒脑海中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一下子松过了头,伴随着过多的失血,抱着她昏迷了过去。 …… 妖界真的没有这么热闹过。 凤凰妖王麻木地看着被切开一道巨型裂隙的地面,就在不久的刚才,这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仰头望了望渐渐落下去的血日,又看了看地面上不再堆积的雪。 所有人都说这是女君理智复苏的征兆。但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 谁知道黎翡到底“理智复苏”到什么程度呢?万一失手杀了人呢?跟一个疯子没得说理。 烛龙在他身边跟魔界名将伏月天叙旧。 伏月天刚刚赶到,就发觉血日的光芒衰弱下来了,他跟玄凝真君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一丝庆幸。但伏月天是怕女君彻底变成疯子,而玄凝真君则是庆幸六界免过一劫。 让一个半步造化这么疯下去,的确是六界不可避免的灾祸。玄凝真君甚至开始考虑,镇天神柱里的那颗心到底能不能动了,要是实在没有办法,是否可以寻找替换魔心之物?……可这替换之物岂是那么好找的。 玄凝正在默默沉思之际,各位魔将接踵而来,兴师动众,架势之大,就是要把妖界打下来估计也差不多了。 “伏将军。”烛龙道,“多年不见,将军还是这么……” 她的目光从伏月天的断臂上扫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跛足,说实在的,这世上跟无念和女君都交过手还活下来的人,也就他一个了,于是真心慨叹道:“这么命大啊……” 伏月天眼角微抽,道:“我看是你的命大才对。尊主在魔域好好的,怎么一到你们这儿就出事了?” 坐在地上的小凤凰低着头,闷闷地插话:“我怎么知道。她要什么我给什么,谁敢惹这尊杀神。” “跟他们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伏月天扭头朝声音来处看去,见到公仪璇从半空中落地,她拧动着骨甲攀附的指爪,眼睛里闪烁着凉飕飕、隐隐发亮的光,有一股即将完全魔化的征兆。 她走近几人,蹲下来看了看地上的凤凰,又抬头瞥了一眼烛龙:“咱们跟妖界的账还没算清楚呢,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光收回十三魔域才到哪儿,我恨不能为女君扫荡天下!只有她做六界之主,才让人心甘情愿……” 这句话是跟伏月天说的。伏月天垂下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微沉:“你给我冷静一点。” 公仪璇收紧手指,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说:“……伏将军。”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过去看看里面的情形。”伏月天把她拉起来,回头跟其他魔族交代了几句,而后带着公仪璇跨过那条被忘知剑劈开的裂隙。 玄凝真君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几人虽然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接近黎翡的气息中央时,还是忍不住紧张至极。幸好,女君无差别杀戮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忘知剑的气息也并不在周边。 地面上的植物全部枯萎了,土壤像是被杀气沁透了,隐隐透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伏月天踏入建筑坍塌碎裂的边缘,在尘灰未散的正前方,见到一个身影。 是黎翡。 她的身形高挑矫健,那条尾巴光洁如玉,十分正常地垂落在地面上。黎九如的骨翼已经收了起来,神情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迷惘和失控的迹象。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身上披着女君的玄色披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黎翡一边低头给他系披风带子,一边贴了贴他的额头,似乎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伏月天只能看到披风上透过来的血迹。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都说了魔族不能跟外族通婚,看看,这不还是把人给折腾死了?待在尊主的身边,就是伴君如伴虎,哪有这么养伤的? 他感觉可怜,忍不住道:“人死不能复生,尊主还是节哀……” 黎翡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 伏月天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虽然只是很短的一个目光,但他觉得女君想把自己碾成肉泥。 黎翡把谢知寒抱好,走出了脚下的废墟,迎面对上了玄凝,她漂亮的黛眉轻轻一挑,还没开口,便见眼前的道士俯身一礼。 “贫道是来救谢道友的。”玄凝道,“谢道友以身饲魔,如此大爱,贫道感愧不已,只要好好将他救活,才不负谢道友的恩情。” “以身饲魔……这算是什么话,”黎翡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我又没吃了他。” “女君阁下。”玄凝看着她,那双忧愁的眼睛里露出十足的真诚,“真的吗?” 黎翡:“……” 她看了一眼尾巴,又摸了摸怀里谢知寒滚烫的额头。自己也不太清楚刚刚失控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尾针扎进去。 第24章 剑鞘 谢知寒一身都是伤, 他的道服也撕得碎裂,看起来血迹斑斑、破破烂烂的。 黎翡将他抱起来,用披风包裹好抱进怀里, 在这个过程当中, 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伤口溢出血液,每一滴鲜红的液体从肌肤上滑落的声音。 他脚上的铃铛在隐隐地响, 滴落下来的血迹汇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涡。 她不知道要如何救活他,所以面对玄凝真君的建议,也不得不慎重仔细地考虑。基于对八病观的风评来看,再加上玄凝看向谢知寒的那种堪称“慈爱”的目光,将谢知寒交给他医治照顾,似乎是眼下最优的选择。 八病观修士久病成医, 若论医术, 仅次于医毒双绝的百花谷。 玄凝将谢知寒带进了内室医治,隔着一层珠帘与屏风,黎翡就坐在外面。她周围是赶过来的各大魔将, 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震烁宇内、所向披靡的魔族将领, 但在女君面前,他们都很是安静和乖巧。 包括之前有些冲动动怒的公仪璇, 还有伏月天身边那只通风报信的乌鸦。 “女君。”一个少年体态, 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外表的魔族上前了几步, “这是在废墟里捡到的。” 他将一个破布娃娃交给了黎翡。 布娃娃一开始还在装死,等到黎翡把他拎起来, 晋玉平登时坐不住了,挣扎地抱住她的手指,哭唧唧地道:“女魔头,小师叔要是死了, 我这辈子跟你誓不两立!” 黎翡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里,就算晋玉平吸引了所有魔将的眼光,她还是迟钝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回过眼,扫了小布偶一眼:“你看到了?” 布偶啪嗒啪嗒地掉泪,只不过在他目前的这个身体里,就变成扑簌扑簌地飘棉絮了:“你把尾巴插到他的身体里,把那里都弄得全是血,肉都搅烂了。呜呜,你怎么舍得这么对小师叔!” 晋玉平说的是那些骨刺刺伤了谢知寒的腿,上面的刺扎进去又抽出,这是失血过多的最大原因。 黎翡眼神一跳,还没说什么,周围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公仪璇更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拍着胸口连连咳嗽。最开始捡回布偶的那个少年一下子把脸都憋红了,从脸颊一下子害羞到耳朵根儿, 伏月天一手握拳,放在唇前虚虚地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跟其他人传音道:“别这么没见过世面。” 公仪璇的声线在传音交流中响起:“我就说人类不中用。不是,这种事能当面说的吗?这娃娃里圈着的是谁的神魂?” 伏月天还没回答,另一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先是什么无念剑尊,后面还有这个蓬莱道子,人族修士到底有什么好的?我们哪一个不比这些娇弱的人族更耐折腾、更让她尽兴?”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1节 黎翡手边的盏盖落到瓷器上,她瞟了一眼面前的人,轻飘飘地道:“我听得见。”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连半声咳嗽也不剩下。黎翡换了一个坐姿,目光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转过头刚要再问,那只小布偶已经哭得棉絮飘了一地了。 她戳了戳晋玉平,道:“你说得是真的吗?他是怎么把忘知剑收进去的?” “我师叔一身剑骨,是世间至好的养剑之体。他这么待你,你还不相信我的话。”晋玉平哽咽地道,不知道他容量不足的大脑究竟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小师叔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对你这个女魔头掏心掏肺,他一定是为了苍生大局着想……” 布偶哭得打嗝,突然一把匕首贴着他臃肿的身体嵌进桌面上。那个少年外貌的魔族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叫女君。” 晋玉平哆哆嗦嗦地闭上嘴巴,也不敢继续往外漏棉絮了。倒是旁听的其他几人面有异色,彼此接触了一下视线,心中都很疑虑。 就算谢知寒天资绝代,是正道诸派最看好的年轻一代,但能把女君的忘知剑收进体内,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难道当初在魔域的时候,女君已经用他的身体养剑了么? 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谢道长不说宁死不从,多少也会抗拒的吧? 他们还没想清楚,黎翡便开口问:“外面的异象都消失了吗?” “回尊主,血日在未时刻完全消失,大雪则在戌时初刻彻底停下,已经开始融化了。” “嗯……”黎翡问完这一句,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有点心不在焉地喝茶,看着空空的掌心。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打扰。直到空中的灵气渐浓,一股令人生机焕发的气息从外向内卷起,如旋涡般进入珠帘当中。 这应当是玄凝真君的手段。 又过了片刻,玄凝真君从屏风里面出来,他面色苍白,雪发束在玉冠当中,仍是这么一脸担忧,边咳边走到黎翡面前,刚要开口,又回头看了在场的诸位。 不用黎九如开口,几人便知情识趣地离开,还将房间的门都给关上。然后悄没声地蹲在门口,琢磨着能不能听到只言片语。 黎翡也不管他们,问道:“他醒了吗?” 玄凝真君欲言又止、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斟酌了好半天的话,才说:“外伤还不要紧,内伤……内伤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只是女君阁下实该体谅他的难处啊。” “什么难处?”黎翡不明所以。 “他……他的身体里已有那种秘术的迹象,又何必给他再下那样的毒呢?”玄凝对天才后辈的心疼都要写在脸上了,“恕贫道多言,阁下只要催动秘术,怎愁谢道长不配合你?那毒素也确实太折磨人了些。” “这事说来话长……”黎翡单手支着下颔,指骨抵着唇瓣,下意识地就解释了半句,然后忽然反应过来,“笑话。他是我掳过来的人质,是你们正道无力夺回的道子,我怎么对他,还要你来指点吗?” 玄凝自知失言,又因她话中之意愧疚不已,没敢再劝下去,只是摇首念了一句道号,又道:“他已经醒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元神不宁,又有些发热。还是以静养为好。” 黎翡站起身来,一边说“我去看看”,一边走过玄凝,也没交代别的什么,直接往室内去了。 …… 里面点着一盏长明不灭的灯火。 空气中飘荡着灵气汇聚的气息,黎翡留意了一下,发觉玄凝在这个房间里布置了一个小型的聚灵阵。香炉里点了一枚香,带着极浓郁的草药味道。 她撩开床帐,坐在榻上看过去,见到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卸了衣冠,他的黑发散落在身上,肩头、被褥,如蜿蜒的流水。 黎翡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尾,然后扳过他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谢知寒无法抵抗地面对着她,露出几乎血色全失的脸庞,还有他带着伤痕的唇瓣。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热。然后又碰了碰他唇上的伤,问了一句:“是我咬的吗?” 谢知寒的嗓音被烧得很哑,他闷闷地咳嗽,遇到她以来,就常常是这种病中带伤的境况了,他轻轻地说:“我自己咬的。” 黎翡没相信,她的手移动下来,碰到他的胸口,感觉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忘知剑保存在他的体内,散发出隐隐的跳动声,伴随着他的心跳——黎九如已经多年没有感受过心跳的滋味了。 她道:“你制服不了它,还给我吧。” 谢知寒还发着热,他身上到处都是包扎的痕迹,手腕上也缠着一层层的雪白绷带,一用起力来,手背上的骨骼痕迹凸显,腕上的伤口就渗出隐隐的红。 他按住了黎翡的手背,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疼痛和沙哑:“不还。” “我问你,是看在你还病着的面子上。”黎翡一边说,一边给他揉了揉心口。这可是她使用的剑器,放在谢知寒的太阴之体里面,不说损耗修为,日夜难受都是免不了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据为己有?” 谢知寒没回答她,他烧得厉害,能醒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已经算是用尽了力气。这时候有点昏昏沉沉的,模糊地听着她的声音,攥住了黎九如的手。 “你……”黎翡说了一个字,忽然发觉自己也没办法强迫他还回来。上次她强行从谢知寒身体里逼出他自己的念痴剑,对方尚且被反噬难受了好几天,这回要是强行取回剑器,玄凝真君刚吊住的一口气,恐怕就又咽下去了。 她倒也没生气,只是将手放在他心口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揉了揉。他的手有点热,掌心有点出汗,黎翡捏了捏谢知寒软绵绵的手指,道:“我失控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了?我有些不记得了,只能记得一个……很模糊的大概。” 谢知寒低低地嗯了一声,明明答应告诉她,但却安静地没有下文了。黎翡等了片刻,见他快要睡着了,便干脆脱掉外袍,爬上床把他抱在怀里。 床幔垂下,他心口里的忘知剑贴到了黎翡的肌肤,一下子就不闹腾了,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停止挣扎。黎九如一边调整姿势半抱着他,一边伸手撬开腰甲上的盘扣,把身上硬邦邦的轻甲全都扔下去,随即揽着他埋进柔软的床褥里。 她并不困,只能算是照管着他身体里的这把剑。黎九如摸了摸他的脸,对着这张脸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骨尾绕了过来,用尾尖勾了勾被角,将缝隙掖回去。 “真奇怪。”她说,“你这么柔弱,是怎么在我身边活下去的。我居然没吃了你?” 谢知寒瑟缩了一下,躲了一下她近在咫尺的气息。黎翡偏偏不让他躲,逗弄般地慢慢靠近。谢道长的脸很快就红了,他喉结滚动,好像有点干渴,却又避开她接近的方向,从胸腔里溢出几声疲惫而虚弱的轻咳。 他的气息太微弱,咳嗽时又闷得厉害,唇瓣便微微张开用于呼吸。黎翡盯着他的唇,问他:“你渴不渴?我喂你一口。” 很难说谢知寒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他贴着黎姑娘的肌肤,要是意识清醒的话,这时候肯定会立马逃走躲开,对女人细腻的肌肤和身体面红耳赤、敬而远之。但他晕乎乎的,身躯里的毒素勾着一点儿似有若无的瘾,就算是要推开她,也没有力气,轻飘飘地像是欲拒还迎。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并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黎翡就全当他同意了,含了一口水,对着那双柔软的唇印上去,渡进他干燥焦渴的口中。 第25章 喂药 微凉的水滑进咽喉, 漫过伤痕累累的喉咙。黎翡喂了他一口水,随后便稍微与他分开,盯着他的脸庞。 谢知寒被迫吞咽了下去, 他的状态并没有变得更好,像是一个任由她予取予夺、无力地承受摆弄的玩偶, 昏沉沉地依靠在她怀里。 黎翡摸了摸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 室内的烛火燃烧得太久,一成不变的微弱光线之下, 几乎令人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谢知寒就是在这种情况醒过来的。 他眼前灰黑一片, 什么都没有。身畔却有一股很强烈的、微热的气息……是黎姑娘。他立即感觉到了,与此同时,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很温暖的怀抱当中, 贴着一片柔软的肌肤。 谢知寒脑海里的弦瞬间绷紧。他总怀疑自己无心中冒犯了她,否则也不会在意识不清楚时,感觉到那种模糊而令人羞愧的亲吻。谢道长挪开手,想尽量跟她保持一个足够安全说话的距离。 但他刚刚清醒,黎翡便感觉到了。她的手臂收紧,把对方揽回自己的怀抱里, 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身躯。在呼吸的错落和交汇当中,谢知寒瞬间僵硬了身躯。随着两人切实的一寸寸接触、感受到她细腻的肌肤触感,就好像一团火窝在心口, 慢腾腾地、又不容拒绝地烧了起来。 不该跟一位女修靠得这么近。哪怕……哪怕她是魔族, 哪怕他们已经早有过肌肤相亲。 谢知寒捂了一下心口。他的心跳变得嘈杂起来,因为那把剑的存在,他听不到自己混乱的心跳,只能感到这团火焰点燃心魂的温度,他吐出一口气, 重新控制了一下呼吸。 “你醒了?”她说。 “……嗯。”谢知寒答了一声。他伸手碰到了黎翡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只碰了一下,很快又缩回去。“一切都结束了吗?” “你指的是什么?”黎翡问他,“善后之事还未完。但听我跟你说话,应该就猜到我已经没事了。真糟糕,你应该盼着我死掉的,对吧?” “别开玩笑了……”谢知寒闭着眼,蜷缩似的垂下头,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什么时候那么想了。” “这就是我很奇怪的事。”黎翡半是思索地道,“被一个魔族,被一个你在记忆里完全不认识的人掳走,在你空空如也的爱恨情仇里,凭空生出一个这么大的仇人。你不该恨我吗?不该想要我死吗?” 谢知寒的声音轻轻的,有点没力气:“恨你。” “……我说真的呢。”黎翡捏了捏他的手,“你这么敷衍我,会让我不高兴的。” “我也是说真的。”谢知寒看了她一眼,他习惯性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即便他其实无法用目光凝望她,“真的恨你了,痛……咳咳……” 黎翡给他顺了顺背,听着谢知寒压抑不住、夹杂着喘息的咳声。她蹙着眉,伸手擦掉对方唇间的血色。 “……但没想着要你死。”他顾不了太多,也忘了躲开她的触碰,唇上的血迹被抹净,只留下一点点咬出来未愈合的伤痕,“你是……故事里的悲情人物。” 黎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她怔了一下,笑着道:“没听说过。你是拿人间那些世俗话本故事来比喻吗?那我应该是里面令人痛恨的奸恶之人。” 谢知寒摇了摇头,他没有仔细解释。如果他的眼睛还是好的话,还可以用眼神来告诉她,命运的坎坷、世事的捉弄,总是让世人在创造英雄和毁灭英雄这件事上重蹈覆辙。 “我还真不懂你。”黎九如道,“把剑还给我。” 她伸出手,谢知寒愣了一下,然后依旧道:“不行。” “行不行难道是你说了算的?”黎翡道,“别仗着生病就不听话。我的耐心没那么好,也没想着感谢你的安抚。” 谢知寒还是摇头,他道:“我做你的剑鞘。” 黎翡目光一顿,她的视线笼罩在谢知寒身上,上下审视了好半晌,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初说让你帮我养剑,你拒绝得那么干脆,还要死要活的,如今又改变心意了?” 谢知寒沉默了一下,他也有点为这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感到脸红。但若是以大局为重,黎九如的魔剑如果还让她自己保管,那她的杀性一日也不会降下来,反倒是留在他这里……北冥太阴之道虽然寒气极重,可也有冰封净化的作用。 “谢知寒。”她凑过来,气息近在咫尺,“你这是趁人之危。” 谢道长的气息起伏不定,他很想躲开,但又实在无法挣脱。迫不得已,他只能说:“你答应我的。” “答应你什么了?”黎翡挑了下眉,“我都不认识你了,还那么好说话?” “你认识。”谢知寒道,“你认识剑尊阁下。” 黎翡神情一滞。 他说到这里,反而重新冷静下来,没有被逼得丢盔卸甲。 “你总是记得他的。”谢知寒说,“只要剑尊阁下温柔地跟你说话,他说什么,你会不同意呢?” 黎九如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她盯着对方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吗?有时候我都快要忘了,你怎么会转世成这个样子。” 谢知寒捂住唇闷闷地咳嗽,他单薄的肩膀都跟着轻微颤抖,喉结咽下去一口气,才断断续续地说:“是啊,我怎么会是这样的,真让你失望了。” 黎翡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心里的腕骨上缠着层层的绷带。她刚要发作,见到这密密麻麻的包扎,又停了停,将他的手甩开,干脆起身下床,重新披上衣服。 谢知寒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整理声,他本该立刻松一口气,然后蜷缩到被子里面离她远远的。但比起这种“安全感”来说,一股更难以形容的酸涩和疼痛涌了上来,无论如何宽慰自己、如何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还是不能甘心。 剑尊阁下就有那么好吗?就能让你牢牢地记住吗? 黎翡的脚步刚往外走了几步,他就因为心绪不稳而气血翻涌,方才玄凝真君为他镇住的元神再次动摇起来,沉重的内伤被牵扯到了。谢知寒难以止住地疾咳,从胸腔往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痛,又咳出一口血。 他擦掉血迹,埋头在膝盖间,呼吸里到处都是那股腥甜的味道,气息残破而艰涩,好像气管和肺里灌满了玻璃碎片。 黎翡是有点生气,她走到珠帘边,停下想了想,转过身看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谢知寒。 别的不说,在惹怒她这方面,谢道长还跟以前一样如出一辙。 但停了片刻,黎翡还是出去了。 珠帘发出碰撞的声响。谢知寒伤得太重,胸口又有一口气梗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的。他缩在角落,只占了床榻内侧的小小的一个边儿,脑海昏沉沉的,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 似乎是一盏茶的时间,一只手重新摸进被子里,不过他躲得太边缘了,她竟然没能一下子摸到谢知寒,愣了一下,才脱下靴子,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脸颊。 谢知寒迷迷糊糊地蹭她的手,半晌才回过神,低声:“……还是气不过,要惩罚我?” 黎翡捏了捏他的脸,把霜白如玉的肌肤掐出个红印儿:“惩罚的事等你好了再说。喝药。” 谢知寒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双手拢在一起,把黎九如的腕按在胸前,不让她乱掐:“什么……”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2节 “玄凝给你准备的药。”黎翡道,“他觉得你很好,拜托我好好照顾你。” “拜托……你?”谢知寒有点愣住。他倒是知道玄凝真君是八病观之首,算来跟他师尊林云展是一个级别的修士,他应该对前辈的关怀感激不已才对。但让黎翡照顾自己,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怎么?”黎九如不乐意道,“你有意见?” “我……”谢知寒叹道,“我不敢有。黎姑娘很会照顾人的。” “听着像骂我。”黎翡道。 谢知寒露出一点浅浅的微笑,从他这张苍白病弱、连连咳血,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的脸上,出现这种带着点放松和释然的神情,莫名让人心底突然酥麻了一下。 黎翡用汤匙搅着药汁的动作顿了顿。 “我自己来吧。”他勉强坐起身,揣摩了一下方向,正对着黎翡伸出手。 她低头看了看对方缠着绷带的手腕,被包扎起来还透着血迹的脚踝,身上大大小小几百道伤口,又移回去看了看他的脸,长得还是挺好看的,就是仿佛从脸上写了两个字——强撑。 黎九如把他的手按回去,刚要抬起手用汤匙喂他,倏地想起当初喂符水时对方拒不配合的样子,脑海里不知道弹错了那根弦,忽然说:“张嘴。” 谢知寒以为她要用汤匙喂药,虽然有点不放心,但还是听话地张开嘴。 旋即,她的手钳住了下颔,那双唇猝不及防地覆盖过来。在她的唇瓣贴过来的刹那,谢知寒的心绪瞬间炸了,他完全呆住,根本忘了要做什么,耳朵腾得一下红得滴血。 毕竟,他现在是清醒着的。 这药有点苦,但黎九如并不在意。她觉得这样做的时候,谢道长格外听话。就好比眼下,他愣愣地任人摆布,浑身都烫得烧了起来,连指尖都软绵绵的。 谢知寒咽下去两口,终于受不了了。他抵住黎九如的手,耳根通红地回避,连额头都渗出细汗,这种亲密接触的羞耻感几乎把他整个都吞噬掉。 “我自己……我自己就可以。”他低低地道,“……不用这么对我。” 第26章 恳求 黎翡明明听见了, 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她的手指抵着他的颔骨,摩挲着他瘦削的下颔,然后顺着侧颊的线条抚摸上去, 摸了摸谢知寒血痕斑斑、染着湿润药汁的唇。 “乖乖,不许躲开。”黎九如道, “玄凝仙君将你托付给我了,我不得亲自照顾你?” 她是从哪儿学的这种称呼?别说是仇人, 就是放在世俗的恋人之间, 这称呼都太过缠绵和含糊不清了, 几乎带着一种对宠物的狎昵和疼爱。 谢知寒垂着眼睛,喉结艰涩地动了动, 好半晌才反驳:“把我托付给你……这种事也太荒唐了。” 八病观的玄凝真君虽然颇有声名, 又是出了名善于卜算布局的道修, 但终归不是谢知寒名正言顺的师长。若说关照倒还好,若说托付,这就言重了。 黎九如却不在意,她的手碰了碰谢知寒滚烫的耳根, 顺着他的心意把药碗递了过去, 却没离开,而是将谢道长抱在怀中。 谢知寒周身全是她的气息,冷霜般的身躯被染透了, 灌满女君身上令人退避三舍的魔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只得忍耐着这焦灼的温度, 捧着药碗小口喝药。 他的喉咙有伤,要是喝得太快,苦涩的药汁就会刺痛伤痕,饶是如此, 他的每一口汤药都咽得很艰难,舌头被苦得麻木,近似失去了味觉。 黎九如监督他喝药,很无聊地勾起谢道长披落地一缕黑发。她将长长的发丝盘在手上,绕成了一个弯儿,再顺着指缝倏地滑落。在谢知寒没注意的时刻,她的目光重新落到还未消除的拟态兔耳上,冷不丁地道:“小兔子。” 谢知寒惊得呛了一口,掩着唇咳嗽了几声,沙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气喘。黎翡突然产生一种很矛盾的心理,她觉得对方真像一只被抚摸到脊背、而猛地受惊的兔子,这样温顺、乖巧、楚楚可怜,可听到这脆弱的气音和声响,她就又想更过分地弄坏他、弄哭他,让平日里堪称端庄的谢道长哭得眼睛通红。 黎翡想到这里,思绪猛地停顿了一下,她微弱且不合时宜的道德感冒出了头,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幻听,脑子里好像有两个人在打架。 一个说,“天呐,他才为了你伤成这样,就算这不能抵消你们之间的债,也暂时对他好一点吧?”,另一个则挥舞着尝到甜头的尾巴,“他那是为了你吗?这是为了天下苍生,他们无念都是一样的,根本不是理解你。” 她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凝神压制了一下自己的幻听。随后就见到谢知寒一边喝药,一边微妙地挪了挪身躯,小心地跟她拉开一点距离。 黎翡:“……回来。” 谢道长全当没听见,乖乖地喝药,头上的兔耳垂落下来,白色的绒毛搭在黑发之间。 黎翡挑了下眉,说:“你那小师侄的布偶……” 谢知寒身躯一僵,问她:“他怎么样了?” “本来还没怎么样。”黎翡道,“你再不听话,他就要被扯开线、摘掉布偶的眼睛,撕得乱七八糟掉一地的棉絮,真变成破布娃娃了。” 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腿。 谢道长:“……” 兔子前辈露出忍辱负重的神情。每次催动秘术都因为意外被打断了,而且每个意外都让他受了不轻的伤、需要重新开始养好身体,如此循环。他怕黎九如失去耐心,或是被惹得不高兴,对他做出很粗暴的事。 幸好,谢知寒忍着耻辱爬到她怀里时,黎姑娘并没有很过分。她只是抱住他,埋在颈窝上闭眼吸了一口,低声道:“就这么怕我?” 谢知寒的身躯还很僵硬,许久都不能放松,他的手指也有点发抖,全然不见当时安抚她的镇定和温柔,他的手无所适从地垂落,不敢碰她,只是无助地扣着药碗的边缘,里面的汤药已经饮尽了。 “疼……”他轻轻地说,“你总是让我很痛。” 黎翡抵着他的肩膀:“我慢慢调理你的身体,请明玉柔来帮你,总有一天就不会疼了。” 谢知寒轻咳一声,他捏了捏喉骨,低道:“你是想把我变成只知情爱的药人吗?还是放过我吧,如果不痛一点,我更会觉得备受羞辱。” 黎翡捏了捏拟态软软的兔耳,语气带着点调侃的笑意:“你怎么这么难办啊。” 谢知寒不说话,他头上的耳朵都被揉红了,兔耳的耳尖软软地垂下来,毛绒下的纤薄皮肉上浮现出血管扩张的红,落在她掌中,像是任由揉圆搓扁的玩具。 他捂了一下脸,冰凉的手指把脸上的热度摸得退却了,缓了一会儿,再跟她讲条件:“晋师侄……天真鲁莽,但绝非奸邪恶毒之人。这些事让我一人领受就够了,你折磨他,也得不到一丝快意。” “我对他哪里不好?”黎九如道,“我把他带在你身边,陪你说话,跟你解闷,让你找回蓬莱派的气氛,这不好么?” “黎姑娘……咳……” “好好,不用惦记他。”黎翡顺了顺他的背,叹了口气,道,“一会儿我就把你小师侄带回来。至于忘知剑……先留在你那里吧,等你养好一些再说。” 谢知寒颇为意外,他微微怔住,措手不及的神情还留在脸上。 他没想到黎翡这么好说话,还以为她会提什么条件让他换取,又或者干脆是故意捉弄他,让他掉眼泪,直到把她取悦到心情很好时才肯答应。 “但我要给你做一个封印。”黎翡道,“这把剑会毁掉你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我会暂时压制它的魔气,不过这种封印也会牵连你的道体。” “……什么意思?”谢知寒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意思是,”黎翡笑了一下,“被封印之后,你的身体除了被我碰之外,不能被任何人触碰。忘知剑是一把有脾气的剑器,收留它,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谢知寒默然片刻,道:“黎姑娘。” “嗯?” “你是故意的对吧。” “哎呀。”黎翡语气轻快地道,“被你发现了。你可不是当初的无念,剑道至尊、以一当千,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好啊——” 谢知寒咬了下唇,轻轻地蹙起眉峰,但最后还是只能叹息一声,认命地道:“罢了,除了你以外,我本来也没跟别的人……这样接触过。” …… 送回小布偶的不是黎翡,而是玄凝真君。 这也是谢知寒养伤期间唯二见到的人。这间屋子并不大,陈设雅致,灵气充沛,没设什么禁制。只可惜黎翡一道禁令,将所有抓心挠肝、想一睹谢道长如今真容的魔族隔绝在外,他们只能日夜听墙角趴窗户,对那么一丁点儿动静苦苦沉思,牙痒痒地琢磨一个人族是靠什么勾搭女君的。 魔族进不来,妖界的凤凰和烛龙就更别提了。他们至今还在为善后之事焦头烂额,就算有心要拜访一下谢道长,感谢这位以身饲魔的活菩萨,也没有时间和资格。 因此,除了黎翡之外,就只有负责救治他的玄凝真君来去自如。玄凝是正道之人,又与谢知寒没有利益冲突,自然不会伤害他。 谢道长重新蒙上了双眼,一条雪白银边儿的绸带从眼前覆盖而过,到脑后系起来。他重新束发戴冠,也换了齐整的淡色道服,若是只看表面,就还是那个素净如冰雪的蓬莱修道人。 可惜。玄凝真君却知道他的道袍下有多少未愈合的伤口,因此只能感慨一声可惜,正道最受期待的一位天才人物,沦落成了魔族的枕边禁/脔……这要是说出去,能把蓬莱的开派祖师再气活过来。 他坐到谢知寒面前,抬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伤成这样,还讲究什么礼节。道子请坐,贫道并非你的正统师长,不敢受蓬莱道子的礼。” 玄凝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小布偶,交到了谢知寒的手中:“这是女君阁下让贫道还给你的。” 小布偶在玄凝手里一动不动,等回了谢知寒指间,才突然活了似的。他扭动着自己笨拙的身躯,从他的手指贴着衣襟往上爬,一只爬到谢知寒的肩膀上,才呜呜地开始哭:“小师叔!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怎么了……” 谢知寒安慰道:“我没事。” “那能叫没事吗?!那都……” 谢知寒轻车熟路、面无表情地捂住布偶的嘴巴,似乎已经猜到他会说出什么禁忌之语了。玄凝真君当面,他还不想丢脸到那个程度。 晋玉平嚷不出来,一头栽倒在小师叔的肩膀上,又一动不动。 “多谢真君。”谢知寒转而道,“我已经好多了。” “只是表面好了,我观你气色灵力,身体却还虚弱得很。”玄凝道,“贫道已是久病难医,不瞒谢道长,我此次孤身而来,早已做好死于女君之祸的打算,幸而有你在……即便如此,再过个三年五载,亦是贫道散尽修为、病中坐化的时日。” “玄凝真君……” 八病观的传承就是这样的,连他们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否有尽头,是否能证得造化见永恒。 “因此,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玄凝道。 即便他不说出口,谢知寒也大约猜到了内容。他沉默须臾,还没有回答,面前的玄凝便撩开道袍的下摆,郑重下拜。 谢知寒听到膝盖触及地面的声音,连忙低头去扶,却想到自己最好不要碰别人,手指停到半空。 “真君何至于此,我……咳咳……”他说话略微急促,牵扯到内伤,只得停下话语稳了稳气息。 “道长病弱到这般田地,我其实不该提的。但已经到了这步,还是请你以大局为重。无论以什么方式,什么手段,能让魔族女君少杀生、免罪过,这也是众生的福祉。” 玄凝说罢,自己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便暗中观察他的神情,见谢知寒没有立即翻脸,才动之以情:“不看在活着的面上,也看在……去了的林道友面上吧。” 谢知寒神情凝滞,默然不语,许久才问:“真君久居八病观时,可曾想过令自己的弟子委身于人,换取未必能得到的渺茫和平?” 玄凝哑然无言,以为他要拒绝,可谢知寒也不曾恼怒,很是无可奈何、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真君请起。” 玄凝唯恐他误会自己以道德胁迫,便起身相待。他不知如何再度劝说,转而道:“你的眼睛……还有救吗?” 谢知寒摇头:“我不知道。” “女君的脾气没人能懂,也没有人能劝得住她。我看她待谢道长格外温和些,说不定……” “那不是因为我。”谢知寒忽然道,他停了一下,又喃喃,“不是……因为我。” 第27章 旅人 “这……何出此言?” 谢知寒却不愿意解释。他感觉一阵莫名的疲惫, 勉强才维持住一个平静的神情。 玄凝真君便没有强问下去,将此言掠过, 又道:“只要她有什么问题, 必然是惊动天下的灾祸。前些天的事情已让无数隐居修士现身,我虽然没有回到八病观中,但也猜到他们正紧锣密鼓地商量对策。” “对策?”谢知寒问。 “无非是如何宰制妖魔。在贫道眼中, 此乃异想天开之举。我想很多人应该也意识到, 被昔日剑尊封入妖魔塔的,是一柄锋锐无匹、难以掌控的绝世之剑。”玄凝道,“不过贫道也有一个想法,若是镇天神柱里的魔心动不得, 是否换个方向,寻找能够抚慰女君神魂的灵物,来代替魔心,恢复她的理智?”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3节 谢知寒沉思片刻, 道:“未听闻有这样的灵物现世。” 玄凝伸手掐算了一下:“眼下确实没有。但短则半月, 长则半年,在幽冥酆都的冥河之中,将有一日倒流。那是‘不灭火玉’出世的征兆。女君虽然听了此事, 却没有表态, 请谢道长……” 后半句他没有说下去。 谢知寒心中略感无力。不论怎么看,玄凝已经将他当成黎九如的男宠之类的身份来游说了,他就算想反驳, 也无从下手, 只得沉默聆听。 “最后还有一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让你知道。”玄凝真君从袖中掏出几张被封好的传讯玉书,“这是已仙逝的林道友在几年前与贫道来往的书信, 其中有几件提及……你的事。或许可以解开你心中的一些症结和不解。” 谢知寒接过玉书,玄凝便率先起身离开。他体弱无法相送,听到珠帘放下时的相撞声才重新低下头,手指抚摸着纤薄的信纸。 他在没有记忆的幼时就被领回蓬莱派,对林云展的感情可谓是亦师亦父,就算他一直隐瞒了关于剑尊转世的旧事,他也对师尊毫无怨言。他抽出信纸,用指腹抚摸着字迹。自从被尾针上的毒素渗透经脉后,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指腹滑过纸面上,都能感觉到上面轻微凹凸的形状。 谢知寒没有放出神识,只用这种方式缓慢地读了下去。 “吾友玄凝……念之的容貌与那位前辈一般无二,前些时日慧殊菩萨现身论佛已然将他认出。并谈及他有一个天大的孽缘,即便菩萨不多言,我也能猜到是谁。……那个败坏前辈声名的女人,若不是她,前辈又怎会道心寂灭,陷入衰败之劫,只剩下短短百日的寿命?可叹他临终之前还谋划盘算,为天下众生计议,将黎九如镇压塔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已央求菩萨不要告诉他,也请你告诉其他知悉内情的人,不必让他知道无念剑尊与他的关系,以免增添不必要的负累。剑尊在忘尘海坐化,他的记忆已被这红尘之海消磨殆尽,不是搜魂之术可以唤醒的,这样也好,念之就只是念之,我只把他当我的弟子,以报答剑尊死前对修真界的恩德,而他的慧根剑心,也定能将蓬莱发扬光大……” “只是有一件事,我仍旧还不解。玄凝,你说那些抹黑无念前辈,说他与那女魔头有不可告人关系的谣言,为何不仅没有被扫除,剑尊阁下反而任其流传,两人虽是因为道途不同、正邪难容而反目……罢了,我会焚烧那类的记载,灭除谣言的。” 我的师尊啊……谢知寒在心中轻叹。按他目前所回想起来的内容,这恐怕不是谣言,说不定无念前辈恨不得让他和黎九如成为一对生生死死的怨侣,最好是纠缠不清,一旦提起其中一个,就不免会想起另一位。 哪怕如今也是一样,两人虽站在不同种族的立场上,但往日共同走遍九天十地、五湖四海,彼此唯一的知己之情,又兼具分崩离析、反目成仇的宿敌之恨。黎九如的名字,似乎就是要跟无念放在一起,才显得融洽。 那所谓的“道心寂灭”,又是因为什么呢? …… 黎九如捏了捏眉心,她闭上眼,甩了一下脑袋。 但没有用,她耳畔还是响起了幻听的声音。她睁开眼,在伏月天的身畔见到一个十岁左右外貌的孩童模样,扎着红色的发绳,眼神怯生生地看着她,小声叫:“义母。” “女君?”伏月天注意到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身侧。 黎翡盯着小福的脸庞。她年轻、稚嫩,还没有被血染红,脸颊白皙。身上穿着她捡到小福时的那身破旧衣衫,乞丐似的破破烂烂,手上全是冻疮和溃烂的红肿伤痕。 她没出声,小福就慢腾腾地挪了过来,缩在她的左手边、坐到了地上。 “女君……”伏月天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眼神变化。 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尊主究竟在看什么啊?就算脑子不好也得有个限度,这不是刚疯完吗?还是说这种病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想疯就疯? 也对,这玩意儿要是有规律的话,那就没那么棘手了。偏偏谢知寒又病得起不来,要是这时候把他塞进尊主怀里,说不定还能说得上话。 伏月天腹诽了半晌,怕黎翡幻视到了异种巨兽,把自己给当怪物杀了。他尾巴绷紧,忍不住后退半步,忽地听到黎翡说:“地上凉,起来。” 伏月天:“……”什么?在跟谁说? 坐在地上的乌鸦吓了一跳,扑棱棱地飞起来,跳到伏月天手臂上,跟伏将军大眼对小眼。 但在黎翡的视野里,小福很快就乖巧地站起身,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咪。她的身体还很孱弱,贴在她的腿边。 黎翡伸出手,刚要把衣衫褴褛的小福抱在腿上,突然感觉正对面的空座椅上多了一个人,她的眼眸余光扫到一截雪白的道袍。 黎翡抬起头。 无念坐在她对面。 黎翡看了他一眼,又扫过一旁惴惴不安的伏月天和他手臂上的乌鸦。这一次,连分割幻觉和真实的场景变化都没有了。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平静如水地出现在面前,好像他本来就应该留在她身边,作为随时会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永远地停留在她脑海里。 “爹。”小福叫他,但没跑过去,她还是靠在黎翡身边,伸出手拉住黎翡的手指,因为她还小,只能攥住黎翡的指节,那些溃烂的红肿疮疤贴在她的肌肤上,小福却眼都不眨。 “谁教你的,叫他爹?”黎翡道,“不是叫他无念前辈么,这从哪儿学得称呼?” “我教她的。”无念说。 他一身雪白的道服,有着一对霜雪般冷淡的眼睛,但眼眸在望向她的时候,却留有一股至极的温和与平静。他站起身,从对面走了过来,他俯下身摸了摸小福的手,然后伸手牵住了这孩子的手。 黎翡皱了下眉,火气蹭地一声蹿上来:“别恶心我了。” 这两道幻觉往这儿一站,活像是被抛弃的寡父孤女。黎翡宁愿他像是上次那样单独出现,或者干脆回到两人关系决裂对峙的时期。 “你的状态,似乎不怎么好啊。”无念道,“陪我和小福坐一会儿,不行吗?还是说要等你的脑子里塞满异种巨兽的模样,睁开眼都是血流漂杵的景象,你才会怀念眼下的情景。” 在黎翡被镇压之前,她也不是没有体会过无念形容的画面。隔了太久的时光,她的脑海里几乎回忆不起那个画面,只能感觉到一阵令人胃部抽痛的反胃。她扶住额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该不会想说,把我关起来都是为了我好吧?” 无念没有回答,反而是他领着的小丫头面露疑惑,小声地问:“义母,你们在说什么呢?” 小福至死都没有看到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反目成仇的模样,自然不懂两人的对话。 “大人讲话小孩子别插嘴。”黎翡板着脸说了一句。 无念取出一块梅子糖递给小福,然后忽然抬头望着黎翡,问她:“你要吃吗?” “不用了。”黎翡面无表情地道,“多谢你惦记着我。” “我不惦记你,还能想着谁呢。”他道,“有什么打算吗?你也知道自己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了。从你第一次听到幻听、见到幻觉开始,你就会让乌鸦传信给我,与我商议。沧海桑田,一别经年,如今还有跟我商议的习惯,那也是应该的。” 黎翡道:“是你说……” “是我跟你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的。”他自然地接过来,眸光如同寒夜下冷月照射的湖面,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冽与冰凉,“你那时候很好取信,所以什么都跟我说。你相信我是世上待你最好的朋友,你相信我是你的臂膀、你的后盾……” “好了,叙旧的话就不用再说了。”黎翡烦躁地敲着桌案。 “不过那时,你的幻觉是自己杀过的每一个人。”无念转移话锋,声音平静地道,“你一闭上眼,就是那些变回原样的尸体,那些哭喊和吼叫。失去魔心之后,第一个出现的幻觉是一个街边乞讨的妇人,她的婴儿是邪修转世寄宿的躯壳,企图将那个村落的人全部变成血祭阵法的养料。” 这是两人寻找突破契机、游历人间时遇到的。 “我们解决了邪修与血祭大阵。但没想到她成为了你第一个出现的幻觉。那个乞讨的妇人央求你把她的孩子还回来,她的哭声、恳求声、辱骂声,镇日镇夜地回响在你的耳朵里。九如……比起他们,难道你不会更想见到我吗?” 黎翡支着下颔,道:“到最后都是一样的。” 没错,到了最后。黎翡其实无法分清眼前的人是真是假,她无数次在幻觉中将无念被异种撕碎的尸体拼合在一起,却又在他冰冷的怀抱中醒来,听到他低微而温柔的声音,他说:“你醒过来了……九如。还好你醒了……” 他们像两个伤痕累累的野兽,在黑暗笼罩、无法看清的丛林里相互依偎。他们久负盛名,互为令世界安定的另一半。但在她失去魔心、异种源头真正解决的那些时日,她是走在漫长黑暗道路上、不知如何走到尽头的失路旅人,而他,则是旅人手中摇摇欲灭的灯火。 “是啊……”无念叹息,“离开我的封印之后,你又要想起那些死在你手中的人了。以前我只能听你的描述,现在终于可以看一看,你见到的场景是什么样的了。” 因为他也成为了黎翡的幻觉之一。 那些尸山血海、纠缠不休,那些令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假的绝望和崩溃。他终于能亲自陪她领受了。 但这是因为她恨他。她的恨更长远、更刻骨铭心,就像扎进血肉里的一根刺,随时保持着难以忘怀的痛感。 第28章 请帖 就在黎翡跟无念对话当中, 一旁的伏月天已经默默退出了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 伏将军一边回想着黎翡的话,一边在心里重重地叹气, 跟乌鸦道:“你说, 这还有得治吗?世人皆知杀死一位顶级魔族的方法是刺穿心脏,像女君这样失心而活下来的,生平仅见。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毫无头绪。” 乌鸦歪着头看了看他,道:“你本来是来干嘛的?” “这个。”伏月天从储物袋中抽出令牌,上面流转着隐隐的光华,“血日消失之后,这道仙盟令牌就送到了我手上, 是六门九派所组成的同盟发出, 来宴请女君的。” “鸿门宴?”乌鸦立即道。 伏月天道:“连你都想得到, 那他们的目的还真是路人皆知。……这仙门的代首领是谢道长的师兄蒋若秋, 各派的隐居先辈不知道出关了多少, 要是鸿门宴的话,说是步步逼命, 杀机四伏, 也不为过。” 乌鸦摇了摇头, 回想了一下自家女君的模样:“就算这些人联手……大概率也是个两败俱伤的境地,这是何必呢。” “所以这不能全然算是个鸿门宴。”伏月天道, “就算他们再杀意重重,也知道无法动手,没有人会赔上镇天神柱。这顶多算是试探和休战罢了, 毕竟那轮血日和大雪,应当吓到了不少人。” 乌鸦摇头晃脑地点头,见到他手里不止一枚令牌, 下面还有一枚通体如玉的请帖。它嘴快问道:“仙盟也给将军下帖了?” 伏月天沉默了一瞬,用那种“想杀人”的目光盯着这只漆黑的鸟:“这是请谢知寒的。” “谢……谢道长?!” “哼。”伏月天很有意见地甩了甩尾巴,他的尾巴中间有一条淡金的线,随着尾椎的转动而扭曲,像是蛇的脊背花纹,“真是没安好心。” 乌鸦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两人同时开口。 “居心叵测,完全把谢道长划到我们这边了。” “他能保护女君吗?去了有什么用?” 乌鸦愣了一下,用那种很不理解地眼光看着伏月天。保护黎九如?他们魔族的脑子真得都坏得差不多了。 伏将军完全是传统魔族的思维模式。对他来说,谢知寒如今伤得太重,他能力不够强、无法帮助到黎翡,带过去就只是累赘而已。就算仙盟请的是公仪璇、或者裴还剑,他都不会这么闹心,起码后面这俩都是为尊主取回十三魔域的名将。 “你也别太嫉妒了。”乌鸦从他的左肩跳到右肩,“他是无念剑尊的转世,注定就要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我没嫉妒!”伏月天提高了声音。 乌鸦啄了啄他手中的请帖,歪头道:“自从他养伤以来,也很久没见过谢道长了。正好我们去把这个交给他。伏将军,你这么光明正大,总不会像后院争宠似的不让人家知道吧。” 伏月天小麦色的脸庞上猛地一红,他干咳两声,掩盖道:“……怎么会,我是那种作风的人么……” …… 谢知寒最初听到珠帘响动时,第一反应是黎姑娘回来了,但他很快从气息和步伐中分辨出来,来者并非是黎翡。 黎翡的尾巴虽然沉重,但她从来走路时不喜欢让骨尾触碰到地面,她的脚步比常人更轻、更快,没有丝毫尾巴拖曳触碰的声音,像是一只穿行于荒野的花豹。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真有点像留守在家的宠物了。谢知寒修补布偶的手停顿了一下,把小师侄放在膝盖上。他转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起来平静得有些冰冷。 “伏月天?”他问。 “你伤成这样,难道能把神识放出这么远?”对方惊奇道,“还是听出来的?” “尾巴的声音很响。”谢知寒道。 伏月天坐到茶桌前,自顾自地伸手倒了杯茶。他分出一丝目光滑过去,打量着这位蓬莱道子。 谢知寒衣着整齐,袖边的手腕上缠着一重重的绷带,露出来的手腕,脖颈,只要是没被衣料覆盖的地方,都缠覆着一层雪白的绷带。 “你这是在干什么?”伏月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手上的布偶。 “他被扯坏了。我帮他把崩开的线缝起来。”谢知寒道,“黎姑娘的摄魂之术如此高超,我查看数遍,也没想到要用什么办法才能重塑他的身体。” “我劝你别费这个心。”伏月天倒了一杯茶,“他的肉身早就化作一滩血水了,神魂能封存在这个人偶里,已经是尊主格外开恩……我找你不是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同门,而是为了这个。” 他将请帖递了过去。 谢知寒接到手中,没有翻开,而是用指腹从上到下抚摸过表面。通体如玉的请帖上嵌刻着几个字——“师弟念之亲启”。 师弟念之……这是蒋师兄下的帖? 他脑海中浮现出蒋若秋的脸庞。他跟蒋师兄虽然师出同门,但仅仅在蓬莱山上幼时修道相见过,蒋若秋大他七岁,领着他做早课、背道经、习剑……但从十三岁起,他被师尊带到海上蓬莱独自教养,此后一别经年,偶有数面而已。 在伏月天的注视下,谢知寒掀开玉帖,用指腹读完了里面的内容。他沉默片刻,道:“让我陪同黎姑娘前往?”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4节 伏月天一听他这么叫黎翡,就觉得牙酸。他磨了磨后槽牙,道:“看来你这师兄是非要你身败名裂不可了。你要是这么跟她去,那和背叛仙盟有什么区别。” “仙盟?” “哦,就是六门九派联合而成的组织。以蓬莱的代掌门为首领,请了很多隐居不出的大修士,里面不乏有很多千年以前的绝代人物,或许有一些还认识女君。” “是为了对付她……”不必伏月天开口,谢知寒就已经意识到了,他还想再问什么,忽然被对方一把攥住了手腕,一股牵引的魔气试探着钻进来,似乎想要看看忘知剑究竟还在不在他的身体里。 然而这股魔气刚渗入进去,谢知寒的道体寒光还未来得及发作,一股挟着尸山血海的腥气便猛地扑面而来,伏月天的手心被狠狠烫了一下,封印的煞气反震回来,让这位凶名赫赫的大魔立马扶住桌角,低头吐了一口血,如鲠在喉:“你……” 谢知寒听到桌角和座椅碰撞的声音。他伸手重新整理好绷带,说:“是她的封印。” 伏月天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然后擦掉唇边的血:“这么说,尊主的剑真在你这里?!” 谢知寒道:“是。” “这怎么使得!”伏月天的反应比想象中的更大,他豁然起身,在这个地方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尾巴把地面甩得啪啪响,“忘知剑怎么能交给一个人族手里!当初的无念剑尊就是这样道貌岸然地行骗,用身体压制她的剑!才能屡屡伤了尊主的!” 谢知寒眉心一跳,他对无念的名字有点神经过敏,忽然唤了一声:“黎姑娘。” “你怎么也这么叫她!跟那个伪君子一模一样,我就该劝尊主赶尽杀绝,什么转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斩草除根才能免除后患……” 他焦躁到开始愤怒的话说到一半,肩膀忽然一沉。 伏月天的肩上落了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纤细,看起来只是轻轻地一拍,他却猛地感觉到一股芒刺在背的危险感,这纤细的手指握住了他的骨骼,像是钳制住了命门。 黎翡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手掌轻微收紧,然后拍了拍,道:“下去。” 伏月天被拍得腿软,他垂落的尾巴猛地绷紧缠绕在一起,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才答:“……遵命。” 压制一个愤怒而暴躁的魔族,在她这里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黎九如对魔族的统治力可见一斑。 她身上的压制感太恐怖了。要么为了她战死,要么便是挑战她而死。只有在这个人手下,魔族才是铁板一块、固若金汤,否则便极容易陷入彼此割据的分裂当中。 伏月天走后,黎翡重新握住了他的手,她隔着绷带摸了摸对方的手腕,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过了好半晌,她忽然道:“你对他不满意吗?” 什么? 谢知寒微微一怔,下意识觉得这似乎不是跟自己说的。 黎九如笑了笑,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但那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珠帘、以及穿透珠帘的熹微光线。她俯身过来,手臂从面前圈住谢知寒的腰,她伸手抬起他的脸庞,说:“但我对他还算满意。” 她低头贴过来,用一种并不纯熟的姿态封住了他的唇,浅尝即止地吻了吻。谢知寒被抵着身躯,脊背贴着床榻内侧的墙壁,他仓促地吸了口气,在心脏狂跳的间隙中问:“你在跟谁说话。” 黎翡抱住了他,她将谢知寒柔软的唇瓣咬出血痕,又像不小心似的碰了碰红肿的唇肉,仿佛以此当作道歉。她道:“是他非要看看你的,我可没有要比较的意思。” 谢知寒已经猜到她在说谁了。他平静如水的思绪猛地被打乱了,仿佛四面八方的空气都漂浮着视线。哪怕他知道这视线其实并不存在,这是她的病又犯了。 他的心口一阵阵地发麻,像是矜持和理智都被强烈地撕破了似的,忽然用尽力气地扯住她的衣领,对着黎九如道:“那是个死人,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你……咳咳……” 谢知寒气血翻涌,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撑不住这么强烈的情绪,立刻就气息紊乱地咳嗽起来,喉口涌起一阵腥甜,牵扯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他咬着牙咽了回去,被抱着拥了个满怀。而她居然也没有生气,只是闭上了眼,贴在他的耳畔道:“……让我抱一会儿。” “你想抱的是我,还是……” “谢知寒。”她说。 室内安静了一刹那。在黎翡的幻觉当中,一旁领着小福的白衣剑修立在珠帘边,小福牵着他的手,踮脚儿小声地跟他说:“爹,义母好像有别的挚友了。” 无念把她抱了起来,又从袖子里翻出一块梅子糖给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地道:“不会的。她只有我这么一个生死知己。” 黎九如不可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她的幻觉本就是为她一个人存在的。 但她现在不想理会,越是为了无念而困扰,她就越踏进这个纠缠不休的陷阱里。反而在谢知寒身边,她躁动的心暂时被太阴之体安抚下来,慢慢变得冷静了。 她把这具柔软的身体划归到自己的领域里,逐渐地,夕阳的光晕慢慢映射过来,耳畔的幻听消失了。 黎翡重新睁开眼,还没开口,她怀里的谢道长便掰开她的手指钻了出来,他捂着心口顺了顺,一口气堵在那里咽不下去,缓了半天才道:“怎么就这么听剑尊阁下的,他要看你就带他来看么?黎九如,你怎么这样过分。” “我有点想你。” “你……你……”谢知寒掩唇咳嗽,脸颊咳得发红,“你不能这么说。” 黎翡没能理解:“为什么?” “你把我当成仇人,这不是该对仇人说的。”他道。 “我想你的身体。”黎翡看着他道,“冰凉、柔软,还能镇定神魂,真想把你做成傀儡抱着睡觉,随时都能带在身上。” 谢知寒:“……” “我也很想我的那把剑。”黎翡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像是配合她的呼唤似的,谢知寒的胸腔里猛地跳动了一下,魔剑贴着她的指尖,“不然,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第29章 仙岛 这场宴请定在举世闻名的桃源仙岛。日期近得堪称急迫, 只在十日之后。 以年为单位闭关修行的修士眼中,十日时光,匆匆弹指一刹那而已。所以黎翡也没有过多犹豫, 起码这能为她的枯燥生活增添一点乐趣,无论这乐趣是好是坏,她不介意见见那些隐居不出的修士们, 来填补她脑海中空缺的千年。 于是十日后, 魔主的飞鸾青霄车驶向桃源仙岛, 拉车的青鸾如同流光, 在它穿过妖界,向那座海上岛屿飞去时,这消息就已经传递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跟仙盟的严阵以待不同,在珠帘轻纱的车内,不时传来男人低微的咳声和衣物窸窣的声响, 这动静听着让人有点耳热。 但黎翡倒是真没对他做什么。自从那日无念的幻觉消失后, 谢知寒就意识到她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一个死人的幻觉捆绑住……她的理智永远都是“看似理智”, 一旦无念出现在她身边, 黎九如做出什么事都是不可预料的。 他们之间的纠葛就是一本书都写不完, 谢知寒除了旁观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定要把我绑起来吗?”谢知寒问她。他的手被绳索绑起来,这道略微粗糙的绳子穿过他的肩膀、肩胛骨,路过那些细碎未愈的伤口,在他的肌肤上绕了一个圈, 最后拢到手腕上,将他的手缠在一起。 “玄凝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黎翡比量了一下距离,“你要是不被‘胁迫’的话,你那个师兄就能用肃清师门的名义彻底除掉你了。谢道长, 蓬莱道子的声誉可就毁于一旦了。” 谢知寒道:“我总觉得,你不是因为这个。” “的确。”黎翡坦然相待,“我只是很久没威胁迫害你了,想把小兔子绑起来带在身边。” 谢知寒身上的拟态法术已经过了时效,但黎翡还是偶尔这么叫他。 谢道长轻轻叹气,说:“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会使坏。” “是么。”黎翡无所谓地答,“你以前可不这么说,你说,黎姑娘,你真的很有趣。” 后半句学得是无念的口气。 谢知寒哽了一下,他扯了扯手腕,衣衫之下穿过的绳子在肌肤上摩擦,有一点轻微的刺痒。他其实不太适应,但在她面前,除了无法反抗外,竟然已经有了点认命的感觉。 黎翡将绳索扣在一起。这其实不会让谢知寒太难受,她还好心地整理了一下对方的道袍,在淡色衣衫的下方,隐隐能抚摸到绳子的凸痕,但如果不亲手触碰,反而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只能见到他绷带上方扣着手腕的绳结。 她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沿着他的后颈滑下来,指尖停留在他的脊背上,忽然道:“以前……” “不要提。”他说,“剑尊阁下不会也这么让你玩吧?” 黎翡有点惊奇地看着他,似乎意外于他能说出这种话。而谢知寒脱口而出之后也沉默了一下,他扭过头,想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她偏偏回答:“这是他教我的。” 谢知寒:“……这个人真是……” “一点小小的把戏而已。凡俗的绳索,其实无法捆住那个修为的大修士,他只要轻轻弹指,就可以解除束缚。”黎翡从他左耳后方靠近,气息发烫地扑落在耳畔,将白皙的耳垂染得微微泛红,“不像你如今,别说挣脱绳索,就连动一下手臂,都要听我的。” 谢知寒喉结微动,黎九如挨得太紧,他体内剂量不足的毒素开始渴求,像是一把脆弱到一折就断的枝叶崩上了火星子,一不留神就会被烧成灰烬。 他向另一侧躲避,道:“好了,还没玩够吗?要进入桃源仙岛了。” 随着他的话语,飞鸾青霄车越过岛屿上方的一层无形结界,外围的青鸾发出鸣叫声,一层光华在周遭亮过一遍。 这道结界之内就再无凡人,尽是被邀请而来、或是不明内情、闻讯来参与“盛会”的修士或小妖。 “你的感知似乎敏锐了很多。”黎翡若有所思地道,“连神识波动都没有,只需要感觉灵气的浓度和涌动,就能区分出结界的位置。” 她一边说,一边沿着绳子的痕迹向肩膀上抚摸过去,从后方环抱住他,低头蹭了蹭谢知寒的脸颊,说:“是因为情毒吗?” “你是魔族,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清楚。” “哎呀,我实在也没往别人身体里灌过毒素。你也知道,魔族早就不用这玩意儿了。”黎翡抵着他的肩膀道,“上古魔族几乎不分雌雄,双方都是一样的身体结构,所以在原型争夺主导权的时候,更强的一方用尾针把对方的血管穿透,将毒素注入进去,另一方受到繁衍本能的蛊惑,才开始孕育幼崽……后来为了适应各族合流的万年大融合时期,便分化出了两种性别。” 谢知寒的手被捆住了,她心满意足地拢着他的手指,继续科普道:“你见过我的原型,对吧?那就是上古魔族的本来面貌。这种魔体会让理智急遽流失、但战力和杀戮欲大幅度增强。所以在跟繁衍交/配的时候,我们都是人形。” 谢知寒的脑海里闪现了一瞬她魔化的画面,遮天蔽日的羽翼、燃烧着焰火的眼眸,还有覆盖全身、长出尖刺的骨甲,他光是想起,就觉得异常地紧张,下意识地均匀了一下气息。 “不过就算是人形,魔族那个地方还是不够温和,有刺和锯齿。”黎翡道,“我的身体里也有。” 准确来说,是男性的生/殖/器官上有硬质骨节和倒刺,而女性的身体内部存在细密的短刺锯齿。 谢知寒:“……”什么、什么地方? 他的大脑短路了一下,开始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就是因为跟魔族繁衍实在太疼了,所以才会有那个难以通婚的说法。”黎翡道,“你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我只是拿尾巴碰一碰你。” 谢知寒听得半天回不过神。 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就算黎九如目前的态度还很温和,但他不确定哪一天她的幻觉失控,把自己当成无念剑尊……就算是剑尊阁下也未必能受得了吧?怪不得这个种族一直人数不足、繁衍困难,他光是设想一下那个场面,就害怕到隐隐胃痛,五脏六腑都有一种错乱的痉挛感。 黎翡的神情倒没什么变化,她将锁链重新扣到谢知寒的脖颈上——自从来到妖界之后,她很久都没将他重新装扮成自己的乖巧宠物了。这道锁链很轻,不太会磨损到喉骨,冰凉的金属绕着颈项,倾轧过衣衫下的绳子。 金属锁链扯着绳结,这原本只是一种略显粗糙的触感。但他的身体的确被影响得很严重,能够感觉到任何东西的摩擦和移动,这让这种微妙的牵扯,发展成了令人难以启齿的感受。 黎翡捧着他的脸庞,凑过去贴了贴他的额头,道:“你好像还是很紧张。” 谢知寒闭着眼睛,绸缎下的眼眸显出不安的颤动。他低声道:“你知道我怕疼的。” “吓到你了,是吗?”黎翡很快意识到,她笑了笑,“乖乖,不会的,我可不想跟你弄出小孩子来。” 毕竟她目前的精神状况,根本没法考虑下一代的事,更做不了一个合适的母亲。 谢知寒的嘴唇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能说出什么话。他的思绪蔓延开来,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当初的无念剑尊有没有尝试过?以剑尊阁下目前的行径迹象来看,要是能跟黎翡有个孩子……就算再疼,他也未必不愿意。 不知何时,那个为天下苍生而镇压知己的剑尊形象已经完全消失了。在谢知寒的审视当中,无念可能真的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但他对黎九如抱有着一些难以形容的目的,他的所作所为,实在算不上清白。 飞鸾青霄车降低高度,进入雾霭环绕的楼宇之间。在仙岛之上,有修士往来、仙乐飘渺,在青鸾飞入楼宇中央时,前方出现了蓬莱仙山的巨大虚影,虚影下方的半空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空间的裂隙,一人从裂隙当中踏出。 此人一身道袍,束发戴冠,臂弯里拢着一柄拂尘,开口时,声音穿透云雾,几乎笼罩住整个岛屿,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在下蓬莱代掌门蒋若秋,迎女君大驾光临。不知我那师弟今在何处?女君将他照顾的可还好吗?” 岛屿上的一切声音都停歇了刹那。 黎翡扫了一眼下方密如蚁群的修士,又望了望他身后巨大的蓬莱虚影,轻笑了一声:“本座赴宴而来,原以为各位都是真心宴请,没想到连仙门至宝蓬莱仙境图都带在身边,就这么害怕我翻脸吗?” 蒋若秋身后是蓬莱派的至宝,跟烂柯寺的光阴书相差无几。那是一枚图卷,完全展开时,能将天地的一部分都纳入仙境当中,化为蓬莱图卷的一部分。 “请女君海涵。”蒋若秋退让半句,但立刻又问,“请恕在下心系谢师弟安危,诸位隐世前辈、仙盟各派,都对谢师弟挂念不已,还请女君令他露面。”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5节 “听见了吗?”黎翡道,“你师兄说很挂念你。” 此言一出,还未现身的许多人都脸色变了又变,忍不住想到传言中蓬莱道子已背叛师门、转投这魔头门下的消息。 “师弟?”蒋若秋面露急切,他飞身而起,周身环绕着一道长长的卷轴,一股侵吞空间之感在他周身浮动。凭借着蓬莱仙境图,他一寸寸逼近,拂尘一扫,一股清风震开珠帘和轻纱。 霎时间,无数道窥伺的神识笼罩过来,在轻纱分开之时扫过车内,顿时有很多人愕然不已,心中纷纷浮现出各自的念头。 “他的眼睛……” “这女魔头当真可恶至极。谢道长修身持证、冰清玉洁,怎么能这样……” “谢知寒的修为被封住了,看来他背叛道门的说法大概率只是个谣言……” “你们也太好奇了。”黎翡轻飘飘地道,“看够了吗?” 她的魔气倏地一扫,如同一条暗紫色的蛟龙从周围环绕一圈,将数不清的神识反震了回去,紫色蛟龙张开血盆大口,在半空中嘶吼了一声。 包括蒋若秋在内,神识窥探的反噬撞入丹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瞬间溢满咽喉和口鼻,方才还传音无数的桃源仙岛瞬间清净了。 蒋若秋将喉口的那一丝血咽回去,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收敛身后的蓬莱虚影,躬身道:“晚辈冒失,请女君入席。” 飞鸾青霄车驶过他身侧,不知何时,楼宇中的仙乐弹奏声重新响起。在车驾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蒋若秋忽然听到一个平静而熟悉的声音。 “我与晋师侄也挂念你许久,”他说,“蒋师兄。” 第30章 喂酒 飞鸾青霄车停在最中央的楼宇之上, 黎翡离开后,鸾鸟便栖息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 蒋若秋亲自为魔主引路。他在引路的间隙中,还似有若无地观察着他的师弟。这位祖师最钟爱的弟子已经跟以往截然不同, 他蒙着双眼,似乎已经目不能视,即便保住了他的立场,但这样现身,实在显得落魄。他这种在道门当中以清高冷漠而称的修士, 却被黎九如锁在身边,恐怕谢知寒就算还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吧? 蒋若秋按照常理去揣摩。即便他派晋玉平前去“解救”他的想法已经暴露了目的,但他还是认为, 念之师弟恐怕要更恨黎翡一点,毕竟士可杀,不可辱。 进入琼楼之内,已有许多人屏息以待。 黎翡是这场宴席中最尊贵的客人, 她登上阶梯, 两侧的侍童撩开薄纱,请魔主入座。 她将谢知寒按在身侧,居然真的品尝起桃源仙岛的佳酿,甜腻的酒水落入杯盏当中, 有一种很特殊的水果香气, 黎翡问他:“难为你师兄精心准备, 要不要尝一下?” 谢知寒道:“我不喝酒。” “滴酒不沾?” 他轻轻颔首。 黎翡看着他的视线忽然变得很奇怪, 有点探究似的凑过去:“我记得你……” “你记得的可不是我。”谢知寒向另一边挪了一点点,不冷不热地道。 黎九如还要再说什么,薄纱便被微风吹起, 几个身穿霓裳的女修呈着不同凡俗的佳肴鱼贯而入,在她们放下菜品后,真正为这场宴席做东的人终于现身,踏入堪虚境界的神识一一出现,就在下方,她数了数,两男两女。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其中一人的手臂和眼角上都缀着细密的龙鳞,生着类似于妖族的角。他是人与龙的后裔,是唤龙岛的一位堪虚境前辈,“也没想到二姐心心念念的救世之人,如今却让众生视为心腹之患。” 黎翡眼皮一跳,笑了笑:“敖明周,龙女已经死了。” 龙女死在三千年前的异种乱世当中。她是世上唯一一条血统斑驳、而实力却冠盖群雄的龙,也是此人的亲姐姐。 敖明周道:“那时我虽然还小,但也隐约记得二姐的嘱托。她为了清除海底被异种感染的妖魔,潜入海底三天三夜、战至力竭而死,临行之前对我说,日后要是有什么力所不能及、却为天下苍生而计的事,就去找她见过最值得托付的人,魔主黎九如黎姑娘……还有无念剑尊。” 黎翡支着下颔,听他说下去。 “前些时日的血日、大雪,足以见到魔主现今的状况了。既然如此,何必救世又灭世,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情呢?” 黎翡问他:“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敖明周愣了一下,满腹的说辞忽然滞住,似乎重新组织一个更好的说法。但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堪虚修士却上前半步,极为不耐烦地道:“道友,她也不过是半步造化,终究没踏入造化天地的大境界当中,我们四人联手,难道不能制服她、像当年剑尊一样封印她?” 黎翡毫无怒色,伸手倒了杯酒。 此人似乎跟黎九如完全不是一个时代的。他浑身上下都流露出自傲未折的剑修锋芒,天资横溢得带着一丝骄狂:“我潜心修行多年,等得就是这样一个契机!我是不知道你们将她请过来意欲何为,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有什么算计,但要我说,只要将她封印回去就够了!剑尊能做到,你我自然也能。” 黎翡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气息,纯正的蓬莱道法之体,她跟谢知寒道:“这是你什么人?” “柳剑雪前辈。”谢知寒道,“是剑尊阁下之后、唯一触及剑道顶峰的人……他已入堪虚之境。” “他把无念当成目标啊。”黎翡轻轻地感叹。 话音未落,敖明周连忙将柳剑雪挡了回去,他道:“难道你没答应过我,此事从长计议么?” 柳剑雪冷笑道:“你要一个滥杀无辜、手上血债累累的魔族,怎么答应你的要求?让她自我封印,还是让她自废修为?要我说,干脆把那颗心还给她,我不相信真是靠她的魔心镇压异种源泉的,何必这样又依靠她、又想杀了她,连我也觉得恶心。” “此事无法可谈。”戴着面纱的女修上前,跟敖明周一起挡住了柳剑雪,“柳道友,你修为虽至,但毕竟太年少,没有经历过当年的情景。我们邀请女君前来,是为了说服她,让魔界和仙盟休战议和,也跟黎九如前辈谈一谈为众生求安宁的大事。” 后半句像是说给黎翡听的。 但黎翡已经听困了。除了那个柳剑雪之外,其余的人都是在演戏。骗的不是她,而是这个剑修。 他们想要一个在堪虚境界里正面对战排在前列的剑修挑战自己,然后伺机而动,要是他死了,就立刻划清界限开始谈判,要是他真能撼动黎翡,这些人就会立刻翻脸,一拥而上,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会将她重新封印。 黎九如没继续听下去,而是伸手勾着谢知寒脖颈上连着他的细链,她缠在手上,一点点收紧距离,谢知寒捂住喉咙,无可奈何地靠近她,最后几乎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 黎翡伸出手臂,把谢道长按进怀里,然后举起斟满的酒水,喝了半口,覆上去沾湿他的唇。 谢知寒猝不及防地咽了一口,他不适应地咳嗽了几声,单薄的肩膀轻微颤抖,呛得顺了半天气,低声:“别玩了……这种场合你也……” 黎翡道:“你已经没有颜面可言了。不会还顾惜着形象尊严吧?你说我这个时候撤去结界,撩开这道纱,让众人看见他们寄予厚望的正道天才,像是侍奴一样在我怀里求欢,他们会不会怒发冲冠、一拥而上?” “非要杀人不可吗?”他问。 “这可不是我想的,是他们为你出头、为了正道的颜面出头。”黎翡笑吟吟地道,“这个柳剑雪,怎么说也是蓬莱出身,他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这么一个以剑尊为目标的剑修,要是见到剑尊转世竟然被折辱至此,就算再来几个人,恐怕也劝不住他了。” 谢知寒不确定她是不是说真的,他的手指蜷缩握紧,继而又松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声音:“我喂你……你别这么做。” 黎翡没回答。她解开对方身上束缚手腕的绳索,看着谢知寒伸手举起那杯酒——他需要小心地摸索,谨慎地触碰,才能举起那半杯酒酿。谢道长蹙着眉,那双薄唇被酒液染得晶亮,他将酒水含在口中,然后凑了上来。 她能感觉到谢知寒温度骤升的脸颊和体温,能感觉到他的为难和隐忍。他眉心有一道银色道印,这张脸明明清寒疏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他的所作所为却与炉/鼎奴/宠无异。 谢知寒试探地贴上她的唇。他的唇瓣很柔软,举止生涩,像是硬着头皮强迫自己,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躲开。他极为勉强地渡过去一杯酒,没有被饮尽的酒水沿着唇角滑落下来,留下一道不明显的湿痕。 黎九如伸手捏住他的下颔,把唇角的痕迹舔掉,抵着他道:“你说,会有人想到吗?” “想到……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就算黎翡布置过隔音结界,他也不可避免地产生可能会被听到这种声响的恐惧。 “我觉得不会。他们肯定不知道,这些人百般设计的鸿门宴,千方百计地演戏给我看,我不仅一个字都没有听,还在这里亵/玩他们的仙门道子、剑尊转世,这要是传出去,你和我,大概都会声名狼藉。” 谢知寒无力地道:“你的声名本来就……” “好好,可怜的只有你。”黎翡大度地道。 可她就算再大度,谢知寒也受不了如此的羞辱了。他想要离开对方的怀抱,却被她的手按着侧腰,被摁坐在她的腿上,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他不得已地恳求道:“放开我……他们能看到的。” “这道纱帘这么薄,他们早就看到了。”她过分恶劣地道,“谢道长,一杯都没喂完,就想跑掉吗?” 他被蒙住的眼眸微微颤动。黎翡能看到他霜白的肌肤上浮现出浅淡的红色,很难说这是因为耻辱还是恼怒,在他这张冷月秋霜似的脸庞上,总能出现这种让她意外的、活色生香的神情,这种生动的隐忍和羞/耻,是当年的无念身上决计不会出现的。 从这一方面来看,永远温柔地包容她、痛得发抖也从不躲避的无念,跟眼前的谢道长,确实不太一样。 谢知寒的喉结动了动,很艰难地将咽喉里引人不适的酒液味道咽下去。他捧着杯盏,又含了一口,磨磨蹭蹭地靠过去,碰到黎翡的唇锋。 就在此刻,下方的议论争吵声忽然停了。柳剑雪彻底被激怒,一片冰冷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许,不如我为众生斩出一片天,也好过如此跟这个魔头僵持着!” 说罢,一道璀璨的剑光从他身后飞出,如流星般穿梭过来,瞬息划破了轻纱。 纱帘飘然坠下,剑光击碎结界。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黎翡伸手把谢知寒扣在怀里,分神转头看过去,她瞳孔里倒映的剑影越来越大,随即——她的骨翼从肩胛骨后方伸出,巨大的翼刺碾碎了周围的木制摆设和坐榻香炉,折回来半掩住身躯,那道璀璨的剑光只在骨翼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 她的骨翼在一片狼藉中舒展开来。 四下一片静寂。众人的目光穿过被切碎的轻纱,落在她的怀中。 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当中,柳剑雪的神情呆滞了一刻,而后勃然大怒:“他是什么人你可知道!被你掳走也就算了,你竟然还如此逼迫他!你的脑子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黎翡琢磨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回复:“剑尊的转世嘛……我知道。你修行一生都难以与其并肩的大前辈。” 她的手指拂过谢知寒的脸颊。 “你们心心念念、恨不得从坟里把他刨出来的救世主。一个名垂千古、大公无私的剑修。”她轻轻地念叨了几句,又笑着说,“可在我的脑子里,只有他情/欲密布的脸。” 黎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很平静地看着谢知寒,连一丝余光也没有分给别人。 但这话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柳剑雪的额角青筋凸起,立即结印祭出了剑修法身,他身后亮起万剑虚影和一道侧身负剑的法身,灵气卷成旋涡,几乎就在暴动的边缘。而其他本不愿出手的人也怒火横生,不管是见到蓬莱道子受辱、还是听到她这么形容昔日的剑尊阁下,都让许多人祭出了法器。 连敖明周都拧紧眉毛,脸显怒意,他身侧的女修秋宁更是如鲠在喉,咬牙道:“起阵!” 局面彻底失控了,刹那间,周遭在席的各派掌门、其他化神期修士的身后,都出现一道篆字虚影浮现而起,跟当年无念剑尊刻在血槽上的篆字一般无二。 一道沉重至极的封魔大阵覆盖住整个桃源仙岛,这座岛屿的核心,被完全炼制成了一件专供封印镇压的法宝。灵气不断地积压、盘旋,而在这过程中,琵琶的响声由缓变急,仙乐绕住整座楼宇,在座次当中,一直没有开口的最后一位堪虚境女修显出法身,在她的身后,一个反弹琵琶的天女法身在半空中浮现而出,琵琶弦动,天地光华浮动,岛外的海水掀起汹涌的浪潮。 这是跟合欢门红尘天音完全相反的另一道绝世之乐,其名为九转天音。 “有备而来啊。”黎翡道。“那我活动活动筋骨吧,你说呢?” 谢知寒道:“你能不能……” “免造杀孽,是不是?”黎翡道,“这很难的。光是用剑指着我就犯了忌讳,他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说我逼迫你,我要剥了他的皮。” 谢知寒咬了下牙,道:“……我自愿的。你没有逼我。” “那好啊。”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兴致跟他纠缠,“乖乖,再喂我一盏吧。你喂了这盏酒,我就手下留情,只抓不杀,日后你伺候得好,我就把他们废了修为放出来,让他们日夜感念你用身体求来的恩德,想着道子是如何在我身.下辗转……” 谢知寒捂住了她的嘴,难以忍受地道:“黎翡……” “不愿意?”黎九如道,“那我可动手了。” 第31章 清算 谢知寒抓住她的手,他凝滞沉默了一息,开口求她:“不要……” 他重新斟了一杯酒。 在这过程当中,无论是柳剑雪的剑修法身、还是袅袅不绝的九转天音,都在封魔大阵完全亮起之前,没有对黎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的周身撑起一个攻不破的壁障,将飞来的剑光吞噬得丝毫不剩。 由于隔音结界的破碎,所以两人的对话能让周遭感官敏锐的修士听到。她如此威胁,众人更是怒不可遏,这些人虽然各怀心思,但也耐不住黎翡把正道仙盟的脸摔在地上碾来碾去。 一位修士当即道:“谢道子!你不必求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非要剿灭此魔不可了!” 此番言论引起了更多人附和。但谢知寒与他们不同,他是近距离见过魔族原型的人,实在太了解黎翡的实力,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可能是拼死一搏,但以谢知寒的估量,连“一搏”的机会,其实都微乎其微。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6节 他只能摒除这些声音,低头饮酒。这具滴酒不沾的身体对酒液的味道很是排斥,让谢道长的眉峰紧锁,一直没舒展过,这双柔软的唇早沾湿了,手心贴着黎翡身前的衣袍,探索似的凑过来。 目不能视,神识也在魔气涌动的氛围中被压制了。没有办法,谢知寒只能小心地寻找她的唇,另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好不容易才触到她的唇角,耳根通红地喂了她一盏酒。 辛辣和甘甜在他的舌尖上交织,占据了全部的味觉。而两人接触时,他甚至感觉到一股令人心口烧灼的麻木感。 黎翡没有尝够,意犹未尽地捉住他的唇瓣,尖锐的虎牙咬出个印子,却又怜惜似的轻舐,说:“忘知剑。” 她的手贴到了对方的心口上。 谢知寒来不及反应,他身体里的魔剑如受召唤,在两人之间浮现出剑身轮廓。黎翡手臂一揽,将他按坐在身侧,顺势起身,修长的五指缓慢合拢,握住了这把外形素净的剑器。 忘知剑发出清越的低鸣声,像是久睡初醒,从漫漫的黑夜中重新醒来,在她手中恢复了不可匹敌的锋芒。 随着魔剑的剑光向外扫去,柳剑雪周身的万剑虚影凝滞了一瞬,居然有一部分几近碎裂消散。无形当中,一股非常恐怕的杀意锁定了他,让柳剑雪压力倍增。 在封魔大阵完成之际,被搅碎的半面纱帘之后,微风吹起残纱,露出黎翡单手执剑,转头望来的目光。她的目光跟这位剑修的眼眸相撞了刹那,随后,女君迈出步伐,踏在虚空当中。 琵琶声卷席四野,震荡寰宇,越来越急促的战音灌入脑海。 黎翡捏了捏耳垂,觉得刺得耳膜有点痛。但她常年幻听,对这种刺耳的声响几乎免疫。她横剑一扫,剑光带着一丝隐约的血色,跟柳剑雪手中之剑交撞,他身后的法身虚影轰然一响,光华黯淡下去。 柳剑雪虎口开裂,撕出一片血迹,鲜血从掌心流到手腕上。他心神巨震,竟然听到手中剑器皲裂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低头,见忘知剑的魔气缠绕上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剑身裂隙里。 “柳道友!” 敖明周呼喊一声,手臂上的龙鳞灼热如烧,他的身后腾起一条应龙的虚影,然后侧身抓住柳剑雪的肩膀,将他拖出了残余剑光的笼罩范围。而那道剑波余势,则穿透了琼楼,将整个仙楼建筑从中击穿。 支撑的巨柱倒塌下来,九转天音越响越激烈,那位堪虚音修的目光锁定着黎九如的背影,手中的琵琶弦声波纹四溢,几乎从战声演变成满含煞气的逼命之音。 恰在此时,封魔大阵的篆字全部亮起,所有封印之术的组成印文浮现在半空中,整个桃源仙岛的生机被抽取一空,草木枯萎,生灵绝迹,大阵汲取着生气,半空中的篆字组成了一条条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绕住黎翡的周身,密密麻麻,几乎将她包裹成了一个金光篆字组成的茧。 魔气被隔绝大半。柳剑雪捂住受伤的虎口,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他的本命之剑被黎九如砍断了,这就像是他自己被劈成两半一样,浑身痛得几近抽搐、元神震动。 他冷汗淋漓地问:“这阵法能困住她吗?”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敖明周道,“这是剑尊用过的封魔阵。只要能抗下她一招,就有动用阵法的时机……多亏你身先士卒,柳道友。” 他一边说,一边将柳剑雪拉起来,在两人的另一边,音修手中未停,在金色篆字上以妙音施加着一道道封禁之术。 众人的目光皆紧张的注视着战况,但有一个人,却并未向交战中心望去,而是进入那个一片狼藉、只剩一半残纱的坐席中,来到了谢知寒面前。 是蒋若秋。 他周身环绕着展开了一半的蓬莱仙境图,卷轴浮空,挟着浓郁的蓬莱灵气。谢知寒不必仔细分辨,也知道是谁在自己面前,他叹了口气,道:“师兄。” “谢师弟。”蒋若秋打量着他,“没想到你真能忍下如此屈辱,在众人面前沦落成她的囚禁奴宠。如此一来,就算师弟日后真的挣脱束缚,回到蓬莱,在外也会有不少风言风语,来揣测你这些时日在魔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谢知寒静默地聆听。他的手在喂酒时被黎翡解开了,腕上残留着绳索勒过的红痕。 蒋若秋的目光向他手腕扫了一眼,见他不答,露出也很不忍的神情和语气:“我好不容易才请到各位堪虚境的前辈出关联手,再和敖前辈一起寻找出这个以桃源仙岛为祭品的阵法,就算这个疯子再强,也该被重新封印。可师弟你怎么办呢?你已经是如今这样了。” 谢知寒道:“你真这么觉得吗?” 他说得是前半部分,关于黎九如的。 蒋若秋却误会了,以为他是为自己申辩。他露出了笑容,道:“谁也不会想要蓬莱的下一任掌门,跟魔族女君有一段淫/辱艳闻,这是给整个蓬莱蒙羞。你放心,师兄会为你解决的……” 谢知寒道:“解决的办法,就是杀了我,来给蓬莱立一个贞节牌坊,说我忠烈不屈么?我的身份对你来说,的确是眼中钉、肉中刺,时刻提醒着蒋师兄,你掌控着的蓬莱,没那么名正言顺。” 蒋若秋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道:“要怪就怪黎九如把你的修为封禁了吧。” 他说着,身侧的蓬莱仙境图猛然转动,从图卷上迸出一道清光直冲面门。谢知寒并未躲避,在这道清光距离他仅有一个指节的距离时,极为冰冷的北冥太阴之气从周遭升起,将清光镇在了他面前。 他伸出手,手指接触到的蓬莱灵气一一消散,甚至钻入他的躯体滋养着太阴之体。谢知寒淡淡地道:“她封禁的不是我,而是那把剑。师兄,如今魔剑离开了剑鞘……你来得,正是时候。” 咔嚓。 一股冻绝万物的寒气从他脚下蔓延,咔嚓咔嚓的冰层攀爬上四面八方的每一个物件,桌椅、地面、残损的窗棂,一路蔓延到蒋若秋身上,连同他周身浮动的蓬莱仙境图,都被这种寒意镇住,凝滞了一瞬,卷轴上浮现出一层冷意滔天的霜。 一轮明月虚影从他身后升起。 天地死寂,月光如练。 在冰层蔓延的咔嚓声响起时,另一边的金色篆字包裹出的巨大光茧,也同样发出一道又一道皲裂破碎的声音,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封禁之术上崩开,冒出被撕烂似的、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 他们的阵法并没有错。 错就错在,没有第二位半步造化,会为封印黎九如而剖开胸膛,取出自己的心头血,作为镇压她的燃料。 下一刻,一只手从裂隙中伸出来,她的手指上魔气涌动,骨节上延伸出雪白的骨刺,然后是骨甲包裹的小臂、肩膀。她一寸寸地将封印撕裂,从中伸出巨大的、遮天蔽日的双翼。 魔气化为一条深紫色的龙,在她周身盘旋,半步造化的境界猛然全开,仿佛天地时光都被摄住了一刹那,压制力沉重得让人修为停转、难以喘息。到了此时,柳剑雪才发觉他脑海中的“半级之差,一步之遥”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 不乏有天才人物能突破到堪虚境,但从堪虚到造化,近万年以来,只有她和剑尊。 黎翡的表情甚至都没有什么变化,她的眼眸一个是极为明亮,鲜艳似血的猩红,另一个却漆黑如墨,仿若漩涡。她走了几步,这一刻,没有人再敢单枪匹马地阻拦她,大部分的人开始慌乱、紧张,开始露出懊悔恐惧、意欲逃走的神情。 但没有人能动,造化之力牵连天地,光是在她的周遭,就令人感到一阵阵的心悸恐惧和腿软。 黎九如伸出手,抓起柳剑雪的脖颈,把他拎了起来。 她的手扣住脆弱的咽喉,掌下响起捏碎喉骨的声音,她平平无奇地道:“现在知道了吗?为什么我的心能放进镇天神柱,镇压异种源泉。” 柳剑雪说不出话,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挣扎的残音。 “因为你们,都太弱了。”她说。 黎翡松开手,这个无念死后战力最强的顶级剑修就倒在她脚下,像是被砸碎的瓷器。 她继续走上前,随手弹了弹忘知剑的剑身,脚步踩过柳剑雪的手背,走到敖明周眼前。黎翡面无表情地道:“封魔大阵的传承不多,除了无念之外,只有你二姐还算清楚。龙女将阵法留给唤龙岛的时候,说得应该不是让你来封印我。” 敖明周额角渗汗,连忙道:“二姐当年……当年……” 这套阵法当然不是用来封印黎九如的。在当初,魔主大人是六界苍生的指望,是无边苦海的明灯,封魔大阵的最初用途其实是为她收敛魔性的,是龙女苦心钻研,为了让黎九如不要在完全魔化中失去理智、让她能持续作战。 只不过,从她失去心脏之后,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纵然有一套如此强悍的阵法,也救不回她了。 黎翡没听下去,她伸出剑锋,剑刃刺进敖明周的手腕,从手腕到臂膀,割去了他身上的龙鳞。 对方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然后便是支撑不住的痛吟。黎翡的手很稳,她像是一个冷酷的掌刑人,将他的鳞片、龙筋、额头上的角,全都剥落下来,剑身上沾着斑斑血迹。 他的半龙血脉被剥掉了,连最后一点气息都不剩。 黎翡收回剑刃,喃喃道:“龙女见到我,也会原谅我的。” 她向前数步,还未走到那名女修秋宁的面前,对方已经脸色苍白、瞳孔发颤了。其余修士甚至更不如她,被造化之力压得灵气沉滞、宛如凡人。 那阵琵琶声早就停了。黎九如擦了擦滴血的剑,还没说下一句话,身后响起那名音修的声音,病急乱投医似的:“你、你答应谢道长了,你说不杀我们的!” 黎翡笑了一下,在她的脸上出现这种清淡的笑容,反而令人精神紧张,恐惧不已。她道:“活着,你们当然都……好好活着。” …… 伏月天在接到乌鸦的信号,从桃源仙岛之外带人赶来时,这座仙境一般的岛屿之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花木枯萎、寸草不生,如同绝地。 他的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生怕女君杀疯了眼,她脑子不好使的时候可分不清敌我。 伏月天收到的是善后的命令,众魔心惊胆战地进入这片被斩碎了一半的琼楼里,见到满地的血迹,他视线一扫,发觉这里汇聚着仙盟数得上名号的近千修士,地上的血几乎凝涸成了一层砖石,但这些人居然都还活着,只不过他们的身体全是残破的,被做成了连眼珠都不能动的傀儡,躺在血泊里。 这是女君的傀儡术。 这画面实在太过诡异恐怖了,连伏月天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刚要寻找黎翡请示命令,就听到谢道长软得发颤的沙哑声线,他低低地说:“……伏将军来了……” 伏月天的身躯僵硬了一瞬,转头看去,隔着一半的残纱,模糊地见到女君把谢知寒抱在怀里,尾巴缠着他的腿,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谢道长按住她的手腕,让她不要再乱动,然后抵在黎九如的肩膀上,轻轻地喘着气,道:“满意了吗?……别生气了,我没说要赖账……” “你真是菩萨心肠,”黎翡轻笑道,“为了一些不值得救的人加倍讨好我,要是他们能说出话,这时候一定为你感动到流泪了,然后在心里想,谢道长怎么不能被多玩几次,早点把他们解救出来。” 第32章 灯架 伏月天等了半晌, 待到那些细碎压抑的声音消失,才转身走上前,向黎翡行礼。 伏将军走上来之后, 才发觉这里的寒气很重,冰凉沁骨。他的视线环绕一周, 见到墙壁上凝结未化的冰霜,冷白半融地化为点点露珠,而在墙壁的下方,放着一个傀儡。 外面的那些人虽然肢体残破, 但起码看得出是以自身血肉所炼化的傀儡术。但这里的这只四肢俱全,身形却只有手掌那么大, 四肢上牵着可供操纵的丝线,就像是真正的傀儡戏一样。 伏月天留意了一下它的衣衫,是蓬莱派的道服。道袍的衣角凝着点点冰晶, 似乎先是被冻住的, 等到女君过来的时候, 又顺手将此人做成了傀儡,像个摆设一样躺在地上。 他转过视线,见到面色如常的黎翡。 她的怀里揽着谢道长, 谢知寒伏在她怀中低低地喘气,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 指骨收紧,将衣袍攥出褶皱和微湿的痕迹。黎九如偏头蹭了蹭他的脸,目光望着下方善后的场景。 “你说, ”她问,“他们还会想着封印我么?” 修真界六门九派名义上的掌门首领、许多长老,加上众多被邀至此处的散修, 都在桃源仙岛上化为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傀儡。如此元气大伤,怎么可能还有人惦记着对黎翡动手? 伏月天道:“他们自然不敢。如此时机正好,正可以一举开战,有尊主镇压,寰宇之内,尽是囊中之物。” 黎九如却道:“我们没有那么多人。” 魔族的人数并不算多,所以十魔域归还疆土之后,已经算得上是疆域广大。 她想了想,低头跟怀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以伏月天的角度,只能见到谢知寒修长白皙的手攥紧她的衣角,似乎有点着急。 黎翡轻快地笑了一声,才抬眼吩咐说:“把这些人关进天魔阙魔狱中,别的都无所谓,就是……别让人死了。” 伏月天应道:“是。” …… 桃源仙岛之事爆发后,各界修士人心惶惶。不知是有人逃出去、还是有人以窥探之法暗中关注着这场“盛宴”,那一日的所有细节,都原原本本地流传了出去,黎九如这个名字,在隔绝红尘千年之后,终于又登上修士们所熟知的,又爱又恨、又恨又怕的位置。 爱她的缘故倒也很简单,女君的心在镇天神柱里压制异种,自然会有真正的修行人感念这份恩德,而被黎翡抓走的人当中,也不乏会有许多仇敌乐见其成,暗自拍手称快。 十日后,飞鸾青霄车进入了幽冥酆都,住进了这座鬼修纵横的城池。 与她同行的不止谢知寒,还有修行素女道的明玉柔、以及没有参与桃源仙岛事件的玄凝真君,“不灭火玉”的线索,也是由玄凝提供的。 只不过此刻,他这张病弱的脸上显得更加愁苦,看着黎翡的目光越来越心惊胆战,要不是他的寿数只剩下短暂的几载,就是他也不愿意待在黎九如身边,这就像是在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的猛兽身侧酣睡,恐怕只有谢道长那样动心忍性的人物,才能心如止水。 眼下,他不仅每日掐算推测火玉出世的时间,还要跟亦正亦邪、游戏人间的明玉柔为伍,一起调养谢道长的身上的病。只不过他是真治伤,明玉柔教得就…… 玄凝真君一边写药方,一边听到里面传来什么“水乳交融”、什么“阴阳融合”的话,眼皮跳了跳,手里的笔一不留神儿,溜出一块儿深黑的墨迹,他黑着脸抬手一扫,将玉书上的墨迹全部清空,再重头开始。 屏风之内,明玉柔一身粉红霓裳,带着金灿灿的臂钏。她发髻高挽,身姿窈窕纤细,想要伸手按着谢知寒的肩膀晃一晃,却被对方拿开了手指,她忍不住道:“你怎么脸皮这么薄?谢道子,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都拿自己的身体救人求情了,干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算了。” 谢知寒做了很久心理建设,可听到明玉柔真跟他传授什么“不疼”的方法,还是心慌意乱,耻辱万分,别说放下身段虚心求教了,就连那些字眼,都让他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不堪画面。 他终究还是道门正宗培养出来的修士,就算一身的自尊都被凿碎戳穿了,砸成碎片称斤轮两地卖,那也只是在黎九如面前……他是迫不得已、难以拒绝的。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7节 明玉柔惆怅地叹了口气,见他虽然耳垂红透了,神情却还是冷冰冰的,正愁自己要怎么才能教会他。 谢道长虽然生得清冷俊秀,可恨他是个木头,总有一点儿不必要的坚持。这样要怎么勾/引女君? 明玉柔无可奈何,坐在他对面道:“道长,你就不怕女君腻了,对你失去兴趣吗?要是连你也没办法说上话,牢狱里那些苟延残喘的修士、整个危在旦夕的修真界,又让谁来救一救呢?” 谢知寒的眉峰动了一下,他先是沉默,然后摸了摸脸颊,道:“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啊。”明玉柔问。 “因为,我这张脸。”谢知寒说到这里,声音稍顿了一下,继续道,“……是她想看的。” 明玉柔有点没听懂。 谢知寒也不多解释。两人谈话的间隙,屏风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转向声音的来处,还未开口,明玉柔就嗖地起身,像条美女蛇似的靠了过去,伸手小心地挽住黎翡的手臂,甜甜地道:“女君,你回来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肩?哎呀坐嘛……” 黎翡垂手捏起茶盏,一边喝了口茶,一边将手臂抽了回来,无动于衷地道:“你先出去。” 又是这样。看都不看我一眼!明玉柔收回手,半是哀怨地看了女君一眼,一半又习惯了似的默默走了出去。 黎翡坐到谢知寒身边,第一句话没问什么“学习进展”,而是道:“我跟苍烛已经找到了不灭火玉出世的地点,加上玄凝推测出来的时间,再过两日就能取得。” 苍烛是幽冥酆都之主,亦是这座城池的主人。酆都的鬼修叫他陛下,但这位陛下,却是黎翡名义上的义子。 因为他本是一件生了神智的法宝,汲取了冥河中的万千魂灵而修成,当年是无念和黎九如点化了他,所以他拜认两人为再生父母……当时的黎九如宛若一盏救世明灯,无数人趋之若鹜。 当时,谢知寒知晓此事,只是淡淡地说:“你认的儿子还不少。” 黎翡感觉他有点含沙射影的味道,又拿不出证据。 “只需要两日?”这比想象中的要好太多,谢知寒松了口气,也生出一点能够让黎翡控制住理智的希望,“那是不是说明……” 话没说完,黎翡将一张纸递到他手里,道:“光是不灭火玉,是绝不可能代替魔心的。但苍烛那里寻到一份炼制之法,他是法宝器灵出身、噬魂而成,对这些事比我要了解得多。他将材料写了下来。” 谢知寒展开纸张,没有用神识,而是伸手抚摸上面的字迹。 “不灭火玉……北冥玄鸟的雏羽……血巢之心……”谢知寒顺着字迹在心中默念,这上面的每一个都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的天材地宝,若是不巧或者实力不足,万年之内未必凑得齐。他摸到最后,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谢知寒沉默一息,忽然将神识探了出来。 自从触觉敏锐之后,他读字很少用神识。因为他的神魂之前受过伤,虽然养了一段时间,但那种大脑分裂的痛感令人心悸,下意识地会保护自己,而且在黎翡身边调动神识,会有很艰难的感觉。 谢知寒的神识散发出来,像是一只无形的眼睛注视着周围,自然也落到了这张纸面上,前面的字迹内容全都跟他摸出来的一模一样,直到最后他手指按着的区域。纸上分明有笔划凹凸摩挲过的痕迹,但被人有意抹去了墨迹,看上去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黎翡注意到他放出了神识。 “这盏代替魔心的华琉璃灯,所需材料就到轮回玉盘为止么?”谢知寒问。 “自然,”黎翡以为他的神识没看清,可能是元神出了问题,伸手捧住他的脸颊贴了贴额头,闭眼感受了一下,然后道,“怎么这样问?” “没什么。”谢知寒收回神识,确认黎翡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将这张薄薄的纸折叠起来,放进衣袖中,“有办法就好……有办法,就好。” …… 酆都长夜城。 烛火长明的冰冷殿宇当中,一个肤色苍白,黑发苍眸,大约只有十几岁少年外貌的修士坐在高座上,他穿着一身玄色金纹的沉重长袍,戴着一顶暗金冕旒。 幽冥之主,酆都大帝,苍烛。 苍烛的面前放着一张写着材料的纸,跟他交给黎翡的那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在纸张的末尾,还多了另一个材料。 “陛下,”殿内立着一个吐着长长舌头的鬼修,他幽魂似的飘过来,将雕刻成牡丹花的蜡烛插进花瓶里,“您做得没什么不对,我们也是为了女君阁下好,您想想,剑尊大人已经死了,这个转世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是一切以女君阁下为先。” “就是就是。”另一个长着个头的鬼修凑上来,六只眼睛在他的脸上分布不均的乱转,“陛下圣鉴,如今女君正宠爱他,这蜜里调油、热辣辣的,冷不丁要这么做,女君难免犹豫,还是先不告诉阁下得好,到时候别的材料集齐,我们再动手——” 他抬起六只手,给自己的个头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点头哈腰道:“把他一炼!华琉璃灯成了,女君大人不疯,就再也不会、不会离开您了。” 这鬼修的嘴太多,还有点结巴。另一边吐舌头的鬼侍把他挤走,谄媚道:“陛下,女君大人是您的义母,她不会怪您的。再说,我们也是为了大人好哇!这世上哪还有第二具近在咫尺的剑骨,做琉璃灯的灯架!” 苍烛一只手撑着下巴,他好像一直在听,又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眼前的烛火亮起,被做成牡丹花的蜡烛在瓶中燃烧,他才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道:“都滚远点。” 两只小鬼悚然一惊,有点揣摩不透的苍烛陛下的心思,都灰溜溜地各自扭开,一个继续清扫本来就一尘不染的地毯,一个用六只手穿针引线,靠在角落给苍烛绣人间时兴的新手帕。 苍烛换了个坐姿,盯着瓶中的牡丹火焰,屈指轻轻一弹,火焰变化成了一男一女相伴而行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桌案。 他交给义母的那份,在关键时刻消去了末尾的字迹,但桌案上的那张纸是并未更改的,上面写着最后一份材料。 一整具剑骨,在人活着的时候剥离出体内。 第33章 篝火 冥河。 “冥河当中有万千随着水波浮动的残魂。”黑发黑袍的少年立在河畔,他伸手摸了摸水面,“谢道长既然旧伤未愈,其实没必要亲自跟过来。” 谢知寒立在黎翡身侧,他的身体确实还没好利索,正因如此,就算明玉柔已经在两人耳畔将秘术内容讲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黎九如也并未强迫他做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三花琉璃灯的材料当中。 这件法宝是苍烛费尽心思寻找古籍、研究多年而成的,若是三千年前就能寻到一个好办法,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她也都会去尝试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时不我待。 谢知寒对着声音的来处,平静道:“黎姑娘魔性炽烈,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是北冥太阴之体,还可安抚一二。” 苍烛抬起头,青色的眼瞳盯着他的脸,视线在谢知寒的五官上停驻了片刻,道:“义母大人,他叫你……黎姑娘?” 黎翡周身的气息确实太有攻击性,河中残损的生魂都纷纷逃离她的身边,为了不影响火玉出世,她收敛了魔气,离冥河中央稍远数步,闻声抬头,随意地“嗯”了一声。 苍烛又看了谢知寒一眼,没说什么,他手里缠着一串骨头穿成的珠串,不停拨动以此计算着时间。 冥河周遭寂静一片,一刻、两刻……足足半个时辰过去,灰暗的幽冥界天际泛起一阵奇异的彩虹色光晕,在直通天际的冥河尽头,被霞光染透的河水奔涌起来。 来了! 河水一阵阵地冲刷而来,上面掀起一股波涛,正在鬼气纵横扩散之时,整条冥河之水的正中燃烧起来,一半顺流而下、一半却倒灌而去,从中分开两截。 河中游魂被燃成青烟。 在中央的河中火焰中,一抹刺目的火红浮现出来。黎翡的眼眸被映得鲜红,她抽身上前,右手从手臂上迅速地铺上一层骨甲、迸出雪白锋锐的刺。 她将魔化的右臂放入河中火焰当中,那层焰火居然贴着骨甲,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在骨质上燃烧了起来。 苍烛的本体就是一盏法宝烛灯,不灭火玉是世上最好的灯芯,他不能近前。在他身畔,谢知寒却抬手掐诀,念了几句法咒。 霎时间,气温骤降,一股明月清辉从他身后升起,北冥太阴的寒意层层蔓延,冰层将河中火焰的边缘冻结住,火势大减。 苍烛转头看他,闲聊似的道:“我以为像传言中说的,义母真的废了你的修为。” 谢知寒道:“那是封印忘知剑的禁制,桃源仙岛之后,那把剑回到了她身边,我的封印也就解除了。” 苍烛愣了一下,语气一滞:“你用身体帮她养剑?” 谢知寒没有回答,但那轮明月的虚影却渐渐凝实,寒气浓郁得让这个吞噬了万千魂魄的酆都之主都觉得冷意彻骨。 “这是举世罕见的水中火,你用冰冻结,只是杯水车薪。”苍烛刚说完,就见到那层冰不仅吞噬水中火,还卷上黎翡的衣角,将她骨甲上的火苗冻住了。 苍烛的眼角一抽,心道这是帮她的忙吗?骨甲是烧不穿的,你贴着她的身体结冰,怎么更像挑/逗她。 黎九如果然注意到,她伸手贴了一下手臂骨甲上的冰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她摇头笑了一声,覆盖着甲胄的手心从焰心里将火玉掏了出来,像是拿起了一团不断流窜的**火焰。 火玉迸出无数的火星子,就在这件天材地宝彻底脱离冥河之水时,周遭向两侧分流的河水骤然一顿,而后汹涌狂躁地向中间合流,涌了过来。 河水涌来的速度极快,完全来不及躲避。黎翡浑身都被巨大的浪潮吞没了,无数游荡的生魂聚成漩涡。 谢知寒下意识地上前,手臂却被苍烛拉住了。苍烛道:“这是获得火玉认可的必经阶段。你难道没听说过,最顶级的灵物皆是‘有缘者得之’?一切得到,尽有考验。” 谢知寒记起这个说法,心绪稍宁,他顿了一下,甩开苍烛的手,淡淡道:“别碰我。” 苍烛的脸色也阴了下去,好像忍了他有一会儿似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谢知寒,我给你面子是因为女君,不是因为你那个什么狗屁蓬莱,更不是因为你是谁的转世!” 谢知寒丝绸覆眼,神情如冰,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你能把我跟剑尊分开,我该谢谢你。” 苍烛道:“天下的人都分得开,没人把你当我的义父供着。” 谢知寒:“是么,分不开的人就在河里呢。” 苍烛话语一噎,心里甚至浮起一缕杀意。他头上的冕旒细碎地晃动,将微弱的光线分割开来,让他这张脸上的神情总是那么冷冽阴郁。 但随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揉搓了自己僵硬的脸。 “你都是装的。”谢知寒忽然说,“你在黎姑娘面前稳重又乖巧,说话也很得体。我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得出来。只要黎姑娘不在面前,你的脾气就……” “关你什么事。”苍烛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管教管教我?我说谢道长,你对我的态度,也跟那个光风霁月、普渡众生的形象相差甚远吧!” 谢知寒神情不变,继续说道:“我修行的是太阴之道,在灵气运转时,你碰到我的身体太久,会被冻掉一层表皮。其次……谁能对想要自己命的人和颜悦色呢?” 苍烛瞳孔微缩,他手中猛地蹿起一团冷火,幽蓝火光凝化成一柄极细的刀。苍烛上前扯住谢知寒的衣领,冷蓝色的刀锋抵着他的脖颈:“你怎么——” 在他身后的明月清光之下,苍烛的神魂仿佛都被寒意冻结,缓慢凝滞了起来。旋即,黑衣少年身后浮现出万千张生魂扭曲的脸庞,将寒意逼退刹那。 “你现在就要取出剑骨吗?”谢知寒淡淡地问,“要是过程中我死了,这具骨架没挖干净,或者黎姑娘这就上岸,见到你趴在地上挖我的骨头,鬼主要怎么解释?” 苍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缓慢地松开手,将手中冷火组成的刀锋散去。他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有我看着,你休想逃走,等义母厌倦你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把你的骨头完整地挖出来,绝不会让你咽气。” “我没要逃走。”谢知寒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将上面的褶皱抹平,“你做得很好,是不该告诉她。” 苍烛诧异地看着他,神情产生一瞬的错乱。 “黎姑娘其实是个很克制的人。”谢知寒道,“她连讨个公道的心都没有。只有别人欺负到头上,她被惹烦了才会出手。而且黎姑娘不喜欢为强者牺牲弱者,如果要将我炼制成材料,才能铸造出代替魔心的三华琉璃灯,她肯定会迟疑的。” 苍烛露出愕然的神情,他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谢知寒的额头。 不出意料的,他的手心结了一层寒冰,冷得发麻。苍烛抽回手用力搓了搓,果然揭掉一层表皮,随后,他身后的魂魄钻进身体里,化为血肉飞速地愈合着。 “你有病吧。”苍烛恼羞成怒地道,“我义母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把自己当谁啊?你才认识她多久,凭什么说得这么了解她?” 对方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答道:“我没把自己当谁,我只是谢知寒。” 苍烛扫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看似松懈,实际上道体运转就没有停过。蓬莱道子虽然境界不是化神巅峰,但战力几乎跟化神顶尖的伏月天不相上下,他放下心底的杀意,恢复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你要是敢告诉义母,你就死定了。” …… 冥河之内。 黎翡感觉自己被灌了一脑子水,被冥河的水一冲,立刻头痛得快要撕裂开,在这种痛感之下,河底只剩手中的火玉温热闪耀。 渐渐的,这火光模糊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前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篝火对面坐着一个白衣道袍的身影。他垂着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正往篝火里添木枝。 黎翡逐渐看清了他,她想起身,猛地发觉肩膀一阵麻木和疼痛。她低头一扫,见到肩膀上开了个大洞,血洞被白色的绷带缠住了,她的胳膊上也缠着,骨头没断,但筋还没长好,一只手动不了。 “九如。”对方仓促地唤了一声,坐到她身边扶着黎翡的背,“还没好,就算是自愈能力强的魔族,也要再换一次药。”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8节 黎翡看了看他的脸。 她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异种祸世的第十五年,她为了守住万灵泉的源头受了点伤,在归雁林跟无念久别重逢。 无念调度各派,亦是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两人汇合后,决定稍微休息一下,顺便再守万灵泉的最后一夜。 黎翡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她大脑空空的情况下,却自然地接了一句:“我就坐一会儿。” 很好,不用思考了,这是回忆,控制不了。 无念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对她没什么办法似的。他伸手护着她的背,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星光漫天,眼前是那团不断迸火星的篝火。 “万灵泉没这么重要。”他低声说,“你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有个修士在我身后感染了。”黎翡道,“我忘了防备……早就该我一个人来的,但凡有高等级的异种怪物,都会多一份腐蚀的危险。” “龙女她们都很担心你。”无念道,“她不同意让你自己作战,魔族的完全魔化会影响理智,以后也会影响你的修行……如果没人督促的话,你对自己总是不够顾惜。” “我本来就是魔。”黎翡闭上了眼,笑着道,“你不是又来督促我了吗?剑尊阁下。” 无念伸手抚摸着她的脸。 北冥太阴之体,他的手带着一股天然的冰凉,这让黎翡觉得很舒服,她抓住对方的手摁在额头上,当冰块用。 无念继续摸了摸她的额头,碰到没有收回去的角。她的角黑底金纹,漂亮的像是一个工艺品。他触摸了一会儿,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魔角根部。 黎翡“嘶”了一声,睁开眼:“你——” 无念道:“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事,”黎翡的注意力被话题吸引了,“封魔大阵的缺陷?龙女和青冥妖尊说的计划?还是镇天……” “助你修行的那件事。”他打断道。 “哦……”黎翡想了想,“真的有用吗?这是你们的功法,我可是魔族啊。” “有用的。”无念道,“反正今夜也走不了,试试看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拢起她的尾巴。这条长长的骨尾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条游动的蛇,从他的手心滑过去,贴着腕骨缠绕了起来,光滑如玉。 无念问她:“怎么让它兴奋一点?” 黎翡沉思了半晌,坦诚道:“我也不清楚。按照魔族的年龄,我才刚成年没多久。” 无念也没指望她真能说出个指导方案来。他抬起手,将绕着手腕的骨尾停到面前,然后把卷起来的尾巴从手腕上扯下来,捋平,低头舔了舔倒数第三节 的骨缝。 尾尖绷紧了一瞬,然后折回来蹭他的手背。 他看了一眼黎翡,玉一样的骨尾被他含得润润的、在星光下充满亮晶晶的光泽,湿哒哒的液体从骨缝间淌下去,滴到地面上。 他拉过黎翡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在雪白道袍的衣带上,然后低头凑过去亲她的眼角,轻声道:“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黎翡下意识地闭眼:“什么?” 她的耳畔响起无念的呼吸声,他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这叹气声中隐隐浮现出无限的温柔。 “我来教你吧。”他说,“我教你……怎么打开我的身体。” 第34章 知己 在黎九如的视角当中, 只有那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篝火,它不断的燃烧着,从星夜漫天、到东方既白。 她的耳畔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像是被温水浸透了, 如一团湿了的棉花, 仿佛随时能从他温柔的声线里掐出一把水,连疼痛的残音都短暂而仓促地停止在他的喉口,他蹙着眉,却跟她说着, 没关系的, 再抱抱我吧。 连语气都很纵容。 晨光没入林中时, 篝火的火苗变得很微弱。天边还有一轮未完全消去的淡月。她伸出手, 将披在无念肩膀上的衣衫掖了掖。 他靠在黎翡的怀里, 被这轻微的动静弄醒了, 睁开眼看她。 他流了不少眼泪, 眼角还有些红。无念的手心贴着她的肩膀, 想扶着她起身,才用了点力, 还没爬起来就又跌回去, 他的筋骨被放在沸腾的热水里煮过一样, 几乎已经支撑不起自己。 “小心点。”黎翡扶着他的胳膊,将剑尊阁下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尾巴抽出来,用他带着的手帕给他擦拭身上的伤口和脏污。 无念的身躯僵硬了一瞬,很快又随着沉沉的呼吸放松下来。 谁见过剑尊阁下被弄脏的样子呢?他的衣衫上全是褶皱,雪白无瑕的衣袍上溅着液体的污痕。黎翡伸出手, 擦到一半,看见骨尾缠绕出来的淤青,还有自己掐的指印,动作顿了一下,说:“要不要医治一下?” 无念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不用了。“ 他的将肩头的衣衫拢了一下,毫无芥蒂地在她面前穿好衣服。这件道袍在术法作用一下变得纤尘不染,他垂着眼帘,双睫在眼睑下透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黎翡看着他身上的伤痕。 无念穿好衣服,终于又变回那个剑尊阁下。他爬了起来,黎翡一度以为他会腿软,但无念虽然眉头紧皱,身形微颤,但还是忍了下来,一个字也没说地重新站起来。 他冰冷、淡漠、一尘不染的表象之下,是一具痕迹密布、堪称香/艳的身体。无念抿着唇,神情又变为那种不近人情的孤寒。 “我说……”黎九如试探地开口,“要不还是算了吧,虽然有用,但你好像伤得很厉害。” 无念看了她一眼,捏了捏沙哑的喉咙,道:“你不喜欢我吗?” 黎翡怔了一下:“这是什么话?你心怀大义又心地善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在所有人族修士当中,还是你最明白我的。” “心地善良……”无念重复了一遍,轻笑了一声,然后道,“皮肉伤而已,很快就好了。其实你也不必在意太多,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才会试一试我说的办法,九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黎翡话没说完,就见他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点困难,她起身扶住了对方的腰,将玉佩擦干净,重新戴到他身上,“反正你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决定了再通知我,这一次好歹还问过我的意见了,不错,有进步。” 无念盯着她的脸庞,她有一双灵动而艳烈的异瞳。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捧住黎九如的脸颊,凑过去跟她贴了贴额头,闭着眼,像是叮嘱:“不许跟别人修这门功法。” 黎翡:“……啊?” 无念又道:“没有我教你,会出岔子的。” “哦……”黎翡应了一声,“那要是你不在……” “你对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对吧。”无念直接点破,“这道功法虽然有助你修行,但容易走火入魔,要是没有十分把握,还是少用为好。而且……我不会不在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身边。” 黎翡道:“听上去像哄我的。” 异种乱世,就算再高的修为,谁能保证哪一天不身涉险境、一朝陨落?就是她和无念也无法说得准,大道参天,就算是再好的知己,能共走一段路,也就够了。 无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火光湮灭,回忆渐渐消退。 黎翡从这段记忆里回神时,手中还握着那枚不灭火玉。但她却依然在漆黑的冥河之底,顶上无光,周围尽是涌动的河水与残破的魂灵。 在她面前,一身清寂的白衣剑修领着小福,就在两步外等她。黎翡敲了敲脑子,无语凝噎,半晌才道:“这河里的水是真有问题,怎么把你的大驾请来了。” 幻觉无念正在给小福做纸风车,因为是幻觉,所以就算在河底也不会把纸沾湿。他的神情淡淡的,才扎了风车的一个角,回答道:“就算我没出现,也一直在看着你。……冥河之水本来就能勾起人的回忆,让活人陷落在水中化为魂魄,永远在回忆当中游荡,你忘了么。” “多亏你提醒,你提醒的可真是时候。”黎翡讽刺道。 无念却皱了下眉,抬眼看她:“你好像不怎么生我的气了。” “有么,”黎翡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是懒得理你。” 无念将扎到一半的纸风车放到小福怀里,上前几步,他仔细地注视着黎翡的脸,开口道:“我就在你的脑海里,你的想法总是瞒不过我的。九如,你有那么多时机抽出身动用秘术、来恢复他的记忆,为什么完全忙于寻找不灭火玉这件事上?区区一夜而已,就算凶狠一点,也弄不死人的。” 黎翡没有立即回答。他盯了一会儿,从黎九如的左侧绕过去,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冰凉的吐息从左后方扑落在颈项边,他问:“你有一点舍不得把他变成我,是吗?在你心里,难道不是对我的恨更重要吗?你想,我把你关了这么久,我用自己的血做封印,钩穿了你的琵琶骨,让你在那座塔里与真正的邪道之人为伍……你明明是救世之人……” 黎九如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转了转手腕,腕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你是不是仗着自己是幻觉,我没法弄死你,才变得这么嚣张的。” 他松开手,停在黎翡的右手边,道:“怎么不回答我呢?你不肯承认,但我能看得出。” 黎翡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我想玩腻了再杀,这么难理解?” 无念却轻轻摇头,他环住黎翡的脖颈,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声交错在彼此耳畔:“对你来说,杀了我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历经异种祸世的魔主,其实没有这么大的玩心。你只是在犹豫,你开始觉得他无辜了,对吗?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你不忍心让这个为了众生可以牺牲自己的人,变成你恨之入骨的我。” 黎翡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她的手指在对方白皙的脖颈上烙下鲜红的指痕,手背上浮现出暴起的青筋,但她的恼怒只出现了非常短暂的一瞬,很快手劲又松懈下来,放开了他。 无念捂住脖颈连连咳嗽,他喘了口气,一旁的小福跑了过来,拉着无念的手叫爹,用很可怜的目光看着黎翡。 黎九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跟小福对视。她握紧不灭火玉,周身魔气一荡,冥河之水顿时向四周奔涌,从河底离开回到岸上。 此刻,幽冥界天际的霞光已经完全消失。黎翡重新呼吸到空气,伸了个懒腰,将火玉用魔气包裹起来,抛给苍烛。 魔气隔绝了火玉上的烈焰,苍烛才放心地取出一个特制锦盒,将这块灯芯放了进去,就地给锦盒打上禁制。 “辛苦了。”谢知寒道。他的视线落在黎翡身上,见她完好无损,身后的明月虚影也渐渐消散。 黎翡把他拉进怀里,趁着他身上的寒气还未完全消失,抱紧埋头吸了一大口,像是挼什么小动物似的,一边捏着他的后颈,一边又低头蹭他的脸、贴贴额头,亲昵且自然地道:“你还记得你是被抓来的吗?这么好的机会,不试试逃跑?” 谢知寒刚要开口,苍烛幽幽地道:“我看着他呢,他跑不了。” 谢知寒顿了一下:“你还记得你手里还抓着多少人吗?” 黎翡长长地嗯了一声,挑眉道:“你是为了他们啊?” 谢知寒说:“不然……”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他一片灰黑的盲眼视角里,突然出现了一缕过分刺目的白。一个白衣剑修出现在面前,在他的感受当中,就在黎姑娘身后。 黎翡立即感觉到了,随着他转过头看去。 那里只有无念和小福的幻觉啊。 黎翡迟疑了一下:“你……” “剑尊阁下?”谢知寒开口道。 黎翡彻底愣住了,她头皮一瞬间有点发麻,忽然转身把蹲在地上封印锦盒的苍烛拎起来,指着冥河之畔:“那里有什么?你看得到吗?” 苍烛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啊。” 黎翡啪地把他放下,回头拉过谢知寒问他,没等她问,无念便率先道:“你待在她身边太久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能感觉到我。” ……这话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谢知寒也怔忡良久,他看向了黎九如,咨询道:“……我要叫什么?剑尊前辈吗?” 黎翡没回答,她攒起眉,伸手摸了摸谢知寒的额头,语气不善地跟无念道:“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 “你放心。”无念道,“他也只能看见我而已。” “我说得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他为什么能看到!为什么!”黎翡提高了声音,她突然暴怒地道,“你既然在我的幻觉里,就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待在那儿!要不就滚回坟里做一个安静的死人!” 无念沉默地看着她。 谢知寒强制自己略过那道白衣身影,他伸手抱住了黎翡,把她死死地留在身边,周围的冰寒之气再度攀升。他慢慢地、尽量温和地说:“黎姑娘,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没事的,别生气,别去想他……只要你不想,他很快就会消失了。” 这只是他安慰的说辞,谢知寒也不清楚这道幻觉是否会消除。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9节 但在他的拥抱之中,黎九如确实逐渐安静下来了,她埋在谢知寒的肩头,呼吸声平稳了许多,过了好半晌,她紧紧地箍住谢知寒的腰,闷闷地说了一句:“你别理他,我们都不跟他说话,我讨厌他。” 谢知寒说:“好……好,我不跟他说话。” 过了片刻,他又忍不住笑了笑,在她耳畔轻声说:“黎姑娘,你怎么这么孩子气啊。” 黎翡半晌没反驳,等她完全冷静下来,突然干脆利落地在谢知寒锁骨上留了个牙印,把他咬疼了,然后松开手,又变成面无表情的女君阁下:“敢笑话我,报复你了。” 第35章 妹妹 得到火玉之后, 附带了一个偶尔会出现的幻觉无念,而且还是双人份的。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剑尊阁下也并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他总是坐在黎翡身边, 在她身后、在某个角落,安静无声地做纸风车、花篮, 谢知寒还见过他似乎在陪小孩子翻花绳, 但他只能感觉到无念的存在,而黎翡说过的那个小福姑娘, 他一点儿也看不到。 光是从他出现时的行为来说, 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声心灵手巧且贤惠了。 拿到不灭火玉后, 玄凝真君心下稍安,随即告辞, 回到六门九派当中处理正道如今的乱象,顺便要带走明玉柔, 理由是:“明姑娘已经倾囊相授, 素女道还需要明姑娘主持大局……”, 明玉柔闻言大惊,扒着门框黏在上面,依依不舍地看着黎翡, 意欲引/诱, 结果被玄凝连着门框一起硬扯下来,是她从女君身边带走了。 于是,前往北冥时,黎翡身边只有谢知寒和苍烛。 北冥冰封之地,一年有九成的时间都在风雪大作。几人在最边缘的当地部族中住下,静静地等候玄鸟出现的时机。 连日大雪,将院落里的树枝压折了。几个北方部族的小孩子在外头玩, 穿得圆滚滚的,像几个团子在雪上追逐打闹,雪地里被拖出一圈深深的痕迹。 谢知寒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按照玄凝真君给的方子,在门前用一架青玉小鼎熬药。他支着下颔,听外面孩童的玩闹声和火焰的燃烧,不时道:“要熄灭了。” 苍烛便不耐烦地添一把火进去。他生怕谢知寒那天说的话是缓兵之计,一不留神就逃跑了,把他看得比谁都紧。 “你那天真看见剑尊了?”闷了半晌,苍烛半信半疑地问他,“他还活着?他现今还好吗?” “我是瞎子。”谢知寒轻描淡写地道,“看不见东西。” 苍烛道:“别来这套,谢道长,我眼睛倒是好的,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啊?” 谢知寒平静地说:“你健康。” “你——”苍烛气得想掐他,才探出爪子,谢知寒捂着心口轻轻咳嗽,苍烛这才想起此人又把义母的忘知剑收回体内了,如今修为被封,弱不禁风,这一爪子下去,怕是能给他拍死。 堂堂蓬莱道子,化神修士,居然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柔弱多病。 苍烛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免得一时手痒把义母的剑鞘给掐死。他垮着个脸,阴郁丧气地道:“你非要这把剑干什么?你以为这样做,义母大人就能对你好了?” 谢知寒安静了小片刻,说:“黎姑娘如今对我……已经算是格外地好了吧。” 苍烛话语一噎,恼了,嘴硬:“就算是这样,我也早晚把你炼了做灯架。” 谢知寒抬手抵唇,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楼上,说:“乌鸦来了。小心被它听见。” 乌鸦可是黎翡的耳目,哪一句话不往女君的耳朵里传? 苍烛差点咬到舌头,瞪了谢知寒一眼,正襟危坐地看向北方,等待玄鸟的叫声和霞光。 “添火。” “不要。” “这里太冷,炉火要灭了。”谢知寒不疾不徐地道,“黎姑娘不是让你帮我熬药吗?” “你好烦啊!” …… 楼上,微敞的窗边。 负责传递消息的乌鸦停落在她的肩膀上,偏头蹭了蹭黎翡,然后一边轻啄她几下,一边开口道:“凤凰妖王跟烛龙达成了协议,妖界的各族长老也同意共治的方案……伏月天将军、公仪璇将军,还有您的其他部下,都让我代他们问女君的好。” 黎翡伸手抚摸乌鸦的漆黑发亮的羽毛:“正道那边呢。” “还是那个样子。不过蓬莱无人钳制之后,倒有不少的蓬莱修道人听闻谢道长的事,都以救出谢道长为己任。”它格外满意地蹭着黎翡的指尖,视线望了下去,“好久没见苍烛陛下了,他还是长不大啊。” “器灵便是如此的。”黎翡心不在焉地道,“你说……谢知寒这个人怎么样?” 乌鸦愣了一下,心道这是什么问题?它琢磨了一下回答:“谢道长嘛,他虽然不够乖,但只要能取悦到女君,也算有价值了。就是瞎了,可惜。” “可惜……”黎翡重复了一遍,说,“他这眼睛好治吗?” 乌鸦呆住,扑棱着翅膀跳到她面前:“尊主,你要把他眼睛治好吗?” “我也想看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样的。”黎翡喃喃道,“他让我想起那个在留鹤潭与我论道的剑修,而不是举世仰慕的剑尊。” 乌鸦心道,这有什么区别,这不是一个人吗? 但当着黎翡的面,它却不敢说这话。毕竟女君的精神状况起伏不定,万一说错了被拎起来炖汤喝,魔族可没人把它从锅里抄出来,伏月天肯定还跟条狗似的往锅底添把柴,问女君要做什么口味的乌鸦汤。 “按理来说,魔气破坏之后是很难复原的。”乌鸦道,“连玄凝真君都束手无策的话,只能考虑前往百花谷了。不过百花谷在修真界南方的密林深谷当中,其中的医修虽多,可却很难探访。” “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林子,自然就都跑出来喊打喊杀了。”黎翡漫不经心地道。 “这可不兴烧啊!”乌鸦吓了一跳。 “我知道,我就是说说。”黎翡拍了拍乌鸦,“你下去问问他,下面冷不冷,让他上来陪我。” 乌鸦展翅飞了下去。 在黎翡的身后,坐着给小福梳头的白衣剑修抬头看了她一眼,平平淡淡地道:“需要我离远一点吗?” 黎翡坐在铺满短绒皮毛的椅子上,单手转着两枚棋子,本来不打算理他,但听这么一句,还是懒洋洋地道:“你最好直接消失,没人想看见你。” 无念道:“是你脑海里一直想着我在这儿,我才一直出现的。就算你克制自己,但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我。” 黎翡轻哼了一声,没答,只是转棋子的动作变得烦乱了许多。 乌鸦从楼上飞下去后,扑棱棱地停到两人跟前,它呼出一口冒着白雾的气,打量谢道长跟苍烛陛下身前的炉子,大摇大摆地立到谢知寒手臂上,扯扯他的衣角:“女君问你冷不冷,叫你上去。” 它平日里在黎翡、伏月天他们身上待惯了,一下子忘了自己的体重。这只鸟虽然是油光水滑的乌鸦,但身形却比渡鸦还大一圈儿,展开羽翼有个五尺半,堪比猛禽。这分量往谢知寒身上一站,他的手腕都被压得贴在扶手上。 谢知寒轻轻抽了口气,不知道是手被压麻了,还是牵扯到了什么别的缘故,他缓了一下,随后态度温和地回复,“好,我不冷。黎姑娘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乌鸦道:“也没说什么……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是俘虏,我可是女君的宠物。” 它还挺自豪的。 “我可是魔主的义子。”苍烛赶紧凑上去说。 这还有个更自豪的。 谢知寒摸了摸乌鸦的头,这鸟虽然表面上怪不乐意的,但还是低头给他摸了摸,嘴上嫌弃道:“别给我把羽毛弄乱了,女君才摸过我呢。” 它从谢知寒的手臂上跳开,蹦到苍烛的膝上,示意道:“你快去吧,我跟苍烛陛下叙叙旧。” 谢知寒旋即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将肩上的大氅拢了拢,扶着栏杆向二楼走去。木制的楼板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房门开着,垂了一卷长帘。谢知寒撩开帘角,忽然听到里面在说:“你要是不在乎我旁观的话,我也不会阻止你们的。准确来说,我无力阻止。” 剑尊阁下……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言行举止。 “我只是你脑海里的一道幻觉,就算你看到他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放不下我、忘不掉我,那又如何呢……我依旧不能对他做什么。”无念道,“我只能跟你说说话罢了,就算你不想理会我,我也没对他说一句不该说的,九如,你心里不也知道吗?” 里面传来两声棋子掉在桌面上的声音,很清脆。帘内桌椅碰撞,她压着气跟他吵架,好像总是能轻易而举地被他影响到自己的情绪:“放不下你?对,我放不下你的时候都在想怎么将你千刀万剐、怎么让你张口跟我认错,让你跪在我面前,这种放不下,也值得你当成得意的借口吗?” “想要我跪你。”无念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笑,“那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你从十万大山回来之后,我抱着你安慰,但你最后还是崩溃了,你疯了,把我按在身下,让我背对你跪着……” 她砰地敲了一下桌子。 无念闭口不言,伸手捂住了小福的耳朵。小福却拉下他的手抬头看着干爹,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 里面的声音彻底停下后,谢知寒按着帘子的一角才重新动了动,他伸手摸了一下脸,将僵硬的表情揉得快消散,才走了进去。 谢知寒一边解开大氅领子上的系带,一边问她:“怎么了?等玄鸟出世太无聊,我陪你说会话?” 黎翡看着他慢慢地解开脖颈前的带子,他看不见,所以做什么事都是靠触感来摸索,她等不及了,伸手把谢知寒拉到面前,动作利索地抽开系带,将这件沉重温暖的披风取了下来,随手挂在椅背上。 谢道长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道服,颜色像是云雾缭绕的遥远山峰。广袖薄衫,上面绣着松柏与白鹤的暗纹。黎翡的手指从他的袖口伸进去,抚着他的腕,摸到绕过手臂的绳结。 谢知寒气息一滞,下意识地反扣住她的手,然而没有按住,她还是将手指伸进了绳结与肌肤之间,她道:“要是不穿这么厚,你也没有颜面出这个门吧?这个部落的小孩子都挺喜欢你的,要是让他们知道谢道长私底下其实是这个模样……” 他身体里的毒素被吸收了,时常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催生出异样来。就比如这敏锐的触觉。她任性地报复了回来,将谢知寒装饰成自己的玩物,粗糙的绳结将他的肌肤都磨红了。 “你怎么这样,”谢知寒抽回了手,抽离到一半又顿住,低声,“解开。疼。” “又拿疼当借口,我跟你说,我的心很硬的,我……” 谢知寒把她的手握住,放在胸口上,说:“这里真的磨疼了。” 青衫之下,有几道绳结微凸的痕迹,隔着布料,反而恰如隔靴搔痒。 黎翡愣了一下,她视线诧异地审视着对方的脸。然而谢知寒蒙着眼睛,她窥测不到他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只能看见他抿紧的唇,还有一对泛红的耳朵。 她的视线停留得太久了,谢知寒的神经绷紧,这种形同暗示的动作太过出格,他的紧张发酵到无以复加,手心微微出汗,轻轻地移开了摁着她的手,然后蜷缩起指节,哽了一下,随后强迫自己冷静道:“算了,我其实……” “我给你解开。”黎翡开口。 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腰,打开活结,让这条束缚着他身体的绳索坠落下来。黎翡将谢道长拥入怀中,抵着他蹭了蹭,说:“心跳好快,我又没有欺负你。” 谢知寒轻声叹息:“你什么时候没欺负我?” 黎翡把他抱到怀里,方才那股气莫名其妙地消了。她捧过谢知寒的脸颊,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 在另一边,无念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捂住了小福的眼睛。 小福掰了掰他的手指,从指缝里悄悄扫了一眼,跟干爹小声道:“爹,娘怎么不跟你亲亲了。娘不是最喜欢你了吗?这是二爹么?” 无念淡淡地道:“这是我的转世。你娘一辈子都喜欢我这样的。” 小福“哦”了一声,然后道:“干爹,你不是一直想要跟娘生个妹妹吗?二爹会跟娘生妹妹吗?” 无念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弹了小福一个脑瓜崩儿:“别胡说。你干娘脑子还没治好,遗传怎么办,不许生。” 第36章 游戏 无念的幻觉这一次出现的时间太长了。 从来到这个可以望见北冥的部落之后, 他和小福的幻觉就没有消失过。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而且为了避免惹怒黎翡,也不跟谢知寒多说什么。但这人光是带着小福留在黎翡身边, 都让她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注视感。 这一点,谢知寒可能感受得更深。 这两个月来, 黎翡只是时不时抱着他,亲亲他的唇和脸颊,就像是对一种可爱的宠物一样。但她居然没有提那门秘术的事。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0节 他对那件事恐惧尚存。这就像是一柄悬起来却没有落下的剑,让他忐忑不安。他既怕黎翡动真格的, 又被这种难以揣摩的态度吊得很是煎熬——他在黎九如面前本来就没有什么筹码,曾经厌恶的与人相似,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他的护身符, 而这道复杂而脆弱的护身符上,还牵连着被关押起来的诸多修士。 连日大雪, 连续三天没有再见到北冥的日光。 第三天的末尾,子夜, 未眠之际,黎翡终于听到了玄鸟的鸣叫。 她披着衣服起身,长发未束,脖颈到胸口一大片白皙肌肤都接触到骤然降低的、极为寒冷的空气。黎翡自己没太在意, 伸手一边系了头发, 一边吩咐道:“苍烛,你跟我去。” 苍烛立即道:“是。” 话音未落,一贯沉默的剑尊阁下突然停下了教小福下棋的手,扭过头叫住她:“剑。” 她的剑在谢知寒身体里。 谢知寒看了剑尊一眼,也很配合地从体内取出忘知,将这把魔剑交给黎翡。 黎翡抬手接剑, 结果不仅接了把剑,还被谢知寒握住了手指,他脱离了作为剑鞘的压力后,太阴之体在这个环境下得到了强烈催发,手心柔软又冰凉。黎翡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长倒很平静坦然:“把我自己留在这里,不怕我跑了吗?” “我倒是不怕。”黎翡说。 要是真跑了,不过就是再抓回来而已。把六界翻个底儿朝天的过程中,会死多少人、伤多少人,她其实不必太细致的考虑,她的部下就能为她办好。 苍烛却立即神经紧张地盯着他。 “但我要跟着你。”谢知寒道,“没人给我烧炉子,我怕冷。”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旁的黑衣少年气得差点一脚把凳子踹翻。这些天来,一直都是他!最伟大最替义母着想的鬼主!幽冥酆都的苍烛陛下!在给这个柔柔弱弱的男人熬药生炉子!堂堂蓬莱道子、太阴之体,你还怕冷,你自己就够冷的了! 苍烛冒了一肚子火,刚想跟黎翡拆穿他。没想到黎翡居然听信了谢知寒的谗言:“这么想去?……啧,那想跟就来吧。” 取不灭火玉的时候,他的冰霜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渐弱了火焰灼烧,但那种冰晶在骨甲上融化的感觉……有点痒,她感觉自己会被分走注意力。 谢知寒微一颔首。 几人瞬息化作流光,从沉入梦乡当中的北方部族中离开。距离越靠越近,那股玄鸟鸣叫后的霞光染透半个天际,在这极寒之地的所有生灵都冒出个头,仰望着这道令人荡魄魂摇的瑰丽霞光。 霞光之下的北冥雪山上,一条拖曳着青色长尾的玄鸟绕雪山而飞,周围的温度已经降低到无法忍耐的地步,那些仰望霞光的动物或是在不知不觉中僵硬死去、或是瞬息间打开灵智、连连突破。 悬停在雪山边缘,苍烛收敛气息,以防在另一只玄鸟没有出巢的时候打草惊蛇。他看了看黎翡的背影,见义母大人一心一意地专注望着山顶,便传音给谢知寒:“你冷?这里难道不更冷?仙门正道,竟然还花言巧语地骗人!” 听得出这孩子十足地咬牙切齿。 谢知寒淡淡地说:“我没骗她。” 苍烛烧了两个月炉子,对他的怨气大着呢,憋着坏伸手要抓他拧一把,结果手没碰到就冷冰冰地飘来一句:“在这个地方还敢碰太阴之体,鬼主的胆子也太大了。” 这可是天下至寒之地,连元神都很容易被寒意镇得冻结、然后四分五裂。 苍烛的手僵在半空中,又愤愤地缩了回去。 青尾玄鸟在雪山上绕了半晌,大约过了半烛香的时间,山上又响起另一道穿透云霄的鸣叫,这叫声令人神魂发颤,几乎被挟着寒意的神光侵吞。 “这只才是雌鸟……”黎翡望着第二只的方向喃喃道。 “只有雌鸟应和雄鸟的叫声,才是孕育成功的征兆。这对夫妻在北冥蛰伏快七百年,终于诞下了玄鸟蛋,只不过不知道巢穴里究竟有几只。” 黎翡没回头,她不回头也知道是谁说的。那个如影随形的幻觉,她的好知己。 无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还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 不能等玄鸟将蛋孵出来吗?谢知寒在心中想到。 无念顿了顿,看了谢知寒一眼,继续说:“玄鸟身上的每一处材料几乎都跟神魂有关,世上的玄鸟稀少珍贵,有些炼制方法又残酷可怕、赶尽杀绝。所以为了传承,玄鸟在生下一窝蛋之后,就会像这样徘徊鸣叫,吸引能前往北冥深处的大修士,跟这些修士打赌。” 谢知寒沉默少顷:“你是给我解释的吗?” “不然苍烛那个小笨蛋能听到我说话?”剑尊道,“如果赌赢了,玄鸟就会将自己的蛋分给修士,订下元神契约,让对方抚养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修士可以在不伤害幼鸟性命的情况下使用玄鸟身上的血液和羽毛。如果赌输了,玄鸟会把对赌人的七情六欲……肉/体、元神,全都吃掉。” “像黎姑娘这样的实力,似乎不必非要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 “是啊。”无念轻叹道,“所以她要掀桌子的话,玄鸟也只能把这窝蛋都毁掉了。这就是它们为了繁衍而制定的条件,不遵守就只能一无所获。强制性,才是规则的意义所在。” 雌鸟现身了。 在雪山之巅,另一只五彩长尾的玄鸟飞了起来,它身上披着艳烈的霞光,光华映照万里,两只鸟在半空绕转了一阵,随后又纠缠着落下,似乎已经意识到黎翡的到来。 黎九如在这一刻放出了气息。 铺天盖地的魔气渗透进寒冷当中,几乎遮蔽住山巅的霞光。黎翡进入雪山中,在山顶最平坦的一块方台上落下,见到同样落入雪山的两只玄鸟在面前化形。 “魔主大驾,有失远迎。”雌鸟化为一娇美女子,一身霓裳轻纱,“那一轮血日出现在北冥天穹时,妾身就知道女君终有一日要来。” 她的伴侣则化身为一位俊秀郎君,像个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人,安静地立在妻子身后。 两人身上没有一丝神鸟特征,完全像红尘之中的一对寻常眷侣。只是在北冥雪地,看起来衣衫略单薄了些。 “只可惜北冥终日下雪,”黎翡看着她道,“不然你就能见到我下的那场雪了。” 美娇娘上前几步,伸手给魔主系上衣衫上的系带和盘扣,身上香风扑面,她比黎翡矮了半个头,眼瞳是纯粹的青绿色:“女君阁下堂堂正正地见我们夫妻,应该知道我们的赌约是什么吧?” 黎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元神考验。我知道。” 谢知寒从旁聆听两人的交谈,突然听剑尊说了一句:“你怎么不给她整理好?” “什么?” “她的衣服。”无念道,“轮不到这只鸟碰。” 谢知寒怔了一下:“外人当面,我跟她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她总归是个姑娘家,我不能……” 无念道:“不成器。” 谢知寒:“……”黎姑娘说得对,早知道不搭理他的话了。 另一头,雌鸟一听黎翡有这个意思,显然松了口气,她也很怕黎翡一言不合推翻这个游戏桌。在见到女君的时候,她已经做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但这是夫妻两人多年孕育生下来的蛋,又怎么可能不会心痛呢? “女君大人,”雌鸟早就将黎翡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一遍,她心里其实也没个底儿,因为魔主实在太强,就算对方输了,要她去吃黎翡的七情六欲和元神,那也让她这颗扑通直跳的小心脏有点儿犯怵,“这个考验是由冰湖明镜自己创造的幻境来决定的,我们夫妻无法操控,而且……” 她的目光在谢知寒和苍烛身上徘徊了一下,说:“这考验可能会把周围的人也圈进去。” 话音甫落,众人所站的这方平台褪去了山石的表象,表面极为光滑明亮,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几乎像是将雪山从中劈开,在山顶的横截面上塞了一面镜子似的。 镜光四射,刺目的光遮挡周围,玄鸟夫妻已然从面前消失,周围是一个半原型的雪白屏障,黎翡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种幻境。 她回头看了一眼,苍烛没进来,谢道长在她身后,他被穿透布料的镜光刺到了眼睛,伸手按住了蒙眼的绸带,蹙着眉,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黎翡伸手把谢知寒拉过来,捂住他的眼睛。与此同时,这个半透明的屏障内出现了三道咒文一般的金色文字。 虽然文字看不懂,但含义却能直接映入脑海里。左边的一串咒文的意思是:“口不对心何处好?此言只许真,谈虚弄假化飞灰。”右边的那一串咒文则是,“两两相思即有情,有情人从我之言,不得推诿。” 中间则是一个提示,写得是:“转动此处。” 黎翡读完中间的部分,这四个字立马化成了一个转盘,在转盘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在转盘背后的镜子当中,浮现出一个美丽而微微模糊的脸庞,跟妖魔塔的塔灵相似,这是冰湖明镜的镜灵。 “魔主大驾,有失远迎。”它空灵的声音说了跟玄鸟一样的话,“这个游戏在我们北冥民俗当中还有一个别名,叫作真心话与大冒险,嗯,情人特别版。规则很简单,只要你们两个……” 它声音顿了顿,美丽的脸庞变得模糊了好多,然后它的脸从镜子里浮现出来,探头盯着这个转盘,盯着转盘看了好久,整个镜灵都贴近抱着转盘,神情微微扭曲地说:“这怎么还有三人的大冒险!” 黎翡:“……” 谢知寒:“……” 还在教导小福女孩子之间贴贴也要注意分寸的无念抬起头,指了指自己,问:“我也能玩?” 黎翡:“滚。” 谢知寒:“你又不是活人。” 镜灵惊恐地看着他们俩,一头攒进镜面里,害怕地露出半张脸颊,小心地问:“你们在跟谁说话?这个、这个幻境里,还有第三个人?” 第37章 问题 镜灵虽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启了考验。 它的脸庞浮现在转盘上空,念了一句口诀, 这道写满咒文的转盘开始飞速旋转起来, 上面的指针也跟着缓慢地转动,双重的旋转慢慢减缓,最后由指针先停下, 指向黎翡的方向。 “女君大人——”它露出非常好奇的表情, “你是选说真话,还是听从转盘的指令去做呢?” 在对这个游戏不够熟悉的情况下,“听指令去做”这几个字显得非常危险,比起这个,还是前者的玩法更安全。 黎翡没有思考太久,道:“说真话。” 在她的选择结束后,外侧的转盘也开始降低速度,最后停下,跟指针重合在一起的咒文内容被打乱顺序、重新排列,形成了一段能看得懂内容的问题。 “请问, 您跟谁共度春宵的次数最多呢?请说出对方的名讳和感想。” 黎翡:“……” 这算是考验吗?这镜子是不是有点太不正经了。她还以为对方会问自己什么魔界密辛、功法剑术之类的东西。 谢知寒看不到文字, 他正要放出神识,听到剑尊阁下复述了一遍问题, 语气里几乎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 谢知寒沉默了一刹,轻咳两声掩饰住听到问题内容的尴尬。结果剑尊却开口:“你……” “这是黎姑娘的隐私。”谢知寒立即打断他,“别问我。我不知道。” “你误会了, 我不是想问你跟她有多少次经验。”无念道, “而且,我是她脑海里的幻觉,她跟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简直像监视了。”谢知寒评价,“剑尊阁下,你这样很难不让人觉得可怕。” “我是想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可能不想听。”他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如果她够诚实的话……” 黎翡能注意到他们在说话,但她斟酌着回答,没有分神听谢知寒跟无念说了什么。她稍稍考虑了一下,干脆直接地道:“无念。感想是什么?现在想起来,感想就是真会骗人啊,早就该把你一剑捅死。” 她说后半句时并没有转头去看他,但这语气还是像在当面控诉或嘲讽,白衣剑修一边淡淡微笑,一边望着她。 在这个回答落地时,盘在转盘上方的镜灵露出非常惊愕和八卦的表情,它瞪大双眼,在镜子里激动地穿来穿去,最后露头出来:“这么说您真的跟剑尊大人有染?天呐,天呐……我本来还不相信的,那最后是怎么……” 它震惊得差点把话说到雷点上,幸好在黎翡的注视中及时刹车,将众所周知的反目成仇咽了回去,还模拟出两只手的形状,生动形象地搓了搓手:“真让人惊讶啊,我还以为是谢道长,或者是其他声名显赫的魔族将领呢。居然是剑尊!把一袭白衣的高岭之花弄脏一定很爽,不愧是魔主您!” 无念看了一眼自己:“弄脏?” 谢知寒默默道:“到底是谁弄脏谁啊。” 黎九如听得青筋狂跳,她拧了拧手腕,骨骼之间门噼里啪啦地炸响。小镜子猛地收敛,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连忙转移目标,神情难掩兴奋地开启下一轮。 两部分一起飞转,指针停在谢知寒面前。出于跟黎翡同样的考虑,他也选择了说真话。 随着谢知寒的声音落下,指针后方的转盘也开始减速。转盘停下后,那些咒文开始重组,镜灵趴在转盘上看,并读了出来:“请问,您在月圆之夜毒素发作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的呢?” 黎翡听得愣了一下,毒素发作?什么毒?尾针的毒吗? 连无念都怔了怔,用审视的眼光扫过谢知寒,连他都不知道月圆之夜会毒素发作的事,他问黎翡:“你注了多少毒进去?”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1节 “没多少……”黎翡下意识地答。 谢知寒沉默了片刻,他的耳根有点发烫,甚至产生一种“这个考验根本就是为了曝光秘密”的想法。自从他将忘知剑收入体内、又在桃源仙岛被她取出之后,身体里的毒素每个月都会有一到两天开始躁动,白日还只是躁动,到了月光能照到的夜晚,说是在下/流地折磨人也不为过了。 他能感觉到毒素很渴望她的尾针,期盼得到更多。但谢知寒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黎九如也会控制住别让他成瘾。 谢道长唇瓣微动,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他本来就不太会说谎,何况是这么一个不能说谎的场合,那些无法坦承的行为和困扰简直突破他的羞耻下线,一想到黎翡在旁边仔细地听着,他就有些说不出话来。 镜灵好像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可那又怎样呢,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这是元神考验,一切的问题都是从神魂当中投射出来的,它唯一的乐趣就是吞吃这些秘闻。 谢知寒深呼吸组织了一下语言,可还是觉得每一个字都难以启齿。他身旁的黎翡忽然拉过他,低声道:“你小声在我耳边说,我告诉它。”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在黎翡的感知当中,他的手和声音都有点发抖,她伸手攥住他的手,侧耳聆听。 他那种清淡如霜、又微微急促的气息洒落耳畔。谢知寒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水浸泡过,柔软而潮湿。 “事发突然,我也只经历过两次。”他说,“我不好告诉你,每次只能悄悄爬起来,在你身边……用你的……” 黎翡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这种毒一定要你的味道才行,我就,披着你的衣服……自己解决……”他不敢说了。 就算他不说,黎翡也大致明白了。 谢知寒攥住她的手,然后又不敢握紧似的,轻轻地捏着她的袖口,不安地道:“对不起……” 不管他怎么努力保持自己的原则,但有些时候还是会被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摧毁。谢知寒的很多原则都只能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门面,他的秘密,他的掩藏,他从小教养出来的清高矜持,全都脆弱得一触即碎了。 这让谢知寒觉得很自责。追根溯源,是黎九如把他变成这样的,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道歉,他不得不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即便这其实不能算是他的错。 黎翡伸手把他抱紧,将谢知寒按在怀里,然后捂住了他的耳朵,跟小镜子简单复述了一遍。 镜灵眨了眨眼,刚要发表感想,就见黎翡面无表情、冷酷阴森地道:“惹哭他我就把你给砸了。” 一句香/艳的称赞愣是死死憋回去了。 黎翡揽着他的腰,见小镜子变得乖巧安静,才松开手,安抚地摸着他的后颈,低声道:“你早点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他抓着黎翡的衣衫,手指越攥越紧:“……我不是想那样冒犯你的,我没有办法,黎姑娘……” 黎翡一边听一边扶住他的背:“我又没说你,你怎么这么可怜啊。” 谢知寒低声说:“不经同意就做这种事,……很龌龊。” “你这话是不是把我也骂进去了。”黎翡揉捏他的脸颊,把他的脸揉得发红。 谢知寒咬唇不语。他肉眼可见地羞耻到自闭,身上再重的寒气都掩盖不了烧得泛红的肌肤。 “这时候不哭可惜了,难得她这么温柔。”无念点评道,他眉眼淡淡,倒也看不出太多嫉恨,就是这语气里的味道有点怪怪的。他把小福抱到腿上,幻化了一个椅子抱着她坐下,跟福娘道,“你干娘要是问起,你就说我捂着你耳朵,你什么也没听见,小孩子不许听这种内容,知道吗?” 小福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声道:“我知道了,娘要问,我就说我没听见二爹离不开娘,他没有干娘都活不下去,跟爹你一样。” 无念:“……最后一句不用加。” “哦。”小福点点头,“那爹没有干娘活得下去吗?” “活不下去。” 这父女还没说上两句话,那头的转盘重新开始旋转,这指针还好死不死地指着无念刚掏出来的椅子,一动不动。 镜灵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它在冰湖明镜里乱窜,几乎把整个山顶的横截面都转悠了一遍,也没发现第三个人的踪迹。 “这……这什么意思啊?”小镜子不信邪地在黎翡和谢知寒身上来回打量,啪地又开启了转盘,可指针就好像跟它作对似的,还是指着一块空地。 镜灵看不见无念,气得哐哐往镜子上撞。直到黎翡提了一句,“那里有我脑子里的一道幻觉。”它才将信将疑地停下,朝着那片空地问,“那这位,选哪一个玩法?” 镜灵问完这句,很荒唐地感觉这俩人的精神病传染到自己了。它怎么能跟一片空气说话?这简直是脑子有病的典型特征。 无念看着一动不动的指针,道:“大冒险。” 谢知寒:“……剑尊阁下……” 黎翡:“你也发病是不是?” 小福一仰头:“干爹,你玩好大哦。” 无念神情如常,波澜不惊地道:“我都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它能要求我干什么?” 转盘慢慢减速,一行咒文停在了指针后面。 小镜子匪夷所思地把脸凑过去,贴着转盘看了看,将上面重新组合成文字的咒文读了出来:“冒险内容:请您选择一个身体部位,让心动异性在上面任意留下痕迹……限定三人完成?啊?!” 它扭过头,在整个幻境里左看右看,最后灰溜溜地咨询女君:“阁下,这个幻觉是男是女啊,情人限定版怎么会有三人完成这种荒唐离谱的话!” 黎翡叹了口气,说:“是男的。异性……异性只有我一个。但他跟谢知寒,算是一个人。” 小镜子震惊地看着谢道长。 谢知寒想了想那个画面,有些受不了地偏过头,恼了:“看我干什么,谁选的看谁。” 无念道:“看谁都一样,我勉强把你当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 第38章 糖纸 规则当中没有描述清楚究竟要如何三个人完成, 黎翡只能推测着琢磨一下完成方式。 她走到无念面前。 无念将腿上的小福抱了下去,叮嘱她背过身不许看。小福乖巧的点点头,转过身坐在地上自己翻花绳。 黎九如看了一眼福娘的背影:“她还是个小孩子, 你在她面前就不能顾忌一点场合么。” 无念道:“她可不是小孩。九如, 你以前不会跟我说这种话,跟我亲近一点,在孩子眼里、在你眼里,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以前……黎翡以前很习惯他的亲吻。他从来都淡漠而温柔地立在身侧,在外人面前, 他们是一对出生入死、有过命交情的好知己, 而在私下里, 他也会捧过她的脸颊, 在黎翡的眉心上轻轻地贴合、亲昵地触碰她的角,他说:“有我在你身边, 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为你收拾残局的。” 曾经,他说得只是和异种交战后的善后工作、只是抚恤那些未亡人的情绪, 到了她失去魔心后陷入疯狂后,他的善后才开始染上杀戮的味道,他的手和衣襟终于也沁透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九如…… 无念沉静地凝望着她,剔透如冰的眼神落在她的眉眼之间。他说:“如果我生前的身躯没有化为齑粉的话, 应该有很多地方都存在你的痕迹。” 黎翡盯着他道:“是你先不留余地的。”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他说, “我对任何人动手都有对方非死不可的理由。你知道留下一个被异种腐蚀的人在我们身边会有什么后果的,这很危险。” “但也只是有危险, 还什么都没有发生。”黎翡道,“我已经尽我所有去阻止灾祸,可它还是伤害到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福儿, 还有这个独/裁专断、冷酷无情的你。” 她的手按在了无念身后的椅背上,黎九如低着头,眼帘垂下,一黑一红的异瞳望着他的眼。 无念叹了口气,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九如,还有你自己。” 她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到对方的膝盖上。黎翡不愿意深谈这件事,因为他是自己的幻觉,在过往的三千年中,她无数次地闭上眼睛,让无念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他们两个日复一日地辩论、争吵,为一个既定的结果争执不下,谁也不肯后退,哪怕在幻觉当中,她都知道无念不会认错。 他从不动摇,修行一生,向来如此。 无念看着她的脸庞,露出一个算得上温和的神情。他问:“你对心跳的声音还熟悉吗?” 他伸手解开整肃的腰封,摘下上面的玉佩。随着腰带的松懈,衣襟上柔软的布料自然而然地泛起褶皱,露出白衣内几层保守的布料。他穿得这样一丝不苟,连脖颈下的锁骨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可在黎九如面前,他又这样的赤/裸,允许她剥离身上任何的挂碍。 世人想尽办法遮盖的不堪关系,他却一直坦荡。成为她那些绯色艳闻里不可避免的另一个名字,他求之不得。 无念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指贴到心口。她的皓腕沉入到层层的衣料里,只有掌心贴着那阵心跳声,那阵早就多年没有聆听过、没有计算过的心跳声。 指腹与心跳之间,只剩下一层柔软的皮肉。 “就这里吧,你想留下什么痕迹都可以。”他说,“我猜猜,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你在想,我燃尽心血把你封印,这里面应该是一颗被熬干的、枯萎的心脏。想要挖出来看看吗?你不是经常说,看不透我的心么。” “别引导我。”黎翡道,“我要是想看的话,早就挖出来了,用不着你来建议。” 无念道:“那他呢?” 黎翡目光一闪,盯着他的脸。 “在提到他的时候,你好像变得更兴奋一点。”他说,“九如,如果把他只当成我的转世,在他身上讨回这份债,你应该会觉得很高兴……嗯。” 他的声音被一丝卡在喉咙里的闷哼打断。无念低头看去,见到黎翡魔化的尖锐指甲刺进胸口里,在肌肤上割出一道鲜红的血迹,血珠一点点冒出来,沾上她的指尖、他的衣衫。 黎翡眉峰不动,她的黛眉长而凌厉,在她冷寂没有表情的时候,就让黎九如看起来冰冷而残酷。 无念看着她的手指。 尖锐的指甲没有□□,而是在血肉当中,就在这层薄薄的皮肉里。她无限地贴近他活泼乱跳的心脏,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掰断他的肋骨、掏干他的胸膛,但黎翡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将这种痛置于夹缝之间,既不会平息,也不会酣畅彻骨。 就像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样,全都保存在一个煎熬的夹缝里。 无念的额角出了点冷汗,但他看着黎翡近在咫尺的脸和神情,目光迟迟都没有移开,等到血迹洇透他的白衣,才说:“刻你的名字吧。” 黎翡问:“是你的要求?” “是恳求。”他说。 黎翡勾了一下唇角,但笑意却没有出现在眼睛里。她挪动着手指,在他光洁的心口上留下伤疤,在第二笔出现时,无念就知道她没有听自己的。 他喟叹一声,看着她将正对心脏的那块肌肤糟蹋得满是伤痕,她完全没有控制自己去写什么、也没有任何作画一般的逻辑,恰恰相反,她划了好多道红痕,就像是一根根密密麻麻的丝线,把他的心完全捆缚起来。 黎翡抽回手,却被无念又拢住手心。他用手帕擦干她手上的鲜血,细致的丝绸覆盖过指腹,但他的身上,已经任由滴滴答答的血迹染透,像是一朵被泼了一半血浆的白玫瑰。 黎翡看了看被擦干净的手指,转头问小镜子:“算不算完成一半了?” 镜灵对着转盘看了半天,诚实地摇头:“看不出来。” 看来只对无念动手果然是不行的。黎翡看了一眼谢知寒。 谢道长远远地旁观了全程,但他没有认真去听两人的对话。因为剑尊阁下的形象,已经从清高傲岸的最初印象,逐渐扭转成了一个疯子,要是这世上的有测评精神问题的标准的话,很难说他跟黎翡哪一个病得更重。 他只要稍微感应一下,就可以感觉到剑尊大人此刻的愉悦心情。或许对他来说,黎姑娘对他的所有回应都算不上狼狈,无论是爱、是恨,是仰慕尊重,还是厌恶轻蔑,包括这些能感知到的痛,只要她还有回应,他就能从中获得满足感。 可谢知寒本人很怕痛啊。 他纯粹被前世牵连。被黎翡的目光笼罩时,谢知寒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那是被她踩断的那两根。 伤虽然已经好了,但记忆里残余的痛还残留在他的神经里。 他不捏还好,一捏更觉得手筋发麻了。谢知寒感觉到她逐渐接近的气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但这半步还没走出去,就被扣住了五指。 黎翡的手绕过去从后方按住了他,这是很常用的,怕他从怀里逃走的姿势。就像是在怀里圈住一只毛绒绒的猫、或者软乎乎的小兔子,不得不用手压着它们接近臀部的后腰一样。 “他选的是……” “胸口。”黎翡回答,她伸手勾住谢知寒的下颔,在他开合的唇上咬了一下,然后非常自然地抵在他脖颈上,在一小块白皙皮肉上磨了磨牙尖儿,“你只能接受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2节 她的呼吸热乎乎的,简直有点唤醒他体内的毒素了。谢知寒有点无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得暗暗恼火地道:“这是他自作主张的。” “嗯?”黎翡笑了笑,提建议道,“你要是记仇的话,也选冒险分类,八成也能牵连到他。” “但剑尊并不会觉得为难。”谢知寒叹道,“我又开始讨厌他了。” 黎翡没回复,她解开谢道长的领口,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就在几步远,无念一边低头包扎伤口,一边冷不丁地道:“我听得到,说坏话能不能背着我说。” 小福悄声道:“爹,二爹也不是自愿看见你的。” 无念擦掉身上的血,抬头看着福娘的脸,面无表情地道:“你到底是谁闺女。” 小福凑过去挽住他的手,甜滋滋地笑着说:“我当然是干爹干娘的好女儿,不要生气嘛爹,我想吃糖。” 无念从袖子里掏出梅子糖,揭开包着糖块的薄纸,纸还没剥完,就听见小福靠在他腿上,叽叽喳喳地道:“二爹真好,还给喝奶。可惜娘都挡住了,啥也看不见。” 他手里的糖纸咔嚓一声撕成两半。 无念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把糖喂给小福,冷淡道:“吃吧,别说话了。” 小福含着糖块,扒着自己干爹偷偷往那头看,结果眼睛又被捂住了,她掰着无念的手腕,咕哝道:“你俩之前我也不是没看过,还当爹当娘呢,这么见外。就算娘要纳个小的,不也是你的转世嘛,你俩是一个人,就不能大度一点点——” “你这套都是跟谁学的!”剑尊忍无可忍。 小福不敢说了,她看着干爹的脸色,垂着头装乖,时不时飞快往另一边看一眼,还不服气地悄悄提椅子腿儿,嘀咕道:“你就是嫉妒了,你嫉妒不是你喂得奶,你想跟娘睡觉……” 无念:“……” 他把小福抱到腿上,禁止她回头,冷酷无情地提高了声音:“黎九如,你还让我避着点孩子,你看你自己在乎么,你这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叫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这话不大不小,可惜黎翡专注做别的事,没听清。倒是谢知寒搭在她身上的指骨微微一紧,推了推她的肩膀,声音低微地甚至带着愧疚:“他跟你说话……” “不用管他。” 第39章 孵蛋 之后进行的许多次转盘游戏, 黎翡和谢知寒都谨慎地选择了真心话,与之相反的,就是不断挑选大冒险的无念。 他似乎真的不在意那张转盘上会写出什么样的字迹, 就像他对小福说的,人都死了,还能被怎么要求呢?除了撕破糖纸的短暂失态之后, 剑尊阁下在接下来的游戏当中, 都尽量将自己控制得相对体面。 在这项北冥普遍的民俗游戏进行过正好九次之后, 转盘的指针拨弄不动了,冰湖明镜的镜灵也露出餍足的神情, 重新钻回了镜子里, 这道幻境随之崩塌。 黎翡终于又见到玄鸟夫妇了。 雌鸟跟她重新见面的第一反应,居然并未感觉失望,而是松了口气。她拢了拢衣袖, 向黎翡俯身行了一礼, 柔婉道:“我们的孩子,就仰赖托付给女君了。” 黎翡没有躲避,受了这一礼。 “我们本也不想指定这种规则,”雌鸟道,“但玄鸟本就稀少, 又有修补神魂的效果。怀璧其罪,我们一族怎能与天下修士相抗衡?这样留存火种,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如果是别人我或许还不放心,但若是女君阁下, 妾身知道您一贯言出必行。” 她一边说,一边双手贴合在一起,微微一摩擦, 掌心拉出一道冰寒幻光来,幻光当中浮现出了一颗包裹着青色纹路的蛋。 这枚蛋的蛋壳上浮起着凸出的纹路,形状如同一只回首的青鸟,倒是不大,粗略看来,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黎翡刚想问问怎么孵出幼鸟,雌鸟就将蛋递给了谢知寒。 “幼鸟若是睁开眼,由我们夫妇孵破蛋壳再送给别人,恐怕这孩子不愿意离开,我跟郎君也不会忍心。父母为之计深远,等它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明白的。”她说,“谢道长身具太阴之体,孵化幼鸟自然是轻而易举,就拜托给道长您了。” 谢知寒的手指按着衣襟,将外衫的扣子一颗颗地系到脖颈,因为方才的游戏太过分,他还有点惊弓之鸟似的没回过神来,愣了两息,才接过玄鸟的蛋。 圆滚滚的蛋在他手上晃了晃,然后安分地窝在了他手里。 黎翡看了一眼他,道:“我不行么?” 她只是好奇地顺口一问,玄鸟夫妇的脸色却猛地一变,雌鸟当即拉住黎翡的手臂,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劝:“女君大人,您就别操这份儿心了,您修为盖世,还管这点小事干什么……” 黎翡微微挑眉,跟一把冷酷的刀尖儿似的一句戳破:“你们怕我把它养死。” 两人脸色一红,各自转过头,雌鸟讪讪地道:“怎么会呢。” 黎翡整理了一下袖口,面无表情地道:“哦,你们不相信我,倒是信任一个男人,难道他能比我还有母性?我不……” 她说着转过头,看见谢知寒把这颗蛋用柔软的手帕包裹起来,然后小心放在怀里。就算他的眼睛蒙着,也流露出一股平静温和的关爱之情。 黎翡愣是把“我不信”给咽了回去,回头看着夫妇两人,改口说:“你俩眼光之好。他可是我身边的活菩萨,路上见只蚂蚁掉进水里都想着能不能救一救。” 女君没有抢孵蛋的工作,这对夫妻十分感动地看着她。 黎九如打了个响指,在北冥雪山的不远处,震起一声低沉而又清脆的鸣叫,她道:“告辞。” 随着话音落下,一只遮天蔽日的漆黑身影挡住了雪山上万里飞荡的霞光,泛着金属色泽的羽毛在光芒映照下折射出强盛的光,一只巨大的乌鸦从高处俯冲而下,将两人接到背上,它在玄鸟面前一晃而过,而后又重新腾空飞起。 “恭送女君——”两人俯身行礼道。 这声音从北冥雪山向外传去,随着绵延的大雪层层回响,几乎穿透极北的狂风。 过了很久很久,雌鸟望着消失不见的背影,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而她身边的郎君抱住了妻子,安抚地摸着她的背,随后望向乌鸦离开的身影,喃喃道:“……三足金乌……” …… 返程途中,乌鸦的背上。 要不是乌鸦没落下他,堂堂鬼主、众鬼仰慕的苍烛陛下差点被忘记。他摸着下颔盯向谢知寒,把他从头到脚监督过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扭过头,挪了挪位置,坐到义母的身后。 黎翡没注意到苍烛的动向,她在听谢知寒跟乌鸦说话。 “要不是你先跟我开口,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他说。 乌鸦笑道:“变大变小而已,难道平常的妖族做不到?道长不会以为我只是一只能说人话的鸟吧?” 谢知寒摩挲了一下漆黑鸦羽的质地:“我以为魔族真的用一只能学人话的鸟来传递消息。胆大至此。” 这就是开玩笑了。从没听说过跟魔族作战的时候,有人想截取乌鸦来获得战报的。这其中肯定必有缘故,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乌鸦并不简单。 “你们取得玄鸟蛋了吗?”乌鸦问。 谢知寒答:“在我怀里。” 乌鸦愣了一下,它忍了好久才没回首看看女君的脸色,只是说:“你一个男人,懂怎么孵蛋吗?成年玄鸟就这么不靠谱,将这事儿交给你?” 谢知寒心平气和地点头,他也深深这么觉得,但又问:“你觉得,魔族之内,有谁更适合这件事?” “呃……”它脑海里闪过黎翡、公仪璇等人的脸庞,又对比一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谢道长,一时语塞,最后承认,“还是交给你吧……” 黎翡咳嗽了一声。 乌鸦立马开始找补:“这是女君给你表现的机会,你可不要放过。可别忘了魔域里还关着那么多傀儡,还有你的小师侄,嗷嗷待哺……不是,等你救他呢。” 它提起晋玉平,谢知寒一时担心,顺着问道:“我师侄他……” “你放心吧,小布偶活得还不错。它可是所有俘虏里唯一一个能动的。” 谢知寒先是放下担忧,而后却又忍不住叹气。他隔着手帕摩挲一下蛋壳的纹路,忽然感觉玄鸟蛋震动了一下,往他衣衫里钻了钻。 谢道长:“……” 黎翡凑过来看,说:“看来它不想让你只拿手孵化。” 谢知寒问:“它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黎翡扫了他一眼,道:“说什么呢?魔族也是卵生好不好?没生过孩子,我还没见过别人生孩子?” 谢知寒一听有道理,她是女人,自己又不是,她懂得比自己多也很正常,便放松警惕:“那按你的意思是?” 黎翡伸手抓住玄鸟蛋,这蛋壳里的小家伙被她的气息一染,顿时僵住了,一动也不动。对于北冥玄鸟来说,显然冷一点的体温更适合它。 她的手臂从另一侧环过谢知寒的腰,然后把道长刚系好没多久的衣带解开。对方蹙了下眉,很轻微地抗议了一下,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气音,似乎想说别胡闹,又咽了回去。 她的手握着玄鸟蛋,抽开上面的手帕活结,将这只幼崽贴在道长的小腹上。他虽然看上去柔弱,可毕竟是终日辛苦的剑修,腹部覆盖着一层薄而有弹性的肌肉,除此之外平坦一片。 玄鸟蛋的外壳上覆着纹路,因为这些纹路的存在,让这蛋壳表面有些粗糙。它冰冷粗粝,而她却温热细腻。 谢知寒被她手指的温度烫了一下似的,从脊柱开始酥/麻,他对这种温度实在过于敏/感了,特别是从黎翡身上传递而来的。她就好像是一个令人怀着深深眷恋与徘徊痛苦的开关,她打开他的一切,撬开他外在的坚硬蚌壳,让水中的沙砾混入进去,于是谢知寒要一层一层地用血肉去包裹,在这种沉沉的隐痛之下,才能好好地容纳她、接受她。 她让这世上高悬在天的明月沉坠下来,化为她脚下的满地梨花。 谢知寒攥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黎九如问,“不可以吗?哦——我想起来了,你们人族有一个癖好,就是把最辛苦的繁衍养育交给女人,却又将培育后代的功劳贬得一文不值,谢道长是个男人,让你这么做,你会觉得羞愤耻辱么?” “不是……” “这只是一颗蛋。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亲自生育,让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长大,牺牲自我,供给养分。”她的手贴在他的小腹上,谢知寒冰凉的体温都有点回升了,“连这都受不了,还说什么牺牲自己,要去换别人的性命……” 谢知寒的身躯绷紧又放松,他被黎翡的声音烘得耳垂滚热,最后无可忍受地攥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掏了出来,甩在一旁,低头系上衣服的带子。 黎翡愣了愣,听他咬了下牙根,缓了口气才说:“不要再摸我了!” “啊……这个……” “我没觉得耻辱。我会好好把它孵化出来的。”谢知寒道,“别拿这种话来捉弄我,你跟我说话,不要总是动手动脚的。” 黎翡道:“不行,我没道德底线啊。我什么时候偷偷摸你一把,自己哪里控制得住?” “你……” “其实我刚刚不是想逗你的。”黎翡解释道,“我发觉你不太舒服的样子,看看你胸口的伤用不用敷点药,咬得时候没注意,咬疼你了?真对不起。” 明明是道歉,为什么谢知寒还是想堵住她的嘴。他一边在心里劝自己,黎九如都会说对不起了,早晚能感化她的。一边又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她根本就是开玩笑才说的,笨蛋,被她骗得团团转。 谢道长抿了抿唇,说:“没……没关系。” “哦?没关系。”黎翡忍不住笑了,这跟默认许可有什么区别?她轻咳一声,随口道,“以后要是我生下魔蛋的话,你帮我孵吗?” 谢知寒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语气有点复杂地问:“你……跟谁的?” 第40章 战术 黎翡反倒措手不及:“你觉得和谁?” 谢知寒沉默不答。 这个话题似乎到此就终结了, 没有人再提起。黎翡是觉得她并不想要孩子,一切以治好脑子为先,谢知寒则是不愿意再问下去, 他谨慎地维持着自己的防线,把一块又一块砖石砌在周围,以免被不该有的情绪击穿了理智的堡垒。 他总是会让自己变得很冷静。 乌鸦飞回魔域,听闻消息的众人对“三华琉璃灯”抱以极大的期待。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几率,魔族就会去尝试,何况苍烛所说的是“有很大可能”,这已经足够整个魔族当成另一场战役去谨慎对待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3节 可无论这些所向披靡的魔将们再振奋雀跃,他们也帮不上忙。 “你说,”裴还剑蹲在无妄殿门口, 伸手郁闷地揪魔宫外头花盆里的草叶,“为什么能帮尊主的事儿,咱们都插不上手啊?就说这个蛋,你说要是魔蛋也就算了, 我是个爷们儿我也能孵出来,偏偏是个鸟蛋,那蛋壳那么薄,女君直接就扔给谢知寒孵了!他是个人,人是囫囵个儿从肚子里出来的,他懂什么叫孵蛋吗?” 裴将军振振有词, 一旁靠在廊柱上的公仪璇淡淡地道:“你懂,你能给玄鸟她家的娃给烤熟了。” 她拿着一把小刀,在手里的木根上削出形状,才刚削出个人形。 “诶公仪将军,”裴还剑在地上站起来, “我是个男的,算了,女君用不上我,你又会生蛋、又会孵蛋,女君凭什么不用你啊?还是你不争气,要不然用得着我们在这儿吃醋?” 公仪璇哼了一声,她伸手把面具拉下来戴在脸上,冷冰冰道:“我有自知之明,不想误了女君的大事,谁像你们一样心胸狭隘,嫉妒一个外族。” 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个青年魔族,都是两位将军的直系下属。他俩拌嘴,一帮人插不上话,就只能眼巴巴地在外面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冷飕飕地互相伤害,说得正酣,一个沉重的巴掌啪地一下糊到裴还剑后背上,压得他肩膀一抖,扭头一看,见到伏月天那张沉峻又冷漠的脸。 “别揪了,在魔域养盆花容易么。“他额头上的角没有收回,加起来估计有两米左右,身形高大,脸上有一道浅浅的、褪不掉的疤痕。“把我给尊主搬的花盆都薅秃了,一边儿去。” 裴还剑虽然成年了,但他还是少年身形,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往后退了两步,偷偷量了一下,比公仪璇还矮一点儿,这下子更气了。 伏月天把碍事挡路的魔赶一边儿去,才跟身后的人道:“好了,你们进去吧。” 两队人捧着锦盒走了进去,似乎将无妄殿重新布置了一番。他们经过几人身畔时,都携带着浓浓的寒气,公仪璇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锦盒外带着封印,里头的灵气倒是没有外泄,光是这阵笼罩心头的寒意,就知道每一件都是寒冰属性的法宝法器了……看来魔域的地气确实不适合,要把无妄殿布置的跟北冥一样,才能将玄鸟蛋顺利孵化出来。 不仅要孵化,还要将这只小鸟养大一些,起码得让它换了一套雏羽。 这些散发着寒气的法宝全都放进去之后,两排侍从退出殿内,门口的卷帘落了下来,殿门缓缓闭合,连窗隙都蒙上了一层纱,连一丝光也透不进去了。 伏月天挥了挥手,在无妄殿上方盘旋的乌鸦落了下来,它一个缓冲,爪子沉沉地搭在了伏月天的肩甲上,急刹停稳,扭头看他。 “我问问你,”伏月天指了指无妄殿,“女君有没有说过要封宫多久?一直等到玄鸟孵化吗?” 乌鸦歪着头,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一路上黎翡的嘱咐:“没说。你们就当她闭关了,有什么呀,谁家半步造化不闭个几十年关?” 伏月天磨了磨牙根,压低声音说:“净胡扯,孤男寡女的闭关几十年?孩子都能从蛋里轱辘出来当少主了。” 乌鸦道:“你看你,心思肮脏,咱们女君是那样的人吗?公仪将军,你说是不是?” 它飞到了公仪璇的肩膀上。 公仪璇雕木头的刻刀顿了一下,说:“是。” 乌鸦无语凝噎,只好道:“人家是外族嘛,按你们魔族的说法,外族不能娶过门的是吧?而且他可是无念剑尊的转世,女君虽然现下对他还不错,但哪一天想起这人以前的债来,脑子的病又犯了,把他砍了也在情理当中。” 伏月天摩挲着下巴,觉得它说得也有道理,便又放了点心,道:“鬼主呢?” “这是白天,苍烛陛下补眠去了。”乌鸦说着说着,猛地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了一声,“哎哟,小布偶是不是在里头呢?” …… 无妄殿内。 封宫闭关,对于许多修士来说,将自己的洞府居所暂时封闭、不见外客,都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在修行当中获得体悟、急需参研,就是濒临突破,这是很常见的事。 无妄殿本来就阴雨绵延,封闭之后,整个魔宫被封印笼罩,血色的纹路在卷帘和窗牖上缓慢转动。而殿内中央,摆放着一件巨大的寒冰珊瑚,地面上设了一套三十六块玉珏的成套阵法,用来改变地气,创造适合孵化玄鸟蛋的环境。 床纱放下了三层。 黎翡早就脱了外袍,她穿着一件淡红的薄衫,琵琶骨上的伤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一道很浅的粉红色疤痕。她抱着怀里的一团冰凉,看着谢知寒源源不断地往里输送灵气,她已经看得有点困了。 谢道长尽职尽责地抱着玄鸟蛋,北冥太阴的气息环绕在周围。而里头的幼鸟似乎也很乖巧听话,既不躲闪、也不胡闹,就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 黎翡掐了掐眉心,倦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的身体其实不需要睡眠,但此刻气氛太好,怀里的谢知寒又太让人放松,所以勾起了困意,她抱紧谢道长,压着他的肩膀蹭了蹭,低声:“要多久啊……” “不知道……”他答,“总归你都动用阵法了,要是不能孵化出来,岂不浪费?” 黎翡“嗯”了一声,她垂下眼帘,又蹭了蹭他的肩膀。谢知寒肩上的衣衫被她蹭乱了,纤薄的布料扭得皱巴巴的,露出连接脖颈和肩胛骨的那块肌肤来,功法运转,每一寸皮肉都凉丝丝的。 黎九如看了一会儿眼前的嫩肉——不知道是魔族的野性作祟,还是她作为狩猎者的某种标记和习惯。这么一块光洁的肌肤,她愣是看得有点牙痒痒,也没多想,张开嘴咬住了他的肌肤。 “嘶……”谢知寒抽了口冷气,想伸手拉一下衣裳,又顿住,说,“黎姑娘……” 没等他责怪,黎翡又松开有点尖的牙齿,柔软的舌面贴了贴他肩膀上的牙印。谢知寒控诉她的话一下子断片儿了,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转回头,无可奈何地道:“你不用陪着我的。” “我可是为了你着想,”她说着,沸热的气息扫在他被水润泽过的肌肤上,“要是没有我在,你身体里的毒素发作了要怎么办?要在那种时候维持功法运转,肯定会很辛苦吧?” 谢知寒无法反驳,他心浮意乱地呼出一口气,没有理会她。 黎九如又亲了亲他肩膀上的牙印,展开手臂抱紧他,在谢知寒耳畔跟他交谈:“无念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你注意到了吗?” 谢知寒捂住了耳根,他一被黎翡的呼吸扫到耳朵,就觉得浑身敏/感得不得了,好像身体深处不自觉地催生出毒素一样,泛着一种无法解决的痒,这种热烫的痒意几乎都渗进骨骼里了,令人难以承受。 他停了几息,才回答:“……没有。剑尊阁下来无影去无踪。” “他是我的幻觉啊,怎么会让你感应到呢。”黎翡抱着他思考道,“难道前世今生,真的有如此大的关联?还是这其中有什么是我没有注意到的……” 谢知寒没开口。哪怕他已经回忆起了前世的一部分记忆,他早已被迫承受一部分来自于前世的爱恨、早已认清宿命的钳制,但他还是不能将无念的所作所为放到自己身上,特别是在他跟无念“见过面”之后。 剑尊跟他是有一部分相似的,比如那些信件中心心念念的“九如平安否”,那样的含蓄内敛。但他又跟自己完全不一样,倘若黎翡有一天在他面前跟其他的男人亲密,在自由的情况下,他一定不愿意在旁边看着,甚至宁肯天涯海角不复相见,孤心修道,如此一生。 谢知寒回过神来。 他耳畔还是黎翡的喃喃自语的分析,但一条坚硬丝滑的尾巴已经灵动地卷了上来,顺着他的小腿,像一条蛇似的一节节地绕过膝盖。 谢知寒咳嗽了一声,说:“黎翡。” “嗯?”她偏头看他,后知后觉,“你叫我名字?” 身为俘虏,魔主的名字也直接叫的?好大的胆子。 谢知寒轻叹道:“对不起,女君大人。但你能不能把你的小尾巴从我腿上拿开?还有……” 他伸手伸进玄鸟蛋的旁边,把贴着腰腹的手给拎起来,放在身畔:“你能不能别一思考点什么东西,就不自觉地开始摸我?让我觉得……很紧张。” 黎翡顺理成章地道:“当然是好摸我才摸的。” 她伸出手,解开谢知寒蒙着双眼的绸带,望向他的眼睛。这双银色的瞳孔还是失神茫然的,寻找不到焦距,他睁着眼,试探地看向黎翡的方向,眨眼的时候,眼睫刚好扫过她落在眼角的指腹。 黎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如果你的眼睛治好之后,比你现在更像无念的话,我还会把它挖掉。” 谢知寒的气息迟滞了片刻,他说:“看来你现在更讨厌他了。” 黎翡放松了语气:“我还是希望你更可爱一点嘛。” 谢知寒语调有点冷地刺了她一句:“以你的爱好来说,看到可爱的东西,第一反应不是把对方撕成碎片、全都毁掉吗?” “不是啊。”黎翡说,“想强//奸。” 谢知寒刚要顺着上面的话说下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捏了捏喉咙,咳嗽了好几声,然后道:“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 他说完就抱着玄鸟蛋挪开,系上衣带,摸索着爬下床。可惜他脚还没沾地就被骨尾勾勒住腰身,猛地给拽回去了。谢知寒的肩膀上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把他又压回她身边。 谢道长有点怕了,他怕黎翡来真的,喉咙干渴地掩唇轻咳,来矫饰自己的紧张和畏惧,他放低声音:“还没到月圆……” “嗯……”黎翡晃了晃骨尾,尾巴尖蹭他的脸,在下颔到脸颊上来回摩擦,问他,“哪里小了,我的尾巴长得可好了。” ……好较真的魔族。 谢知寒刚要开口哄她,忽然从床沿和纱幔外爬上来一只小布偶,它笨拙地使用着短短的四肢,趴在床沿上钻进纱帐里,露出个头,发出他那笨蛋师侄的声音:“小师叔!” 晋玉平喜极而泣:“小师叔,我真的很想你啊!多亏了你忍辱负重,舍生忘死,才能保下那么多同门弟子,呜呜,我真傻,居然没能看透你的战术。” 黎翡低头问:“你什么战术?” 谢知寒沉默半晌,默默地说:“……给你孵蛋,吹枕边风,打入敌人内部?” “哦。”黎翡道,“说的跟真的一样,那来吧。” 她用尾巴戳了戳谢知寒的唇瓣,懒洋洋地说:“吹吹。” 谢知寒:“……” 第41章 甜蜜 谢知寒伸手抓住她的尾巴。 他还在意小布偶在旁边, 对这些过度接触有些无所适从。黎翡盯着他的脸,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和思考,尾巴尖儿在他的手中转了转, 末端勾了回来, 传来骨骼摩擦的声音。 谢知寒的手被她缠住了, 无法松开, 冰凉的手心有些细微地出汗。他把骨尾拉下来,跟她道:“我……你要是胡闹的话,这颗蛋怎么办?” 黎翡一抬手, 纱幔闭合,小布偶被一股风垂落, 掉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还小小地弹起来一下。 “要是你没力气的话, 我会帮你的。”黎翡道,“什么是胡闹?这明明是我想你了。” 谢知寒:“……是你的尾巴想的?” 她没说话,而是习惯性地把一条细锁链扣在他的脚踝上。这是刚刚谢知寒想逃走时她发现的, 这个男人还是锁起来一点比较好,她知道对方跑不出去,但也不想让他爬得太远。 这就像是标记领地和所有物的一种本能一样。谢知寒虽然对她这个习惯有很高的容忍度,但听到锁链碰撞的碎响,还是不免产生被圈起来的耻辱。他挪了一下脚踝, 被她的手扣住了,黎翡有点没轻没重的,修长的手指印在肌肤上, 泛起浅浅的红印。 他沉默地感受着。 冰凉的金属接触皮肤。这让他想起对方锁着自己喉咙的时候,也是这种冰凉的金属感、沉重的压迫力,他磨破的肌肤, 被嵌入至恰到好处的伤痕,还有血沫在喉口反复缭绕的呛咳,她给的折磨,他记忆犹新。 黎九如以前一定不是这样的。谢知寒想,她被剑尊抱在怀里的时候,她闭着眼让他亲吻的时候,她剖出心脏镇压异种之源的时候……她是纯粹而热烈的理想主义者,是这注定背离的命运令她疯魔的。 因此,他无法恨她,却总在某些时候怨她。他这颗平静无波的心,总是在怜爱她和埋怨她的两端徘徊,他被爱抚和伤痕架在半空,就像是一只受到投喂又被困在笼中的食草动物。 黎翡的手抚摸着他的小腿。 锁链在很细碎的抖,他腿上交织着秘术的花纹,舒展的纹路落在均匀的肤色上,鲜艳得让人想起流淌血迹的伤口。在她的触摸当中,小腿上的花纹似乎受到刺激一般舒张、然后又紧绷起来,随着她的指尖起起伏伏。 黎翡看着这花纹,望了很久,忽然道:“明玉柔说,你会在催动秘术交融的过程中,慢慢想起前世的记忆,对吗?” 谢知寒说:“会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黎翡道:“我那个不甘心的问题,在幻觉的口中,他从来不肯回答我。我很想问你,但你一无所知。” “你让我想起来再告诉你吗?”他说,“如果我想起来之后,也觉得不能回答你呢?” 黎翡看着他:“我会直接搜魂。你觉得这个困扰我的问题,和你……你自己,哪个比较重要?” 谢知寒的心像是被猛然震动了一下,他睫羽微颤,手指抓得床褥勾起褶皱。 她伸手摸他的脸。 谢知寒闭上了眼睛。他已经适应失去视觉,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隔了一层朦胧的、灰沉沉的雾。所探知的、所得到的,唯有触摸。他的肌肤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指的温度,那么热,夹杂着连通指尖的脉搏。 她的手停在脸颊旁,声音近在咫尺:“只要能回答我就好了,其他的记忆……残缺一点也没有关系。” 谢知寒:“你应该向他询问,这是剑尊阁下和你的事情,而不是在我这里得到答案,你要把我复刻成他吗?黎姑娘,我会恨你的。” 她捧过对方的脸颊,贴了贴额头,说:“你不会。”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4节 他不知道黎翡为何如此笃定,他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就像是被这三个字洞穿了心脏。 谢知寒不知是该为她苦笑,还是该为她落泪。他绵长的呼吸,但冷静却无法恢复,在安静到几近凝滞的间隙当中,他的唇碰到了柔软的触感——熟悉的,软绵的。他的脊柱一阵发麻,在此之前,他也曾被半强/迫式地碰到她的唇瓣。 谢知寒有躲闪的空间,他却僵住了。黎翡也并没有扣住他的后脑,她锁着他的自由,却又很温柔……从她身上品尝到这种温柔,会让人怀疑这是一个致幻的错觉、包裹着甜蜜的诡计陷阱。 黎翡放开他,低声:“呼吸。” 谢知寒如梦方醒,他的耳垂发红一片,连手指关节都浮现出血管扩张的淡粉。在调整呼吸之后,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又被堵住了,黎翡对他道:“继续。” 这根本是命令。 他生涩得像是第一次亲昵,透光的银色眼睛积蓄着生理性的眼泪。谢知寒昏昏沉沉的,腿上的花纹蔓延扩张,他身体里褪不掉的毒素也苏醒了,骨骼里沉淀着一片压不下去的热。 因为喉咙干渴,他不得不汲取液体。但四周只有那条骨尾里的尾针内蕴藏着甘甜的毒液。那种甜味足以将人的意志摧毁。 谢知寒轻咳了几声,曾经受伤、又渴得难受的咽喉总是不太舒服,他忽然问:“谁教你的。” 黎翡问:“什么?” “这么对别人……”谢知寒说到一半,又停了,道,“除了无念还能有谁。” 黎翡又问了一句:“不叫他剑尊阁下?” “我说他坏话你会生气吗?女君大人。” 黎翡忍不住笑了笑:“你说。” 谢知寒却不说,他那点骂人词汇量,还没有小布偶的词汇量多。翻来覆去也只能想到一个“不负责任”而已。但他太难受了,抬起胳膊挡住了双眼前,他的喉结轻微地上下移动。 谢道长问她:“能给我一点吗……” “把话说全。”黎翡教育他,“怎么这么不好意思,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尾针。”他尝试了一下,轻轻地道。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黎翡道,“那是毒,你不知道吗?” “你当我真不知道么。”谢知寒低低地道,“你也是毒,我应该离你远一点,把你惹怒,让你杀了我,或者上吊、跳井、自裁,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 “这样可逃不掉。”她说。“背负大义愿意忍辱负重的正道之光,我的谢道长,你还有这么懦弱的想法啊。” “没人规定不许别人胆怯。” 他说得对,黎翡也认同。所以她从来都包容别人的懦弱,在任何时候都是。她容忍在危险面前每一个人的后退一步,只唯独容忍不了无念的胆怯,除了这个,她没有能再牺牲的东西了。 黎翡看了他一会儿,把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尾巴挪开。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反而凑过去摸了摸那条尾巴,他竭力压制的渴望重新燃起,忘记了魔族对骨尾的重视,不仅抓住,还用胳膊压住了尾巴的一节。 黎翡道:“别乱动了,我给你倒杯水。” 她刚要起身,连接骨节的软组织就碰到了一片柔和,黎翡动作一停,身上的魔气瞬间烧起来似的,腾得一起狂涨一截,周围都笼罩着她身上凛冽又危险的气息。 她回头一看,谢知寒茫然地对着被弄得湿淋淋的骨缝,伸手推了推最后一节上面扣合的骨骼,雪白坚硬的尾骨被推得居然动了动,露出了里面纤薄的尾针。 作为辅助器官,它多多少少带着点自己的思想和反应了。黎翡都愣了一下,她甚至忘了赶紧把尾巴抽回来,尾针底部的软组织就被他舔了一下,然后张开嘴,含住了尖锐的针。 黎翡:“……” 她的脑海空白一片,完全怔住了。就像人的神经末梢受到外界压力一样。这种猝不及防的作用也发生在魔族身上,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种肌理反馈,以及输送毒液的管道在进行收缩。 一口甜蜜的毒素。在这一瞬间,化身为了解决焦渴的药物。他的煎熬得到了非常痛快的解决。咽下去时,火辣辣的咽喉被抚平了痛感。 黎翡看着他喝了下去。 咽……嗯?! 她怔了一会儿,然后飞速地抽回尾巴,甚至尾尖还露着被掰开的景象,没来得及完全扣合。黎翡把谢知寒拎到怀里,捏着他的后颈道:“吐出来。” 谢知寒纠缠着抱住她,摇头。 “不听话是吧。”黎翡的手伸进他的发丝间,“我倒是也想问问,这是谁教你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知寒继续摇头。 黎翡开始头痛了。这次倒不是因为她脑子有问题,是她开始后悔往他身体里扎那么一下了,这毒发作的时候,就算之前再冰清玉洁,也得变成容易活活渴死的野兽。等谢知寒彻底清醒的时候,再想起这段互动来,他得把头埋到地里去。 黎翡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玄鸟蛋,尽力收敛了一下气息。她一边催使着谢知寒继续运转功法,一边扣合尾巴,卷住枕头垫着他的腰,低声道:“松手,不许撒娇。” 谢知寒靠在枕头上,慢慢松手,银眸茫然得简直有点无辜地看着她,然后又抬起手,小心地摸她的脸。 黎翡无视了这只手,平静地给他摸,道:“甜吗?好喝吗?” 谢知寒凑过去蹭她的脸。 黎翡把黏糊糊的谢道长扯下来,面无表情地道:“我看你是不想从这里活着出去。” 他又凑过来,环住她的脖颈,两人心口相贴。谢知寒埋在她肩膀上好一会儿,转过头要蹭她,被黎翡躲开了,他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低下了头,眼帘垂下来,居然哭了。 第42章 破壳 黎翡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 但这一次太过突然, 让她完全没有防备,肩头的衣衫瞬息间被打湿了。黎翡意识到他哭了的时候,对方的手还紧紧地缠在她身上, 像一条顺着树干攀爬的柔软藤蔓。 她竟然有一天会用这个形容来比喻谢知寒。他的手环着她的腰,手指忍不住攥住了她身上的衣裳, 将那团本就薄弱的布料抓出层叠的褶皱, 但他还是没有安全感,抵着她的肩膀掉眼泪。 黎翡本想把他捞起来教训一下, 手指在他的长发里顿了顿, 一时没下手把他扯下去。她道:“你还哭上了……我是凶你了, 还是打你骂你了?” 小谢道长只是摇头。 他摸索了一下,眼角还红着, 慢腾腾地挪过来伸手摸她的脸,然后凑过去碰她的嘴角——就是像小动物打招呼那样, 用早就被亲得通红的柔软唇瓣,轻啄似的亲一亲她,然后又连忙继续抱住黎翡, 埋在她怀里。 这算什么, 贿赂吗? 黎翡刚要开口,就听见他沙哑含糊的嗓音:“……甜。” 她沉默了一息, 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话, 有一种生气但不知道该怎么生的感觉,她掐了掐谢知寒的后颈,在霜白的肌肤上留了个红印,说:“那也不能这样。药都不能乱喝,何况是毒?连我都不清楚毒素的后果,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谢知寒低低地说:“难受……” “我知道。”黎翡道, “要不是会难受,当初何必这么教训你。松手,我帮帮你。” 谢知寒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只是一种代表回应的动作。他的眼睛是看不到的,被破坏之后,那双清净冷寂的墨眸褪去颜色,变成这种容易被光线穿透的银灰。他时常因为敏锐的痛觉而泛红了眼眶,眼睫下盈着一片粼粼水波。 黎翡的视线跟他相撞,忽然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可怜可爱过。她抬手拭去谢知寒脸颊上的泪,抚去这些冰凉的泪痕。她低下头,吻至他的眼角,轻声道:“乖乖,我给你治治眼睛吧。” 谢知寒没回答,他闭上了眼,气息浮动,微湿的手绞紧了她的手指。 “在这之前……”黎翡说,“我好好安抚一下你……你不会拒绝的,对吧?” “我……”谢知寒只说了一个字。 他的腿被一条尾巴绕住了脚踝,腿上秘术的花纹如一颗震动的心脏,不断地收缩舒张,露出最鲜艳的颜色和形态。他语句当中仅存的片刻迟滞,就轻而易举地让天地颠倒,整个人都重新倒入层叠的被褥,被她按着手臂,居高临下的望过来。 黎九如漆黑的长发落在他脸颊一侧,传来一股如同冬末春初、乍冷还寒的锋锐香气,令人心醉魂迷。在这炉几乎将他燃透的香里,他恍惚觉得,这是他一生当中,只有一次仅为自己的任性。 他闭上了眼,感觉到她的接近,在无限的茫然、混沌、还有失控的放纵当中,他对自己道,谢知寒,红尘万丈,你自己跳下去的。 …… 黎翡做了很久的善后工作。 要不是她的脑子还算清楚,这颗玄鸟蛋真的就要烤熟了。不过能让一个精神病觉得多亏了自己“脑子好”,那这件事已经不靠谱到一定程度了。 谢道长被那口毒催发得很厉害,费了好一段时间才把毒素磨下去,这期间谢知寒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烧,要不是黎翡握着他的手辅助他运行功法,别说那颗蛋了,就是谢道长自己也受不了。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连月圆都熬过去了。谢知寒第一次彻底清醒的时候,感觉周围的空气潮湿冷却,像是凝结着一些变冷的水珠。 他没法具体地分辨,因为脑子还很晕,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蜷缩在逼仄蛋壳里的卵黄,黄都摇散了。刚要爬起来,就感觉身上的骨架都被碾来碾去碎成了渣——好了,不用多想,黎翡一定有点儿失去克制力了。 他抱着怀里的玄鸟蛋,低头伸手摸了摸蛋的花纹,把它贴在身前。这动静把另一个人惊动了,一只手伸过来顺了一下他的发丝,在背后语气凉飕飕地道:“你终于醒了啊。” 谢知寒有点间歇性的发烧,他刚“嗯”了一声,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过度操劳的嗓子早哑掉了,听起来简直夹杂着一点哽咽。 黎翡准备好的腹稿给忘了,伸手拍着他的背,道:“你看,这就是没忍住的代价。” “你说的是你,还是我?”他问。 “我算个陪跑,咱俩二八分。”黎翡道,“主要责任还是你的。我已经尽心了,要不然你现在怀里就不是一颗蛋,而是一碗汤了。” “咳……”谢知寒实在不太舒服,“手帕。” 他嗓子疼,声音有点小,黎翡没听清凑了过去,身上半开的淡红薄衫落在他光滑的手臂上。谢知寒抬手从她衣襟的内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擦拭了一下唇角。 黎翡:“……你怎么知道……” “摸到过。” “能不能跟我客气点,”黎翡说,“伸手就拿?你以前不应该请示我一下么,这是我的贴身之物,男女授受不亲。” “那多谢你了,”谢知寒语调低微跟她道,“女君大人,你还记得这句话啊,真不容易。” “事做错了,但脾气见长。”她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支着下颔把他半抱进怀里,一边整理谢知寒的发丝,一边道,“你把你抱着我尾巴吸的事情忘啦?我提醒你一下?” 谢知寒擦拭唇角的手指微微一滞,身躯微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捏了捏热乎乎的耳垂,破罐子破摔似的:“我记得的,你不用提醒。” 黎翡又道:“那你记不记得天前,你一边偷偷哭,一边要让我抱着你,非得要两只手才行。五天之前,你说想要个孩子,我说魔族那里有锯齿,会把你疼死,我们谢道长说什么呢?他说,我不怕疼,你跟无念都没有,我想跟你有个孩子……” 谢知寒:“……” “要不是我拦着,你的伤又多一处。”黎翡真诚地道,“你说说,为什么非忍不住咽这一口呢,要是及时吐出来,或许没这么大的劲儿。”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黎翡凑近,贴在他耳畔道:“你跟谁较真儿呢?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谢道长,我看你聪明的小脑袋真是昏了头了。” 谢知寒隐忍地调整呼吸,还是受不了她的话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抱着玄鸟蛋就要爬走,然而脚踝上的链子清脆地一响,他才猛地想起黎翡早就把他圈起来了。 女君大人不急不慢地拉了拉他的手,看着他布满斑驳玫瑰色痕迹的手背,继续道:“还有七天之前,你体内毒素发作,一阵阵地发烧,靠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哭,非要盖着我的衣服,然后就拿我的衣服筑了个巢……” 谢知寒扯了一下手,没扯开,他被说得有点恼了,稍微用力抽回手,袖口跟着滑落了一大截,露出一堆淤青和印子。 他觉得疼也是应该的,黎九如实践的次数不多,而且无念对她的教导太偏了,哪有这么教别人的,这前人栽的树不仅漏风漏雨,有时候还掉个树杈子下来……她手里总是没轻没重的。 黎翡看见淤青,想起自己也有两分大胆参与的错,停下不说了,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谢知寒抱着玄鸟蛋,他身上的北冥寒气让幼鸟在里面试探地动了动。他安抚着这枚蛋,听到黎翡说:“还我。” 他没作声,半晌才说:“洗了还你。” “你是不是被我关久了,连自己什么身份都忘了,我的蓬莱修道人。”黎翡伸手把玩他的发梢,“一道术法就干净了,用得着洗么……难道你还真会洗东西?” 谢知寒:“会。”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5节 她扫了一眼谢道长的背影,见他全心全意地孵蛋,耳根虽然还很红,但明显被世事“磨练”得稍好些了。北冥寒气的漫长运转当中,似乎不太适宜分神施别的术。 黎翡道:“它要多久才能破壳?” “不知道,人族不用孵蛋。” “破壳了怎么喂啊。”她问,“玄鸟直接托付给你了,也没多嘱咐几句。要是养不大怎么办?” 谢知寒说:“你别过来就能养大。” 黎翡:“……你好像在骂我。” 谢道长不仅没否定,还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说:“那黎姑娘要记我的仇吗?是跟剑尊分开算,还是并到一起算?” ……这人胆子真的见长,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女君大人舔了下后槽牙,觉得自己太惯着他了,伸手把谢知寒掰过来。谢道长的身子骨都差点被她碾碎,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她刚要说什么,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 黎翡突然忘了嘴边的话,低头一看。 在谢知寒的怀中,他伸手抱着的玄鸟蛋顶端展开了一道裂纹,然后这裂纹越来越多,越裂越大,最后上面的这块蛋壳掉落了下去,里面的粘膜和水液从蛋壳里流出来。 黎翡盯着蛋壳脱落的地方,见到一只五彩斑斓、身上闪闪发光的雏鸟伸展开来,随着源源不断的碎裂声,幼鸟爬了出来。 它可怜地看着黎翡。 黎翡也看着它。 在小玄鸟眼里,这个浑身热得发烫的魔族,就是它身边这个“家”的主人,连它最依赖的气息都时常被魔气环绕在怀里,它只能一边往谢知寒手里缩,一边可怜吧唧地瞅着黎翡。 谢知寒摸到了雏鸟,他松了口气,问:“长什么样子?” 黎翡支着下颔琢磨了一下措辞,精准而毒辣地形容道:“花里胡哨。” 第43章 谎话 这是一只雄鸟。 它身上缀着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羽毛, 不过羽毛并不长,一对漆黑的眼珠,瑟瑟发抖地躲在谢知寒的手心和衣袖间。 蛋壳破了, 无妄殿的封印和摆设就不是那么必要了。但黎翡还是没解开他脚踝上的锁链,细链禁锢着他的行动,将谢知寒留在这个柔软的囚笼当中。 他听到黎翡起身穿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响起来。还有她骨尾摩擦的动静。 谢知寒想问她去哪里,但迟疑了一下,又把问话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两人的距离感产生焦虑, 他们毕竟不是很正当的关系……就算黎九如的态度相当温和。 于是他问:“你对秘术的进展, 都不过问一下吗?” 黎翡的动作停了一瞬, 随后道:“你如果想起重要的事,会对我讲的。” 谢知寒叹了口气, 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剑尊对你的心思?” 这感觉其实很奇妙, 他们两人依靠一种过于亲密的交流, 来获取她和另一个人的记忆。谢知寒有时候会在沉默安静当中思考,如果让他一点点想起属于无念的情,那他对黎翡的怨和怜,又算是什么呢?到那时, 他的情究竟是算作自己的, 还是另一世的自己在这具躯壳里重生。 黎翡系上腰带,没有回头:“你是想说他爱慕我吗?” 谢知寒:“……不是这样的么。” “在你想起的回忆里, 你觉得他是爱慕我的。”黎翡道,“无论是哪一族的教育当中, 如果一个人欺骗你、背叛你、而且还伤害你,就一定不要相信他爱你。只有这一点,我不会被骗到。” 谢知寒沉默下来。 “所以,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你身上。”黎翡继续道,“我对你做的太多事,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自尊,还有这具被毒素缠绕千疮百孔的身体。我没指望你放下,我知道你在容忍,你会恨我,但没关系,你只能永远地容忍下去。” “你真的不会说谎。” 黎翡转身走回去,单手撩开床帐。她低下身,盯着他银色的眼:“我会的,乖乖,你要听我说吗?我是因为爱你才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你相信我吗?” 谢知寒对她的坦率和残忍束手无策,又轻叹了一声:“要出去吗?去吧。” 黎翡却拥上来,环着他的肩膀,她的气息落在耳畔,说:“不要叹气。那你要听我说真话吗?” “你说。” “我会占有你,到你的生命化成灰烬,神魂归于天地。” 她站起身。 谢知寒听到她身上薄甲碰撞的轻响,感觉到她的袍角撩过手背,那股滚烫的气息逐渐远去。 ……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黎九如的坦诚和残酷。她身上充斥着令人着迷的刺,想要去拥抱她,就要承担受伤流泪的风险。但她还是比任何人都更好,不会有人比她再好。 数日之后,黎翡把百花谷的医修扔在了谢知寒面前,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消停了一阵子的无念。 黎九如拉开椅子坐下,转了转腕骨,跟“请”来的大夫指向谢知寒,说:“治吧。我看着你。” 天知道被黎翡看着治病的压力有多大。作为话本小说里受到创伤最重、最容易被主角反派连带出局的医修,百花谷修士战战兢兢地擦了擦汗,将身上看起来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针包和药箱放下,他见到谢知寒,第一句没问别的,忽然热泪盈眶,说:“道长辛苦了。” 谢知寒:“……不辛苦……” 医修解下谢知寒蒙眼的绸带。 无妄殿内的寒冰阵法和法器都收了起来,只多布置了一套小聚灵阵,减轻了正统道体在此地受到的地气压迫,也便于百花谷修士运行功法治疗。 黎翡正看着,一旁的人拉开了一张椅子,挽袖布了棋,说:“下一盘?” 她没转头,道:“实际上这张座椅你没有拉开,桌子上也没有棋盘,我猜的。在外人眼里,我像脑子有病。” 这话说的,她还用像? 无念道:“你还在乎这个?” 黎翡打了个响指,一套崭新的青玉棋盘从储物法器里出现,落在桌面上,她道:“你先。” 无念发觉她脾气好多了,忍不住看了谢知寒一眼,挽袖执黑,落子道:“你的眼睛呢,不治了吗?” “我连心都没有,一只眼睛还排不上队。”她说,“世间的医修大多都是人族,会懂得怎么医治我吗?伏月天被砍的手臂,还有他腿上的伤,你看他治了么。” “你们把伤疤当勋章。”无念道,“这是一种恶习。” 窗外乌云笼罩,很快响起十分沉闷的雷声。在风雨欲来的这一个傍晚,他们两人竟然更有几分朋友之间的气息。 黎翡笑了一下,落完子,又转头看向谢知寒:“始作俑者问我怎么不把眼睛治好,真新鲜啊。” “难道你不是他的‘始作俑者’?”无念平和地道,“女君有反悔的一天,确实是件新鲜事。当初你跟我切磋的时候我可没少受伤,怎么不见你后悔下手太重。” “他不一样。”黎翡道。 无念怔了一下,面对她的神情险些没绷住,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一阵,而后又控制着放缓,问她:“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修为还不够,身体和元神都有损伤,现如今连神识都不怎么敢放出来了。”黎翡道,“要是眼睛还不好用的话,就太脆弱了……你是谁啊,无念剑尊,他受得了你那样的伤吗?” 无念捻着棋子的指间僵住了,他盯着黎翡的脸,又转头看了一眼谢知寒,从来波澜不惊的声线几乎带上点切齿的意味了:“你说这种话……心也太狠了。” “嗯?”黎翡愣了愣,“什么?” 无念闭上眼,又睁开,呼出一口气,道:“算了。不生气。” 他只有一半心思放在棋盘上,继续对弈,把局中无气的死棋提走,道:“你跟他说的话,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黎翡道:“都问三遍了,你烦不烦。” “对我就没耐心?” “没耐心,”黎翡重复了一遍,瞥了他一眼,“你要我对仇人拿出什么耐心来?你要是能喘气,我现在就有活剐了你的耐心,保证每一刀都切得慢条斯理。” “我没能活着,这是我的错吗?你封印起来太难了,不然我还可以多布置一些后续……” “这还有脸说?”黎翡拍了一下桌子,棋枰上的棋子跟着震起来一下,然后又稳稳地落回原位。 这动静让谢知寒都注意到了。他身前的百花谷修士连忙按住他的手,道:“别动,不能睁眼。” 谢知寒调整了一下心绪,匀了口气,感觉他手中极细的针刺入经脉当中。医修低声问他:“女君大人……她是不是有点……” 谢知寒无奈道:“她其实是在跟……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理解,我理解。”医修立马道,“我来的时候都听谷主说了,桃源仙岛那事多亏道长了。……我们百花谷其实早就在仙盟里提过建议,医者父母心,怎么能说疯了就不治了呢,她那病我们当成案例来研究的,但就是……你也知道,我们接触不到本人。” 谢知寒:“……案例?” “是啊。”医修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谷主说女君大人要抓个医术好的回去给谢道长治病,还好我跑得快,不然抢不过他们了。谷主说一切就交给我了,争取能在医书上多写几句关于她这症状的……谢道长,我给你开点温和但是好得有点慢的药,你配合配合我。” 谢知寒:“……好。” 医修又道:“对了,道长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谢知寒道:“她是在跟自己的幻觉说话。” 医修瞪大了眼睛,手都有点抖,他连忙稳了稳心态,道:“这么珍稀的内容一会儿再告诉我,我有点承受不了。” 另一边。 不光是棋局,连两人的交谈也陷入了僵持。 外面的雷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阴冷绵延的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有水珠飞溅进来,将桌面沾湿。 无念拢了拢袖口,道:“抱歉。” 黎翡没心思下棋了,她的手臂压在座椅扶手上,看着那边医治的进展:“我还缺你这句话么。” “我知道你不爱听。”无念道,“要是说这个就有用的话,我早就多说几遍了。” “是啊,又不代表你心里想的。”黎九如轻飘飘地讽刺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谁知道呢。你记不记得我多少次把你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我多少次跟你说,别硬撑,站到我身后来,我不指望你报答我,可也没想到你背叛我。” “换一个人你也会救的。”无念道,“是龙女在那里、是妖尊在那里,你都会去救,你也会把他们挡在身后,这是你对弱者的博爱,不是因为我比较重要。” 黎翡道:“那你想要什么?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无念话语骤然停下,所有情绪重新回落到最低点,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我什么也不想要。” “真荒唐啊,”黎翡懒洋洋地道,“终有一天我也能听出你的谎话了。” 无念沉默不语。 “我杀过那么多人,在我手上,生命就像是流沙,或者是阳光落在掌心的斑点。”她道,“连福儿死去的时候,我们分崩离析至兵戎相见,我都没有动手杀了你。但你却连同那些外人一起封印我,剑尊阁下,这是你对我说的,你说这世上除了你我之外,别的人只能算外人。” “九如……” 他伸出衣袖越过布满黑白纵横的棋盘,冰凉的手心覆盖住她的手指。他捧起她的指节,拢在双手之间。 “我跟谢知寒说的话,就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黎翡道。“我觉得你对我有的,也只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占有欲。所以我把你当成一个背叛我的朋友,也只能这样看待。” 无念抬眸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连手指都交缠在一起。她还是如此美丽,外表只是她所有美丽当中的一部分,无念总会为她的果断和冷酷剧烈地心跳。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6节 他慢慢松开了手,看起来还是那么自持、那么冰冷。他把一旁看书的小福抱起来,放在腿上,低头给她检查了一下书页的顺序,他忽然开口:“……你抱着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除了他可怜之外,有想起我吗?” 黎翡怔了一下。 她看着无念的幻觉,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第44章 棋盘 在她还没有回答的时候, 另一边突然响起一阵碰乱东西的声音,伴随着百花谷医修着急的语调。 “是会有点眩晕, 谢道长你忍一下——” 黎翡转头看了一眼, 起身朝着两人走过去。她伸手扶住谢知寒,手心覆盖住他的额头,问:“疼?” “不是不是, 只是这个术法的副作用,会让人暂时失去方向感。”医师连忙补充道,“很快就好了。” 黎翡扣着谢知寒的肩膀,把他抱在怀里按住,过了一小会儿, 那种让人神魂动荡的眩晕终于消退,谢知寒一阵黑一阵白的眼前慢慢稳定下来, 环绕在身边的气息太熟悉, 除了黎九如的怀抱之外, 可以不做他想。 他默默地松开攥住她衣衫的手, 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睫羽翕动,随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眼前出现了色彩, 他抬起头。 黎翡盯着他看。 谢知寒的眼睛还是那种能够折射出光线的银色,但他的眼瞳在轻微地颤动, 瞳眸里映出黎翡的脸, 他的视线描摹着她的眼眉, 只是一刹,谢知寒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冒犯,他立刻将目光移开, 但除了被她身形挡住的地方,其余光线更强烈的区域反而令他无法睁开眼,畏光刺痛的后遗症还未彻底消去。 百花谷修士惊喜道:“这效果很明显嘛,我就说我是百花谷除了太上长老之外医术最好的。谢道长,我给你开一副药,熬出来之后慢慢吃一个月,畏光的毛病也会好的……你之前有没有吃什么别的药?有没有方子?” 谢知寒抽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这是玄凝真君的药方。 医修接过药方,凝神沉吟了一会儿。谢知寒正等他的回复,忽然被她覆盖住手指,听黎翡说了句:“药罐子。” “……看来都是我体弱,跟女君大人没关系。”谢知寒说。 黎九如揉了揉他的手心,谢知寒蜷缩起手指,像是一只小猫爪子似的,指节松松地虚拢在一起。她听出对方的含沙射影,笑眯眯地道:“身体不好,嘴巴倒很放肆。” 谢知寒往回缩了一下手,没能抽回来。他转了一下手腕,这下倒好,连腕骨都被扣住了,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让她握着。 “倒是没什么大碍。”医修道,“这药方开得很好,虽然和百花谷不是一个路子……也只有八病观有这样的造诣了,果真是久病成医。” 他将两份药方都放在桌面上,顺手整理了一下刚刚碰倒的杯盏。视线先落在谢知寒身上,医者父母心,眼神里一股慈爱,然后又悄悄觑一眼黎翡,压抑着脸上的兴奋和激动。 谢知寒朝他道了谢,将药方伸手抚摸了一遍。自从上次摸过三华琉璃灯的材料清单之后,他就有一个抚摸文字的习惯,确定无误后再整齐叠好收起。 “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他低声问。 黎翡道:“没说什么啊。” “不方便告诉我么。” 黎翡卡了一下壳,她总不能告诉他,刚刚无念问自己有没有在那种时候想他吧?先不提答案,就是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已经足够把谢知寒惹恼了……谢道长在这事上可没那么宽宏大量。 “不想跟我说也没什么。”他道,“剑尊和你的事,我本来……” “嘶——!”掏出个小本本开始狂记的医修倒抽了一口凉气,手里的毛笔唰地一下停了,眼睛瞪大,“幻觉是……是……剑尊阁下?!” 两人都把一旁的医师给忽略了。 “他怎么还在这儿?”黎翡问。 “把人掳过来用完就赶走,魔域的待客之道是不是太稀奇了。”谢知寒道。 黎翡好像听进去了,她屈指敲了一下桌面,从绵绵的雨幕当中飞进来一只油光水滑的乌鸦。它稳稳停在她的肩膀上,身上一丝水花也没有。 “安排一下他的住所。”她指了指医修,“还有……百花谷跟蝙蝠血巢比邻而居,我正要去一趟。你让伏月天代我修书一封,送给谷主,等谢知寒的伤养好,本座将去百花谷拜访,亲自答谢。” “是。”乌鸦先是点头,然后又低头小声问,“咱们还关着几个百花谷的小傀儡呢,要放了吗?” 黎翡双手交叠,抵着下颔,状似幽深但实际上全然无所谓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转头看谢知寒:“你说呢?” 谢知寒道:“我做决定,你就会听吗?” 黎九如的视线下压,落在他的整齐端庄的衣领上。 在谢知寒意识到她的目光落点之前,医修率先想起传言中暧/昧不清的部分,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边咳嗽一边双手按住谢知寒:“道长……这件事还是让我们百花谷自己来恳求女君吧,这、这救人之事……” 谢知寒沉默了一下,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然后道:“黎姑娘有好生之德……” “我可没有。”黎翡适当地道。 谢知寒:“……” “这是你说我的呀,我可是很记仇的。”黎翡道,“而且你的仇跟无念是分开算的,我只跟你算账。” “……那你先记在账上吧。” 黎翡挑了下眉,朝着乌鸦伸出手,乌鸦立刻从脚环形状的储物戒里叼出一个空白的账本。她没有用笔,抬指凌空写了几道魔族篆文,嘀咕道:“这也能赊啊。” 乌鸦马上回答:“人皇管这个叫彤史。” 黎翡握住账本敲了敲乌鸦的脑袋,塞回它脚环里:“问你了么,话这么密。” …… 谢知寒能看到东西之后,需要重新适应周边的一切。 无妄殿阴雨连绵地下了三四天,黎翡哪里也没有去,她除了处理一些重大事务和决策之外,就只是脱了战袍和甲胄在殿内跟谢知寒下棋。 还是那张青玉棋盘。这几天绵延的雨打湿了灯台,只有两人的手畔点着一盏小烛,在卷帘之外,是炉火哔剥的熬药声,黑衣少年苍烛坐在炉子边,单手操纵着两个只到人小腿那么高的小鬼扇风,自己则贴着卷帘,正大光明地听墙角。 但无妄殿里最多的还是雨声,还有下棋声。 棋至中局,谢知寒没有落子,他抬起眼,看了看一脸认真的黎翡,说:“管管。” 黎翡捧着脸看棋盘:“管什么?” 谢知寒站起身,向后拉了一下椅子,然后伸手把缠在脚踝上的一截尾巴拽出来,长尾巴在衣物里面传出细细的摩挲声,他的脸色越来越不自然,把最后一截扔下去的时候,忍不住质问她:“你到底把你的尾巴当成什么在用?” 黎翡:“……性……器官?” 谢知寒眉峰紧蹙,他耳根红得快要把大脑都烧掉了,但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又让自己平静端庄下来,恪守原则地道:“你说要跟我下棋,要输的时候总来这一套。” “我思考得太多,会头痛。”黎翡理所当然地道,她指了指脑袋,说,“你也知道,我头疼得太厉害会是个什么后果,妖界如今的那道‘天堑’还没填上百分之一,凤凰和烛龙不知道背地里怎么骂人,我是疯子,不能想得太多。” 谢知寒迟疑了一下,就这个空档,那条尾巴忽然抬起,卷住他的腰把人一下子勾到面前。黎翡抬起手臂非常顺畅地抱住他,埋在他肩膀上吸了一口,闭着眼道:“谢知寒……” 怀里的人安静下来。 黎翡抱着他,伸手扳过他的脸颊,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躲避我的视线。” 谢知寒不答反问:“我很像他吗?” 黎翡轻轻摇了下头,道:“你看我的眼神,跟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不过你现在不肯看着我,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道:“从前我因为像他,才能留一条命,如今,不像他才能保住这双眼睛。你评价别人的标准,总是落在剑尊阁下身上。” 黎九如被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怔愣地看着他,但谢知寒还是将目光避开,不与她发生视线上的交流。 “你害怕看着我。”她说。 谢知寒默认了。 黎翡的手指抚摸着他的下颔,她试图压低角度,望穿他垂落的双睫,但仅仅只是视线轻微接触一刹,他还是局促地攥紧衣衫,别开目光。 “我猜猜,”黎翡想了一下,“是因为无念吗?” “不是。”谢知寒立刻否认,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了眼,两人视线再度交叠的时候,黎翡的异瞳亮了一下,那只血一样的瞳孔旋转起幽深的漩涡。 谢知寒无法移开视线,她的每一寸都如此清晰地映入眼底。黎九如慢慢靠近,对视着说:“他最近时隐时现的,偶尔会背着我跟你说话。让我再猜一猜,你是不是怕我看着你的时候,心思却穿过你,看成当初没有反目成仇的我和他。你不喜欢被当成别人,我知道。” “……不全是这个原因。” “哦?” 谢知寒沉默了须臾,道:“我会走神。” “……什么?” “我看着你会……”谢道长说到一半,实在说不下去了,他按住黎翡的手掰开,从她怀里逃走,然后背对着她整理神情,语调冷冰冰地道,“我去喝药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才一半又折返,到青玉棋盘边落下一子,道:“你输了。”旋即调头出去。 卷帘落下,他也不知道黎姑娘是什么表情,一出来脸色马上就变了,伸手在脸上揉搓,修长的手指都捂不住红到脖颈的颜色。 “哟。”苍烛阴阳怪气地道,“本事见长,连义母都敢呛,真是魔宫宠妃啊。” 苍烛刚说完这话,谢知寒坐了下来,他一下子就听到谢道长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少年浑身一激灵,嗖地坐直身体:“你该不会是……” “怎么能看一个姑娘家那么久……”他喃喃道。 苍烛又放松了,伸了个懒腰:“什么啊,我还以为你开窍了真要吹枕边风,吓死我了。还好,剑修果然是块木头。” “……黎姑娘也太好看了……” 苍烛:“……要不是还用得着你,我现在就想掐死你。” 熬药的小鬼打开炉子,呈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给他。谢知寒双手接过,道了句谢,吹了吹滚烫的药汁。 “你真的不会跑掉吗?”苍烛盯着他道,“其实你也知道,如今这些药都是白熬的,因为你迟早……” 他只说到这里,没有用任何形式的传音,只要黎九如想听,如何传音都逃不过女君的耳朵,所以还是小心为上,不要引起她的注意。 谢知寒喝掉半碗,舌尖被剧烈的苦涩填满,变得麻木,这让他不可控制的思绪彻底停息,归于冷寂。他望着快要熄灭的炉火,道:“她会想我吗?” 苍烛怔住了。 “她会像想念你义父一样想我吗?”谢知寒问。 苍烛说不上来,谢知寒便自问自答道:“想我一年就好了,我不要她的三千年……太久了。” 第45章 托付 玄鸟长得很好, 很快就从一个湿哒哒的丑陋幼崽,长成了羽毛丰润漂亮、尾羽流光溢彩的幼年小鸟。它时常立在谢知寒的肩膀或者手心,依偎着太阴之体入眠。 但玄鸟夫妻是跟黎翡签订的契约, 就算小玄鸟对她再害怕, 它的一举一动也能被黎翡掌控到。 雨停后一个半月, 在前往蝙蝠血巢的路上,谢知寒收集到了小玄鸟掉的第一枚雏羽。他将羽毛细心地收起来。 百花谷的医修在旁边奋笔疾书,腿上放着好几本古籍,他在写字的间门隙抬头,随口问:“谢道长,女君大人的病有什么进展吗?北冥的那声玄鸟清鸣,周遭的几个门派都听见了,谷主听说之后很怕女君杀了玄鸟取它们身上的材料,还担心了一整天。”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7节 “算是有进展。”谢知寒抚摸着小玄鸟的脑袋,问他,“要是黎姑娘的病好了,还会有很多人想除掉她吗?” “谢道长——”对方笑了,“你这话问得。要我说, 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对很多人来说其实都不重要的。这只是一个对她动手、逼杀她的理由。桃源仙岛之事震惊六界, 你可曾听说过谁站出来,要求仙盟跟女君掰扯掰扯当年的事?……为什么没有?打不过难道还不能占个理吗?问题就是哪有理啊?魔心还在镇天神柱里, 谁能理直气壮地说个清楚!” 他撂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痕, 侃侃而谈:“道长,我知道你想给女君大人治病,我们谷主也是这么想的。倒跟正邪无关, 只是女君要是好了,能间门接地救很多人,不会再产生血日凌空的危险……别人都说你怨恨蓬莱不救你,我们知道你没有。” 谢知寒审视着他,对他的反应考量了片刻,随后道:“杜道友,蓬莱如今可好?” 这位百花谷医修名为杜无涯,他翻过医书,望了一眼窗外层叠的云雾:“方才路过蓬莱仙山,道长不亲眼看一看,反而回头问我蓬莱可好?说好也好,几千年的根基,正道魁首,怎么会不好?要说不好……晚辈们都很担心你。” 谢知寒道:“杜道友为人正派,又是百花谷嫡传。在下有件事想托付你。” 杜无涯:“道长请讲。” 谢知寒抬手在空中写了几个字,活泼微冷的灵气随着篆文浮现而汇聚,随后,半空中裂出一条空隙,一张长长的卷轴从裂隙里飞出来,环绕在谢知寒的周身,上面浮动着无尽的雾色和山影。 杜无涯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蓬莱仙境图?” 谢知寒放平手心,卷轴图画缓慢地收起来,化为烙着金色封字的卷轴落在他手上,他在封字上凌空一抹,上面浮现出了蓬莱功法才能解除的印记。 “请道友将这件东西送回蓬莱。”谢知寒道。 杜无涯结巴了一下,道:“你这……你……这种东西,你不等治好女君后亲自带回蓬莱,反而转交给我?!不行不行,既然都有了代替魔心的方法,魔主登临造化指日可待,等到那时你让她陪你回去,名正言顺地执掌仙门,从此与魔界重修于好,这岂不是最周到、最万全的办法?” 谢知寒道:“杜道友……” “别叫我了。”杜无涯脑子里想了八百圈儿,都快转出火星子来了,“就算你想早早送回镇派之宝,免得有不识抬举的货色趁机欺负你的同门。那也不必交给我啊?女君手下十几位魔将,哪一个不比我这个小小医修实力高强,还是说……你不想让女君知道?” 杜无涯话语一停,他突然意识到谢知寒心中肯定另有自己的盘算。 谢知寒慢慢地道:“她太过敏锐,如果她问起此时送回去的原因,我怕自己说不了假话。” 听到这里,杜无涯看了一眼渐渐稀薄的雾色。他知道这是飞行法器进入了百花谷,周围已经响起啁啾的鸟叫声。他挣扎一瞬,伸手接过了卷轴,道:“道长放心,我回谷之后立即亲自前往蓬莱拜访。” 谢知寒道:“多谢你了。” 杜无涯收好卷轴之后,有点儿坐立难安地把医书收起来,碎碎念道:“女君要前往血巢,那地方很危险,道长的眼睛还没好利索,还是别跟着去了……还有那个黑衣黑发的小孩儿,他看你的眼光很不善……” “我是要陪她一起去的。”谢知寒道,“她需要我。” 杜无涯张口还想劝,记起血日凌空的景象,顿时又垂下头,心里明白劝不动了,只能道:“谢道长诸事小心。” 谢知寒轻轻点头。 …… 黎翡来百花谷的目的,就是为了蝙蝠血巢里的血巢之心。而这个凶险密地,就在百花谷的谷内深处。沿着蜿蜒的溪流前行,就能望见那片漆黑的、每一条根须都好似粗大血管连接着的密林。 乌鸦落在她的肩上,眼珠子一直盯着谢知寒手里的小玄鸟,它看了一会儿玄鸟,见玄鸟跳到谢知寒手腕上唱歌,装模作样地理了理黎翡肩膀上的衣衫,道:“女君,我把玄鸟也薅走吧,我俩在外头等你们。” 黎翡瞥了它一眼:“它刚开始换羽,谢知寒养了这么久,你小心点。” 乌鸦满口答应,展翅飞起,嗖地把小玄鸟抓起来扔在半空。还没长够分量的玄鸟在半空中扑腾了几下,然后就被乌鸦翻了个身接住,小鸟呆呆地趴在乌鸦的背上。 黎翡顺手拉住谢知寒的手指,揉了揉他被小玄鸟霸占多日的手腕,道:“这道密林里面据说是迷宫,很容易走不出来,进入之后会立刻迷失方向感、产生幻觉。你一定要跟紧我,不能松手。” 这是百花谷提供的消息。蝙蝠血巢是六大密地之一,里面堆满了无数误入者和探险者的尸骨,甚至百花谷的选址就是刻意选在这里的,他们在蝙蝠血巢外设置了结界,以防路人和动物误入,用这种方式把一处必死绝地圈了起来。 漆黑密林外,百花谷搬来的巨大山石上刻着“禁入止行”四个字。 谢知寒的手被她挽住了,手指紧密地叠在一起。他道:“如果你看到了太多幻觉,开始头痛的话,就不要再前进了,我怕你……” “义母,”有人读不懂气氛地开口打断他的话,“那我怎么办啊?” 苍烛看了一眼谢知寒,他要及时用炼器的手段封存血巢之心,又信不过这个人,所以必须在场。 “遇见困难就变回烛灯,原型躺地上等我去捡你。”黎翡道,“这还用我多说吗?” 苍烛闷了口气,小声道:“我也想跟义母牵手……” 黎翡皱着眉刚要说什么,谢知寒便主动松开她:“鬼主年纪还小,我一个人也可以……” 他的手还没挣脱收回,就被黎翡更用力地握住了。她面无表情地道:“谁小?他?他都混成酆都之主了,他一个人也可以。” 苍烛:“……”这一定是在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对吧!!! 少年气得胸闷,他磨了磨后槽牙,朝着谢知寒飘过去一个眼刀,然而对方并不理会他,还是一派疏阔清冷、与世无争,好像全然没有那个意思似的。 黎翡没注意到苍烛单方面对谢知寒的暗流涌动。她伸手触摸结界,手中魔气盘旋,没费多大力气就让百花谷的结界暂时失效了。几人跨入结界,脚下是一片漆黑的泥土。 这里位于小溪的边缘,潺潺的溪水落在谷中山石之间门。向密林内走去,树木越来越高大,树的根茎浮动凸起,在地面上形成一团隆起的障碍,这些根须上浮现出扭曲的人脸,呈现出喜怒哀乐的情绪,栩栩如生。 逐渐地,溪水的声音消失了。 黎九如的耳畔开始响起其他的声音。她虽然脚踏实地地走在密林中,但四周的风声、鸟声,流水声,全部消失了。不知不觉间门换成了金铁相交的清脆碰撞,还有剑声,每一声清脆的剑鸣,都让她隐约想起忘知剑剑身上流淌的血迹。 谢知寒的手微微收紧,身上的寒冰之气慢慢攀升上来,随着浓郁的冷意运转,那些聒噪的声响也渐弱了许多。 “现在就催动功体,到不了血巢中央,你就会很累的。”黎翡道。 谢知寒却没有停下。 这片密林的分岔路极多,而且这些幻觉也不仅仅针对黎翡一个人。她率先感觉到只是因为她的病症比较严重,容易被勾起那些混乱的回忆。 谢知寒半生修道,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心魔。他很长一段时间门都神智清楚,帮助黎九如压制幻觉,但一炷香后,连他的耳边出现诡异的声音。 那是一道很难以捕捉的音波,像是根本不在人族的听觉范围当中。随着音波来回的震荡,忽然之间门,那些古木间门垂下来的枝条像是自主地晃动了一下,在他眼前嗖地一下晃过去,冰冷的叶子几乎碰到了他的耳垂。 谢知寒伸手碰了一下险些被叶子拂过的地方,另一片枝条被风吹过来,擦过他的手背。原本只是有点痒,下一刻他的手背就裂开一条狭长的伤口,像是刚刚被叶片割开了肌肤,鲜血沿着手背往下流淌。 黎翡脚步一顿,拉过他受伤的那只手。她已经因为反复不断闪现的幻觉画面开始头痛了,蹙眉攥住他的手腕,舔舐过他手背上的伤,道:“一会儿就好了,这些枝叶应该都是幻象,现实当中也许是……” 她的话语停了,魔族的唾液具有强烈的愈合伤口的作用,但这一次,他手背上的血虽然凝固住了,但伤痕周围的肌肤却还泛着红。 “好像有毒性……”黎翡低语道。 谢知寒怔了一下,立即抽回手:“那你还舔?” “能弄死我的毒还没诞生呢。”黎翡道,“我是在想你体内已经有一种毒了,要是这种不知道什么东西弄出来的伤也有毒素的话,你这具身体还要不要了?” 谢知寒还未说话,黎翡便拔出忘知剑。她横剑一扫,眼前垂落的万千枝叶尽数被切断,像落雨一样全都坠落下来,剑光切开一条向前的道路。 就在这么持剑一挥的眨眼间门,黎翡耳畔的幻听猛地响了起来,眼前笼上一层模糊朦胧的血色。 “谢知寒……”黎九如的声音停下了。 她握着忘知剑,身畔空空如也,回头看了一眼,苍烛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血巢密地最容易发生的事就是让人从眼皮底下消失,防是防不住的。就算她不拔剑,之后再遇上其他凶险的时刻,还是会被刻意分开,这是迟早的事。 黎翡看了一眼刚刚牵着谢知寒的手,叹了口气,她按住额角忍耐幻听,在她身畔,无念的手慢慢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他总是比其他幻觉出现得要快。 “要我陪你吗?” 他语调轻柔地问。 第46章 咬伤 这只手落在黎翡的肩膀上, 几乎没有重量,也没有温度,只有她回忆当中徐徐涌来的冰冷气息, 像一层薄霜在耳畔凝结。 “我会陪着你的。”他说,“你看, 这条道路, 从前也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过的。” 黎翡的目光向前望去,随着幻觉的加深,眼前漆黑幽暗的密林树木化为一片血流成河的战场,戈壁、巨石、滚滚的烟尘, 还有源源不断爬出异种怪物的裂隙,裂隙被尸骨填满, 露着森白的骨骼残骸。 她向前走去, 血液沾湿了衣摆。 这是异种祸世的那些年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场战役,一处白骨如山的灵魂消散之地。无念陪同她前行,两人走过这片浇灌满鲜血的土地。 “你这是趁虚而入。”黎翡伸手捏了捏眉心,将脑海里嗡鸣的杂音和疼痛压制住了, 她道,“怎么找到谢知寒?这可是血巢绝地, 你不会真想让自己的转世在这里死掉吧。” “你不关心一下自己,还关心起他来了。”无念道, “我在你身边也是一样的,我比他还更懂得怎么安抚你。” “我在跟你说正事……” 无念看着她蹙紧的眉, 伸手触碰到黎翡的脸颊, 凑过去贴了贴她的额头,说:“当年……你也是这么担心我的吗?” “你……” 无念靠过去亲了亲她的唇,她头痛欲裂, 脑海中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烧,周遭的场景多多少少引起了那些令人崩溃的回忆,在这种疼痛当中,她模糊地感觉到他柔软而冰凉的气息。 黎翡用力攥住了他的肩膀,如果这不是幻觉的话,这力气几乎能把他捏碎。然而哪怕是幻觉,无念都感到一股沉浓的幻痛,他抱住黎翡,轻轻地亲吻她的眉心,说:“别担心……慢慢冷静下来,有我也是一样的……” 黎翡收敛呼吸,单手捂住脸颊,她周身的气息涌动不定,随后慢慢沉淀下来,眼前鲜血涂地的景象一变再变,那些古木根茎上的人脸,幻化成无数的剑下亡魂嘶吼嚎叫。 她松开手,重新看了一眼面前的无念,抬步踏过脚下的哀嚎声,将那些根茎上的人脸踩得稀烂,面无表情地前行。 “这是血巢迷宫,在找到真正的入口之前,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幻觉缠身,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无念道,“苍烛本身是器灵,他可以化身为法器本身,避免这种幻觉侵袭。谢知寒是太阴之体,道心稳固,几乎没有什么心魔。最容易受到影响的,只有你。” “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黎翡道。 无念微微一笑,道:“我建议你不要走迷宫,就在原地等幻觉消失,然后再去找谢知寒。这种外物引发的幻觉可以拿道法压制,我知道你不精通稳定神魂的道术,我可以教你。九如过目不忘、一念即通,很快就能学会的。” 黎翡道:“你骗人的时候换个说法吧,这都用多少年了。” 无念笑了笑:“我没有别的目的,是真心帮你的。对了……刚刚割伤他的不是枝叶,是一群栖息在树上的蝙蝠,叶片只是幻觉。据我猜测,我们离血巢入口其实很近,这是一片禁区绝地,本来就算不上地域辽阔。” “你是真心帮我的?”她只是重复,并未相信。 “是啊。”无念顺理成章地道,“只需要你也牵着我的手。” 他一边说,一边稍微挽起雪白的衣袖,把手指伸了出来,目光清幽地看着她:“这要求很过分吗?” 黎翡沉默了片刻,她急于找到谢知寒,不想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便伸手握住了他。 他是剑修,修长的指节内侧带着薄薄的茧,柔软和坚韧的触感如此分明。在手指接触后,无念先是扣紧了她,然后又蜷起指节,在她手心上写了道法的口诀。 好痒。 黎翡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这种痒意,但立马分辨出这是道术口诀,又忍住了。他似乎怕自己记不住,冰凉的指尖写得很慢。 就像无念所说的,黎九如天资绝世,过目不忘,只写了一遍,她就能尝试运转起来,两人身旁的如山尸骨和凄厉嚎叫,很快就逐渐退却,几乎消失。 深林幽幽,藤蔓上倒挂着密密匝匝的蝙蝠,眼前有三道岔路,每一条都崎岖曲折,望不到尽头。 …… 跟黎翡的感受相同,谢知寒也在眨眼一瞬间跟她失去了联系。 四周尽是那种会伤人的枝叶,他捂着手背上发热的伤口,避开垂落的枝条,将神识向周围蔓延。 然而这里的地气过于古怪,他的神识无法放得太远,很快便触摸到一层禁锢无法再前进。谢知寒收回神识,走了几步,忽然见到一个黑衣的影子从小径之后绕过来,是苍烛。 苍烛看见他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立即靠近过来,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找到入口了吗?” 谢知寒盯着他的脸,慢慢摇头。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8节 苍烛便又道:“我怀疑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入口,我做的所有标记都消失了,这片土地可能是转动的。” “转动……”谢知寒喃喃道,“以修士的感知来说,失去方向感确实很难。或许那些标记不是消失了,而是你根本没有刻上去,血巢给你编织了一段做标记的幻觉。” 苍烛露出意外的目光,迟滞了一下,说:“有道理。那我们要怎么找到义母大人?” 谢知寒看着他道:“走走看吧,把这些岔路都走一遍,总有一个是对的。” 苍烛并无异议。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想让谢知寒带路的时候,身躯忽然被一片冷月清光定住了,一片极为恐怖的寒意从脚底向上延伸,冰层向上凝结,身躯、连同神魂,全都被冰层覆盖。 寒意凛冽当中,谢知寒面前浮现出一把折射出素色寒光的剑,剑身几乎是半透明的,冷刃如冰。他握剑抬手,刃锋搭在苍烛的脖颈上,淡淡地道:“你不是鬼主。” 从月光出现、到剑锋放在他脖子上,只过了短短一个呼吸,“苍烛”吸入的一口气还未吐出去,就被寒意凝结住,整个肺部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它用惊讶的目光看向谢知寒,似乎好奇他的反应为何如此激进。 “鬼主要是真在这时候遇到我,对于他来说,这是个绝妙的机会。”谢知寒道,“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黎姑娘不在的时候,把我的一身骨头活剥出来,封存成制灯的材料。你没有鬼主的实力,只是一个伪装……还是说,这是血巢植入我脑海里的幻觉?” 他剑锋上的冰蔓延至咽喉,在谢知寒话语未定的时候,眼前的“苍烛”顿时消散,所有冰层都碎落一地,化为满地四分五裂的蝙蝠。 蝙蝠…… 他抬起头,眼前出现重合的影像,那些枝条上的也不再是叶片,露出密密匝匝的蝙蝠形体。谢知寒手背上的伤越来越热,他收回念痴剑,拨弄了一下地上被冰层包裹的碎片。 出现这种东西,他现在的位置一定离血巢非常近。 但入口…… 哪里会有入口呢? 如果走遍这些岔路就能进入血巢,那只要黎翡保持理智,这些路被趟个来回只是时间问题,找到自己也很简单。与其擅自寻找入口,不如等找到黎姑娘再说,她一个人在这里,谢知寒实在不能放心。 也不知道无念会不会出现……他平时对剑尊阁下的旁观很是在意,只是表面不说,故作平静。但要真让黎姑娘自己面对被催生的幻觉,谢知寒反而有点希望无念能出现了。 就在他收回手,不再关注这团被冻住的蝙蝠碎片时,脚畔盘结的根茎忽然扭动,像是藤蔓一样勾住他的脚踝,随后呲溜一声——连同的根茎如同血管一样鼓动着,将他瞬间拉入了地下。 这片土地在将谢知寒吞没下去之后,又迅速恢复成了原状。那些粗大的根须也停止了动作。 谢知寒无暇反应,他一下子滑进一片潮湿闷热的地方,四周黑漆漆的,一丝光都不透,刚治好没多久的眼睛又失去了作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这一路走来都平平无奇的根须居然会动,这地方恐怕根本没有入口。所有的路都不通向血巢……换而言之,从踏入密林的时候开始,其实已经进入了蝙蝠血巢,只不过真正的巢穴在地下,地上就只是一片无序的迷宫而已。 谢知寒迅速理清思绪,他身下潮湿泥泞,像是肉壁一样的巨大腔室分泌着黏液,让人恍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怪物的肚子里,或者是某种器官当中。 手背上的蝙蝠咬伤越来越痛了。 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一些,伸手捂住伤口,清理了一下被黏液弄脏的伤处。但效果还是不明显,这些湿哒哒的液体一碰到之前的蝙蝠咬伤,就像是两股力量发生了碰撞,原本无害的毒素立即蓬勃扎根。 还牵动了他身体里的另一种毒。 谢知寒运转功法控制毒素。但伤口还是热得快要烧起来,他的额角渗出细汗,攥着衣衫的指节绷紧发白。周围蔓延的黏液沾湿了他的衣角,连上方都在不断地滴落,这种液体一闻起来就是有毒的,散发着一股很奇怪的甜腥味儿。 出于对危险的感知,哪怕在这种状态下,谢知寒还是半挪半爬地逃离了黏液滴落的地方。他低头埋在胳膊上,气息已经完全乱了,伤口除了疼之外,还泛着一股酥/麻。 他的脑海里也乱糟糟的,不知道那些记忆和想法是自己,哪一些又是血巢编织进去的。 好难受……黎姑娘…… 好热、热得快要死掉了……好想……想你…… 第47章 深究 他的意识完全混沌了, 思绪被翻搅成一团,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被摁进水里,吸满了粘腻的液体,饱胀满溢, 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血巢内部, 像是脏器的肉壁不断地收缩舒张,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不明黏液。他的衣角、洁净的发梢, 还有那道蝙蝠咬出来的伤口, 全都被弄脏了。受伤的皮肤像是被火焰烧焦了似的热,而他的体内也一样躁动不安,整颗心都失去控制地狂跳起来。 谢知寒捂住了心口。 忘知剑不在他身体里, 他手边只有自己的那把冰剑念痴。但到了这种境地,他几乎没办法握紧剑柄。随着毒素的交融,连他身边都开始出现模糊的重影和幻觉。 在咚咚的心跳声中, 这种剧烈的跳动和血巢达成了某种共鸣。一片漆黑的腔室里,一根凹凸不平的根须从血肉墙壁间伸了出来, 像是蛇一样攀爬过来, 黏答答地缠住了他的小腿。 谢知寒冷不丁地被东西缠住, 浑身都抖了一下。这种缠人的方式让他想起黎翡的尾巴,但这触感明显比骨尾要软太多了。 这种恶心感带来的冲击力简直令人眩晕。 谢道长伸手扯动这条根须, 手心全都沾上黏糊糊的甜腥液体。这个动作的反抗意味太明显,瞬间, 整个血肉腔室都蓬勃地震动、收缩, 从墙壁上伸出无数根须,像是掉进蛇窟一样延伸出来,朝着他纠缠过去。 谢知寒背后一凉,对于危险的感知在脑海中炸开, 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尽量握紧冰剑,寒意一层层凝结了周围的液体,然而这层冰霜的下方却又拱出来一大团根茎,比起树根,它们更像这片巢穴的血管。 根茎将他的腿紧紧缠住,根本无法动弹,就在此刻,谢知寒正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割裂声,一道锋锐的剑气一扫而过,裂隙上方盖过来大片的光线。 强烈的光线之下,反而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谢知寒只来得及眨了下眼,就感觉这道密不透风的腔室被人用手撕开了,血肉组织碎裂的声音格外粘稠,然后一股力量卡住他的腰背,半拢住他猛地一提,那些根须嘶啦一声,尽数崩断。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脑,甜腥的空气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她怀里凛冽的冷香。 “你……”黎翡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忽然垂头看了他一眼,道,“湿透了啊。” 他身上全都是黏糊糊的液体,这个血巢内部到处都会散发着这种滑溜溜的奇怪水液,简直如同一个巨大器官的内部。 黎翡扣着他的腰,小谢道长埋在她的肩膀上,重获呼吸,他攥着她衣衫的手指有些发抖,指根绷得发白,断断续续地道:“你是怎么……” “怎么找过来的?”黎翡道,“卜算。” 一尘不染的无念站在她身畔,收起了手上的骨质算筹,他看了谢知寒一眼,轻轻叹气:“这么狼狈,看起来真的很没用。” 黎翡给他擦了擦湿漉漉的发丝,感觉怀里的人热得发烫,她跟谢知寒道:“别听他的,他嫉妒你还活着。” 无念的话卡了一下,神情有点不自然,他道:“现下向着他说话了,你可真是半点情面都不讲。” 谢知寒好像完全没听清两个人在说什么,他埋在黎翡的怀里,对别人来说颇具攻击性的魔气,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他的精神紧张。谢道长备受折磨,难受得手指发抖,修长白皙的手徒劳地攥着她的衣服,又握不住似的半松开,靠在黎九如的肩上低低地喘气。 “黎姑娘……”他唤道。 “嗯。”黎翡应了一声,按着他的背抱在怀里,一边回应一边移开视线,目光注视着脚下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巨大血巢。 血巢位于密林的下方,里面有多个腔室,宽阔的管道和根须连通着内部。血巢之心就在腔室围绕的最里面,以黎翡的实力,想要得到这东西并不难,难的只是找到而已。 “黎……九如……”他的声音在耳畔断断续续地缭绕。 黎九如被他蹭得没有办法,伸手摸了摸谢知寒的后颈,低声:“乖乖,再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她伸出手,忘知剑的剑锋猛然一亮,寒光四溢。黎九如半抱着他,凌空飞起,剑锋在豁口的上方横劈而过。 刹那间,地下的血肉墙壁、地上的无尽密林,全都在杀意蓬勃的剑光之下被摧毁,鲜血从这道划开的地缝间喷溅而出,树木倒塌,就像是将上方的血肉全都剥落一样,血巢的腔室也被破坏一空,露出腔室之间簇拥的血巢之心。 黎翡的剑气丝毫没有伤到血巢之心,它还在起伏跳动着。她的身影下落一截,探手去取,手指在碰到鲜红心脏之前,整个血巢再度震动,那些栖息在枝叶上的蝙蝠从地面上卷起,如同一片黑色烟雾一样卷席而来,甚至有许多都化为了人形。 “血妖……”无念低语喃喃道,“孕育血妖的巢穴,怪不得是密地绝境。” 这些蝙蝠在他身后飞来,低飞着冲过他身侧。无念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黎翡和谢知寒。 黎九如周身的魔气上涌,半步造化的境界全开,四周风暴一般的黑色蝙蝠群尽数被定在原地、随后掉了下去。在风暴之中,只有一两只化为人形的血妖悬浮在半空中,用鲜红与漆黑交织的瞳孔盯着黎翡。 “魔头!取走此物,你怀里的那个人族就彻底没救了!”那只身姿窈窕的血妖盯视着她,它一身雪白娇嫩的皮肤,上面缠绕着血纹,指甲尖锐,说话时露出齿间尖尖的犬牙。 “魔物,我们根本不想惹你。”另一只血妖身躯矫健,肌理匀称,面容英俊,身上的纹路像是流动的鲜血,“他是自己掉进来的,我们把他还给你。如果你执意要拿走血巢之心,这个人族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变不回来?”黎翡看向无念。 无念还未开口,跟他在同一方向的两只血妖以为黎翡在问他们,立即解答道:“他身上的咬伤沾到巢穴里的黏液,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我们的同族。” 无念点评道:“说得没错。妖族和幽冥都不承认血妖的归属,它们跟异种一样,都是一种无法详细分类的怪物,具有一定的……污染性。” 黎翡皱起眉。 “魔族。”血妖道,“想要让他恢复正常,起码要巢穴供养给他四十九天的鲜血缓解毒性,你摘掉核心,这座巢穴立刻就会枯萎,放下剑,我们可以慢慢商议……” 黎翡盯着它的脸,松开忘知剑。这把魔器在半空中慢慢隐去。 “这有什么好商议的?”无念看着她的举动,脸上平静的面具忽然碎裂,他道,“你跟它们有的商量么?这些怪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它们不可能乖乖给谢知寒解毒的,九如,不要再天真了。” 这个巢穴根本就是活的,要是这次放过机会,面对这种擅长编织记忆和幻觉的秘境,这期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 “你要足够诚恳,我才能和你商议。”黎翡面无表情地道,“这东西就是哺育你们的源泉对吧?真够恶心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了戳近在咫尺的鲜红心脏。黎翡只是随手一碰,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颗跳动的心脏忽然主动脱离了腔室的簇拥,化作一道拖曳残影的红光流入黎翡的指尖。 她话没说完,血巢之心就彻底消失了。黎九如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面。 两只血妖比她还震惊,鲜红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崩溃地抱住了脑袋,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啸。 这声波人族听不到,黎翡的脑袋却差点被吵炸了。她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他妈的说是误会!你们听不到吗?!” 她的理智都被尖啸声震断了,异瞳瞬息间燃成一团火焰,在眼眶里熊熊燃烧。黎翡脚下的血巢迅速枯萎,她猛然冲到两人面前,单手掐住其中一只血妖的咽喉,在咯嘣一声之后,对方的身体被砰地砸碎在地面上,变成一滩血迹,声音瞬间削弱了一半。 另一只的尖叫立马停了。它瑟瑟发抖地看着黎翡,浑身的骨头都软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你……你……” 血泊在阳光下蒸发。无念站在一旁,他拢着袖口,淡淡地道:“她平常很好说话的,你说你惹她干嘛。” 黎翡没空管地上那只血妖,她按着额角,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道:“无念。” 无念走了过来,寒梅冷香缭绕不绝。他伸手覆盖住她的手背,把她僵硬的手指抚平,道:“别紧张……这里的血妖残害生灵,吃了很多修士和小妖,这是帮百花谷除害……没关系的。” 黎翡却抽回手,她眼中的魔焰渐渐熄灭,才注意到箍着谢知寒腰身的手似乎太过用力了,对方完全昏迷了,软乎乎地靠在她怀里,也不知道喊疼,只是拢着眉尖,呼吸轻轻地扫过锁骨。 她问:“我没让你安慰我……我没事。他怎么办?” 无念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他转过头,语气冷若冰霜地道:“我怎么知道。生死有命,你认命吧。” 黎翡看了他一眼:“我问你正经事,别胡闹。” “黎九如。”无念叫她的全名,“我只是不知道而已。我是你的幻觉,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 “幻觉?”黎翡道,“我只是疯,又不是傻,我不相信你没在我的脑子里动手脚……残魂?执念?还是诅咒?算了,我不深究,剑尊阁下,你博古通今,应该什么都知道才对。” 无念愣了一下,伸手拉住黎翡的衣襟:“你不深究?你怎么能……你,你太过分了。” 黎翡握住他的手腕:“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我哄哄你才肯说么?无念,他是你的转世,我救他跟救你有什么区别?” 无念舔了舔发酸的牙根,眉宇间结了一层寒霜:“黎翡,你真的很不会骗人。如果你真觉得没有区别,你就不会救他,你应该恨不得他备受折磨才对。” 黎翡沉默了一下,道:“……人死万事休……” 无念的矜持彻底崩塌了,清冷如冰的眼眸中呈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爱恨交织的神情。这眸光笼罩在黎翡身上,他体面的伪装被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丁点也不剩下。 他的手没有松开,反而越扣越紧。他的手腕被黎翡控制在掌中,腕骨上的肌肤被攥得通红。他沉柔地凝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不想……见到我了吗?” 黎翡没有回答。他的声音有一丝细微地发抖,但很快又压制了下去,变得平稳、淡漠、而且温柔。 “九如……你还会好好记得我的……对吗?”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39节 第48章 血液 她记得他太久了。 黎翡凝视着他的双眼。她第一次觉得无念的情绪起伏也很强烈,他居然不是永远温柔有耐心、也不是永远冷淡到不近人情的。他也会质疑、会挣扎,会用这种感到疼痛的目光望着她,就像是她残酷地伤害到了对方。 黎九如觉察到一股隐蔽的、报复的快感。在两人纠缠不清的一生当中,她终于如此明确地取得了上风。她轻轻地叹气,然后却又笑了:“你总是掩藏自己的控制欲。” 她掰开对方的手指,继续道:“无念,如果你有意识的话,在妖魔塔如影随形的三千年里,你觉得快乐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随后慢慢放下。他道:“那是我最安心的时刻。” “你是为了亲手把世间最危险的魔镇压封印而安心,还是为了这漫长寂静的独处?”她问。 无念道:“你也看穿我的心了,九如。” 在两人脚下,枯萎的血巢蜷缩成一团,密林蔓延的根茎接连断裂,这片笼罩着地气的迷宫彻底被毁坏。黎翡的神识放出去,立即感知到了苍烛的位置,她一边前往寻找,一边道:“能看清你一次还真不容易,剑尊阁下……那你有没有看到我被你伤害到的地方,要我扒开疤痕给你看一看吗?” “在那座塔里,只要我陪在你身边,那些逼疯你的其他幻觉就不会再出现了。”他说,“这是属于你我最后的宁静之地。” “可笑。”黎翡道,“看来我大错特错,到现在才明白什么能真正的惩罚你。” 两人视线相撞,黎翡很平静地望着他,无念却沉默地移开了。 他安静了很久,等黎翡从地上捡起化为法宝原型的苍烛之后,才忽然道:“我期待你明白的时候,你却什么都不清楚。到了这个境地,反而说你看穿了我……这是你的恶劣玩笑吗?……你又忘了怎么把他变回来,把他盖子打开。” 黎翡伸手打开烛灯上罩着灯芯的镂空圆盖,上面镶嵌着青色的琉璃。她道:“被关得太久了,记忆有点混乱,这也是难免的,我的记性一向都没有你好,而且你总想让我忘掉很多事。” 无念如鲠在喉,他脖颈上的喉结轻微颤动了一下,转过头去。 笼着灯芯的盖子打开后,烛灯的芯嗖地燃起一团没有温度的苍白焰火,这团火从微弱变得逐渐明艳。烛灯四周缭绕起一团团的咒文,在灯身上浮现出万千游魂的面孔,扭曲地挤压在一起,磅礴的幽冥死气泄露出来,在朦胧的光影中,烛灯化为一个少年身形的影子。 苍烛啪叽一声摔在地上。他长长的黑发发梢还飘着几朵没熄灭的苍白火焰,整个人麻木地看着天穹——交织的密林枝叶全部倒塌了。 真是个该死的地方,把人捉弄得晕头转向的,还好有义母大人。 苍烛挪过视线,看到了站在身旁的黎翡,久违的被照顾感笼上心头。他忽然热泪盈眶,扑上去抱住了她的腿:“娘——!你好久好久没把我捧在手心里了!” 黎翡:“……” 无念:“……他怎么还这样。” 黎翡没把他踹开,耐着性子看他抹泪,道:“没出息,起来。” 苍烛爬了起来,他对着黎翡左看右看,又扫了一眼她怀里软成一团猫猫的谢道长,眼巴巴地道:“血巢之心呢?这迷宫都解了,应该取到了啊,让我来封存一下材料。” 黎翡不知怎么解释,她指了一下谢知寒,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道:“那玩意儿一碰到我就钻进去了。” 苍烛惊讶地睁大眼,他这双漂亮的眼珠总是被冕旒挡住,很少这么有存在感。苍烛伸手逮住黎翡的手,掐着她的脉开始摸,黎翡也盯着他。 苍烛摸了半天,眉头都纠结地拧在了一起。一旁的无念淡淡道:“你让一个器灵摸魔族的脉?” 这混账孩子果然收回手,惆怅地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血巢之心能够编织记忆、创造幻觉,在不经过炮制的情况下,它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迷幻核心,能够布置成一座巨大幻阵的阵眼。但它绝对无法单独代替魔心,如果只是寄生在义母大人身体里,恐怕会加重病情……要是义父在就好了,他什么都知道的。” 黎翡看了无念一眼,道:“寄生魔体?它还没那个能耐。” “可一旦融入血脉,制灯的事就难办了。”苍烛关心起另一个材料,“谢道长这是怎么了?” 当着黎翡的面,这就又有礼貌地叫谢道长了。 “他被蝙蝠咬伤了,伤口沾到了血巢内的毒素。”黎翡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在发热。” 苍烛恍然大悟,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敲算盘,道:“义母,血巢都没了,谢道长恐怕也没救,但同行一场,就算他变成血妖,我也会想办法先养着他的,让我把他带回酆都吧。” “不行。”黎翡道。“他不能离开我身边。……你到底有没有用?对自己人应该大度一些吧?” 苍烛愣了一下,很快就发觉她是对着自己身侧说的,于是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给这个不知名幻觉让地方。 “他可没有当我是自己人。”无念道,“想要知道的话,答应我一个条件。” 黎翡盯着他看。 而对方却面无波澜,他凑了过去,幻觉的手指穿过她怀里的谢知寒。他只能触碰到黎九如,两人的宿命永远缠绕在一起,就像一团被搅乱了的毛线团,数不清到底谁更爱谁、谁更恨谁,连亏欠和眷恋都难以数清。 无念捧住她的脸,他平淡的视线在与她对视时软化下来,变得格外宁静和温柔。无念雪白的衣袖穿过谢知寒的青衫,但他已经无法去介意,他凑过去碰了碰黎翡的唇,吐息冰冷如霜,夹着一股散不去的梅花香气。 黎翡看着他,问:“这是你的条件?” 无念说:“每天都要。” 黎翡道:“我会反悔的。” “那你就反悔好了。”他说,“我没觉得很亏。但我会让他知道,也会在他面前提起。谢知寒的脾气跟我不太一样,你应该明白的。” “你把他当障碍了?”黎翡问。 无念的表情轻微变了变,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似乎有点不喜欢自己被她洞穿心思的时刻。他道:“没有……他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我的遗物。” …… 谢知寒醒来的时候,正在返程途中。 他记忆里只剩下黎翡的怀抱,重新睁开眼时也在她的怀中。在一片静寂里,谢知寒适应了一下周围的光线,抬眼看着她。 黎九如支着额角小憩,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她的漆黑的长发蜿蜒在肩头,被光线铺过去的发梢映出一点深红。黎翡眉心有一道魔纹,纹路相当漂亮,长长的银色流苏耳坠微微震荡,细丝交缠。 谢知寒对着她看了半晌,视线很久都没有收回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要是她满眼信任地看着别人,有谁能招架得住呢?……没能秉持本心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无念。 他不敢大幅度动作,只轻轻地伸出手,拢了一下她肩上的披风。但黎翡本就没有睡着,一下子就回过神,她睁开眼。 谢知寒的手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收回去。 黎翡见他醒了,一句话还没说上,突然伸手勾住他的下颔,道:“你这是——” “……对不起,”谢知寒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没有要乱碰你的意思。” 黎翡:“……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我也没想偷偷摸你。”谢知寒精神紧绷地继续澄清,“我只是……” 他话没说完,黎翡便伸手掰开了他的嘴。谢知寒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他感觉到对方细长的手指压着他的舌,指节匀称有力,只能发出很隐约的呜.咽声。 黎翡伸手摸了摸他口中的尖牙,指腹在牙齿上磨了磨,若有所思地道:“果然变长了。” 她的动作不是很细致,谢道长的唇都被碾得泛着可怜的红,牙齿无法合拢,又没舍得一口咬住,透明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去,像一只被迫掰开嘴巴展示獠牙的兽。 他伸手攥住黎翡的手腕,眼眶发红地看着她。 黎翡琢磨了半天,对上他的视线,才突然良心发现,抽回了手:“你的牙变长了,不过好像还很脆弱。” 谢知寒擦拭了唇角,被无法控制的唾液呛到,掩着唇咳嗽了好几声,他捏着不太舒服的喉咙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变成血妖。”黎翡很是直接,“血巢已经毁坏了,这几乎是不可逆的。但因为一些预料之外的状况,无念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黎翡没有告诉他对策究竟是什么,而是很正常地将玄鸟交给他喂养。 谢知寒的休息习惯和之前大不相同,他明明才醒过来一会儿,但在这种光线充沛的白天却很容易困倦,连运转功法都没能抵抗住。夕阳落下,昼夜交替的间隙当中,谢道长重新醒过来。 周围是熟悉的魔宫陈设。黎翡坐在椅子上看书,她这人稍微有点不规矩,懒散贵气地靠着椅背,手臂支撑在扶手上。 谢知寒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很饿。 他辟谷已久,这种久违的饥饿感简直如同当头一棒,让人完完全全地被敲懵了,甚至还有一丝陌生。但光饿也就算了,他的眼睛完全挪不开了,觉得黎姑娘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 谢知寒,你在想什么啊? 谢道长为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脸红到脖子根,他忍不住舔了舔唇,然后又连忙低头念了一段清心咒、一段太上感应篇,背到一半,居然忘了接下来是什么。 另一边响起徐徐翻动书页的声音。 谢知寒感觉浑身发麻,他每一根蛰伏在体内的经脉都蓬勃跳动着,手心攥得全都是汗,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钻进了黎九如的怀里,压着她的胳膊,埋头舔着脖颈上温暖白皙的肌肤。 黎翡单手收起了书,垂眸看着他:“你饿了?” “……没有。” “在你彻底变回人族之前,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的。”黎翡道,“除了我的血。” 谢知寒干巴巴地咽了一下唾沫,他抗拒地收敛自己,想要控制着身躯离开对方,但脑海的饥饿本能却叫嚣着与她融为一体,他的意志力被煎熬地摩擦着,几乎被渴望击穿成了碎片。 “不要,”谢知寒执着地道,“你把我锁起来。” “血巢枯萎了,但它的核心在我身体里。无念说这样可能也有用,没有人想彻底成为那种渴血的怪物。”黎翡看着他道,“还有,我摸过你的牙了……我觉得,挺可爱的。” 谢知寒努力跟她保持距离,他按住扶手起身,没走几步就被骨尾卷住,一下子拉到她身前。黎翡用魔化的尖锐指甲擦了一下手指,指节上迅速裂开一条血迹,流淌出鲜红的血液。 她把手指递了过去。 谢知寒想要躲避,但在香甜的血液味道扑面而来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呼吸一紧。他喉结微动,目光紧紧地注视过去,说的却是:“其实我不想喝的……” “说谎。”黎翡看着他。 谢知寒深深地调匀呼吸,但还是没有用,他的防线全面崩溃,对方血液的味道令人着迷到眩晕。他握住黎翡的手,凑过去张口含住,在这一瞬间,甜蜜的味道充斥满口腔……血妖的毒素改变了他的味觉。 他舔舐掉那些溢出的血珠,这种可怕的香甜不亚于他将尾针毒素吞下去的时候。谢知寒被本能得到满足的幸福感吞没了,但与此同时,他又产生一股令人崩溃的愧疚和难过。 谢知寒忍不住为自己的失控掉眼泪,他吮.吸着她指间的伤口,却又蹙紧了眉,声音轻而微哑地道:“……对不起……” 第49章 误解 她的手指修长洁净。 只有指节侧面划出来一道伤口,狭长的伤痕突破了表层肌肤,内里的血液一点点地渗出来,被他轻轻地舐去。 黎翡盯着他的脸。对方垂下眼睛,口中长出来的小尖牙或多或少地磨着,不像进食,力道轻得像是开个小小的玩笑。 他爬上来扶着她的肩膀,舌尖离开她的指腹,转过头望着黎姑娘,眼眸湿.润。 “我可没有欺负你。”黎翡下意识地道。 谢知寒无法控制被植入进血脉里的本能,却又保留了他自己的一点“天性”。他没回答,而是凑过去抵住黎翡的肩,在侧颈上试探地轻咬,在尖牙刺进肌肤之前,黎翡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脊背。 “如果咬下去,我会跟你讨债的。”她充满暗示意味地道。 谢道长已经忘了他欠的所谓的债。这动作根本就不算阻止,他小心地咬开肌肤,发痒的牙尖伸进去——剧烈的满足感令人眩晕,只有在本能得到满足之后,他才会幡然醒悟般清醒一瞬,涌起更强烈的愧疚。 他的气息、味道,全都被黎翡烙印了。这具霜雪一样的身体都在她的笼罩下染上温度。 谢知寒的手按着她的肩膀,但没什么力气。他湿哒哒的眼睫蹭到了她的肌肤,有一种柔软而微妙的触感。与此同时,他体内没被彻底满足的情毒被交融的气息唤醒,慢慢躁.动起来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0节 黎翡原本悠闲地抱着他,就算小谢道长凑过来讨食,她也不吝于喂养对方。但这种喂养有点变质了,黎翡感觉到他渐渐乱了套的呼吸声,她把谢知寒抱紧,膝盖抵着他的腿。 谢知寒瑟缩了一下。 他窘迫地想逃,耳根红得滚烫。 黎翡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她极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就在清静的道服青衫之下。 “对不起……”谢知寒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堪称慌张地松开手,想逃脱对方的怀抱。 “这就是正人君子啊。”黎翡在他耳畔道,热乎乎的吐息往泛红的肌肤上撩了一下。“我这么付出地救你,你却对我……嗯,不要脸。” 谢知寒浑身僵硬,无地自容。 如果他有耳朵的话,此刻早就羞耻惭愧地垂落下来了。 “黎姑娘……”他轻轻地道,“都是我的错……你先松手,我、我自己……” “你自己?”黎翡挑眉问他,“你自己处理得了吗?别说蓬莱修道人恐怕曾经就没有经验,就说你眼下这具躯体,上一次你喝了那么多尾针里的毒液,没有我的话,它应该已经不能自己……” 她的嘴被捂住了。谢知寒又愧又气,觉得她过分,蹙眉看着她,觉得他变成这样也有黎翡的责任。 黎翡扣住他的手腕,拉下来,笑着道:“我可是拦过你的。” 谢知寒垂下眼,勉强道:“……给我一点时间就好,没有你想得那么……” 黎翡松开了手,但在谢知寒起身拉开距离的时刻,又忽然用尾巴拉住他的腰身。尾骨一节节地缠住,上面散发的香甜味道不亚于方才血液的吸引力。 谢知寒浑身一软,体内的毒素翻滚上涌,快要把他拖进沸水翻滚的锅里煮熟了。他半跪在地上,没有收束整齐的黑发垂落下来,霜白的手按着地面,然后又发抖地蜷起。 黎翡坐在他身后,支着下颔看着他。对方单薄的肩膀也在发抖,可惜他穿着衣服,看不到优美的脊柱线条和绷紧的肌理。 “你看,非要逞能。”黎九如低声道,“总是这样忍耐,把自己弄坏了怎么办?” 谢知寒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黎翡的尾巴把他按倒。 这几乎是没办法反抗的事。在魔族的习性当中,把对方按倒在地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一种充满“爱怜”的肢体语言。如果对方不够顺从,魔族更趋近于“兽”的野性一面,就会促使进攻方充满暴躁地惩罚欲。 还好,谢知寒根本不能反抗。他爬都爬不起来,尾巴缠住他的手腕时,谢道长只能埋在自己的衣衫里隐忍地啜泣。这既来自于毒素发作的渴望,又来自于对自己的失望和难过,他不想让黎翡觉得他是一个……这么不知满足的人。 但她好像已经这么认为了。 谢知寒想不到什么挽回的余地,他有点崩溃地咬着唇,牙齿把薄薄的唇瓣印出发红的齿痕。 她站起了身。 脚步一声声敲在地面上,她走到谢知寒面前,离得很近。 谢知寒挣扎地扯了扯手腕,被骨尾缠覆地更紧了。他的脑海混乱一片,有点喘不过来气。 黎翡说:“我来帮帮你?” 她压根儿就不是要问,只能算是一种提醒而已。谢知寒额角的发根被濡.湿了,他伸手挡住眼睛,嗓音煎熬得很厉害:“别这样……” “我的血好喝吗?”她问。 谢知寒没有回答,他意识到对方在向自己兑现喂养的代价。那条尾巴也爬进衣服里了。 黎翡盯着他的身躯,这具身体被修改过太多次,被毒素、秘术,还有他们多次的融合。虽然抱起来还是很舒服,但他的身体已经没那么冰冷,反而敏.感得有点过头了,很容易就让谢知寒陷入难以抑制的失控中。 她踩到他的腿。 隔着非常整齐的衣衫,在几重布料的隔阂之下,触感其实没有那么清晰——只是对黎翡来说。 但谢知寒的唇已经咬的出血了,他的眼睫湿透了,朦朦胧胧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还没盈满的泪。他瑟缩发抖,脚趾绷紧又放松。 黎翡往上踩了踩,当然没用力,她只是感兴趣而已。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可能是几倍层叠的愉悦和痛苦。就算两人目前还没发生什么,谢知寒都完全维持不住理智和体面了,他的眼泪掉落下来,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黎九如……” 她好过分。谢道长委屈地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有这些敏锐过度的神经,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弄坏掉了。 黎翡有那么短暂一瞬的良心发现。她心虚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嗯?还饿吗?” 他哪敢饿啊,喝了一点她的血,就要被折腾死了。 谢知寒想要爬起来,但在她的压制下,这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轻轻地踩住他的肢体,比起微弱疼痛来说,更难忍的是他心里爆发的羞愧和创伤。 谢道长没能逃开,他纤瘦的手腕被骨尾磨红了,发梢垂落在地上,难熬地气息不稳,连意识都有点迟钝恍惚起来,控制不住地抚摸她的尾巴。 黎翡压住他的衣衫,低下身,指尖魔化露出尖锐的指甲,不紧不慢地划开他的道服。 撕拉。 裂帛声响的堪称清脆。 黎翡看着他,伸手捧住谢知寒的脸颊,把他眼角的泪擦去,轻轻地道:“谢道长,每一口血都不是白喝的。” 他眼眶通红地看着她。 “我们开始结账吧。”黎翡的声音透露出一丝愉快,“你放心,我很珍惜你,不会把你弄坏的。” …… 彻底驱除血妖的毒素,需要喂养他四十九天。 不过在这个过程当中,效果是很显著的。谢知寒逐渐不会在白天昏昏欲睡,也不会害怕阳光照射。 可惜,他大部分时间还是睡过去的。情毒发作得很厉害,就算黎翡每次都有好好喂他,不管是血还是别的什么,但只要喝不到尾针里的毒素,谢知寒就没办法真正平息一段时间。 这次黎翡对他的反应很注意,没有让谢道长昏昏沉沉的时候找到机会。他真的不能再汲取毒素了。就算黎翡不太清楚这东西的效果,也意识到过量的毒可能会让他变成只知道往自己怀里钻、每天爬过来求.欢的某种奴隶或者炉.鼎……他真的会受不了到想自尽的。 无妄殿外雨声淅沥。 谢知寒醒过来时,已经习惯身体上的疼痛发软。他望了一下,见到帘外跟伏月天等人说话的黎翡。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知寒转头看去,见到椅子上坐着无念,他似乎抱着个人,应该是黎翡提到过的福儿,只不过谢知寒看不到福儿。 他迟钝地意识到,熟悉是因为两人的声线基本相同。 剑尊阁下衣冠整洁,乌发雪衣。他跟怀里的小福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她放了下去,抬头看着谢知寒。 两人进行了短暂的对视。 没有人移开视线。这是前世今生最直接的一次观察和审视。 谢知寒的前半生,是一个很符合世俗印象的蓬莱修道人。他严于律己,对自己的欲.望、举止,都有近乎苛刻的克制和要求。但这些严苛早就被打破了,他的自律被摔得稀碎,这完全成为了一种令他羞愧难当的弱点。 如果有别的知情人,以此来讽刺他虚伪。谢知寒恐怕只是沉默不会反驳。 但无念是最不会拿这些来讽刺他的人。他唯一的无底线的放纵就是黎翡,黎翡对他做任何事,他都不会觉得为难和煎熬。 “剑尊阁下。”谢知寒的嗓音还很哑,他掩着唇,不舒服地轻轻咳嗽。 他总是被弄得很可怜。 “我说得是有效的,”无念心平气和地调整了一下措辞,跟他道,“再过几天应该就完全恢复了。” “……多谢。”谢知寒道。 “你答谢我的时候,似乎不怎么真诚。”无念淡淡地道,他倒也没有不高兴,“你很介意我在旁边看着吗?” 谢知寒忍了忍,静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介意才是人之常情。” “嗯……”无念考虑着说,“我就不会在意。如果她愿意的话,有别人看也无所谓,这样谁靠近她时被我杀了,就该明白自己的死因。” 谢知寒:“……你跟传闻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是他们把我误解了。” 第50章 伤心 “连我也把你误解了。”谢知寒道。 无念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他这么说,反而深入问他:“你怨恨我么?” 怨恨?本应当是这样的。即便不恨,对于这个因为轮回转世的关系就把他拉下水的人,谢知寒也难免会产生些责怪和怨怼。他曾经几次三番地拷问自己,质疑这片不可反抗的宿命。 在他最初被黎翡抓走,连惩戒和喜怒都被冠以另一人的名字时,谢知寒无法不迁怒于他。 “似乎有过。”谢知寒道,“如今也没有了。有时还会觉得……剑尊阁下,你有些可悲。” “可悲?”无念的视线凝滞在他身上。 谢知寒坐了起来。他身上穿着一件没有系好的单薄内衫,肩头披着黎翡的深红色外衣。这种浓烈的颜色更加衬托出他褪去颜色的银眸。 “难道不是吗。”谢知寒道,“你纵容她对你做的一切,引导她依赖你、信任你。可却只敢以知己好友的名义得到她的陪伴,连坦白直言的勇气都没有。” 无念静默地注视着他。 “剑尊阁下一定有无数机会,教黎姑娘怎样是知己,怎样才是爱侣。”他轻轻地道,多日劳累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细微地磨过一样,“但你却没有仔细地告诉她。是畏惧吗?怕她对待其他朋友的态度,跟对你是一样的,所谓的‘绝代双骄’,不过是世人多疑的杜撰。无念剑尊,你怕得不到她,反而会失去她。” “你想起了多少?”无念忽然道。 “没有多少。”谢知寒咳嗽了两声,他的长发铺落在深红外衣上,漆黑的发丝遮盖住黎翡衣服上暗金花纹,“这不是我通过秘术想起来的。我只能得到回忆的画面,不能读到你的心。剑尊阁下,这是我猜的。” 无念笑了一下:“你猜得很准。” “原来你也承认。”谢知寒轻叹道,“一生孤寒的剑修,本应用剑斩去一些烦乱神思,所有阻碍,一心破之,这是你在剑阵书谱上写到过的。可事到眼前,你的剑却迟钝不堪,连坦诚心意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修为突破、登临造化。” “那不只是坦诚,”无念的态度反而很温和,“大抵,也会是一次诀别。” 诀别…… 谢知寒忍不住想起他的诀别。在材料逐渐集齐、指日可待的某一天,黎姑娘就不再有他这么……这么脆弱的玩具了。 “人在面对诀别的时刻,都会胆怯的。”无念看着他道,“她是魔族,魔族不与外族通婚,你不清楚吗?想要让她跟我双修,只需要一些哄骗和引导,可是想要让她与人两情相悦,即便是走遍九天十地,我也没有寻出一个可行的方法。” “你总该试一试……” “要是她不愿意,连我此前苦心经营的关系,也都要失去了。”他说。 谢知寒稍微沉默,随后道:“你的剑钝了,心也空了。” 无念很平静地看着他:“那你呢。” 谢知寒怔了一下,他伸手拢住肩膀上的披风,垂下眼帘:“我?” “你是我的转世,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在恩师坐下修道习剑,半生疏远人烟,只会为苍生大局着想,几乎没有私欲。九如对你很好,这是因为你很像最初的我。”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1节 谢知寒道:“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很介意?”无念微笑道,“难道你跟我不同?还是以为我看不出来,不知道你有些时候是有意放纵、有心顺从她的?谢知寒,不要太过自欺欺人了。” 谢知寒无言反驳,他抵着唇,喉咙干哑地发疼,便起身倒了杯茶,捧起来润过咽喉。 随着他的动作,扣在脚踝上的锁链清脆地微响。这是因为谢道长受不住疼,偶尔快慰和疼痛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只想赶快逃离,从她身边爬远躲避。黎翡不想让他离得太远,就重新打了一副锁链,勾着链子把人扯回来了,上面的铃铛总是叮当乱撞。 “你连这个都能顺从,还有什么会不答应她。”无念道,“林云展天性古板固执、严苛刁钻,没想到会把你教得这么身段柔软,逆来顺受。” “你再讽刺我,我就不跟你说话了。”谢知寒喝了口茶道。 无念哑然半晌,无奈地摇头。他让小福坐在旁边自己玩一会儿,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道:“你身体里应该积蓄了很多毒素。” “我知道。” “这几天你发作得这么厉害。”无念斟酌着道,“尾针毒素的量应该早就成瘾了。只不过她一直控制着,没有刺伤你,也并不给你喝,不然的话,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什么机会?” 无念瞥了他一眼,说:“怀孕。” “咳咳……”谢知寒呛了一口茶,水在受伤的嗓子里炸开,气息一下子全乱了,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脖颈憋得泛红,好半晌才顺过气来,用那种震惊又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无念依然平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知寒连忙问,“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我之前想跟她……她都怕把我弄坏掉,没有成功。而且黎姑娘的病还没治好,她不想有孩子的。” “那你不想吗?” “我……”谢知寒的话停了一下,他迟疑一瞬,语气慢慢缓和下来,“我不能,我没有太多的时间。” “在化神修士里,你的年龄非常小。”无念道,“魔族的孕期只有一年,不过蛋要孵化很久。” 剑尊阁下知道的这么清楚,很难不怀疑他当初想过用孩子绑住黎翡,他们两人收过这么多义子义女,在异种祸世后期又收养了小福,说不定这根本就是他上位的策略。 谢知寒思考到这里,忽然觉得剑尊的做法明里暗里跟逼婚似的,透着一股想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味道。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看,他是没有成功了。 “如果我早知道上古魔族能够通过毒素改造身体,来决定孕育方,我何须那么……”剑尊的话轻微一顿,他博古通今,很多人都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到了死后,他才知道自己苦求不得的结果,还有另一种方式可以达成,“有时候我真的会嫉妒你的,谢知寒。” “可她又不是上古魔族……” “王族血脉都会有一定程度的返祖,”剑尊道,“所以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个可能而已。至于要实践多少次才能成功……我都没跟她生过,怎么指导你?” 谢知寒:“……” “如果你害怕的话,就不要再渴望她的毒了。”无念道,“我知道你已经成瘾了,我可以告诉你戒.断的方法。对于其他种族的修士来说,魔族幼崽是个可怕的寄生体,几乎没有双方都活下来的,你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 谢知寒:“……剑尊大人,这话是不是带着你的私心。” “是啊。”他倒没掩藏,“她要是跟你有了子嗣,我会很想杀了你的,我对你的宽容只到这里为止了。” 谢知寒还处在诧异震惊当中,久久没回过神来。直到帘外响起魔族将领行礼告退的声音,黎翡走了进来。 她没穿得太正式,外披留在谢知寒身上了,没有佩甲。而且还有点聊困了,懒洋洋地抬眼扫了一下两人,坐在谢知寒面前,伸手倒茶,问:“你跟他聊什么了?” 无念低头把小福拉起来,假装什么都没说。 福娘也乖乖地被抱起来,坐在干爹腿上,她抱着无念的胳膊,小声跟他道:“娘怎么不问你呀。” “她觉得我会说谎。”无念道。 “哦……”小福懵懵懂懂地点头,扭过脸看着她一爹。 乍一问谢知寒,他还没从刚才那个消息里回过神,有点愣愣地看着她,措辞了一下,道:“我们没说……什么。” 黎翡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下半句。 “说了点,不确定的事。”他道。 黎翡凑过去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 她其实不太会审讯别人,哪怕是当初对谢知寒的审问和惩戒,也不过让属下去操办处理的。但这股滚热的气息逼压过来时,他还是难以抑制地乱了呼吸——完了,他的情绪和欲.望起伏,几乎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只要黎翡这样认真地盯着他,谢知寒就恍惚感觉到心口的怦然跳动和开始紧张的身躯。 这种神经绷紧、期待被占有的错觉,让谢道长又深深地陷入自责和愧疚当中,他仓促地别开视线,控制着声音道:“你要是想听就能窥探到,何必过来问我。”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的。”黎翡支着下颔,“喝够了我的血,这就开始翻脸不认账啦?谢念之,我对你好得可不止一点半点,你居然对我不坦诚。” 事实上她确实扫过去神识听了几句,发现无念没有跟他讲一些乱七八糟拱火的话,她就撤了回来,以免被属下发现自己不够专心。 在谈正事的时候分神听寝殿里的小兔子在说什么,这简直是昏聩之君的行为。 他被“谢念之”三个字叫得脊背发麻。因为多年深居简出,这么叫他的人少之又少,从黎翡嘴里听到这么亲密且尊重的称呼,让谢知寒的手心里都有点发热。 黎九如居然会叫别人的字了。她……只要把病治好,一定还会是那个被人信任尊重、举世无双的守护者。 也不知道谢知寒心里这推论是怎么得出的。道长擅自对她戴上的滤镜未免太多了一些,光是黎九如对他好一点点,他就觉得她对天下苍生也会那样—— 全天下都怕她,但谢知寒却像被毒烧坏了脑子一样,总是觉得她很单纯……而且善良。 “我……”谢知寒很想告诉她,但方才的谈话又没办法说出口,他看了无念一眼,剑尊阁下云淡风轻地望过来,好像什么都没说似的。 黎翡越靠越近。不过眼下,她想得已经不是从谢知寒嘴里问出他们的谈话,她的视线逐渐下移,从他剔透如琉璃的眼眸间挪下去,停在他的唇上。 谢知寒一紧张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地轻咬一下唇瓣。他的唇湿漉漉的,下唇内侧有一点齿印的痕迹……昨夜,还是前夜?总之她有一天过分了点,把他的唇肉都磨肿了,他那时就低低地吸气,眼睫上凝着泪,委屈但又无害地看着她,就像一件被送入猛兽口中的祭品。 直到眼下,他唇上微肿的痕迹还未彻底消除,淡红色,润得发亮。 黎翡看了一会儿,有些躁动地凑过去含住,却被谢知寒轻轻地推拒了一下,他有些害怕了,借口却是:“剑尊阁下还在……” “我看得还少吗?”无念道。“你有人疼,她惯着你。不像我,履行约定的吻都得背着你来,明明先遇到的是我,还跟偷.情一样。” 谢知寒抵着她肩膀的手一下子蜷起来,本来只是不太用力地抵着她,这时候手臂僵住,忽然避开她的抚摸,还拿开黎翡扶着他腰的手,掉头钻进床帐里,一声不吭地躲起来了。 黎翡怔了一下,对方纤薄的衣袖在她手上丝滑地掠过,她慢了一刹没拽住,再回神就只剩下紧紧闭合的纱帐了。 她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喝茶的无念,觉得自己为这个生气不值当,可不生气又觉得闹得慌:“除了在血巢交换的那一次,我什么时候背着他亲你了,你这个人是不是太心胸狭隘,说这种话就为了给我添点堵?” “我这是让你克制一点,”无念道,“最近你的尾巴看见他就兴奋,九如,你对他这么热情,我也会伤心的。” 第51章 过来 自从得知尾针毒素可能具备的另一种功能后, 谢道长就对她的尾巴格外注意。 平常黎翡凑过来亲他,谢知寒被按在榻上喘不过气,只有承受忍耐的份儿。但现在他居然会走神去想对方的尾巴有没有缠过来。 但可怕的不止是这个。 谢知寒再次被她掰开嘴巴,摩挲着齿列中的尖牙。四十九天后, 在她用鲜血的喂养下, 血妖的毒素被中和清除, 他渴血的牙齿也消失了。 黎翡满意地抽回手,摸了摸他被扯红了的唇角,道:“现在, 你身体里只剩下一种毒了。” 谢知寒神经过敏,太过紧绷, 听到这种话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抵住唇,从胸腔往上泛起一股微妙的反胃恶心,他极力忍了忍,没什么精神地点头。 黎翡察觉到他兴致不高:“怎么了?” 谢知寒摇头, 勉强道:“没事的。我只是……这段时间作息混乱, 睡得太多了,有点、有点恍惚。” 黎翡若有所思地颔首。 他不是恍惚,而是太过怀疑自己,由于这种强烈怀疑而产生了精神紧绷,反馈给身体一些类似怀孕的症状……实际上通过尾针来决定孕育方的概率是很低的, 低到连黎翡都没有提起。 往谢知寒身体里主动刺入、并且吐出毒素, 她顶多也就做过一次……哦,也许是两次,在妖界发疯的时候好像也这么做了。 主动性,在这一点的要求下, 一切不够主动的行为都相当于避孕措施一样,按照魔族的想法,通过那么点返祖几率来决定孕育方,这概率是非常非常低的,应该都不会有效果才对。 黎翡只会担心他身体里那些毒素该怎么办,这才是她的知识盲区。 谢知寒虽然恢复,但还需要继续休养身体,他如今软绵绵地一推就倒,这实在不成体统。于是在黎翡离开魔域、和苍烛共同拜访玄凝真君勘测轮回玉盘的位置时,他见到了百花谷的那位道友。 杜无涯。 杜无涯受邀来魔宫照顾他,一见面,就暗示谢知寒把守着魔宫的侍卫想办法支走,然后悄悄摸摸地告诉他:“道长放心,蓬莱仙境图我已经送回去了。护山大阵与法宝融合,轻易不会有人能伤害他们的。” “多谢道友。”谢知寒十分感激他。 在两人之间,平日里黎翡在的时候一直躺着装死的小布偶爬起来,那张呆呆的脸上都显露出欣喜的神情,然后用这具行动不便的布偶身躯作揖行礼。 杜无涯愣了下,道:“魔族的傀儡术?” “是其中的一种。”谢知寒将小布偶拎到身边,“他的肉身已经毁去,我想,只能用符合五行的天材地宝,为他重制一具身躯,将神魂纳入其中,才能重新修炼。” “谢道长说得没错。”杜无涯略一思索,“符合五行的天材地宝,蓬莱仙山里应当就有,只是这位小道友不好离开魔宫,若是女君回来,看他不见了,跟道长算账……” “她其实早就不在意了。”谢知寒道,“只是蓬莱众人,或者说仙盟众人,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无人接引,我也不好让他这么回去。” 小布偶乖乖地坐在他旁边。 杜无涯很是理解,但他对三华琉璃灯的事颇有耳闻,认为此事终于看到了希望,女君的病有更多信息可供参考,魔族跟正道的关系……也不急于一时。 他道:“伏将军邀请我来时,只说是道长身体虚弱,需要调养,女君托我好好照顾你。但如今看来,谢道长好像并不只是身体虚弱啊……” 杜无涯有时候虽然会为罕见病例兴奋雀跃、以至于有些不靠谱的言论。但他医术高超,光是用医修的明心慧眼望去,就知道谢知寒进来元神疲惫,精神状况恐怕不好。 谢道长沉默片刻。 此事太过难以启齿,可又困扰他多日,谢知寒迟疑再三,最后还是道:“请道友为我把脉。” 杜无涯倒没有怀疑太多,他点点头,神情轻松地将手放上去。他的神情先是舒缓,然后突然皱起眉,迟迟没有松开,又看了谢知寒一眼,喃喃道:“……谢道长……你……” 他琢磨了好半天,在谢知寒提心吊胆的目光下,缓缓说道:“道长,你身体里的毒素跟素女道的秘术融为一体,本应受到控制的。但魔族尾针的情毒,百花谷实在无人研究透彻,我之前照顾你时,只在药方里为你压制毒性,如今积重难返,它已经影响到你的身体了。” “我早该想到是这个原因的……” 杜无涯却很诧异:“这毒虽然解不掉,可曾经也并没这么麻烦,如今渗透你的道体也就罢了,从脉象看,似乎还牵连元神疲惫,有不少一并发作之症。” 这就是他的心理因素了。谢道长有点被剑尊阁下的话吓住,他忧思难解,总是记挂此事,不免会有些心理作用——而这种心理压力会反馈到身体上,产生一些类似孕期反应的症状。 但他其实并没有受孕,是他心理负担太重了。 “道友只帮我压制即可,”谢知寒道,“只是影响身体……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数?”杜无涯不信,“道长好像有些很担忧的事没有告诉我。这世上最忌讳的就是找医师却又讳疾忌医,百花谷一生治病救人,广游天下,什么疑难杂症我没看过。” 谢知寒问:“那道友知道毒素入体的影响吗?” 杜无涯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挠了挠头,大略推测道:“不外乎是长年累月致人虚弱的病症,这毕竟只是用来辅助繁衍的东西,再凶狠能到哪里去,总归影响不到你的性命。” “既然如此,就更不必劳烦道友。” 杜无涯被他说服了,只得叹气,他又重新开了方子,将药囊卸下来检查里面的材料,边写边道:“你也真是,什么都藏着,这样心里能好受吗?”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2节 谢知寒默默听着,他捧起茶杯喝了口水,盯着淡色的水面上浮沫聚散,翠叶软软地沉没下去,这很平常的画面,他突然涌起一阵想呕吐的反胃感,放下杯子捂住了唇,但只是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整个胸腔都震动着,泛着一股生拉硬拽过似的疼。 杜无涯愣了下,赶紧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背:“你这样是瞒不过女君的,就像女君疯的时候会影响这个世界一起发疯一样,修为越高、元神遭受负担就越容易产生更严重的后果,普通人可能只是做个噩梦,修士却很容易形成心魔……你这样忍着不解决,连躯体反应都这么明显,怎么会没有心魔?” 谢知寒止住干呕,他捂住胸腔,五脏都有点被扯痛的麻木感。但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伤。 他没有受伤,他只是恐惧……甚至不清楚恐惧的是孕育一个孩子,还是恐惧这种孕育不被允许。 他毕竟没有问过黎姑娘。两人也只是……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关系。无论以哪一方的习俗来说,两人没有合籍为道侣举行大典、没有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这不是一个可以正当培养后代的关系。 谢知寒的观念总是这么规矩。他为自己制定严苛的框架,将道德标准做成囚笼,第一反应总局限在“在道义上是否合理”。 用更直接点的话来说,他像个牵手就会为她守贞的圣人,被侵.犯后还会担忧自己的触碰会冒犯对方,这源于林云展封闭而单一的教导,因为这是剑尊的转世,便将他教成了一个众人心目中的“无念”的形象,他们确实做到了。 杜无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而谢知寒只是服了点安神静心的药,就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 黎九如在八病观待了一阵子,直到玄凝真君卜算出轮回玉盘的方位,出乎意料的是,这件跟光阴书一样涉及时间、生死、轮回的法宝,居然就在魔域当中。 她和苍烛当即返回。 不仅是魔族,连苍烛都指挥着一群两尺半高的小鬼寻觅踪迹,偌大的魔域差点被整个翻过来,可还是没有找到。 黎翡最近觉得有点奇怪。 不止是因为找不到轮回玉盘,而是谢知寒好像有点躲着她。 黎九如一边想这事儿,一边心浮气躁地翻下属呈上来的玉书卷轴,无论是哪一方魔域的将领,都没能探测出消息,公仪璇连地下千丈的河底都去过了,灰头土脸地被裴还剑从河底拔/出来,依旧一无所获。 她合拢卷轴,叹了口气。 急是急不来的。 血巢之心融化在自己身体里,也不知道用血液代替能否成功。像这种关乎时间生死的法宝,必然会藏匿在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慢慢寻找就是了…… 黎翡抬起眼,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挽袖补字的谢知寒。 他最近在修补整理一套道法典籍,并非是术,只是一套清心明性、压制心魔的书册,这也是他在被抓来无妄殿之前未完成的几项事务之一。 黎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莫名感觉尾巴有点痒……她支着下颔,在心里数落自己:你看看,这就是恣意妄为的后果,每次一被他用手摸一摸就勾过去了,这哪儿成啊?谢知寒还是无念转世的,记仇,得记仇。 ……长得明明一样,怎么看起来区别这么大啊。 黎翡的思绪越飘越远。 他脆弱一点也好,反抗起来也只是嘴硬,忍不住疼了就推她,压住尾巴不让她乱动,最后实在没办法就讨好地亲她,小心翼翼地贴上来,眼睛里还含着泪。 从前她还没觉得有谁脆弱得这么可爱呢……无念是怎么转世成这样的? “你说我坏话,我是能听到的。”一双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声音却是响在脑海里的,跟幻听似的,“你有点喜欢他?” “我只是在心里想,别偷窥我的脑子。”黎翡也直接用思绪跟他对话,“我以前还有点喜欢你呢。” “……”无念低下头,贴在她的耳后道,“再说给我听一遍。” “朋友的那种,”黎翡道,“我的好知己。” 她说这话时情绪很平和,没有丝毫失态。倒是无念动作微顿,身形又消去了。 他好像不爱听。 黎翡也不在意他爱不爱听,她伸手安抚了一下尾巴,在心中默默跟它道:“谢知寒躲着你两天了,你看不出来?他指定有事瞒着我。” 尾巴不会说话,尾巴蹭蹭她的手。 黎翡继续在心里自言自语:“他是不是知道我对那帮傀儡小人已经没什么杀意了,得想个办法再要挟他一下。人族怎么总是这样恃宠而骄,得到了宽容就想要偏爱……我是不会上你们人族的当的。什么冰凉凉的太阴之体,什么软软的怀抱,都是我修行路上的绊脚石……” 黎翡说着说着,心里就有点不高兴,冷哼了一声。一旁补字修书的谢知寒搁下笔,转头看了她一眼。 黎翡也盯着他,说:“别想从魔域逃走,我会把你抓回来强.奸你的。” 谢知寒:“……你是怎么……从看卷轴想到这里的?” “你坐得太远了。”她道,“你不坐我怀里,应该就是想逃走吧。” 谢知寒:“……我倒是没……” “逃也没有用。”黎翡顺着自己的思路脑补了下去。“你一个小小的化神修士,还想翻出我的手掌心?天下之大,却没有你的容身之地,除了老老实实待在无妄殿伺候我,还有谁敢收留你。” 说完,女君大人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来。” 谢道长:“……” 第52章 合理 谢知寒却没有起身过去, 他盯着黎翡垂落下来的尾巴。骨尾平平静静地低伏着,骨骼如玉,细腻精致, 如果不展现攻击性, 它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 但谢知寒想起它的莽撞——也想起她落在身上微痛的齿痕。他必须忍住一切反抗的思绪, 封住喉舌, 将忍不住的痛和失控都咽进肚子里,才能从她的怀抱里活下来。可不管谢知寒多么惧怕这种疼痛,沉淀在他躯干里的毒素, 却总是让他违背自己意志地、纠缠地攀附过去。 像困在笼子里向她觅食的金丝雀。 谢知寒道:“我没想着要逃走,有时候我觉得你没病的时候,又总发现你想得太多,而且一意孤行地相信自己, 不讲道理。” 黎翡摩挲着玉书上的字迹,听得勾起了唇角:“你挑我的错啊?” 谢知寒道:“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他的胆子一向很大。黎翡示意他过来,谢知寒上前半步, 又停顿,说:“你别用尾巴缠着我。” 黎翡瞥了一眼骨尾,道:“我不用, 我就是抱抱你, 过来。” 事实证明, 信任什么都不能信任一只记仇的魔族。谢知寒怀着她那么点微弱但坚持的信任感,凑过去挨着她坐下——两人贴得有些近, 突破了男女大防和安全的社交距离,这种程度对于谢道长来说,已经算是投怀送抱了。 黎翡还是不满意, 她伸手搂住他的腰,把谢知寒抱坐在腿上。她高挑而矫健,身上的肌理匀称而有弹性,抱着他根本感觉不到重量。 黎翡低下头,头上的角似有若无地蹭了蹭他,上面漂亮的花纹璀璨耀目,扣着对方后腰的手也紧了紧,让谢知寒非常近地贴在怀里。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连挣脱的机会都没有。谢知寒认命地埋在她怀里,不管是之前孵化玄鸟的闭关、还是解决血巢同化的四十九天,他们都这样相拥得太多次了,久到让他足够适应,将魔族颇有压力的气息转化为一种安全感。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黎翡捏着他的后颈,手绕过来抬起他的下颔,两人四目相对,“杜无涯没有治好你吗?” “杜道友十分尽力。”谢知寒不想让她迁怒别人,“我没事的。” 他的视线跟黎翡撞了一刹,随后躲闪地抽离、移开。 黎翡道:“那你为什么躲我,一定要强迫你才肯乖一点吗?” 谢知寒喉结滚动,很难看出他是紧张还是抗拒,他垂下眼,感觉她极近的热气熨帖在肌肤上,每一根神经都被热意搅得紧绷,像是一团火烤着他的血管。 “不是……你明明有正事要做,我不在你眼前晃,这不是很好么。” 黎翡盯着他的脸。 她没想通谢知寒的心绪变化。无论是转世前还是转世后,这个人的心思都太细腻太复杂的,她热烈坦率,根本不和别人拐弯抹角。 黎翡只看了几息,随后就把他抱在怀里——冰凉、柔软——啊,好爽。就像是抱住了一个软乎乎的可以被捏来捏去的棉花团、一只毛绒绒但是很清爽的小猫咪,她的大脑里就算没有这些形容词,也感觉到了与之相同的感受。 谢知寒虽然清瘦,但跟魔化时一身骨甲的魔族比起来,软得实在不成样子了。她一边用力吸了一口,贴着太阴之体长长地呼吸,把热息扑落在他的耳根,一边抬头封住了他的唇。 “唔……”谢知寒攥住了她的衣襟,暗红的战袍在他手心里捏住褶皱,他下意识地眼眸睁大,然后又闭紧双眼,被魔气环绕得浑身发烧,像沉进温水里被搅来搅去似的,他好不容易抽出一口气,扯着她的袖子,“……就只是,只是亲一下。” 黎翡愉悦地眯起眼,满足地聆听着他的话,说:“谁告诉你的。” “不要这样。”谢知寒伸手掰着她按在腰侧的手指,“放开我好不好,你不是还有事要做吗?” 黎翡道:“昏君是这样的。” 谢知寒被噎了一下,停顿后又道:“我确实不太舒服……” “杜无涯果然——” 黎翡话音未落,谢知寒就立马拉住她的手,为了不牵连到杜道友,只得改口:“不是,他医术高明,人也很好。我其实……” 黎翡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眼含笑意地看着他,长长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还有什么借口?” 谢知寒闷不吭声,他冰凉白皙的耳根都烧起来了,难为情地转过头。 脱离了无念转世的滤镜之后,谢道长的反应就格外可爱了。黎翡知道自己有点儿喜欢谢知寒,占有、期待,本来就是喜爱的一种表现。她不确定这是什么程度的喜爱,只是顺着心意把他抱起来,走过几步摁倒在榻上,然后十分自然地用手贴着他的额头,拨开碎发,在微红的唇上碰了碰。 床帐被扯进去一大块,压在两人也不知道谁的手臂之下。 黎翡没想别的,她觉得谢知寒是自己的,她完完全全地占有对方,在他身上做什么事都不算过分。而且他这么仁慈宽宏,就算她凶一点,谢道长也总是为她找借口、总能原谅她的。 女君大人肆无忌惮地享受这种宽容隐忍。她忽视对方的低声恳求,将青衫上系得极为端庄的衣带扯断,然后尾巴不自觉地绕过去。 她的手被攥住了。 谢知寒按着她的手,陷落在这种危险怀抱里,难免会有些缺氧。他沉沉的呼吸,说:“黎九如……别这样,不行的……” “为什么?”她问。 谢知寒还未回答,他的嘴巴就被封住占领了,口腔里被填满,一节坚硬的骨尾塞进去,又湿淋淋地掏出来,像一只手似的抵着他的下颔,在霜白的脸颊肌肤上轻蹭。 “咳咳……”他咳嗽了好几声,被击穿的防线和恐惧感混杂在一起,他吸了口气,道,“会……有孩子的。” 黎翡的手顿了一下。 她沉默地盯着谢知寒,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谢道长打掉她的手,恼羞成怒:“我说的是真的。” 黎翡琢磨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让无念给骗了啊。” “不是,我知道他说得是真的,我有一种预感……真的会怀孕的。”他趁着黎翡愣神的功夫,把自己从她怀里抢救出来,靠在床榻的最内侧一角,按着胸口,有一种想吐但吐不出来的感觉,连带脏器都扯着抽痛。 他是个男修士,但他觉得自己会怀孕。 黎翡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望了他一会儿,凑过去:“你能不能再想个好一点的借口?” 在床头装死的小布偶爬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跟黎九如对呛过了,这次实在忍无可忍,它笨拙地冲过去拉住黎翡的衣角,叫道:“小师叔是太阴之体,本来就容易跟主杀伐化炽火的体质结合,他每次都很难受的你懂不懂呀,小师叔这么说肯定是不想跟你那个了,不要欺负他啊!” 这笨蛋布偶平时不管用,但别说,在推波助澜这事上,它每次做的都格外有效果。 黎翡伸手把小布偶拎起来扔掉,扭头看着谢知寒:“你不想?” 谢知寒没回答。 “好。”黎翡道,“那就算了。” 她起身撩开床帐,抬腿就要走。谢知寒本来应该松口气,但他看了一眼黎翡的身影,不仅这口气没松下来,还一直堵在心口上,不仅恶心得要命,连胸口都涨涨的,不自觉地一眨眼,眼泪忽然掉下来了。 连谢知寒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擦了下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3节 这具身体已经被糟.蹋得不像他自己了。 谢知寒低低地咳嗽,眼前递过来一杯水,他喝了点水压下去,刚要道谢,视线顺着递水的手爬上去。 黎翡盯着他的脸,低头逼近,伸手擦了擦他的眼角:“我还没欺负你呢,就哭得这么厉害。” 谢知寒沉默了好半晌,轻声:“别走。” “又不让我抱,又不让我走。”黎翡说,“你喉咙的旧伤还没好?” “早就好了……是心里总觉得没好,就变成老毛病了。”他道。 “元神损伤啊……” 黎翡蹲下身,从低处抬眼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感叹:“好想把你弄坏啊。” 谢知寒被抓着的手僵住了,手心冰凉。 黎翡继续道:“但你哭成这样了,我心疼你。” 她从来都是说实话的。但心疼也不耽误她爱看,黎翡就是很喜欢谢知寒哭得眼角通红的样子,把冷冰冰矜持端庄的人染上色彩,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谢知寒看了她一会儿,慢吞吞地靠过去,贴了贴她的额头,轻声道:“黎姑娘,如果你的病好了,会想要孩子吗?” 黎翡问:“和你?” 谢知寒点头。 她思考了一下,道:“我倒是不反感。你给我养吗?” 谢知寒轻轻点头,银眸被泪水浸泡过,润润地发亮。 “好啊。”她答应了。 他松了口气,这次是真的松了口气,好像从精神上解下来一个担子似的。谢知寒乖乖地看着她的手擦去眼泪,整理衣衫,忽然拉着她的手按到胸口上。 黎翡:“……?” “这是情毒的副作用。”他小声说谎,这其实是他预感太强烈产生的心理作用,“你能不能帮我解决一下。” 黎翡:“……不让我抱又勾搭我,谢、知、寒,我惯死你了是吧?” 他没被吓到,但还是承认错误道:“对不起。那我自己……” 黎翡:“帮你。” 她揭开衣襟,脸凑过去盯着:“怎么了啊?我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副作用,你胸口疼?这……嗯?” 谢知寒轻咬牙根,闭上了眼。 两人之间沉默了非常久的一段时间。 过了片刻,黎翡终于纠结地拧着眉毛,支着下颔,道:“你……好放.荡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啊,我的意思是你很动人,诶,念之……” 她把谢知寒摁住,想了一下,居然也有点脸红了,问他:“涨得都滴出来了,乖乖,别生气,我给你处理处理。” 她的尾巴有点亢奋地在地上啪啪跳动了几下。 …… 这一处理就处理了一整天。 黎翡就算脑神经再粗记性再差,都发现谢知寒最近难受得确实很严重,她没琢磨透这是因为什么,连无念也并不回答。 只能按照谢知寒说的当成毒素堆积的副作用来处理。辅助繁衍的毒素让人出现孕育症状,好像也很合理。 合理……但不正常啊! 次日凌晨,黎九如抱着冰凉柔软的谢道长,想了一整夜都没想通这是什么原理,她趁着谢知寒疲倦昏沉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问:“你最近这么黏人,一定有事瞒着我吧?” 谢知寒朦朦胧胧地道:“没有……” “真的?” “嗯……”他蹭上来,“不要弄坏我,我好怕你弄坏就……把我丢掉。” 第53章 魔化 谢知寒的反应不仅没减弱, 而且还越来越严重。 要不是黎翡亲自摸了他的脉,又检查了一遍对方的身体,都要怀疑他真的会怀孕了。不过正是因为严格检查过, 她才确信这是毒素积累的副作用。 谢知寒谨慎地处理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再纵容黎翡的那条尾巴, 直到月圆降临。 当天晚上,谢道长难受得睡不着, 他耻于在黎翡面前表露出来,忍耐了很久,可她虽然嘴上没提,却有意无意地压上来抱着他,那种体温、那种拥抱,强烈的安全感像浪潮一样将他淹没, 谢知寒的心奇迹地稳定下来。 然后——在那种含糊不清,控制力不足的氛围下,从拥抱发展成纾解,随后再被翻红浪,隐忍多日的破戒也不过就一念之间的事, 等后半夜, 皎月的清光照进窗棂里, 谢知寒才迟迟地反应过来。 ……还是跟她…… 怎么能这样…… 明明都有很强烈的预感了。 谢道长沉凝地在心底叹气, 他的意识陷入一种很混乱的状态,就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刻刀把他的规矩、底线、原则……把他曾经的处事标准都划破了一样, 只要她望着自己, 他对黎姑娘总是没有办法。 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一下胸口,又覆盖在小腹上停了停。 黎翡把小谢道长囫囵个儿吃掉了,连日来找不到轮回玉盘的心情都变好了一点, 她甚至觉得自己精神挺稳定的,转身抱住他,也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压着谢知寒的腹部。 “怎么啦?”她慵懒得像只大猫,在他耳畔问,“你还觉得我会把你弄怀孕?都说了是无念骗你的,魔族的返祖特性概率很低……嗯,乖乖,你真好骗。” 谢知寒叹道:“……笨蛋。” 这世上修炼北冥太阴之道的只有他,还有上辈子的无念剑尊。即便剑尊没说,他也能预感到他和黎翡的身体格外契合……要不然也不会担心到产生反应了。 黎翡捏了捏他的脸颊:“你骂我,我记仇了。” 谢知寒道:“光记仇就够了,别用尾巴磨来磨去的……痛。” 他还是不能像明玉柔所说的那样接受黎翡的一切。但久而久之,他的疼痛感变成了一种令人精神紧绷的信号,过分的触感敏锐,让这种信号从纯粹的警示,变成了催他动.情的标志。 黎翡“哦”了一声,很体贴地把尾巴滑出来卷到他手上,在他手背上擦了擦尾巴尖儿,骨骼缝隙之间的软组织跳动地舒张着,里面被浸得湿津津的,带着浓浓的热气。 黎翡把手帕塞到他指间,示意谢道长给自己擦尾巴,然后慢腾腾地道:“人族的温度啊……” 谢知寒耳根红得滴血,恨不得现在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被尾巴缠着手,勉强擦拭了一下雪白的骨节,很快就不干了,转身一声不吭地埋进枕畔。 黎翡戳了戳他。 谢知寒没出声,开口的是另一个人。 “我早就说过,你总是会自欺欺人。”白衣剑修举杯喝茶,似乎才出现,也好像看了一会儿了,“欺骗自己的心,心口不一,这可不是好习惯啊。” “说这话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吧。”谢知寒被他刺了一句,从榻上爬起来隔着床纱跟无念对视,“在这方面,剑尊好像没有资格教导我。” 夹在中间的黎翡摸了摸他的腰,脑子里想着:这么爬起来不疼吗?他对无念的气性也太大了。 “罢了,谁会不喜欢她呢。我早预料到你对她没什么底线。”无念道,“我们是一个人,我能理解你……也可以原谅你。”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谢知寒道,“剑尊到底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我?”无念平静地看着他,“你的前辈,足够了么。忽然这么生气,是不是我说你心口不一戳到你的软肋了?表现得什么都不需要,实际上其实也很想占有她的每一寸目光,我有哪点说错了吗?” ……这是怎么吵起来的。黎翡有点没听明白。 他俩好像背着自己交流了很多。 “至少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别人。”谢知寒道。 “那是你还没悟透。”剑尊道,“你还没失去过。” 谢知寒还要说什么,但沙哑的喉咙泛起疼痛,他捏了捏咽喉低声咳嗽,缓了口气。 黎翡单手把他抱回怀里,另一边手指微抬,无念手畔的茶壶漂浮起来倒了杯水,滑进她的手中。她递给谢知寒,顺了顺小兔子的背:“长见识,你也会跟人生气。” 谢知寒低垂目光,小口地喝水润喉:“我没有。” “嘴硬。”黎翡伸手拨弄着他墨黑的长发,“你们说什么了?” 谢知寒只是摇头。 他不说,黎翡也不怎么想问无念,谁知道他嘴里的话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无念盯着她抚摸谢知寒脊背的手,目光停了片刻,又抽离回来,淡淡道:“我是想问轮回玉盘的事,你最近是不是过于懈怠了,既然知道此物在魔域当中,还这么有闲心……让人勾得把正事都忘了。” 他住在黎九如的脑海里,自然知道三华琉璃灯的材料清单,轮回玉盘就是最后一个,也几乎是最重要的那个。 “找不到,着急有什么用。”黎翡道,“我知道你不仅仅是幻觉,但也没必要直接不演了吧。如果琉璃灯有效的话,这些幻觉都会消失掉……包括你。这么积极,让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阴谋。” 他说:“你太过忌惮我了,我没那个本事伤害你。如今的你是很平静,但谁能保证你不会突然发疯,被那些幻觉拉进新一轮的痛苦?九如,我只是想治好你。” 黎翡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除了那日质问她时露出摇摇欲坠的情绪之外,无念总是让人摸不透。她道:“那你能有什么头绪,玉书卷轴上各个魔域的搜查结果你应该知道,玄凝的勘测之法也不是万全的……” “我是知道。但正因为他们找的很仔细,所以我才想到你确实有个地方没有寻找。”他道,“烛火明灯之下,才是最为幽暗的地方。” 黎翡盯了他一眼,意识到对方是什么意思。她站起身撩开床纱,随意扯了件衣服披上,长发和衣衫半拢着她高挑矫健的身体,但还是在穿过窗棂的月光下露出大片肌肤。 上面还有谢知寒抓出来的浅浅红痕,挠得很凶,但因为指甲不长,看着凶,连皮都没破。 无念看着她,稍稍沉默。 黎翡边走边穿衣服,玄色革带穿过暗红长袍,勾出一把劲瘦修长的腰身。她走过无妄殿的陈设,指腹在桌椅摆设上抚过,直到碰到悬挂兵刃的那面墙壁。 墙上封存着各类法器兵刃,上面篆刻着密密麻麻的魔族篆文。这座宫殿的陈设其实很久没有变动过了,黎翡被封印的时期,没有任何一个魔族敢于踏入其中,挑衅还未确认生死的魔主权威。 她的手指碰到墙壁上一行篆文,上面复杂的字迹浮动起来。 “有问题?”无念问。 “如果不是精通魔篆,还真看不出来……”黎翡喃喃着咬破指尖。 她的指腹破了个口,金红色的血液流淌出来,滴落在篆文上。 在她的血滴上去的同时,整面墙壁密密麻麻的魔篆开始转动,那些兵刃从墙上掉落下来,漂浮在黎翡身畔。 “拿这些神兵利器做遮掩,即便有人发现,视线也多半会被这些魔器吸引,很难有人把心思放在封印篆文上。” 黎翡的目光从魔器上抽回,注视着面前扭曲的篆文。在紫色魔篆的不断扭曲之下,这座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的入口。 “移花接木……”无妄殿背后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密道,这个入口是从其他空间切割过来的,“挺高深的技法。” “高深倒有限,你我就能做到……再多算一个,烂柯寺的迦叶佛也可以。”无念踱步过来,“只是在无妄殿开辟这样的入口,是历代魔主所做么?”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4节 “不知道。” 黎翡没听过有这种记载。她沉思片刻,转头跟谢知寒道,“你在这里等我,如果这是魔族所设,对你会很危险。” 谢知寒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无念,吸了口气把心里的异样压下去,刚要答应下来,这面墙上的魔篆就漩涡般的鼓动而起,每一道印痕都碎裂地被震开,一阵突如其来的白光充斥整个无妄殿。 光芒褪去,室内空空如也。 ……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阵阵嵌扣,环环相套的传送阵法了。 除了切割空间的移花接木外,这套篆文里还嵌着传送之法,因为没有危险性,所以并未触动黎翡的危机直觉,她从白光之下睁开眼,已经站在了一道不知道位于何处的阶梯前,阶梯无限地向下延伸。 黎翡扫视四周,谢知寒不在,连无念也没有现身。 她向下走去。 阶梯另一端有细微的滴水声,幽深得看不清水声来源。但随着她不断深入,眼前的空间有一种撕裂似的轻微扭曲,连时间流速都仿佛变慢了。 这是受到轮回类法宝影响的特征。 黎翡把控住周围的时间流速,一步步走下来,直到走到一个平台上,在平台中央,有一方巴掌大的玉质圆盘,上面不断演化着错综复杂的各类画面,滴水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轮回玉盘?……水声…… 啪嗒。 黎翡的视线触碰到玉盘上闪现的画面,里面的景象似乎很眼熟。 啪嗒。啪嗒…… 周围放缓的时间还是扭曲了。 在一瞬的恍惚中,她猛然闻到一股血腥味儿。黎翡低头一看,滴落的不是水,而是顺着她手指滑下去的血珠,下一刻,一只巨大的手臂掐住她的腰,嘭得一声将她扯住,用如山的指掌将她盖到地上,整个地面被砸烂出巨坑,地表炸起层叠的碎纹。 黎翡被喉咙里的血呛了一口,她五脏六腑纠结地痛起来,视线一抬,见到了一个没有头的异种怪物,这只巨兽如同肉瘤,在庞大的肉瘤上却长满了手和脚,还有一张遍布利齿的巨口。 “黎九如!”是龙女焦急的声音,“我来帮你,我来——” “不必。”黎翡伸手抓住按着腰的异种手掌,传音过去,“海底诸族还在等你。” “黎九如……” “海底的战况更加惨烈。”黎翡已经完全想起当时的场景了,她被轮回玉盘带回来了,带回到这个三千年前的异种乱世。她命令道,“龙女,回去。” 这可不是什么幻觉。改动时间是轮回类法则宝物的能力,只不过它改动的是黎翡的时间……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没有镇天神柱做支撑,整个世界都会灰飞烟灭。 她眼前的这个异种巨兽,就是当初那几头剿灭不尽的元尸之一,实力堪比半步造化,连龙女过来都极有可能被腐蚀感染。 黎翡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子,又摸了摸胸口,心脏在里面砰砰跳动,她吐出一口气,对着这头恐怖的巨兽笑了笑:“说真的,我很久没这么清醒过了。” 巨兽的更多手臂游动过来,两边体型悬殊,但它足够警惕,动用了七八条庞大的手臂按住她,然后张开肉瘤中间的血盆大口,埋头咬了下去—— 嘣。 它粗长的牙齿被崩断了,整根碎掉。 她的血肉之躯覆盖上一层骨甲,魔化的气息蔓延而开,深紫中泛着血色的光华绕上黎翡的全身,骨骼迅速地在她身上铺展开来,那条暴躁的尾巴窜出层层倒刺,撞进巨兽堆叠的肉躯中,然后一拧。 噗呲。 血雾喷泉般炸开。 黎翡的眼眶里燃起火焰,眼瞳被魔焰填满。她抬起手,覆盖着骨甲的手指扣住巨兽的手腕,然后撕裂。 肉瘤发出可怕的尖啸声,在地上胡乱地滚动,它挥舞着手臂重新缠住她,将她嘭得惯在深坑里,整个平原被砸出一道深谷。 但随后,它触碰黎翡的手臂被撕开一条深深的裂隙,整根胳膊断裂下来,巨兽抽搐地吼叫,随着断肢掉落将她甩飞了出去。 一座大山的重量从身上移开了。黎翡在半空站稳,低头吐了口血,她浑不在意地擦拭唇角,被压碎了的内脏飞速恢复着,呼吸时就像是新生儿打开胸廓的第一口气,痛得让人头发发麻。 她的好战欲燃烧起来了。 在黎翡的身后,一对巨大的骨翼从肩胛伸出、展开,甲胄覆盖上来,几乎遮盖过整个下颔,像是面具一样封闭住她的半张脸。 黎翡燃着魔焰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胸口。 魔心稳定依旧。 可以随便魔化回原形的感觉……好爽啊。 第54章 药人 那只巨大异种的尖啸声停止了, 在它身后的地面上,血液浸透土壤,满地都是如同收割稻穗般倒塌的异种尸体, 在腐蚀性流失之后,那些扭曲的身躯渐渐变回人形。 黎翡伸出手,掌心凝聚出忘知剑,这把魔器剑身上腾起一层深紫色的火焰,焰光烁烁,剑柄被她骨甲覆盖的手指握紧, 磅礴的魔气从她周身爆发出来, 跟异种急迫吼叫的声音撞在一起。 巨兽感觉到了威胁。 它身上无数的肢体挥舞起来, 其中两只搬起了山——一座被飞溅的血雾染红的山,这片地形被两方的交战毁得乱七八糟, 这下连山都被挪开, 在它庞大的手掌中向黎翡砸下去。 骨翼一展, 黎九如从山峰侧面掠过,手中剑气横划而过,这座山被横着切成两半,剑锋一路浩荡地扫过去,直到切割到巨兽的手掌,它痛叫一声,浑身的血肉骤然绷紧变硬,锵地一声弹开了利器的剑锋。 黎翡手中的剑顺势收回, 但她却没有减弱速度, 骨翼微震,亲自用手扣进异种的血肉之间,她眼眶中魔焰燃烧, 面无表情地撕开它看似坚不可摧的表皮。 覆盖指骨的手甲发出崩裂声,两种极为坚硬之物摩擦得刺耳至极。 黎九如按住它,将对方足以弹开金石的肉躯撕开一道口子。她对断裂的手甲没有任何表示,尽管这对于魔族来说,是要修养很久才会长好的伤。 巨兽被摁住,发出一种人族无法用耳朵听到的嘶吼声,它传来畏惧的情绪,疯狂地想要将黎翡甩出去,但只换来翻涌的魔气—— 轰隆。 巨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整个地面塌陷下去三寸半,如同地龙翻身,震动不已。 她眼中的火光越烧越炽,恐怖的杀戮之气盖顶而下,活生生地把巨兽紧缩的表皮撕开,她的手中也燃起一团紫色的魔焰,包围着黎翡断裂的手甲,伸指掏进了巨兽的体内。 她用力在血肉里一搅,掏出了巨兽内部的一块硬物。黎翡抓紧硬块猛地拔了出来,身体下方涌动抽搐的血肉嘭得碎裂,如山一般的怪物垮塌下去。 ……很久没有掏过异种的腐蚀核心了,手都生了。 黎翡抽回视线,眼中的火光还未熄灭,她魔化的时候人类视觉被弱化、魔族的视觉则会开启,能看到温度和灵气的分布。 她扫了一眼手中发光的深绿色圆珠,没什么情绪波动地捏碎。而脚下的巨兽外形迅速开始流失,变成了一个人族的身体。 黎翡扫了一眼那具尸体,见到他枯败的脸色和满身青绿色的花纹,视线忽然顿住了。 这个灵气经脉的分布……这是个药人? 被炮制成药人应该早就死了才对,死者无法被腐蚀感染,怎么会转化成异种巨兽? 异种死后都会变回自己生前的样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上一次也清除过这些元尸,并且受了不轻的伤,但上次解决得没有这么快,是无念及时赶到、帮忙善后的。 所以,她没有见到过这具元尸的模样。 黎翡沉思的片刻,一道冰寒清光飞梭而下,身后的十八道剑光虚影转动归一,化为名剑却邪,在发现异种尽皆剿灭后,却邪也隐遁无形。 他一身白衣,踏足地面时并未检查那具尸体,而是单手结印,念了一个“镇”字,一股淡如薄烟的白光落在黎翡身上。 随着无念的灵力运转,黎翡身上的伤势加速恢复着,身上的魔化特征也逐渐压制了下去,眸间焰火熄灭。 一轮清寒明月从他背后亮起。他跟谢知寒的法相虚影是一模一样的。 “让我检查一下。”他下意识地分神注意黎翡身上的伤,“不要随便魔化,你会慢慢对自己失去控制的……抱歉,我来晚了。” 黎翡看着他的脸:“好久没这么轻松了,没能克制住。” 他握起她的手,一道温柔微凉的灵气遁入她的体内,平复着黎翡因为好战而沸腾的血液。 这就像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理顺。就算她对无念不再信任,还是被这种轻柔的温度抚弄得放松舒适,她吐出一口气,回忆着道:“我也没想到路上会撞见这东西,元尸最近出现得好像太频繁了。对了,你看它的尸体。” 她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神识悄无声息地笼罩着他。她想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对自己有隐瞒,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无念随着她的话移开视线,他看到那具尸体也怔了一下,虽然没有黎翡看穿灵气流动的魔族视觉,他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上前几步,抬手一挥,一道灵气在尸身上流动一圈,逼出了他体内的药人特征。 “……死人,”他瞳孔颤动了一下,低低地道,“怎么能被腐蚀呢……” 黎翡抽回目光,她看着无念的身影,开门见山地道:“异种祸世二十七年,我还没有见过感染尸体的例子。这是元尸,要被很严重的腐蚀才会产生,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无念转头看向她。 他沉默了片刻,道:“九如,这是我该负责的事。” 黎翡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出来听听。” 她的耐心有限,泄露出一丝冷峻的杀意。无念几乎是瞬间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变化,以两人目前的关系来说,他被黎翡的冷淡打得措手不及,怔怔地看着她。 他的衣领被抓住,黎九如异色的瞳孔注视过来:“难道你想让我对你搜魂?” 总是这样。总是自作主张地决定,无论是说谎还是隐瞒,他看起来体贴,实际上从来都专行独断。她必须把无念逼到必须说出口的程度,才能得知一切。 无念呼吸一滞,他怔愣了好久,握住了她的手,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九如,你不要这么凶,我……“ 黎翡把他拉到面前,两人几乎触碰到了彼此的眼睫,呼吸挨得非常近。她的瞳孔浮现出狩猎者的漠然,仿佛下一瞬就能咬断他的喉咙。 “你最好别反抗我。”她说。 在无念无从防备、全盘被打乱的情况下,黎翡的骨尾上延伸出了无数条细细的紫色丝线,每一根细线上附着她的神念,就像是极细的针刺入他的躯体。 他身后的虚影亮了一瞬,护体清光下意识地反震,但被无念自己压了下去,他不想让护体道术伤到黎翡,他急促地喘气,感觉她的神念尖锐而残暴地刺进元神,喉间淹上来一口血。 是道法护体被压制的反噬。 这些丝线抽取着他的元神,黎翡一边接收他脑海里的讯息,一边慢慢地放开了手。无念顷刻间半跪在地上,垂头吐出一口血。在他的手臂和脊背上,还缠绕着这些细细的丝线。 他确实没有反抗。 如果无念抗拒的话,两人境界相同,向他用搜魂术的黎翡也会被搜魂术反噬,甚至会更严重,两人极有可能同时遭受元神创伤。 半烛香后,那些细细的丝线抽回了,黎翡蹲下身,看着他擦拭唇边的血。 最初传播腐蚀气息的,是一具活药人。这是百花谷一名德高望重的修士告诉他的,与此同时,那位修士还委托无念剑尊,将那具药人找回来,因为这很有可能就是制造出元尸的原因。 这个刚刚被斩杀的元尸就是那头活药人制造的,所以死后才会展现出药人特征。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这东西就是百花谷的叛徒研究出来的。”他嗓音微哑,“他以为自己钻研出来的只是活着的药人,却没想到那具药人身上携带着具有腐蚀性的疫病,酿成了异种祸世、死伤无数的大灾。九如,这具活药人身上有最原始的异种毒素,在交手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它的能力有多强,会不会连你我也遭受不住感染,变成那种怪物。” “你想自己去找。”黎翡再度回忆了一下往事,在她斑驳的记忆当中,确实想起对方很长一段时期的神情都过于疲惫,“要是你失手了呢?”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5节 “我不会失手。”他说,“它一定会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至少你还能出来把我处理掉,死在你手上,是我为数不多想要的归宿之一。……我知道你的性格,我不想让你去做这种事。” 黎翡跟他对视了片刻,她暂时放下成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被腐蚀了,我不会帮你解决这个烂摊子的。看来最近遇到的元尸变多不是我的错觉,我们好像已经接近那具活药人了。” 无念吐出一口气,低声:“但我找不到它。而且镇天神柱还没有补好,还无法镇压制造大量异种的源泉,暂时……我没办法抽出太多精力去寻找。” “还是先补镇天神柱吧。”黎翡摸了摸胸腔里失而复得的心脏,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她随后想起这是轮回玉盘调整的时间,三华琉璃灯炼制在即,又平复了心情,“这件事是妖尊负责的,他有没有告诉你修补神柱都需要什么?” “我还没有回去。”无念道,“我……先来见你了。” 黎翡并不意外,她伸手把无念拉起来,道:“要不要跟我打个赌,咱们两个一进门,那满屋子的人都得给我跪下。” “……为什么?”他也有想不通的时候。 黎翡勾起唇,方才的冷酷全然消失,她道:“因为他们会求我拯救苍生。” “别开玩笑了。”他道,“要求也是求我,难道我看起来,不比你更善良?” 善良啊……黎翡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忍不住笑了。 …… 谢知寒重新睁开眼。 他一被白光扫进去,就猛地掉落在了一个平台上,听到玉盘上呼啸的风声,这一切快在眨眼之间,犹如电光石火,全然来不及反应,他的时间就被调整了。 眼前是苍茫的大雪,雪色覆盖住了千里旷野。 眼前还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用红发绳扎着辫子,她垫着脚靠在栏杆上,似乎眺望着远处的灯火,在等人。 “干爹,你说娘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还骗干娘说我想吃梅子糖……明明是你想吃,每次都给你圆谎……” 她穿着新做的衣服,用脚踹了一下栏杆底部,带着小小抱怨地说。 谢知寒看了一眼雪白的袖口,大概意识到自己被调整到什么时间了。就在此刻,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照我说的跟她对话。” 无念……?! 他不是黎姑娘的幻觉吗?怎么会出现在我…… “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转世,”他轻轻地叹息一声,“这是三千年前,在这个时间点,站在这里的应该是完整的我,所以我寄存在她元神里的一魂一魄,也被强行调动回来了。” “未经允许在黎九如脑子里做手脚,简直卑鄙。” “别把自己想得太高尚,谢知寒。”他说,“我不明白控制权为什么在你那边,算了,照我说的做,你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谢知寒怔了一下。 两人思绪交流得飞快,在李福儿抱怨完之后,他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含义,开口复述了一遍无念的话。 女孩呆了一下:“干爹,这又是什么玩笑呀。” “如果你想要让黎翡也被你污染,就继续演下去。”他按照无念冰冷的语气读下去,越说就越觉得心惊肉跳,“你不可能在我手上逃走,福儿,你应该明白。” 李福儿的神情渐渐收敛,她将头靠在木制栏杆上,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干爹,这又是何必呢。我想有个家的……我只想有个家。” 她的侧脸浮现出深绿色的纹路,身体散发出腐朽和生机并存的气息。 她说:“都怪我没有收敛好自己,这天底下的异种已经被你们清理干净了,想藏也藏不住……干爹,我本来想露出被腐蚀的迹象,然后顺理成章地脱掉这具躯壳,离开你们身边,但娘她太担心我了,她……她对我太好了,我舍不得她。你不能杀了我,娘还在为我想办法。” “你可以猜猜我敢不敢杀你。” “干爹,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根本没有活药人的任何特征,待在你身边这么久,你都毫无察觉。这次……我猜猜,你是不是发现自己身上也被异种气息侵蚀了?” 她冲着谢知寒眨了眨眼,露出笑容,声音稚气地道:“我舍不得这个家,但也舍不得把娘变成怪物……只好让爹你来陪我了。” 谢知寒没有回答,而是立即在心中问无念:“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她!” 无念冷冰冰地道:“不用你管。” “剑尊阁下,你是不是任性得过头了。”连谢知寒都罕见地被激怒了。“你在这种时候还把她支走,她是你的战友,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不需要你一厢情愿的隐瞒和付出。” 无念没有回应,只是说:“把控制权给我。” 谢知寒不再吭声,他深深地吸口气冷静了一下,在仅仅一个呼吸之间,无念就重新获得了实体。 福儿依旧没有动手,她还在眺望着黎翡离去的地方,似乎想念她和她带回来的梅子糖。她道:“干爹,你好像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杀了我,再慢慢变成怪物。让干娘一个人面对重重幻觉和你死去的痛,她没有心脏,不会死,只会疯……好残忍的结局啊。” “不会的。”他道,“来见你之前,我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她会永远记得我。我也会……永远跟她在一起的。” 第55章 遗物 “哦?用什么方法?”福儿问他, “干爹,我们都没有治好她的办法, 而现在你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其实我知道娘对你的喜欢,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无念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你想要什么呢?”福儿伸出几根手指掰着数,“你想要她对你不一样, 你想要得到她的偏爱, 有时候你还想把这个世界毁掉,只剩下你和她两个人……爹,你的好名声有一半是为了娘, 咱们两个才是一样的, 我努力做好娘的女儿,你也装成她最欣赏的样子,是我们维持了这个家。” “这不是你的家。”无念道。 “这是我的家。”福儿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她是最初的那具药人。但也只是一个五六岁时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她在乞丐堆里饿了两天,浑浑噩噩地被那位炼毒的修士捡走。从福儿懂事开始, 就知道自己要尝试非常残酷的疼痛,才能从那个修士的身上得到一点关怀。 他砍掉她的肢体, 用蔓延的藤蔓代替。他把福儿的五脏六腑用毒药涂满, 在她身上用刀刻出许多阵法和咒文, 每次她乖巧地忍下来, 修士就会摸摸她的头发, 说:“乖女儿,我给你买糖吃。” 可是这话听了好多遍,福儿还是没从修士手中得到哪怕一块糖果。她最初是想要吃糖,后来只是想要他的抚摸,最后,她想听对方叫她“乖女儿。” 但她越来越不像个人类了, 她的身上开始腐烂、然后又愈合,她的嗓音变得嘶哑、听不出是个女孩子。她变成了一个内脏会随时溃烂更换的怪物,每次见到他时,只听见他沉醉的惊叹:“你居然还没有死!你是我最好的……最好的,杰作。” 福儿时刻处在煎熬当中,她的内脏更替,身体的每一寸都扭曲异化,肌肤如同水泡一样浮起又破灭。她用畸形的身体爬过去,用头蹭他的手。但修士却飞快地躲开了,他说:“我一定会因为你修为大进的!” 福儿又蹭了过来,她丑陋的脸庞贴在他的手心里。 “不要再过来了。”修士皱起眉,“你是我的药人,除了助我修炼之外本来就没什么用,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 她僵住了。 她想,她一直听的,一直听从他的命令。福儿闭上眼,只有这次格外不服管教,她再次靠了上去,想让他抚摸自己的发丝,她想要从他随意敷衍的触摸中,幻想一下母亲的温度——在福儿破损的脑海里,总是恍惚浮现出一只牵着她走过小巷的手,寒风凛冽,她听见巷尾有梅子糖的叫卖声。 福儿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于是母亲蹲下来问她:“你想要吃梅子糖吗?”福儿不敢点头,家里有什么都是先给弟弟的,她怕自己要得太多会被骂,爹常常说她是赔钱货,迟早要扔掉她。她还小,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她天然地害怕。 母亲从缝在里衣的口袋中掏了很久,只掏出一个可怜的铜板。她带着福儿去买了糖,递给她。女孩儿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很久,终于剥开了糖纸,她看到母亲偷偷抹泪,让她站在这里不要离开,福儿乖巧地点点头。 但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啪。” 把她做成药人的修士没有摸她的头,而是不耐烦地打了她一巴掌:“我不是你爹,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女儿了,滚开!”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身体的深绿色的花纹涌动地浮现,她的肌肤不断扭曲,手臂变成了沾满毒素的藤蔓。福儿爬了过去,用藤蔓掐住了修士的脖子,在他诧异惊恐的视线当中,扯断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 “你要干什么!你居然敢反抗我,我动动手指就能——啊!” 他的咒骂之声不绝于耳。但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她抱着扯断的手蹭了蹭,喃喃地跟自己说:“福儿乖,再乖一点娘就来接福儿了。福儿听话,爹说要给福儿买糖吃的……” 她爬出了这具满是药人的毒窟。在她身后,那个被扯断了手修士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他变成了异种巨兽,身躯完全被她腐蚀异化了,异种毫无理智地冲出毒窟,冲向附近的城镇。 从那以后,她总是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地不断躲藏。直到她学会怎样掩藏自己,怎样收敛身上的腐蚀气息,她扒掉一个又一个小孩的皮囊,把它们穿戴在自己身上。她混迹在每一个城镇的乞丐堆中,手上充满冻疮和伤痕,在每一座异种祸乱的聚集地里,她躲藏在最角落里,脏兮兮的,像一具尸体。只有成年女性路过时,她才会抬起头,试探地喃喃:“娘亲……” 娘亲来接福儿了吗? 这样半睡半醒、混乱不堪的日子,她过了三十多年。异种祸乱的地区越来越少,她好不容易才扒掉一具小孩的皮囊,福儿把自己塞了进去,昏睡在墙角恢复精力。她已经失望了一万次,不再聆听女人的脚步,直到一双手突然把自己拉了起来,就像是从泥地里拔出了一根伤痕累累的小胡萝卜。 她听到女人的声音。 “啧,这孩子好像还活着啊,”她说,“小姑娘,你记得自己爹娘在哪儿吗?我顺手把你送回去。” 福儿抬起头,她模糊地看见一双异色的眼睛。 “不记得了?”黎翡有点意外,“你是不是不敢说啊,我长得……哦,无念你来,我忘记掩饰特征了,好像吓到她了。” 她正要把小女孩递到无念怀里,身前的小姑娘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她扑上来环住黎翡的脖颈,埋在她肩膀上,念念叨叨地说:“娘……娘亲……福儿不吃糖了,我不要了,你别把我放在那儿,别把我放在那里,我什么都不要了……” 黎翡怔了一下,伸手试探着覆盖住她的背,然后摸了摸小女孩打结在一起的头发,她下意识地说:“没事没事,别哭啊。” 福儿的脊背僵硬了一下,然后开始抱着她抽泣,怎么也止不住,最终演变为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她不再守着一条冰冷肮脏的巷尾了。 大雪纷飞,两人依旧没有动手,对峙依旧。 “除了你们,我没有别人了。”福儿说,“在知道你们身份的时候,我早就该离开你们的。可是你让我怎么离开呢,干爹,你来杀掉我吧。” 她张开手臂,闭上眼,面带微笑地说:“我已经有过一个家了。爹,你要告诉我娘,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爱她……我只是离不开她,你跟她说,福儿对不起她。” 无念沉默地看着她,他抬起手,握住了却邪剑。 这把斩破群邪的冰剑缓缓浮现,落入他手中。这是第一次了,他摒除了一切杂念,没有听到谢知寒的任何声音,用剑锋洞穿了福儿的胸口。 在这一刻,谢知寒终于知道无念为什么要把自己换下来了,他怕自己动不了手。如果两人真的经过激烈的交战,谢知寒未必打不过李福儿,但在这种情况下,无念却笃定他未必下得了手。 女孩的身体涌出鲜血,软倒在他怀里。 福儿攥着他的衣襟,身上的腐蚀气息毫无抵抗地被却邪剑斩除吞没。她呕着血,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救你……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救救……娘亲。” 无念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道:“我会想办法的,我会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必再进行下去,谢知寒也知道了。黎翡回来看到自己最信任的朋友杀了她疼爱的孩子,她本来脑子就不太好,当场发疯都是轻的。 “你有什么办法?把她封印起来,就是你的办法?”谢知寒问他。 “这是很过分,但我没有时间了。”无念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他的手腕上浮现出一抹深绿色,随后又迅速隐遁下去,“我不能变成那种怪物,太丑了,九如不会喜欢我的。” 谢知寒:“……你……” “三华琉璃灯让苍烛耗费了这么多年才研究出来,我手里只有封魔大阵能压制她的幻觉,她只有越不理智、越愤怒,我才有可能趁机把元神分出来留在她脑海,与她的幻觉融为一体,她没那么爱我,我只能让她恨我。” “这是何必。”谢知寒心情复杂地道,“你这样对黎姑娘,她不得不恨你。” “我只是怕她忘了我……”无念低声自语,“三千年……太久了,像你这样的狐狸精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个,还是塔里清净。” 谢知寒愣了一下:“狐狸……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轮回玉盘虽然是顶级法宝,但在它调整的时间里,很容易因为前因变动而瞬间死亡。所以如果你不杀福儿,现实当中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无念掠过了他那句话,平淡如水地继续道,“如果因为这个而天地倾覆,那你我的罪过就太大了。” 在两人对话之中,眼前的风雪逐渐消失,时间被重新调整了回来,眼前只剩下一面轮回玉盘。 谢知寒撑起身体,忽然之间,他的动作有一瞬的失去控制,手指蜷缩起来,他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剑尊阁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6节 在他面前浮现出无念的虚影,这一次不是幻觉,是非常鲜明的残魂虚影。无念低下身,很平静地看着他:“你猜我都做了什么布置?比如,让林云展负责引领我的转世,他意志不坚,胆小如鼠,很容易控制。让你修习北冥太阴之道,让你有一把跟她的忘知剑几乎完全匹配的剑……让北冥镇魂珠‘意外’流落到妖族,那颗珠子见到你,是不是就很高兴地向你飞来?” “虽然九如半路拦阻了一下,但她还是送给了你。你说它镇的魂,是你的,还是我的?”白衣剑修眉目漠然地道,“谢知寒,我说过的,我们是同一个人,你是我的遗物……只要时机合适,我随时可以重生,不是转世,是真正的重生,你现在明白了吗?” “如今已经找到轮回玉盘,治好她后,我会永远跟她在一起的,不管她是爱我,还是恨我。” 他的话就倾诉到这里,随后,他残魂的手指贴到谢知寒的手背上,虚影慢慢融入他的身躯。可谢知寒并没有他想象的愤怒、畏惧,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一种感到荒唐可笑的语气问:“你愿意为她而死吗?”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说。 谢知寒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他干脆坐了下来。轮回玉盘上的光芒还未消散,黎姑娘应该还在另外的时间里,他也就没有任何担忧,直接道:“那你先别过来,剑尊阁下,你那位义子研究出来的琉璃灯,你有没有感觉缺少了什么?” 无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飞速地回忆着。 “不灭火玉为芯,血巢之心……以黎姑娘的血暂代灯油,玄鸟雏羽为罩,那它的灯架呢?剑尊阁下,鬼主就算是一等一的器灵,也不能凭空炼制出来吧。” 谢知寒顿了一下,道:“你说得没错,轮回玉盘已经找到了。只需要最后的材料……一身剑骨。” 无念目光微滞,他判断了一下对方话语的真伪,但谢知寒跟他不一样,谢知寒没有那么精通伪装自己,他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剑尊阁下,”谢道长心平气和地道,“其实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等她的病好了之后,消除幻觉,也消除你藏匿在幻觉里的一魂一魄,彻底摆脱你。另一个是在我的身体重生,然后剥落一身剑骨,为她而死。你想要的,始终都得不到。” 无念按住他的肩膀,虚影在肩头穿了过去,他盯着谢知寒的眼睛,语气骤然起伏:“那你得到了吗?你得到了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你连她都没说,不然我应该早就知道的。谢知寒,你口口声声说要我不隐瞒,要不坦诚相待,那你呢,你也是个藏头露尾的骗子!” “来吧。”谢知寒却没有什么情绪变化,他甚至笑了一下,很温和地道,“你的重生近在眼前,你不仅可以陪伴她,或许还能给她生个孩子,你那时候暗示我就是为了这个吧?但很可惜……剑尊阁下,我真的觉得很可惜。” 他轻轻地叹气。 “我怀疑你说得很多话,但我不怀疑你说的那句,可以为了黎姑娘做任何事……我相信你爱她,愿意为她而死,这样也好……免去我跟她离别的痛楚。” 第56章 合籍 无念沉默地停留在原地, 掐算了一下对方所言的真伪。 两人安静地彼此对峙,面对着面。 忽然,谢知寒叹了口气。他说:“剑尊阁下, 你其实不用针对我, 我们谁都没有如愿。” 无念的虚影明暗不定,他可以立即跟谢知寒融为一体, 但那样就再也没有转圜的机会了。这一魂一魄也是跟黎翡绑定在一起的, 是依靠轮回玉盘和镇魂珠的力量才获得了短暂的重现。 “你的愿望?”无念终于开口。 他对谢知寒有格外的容忍, 容忍他靠近黎翡, 被她抚摸和宠爱, 但这是因为他始终把谢知寒划归在自己这方的范畴里,始终将他当成一件媒介、一件遗物。说得再残酷点,剑尊阁下其实没有正视过他,除了被黎翡的偏爱刺激到瞬间失控的那几次。 但他不觉得谢知寒应该有什么“愿望”。 谢知寒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就在此时, 轮回玉盘上光芒闪动,空间发生了一定的扭曲, 等到时间线完全归于正常的时候,谢知寒面前的虚影也消失了, 他回到了黎翡身边。 光线扭转,平台上重新出现了一个红衣身影。 黎九如算是把异种祸世结束之前的桥段又过了一遍,承载着魔心的感觉确实很好, 但使用轮回玉盘这种轮回因果类的法宝,最好不要去触碰任何一条决策,特别是她的决定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黎翡深思熟虑后,还是没有改动任何现状。 要是扭转了什么决定, 把谢知寒弄没了,那可太亏了。 黎九如过累了剧情,放松地打了个哈欠。她瞥了一眼还有点没回过神的谢小道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被时间转蒙了?你安然无虞的出来,应该没有改变什么吧?” 黎翡一边说一边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魔气瞬间化为无数地丝线缠绕上去,轮回玉盘在空中凝滞了片刻,上面的场景被魔气一一掩盖,几乎辨认不出任何画面,盘旋着落回了黎翡手里。 她在法宝上施了道消声咒,以免这上面自带的琐碎声响影响到其他人,把不相干的人拉入轮回。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谢知寒的脸被掐红了,抓住她的手,但没有甩开,而是停滞了片刻,把她的手放进了怀里。 ……今天这么乖?黎翡反而愣了一下,她看着谢知寒握着她的手指,把她的手牵起来蹭了蹭脸颊。 这动作几乎有点眷恋了,让黎翡想起时常依偎在他袖子里的小玄鸟,那只鸟要不是有乌鸦帮着带,实在黏人黏得厉害。 眼下,谢知寒也看起来很黏人。他蹭了蹭黎翡的手,看着她收起轮回玉盘,然后主动地扣住了她的手,十指交错地收拢拉紧,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就已经让谢道长颇为不自然,耳根泛起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红。 “材料找齐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炼制琉璃灯?你的病拖了够久了,要是再来一次血日,我怕会叫不醒你。” “不会的。”黎翡倒是不担心,“我精神状况好得很啊,情绪这么稳定,能有什么刺激到我?” 谢知寒的目光笼盖了上来,在她身上凝驻了许久,好半晌才移开:“苍烛就在魔域,是不是马上就……” “他估计得准备一下。”黎翡推测着道,“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以苍烛的能力,寻常法宝对他来说,炼制只是弹指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些材料……特别是这件魔族留在无妄殿的轮回玉盘,就算他是器灵,也要筹备许久才能开火锻造。” 谢知寒慢慢点头,长出了一口气。 就如同黎翡所预料的,苍烛在封存了轮回玉盘后,确实还需要筹备一段时间才能开始,大概是为期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小玄鸟的雏羽差不多也能更换完毕。 无妄殿悬挂魔器的墙壁也恢复了原状,战事停歇,黎翡陷入了一种好像没什么事做的虚假停滞当中,她就像是一个等着做手术的绝症病人,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用那种期待、振奋、还有点担心害怕的眼神望着她,让魔主好好准备—— 准备得到一颗温热的“心脏”。 内外静谧,除了乌鸦送来下属的玉书卷轴之外,几乎没什么人打扰她。在无妄殿下了第三场绵延不绝的雨之后,黎翡终于困倦下来,她打开窗子听着雨声,手上的字都停了。 那是放出那些血肉傀儡的指示。谢知寒一直希望她这么做,但比起从前,他考虑更多的理由似乎是让她手上的杀孽轻些,以免突破造化之境的时候遭到天运的为难。 黎九如理智的时候很好说话,她只要了小兔子献出一个绵长的吻,就开始着手写释放赦免的旨意,魔篆复杂,写得心不在焉就更容易困。 雨声淅沥,她搁下笔睡了一会儿,是被一股特殊的触感弄醒的。黎翡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扫过去,见到她那条漂亮粗长的尾巴被一双手捞起来,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一点点温柔地抚摸。 ……? 她一下子精神了,顺着这双白皙柔软的手往上移动,顺着一截清瘦的腕骨掠过去,见到谢知寒低垂着的眼帘。 他有一双冰凉的眼眸,眉峰如墨,不笑的时候,眼里仿佛含着千重雪,幽冷如月。此刻他也没笑,但眼睛的形状随着垂眸而改变,变得温和、柔软,带着一点儿怜爱的味道。 怜爱……黎翡很难猜出谢知寒在想什么,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人能怜悯自己,那从来都是强者赋予弱者的情绪,是一种特殊的关怀。 谢知寒的手指顺着骨缝往下抚,她情绪平静、不起杀意的时候,这条尾巴光滑无害得像一件艺术品,连尾尖藏匿毒针的地方都触感细腻,像是千锤百炼得出来的瓷器。 黎翡探究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对方似乎注意到她醒了,但未曾停下来。 谢知寒俯下身,他的肩膀压下来,形成一道很漂亮的弧线。谢道长的黑发用冠束起,以簪子固定,从黎翡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挺直的鼻梁,他垂头含住了骨尾的末端。 黎翡:“……” 她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但还没天黑,一算日子,也不是月圆。谢知寒这么清醒的时候还低眉顺眼地吸她尾巴,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黎翡忍不住了,骨尾一颤,从他口中抽回来,盘卧在一侧。她支着下颔看过去,目光饶有趣味地在他身上转来转去,说了一句:“你终于认清自己的地位了?” 谢知寒知道这是她故意说的。黎姑娘身上没什么缺点,这个勉强算一个,她总是喜欢把自己放在强迫别人做什么的掌控地位上,善于用这种强硬的姿态去对待所有人……事实上,就算现在谢知寒撩了她一把又甩手跑了,黎翡都未必会生气。 “嗯。”谢知寒居然没反驳,而是爬上了她侧卧着的、靠窗的小榻。 这小榻挨着一面放置着许多书籍的架子,本来只容纳一个人的地方格外狭窄。谢知寒要靠近,只能顺着黎翡的身体往上爬,他的手路过她的腿侧、她衣带的一畔,还经过她的露出来的皓腕,最后陷入黎翡的肩头,埋进她的怀里。 黎九如愣得回不过神来。 她抵住谢知寒的下颔,琢磨不透地盯着他:“你有事求我?” “没有。” “嗯?你做错了什么吗?”黎翡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听过。”谢知寒道,“我想你了。” 黎翡后续准备好的质问咽回到喉咙里,她没有心,但在这一刹忽然明显地感觉到一股莫名的震颤,她不明白这股震颤的缘由,但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他看上去好像更可爱一点了,不过他本来就是如此可爱的。 谢知寒说完这句话,耳朵红了个彻底。对于含蓄内敛的道门蓬莱而言,这样的言论即便是示爱,都显得大胆了。他沉默地咬了下唇,然后继续蹭过去。 这次是彻彻底底地蹭过去了。两人的衣衫相互摩挲,发出窸窣的细微声响。道服和深红的霓裳相碰,衣摆凌乱地搅在一起。透过纤薄的衣料,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滚烫的气息。 这就像把一块冰架在火焰上烤,除了被融出一团水液,被濡得湿哒哒的,还能有什么下场呢? 谢知寒看着她道:“你不喜欢我想你吗?” 黎翡仓促地回神,她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了,甚至有一瞬的舌头打结,镇定了几息才捋过来:“我……,不是,倒也不是不喜欢,但……” 谢知寒觉得自己听了前半句就够了,后面是什么结果,他其实已经不太在乎了。他触摸着黎翡的温度,整个人都淹没在她的怀抱、她的气息里。从前能让他畏如蛇蝎、痛到发抖的魔气,成了他此刻安全感的来源。 “黎姑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句。 平常尊重矜持、甚至具备一些距离感的称呼,从谢知寒低柔的嗓音里念出来,居然有一股缠绵缱绻地意味。随后,他在黎翡的注视下,一点点挪过来,气息微抖地覆上她的唇,柔软地相贴。 这样单薄的一个轻吻,也不知筹划了多久。 谢知寒的手都有点紧张地发颤,他贴过唇瓣,没有丝毫伸进去的念头,触碰过后立即拉开了距离。 “你……是你那个笨蛋师侄的事吗?我早就没在意他了,呃,他的身体我帮忙凑一凑,应该很好重造的。”黎翡呆了一下,然后绞尽脑汁地回想谢知寒可能会求情的事,“别人说你会吹枕边风我还不信,这不是挺会吹的,什么都没说我就猜到了……嗯,听起来怎么有点奇怪……” “九如,我是为自己求情的。”谢知寒尝试叫她的字,像剑尊那样去掉姓氏,亲密而温柔地称呼她,但他不确定会不会引起黎翡的反感,所以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随后又爬起来亲了亲她,像兔子喝水那样软乎乎地舔了舔她的唇,说,“我能不能跟你……” 黎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跟你合籍,结为道侣。” 这应该是谢知寒半生以来说过最大胆的一句话了。 “合籍?”黎翡重复了一下,“魔族不跟外族联姻,你知道的吧?我只是想拥有你,又不爱你,也没怎么喜欢你,我怎么会……诶?不是,你别哭啊……” 真是见了鬼了。谢知寒以前还隐忍端庄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她现在也没欺负人家,怎么越来越会掉眼泪了?才说了一句半,谢道长收回目光,一眨眼就掉下来两颗眼泪,还不出声地擦掉了。 黎九如看不了他这么委屈,有点不知道怎么哄了,连忙补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这个事它有点难度,跟人族生孩子比较困难,我家真有皇位要继承,不能绝后的……哎呀,乖乖不哭了啊,我喜欢你的,喜欢你的。” 她伸手擦掉谢知寒脸上的泪痕,亲了亲他微热的眼尾:“我娶你好不好?你这是跟谁学的招数,怪有用的……” 谢知寒抿着唇擦掉眼泪,然后跟她说:“等我死了你再找别人生孩子。” 怎么说谢道长也是化神修士,寿命这方面暂时还不必担忧。黎翡没当真,哄顺口了,接着他的话道:“行行,我以后再找……” 话音未落,她就反应过来及时刹车。但为时已晚,谢知寒拉着她的手扯下来咬了一口,在拇指根部咬了一圈整齐的齿痕,他舍不得用力,咬完又蹭了蹭她的手,说:“三心二意……恨你了。” 第57章 愿望 她手上烙下了这样一圈痕迹,齿印浅淡,似乎很快就会消去。但他还是亲了亲那痕迹。 任谁都能听得出他不是真的恨。黎翡把说顺嘴的话咽回喉咙里,玩笑道:“这就恨我了吗?” “……恨你。”谢知寒道,“但希望你好。” “这是什么说法?”黎翡问。 谢知寒沉默地注视着她。对方在意的真相,他已经知道了。但黎九如反而看起来没那么在意了,她的执念大多数都来自于一个人的谎言,如果向灵魂的方向追溯的话,甚至他也可以算作是谎言的部分。 他埋进她的怀抱里,抵着黎翡的肩膀:“怨你之前那样对我,但是……还是想治好你的病。让我的黎姑娘以后每天都能开心。”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7节 “之前……”黎翡有点莫名的心虚,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背。“我分不清……” 他在无念转世的滤镜下承载了一些不必要的恨意。她的暴躁、她的疲惫、她那么多年来的不甘,她就像是痛恨命运一样迁怒到了他身上,黎翡甚至不知道是怎么慢慢对他好的,她明白自己的恨,但不够清楚自己的爱。 “没关系的。”谢知寒说,“我没有多伤心。只是不要对着我……叫别人的名字了。” 他拉起黎翡的手,用脸颊蹭她的手指,像一只足够温顺的小动物。 黎翡抚摸着他的脸颊。 这次,她终于感觉到这张脸跟以前也没那么一样了。他唇锋的弧度没那么锋利,眼角稍微下垂一点点,这让谢知寒看上去卸去了利爪,好像只要抚摸他,他就会永远这么温柔地对待自己。 他的眼睫很长,垂下眼蹭她的时候,让人觉得格外地柔和温顺。黎翡感觉到一股很奇妙的安全感,她觉得谢知寒不会伤害自己,不会用过于尖锐的情绪尝试包裹她,小谢道长就像是路过身边的一只小猫咪,走到这里顺便趴下来了,用顺滑的脊背贴在她身边。 “不会的。”黎翡回答他,“你们也没那么像……你最近怎么这样乖啊,黏糊糊的。” 谢知寒不回答,只是又凑过去亲她。他这次有了些经验,没那么多的忐忑和试探了,只是依旧紧张。他的眼睫就在面前,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轻微翕动,眼帘下是一双银色的眼睛,这种寒气四溢的颜色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居然有些温润。 黎翡看着他接近,感觉他呼吸微颤地贴上唇瓣……这回有点尝试着取悦她了,他的气息冰凉而柔顺,慢慢地蹭过来,用舌尖小口地舔了舔她。 好软…… 黎翡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她的手按住了谢知寒的脊背,差点没控制住力道,手臂僵了一下才又抚摸他。 他只是这样做,就已经难为情到耳根通红了,连呼吸都调整了半天,才伸手捧住她的面颊,修长的手指贴在她的侧脸上,然后又试着送进去更多的吻。他试着突破自己主动的、亲密的底线。 黎翡耐着性子等待,她想看看谢知寒还想怎么尝试,他还能主动到什么地步。但她的忍耐看起来更贴近无动于衷,这让谢道长的心又慢慢悬起来,他实在不擅长这个。 他抵着黎翡的肩膀,唇瓣跟她分开,低低地道:“你……真的没怎么喜欢我吗?”这话是从哪儿说起的?哦……黎翡马上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但这是故意逗他的,不能算数。她刚要继续跟他开玩笑,但瞬间意识到对方的目光格外专注,就像是对待某种祈愿之物。 黎翡的话在嘴边顿了顿,说得是:“……不是,我挺喜欢你的。” 谢知寒松了口气。 他抓紧黎翡肩膀上的衣料,过度亲昵地贴过去。 接吻真是世上最好的一种表达方式。可以什么都不必问,如同献祭一样把自己奉献出去。 只要黎翡愿意,她可以在他生涩的表达中把谢知寒弄得措手不及、把他的呼吸攫取干净,让他靠在怀里掉眼泪。但黎九如是个有耐心的猎人,她只是抱着对方,让小兔子自己送上门来。 直到谢知寒受不了了,他忽然吸了口气,从她怀里撑起身摸了摸唇。 “怎么了?” “……咬到自己了。”他说,“想咬你的。” 太可爱了。黎翡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她整理了一下神情,装作很心疼的样子:“咬到哪儿了,给我看看。” 她知道谢知寒根本没想咬自己,他只是太害羞了,找个借口而已。 黎翡这么说,他反而有点不好开口,说了句“没事”,但还是被她捏住下颔,便不得不张开嘴,给她看嘴唇内侧的伤口。 咬破皮了,还有点冒血珠。 ……好像有点可怜。 黎翡没想到他真咬到自己了,愣了愣,道:“蓬莱是怎么把你养得这么笨的。” 谢知寒:“……再骂我咬你了。” “我还怕你咬我?”黎翡道,“你连我的皮都咬不破,怎么连牙齿都没攻击性呀乖乖。” 她一边说,一边扣住他的后脑凑上去亲。魔族的唾液可以愈合伤口,这时候来亲亲他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事。 谢知寒被她摁进怀里……又进入黎翡熟悉的节奏了。他被亲得有点头晕,但口腔里的伤痕几乎是立即愈合了,连触碰都不再刺痛。他听见黎翡带着笑意问:“现在怎么不想吐了?” 谢知寒被她亲的时候就想不起别的了,他不好意思,但黎翡偏偏继续问下去:“干嘛这么端着,你哪里我没见过,怎么总是宁肯自己忍着也不想让我帮你?” “不是……” “不想跟我生孩子了?”黎翡琢磨了一会儿,“虽然难度比较高,但你要嫁给我的话……最好还是跟我生一个吧?” 谢知寒:“……你……” “哦,也不是要你现在就接受的意思。”黎翡想到魔族的身体构造,觉得还挺难的,“得稍微想点办法……不然那里怪可怜的。” 那里…… 谢知寒没脸再听下去了。 黎翡没看出来,非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们可以两种方式都尝试一下,这样是不是能稍微弥补一点种族差异?不过……” 谢知寒堵住了她的嘴。用冰凉柔软的唇。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过来了,先放下脑子里的想法,全心全意地把他吃掉。 …… 数日后。 “你在说什么啊?你要跟我义母合籍?!” 啪地一声,苍烛刚倒的茶碎在了地上,连他嘴里那口都好悬没喷出来,好半天才扶着桌子顺过来气。 “不是,你,你怎么想的?虽然你确实没有逃跑的意思,但是你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吧?你这身骨头剥了会修为尽散,而且、而且——” “而且谢道长的神魂不全。”坐在一旁的杜无涯默默地补充,“我就说突然让我过来没什么好事,这种秘密不要告诉给我啊,女君要是清算起来,我会被灭口的。” 苍烛扭头看了一眼杜无涯:“我就是怕抽取灯架的过程中出了事才请你来的,谢知寒说他相信你。” “鬼主的预感真是半点没错。”杜无涯道,“谢道子的元神居然真的不是完整的,他这么天才横溢,却连神魂都缺了一块,放在外面根本没有人相信吧?怪不得还受过光阴书的伤……这种元神怎么追溯过往,白费力气罢了。” 谢知寒捧着一杯热茶,神情倒是很平静,他一边若有所思地听着,一边随着杜无涯的话轻轻点头。 杜无涯其实一开始也被两人说的秘密吓了一跳,他可是医治过谢道长的眼睛,眼见着女君对他什么态度的。但他很快就从谢道长的神情中意识到,这件事他也是赞同的,没有任何反抗和不甘。 对谢知寒来说,黎翡的病能好比什么都重要。这意味着她这位盖世无双的魔主可以洗清身上疯狂难测的污名,她可以自由地变回原形、可以完全地控制自己,不用考虑会一不留神摧毁别人,最重要的是……她可以更进一步,真正地踏入造化之境,而不是卡在这一线玄关里几千年。 她的残缺、她的杀戮、她的怨恨,这些都是困缚着黎九如更进一步的因素。这样一个不世出的绝代人物,如果因为没有魔心这种因素而再难寸进,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只要琉璃灯融入她的心口里,这些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我从前也不知道。”谢知寒慢慢地道,“是剑尊告诉我的。” 义、义父?苍烛双眸睁大,怔了一会儿:“你说谁?” “剑尊阁下。”谢知寒道。 “他已经……” “算是……没死透。”谢知寒的用词有点不客气,“你义父的一魂一魄,哦,也是我的一魂一魄,在黎姑娘的脑海里,跟她的那些幻觉绑定在一起。等我死了,存在于幻觉当中的他也会因为琉璃灯而消散,从这一点上来看,也算是共生一体,有始有终。” 苍烛震惊得说不出话:“……啊?” 谢知寒却没有管他什么表情,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见到杜无涯。虽然两人相识不深,但杜道友赤诚坦率、忠肝义胆,除了对疑难杂症热切了一点之外,没有别的不妥。 他从怀中掏出一道用太阴之气封好的玉书,一截冰蓝色的淡光覆盖在信封上。 “这是我写给蓬莱的书信。”谢知寒道,“里面有关于晋玉平师侄的事,不过更多的是……希望蓬莱的继任者能代我做一件事,洗清黎姑娘曾经血债累累的名声、阐述桃源仙岛那件事的始末,不管是妖族十万大山中关乎母巢的血案,还是之后她所做的种种,大多都是事出有因,就算有错……也是幻觉缠身,痛苦不堪。” “如果要清算她手下的人命,还是先清算她对六界的大恩吧。三千年前修补镇天神柱的事,我也写在其中了。蓬莱之中应该会有长老知道我的身世,我愿以剑尊转世的身份担保,绝无一字虚言。对了……这是给杜道友的答谢。” 他将另一个封印着法宝灵石等物的锦盒放在桌面上。 “这是我的愿望之一,只要他们愿意帮我做,我就会放弃执掌蓬莱的权力,名正言顺的禅让给对方,并且立誓为证。” 杜无涯听了这么多话,被里面包含着的无数秘密惊呆了,他张着嘴半天没合拢,好半晌才喃喃道:“愿望?我看是遗愿吧……你怎么不指定一个人代你……” “只有足够的利诱,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被驱使。”谢知寒道,“谁能先站在黎姑娘这边,谁就是名义上的掌权人,这是笔很划算的交易,会有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杜无涯:“……”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一心为天下的谢道长用起手段来,好像也很可怕啊。 第58章 装饰 “谢道长……”杜无涯叹了口气,只说了这三个字,还是接过了他封好的书信,稍微一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苍烛还没从谢知寒的话抽出思绪来。他脑子里发懵地缓了一会儿,道:“你是说我义父还在……” “但你没得选择。”谢知寒道,“那只是一抹残魂而已,在黎姑娘被镇压的岁月里,你这么潜心研究就是为了帮她吧。鬼主,你不会想要功亏一篑的。” 苍烛知道他说得每一个字都有道理,他又一次感觉在谢知寒身上吃了口说不出来的亏,磨着牙把这口血咽下去:“你——” “暂时放下对我的敌意,好么。”谢知寒道,“你要是很想念剑尊的话,也可以把我当替身,叫我一声爹。” 苍烛差点起来把桌子掀了,还好杜无涯眼疾手快抱住了他的腰,死活把黑衣少年摁坐起来,而两人对面的谢道长还是没什么波动地低头喝茶。 这话在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惊世骇俗了。杜无涯勉强地擦了擦汗,没想到常年惯于隐忍和接受的谢知寒捅起别人刀子来有这么狠。 不过以目前状况而言,别说是狠了,只要他愿意献身,就是真把苍烛捅一刀,鬼主都得先忍着。 “……”果然,苍烛按着桌子咽了口气,最终还是坐了回去,问他,“这些都算了,那你说要跟我义母合籍又为什么?女君的道侣……听着是不错,能让十三魔域的每一个大魔对你低头,但这能享受几天,只会剩下一堆烂摊子。” “我都要死了,给你们留点麻烦……不是也挺好的吗?” 谢知寒轻声回答,语气很寡淡。 “想要留麻烦可不是你的性格。”苍烛才认识他几天,都敢开始判断他的性情了。 鬼主是个榆木脑袋,杜无涯却在心里猜到了八成。人家就是单纯想跟女君成亲而已,什么地位不地位的,就算伏将军现在过来,跟小谢道长说话都不敢太凶——枕边风可是很可怕的。 “合籍之后,短时间门内她就不能跟别人结同心道契了。”谢知寒的手交叠在一起,稍微抵住下颔,“想让你义母给我守寡,这算理由吗?” “喂,你不要太过分了!”苍烛的火蹭地一下又窜上来了。也不知道他天生阴郁孤僻的特质是怎么被谢知寒弄得这么大脾气的,“你让谁守寡呢?!” “事实如此。”谢知寒道,“她答应跟我结为道侣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告诉她,要是她知道你活不了多久……” “要是她知道,你这盏灯就炼不出来了。” 苍烛话语一噎,把剩下的话咽回去,被击溃似的后靠在椅背上,单手捂住了脸。 “你也不用太担心。”谢知寒喃喃道,“以她的修为,一个契约能约束她多久呢?可能几年,也可能几个月,对修士来说,弹指一瞬罢了。” 另外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于是谢知寒继续道:“修为尽散、元神不全。想要像剑尊当年那样转世恐怕不行,世上大多数起死回生之法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就不必让黎姑娘再寻觅复活之法,这是做不到的。” 修为尽散确实已经筛选掉了很多方法了。杜无涯支着下颔沉思,要是能补全元神,或许还…… 可他的残魂在女君的幻觉里啊。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8节 “我们成亲的婚期定在十日之后。”这对于修士来说时间门稍显仓促,“我说不希望太热闹,黎翡会听我的。” “她凭什么会听……” “因为我说她当众羞辱过我,被太多人看着我会害怕。” 苍烛:“……” 杜无涯立马担心起来了:“谢道长……” “没事。我只是当个借口而已。”他道,“其他都不重要。只要完成这个愿望,就不算有什么遗憾了。……我该交代的应该已经差不多,到时候,就托付给两位了。” 谢知寒站起身,抬手向两人行了个道礼。 …… 由于谢知寒的要求很突然,接到命令筹备至今的几位大魔到现在还精神恍惚、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不敢置信。 公仪璇很纠结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天呐,她这可是一双上阵杀敌、持刀握剑的手,这时候在干什么,居然在修剪红灯笼上面的穗子,人族怎么喜欢这样血腥的颜色? 但是没办法,这是女君合籍所需的仪式之一。就算表达对谢知寒的尊重,也一定要稍微顾忌些人族的婚庆喜好。而女君的东西,他们几个一定是要过手的,其他魔族根本不配——让其他人为女君办事,属于他们几位亲信的不力,说出来能让魔笑话死。 所以就算办事内容有些离谱,包括公仪璇在内的几位魔将都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连伏月天都学会了绣花。 可见识时务者为俊杰。 要布置魔宫其实简单,但这邀请函却没发多少,连蓬莱的人都只送了仅有几位,不知道女君的心思究竟是什么样的,似乎是并不打算大办。 但这确实是魔族千百年来的一件盛事。 结契当日,所有镇守魔域的将领臣属尽皆来贺,妖族和仙盟自然也有贺礼。只不过事发突然,各方都有点措手不及,看起来有点儿招架不住情势变化的意思。 黎翡倒没觉得很突然。 她单手支住下颔,看着魔宫侍奴给他带首饰。按照魔族的常规嫁娶来说,其实第一要紧的是先打一架再说,不过这一项在谢知寒身上可以省略,万一弄伤了他,还是要她自己哄,何必呢。 谢道长平时衣着素净,除了手腕上偶尔会戴一串道珠之外,几乎没有其他装饰。但今日显然不能这样,她盯着对方手上的指环,那个指环跟她是一对儿的,她也有一个。 “其实……我希望最好只有我们两个。”谢知寒低头看着身上的装饰,“只要能够合籍就行了。” “不行,得过明路。”在黎翡的考虑中显然不是这样的,“什么都不办就跟你结为道侣,这也太不讲究了。” 她的视线上下在谢知寒身上转了一圈儿。小谢道长本来就生得俊美,今天漂亮得简直有点过头了。黎翡伸手把他拉过来,直接将谢知寒拉过来坐在怀里。 “那个还戴得惯吗?” 她一边问一边就要查看,结果被谢知寒一把摁住了手。他慌了一瞬,死死地攥住她的手,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道:“别闹了……好不容易才戴好的。” “我从前只是听说过。”黎翡很感兴趣地道,“还没见过。” 她说得是魔族婚庆习俗里面较为私密的内容,这是从上古留下来的传统。在谢道长这身红色长袍的底下,还留有一些宣示主权的装饰,有一些比较难以固定,应该费了他好大一番力气。 “我只是看看。”黎翡尽量显得无害,“反正合籍观礼之后也是要让我亲手拆掉的,看一看有什么关系?” 谢知寒道:“……他们才把我装扮好。” “是啊,道长你就像个布娃娃一样任由摆弄,乖得一塌糊涂,怎么这样可爱啊。”黎翡边说边点头,她觉得自己说他可爱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就看一眼。”谢知寒偏过头,还是没同意:“不行。” 但几息之后,他握住黎翡的手拉了过来,低声道:“可以给你碰一碰。” 她长长地“嗯”了一声,手指贴着长袍的布料搓了搓,然后挑开一点袍角,先隔着衣料摸了摸金子打造的腿环,随后慢条斯理拉过他的衣领,顺着他的衣衫间门隙扫了一眼,贴着耳畔问他:“怎么连这个也戴啊?” 她的气息猛地灌进来,在衣料和肌肤之间门荡得人心神一乱。 谢知寒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肩膀,他低下声,磕绊了一句才稳住声线,说得是:“不然会流……弄脏衣服。” “还会有点涨?”黎翡有点惊讶,“我以为只是一时的……” “不是,我一紧张就会……”谢知寒把她的手打下去,整理了一下领子,一板一眼地道,“没让你看。下流。” 第59章 红烛 各方所敬奉的贺礼是什么,他们两人都不在乎。外面如今是个什么议论,谢知寒也不太清楚,众目之下,他割开指腹,鲜红的血液浸入契书中。 “诶。道长跟女君结契,那你们怎么叫他啊?” 杜无涯是观礼殿内少见的人族修士,周围的妖兽都比他多。为了保护杜道友的安全,反而把他放在黎翡的心腹下属的旁边。 伏月天装没听到,一旁的裴还剑神情也有点诡异。这要不是女君当世无双众所皆知,和外族通婚这点就足够魔族上去挑战她,他心里回不过味儿来,说:“跟着叫阁下。” 契书之上,双方滴落的血液融合在一起,在彻底融合时,纸页燃起一个火苗,合契黄纸完全烧掉,在半空中形成一团交织的纹路,隐入双方的手心。 忽然之间,谢知寒对她多了一分莫名其妙的感应,不过这感觉隐隐约约的,想要细究的时候,反而突然消失。 应该是合契咒文的效果。 除了观礼殿的合籍仪式之外,还要遵循一些魔域的传统。这一套流程下来,十二个时辰都搞不定。最后黎翡的性子有点耗空了,她看谢知寒似乎很累的模样、连眼神都透着疲倦,干脆做主把他逮回了身边,没让他再喝下去。 敬贺酒是这么喝的吗?魔族的酒尝起来甜甜的,咽到肚子里烈得很,小谢道长眼看着没醉,但稍微估计一下,就知道他也撑不住了。 就算有人想坚持一下完成整个流程,也被女君大人发黑的脸色震住了,默默地看着谢道长被她牵走,然后啪地一声合上门,震得门扉上伏月天亲手挂的灯笼都晃了晃。 谢知寒算得上是被她救了。 他的脑子里已经有点晕,只不过善于绷紧自己、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端庄体面。那种酒的甜蜜让他忽略了危险性,等烧起来之后才觉得不妥——只是为时已晚。 谢知寒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热切地烧灼起来。只剩下他跟黎翡后,便卸下防备,扶着桌子坐下,支柱额头缓了口气,没缓过来,就伸展开手指捂住了面颊。 黎翡拉过椅子凑到他面前,看着谢道长指缝里露出的肌肤,酒是穿肠毒药,把他的脸颊都焐红了,耳垂、指尖,都隐隐泛着血流涌动的淡红,让谢知寒看上去像是一块微融的冰,冰水滴滴答答地蜿蜒流下。 黎翡居然就这么看了一会儿。 直到谢知寒把手放下来,他脸上的热度还没褪,醒神的时候也没注意到黎翡的动向,刚拿下手就跟她四目相对。 特地更换的红色蜡烛在桌案旁燃烧,蜡泪层叠。 “给你你就喝啊。”黎翡盯着他的眼睛,“你可以拒绝的。” “……不太好。”谢知寒道,“尝起来很甜,我以为……” 他没解释完就头晕得厉害,手指按着额角。谢知寒垂下来的睫羽很长,翕动地抖了抖,好像在控制自己的神智,想要再清楚一点。 “你以为没什么关系?”黎翡接了下来,“不够警惕啊,念之。” 谢知寒被这声亲昵称呼叫得更不好意思了,他重新摁了摁自己的额角,打算起身,起来时眼前的线条全部都在颤动,视线变花了一瞬,再回过神已经被黎翡抱在了怀里。 “真醉了?”她有点狐疑地低下头,在他身上嗅嗅。 没有太浓重的酒味儿,只是从他身上薄雪似的冷香中浮现出一丝甜,除了这淡淡的甜和醇浓,还透出一股非常柔和的奶香味儿。 黎翡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假装什么都没闻出来,一边扶着他的背把谢知寒按在怀里,一边数落他道:“你这酒量太浅了。” 谢知寒抵着她的肩膀,闷闷地低语:“我从前滴酒不沾,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被酒意烧着了,难受得厉害,额头贴着她肩头衣料上的刺绣暗纹,有点黏糊糊地蹭了蹭,然后为了缓解这种不适,谢道长下意识地开始脱下婚服。 这衣服很华丽鲜艳,漂亮至极,外面那层类似于金纱质感的外衣被扯下去了,他的手胡乱地捏着衣带,把本来好好扎起来的带子扯得乱七八糟的,险些扭成了一个活结。 黎翡连忙按住他的手,把绸带从他手中解脱出来,而后拆开带子,帮他褪下衣料,穿着单薄地倚靠在她怀里。 这些都除去,其他东西就清晰可见了。黎翡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对方衣襟前的异状。为了杜绝那一小块肌肤时不时往外流、防止他的假孕症状把衣料都浸透,所以他戴了一些装饰夹住。 这玩意痛倒是不痛,毕竟这只是用来防止弄湿衣服的。但谢知寒还是处理得很小心,从外表上看,一点儿不正经的痕迹都没有。 直到黎翡伸手给他卸。 影影绰绰的衣料之间,原本乖巧的小玩意儿到她手里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听话了。黎翡也不敢乱动,谢知寒也被扯得额头出汗,埋在她肩膀上吸了口气,说:“你……报复我的吗?” 黎九如冤枉得不得了:“我报复你做什么,你又没得罪我。再说我还想早点跟你歇了呢。” 谢知寒勉强信了她,他扶着黎翡的肩膀换了个位置,坐在她身上,把最后一件雪白的素衫也解开,咬住薄衫的料子,给她看了看那小玩意儿的结构。 精巧,但是并不难拆。 他拉着黎翡的手摸索拆掉的办法。拉到一半动作突然僵住了,这个被酒泡了一大半儿是脑子忽然清醒了一瞬——谢知寒,你在干什么啊! 黎翡正研究着怎么把这个小扣锁解开,别扯到对方。她忽然发现怀里的身躯紧张了不少,随口道:“没事的乖乖,很快就弄下来了。”谢知寒没出声,他耳根烫得惊人,没脸开口。 这锁扣看着好解,但黎翡不知道是不擅长这种精细活儿、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的。她的手那么修长匀称,居然半天都没能取下来,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乱找话题:“……你今天没累到吧,戴着一堆乱七八糟的。” “……你还知道是乱七八糟的。”谢知寒道,“什么恶习……”” “束缚你的身体是表达臣服的一种方式嘛。你也知道魔族的德行,不把掌控权握在手里像是会死一样。”黎翡很自然地嫌弃了一下自己的种族特性,但丝毫没有改正的意思,“谢道长,别躲啊,都夹得胀.红了,你真不疼吗?” 谢知寒握住她的手腕:“被你折磨得痛了。” 就算是女君大人也不免有理亏的时候,她轻咳几声掩盖了一下,然后揽着他的背不让对方躲避,这才慢慢把两边的锁扣拆下来。 小装饰放到了烛火边,双方都松了口气。 谢知寒立即整理了一下衣衫,可惜天不遂人愿,去掉装饰后一下子流得更凶了,他的手指都有点抖,无措地按了按衣角,想立马起身挣脱她的怀抱。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黎姑娘好像早就在意料当中了,她攥住谢知寒的手腕没让他跑掉,在又明显了许多的奶香当中,一边拉起来微潮的衣料,一边凑过去问他:“就这么想跟我生孩子吗?” 谢知寒:“……” 他的心都跳得快失去控制了,被这话调侃的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好半天才转过头回应,硬着头皮呛了她一句:“自作多情。” “哦。”黎翡也不生气,她继续问,“就这么湿哒哒的也不是回事,我给你弄出来……?” 谢知寒本来还好,这一整天下来都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是毒素原因还是怎么回事,偏偏一被她碰就反应这么大,触感敏锐得像是要把她手上的每一丝指纹都刻在自己身上。 他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法不怪黎翡。 “不用你。” “真的不用吗?” “你……” 他还想拒绝第二次,结果黎九如忽然凑过来亲他了,先是亲了一下唇瓣,谢知寒就放弃反抗了,怔怔地看着她,所有抗拒的情绪都被亲懵了。随后——她又亲了亲别的地方。 他按着肩膀的手瞬间收缩,指骨绷得发紧,把她的红衣抓住一团团的褶皱。 谢知寒感觉自己要死了。在被剥出一具剑骨之前,他就要先被黎九如给调.戏得死掉了。 他再也不说话了,环着她的脖颈悄悄地掉眼泪,一声也不吭。还得黎翡感觉到泪水的温度转头问他,才看见谢道长泛红的眼眶,酒意和委屈混杂一起,可怜得让人心疼。 “说过拒绝你了。”他低下声,嗓子有点哑地控诉,“你怎么能这样。” “我又不是没尝过……”黎翡舔了下唇,“你这回喝醉了怎么更矜持了,不应该躺下来任由我折腾的吗?”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49节 谢知寒没完全喝醉,他就是太晕了,脑子时灵时不灵的。 黎翡给他擦干净眼泪,尾巴卷起来缠住他的腿,将嵌在腿上的环一扭一转,金环就脱落下来掉到地上。 她抱着谢道长倒进床榻,没管层层叠叠的红纱,刚想动手动脚,就被按着腕叫停。 “……烛火。”他说,“熄了。” 黎翡知道他脸皮薄,刚要熄灯,忽然碰到素衫底下的另一块装饰物品,恍然想起:“这个也得拆下来的。” 谢知寒:“不用,我可以忍……” “不行。”黎翡打断了他的话,“你总是自以为自己可以隐忍克制,其实坦诚地面对自己并没什么不好,而且你戴着这玩意儿,是想给我守一辈子的贞吗?” “……也可以。” 黎翡:“……啊?” 第60章 霞瀑 “你说……什么?”黎翡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谢知寒却闭口不言,他的手似有若无地攥着榻上的布料,拉扯得上面晃动的红纱都跟着绷紧,一团薄纱被他拢在指间,极微薄的布料被浸润得微潮。 他低头埋进被褥里,执意道:“把灯熄了。” “可是……” “你摸索着就能拆掉了。”谢知寒道,“女君大人,神识又不是摆设……别为难我了。” 他的底线被戳得一退再退,如今已经没什么退路可言。 黎翡倒还真不是故意逗他的,只是一时没想起这茬儿来,她抬起手,红烛上的火光一晃就灭,一道如霜的月色洒落进窗棂内,在榻前留下薄雪似的冷光。 她靠了过来。 黎九如浑身都暖洋洋的,血脉里都流动着炽热的温度。谢知寒闭上眼感受她的呼吸,在静谧无声当中,他的手被她握住,缓慢地扣合在一起,像是恩爱眷侣一般抚弄着掌心。 谢知寒的心都要融化了。他慢慢地回握她,忽然问:“剑尊阁下……最近不出现了吗?” 黎翡摸索着拆他身上最后的那个装饰,她尽量不碰到谢知寒的身体,但这难度显然很大,就算再仔细小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有点碰到他,还好谢道长一贯能忍,只是身躯僵了僵,把喉咙里的闷哼咽了回去。 “你问他干什么。”黎九如道,“他最近消停得很,一句话也不说了,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死到临头……只要幻觉清除,不论他在我脑海里做过什么手脚,我都能够发现。” “死到临头……”谢知寒慢慢地重复,轻轻笑了一下,“他是怕死的人吗?” “他才不是呢。”黎翡顺口回答,说完之后才突然转过头看着他,“我说你……平日里把你跟他扯到一起,委屈得像是天都塌了,怎么突然这么大度,还替他计较起来了。” “因为……”谢知寒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我在轮回玉盘里见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黎九如触摸他身躯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还算平和地摊平手掌。她的声音在昏暗当中响起:“说说看。” 谢知寒的手垂下来,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他在脑海组织了一下措辞,尽量平铺直叙地将那件事讲完整。 等到亲口叙述之时,谢知寒才陡然发现,这所谓的事实在他经历时如此真切,可到了说出来时,却每一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以至于他说到无念的决定时,都忍不住停顿了良久。 黎翡沉默无声地听着。 他讲述了片刻,清皎的月光逐渐被云层遮住,更深浓的黑暗里,突然被密云相连的闪电映亮一瞬,榻前的红纱被一丝夜风吹起。 电光落下,一片寂静中,黎翡站起身,将半开的窗亲手关上。她身上沾了外面的寒气,每一寸潮热的呼吸都恍惚化为一层冰凉的雾,重新回到谢知寒身边时,他几乎被这凉意蹭得轻微抖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俯下身来按住他的肩膀。她的唇柔润而弧度优雅,适合温柔耐心的品味——但这双唇的主人显然不那么想,她先是克制着、收敛着贴过来,才贴到谢知寒的气息边缘,就不可控地忽然咬了上来。谢知寒被她箍住侧颈,卡在血脉涌动的地方。她的手轻微的用力,有一种气息被攫取的窒息感。但他知道,快要窒息的是黎九如,她的呼吸中混杂徒劳的恨,一丝一缕地化为愤怒,在她的脑海中弹了一首风雨欲来的战曲。 很快,她足够克制地松开了他,摩挲着他唇上又被咬出来的一截伤口,低声:“你觉得……他只是想以这种形态,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不是。他随时准备回到你身边。除此之外,这也是克制其他幻觉的一种方式。只不过…… “用滔天的怨恨来压制其他杀孽幻觉,这对于你来说,只是一种以毒攻毒罢了。”谢知寒舔了一下唇上的伤口,不小心碰到她还未收回的指腹,又默默缩了回去,“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剑尊阁下。” “对。”黎翡只说了这一个字,她下意识地认为以无念的缜密心思,不会只有这么多的准备,“还有别的内容没告诉我吗?” 黑暗当中,谢知寒默默地看着她的异瞳,没有回答。 “嗯?” 黎翡低下头想要细问,结果谢知寒忽然抓住了她的衣领。花纹繁复的领子在他手中被揉搓攥紧,捏成一团,他抬头主动献上唇肉,用柔软的部分磨蹭她微尖的虎牙,直到黎翡忍不住又咬了他一口。 谢知寒轻嘶一声,痛得皱了下眉,但很快却又放松下来,环住她的脖颈迎上去,把一切柔软的、温和的、充满倾慕的东西放在她面前,献给他钟爱的道侣,他这样驯顺,好像把所有不近人情的疏离都剥落了,卸下外壳,可以被任意揉搓捏成任何模样。 黎翡舐去那滴微甜的血珠,道:“这可不怪我,你自己凑上来的。” “我知道。”谢知寒道,“我知道的……” “这个装饰你是怎么戴上去的。”黎九如问,“还挺复杂。” “笨死了。”他轻声道,说完又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挪过去,两人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每一寸都贴合。 他教她卸除扣环,把他从束缚当中放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谢知寒专注又紧张,完全把那玩意儿弄下来之后才稍微松懈。 但他也没完全放松,因为黎翡的手还没挪开,甚至抓住了他。 谢知寒瞬息间更紧张了,他的脸一下烧得红透,连似醉非醉的酒意都被吓退了,舌头差点打结:“你……你怎么能……不要抓着我……” “怎么了?”她倒是觉得挺正常,“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话虽如此……”谢知寒摸了摸热得发烫的脸颊,“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碰、碰……” 黎翡笑了笑,拉长音调:“哦——那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姑娘家吧。” 谢知寒喉结微动,僵硬着不敢动,他感觉安分了没多久的尾巴像条蛇似的蹭了过来,顺着脚踝往上绞,还没过小腿,就让他心理作用似的往后缩,感觉像是被一条无毒、却又令人害怕的蟒纠缠住了。 “别,黎九如……” 谢知寒的声音被她吻去了。 夜风潇潇,月色在层云当中隐去。不知过了多久,谢知寒在闷热的空气当中喘了口气,有些失神地望着床纱。 她的手擦去他眼角未干的泪。 他闭上眼,睫羽微颤地被她擦掉眼泪,脑子里像是灌了一万斤水一样,朦朦胧胧的发晕。他的手放在额头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沙哑着嗓子跟她说:“黎翡。” “嗯?”她很快回答,“我在。” “我要住在你的……心里了。” 黎翡虽然不够浪漫,但也被这直球打得愣了一下,她拉住谢知寒的手按到心口上,说:“住这里?” “嗯……”他低声道,“没有心跳,好空。” “是呀。”黎九如说,“空空如也。” “我会住进去的。”他慢慢地说,“会填满你的。” “这话是从哪儿学的。”黎翡凑过去,弯起眼睛笑着亲亲他,“再说一遍,我爱听。” 于是他又复述,靠进了黎翡的怀里。 …… 合籍之后,谢道长起码歇了三天才露面。 他还跟从前一样,就算没有锁链牵扯着他,也基本不去到其他地方。哪怕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名分,也并不使用伏月天等人。在黎翡谈正事的时候,他还是避开正殿,隔着一层珠帘坐在窗前,挽袖修书、编撰阵法,对魔族的内务一个字也不听。 按理来说,魔主所迎娶的道侣,无论男女,只要合籍结契,就都算是魔域的半个主人,理应承担起为黎翡打理内务的责任——但谢知寒不知道这点,看起来也对主持中馈这种事并不熟练。 而她也猜到谢知寒不感兴趣。 因此,谢道长还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在众人散去之后才挑过珠帘,慢慢凑过去给黎姑娘一个温柔的吻。她闭上眼,任由他亲一亲自己的眼睑和眉心,几乎已经将往事全部放下了。 又一日风雨,黎翡被烂柯寺请去做客。那位菩萨听闻了三华琉璃灯之事,想要跟她确认真伪,以便于重新开放寺庙、重整仙盟。 窗沿轻微地往里潲雨,谢知寒起身关窗,在关窗之时,一道漆黑的影子突破雨幕,落在了窗前。 一看到乌鸦降落,他肩膀上的小玄鸟立马兴奋地蹦跶了下来。 “谢道长,”乌鸦身上丝滑清净,一滴雨也没沾,它歪了下头,道,“苍烛陛下说事关炼制之事,有点问题要请教你。” 谢知寒的神情停顿了一下,他问:“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乌鸦见他问都不问,反而奇怪:“你们之前就说好了吗?打什么哑谜呢,你还会炼器?” “会一点点。”谢知寒系上披风,伸手接过玄鸟拢在袖中,“多谢你传信,怎么没跟黎姑娘去烂柯寺?” “雨太大了,不是晴天,我懒得动。”乌鸦倒是很理所当然,它盯着谢知寒推门而出,走进雨幕,“不过谢道长有话要传的话,我也可以立马去烂柯寺告诉女君,反正也没多远。” 谢知寒的身影停滞了一下,他转过头看了看乌鸦,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片刻,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多谢你,你跟她说……我给忘知剑打了个剑穗儿,放在桌子上,让她别忘了换。” 话音落下,乌鸦望着他走入了雨幕当中。 这场雨一开始只在魔域当中,最后慢慢扩散,逐渐落入凡尘。一盏茶后,连被封闭起来的烂柯寺内,都隐隐能望见屏障外滂沱的雨。 慧殊菩萨望向了略显异常的雨,饮了口茶,他没有再落子,而是思考着她的话:“鬼主苍烛,他本身就是器灵,确实是六界当中目前造诣最深的炼器者。那件顶级法宝轮回玉盘,如果连苍烛陛下都无计可施,那也没什么人能把控了……能够峰回路转,是苍生之幸。” “毕竟是我捡回来的。”黎翡轻轻敲着桌面,她其实对这盘棋也已经厌倦了,“我已经成家了,对你的建议没什么兴趣,不过你要是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在交织的雨幕里,一道极为朦胧的虹光从水雾中折射出来,由于光华太过遥远才显得模糊,但逐渐的,这道彩虹越来越清晰,霞光如瀑。 “瑞彩千条,是天下吉兆。”慧殊道,他转头看向黎翡, 目光忽然顿住,见到女君扣住棋枰的手指越收越紧,然后棋枰发出脆裂的颤音,猛地化为粉末。 “黎前辈……” 黎九如的视线从霞光中抽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捏碎了棋盘。她拢起眉峰看着自己的手,还未回答,就猛然感觉胸口一阵尖锐的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中间猛地撕裂开,把一块浑然如一的玉掰成两半。 她的手捂住胸口,那里空空荡荡,连一声心跳也没有,她的手越收越紧,直到一口腥甜蓦地涌了上来,毫无征兆地吐了一口金红色的血液。在吐出来的一瞬间,这种疼痛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扭曲地攀爬上每一缕思绪,让她的大脑运转都带着不可忽视的隐痛。 “念之……”黎翡喃喃道。她摸着自己没有任何声响的心口,有点无法相信地放出神识检查元神。 合籍契约的另一边……断掉了? 第61章 办法 霞光如瀑,像是一片从天际盖下来的炫丽溪流。 在这种“天下吉兆”之下,黎翡却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她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在慧殊怔愣的眼神中骤然起身,迅速显示出情绪剧烈变化引起的魔化特征。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0节 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断掉…… 黎翡的脑海中一阵剧痛,她扶住额头,缠绕着纹路的魔角根部疼得几乎要裂开。她摇了摇头将痛感压下去,立刻化为一道遁光,转瞬离开了烂柯寺。 随着距离的接近,雨中的虹光越来越鲜明了。她摸着空荡无声的胸腔,尽力维持着理智,在心中搜寻任何可以说得通的解释——但这些解释的字眼也只像是云雾一样在眼前飘过,一晃就散去,每一种结果她都没敢深思。 直到她见到了虹光的源头。 黎翡从半空落下,她的遁光快得不可思议,因为无暇顾及,罕见地被落雨沾湿了发梢和衣角,让魔族炽热的躯体染上一层秋雨的寒意。 在雨幕中折射成虹桥的光柱,是从苍烛的炼器房中轰然而起的。此刻这座建筑的梁顶已经被震碎了,在光柱正中,一架大概巴掌那么大、半透明的琉璃灯在半空缓慢地转动。 她越是靠近,脑海中的痛楚随之减轻,但空荡的心口反而就越难受。在她现身的同时,三华琉璃灯就加速了旋转,转动着朝她飞过来。 但黎翡根本没空管这东西了,她甩开琉璃灯,单手揪起苍烛,对着他问:“谢知寒呢?” “他……” “他的契约断掉了。”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掌心上方凌空浮现出残缺的合籍咒文,原本该被圆润贯通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裂口,“无妄殿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 事情至此,她的语气还维持着一种危险的理智。黎翡的神识在方才就扫过了整个魔宫,是沿着谢知寒身上那点微末的太阴之气找过来的,气息就消失在这里。 苍烛咬唇看着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外人面前就算再凶,对着义母也一下子被抽掉了脊骨似的软化下来,喉结动了动,很艰涩地道:“义母大人,还是先换灯……” “你没听清楚我在问什么吗?!”黎翡提高了声音,她又用手摁了一下额角,那种极度的心慌意乱和茫然失措,在她愤怒之前充斥了整个大脑,为此,她不得不重新深呼吸了一下,把声音再度稳定下来,用尽了全部力气,“我问你谢知寒呢?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别说苍烛不敢回答了,她身上的境界威压让人喘不过气,角落里协助铸灯的杜无涯都快要被压死了,想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苍烛无法吐出实言,魔气对着他冲荡的瞬间门,他脑子都被震迷糊了,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琉璃灯。 而那盏至宝还温和的悬浮在半空中。 就在黎翡压抑住急躁,想起可以搜魂的时候,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了灯盏。这盏光华万千、祛幻定神的宝物逐渐地浮动过来,落在黎翡的面前。 她怔了怔,伸出手接住灯盏。就在触摸到灯罩的一瞬间门,一股非常熟悉、熟悉到令人惊骇的北冥寒意从上面透露出来……但那不是玄鸟的羽毛散发出来的。 黎翡的眼神没动,她把苍烛扔下,伸手拨开灯罩,探入到不灭火玉燃烧着的温度里去——里面用她汲取了血巢的血液作为灯油,被她触碰时没有一丝丝敌意,更没有过于炽热的伤害,仿佛这些世间门至极之物,都是站在她这边的,柔和如拂面春风。 她的手指越过灯芯,摸到了灯光映照着的内壁,带着一股很温润的质感,似乎附着着大量的灵气、蕴藏着一丝足以温养剑器的纯粹气息,上面烙印着无数铸造的咒文,但她还是能摸出这是骨骼的质地,被缩小熔炼了很多遍。 黎翡的脑海空白了很久。 她突然觉得很冷。那点沾湿在身上的秋雨,就像是一层化不去的冰霜一样凝结在肌肤上——可是,什么是冷呢?她是魔族,没一滴血都是热的,她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寒冷。 黎翡伸出手,她下意识地要撕开灯罩,把里面的每一根灯架都取出来。 这种行为令人寒毛倒立。苍烛立即冲上去掰开黎翡的手,不要命地死死地攥着她,但很快又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险些爬不起来。鬼主的脑海嗡嗡作响,他不可能允许黎翡破坏琉璃灯,疯了一样又撑起来,把一颗珠子塞进黎翡的手里。 “这是谢道长的!谢道长的……的……”他脱口的瞬间门之后,又说不下去了。 黎翡松开那盏灯,她目光有点发空,还是理不出一点思绪来,就像是任何一点思路都被那种压服不下去的疼痛环绕着,为了自保,她的大脑断掉了那种感受,导致一片空茫。 没有幻觉出现,她不觉得自己疯,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真有点疯。 黎翡低头看着那颗珠子。北冥定魂珠,她在妖界送给谢知寒的。但那时,她只把谢知寒当成一个媒介、一个报复的对象。 定魂珠里锁住了他的神魂。 是残魂。 黎翡摸了好几遍,有点没法相信似的重新确认。……是残魂。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是这样的。” 琉璃灯在半空中漂浮。 “为什么是这样的?”她又问了一遍。 没人回答,黎翡自己的脑子里也想不出来答案。雨还没停,她被身上未干的水雾呛得有点冷,肺腑里吸进去一口冰凉的寒气,这种平日里连存在感都没有的寒气,突然撬开了她全部防线似的,把紧热的五脏都注入了一股呛人的痛。 黎翡忍不住咳嗽,她摸了摸胸腔,那里还是空的,应该不会疼痛才对。但她还是疼得弯下腰去,一边咳嗽一边吐了口血,直到血味儿重得令人发晕,她才迟迟地感觉到冷。 什么是冷?是大脑跟她说这是冷,身体却告诉她,这是疼。 黎翡没有擦拭血痕,她单手捂住了半边脸颊,呼吸里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一种令她眩晕的结果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被剜掉,又继续出现。 她再三确认的时候,眼眶里烧起来一团魔焰。 苍烛急于将琉璃灯融进她心口里,哪怕连他都要被震得打回原型了。可在黎翡眼中魔焰出现的瞬间门,比以往都要狂暴剧烈的异变再次出现了,这次根本猝不及防、毫无缘由,整个世界都因为女君的疼痛而感到相应的痛苦,滂沱的雨在半空凝滞,阴云当中,被遮盖的太阳消失了。 三华琉璃灯漂浮着靠近她,贴在她怀里。黎翡崩溃掉的大脑像被按了暂停键,她盯着这盏灯。 谢知寒…… 这就是你说的,要住在我心里吗? 黎九如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异瞳猛烈地燃烧着,她攥住琉璃灯,把这盏散发着暖光的灯烛掼到地上,砰地一声,灯盏上裂出一道突兀的裂纹。 这次不仅苍烛要疯了,连感觉到异变赶过来的魔将们都要疯掉了。刚冲过来就是这一幕,伏月天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本能地去控制女君破坏灯盏的动作,然而却被按着脊柱甩开,连他的翼都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女君!”公仪璇把疼得满头冷汗的伏将军扶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脱口而出,“不能砸,那是你的心!” 我的心…… 黎翡模糊地听到这么一句,她敲了敲脑袋,感觉自己其实并没疯,在灯光的笼罩下,她没有失去意识,她觉得自己很正常,状态特别好。 “真烦人……”她慢慢地说了一句,“我要看到所有人都去死,要看到血流成河。” 这一瞬间门,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来。 如果别人说也就算了,这是、这是黎翡说的啊。 她站起身,一旁的灯也摇摇欲坠地漂浮起来,就停在她身边。 “你也这样觉得吗?”黎九如问它,“我要把魔心拿回来了,那才是我的心,至于你,就在旁边给我看着。” 这只是一盏灯。它沉默、岑寂,除了照明之外,没有一丝声息。 世界还在异变,云层内显露出星辰陨落的光。 黎翡倒是不太在乎了。她看起来很平静地擦了擦唇角,把血迹抹去。她知道这件事一定是谢知寒自愿的,她了解这个人,就如同当初无念了解她一样,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两人都该死的、要命的彼此了解。 就在黎翡擦干净血转过身时,她的脑海里陡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知寒……不,无念。 黎翡的神思停顿了一瞬,她转过头,看到一道几乎有点残缺的影子出现在面前。在琉璃灯的映照之下,他身上的幻觉气息尽数抹去,只剩下微弱的魂灵火焰。 “你疯了吗?”他说。 黎翡盯着他那张脸,露出一个嗤笑的神情:“终于舍得出来了?你是不是知道这事儿啊,你可以随时告诉我是吧,啊?” “我说过了。我们是一个人。”他道,“就像他也会隐瞒你,也会算计我一样,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种货色。” “哦。”黎翡应了一声,“我不恨他。我爱他,我爱得想把他每一块血肉都吞到肚子里去,想把他做成傀儡制成布偶,想要摸遍他每一块骨头让他死不瞑目……但我恨你,你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那是镇天神柱。”无念也完全被激怒了,但他并不是为了神柱本身,而是为黎翡的决定,“那是你多年的心血、你的理想,你为所有人抗下灾难的愿望和坚持,你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忍耐和付出当什么?我们的过去——” “我们没有过去。”黎翡目无波澜、语调失去起伏,“我不高兴。全天下就要为我的不高兴买单。我想要别人死,他们就必须去死。我告诉你,我早就痛累了、忍够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理智过,我会让所有人都变成这些疼痛的陪葬品。” “黎九如。”他挡在她面前,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透露出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谢知寒冥冥之中赌赢了什么东西,哪怕对方根本没想着要去赌。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呢?” 他如今不是依托幻觉而生的,而是残魂。他不再是黎翡一个人的幻觉,而是也能让其他人看到。因此,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门,众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道残魂快要燃尽了,如果没有别的手段维持,他很快就会消散掉。 “九如……”他说,“我说我有办法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骗你。” “这是为了天下苍生?” “这是为了你!” 黎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看着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无念:“……什么?” “你长得可真像谢知寒。” 第62章 报复 他的身形凝滞在面前,没有从她这句话里回过神来。 她在说什么…… 谁才是替身,谁才是遗物? 他的脑海里跟着一片眩晕,但最后,他还是伸出手慢慢触碰到她的肩膀,像是把淹没到喉咙里、混着冰的一口血咽下去似的,他说:“你稍微……冷静一点,好吗?” 她目光无波地看着他:“我冷静得还不够么。” 无念觉得自己有点不能呼吸了,但他本来只是一抹残魂,在摇摇欲坠、消散的边缘。他从未在黎翡身边感觉到这种被当成影子的痛感,就像是一把非常精细的刀切开他的胸膛,把里面的脏器划得血肉模糊,伤口太精细,连痛都达不到让人发泄的界限。 他只能忍下去,但在忍耐当中,却仿佛能听到刀刃划开肌肤的声音和质感。 “我是他残缺的一魂一魄。”他说,“只要拥有完整的元神,九如,你应该有办法让他死而复生。是真正的死而复生,不是转世。” “这世上借尸还魂的方法我起码知道一万种。”黎翡面无表情地道,“但分割这么久的残魂聚合在一起的方法,我一个也不知道。不过……无念,我累了,我没有再询问你、跟你做交易的耐心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 时至今日,黎翡才算是真的开始发疯了。她放弃思考、不计后果,她已经不在乎是否恢复理智,在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也能毫不在乎地把他的心扔到地上去踩,踩得粉碎软烂、血肉模糊,她甚至都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一种阵法。”他沉默了很久,才艰涩地开口,“给我几天时间,给我……一点时间。” “我可以给你。”黎翡抬头看了一眼天际,纷乱的雨还没有停下,星辰陨落的光华朦胧的划过云层,“但拖延太久,六界会毁灭到什么程度,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九如……”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伸手抓住了那盏温和柔亮的琉璃灯。 …… 无念的残魂不能维持太久,这道阵法布置得非常快,就布置魔宫下方的地下宫殿里,在不被外界打扰的地方。 周遭点着幽蓝色的火焰,各种珍稀材料不要钱地堆在旁边,只要用得上,根本不计损耗。阵法启动的最中央放置着北冥镇魂珠,里面凝聚着一抹乳白色的光晕。 这曾经是无念借以还魂的用具。但现在不是了,两人都知道这不是一场谈判或者一场交易。这座地下宫殿里没有其他人,阵法内只有一颗冰寒刺骨的玉珠和残缺不全的魂魄,阵法之外,只有黎翡。 她坐在椅子上,琉璃灯静静地放置在桌面上。只要她把这盏灯融入心口,外面的天下异变就会当即停止,但她没去管。黎翡低头缝着一个小布偶,针脚有点粗糙,她其实不太擅长做这种事。 “傀儡术……”无念一眼看出,“我忘了你很擅长这个。”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1节 就算黎翡知道无数方法,但她最擅长的还是这个。当初把晋玉平封进小布偶里时,那个布偶是她四岁时学傀儡术缝的,做得很随心所欲,一直扔在魔宫里没人动。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傀儡术精湛无比,可在缝制布偶这方面,还是没有长进。 黎翡没回答。 阵法的壁障就在两人之间,是一层非常微薄的光晕。这道聚合魂魄的阵法其实并不难,只是生僻,要说世上有谁能知道,也不过就是这位剑尊大人了。 他不能步出阵法范围,但黎翡却可以进入其中,这道阵没什么杀伤力,只不过消耗些时间而已。 可是时间,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为什么不把灯融进去。”他问,“费尽辛苦炼制琉璃灯,不就是让你驱除幻觉、重归自由吗?它就在你面前,何必舍近求远。” 他步入阵法,已经跟黎翡的幻觉完全失去了联系,如今只是一道孤孤单单的残魂而已。 “懒。”她说。 “你……”无念还没被这么频繁地刺激到疼痛过,他调整气息,道,“要我求你吗?” 黎翡勾起一点微笑,瞥了他一眼:“你?——要他求我。” 无念:“……” 那是他的转世,他留下的遗物。他凭什么——不,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黎九如任性的后果谁能承担?要是她选择抛弃一切,那不光这个波澜动荡的六界,连同他们两人的回忆、那些消除异种所付出的代价,都会变得像笑话一样。 太可笑了。他陪伴了黎翡半生,到头来,居然连这个都不能计较。 黎翡低下头继续缝布娃娃。 这小布娃娃也就巴掌那么大,用银色晶石代替它的眼睛。发丝是黎翡一针一针接上去的,脊背上的缝线吻合在一起,里面填充了足够丰盈的棉絮。她把缝合线穿过去最后一道,咬断线头。 布偶坐在桌子上,贴在琉璃灯旁边。呆呆地看着黎翡随意地从衣摆扯下块布来,给它缝衣服。 两人就在这种情况下渡过着时间,无念的身影从摇摇欲坠地虚化,逐渐变得融化一般失去边界,他对这“宿命的消失”心知肚明。 但没有选择,他想要阻拦黎翡,这就是代价。 一日半后,阵法的作用发挥出来,他的嗓音有点说不出话来了,连神识的传递似乎都失去反应。那道白衣沉沦地时隐时现,衣摆委顿落地,像是一株被从树干上扯落下来的藤蔓,上面一切的果实和花朵都跌个粉碎、摔得狼狈不堪。 黎翡有时候会看着他。 但又不是看着他。 她在这张脸上找到了另一个名字。她用那种满含爱意——蚀骨的爱意,那种缠绵、可怕、满是食欲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他从前能得到这其中万分之一的爱,他都会欣喜万分。 可是现在呢?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只是,他也只能一路错下去。 直到他完全说不出话之后,黎翡才从给小布偶挑选铃铛的事情里分出神。她还是一身红衣,长长的银色耳坠发出令人骨髓震颤的轻响,她坐在了阵法的边缘,隔着一层非常朦胧的光晕看着他。 他们挨得其实非常近,如果无念不是一道被阵法融化的残魂的话,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黎翡身体的温度了。 她伸出手,手指穿过光幕,触摸他的脸,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没想过用自己的意识代替他,对吧?” 无念的呼吸陡然一紧。 “你没想过扮演另一个人,没想过反过来利用他的魂魄重生,也从没打算再骗我一次。”黎翡字句清晰、语调如初地道,“你已经无法骗到我了,如果连最后回头的机会都错过,那我们相识的那段曾经,只会让我觉得……脏。” 他的瞳孔轻微地震颤,下意识地脱离她的抚摸。但黎翡反而追逐过去,手指触碰着这片近似虚无的幻影,她像从前那样抚摸他的发丝、只不过这是对待谢知寒的,也像从前似的握住他的手,以谢知寒最熟悉的方式。 “你以前总说我太过爱恨分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但我现在不是了,我现在好像被你们改变了。”黎翡说,“恭喜你达成目的。你长得太像他,我看你的时候没办法不泄露心里的喜欢,剑尊大人,你不介意的吧?你想得到的从没消失过啊,我恨你,也爱你,至于是对谁的恨、对谁的爱,那根本就不重要。” 他觉得这是黎翡的报复——他永远平静镇定的每一缕思绪都被烫得蜷缩起来了。无念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得到了她的爱,也尝到了她的报复,那种令人窒息的疼痛在这具濒临消融的身躯里卷动起来……这是刑罚吗? 是刑罚。也是她的吻。 她揪住了他的衣领,贴上来亲吻他。他狼狈地想要躲开……但无济于事,他被她攥在手里,每一缕溢散的魂灵都在发颤。无念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他居然会惧怕黎翡的亲昵,她把他捧在手心上,然后把他彻底捏碎……这是迟到了太久的报复。 他说不出话,抓着黎翡的手腕连一点力量都没有。喉咙里溢满了她的气息,她的爱意,她几乎侵.犯到喉腔里面去,连脆弱的黏膜都被玩弄了彻底。 他极力地抗拒,但黎九如没有停手,她像是要把他彻底吃掉,撕烂成一团足以饱腹的食物。她侵入他的唇舌,这爱人之间的接触,竟然让无念虚无的五脏都扭痛了起来,直到她松开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谢知寒,早点回来,别惹我生气。” 他彻底碎掉了。 这团白色身影蜷缩在一起,手心捂着额头,他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雪白的衣角跟着轻颤,他想封住自己的听觉……但这是做不到的事情,连同她之前所说的那个设想,他都完全无法做到了。 黎九如坐在他旁边,捧着脸看他本能似地发抖,她道:“你说得对。你们是一个人,你看,连害怕的样子都这么相似。” 他墨黑的长发散乱下来,早就被她捉弄得一片狼藉。 “我说的像,是你比较像他。”她露出一点笑意,“我以为你这么想得到我,会高兴地接受我吻你,怎么连一点肚量都没有,我叫别人的名字而已,又没要一边上你,一边叫你谢知寒。” 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脸颊。 他仓促地喘气,喉咙里残余着那种几乎被吃掉的触感。但这并不是他恐惧的根源,他恐惧的是黎九如把对别人的爱施加在他身上,光是这么一点点,他就宁愿去死掉了。 “你看,你也接受不了在我面前扮演谢知寒。”黎翡慢悠悠地道,“我不过用你的脸想念一下他,剑尊大人,没必要这个反应吧?” 他捏住了喉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说话的语气跟他太不一样了,我不爱听。这个阵法很快就能把你融进那颗珠子里,在这期间,就勉为其难地用你当一下我发泄压力的工具吧……应该还能用,对吗?” 黎翡靠近了他,而对方却抽了口气,克制不住地往后缩了半寸。 “你这么爱我,不会有意见的。”她说,“放心,谢道长回来之后,我也有一笔帐要跟他算,欺骗我,永远都是有代价的。” 她进入了光幕当中,在那颗悬浮在半空的北冥镇魂珠之前,伸手扣住了白衣剑修的喉咙。他已经不足以作为“玩具”来满足她的身体,但总还有另一种方式能使她得到乐趣。 在黎翡的身后,蔓延出了无数深紫色的丝线,用于搜魂的细密触角伸入残魂当中,把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搅出混乱的微波。 第63章 灯光 那些深紫色的细线蔓延进他的身体,深入进他薄弱的、快要被融化掉的魂魄当中。 魔族的气息……黎九如的气息。 炽热的,滚烫的,充满侵.犯感的。她的呼吸……温度……元神刺入进来赋予他的痛感,每一丝每一毫,都清清楚楚地没入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形一直在发抖,这片雪白的衣衫因为虚弱而变得不够整洁,就像是被黎翡的元神触角撕扯烂了一样,变得破裂不堪。那些触须像是已经延伸到他的腹腔里一样,让剑尊阁下痛苦地干呕,就好像在胃里、脏器里塞进去一团活物。 不是什么“活物”,那是黎九如的元神丝线。她把玩着他的残魂里的一切……那些虚无的“内脏”,那些虚无的“疼痛”,全都作用在他敏感的脑海里,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那些东西,却被这丝线营造出来的假象所折磨。 最善于伪装的人被剥开皮肉、切开肺腑,被凝视得清清楚楚、窥探得没有一丝遁藏的余地。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她翻烂了,每一个角落都不肯轻易放过。 他的声音被融化,于是发不出声,只有气管当中崩溃而急促的喘气声。如果这是单纯对他的惩罚,无念其实不会觉得痛苦,他对黎九如造成的疼痛照单全收。可这不是惩罚,只是一种漫不经心地玩弄,她的态度随意到令他快要发疯,仿佛在黎九如的眼中,他的身份蜕化成了一个不重要的人、一个她拿来思念谢知寒的工具。 他排斥着那些紫色丝线,浑身抗拒地绷紧,然而越是这样,他越被无情地撕开、被她撕开脑海,把每一根致命的触须塞进他的脑子里、他的回忆里,搅得一团混乱。 黎翡翻看着他的记忆。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当时的一幕幕。 “……黎姑娘,此行山高路远,道途荆棘丛生,让在下陪你同行吧。” “难道你看不出我是魔族?” “魔族又如何。难道你看不出,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 “黎姑娘,前面很危险,退到我身后……你,你怎么……你这么强,怎么不告诉我?” “我以一剑问天下,只得到了你这么个对手。忘知不是一把名器,只有在你的手上,它才是一把绝世之剑。” “黎姑娘……黎九如,怎么打雷也能睡着啊?” “黎九如,我来给你养剑吧。……不,不难受的。它的锋刃上划了一道白痕,你的手伤也没好,我……” “九如……知己之情胜过万千,我明白的。你不用宽慰我。” “怎么伤成这样?笑得真勉强,九如……” “九如平安否?” 无念的虚影被丝线缠着,爬都爬不起来。但与此同时,两人的脑海里都响起一句他心里的诘问。 难道你看不出…… 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那么……那么地…… 如果他能呕出血来的话,这时候已经吐尽了心头的一两鲜血。他极力地收缩、被动地掩藏,他蜷缩在一起,像一株被放置、被废弃在瓶中的寒梅,一步一步地枯萎着,榨干了最后的花期。 不要…… 不要看……不要看下去了……拒绝无效。黎翡的元神触须扎根得很深,一路翻到底,把他脑海里压制得最深、最圣洁也最肮脏的东西撕扯出来,她注视着他的爱,也注视着他的欲。 “难道你看不出……” 他静默地立在身侧,心中有一场足以把人卷进海底的磅礴浪潮,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很爱你。” 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爱你…… 无念的喘气声几乎都停滞了,他连窒息的感觉都被阻断,有一种很茫然的恍惚。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这些元神丝线翻开他最后的一层皮肤,静静地凝视着他的心脏。 有什么透明的水珠落下来了。 是他的眼泪。 “剑尊阁下,恕我冒昧,以您目前的状况去封印魔族女君,恐怕有些……” “是啊前辈,要不要再花点时间仔细布置一下?而且我不懂剑尊前辈为什么突然会跟女君翻脸,但她确实很危险没错……” 时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当初在北冥玄鸟夫妇的镜子面前,他一句真话也无法出口,宁愿用一切冒险去换个缄默的机会。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撕开了那些包装,让他纤尘不染的白衣染上了“真实”的尘埃,他被落满身的私欲包裹,变得不像在黎翡面前伪装出来的那个自己。 黎翡审视着他的欲.望。 想要不再克制,想要独占,想让她的目光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他想让天下人提起自己时,都不可避免地提到对方的名字,他想要只有他们两人的那三千年,沉默、热烈、永恒,他要随时都能出现在她身边,变成她神魂的一部分,她命运的二分之一。他想要黎九如浓烈的爱,但也渴望她至极的恨…… 他需要这些,需要永生永世的纠缠来延续他的精神生命,他的所有克制都是疯狂的调色盘,是一瓶被打翻了的白色颜料,在乱七八糟的欲望侵蚀得千疮百孔。 黎翡把他脑海最深的想法翻得混乱,她聆听每一道心声。她的丝线掏尽了他的脑子,连最后一点点隐私都清空。 他的眼泪掉下来。 黎翡一点儿也没有见过他这样。他捂着喉咙,但声音已经被融化,发不出一丝哭声。可这种失控又无法制止,只剩下汇聚成涡的眼泪,只剩下快要占据他身体内部每一寸的神魂丝线。 比起那只布娃娃,眼前的剑尊阁下更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他指尖发抖地擦去眼泪,那些冰冷的泪珠却透过指缝。他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额角冷汗密布,连呼吸都带着令人气管痉挛的剧痛,像是被活活蹂.躏过一样。 黎翡依旧看着他。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2节 他没有抬头,也无法与她的目光对视。被她此刻的目光笼罩,似乎成为了一种可怕的酷刑,他完全不敢从她的目光中看到抗拒——他不敢看到示爱的后果,看到她眼底的嘲弄与轻视。 元神丝线停顿在他身体里。 黎翡抽取出所有回忆中在他心里出现最多次的那句话,她操控着、强迫无念的脑海里也只想到这一句。他瑟缩地躲避,但还是浑身颤抖,胸口剧烈的起伏,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过来。”她说。 无念不愿意。他居然有不愿意去到她身边的时候。但那些充斥在身体内部的丝线却牵引着他,就像操纵一具傀儡。 她一直都很擅长傀儡术的。他也知道。 于是,这一身白衣覆上灰尘,他艰难地爬到她面前,每一缕力气都被抽干的快要彻底消散。但在此刻他还是爬了过来,就在她的面前。 黎翡伸手触摸他,紫色丝线缠住他凌乱的头发。元神触须能对一抹孱弱的残魂做任何事,他被强迫地拽起来,抬起头,触及她的目光。 九如…… 他们的并肩永远只是一段错觉。有太多时候,他只能望着她的背影。 黎翡看着他道:“说出来。” 有一根探入到胸腔里的丝线蔓延上来,仿佛穿过了咽喉,操控着他的舌。他的精神被掠夺得不成样子,唇齿被掰开,露出最鲜嫩也最脆弱的舌根,他甚至不能发出一声呜.咽。 丝线摆弄着他,令他做出脑海里那句话的口型。黎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代他复述着这句话。 “难道你看不出,”她慢慢地说,“我很爱你。” 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爱你。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说这句话的表情——黎九如其实没有什么表情,她连恨都消散了,只是用目光笼罩着他的瞳孔。 所有丝线都在这一刻撤了回去。 但他没有再回避,他已经被掏空搅烂,所有的秘密都被晒得毫无痕迹。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也失去判断和控制自己的能力。 他抓住黎翡的衣摆,爬进她的怀里。残魂当然没有什么重量,连风都能吹起她的发丝,他却没有办法。 他伸手抱住了黎翡,用力地、把自己碾得粉碎的那种拥抱。他保留了一生的眼泪都狼狈地掉下来,埋在她的肩上,抓住她的衣衫、手臂,不断地重复那句话。 那个有一千次一万次可以问她,却在发不出声音时才能出口的那句话。 黎翡已经收回了那些丝线,但她却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她知道无念想说什么。 “你真是……”她低低地叹息。 她伸手摸到他颤抖的脊背,这感觉就像是捉住一只苍白的蝴蝶。 “我知道了。”黎九如说,“现在,我知道了。” 在光线圆融的阵法当中,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下宫殿里。她看着他虚化、碎散的身形,看着他的发梢失去颜色,化成一丝一缕的淡光,融入北冥镇魂珠里面。 她看着他的唇形,猜出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说对不起,说我没想伤到你的眼睛,他说把病治好、不要任性,九如岁岁平安…… 黎翡几乎从这些话里找到了谢知寒的影子。但她没有一句回应,看着他在怀里化成微弱的白光,然后消散。 每一缕白光都融入阵法中央的珠子里。 北冥镇魂珠里蕴藏着一道完整的神魂。如果按正常情况来说,里面的意识可能会是无念,也可能是谢知寒。但现在,黎翡确定那是谢知寒,因为无念不会再那么做了。 她拿起珠子,走向了桌案上穿着红色婚服的布偶。 …… 一片混沌。 谢知寒睁开眼时,感觉强烈的光线折入眼眶,他被刺得疼痛,但很快那股光线就柔和了下来。 这是什么光?……灯光?……这盏灯…… ……琉璃灯? 他昏沉茫然的大脑瞬间被劈开了,猛然清醒过来。这盏灯应该在黎翡的心口里才对?他怎么还活着?炼制失败了?……不对……不,冷静一点,想点好的……灯都造出来了,怎么会…… “你醒了。” 他听到黎翡的声音,脑海有点麻木地发了下呆,然后率先看见的,是垂落下来的银色耳坠,璀璨漂亮地晃动着。 第64章 咒文 那个漂亮的银色耳坠越靠越近,他的视线里逐渐映出了黎九如的面庞。她一黑一红的异瞳注视着他,目光有点……难以琢磨。 谢知寒却没时间琢磨,他快要被心里的疑问逼疯了,很费劲地从桌子上爬起来——这具小小的布偶真的太限制他的动作了,要非常努力才能翻过身,他摸了摸喉咙,像是新生儿第一次开口那样,声音低弱得发哑:“灯……” 他暂时只能说出这一个字,有一种小孩子学习讲话的感觉,连说话的功能都变得有些陌生。 谢知寒伸手抱住琉璃灯的一角,穿着红色婚服的小布偶把这盏灯往黎翡的方向推。他努力了半天,那盏灯只挪动了短短的一寸。 他愣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布偶的缝线还在手上,软软的布料质感摸起来万分真实。谢知寒立刻意识到自己像当初的晋玉平一样被放进了布偶里面,只不过这种傀儡术也需要完整的神魂,他是怎么变完整的? “灯……”他的声音又低又艰涩,“用。” “一开口居然是这种话。”黎翡的声音响起,“你知道我很讨厌一厢情愿的牺牲吧?被活活抽干骨头疼不疼?浑身的修为都随着剑骨卸去、神魂一点点地颓弱下来,疼不疼?我看你是一点也不知道。” 小布偶身躯僵硬,很受伤地靠着琉璃灯坐下。不知道为什么,就算谢知寒只剩下一双银色晶石做得眼睛,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很可怜。 “对……” “还敢说对。”黎翡道,“真是不服管教。你知道不服管教在魔族的说法里是什么意思吗?” 他想说得明明是“对不起”啊! 谢知寒摸了摸脖子,试图把剩下的两个字说出来。但还没出声,就被一根手指摁住了身体,她轻轻用力,小布偶就被推倒在桌面上,绵软地在桌子上弹了一下,仰头躺在那里。 谢知寒抱住她的指尖,感觉五脏六腑——不,他身体里棉絮都被摁得互相推挤了起来,翻江倒海似的。他的布偶身躯被压得凹陷下去,根本拦不住这根手指的压力。 “不……不要。”他终于连贯地说出来了两个字,“不要……” 当初晋玉平被这么封印的时候可不像这样。这似乎是阵法融合神魂的后遗症,谢知寒对傀儡术的融合作用没那么好,还不能太好地操纵这具布娃娃。 “这个家还有你说话的份儿吗?”黎九如道。她的手一点儿也没松开,把小布偶又翻过来,指腹隔着红色衣袍、在脊背的缝合线上滑动,一边揉着布娃娃,一边慵懒随意地道,“你嫁给了我,还口口声声认可我是一家之主。天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怎么,你觉得我会阻止你?” 布娃娃在她手指下挣扎,短短的四肢先是晃动了一会儿,然后又泄气地垂下头。他道:“我……” “没错。”黎翡继续道,“你猜对了。我要是知道你用这种方法伤害自己,我绝对不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我还会把你拷在床头、用锁链锁在无妄殿里,一步也不许踏出去。” “对不起……”谢知寒连上了三个字,一口气说出来。他被黎翡揉得没有办法,感觉布偶身躯到处都是软的,从脊背到……到臀肉,都被她的指尖压得麻木了。“别……别摸……” “你如今只是一个布娃娃。我会对一个布娃娃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黎翡道,“来日方长,你的帐我慢慢跟你算。我又没脱了你的衣服,摸几下布偶怎么了?” 她太顺理成章了,谢知寒被说得脑海晕晕乎乎的,竟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挪动着身躯,努力从她的手指下钻出来,然后扯了扯单薄的红衣,站在琉璃灯旁边,严肃地指了指灯盏。 “用掉。”他说。 “哦。”黎翡看着他道,“你求我啊。” 谢知寒:“……你,你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全天下都知道琉璃灯做出来她就能摆脱过去的伤痕,能够更进一步。怎么偏偏她自己不放在心上?这是求不求她的事吗,真是任性死了…… 谢知寒眼下没有丝毫修为,他只是个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布偶而已,没法看出黎翡的精神状态。 “不开口?”黎翡说,“那我砸了它。” “不要!”谢知寒立马被威胁到了,他像是被黎翡抓着并不存在的肋骨一样,连五脏都没有,偏偏能感觉到担心到胃疼,“求求你……” “跟我道歉。”黎翡看着他道。 小布偶啪叽一下坐到了桌子上。 在黎翡的目光范围之内,谢知寒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连贯地跟她说:“对不起。我……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应该,告诉你的。再也不会了。” 黎翡单手撑着下颔,目光幽幽:“没有诚意。” ……那什么算有诚意?谢知寒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继续搜罗着词汇,想要再说几句的时候,黎翡低头凑了过来,认真地道:“你应该说,对不起,作为补偿,请女君大人享用我的身体。” 谢知寒:“……” 他眨了眨眼,银色晶石跟着发颤。小布偶默默地扯了扯衣衫下摆,好像觉得这件衣服有点不够长似的。 “不愿意说我就……” “对不起。”谢知寒硬着头皮开口,他本来就没完全恢复语言功能,这下更是舌头打结,他怀疑这是黎九如故意欺负他的,垂着头,磕磕绊绊地复述,“作为补偿……请,请女君大人……享用,我的、我的……” 黎翡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我的身体。” 把这句话说出来,已经耗费了谢知寒积蓄的全部廉耻。就算他只是一个布偶,也感觉到浑身都烧了起来,丢脸得想躲到桌子底下去。 黎翡没说话,只是依旧用那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趁此机会,谢知寒把琉璃灯又往她那边推了推,在小布偶的作用下,灯盏慢慢地漂浮起来,又一次尝试着融入她的心口。 她看了一眼灯芯,又看了一眼啪叽一声、软绵绵地倒在面前,五体投地的布娃娃,没有拒绝灯盏的靠近。 它终于融入进了黎翡的心口。 在灯火映照进她的身躯时,整个世界都仿佛为之安宁了一刹,时空有那么很短暂的隐约停滞,黎翡脑海里的杂音和痛感逐渐地减弱——直到消失不见。 脑海里烦躁了这么多年,一下子清寂成这样,她反而有点不适应。黎翡揉了揉眉心,重新睁开眼,突然发现眼前也有点什么不对。她伸出手,在视线前稍微晃了晃,蓦地意识到她那只坏掉的眼睛好了。这盏灯的材料太珍贵,填满她心口的灯光不仅能祛除幻觉,还具备着很强烈的治愈功效。 随着灯光的明灭不定,一种光芒代替的“心跳”充斥进她的身体。只不过这种“心跳”的声音太微弱,就像是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响动,而且也非常缓慢。 黎翡重新适应了一下视野,她看向谢知寒,见小布偶抬头看着她,就算是布娃娃的脸,都能从那张软绵绵圆乎乎的脸上看到担心和忧虑。 “好了……吗?”谢知寒小心地问。 黎翡点了点头。 他松了口气,凑过来抱住黎九如的手指,就像是全身的担子卸下来了一样,陷入一种很奇特的放松当中。然而黎翡并不打算绕过他,坏心眼地又把布娃娃戳倒在桌上。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黎翡道,“我跟你说我很生气的,轻易哄不好我。” 谢知寒被她按着身躯。他一边被揉来揉去,一边觉得小布偶的身体也不会被做什么,心里一松,反而埋头装死,像是愿望完成似的发了会儿呆。 “谢念之。”黎翡冷不丁地叫了他一句。 谢知寒被叫得浑身发麻,越是亲昵,他越有一种危机感,但因为自己的身体还很小,就大着胆子转过头看她,说:“嗯……嗯,对不起。” “只会这么道歉吗?”黎翡问。 “都是我的错。”谢知寒干巴巴地道,“我再也不敢了。” “笨蛋道长。”黎翡叹了口气,说,“你让我很伤心啊。”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3节 很伤心…… 他? 或许是这个棉絮填充的脑子有点不好使。谢知寒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让黎姑娘很伤心吗?黎九如……她那种修为和地位,她炽烈的灵魂,强悍到冷酷的心,无论从哪一点来说,黎九如应该都不会为他伤心太久,毕竟她喜欢强大的人,而他们的开始也并不美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就在谢知寒放空思绪,被这句话震住了似的,展开一场对自己漫长的拷问时,黎翡忽然把他又翻了过来,开口念了一道咒文。 那是魔族的傀儡术咒文,谢知寒听不懂。但在咒文浮现的同时,他这具软绵绵的身体忽然多出来一具骨骼,然后是内脏、肌肤……整个布娃娃被咒文笼罩,从布料的质地,变成了肌肤的触感。 他摸了摸眼睛。那里不再是银色的晶石。这道咒文让他从一个粗糙的布偶,真正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缩小版的谢知寒。 但这样…… 这样……感觉会更糟糕。 “这是有时效的。”黎翡慢条斯理地为他解释,“我当然可以一直持续咒文的作用,但没这个必要,只要在我有兴趣的时候让你变成人就够了……小是稍微小了点,在把你复原之前,你只能这样让我享用了。” “享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躯僵硬,然后猛地回过神仓促地爬起来。谢道长刚要跑,就被两根手指捏着衣服拖了回来,按在原地。 作为布偶,穿一件衣服就够了。但作为人……这件衣服甚至风一吹就会被撩起来。 “我……我知错了。”谢知寒害怕得要命,他抓住黎翡的手指,银眸里肉眼可见地湿润起来,可怜得快要哭了,“不要这么玩,会死,会死的。” “你怕死吗?”黎翡被他一句话戳到心窝子上,盯着他问,“你不是不怕死吗?谢知寒。” “不是。”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反驳。就算变成了人,至少语言功能恢复,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说不出来话,既害怕、又觉得委屈。他用小小的双手捂了一下脸,说,“我怕的。黎姑娘……不要这么对我。” “那你是怎么对我的?”黎翡很有耐心跟他辩论这个,“我可比你自己,更害怕你死掉。” 她怎么这么说…… 谢知寒连续被两个直球打懵了,但他还是犹疑反复,不确定黎翡真实的意思。他死死地攥着衣角,看了看她的手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很艰难地道:“内脏都会……被撕开……” 黎翡笑了笑,道:“是啊,变回布偶的时候,会往外漏棉絮吗?我的傀儡术很好的,就算你的布娃娃身体被毁掉一万次,我也能让你一万零一次在我面前继续哭。” 第65章 学坏 她是铁了心要惩罚自己的。 谢知寒很快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放下手,垂着头看向面前的指尖,有点自暴自弃地往外推了推——没推开,黎翡似乎连被拒绝的感觉都没有。 谢知寒没时间控诉她。她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也没听他的拒绝,一边问话一边我行我素地用这玩意儿摧残他。比起手指,这个小木棒才只有指骨的三分之一宽,但木质太硬,就像被一把刑具戳穿了似的。他看出来了,黎九如就是想惩罚他。 他连一点儿躲避的机会都没有,黎翡一直控制着他。 谢道长的长发凌乱了。他把脸蒙在臂弯里,难受得肩膀微抖,疼痛得想要爬开,可却轻而易举地被她的指尖拎回来,按在原位上。但比起疼来说,更难熬的是被其他东西惩罚的耻辱感,等到黎翡伸手把他翻过来的时候,谢道长的一双银眸都哭红了,眼睛像被水浸泡过的琉璃。 “真的知错了吗?”黎翡看着他,也有点儿舍不得了。她神情绷着没变,语调没有波澜地问他。 谢知寒本来还好,虽然难过却还能忍受。可听她这么问,反而眼泪决堤,抓着她的手用力咬了一口,牙齿蹭在手指上,有些细微的痒。 “你不喜欢我,你让我死吧。”他的声音有点飘忽,嗓音里有一点啜泣的音调。 “谁不喜欢你了?”黎九如移开手,把东西扔在旁边,很耐心地看着他,“冤枉啊道长,我快要喜欢死你了,看见你张开眼的那一刻,我就盘算着怎么把你一寸寸地变成我的、留下印记,把你的每一个角落都打上我的烙印,把你撕碎,连骨骼间的缝隙都塞满我的吻。” 谢知寒狼狈地蜷缩起来,扯着红衣的衣角往下压,连脚背都不露出来。 他把方才那番话听了一遍,脑海里就只剩下“……我喜欢死你了……”,以及其他杂音。谢知寒不太敢立即相信,他警惕地看着黎翡,谨防女君大人随时变脸要收回这句话,他盯着黎翡,索取保证似的:“那你……亲亲我。” 黎翡挑了下眉。 好啊,重新活过来一次胆子还变大了,还知道什么叫得寸进尺了? 她伸出手戳了戳谢道长的柔软脸颊,假意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猛然把他拎了起来,将这么一小团拎到面前,一本正经地道:“亲你?我直接吃了你吧。” 谢知寒怔了一下,他默默抱住黎翡的手,往她手心里躲了躲,小声道:“不要啊——” …… 黎翡从地下宫殿走出来时,由于琉璃灯的作用,天灾和异变已经停歇了,暂且在天上充当太阳的乌鸦终于收敛原型,从天空中准时飞回来,抖了抖一身带火星的羽毛,落在黎翡的书案前。 跟随黎翡出来的只有一只小布偶。乌鸦在桌案上跳了跳,看见那个明显就是谢道长形象的小布偶抓起了桌上的剑穗——他那双棉花做得小手居然能抓起来东西! 乌鸦呆滞了片刻,它甩了甩脑袋,看着小布偶笨拙地把剑穗挂在忘知剑的剑柄上。而这具杀气腾腾的顶峰魔器,居然也没有丝毫反抗的任由他摆弄。 ……谢、谢知寒? 除了他和女君之外,哪还有第三个人可以碰忘知剑?乌鸦猛地反应过来,蹦过去盯着布娃娃:“谢道长?” “嗯。”谢知寒应了一声。 咒文失效,他恢复成布偶后,被玩.弄的酸.软和疼痛也渐渐消失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一件好事。黎翡把他关在了无妄殿,不过就算不把他关起来,依靠他目前的小短腿,估计也跑不出去。 “女君去见仙盟的使者了。”乌鸦道,“听说已经停战了,各族的人手都在往回撤离。正邪两道都送来了不少礼物和请帖,不过大多都是请求拜访,倒还没有谁那么大的面子邀请女君动身离开。” “我知道。”谢知寒跟它道,“她说了。” “这使者里面就有蓬莱派的人。你不好奇是谁吗?”乌鸦先说到这里,像是随口一问,没耽误下半句话,“你还真淡然啊,我听伏将军说女君生气得很,就算真有法子把你弄活了,谁知道她不会盛怒之下再掐死。” 谢知寒摸了摸脖子,感觉凉飕飕的。 “还好你们的合籍咒文传递得更快,要是让女君知道是我看着你走出去的,她非得把我放锅里炖了不可。”乌鸦心有余悸地念叨着,“她没跟你算账?” 谢知寒转头看了他一眼,银色晶石的眼睛折射出淡淡的光线:“你是指哪种算账?” 算过了,但可能还没结束。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是……” 乌鸦话音未落,无妄殿前的珠帘哗啦地响了一声,急促的脚步靠近过来。一人一鸟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到一个背着剑鞘的年轻修士闯了进来,神色着急地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他看到桌子上的布偶后,目光明显呆了一下,然后涌起一阵悲戚,冲了过来扑到桌角上:“小师叔!” 晋玉平师侄…… 谢知寒看了看自己的布偶身躯,又看了看笨蛋师侄眼含热泪的模样:“你怎么,被放进来了?” “他就是蓬莱派过来的人。”乌鸦小声道,“形势反转啊谢道长,蓬莱仙门把你师侄的身躯都塑出来了,你还让女君用傀儡术关在这里面。” 谢知寒给的嘱托够多,能顺利让晋玉平恢复人身倒也正常。但他才刚刚恢复,就把他派出来给黎九如送贺礼……难道蓬莱仙门觉得他这个小师侄真的跟魔族打好了关系? 晋玉平看着他如今的模样,那叫一个心痛,他伸手捧起桌子上的布偶,眼泪唰得一下就流出来了,撕心裂肺地道: “小师叔,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啊!” 为……不是,谁为你了? 谢知寒闻言一愣,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望,果然见到一只手慢悠悠地撩开帘子。黎九如靠在雕花屏风的一侧,对这一幕甚至有点怀念似的。 “是女君让我来的。”晋玉平擦擦眼泪,说,“她说你为我付出了很多,让我好好孝顺……不是,报答小师叔。师叔,你不必这么付出啊!” 谢知寒:“……她又想看笑话了。” “女君大人的脾气是有点捉摸不透。”晋玉平道,“但她允许我来看你!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坏。” 谢知寒:“……” “小师叔,你待我恩重如山。”他说,“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救出来,我知道你其实不是真心嫁给她的,我们逃走吧!” 谢知寒又看了一眼他身后没出声的黎翡,感觉头皮发麻,他道:“不……不用了。” “不麻烦的!”晋玉平赶紧道,“她说只要你同意,她不阻拦我把你带回蓬莱。就是你现在这个身躯……” 这下连一旁的乌鸦都不忍直视了,它默默地转过头,心道:年轻人,你懂不懂什么叫嘴上说得不在乎,心里直接拧成麻花吗?要是真把谢知寒带回蓬莱,别说你的命立地消失,就是蓬莱也会跟着灰飞烟灭的。 谢知寒被笼罩在身上的视线盯得脊背发凉,他道:“我不同意。” “为什么啊小师叔。”晋玉平显然很不解,“女君大人看起来很守信用啊。我虽然叫过她坏女人,但她都没有凶我。” 谢知寒:“……”傻孩子。 黎翡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她随手抛掷着一枚凡间的铜钱,但视线却时不时绕过来一眼,好像有一点儿不顺心的答案,这枚铜钱就会飞过来把他小师侄那颗不聪明的脑袋瓜削掉。 谢知寒的心有点提起来了,他道:“我不能离开无妄殿,你看过了就回去吧,跟诸位师兄弟们说我很好。” “你这还算很好吗?”晋玉平问他,“我承认,女君大人是又强大又漂亮,但她一点都不温柔,还是魔族,魔族不是很难跟外族通婚吗?我听说魔主的配偶如果不能生下后裔的话,其他魔族都会有意见的,那你岂不是还要给她生孩子……素女道的明前辈手里倒是有些办法……可这不还是强迫你吗?小师叔!不会生就不要为难自己!” 看看,就是这张嘴,总是亲口把他最敬爱的小师叔拱到沟里去。 谢知寒轻轻地叹了口气,耳根烧得通红,忍着耻意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跟她结为道侣的。而且生……繁衍子嗣的事,也没那么为难。你不要乱说了。” 晋玉平像是被雷轰了一样看着他,喃喃道:“小师叔,你为六界和平付出了太多……” 黎翡终于停下手,把铜板收起来。她走到晋玉平身后伸手拉开他,把谢知寒从他手里拿回来,放到肩膀上。小谢道长老老实实地坐在她肩头,默默吹耳边风道:“我很乖的。” “嗯。”黎翡说,“听到了。” “不要生我的气了。”他凑过去贴着她的脖颈,软绵绵地蹭她的脸,很小声地在她耳畔说,“把我恢复成正常大小吧,你可以再用一用我。” “啧,”黎翡瞥了他一眼,“学坏了。” 从前一提就害羞得一塌糊涂,怎么现在连这都拿来撒娇了? 一旁的晋玉平完全没注意到黎翡在他身后,被吓了一跳。他还残留着脑子里对女君的恐怖印象,默默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黎翡并不是很在意他,她捏了捏小布偶的肩膀,道:“既然你这样要求,那我就,替你想想办法。” 第66章 永恒 但那之后,黎翡却没有更多反应了。 她除了专心修炼,撬开持续了多年几乎死寂的修为境界之外,就是看着小布偶忙来忙去,让谢道长在她眼皮子底下翻看各种书籍重修。 这身躯笨拙又可爱,要使坏也很简单。只是每次把他拖过来揉,都能揉得谢道长脸颊泛红,捂着脸晕乎乎地反应不过来。 小布偶没办法控诉,或者说控诉也无效。连日下来,他已经习惯这种随时会被拖走揉几下的生活,无法反抗就只能接受,这具身躯除了看书的时候稍微麻烦了一点儿,倒也逐渐让人适应了下来。 直到明玉柔前来拜访。 这位素女道第一人名声复杂、亦正亦邪,所以仙盟前来赠礼时她并不在,而是等到风头过去才单独前往。这位美貌女修见到黎九如之后,还是像当年一样心潮澎湃。她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道:“我们果然有再会的缘分,女君阁下盛情邀请我来,却之不恭,我知道女君大人您成亲了,但外面有人说您孀居新寡,独自修行,岂不万分寂寞?” 坐在桌子上的谢知寒:“……” 什么孀居新寡,什么万分寂寞?他还在呢。 明玉柔没注意到小布偶,也可能是装作没看到。她凑过去贴在黎九如身畔坐下,头上的簪环叮当作响,就跟故意要气死谢道长似的,妩媚多姿地摸了摸黎翡的手背:“男人的心都很坏的,要么就把爱侣当成占有的物件,要么就高高在上地为别人打算,实际上却总是伤人的心。这世上只有我会始终如一地敬仰前辈,百折不挠地对前辈好……” 黎翡的手修长匀称,漂亮而有力,在不覆盖骨甲的时候,简直是一件令人移不开眼的艺术品。特别是明玉柔还有点钟情手指的癖好,摸得心里都有点开花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4节 黎九如在看恢复躯体的炼制书籍。她头都没抬,随口道:“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要给他重新塑造一具身体,他原本的身躯敏感太过,又积蓄了很多毒素,混杂着秘术的作用,隐患重重……既然重新塑造了,不如把问题全都解决,让他……” “让他给您生孩子?”明玉柔顺口说出来了。 黎翡目光不变地看着她:“很多人都知道你有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明玉柔的名声为什么不好?除了她浪荡花丛、随心所欲之外,就因为她曾经将仇家禁锢在身边,将跟她作对已久的宿敌改造成了易孕体质——没错,一个男修士。她并没有亲手侮辱对方,还把人放回去了,但那个男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只是跟女子正常交合都怀上了孩子,甚至因为他私生活的混乱,都不清楚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 此人最后承受不了反复怀孕的结果,道心崩溃了。 就因为此事,明玉柔的名声远比她的修为水平大多了。她迎上黎翡的视线,一句话没说,先是从眼眸里泛起一阵桃粉色的光芒,然后定定地看着她。 黎九如眨了下眼。 “前辈不是已经有心了吗?怎么还会媚术失灵。”明玉柔哀叹了一声,瞬间收拢得老老实实的,她转而道,“我对人族修士本身的研究,自认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特别是让男人意外怀孕这件事上,嗯,在下还真是行家里手。” 黎翡:“……真有趣的爱好,继续。” “不过——”明玉柔果然说了个转折,“是魔族的话,我其实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只能替女君尽力一试,魔族的骨尾能交给我研究一下么?或许还要提取一点毒液。” 她知道谢知寒没死,但还真没发现旁边的小布偶就是谢道长本尊。此刻提到尾巴,不免蠢蠢欲动地用小腿蹭了蹭黎翡的骨尾——那条长尾盘转着落在地面上,被蹭动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明玉柔心跳加速,想要好好见识一番的时候,她贴着黎翡手背的手指突然被移开了,转头一看,见刚刚放在桌子角落的那只布偶居然动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从黎翡的手边挪开。 明玉柔愣了愣:“谢……谢道长?” 谢知寒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是我。” “……哎呀,你还活着啊。”明玉柔支着下颔,“我还以为道长舍得把女君大人自己丢下。这世上惦记着黎前辈的人可多着呢。” 谢知寒被恐吓到了。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贴着黎翡的手腕坐下,心里的醋意方才还能压得住,这时候一下子有点按不下去了,咕咚咕咚地往上酸得冒泡。 他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原本只期望黎翡记得他,不需要多久,一年左右就好,随后却又渴望和她成亲、成为她名正言顺的道侣,让那道残缺的合籍契约见证两人暂时的彼此唯一,如今……如今连想到她有别人喜欢,有可能会被勾引走,谢知寒都觉得胸腔里难受得泛酸,有些没法呼吸。 他那个小小的布偶脑袋不知道是怎么想这么多的。黎翡还在脑海中构思可行性,她对着小布偶看了一会儿,语调很平静,但说得却是:“把你用布偶复活,算是一种保护,不然我无法忍耐自己的脾气。念之,你很快就知道,我耐性已经很好……” …… 小布偶确实是一种保护。 三个月后,谢知寒脱离了傀儡术,被放进一具适合重修的身躯里——虽然并非天生剑骨,但却很适合修行太阴之道。 这是血肉之躯,但也是黎翡亲眼看着重塑的,他的每一根骨骼都由一棵万年梅树的花枝所制,如今还不是梅花盛放的节气,那些梅枝被修剪下来,塑造成骨骼的形状,放进这具重塑的身体里,连每一根发丝都溢满了幽冷的梅花香气,冰沁清寒。 这很适合他。黎翡想。 谢知寒还没醒,他的元神需要适应这具身体,现下几乎是灵肉分离的。但脸庞、发丝、还有他身上冰凉的寒气,让克制自己太久的黎翡倍感怀念。 她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对方的脸颊,然后解开这身淡青道服的衣带,审视着他身上苍白的肌肤。因为还没彻底活过来,肌肤几乎没有任何血气,唯一的颜色是他腰腹上的痕迹。 他的小腹上留有特别的篆文——这是明玉柔教她的方法。但不知道能不能对魔族管用,就像对方说的,这只是尽力一试。 篆文是淡红色的,一团花纹缠绕组合在一起,扭曲地合抱着。上面的纹路具有生殖的暗示性,光是用目光扫一眼,就知道是哪方面的产物,如果烙印在囚奴的身上,一定会使对方羞愤欲绝。 但谢知寒是同意的。黎翡记得他说,他也想和自己有个孩子,什么方式都可以。她看了一会儿,伸手触摸着这个花纹。花纹周遭的皮肤还是冰凉的,但缠绕的纹路却隐隐发着热,这种热并不是浮于表面的,而是扎根在他身体里,就像是在这团花纹下面连接着什么东西,一碰到她的掌心,皮肤下面的那一团“根须”,就极为活跃地扭动起来。 谢知寒的手下意识地扣住床褥。 他还是没彻底醒过来,但手指已经条件反射地绷紧,抓着布料的指尖压得泛红,血色一点点覆盖这具躯壳。他的眼睫颤抖微动,唇瓣也轻启开一条缝隙,用以辅助崭新的呼吸。 呼吸声重新充盈起来。他新鲜的气管、喉腔、肺,都像是撕开初生的第一道障碍般,冰凉的空气贯穿肺腑,引发了一股剧痛,这种呼吸的疼痛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但还是让谢知寒泛起冷汗,发出混乱的、疼痛的低吟。 黎翡在他身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有点凶,似乎渗血了。谢知寒迷茫地睁开眼,尽力想让自己清醒。但他刚离开傀儡术的控制换了身体,脑子眩晕得不正常,只能下意识地去捂住伤口,断断续续、有点朦胧地说:“咬疼了……” “活该你疼。”她盯着谢知寒的脸,“你不会以为我很容易就原谅你了吧?” 谢知寒没听明白,含混地点头。他的手贴着腿根,摸了摸渗血的齿痕,轻微的刺痛感在脑海中放大——当痛感迟钝的布偶久了,他一下子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疼给击溃了,只是一点点小伤,都会令他畏惧。 黎翡勾起他的发尾,摩挲了一会儿墨黑的长发。他从前就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道体气息,如今这味道都不需要运转道体或者心绪起伏,谢知寒身体里的血是北冥雪莲的汁水,他的五脏六腑都是寒冷清净之物,绝对没有比这再冰清玉洁的东西了。 很干净。 但干净不了多久。 黎翡低下头,哄着他张开嘴,在谢知寒还有点头晕的时候掰开他的唇齿,将手腕给他咬着,然后垂首摸了摸齿印的边缘,说:“觉得受不了就咬我。” 她的手伸出来,在那块娇嫩的肌肤上划动。但那不是抚摸,也不是安慰,而是一把纤薄至极的小刀。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静而平和地用目光笼罩着他,在他身上划下自己的名字。 血液流淌。刀刃很轻易地切开皮肉。 这是黎翡特意塑造的身体,连鲜红的血都带着冰凉的香气,几谢知寒还没醒。 第67章 兔子 刀刃落在苍白的肌肤上。 这具新生的、细腻的躯体,光是触摸都会令人觉得冰凉而柔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这样的身体简直有些娇气,让他变得更像是黎翡放进笼子的金丝雀。 刀痕就是她用来禁锢鸟雀的环。血迹一点点地沿着腿内侧的肌肤滑落,她的力气一直很轻,但小刀还是轻而易举地把名字镌刻了上去。为了安抚他,黎翡低头舔掉了血迹。 她的唾液会令伤口迅速愈合,因此,黎九如并没有舔舐伤口所在的地方,而仅仅消去了血迹。但她的安慰还是让谢知寒缓过一口气,他垂着眼眸望去,银眸润得微亮,可怜又可爱,似乎再说什么过分的话,谢道长立马就会埋进被子里闷声不吭地悄悄落泪。 刀伤周围引起了一点发热和红肿。每一种伤害身体的刑罚都会有类似的后果。 黎翡俯身拥抱他,把谢知寒抱进怀里。 他起初有点抗拒——疼得闹脾气。同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耳根泛红地闭上眼。黎翡把他柔软的身躯抱了个满怀,手心贴着他的脊背抚摸了片刻,低声:“怎么不咬我?” 她的手腕上只有一个浅浅的齿痕。这齿痕浅淡到快要消失了。 “心疼。”他说。 她的手穿过他漆黑的发丝:“那你怎么不知道我心疼你。” “你……” 谢道长接不住这么直接的话,他沉默下来,复苏的心跳砰砰作响。这在修道人的耳朵里,算得上是理当远离的甜言蜜语,他应该避开、稳住心绪,他应该平淡以对、不要被轻易地蛊惑。 可是,被黎九如蛊惑,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他闭口不言,只是呼吸声乱了一刹。 “这就说不上来话了。”黎翡道,“你也知道自己不占理,我怎么为难你都是应该。谢知寒,我真是又爱你、又恨你,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吃掉,让你一世都被拴在无妄殿。” 她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颊。谢知寒下意识地随着她的动作仰首,感觉她的手在喉结边摸了摸,滚热微烫的掌心抚过侧颈,连她指节带来的轻抚,都像是挟着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轻微毒素,令人不可自拔。 他被抚得有点沉浸进去了,觉得自己是对方怀抱里的猫。 黎翡触摸了一下咽喉,确认那里的肌肤完好无损后,将一条细链子锁了上去,金属交叩,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等到这声响起时,乖巧顺从的谢知寒才如梦初醒。 他仓促地摸了一下脖颈,冰冷的金属贴在手心里,她把链子的另一端锁在床榻边,还真就走不出她的寝宫,连那架屏风的地方也摸不到。 “你怎么……”他按住锁链的一截,“我是你名正言顺的……” “你把我的合籍契约都断掉了。”黎翡说,“名正言顺在哪儿?” 谢知寒不说话了。他低下头摸了摸锁链,从她怀里挣扎了一下,把她的手都挪下来往床榻内侧爬,才退过去一小块儿,就被一条长长的骨尾卷住了腰身,骨节往内一收,勾出瘦削又柔韧的腰部线条,一眨眼就把他带回到原位,栽倒在黎翡身上。 这条尾巴可是熟客。它是黎姑娘身躯的一部分,但有时候又脱离她的自制力,有一点儿自己想法似的擅自活动。 谢知寒被箍得动不了,他伸手按住骨尾,想扯下来,可又没有硬扯的力气。只能爬起来生闷气,生自己的。他不高兴的时候气息就会更寒冷一点儿,把表情都藏匿起来,像一片被冬月映照的湖泊,隐忍平静,没有一丝波纹。 黎翡戳了他一下。谢知寒被戳到的手背迅速泛红。她愣了愣,没想到新身体这么脆弱柔嫩,又掩盖似的摸了几下,忽然道:“想要重建契约也很简单,但你要答应我一些条件。” 他抬眼看她,冰雪似的神情有点融化了,低声道:“你说。” “变成我专属的……”黎翡停顿一下,“兔子前辈?” 谢知寒:“……君子在世……” “契约。” “……行。” 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也就谈不了什么君子在世了。谢知寒忍辱负重地低下头,耳朵已经红透了,连戴着锁链的脖颈都泛着羞耻的颜色。 黎翡施过术法,重温到她本来就很喜欢的小兔子装扮。对方本来就很适合这样,隐忍无声、不发一言,就是被扯住尾巴咬住耳朵,也只是轻微颤抖,眼圈红红地不出声,一副什么都能忍耐、逆来顺受的模样。 她扯了一下锁链,让兔子前辈靠近过来,然后一边抚摸着他软软的绒耳,一边在他耳畔提议:“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试试。” “试什么?” “嗯……探索人世间生命的真谛,对灵魂与躯壳的双重拷问。你看,你也有尾巴,我也有尾巴,我们可以交尾,看看能不能弄出个孩子来。”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黎翡的心情还算不错,她张开嘴咬了一下小兔子雪白的耳朵,把上面的绒毛弄得湿哒哒的,遍布毛细血管的尖端敏.感地微抖。 “兔子前辈,大家都能怀孕,为什么你不能呢?你一定不是诚心跟我好的吧?其他的小兔子怎么都怀孕了啊?” “别乱说话。”谢知寒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手忙脚乱地要跑,被摁着跑不掉了,才勉强支吾出一句来阻止她,他的羞耻心要爆炸掉了,欲言又止很久,才咬了下唇瓣,声音压得很低,“大家是谁,哪里有……其他的小兔子。” “妖界迫于我的实力,对我言听计从。要是前辈你不满足我的话,那凤凰和烛龙肯定立马就送来别的听话的小兔子。”黎翡明,将一条细链子锁了上去,金属交叩,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等到这声响起时,乖巧顺从的谢知寒才如梦初醒。 是成长了,也沉得住气。这么逗他都没哭,或许是真有长进了…… 黎九如盯着他默默思索,刚夸完没一会儿,就感觉一股很微弱的力道扯了扯她。她低头看过去,见到一双霜白修长的手用两根手指捏住她的袖口,很轻地拽了一下。 黎翡不明所以地顺着他伸过去。 见她配合,谢知寒的胆子又大了一点儿,他的手扣过来穿过她的指缝,很柔和地交叩住,然后拉着她过去,隔着素净的衣衫摸了摸他的小腹。 温热的……花纹。 岂止温热,能让黎翡的手心都觉得热,那在谢知寒的身体上,就已经到发烫的程度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他很低微的声音,不仔细几乎听不见。 “……我也能的。”他说,“我也可以。” …… 因为兔子前辈说他也可以,所以黎九如跟他埋头钻研了一个多月。 这钻研的内容——道侣之间的事,怎么好说给外人听。反正谢知寒的尾巴都被捏红了,都还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怀上,明玉柔的办法究竟有没有效果。这过程中,因为他身体不好,修为又散尽了,总是依靠黎翡给他传功运灵,以防谢道长支撑不住。 但跟女君双修的效果也是很显著的。 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一路突破金丹,居然也只有这一个多月而已。这其中虽然有谢知寒天赋异禀、散功重修的因素,但黎翡的作用才是最大原因。 等到谢知寒真得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他的黎姑娘终于暂停实践,把他锁在床上的链子解了下来,抱着谢道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时值冬日,小雨变成了雪,薄薄地落满窗棂。窗隙没关严,晨风一扫,细细的雪飞扑进来,被室温融成一捧微凉的水。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5节 谢知寒觉得冷。他埋进对方的怀抱里,被黎翡的气息包围淹没。魔气已经完全不刺激他的道体了,甚至还在这段时间里变得越来越融洽,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像被改造了一样。 他这么一动,就有一只手伸过来重新掖了下被角,抬手隔空关了窗,然后把玩着他的长发。 谢知寒朦朦胧胧地开口:“多谢……” 真有礼貌。就算把兔子前辈逼急到咬她好几次,再宠着他的时候还是会乖乖道谢。 “嗯。”黎翡应了一下,“你不是说你可以吗?我都用尾针试了这么多次,怎么没动静啊。” 谢知寒累得思维停转,迟钝了片刻,然后慢腾腾地伸手拉住她,带着她放到肚子上,摸着那些依旧热乎乎的纹路。 “别生气……”他闭着眼没睡醒地蹭她,“在怀了……” 黎翡听得心口一酥,被他软绵绵的语气哄得很开心。她这会儿又把对谢知寒的气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尾巴格外活跃地拍了拍床褥,最后一节灵活的骨尾绕转起来,里面的毒素都下意识地分泌起来了。 谢知寒被尾巴硌了一下,以为她还不满意,困倦又温顺地道:“你的毒液……都在里面了,慢慢……” 这话说的,连黎翡都要不好意思了。 第68章 试试 刚说完没有动静, 但在那日后又过了几天,谢知寒莫名地长胖了一点儿,此前假孕的症状卷土重来。 但他并不清楚是他太过紧张的心理压力, 还是真正的孕育反应。所以谢知寒反倒什么都没有说。 黎翡把他困在无妄殿,对方也没有挣扎的意思,格外温和地当魔宫里的一件精美摆设。每日除了重修功法之外, 就是看些魔族的典籍历史,把功课做足。 黎翡从旁干正事的时候,偶尔会不自觉地瞟他一眼, 见到她的兔子前辈勤恳修炼, 认真看书, 十次里有八次都要起坏心思,忍不住悄悄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 把谢知寒压着讨吻——这也不能说是讨吻了, 这几乎是强行夺取。 谢知寒脾气很好, 大多数时候虽然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地任由她亲,手心没什么力道地抵在她身前,温润绵软,被亲到唇瓣红了,才在间隙当中气息不匀地出声:“别闹我了……” 女君的事情, 怎么能说是胡闹呢?黎翡理直气壮地将这双软唇咬到痕迹斑斑,到她舒坦为止,再揉揉他头上尖端泛粉的毛绒兔耳, 撩拨这么一下,掉头回去继续处理魔域的事务。 她这么忽然来一下,看起来不要紧, 可总是把谢知寒弄得心神不宁,他得好一会儿才能回神,然而对方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来揉一下他的头上的耳朵。所以谢知寒被折腾太多次的时候,也会从她怀里躲避抚摸,抱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挪地方。 整个魔宫都是她的地盘,他能挪到哪儿去? 谢知寒挪到一半,被凑过来的尾巴尖尖一卷,勾着腰拉进黎翡怀里。她倒是面不改色觉得很正常,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谢道长抱住,单手在通讯玉书上写字,一边写一边揶揄道:“哎呀,这世上怎么有突然投怀送抱的小兔子啊。” 谁投怀送抱了…… 谢知寒是个成年男子的身形,就算她是魔族,这样窝在黎姑娘怀里也还是太局促,总会触碰到让他觉得在礼法道义上不该乱碰的地方。他张口想要争辩,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又不知道这争辩从何说起了,只得伏在她肩膀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黎翡捏了捏他的腰,“跟我委屈你了?” “没有。我是让你……专心一点。” “我怎么不专心了,没耽误正事,再说咱俩的正事是抓紧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们拿这些小事来打扰我,嗯,该死。” 谢知寒亲眼看着她写完了玉书上的内容,知道她的“昏庸荒淫”也就是挂在嘴边上说说。 她批复完内务,将笔搁在玉托上,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小腹。那里的纹路还很温热,一碰就会稍微扭动起来,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谢知寒呼吸微顿,似乎紧张了点。 黎翡看了他一眼,手挪上去,快要碰到胸口的时候被他双手握住。他低头看着黎翡的手指,道:“好了,还是白天呢……” 黎翡看了一眼被帘子遮住的窗户和昏暗下几乎不透光的屏风。 谢知寒:“……” 昼夜之间也没什么差距。 她的手爬上去,在谢知寒紧张的目光下碰到了微湿的内衫。黎翡扫了一眼他通红的耳垂,一边凑过去嗅了嗅他身上的奶香味儿,一边低声道:“好像有成果了?” “……不知道……”他道,“少摸我,你不知道兔子是不能乱摸的吗?” “嗯嗯,我的错。”黎翡认真点头,“我不知道谢道长是只假兔妖,还能这么天赋异禀、汁水淋漓、令人惊……” 她的嘴被他捂住了,后续的声音咽回进喉咙里。黎九如倒没有半点生气,笑眯眯地亲一下他的手心。 谢知寒恼了要跑,可那条骨尾把他缠得紧紧的,连脱离她的掌控都做不到。 “我来帮你吧。”黎翡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乖乖,你这么甜,应该习惯才对。” “谁能习惯这种事,”谢知寒说罢抿起唇,转过头不看她,但还是被她的手压下肩膀,几乎形成了投怀送抱的动作,他的冷静自持全盘打乱,声音在喉咙里被欺凌得发软,“你……” 他的反抗湮灭在她的唇间。 …… 又过了非常“昏聩”、“荒淫”的一个月。就算黎翡不太通医术,也能看出明玉柔的法子有效,小谢道长真的在肚子里揣了个崽——不确定是不是蛋,魔族生蛋,但人类却是胎生哺乳。 她的感觉其实有点奇妙。 在跟谢知寒确立关系之前,她从来没有主动想象过自己有一个孩子,即便偶尔因为下属提及而灵光一闪地想到,脑海里的画面也是她把一个身强力壮耐玩的魔族男人给强行——然后锯齿跟倒刺大战一场——然后生个蛋。 黎翡对自己生育并不抗拒,但她的伴侣却软绵绵的,经不起魔族繁衍所谓的“大战一场”,她的身体里面那么多锯齿,一次就能他疼得死去活来的,何况要持续到怀孕,以两人的种族隔阂来说,这确实有点不现实了。 两人折腾了几个月。 黎翡盯着那道变浅的纹路,伸手摸了摸稍微有一点隆起弧度的腹部。他其实特别柔软,对于她来说,谢知寒早就像是一团冰凉凉软乎乎的棉花,可以按在怀里揉搓来揉搓去,到了如今这个情况,他这种柔软几乎没有什么底线了,变得软腻非常。 除此之外,谢知寒还有点发烧。 很难说这是什么症状。杜无涯和明玉柔都来看过一次,说没什么大概,应该是正常反应。但谢知寒的体质烧到这个温度,还是有点儿过分了,他的气息还是凉的,但肌肤皮肉却发热,连手指都没什么力道,跟病了一样。 黎翡的手挪出来,牵住他的手指,在旁边守床。 从确定他怀孕之后,两人就安分得不能再安分了。黎九如正经起来是真的正经,她腿上放着一卷看了一半的相关书籍,从备注的备注里找到了体温上升的附加反应。 她将书折过这一页合拢,握着他的手摩挲着,目光落在对方散乱下来的黑发上。 前一阵就算胸口有点涨,也还是活蹦乱跳的,每天修为进展丝毫不慢、还重新给念痴剑也打了一个相同的穗子。怎么反而幼崽一成形,在他肚子里摸得出来的时候,就忽然病倒了,虚弱得爬不起来,摸哪一块儿肌肤都是发热的,整个人都晕得很厉害。 黎翡一边想一边顺了顺他的发丝。 谢道长一身冰凉凉的梅花香气,这会儿冰冷消失,香气倒是被焐得更浓。他烧得稀里糊涂,手指微蜷着放在枕畔,黎翡叫他,他也只是朦朦胧胧地答应一声,喉咙里的音调低软得如春冰微融。 好像怎么摆弄都不会抗拒。 黎翡当然没那么禽.兽,她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抚摸着谢知寒的脸颊。他闭合的眼睫颤了颤,用侧颊蹭她的手心,哑着嗓子:“渴……” 黎翡倒了杯茶,把他抱在怀里喂水。谢知寒烧得头晕,凭本能似的啜饮了几口,润过嘴唇和喉咙就够了。他偏头抵在黎翡的肩膀上,没什么力气地靠着她。 “很难受吗?”她问,“这样不行,得让你喝点药。” 杜无涯和明玉柔都说是正常反应,什么对策也没给就走了。 “……还好……”他断断续续地回了一句。 说完这两个字,谢知寒慢吞吞地拉着黎翡重新按到腹部,隔着一层衣衫让她摸着肚子。这样他身体里那种被扎根的、发麻的痛感才稍微消停一会儿。 他能接受黎翡的气息和他能接受魔族幼崽在身体里发育,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儿。天知道这小崽子怎么有这样的本事,黎翡抱过来只有安心,可这孩子一有动静,他就感觉纹路底下被牵扯着发疼,又烧得很晕,额角往外冒冷汗。 还好黎翡抱着他。她抚摸小腹的时候,小崽子反倒安分。 黎翡低头亲了亲他烧得红润的唇,声音下意识地轻了一些:“乖乖,你的身体不能这样,你松开我,我给你布置几个阵法……” 他的手抓着黎翡。她当然能挣开,但是怕把脆弱的谢道长惹哭了。 谢知寒没松手,也不知道听进去几个字,他抵着黎翡的肩蹭了蹭,声音低微、又有点儿虚浮:“你不要试试吗……” “试试……什么?”黎翡是真没听懂。 “我很热的。”他埋头闷闷地说,“里面很……舒服……” 黎翡:“……” ……他是病人,把脑子烧焦了,不跟他计较。 “九如……我会让你,很舒服的。”谢知寒贴在她耳畔,气息暖洋洋的,“我好、好想你……” 这人想我就用这种方式想吗?!他要不是虚弱得爬不起来,黎翡真想用留音术录下来,等他回过神来反复播给他听。再说,她这样一个正人淑女,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还…… 黎翡目光一转,瞥到默默勾起来的骨尾,尾巴末端悄悄分来,毒针分泌的液体往外流,把尾尖都沾得湿哒哒的。 她面无表情地控制着合拢尾骨。 ……不允许它擅自流口水。 第69章 缘法 她倒是百般克制。 只不过黎翡一个人的克制并没有用处。她合拢骨尾的末端, 刚把分泌出的毒液严丝合缝地关闭起来,就感觉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握住了她骨尾中间的那截儿。 这条尾巴雪白如玉,漂亮而坚硬, 犹如上等的瓷器。骨尾中央被他修长白皙的手攥着, 他的掌心出了点汗,湿淋淋地箍着骨节, 不自觉地上下滑动。 黎翡沉默了一瞬, 目光转移过去盯着他那张脸。 谢道长还是迷迷糊糊的, 他的眼睫低垂, 被身体里孕育的魔气蒸腾地眼角泛红。本能似的搓了搓她的尾巴, 手指内侧软.嫩的肉反而被骨节刮红了。 “乖乖, 别胡闹。”黎翡抽离骨尾,还没完全从他手心里抽出去,谢知寒就将她的尾巴拉过来, 双手握着抱在怀里, 像是抱枕似的压着它蹭了蹭,他的脸颊抵在尾端, 紧紧地贴着。 这画面简直有点儿…… 黎翡把脑海里荒唐的形容词清除出去。她从前倒是很喜欢在他脸颊上蹭尾巴,把小谢道长弄得乱糟糟不说,他还会敢怒不敢言地默默扭过头, 就算一个字都不说,黎九如那点欺负他的趣味也会被满足到。 现下——他肚子里还有个魔气翻滚的崽子, 都这个时候了,哪有空想那么荒谬的事? 黎翡的骨尾蜷了一下,然后被克制着不动了。她伸手抱住谢知寒,低头贴了贴他的额,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不好好养病, 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知寒看着她的脸,反应有点迟钝地含糊点头。然后捧着她的骨尾亲了亲,在尾尖处蜻蜓点水地一碰,低声:“你不喜欢我吗?” 黎九如:“……喜欢。” “那我这么主动地……”谢知寒终于有点后知后觉地难为情了,但他还是稳了稳语调,一鼓作气说了出来,“你怎么不上当啊?” “你身体不好,就算这孩子揣稳当了,我都不敢乱来。”她的手摸着他腹部上微热的纹路,“何况你还晕乎乎的,一点儿都不清醒。” 谢知寒按着她的手,让她的气息舒缓着身体里的不适。但他才消停了没一会儿,抓着尾巴的那只手又挪动起来,像摩挲一块美妙瓷器或是玉制品似的,在骨尾的表面抚摸移动。 这毕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就算骨节之间是没有触感的,但他发着热的手时不时抚过骨节相连的间隙,时不时顺着那些缝隙摸来摸去,黎九如就算再正经,都不免让他弄得有点神思不属。 谢知寒好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似的,没摸够,又张口含住了一小节,顺着刚合拢没多久的裂隙,用牙尖轻轻地咬。她一下子坐不住了,猛地吸了口气,不光是骨尾,连全身都绷紧了。 ……什么清清白白的正道希望,我看正道是差不多完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6节 谢知寒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烧得太厉害,脑子里的思绪时断时续的,刚含了一口,又吐出来,窝在床榻上蜷缩成一团,手里抓着她的尾巴,甚至小腹上还让黎翡伸手揉着,就突然安全感失灵,没由来地委屈。 黎翡一不留神,见谢道长那双通透清冷的眼睛被泪蓄满了,也不出声,只是忍着悄悄哭。她不明缘由,只得给怀了孕的病人后退半步,边给他擦眼泪边道:“很难受吗?我……” 话音未落,谢知寒就软乎乎地缠上来。他浑身都热,小腹上的纹路更是一直蓬勃地颤动。 “你不要我……”他的声音很轻,“真的,很舒服的。你别不要我……” 黎翡:“……好好,我没有不要你啊。” 他没出声,只是埋在黎九如怀里。过了好半晌才又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双.修。” 他说到这里,好像觉得格外委屈,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眼泪濡湿了黎翡锁骨边的衣料。 黎翡:“……” 这话从哪儿回起呢? “你轻轻的。”他的气息在耳畔越靠越近,“我好想你。” 黎翡叹了口气。她伸手环住谢知寒的腰,抱着他摁回到床榻上,捏着他的下颔摩挲:“老实点,禁止勾.引。”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静默地望着她,听见这话后就垂了下去,可怜得像一朵快从枝头上凋谢下去的白梅花。 “不许装可怜。”黎九如警告他。 “可是我很想你……” “用脑子想,不许用身体想。” 黎翡的话似乎并没什么成效。谢知寒不太清醒,就算刚才答应了几句,到头来又迷迷糊糊地爬过来,像条没骨头的蛇似的缠着她。 最后,女君大人的百般克制,还是功亏一篑。 …… 就像谢知寒说得那样,她温柔一点,其实不会有什么事的。魔族的幼崽从来都康健顽强,经常揣着上战场都纹丝不动,何况是安安分分地待在肚子里。 幼崽还蒙昧无知,对此似乎没什么意见。只是谢知寒的身体吃不消,但他舍不得黎翡离开,她一要退出来放他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谢知寒就莫名其妙地安全感掉线,手指忍不住攥着她的衣衫袖口,将布料抓握出层层褶皱,一点儿也不想跟她分开。 黎九如没有办法,她是哄不好谢道长了。这人好像风一吹就给吹坏了,但有时候却又能死死地抓着她的手,烧得眼角通红还不松开,低软着声音问她“喜不喜欢”、“热不热”,或者闷哼一声,又把那些难受得忍不住的音调咽下去,昏昏沉沉地说“没关系的……九如,我好想你……” 等黎翡爬出他这个温柔乡的时候,天都不知道亮几个来回了。 她一边整理衣袖,将浅红的薄衫拢过来系上衣带,一边回想着床帐里——才想到就准备念几句清心咒。怪不得人总说蓝颜知己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要是这世上的道侣都像他那样缠人,意志稍微不坚定一点,都会被他带偏方向一头栽进去。 好险。 黎翡穿戴整齐,簪钗耳环一应工工整整,神清气爽地推开门去找杜无涯商量给他补身体的事,一打开门,迎面见到她的三四个心腹下属整整齐齐地在外候命——与其说是候命,不如说是他们心痒难耐地想听墙根儿,为了魔族繁衍的大事表达重视监督之情,但又不敢太明目张胆怕被女君抽回来。 伏月天心里别扭,没开口讲话;公仪璇年纪还轻,多少有点张不开嘴,摸着腰间的匕首默不作声;裴还剑欲言又止半天,最后说得却是:“禀告女君,异象的后续已经处理完毕,各方的邀请也按照您的意思代为谢绝。倒是……仙盟中有人提议为您撰书修史,把此前不公的记载一一更正。” “他们哪儿来的这份心。”黎翡随口道,“我不在意这个,随他们去。” 这当然是谢道长不动声色“钓”上来的一份心意。蓬莱修行当中讲究修心修德,去伪存真,越是修为深厚,就越需要五德加身、五运相助,增德添运、免除杀孽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仙门正统流传的方法。 他心里记挂着黎九如,自然会为她如此考虑。 “是……”裴还剑应了一声,在其他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硬着头皮继续道,“魔域之下都对谢知寒阁下颇多关心,他们……” “他们?”黎翡笑了笑,“我看是你们吧。” 裴还剑闭口不言。 “别琢磨了,他肚子里是揣了个蛋,只不过生下来什么样,我跟他都不太能确定。这件事暂且保密,起码得等尘埃落定再说。按照正常的孕期来说……不会等太久的。” 几人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彼此对视,都觉得有点五味陈杂的。不知道是该高兴女君又多了一件人生大事,还是该后悔让谢道长把女君给绑住了……他虽然不像会吹枕边风的人,但到底还是外族。 黎翡抬起手,半空中盘旋的乌鸦重新落下来。 它似乎已经观望很久了,见黎翡示意,便自然地落在她手臂上,低下头啄了啄她的耳坠流苏。 “我让你找的渡劫之地,找的怎么样了?” “玄凝真君和苍烛陛下各卜了一卦,都说大吉在北。”乌鸦交代道,“苍烛陛下说他知道错了,恳求女君看在当年点化的份儿上,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自作主张的混账东西。”黎翡道,“不过从结果来看,确实帮到了我的忙,也不算把谢知寒赔进去了。我并没有生他的气,是这孩子胆子小,不敢来看我。” 乌鸦顿了顿,说:“苍烛陛下说,您有了亲生孩子,就不会理他了。” 黎翡听笑了,她干脆顺着恐吓道:“真让他猜中了。你告诉他再联合谢知寒背着我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把他的灯芯都拧下来。” 这对于本体是一盏灯的苍烛来说,真的是一个很严峻的威胁。 乌鸦都跟着凛然一肃,连忙点头,然后又补充道:“玄凝真君的卦象显示,是否能找到永证造化的渡劫之地,皆是一瞬的灵光与天命。女君如今跨破关隘,境界自然而然逐渐圆融,到了半步造化的巅峰。最好是能深入红尘,向北潜心搜寻,一路上或有收获,也未可知。” 突破之事本就飘渺,一线天机都难捕捉,这样的结论也在情理当中。 黎翡轻轻颔首,转头看了魔宫一眼,道:“他跟幼崽还有些互相排斥,等这一阵子过去,他的病好一些,我就带他离开魔域。不仅是为了寻找我的契机,对谢知寒的散功重修也有帮助……对了,代我谢谢玄凝。” 乌鸦闻言摇了摇头,哀叹道:“玄凝真君大限已至,算完这一卦就含笑登仙了。他临终前托我转告您,要是日后有缘法能遇到他的来世,请让谢道长代为收徒点化,就算了却了这桩因果了。” 玄凝是八病观的人,这个门派就没有命长的。 “我会告诉他的。”黎翡道,“但能不能让念之一眼发现,这是玄凝自己的缘法。” 第70章 教导 大吉在北。 从天魔阙相北而行, 穿过银河飞瀑,是一片人族城池,其中混杂着各族修士。四座大城连带着周边十几座小城, 形成了一个叫天赦的国家,修士当中也称此地为天赦之地。 谢知寒的症状在布下阵法后逐渐消退, 发热倒是退了下去, 但修为却还没有恢复,甚至因为孕育着幼崽的缘故, 他的太阴之体又有无法运转的迹象, 虽然不至于娇气,但确实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他的身体清瘦匀称,近日稍微长胖了点儿,可若不日日丈量他的腰身,其实也根本看不出来。再加上一身宽阔道服, 把形成了一点弧度的小腹也遮盖住了,除了黎翡以外, 没人能看出来这位清俊飘然的道长有什么异样。 进入天赦之地的第一个月确实是这样。不管是出入红尘世俗的道观寺庙、还是观望公侯府邸、皇家城池的龙气,或者遍寻周围的洞天福地……谢道长虽然体弱, 但行动也还方便。 只是最近半个月, 这样毫无掩饰地在红尘中行走, 似乎有了些风险。 黎翡如此想着,伸手抚摸他的小腹。 谢知寒正在马车里闭眸默念道法口诀,被这忽然的触摸惊了一下。他睁开眼, 视线落在黎翡的手背上。 “是不是……”她琢磨着说, “又长大了点。” 谢知寒喉结微动,面上有点泛热,他忍下耻意反问道:“你这个娘亲是怎么做的, 日日盯着我都看不出来?” “就是日日盯着才看不出。”黎翡道,“我是没生过,但也见过别的魔族生孩子,没有一个跟你一样,先病了一场,接着修为凝滞,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花瓶。就是想参考我也参考不上……不过你是人族修士,这么特别,让我多操心操心也是应该的。” 她嫌弃我……谢知寒脑海中陡然浮现出这几个字来,唇锋微抿,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 “你这身衣服有点遮不住了。”黎翡考虑着道,“让人见了难免生疑。” “已经到了寒光城,多添衣就是了。”谢知寒道。 “总有炭火温暖,在室内也衣衫单薄的时候,到时捂着不太方便。” “……这种障眼法的小事……” 谢知寒话没说完,就见到黎翡忽然一抬头,她眨了眨眼,然后身上瞬间发生变化,长长的银色耳坠和簪环消失不见,长发用一件嵌珠银冠束起,衣衫变化,脖颈到胸口被布料遮盖住,三指宽的玄色革带掐住长袍的腰,若不是眉眼太秾艳,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俊美郎君。 她的妩媚是带着一股英气和凛然不可犯的。如今换了装束,看起来……俊美锋锐,雌雄莫辨,很难一眼断定男女…… 谢知寒莫名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黎翡突兀地贴上来,伸手环住他的肩膀按在怀里抱了抱,然后又亲了亲他的脸颊,吻了吻眉心,确定把小谢道长哄得晕头转向,才道:“你我既结为道侣,娘子怎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娘……子…… 谢知寒就知道她心里没揣着什么好念头。他屏息凝神,一脸不受影响地把黎翡的手拉下去,低声道:“谁是你娘子,松开。” “你连我的孩子都怀了,如今要抛弃我们不成。”她故作受伤地埋怨,真像调.笑小娘子似的握住他的手,掌心抵着他道服下微隆的小腹,指尖隔着衣衫,在那一小块儿皮肉上滑动。 这么一碰可要命了,他身上的纹路本来还消停,让她一催动,生机勃勃的花纹扭动着轻颤起来,连带着根植栽种在肌肤下面的“根须”都微微抽动。谢知寒吸了口气,推她的动作瞬间软下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得点滴不剩,无法抗拒地倒在她怀里。 谢知寒手指微拢,在她衣服上抓出层叠的褶皱,微微咬牙吐出一句:“黎九如……” “你生我的气了?”黎翡勾起他下颔亲了亲,眼眸笑得弯起,“我才把合籍咒文修复好,跟你重拓了一份契约,你这就脾气见长,果然得到了的都不珍惜,人啊,总是这样。” 谢知寒缓了半天,等小腹里那小崽子安分下来才扶着她的肩膀起身,还没完全爬起来,就被黎九如按着后腰压了回去,她挑起谢知寒微凉的发梢,慢悠悠地道:“障眼法倒是简单,可我障眼法学得实在不好,最多给你变出一对兔子耳朵来,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这人折腾他怎么就不会腻,看起来坦率耿直,实际上说不定哪个时候就从脑子里冒出来一连串的坏心思。 “你怎么能……”谢知寒想不出来说她的话,在这方面他的词汇量实在有限,便微恼地一口咬在她脖颈上,在血管起伏的地方咬出一截浅浅的齿痕。“过分。” 黎翡由着他咬,她知道谢知寒是不会舍得咬痛她的。她对小谢道长的爱意总是发觉得那么及时和清晰,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这对于谢知寒确实“出格”,可这种“出格”,如果是她提议的话,他心里终究会愿意的。 谢道长总是这么有容忍度,她知道的。 黎翡将他身上这件道服扯松,纤薄宽阔的衣衫落入她掌中,然后是里面整齐雪白的衣物。她偏过头,双手都在解开他内衫上的系扣,用嘴咬住他发间的玉簪,轻轻一抽,簪子滚落下来撞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除了他们两人,随行的就只有乌鸦。此刻那只三足金乌正化作人形在外头赶车、跟那四匹骏马聊得热火朝天,加上车外的结界,没有人窥探其中。 但这是在进入寒光城地界的道路上,周遭凡人的车驾时不时地从身旁驶过,蹄音奔腾,细碎得如同密密的鼓点。 谢知寒对这些意料之外的声音有种天然的恐慌,他的身躯僵了僵,然后把自己埋在黎翡的怀里,既不配合,也未反抗。墨发随着簪子脱落而垂下来,遮住了一半骨肉匀停的脊背。 黎翡把手伸进他的发丝底下,沿着脊柱的线条向上,她不知道在储物法器里装了什么,随手就能翻出一件衣服来,还很细致地给谢知寒穿上,把带子系好。 “这是……什么……” “要是你身上奶香味太浓。”黎翡在他耳畔道,“只先沾湿这一件。” 他不说话了,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要……”在挽发的间隙,谢知寒终于喘了口气,低低地恳求她,“九如……” “你穿的是我的衣服。”她道,“我穿过。” 谢知寒:“……” 她、她穿过。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什么底线的话,这会儿已经被搅碎得分毫不剩了。一想到黎翡穿过这件衣服,那种贴合布料的肌肤几乎有一种形同被抚摸的错觉,这种混乱的错觉跟羞耻感混淆在一起,让谢知寒顺畅的大脑都开始不理智起来。 他不再反抗,乖乖地让黎翡摆弄,但明显神游天外,眼神飘忽,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黎翡给他的腰上系了件宫绦,视线一扫,忽然挑了下眉,伸手覆盖上去:“穿这样华贵端庄的衣裙,可不能一碰就有反应啊。” 谢知寒的手猛地收紧攥住袖口,他被说得很是愧疚,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抱歉,我……” “不过,夫君亲自给你穿衣挽发,你见到自己的意中人这样温柔体贴,心动也是难免的。”黎翡一边漏洞百出地帮他圆,一边屈指用两根手指拢出个圈,漫不经心地套了套,自言自语道,“……这里好像没标记过,要不要刻……”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7节 谢知寒怔了一下,然后连忙拿开她的手躲避到马车的最角落,用之前脱下来的衣服盖住,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已经开始幻痛了,甚至害怕得有点大脑空白,接了半天思路才开口,喉结滚动,声音都有点发抖:“……不要这样。” 黎翡收敛了一下,道:“我这么心疼你,哪舍得弄坏它。要不就……写几个字?” 谢知寒:“……” ……明明还是一样变态啊。 他靠在角落生闷气,冷不防被一截尾巴卷住脚踝,呲溜一下子带过去,落到黎翡手里。 这几日两人同行,她完全伪装成了人族的模样,连那条尾巴轻易也见不到,正因如此,让谢知寒失去了防备。 黎翡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按住,先是欣赏了一下道侣滚烫泛红的脸颊和耳根,连那双冰凉的眼眸都积蓄了些微水意,忍受不了似的,看起来马上就会偷偷掉眼泪。 “写什么呢……”她若有所思地道,“我爱你。” 谢知寒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她。 “按魔族的文字,这几个字应该这么写。”她伸出手,在他身上慢慢地写了一遍。 谢知寒集中精力感受了一下她手指的触感。 一开始,他只是想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但到最后,他只记得她的呼吸、她缓慢的心跳,她手指的力度,还有她的抚摸,她的目光……黎翡把他抱在怀里,那种凛若刀锋又深瀚似海的气息覆盖而来,她低垂着眼帘,瞳仁中映着他的脸。 扑通。 她缓慢的、崭新的心跳。 谢知寒只是听到了她的心跳,却感觉自己要被她拢在手心包裹住,然后被掌心的温度揉捏得碎烂,像掰开成熟果实一样撕扯得汁水淋漓。他的每一声心音都紧贴着她,被她完全地掌握、彻底地阅读。 黎翡低下头,她靠得有点近了,两人的唇之间只有那么一点微不可查的距离。她声音微哑地问他:“记住了吗?” 谢知寒根本一点点都记不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她,摇头。 “那我再教你一遍吧。”她说,“要专心。” 谢知寒没办法专心下来,他的心跳快要蹦出胸腔,对她的任何一点反应都敏.感过头。 黎翡凑过去贴住他的唇,用舌尖在他唇上勾勒出那串魔族篆文的形状。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再问一遍。 “记住了吗?”她说,“我很爱你。” 第71章 面纱 这座城池是天赦之地当中最大的一座, 属于这片国土的中央都城。 驶入寒光城之后,化为人形的金乌叫停马匹,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女君撩起车帘, 才刚掀开一个角,一只手从内侧扬起车帘,黎翡直接起身下车了。 乌鸦看见她的装束, 先是愣了一下,目光上下游移了几遍,道:“这是……” “别问那么多。”黎翡转头牵谢知寒的手,在掀开一截的车帘里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而后忽然又问了一句, “赪玉盘, 你有没有戴斗笠……面纱也行。” 赪玉盘是金乌的名字。因为她多年以来都是以乌鸦的形象在魔域出现,连金乌的身份也不常常显露,很多外人都以为她只是一只乌鸦成精而已,就更不会过问她的身份姓名, 因此这个名字几乎要渐渐被人淡忘了。 她黑发黑瞳, 瞳仁周围环绕着一圈赤色,双睫是非常明亮的灿金色。为了便于行动,穿了一身黑色的习武劲装,双手都缠着绷带, 遮盖当初大羿射九日残留的创伤。 “要面纱做什么?”赪玉盘疑惑地问, 她一边在储物法器里翻找, 一边道, “女君大人,谢道长在天赦不会还有熟人吧,有熟人也无所谓了, 你们的关系又无人不知……诺。” 她翻找出一条素色面纱,递给了黎翡。 黎翡接过之后又重新钻进了马车,过了片刻,她才把小谢道长领下来。 赪玉盘靠着几匹话痨的魔马,在神识里跟它们聊天,刚打了个哈欠,一扭头,就见到女君领着穿着一身端庄长裙的“女子”下了车,她呆了片刻,在心里跟马道:“你们主子口味真杂。” 魔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扭头拱了拱她。 “我又没说错……小谢道长脾气真好,这也让摆弄啊。” 但还别说,谢知寒的眉眼过分好看,戴着面纱挽起长发,居然真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他的眼眸始终低垂下来,眼角隐隐透着一点微红,手指紧紧地攥着黎翡的手,除了稍微高了些,还真称得上我见犹怜。 一个……怀有身孕的……柔弱女子? 金乌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黎翡伸手给他整理了一下面纱,然后又推正他发间的珠钗,只隔着一层纤薄的轻纱,低声道:“手怎么这么凉,还是害怕?” 谢知寒不便开口,他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形象,不管什么样的嗓音,只要是发出男子的声音,场面都不堪入目得过头。他只得缄口不言,装作是个哑巴,却在神识里跟她传音:“真过分……恨你了。” “恨我多久啊。”黎翡得寸进尺,抬手隔着薄纱摩挲他的唇,屈指抵着对方的下颔骨抬起来,眼眸笑意盈盈,“你这么生气,总得恨我一两天吧?” “你……” “我可是很爱你的。”她继续说下去,“我教过你了,你要好好记住。我是有点坏,但我每天都对你说,谢知寒……” “好了。”他抬手抵住她的唇,“我知道。” 黎翡抓着他的手亲了亲指骨,然后握进掌心里。 寒光城看起来要比此前途径的聚居地繁华很多,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街巷上最多的是酒楼、而后是各种方士馆,看来此地求仙问道的风气也甚为浓厚。 进入酒楼之后,大堂中央就是一个悬着幡、做方士打扮的说书人在堂中口若悬河,周围有不少食客停著聆听,面露敬佩和向往。 一般来说,大隐隐于市,真正的修道人可能会隐藏在红尘当中的各个隐蔽角落,或许就是这些食客当中的一位,但八成不会是这位滔滔不绝的“方士”。 黎翡也并没兴致去探查周围有没有真的修士,她刚要上楼,耳朵里飘进几句那人所讲的内容,忽然停了一下脚步。 “……那北冥之下、玄鸟鸣叫的那座雪峰峰底,乃月升之地……” ……真有两下子? 不光是黎翡和谢知寒,连在柜台跟老板娘聊八卦的赪玉盘都转过了头,忽然认真瞩目地盯着那人讲述。 而此人浑然不觉,继续道:“月升之地住着谁?住着一位美貌的仙子……” “错了。”谢知寒低声道,他收回了视线。 月升之地现下理应空无一人,在此之前,那里住着在苦寒之地独居修行的太阴君,此人是无念的授业恩师之一,只不过算得上是昔年剑尊恩师的人,全都已经死了。 如今,那座山峰上就只有玄鸟夫妻一人了。 “这听起来不像是我的渡劫之地。”黎翡跟他道,“倒像是你的。” “说不定世事玄妙,在极寒之地渡劫,反倒克制住你身上的炽热煞气。” 黎翡将神识放过去一扫,果然见到那说书人的神魂有被“托梦”的迹象:“他这话传进我耳朵里,可不像是因为‘世事玄妙’啊。” “即便是人为,能掐算得如此精准,整个北冥,就只有……” 黎翡大概想到玄鸟夫妻的意思了,她扭头看向赪玉盘:“鸟呢?” “啊?”赪玉盘还以为她问自己,“给你们开一间房就够了,我半夜变成鸟站房顶上就行。” “哎哟,姑娘真会说笑话。”老板娘被逗得花枝乱颤,“你不是寒光城的人吧?在哪个部落来的,眼珠子恁好看呢。” “我说那只幼鸟。”黎翡道。 赪玉盘恍然大悟,拍了拍老板娘的手背,潇洒地道:“混血,天生的。”说完就走上去,停到黎翡身边抖了抖袖口,好半天才从袖子里抖出一只睡眼朦胧的小玄鸟。 “你没给吃了就行。”黎翡伸手捏了捏小玄鸟的喙,“他爹娘这么千方百计的暗示,不去一趟还真为难他们了。” “不会要回去吧?”赪玉盘有点担心,“我好不容易一手带大的。” 黎翡想了一下她的一手带大——给应该餐风饮露、以寒冰为食的玄鸟吃玉米粒、没剥壳的谷子、高粱米,还有烧焦了的杂粮饭。虽然烧焦了,但这是一只鸟烹饪的极限。 “要回去还算好。”黎翡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打得过他们夫妻俩吗?” “开什么玩笑。”赪玉盘道,“女君大人……不是,主君,我在你家养伤养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几千年连只野鸡都没动过手。” 黎翡叹道:“也是。”继而真情实感地问谢知寒,“你看它长得怎么样,我们养得还好吗?” 谢知寒跟袖子里困得羽毛都没顺过来的小玄鸟四目相对,他沉默了一下,道:“我有身孕,也不能动手。” 黎翡:“……”看来是很难带去见人家父母的。 但是天地良心,小玄鸟在魔域过得真是神仙日子,除了脱落的雏羽被拿走做灯之外,它整天上蹿下跳、招猫逗狗,自由自在的,除了没养胖之外,实在也挑不出她的错来了。 黎翡想了想,自觉问心无愧,拍板决定:“既然顺路,那就故地重游,再去一趟北冥雪山。” …… 两个月后。 几人穿过天赦之地,进入北冥。从红尘城池彻底走到了远离人烟的部落当中。一路平淡无奇,别说渡劫之地了,连修行当中的灵光一现都不曾发生。黎翡倒是一点也不急,她的注意力都在散功重修的谢知寒身上。 北冥人烟稀少,谢道长终于捡回了颜面。他换回道服,裹上厚厚的毛绒披风,除了被黎翡叫了几声小娘子、耻度跌破下限之外,倒也没什么损失,身上被幼崽牵连的修为渐渐解封,进境也一日千里。 但他怀着的这个小崽子却越来越难缠了。 谢知寒修为虽然恢复,可还是一点儿也离不开黎翡。超过半刻钟看不到她,就被闹得心浮意乱,一个小周天都难以运转下去,即便修炼,也要黎姑娘日夜陪伴在侧,才能稍稍安心。 夜色如墨。 赪玉盘正在楼下跟部落里的苦修士围着炉子热火朝天的聊,当鸟的时候话就够多了,这回更是猖獗。 黎翡扫过去一眼,关了窗,隔绝门外风雪之声,然后一边卸耳坠一边走到床榻边,伸手贴住被子里谢知寒的小腹,反复摸了摸,忽然道:“他们没道侣的人才到处乱跑,我这种已经成家的魔族,这个时间就该抱着你。” 被窝里格外温暖,谢知寒不知不觉间有点困得要睡着了,他强撑着抬起眼,握住黎翡的手腕:“来抱我……” 黎九如解下外衣,把沾着外面寒气的衣衫随手扔下,俯身凑过去抱住他。床榻发出一声细响——就像谢知寒被压住的身躯,被冒着热意的魔族体温抱得紧密、焐得动弹不得。 他抓着黎翡的肩膀,一直等到她低头过来亲自己,被她唇上的温度贴合时,才稍微松开手,轻轻地道:“算算日子……” “算日子是不准的。”黎翡道,“魔族的孕期是一年,但你又不是魔族,就算你现在要生了,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谢知寒被她说得有点紧张:“很疼吗?” “疼?”黎翡支着下颔看他,“你这么娇弱,蛋应该也不会很大。不一定疼,应该会爽吧……” 谢知寒这下彻底被她说清醒了。 “不过你要是怕疼的话,也有一定的办法。”她说。 “什么办法?” 黎九如对自己的办法很有信心,她甚至还觉得很靠谱,于是把烛台挪近一点,从法宝袋里翻了翻,掏出来一个中间掏空的圆球。 质地很像是玉,但似乎又不是,因为这东西轻得过分。整体比黎翡的骨尾大概要粗那么一点点,表面非常圆润,里面有很轻很细微的铃响声。 听到这铃声,他原本疑惑的目光渐渐清晰,耳朵一下子就红透了,咬了咬齿根,发问:“这是什么?” “明玉柔跟我说这是她新做的宝贝。”黎翡摸着下巴琢磨,“她说给你用对生孩子有好处,还说我会喜欢让你用的,没有人会不喜欢它。” 谢知寒盯着她的神情,见黎翡一脸认真、毫无邪念,深深地叹了口气,很无力地道:“你能不能离那个女修远一点……”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8节 “怎么啦,这你也吃醋?” “醋还没吃上。”谢知寒道,“已经威胁到我的生命安全了。” “哪有那么严重。”黎翡凑过亲他,笑眯眯地道,“乖乖,难道你吞不下?我不信,我要试试。” 谢知寒被她亲了眉心,默默地缩回了被子里:“不要。” “干嘛不要,现在不多做准备,万一这小混球把你弄疼了怎么办?”黎翡摸了摸他的肚子,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对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倒是都无所谓……” “孵出来应该是原型的魔族幼崽吧。”谢知寒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又叹了口气,“还能是个人形吗?” “……说的也是。” 起码得养一阵子才能让小崽子学会收起全魔化的状态,孵出来也是个小怪物。 “其实小怪物也挺好看的。”黎翡忍不住找补,“有翅膀,生下来就会飞,半个月不吃饭也不会死,生命力顽强,刚孵出来的牙就能把咱家桌子咬碎……” 谢知寒幽幽地看着她。 黎翡停了一下,觉得这形容对人类修士来说确实不像什么好词儿,于是又编出来几个:“而且还聪明,非常可爱,抗摔耐打。” “……别说了。”谢知寒把被子拉过头顶,自闭地蜷缩了起来,“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怎么记得有人早就想给我生孩子啊。”黎翡硬是把他捞出来,“不认账?” “认。”他说,“现在绑住你了吗?” 他看着黎翡一脸认真、毫无邪念地点头,刚要继续睡,就被一截尾巴灵活地缠到腿上,谢知寒呼吸一滞,感觉那截尾巴还卷着什么东西,试探地贴了过来。 他转头一看,那个里面嵌着铃铛的圆球果然不见了:“你怎么……” 话没说完,谢道长便隐忍着闷哼了一声,额角渗汗地埋进黎翡怀里,呼吸乱了套,嗓音被迫压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飘:“坏女人……” 这词还是从他小师侄那里听来的。 “乖乖,”黎翡扣住他的手,五指穿过他指间的缝隙,回扣握紧,“这可不妨碍你爱我。” 第72章 交托 离开此地之后, 再向北行,是茫茫飞雪、终年不化的浩渺雪山。 进入人迹罕至的北冥, 赪玉盘也不再以人形出现, 而是又变回乌鸦的形态,浑身漆黑如墨地落在黎翡肩头,隐隐泛着金色的眼珠时亮时暗, 光明正大地偷懒。 乌鸦嫌冷,黎九如不怎么畏冷, 没有反应, 倒是谢知寒的体质很适合北冥,太阴之体的清寒凉气逐渐盖过了影响他身体的魔气, 几乎没有任何症状出现了。 但在找到玄鸟夫妇两人之前,他还是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了类似“胎动”的反馈。虽然只是小腹涨疼, 可还是让谢道长有点慌了神,就算修为恢复, 他还是对此束手无策。 别提还有……还有那个隐隐的铃铛响。 在带着小玄鸟拜访它爹娘的前一晚, 黎翡抱着软成一团的小谢道长, 帮他取出那个似有若无微响的小铃铛, 因为似玉的表面太滑,这玉又被体温焐得很热,她的手指居然一时间没法拿出来。 两人研究了半天,收效甚微。一来二去的, 谢知寒早就没力气了,他攥着黎翡的衣领,指腹压着上面的绣纹扯了扯,很小幅度地晃她衣领:“……你说负责的。” “我负责的,也没要抛下你呀。”黎九如顺着他的话, 把谢知寒又往上抱了抱,不免跟他的腹部贴上,他低低地抽了口气,听不出是难受还是被她身上的银甲冰到了。 他上半身的衣衫十分整齐,系带工整,内侧的扣子系到脖颈,严严实实,连颈窝都没露,肩膀上还拢着一件白绒披风。 黎翡单手把寒气还未褪干净的薄甲殷袍脱下来,只穿着才遮住半截腰身的小衣,她的腰身精干柔韧,线条流畅,肌理匀称,比常人更高的体温透过谢知寒的道服贴上来,这温度几乎不像是平常的“热”,还带着一种道侣之间肌肤相亲的缠.绵。 一旁的镂空金盖火炉里点着炭火,热意夹杂着飞蹦的火星子,在炉盖里哔剥作响。明明是炭火更热,谢知寒的注意力却全被她吸引,喉结微动,竟然因为她的身躯贴着小腹而感觉到一股心绪浮动。 他身上的披风遮盖住不足以见人的景象,只在白绒的边缘露出一截苍白光裸的脚踝。 黎翡重新擦了一下手,把手指上发滑的水液擦拭干净,然后重新揽住他的腰,有点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贴着他的唇亲了亲,说:“别躲啊,你要是总躲开,我就没办法了。” 他的身躯下意识的绷紧,攥着她的手指浮了一层热汗,闭上眼任由她亲,低低地跟她说:“……我没有。” “紧张也不行,我的手都被夹到了。”她在他耳畔轻语,“乌鸦还懂得不傻装傻,明日见了那对夫妻,可就不好糊弄过去了。” “这难道不怪你?” “怪我。”黎翡一点儿也没否认,听上去很是知错就改,眼睛却还是笑着的,“我塞得太深了,乖乖饶了我吧,下次……” 谢知寒抬眸瞪了她一眼。 黎翡的声音瞬间消失,她盯着对方微带委屈、可怜可爱的神情,胸口不疾不徐一亮一灭的那盏灯都跟着晃了一下,这感觉格外新奇,她没空去探寻,情不自禁地靠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睛,忽然又封住他的唇。 “呜……” 谢知寒的声音被锁在喉咙里。 她的手扣住他的手指,原本还安静地把他抱在腿上,这回完全收不住地将谢道长压在了马车的另一边内壁上,薄壁微颤,整个马车都跟着轻轻晃动了一下,压在厚雪的车轮跟着滑出一寸半的雪辙。 她的力道有点失控,谢知寒的脊背都被撞得发麻了,背部贴着披风的后绒,前面却还要尽心尽力配合她的吻,他的唇肉被咬得微痛,眼眶逐渐泛红,扯着她的袖口拉了拉,没制止住,只在唇瓣分开的间隙中扭头过去喘气,从她怀抱里爬开一点,因为太急呛了一口气,胸腔起伏,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黎翡俯身贴过去,直到他避无可避。 “你……咳咳……”谢知寒捏了捏喉咙,“你正经一点。” “我亲亲道侣,还要谁来批准吗?”她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双手压在他腰身两侧,几乎把他完全笼罩在了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尾巴在微微甩动,骨节噼啪地在地面上砸了砸,透着一股兴奋的躁.动。“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我可是真的来帮你的,你也不想让见过一面的玄鸟道友听见莫名其妙的铃声吧?” ……哪里学得……这种话…… 谢知寒耳根红得滴血,说什么都不肯配合,黎翡表面耐心很好地劝了两句,实际上尾巴一扫一缠,就强迫兔子前辈不许关门,她低头凑过去,体温莫名地又升高了一截,额头上浮现出一对坚硬漂亮的角。 黎翡用牙咬开他披风里头的衣衫扣子,只咬开到胸口,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小兔子,你怎么还会流出来啊,是为妻没有照顾好你吗?” 她的角抵到了锁骨,比起体温来说,这对角倒是没那么烫人,上面攀着魔族的花纹,透着微光。 谢知寒说不上话来回复她,他呼出一口气,视线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鬼使神差地抬手碰到了她的角,霜白的手指蜷起握住,冰凉的手心贴合住上面的魔纹。 金色的纹路似乎微微涌动着。 黎翡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埋头没管他的动作。谢知寒摸着她头上的角,先是细细地抚过纹路,刚要摸到底部,呼吸便猛地一滞,声音有点忍无可忍地轻抖:“别吸了……没有了。” “哦……” 她倒是听话,明知道这是谢道长没脸继续的托辞,还蹭上来贴着他的脸,一黑一红的眼眸盯着他:“我能不能——” 谢知寒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小腹。 黎翡的话停了一下,但她也没多失落,只是叹了口气,数落了一下他肚子里的蛋。两人在马车里磨磨蹭蹭耗了不知道多久,那个会发出铃响的圆球终于被取了出来。 谢知寒累得埋在她怀里睡着,身上已经乱糟糟的只剩那件披风。 夜色已经渐渐散开,初升太阳的光晕薄薄地笼罩在冰雪之地。在车顶上,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远望着阳光,口吐人言地感叹道:“当鸟可真难,装傻可真难……” 在它身边,一只羽毛才长齐的小玄鸟依偎在乌鸦翅膀边,拱了拱对方漆黑的羽毛,懵懵懂懂地跟着点点头。 …… 次日,北冥雪山。 重登雪山,这次不必再等玄鸟鸣叫,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巢穴当中。夫妻两人正在等候,见到黎翡当即迎了上来,抬手见礼。 身着霓裳的美娇娘先是跟黎翡嘘寒问暖了几句,寒暄不过半刻,就目光游移地在周围梭巡。黎翡对她的怜子之心心知肚明,转头看了一眼乌鸦。 金乌化作的乌鸦可是很大只的,压在魔族将领的臂膀上都压得一沉,它低头啄啄羽毛,把埋在厚羽里的小玄鸟叼出来抛到半空中。 小玄鸟还没睡醒,惊慌地在空中扑腾了好几下翅膀,这才飞起来,一看见面前的亲娘亲爹,登时扑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一家团圆的喜极而泣环节。 黎翡给他们留足空间,伸手拢了拢谢知寒披风的带子,一旁的乌鸦飞过来落在她肩膀上,嘀咕着:“女君大人,他们怎么这个架势,不会真想要回去吧?” “不会的。”黎翡道,“他们夫妻是尊重契约之人。” 果然如黎翡所言,那头哭完了嘱咐完了,给小玄鸟塞了不少丹药过去之后。玄鸟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又对着黎翡行了一礼,这回抬头说得是:“女君是否在寻渡劫之地?” “此事六界皆知,就算不知道,也该猜出来了。” “这就是了。”夫人道,“半步造化者,在修为圆融、境界松动的时候,会寻找踏入造化之境的渡劫地,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心血来潮,得到渡劫的契机。正因如此——妾身在发现月升之地的异动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女君阁下。” “异动?”黎翡重复了一遍。 “月升之地传说中从前住着一位半步造化的太阴君,他是在渡劫当中身陨的,自从太阴君在月升之地陨落后,此地便草木皆枯,寒光凌人,无法进入。故而我们夫妻虽在山峰多年,也从未踏入半步。 “但在几个月前,妾身偶然下山摘取灵药,见到那里光华大盛,隐隐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浩瀚灵气,觉察有变,但那种气息的境界太高,妾身不敢一探,便想到了女君大人……也趁此机会,见见我这不成器的孩子。” 小玄鸟在她怀里歪着头,亲昵地贴了贴娘亲的手。 “多谢夫人。”黎翡思索片刻,“如若真是此地,恐怕你们这座雪山要受到牵连……” “妾身与郎君商量过了。”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青衫书生,“这动静估计不小,我等先离开雪山,在三千里之外的北冥边界观望,以防同时引发天劫。” 这做法没什么不对,北冥人迹罕至,就算黎翡真的在此渡劫,也不会影响到多少生灵,若是真有北冥的妖魔精怪见到女君渡劫而不死,这绝对是修行路上天运所在的大造化。 “你考虑得很周到。”黎翡话语微停,转头看了看谢知寒,又道,“别人进去恐有危险,这是我的道侣,请你们两人看顾一二,别让他身涉险境。” 谢知寒猛地攥紧了她的手。 夫人自然不会不答应,因为谢知寒穿得很厚,她都没太看出对方有孕在身,只是觉得两人感情甚好,应道:“妾身与郎君定当尽力。” 黎翡摸了摸谢道长的手背,又道:“金乌振翼,可日行四万里,能随时通知魔域诸人,要是有两位应付不了的事情,尽管交托给他们。” 乌鸦从她肩上蹦到另一端,圆圆的瞳孔盯着两人。 第73章 天劫 北冥雪山下, 月升之地。 就像玄鸟夫人所言的,此地灵气动荡,光是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格外强烈的压迫力。 黎翡踏入了月升之地的边界。 雪山之下, 一扇冰封的巨门堵住了掏空山底的洞府,厚重的冰层将青铜巨门包裹得严严实实。黎九如伸出手, 掌心贴在冰层上, 尝试着推了推。 门扉不动,似乎已经被坚冰凝结了。她的目光不变,右手覆盖上一层坚硬的骨甲,从肩膀一直向下包裹延伸下来,连修长的五指都改变形态, 指尖尖锐的骨刺撬进冰层里,用力一转。 咔嚓。 第一声咔嚓声响起后,整个巨门都发出密密麻麻、接连不断的咔嚓开裂声。冰层碎裂出蛛网一样的纹路,像蜕皮一样脱落下来,碎满地面。 黎翡单手推开门。 玄门重重地打开, 露出里面昏暗的光线,除了墙壁上被捕捉放进明珠里的月光之外,并没有别的光源。 越是靠近,黎翡就越能感觉到一股冥冥之中被牵引拉扯的感觉。虽然这地方看上去跟谢知寒的功法更契合, 但不得不说, 这很大程度上是因她而发生变化的渡劫之地。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59节 她孤身走了进去。 在脚步踏入洞窟的时候,这扇门又徐徐地紧闭关上, 刚被震碎的冰块还落在地上未动,青铜门的缝隙就立刻又冻结起来,被厚厚的坚冰裹挟住。 黎翡只是回头扫了一眼,没有过多地理会。到了她这个境界, 很多事情都不必去考虑其中的“取巧”,她跟随着本心而行,便是破除迷雾、照见本真的最好方法。 这是一座天然的洞窟,是孕育太阴.精华的月升之地。里面有一些人为改造的迹象,应该是死了几千年的那位太阴君所遗留。 对于无念的这位老师,她其实也不是非常清楚。无念的前半生有过很多老师,有一剑破万法的剑修,最后以身铸剑、死在熔炉当中,却酿成一把连豆腐都切不断的废弃之器;有一心救遍苍生、苦海横舟渡众生的佛陀,只来得及给她和无念讲最后一场法,领受了半师之礼,便含笑坐化,连舍利子都化为了铸造镇天神柱的材料…… 她出生在仙神陨落的盛世末尾,还没有握住手中的剑,就只见到几乎一切毁灭的灾祸。 黎九如的父母辈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只不过他们两人离世的时候,她只有岁。 她走向洞窟的墙壁,看向墙上刻着的功法。以她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得出,这是跟谢知寒所修师出同源的一种根本**,光从水平看,两者倒是不相上下。 黎翡走过刻着法阵的篆文,见到蒙尘的桌面上放置着几件杂物,一本摊开的书。入目的第一眼,书页上重重地写了一个“憾!” “憾!憾修行到死,不能重来,苦修一生,有何乐哉?戒杀生!仇恨如何停歇、恩怨如何罢休,冤冤世世,不得穷尽!戒淫乐!有情皆为孽果,爱恨嗔痴性情真,真情所在,何言取乐!不如重修、不如重修!” 字句之上仿佛凝结了强烈的怨怼憾恨,连黎翡的视线都恍惚了一瞬,她伸出手,翻合那本书,发现这居然是一本佛经。 一个有道行、寿元到头、困死命途当中的佛修,临终之言,竟然写得这么叛逆荒谬。 但看了这本书,她境界松动的感觉反而愈发强烈。黎翡继续向前,还见到了许多修士遗物,这似乎是太阴君拿来修行某种功法的,将上面的遗憾怨恨气息收集在了一起。 一一查看过去,上面不乏有很多修士的临终所言。有大哭大痛不如重修的,有暗恨自己不够勤勉悔不当初的,也有指责苍天命运不公的……各类各样,遗憾之意数不胜数,唯一一个怨气最轻而遗憾最深的,只有一行字: “我命在此,不可回头,生死相别,卿卿珍重。” 每看过一种遗言,黎翡心中便多衍生出一种感触,感触越深,境界便愈发松动,她身上的魔气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只不过并没有携带破坏力,而是非常平静稳定地环绕着她。 直到她见到了一具枯骨。 黎翡目光微怔,意识到这是太阴君的骸骨。他是为无念传道的人,四舍五入,也算是谢知寒的半个师父。 这具骸骨身上已经没有半点灵气,但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他的每一根骨骸都被薄冰冻住了。 黎翡对着骸骨拱手行礼,还算礼貌地叫了声前辈,然后伸手抽出他指骨当中握着的一卷古籍。 这古籍边缘已经泛黄变薄,似乎一用力就会碎裂掉。她将这本书从冰中抽取出来,抬手翻阅了一下。 前面都是功法,也包括收集诸多遗物炼制法器的那道法门,但令人意外的,这些遗物并不是抢夺来的,而是太阴君四处寻访交易得来,只不过炼制到最后,连他也大限将至,最后也没有成功。 翻越到最后,是一串用手凝聚灵气所写的遗言,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不清。黎翡仔细地看到结尾,前面都是他自己叙述的生平,而到了最后一句,写得却是:“你不遗憾吗?” 黎翡的思绪像是电光石火般地掠过了什么。 那团字忽然又变化。 “你不为他遗憾吗?” “我不会为他……” “他是谁?” 黎翡话语顿住。 就在这停顿的刹那,一股很轻的力道覆盖上肩头。周围的一切变得混沌起来,黎翡转过头看着那只纤细的手,见到了龙女的面庞。 她还是那么清丽温柔,脸颊上缀着银色的鳞片,美丽得像是一串梦幻泡影。龙女伸手环住她的脖颈,那张脸靠了过来,声音极为温柔地道:“九如姑娘,我知道魔族长期魔化会有失控的风险,我为你设计了封魔大阵,可以协助你恢复神智……” 她的呼吸带着海风的味道。 “九如姑娘,你没有想念过我吗?在轮回玉盘里,你明明有机会阻止我的决定,有机会让我活下来,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你不会遗憾的吗?” 龙女的眼瞳温柔如水的注视着她,即便是这些看起来咄咄逼人的话,在她口中说出来,也如同沉进海底的一串呼吸,只剩下沉没的隐痛。 “我……” 黎翡只说了一个字,她的样子忽然变成龙女当年在海底力竭战死的模样。她身上银色的鳞片揭开脱落,倒在黎翡怀里吐出鲜血。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熟悉,就如同当年黎九如操办她的后事一样。 她的天劫,早就开始了。 …… 雷云已经在北冥雪山上汇集了两个月。 但也只是汇集,这些云层越积越厚,乌黑阴沉,但凡有一点眼力的人都不会靠近。可就是这样的厚重雷云,却整整两个月都没有任何动静。 北冥边缘,一处小小的客栈当中,汇集了当今魔族最说得上话的几人、北冥玄鸟夫妇、足金乌,还有日夜兼程赶来的杜无涯和明玉柔,连鬼主苍烛也到了。 “明姑娘,你再说这些就没有用了。女君将谢道子托付给我们夫妻的时候,我并不知晓道长有孕在身,况且那要真是渡劫之地,早就引动天劫了,谁能想到会安静这么久?” “夫人,”明玉柔吸了口气,道,“这是永证造化的天劫,不是劈个雷下来就算完的,你们就不该让女君大人进去!现在好了,谢知寒要是出了点什么问题,她黎九如再出来就是个造化之主,本来就拦不住她发疯,这才好了几天,要我说现在就应该——” “应该什么?”伏月天抱着胳膊望向窗外,“谁也不能打扰女君。谁去,我都会杀了他。” 明玉柔跺了下脚,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埋怨这帮人不会好好说话、张口就是威胁。 “这几天胎气动得很频繁。”玄鸟夫人道,“妾身请你们来就是因为此事。谢道长的元神都要烧出窍了,这怎么能行?他不能这样生孩子吧?方法是明姑娘想的,怀的是魔族的种,你们想想办法吧。” 她越说越觉得超出掌控,甩袖扭头坐下了。一旁的青衫书生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宽慰着妻子。 他们两人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只是没想到谢知寒肚子里揣着个崽,被震惊了一次不说,在黎翡不在的第天,谢道长就开始元神不定,肉眼可见的心绪浮动,到了第五天,他身上黎翡残余的魔气散尽之后,就开始反复发热。 她都不知道这两个月是怎么撑过来的,从第七天开始,夫妻两人就完全慌了,将能叫的人都叫了过来,一群人一起守着,阵法也布置了、法器也掏出来了。连苍烛陛下都被乌鸦从幽冥界拉来,贡献出了数不清的宝贝。 但就像玄鸟说的,他最近胎动频繁,这样生孩子太危险,但在这种时候也绝不能去撬开月初之地的门,会不会被天劫一起劈死还在其次,要是打搅了黎翡渡劫…… “永证造化的劫数有很多道,只有最后一道才是天雷。”坐在屋子角落的黑发青年幽幽开口,“义母只有渡过前面所有的劫数,才能见到雷劫降临,这才两个月,就是僵持两年、两百年……也都在情理之中。” ……两百年…… 听着简直想让人一头撞死。小谢道长要是得生完孩子等两百年的话,女君大人就等着他闹和离吧。 房间里又安静了,只剩下小玄鸟在桌子上啄杯子里的露水吃,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娘亲的神情。 “哪有那么娇弱……”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魔族生完蛋都能接着上战场……” 他被伏月天用力杵了一下,闭上了嘴。 “算了。”明玉柔抬手搓了一下脸蛋,给自己催眠道,“生孩子哪有不危险的,我之前见过那么多男人生孩子,不是也有好多都平平安安的吗?生个蛋……生个蛋,呸,去他的,我又不懂生蛋,叫我来干什么?” “妾身倒是懂生蛋。”夫人道,“可妾身又不懂男人!” 第74章 冷静 她已经很久没从自己的回忆里, 感觉到其他人的温度了。 从剖出魔心后,黎翡身上所反复重现的回忆,大多都是能够将人逼疯的血海哀嚎, 那些她尽力拯救或已然力所不能及的每一瞬……再之后, 是与无念在塔中相对的孤寂年岁。 遗憾?修行半生, 哪个修士没有遗憾? 还未等黎翡伸手触碰龙女, 怀中的身躯便已经如梦幻泡影一样消散了。她的手稍微一顿,忽然听到一声很清脆的童声。 “娘亲!” 黎翡抬起眼,见到扎着红头绳的小福坐在她对面。因为这个高度,她便半蹲下来跟小福对视。福娘的眼睛又黑又亮,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会想杀了小福吗?”女孩眼神清澈地问她, “干娘,你怪我害死了爹吗?” 黎翡自然知道这是天劫的一部分, 但这件事其实已经很难动摇她的心。她不慌不忙地道:“难不成我还谢谢你?” “你要是想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啦。”小福站起来扑倒她怀里,“其实感觉后悔是人之常情啦, 没有人做选择一定不后悔的, 别看干爹那个样子,说不定他也背地里后悔过千八百回呢。” “怎么说?你想劝我什么?” “我是想告诉娘亲,突破天劫之后,作为造化之主是可以拨动时间的。”小福掰着手指头道, “只要你快点突破, 然后很多遗憾就可以迎刃而解啦。” 黎翡笑了一声, 伸手捏住她瘦削的脸蛋, 把小福的脸颊捏得通红:“哦,我被你干爹骗太多次,你这点蛊惑我的小把戏, 休想得逞。” 她说完就松开手,把小姑娘往旁边拎开。 小福被拎到旁边,说得话没奏效。她伸手抱住黎翡,连忙道:“你再这么气定神闲慢悠悠地过心魔关,小爹就要跟你离了呀!” 黎翡的脚步顿了一下。 “月初之地的时间跟外面不一样。”这个幻象小福好像是故意被创造出来提醒她的、准确来说,是拿来扰乱她的心境的,只不过她倒是句句属实,“就算感觉只有一瞬间,但外面没准已经过了一个月呢。到时候娘亲的孩子都孵出来了,还没见过娘呢,剩下我小爹一个人孤苦伶仃、独守空闺、寡父孤女……” 黎翡没回头,而是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 话音未落,原本一片寂静的周遭环境,突然升腾起一片鲜红的海水,在四周辽阔无垠的海水当中,缓缓爬起来四个如肉山一般的巨兽,无数辨认不清的尸骸飘浮在海面上。天空崩掉了一块儿裂隙,就像是让人徒手撕开一道口子似的,从那块裂隙外往里漏红油漆。 “哇……”福娘惊叹了一声,道,“娘,你已经着急了呢。这种杀神劫我可不陪你了。” 就在她想要马上消失的时候,脚下突然出现一丝一缕的魔气织成的大网,在反手一兜的刹那间就把“小福”笼进网中,将这个以小姑娘外貌示人的“心魔”捏在掌中。 实际上,这也根本不算什么心魔,因为黎翡自从解决掉无念之后,实在是心胸坦荡、几乎没有执念,这只是天劫酿造出来的一丝杀机,以一种她比较熟悉的形象出现而已。 黎翡捏住这团跳动的、含着血丝的白光,面无表情地道:“这就想走,叫了这么多声娘,那娘亲带你见见世面——” 她另一手早已握住魔剑,在把玩这团白光的时候,剑锋已经跟相距最近的怪物撞上,噗嗤一声,响起剑器入肉的撕裂声。 在黎翡脚下的这片血海里,源源不断地有怪物从海水中爬起来,像是源源不绝的浪潮一样。然而这样的场景却只能激发出黎翡的凶性、还有担心谢知寒带来的烦躁。 她抽出忘知剑,剑身滑落一连串的血珠。 杀神劫有一种说法,若是行善积德、不造杀孽的人经历此劫,犹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因为这片血海里根本浮现不出几个生死孽债来讨还因果。 但是……黎翡审视了一下源源不断翻起波浪的血海,心里没什么底的琢磨着。等她杀出去……会不会这时间,真有点儿久了? …… 杜无涯被玄鸟和明玉柔灌输了一脑袋的“生蛋”和“男人生孩子”的知识,有点晕晕乎乎地赶赴“战场”。 眼下也没人能帮得上忙,明姑娘勉强算半个靠谱的,但也不是完全靠谱。没有办法,杜无涯发现自从自己为了研究女君的病赶赴魔域开始,就背负上了一连串责任重大但是细想起来又有点儿离奇的事情,比如什么绝境托孤、死而复生、给男人接生什么的…… 不过医者仁心,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杜无涯抱着药箱在床榻外坐下,唤了两声里面都没应,他有点担心地伸手进去一摸,刚碰到手腕——得,又烧迷糊了。 他一边把着脉,一边从药箱里拿出药瓶来倒出两粒丹药,塞进谢知寒嘴里。过了大概半烛香的时候,对方终于醒了,很疲惫似的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蜷进被子里。 “别光看我不说话啊。”杜无涯道,“你这梅花枝做的骨肉,要是真烧坏了,明年冬天还开不开花了啊?” 谢知寒闭着眼,喃喃道:“别开玩笑。” “没跟你开玩笑。”杜无涯道,“今儿我们还凑在一起说,你这具身体是新塑出来的,平常有女君照管着,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她冷不丁地这么久不在,你让这个蛋给祸害散架了,我们几个可拼凑不起来。” “不会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间或夹杂着两声咳嗽,手指苍白得一点儿血色都不见。 “什么不会的,我可是奉命来接生的。我这辈子还没给人接过生呢,呃,也没接过蛋,反正我业务不熟练,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也只能保大了。”杜无涯的嘴有点跟不上脑子,紧张得胡言乱语,“伏将军他们也真是的,一个种族,那么多魔,连个催产药的方子都没有,我拿人族生小孩的药给你喝一口能管用吗?……你现在还算是人族么,心肝脾肺都不是肉做的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60节 他一紧张就容易话多。 谢知寒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她还没出来吗?” “这话说得,要是出来了肯定第一时间来看你啊。”杜无涯道,“肚子还疼吗?”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沉默地凝滞了片刻,然后道:“……其实我还好。” 这人的脾气其实从来都没那么配合,要是黎翡亲自照顾他,谢道长别说会嘴硬,早就往她怀里钻了,但换了外人就是不行,那点身段就是放不下来,要他示弱比要他死还难点。用苍烛的话说,这就是男狐狸精,表面柔弱。 杜无涯只能劝他喝了碗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然后就忐忑地在旁边等着接生重任。他等着等着,就在外头漫天风雪、北风呼啸当中等困了,支着下巴打起瞌睡来。 小烛幽幽,一只手掀开床帘,窸窸窣窣地起身穿衣。 他的发热已经退下去了,或许因为怀得是蛋的缘故,小腹也没有隆起的太夸张,被厚衣服层层叠叠地遮掩住就看不太出来了。谢知寒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完全没有打搅到杜无涯。 不过到他走出客栈的时候,还是察觉到另一人跟在身后。他转头一看,半空中盘旋着的漆黑乌鸦落了下来,用那种很诡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开口道:“怎么了?精神状态好像还不错,回光返照?” 谢知寒很是心平气和:“不是,我感觉我快生了。” 乌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疯了?那还不老老实实回去躺着。” 谢道长摇了摇头,说:“不行,离她那么远,我会很难受的。” 乌鸦用匪夷所思地目光又审视了他一遍,然后退了半步,又问:“好吧,那你要去哪儿?” 他抬手指了指雷云汇集的地方。 “嘶……” “我不会靠得太近的。”谢知寒说,“也不会影响她渡劫。” “你不会靠得太近?你知道她一个雷劫下来劈哪几座山头?说不定你三百里外好好站着就让一个雷劈坏了呢。”乌鸦道,“我劝你……” “你先别劝我。”他道。 乌鸦的话被堵在了半路上,然后就看到谢道长表面上很沉着冷静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揣着一个小暖炉往乌云密布的雪山那边走了。 ……这还了得?这、这还了得? 乌鸦连忙展翅跟了上去,一边跟一边念叨:“你别发疯了行不行?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来啊,你现在这个情况,天又这么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诶脚下!注意路!” 它不喊还好,一喊谢知寒反倒走神,一脚踩深了雪。幸好雪地松软,就算摔倒了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倒是不碍事。小谢道长爬起来抖抖雪花,用沾到手上的雪捂了一下脸,感觉脸上的热意又冰下来了。 “我没发疯。”他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挺冷静的,“我是真的很难受,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说完这句,他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回过神了一些:“抱歉,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我。” “行了行了。”乌鸦道,“我带你去。” 它可是一只好鸟,看不得谢知寒这么磕磕绊绊可怜巴巴地走过去,想着万一有危险也能把他扯回来,干脆一抖翅膀,变大了几百倍把他扔到自己背上,朝着乌云汇集的地方冲去。 就像是玄鸟夫人所说的,离雷劫太近容易把自己的劫数也招惹下来,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不过让金乌来把握距离反倒还准确一些。乌鸦靠近到能看清那些翻滚紫云的地方,在安全范围里将谢知寒放下,让他待在一座小雪峰的峰顶上。 谢知寒的脸颊有点泛红,不知道是又发热、还是让寒风吹的:“她会不会在心魔关里……” 乌鸦偏头凑过去听他说什么。 “见到剑尊阁下啊……” “……啊?你怎么还琢磨怎么吃醋呢,剑尊不是已经没了吗?” “没了?”谢知寒揉了揉脸,他甩了下头,似乎想把脑海里迷迷糊糊的那部分甩出去,“那我不能吃醋吗?” “呃……” 乌鸦一时语塞,过了好半晌才道:“……你要是愿意,应该也能。” 谢知寒点了下头,掩唇咳嗽了两声,为了不让杜无涯太过担忧,他一直压着咳意,现下才舒畅了一些,缓过一口气来,又道:“我要是难产能保小吗?” “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我就随口一说。”谢知寒立即补充,“别生气,我很感激你陪我过来。” 第75章 生蛋 风声吹拂。 谢知寒本来不怕这种寒气, 但如今他身体虚弱,乌鸦怕他吹坏了哪里,便跟着转个方向挡住了吹来的风向, 注意着谢知寒的脸色。 他穿得很厚, 毛绒绒的衣领衬着脸颊,眼睫上落了点雪花,脸颊泛红,看上去有点儿委屈可怜。但他自己倒是没这么觉得, 还聚精会神地支着下颔、看不远处那团紫光隐现的劫雷。 “你就是凑过来看也没用, 她得把前面的几道都跨过去,天雷才会动。”乌鸦碎碎念道, “太任性了, 一会儿就把你给逮回去。” “嗯……嗯。”谢知寒声音低微地答应, 他手里顺手带出来的那个小暖炉都不热了, 里面的炭烧完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 乌鸦刚要继续唠叨, 在两人面前, 原本缓缓转动的紫色雷云旋涡忽然明亮了一刹,就在这光晕短暂得令人疑惑是不是错觉的时候, 一道极粗的光柱挟着炸裂的电光从天而降, 直接劈落在雪山——劈开峰顶, 轰的一声炸进月升之地。 雷劫开始了?乌鸦眨了眨眼, 跟谢知寒一起看着这劈下来的雷劫光柱。 谢知寒先是被这光线刺了一下眼,缓缓闭上又睁开才缓和这份过于敏感的视觉。他之前觉得黎九如天资绝世, 这世上没有能难倒她的事情, 因此几乎不曾担心,但现下看见这道雷,反而迟钝地开始担心起来——这要是给她劈坏了…… 他的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 谢知寒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点发热,劫雷的光映照在周围的雪地上,这光线晃得让他的眼睛也觉得隐隐发麻,他伸手擦掉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感觉肚子里的小崽子也跟着有点兴奋起来。 轰隆—— 两人所处的位置确实不算远,连每一声炸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乌鸦的注意力一时放在天劫上,观望了一会儿感觉这只是整个天劫最水到渠成的一部分,便转头看了一眼谢道长。 谢知寒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的状态好像更差了,低下身蜷缩了起来,整个人像一大团雪白蓬松的棉花团儿。 “谢道长?道长?你还清醒着吗?我给你带回去得了,这雷劫才刚刚开始,女君短时间内应该……” 话音未落,从雷云光柱中浮现出一股很暴躁、而且还有点焦虑的气息,根本不需要仔细感应就知道是女君。然后这股气息就在完全出人意料、无法掌控的情况下向这个方向飞速而来,在天雷披落的间隙展开了一对遮天蔽日的骨翼。 只在半个呼吸左右的时间,乌鸦就感觉一对巨大的骨翼把身旁的一团谢道长给包裹住了,这速度连它都没能反应过来,甚至黎翡身上还带着没有停歇的流窜电光。 “你飞远点。”她从雷劫的光柱里出来,只跟乌鸦说了这么一句。 此刻雷劫未完,劫云会跟着她的位置移动。乌鸦也不敢怠慢,直接离开了她身边。这处雪崖原本安安静静,此刻被雷电卷席,四周的松柏都被四溢的紫色电光炸穿了树干。 黎翡的雷劫还没结束,但她刚在第一道雷出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谢知寒的气息——这人怎么跑这儿来了? 谢知寒的状态并不算好,两人有合籍契约在身,黎翡光是感觉就能感觉到个七八成。她合拢骨翼,双翼相叠,密密地隔绝住了她怀中和外界的一切,连同那些劈落在她骨翼上的紫电也没能碰到谢知寒。 小谢道长好像晕过去了,也可能是没有力气给出什么反应,软绵绵地靠在她怀里。 黎翡在里面斩去无数杀孽,说不累肯定是假的,但她的不放心比疲惫要强烈太多了。现在亲眼看见他才觉得稍微平静一些,伸手摸了摸谢知寒的脸颊。 有点热。 他的眼睫微动,睁开双眼看了一眼她,然后凑上去缠住她,贴着她的脖颈浅浅地呼吸,那些带着梅花味儿的气息扑落过来。 “黎九如……”他呢喃道。 “嗯。”黎翡应了一声,然后揽进他的腰按在怀里,“乖乖,别动。要是被劫雷沾上一点儿,你就化成灰烬了。我现在可是很危险的,会不会觉得害怕?” 谢知寒迟钝地摇了摇头,过了小片刻,又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摸了摸肚子。 黎翡几乎是原型出现的,她的血眸化成了一团猩红飘飞的火焰,从肩膀到手指全都覆盖上坚硬的甲,指骨上的刺可以轻而易举地划开玄铁。谢知寒拉着她的手的时候,黎翡尽量收敛骨刺,用平和无害的地方抚摸他。 才碰到他的小腹,那些花纹就传来强烈的跳动感。黎翡愣了一下,然后很明显感觉到连接着蛋的部分断裂了——她脑海里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什么叫瓜熟蒂落,那颗蛋隔着谢知寒的身体,好像还挺活泼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谢知寒抓着她袖口的手一下子收紧。 “九如……”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已经带着点发颤的痛了,但谢知寒向来能忍,将大部分的疼痛都藏了起来,话语之间夹杂着低微的喘气声。 “嗯,我在。”黎翡已经没心思顾忌什么天雷了,她的骨翼外被雷劫刮出一道道白痕和劈焦的部分,但这几乎没有疼痛感,她也并不在意,而是伸手解开他身上的衣服。 谢知寒穿得很厚,不过倒是很方便解开。黎翡解开披风系带和衣衫的扣子,还没伸手摸到他,就感觉怀中的身躯一紧,低低地吐出几声痛吟,还带着隐约的哭腔。 “乖乖,”黎翡忍不住放轻声音,“哪里痛,我摸摸。” 他可能是脑子不够清楚,听见了也没好好说出话来,而是又慢吞吞地缠上去,抱着她的腰,在黎翡肩膀上咬了一口。 在谢知寒凑过来的时候,黎翡就解除了骨甲,让小谢道长这口白净整齐的牙齿别被她的原型硌到。饶是如此,落在肩上的力度也不重,他发泄痛意似的咬破了皮肤,但又适可而止地亲了亲咬破的伤,又蜷缩进她怀里。 “痛死了……”他语调有点发抖地说,然后拉着她的手往下扯,“把蛋……拿出来。” 黎翡怔了一下,她伸手碰到谢知寒的时候,他身上已经**的弄得一塌糊涂了,她看了看谢知寒泛红的脸颊,尝试着伸出手指,帮他取出来——这其实难度很高,蛋上面全都是水,滑得让人抓不住。 天雷算什么考验啊,这个才是考验。谢知寒没有力气继续生了,他几乎可以算是已经昏过去了,只抱着黎翡的手臂还算有点力气。 黎九如一边找角度,一边听着怀里的人时不时地低哼几声。她也不敢太着急太用力,魔蛋一向坚硬皮实,她倒不担心小崽子,只担心道侣这个脆弱的身子骨。 幸而魔蛋本身其实并不大,倒是辅助生育的水流得到处都是,他的衣服都弄脏了不少。黎翡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摸没摸到蛋壳,刚想着不能把谢知寒的身体弄坏,就感觉一枚蛋堪称自力更生地挤了出来,稳稳地碰到她的手指。 ……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黎翡把蛋彻底取出来的时候,谢知寒还是疼得发抖,意识不清地在她身上又亲又咬,脖颈上的肌肤全是他的牙印和留下的痕迹。 她单手抱住谢知寒,弹了弹手里这枚蛋的蛋壳。蛋壳上凝结着缠绕起来的花纹,每道花纹都亮晶晶的,至少外观看上去还挺好看的。 “乖乖?”黎翡在他耳畔低声唤了几句,“还醒着吗?” 对方没什么动静,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吐出一句:“晕了。” “哎呀,这不是脑子还能转吗?” “……转不动了……” “嗯嗯,脑子已经转坏了。”黎翡问他,“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谢知寒还没回答,黎翡就又道,“孵出来也是小怪物,你给小怪物起个名字吧。” 他很疲倦地抬起眼看了看她,然后又埋进她怀里:“你起,我好累……” “好好……” …… 这几道雷劫真的很没面子。 雷云散去,黎翡抖了一下翅膀,骨翼劈焦的部分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渣。虽然能养好,但这么用翅膀也的确鲁莽了一些。 黎翡抱着他回到北冥边缘。 早在雷劫降临的那一刻,客栈里的人就都被惊醒了。而且乌鸦很快就返回客栈,告知众人谢知寒的踪迹,这些人才安心下来关注雷劫。 这下雷声才停歇下来,众人就见到魔主的骨翼在面前落下,然后亲眼见到黎翡从原型逐步解除魔化,除了尾巴和角还没收回去之外,大部分具有攻击性的特征已经收敛压制回去了。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61节 她先是把谢知寒抱回了房间。 房间里还燃着定神香,桌面上是杜无涯熬得药,已经有点放凉了。 黎翡把他放进被褥环绕的柔软床榻上,将弄脏的衣服全都脱掉,将被子一直拉着盖过谢知寒的肩膀,握着他的手给他输送灵气。 她一个魔族,想要给他输送灵气,就只能放进身体里净化一遍再传给他,过程很是繁琐麻烦。但黎翡并不介意,她握着谢知寒的手探查他的身体情况,正聚精会神,忽然看到被子下面有东西动。 那枚漂漂亮亮、圆滚滚的蛋从被子里挤了出来,被母亲的目光注视着之后,才忽然停下来。 黎翡幽幽地看着它。 它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 就这么安静了小片刻,黎翡道:“你想去哪儿?钻回你爹怀里去。” 它无声地反抗了一息,然后又默默地轱辘回被子里,钻回谢知寒身边,乖巧、弱小,且无助。 第76章 破壳 谢知寒的身体短时间门内没办法恢复如初。 就连他的精神, 都休养了整整两天一夜才稍微好转。在昏沉迷茫中回过神来,刚睁开眼,隔着朦朦胧胧的床纱, 就看见黎翡的背影。 她似乎也守了一阵子了,看起来半点不困, 隔着窗子剥坚果喂乌鸦。谢知寒看到她的身影,心中的不安和焦虑消除得无影无踪, 往怀里一摸,摸到那颗在他身体里生长了许久的魔蛋。 这颗蛋好像很乖地蹭了蹭他的手。 谢道长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别人家把小孩生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他光是被一枚蛋蹭手, 都觉得心里软融一片。就在他还想再摸一下的时候, 这枚圆滚滚的蛋又从他手里滚了出来, 浑身花纹亮晶晶地,停在枕畔跟他“对视”了片刻。 说对视,蛋又没有眼睛。但谢知寒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它认真地看了看自己。 “怎么了?”他轻声问。 亮晶晶的魔蛋看了看他,又扭头看向另一边的黎翡, 在注意到娘亲没看自己的时候, 它一骨碌地滚过柔软的被褥,在谢知寒怔愣的目光中, 啪嗒一声滚下了床。 谢知寒大脑宕机,看着那枚蛋若无其事地继续滚远, 脑海里不知道是该先想它有没有把蛋壳摔碎,还是先教训这小家伙不能乱跑。 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从地板上滚出一尺那么远,刚要开口,就看见在蛋面前的路径上横过来一条雪白的骨尾。 骨尾又长又精致,对于这枚蛋来说,就像是跨越不过去的天堑。它很明显地凝滞了片刻, 感觉自己身上又覆盖住了娘亲的视线,便慢吞吞地、有点不情不愿地又滚了回去。 谢知寒松了口气,心情很微妙地看着它。 本来见圆滚滚的蛋停在床边,他还想伸手把小崽子拿上来,没想到它很熟练地在原地一顿,然后居然蹦上了床榻,安安分分地又钻回他的被子里。 谢知寒:“……”怎么这么有活力? 随后,另一边传来了脚步声。黎翡喂完了鸟,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没计较刚才又把一枚活泼好动的蛋拦回去的事情,而是摸了摸谢知寒的脸颊,低头贴着他的额,语调放得很温柔:“你醒了?辛苦你了。” “它……”谢知寒刚想说这枚蛋的事,就被她封住了唇。黎翡的手从侧颈抚摸着、捧着脸颊,然后指腹轻轻抵住了他的下颔,非常自然地唇齿相贴,弧度轻柔地吻合在了一起。 “……唔。”连一点低哼声都被含在口中咽下去了。 过了半晌,谢知寒才吐出一口气,声音微哑地问她:“……怎么把它孵出来。” “嗯……”黎翡沉吟了片刻,“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你这说法可不要太荒谬了。谢知寒用那种不是很理解的目光看着她,但对方过来亲亲的时候,他还是很柔和地配合了,闭上眼让她吻眼睛,跟她道:“怎么能顺其自然,它看起来能滚能跳的,跑丢了怎么办。” 黎翡拉开一点被子,伸手解开他素色薄衫的领子:“天性活泼一点也正常,魔族的幼崽没那么脆弱,你不用太担心。” “不用太担心?”谢知寒睁开眼,伸手扣住她的手指,“你不觉得对于一个刚生下来的蛋来说,它的表现过于活跃了吗?……还有,怎么又脱我衣服。” “我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她说。 “你把脉探查就能知道的事情,非得要用眼睛去看吗?”谢知寒轻飘飘地点破。 黎翡继续道:“嗯,看看你发育得如何。以后哺乳的时候怕你没有奶。” 谢知寒:“……” 于是她很顺理成章地捋开他的手指,捏了捏谢知寒柔软冰凉的指尖,摸过素衫衣襟上的暗纹刺绣。 他默默把头偏了过去,霜白的耳根有点泛红。 房间门内很温暖,在窗棂下方烧着炭盆。镂空香炉里点着安神静心的香。就算不用被子盖着也不会着凉,不过蛋还是被蒙在了被子底下,还让黎翡压得严严实实的。 “怎么几个月不见,”她忽然道,“摸着软多了。” 谢知寒偏头不愿意出声。他的身体确实又软绵了许多,种种细节,都有些令人难为情,也就更耻于说出口了。 黎翡拿着给幼崽考较口粮的理由,仔细认真地观察了好半天,还上手去对比了一下触感,刚摸上还没对比出来,就听见他急促地吸了口气,禁不住又拉紧她的手,声音有点恼了:“能不能正经一点,蛋还在……” “它又没有耳朵,你就全当它听不懂好了。” “你……” “乖乖,我是想着好好给你检查身体。”她靠得更近,身上因为境界圆融,反而愈发地返璞归真,轻易不会往外泄露她的气息,这挟着一股发烫的温度,“而且我也很想你,让我亲一下。” 谢知寒搭在她手上的力度松了,那双银色的眼睛盯着她看,见黎翡果然只是低头轻轻地吻他。他松开手,让黎九如从唇角亲过喉.结,而后揽着他腰的手忽而又一收紧,顺着喉骨滑下去,亲了亲他的颈窝。 这倒并不是什么私密的地方,但这种触碰对于谢知寒来说,就像是被她阔别已久的气息猛地一下子撞进身体里。他苦心压制的一切隐忍和克制都被撕裂撞塌、被击碎到不可复原的程度。 然后她说:“亲这里的话,你变得这么软软的,会不会流……” 谢知寒抵住了她的唇。 黎翡笑了一声,抚摸着他的手指,在指尖上留了一个小小的牙印。 …… 谢知寒身上是那种很清新的甜,按照黎翡的经验来比对,奶味儿虽然更浓了,但甜度反而没有增加,还是那种让人一点儿都不会腻的清甜。 半个月后,几人启程回返魔域。 在返程之前,她亲自去酬谢了玄鸟夫妇,并且承诺让小玄鸟时不时回北冥修行一阵,以缓解夫妻二人的思念之情。除此之外,被请来的明玉柔、杜无涯,也一一赠送了谢礼,并且派人护送他们回去。 而回到魔域之后,除了教谢知寒怎么孵蛋之外,就是接踵而来的一大堆内外事务,还有给她操办筹备所谓典礼的提议。黎翡对此实在没有兴趣,她直接否了这项,懒得再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处理十三魔域各地呈上来的奏折玉书的时候,谢知寒正抱着个蛋看启蒙书。 他穿着一件缀了一点白羽的披风,无妄殿窗外正淅淅沥沥的下雨,窗台上放着一盆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上去的兰花,花叶上被溅得全是雨,雨珠顺着叶子的边缘往下滑落,整盆兰花都湿哒哒的。 谢知寒把蛋放进披风里,让它贴着怀抱的温度,然后继续翻页,给它讲“天下五德”、“君子之行”,偶尔还说到一些启蒙故事和修行之事。 他怀里的蛋听得聚精会神,偶尔还会蹭一下他的手表示自己在听。也就是它亲爹的声音温文优雅,说这些很枯燥的东西都能让人精神百倍,对于蛋来说,大部分时间门都只是感觉到“在听我爹说话”而已,至于具体的内容它到底能记住多少,那实在很说不准。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和谐。 谢知寒合上这本书,下面是一本黎翡翻出来的魔族幼教书籍,上面都是眼熟但认不全的魔族篆文,本来以为看不懂,结果一翻开,里面居然是画出来的。 他还没开口,怀里的魔蛋就兴奋了起来,很雀跃地滚到他膝盖上,钻出披风,再啪嗒一声跳到桌子上,浑身亮晶晶地在桌子上打转。 看这个架势,谢知寒可不相信它看不到东西。 他跟幼崽从头看起,第一页,是一枚蛋出生了,然后后面的画示意这枚蛋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为了保护家乡,开始挑战域外天魔…… 蛋蛋看得一动不动。 谢知寒看得沉默不已。 这真的是给出生半个月、还没能力破壳的幼崽看的吗?这对于小朋友来说,是不是太有攻击性了一些? 谢知寒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了。 雨声依旧,另一头看玉书卷轴、写批复的声音倒是停了。黎翡的脚步靠近过来,从后方环住了他,手压在他的椅子两侧,气息忽然在谢知寒耳畔浮现出来,热气焐得人耳根发软:“它是不是要破壳了。” “……怎么看出来的。”谢知寒闻言仔细地注视打量,“我怎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 “噢。你不懂。”黎翡道,“按照魔族的说法,爱看这种小人书的时候,就是要破壳了。” “……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大家都这么说,可能是……育蛋经验。” 谢知寒道:“……你们,养孩子也太随意了。” “有吗?”黎翡问他,“我们这不是养得挺好的?你看……” 她的声线压低,似乎是提醒谢知寒,但因为两人之间门靠得太近,伴随着声音拂过耳尖的,还有她微微湿.润的唇瓣。 谢道长搭在座椅上的手稍稍一紧,感觉被她气息触碰过的地方有一点儿微微地发痒。 黎九如偏过头,一边提醒他注意,一边滑到谢知寒耳畔,唇锋几乎贴着他的耳垂,轻轻地道:“蛋壳按照花纹裂开了,它快要在里面住不下去了。” “……会是,”谢知寒整理收束了一下思绪,“会是人形吗?” “我觉得有点难。但它要是天赋异禀,知道化成人形讨好你,也不是没有可能。”黎翡道,“但正常来说,应该是个有翅膀、尾巴、犄角的……小怪物。”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抓住他的手指。 蛋壳上传来清脆的皲裂声,蛛网状的裂纹在漂亮的壳上快速蔓延。 黎翡看了一眼对方已经红得滴血的耳垂,偏头贴着他的脖颈,若无其事地继续道:“你会不会不喜欢它?” “怎么可能……这是我生出来的。” “要是你不喜欢它的话,我和它都会很伤心的。”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迫近到无法挣脱的地步,然后用齿尖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谢知寒下意识地轻微一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是故意撩.拨自己的。他的心砰砰乱跳,混乱地连点节奏都找不到。 就在两人调.情到渐入佳境的时候,蛋壳完全裂开了,一个小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 一双异瞳出现在两人面前,一红一银,扑闪扑闪地眨了眨。 随后其他部分的壳也碎落,露出它短短胖胖、白白嫩嫩的身体和背上一对雪白脆嫩的骨翼,以及屁股后面那截会分叉的骨尾,像蛇的信子一样呲溜一下并拢,伪装成整齐的一条。 小怪物从蛋壳里爬出来,然后扭着自己的尾巴,把身上的黏液都甩干净,张开嘴奶里奶气地叫了一声:“娘。” 发音还挺标准。 黎翡点点头,说:“去吃吧。” 吃?吃什么?谢知寒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不超过一个呼吸,就见到小怪物捧起一块蛋壳碎片,啃得嘎嘣响。 谢知寒:“……”生下来就长牙啊…… 黎翡问他:“怎么样,你觉得可爱吗?我前几天特意咨询了一下怎么分辨幼崽的性别,这应该是咱们闺女,是个雌性幼魔。” “……可爱。”谢知寒说完,摸了摸自己已经平坦如初的小腹,有点轻微地恍惚,“她真是从我肚子里出去的吗?” 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62节 “是啊。”黎翡亲了亲他,“怎么啦,你嫌弃我们小怪物,要抛弃我们寡母孤女不认账?” 第77章 乖巧 幼崽长得很快。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 小怪物就长大了好几圈儿。谢知寒给她穿好衣服放进摇篮里,但这小家伙明显太过好动,总是能在他没留神的时候突然爬出来。 黎翡给她取了名字。 “真真爬到哪儿去了?”烛火明灭不定地摇晃, 黎翡听他这么说了一句,俯身贴了贴他的额头,低声,“没事,出不了问题, 她可是魔族幼崽。” 谢知寒轻叹一声,道:“你们魔族人少都是有原因的。” 魔族人少本质上是因为不好怀孕。不过在谢道长看来, 他们对幼崽也太放心了。 黎翡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从小家里就这个氛围,除了魔族上下把继承人当眼珠子命根子之外, 实际上监护人都是放养的,而且小孩子好动, 硬看也看不住。 黎翡扣住他的手亲了亲,拉着谢知寒让他别担心小孩儿了, 正要放下床帐, 被翻红浪为魔族繁衍贡献一份力量之时,就感觉床帐沉了沉,一双白净短胖的小手抓住了床纱, 哼哧哼哧地爬了上来。 黎翡:“……” 谢知寒见到她反而安心,把黎真真抱进怀里检查一番,见她没刮伤哪里才松了口气。小崽子的尾巴末端是能分叉的, 这时候还控制不太好,一碰就鱼鳞炸起一样裂开两条,然后又唰唰地合拢。 幼崽额头上的角也很嫩, 只露出了一点点,顶端几乎是半透明的,还交杂着一点薄薄的血丝。 “跌……爹……”真真校准着音调,趴在谢知寒怀里吃手指头,然后在娘亲的注视下伸手抓乱他的衣襟,埋头拱了拱,找到一边喝奶的地方,一有得吃就老实下来了。 黎翡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他。 谢知寒的衣衫早就被弄乱了,还是让真真的小手给抓乱的,雪白的内衫也松开,露出因为哺乳期未过、显得稍有弧度微软的胸。他垂着眼睛,眉宇也拢紧在一起,有一些局促似的摸着真真的头发。 他好像有些紧张。 幸好小孩儿虽然生下来就长牙,但也不会用牙咬他,顶多是不注意时偶然有些磕碰。谢知寒托着她的身体把孩子抱起来,喂奶喂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抬眼,就看到黎翡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你……” 谢知寒话没说完,黎翡的尾巴便凑过来给他塞了个枕头垫腰。 “你有那么多奶么。”黎翡的尾巴扶着他的腰垫好软枕,然后又有些不太确定似的摸了摸谢知寒的腰侧,“其实不用经常喂她。她吃完了蛋壳,就已经可以吃正常食物了。” “我没有……但是……” 也不能拒绝一个出生才十几天的孩子吧? 真真好像听懂了他没说完的话,也跟着点头。她埋在亲爹怀里,把一边吸到没奶之后又笨拙地爬了爬,蹭到另一边,用红润的嘴唇含住食物来源,甜滋滋地继续嘬。 黎翡的视线向下笼罩,先是看了看这个仗着她爹心软好说话的小崽子,然后又看了看被“抛弃”的地方,小孩儿的口水弄得水淋淋的,还有她印出来的齿痕,谢知寒本来就没什么奶水,让真真都吸肿了。 黎翡还没怎么看清,就见到一只霜白修长的手拢住衣襟,挡住了她的视线。黎翡笑了笑,正面环住谢道长,跟他道:“怎么啦,她吸可以,我看看都不行?” “说什么呢你……”他道,“真真还是小孩儿呢。” “是呀,她才认识你几天。”黎翡顺着说下去,“我都认识你多久了,怎么,你喜新厌旧?” “黎九如,你是不是故意的。”谢知寒注意着怀里的小孩儿,跟她拌嘴也没什么威慑力,嗓音清冷低柔,更偏近于埋怨多一点。 “我是啊,我是认真问你的。” 黎翡笑眯眯地靠过去,在他的视线落在幼崽身上时封住了他的唇,把真真挤在两人之间,伸手笼罩住、扣住他的腰。 小崽子倒是没被挤哭。她发呆了一下,身后就是娘亲的胸脯,柔软丰润,还伴随着迟缓的心跳声。面前是吃了一半的奶,她的牙尖在她爹身上磕磕碰碰的,总是不小心碰出点乳牙的牙印来。 黎真真被挤得喝不下去了,她眨了眨眼,看着娘亲没管她,凑过来吃爹的嘴巴。她小小的脑袋瓜里进行了一番头脑风暴,最后不得不点头,可能娘亲也很饿吧。 但是再挤真的就喘不过气了啊。幼崽抓着谢知寒的衣服,默默地张口咬了他的衣角:“爹……” 就在真真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单音的时候,一条成年版的粗长骨尾从下方伸出来,把她绕一圈卷住,然后非常自然地放回了摇篮床里,然后用尾巴扶在小床旁边推着床晃了晃。 刚把小孩儿从两人之间掏出去,黎翡便不再顾忌,她捧住谢知寒的脸颊,一本正经地跟他讨价还价:“怎么会有人只给新认识的幼崽喝奶,不给自己心爱的道侣分一点呢?” 谢知寒被她说得晕乎乎的,蹭了蹭她的手,既觉得荒唐,又没有办法争辩地道:“可是,没有了。” “真没有啦?我不信。”她道,“除非你让我试试。” “怎么让……九如,别闹我了……” 他害羞得连手指尖都泛上一层淡淡的粉色。随即,这手又被另一只手覆盖住,纤细而匀称地勾住他的手指,交叩反握住。 …… 黎真真长得很快。 她两岁的时候,已经能把所有的魔族特征都收回体内,变为完全人类女童的外貌了。而她本人似乎也知道这样比较讨人喜欢,所以常常收敛特征,窝在无妄殿陪爹爹一起修炼。 伏将军他们也常常来看少主,只不过小少主在她爹面前,就是扎着头发、一身鹅黄小裙子的乖宝,在其他魔族面前,立马原形毕露、跟小魔王一模一样,两岁多就展现了非同寻常的破坏力。 黎翡被公仪璇拉着看破坏场地的时候,还有点匪夷所思:“这是真真弄出来的?” 公仪将军叹了口气,没说话,暂时落她肩上的乌鸦得空开口:“这还真是你的种啊,女君大人,你看这阵法都没压住,她一个小崽子哪儿来那么大劲儿。” 黎翡摸着下巴点点头,不仅没放在心上,反而道:“她整天跟谢知寒在一块儿看修行典籍、读启蒙书,我还以为养得很文弱呢。” 原来都是装乖骗她爹爹的。 “但你们也别太惯着她了,让她凑过来啪叽亲一口就忘了阻拦,事后再找我告状,是不是有点儿……”黎翡的话就说到这儿,看了看面露不自然神色的公仪璇、和忽然仰头看天的乌鸦。 这是黎真真对魔族内部的常用手段了,小小年纪,居然就知道出卖美色,靠亲亲来收买人心了。 此刻,这个破坏力十足的崽崽,正穿着她爹爹新给布置的小裙子,乖乖地坐在谢知寒的怀里,让神仙爹爹给她绑头发。 谢知寒身上总是似有若无地有一股梅花的味道。真真看着他垂落下来的衣袖,抓住袖口的布料闻了闻,反而没那么香。 “怎么了?”他问。 “我听见娘亲来了。”她道,然后从谢知寒怀里爬起来,蹦了下去,哒哒哒地倒腾着小短腿跑到珠帘那边,刚掀开珠帘,就啪叽一下撞到了黎翡的腿上。 黎翡伸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然后拉开椅子,坐到谢知寒对面,当着黎真真的面道:“你说,她是不是该上学了?” “上学?”谢知寒重复了一遍。 他只是重复,但真真的小脑袋瓜里可谓是警铃大作,她伸手勾住黎翡的脖颈,奶声奶气地道:“娘亲,真真不要上学。” 黎九如面色认真地听她说完,然后翻出一个小风车递到她手里,道:“你的意见无效。” 真真抓着小风车愣了愣。 “……确实有道理,”谢知寒思索道,“世上之事,你我又怎能全知?修真之路诸多,各有各的流派和路径,是应该上学读书,以免日后连道书经文都看不懂。” 黎真真从娘亲的怀里冒头,钻出来,严正抗议道:“我不要上,我不——” “先送去蓬莱上几年。”黎翡点点头,就这么决定了,“你也很久没回蓬莱了吧,我们正好陪真真去住一阵子。你这几年只在我身边,不经常出现,外面总有谣言,说我把你囚禁在身边——冤枉啊,你是自愿被我圈在身边的。” 谢知寒忍不住笑了笑,说:“好,我是自愿的。” “爹,我不要上学。”真真又挣扎着浮现出来,她的小手抓着黎翡的手掰了掰,但被娘亲搂得死死的,一双异瞳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两人,企图让对方回心转意。 谢知寒倒是真注意到她的可怜模样了,还没开口,就被黎翡拉过去亲。真真又被夹在两人中间,她软乎乎的身体被挤来挤去,心中很忧伤地想——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了。每次她说动爹爹,让他心软帮自己说话的时候,娘亲就会用这种——这种属于大人的、可恶的方法,让她的努力前功尽弃。 黎真真正要继续从两人之间钻出来,就被骨尾卷住腰,从中间掏了出去。她被放到地上,看着娘亲哄着爹,把他横抱起来压倒在床榻上。 小孩子不懂什么叫回避,她气嘟嘟地坐在旁边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黎翡倒是不介意,但架不住谢知寒脸皮薄,攥着衣襟不肯继续。黎翡便用尾巴绕过去遮住女儿的眼睛,在心里悄悄传音给她:“这是大人的事。” “我很快就会长大的。”真真道。她掰开黎翡的尾巴扯了扯,然后硬是跑过去爬上床,亲了亲谢知寒,然后又亲了亲黎翡,很心胸宽广地道,“虽然你们都跟对方天下第一好,但真真不嫌弃,真真跟娘亲、爹爹,都天底下最最好了。” 说罢,小女孩重新爬下床,拍了拍黎翡的尾巴,小声道:“娘亲,你不要把爹爹惹生气哦。” 然后就用自己的小短腿离开了房间,还笨拙地合上了门。 谢知寒:“……她……” “你看,”黎翡道,“她这不是很乖吗?” “……你不觉得她在这方面乖很奇怪么。”谢知寒轻轻叹气。 “哪有呀。”黎翡笑眯眯地道,“人家昨天还跟我说想要个弟弟妹妹,你怎么都不努力一下的。” “这怎么努力,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