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 1.引子 1996年冬,青海,杂多地区。 风头如刀。 月光下,无数车辙印交错着斜上缓坡,几十辆笨重的车子散落地停在辙印尽头,车里都有人,车光或明或暗,高处俯视,偌大车阵如萤火遍地铺陈,又像坠地的风筝,屁股后都拖长长的辙线。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2.01 机场等飞的时候,宗杭看到新闻。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我靠,原来那个“找我女儿”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实打实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闻上看过中国人在海外失踪的案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这种事儿这么近。 马老头把邮差包的拉链打开,从里头抽了张传单给宗杭:“大家都是中国人,方便的话,也帮着留意留意哈。” 宗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是张寻人启事,还是中英文对照的,上头有张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马悠,25岁,最底下的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 马老头解释:“等我买了当地电话卡,再把联系电话写上去。” 这什么意思,到异国他乡来张贴寻人启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觉得吧,这种事,贴这个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馆解决……” 说着,下意识地往机场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馆有人来接你吗?” 他记得新闻上有报,失踪者家属到了国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馆人员出面陪同的。 马老头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着摇头。 宗杭觉得这老头有点拎不清:“这事必须得找大使馆,他们代表国家出面,这边才会有压力,才会上心去破案。你在这瞎贴,破坏人家市容市貌……” 马老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马老头搓着手,脸红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着发愣。 海关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等到下一个,不耐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 宗杭反应过来,避瘟似的赶紧拎着包走上前,直觉离马老头越远越好。 噫……偷渡。 犯罪行为。 他虽然不求上进,但绝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管国内国外,都要出淤泥而不染,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3.02 取了行李,手机换卡开机,一股脑儿进来好几条微信,宗杭顾不上看,先奔朋友圈。 临飞前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一派热闹,有骂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养的,但这热闹里隐隐透着萧索意味:宗必胜没置评,连“呸”都没给他留一个。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风吹过,白纱帘扬起又落下。 空气又湿又热,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紧手里的刻刀,继续在胳膊上刻字。 一笔,一划,一笔,再一划。 它们来了。 它们就要来了。 4.03 第二天一早,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实习安排表。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总有回去的一天,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你一问三不知,你倒霉,我也倒霉。”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5.04 人一紧张就容易犯错。 宗杭没个主心骨,本来心里就发着怵,“快跑”两个字进耳还没进脑,腿上已经动起来了。 跑起来了才缓过味来:谁他妈是你儿子? 不该跑的啊,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宗杭一颗心提了起来。 龙宋又玩了一出柳暗花明:“不过,你没见过是谁打你也不要紧,除了马老头,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那个突突车酒吧里的女人。” “她是在老市场做生意的,相对比较好找,为了十美元就能卖你,那只要我们多出点钱,她兴许愿意帮忙。” 对啊,宗杭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再次觉得龙宋真是个人才。 龙宋示意阿帕过来。 人在自己手上出的事,阿帕打昨晚起,就有低人一等的负罪感,忽然看到龙宋招手,知道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赶紧过来。 龙宋指了指阿帕:“那个女人有什么样貌特征,你跟阿帕说,让他去找,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老市场区就这么大,总能把人给找出来。” 样貌特征…… 宗杭犯难,还是那句话,当时太紧张了,他连那女人的脸都没看到。 他想了想,问阿帕:“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阿帕摇头。 没看过,为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衣服穿得多吗? “那你去看看。” 宗杭没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被打的时候,他曾经抬头,看到她大致的轮廓。 她的发型,好像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小萝莉玛蒂达,轻熟感,发尾齐到下巴,垂在脸侧的发梢弯出尖翘的弧度,愈发显得整个人自私、冷酷、无情、阴险、伪善、奸诈。 没错,通过一个发型,他就是能看出这么多! 6.05 海外实习变成了静卧养伤,被打伤也是病,同样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人被打得太丑了,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每天除了看剧上网,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7.06 宗杭原本以为,除了认识井袖,这一天会照旧无波无澜平淡无奇。 没想到晚上十点多,迎来意外惊喜:门被拍得砰砰响,刚一打开,阿帕就扬着手机冲进来。 嘴里吼着:“小少爷,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怎么说呢,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人,总之……还是……少接触吧。 十一点过半,终于等到了龙宋。 不消开口问,龙宋那一脸溃败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叫易飒,鬼佬大概是贪图发音方便,所以叫她伊萨,拼音的平上去入也真是神奇,平声洋味儿十足,去声就是纯正中国腔调。 龙宋说,开始找话题跟易飒沟通并不难,点出来意后,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只是敷衍说事多,不记得了。 龙宋再坚持,她也直白,说:“我懒得费事。”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怕麻烦,龙宋也是生意人,很理解。 所以他把“可以给钱”这话亮了出来。 就是这话触了易飒的逆鳞,她呷了口杯里的酒——酒杯的造型像颗透明的手榴弹。 然后问他:“我看上去就这么缺钱?”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 龙宋是做酒店的,每天和无数人打交道,知道当话题进行到这种语气和眼神的时候,最好就别知难而上了。 要柔和,要退,退了才有再上的可能。 所以铩羽而归,预备着明天再去试一回,不过内心里对这个易飒,并没有太多恶感,大概是工作关系,见多了胡搅蛮缠的牛鬼蛇神,觉得她这人不难沟通,即使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帕却牢骚满腹,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手眼通天的公职机构,找到个人多不容易,还这么不配合,接下来怎么办?小少爷就白挨打了?这女人真是自私冷酷阴暗伪善,心理扭曲反社会。 宗杭和稀泥:“算了,我也能理解,那两柬埔寨人上手就打人,肯定是地头蛇,她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得罪这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很正常。” 阿帕激动:“什么正常?她当时出卖你,还要了十美刀,这也正常?” 宗杭说:“其实……也不叫出卖吧,她没答应过帮我,是我自己没经人同意,一头钻进酒吧里去的。再说了,未必长了中国脸的就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个柬埔寨人当时受伤了,一胳膊血地追过来,是你也分不清楚……” 阿帕被他说得差点吐血:“小少爷,是我被打了还是你被打了?你到底站哪头的?” 宗杭说:“我是觉得,做人嘛,心胸宽广一点。得饶人处,就别那么计较了。” 没想到这话赢得了龙宋的激赏:“宗杭这性格好,心宽,我跟你说,那些斤斤计较,为了点小事记十年八年的人,都活不长。宗杭这样的,会长寿的。” 冷不丁还被表扬了,宗杭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想,现在国内流行“佛系”的说法,佛系粉丝,佛系消费者,他这样的,算佛系受害者吧。 但阿帕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房间之后,他陪着龙宋下楼梯,说:“我们这小少爷,好像有点缺心眼。” 龙宋瞪了他一眼,同时侧身,给刚走楼梯上来的一位客人让路。 其实酒店楼梯够宽,压根不需要让,但服务业人员,从业久了,和客人相遇时侧身,进电梯时站边侧帮按楼层,多少都有这意识。 这是个男客,年轻高大,穿短袖黑t,直筒牛仔裤,白色球鞋。 龙宋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刚在老市场区见过。 他转头,目送他走到一间客房门口,开门进屋。 真巧,住宗杭隔壁。 *** 井袖听到门响,忍不住就笑了。 她有种陷入爱情的感觉。 她经常爱上自己的客人,放任自己陷入单方面的喜悦甜蜜,在她看来,她只跟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交易,这就是恋爱,只不过每一段都短暂罢了,她其实愿意登上每一条载过她的船,是他们不愿意,扬帆远去,把她一人留在滩涂。 她知道有不少姐妹背后笑她傻、糊涂、痴人说梦、是不是喝醉了,那又怎么样呢,来这世间,谁不是一场糊涂一场醉,清醒的都是高僧佛陀,糊涂的才入红尘。 这个刚进来的叫丁碛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名字的这个字可真生僻,“碛”,她都不会念,护照上标“qi”,但是没声调,白天她查了,才知道是去声,搜索关联里说,山西吕梁山中的黄河边,有一个古镇叫碛口,就是这个“碛”字。 她对他生出无数联想,他名字和黄河边的古镇同字,老家又在黄河壶口瀑布附近,绕不开那条涛涛泥黄色大河,爱屋及乌,从前她最爱湄公河,因为离着近,触手可及。 今天开始,改爱黄河了。 丁碛先去洗澡,井袖走到半掩的门边,隔着哗哗水声问他:“要做按摩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井袖去做准备,关上玻璃门,拉起白纱帘,调暗灯光,换好按摩技师服,点燃香薰蜡烛。 这蜡烛带乳香精油,自从听说这种精油颇得各类宗教偏爱之后,井袖做按摩时,就固定用它了——她喜欢宗教场所的那种氛围感、仪式感、神秘感,还有味道。 好的按摩也该如此,让人肢体柔和,精神放松,得以在半熏间窥享神的惬意。 丁碛洗完了,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只穿黑色平角内裤,紧实的肌肉上,点点水滴未干。 他趴伏到床上,说了句:“你还挺专业。” 井袖笑,她当然专业,手指摩挲过他的肌肉,就知道这一块是不是松弛、紧张、消耗过度。 她依着顺序,先从脚部开始,指压、掌压、肘压、足压,推、捏、揉、按、搬,业内把泰式按摩称作“被动的瑜伽”,需要两个人肢体接触,借力使力,每一次借力,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身体的强韧和筋骨的力道。 宗杭是该练一练的,明天有机会,她要跟他说,身体这玩意,开始是它赐你,后来就是你赐它,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持久,到了年纪之后,你不去塑它铸它,它迟早还你一堆朽骨软肉。 按得渐入佳境,井袖柔声问他:“今天忙什么了?” 按摩师得拿捏分寸,适时跟客人说说话,不用怕打扰他:他如果累了,说三两句会助他入眠,如果不累,也会帮他放松。 丁碛好像笑了一下,他脸埋在床里,这笑有点含糊不清——然后摸过床头的手机,调到相片递给她。 井袖把沾了按摩油膏的手在腰侧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接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老市场区,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半蓬的波波头,笑得很漂亮,眼神很纯,应该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甜妞儿。 8.07 井袖说:“拍美人去啦?”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有人宠有人哄的,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觉得这氛围真好,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顿了顿,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即便心累,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还挂在脸上,但渐渐掺进尴尬。 龙宋想笑:吞进去的钱,谁会想再吐出来? 易飒咯咯笑起来,很体贴地给他台阶下:“我开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着大笑,大概怕待久了这玩笑成真,很快告辞。 易飒这才转头看龙宋:“刚说到……哪来着?” 龙宋说:“我们那个朋友,不是麻烦人,人很好,不小气。” 易飒说:“这就结了。” 她牙齿轻咬下唇,拿手指弹那“细烟”,这场景光晕得当,人物既甜又娇,人流中的摄友嗅觉敏锐,好几处镜头卡过来,长-枪短炮,咔嚓不停。 易飒扬起下颌,冲着那头问:“喝一杯吗?” 有几个人应声朝这走,有鬼佬,也有亚洲面孔。 生意来了,易飒直起身子,从酒架上拿下两罐柬啤和几个酒杯:“不麻烦就好办了,反正他也没看见那两人长相,你问清楚高矮胖瘦,找两个差不多的柬埔寨人,上门给他赔礼道歉就结了。” 什么?龙宋觉得自己没听清楚。 客人们已经在酒吧局促的空间里就坐了,易飒放好酒杯,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先给倒上柬啤:她检查了酒水存货,柬啤太多,而且临期,需要尽快消化——反正喝酒的客人,多是喝个气氛,并不在意多来这么一杯,偶尔有在意的,她笑一笑,插科打诨几句,也就过去了。 倒完了,回头一看,龙宋还在,嘴巴犹半张,神色还在半懵半懂之间。 老实惯了的人,忽然听说要逾矩犯科,一般都这反应。 易飒说:“那人是你中国大老板的儿子,你怕他心生芥蒂,想给个交代。这就是交代,糊涂点,什么都过去了,大家都自在。那种人,就算你找到了,会给你赔礼道歉?转头讹上你,后患无穷。” 她言笑晏晏,开始招呼客人,晾龙宋一人在边上慢慢领悟。 老实人,不代表脑子笨,他会懂的,还会感谢她设身处地给出建议。 果然,过了会,龙宋碰了碰她胳膊,候她转身,递给她一张名片:“谢谢啊,交个朋友,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借着无数或明或暗光源,她看清楚名片上印的那行粗体抬头。 吴哥大酒店。 易飒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来日方长。 这酒店她有印象,不算富丽堂皇,但规模巨大,把整条街面盘了一半,每次开摩托车过,要开上好一会。 龙宋忽然想起了什么:“能问一下吗?” “那天,其实你只要稍微帮忙遮掩一下,或者说句‘不知道’,我那朋友,也就躲过去了……” 易飒笑了笑,想了一会,给了个挺奇怪的答案。 她说:“那天我心情不好。” 9.08 宗杭的心情一片明朗。 听龙宋的意思,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对着阿帕显摆:“看,我就说吧,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10.09 老市场区人多,车速很慢,两辆车一前一后,包裹在其它的车和人之间,并不引人注目。 很快进了市区。 街道蓦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驻,只余摩托车倏忽驰过的车声。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终于掀开道缝:“想喝?” 阿帕猛点头。 宗杭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那我请你吧。” *** 宗杭在老市场区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终于确认:不是突突酒吧换了停放位置,位置没变。 是做买卖的人换了。 说走就走啊?真是的,一朵花落还要个十天半个月呢。 他有点物是人非的小失落。 阿帕却兴致高昂,突突酒吧是鬼佬喜欢的洋玩意儿,难得能有机会体验,还是免费的。 他要完柬啤又要威士忌,和卖酒的柬埔寨人很快熟成了兄弟,晾宗杭在一边秀气地坐着。 也好,无人叨扰,别样感受,游客是花也是云,来来往往,就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正诗意着,那柬埔寨人忽然说了一声“伊萨”。 宗杭心里一跳,耳朵竖起。 没错,那人几次三番提到这个名字,但除此之外,说的都是高棉语,和阿帕两个叽叽咕咕,乐不可支。 说了会,那柬埔寨人还拿了张纸出来,用笔在上头画图。 宗杭斜眼看:那图颇像学生时代给他带来极度困扰的正弦曲线,有波峰波谷,还标了日期。 阿帕笑得像偷食的老鼠、偷腥的猫。 宗杭终于忍不住:“说什么呢?不知道中国朋友听不懂啊?” 11.10 那个柬埔寨人中文不好,看着宗杭只是笑,还得阿帕过来解说。 说的果然就是易飒。 宗杭永远想不到这种人生。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账,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统统算包租,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12.11 阳光很好。 河道里哗啦的水声杂糅着喧嚣的人声,慢慢低下去,低成了四周腾腾而起的、看不见的蒸气。 宗杭僵直地站着,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 鱼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鱼腥味,易飒从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水洗手。 洗着洗着,忽然想笑。 小屁孩儿,才多大点,居然会说“拉低档次”这种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长大了。 世道变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还在生长。 她和他,都入局了。 13.12 十点多,远处湖面上出现了高低错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闪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暂时栖息的萤虫,仔细看,还能看到几道飘上天的淡奶白烟柱。 这是大湖边的又一处水上村庄。 远离城市,远离游客,近乎闭塞,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从车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14.13 马悠还在这住过?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 15.14 宗杭早上起来,收拾停当了准备下楼吃饭,正要开门,忽然看到门边有张纸条。 应该是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捡起来看,内容只两个字。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还送了他一本书,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他不喜欢欠人东西,觉得像占了人便宜,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这么猴急急打过去,别让她误会了,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16.15 宗杭做了个还不赖的梦。 梦见回国了,在ktv包房唱歌,液晶屏上放的dy gaga的《坏浪漫》,他抱着话筒吼得身心投入,边上朋友们挤成一堆,看他手机里拍的照片—— “这就是吴哥窟啊,哇,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 “呦,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不适合我……” 说完,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看看,这小子睡觉还一脸淫-笑……” 话音未落,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 梦也被打飞了,现实一点点挤进来。 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车子的那种晃,左右漾荡,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惊出一身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睛被打肿了,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绑架他,车子飞驰而来,车门一开,把他抓进去,又疾驰而去,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脸上正中一记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这儿? 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 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 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 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 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 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 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 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 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怂货,吓成这样。” 说着站起身,一刀插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声,从破口处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抬手递给周围的人。 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 这是只渔船,不大,四面敞,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所以这船速度还行,哒哒哒一路往前。 船舱里杂乱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个人,那个掰瓜的是华人,剩下的两个,好像是泰国人。 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而外头是大湖,日头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让人目眩,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怕被绑上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湖心,再浮不上来。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讲究,汁水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不知道是谁起头,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把他当垃圾桶。 很快,宗杭头脸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然后嗫嚅着发问:“你们是不是要钱啊?” 讲师说,要尝试着和对方“建立联系”,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着反问他:“谁不想要钱?” 说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 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驶越近,宗杭终于看清楚。 这是又一处水上村庄,但规模更大,破旧的船屋和高脚楼密密麻麻,像一处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没用,不信试试看。” 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用这玩意盖他,显然是无所顾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渔船驶进村寨,在幢幢楼屋间穿行,有时候河道太窄,近得一个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一-丝不-挂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叶、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里头多处间杂血水,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内脏; 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多是东南亚人,或凶悍犷戾,或呆滞麻木,对渔船熟视无睹,并不好奇。 很快,渔船靠边停下。 这是片住户群,由十来幢船屋和高脚楼组成,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屋舍间有踏板、梯子相连,最边上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平台,种菜,兼作码头。 有几个女人赤着脚,正蹲在平台边洗衣服,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拿钩杆把渔船拖近。 船停稳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来:“走,送你们父子团聚。” 父子团聚?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脑子乱作一团。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那童虹呢?不吓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俩一起抓,还有,这群绑匪会打人的,宗必胜被打了吗?他年纪那么大,又一贯地养尊处优,这一拳头下去…… 虽然平日里父子间有龃龉,但那到底是内部矛盾,宗杭忽然热血上涌,眼圈都红了,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他几乎是两腿痉挛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 目光相触,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 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要礼貌用语,他还是想说——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这人是马老头,马跃飞。 *** 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 放完乌鬼,先过来找陈秃,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 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 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 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 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 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 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 易飒点头:“是有这事。” 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 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 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 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 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 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 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个人。 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朝着那个方向看,嘴里头念念有词:“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都追这来了。” 易飒咯咯笑,问他:“人怎么样?” 陈秃说:“膀阔腰圆的,不错,好生养,三年抱俩没问题。” 陈秃当过兽医,看人总脱不了看牲口的思维。 易飒心里说:这你就错了,这人是个绝户。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碛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学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绝户,这辈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结婚,不准生养。 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大概是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为了入你的门、冠你的姓,甘愿背弃祖宗绝后,那你破个例接纳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飒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怕,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气。 她眸光渐深,这深里藏戒备,也带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 17.16 眼见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飒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 陈秃奇道:“走?”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18.17 宗杭在屋角坐了一夜。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在不适合的时候反抗,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对你控制得更紧更狠,所以,保存你的有生力量,尽可能麻痹绑匪,等待这个节点的出现。即便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至少对这条命,你已经尽己所能,没有遗憾。” …… 宗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偷偷抬起手,抹掉脸上的一行泪。 马老头也叹气,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他这些,毫不知情地走上绝路,总比满怀恐惧要强。 他想岔开话题,又想解释一下整件事,于是主动跟宗杭提起自己的秘密。 “你还记得吗,我印了寻人启事,过来找我女儿马悠?” 宗杭垂着头没吭声。 要死的人了,哪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没有看到,团团的黑暗里,马老头的眼眸间闪着慑人的光。 “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其实我知道她死了,早就死了。” 19.18 晚上,又下起了雨。 好在不大,浮村的人也不把这点水滴子当回事,视线里,别说裹塑料布了,连戴竹笠的都没几个。 丁碛拿了牙桶,走到船屋旁侧临水的平台边刷牙。 这一天过得平淡,易飒一大早就驾着船到陈秃这吃早饭,丁碛这才知道,她在外漂的时间多,每年在浮村加起来也住不到一个月,所以家里不开灶,要么在陈秃这交饭钱,要么从“饭划子”上买——这浮村里专门有人做饭食生意,每到饭点,就把热腾腾的大饭锅抬到船上,沿着水道边划边叫卖,锅里大多是粥、汤泡饭,或者米粉,谁家想买,就捧着碗出来要一勺。 吃完饭,她拉着陈秃和黎真香玩纸牌,小赌,打得不大,各有输赢,中途有人来找陈秃看病买药,就停下歇手。 丁碛冷眼旁观这牌局,观了一上午。 下午,她去大湖深处放乌鬼。 丁碛也跟去了,这活不累,乌鬼自己钻水找食。 一般渔夫放鱼鹰,是为了捕鱼,要在鱼鹰脖子处系个环扣,防止它把鱼吃掉,这样,鱼吞下去了也进不了肚子,卡在环扣口,可以捏着脖子挤出来。 但乌鬼不是给人打工的家畜,爱吃多少吃多少,用不着上环。 丁碛头一次见识乌鬼的凶悍,它一个猛子扎到湖水深处,没过多久,一条大鱼蹦跶着被抛出水面,没等落下,乌鬼已经从水里探出身子,大嘴一张,不嚼不咬,把鱼一点点的、整个儿吞下。 自然界的残忍掠食,于此可见一斑。 有时候,那鱼太过肥大,丁碛盯着乌鬼那逐渐被撑胀的脖子看,怕它被噎死,连带着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很不舒服。 易飒给他递了一根细烟枝:“没见过?黄河上没乌鬼?” 丁碛不太确定:“南方见得多吧,听说它喜欢不结冰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烟枝是用来干什么的,看到易飒放在嘴里嚼,于是有样学样。 只是这味道不大能接受,如同他潜意识中,一直觉得易飒这人难以亲近,于是下意识警戒提防。 其实多少是出于地域观念,排异排外。 因为从小就听说,她在澜沧江畔长大。 澜沧江起源于青海杂多地区,这里海拔高、苦寒,银细的水流如爬虫样蠕蠕流过地面,但神奇的是,居然越流越是深广,流出了好几条举世曙目的浩瀚江河。 一为长江,二为黄河,三为澜沧江。 于是有人把杂多附近称为“三江源”,寓意三江同源。 长江黄河,分属亚洲第一第二长河,流经区域都是中国腹地,算是内陆河,沿岸人口密集、城镇居多,无数人靠水吃水,大河文化几乎等同于中华文化,所以在国内知名度极高,怕是没有人不知道的。 相形之下,澜沧江的名气就要小多了,虽然它也是“三江”之一、亚洲第三长河。 因为它并没有东流去缠裹华夏主流文明,相反,它一路南切,流经的地带,大部分是人烟稀少、瘴气弥漫的峡谷丛林,古代叫蛮夷之地,除了流放罪犯,一般人想不起它来。 地图上看,澜沧江出了三江源之后的走向,颇像撇开一条腿,刻意跟人保持距离:流经滇藏的那一段,离国境线只米粒远近,而它也终将流出国境——它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勐腊县出境,出去了之后就不叫澜沧江了,改了个名字。 湄公河。 所以亚洲第三条长河的全称,叫“澜沧江-湄公河”,中间加个连接号,首尾都不能落。 丁碛长在黄河边,活在最正统古老的文化习俗里,看西南边地关山万重,隔阂也万重关山,更何况,易飒后来还去了东南亚长住。 这让他觉得水鬼三姓中沿澜沧江畔讨生活的“易”姓,也跟地图上的澜沧江一样,冷漠、疏离,叫人热络不起来。 乌鬼忽然从距离小船不远的湖面处窜出,脑袋摆锤样一甩,把一条鱼稳稳甩进船舱。 那条鱼在舱底垂死挣扎,带腥味的水点洒得到处都是。 易飒拿鞋尖把那条鱼拨到角落里:“乌鬼今天表现不错,我们有鱼吃了。” 丁碛盯着乌鬼看:“我听说,你们养的乌鬼,出生后只吃血鳝,满六十天的时候要喂一对死人眼珠子,这样,下了水之后,活的死的,它都能看见。” 易飒眼皮都没抬:“封建迷信,这你也信?” 丁碛觉得她说话极其刁滑,三言两语筑成铜墙铁壁,让你没法拆招。 只好岔开话题:“你每天就干这些事?” 易飒说:“是啊,过日子嘛,日复一日,谁还整天变着法子画花?是不是很无聊?无聊你就回国去吧。” …… 易飒这人倒是不矫饰,每时每刻都不忘提醒他:你不受欢迎,你早点滚吧,你在这我不自在。 丁碛垂下眼皮,灌了口水漱口,然后蹲下身子,省得吐水时脏水溅到身上。 一遍漱完,正要漱第二遍,忽然注意到,刚刚吐水的地方,浮尘脏沫间,粼粼水光下,似乎有个怪异的形状…… 他想低头去看,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水下骤然伸出两条青白色手臂,瞬间缠住他脖颈,紧接着大力涌来,看情形是要拖他下水。 丁碛心叫糟糕,腰臀处猛然发力,想借着下半身的力量把身形顿住,但坏就坏在他站得离边沿太近,力使出来没支点,上半身眼看就要下倾…… 电光石火间,他双手拼命扒住平台的木板边沿,两腿后滑,成功改蹲为趴,但那东西力气奇大,丁碛直觉身子还在被往下拖移,骇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牙关死咬,腾出一只手来,快速摸到掉在地上的牙刷,用力一屈,拗断刷头,然后不管不顾,向着那东西狠狠插戳…… 也不知来回几次,耳边忽然传来水盆跌落的震响和黎真香的尖叫,那股大力倏地脱去,咕噜噜泛着水泡隐入水中,丁碛仰身跌坐到露台上,大口喘着粗气,脖颈间一片血污。 *** 易飒收到消息过来的时候,陈秃已经帮丁碛做了简单处理,这头天热,又湿,不建议包扎得严实,所以只在脖子那一圈涂了很多紫药水,乍看跟包了块紫色围脖似的。 黎真香吓得不轻,一张脸煞白煞白,跟易飒说是水里有个女的,要把丁碛拖下去,而且,比起丁碛,她更担心那个女的,因为她看得明明白白,丁碛那根断了的牙刷柄,有两次好像插进那女人头里去了。 言下之意是,那女的怕是有性命之忧,又絮絮叨叨说应该找几个水性好的汉子下去看看,指不定尸体现在就在大家脚底下。 易飒凑近了,看丁碛脖子上的伤痕。 一道一道,明显是用指甲狠抓出来的,有几道见肉,血里混着药水,看得她有点恶心。 陈秃也满心纳闷,他没看到现场,没那么大视觉震撼,听描述,只觉得是有人要对付丁碛:“他这刚来,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吧?” 易飒垂下眼,丁碛恰抬头看她,两人的目光中途交汇,像过了一回太极推手,互掂轻重之后旋即收回,各自心领神会。 她回答:“我去看看,他这伤,你再给打个狂犬疫苗吧,保险。” *** 易飒一手打大手电,一手拎着合金钢的细棒球棍,在平台边沿且走且看。 这棒球棍中空,分量不算重,但因为金属材质,击打出去很有斤两,再兼细长好看,基本不占地方,很适合女人防身。 易飒的这根,白天扔船里,晚上倚床头。 那个摸进她房里的男人,一条腿落下残疾,就是拜这根棒球棍所赐。 黎真香远远跟在后头,尽量远离靠水的边沿,胆战心惊提醒她:“伊萨,你离水远一点,万一有人再冒出来……” 黎真香开始念念有词,她信奉越南本土宗教高台教,这教派兼容并包,东西方诸神共处,供奉释迦牟尼、耶稣,也供李白、莎士比亚、牛顿,她每次心悸求神保佑,都要念叨七八个名字。 易飒在丁碛出事的地方蹲下,手电光扫过他用力时掰劈裂的木板,也扫过露台下微微晃动的、并无异样的水面。 不远处,乌鬼肃然直立,羽翅紧收,只两只绿莹莹的眼睛里煞气弥漫。 易飒关掉手电,回头看黎真香:“香姐,我送你吧。” 黎真香住的离这有段距离,以往都是晚饭过后收拾完了搭船走,今天被丁碛这事一搅,误了时候了。 *** 送完黎真香回来,浮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灭了灯,船屋一旦没了光亮,就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 大湖悄静,小船的马达声又闷又低,搅着水花,七拐八绕,又绕回陈秃的船屋前。 陈秃已经睡下了,船屋黑了大半,只杂物房敞着门,亮一盏晕黄孤灯。 门口近水的边沿处,乌鬼和丁碛肩并肩蹲着,丁碛在抽烟,烟灰弹进脚下的水里。 易飒把船靠过去:“牙刷柄给我。” 丁碛像是早等着这句,抬手就递过来。 “洗过吗?” “没有。” 易飒把断口尖锐的牙刷柄拿到眼前细看:“捅到肉的,有几次?” “十三次。” “十三次都没血?” 她边说,边把牙刷柄送到鼻端。 这一次,她眉头拧起,过了几秒才开口:“有点臭。” 丁碛笑笑:“是死人的腐臭吧?” 易飒没看他,把牙刷柄托到乌鬼面前:“别乱说,这大湖一向干净。” “干净”这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乌鬼垂下头,带锐钩的薄喙反复推拱那根牙刷柄,然后挪动脚蹼,不慌不忙,从边沿处下了水,很快向远处游去。 易飒想问丁碛要不要一道,如果心里害怕,她可以一个人去跟,话还没开口,他已经上船了。 乌鬼一路游向外围,有时头埋进水下,背脊在湖面上划出白亮的水线,船就缀在线尾,一直紧跟。 中途经过了自己的船屋,易飒停船进去拿东西,出来时,左手拎工具包,右手拎了桶柴油。 看来这行程不短。 事实也的确如此,快到大湖深处时,油箱见底,推进器歇了工。 马达声一停,大湖上就静得可怕,易飒起身给推进器加油,乌鬼像是通人性,停在不远处等,等她加好了,才又继续带路。 又走了一段,乌鬼忽然停下。 20.19 丁碛还以为是到地方了,看四下都是水,觉得这形势于己不利,后背不觉爬上寒意,易飒拉开包链,从里头拿了把军铲递给他。 但很久都没异样,乌鬼像是被困住,又像遭了鬼打墙,只在那一处狂躁地团团乱转,翅膀在水面上拍出凌乱的水声。 丁碛皱眉:“这是当地的禽种吧,会不会不顶事?” 易飒说:“怎么会是当地的,国内送过来的。” “国内?” 丁碛记得,生鲜活禽都不能过海关,国家有自己的考量,怕带入异国致病菌,又怕进来了破坏本国动植物生态平衡,一般都会被检验检疫部门扣留销毁。 易飒嗯了一声,掌心扣住棒球棍的尾梢:“偷渡来的。” 当时老家那头给她打电话,说是托人给她带了点东西,她还以为是吃穿用品,漫不经心去取,结果铁笼盖布一掀,是只满六十天的小乌鬼。 据说交了双人份的钱,先去的缅甸,然后到老挝,最后曲里拐弯到的柬埔寨,算得上偷渡老手了。 不过眼前这情形,确实有点不对劲,易飒想挨近去看,就在这当儿,乌鬼似乎突然又理顺了,昂了昂脖子,向着近岸的方向游去。 易飒吁了口气,转向跟上。 黑魆魆的水岸越来越近,岸边是团团树林,洞里萨湖岸不住人的地方,偶尔会有这种景观,又叫泥炭沼泽森林——因为土壤长期浸水,堆积的枯枝败叶一直浸泡,没法分解,最后形成泥煤,也会释放到大气中,所以这里除了遍布沼泽外,还极其容易燃烧。 觑着距离差不多了,易飒关掉发动机,借着水流漂船,同时拧亮手电,光柱在水岸逡巡了一回之后,陡然停住。 那道惨白的光里,照见一个女人。 她面朝下,趴在岸边长满细小绿色浮藻的浅水里,穿白色裹胸,下头是彩色纱笼裙,裸-露的皮肤在光柱里泛淡青色的煞白,凌乱的头发-漂在水里,随着水势一漾一晃。 易飒把棒球棍拄进水里,把船身稳在安全距离。 两人在船上坐了会,看乌鬼摇摇晃晃上岸,绕着那女人走了一圈,拿嘴喙在她身周不断推拱。 那女人毫无动静。 丁碛低声问了句:“死了吗?” 易飒注意看乌鬼的反应,然后点头:“死了。” 某些事上,动物的反应要比人准。 丁碛起身,握着军铲下水,水只到膝盖下,越往外越浅,刚走了两步,易飒叫住他:“等会。” 她从包里翻出一盒线香,捡出三根,除了虎口处外,左手手指间各挟一根,打着了打火机一一点燃,待香头稳了,左右晃了晃,让烟飘出,然后递给丁碛。 丁碛伸出左手,以同样的手势接过来。 他们这一行素来敬死,认定“死生之外无大事”,遇到水里或者河滩上的无名尸,一般都要上三根香,敬这人从前、眼下、今后。 一死恩仇消,哪怕是仇人的尸身,也不会去糟践。 搁着解放前,还要帮人入土为安,现在不了,因为这种尸首多半涉及罪案,现代社会有一套完整的勘察和处理程序,随意干涉破坏了现场反而不好。 丁碛趟水过去,把三根香插在距离那女人头顶寸许的泥水中,然后蹲下细看。 易飒拿棒球棍当拨篙,让船继续漂近些:“是她吗?” 不用回答,她也看清楚了:那女人裸-露的肩背上,有多处戳口,伤口处的皮肉里没血丝,呈现出浸泡了很久的白。 易飒从包里捡了双胶皮手套扔过去,丁碛接过了套上之后,拿手去捏那女人裹胸的布料,捏起来的几乎都是水浆。 他转头看易飒:“布都快泡烂了。” 一般来说,能把衣服泡成这样,没个一年也要半载,但衣服穿在人身上,人泡这么久,在这样的温度和环境下,应该早就成骨架了。 他甩甩手,四下又看了一回,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各个方面都解释不通,更别提一两个小时之前,这女人还试图杀他。 易飒也没想到追到末了,会是这么个诡异情形,死人不会讲话,四周也没其它线索,她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先回去吧。” 这里就先保持原样,太过诡异的尸首,不好收葬。 丁碛不甘心:“等一下,我看看她的脸。” 易飒继续帮他打光,头却偏向一边:对于某些势必有碍观瞻的画面,她素来能避就避,省得心里膈应,一连好几天吃饭反胃。 偏丁碛又叫她:“易飒,你看一下,很怪。” 易飒只好转过头来。 居然是张年轻姣好的女子面孔,除了过于惨白之外,栩栩如生。 这又不对了,死了很久的人的脸,怎么都不该是这个样子,但确实是死透了,因为周身都带一股粘腻的腐臭味。 而且,这张脸有点眼熟。 她阖上眼睛,努力回忆,视线如蛇行,在这几天见过的纷杂林总画面间迅速穿梭,丁碛上了船,知趣地不去打扰她,把军铲塞进包里时,忽然看到里头有张原本卷起、但又没卷实的纸。 他随手拿出来看。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回忆中的那条视线骤然停顿,然后,一幅画面在眼前铺展开。 那是马老头,脸上带畏缩而又讨好的笑,正向她抖开一张寻人启事—— 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着留意一下。 *** 陈秃一早就出去订货。 不同的窝点,不同的人,上下打点,一订就订到了日落西山。 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易飒。 船屋一层的平台上摆了折叠圆桌和椅子,她正坐着吃饭,脚边堆了大包小包。 陈秃以为她是要走,泊船的时候,黎真香过来跟他说话,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于是扯着嗓子冲易飒嚷嚷:“什么意思啊你,弄了一个来住还不够,自己还要住进来!” 他知道多半赶不走她,但发发牢骚还是可以的。 果然,易飒叹气:“又不是我想来住,我是东道,人家来探望我,在这出了事,我不好交代,又怕再有意外,所以过来住两天,以防万一。” 陈秃白了她一眼,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朝她的行李包努了努嘴:“怎么不拎进去?” 易飒说:“这不是要征得你的同意吗?主人不发话,我怎么好意思拎进去。” 陈秃干笑了两声,觉得她这装模做样的,也是没谁了。 他转头看杂物房:“你那朋友……” 本来想问去哪了,问到一半刹了口,看到了,躺床上休息呢,估计昨晚上那一折腾,累得够呛。 陈秃在外头吃过了,但坐着看人吃饭,总觉得嘴里味寡,于是招呼黎真香拿两瓶酒过来,同时压低声音:“到底是谁要弄他?今早阿香还催我找人下水看看,非说人就在船屋下头。” 边说边朝水下瞄:真有个死人在下头“镇宅”,也是够瘆的。 易飒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在,香姐想多了……哎,我问你啊,马悠在这住过,有人瞧见过吗?” 陈秃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马悠是谁。 他摇头。 易飒不死心:“一个都没有?” 陈秃指了指浮村:“如果是摸黑来的,待屋里,基本不在外走动,走动也选没人的时候,谁会看见?别的不说,就说你,你都回来好几天了,青天白日下头晃来晃去,还有好多人不知道呢。” 也是。 易飒有点泄气,谁也不是先知,要是预先知道事情会跟马悠有关,那天马老头给她塞寻人启事时,她会拽住马老头,里里外外问个透彻。 也不知道马老头现在在哪。 *** 其实马老头离她很近。 只消抬起头,视线往西南,就能望见他那间屋子的房顶。 这一刻,马老头嘴唇嗫嚅,一颗心在胸腔狂跳,跳得要撞出轰隆声响。 他看看门口站着的蛋仔、肥佬,又看看角落里面如死灰的宗杭,然后低下头,把头低到干瘦耸起的肩胛骨间,希望这煎熬的场景赶紧过去。 “走啊,”见宗杭不动,蛋仔有点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吗,搞清楚了,是把人弄错了,现在把你送回去。” 宗杭瑟缩着起身,真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使尽浑身解数,只求能拖一秒是一秒:“都快晚上了,不好开车……要么,明天?” 蛋仔似笑非笑:“大哥,我们是把你绑来的,见不得光,难道大白天送回去?当然要选晚上……走快点!” 他见不得人磨蹭。 宗杭让他吼得全身一哆嗦,还要陪着笑、点头哈腰。 他慢慢走出去,背都不敢挺直,这唯唯诺诺里,带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悲壮。 他想好了:真躲不过去,死到临头,得为自己搏一把,真把他沉湖,他就觑准机会,拼死也要拽下去一个。 这样,以后事情传到宗必胜耳朵里,他老爹会说,这小子,临死还男人了一把,童虹也会抹着眼泪说,我们杭杭,还是好样儿的。 所以他现在要配合,要让蛋仔他们觉得他窝囊,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 坐的还是来时的那条渔船,还是那几个人,平台上有女人洗锅刷碗,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神像给人送殡。 大湖上云头按低,后头怕是要来一场急雨,马达声很快响起,宗杭蜷缩在船舱一角,目光在舱后的水泥块上停了一两秒。 有些渔船会拿石头或者水泥块来当锚,但他记得,来的时候,船上分明没这玩意。 渔船穿过浮村,两侧的住户有些已经亮了灯,灯光晕在尚白的天色里,泛昏惨惨的老姜黄,宗杭强打起精神,客气地跟蛋仔搭话:“谢谢你们啊,麻烦你了,回去了我让我爸请你们吃饭,吃什么都行。” 蛋仔拿看智障的目光看他,嬉皮笑脸,还拿手在他脑袋上撮了一把:“哪个爸呀?” 宗杭很没骨气地陪笑:“真爸。” 蛋仔大笑,转头用泰语和那两人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笑成一团,估计都觉得他蠢到让人费解,蔑视一起,警惕心消了大半,连拿东西罩住他以避人耳目都懒得费事。 宗杭笑得心酸,无意间抬头,突然脑子里轰了一声。 他居然看到易飒。 是真的没错,那是幢船屋,离渔船不远,她正蹲下身子,端着个陶碗,喂一只很大的水鸟喝水,边上坐着个秃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敞怀露胸,手里握了个酒瓶子。 还有,船屋上有扇门,贴的是春联,红春联,门楣下挂着个葫芦,那种小时候看连环画,八仙中铁拐李背的那种葫芦。 他忽然血冲上脑。 这家是中国人! 他腾一下站起来,大吼:“易飒!我认识你!是我!” 与此同时,再无犹疑,拼尽浑身的力气,猛地跃进水中。 世界瞬间失衡,铺天盖地的水在耳畔、鼻端、眼前漂晃,宗杭拼命扑水。 他不会水,但他一定要跳。 冥冥中,他觉得这幢房子,还有易飒,就是他的生机。 身后传来渔船靠近的机器嗡响,蛋仔单脚跨在船舷上,不住口地咒骂,但没下水:住户区的水极脏,一般都是屎尿垃圾齐下,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会下水。 而且他看出宗杭是旱鸭子,逃不掉的。 船屋上,易飒端着碗站起来,看眼前水花乱溅,只觉得莫名其妙。 陈秃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叫了你的名字,你认识他?” 易飒看水里挣扎的人,又看船上那几个人的脸,摇了摇头。 打破这僵局的,是黎真香。 但见她一脸惶急,手忙脚乱地把船屋墙根处的船篙抱过来,使劲推向水中:“要死啦,后生仔不会游泳,救人哪!” 21.20 宗杭连灌好几口脏水,拼死拼活抱着船篙爬上平台时,渔船也恰好靠了过来。 蛋仔和一个泰国人气势汹汹跨上平台,抬脚就往宗杭头上踢、往背上踩,宗杭痛得身子纠成一团,但还记得紧要事,拼命往易飒那头爬,黎真香没见过这场面,骇地大叫:“干什么呀,要死啦!不要打人啦!” 丁碛听到动静,从床上坐起,不过没出来,只透过开着的那扇门静观其变:这是别人家的事,轮不上他插手。 易飒冷眼看这一幕,不明白这几个人唱的是哪一出,心中警惕多过好奇,她坐回椅子,把陶碗搁到桌面上。 陈秃反沉不住气,抬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吼了句:“还有没有规矩了?” 蛋仔被他吼得僵了一两秒。 没错,规矩。 这浮村里,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不用宣诸于口,但人人心知肚明,比如这儿的住户自然分成了柬、泰、越、华四大社群,社群与社群之间各自为营,互不干涉、互相礼让,不能越界,尤其不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而华人社群里,陈秃算是个领头羊,他这船屋造得气派,人称“诊所”,兼作华人地标,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自己事先没打招呼,擅自把渔船靠过来、擅自踩了人家船屋平台的地,就是越了界、破了规矩。 还借地逞凶,把给陈秃做工的黎真香吓得脸色煞白,按规矩,陈秃要是找上门去,他老板素猜得摆酒给人压惊。 低头看,宗杭被打得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边都是血。 真糟糕,还脏了人家的地。 蛋仔赶紧收起跋扈,满脸堆笑:“陈爷,真不好意思,主要是这小子……我们一急就大意了,得罪得罪,完事之后,我给您拎两瓶酒过来压惊。” 说着,揪住宗杭的衣领就往外拖,宗杭喉咙里嗬嗬的,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 易飒低头去看。 第一次,他想抓住桌腿,没够着;第二次,想拿指甲抠住地面,没抠住。 第三次,他本可以抓到她的脚踝的,但是没抓,中途收了回去,只抓住了她板鞋胶皮的鞋头部分。 易飒开始还觉得奇怪,看到他满是血污的手时,心里微微一动。 他是不敢抓她的脚踝。 可能还怕弄脏她的鞋。 她下意识说了句:“等会。” 蛋仔皱眉,他之前隐约听到宗杭吼了句什么“我认识你”,生怕他这一磨蹭,攀出个亲朋故旧来。 他没见过易飒,嫌她多事,指头直戳向她的脸:“我告诉你啊,别找事……” 话到一半,边上立着的乌鬼突然脖子一梗,长身立起,双翅倏地大展。 这畜生之前缩在一旁待着不动,像根老木头桩子,蛋仔压根没注意到它,但现下这翅膀一开,简直像张开一屏黑色巨扇,声势骇人—— 蛋仔猝不及防,连退两步,要不是身后的泰国佬及时拽了他一把,怕是会一头栽进水里去。 易飒坐着不动,掀了眼皮看他,笑得挺甜的:“我要做什么了吗?也就是问两句话。” 她一开口,蛋仔就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还以为她是陈秃国内过来的亲戚,或者新收的小姘头,现在看来不是,她这笃定的腔调架势,比陈秃还稳。 他回头看自己的同伴,泰国佬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先别轻举妄动。 易飒低头去看宗杭:“你认识我?” 眼前这张脸肿到走形,又带新伤旧伤,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即便能看出来,她觉得自己也没印象。 宗杭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每句话都可能救命,恨不得一口气讲完所有:“一个多月前,在暹粒,老市场,我被人追,我躲进你的突突车酒吧,他们追过来问你,你说,ten dor……” 陈秃半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觉得宗杭这语言表达能力太费劲了。 但易飒听懂了,越听越是恍然,到后来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对着陈秃说:“没错,这事是我做的。” 顿了顿又解释:“当时心情不好。” 陈秃白了她一眼:“月逢十八-九,待人如待狗,你这脾性,是不好。” 易飒叹气:“那没办法,对这日子有阴影。” 说这话时,眼神看似无意地、飘向杂物房内。 丁碛坐在床上,朝她笑了一下。 他知道这话多半是说给他听的,三江源变故,发生在1996年11月19日。 蛋仔有些焦躁:这还不慌不忙聊上了,是故意给自己下马威吗? 宗杭知道在场所有人中,自己是刀俎下唯一的那摊鱼肉,必须争分夺秒去争取:“还有……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有个人一直偷窥你,我就让我朋友去提醒你,你给了他一罐柬啤,还有钱……” 他知道这段打到点了。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易飒才真正抬眼仔细打量他。 陈秃这回听明白了,还乐了:“她坑了你,你干嘛要提醒她?” 易飒也有点好奇。 宗杭没想到他们会关心这个,迟疑了会,嗫嚅着说了句:“那……一码归一码,那人是男的,你是女的,他一看就不像好人,万一有坏心,女孩子……还是要注意的……” 话说得含糊又黏糯,不过易飒和陈秃都听懂了。 宗杭觉得这考量很合理,是人都会这么做,但易飒好像很意外,还跟陈秃感慨:“你看看人家。” 陈秃也很唏嘘:“难得,人家这叫心如赤子,不像我们……” 他拿手掌拍拍心口,一时间无限唏嘘。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暹粒有家吴哥大酒店,里头有个负责人叫龙宋,你是不是认识?” 宗杭觉得自己生的希望又多了两分,眼眶都发热了,使劲点头:“认识,他跟我爸合伙开酒店,我是来实习的。” 蛋仔实在忍不住了,这还真攀出交情来了,再放任下去,多半要坏事,他盯住陈秃,话里有话:“陈爷,聊也聊了,看在同胞份上,我够配合您了。我帮猜哥做事,耽搁了要被骂的,您高抬贵手,别让我们这些打工的难做,再说了,这是猜哥的家务事,大家都在这水上住,得讲规矩。” 宗杭让他说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这毕竟不是古代武侠片,易飒和陈秃也不是扶危济困的大侠,更何况,素猜的势力那么大,聪明人都会算账:有几个人能为了救个外人,去得罪毒贩呢?退一步讲,真想得罪,得罪得起吗? 易飒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继续问他:“你怎么得罪那位猜哥的?” 宗杭差点急哭了:“我没得罪他,他绑错人了,但我在这是外国人,他怕事情闹大,就想把我悄悄处理了……我求求你了,你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只易飒听得到。 蛋仔在心里骂了句“卧槽”,不过对宗杭倒有点刮目相看:原来他知道啊,还以为蠢呢。 留在渔船上的那个泰国佬按捺不住了,叫了声“阿蛋”,整个人蓄势待发,脸色狰狞,蛋仔伸出手,向他做了个压下的手势,然后向着陈秃,笑得愈发谦恭。 “陈爷,大家是邻居,没必要点鞭炮吧?” 在这儿,点鞭炮有两个含义,一是动手,二是开枪,陈秃知道,这两样,蛋仔他们都做得到。 他心里已经有了取舍,转头劝易飒:“伊萨,猜哥有个绰号,叫‘素猜大善人’,鞭炮真点起来,伤人不说,还是我们先坏规矩。” 这信号很明显了,宗杭刹那间面如白纸,脑子里嗡嗡的,觉得有人正拿矬子一点点挫他头骨,眼前飘过的,都是落下的簌簌骨灰。 他盯着易飒看。 她真的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易飒的脸上似乎有犹豫,但末了,还是说了句:“我又不是不懂规矩。” 她弯下腰,伸手拿住他那只还紧紧扒着她鞋头的手。 宗杭全身的劲一下子泄了,指骨好像也麻木到瘫掉,眼睁睁看着她拿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拿开。 蛋仔长舒一口气,脸上又堆了笑,双手下意识抱起,朝两人一拱:“多谢二位通融了。” 他和边上的泰国佬一左一右挟住宗杭上船,宗杭整个人都已经恍惚了,身体沉得如同死肉,被扔进船里时,不挣不闹,像痴呆的老头、坍塌的泥胎。 易飒起身走到平台边,目送渔船移远,黎真香抚着心口,不住口地念叨孔子老子姜子牙,又是她们高台教里有谱的名人。 陈秃说易飒:“还看什么啊,怪心酸的。” 易飒也说不清楚,只低声喃喃了句:“我想看看,他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陈秃冷笑:“看你干嘛,把你生撕活吃的心都有了,我跟你说,横死的人最后那一眼可毒了,会冲撞你的,你还是别……” 他忽然刹了口。 宗杭回头了。 眼神里没有想象中的刻毒和怨恨,就是绝望,很绝望,陈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居然还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抱歉,好像在说,不好意思,闹了一通,打扰了。 真是活见鬼了,他太习惯处理脏糟的事和渣烂的人了,宗杭这样的,反而让他不舒服。 陈秃清了清嗓子:“也别想太多,咱们不管这事是对的,谁都不是属天使的,素猜不是好货,一旦报复起来,那波及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 易飒没吭声。 她想起宗杭刚刚求救时,说的那句话。 ——如果你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很少有人会说“如果你不麻烦的话”,也很少有人临死时,不刻毒地咒你一把。 他家教一定不错,知道不强人所难,知道谁都没义务救他,处境这么绝望,还能顾及别人“麻不麻烦”。 易飒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转头看陈秃:“用你的船,搭我一程。” 陈秃愣了一下:“搭去哪?” 易飒指了指渔船离开的方向:“就那,不用靠近,离了这村子,水干净了就行,这儿太脏了。” 说完单膝半跪,拉开脚边的工具包,从里头掏出个黄铜物件,“d”字形,像个门拉环,又取了把蛇皮鞘乌鬼头的刀,插进裤子后腰。 起身的时候,看到丁碛在门内看着她笑。 易飒也笑,她隐隐觉得,丁碛这趟来,是带着什么秘密的。 不过没关系,她从不怕有人在她眼前藏私,总有一天,她会扒开他的心肝肺肠,看看怀的什么鬼胎。 陈秃迟疑:“伊萨,我觉得……” 易飒笑,顺势踢了踢乌鬼,示意它也上船:“放心,我懂规矩,素猜手伸得再长,也管不着我下湖看风景,你出去钓鱼啊。” *** 陈秃把船开到浮村外围不远,就停了船放钓竿,那艘渔船还在往湖心走,但已经有人探身往这头张望了,他不想引人怀疑。 易飒把鞋子脱在一边,整齐码好,怕被水打湿,还朝里放了放。 然后悄无声息下水。 没顶之后,身子保持竖直,持续下沉,一只脚抬起,自后勾住另一条腿的腘窝,像是做了一半的结跏趺坐。 她抬头往上看。 人在水中,水就是天,上头的船舷黑压压的,舷边有黑影粼粼而动。 是乌鬼要下水了。 很快,乌鬼一个猛子扎下好几米深,恰停到她面前,在水下,身形看起来比平时更大——易飒伸出手,牢牢扣住它的一只脚爪。 乌鬼兴奋地浑身颤抖,一个拐身,迅速向前方急潜而去,巨大的冲力将湖水劈开一道转瞬即合的裂缝,她几乎没怎么费力,身体像游鱼,被拽拖力带得飞快。 没多久,渔船巨大的阴影横在了头顶上方,易飒松开乌鬼,借势朝船底浮去,位置差不多时,抬起手中的水耙,将“d”字形的平直一面贴在船底,然后掰动一侧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微的声响,水耙在船底挂住了。 渔船还在往前走,乌鬼向来路折返了一段,浮出水面,又成了影影绰绰妖魅样的浮影。 易飒还挂在船底。 没人看得到她。 这一刻,她是水里的鬼、悬浮的幽灵。 22.21 宗杭睁开眼睛,视线里晃动着一个锃亮的半秃头。 然后那秃头一抬,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冲着他笑:“醒啦?” 宗杭愣愣看他。 那男人又笑,拿手拍打他面颊,声音像从四面八方穿透过来:“傻了,还没回神。” 发生什么了? 宗杭躺得四平八稳,但身子底下硌得慌——这床板是两张桌子拼的,拼接处开了缝,所以后腰处有一道横的空隙,凉飕飕的。 他想起来了。 蛋仔要把他沉湖,生命最后一刻,他爆发了惊人的求生欲,以一敌三,拼死反抗,但末了还是小鸡仔样被蛋仔他们死死摁住了——那三个,都人高马大,还会拳脚功夫,他失败了,也不丢人。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绳子把他绑住,绑得如同粽子,跟沉重的水泥块绑在了一起,最后打了个牢固的死结。 两个泰国佬把他抬到船舷边,将抛未抛时,蛋仔走过来,对着上半身悬空的他说了几句话。 大意是:冤有头,债有主,小兄弟,哥几个是帮人办事,你日后做了鬼,报仇要找对人,别跟哥几个作怪。 然后手一撇。 宗杭扑通一声落水。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有一万种情绪一万种感受从身体深处往外迸,迸得整个人要爆掉,没了空气,冰凉湖水从鼻孔涌入喉间,涌进身体——还不如死了,这种滋味,比死难受。 他往下沉,渔船浮在水面,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底,越来越遥不可及,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瞥见恐怖的一幕。 船底下,挂着个细长的东西,在水里悬漂,像海带,也像水蛇。 水下本来就够冷了,这场景,让他周身又寒了几分。 背上缚了水泥块,他很快沉底,面朝着湖面,像倒翻的乌龟,意识渐渐模糊,眼前泛起咕噜咕噜串串上浮的水泡…… 他看到船底悬着的那个东西,向着他一路潜下来。 那是个人。 *** 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灯,外头传来锅碗瓢盆的碰响,还有炒菜的油烟气。 宗杭打了个寒噤。 他觉得,当时在水底,他看到的是易飒的脸。 这“觉得”很快被证明不是幻觉,因为易飒进来了。 她全身还湿淋淋的,似乎也没换的打算,头发湿得趴伏下去,发梢还在往下滚水珠,一张淡漠的脸因为镀了一层水光,居然多了几分刚硬。 宗杭赶紧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满怀感激地看她,但她只是很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宗杭立马拘束,很显然,她只是救他,并不准备跟他攀交情。 而同一时间从门口经过、朝里头看了看、又笑着离开的那个男人…… 宗杭头皮有轻微的发麻:居然是那个偷窥男,这么说,这人跟易飒本来就是认识的? 自己还自作聪明跑去提醒她,真是…… 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易飒指了指宗杭,话却是向陈秃说的:“找个机会尽快送出去吧,留在这麻烦。” 陈秃点头:“正好我要外出一阵子,办笔大买卖,明天天不亮我就走,把他带出去。” “要我跟着吗?” “不要,一切如常,我办药从不带人,你跟着,反而让人多心。” 易飒嗯了一声:“得谨慎点,就算天不亮,他也不能露面,得装个袋。” 陈秃乜了她一眼:“要你说?” 谁说话,宗杭就看谁,每看多一眼,就觉得自己瑟缩一分,像货,等人铺排。 他犹豫了很久,才小声打断:“那个……” 易飒和陈秃一起看他。 宗杭小心翼翼:“我能不能……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说一声?我被绑了几天了,他们肯定急死了,我妈身体不好,我怕她急病了……” 易飒说:“不能。” 宗杭赶紧住口。 易飒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你的事,应该惊动大使馆和警方了,电话一打,顺藤摸瓜,牵出这里,牵出素猜,我不怕他报复?我救你,是因为我能救,而且顺手,不是因为我想惹素猜。” 是这理没错,怪自己社会经验不够,考虑事情不周详,宗杭使劲点头,想让她知道,自己对她满怀感激,说什么都会一丝不苟照做。 易飒沉吟了一下,说:“这样。” 她示意陈秃:“你送他出去,把他扔在荒地,尽量偏的那种。” 又看宗杭:“接下来,你自己想办法找人帮忙。回去就跟人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群喝醉酒的人绑了,他们要找人寻仇,找错人了,打了你一顿,把你扔在荒郊野外。” “你迷了路,语言又不通,在外头乱绕,耽搁了时间。其它的,什么都别提。” 宗杭嗯了一声,恨不得把她的话背下来。 陈秃斜她:“这样能行?” “为什么不行?他人回去了,对方没要赎金,不是凶杀、不是绑架勒索,对家属对大使馆都有交代,警方也好做,后头大事化小,找不到行凶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陈秃嗯了一声,顿了顿,嘴巴朝外努了努:“出来聊几句,让他先歇着吧。” *** 易飒跟着陈秃走到铁笼边。 阿龙阿虎刚被投喂过,笼子周遭弥漫着一股肉腥味,易飒揪起衣角拧水,水滴沥沥溅到地上,映得阿龙阿虎突生的大眼珠子泛亮。 陈秃没问她下水之后的事,既往的经验告诉他,问了也白搭。 他压低声音,语气有点烦躁:“不该救他的。” 易飒语气淡淡的:“救都救了。” 她耗了体力,情绪也低落,不想讲话,连笑都嫌费劲。 陈秃示意了一下西南角:“我听说,素猜是码粉的,跟缅甸那头有联系。” 老金三角被捣毁之后,各股贩毒势力往更偏远的地方集中,据说在缅甸境内形成了势力最大的一股——跟缅甸有联系,意味着这人不简单,背后有靠山。 易飒说:“我做得很小心,不会找到咱们头上的。” 陈秃叹气:“就怕哪天有后患,麻烦。” 他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见了太多屁股没擦干净、后来被反噬的事儿,越活胆子越小,什么人都不想得罪,什么闲事都不想管。 易飒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其实你听他说的那些,跟我还是挺有渊源的,反正都救了,你就当我是人老了,心软。” 陈秃骂她:“又装老……” 这浮村里,他能和易飒走得熟,起初招来过不少流言,有人猜测他是不是看人姑娘好看,想老牛吃嫩草,还有人怀疑他是到了做爹的年纪,把易飒当女儿一样照顾。 其实都不是。 还真是因为她有着跟年龄不匹配的老成,跟他聊得上话。 但他从没问过她的来历,在这儿,交朋友不问过往,不看将来,交的就是当下,再说了,没一本子辛酸烂账,能背井离乡,流落到这混日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没点看家本领,也没法在这混日子。 印象中,只有一次,她随口提了句家里的事。 那次是喝酒,借着三分醉意,陈秃笑她长了张大姑娘的脸,揣了颗老太太的心。 易飒向他掰手指:“你看我,七个月丧母,三岁多丧姐、丧父,心里不沧桑点也说不过去。” 也是,普通人要人到中年才开始面临送走至亲这种事,她是马不停蹄,生下来三年,送走三个。 …… 算了,陈秃也觉得自己太瞻前顾后了:救都救了,木已成舟,还能长回树不成?那就抡开大桨往前划吧。 他只求尽量安全善后:“这事,就我们几个知道,阿香是靠得住的,你那个姓丁的朋友,你去提醒,记得千万关照他嘴要把严实,别……” 说到这儿,忽然皱眉,鼻翼翕动了两下,奇道:“什么味道?” 易飒也闻到了。 那是煮沸的白酒味。 *** 易飒走进厨房。 果然是黎真香在开灶头煮酒,锅里的酒气腾腾的,她手忙脚乱关掉,问边上的丁碛:“是这样吗?” 丁碛点头:“凉透了,再煮,反复三次,就行了。” 黎真香点头,同时抱怨:“哎呦你们中国人,规矩好多哦。” 丁碛这才回头看易飒,解释说:“我猜你今天坐了水,晚上应该拿酒汤送药,就先准备起来了。” *** 坐水,是女七试的第一考,通俗点说,就是比谁在水下待得时间长,他们叫“坐水”,取端坐如山之意。 易飒坐水,在水鬼三姓中,几乎是个传奇。 那一年,三九天的女七试选在“长江万里长,险段在荆江”的荆江河段,包了一艘游船,载了二十七个丁、姜、易三姓中满七岁的女孩。 考试规则很简单,所有女孩着背心短裤,带一把乌鬼匕首,身上捆石头,一根长绳连着水面的浮标,浮标上标着各自的姓。 然后沉江。 船上有钟表,也同时点香,看谁沉的时间长,憋不住的,就拿匕首割断捆绳,自己游上来,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安排了人,穿着脚蹼背着氧气筒下去,以便及时营救。 那场景说起来,是颇有点壮观的,时候一到,所有女孩倒身翻下船舷,扑通扑通入水,像下饺子。 接下来就是等待。 陆续有人浮上来,像汤圆滚熟了上漂,每上来一个,船上的人就唱数、报时间,然后收标。 三姓的人都趴在船栏上看,自家标还在水里的,欢欣雀跃,自家标被收了的,脸上无光。 连收了二十六个,水里只剩了一个易家标。 香烧完了,钟表滴答滴答,船上开始荡漾开一片蜂噪般的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说:“看来易家,又要出一个水鬼了。” …… 不过坐水之后,体力消耗很大,需要拿三沸三凉的酒送药,以便补一场深睡眠。 这药,从前是药丸,现在与时俱进,磨成药剂,装在胶囊里。 易飒嗯了一声,不大想搭理丁碛,总觉得这人无事献殷勤,身上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 她看黎真香忙活,忽然想到了什么:“香姐,那天晚上,你看到丁碛被人袭击了是不是?” 黎真香点头,一脸心悸。 “那你能不能回想一下……” 要死了,还要回想,黎真香拼命摆手:“不要啦伊萨,吓死人的,我拼命想忘记,你还让我想……” 易飒笑着过去,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帮黎真香壮胆:“帮个忙嘛香姐,谁都没看到,丁碛自己都没看到,只有你看到了,你再回想一下,没准能想起什么细节。” 黎真香叹气,她知道易飒的脾气:这姑娘看起来好说话,其实性子固执,有时还强人所难,自己是拗不过她的。 她发牢骚:“也没看到什么,那天都跟你们说了啊,长头发,是个女的,然后就是两条胳膊,吓死人……” 易飒很有耐心:“不急,香姐,你闭上眼睛,再想仔细点,当时天上飘小雨,丁碛在水台上刷牙,你洗好了锅盆,拿出来控水,你看到什么了?” 黎真香闭上眼睛,嘟嘟嚷嚷:“就是胳膊啊,我都没看到脸,丁先生拿牙刷插她,插了好几下,她也不松手,吓得我盆都摔了,她……” 她忽然停下,眉目间现出些许嫌恶来。 易飒心里一动:“香姐?” 黎真香睁开眼睛,先打了个寒噤,然后不住拿手去抚自己胸口:“啊呦,她胳膊上,像刀子割过,一道一道,好多疤啊……” 是吗? 易飒转头看丁碛。 那天晚上,她虽然没有近身去验看,但她记得很清楚。 马悠的胳膊上很平滑,没有疤。 23.22 宗杭还没吃饭,黎真香临时帮他煮了碗米粉。 吃完了,又是一通洗锅刷碗,丁碛过来给她搭了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易飒和陈秃都不是轻易跟人亲近的人,反而是黎真香性子最随和。 黎真香关心他的脖子:“要是觉得疼或者痒,你要跟老板说一声,万一出什么问题,也要命的……” 丁碛随口敷衍:“我知道,这儿也挺危险的,才来两天,这么多事。” 黎真香心头涌起先来者及老住户的优越感,觉得不妨给他透个底。 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三分自得:“怕什么,我们老板厉害,你知道么,他有这个。” 她拿手比划了个“枪”的手势。 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觉得自己雇主有枪,就是很值得吹嘘的事情了。 丁碛不动声色:“随身带着?” 黎真香说:“诊所里收着呢,哎呀,这里没那么乱的。” 懂了,这枪平时几乎不用,就是个压箱底和镇宅的宝贝,收上一把,心里不慌。 从厨房出来,丁碛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船屋二楼。 二楼有三间房,正当中是放药品的,兼做会诊见客用,联通着右首边陈秃的卧室。 左首边的房间,黎真香刚收拾过,今晚,易飒会住进去。 *** 宗杭被安排和丁碛同住杂物间。 屋里床不够,添了张地铺,地铺摊好,宗杭不声不响挪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累赘了,不能再去占人家的资源。 临睡前,陈秃带了把挂锁下来交给丁碛,嘱咐他晚上从里头把门反锁:这两个人,一个刚被人从水底下袭击过,一个是素猜要弄死的,不谨慎点不行。 正交代着,易飒也进来了,她把工具包拎给丁碛,这包有个名字叫“水鬼袋”,里头各色工具,是她们这行生存攻守的百宝箱。 她建议丁碛这一晚尽量保持警惕,最好别睡,因为如果再出事,她未必能及时赶到——她今天坐了水,刚拿酒汤送过药,晚上睡眠会很沉。 丁碛表示没问题。 宗杭坐在地铺上,很敬畏地看所有人,他也看出来了,不管是易飒、陈秃还是丁碛,跟他都不是一路人,他们站得离他这么近,但世界天差地别。 连说话他都不是很懂,比如“坐水”,水怎么能坐呢?一屁股坐下去,人不就沉进去了? 他们布置、安排、商量、筹划,但没有任何一句话是朝着他说的,当他不存在。 宗杭很失落,但也知道自己确实帮不上忙,脑子、能耐、经验都没法跟人比,硬发表意见是班门弄斧,只会惹人嫌,沉默是金好了。 他鸵鸟样把脑袋埋进上身和腿的空隙间。 他们的对话,断裂成一个个单独的字,在他耳边飘。 再然后,忽然有一句话,钻进了他的耳道。 是易飒对陈秃说的。 她说:“你给我几个老住户,要耳目灵通的,我还是想打听一下那个马悠……” 马悠? 宗杭猛然抬头,脱口说了句:“我知道马悠!” 屋子里一时间有点安静,几个人都看他。 宗杭激动到有点结巴:“我真的知道,马悠她爸叫马跃飞,也被素猜抓去了,跟我关……关一间房。” 易飒很意外地看他。 这感觉有点妙,是峰回路转、柳岸花明,踏破铁鞋,线头居然在这么个不起眼的人身上。 更有意思的是,这人还是自己刚刚救回来的。 她说:“那你说说看。” *** 事情是马老头跟宗杭说的。 那天晚上,他心情亢奋,杂陈着对宗杭的歉疚,滔滔不绝。 马老头就是个普通老头,没什么本事,早些年撬锁入户,蹲了几年牢,出来后改邪归正,靠打零工过活。 老婆死得早,给他留下个女儿叫马悠,他漫不经心把马悠拉扯大,父女关系不好不坏。 马悠上高中时就在外头胡混,没考上大学,也打起了零工,但她心比马老头大,总觉得自己有远大前程,待在这小县城里是屈了才。 她决定外出闯荡。 闯就闯吧,县城出外打工的人挺多,马老头觉得正常,他也不怕马悠学坏,反正她交的都是狐朋狗友,再差也糟不到哪儿去。 他低估了外头的复杂,这世界随时都能把人洗髓换骨。 马悠不知道跟什么人混在了一起,偷渡去了泰国,交了个在毒头底下当拆家的男朋友,叫小山东,也就是打这时候起,马老头就很难收到马悠的消息了。 几年间,马悠跟着小山东,不断换毒头,几乎辗转了整个东南亚,最后跟了素猜。 那时候,素猜的窝点还在老市场。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小山东想干票大的收手,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他先假装和马悠分手,撵走了她,然后偷了素猜一皮箱货,交给她带到浮村藏起来,自己装着若无其事,继续为素猜效力,指着能蒙混过去,既得了钱,又不会惹祸。 小山东低估了自己的段数,素猜几轮逼问恐吓一过,他就全招了,还把马悠供了出来,素猜活埋了小山东之后,派自己的心腹疤头带人去浮村拿货,顺便解决马悠。 那天傍晚,马悠吃完饭,透过船屋的窗子,忽然看到远处有小渔船驶近,船头上站着的疤头,挺拔得像一杆旗。 要死的人是有直觉的,她知道完了,事情败露了,素猜要下狠手了。 她利用最后这几十秒,往外拨了个电话。 给马老头的。 当时,马老头正在小区花坛边看人下棋,看到国外的来电显,猜到是马悠的,接起电话时,还很不高兴,想骂她又换号码。 谁知电话那头响起的,是马悠几近崩溃的哭叫。 她前言不搭后语,口齿不清,说“爸爸,我要死了”,“猜哥不让我活了”,马老头勉强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马悠的惨叫声像带尖头的细铁丝,往他脑子深处钻。 然后就没声音了,什么都没有了。 …… 电话断了,这头的棋局才刚走了步“象飞田”,不远处有人揪花逗鸟,马老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试着往回拨,再没打通过。 女儿在外头打工讯息不通,跟女儿客死他乡,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马老头大病一场,一倒几个月,体会到了孤寡老人的悲怆无助,他经常梦见马悠的那通电话,父女这么多年,头一次咂摸到什么叫血浓如水:女儿要死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电话是打给他的,是向他求庇护的。 又一次老泪纵横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呢? 马老头做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一个决定:他要出国,给女儿报仇。 马悠的那通电话透露了一些信息碎片,他只大致知道那人叫“猜哥”,在老市场的窝点用网咖做幌子,马悠在的浮村发音类似“巴盖”。 仅此而已。 *** 陈秃听得咋舌,忍不住翘大拇指:“看不出这马老头还是个人物啊,厉害,想法是有点不切实际,但这决心……也真是亲爹为亲女儿才做得出来。” 宗杭也有点晃神,他在机场见到马老头时,完全想不到那个一身穷酸十足市侩、甚至有点惹人嫌恶的干瘦皮囊里,居然能揣一颗有来无回的决心。 *** 马老头知道素猜肯定很难对付。 他多了个心眼,印了寻人启事,一是为了引起素猜方面的注意,二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马悠的下落,根本不知道她死了,假装自己就是个可怜的、出国找女儿的孤寡老头,这样,对方就会疏于防范、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一到暹粒,就去了老市场,一条条街巷地找。 这儿一共有两家网咖,一家正常营业,一家半破败。 马老头不知道经由马悠这件事,素猜发现了巴盖浮村这个好地方,在那新建窝巢,老市场区这儿,已经降格成了个小联络点,留守的也都是新人。 他先摸去了正常营业的那家,一无所获。 第二天晚上,他又偷摸进了第二家,翻箱倒柜,找到一些文件账本,虽然看不懂,他还是一股脑儿塞进挎包:这些没准都是证据,将来他要交给警方。 没错,他就是个不起眼的中国小老头,但他要把素猜搞趴下,谁叫你不长眼,动了我女儿。 离开的时候运气不好,惊动了人,马老头点头哈腰,说自己是走错路了,但那两个柬埔寨人听得半懂不懂,并不相信,凶神恶煞地把他踹翻,还要翻他的包。 马老头知道包一翻就严重了,哪个贼会偷文件账本? 无计可施间,忽然看到了宗杭。 反正,他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也就更顾不上别人的了,马老头心一横,把宗杭拉下了水,脱身之后,怕因为这事惹来麻烦,影响自己的行事,为了暂避风头,连夜离开了暹粒。 他开始沿着洞里萨湖,寻找马悠最后待过的那个浮村。 一切都还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但马老头料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素猜也一直在找马悠。 *** 易飒心念微动:“马悠没死?” 宗杭摇头:“我也不知道马悠死没死,确切地说,马悠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 马老头一直觉得,马悠是被素猜派人给做掉了。 但在素猜这儿,故事是另一个版本:疤头和他带的人,连同马悠、以及那箱货,都没了。 疤头是素猜心腹,身边有老婆孩子,完全没必要为了那点货犯险跑路,唯一的可能是:这贱人诡计多端,不知道靠上了什么人,把疤头他们给害了,然后带上货跑了。 素猜大发雷霆,觉得自己颜面扫地,丢了货不说,还死了得力干将,他在各条道上都放了话,悬红买马悠的人头。 谁知道马悠像是人间蒸发,再没了消息,直到马老头一路打听,辗转来到了巴盖浮村。 他见人就发寻人启事,动静闹得挺大,也传到了素猜耳朵里,不过素猜为人谨慎,还怕是有诈,耐心观望了两天之后才出手绑人。 素猜的想法很简单。 他计划对外放出这个消息,用马老头逼马悠带货现身,万一这女人心狠,不顾父女亲情……抓不到小的,就拿老的开刀,他也不吃亏。 那两天,疤头带入行的小弟蛋仔正在暹粒收账,收到消息说:事情总算有进展了,虽然马悠还没露脸,但她爸送上门了,猜哥发了话,要拿老的开刀。 消息后头还附了张马老头的照片。 这消息不只发给了蛋仔,几个心腹都收到了,这也是素猜笼络人心的手段:好叫兄弟们看看,他是多么义气、有手段和穷追不舍。 蛋仔心情大好,在酒桌上跟留守的兄弟们聊起这事,还把马老头的照片传看了一圈,用意是敲山震虎,让这些人知道,背叛素猜,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座上有个叫阿吉的,对着照片翻来覆去看了会,忽然冒了句:“这人……应该还有个儿子啊。” …… *** 事情就是这样。 宗杭说:“马老头见过素猜之后,也觉得马悠说不定还活着,反而愿意继续待在那等消息……我听你说要打听马悠,我想,应该没人知道的比我更全了。” 易飒笑了笑,心说,这倒未必。 至少,马老头和素猜都不知道马悠现在的下落,但她知道。 而且,经由宗杭说的,再结合丁碛遇袭那天晚上发生的,马悠和疤头一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点眉目。 易飒转头看丁碛,朝门外努了努嘴,示意出去说话。 24.23 易飒把丁碛叫出去了。 陈秃也回屋了,走之前吩咐宗杭第二天记得要早起,他天不亮就会送他走,借着天色遮掩好办事。 宗杭赶紧点头。 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了他一个人,宗杭躺到地铺上,安稳不了几秒,又坐起来,目光透过半开的门缝往外瞥。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站在远处平台边的易飒和丁碛。 宗杭有点小惆怅,他讲了那么久,口干舌燥,到末了易飒也没夸他一句,反而把丁碛拉出去说话。 他以前看丁碛,总觉得是个偷窥狂、不像个好人,今天怪了,觉得他一表人才,成熟稳重,往那一站,跟易飒还挺配的。 宗杭悻悻的,不过很快又兴奋起来。 至少自己帮上了忙,立了功了——易飒听他说话时,一直很专注地看着他呢。 宗杭心里美滋滋的,下意识以手托腮。 一支之下,剧痛无比,瞬间反应过来:不对,被拔了牙,他半边脸是肿的! 心情刹那间跌落谷底:他没什么优点,也就一张脸能看了,他还给易飒看了个肿的。 *** 易飒一直没说话。 她点了根木烟枝,抽了会才想起丁碛:“要吗?” 丁碛笑笑:“不用了,抽不惯。” 易飒嗯了一声,自顾自想自己的事,过了会皱眉提醒他:“往里站点,别又被拖下去。” 丁碛看了看脚下,是离边沿太近了。 他往里挪了挪。 易飒把烟枝绕在指间,终于入了正题:“听了这么多,怎么想的?” 丁碛说:“暂时还没理出个头绪,你呢?你对这种事,应该比我了解。” 易飒沉吟了一会:“听说过养尸地吗?” 丁碛点头。 国内有些恐怖小说里,把“养尸地”写成是人埋进去了会变成僵尸的地方,其实不是:中国这么大,各地的土壤、土质、地气、干湿,以及地下的化学元素含量等等,都千差万别,尸体埋进去了,状态自然会不一样。 在大多数地方,尸体都遵循自然规律,先腐烂,白骨化,年头再久点,骨头都会风化变脆。 但总有一些地方,近乎诡异:比如尸体埋进去之后,指甲和头发继续生长,再比如不烂不腐,面容栩栩如生。 易飒说:“我怀疑这大湖底下,有养尸囦。” 养尸囦,其实就是水里的养尸地,“囦”(yuān)字,音义都通“渊”,寓意“水中之水”,古本义是“打漩涡的水”。 丁碛抬眼看她:“怀疑?你就住这大湖上,你不知道?” 易飒冷笑:“你也不看看这大湖有多大,你住黄河边上,黄河底下的事,你都摸清楚了?” 她语气里有点不耐烦,觉得丁碛这人的智商,大概打1996年起就没提高过。 养尸囦很难找,直白点说,它是“水中之水”,去水里找水,就跟在土里找土一样,都是特别艰难的事儿。 水鬼三姓有个确定水下某个范围是不是养尸囦的法子,就是放鱼。 鱼在水下游,遇到养尸囦,是会掉头或者绕过去的——水下不比土里,水下来来去去的活物多,容易啃尸,养尸囦比养尸地的要求高:不但要保证沉进来的尸体不腐,还得能够不受鱼类等活物侵扰。 所以养尸囦另有个诨号,叫“鱼不去”。 不过这种放鱼的法子,只适用于被圈定的小范围水域,洞里萨湖这么大,施展不开。 易飒说:“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了,马悠的衣服腐烂得那么厉害,尸体却保存得那么完好,就是因为养尸囦的水,养人,但不养衣料。” 所以衣裳泡在水里,该怎么烂,还怎么烂。 丁碛心里一动:“那疤头他们失踪,会不会是他们运气不好,想把马悠沉湖,结果误打误撞,时辰是阴时,选中的又是养尸囦,阴差阳错,做了个‘活祭’,炸了囦?” 易飒点头。 在古代,比起土葬,有些人更倾向于“水葬”。 这水葬,并不是指在水底造个坟,字面意义上来说,土葬是用土来埋,同理,水葬就是用水来埋,又叫沉棺养尸囦。 养尸囦,是水底深处封闭的“水团”,你看不见它,因为没人能分辨水里的水,放鱼可以帮助识别,但即便识别了,人也进不去,因为“囦”本就是水里的天险,几乎不纳活物,你试图潜水进去,这水团会骤起漩涡,甚至移动游走,你想从河面上把棺材坠进去,棺材会从水团边缘滑开。 不过这些难不倒水鬼三姓,他们长年摸索尝试,终于想出了个法子,用活祭炸囦。 操作起来颇为复杂。 时辰要选在宜“安床”的黄道吉日、风平浪静的夜半阴时。 水面上,用“拉框子”围出养尸囦对应的安全范围。 拉框子是一种木头打造的工具,很多关节点,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用时可以拉长成四四方方的浮漂框架,四角坠铅锤,用于固定,朝上的木面上有连通的沟槽,油倒进去,拿火一点,就串连烧成了火框。 火框框出的范围,如同犯罪现场拉出的警戒线,船都要停在火框外,这是为了避险。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先向火框内漂进一只水底淤泥烧成的陶碗,里头盛着被用作活祭的人的血,陶碗漂到中央时,拿折了箭头的箭射翻,让血翻进水中。 如果血在水里如常蕴开,说明这事成不了,但如果血被吸收,沉入水下,那就是养尸囦接受了,可以下活祭。 活祭入水,水底会有咆哮如雷,水面瞬间凹出一个急流漩涡,时长不会超过一分钟,四周船上的人要在这片刻内看准方位,准确地用木杠滑板等把棺材沉进去,水葬才算圆满达成。 而且这水团,在水底并非永久固定,水涌浪推,它也会带着棺材游走,越走越深,越深也就越安全。 这套沉棺养尸囦的法子,易飒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据说明初的时候,水鬼三姓就立下家规,不再接水葬的活儿了:一是因为养尸囦太难找,找到了也说不准哪天就“跑”了;二是老祖宗们觉得,以一换一,葬一人杀一人,太过残忍,有损阴德。 她说:“我们假设,疤头的计划是把马悠活着沉湖,但误打误撞,船停的位置正下方,恰好是个养尸囦。” 丁碛接下去:“他们事先可能折磨过马悠,马悠的血先滴进湖里,然后人被沉湖——恰好就是个活祭的程序,炸了囦。” 事发时,那条船正停在中心,以炸囦的瞬间威力,撕毁揉碎一条小渔船,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过程很短,很快恢复平静,即便附近有人听到动静赶过来,也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 丁碛沉吟:“但是问题在于,如果马悠当时就死了,一个死了差不多快一年的人,是怎么做到攻击我的?” 普通人可能会脑洞大开,猜测是被养成了僵尸,或者借尸还魂,但水鬼三姓,跟水打了上千年的交道,见多了各类凶险状况,遇事反而不大会往怪力乱神的方向去想。 易飒迟疑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攻击你的、胳膊上有疤的女人,可能并不是马悠。” 如果从头至尾,马悠都只是个死去的道具、障眼的幌子呢? 那个女人攻击了丁碛之后,也许并没有走远,并且看到他们放了乌鬼。 为了隐藏自己,她从养尸囦里带出了马悠,因为马悠也是女人、长头发,和她体貌相似,她把马悠放在了泥炭沼泽森林的河岸上,还在马悠背上制造了类似的戳伤,使得他们先入为主,认定马悠就是袭击丁碛的人。 但她忘记了自己胳膊上的疤:也许是觉得当时场面混乱,那么短的一瞥间,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丁碛听完了才发表意见:“这么推测,理由是什么?” 易飒示意了一下平台边站成了一截老木头的乌鬼:“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乌鬼给我们带路,有一段时间,它突然不走了,在水里团团乱转?当时没太留心,现在想想,它很可能是被人干扰了。” 记得,像遭了鬼打墙,当时,他还一度怀疑乌鬼是当地的禽种,效用上打了折扣。 丁碛说:“假设得合情合理,但经不起推敲。” 易飒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我知道。” 这假设走到最后,是个死胡同。 一是,丁碛用于自卫的牙刷柄上,确实没有血,但有腐臭味。 二是,除了活祭,养尸囦不纳活物,要说是那个女人从养尸囦里把马悠带了出来,怎么做到的? 如果幕后真有这么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看也都不像是活人,于是问题又绕回了原点——一个死人,是怎么做到攻击丁碛的? 易飒头疼,只能提醒丁碛:“你这两天注意点,别一个人乱跑。我始终觉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攻击,这儿这么多人,你还是第一天来,她不选别人,偏偏挑中你,不像是随机的,如果你真是她的目标,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她忽然生出怀疑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丁碛哭笑不得:“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如果是我的仇人,在哪不能弄死我?非跑到这儿来?我倒觉得,这人针对的是你,毕竟你是主,我是客,我要是死在你地盘上,丁家追究起来,你也很难搪塞。” 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毕竟真相未明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分开时,易飒目送着丁碛走回杂物房,又提醒了一次:“晚上把门锁好。” 丁碛转过身,倒着往回走,抬手给她敬了个礼,示意知道了。 易飒没好气,她很不吃这一套,大概是身边三教九流的男人太多,早已司空见惯:这世上太多人,拿无聊当有趣,拿轻佻当会撩。 她走到梯子边,正要往上爬,忽然有道低低的声音传来:“伊萨……” 她第一时间确定声音来源:杂物房、宗杭。 但杂物房的门只开了一条缝,他在门后说话,脸都没露。 干嘛呢,捉迷藏呢? 易飒说:“干什么?” 宗杭的声音继续飘出来:“陈先生跟我说,明早天不亮就要走,你那时候估计还在睡觉,但是……” “你不会出来说?” “我怕有人看见。” 易飒往身后看了看。 夜深了,周遭都灭灯了,不会有人看见的,而且,她自信做得手脚利落,素猜也不可能察觉。 “没事,出来吧。” 宗杭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到墙边挂了个竹笠帽,摘下来挡了脸,这才小心翼翼出来。 易飒看着他走近。 她挺喜欢他本分,有自知之明,都已经被允许出来了,还懂得小心掩饰,最烦那种不让干什么非干、拿作死当个性的。 宗杭走到她跟前,尽量把没肿的半边脸对着她,然后把话给补完:“但是你救了我,我不能不跟你道谢就走,还有啊,以后……我该怎么谢你啊?” 这么大恩,送钱送房子都不为过。 易飒说:“没事,吴哥大酒店又不会长腿跑了,我以后想起来,会去走一走的。” 宗杭点头:“那我跟龙宋说一声……你想起来的时候,我可能都回国了,我会把我的联系方式都留给龙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打给我……” 他越说越没底气:易飒能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呢,人家要能耐有能耐,要事业有事业,还是跨国的…… 话说完了,没词了。 宗杭讷讷了会,忽然拿手扶住爬梯:“你上去吧,我帮你扶着。” 那语气,像请客吃饭时拼命劝菜:来来,你吃,不要客气。 但关键是,爬梯是钉子钉死的,根本也不需要扶。 易飒往上爬了两格,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他:“还有件事……” 宗杭赶紧仰头,表情很认真,像要参加期末考的小学生,虔诚听老师划重点。 “你今天在水底下,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没?” 有啊,他看到船底下挂着个人,像飘飘的海带。 他说:“我看到……” 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立马改口:“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 易飒眸光微转,唇角微勾,看着他似笑非笑。 宗杭瞬间局促:“我不会跟人说的,绝对不会,真的。” 易飒笑笑,看出他的确没机心:“行吧,没看到什么就好。” 爬到梯顶时,她低头看了一眼。 宗杭还原地站着,仰着头,一直目送,忽然看到她低头,又惊又喜,赶紧向她挥手。 道别式的那种,挥个不停。 脸还是肿的,但笑得很真诚。 易飒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世上,有人活在阳光里,有人活在阴影下。 宗杭这样的人,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25.24 此为防盗章  “转千湾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 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 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 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 《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 那老头被香味呛到, 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 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 脸抹成鱼肚白, 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 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 《上海滩》放到了尽头, 进下一首歌之前, 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26.25 此为防盗章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 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 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 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 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 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 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 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 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 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 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 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 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 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 哎呀, 就像自杀了一样, 我也是好心, 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27.26 此为防盗章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 原来她不住暹粒, 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 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 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 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 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 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 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 一边细细的, 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 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 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 但因为脸的轮廓好, 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怎么说呢,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人,总之……还是……少接触吧。 十一点过半,终于等到了龙宋。 不消开口问,龙宋那一脸溃败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叫易飒,鬼佬大概是贪图发音方便,所以叫她伊萨,拼音的平上去入也真是神奇,平声洋味儿十足,去声就是纯正中国腔调。 龙宋说,开始找话题跟易飒沟通并不难,点出来意后,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只是敷衍说事多,不记得了。 龙宋再坚持,她也直白,说:“我懒得费事。”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怕麻烦,龙宋也是生意人,很理解。 所以他把“可以给钱”这话亮了出来。 就是这话触了易飒的逆鳞,她呷了口杯里的酒——酒杯的造型像颗透明的手榴弹。 然后问他:“我看上去就这么缺钱?”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 龙宋是做酒店的,每天和无数人打交道,知道当话题进行到这种语气和眼神的时候,最好就别知难而上了。 要柔和,要退,退了才有再上的可能。 所以铩羽而归,预备着明天再去试一回,不过内心里对这个易飒,并没有太多恶感,大概是工作关系,见多了胡搅蛮缠的牛鬼蛇神,觉得她这人不难沟通,即使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帕却牢骚满腹,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手眼通天的公职机构,找到个人多不容易,还这么不配合,接下来怎么办?小少爷就白挨打了?这女人真是自私冷酷阴暗伪善,心理扭曲反社会。 宗杭和稀泥:“算了,我也能理解,那两柬埔寨人上手就打人,肯定是地头蛇,她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得罪这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很正常。” 阿帕激动:“什么正常?她当时出卖你,还要了十美刀,这也正常?” 宗杭说:“其实……也不叫出卖吧,她没答应过帮我,是我自己没经人同意,一头钻进酒吧里去的。再说了,未必长了中国脸的就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个柬埔寨人当时受伤了,一胳膊血地追过来,是你也分不清楚……” 阿帕被他说得差点吐血:“小少爷,是我被打了还是你被打了?你到底站哪头的?” 宗杭说:“我是觉得,做人嘛,心胸宽广一点。得饶人处,就别那么计较了。” 没想到这话赢得了龙宋的激赏:“宗杭这性格好,心宽,我跟你说,那些斤斤计较,为了点小事记十年八年的人,都活不长。宗杭这样的,会长寿的。” 冷不丁还被表扬了,宗杭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想,现在国内流行“佛系”的说法,佛系粉丝,佛系消费者,他这样的,算佛系受害者吧。 但阿帕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房间之后,他陪着龙宋下楼梯,说:“我们这小少爷,好像有点缺心眼。” 龙宋瞪了他一眼,同时侧身,给刚走楼梯上来的一位客人让路。 其实酒店楼梯够宽,压根不需要让,但服务业人员,从业久了,和客人相遇时侧身,进电梯时站边侧帮按楼层,多少都有这意识。 这是个男客,年轻高大,穿短袖黑t,直筒牛仔裤,白色球鞋。 龙宋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刚在老市场区见过。 他转头,目送他走到一间客房门口,开门进屋。 真巧,住宗杭隔壁。 *** 井袖听到门响,忍不住就笑了。 她有种陷入爱情的感觉。 她经常爱上自己的客人,放任自己陷入单方面的喜悦甜蜜,在她看来,她只跟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交易,这就是恋爱,只不过每一段都短暂罢了,她其实愿意登上每一条载过她的船,是他们不愿意,扬帆远去,把她一人留在滩涂。 她知道有不少姐妹背后笑她傻、糊涂、痴人说梦、是不是喝醉了,那又怎么样呢,来这世间,谁不是一场糊涂一场醉,清醒的都是高僧佛陀,糊涂的才入红尘。 这个刚进来的叫丁碛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名字的这个字可真生僻,“碛”,她都不会念,护照上标“qi”,但是没声调,白天她查了,才知道是去声,搜索关联里说,山西吕梁山中的黄河边,有一个古镇叫碛口,就是这个“碛”字。 她对他生出无数联想,他名字和黄河边的古镇同字,老家又在黄河壶口瀑布附近,绕不开那条涛涛泥黄色大河,爱屋及乌,从前她最爱湄公河,因为离着近,触手可及。 今天开始,改爱黄河了。 丁碛先去洗澡,井袖走到半掩的门边,隔着哗哗水声问他:“要做按摩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井袖去做准备,关上玻璃门,拉起白纱帘,调暗灯光,换好按摩技师服,点燃香薰蜡烛。 这蜡烛带乳香精油,自从听说这种精油颇得各类宗教偏爱之后,井袖做按摩时,就固定用它了——她喜欢宗教场所的那种氛围感、仪式感、神秘感,还有味道。 好的按摩也该如此,让人肢体柔和,精神放松,得以在半熏间窥享神的惬意。 丁碛洗完了,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只穿黑色平角内裤,紧实的肌肉上,点点水滴未干。 他趴伏到床上,说了句:“你还挺专业。” 井袖笑,她当然专业,手指摩挲过他的肌肉,就知道这一块是不是松弛、紧张、消耗过度。 她依着顺序,先从脚部开始,指压、掌压、肘压、足压,推、捏、揉、按、搬,业内把泰式按摩称作“被动的瑜伽”,需要两个人肢体接触,借力使力,每一次借力,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身体的强韧和筋骨的力道。 宗杭是该练一练的,明天有机会,她要跟他说,身体这玩意,开始是它赐你,后来就是你赐它,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持久,到了年纪之后,你不去塑它铸它,它迟早还你一堆朽骨软肉。 按得渐入佳境,井袖柔声问他:“今天忙什么了?” 按摩师得拿捏分寸,适时跟客人说说话,不用怕打扰他:他如果累了,说三两句会助他入眠,如果不累,也会帮他放松。 丁碛好像笑了一下,他脸埋在床里,这笑有点含糊不清——然后摸过床头的手机,调到相片递给她。 井袖把沾了按摩油膏的手在腰侧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接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老市场区,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半蓬的波波头,笑得很漂亮,眼神很纯,应该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甜妞儿。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28.27 此为防盗章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 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 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 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 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 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 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 赶紧开船, 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 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 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 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29.28 此为防盗章  “这就是吴哥窟啊, 哇, 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 “呦,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 不适合我……” 说完,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 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 看看, 这小子睡觉还一脸淫-笑……” 话音未落,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 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 梦也被打飞了, 现实一点点挤进来。 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车子的那种晃,左右漾荡, 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惊出一身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睛被打肿了, 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绑架他,车子飞驰而来,车门一开, 把他抓进去, 又疾驰而去, 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脸上正中一记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这儿? 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 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 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 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 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 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 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 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 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怂货,吓成这样。” 说着站起身,一刀插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声,从破口处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抬手递给周围的人。 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 这是只渔船,不大,四面敞,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所以这船速度还行,哒哒哒一路往前。 船舱里杂乱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个人,那个掰瓜的是华人,剩下的两个,好像是泰国人。 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而外头是大湖,日头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让人目眩,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怕被绑上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湖心,再浮不上来。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讲究,汁水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不知道是谁起头,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把他当垃圾桶。 很快,宗杭头脸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然后嗫嚅着发问:“你们是不是要钱啊?” 讲师说,要尝试着和对方“建立联系”,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着反问他:“谁不想要钱?” 说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 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驶越近,宗杭终于看清楚。 这是又一处水上村庄,但规模更大,破旧的船屋和高脚楼密密麻麻,像一处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没用,不信试试看。” 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用这玩意盖他,显然是无所顾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渔船驶进村寨,在幢幢楼屋间穿行,有时候河道太窄,近得一个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一-丝不-挂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叶、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里头多处间杂血水,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内脏; 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多是东南亚人,或凶悍犷戾,或呆滞麻木,对渔船熟视无睹,并不好奇。 很快,渔船靠边停下。 这是片住户群,由十来幢船屋和高脚楼组成,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屋舍间有踏板、梯子相连,最边上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平台,种菜,兼作码头。 有几个女人赤着脚,正蹲在平台边洗衣服,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拿钩杆把渔船拖近。 船停稳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来:“走,送你们父子团聚。” 父子团聚?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脑子乱作一团。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那童虹呢?不吓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俩一起抓,还有,这群绑匪会打人的,宗必胜被打了吗?他年纪那么大,又一贯地养尊处优,这一拳头下去…… 虽然平日里父子间有龃龉,但那到底是内部矛盾,宗杭忽然热血上涌,眼圈都红了,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他几乎是两腿痉挛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 目光相触,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 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要礼貌用语,他还是想说——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这人是马老头,马跃飞。 *** 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 放完乌鬼,先过来找陈秃,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 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 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 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 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 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 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 易飒点头:“是有这事。” 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 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 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 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 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 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 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个人。 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朝着那个方向看,嘴里头念念有词:“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都追这来了。” 易飒咯咯笑,问他:“人怎么样?” 陈秃说:“膀阔腰圆的,不错,好生养,三年抱俩没问题。” 陈秃当过兽医,看人总脱不了看牲口的思维。 易飒心里说:这你就错了,这人是个绝户。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碛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学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绝户,这辈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结婚,不准生养。 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大概是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为了入你的门、冠你的姓,甘愿背弃祖宗绝后,那你破个例接纳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飒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怕,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气。 她眸光渐深,这深里藏戒备,也带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有人宠有人哄的,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觉得这氛围真好,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顿了顿,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即便心累,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30.29 什么意思? 井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不是杀人狂的随机劫杀,自己被叫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 她咬着牙,战战兢兢睁开眼睛。 水面之下,正对着她的脸的,那是……宗杭? 那女人松手了。 井袖腿上一软,瘫坐到浴缸边,实在站不起来,拿手撑着身体往角落里挪,颤抖着问她:“你……你想怎么样?” 水龙头还没关,水声哗哗的,她觉得水道像是都激在自己头上脸上,浇得她骨头一寸寸凉。 那女人没看她,目光飘进水里,话也说得奇怪,居然带几分赞赏:“是不是很完美?” 井袖一阵反胃,她想吐。 不就是像福尔马林泡尸体防腐一样吗?这变态女人把宗杭做成了水里的标本,还问她完不完美。 但跟变态讲话,不能歇斯底里,要冷静、温和,不然下一个被泡进去的,就是她自己了。 她又瑟缩着问了一遍:“你想怎么样?” 那女人这才垂下眼皮看她:“也不想怎么样,就是请你照顾他。” 恶心再次上涌,这一趟,井袖没忍住,捂着嘴巴冲到马桶边,吐了出来。 她实在受不了了:还要让她照顾尸体,像养鱼那样换水?抑或是修剪头发、指甲? 她的心没那么大,活着去承受这些事情,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女人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没看明白,琢磨清楚了,再出来跟我说话。” 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井袖吐完了,拿手抹抹嘴,听到水声哗哗,机械地过去洗手、漱口,然后拧上。 水声一停,四周的静浸过来,她不觉就打了个寒噤,鸡皮疙瘩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粒粒簇起。 浴帘被拽掉了,镜子里,那口浴缸就横在她身后,像口去了盖的棺材。 那女人的话,是有所指的。 ——你没看明白。 是要让她再看,再琢磨。 ——出来跟我说话。 那就表示,这女人还有话跟她说,不会马上就把她弄死。 但一个死人,还能看得怎么明白? 井袖拿手抚住胸口,迟疑地再次往浴缸边走,走一步退半步,目光刚触到水面,又赶紧别过头去。 死人,又泡在水里,这种场面,想想都觉得可怕,但不能再捱时间了,她怕那女人没耐心——井袖屏住呼吸,横下一条心,再次向着浴缸探下身子…… 是宗杭没错,只穿了条内裤,面容倒还安详,井袖鼻子里酸涩上涌:还好,看来死的时候,没太受罪…… 这酸涩气涌到一半,突然轰一声消散,井袖只觉得全身的血瞬间涌进脑子里,胸口处寒热交替,一时结成冰,一时又熬成沸汤。 她没什么专业知识,不知道怎么看尸体,但常识她是懂的:水里泡久了的死人,应该发白发胀吧,再怎么样,脸色该是惨白的,嘴唇该是没血色的…… 宗杭都不符合。 而且…… 她揉了下眼睛:没看错,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 *** 井袖跌跌撞撞从洗手间冲出来。 那女人坐在茶几后的沙发里,面前摊了纸笔。 井袖喉头发干,说话时舌头都快打结了:“宗杭是怎么回事?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为什么在水里?他……还是人吗?” 那女人把纸笔推向她:“把你的年收入写一下。” 这话题好像太跳跃了,井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女人没再重复,木着一张脸,等她落笔。 井袖反应过来:形势还是人家的,自己是死是活都未卜,没资格发问,只能照做。 她半蹲到茶几边,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下一串阿拉伯数字。 20,000。 后头加了个“$”。 两万美刀,折合人民币十二万多,摊算下来月薪一万,在国内可能不值当什么,也就是个普通白领的月薪,但以她的学历、行当,又是在柬埔寨,算不错了。 那女人嗯了一声,把那张纸挪到自己这边,看了会之后,提笔在数字的最后又加了个“0”字。 “我给你这个数。” 操!这他妈到底是要玩什么? 井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看那女人,又看这串数字。 那女人搁了笔,重又倚回沙发,脸上还是没表情,像是特意留时间给她琢磨。 渐渐的,井袖的脑子就被这二十万美刀给盘踞了。 她从国内跑到东南亚,日出日落,东奔西走,为的什么?为一张嘴,为肚皮,为米粮,不止是她,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一样。 有这二十万,她可以回国,可以开一家正规的按摩店,所以这不止是钱,这是保障,是未来安定的生活,是希望。 井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见到的,听到的,一幕一幕,诡谲离奇,大起大落。 她伸手去拧自己的腿肉。 疼。 井袖抬头:“你说的是真的?” 那女人眼皮都没掀:“我动动手指就能弄死你,犯得着骗你?” 也是。 井袖想了想:“杀人犯法的事,我不做。” 那女人语带讥诮:“就你?能杀人?” 井袖被噎住了。 “那给这么多钱,要做什么事?” “手机带了吗?先给我一下。” 井袖从包里掏出手机递过去。 那女人接过来,翻覆着看了会,忽然攥拳用力,咔嚓一声拗断的声响,有塑料碎壳飞溅开来,井袖吓地往后一缩。 还没完,那女人继续用力,再用力,好好的手机,扭曲得惨不忍睹——那女人这才扔掉,然后细细从掌肉中剔出插进去的细小部件碎片。 “第一,不要再对外联系了。” 井袖下意识摇头:“不行,我有工作的……” 话到一半反应过来,二十万美刀面前,那份工作,别说鸡肋了,鸡毛都不如吧,虽然她在老板那还有押金,但那点钱,不要也罢。 她改口:“我的同事老板,会担心我的。” 那女人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内:“有他父母担心吗?” 井袖哑口无言,她在柬埔寨,压根也没亲戚朋友,同事倒是不少,但同事的情谊,拿不上台面。 她突然觉得,这女人很厉害,话不多,但句句如刀,刀刀着肉。 她试图说得委婉点:“我就这样突然失联,她们会报警找我的。” “找不到就不会找了,就算找到了,你是成年人,你愿意玩失踪,不犯法。” 井袖咬牙:“一年?” “最多一年,也许半年都不到。” 那行,一年,四季,单衣厚衣一轮换,也就过去了。 井袖点头。 “第二,这一年,干什么,去哪儿,我说了算。” 这也合理,给人打工,本来就是老板指哪去哪。 “第三,看到什么奇怪的,我不说,你就别问,这个世界,你不懂的事,还多得很。” 井袖没吭声,目光从那女人手掌上掠过。 这女人受了伤,不见流血,宗杭长时间睡在水底,却还活着。 自己不懂的事,是还多得很,不过接受起来,也不是很难:东南亚本来就是信神佛、信鬼、信降头的地方,她在这待久了,耳濡目染,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就是照顾宗杭,我身体不好,没那个精力,需要你不辞辛苦,尽心尽力,有可能需要熬夜,总之,你吃得起苦就对了……至于怎么照顾,他晚上醒了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懂了,相当于是个护工,宗杭那情形,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可能行动不便,需要她近身看护。 钱给得这么多,吃再多辛苦也值得,再说了,宗杭是她朋友,照顾他,她心里也乐意。 自进门以来,这跌宕起伏的,从以为要被劫杀到忽然被许以高薪,落差实在太大,井袖几乎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女人。 她有点讪讪:“其实,你可以一开始就跟我讲的,那样就不会有误会了。” 那女人语气淡淡的:“打一棍,再给个枣子,没这一棍,你怎么会知道枣甜呢。” 井袖尴尬:“你出得起这个钱,有很多人会抢着干……” 那女人没理她。 井袖想起她那句“我不说,你就别问”,赶紧刹住,但有些事,还是得开口:“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易,易萧。” 井袖说了句:“挺好的名字,取得挺用心的。” 随口的一句恭维寒暄,反引起了易萧的注意:“为什么?” 井袖说:“因为,你这个年纪……”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造次了,女人应该都挺忌讳年纪的,这女人至少也四十多了,而且因为状态不好,很显老,估计会更敏感些。 她想含糊过去:“以前起名字,都很有年代特色,什么红啊、娟啊、敏啊的,易萧这名字挺特别的,应该是父母用心起的。” 那女人居然笑了,眸光漫散,似乎有点失神,再开口时,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父亲喜欢看屈原的《九歌》,里头有一句,叫‘风飒飒兮木萧萧’,他就给我取名叫易萧。” “不过他后来说,这名字取错了,早知道我成年以后还会多个妹妹,应该按照先后顺序,‘飒’字给我,‘萧’字给她。” 井袖笑:“你还有个妹妹啊,应该也长成……大姑娘了吧。” 易萧那本就浅淡的笑忽然就没了,一张脸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井袖头皮发麻,思忖着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 过了好一会儿,易萧才说:“死了,三岁多就死了。” 井袖后背都生汗了。 易萧却没看她,她抬起手,比划了个沙发把手的高度,犹豫了下,又降下去点。 “最后一次见她,大概这么高吧,很皮,也不讨人喜欢。” 她沉默了会,慢慢缩回手,手上的皮有点松,耷挂在骨头上,像老太太的手。 再然后,又笑了。 “我跟我父亲说,办正事,就别带她出来了。可惜了,我父亲不听……” 她垂下头,声音低下去,喃喃如同耳语。 “要是听我的,现在……是该长成大姑娘了。” *** 十点多,易飒的摩托车到了旅馆门口。 她沉着脸,几步跨到玻璃门前,伸手推时,身后轰的一声,摩托车脚撑没撑好,倒了。 头盔骨碌碌滚过来,她当没看见,反正会有人去捡去扶,也会有人把她的行李送进来。 进了门,径直走向前台,短短一段路,侍应生、行李员、迎宾小姐都跟她打招呼。 ——伊萨! ——伊萨来啦。 ——有日子没见了,去哪发财了? 她一概没理。 这旅馆是她在暹粒固定的落脚地,虽然规模小,连酒店都称不上,来往客人也三教九流,但她偏好这种环境,觉得跟自己的气质很搭:熟了之后,还入了股,算小老板。 走到前台边,再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前台上,垂下头,骂了句:“妈的!” 两天一夜,她像个傻子似的,马不停蹄,从暹粒奔去浮村,迎头就是噩耗,又从浮村赶回暹粒,定好了星级酒店,那个按摩女居然失约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她根据彩铃里的信息找到那家按摩店,里头各色女郎,华、泰、柬都有,看她是中国人,推了同胞出来应付她,那女人涂绿色眼影,抽雪茄,红指甲上还描了花,开口就呛人。 “失约嘛,谁还没个急事,改天咯,要不然,你换个人?” “腿长她身上,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又不只飞了你一个人,上一个客人也被飞啦……” 走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她身后说风凉话:“哇,还找上门来,你爱上她啦?你是蕾丝哦?” …… 简直是撞邪了,最近干什么都不顺。 易飒撑住前台,低头看脚下,脚下是被踩磨得光亮的大理石,隐约能看到自己的脸。 头顶上,前台服务生小心翼翼:“伊萨,怎么了啊?” 不对,不能生气,生气伤身,要笑,笑得越甜越好。 她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时,笑得妩媚:“没什么,逗你玩儿。” 服务生朝她翻了个白眼。 易飒说:“老规矩,给我干净的房,床单用品都要是新换的,敢拿没洗的糊弄我,我要你的命……” 话没说完,忽然“咦”了一声:“这什么?这长相不赖啊,这是……” 前台上侧立了个书报架,里头厚厚一摞铜版纸单页,从她这个角度,只看到有照片的部分。 她伸手把书报架转过来。 服务生说:“还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吴哥大酒店公关部来谈的,付了一笔钱,在我们前台上搁架子,算是租用广告位,放寻人启事,听说暹粒主要的酒店、尤其是面向华人的,都放了……” 他忽然停下,好奇地看看易飒,又看看那沓寻人启事:“伊萨,你认识他啊?” 易飒说:“不认识。” 顿了顿加了句:“这悬红吸引我。” 她从书报架里抽出一张。 原来他长这样。 31.30 此为防盗章 毕竟, 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 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 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 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 掐掉起飞下降, 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 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 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 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 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 但大脑没理这茬, 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 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我靠,原来那个“找我女儿”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实打实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闻上看过中国人在海外失踪的案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这种事儿这么近。 马老头把邮差包的拉链打开,从里头抽了张传单给宗杭:“大家都是中国人,方便的话,也帮着留意留意哈。” 宗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是张寻人启事,还是中英文对照的,上头有张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马悠,25岁,最底下的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 马老头解释:“等我买了当地电话卡,再把联系电话写上去。” 这什么意思,到异国他乡来张贴寻人启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觉得吧,这种事,贴这个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馆解决……” 说着,下意识地往机场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馆有人来接你吗?” 他记得新闻上有报,失踪者家属到了国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馆人员出面陪同的。 马老头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着摇头。 宗杭觉得这老头有点拎不清:“这事必须得找大使馆,他们代表国家出面,这边才会有压力,才会上心去破案。你在这瞎贴,破坏人家市容市貌……” 马老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马老头搓着手,脸红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着发愣。 海关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等到下一个,不耐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 宗杭反应过来,避瘟似的赶紧拎着包走上前,直觉离马老头越远越好。 噫……偷渡。 犯罪行为。 他虽然不求上进,但绝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管国内国外,都要出淤泥而不染,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32.01 此为防盗章 时间不早了, 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 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 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 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 连外围都站满了人, 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 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 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 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 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 有家按摩店, 玻璃门大开, 按摩躺椅一张一张, 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 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跑起来了才缓过味来:谁他妈是你儿子? 不该跑的啊,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33.02 此为防盗章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 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 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 再说了, 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 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 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 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 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 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 跟他说的差不多, 月黑, 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 第二天一早,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实习安排表。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总有回去的一天,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你一问三不知,你倒霉,我也倒霉。” 34.03 此为防盗章  人被打得太丑了, 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每天除了看剧上网,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 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 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 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 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 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 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 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 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 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35.04 此为防盗章  他站着不动, 整个世界都配合他, 天上的云不走了, 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 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 皮肤表面微微发烫, 腋下生了汗, 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 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 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 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 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 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 那边在等她回话, 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 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 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 鱼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鱼腥味,易飒从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水洗手。 洗着洗着,忽然想笑。 小屁孩儿,才多大点,居然会说“拉低档次”这种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长大了。 世道变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还在生长。 她和他,都入局了。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36.05 此为防盗章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 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 年岁愈增程度越深, 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 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 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 现在想叫他名字, 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 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 都是他柬方的门拖, 龙宋发的。 没错, 门拖(mentor), 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 查了有道词典, 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 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风吹过,白纱帘扬起又落下。 空气又湿又热,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紧手里的刻刀,继续在胳膊上刻字。 一笔,一划,一笔,再一划。 它们来了。 它们就要来了。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37.06 此为防盗章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 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 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 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 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 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 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 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 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 有家按摩店, 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 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 穿蓝色衬衫, 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 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嘴里吼着:“小少爷,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38.07 此为防盗章 “转千湾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 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 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 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 那老头被香味呛到, 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 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 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 《上海滩》放到了尽头, 进下一首歌之前, 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39.08 此为防盗章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 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 还送了他一本书, 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编号大都只九位, 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 觉得像占了人便宜,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 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 这么猴急急打过去, 别让她误会了, 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 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河道里哗啦的水声杂糅着喧嚣的人声,慢慢低下去,低成了四周腾腾而起的、看不见的蒸气。 宗杭僵直地站着,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40.09 此为防盗章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 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 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 其实, 人一少,就很难跟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 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 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 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 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 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 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 不是自己加速, 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41.10 此为防盗章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 下意识转头, 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 还送了他一本书, 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 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 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 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 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 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 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 觉得像占了人便宜, 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 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 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 这么猴急急打过去, 别让她误会了, 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 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42.11 此为防盗章 人被打得太丑了, 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每天除了看剧上网,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 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 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 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 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 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 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 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 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 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 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 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43.12 此为防盗章  时间不早了, 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 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 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 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 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 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 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 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 压低声音:“你看, 那个人, 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 按摩躺椅一张一张, 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 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44.13 此为防盗章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 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 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 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 知道有这么回事, 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 所以得慢悠悠的, 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 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 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 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 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 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 宗杭感慨万千, 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45.14 此为防盗章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 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 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知道有这么回事, 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 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 说是各有千秋, 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 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 所以得慢悠悠的, 一天看一处, 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 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 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 宗杭感慨万千, 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 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46.15 此为防盗章  宗杭早上起来, 收拾停当了准备下楼吃饭, 正要开门,忽然看到门边有张纸条。 应该是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捡起来看,内容只两个字。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 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 还送了他一本书, 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 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 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 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 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他不喜欢欠人东西, 觉得像占了人便宜,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 想拨过去寒暄两句, 揿了前几个数字, 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这么猴急急打过去,别让她误会了,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47.16 此为防盗章  远离城市,远离游客, 近乎闭塞, 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 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 还有些,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 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 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 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 停得靠岸太近, 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 从车上卸下行李包, 拎起了往河岸走, 刚走了一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48.17 此为防盗章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 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 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 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 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 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 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 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 摸黑爬上你的床, 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 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 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 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 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 人被打得太丑了,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每天除了看剧上网,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49.18 此为防盗章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 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 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 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 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 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 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 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 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 热带国家, 上衣大多短袖, 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宗杭一颗心提了起来。 龙宋又玩了一出柳暗花明:“不过,你没见过是谁打你也不要紧,除了马老头,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那个突突车酒吧里的女人。” “她是在老市场做生意的,相对比较好找,为了十美元就能卖你,那只要我们多出点钱,她兴许愿意帮忙。” 对啊,宗杭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再次觉得龙宋真是个人才。 龙宋示意阿帕过来。 人在自己手上出的事,阿帕打昨晚起,就有低人一等的负罪感,忽然看到龙宋招手,知道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赶紧过来。 龙宋指了指阿帕:“那个女人有什么样貌特征,你跟阿帕说,让他去找,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老市场区就这么大,总能把人给找出来。” 样貌特征…… 宗杭犯难,还是那句话,当时太紧张了,他连那女人的脸都没看到。 他想了想,问阿帕:“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阿帕摇头。 没看过,为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衣服穿得多吗? “那你去看看。” 宗杭没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被打的时候,他曾经抬头,看到她大致的轮廓。 她的发型,好像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小萝莉玛蒂达,轻熟感,发尾齐到下巴,垂在脸侧的发梢弯出尖翘的弧度,愈发显得整个人自私、冷酷、无情、阴险、伪善、奸诈。 没错,通过一个发型,他就是能看出这么多!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50.19 此为防盗章  “这就是吴哥窟啊, 哇,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 口味太重了。” “呦,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不适合我……” 说完, 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 嘴角忽然有点疼, 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 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 看看,这小子睡觉还一脸淫-笑……” 话音未落,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 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 梦也被打飞了, 现实一点点挤进来。 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车子的那种晃, 左右漾荡, 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惊出一身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睛被打肿了, 世界窄且模糊, 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绑架他,车子飞驰而来, 车门一开, 把他抓进去, 又疾驰而去, 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脸上正中一记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这儿? 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 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 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 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 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 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 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 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 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怂货,吓成这样。” 说着站起身,一刀插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声,从破口处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抬手递给周围的人。 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 这是只渔船,不大,四面敞,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所以这船速度还行,哒哒哒一路往前。 船舱里杂乱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个人,那个掰瓜的是华人,剩下的两个,好像是泰国人。 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而外头是大湖,日头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让人目眩,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怕被绑上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湖心,再浮不上来。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讲究,汁水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不知道是谁起头,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把他当垃圾桶。 很快,宗杭头脸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然后嗫嚅着发问:“你们是不是要钱啊?” 讲师说,要尝试着和对方“建立联系”,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着反问他:“谁不想要钱?” 说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 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驶越近,宗杭终于看清楚。 这是又一处水上村庄,但规模更大,破旧的船屋和高脚楼密密麻麻,像一处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没用,不信试试看。” 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用这玩意盖他,显然是无所顾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渔船驶进村寨,在幢幢楼屋间穿行,有时候河道太窄,近得一个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一-丝不-挂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叶、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里头多处间杂血水,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内脏; 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多是东南亚人,或凶悍犷戾,或呆滞麻木,对渔船熟视无睹,并不好奇。 很快,渔船靠边停下。 这是片住户群,由十来幢船屋和高脚楼组成,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屋舍间有踏板、梯子相连,最边上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平台,种菜,兼作码头。 有几个女人赤着脚,正蹲在平台边洗衣服,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拿钩杆把渔船拖近。 船停稳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来:“走,送你们父子团聚。” 父子团聚?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脑子乱作一团。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那童虹呢?不吓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俩一起抓,还有,这群绑匪会打人的,宗必胜被打了吗?他年纪那么大,又一贯地养尊处优,这一拳头下去…… 虽然平日里父子间有龃龉,但那到底是内部矛盾,宗杭忽然热血上涌,眼圈都红了,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他几乎是两腿痉挛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 目光相触,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 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要礼貌用语,他还是想说——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这人是马老头,马跃飞。 *** 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 放完乌鬼,先过来找陈秃,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 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 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 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 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 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 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 易飒点头:“是有这事。” 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 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 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 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 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 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 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个人。 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朝着那个方向看,嘴里头念念有词:“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都追这来了。” 易飒咯咯笑,问他:“人怎么样?” 陈秃说:“膀阔腰圆的,不错,好生养,三年抱俩没问题。” 陈秃当过兽医,看人总脱不了看牲口的思维。 易飒心里说:这你就错了,这人是个绝户。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碛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学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绝户,这辈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结婚,不准生养。 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大概是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为了入你的门、冠你的姓,甘愿背弃祖宗绝后,那你破个例接纳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飒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怕,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气。 她眸光渐深,这深里藏戒备,也带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51.20 此为防盗章  机场等飞的时候,宗杭看到新闻。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 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 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 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 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 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 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 感觉也不会很生疏, 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 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 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 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 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 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我靠,原来那个“找我女儿”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实打实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闻上看过中国人在海外失踪的案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这种事儿这么近。 马老头把邮差包的拉链打开,从里头抽了张传单给宗杭:“大家都是中国人,方便的话,也帮着留意留意哈。” 宗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是张寻人启事,还是中英文对照的,上头有张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马悠,25岁,最底下的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 马老头解释:“等我买了当地电话卡,再把联系电话写上去。” 这什么意思,到异国他乡来张贴寻人启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觉得吧,这种事,贴这个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馆解决……” 说着,下意识地往机场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馆有人来接你吗?” 他记得新闻上有报,失踪者家属到了国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馆人员出面陪同的。 马老头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着摇头。 宗杭觉得这老头有点拎不清:“这事必须得找大使馆,他们代表国家出面,这边才会有压力,才会上心去破案。你在这瞎贴,破坏人家市容市貌……” 马老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马老头搓着手,脸红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着发愣。 海关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等到下一个,不耐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 宗杭反应过来,避瘟似的赶紧拎着包走上前,直觉离马老头越远越好。 噫……偷渡。 犯罪行为。 他虽然不求上进,但绝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管国内国外,都要出淤泥而不染,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宗杭原本以为,除了认识井袖,这一天会照旧无波无澜平淡无奇。 没想到晚上十点多,迎来意外惊喜:门被拍得砰砰响,刚一打开,阿帕就扬着手机冲进来。 嘴里吼着:“小少爷,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52.21 此为防盗章 第二周, 龙宋向宗必胜报告, 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 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 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 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 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 我也是好心, 问她说, 太太, 你没事吧?她朝我笑, 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 割得乱七八糟, 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 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 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从车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53.22 此为防盗章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 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 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 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 却又内心窃喜, 觉得这氛围真好, 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 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 顿了顿, 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 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 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 即便心累, 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 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 交通不发达的时候, 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 除了陆路, 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54.23 此为防盗章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 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 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 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 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 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 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 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 领口太大, 有一边滑到肩下, 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 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 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 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 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 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怎么说呢,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人,总之……还是……少接触吧。 十一点过半,终于等到了龙宋。 不消开口问,龙宋那一脸溃败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叫易飒,鬼佬大概是贪图发音方便,所以叫她伊萨,拼音的平上去入也真是神奇,平声洋味儿十足,去声就是纯正中国腔调。 龙宋说,开始找话题跟易飒沟通并不难,点出来意后,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只是敷衍说事多,不记得了。 龙宋再坚持,她也直白,说:“我懒得费事。”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怕麻烦,龙宋也是生意人,很理解。 所以他把“可以给钱”这话亮了出来。 就是这话触了易飒的逆鳞,她呷了口杯里的酒——酒杯的造型像颗透明的手榴弹。 然后问他:“我看上去就这么缺钱?”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 龙宋是做酒店的,每天和无数人打交道,知道当话题进行到这种语气和眼神的时候,最好就别知难而上了。 要柔和,要退,退了才有再上的可能。 所以铩羽而归,预备着明天再去试一回,不过内心里对这个易飒,并没有太多恶感,大概是工作关系,见多了胡搅蛮缠的牛鬼蛇神,觉得她这人不难沟通,即使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帕却牢骚满腹,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手眼通天的公职机构,找到个人多不容易,还这么不配合,接下来怎么办?小少爷就白挨打了?这女人真是自私冷酷阴暗伪善,心理扭曲反社会。 宗杭和稀泥:“算了,我也能理解,那两柬埔寨人上手就打人,肯定是地头蛇,她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得罪这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很正常。” 阿帕激动:“什么正常?她当时出卖你,还要了十美刀,这也正常?” 宗杭说:“其实……也不叫出卖吧,她没答应过帮我,是我自己没经人同意,一头钻进酒吧里去的。再说了,未必长了中国脸的就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个柬埔寨人当时受伤了,一胳膊血地追过来,是你也分不清楚……” 阿帕被他说得差点吐血:“小少爷,是我被打了还是你被打了?你到底站哪头的?” 宗杭说:“我是觉得,做人嘛,心胸宽广一点。得饶人处,就别那么计较了。” 没想到这话赢得了龙宋的激赏:“宗杭这性格好,心宽,我跟你说,那些斤斤计较,为了点小事记十年八年的人,都活不长。宗杭这样的,会长寿的。” 冷不丁还被表扬了,宗杭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想,现在国内流行“佛系”的说法,佛系粉丝,佛系消费者,他这样的,算佛系受害者吧。 但阿帕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房间之后,他陪着龙宋下楼梯,说:“我们这小少爷,好像有点缺心眼。” 龙宋瞪了他一眼,同时侧身,给刚走楼梯上来的一位客人让路。 其实酒店楼梯够宽,压根不需要让,但服务业人员,从业久了,和客人相遇时侧身,进电梯时站边侧帮按楼层,多少都有这意识。 这是个男客,年轻高大,穿短袖黑t,直筒牛仔裤,白色球鞋。 龙宋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刚在老市场区见过。 他转头,目送他走到一间客房门口,开门进屋。 真巧,住宗杭隔壁。 *** 井袖听到门响,忍不住就笑了。 她有种陷入爱情的感觉。 她经常爱上自己的客人,放任自己陷入单方面的喜悦甜蜜,在她看来,她只跟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交易,这就是恋爱,只不过每一段都短暂罢了,她其实愿意登上每一条载过她的船,是他们不愿意,扬帆远去,把她一人留在滩涂。 她知道有不少姐妹背后笑她傻、糊涂、痴人说梦、是不是喝醉了,那又怎么样呢,来这世间,谁不是一场糊涂一场醉,清醒的都是高僧佛陀,糊涂的才入红尘。 这个刚进来的叫丁碛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名字的这个字可真生僻,“碛”,她都不会念,护照上标“qi”,但是没声调,白天她查了,才知道是去声,搜索关联里说,山西吕梁山中的黄河边,有一个古镇叫碛口,就是这个“碛”字。 她对他生出无数联想,他名字和黄河边的古镇同字,老家又在黄河壶口瀑布附近,绕不开那条涛涛泥黄色大河,爱屋及乌,从前她最爱湄公河,因为离着近,触手可及。 今天开始,改爱黄河了。 丁碛先去洗澡,井袖走到半掩的门边,隔着哗哗水声问他:“要做按摩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井袖去做准备,关上玻璃门,拉起白纱帘,调暗灯光,换好按摩技师服,点燃香薰蜡烛。 这蜡烛带乳香精油,自从听说这种精油颇得各类宗教偏爱之后,井袖做按摩时,就固定用它了——她喜欢宗教场所的那种氛围感、仪式感、神秘感,还有味道。 好的按摩也该如此,让人肢体柔和,精神放松,得以在半熏间窥享神的惬意。 丁碛洗完了,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只穿黑色平角内裤,紧实的肌肉上,点点水滴未干。 他趴伏到床上,说了句:“你还挺专业。” 井袖笑,她当然专业,手指摩挲过他的肌肉,就知道这一块是不是松弛、紧张、消耗过度。 她依着顺序,先从脚部开始,指压、掌压、肘压、足压,推、捏、揉、按、搬,业内把泰式按摩称作“被动的瑜伽”,需要两个人肢体接触,借力使力,每一次借力,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身体的强韧和筋骨的力道。 宗杭是该练一练的,明天有机会,她要跟他说,身体这玩意,开始是它赐你,后来就是你赐它,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持久,到了年纪之后,你不去塑它铸它,它迟早还你一堆朽骨软肉。 按得渐入佳境,井袖柔声问他:“今天忙什么了?” 按摩师得拿捏分寸,适时跟客人说说话,不用怕打扰他:他如果累了,说三两句会助他入眠,如果不累,也会帮他放松。 丁碛好像笑了一下,他脸埋在床里,这笑有点含糊不清——然后摸过床头的手机,调到相片递给她。 井袖把沾了按摩油膏的手在腰侧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接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老市场区,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半蓬的波波头,笑得很漂亮,眼神很纯,应该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甜妞儿。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55.24 此为防盗章  只要有人住, “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 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 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 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 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 从车上卸下行李包, 拎起了往河岸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 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 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 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 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56.25 此为防盗章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 还送了他一本书,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 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 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 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他不喜欢欠人东西,觉得像占了人便宜, 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 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 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 这么猴急急打过去, 别让她误会了, 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 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河道里哗啦的水声杂糅着喧嚣的人声,慢慢低下去,低成了四周腾腾而起的、看不见的蒸气。 宗杭僵直地站着,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57.26 第二天天气不错。 宗杭醒得很早,怕吵到易飒, 去到院子里刷牙洗脸。 洗漱完了, 捏着当牙桶的一次性纸杯坐在井台边发呆。 昨儿半夜, 易飒忽然把他叫醒, 问了一句话。 只问了他一句话, 然后就坐着,盯着他看, 他回答说没有, 又主动承诺绝不会对任何人讲。 屋里没开灯, 互相都不见面目,月光先还披了她半身,后来就转开了,她坐在团团暗里,虽然没动, 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那里暗流涌动。 她重新躺下时, 宗杭觉得自己在生死间走了一轮,后背都出汗了。 易飒这样的人,应该绝不会放心别人探知她的秘密吧。 宗杭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做保证:他真的不会讲的, 一个字都不会泄出牙缝, 全烂在肚子里。 正想得出神, 丁玉蝶出来了。 一夜过去, 估计气消了不少, 还跟他打招呼:“阿帕, 今天一起下水吗?” 他不知道宗杭有什么能耐, 但昨晚逃跑的时候,宗杭沉到了很深的水域,在水下待的时间也够长,这同行,比他知道的很多水八腿都给力,要是能一起,相当于多了个生力军。 居然能得水鬼邀约,宗杭受宠若惊:“你老想着下水,不怕啊?” 他想起丁玉蝶描述过的、关于湖底奇异的耀眼白光。 丁玉蝶耸耸肩:“怕什么怕,我们水鬼,是需要巡河的,‘巡河’你懂吗?” 宗杭摇头。 丁玉蝶给他解释:“你干一行,就得了解一行。就譬如你在这山头种树,那这山上土壤怎么样、适合哪些树种、向阳背阴、什么时候多雨、有没有虫害,你都得了解。” “你是水鬼,你就该了解这条河,激流、险滩,你都得下去摸,有些险段,你要排险,排不了的,你可以立块牌子,提醒过往船户。” “你别以为我们就是坐吃捞钱的,这三条大河上,许多险滩、要规避的恶绝地,有些险流的行船口诀,你知道最初都是从谁那流传开的?再给你举个例子,三峡天险知道吧?有句话叫‘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船在洪水季节过崆岭,那浪真跟排山倒海似的,船行在水里,一不注意就船毁人亡。然后,滩里有块大礁石,上头刻了三个字,‘对我来’,这是个诀窍,你船到这里,船头只要对着‘对我来’这三个字直驶,顺着水势,反而能避开,那儿的老船工都知道,清末的时候,有外国商船进三峡,就是因为不知道这诀窍,触礁沉了。这‘对我来’,你知道又是谁最先总结出来,谁安排刻的?” 宗杭听得有点激动,三姓这形象,突然在心里有点高大起来。 丁玉蝶也有点小骄傲:“说真的,我们三姓,传了几千年下来了,想持久,得做到平衡:只受,不出,迟早撑死,只出,不受,早晚饿死。我们受大河恩惠,有了金汤这门营生,我们也做分内事,排险、积德,然后就是良性循环,周而复始……” 宗杭喃喃:“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丁玉蝶倒是实在:“这话不是我说的,水葡萄受训,听来的,易飒也知道,只不过她没跟你说罢了……她也巡河啊。” 没错,宗杭想起来了,最初他还以为易飒做的是“跨国包租”,还担心她那些不赚钱的生意会入不敷出,现在懂了,她其实是在巡河,包租只是幌子,打发时间、顺手为之。 丁玉蝶压低声音:“巡河的时候,也会找找看,这水下,还有没有尚未被发现的奇怪地方,老祖宗没发现的,叫你发现了,多拽!多牛掰!说不定还能命个名呢。危险肯定是有的,不危险,要你水鬼干什么!” 宗杭恍然大悟。 怪不得丁玉蝶对沉船的事这么热衷,就说嘛,单纯为兴趣爱好,也太执着了。 他挺想帮忙的:“如果易飒不反对,我也想跟你们一起下。” 丁玉蝶觉得这事有谱了,他兴冲冲捡了块碎砖头,在地上画了幅鄱阳湖的轮廓图。 宗杭偏了头看:这湖形状可真怪,像个侧卧的细颈子大鹅。 丁玉蝶在颈子最细的地方点了一点:“咱们就在这儿,老爷庙。” 又在边上画了一长道:“对面就是庐山,最高海拔一千四,看出什么来了吗?” 他提示:“大风到这儿,侧面有庐山挡着,会收窄……” 宗杭有点明白了:“穿堂风?” 丁玉蝶点头:“就是,这叫‘狭管效应’,这儿本来就窄,庐山还跟面墙似的侧立,一般级别的风,刮到这儿也成大风了,有风肯定就有浪,湖上的船,最怕风浪,所以这儿容易出事。” 说完了,又开始画,这次是五道线,从不同方位注入细颈子处。 “这儿还有一句话,叫‘拒五水一湖于咽喉’,就是说,你别看这儿水域不大,它上连长江出口,又有五条不同方向的河流注入,导致了深处的水流很杂乱,这还没完……” 他又横画了一条线,几乎跟代表庐山的那面“墙”垂直。 “我不是跟你讲过,国内有科考队想查清楚老爷庙频繁出事的原因吗?他们做了挺多工作的,还拍摄了红外航空照,结果发现,老爷庙最窄处也就三公里,但在它的水底,有个东西向的、长达两三公里的沙坝。” 丁玉蝶举起两条手臂,一条当沙坝,一条当大风,给他做示范:“你明白了吧,风这样过来,掀起大浪,湖底深处的水流本来就乱,忽然撞到沙坝,就会掉头形成回旋,湖底的回旋,那就是大漩涡啊,上有风浪,下有漩涡,船在这儿出事,太正常了。” 他眼睛里闪兴奋的光:“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船去哪儿了。” “有推测说,老爷庙湖底,应该有还未被发现的大型溶洞群和地下暗河……” 他压低声音:“我们的金汤,真要藏在水底下,能藏哪去?只能藏在这样的溶洞啊。” 丁玉蝶深信,自家的金汤,跟传说中的沉船,必然相依相伴,找到了金汤,也就找到了沉船,反之亦然。 宗杭忽然纳闷:“不对啊,你们既然要‘开金汤’,那就一定有个‘藏金汤’……” 丁玉蝶纠正他:“锁金汤。” 宗杭改口:“锁金汤,也是人锁的,那就是说,那些要藏的宝贝,最初的时候,也是你的前辈水鬼运下去的,他们上锁,你们几百年后来开……他们应该早就知道这下头的秘密了啊?” 丁玉蝶叹气:“我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是这么以为的。” 宗杭屏住呼吸等下文。 “但你这种同行,就不便知道了。” *** 水鬼一般都独行其是。 丁玉蝶头一次当头儿,手下有了可支使的人,感觉分外不同,考虑的也比平时周到,吩咐易飒和宗杭往他指引的方位走,自己要先去打探一下姜孝广那条船的动向,最好是船往东开,他们就在西边下水,力争不要撞个正着。 易飒没异议,一切照做:她权当是陪丁玉蝶玩儿,只想敷衍了事把他打发走,然后重点关注姜孝广那头的动向。 宗杭拎着水鬼袋跟着她,他出门需要伪装,头上戴了顶从店主那借的草帽,和衣服很搭,看起来很像拎包的苦力。 乌鬼则摇摇摆摆,走得时前时后。 见易飒心事重重,宗杭以为她还在为那件事烦,忍不住又表了次态:“易飒,我真不会对别人讲的。” 易飒看了他一眼:“还说!” 宗杭有点蔫巴,为人处事真挺难拿捏的:不说被人猜忌,说了又被嫌话多。 他看向水岸。 白天的大湖明显热闹,随处可见小渔船,也有人在岸上摆了张马扎凳,很悠闲地钓鱼。 易飒忽然问他:“你有地方去吗?” 宗杭摇头。 易萧派他来的,现如今他躲她还来不及呢。 “那回家呢?” 宗杭犹豫了一下:“丁碛看到我了,我怕回家去,我爸妈反而会不安全,再说了,我自己现在,身体是个什么情况,我还没弄清楚呢。” 易飒说:“那你这意思,就是要跟着我了?” 好像很被嫌弃,宗杭攥紧手中的水鬼袋,想向她标榜自己不是白跟的,他还干了活。 不然怎么办呢,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穿的戴的都是她帮他搞的。 他小声说了句:“暂时的。” 易飒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倒不讨厌宗杭跟着,一直以来,她没交过什么亲厚的朋友,总自己东奔西走的,有时也怪没劲的,再说了,宗杭跟她可以算是同类,有点本事,又对她言听计从…… 但就是不想这么轻易地一口应下,非要为难他一番:跑去救他已经挺违背自己一贯的原则了,现在还让他跟着,管他吃住,想想就恼火。 她还是那个横眉怒目的夜叉吗?她快成天使了。 “你那意思是,吃我的、喝我的?” 听这语气,似乎有点松动,宗杭赶紧补充:“可以给钱,我给你写欠条,你知道的,我家里有钱,不会赖的。” 易飒嗯了一声:“还得干活啊。” 宗杭点头。 “我的事,不允许对任何人讲,不然割你舌头!” 宗杭猛点头。 易飒一时也想不到更多的了:“那就先这样吧。” ——那就先这样吧。 真是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了。 宗杭兴奋得脸都红了。 从在老市场被马老头认作儿子起,他就开始了当孙子的命运,一件接一件的糟心事,普通人几辈子的罪都受了,现在肯定是老天开眼了,他否极泰来了! 窗户纸上天了! 他恨不得再帮易飒多拿点东西:她手里还有手机呢,重不重啊,要么他拿? 这念头刚转过,手机就响了。 是来微信消息了,丁玉蝶的。 易飒打开。 是张图片,远景,拍的作业船,边上靠了条小船,小船上的人正往上举东西,那是个光溜溜净了毛的……猪头? 丁玉蝶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过来。 ——你看到了吗? ——大三牲的猪头! ——我靠姓姜的想干什么? 再然后,显然是没耐性了,视频邀请直接过来了。 易飒点了接受。 丁玉蝶激动得声音都喘了:“飒飒,你看见没有,是猪头!” “小船走了之后,我还特意追过去问了,他们说是之前联系的,让这两天送来的!” 易飒故意不置可否:“说不定是人家姜叔想吃猪头肉呢。” 丁玉蝶隔着屏幕啐她:“你脑子秀逗了?猪头是大三牲,加上牛头、羊头,大祭祀用的,我们只有锁、开金汤会用到!” 他持续倒吸凉气:“我看出来了,姜叔是不是想私自开金汤?怪不得连死了儿子这么大的事都撂下了,但这也太离谱了,他是老水鬼,怎么能做这种事……” 易飒说:“怎么着,你想举报?” 丁玉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还说丁长盛要上船,他也有份?阿帕就是因为这个被抓的?我还以为三姓挺和睦的,私底下都复杂成这样了?” 易飒笑笑:“你不是不愿掺和这种事吗,你就当不知道呗。” 丁玉蝶心里像猫爪子在抓。 他是想当作不知道来着,但开金汤,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从没真正经历过,忽然近在眼前,让他掉头走开…… 真希望易飒能感兴趣,然后硬拽着他一起,他就可以半推半就了,没想到她这么淡定。 丁玉蝶不甘心:“大三牲之后,他们会问牌吧?听说要请了祖师爷之后,水鬼脑子里才能出金汤图……” “不清楚,见面再说吧。” 易飒视频关得干脆利落,丁玉蝶那点小九九,她早看出来了。 宗杭在边上听得半懂不懂:“易飒,怎么请祖师爷啊?脑子里的东西,怎么出啊?” 易飒说:“迷信点讲,叫‘请先人上身’。” 上身? 毒辣大日头底下,宗杭硬是打出了个寒噤。 *** 问牌的“牌”字,指的可不是打牌。 是老祖宗牌位。 供在三姓祠堂里,逢到开金汤这种大事,才会请出来。 据说问完牌,请完祖师爷之后,在场的水鬼会失去自我意识。 领头的那个,“脑子里会出金汤图”,说法是这说法,实际上是,皮囊还是这副皮囊,但身体里头的“人”,成了当初锁金汤的那个水鬼。 所以他能熟悉路线,带大家再次找到金汤。 而其它的水鬼,形同“牵线木偶”、“水傀儡”,听他支使,由他吩咐。 这“上身”持续的时间不长,最多一两个小时,时效一过,开金汤的这段记忆就成为空白:明明是你亲手开的,但你不会记得下水之后路线怎么走的、经历了什么样的困难。 锁金汤也是一样,先问牌,祖师爷指点在哪埋藏比较好,然后领头的水鬼带着水傀儡,将要藏的宝贝带下水,藏完之后,记忆同样很快自动消除:你亲手藏的,自己都不记得,就算被严刑逼供,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宗杭咋舌。 这保密工作,也太到位了。 但总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58.27 此为防盗章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 陡打听到“报警”二字, 神经立马紧了, 又见宗杭飞跑, 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 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 连滚带爬, 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 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 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 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 赶紧有样学样, 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 纷纷砸下, 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 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 不能伤人, 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宗杭一颗心提了起来。 龙宋又玩了一出柳暗花明:“不过,你没见过是谁打你也不要紧,除了马老头,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那个突突车酒吧里的女人。” “她是在老市场做生意的,相对比较好找,为了十美元就能卖你,那只要我们多出点钱,她兴许愿意帮忙。” 对啊,宗杭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再次觉得龙宋真是个人才。 龙宋示意阿帕过来。 人在自己手上出的事,阿帕打昨晚起,就有低人一等的负罪感,忽然看到龙宋招手,知道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赶紧过来。 龙宋指了指阿帕:“那个女人有什么样貌特征,你跟阿帕说,让他去找,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老市场区就这么大,总能把人给找出来。” 样貌特征…… 宗杭犯难,还是那句话,当时太紧张了,他连那女人的脸都没看到。 他想了想,问阿帕:“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阿帕摇头。 没看过,为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衣服穿得多吗? “那你去看看。” 宗杭没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被打的时候,他曾经抬头,看到她大致的轮廓。 她的发型,好像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小萝莉玛蒂达,轻熟感,发尾齐到下巴,垂在脸侧的发梢弯出尖翘的弧度,愈发显得整个人自私、冷酷、无情、阴险、伪善、奸诈。 没错,通过一个发型,他就是能看出这么多! 捡起来看,内容只两个字。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还送了他一本书,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59.28 湖水滤透下, 天梯的光幽晦不明,四个人, 悬浮上空, 肢体僵硬, 没大的动作,身子只随水流微晃,这场景,着实诡异。 易飒脑子里转得飞快:丁玉蝶赔进去了, 这可不妙,于情于理, 她都不该丢下他;易萧出现了, 虽说姐妹情淡漠, 总不能当没看见;还有姜骏、姜孝广, 他们想干什么,开金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只能硬着头皮跟下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紧张之下,手忽然触到了胸前的手机挂绳:水鬼下水,手机都放在特制的密封袋里,防水, 也能扛较大的水压, 但毕竟电子设备, 在非常规环境下, 电池消耗会很快。 易飒赶紧端起来, 想趁着电量还足, 及时拍上两张:水鬼都有这习惯,所谓眼见为实,水下看到了什么,描述永远不及照片来得震撼,而且眼睛看东西会有主次,但镜头不会,忠实记录一切,事后回看时,往往能发现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手机不灵了。 倒不是没电,而是完全紊乱,屏幕上先是叠影重影、然后死机、图标乱跳,反正不正常就对了。 难道刚刚那股把丁玉蝶他们变成了水傀儡的力量,也同样影响到了电子设备? 易飒有诡异的直觉:这一切,没准也在祖师爷的设计当中。 他像个精准的玩家,在设局时,考虑到了应有的风险: ——你们想在水下安排一个水鬼跟踪记录吗?不可能,只要是水鬼,在这附近,问牌时,都会被影响、被控制; ——你们想安排其他人跟踪记录吗?不可能,因为除了水鬼,其他人没这下水的天赋,只能望水兴叹; ——你们想用电子设备做延伸的“眼睛”跟踪记录吗?还是不可能,电子设备也会失灵。 …… 生活在夏朝的祖师爷,应该是夏朝没错,她小时候听易家的老一辈讲故事,祖师爷甚至活跃在大禹治水的传说里,水鬼嘛,这么有水下天赋的人,治水如此重大的事,怎么会不参与呢? 生活在那么早的年代(到底是真实还是杜撰且不去论),会连手机或者摄像机这种现代设备也考虑到吗? 好像会,毕竟他口占过什么“不羽而飞,不面而面”,三姓后来一致认为是飞机、视频电话。 祖师爷到底是什么身份?天外来客?未卜先知? 正想着,上头有动静了。 姜骏领头,另三人跟随,已经出了水路天梯。 易飒反应极快,倏地上浮,拈住一条天梯,拔出水鬼匕首,割下约略有三四米长,然后迅速对折打结成圈,紧追其后,猛踩几下水后,伸手一抡,跟套马似的,那道光圈套住了跟在最后的丁玉蝶。 四个人里,她跟他最熟,也只敢套他了。 易飒屏住呼吸—— 很好,水傀儡果然是傀儡,无知无觉,也许只当是缠上了水草或者烂在水里的渔网,并无异样。 易飒松了口气,回头招呼宗杭跟上。 宗杭狗刨着上来。 他从来也不会游泳,虽然能坐水,但游起来,姿势纯属瞎整,歪歪斜斜不说,四肢一起扑腾,动静还大。 这动静果然立刻惊动了易飒,她立马回头,横眉怒目,还“剁”了他两下。 又挨剁了,宗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了,心里怪沮丧的:他当然知道追踪者要魅影般无声无息,但没人训练过他啊…… 易飒很快下来,胳膊挽住他的,宗杭只觉得一股大力一带,身子轻松被带出去了。 她居然挽着他! 宗杭觉得自己挨着她的那半边身子都木了,僵了会之后,偷偷转头看她。 她离他这么近,发丝都会被水带着,拂到他脸边,有时候会有一两根,根梢划过他的脸,感觉特别清晰。 她在拨水。 她的姿势跟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游泳教练的姿势都不一样,并不用很大力,身子如游鱼,只偶尔划臂一拨,就可以借水打力,再加上水里本就有的浮力,带上他这一百四十多斤的分量,似乎根本就不费劲儿。 宗杭也想出点力,学着她的样子拨了一下。 易飒马上转头瞪他了,要不是挽着他不方便,估计又要开剁,那眼神他读懂了:你就歇着!别乱动! 宗杭蔫了,很真切地感受到了落后的耻辱。 以前,是无数次听到过“落后就要挨打”这种话,但隔靴搔痒,没什么共鸣,再说了,他爸宗必胜一直是时代的弄潮儿,他坐在他爸奋蹄驰骋的大马车上,随处得人方便、关照,能落后到哪儿去? 现在不一样了,身处的环境、面对的人、遭遇的困境,都是从前所不能想象的:他不想当人累赘,尤其是易飒的累赘。 宗杭头一次有了上进的想法,这趟出水之后,他要全面提升自己,他要…… 无意间抬眼,那股子奋发向上的激越化作了激灵灵一个冷战。 那一行人,像传说中的水下赶尸,一个缀着一个,虽然也在划水,但肢体僵硬,真跟牵线没两样。 更瘆人的是,丁玉蝶身上套着的光圈发出黯淡的荧光,把前后笼成了卵圆形的光团,一行人罩着鬼气森森的光,无声前行,光团里有细小的悬浮物,有时还会掠过塑料袋一样的水下垃圾。 除了那团亮,周围一片死寂的暗黑,眼里滴的亮子也不管用了,只够他看到身侧的易飒。 宗杭高度紧张,明明现在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但心跳的频率,估计已经能爆表了。 他几次回头去看,就怕近在肘边的黑暗里其实藏了什么东西,一直狞笑尾随,又怕两人实际上已经被獠牙森森的怪物包围了,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 他握紧了下水前易飒塞给他的那柄水鬼匕首。 先顾眼前。 再上进的计划,能活着再说。 *** 易飒紧盯着那光团,心头疑虑越来越甚。 她不像宗杭那么想东想西,她一直在心里算着时间和距离。 从水路天梯出发开始,这行人一直在做直线运行,片刻不停,现在至少游了有一两公里了,还在继续。 所以金汤谱上点的那一个个金汤穴,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什么路线、还有多少曲折谁也不知道,难怪金汤谱泄露出去了也没风险。 接下来呢,总不能一直这么走吧。 想撵上去看看,又不敢:丁玉蝶他们是水傀儡,但姜骏未必,他是领头的,会不会有意识?万一跟她打了照面,那可真是…… 正这么想着,那团光忽然在水里悬住了。 到地方了?易飒心里一跳。 看四下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水底只有些随处可见的螺蛳蚌壳。 水傀儡照旧无声无息悬浮,但姜骏有动作了。 他在往下推水。 推水是水鬼必学的一项,普通人推水,就是手掌往水面平推,然后水会向两侧分开,复又合拢,但水鬼推水,另有一套理论。 教易飒推水的是姜太月,老太太手如枯枝骨爪,但筋骨有力,解释得深入浅出:“水有三种形态,气态、液态、固态,一般人推的时候,力会被卸往四面八方,水底有条鱼,你在水面往下推,它会有感觉吗?它看你像耍猴玩儿。” “但水鬼不一样,你别觉得手底下是水,你要想象着,手上的力出去,推到的,是固态的水、冰柱子,你多大力下去,水帮你传导不说、还会放大这力——水底的鱼,你从正上头推下去,那股力能这么直直下去,能把它砸死、砸扁了,那就叫到位了。” 当时的新晋水鬼易飒,和丁玉蝶两个,各分到一口缸,两人在水面乱打,水花四溅,后来易飒打出点感觉来,说:“这不就像打水桩子吗?只不过打下去的桩子不是木头的,是水做的。” 姜太月朝她翘了大拇指。 …… 现在,姜骏就在打这种“水桩子”。 他是老资历水鬼,手法自然比她娴熟多了,那股打到湖底的震动,再经水流发散开,一圈圈晃到她身上。 打完了,姜骏重新领路,这次不直线运行了,斜偏约莫30度角,游了半公里不到,再次停下,再次往下推水。 接下来,易飒就被姜骏带着,几乎是在水中乱绕。 你分不清他走的路线,直行、斜行、往前,又退后,那路线,时而三角形,时而五芒星形,还时而来个弧,每一个节点处,他都会停下推水,有时只推一次,有时反复推很多次,有时直推,有时手掌外翻,斜着推,还有几次,带动了丁玉蝶他们一起——在低处仰头,看到上头几个人动作一致,机械重复,肢体又生硬死板,那心情,真是难以言喻。 有一次,易飒示意宗杭留下,自己大着胆子,游近前去看了一次。 她感觉,姜骏好像也没什么自主意识,本质上也是水傀儡,只不过比丁玉蝶他们高级了点,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而已。 …… 循环往复,疲于奔走,折腾了好久之后,那团光重新在水中悬住。 姜骏端起用细绳拴在腰间铁链上的姜祖牌。 易飒脑子都快炸了,她一遍遍回想姜骏刚刚行经的路线和每次停下时的动作。 路线太杂乱了,根本形不成什么图形,散得太广,东一榔头西一棒的。 而且每次往下推水,次数、力度、几个人推也都不一样,这分析起来,也太复杂了,人家编个密码都至少有规律可循呢…… 密码? 易飒心里猛烈一跳。 在柬埔寨时,姜孝广让她定期体检,还自作主张,给她联系了位鬼佬医生。 那医生开了家私人诊所,为了跟本地的医院拉开档次,装修得跟会所似的,门口是数字密码锁,一个九宫格的小键盘,客人到了,自己输入密码进来。 密码…… 也许这确实是密码呢,不同的是,诊所的密码锁是嵌在墙面上的,这个是平卧在湖底的,密码盘大了成千上万倍。 姜骏刚才在很多地方停下,推水,他停的位置,也许就相当于一个“密码位”,他用的力度、角度、次数,也许就是触发这个“密码位”所必要的手法…… 小的时候,她不是没跟三姓的人讨论过:我们的金汤,藏在水底,就一定保险吗? 万一水底地震了呢,把金汤给震出来了。 万一气候变化,水位降低了呢,渔民下水,一刨子把金汤刨出来了。 万一…… 没有万一,鄱阳湖枯水季的时候,面积急剧缩水,比最大时缩减近十倍,很多河床直接裸着,死鱼遍地,也没见金汤被谁刨出来过。 一直以为,是祖师爷藏得精巧,抑或运气好。 但现在全明白了。 能万无一失,是因为他们不像张献忠藏银那样,挖了个洞、压上两块石头,或者推满厚厚的淤泥覆盖,就当完事了的。 他们流程复杂,一步一步都精密,甚至设有密码,极其复杂的密码,外人根本没法窥其门径。 …… 水流忽然震荡。 湖底深处传来隆隆的声音,像雷响,又像地震之前的躁动。 姜骏刚刚,已经“输入”了古老的密码。 现在,湖底要开门了。 60.29 此为防盗章  宗杭在屋角坐了一夜。 这间屋架在水上, 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 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 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 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 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 浮在下头的水面上, 不沉, 也不飘走, 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 见到马老头之后, 他开始是愤怒的, 回神之后, 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 抓错人了, 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61.30(半更) 此为防盗章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 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 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 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 哎呀, 就像自杀了一样, 我也是好心, 问她说,太太, 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 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 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 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 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 一会发瘆, 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62.31 此为防盗章  宗杭的心情一片明朗。 听龙宋的意思, 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 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对着阿帕显摆:“看, 我就说吧,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 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 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 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 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 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 压低声音:“你看, 那个人, 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第二天一早,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实习安排表。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总有回去的一天,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你一问三不知,你倒霉,我也倒霉。”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63.32 此为防盗章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 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 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 因为道路逐渐泥泞, 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 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 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 起句就是“昏睡百年, 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 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 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 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 不是自己加速, 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终于掀开道缝:“想喝?” 阿帕猛点头。 宗杭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那我请你吧。” *** 宗杭在老市场区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终于确认:不是突突酒吧换了停放位置,位置没变。 是做买卖的人换了。 说走就走啊?真是的,一朵花落还要个十天半个月呢。 他有点物是人非的小失落。 阿帕却兴致高昂,突突酒吧是鬼佬喜欢的洋玩意儿,难得能有机会体验,还是免费的。 他要完柬啤又要威士忌,和卖酒的柬埔寨人很快熟成了兄弟,晾宗杭在一边秀气地坐着。 也好,无人叨扰,别样感受,游客是花也是云,来来往往,就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正诗意着,那柬埔寨人忽然说了一声“伊萨”。 宗杭心里一跳,耳朵竖起。 没错,那人几次三番提到这个名字,但除此之外,说的都是高棉语,和阿帕两个叽叽咕咕,乐不可支。 说了会,那柬埔寨人还拿了张纸出来,用笔在上头画图。 宗杭斜眼看:那图颇像学生时代给他带来极度困扰的正弦曲线,有波峰波谷,还标了日期。 阿帕笑得像偷食的老鼠、偷腥的猫。 宗杭终于忍不住:“说什么呢?不知道中国朋友听不懂啊?”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64.01 此为防盗章 说的果然就是易飒。 宗杭永远想不到这种人生。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 柬埔寨人只是包租, 定期跟她分账,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 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 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 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 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统统算包租,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 因为要收租, 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 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 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 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宗杭的心情一片明朗。 听龙宋的意思,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对着阿帕显摆:“看,我就说吧,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65.02 此为防盗章 嘴里吼着:“小少爷, 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 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 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 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 包租给别人, 按月收租金。听人说, 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 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 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 一边细细的, 另一边却宽, 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怎么说呢,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人,总之……还是……少接触吧。 十一点过半,终于等到了龙宋。 不消开口问,龙宋那一脸溃败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叫易飒,鬼佬大概是贪图发音方便,所以叫她伊萨,拼音的平上去入也真是神奇,平声洋味儿十足,去声就是纯正中国腔调。 龙宋说,开始找话题跟易飒沟通并不难,点出来意后,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只是敷衍说事多,不记得了。 龙宋再坚持,她也直白,说:“我懒得费事。”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怕麻烦,龙宋也是生意人,很理解。 所以他把“可以给钱”这话亮了出来。 就是这话触了易飒的逆鳞,她呷了口杯里的酒——酒杯的造型像颗透明的手榴弹。 然后问他:“我看上去就这么缺钱?”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 龙宋是做酒店的,每天和无数人打交道,知道当话题进行到这种语气和眼神的时候,最好就别知难而上了。 要柔和,要退,退了才有再上的可能。 所以铩羽而归,预备着明天再去试一回,不过内心里对这个易飒,并没有太多恶感,大概是工作关系,见多了胡搅蛮缠的牛鬼蛇神,觉得她这人不难沟通,即使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帕却牢骚满腹,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手眼通天的公职机构,找到个人多不容易,还这么不配合,接下来怎么办?小少爷就白挨打了?这女人真是自私冷酷阴暗伪善,心理扭曲反社会。 宗杭和稀泥:“算了,我也能理解,那两柬埔寨人上手就打人,肯定是地头蛇,她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得罪这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很正常。” 阿帕激动:“什么正常?她当时出卖你,还要了十美刀,这也正常?” 宗杭说:“其实……也不叫出卖吧,她没答应过帮我,是我自己没经人同意,一头钻进酒吧里去的。再说了,未必长了中国脸的就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个柬埔寨人当时受伤了,一胳膊血地追过来,是你也分不清楚……” 阿帕被他说得差点吐血:“小少爷,是我被打了还是你被打了?你到底站哪头的?” 宗杭说:“我是觉得,做人嘛,心胸宽广一点。得饶人处,就别那么计较了。” 没想到这话赢得了龙宋的激赏:“宗杭这性格好,心宽,我跟你说,那些斤斤计较,为了点小事记十年八年的人,都活不长。宗杭这样的,会长寿的。” 冷不丁还被表扬了,宗杭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想,现在国内流行“佛系”的说法,佛系粉丝,佛系消费者,他这样的,算佛系受害者吧。 但阿帕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房间之后,他陪着龙宋下楼梯,说:“我们这小少爷,好像有点缺心眼。” 龙宋瞪了他一眼,同时侧身,给刚走楼梯上来的一位客人让路。 其实酒店楼梯够宽,压根不需要让,但服务业人员,从业久了,和客人相遇时侧身,进电梯时站边侧帮按楼层,多少都有这意识。 这是个男客,年轻高大,穿短袖黑t,直筒牛仔裤,白色球鞋。 龙宋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刚在老市场区见过。 他转头,目送他走到一间客房门口,开门进屋。 真巧,住宗杭隔壁。 *** 井袖听到门响,忍不住就笑了。 她有种陷入爱情的感觉。 她经常爱上自己的客人,放任自己陷入单方面的喜悦甜蜜,在她看来,她只跟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交易,这就是恋爱,只不过每一段都短暂罢了,她其实愿意登上每一条载过她的船,是他们不愿意,扬帆远去,把她一人留在滩涂。 她知道有不少姐妹背后笑她傻、糊涂、痴人说梦、是不是喝醉了,那又怎么样呢,来这世间,谁不是一场糊涂一场醉,清醒的都是高僧佛陀,糊涂的才入红尘。 这个刚进来的叫丁碛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名字的这个字可真生僻,“碛”,她都不会念,护照上标“qi”,但是没声调,白天她查了,才知道是去声,搜索关联里说,山西吕梁山中的黄河边,有一个古镇叫碛口,就是这个“碛”字。 她对他生出无数联想,他名字和黄河边的古镇同字,老家又在黄河壶口瀑布附近,绕不开那条涛涛泥黄色大河,爱屋及乌,从前她最爱湄公河,因为离着近,触手可及。 今天开始,改爱黄河了。 丁碛先去洗澡,井袖走到半掩的门边,隔着哗哗水声问他:“要做按摩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井袖去做准备,关上玻璃门,拉起白纱帘,调暗灯光,换好按摩技师服,点燃香薰蜡烛。 这蜡烛带乳香精油,自从听说这种精油颇得各类宗教偏爱之后,井袖做按摩时,就固定用它了——她喜欢宗教场所的那种氛围感、仪式感、神秘感,还有味道。 好的按摩也该如此,让人肢体柔和,精神放松,得以在半熏间窥享神的惬意。 丁碛洗完了,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只穿黑色平角内裤,紧实的肌肉上,点点水滴未干。 他趴伏到床上,说了句:“你还挺专业。” 井袖笑,她当然专业,手指摩挲过他的肌肉,就知道这一块是不是松弛、紧张、消耗过度。 她依着顺序,先从脚部开始,指压、掌压、肘压、足压,推、捏、揉、按、搬,业内把泰式按摩称作“被动的瑜伽”,需要两个人肢体接触,借力使力,每一次借力,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身体的强韧和筋骨的力道。 66.03 此为防盗章  宗杭的心情一片明朗。 听龙宋的意思, 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 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 对着阿帕显摆:“看,我就说吧, 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 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 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 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 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 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 压低声音:“你看, 那个人, 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67.04 此为防盗章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 有人宠有人哄的, 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 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觉得这氛围真好,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 顿了顿,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 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 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 真要说累, 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 即便心累, 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 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 交通不发达的时候, 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还挂在脸上,但渐渐掺进尴尬。 龙宋想笑:吞进去的钱,谁会想再吐出来? 易飒咯咯笑起来,很体贴地给他台阶下:“我开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着大笑,大概怕待久了这玩笑成真,很快告辞。 易飒这才转头看龙宋:“刚说到……哪来着?” 龙宋说:“我们那个朋友,不是麻烦人,人很好,不小气。” 易飒说:“这就结了。” 她牙齿轻咬下唇,拿手指弹那“细烟”,这场景光晕得当,人物既甜又娇,人流中的摄友嗅觉敏锐,好几处镜头卡过来,长-枪短炮,咔嚓不停。 易飒扬起下颌,冲着那头问:“喝一杯吗?” 有几个人应声朝这走,有鬼佬,也有亚洲面孔。 生意来了,易飒直起身子,从酒架上拿下两罐柬啤和几个酒杯:“不麻烦就好办了,反正他也没看见那两人长相,你问清楚高矮胖瘦,找两个差不多的柬埔寨人,上门给他赔礼道歉就结了。” 什么?龙宋觉得自己没听清楚。 客人们已经在酒吧局促的空间里就坐了,易飒放好酒杯,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先给倒上柬啤:她检查了酒水存货,柬啤太多,而且临期,需要尽快消化——反正喝酒的客人,多是喝个气氛,并不在意多来这么一杯,偶尔有在意的,她笑一笑,插科打诨几句,也就过去了。 倒完了,回头一看,龙宋还在,嘴巴犹半张,神色还在半懵半懂之间。 老实惯了的人,忽然听说要逾矩犯科,一般都这反应。 易飒说:“那人是你中国大老板的儿子,你怕他心生芥蒂,想给个交代。这就是交代,糊涂点,什么都过去了,大家都自在。那种人,就算你找到了,会给你赔礼道歉?转头讹上你,后患无穷。” 她言笑晏晏,开始招呼客人,晾龙宋一人在边上慢慢领悟。 老实人,不代表脑子笨,他会懂的,还会感谢她设身处地给出建议。 果然,过了会,龙宋碰了碰她胳膊,候她转身,递给她一张名片:“谢谢啊,交个朋友,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借着无数或明或暗光源,她看清楚名片上印的那行粗体抬头。 吴哥大酒店。 易飒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来日方长。 这酒店她有印象,不算富丽堂皇,但规模巨大,把整条街面盘了一半,每次开摩托车过,要开上好一会。 龙宋忽然想起了什么:“能问一下吗?” “那天,其实你只要稍微帮忙遮掩一下,或者说句‘不知道’,我那朋友,也就躲过去了……” 易飒笑了笑,想了一会,给了个挺奇怪的答案。 她说:“那天我心情不好。”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68.05 此为防盗章  第二天一早, 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实习安排表。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 总有回去的一天, 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 你一问三不知, 你倒霉, 我也倒霉。”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 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 就带眼看,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 知道有这么回事, 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 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 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 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 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 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 那也是窟, 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呦,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不适合我……” 说完,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69.06 此为防盗章  其实不用舔, 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 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 见到马老头之后, 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 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 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 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 砰砰砸木门, 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 是个误会, 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 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 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 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 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 家里家外, 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 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在不适合的时候反抗,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对你控制得更紧更狠,所以,保存你的有生力量,尽可能麻痹绑匪,等待这个节点的出现。即便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至少对这条命,你已经尽己所能,没有遗憾。” …… 宗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偷偷抬起手,抹掉脸上的一行泪。 70.07 此为防盗章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 他伸手握了她腰侧, 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 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觉得这氛围真好, 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顿了顿, 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 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 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 真要说累,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 即便心累, 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 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 除了陆路, 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 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还挂在脸上,但渐渐掺进尴尬。 龙宋想笑:吞进去的钱,谁会想再吐出来? 易飒咯咯笑起来,很体贴地给他台阶下:“我开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着大笑,大概怕待久了这玩笑成真,很快告辞。 易飒这才转头看龙宋:“刚说到……哪来着?” 龙宋说:“我们那个朋友,不是麻烦人,人很好,不小气。” 易飒说:“这就结了。” 她牙齿轻咬下唇,拿手指弹那“细烟”,这场景光晕得当,人物既甜又娇,人流中的摄友嗅觉敏锐,好几处镜头卡过来,长-枪短炮,咔嚓不停。 易飒扬起下颌,冲着那头问:“喝一杯吗?” 有几个人应声朝这走,有鬼佬,也有亚洲面孔。 生意来了,易飒直起身子,从酒架上拿下两罐柬啤和几个酒杯:“不麻烦就好办了,反正他也没看见那两人长相,你问清楚高矮胖瘦,找两个差不多的柬埔寨人,上门给他赔礼道歉就结了。” 什么?龙宋觉得自己没听清楚。 客人们已经在酒吧局促的空间里就坐了,易飒放好酒杯,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先给倒上柬啤:她检查了酒水存货,柬啤太多,而且临期,需要尽快消化——反正喝酒的客人,多是喝个气氛,并不在意多来这么一杯,偶尔有在意的,她笑一笑,插科打诨几句,也就过去了。 倒完了,回头一看,龙宋还在,嘴巴犹半张,神色还在半懵半懂之间。 老实惯了的人,忽然听说要逾矩犯科,一般都这反应。 易飒说:“那人是你中国大老板的儿子,你怕他心生芥蒂,想给个交代。这就是交代,糊涂点,什么都过去了,大家都自在。那种人,就算你找到了,会给你赔礼道歉?转头讹上你,后患无穷。” 71.08 此为防盗章 他站着不动, 整个世界都配合他, 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 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 腋下生了汗, 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 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 人高马大, 明显成年人了, 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 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 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 没停,和他擦肩而过, 脸上都是嫌弃, 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 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 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 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72.09 此为防盗章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 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 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 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 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 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 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 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 不是自己加速, 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终于掀开道缝:“想喝?” 阿帕猛点头。 宗杭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那我请你吧。” *** 宗杭在老市场区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终于确认:不是突突酒吧换了停放位置,位置没变。 73.10 此为防盗章  只要有人住, “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 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 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 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 从车上卸下行李包, 拎起了往河岸走,刚走了一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 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 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 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 大裤衩, 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 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 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74.11 此为防盗章  取了行李, 手机换卡开机,一股脑儿进来好几条微信,宗杭顾不上看, 先奔朋友圈。 临飞前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一派热闹, 有骂商家黑心的, 也有求土豪包养的, 但这热闹里隐隐透着萧索意味:宗必胜没置评, 连“呸”都没给他留一个。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 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 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 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 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 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 慢慢红了眼圈, 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 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75.12 此为防盗章  “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 “呦, 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 不适合我……” 说完, 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 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 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看看,这小子睡觉还一脸淫-笑……” 话音未落, 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 梦也被打飞了, 现实一点点挤进来。 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 身子在晃, 不是车子的那种晃,左右漾荡, 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惊出一身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睛被打肿了, 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绑架他, 车子飞驰而来,车门一开, 把他抓进去, 又疾驰而去, 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 脸上正中一记老拳, 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这儿? 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 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 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 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 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 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 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 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 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 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怂货,吓成这样。” 说着站起身,一刀插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 那瓜熟透了,哧啦一声,从破口处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抬手递给周围的人。 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 这是只渔船,不大,四面敞,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所以这船速度还行,哒哒哒一路往前。 船舱里杂乱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个人,那个掰瓜的是华人,剩下的两个,好像是泰国人。 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而外头是大湖,日头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让人目眩,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怕被绑上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湖心,再浮不上来。 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讲究,汁水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不知道是谁起头,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把他当垃圾桶。 很快,宗杭头脸身上,汁水淋漓。 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然后嗫嚅着发问:“你们是不是要钱啊?” 讲师说,要尝试着和对方“建立联系”,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 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着反问他:“谁不想要钱?” 说完了,抬眼看正前方。 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 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 船越驶越近,宗杭终于看清楚。 这是又一处水上村庄,但规模更大,破旧的船屋和高脚楼密密麻麻,像一处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 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没用,不信试试看。” 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用这玩意盖他,显然是无所顾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渔船驶进村寨,在幢幢楼屋间穿行,有时候河道太窄,近得一个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一-丝不-挂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叶、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里头多处间杂血水,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内脏; 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多是东南亚人,或凶悍犷戾,或呆滞麻木,对渔船熟视无睹,并不好奇。 很快,渔船靠边停下。 这是片住户群,由十来幢船屋和高脚楼组成,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屋舍间有踏板、梯子相连,最边上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平台,种菜,兼作码头。 有几个女人赤着脚,正蹲在平台边洗衣服,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拿钩杆把渔船拖近。 船停稳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来:“走,送你们父子团聚。” 父子团聚?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脑子乱作一团。 宗必胜也被抓来了,那童虹呢?不吓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俩一起抓,还有,这群绑匪会打人的,宗必胜被打了吗?他年纪那么大,又一贯地养尊处优,这一拳头下去…… 虽然平日里父子间有龃龉,但那到底是内部矛盾,宗杭忽然热血上涌,眼圈都红了,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他几乎是两腿痉挛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 目光相触,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 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要礼貌用语,他还是想说——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这人是马老头,马跃飞。 *** 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 放完乌鬼,先过来找陈秃,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 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 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 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 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 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 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 易飒点头:“是有这事。” 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 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 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 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 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 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 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个人。 76.13 此为防盗章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 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 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 见人就叙同胞情谊, 求到陈秃门上, 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 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 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 我要真是小白菜, 住这种地方, 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 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 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77.14 此为防盗章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 定期跟她分账, 不止突突车, 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 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 而且, 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 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 统统算包租, 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 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 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 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 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跑起来了才缓过味来:谁他妈是你儿子? 不该跑的啊,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78.15 此为防盗章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 有人宠有人哄的, 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 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 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 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 觉得这氛围真好,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 顿了顿, 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 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 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即便心累, 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 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 交通不发达的时候, 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还挂在脸上,但渐渐掺进尴尬。 龙宋想笑:吞进去的钱,谁会想再吐出来? 易飒咯咯笑起来,很体贴地给他台阶下:“我开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着大笑,大概怕待久了这玩笑成真,很快告辞。 易飒这才转头看龙宋:“刚说到……哪来着?” 龙宋说:“我们那个朋友,不是麻烦人,人很好,不小气。” 易飒说:“这就结了。” 她牙齿轻咬下唇,拿手指弹那“细烟”,这场景光晕得当,人物既甜又娇,人流中的摄友嗅觉敏锐,好几处镜头卡过来,长-枪短炮,咔嚓不停。 易飒扬起下颌,冲着那头问:“喝一杯吗?” 有几个人应声朝这走,有鬼佬,也有亚洲面孔。 生意来了,易飒直起身子,从酒架上拿下两罐柬啤和几个酒杯:“不麻烦就好办了,反正他也没看见那两人长相,你问清楚高矮胖瘦,找两个差不多的柬埔寨人,上门给他赔礼道歉就结了。” 什么?龙宋觉得自己没听清楚。 客人们已经在酒吧局促的空间里就坐了,易飒放好酒杯,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先给倒上柬啤:她检查了酒水存货,柬啤太多,而且临期,需要尽快消化——反正喝酒的客人,多是喝个气氛,并不在意多来这么一杯,偶尔有在意的,她笑一笑,插科打诨几句,也就过去了。 倒完了,回头一看,龙宋还在,嘴巴犹半张,神色还在半懵半懂之间。 79.16 此为防盗章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 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 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 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 求到陈秃门上, 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 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 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 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 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 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 住这种地方, 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 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80.17 此为防盗章 月光下, 无数车辙印交错着斜上缓坡,几十辆笨重的车子散落地停在辙印尽头,车里都有人, 车光或明或暗, 高处俯视,偌大车阵如萤火遍地铺陈, 又像坠地的风筝, 屁股后都拖长长的辙线。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 藏地寒冷, 天气干燥, 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 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 正对着小方镜扑粉, 粉扑上取的粉太多, 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 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听龙宋的意思,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对着阿帕显摆:“看,我就说吧,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81.18 此为防盗章  这是大湖边的又一处水上村庄。 远离城市, 远离游客, 近乎闭塞, 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 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 晾晒各色衣物, 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 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 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从车上卸下行李包, 拎起了往河岸走, 刚走了一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82.19 此为防盗章  人被打得太丑了, 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每天除了看剧上网, 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 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 实习进展如常, 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 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 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 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 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 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 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 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83.20 丁长盛借丁玉蝶的手机给易飒发了个大众点评的饭馆地址。 吃晋菜的, 看了下距离,过去大概要半个小时。 易飒下午狂飙了一通,所以这段路由宗杭来开, 易飒坐在后座, 居然在琢磨点菜的事:“我可以让他们先点上,到了不用等,直接开吃……过油肉你吃不吃?还有这个,土豆炒栳栳, 栳栳是什么?” 宗杭说:“你还有心思吃东西呢?” 怒其不争的口吻,可惜刚说完, 自己肚子叫了一声。 易飒说:“吃啊, 干嘛不吃。愁得吃不下饭的人最不合算了, 事情没解决, 还把自己饿着了。” 宗杭犹豫了一下:“易飒, 我待会会见到丁碛吧?” “怕啊?” 谁怕了?宗杭背一挺, 想说两句豪迈的,没找着词。 眼前好像又晃着乌洞洞的枪口,被人杀过这种事,要说没阴影,那是不可能的。 *** 还真见到丁碛了, 就站在饭馆门口等。 馆子装修得很有当地特色, 门面古色古香, 木头大门是双开扇的, 檐下扎红绸, 垂着大红灯笼。 丁碛立在下头,周身都浸了红光,看到摩托车过来,他迎上两步,客气地先跟易飒打招呼:“好久不见。” 说完了,目光看似不经意地瞥向宗杭。 宗杭摘下盔帽。 出事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跟丁碛离得这么近、面对面地站着,自己现在这处境,都拜这人所赐,但这张脸上,连他妈一丝歉疚都找不到…… 宗杭忽然愤怒,拳头下意识攥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易飒咯咯笑起来。 她对丁碛说:“自己杀过的人,又找上门来了,活生生站在你面前,还不是鬼……这种经历,我猜你是独一份,可以去申请世界记录了。” 丁碛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他侧了侧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干爹在楼上等。” 说完了,转身带路。 易飒故意落下几步,拽了拽宗杭,低声问:“想抽他吗?” 宗杭点头。 *** 二楼都是包厢,丁长盛订的最里头的一间,推门进去,只丁长盛一个人,守着一桌刚上来、还热气腾腾的菜。 易飒真跟受邀赴宴似的,探头看桌上的菜:“丁叔,我点的那几道,帮我下单了吗?” 丁长盛说:“下了,一道道上。” 易飒笑嘻嘻落座,又拉宗杭:“你站着干什么?坐,敞开吃。” 这一拉,把丁长盛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宗杭:“就是……这个人?死了……又活的?”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荒诞,胳膊上先泛一层寒意。 易飒漫不经心:“丁叔,这样的人,你见的还少吗?窑厂里那些不都是吗?” 丁长盛猝不及防:“啊?” 易飒奇道:“你不知道啊?” 又压低声音:“当年三江源出了事,你不是去救援来着吗?你以为救回来一堆感染的,其实不是,都是死了……又活了的。” 包厢门响,服务员进来上菜,碗托、清炖豆腐羊肉、水煮龙利鱼。 宗杭拿起筷子,夹了几块豆腐、碗托,还拈了块鱼肉。 丁长盛目送着服务员出去,再开口时,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你是说……这怎么可能呢,再说了,那些人都奇形怪状的,他……他好端端的啊……” 易飒扒了口白饭,说得含糊:“你以为呢,随时发病,这一路带着他,可把我折腾坏了,哦,对了……” 她拉开包链,把黑皮本拿出来放到转桌上,用力转向丁长盛那边:“丁玉蝶呢,没为难他吧?” 丁长盛笑得有点尴尬。 谁为难谁啊,丁玉蝶简直比专业碰瓷的都厉害,就是上门问个话,外加丁碛手没轻重,搡了他一下,到丁玉蝶嘴里,已经成了“带人来砸我家,还差点把我打残”,又扬言“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找大爷,当什么水鬼啊,一点人权都没有,我不干了”。 大爷就是丁海金,惯会护短,再加上心脏搭了桥,人人跟他说话都矮三分,生怕刺激他——这事,少不得要以他丁长盛摆和头酒、向那个妖里妖气的小兔崽子赔礼道歉收场。 黑皮本转到跟前,丁长盛作势拿起来看,满目是字,却一句话都看不进去,终于忍不住问她:“易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易飒紧扒了几筷子,终于往椅背上一靠,拿餐巾揩了揩嘴:“丁叔,你瞒了我们易家不少事儿啊。” 丁长盛没吭声,现在还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贸贸然接话很不明智。 “明说了吧,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上次在鄱阳湖,不是说开金汤延后吗,让我们各归各家,我就下了船,但好不容易回国一趟,不想那么快走,就多待了几天,后来丁玉蝶又找我,说是想去老爷庙探沉船,让我过去帮他搭把手,我就答应了。” 丁长盛嗯了一声。 这话没破绽,丁玉蝶醉心沉船,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丁玉蝶确实是在老爷庙下的船。 “结果呢,别说是沉船了,连块破铁都没捞着。我就决定走来着,谁知道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有个女人来找我。” 丁长盛屏住呼吸。 “长得很难看,我也不认识,本来不想搭理的,结果她说认识我父亲,也认识我姐姐,还说姜孝广死了,姜骏就是凶手……” 丁长盛心跳如擂鼓,按照易飒说的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老爷庙开金汤之后。 当时,姜孝广和姜骏双双失踪,他派船上的人装备了潜水器材下去,连找两天一无所获,不得不编了个“姜孝广进特护病房”的故事,以暂时搪塞。 易飒抬眼看他,皮笑肉不笑:“丁叔,换了是你,事情这么诡异,你也会想听她说完的,是吧。” 丁长盛嗓子发干,他喝了口茶润喉:“然后呢?” “然后,她就给我讲了个故事。” 正说到这儿,边上的宗杭突然痛呼一声,一头磕倒在桌面上。 丁碛额上青筋一跳,还以为他要有什么动作,随即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宗杭像是发了病,身体不受控制,拨翻带倒了近前的碗碟之后,痉挛着从椅子上翻跌下来,近乎癫狂地在地上乱滚。 丁长盛急起身来看:“他这是……” 话到一半咽回去了。 他看清楚了,宗杭的胳膊、小腿、脖子、脸上,爆起一根根黑色的血管,像须根盘缠在皮肤之上,不断胀大,似乎里头的血随时都能破开喷出…… 这场景不陌生,窑厂关押的人里,不少人都这样。 易飒却像是司空见惯,还叹了口气:“我就说吧,随时发病,所以平时都不让他出门……” 她蹲下身子,把宗杭上半身扶靠到墙上,宗杭抖得厉害,喉咙里几乎出不了声,脸上的血管滚烫,身子一阵阵发抽。 易飒转头看丁长盛:“没事,让他缓一会儿,过个十来分钟就好了,咱们……聊到哪了?” 丁长盛定了定神:“说到那个女人,给你讲了个故事。” 易飒点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是很确定,有些事,还要丁叔你确认一下——那几天,你是不是在老爷庙,上了一条船,还汇合了姜孝广,准备偷偷开一回金汤?” 丁长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顿了顿才说:“是有这事,但我们不是想开金汤……只是想摸清楚路线……” 易飒笑:“这就结了,那个女人说,当时她也在水下,亲眼看到姜骏带着祖牌下来,还看到姜孝广,拿着个水下摄像机。” 丁长盛一只手死死攥住椅子把手。 是这样,细节都没错,所以,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易飒讲了个精简版的、三人进息巢的故事。 故事里有船冢、息壤、息巢、无以计数的死人尸体,以及嵌入了祖牌的轮回钟,姜骏杀了姜孝广,试图控制那个女人,但没有成功,再后来,那个女人不知道使用什么法子,逃了出来。 “然后她跟我说,她就是我姐姐,她给我讲了当年三江源之后发生的事,还说,有很多它们要来,让我提醒你一下。” 她就在这里停住,给丁长盛时间消化,又倒了杯白水端给宗杭,他爆起的血管已经消了,只是皮肤像热蒸过一般,通红发烫。 易飒想问他怎么样,又不好开口,倒是宗杭,正喝着水,忽然眼睛滴溜溜朝她一转,还挺得意的,喝完水,不声不响入座,又开始夹菜吃。 丁长盛这才反应过来:“你就……相信她了?” 易飒说:“没有立刻相信,故事是编得不错,但凡事要讲证据啊。她给的第一个证据,就是宗杭,还说,证人是丁碛,丁碛可以证明,宗杭是死而复活的。” 说到这儿,笑盈盈看向丁碛:“是吗?” 丁碛迟疑了一下:“是。” “你杀的?” 丁碛面色复杂,没再说话。 “她让我带着宗杭,说这个人很有用,不是水鬼,却强过水鬼。又说,如果我不相信,可以去窑厂,找一本黑皮本,喏,就是刚刚物归原主的那本,我半信半疑的,所以找丁玉蝶打听了一下,你是不是有个窑厂。” 丁长盛长长吁一口气。 前因后果,千丝万缕,差不多全对上了,甚至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一个大谜题,答案也行将浮出水面。 “那……易萧呢?” 易飒苦笑:“走了,在老爷庙就跟我分开了,说自己活不长了,想死得清静一点,加上那时候,我也不是很相信她是我姐姐……直到今天在窑厂里,拿到这本册子。” 册子…… 丁长盛翻开册子。 也巧了,入眼就是易宝全的那张图,这张“泛舟”图,他琢磨过无数次,始终不明端倪,甚至不觉得那是“泛舟”,还怀疑过是不是两个人共同浮水,现在明白了。 怪不得说,死尸就是度亡舟。 再往前翻。 ——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 丁长盛喃喃:“这事,我要想一想,事情太大了,我得跟他们商量一下……” 易飒拿勺子舀汤:“就是啊,我也是因为看过册子,觉得事情太大,又很急,不能耽误,才赶紧给你打电话,丁叔,你说现在,鄱阳湖边,会不会真有人往外爬啊?” 丁长盛被她说得心里毛毛的。 易飒斟酌着他的脸色:“我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丁叔,老爷庙水域也不大,要么你紧急安排点人手,夜里在那一片巡一巡?万一真有,有一个截一个,先把事情控制住,可别等你商量完了,那头已经搂不住了……” 丁长盛脑子里一团乱麻样,也没个章法:“也对,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得先安排起来,飒飒,你先吃着,你这几天不走是吧,后头估计还得要你出面,这事,我得去找人合计合计……” 易飒说:“不走,事情这么大,又牵涉到我家人,我也想知道究竟。” 丁长盛点头:“这次,是多亏你了,我先去忙,你们先吃……” 易飒没吭声,觑着他和丁碛都快到门口了,这才开口:“丁叔,还有件事没完呢。” 丁长盛愕然止步:“还有事?” “丁碛是不是杀了人啊?” 丁碛脸色一变,丁长盛头大:“飒飒,这件事……丁碛也是受我吩咐,我当时,不了解情况,易萧逃了,我们认为很危险,所以不惜一切代价……” 易飒笑:“这我懂……宗杭!” 宗杭正听她说话呢,没提防会叫到自己:“啊?” “过去抽他。” 这是……真抽还是只是她虚张声势?宗杭有点迟疑。 易飒冷笑:“丁碛刚刚亲口承认杀了人不是吗?你打了人家三枪,我让他回抽你不过分吧?如果没有你,宗杭早回家过舒服日子去了,至于搞到现在不人不鬼的吗?是吧丁叔?我这要求过分吗?” 丁长盛见她变脸,也知道是动真格的,想来想去,宗杭这事,确实是丁碛理亏:“不过分。” 易飒看宗杭:“去啊。” 宗杭起身过去。 打人就打人,但这种有铺有垫,让他过来打人,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还真是…… 宗杭拳头攥起。 丁碛笑笑,抬头看他:“用点劲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这回打过我,咱们就算两清了……” 宗杭脑子一炸,吼了句:“放屁!” 他一记勾拳,狠狠打在丁碛左脸上,丁碛没经住这力,直接摔了出去,带翻了好几张椅子。 你还得起吗?你要过我的命,命是什么?一生一次的机会,即便再来一次,也永远回不到从前了,你有什么脸跟我说两清? 丁碛踉踉跄跄,扶着椅子站起来。 脸上居然还带笑:“来呀,三枪,三拳,还差两拳呢,别手软啊。” 谁告诉你三枪等于三拳?没这么算账的。 他血冲上脑,冲过去又是一拳,再一拳,拳拳进肉,眼前一片模糊。 易飒过来拉开他的时候,丁碛已经被揍趴下了,嘴角裂开,嘴边都是血,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末了扶着墙爬起来:“这就完了是吧?那我可以走了?”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丁长盛目送着他出去,这才转头看易飒:“这事,的确是丁碛做得太过了,飒飒,你也谅解一下……” 易飒笑:“我谅解,我有什么不谅解的,谁都有难处……但是丁叔,这事还没完呢。” “我也不好说丁碛杀了宗杭和我姐姐,毕竟又活过来了,这种事,也没个先例。但是,我有个朋友,叫陈禾几,不知道丁碛跟你提过没有,他是真死了。” 丁长盛沉默敛容。 “不但死了,还被烧了,尸骨扔在沼泽地里,风吹雨打一个多月,我找到的,也是我埋的,这个,是再也活不过来了,我在人家坟前发了誓,要给个交代。” “丁叔,丁碛是你干儿子,你帮我做个主吧,不管丁碛当时有什么理由,杀人就是杀了,咱们三姓,从来都讲道理,一条命的事,不能当没事一样吧?陈禾几没家人、没后代,不要钱,只要一个交代。” 丁长盛很久才点头:“行,你给我时间考虑一下,我争取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法子。” *** 丁长盛一走,易飒就虚脱了,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指梢不受控地微颤着。 她编的这个故事,有破绽吗?好像没有,真的瞒过去了,消息也递出去了,顺带教训了丁碛,算是功德圆满。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宗杭:“你还好吗?” 宗杭也不知道她问哪件:“我没什么。” “你傻吗,吃一口鱼意思意思就行了,拈那么大一块。” 宗杭说:“那……要效果逼真啊。” 他看满桌子菜:“你还吃吗?他们家菜真难吃,还不如大排档好吃。” 易飒说:“你都说难吃了,我还吃?走吧,路上要有大排档,我们再吃一轮。” *** 可惜回去这一路上,都不见大排档。 夜深了,路上没几个人,街灯也暗,易飒开得很慢,比宗杭标榜的安全速度还慢,像蜗牛,慢吞吞地走。 又开了一段,她在一个电话亭边停下来:“打电话去吧。” 宗杭奇道:“打什么电话?” 易飒斜乜了他一眼:“有个人,今晚在对头面前露了脸,暂时安全,不用整天打扮得跟个贼似的出门,也不用怕会连累家里头了,不想给父母报个平安吗?” 84.21 此为防盗章  眼见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飒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 陈秃奇道:“走?”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 依着待客之道, 总得寒暄两句吧, 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 这男人不受欢迎, 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 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 手忙脚乱开船, 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 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 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 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 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 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 赶紧开船, 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85.22 此为防盗章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 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 到了没?” 什么杭杭, 都快二十三了, 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 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 年岁愈增程度越深, 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 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 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 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 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 说:“你说这人活着, 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 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 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86.23 此为防盗章  这间屋架在水上, 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 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 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 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 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 准确地漏过缝隙, 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 也不飘走, 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 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 他开始是愤怒的, 回神之后, 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 抓错人了, 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在不适合的时候反抗,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对你控制得更紧更狠,所以,保存你的有生力量,尽可能麻痹绑匪,等待这个节点的出现。即便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至少对这条命,你已经尽己所能,没有遗憾。” …… 宗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偷偷抬起手,抹掉脸上的一行泪。 马老头也叹气,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他这些,毫不知情地走上绝路,总比满怀恐惧要强。 他想岔开话题,又想解释一下整件事,于是主动跟宗杭提起自己的秘密。 “你还记得吗,我印了寻人启事,过来找我女儿马悠?” 宗杭垂着头没吭声。 87.24 此为防盗章  第二周, 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 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 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 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 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 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 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 我也是好心, 问她说, 太太, 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 割得乱七八糟, 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 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 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88.25 此为防盗章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 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 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秃无端兴奋, 手忙脚乱开船, 乱中出错, 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 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 觉得是自己迟钝, 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 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 回头再聊。” 说完, 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 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 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 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 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有人宠有人哄的,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89.26 此为防盗章  再驶得近些, 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 有的是木筏上搭屋, 还有些, 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 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 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 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 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 从车上卸下行李包, 拎起了往河岸走, 刚走了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 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 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 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90.27 此为防盗章  取了行李, 手机换卡开机, 一股脑儿进来好几条微信, 宗杭顾不上看, 先奔朋友圈。 临飞前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一派热闹,有骂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养的, 但这热闹里隐隐透着萧索意味:宗必胜没置评,连“呸”都没给他留一个。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 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 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 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 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 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 年岁愈增程度越深, 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 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 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 慢慢红了眼圈, 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 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91.28 此为防盗章 不该跑的啊, 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 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 连滚带爬, 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 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 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 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 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 赶紧有样学样, 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 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 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 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92.29 此为防盗章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 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 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 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 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 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 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 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 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 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 但大脑没理这茬, 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 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93.30 此为防盗章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 总有回去的一天, 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你一问三不知,你倒霉, 我也倒霉。”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 就带眼看, 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 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 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 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 那也是窟, 玩乐销金窟, 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94.01 此为防盗章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 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 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 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 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 连外围都站满了人, 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 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 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 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 有家按摩店, 玻璃门大开, 按摩躺椅一张一张, 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 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95.02 此为防盗章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 这男人不受欢迎, 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 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 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 麻九一个猛扳桨, 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 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 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 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 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 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 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96.03 此为防盗章 他站着不动, 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 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 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 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 人高马大, 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 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 和他擦肩而过, 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 那边在等她回话, 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 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 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97.04 丁盘岭他们前一天离开, 易飒第二天一早动身。 她从当地丁姓那借了辆摩托车, 说好了还到太原就行——虽然大事已了, 但指不定还有什么鸡零狗碎, 她计划回到太原之后, 先等几天探消息, 确定没自己的事了,再回柬埔寨不迟。 还给宗杭也拟了计划:“你可以考虑回家的事了,别让人说, 养个儿子还不如养张明信片。” 宗杭为自己辩解:“我那是策略!保护自己也保护家人的策略。” 易飒白了他一眼:跟丁玉蝶长了同款脑袋, 还口口声声策略, 就跟策略跟你很熟似的。 *** 反正没压力,也不赶时间,回去的大部分车程, 交给宗杭来开。 宗杭一路开得四平八稳的,瞅了个空子,期期艾艾:“易飒, 回柬埔寨之前, 你不去我家坐坐吗?” “为什么要去你家坐?” “我欠你钱啊, 这么多天, 吃你的,喝你的,欠了好多钱, 你不去拿吗?” “给你个账号, 你估算一下, 意思意思打给我就行。” “那……你有固定地址吗,我以后怎么找你啊?” “你出得来吗?你回家之后,你爸妈不得二十四小时看着?你以为你还能被放出来呢?” 宗杭不吭声了,还有点来气:易飒怎么这么没人情味呢,分手在即,他拼命想办法创造再把两人往一起拉扯的机会,说一句挨她堵一句。 不说了,气着了,过两天再继续想办法。 易飒搂着他腰,淡定地沿途看风景,假装并不在意他突如其来的沉默。 她发现自己真挺喜欢欺负宗杭的,他一提东,她专扯西,就爱看他暗戳戳气鼓鼓又不吭声的样子。 *** 中午,在一家自助的馆子吃饭。 馆子装修得小资,有几样招牌菜需要自取,不过取餐也蛮特色:隔着面大玻璃,可以看到师傅在里头备餐,制作过程还挺有趣,不少人围着看。 易飒也凑上去看热闹,找位置的活交给宗杭。 餐馆里人多,宗杭挤了半天才找到一张二人桌,餐号牌摆上去之后,老实坐等。 正等得不耐烦,耳畔忽然传来一句吞吐的:“帅哥?” 什么?帅哥?如此独特的称谓,必然是属于自己的,毕竟刚坐下时,他看过四周食客,仅有的两位同性,一个头发花白,一个肚腩高挺,方圆五米内,只有他能与这头衔相匹配。 宗杭赶紧抬头。 居然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挺漂亮的,飞红着脸,样子有些局促。 她身后不远处那一桌,都是年轻姑娘,大概四五个,都一脸兴奋地看这边,或挤眉弄眼,或佯装咳嗽。 估计是一个宿舍的,或者一起旅游的。 那姑娘大概也是觉得他年纪相仿,结结巴巴改了称呼:“那个,同学,可以加个微信吗?” 宗杭奇道:“你是不是玩游戏输了啊?” 以前,他那帮损友也常玩这套,输了的话去朝指定的人要个号码、表个白什么的。 那姑娘噗地一声笑出来,觉得他挺好说话的,就没先前那么放不开了:“不是,就是想……认识一下。” 她那帮朋友咳嗽得更大声了,还有一个试图吹口哨,就是技术限制,没能吹响。 宗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下轮到他局促了:“加……加微信啊?”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易飒的声音:“不好意思,让一下。” 宗杭头皮一炸,怪了,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慌得跟被捉奸在床似的。 那姑娘还以为自己挡了食客的道,赶紧往侧面挪了挪,挪完了才发现,易飒餐盘搁下,直接坐到了宗杭对面。 她一下子懵了,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一个人,我不知道……” 易飒别提多客气了:“没有没有,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说完了,笑嘻嘻撕开一次性筷子的纸袋。 所以,不是女朋友吗?那姑娘也搞不清了。 事情不能总这么僵着,宗杭抱歉地朝那姑娘笑笑:“不好意思,我没法加,我没手机。” 那姑娘一愣,眸中掠过显见的失望,顿了顿低声说了句:“现在谁还没手机啊,不想加直说就行,没关系的。” 易飒一口汤含在嘴里,音调模糊地帮宗杭解释:“不是,美女,你误会了,他没撒谎,真没有,他是手机刚被人偷了,要么你留个号,他买了新的之后,就会加你的。” 那姑娘有点尴尬,想撤退,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又觉得太下不来台,只得硬着头皮朝路过的服务员借了笔,在餐巾纸上潦草地留了个号,心里打定主意:就算宗杭真加她,她也不加了。 这种临时起意,朝人要联系方式的事,真是太不靠谱了,网上那些邂逅帖,估计都是写手编的。 *** 有了这个插曲,接下来这顿饭,怎么吃怎么不对味,宗杭觉得凳子上长针,坐得好不舒服,偏易飒还吃得慢条斯理的,结束时拿纸巾擦了擦嘴,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受欢迎的。” 宗杭嘀咕:“又不是我让她来的。” 易飒鼻子里哼一声:“走了,别落了东西,尤其是人家号码,可得拿好了。” 说完,盔帽一拎,趾高气昂地出去了,宗杭怪没劲地跟在后头,出门一看,易飒已经跨上车子轰油了。 宗杭奇道:“不是我开吗?” “哪那么多废话,快点,赶时间。” 怎么又赶时间了? 宗杭只好跨上后座,屁股刚落稳,车子就出去了,那叫一个风驰电掣,急转拐奔都不带缓冲,乘客感受别提多差了,好不容易终于驶得顺畅,忽然又来了个猛停。 没交通灯没堵塞的,停这儿干嘛啊,宗杭正纳闷,易飒摘下盔帽,朝右首边的一间门面努了努嘴。 循向看去,是家电信营业厅。 宗杭没反应过来:“你要充话费?” 易飒回答:“给你买个手机,免得耽误了你人生大事,日后怪我。” 什么人生大事?谁有人生大事了? 宗杭坐着不下来,目送着易飒往台阶上走,大叫:“没身份证,办不了!” 易飒回头瞥了他一眼,笑得可和善了:“用我的啊,我没电信的号,可以办了给你用。” *** 当天晚上,在灵石住宿,照例的双床间。 晚饭过后,宗杭坐在床上摆弄新手机,说真的,这么多日子没碰手机,忽然解了禁,感觉怪怪的。 不过是该逐步恢复对外通讯了,宗杭下了微信app,注册了资料,搞定了头像。 接下来……该加好友。 他瞥了眼易飒。 她正坐在床上看电视,目不斜视的,事实上,把手机交给他、吩咐了句“可得赶紧加人家姑娘啊”之后,她就没怎么正眼瞧过他,虽然笑容还是很客气,但笑得伪善,客气里有鬼,当他看不出来呢。 宗杭犹豫了一回,起身走到她床边:“易飒,我们加个微信好友吧。” 易飒没看他,就跟《新闻联播》是多么吸引她似的:“天天见面,有必要吗?” 宗杭说:“过几天不就要分开了吗,到时候你回柬埔寨,我回家,大家总得留个联系方式吧。” 这理由,不好堵回去,也不好反驳,易飒没吭声,过了会手机拿起来,调出二维码,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宗杭赶紧扫了码,发送朋友申请,瞥见易飒点击确认,心里别提多开心了:他空荡荡的朋友名录里,有了第一个好友,第一个,很重要,很有意义。 *** 躺到床上,宗杭点开易飒的资料。 她就叫易飒,没昵称,头像是片水,应该是洞里萨湖吧。 又点进她朋友圈。 有点失望,易飒不喜欢发东西,里头一片空白,他还以为,可以偷偷看她既往的朋友圈,看一晚上呢。 只一个联系人,看着孤零零的。 再加谁好呢? 童虹和宗必胜先等两天,馆子里那姑娘就算了,不熟的人,他聊不来,再说了,易飒也不喜欢,还有……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起来,从行李包里翻出一张字条。 井袖留给他的,说是既是手机号,又是微信号。 朋友一场,他得问问后续。 他先在微信里申请了好友,预备着没回应的话就再发条手机短信,没想到那头很快通过了,还发来半信半疑的一条:“真是宗杭?” 打字不好证明,宗杭索性发了条语音过去:“井袖,是我,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其实他想问问她,有没有跟丁碛做个了断。 易飒也听到了,顺手把电视调成静音。 过了会,井袖回了条信息过来:听说你们要回来了,到时候来找我玩啊,见面再聊。 后头跟了一串地址。 宗杭把信息读给易飒听:“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易飒冷笑:“听说,听谁说?还不是听丁碛说,那就说明,她还跟他在一起呗,地址都给出来了,就是约见面呗。” 宗杭说:“这我知道,关键是,跟井袖好像没什么需要面谈的大事。” 易飒心里明镜一样:“那就是丁碛约的呗。” 丁碛?宗杭纳闷:“他约我?” 易飒说:“约我。” 宗杭怔了一下。 这两天来的好心情,那种好久都没有过的松快、舒缓,因着这个名字的出现,忽然全泄了。 易飒看出了他的心思:“没事,大事应该没有,就是陈秃那边收个尾。” *** 没大事吗? 宗杭总觉得不踏实,睡下后翻来覆去,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还有一次梦见易萧: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就在宗杭几乎以为她是一尊逼真的蜡像的时候,她又忽然叹了口气。 这叹气让人觉得天很暗,地很荒,心里很空。 空到梦都被绷破了。 宗杭在黑暗里醒过来,惆怅地躺了会,拧开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动作尽量轻地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睡眼惺忪,蔫蔫伏到床上,正想伸手关灯,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向易飒的床。 床头灯的光很弱,易飒的床还隐在暗里,但她枕头那一处,有大片的深色轮廓。 宗杭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手指发颤,顺着床头那一排开关摸索过去,揿下了大灯。 一片骤然而出的光亮里,他看到易飒,确切地说,是整个头,几乎枕在了血泊里。 易飒……是死了吗? 宗杭脑子里全空了,喉头发干,想叫她的名字,嗓子却嘶哑着发不出声音。 再然后,他看到易飒睁开眼睛,问他:“你怎么了啊?” 98.05 此为防盗章 远离城市, 远离游客,近乎闭塞, 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 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 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 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 “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 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 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 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 停得靠岸太近, 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 从车上卸下行李包, 拎起了往河岸走, 刚走了一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99.06 此为防盗章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 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 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 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 就像自杀了一样, 我也是好心, 问她说, 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 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 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 酒店死了人, 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 一会发瘆, 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账,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100.07 此为防盗章 听龙宋的意思, 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 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 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 对着阿帕显摆:“看, 我就说吧, 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 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 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 压低声音:“你看, 那个人, 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101.08 此为防盗章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 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 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 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 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 见到马老头之后, 他开始是愤怒的, 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 他爸没事, 一家子都没事, 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 这得多大仇, 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 捶板墙, 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 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 龙宋肯定报警了, 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 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102.09 此为防盗章 没想到晚上十点多, 迎来意外惊喜:门被拍得砰砰响, 刚一打开,阿帕就扬着手机冲进来。 嘴里吼着:“小少爷, 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 他也设法看到了, 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 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 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 包租给别人, 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 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 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 有一边滑到肩下, 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 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怎么说呢,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人,总之……还是……少接触吧。 十一点过半,终于等到了龙宋。 不消开口问,龙宋那一脸溃败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叫易飒,鬼佬大概是贪图发音方便,所以叫她伊萨,拼音的平上去入也真是神奇,平声洋味儿十足,去声就是纯正中国腔调。 龙宋说,开始找话题跟易飒沟通并不难,点出来意后,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只是敷衍说事多,不记得了。 龙宋再坚持,她也直白,说:“我懒得费事。”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怕麻烦,龙宋也是生意人,很理解。 所以他把“可以给钱”这话亮了出来。 就是这话触了易飒的逆鳞,她呷了口杯里的酒——酒杯的造型像颗透明的手榴弹。 然后问他:“我看上去就这么缺钱?”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 龙宋是做酒店的,每天和无数人打交道,知道当话题进行到这种语气和眼神的时候,最好就别知难而上了。 要柔和,要退,退了才有再上的可能。 所以铩羽而归,预备着明天再去试一回,不过内心里对这个易飒,并没有太多恶感,大概是工作关系,见多了胡搅蛮缠的牛鬼蛇神,觉得她这人不难沟通,即使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帕却牢骚满腹,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手眼通天的公职机构,找到个人多不容易,还这么不配合,接下来怎么办?小少爷就白挨打了?这女人真是自私冷酷阴暗伪善,心理扭曲反社会。 宗杭和稀泥:“算了,我也能理解,那两柬埔寨人上手就打人,肯定是地头蛇,她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得罪这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很正常。” 阿帕激动:“什么正常?她当时出卖你,还要了十美刀,这也正常?” 宗杭说:“其实……也不叫出卖吧,她没答应过帮我,是我自己没经人同意,一头钻进酒吧里去的。再说了,未必长了中国脸的就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个柬埔寨人当时受伤了,一胳膊血地追过来,是你也分不清楚……” 阿帕被他说得差点吐血:“小少爷,是我被打了还是你被打了?你到底站哪头的?” 宗杭说:“我是觉得,做人嘛,心胸宽广一点。得饶人处,就别那么计较了。” 没想到这话赢得了龙宋的激赏:“宗杭这性格好,心宽,我跟你说,那些斤斤计较,为了点小事记十年八年的人,都活不长。宗杭这样的,会长寿的。” 冷不丁还被表扬了,宗杭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想,现在国内流行“佛系”的说法,佛系粉丝,佛系消费者,他这样的,算佛系受害者吧。 但阿帕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房间之后,他陪着龙宋下楼梯,说:“我们这小少爷,好像有点缺心眼。” 龙宋瞪了他一眼,同时侧身,给刚走楼梯上来的一位客人让路。 其实酒店楼梯够宽,压根不需要让,但服务业人员,从业久了,和客人相遇时侧身,进电梯时站边侧帮按楼层,多少都有这意识。 这是个男客,年轻高大,穿短袖黑t,直筒牛仔裤,白色球鞋。 龙宋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刚在老市场区见过。 他转头,目送他走到一间客房门口,开门进屋。 真巧,住宗杭隔壁。 *** 井袖听到门响,忍不住就笑了。 她有种陷入爱情的感觉。 她经常爱上自己的客人,放任自己陷入单方面的喜悦甜蜜,在她看来,她只跟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交易,这就是恋爱,只不过每一段都短暂罢了,她其实愿意登上每一条载过她的船,是他们不愿意,扬帆远去,把她一人留在滩涂。 她知道有不少姐妹背后笑她傻、糊涂、痴人说梦、是不是喝醉了,那又怎么样呢,来这世间,谁不是一场糊涂一场醉,清醒的都是高僧佛陀,糊涂的才入红尘。 这个刚进来的叫丁碛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名字的这个字可真生僻,“碛”,她都不会念,护照上标“qi”,但是没声调,白天她查了,才知道是去声,搜索关联里说,山西吕梁山中的黄河边,有一个古镇叫碛口,就是这个“碛”字。 她对他生出无数联想,他名字和黄河边的古镇同字,老家又在黄河壶口瀑布附近,绕不开那条涛涛泥黄色大河,爱屋及乌,从前她最爱湄公河,因为离着近,触手可及。 今天开始,改爱黄河了。 丁碛先去洗澡,井袖走到半掩的门边,隔着哗哗水声问他:“要做按摩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井袖去做准备,关上玻璃门,拉起白纱帘,调暗灯光,换好按摩技师服,点燃香薰蜡烛。 这蜡烛带乳香精油,自从听说这种精油颇得各类宗教偏爱之后,井袖做按摩时,就固定用它了——她喜欢宗教场所的那种氛围感、仪式感、神秘感,还有味道。 好的按摩也该如此,让人肢体柔和,精神放松,得以在半熏间窥享神的惬意。 丁碛洗完了,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只穿黑色平角内裤,紧实的肌肉上,点点水滴未干。 他趴伏到床上,说了句:“你还挺专业。” 井袖笑,她当然专业,手指摩挲过他的肌肉,就知道这一块是不是松弛、紧张、消耗过度。 她依着顺序,先从脚部开始,指压、掌压、肘压、足压,推、捏、揉、按、搬,业内把泰式按摩称作“被动的瑜伽”,需要两个人肢体接触,借力使力,每一次借力,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身体的强韧和筋骨的力道。 宗杭是该练一练的,明天有机会,她要跟他说,身体这玩意,开始是它赐你,后来就是你赐它,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持久,到了年纪之后,你不去塑它铸它,它迟早还你一堆朽骨软肉。 按得渐入佳境,井袖柔声问他:“今天忙什么了?” 按摩师得拿捏分寸,适时跟客人说说话,不用怕打扰他:他如果累了,说三两句会助他入眠,如果不累,也会帮他放松。 丁碛好像笑了一下,他脸埋在床里,这笑有点含糊不清——然后摸过床头的手机,调到相片递给她。 井袖把沾了按摩油膏的手在腰侧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接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老市场区,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半蓬的波波头,笑得很漂亮,眼神很纯,应该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甜妞儿。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103.10 此为防盗章  晚了, 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 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 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 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 别看他人高腿长, 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 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 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 想起电视上演的, 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 赶紧有样学样, 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 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 不能伤人, 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 宗杭说:“不是,大使馆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伤口肿得外翻,说话像含了饭,含糊不清:“龙哥,你联系大使馆了没有啊,我是中国公民……” 跟有困难找警察一个理儿,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馆了,他一定要找中国大使给他主持公道。 龙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这事,我不建议闹大。” 宗杭急了:“为什么啊?” 伤口痛得厉害,怒火也正炽,委屈的感情酝酿得非常到位,他都计划好了,也不管什么男人的面子了,见到大使他就哭,力争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黄子孙的血脉连心,让大使为了他冲冠一怒,冲到柬埔寨首相办公室要求尽快缉凶。 拍张照片传回国内,肯定能上头条,想想看吧,同胞们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运,能不群情激奋?能不潸然泪下? 龙宋平心静气:“你还记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吗?” 不记得了,他本来就是走迷路了,后来被打了,跌跌撞撞乱走,被找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说:“让阿帕带我再去老市场走一趟,说不定我能回想起来。” 龙宋问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宗杭语塞,他真不记得:整个过程他都太紧张了,就记得那人目光多凶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调摄像头来看啊。” 龙宋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我听宗老板说过,你们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么天网摄像头,我们这没有。” 然后点出最关键的:“还有就是,按你说的,是你先伤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没注意,我还说了sorry……” 龙宋哭笑不得:“有证据吗?万一对方坚持说是你先动手伤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龙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从来就没遇过这种事,虽说看过不少暗黑影视剧,但那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昨晚上的事,简直颠覆他对世人的信任和对世界的认知:马老头那一声“儿子”,让他祸从天降,那女人一声“ten dor”,叫他知道了什么叫插一刀,还有那顿打…… 宗杭带着哭音吼了句:“这也太欺负人了!” 哭都没法哭,动作一大,脸会疼。 龙宋话锋一转:“但是呢,你爸把你交给我,你出了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两人,我总有一天带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个交代……不过,得慢慢来。” 阖着还有这峰回路转的,宗杭渐渐被他带着走了:“还有那个姓马的,就他最阴!” 那女人只是没帮他,马老头不一样,他就是蓄意害人,喊他儿子,还害他挨一顿臭揍,这种心机肝肠,简直让人发指! 龙宋点头。 “事情先瞒着家里那边。让你父母知道,担心也就算了,万一闹起来,又不好办。” 说得很有道理,宗杭赶紧点头。 “从游客里找证人太难了,游客都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且据你说,那条街上游客也不多……” 宗杭一颗心提了起来。 龙宋又玩了一出柳暗花明:“不过,你没见过是谁打你也不要紧,除了马老头,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那个突突车酒吧里的女人。” “她是在老市场做生意的,相对比较好找,为了十美元就能卖你,那只要我们多出点钱,她兴许愿意帮忙。” 对啊,宗杭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再次觉得龙宋真是个人才。 龙宋示意阿帕过来。 人在自己手上出的事,阿帕打昨晚起,就有低人一等的负罪感,忽然看到龙宋招手,知道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赶紧过来。 龙宋指了指阿帕:“那个女人有什么样貌特征,你跟阿帕说,让他去找,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老市场区就这么大,总能把人给找出来。” 样貌特征…… 宗杭犯难,还是那句话,当时太紧张了,他连那女人的脸都没看到。 他想了想,问阿帕:“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阿帕摇头。 没看过,为什么这个杀手不太冷?衣服穿得多吗? “那你去看看。” 宗杭没看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被打的时候,他曾经抬头,看到她大致的轮廓。 她的发型,好像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小萝莉玛蒂达,轻熟感,发尾齐到下巴,垂在脸侧的发梢弯出尖翘的弧度,愈发显得整个人自私、冷酷、无情、阴险、伪善、奸诈。 没错,通过一个发型,他就是能看出这么多!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104.11 此为防盗章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 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 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 连外围都站满了人, 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 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 压低声音:“你看, 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 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 按摩躺椅一张一张, 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 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 穿蓝色衬衫, 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 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阳光很好。 河道里哗啦的水声杂糅着喧嚣的人声,慢慢低下去,低成了四周腾腾而起的、看不见的蒸气。 宗杭僵直地站着,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105.12 此为防盗章 陈秃奇道:“走?”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 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 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 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 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 乱中出错, 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 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 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 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 赶紧开船, 这回很顺利, 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106.13 此为防盗章 月光下, 无数车辙印交错着斜上缓坡,几十辆笨重的车子散落地停在辙印尽头,车里都有人,车光或明或暗, 高处俯视, 偌大车阵如萤火遍地铺陈,又像坠地的风筝, 屁股后都拖长长的辙线。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 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 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 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 天气干燥, 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 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 粉扑上取的粉太多, 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 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107.14 此为防盗章  井袖说:“拍美人去啦?”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有人宠有人哄的, 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 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 想先下来, 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 觉得这氛围真好, 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 顿了顿,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 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 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即便心累,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 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 交通不发达的时候, 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还挂在脸上,但渐渐掺进尴尬。 龙宋想笑:吞进去的钱,谁会想再吐出来? 易飒咯咯笑起来,很体贴地给他台阶下:“我开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着大笑,大概怕待久了这玩笑成真,很快告辞。 易飒这才转头看龙宋:“刚说到……哪来着?” 龙宋说:“我们那个朋友,不是麻烦人,人很好,不小气。” 易飒说:“这就结了。” 她牙齿轻咬下唇,拿手指弹那“细烟”,这场景光晕得当,人物既甜又娇,人流中的摄友嗅觉敏锐,好几处镜头卡过来,长-枪短炮,咔嚓不停。 易飒扬起下颌,冲着那头问:“喝一杯吗?” 有几个人应声朝这走,有鬼佬,也有亚洲面孔。 生意来了,易飒直起身子,从酒架上拿下两罐柬啤和几个酒杯:“不麻烦就好办了,反正他也没看见那两人长相,你问清楚高矮胖瘦,找两个差不多的柬埔寨人,上门给他赔礼道歉就结了。” 什么?龙宋觉得自己没听清楚。 客人们已经在酒吧局促的空间里就坐了,易飒放好酒杯,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先给倒上柬啤:她检查了酒水存货,柬啤太多,而且临期,需要尽快消化——反正喝酒的客人,多是喝个气氛,并不在意多来这么一杯,偶尔有在意的,她笑一笑,插科打诨几句,也就过去了。 倒完了,回头一看,龙宋还在,嘴巴犹半张,神色还在半懵半懂之间。 老实惯了的人,忽然听说要逾矩犯科,一般都这反应。 易飒说:“那人是你中国大老板的儿子,你怕他心生芥蒂,想给个交代。这就是交代,糊涂点,什么都过去了,大家都自在。那种人,就算你找到了,会给你赔礼道歉?转头讹上你,后患无穷。” 她言笑晏晏,开始招呼客人,晾龙宋一人在边上慢慢领悟。 老实人,不代表脑子笨,他会懂的,还会感谢她设身处地给出建议。 果然,过了会,龙宋碰了碰她胳膊,候她转身,递给她一张名片:“谢谢啊,交个朋友,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借着无数或明或暗光源,她看清楚名片上印的那行粗体抬头。 吴哥大酒店。 易飒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来日方长。 108.15 此为防盗章  但他没看清, 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 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 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 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 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 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 和他擦肩而过, 脸上都是嫌弃, 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 那边在等她回话, 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 鱼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鱼腥味,易飒从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水洗手。 洗着洗着,忽然想笑。 小屁孩儿,才多大点,居然会说“拉低档次”这种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长大了。 世道变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还在生长。 她和他,都入局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109.16 此为防盗章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 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 身上裹着军大衣, 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 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 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 《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 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 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 《上海滩》放到了尽头, 进下一首歌之前, 有几秒的间歇, 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110.17 此为防盗章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 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 到了没?” 什么杭杭, 都快二十三了, 还叫杭杭, 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 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 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 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 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 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 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 说:“你说这人活着, 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 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 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风吹过,白纱帘扬起又落下。 空气又湿又热,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紧手里的刻刀,继续在胳膊上刻字。 一笔,一划,一笔,再一划。 它们来了。 它们就要来了。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111.18 此为防盗章 据说, 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 而下至越南, 遍布她的包租业务, 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 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 而且, 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 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 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 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 统统算包租, 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 因为要收租, 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 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 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 折卖了之后, 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 心底深处,对易飒, 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 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 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112.19 尽管满腹狐疑, 丁玉蝶还是心情愉悦地回帐篷了。 毕竟他经受住了考验:换了别人,临时被要求作画,不知道画得多拙劣呢, 他的作品至少还能见人。 就是, 丁盘岭把易飒给留下了,显得她多重要似的,这让他有点不爽。 帐篷里没亮灯, 这是之前跟宗杭说好的:为了隐蔽和低调。 丁玉蝶拉开拉链门钻进去,顺势揿开挂在帐篷顶的头灯。 宗杭正老老实实趴在地垫上,头都没抬一下,以免外头经过的人看见帐篷上映出多余的影子, 声音也低得不行:“一来就找你,什么事啊?” 丁玉蝶回答:“画画。” 还顺势悬起手腕,在半空中做了个运笔如飞的姿势。 画画?宗杭纳闷:“画什么画啊?” “电脑吃人, 电脑诡笑, 总之是电脑成了精了。” 这画面, 听起来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宗杭愣了会, 忽然反应过来,脱口说了句:“那是你画的?” “是啊, ”丁玉蝶觉得他问得可真怪,“盘岭叔让我画,我就画了, 当然就是我画的。” 宗杭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丁盘岭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丁玉蝶画这两幅图, 难不成是怀疑那图出自丁玉蝶的手笔?怪不得昨天送车的时候, 反复向他求证下水之后有没有“昏迷”过…… “哎,”丁玉蝶嫌弃地看宗杭,“我说你,到底什么计划?” 什么计划?思绪忽然被打断,宗杭一脸茫然。 丁玉蝶没好气地示意了一下帐篷内:“我是不喜欢跟人同住的,看在大家交情不错的份上,我顶多忍你一两晚——你不是过来挽回飒飒吗?虽然我觉得没什么戏,但你能不能行动起来?光趴着,能趴出花来?” 哦,说这个啊。 宗杭匍匐着在地垫上转了个个,悄悄掀起拉链门往外看。 还好,这处比较偏,没人经过。 “你刚刚去找丁盘岭,有看见易飒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丁玉蝶翻白眼:“有啊,她也在跟丁盘岭聊事情,还没出来呢。” “那能不能帮个忙……”宗杭指了指外头一盏亮着的营地灯侧,“待会她出来的时候,你找个借口,拉她去那说会话。” 丁玉蝶把头凑过来,试图看出营地灯侧有什么特别的:“然后呢?” “没然后,我就是想看看她。” 啥玩意?丁玉蝶看鬼一样看宗杭。 宗杭硬着头皮渲染情愫:“你没谈恋爱,你不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能躲在远处看看她,就特别满足了。” “你满足,让我出去挨冻?” 这大晚上的,高原冷得跟入冬似的,他要拉着易飒在灯光下尬聊,只为满足宗杭“看一看”的愿望——想想就其蠢无比。 宗杭叹气:“大家不是朋友吗?我这两天,心跟碎了似的,吃也吃不好……” 又扯犊子了,自己从酒店给他打包的那一堆吃的,他可是吃得连渣都不剩。 “就只请你帮这一点小忙,不要你下水,不要你涉险,你要是怕挨冻,就五分钟,五分钟行不行?” 这话说的,丁玉蝶一下子想起当初在鄱阳湖下的息巢里,三个人共斗姜骏的情景来了。 同生共死都过来了,五分钟,确实是个小忙。 丁玉蝶心软了,但不抖抖威风教训一下宗杭,心里不舒服。 “你别光想着看,这么没出息!” 宗杭:“是的是的。” “还有啊,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实在不行就算了,别学得这么可怜兮兮的。” 宗杭:“好的好的。” 态度这么配合,丁玉蝶反不好说什么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异性恋嘛,确实是这么拖泥带水的。 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他们无性恋这么洒脱呢。 *** 易飒刚出丁盘岭的帐篷,就听到有人叫她。 循声看去,丁玉蝶正站在一盏雪亮的营地灯侧,向着她拼命招手。 刚跟丁盘岭这种脑子历害的人聊了那么一大通,正头昏脑胀,跟丁玉蝶聊聊,放松一下也好。 易飒信步过来,问他:“住下了?哪个帐篷?” 丁玉蝶指了指自己的帐篷,他之前让宗杭关了灯:黑咕隆咚的,才更方便观察嘛。 易飒扫了一眼:和自己的帐篷离得有点远,正好各据营地一头。 “找我有事?” 丁玉蝶早打好腹稿了,故意神秘兮兮:“就是跟你打听一下,盘岭叔为什么让我画电脑啊?” “不清楚,反正明天云巧姑姑到了之后,盘岭叔会跟你们细聊的,你到时候问呗。” 好,这个问题过掉。 “我这趟来,怎么没见宗杭啊?” 易飒沉默了一下:“走了。” 丁玉蝶夸张地瞪眼:“为什么啊?” 易飒有点烦躁:“他又不是三姓,早晚都得走的。” 看来是不想聊这个,丁玉蝶又改问漂移地窟:“说是为了漂移地窟过来的,但地窟该怎么找啊?多少年都没开过了。” 还以为跟丁玉蝶聊聊能放松,谁知道他跟她信息极度不对等,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易飒懒得解释,很快没兴致了:“你赶了一天路,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别呀,五分钟还没到呢,丁玉蝶赶紧拉住她,磕磕绊绊开始乱绕:丁海金和姜太月怎么没来、营地的人手好像不够、高原的天气他不是很喜欢,有点不适应…… 易飒耐着性子听他扯,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到中途时,忽然喝了句:“丁玉蝶!” 丁玉蝶吓了一跳:“啊?” “帐篷里还有谁啊?” 卧槽,这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丁玉蝶结巴了:“没……没啊。” 易飒冷笑:“大晚上的,帐篷不开灯,你有这么节俭吗?莫名其妙拽着我扯些有的没的,说这么几分钟话,眼睛往那头瞥了不下十次,里头真没鬼,就让我看看。” 说完,大踏步向着帐篷走去。 丁玉蝶急了,一溜小跑跟上来:“不是,飒飒,真没有,我说话时就喜欢眼睛乱看,我真没……” 越急就越说明有鬼,易飒不理他,走到门口,矮下身子单膝屈跪,一把拉开门拉链。 丁玉蝶头皮一麻,下意识阖上眼睛:穿帮就穿帮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事…… 下一瞬,心里一动。 好像……没动静。 他忙蹲下身子,借着外头的营地光往里看。 没人,真没人!妈的,宗杭不是说要躲在这看易飒吗?死哪去了? 不过也好,帐内空空给他救了急,丁玉蝶底气又壮了:“是吧,我说没人吧?” 易飒皱起眉头,没立刻起身,反而伸手过去,把悬着的头灯给打开了。 丁玉蝶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多了个心眼,没让宗杭把行李包给带下来,睡袋什么的也还没放开,不怕她开灯细看。 他嘟嚷:“你看,我说没有嘛,你这个人,怎么疑神疑鬼的……” 面上在抱怨,心底却一阵莫名。 宗杭人呢? *** 人呢? 其实丁玉蝶手舞足蹈招呼易飒的时候,宗杭就已经偷溜了出来。 他熟悉易飒的住处,拉上外套的兜帽,装着怕冷,一路耷肩缩头地过去,居然全程顺畅。 到了帐篷门口,眼瞅着就近没人,赶紧钻了进去,四下一通摸索,果然在易飒的睡袋底下摸到一本软面册子。 宗杭揣着册子飞快退出来,凑到最近的一盏营地灯下,颤抖着手掏出手机,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动静,一边一手翻页,一手拍摄内容。 没时间细细翻看,为求效率,只能这样速战速决了,虽然拍糊了几张,但应该问题不大。 拍的过程没要多久,不过惊吓不小:营地并不安静,有时有咳嗽声,有时又有脚步声,几次一惊一乍,心跳如鼓,额上背上,都出了汗。 拍完之后,宗杭第一时间把册子又送了回去,然后继续耷肩缩头,向着营地外疾走,直到出了营地,把那一片灯火都远远甩在身后了,才长吁一口气,两手撑着腿俯下身去。 他真是做不来这种偷偷摸摸的事,短短几分钟,比在漂移地窟里搏了回命还累。 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吸了吸鼻子,把领口翻起取暖,找了块背风的小土坡蹲下去,这才哆哆嗦嗦地把手机拿出来。 拍得真不少,得有二十来页呢。 他点开第一页,放大、再放大。 事情会跟这本册子有关吗,易飒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呢? *** 丁玉蝶抱着胳膊坐在帐篷里等,脸色很严肃:这样宗杭一回来,就会知道他动气了,事情很严重——好你个宗杭,看起来跟个老实人似的,居然也会撒谎骗人,还扯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但气了半晌之后,心里有点没底。 不对,夜深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营地就没去处了,人能去哪呢? 丁玉蝶把脑袋探出帐篷:越夜越冷,风声呼呼的,能把大几十里外的声音都卷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他总觉得,风里带着呜咽声,跟狼嗷似的。 有人恰好经过。 居然是丁长盛,丁玉蝶记仇,板了张臭脸不想理他,哪知道丁长盛主动朝他笑了笑。 到底是长辈,既然主动示好,不能不搭茬,丁玉蝶顺水推舟:“丁叔,这里有狼吗?” 丁长盛想了想:“这可说不好,是高原,狼啊熊啊都会有。” 又呵呵笑着安慰他:“不过它们怕人的,不会接近营地,再说了,我们有人守夜,你大可放心。” 我靠,还真有啊? 丁玉蝶脑子发炸,目送着丁长盛走远之后,赶紧揣上手电出来。 先在营地里找了一回,还借故“探望”了易飒,本来想把事情告诉她、拽上她一起找的,犹豫了一下又摁下了:万一是自己疑神疑鬼呢,还是先确定了再说——人真没了,别说拽上易飒,整个营地的人都得拽起来,毕竟一个大活人呢。 又往营地外找,且走且远,好在运气不错,正焦躁时,手电光一扫,扫到一处小土坡上,坐了个人。 看衣服装扮像是宗杭,丁玉蝶走近两步,灯光直直照在他脸上。 换了普通人,被强光这么一打,早跳起来了,但宗杭没有,他还是那么坐着,眼神挺茫然的,两手搁在膝盖上,一只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丁玉蝶心里泛着嘀咕,气早没了,小心翼翼挨过来:“宗杭?哎,宗杭?” 还拿脚尖抵了他一下,直觉他会像恐怖片里那样,应声而倒。 幸好没有,宗杭终于抬头看他:“啊?” 丁玉蝶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纳闷得不行:“大半夜的,你也不回帐篷,坐这干嘛啊?” 宗杭看了他一会,忽然反应过来:“哦,没事。” 他手忙脚乱爬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泥,还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没事没事,我坐着坐着就忘记了,走神了。” *** 丁玉蝶又把宗杭掩护回了帐篷。 但他总觉得,其实是有事。 说真的,宗杭来的这一路,表现得不怎么像个失恋的人,但现在真像了:会不自觉地沉默,你看向他时,他又会马上微笑,那种抢在你之前、要告诉你“我没事,你别问,什么事儿都没有”的笑。 关灯之后,他还听到了宗杭叹气,很轻,却好像比沉重的叹息更揪心。 丁玉蝶都被带得有点怅然了,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正迷迷糊糊间,听到宗杭低声叫他:“丁玉蝶?” “啊?” “这两天,丁盘岭会找你聊漂移地窟的事,他一定会安排人再下去的。” 所以呢?丁玉蝶竖起耳朵听后面的。 “不管他安排了什么,麻烦你都跟我说一下,我没坏心……你就当,暗地里多了个帮手吧。” 113.20 此为防盗章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 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 搓碎仁上的花生衣, 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 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 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那老头被香味呛到, 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 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 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 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 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 进下一首歌之前, 有几秒的间歇, 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 虽然爸爸老说姐姐的打扮怪里怪气,跟妖精似的,让她千万别学,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确实好看。 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着抹,姐姐的口红,她也常偷着搽,连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着穿过,在屋里啪哒啪哒走路,然后一跤把脑门上磕出个大包。 《上海滩》的前奏又起来了。 年轻姑娘把粉饼塞回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奇士美口红。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顿时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前两天,她偷着拿口红玩,一不小心把口红折成了两截。 然后她想了个法子。 用浆糊粘。 本来,她是想检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这两天都在赶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没离身,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心说天气这么冷,姐姐兴许就懒得化妆了……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来了兴致涂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着那一处。 口红盖子被拔开了。 老天爷,你可要帮帮我。 口红底座轻旋,大红色的油膏慢慢露头。 死了,这次肯定完了,骂是轻的,被揪头发也是轻的,后头的日子不好过了才是最叫她发愁的。 口红盖子蓦地盖了回去。 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道雪亮的手电大光柱直直打向这头,间杂着脚步声、喘气声,还有杂乱的说话声。 年轻姑娘飞快地下车迎上去,声音和气又温柔:“姜骏,是不是确定了?” 那老头也急吼吼下了车。 片刻功夫,车头边就围满了人,很多人在说话,无数的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打,像舞厅里的彩球灯,在这席天幕地的旷野间不断旋转放光。 小姑娘扒住前车座跪起身子,竖着耳朵听。 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她只不断地听到一个字。 洞。 哦,那个洞啊,她知道。 爸爸跟姐姐聊起过,说是这里的一个传说: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头,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当时她在边上听,还插了嘴,问什么叫“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爸爸说,就是毛线团。 然后问她:“如果是我们囡囡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回答说:“一个毛线团放不到底,就放两个,老师说,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把事情做成。” 就像乌鸦喝水,不断地往瓶子里扔石头,终于喝到了清冽甘甜的水;还像神笔马良,不断地画啊画,终于画成了大画家。 爸爸很高兴,奖励她一块大白兔奶糖,但是姐姐鼻子里嗤一声,说:“神经病。” 没关系,她不生姐姐的气。 过了会,那老头探头进来,把手里的花生袋子递给她:“囡囡,我和姐姐去忙点事,你在车里乖乖剥花生吃,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不好?” 塑料袋里,有剥好的白花生仁,有空空的花生壳,还有没来得及剥的带壳花生。 囡囡接过塑料袋,不安地看窗外:“你们都走吗?就留我一个小孩子在这?有鬼来了怎么办?会把我吃掉的。” 老头失笑,指了指隔壁车。 车里,三个大小伙子正在打扑克,袖子撸到半肘,嘴里都叼着烟。 “小刘哥哥他们留下来陪着你,要么,你去他们车上待着?” “不要,味道臭。” 她可不爱闻烟味了。 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台三洋录放机:“我能拿姐姐的机子听《白雪公主》吗?” “能。” 这种时候最适合提要求,她还想再提,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了。 临走之前,老头又去跟小刘打招呼:“囡囡在车上听故事,你没事瞜一眼就行。她可乖了,听故事能听一两个小时不动。” 小刘点头:“得嘞,易叔您放心。” 老头这才放心离开。 有人吹响了哨子,除了这两辆停在中央的车,其它的车陆续灭灯,车上不断有人下来,汇入了离开的队伍。 *** 囡囡抱着录放机听故事,声音拧到最大,这样才能把隔壁打牌的声音给压下去。 《港台金曲》被她扔在一边了,新放的这盘磁带是童话故事。 听完a面,她吸溜着鼻子又调到b面。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114.21 此为防盗章 “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 下意识转头,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 还送了他一本书,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 她的客人又回来了, 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 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 编号大都只九位, 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 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 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觉得像占了人便宜,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想拨过去寒暄两句, 揿了前几个数字, 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 这么猴急急打过去, 别让她误会了, 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 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对着阿帕显摆:“看,我就说吧,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115.22 此为防盗章 人被打得太丑了,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 每天除了看剧上网, 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 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 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 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危机处理无数, 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 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 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 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 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 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 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116.23 此为防盗章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 下意识转头, 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 还送了他一本书,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 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编号大都只九位, 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 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 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觉得像占了人便宜, 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 这么猴急急打过去, 别让她误会了, 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 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 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井袖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酒嗝打上来,什么都忘了。 只看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好像有人影一闪。 她纳闷地盯着那儿看。 宗杭拿手在她眼前晃,井袖一把打掉他的手:“宗杭,好像有个人看我们啊。” “谁?”宗杭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谁?谁看我?” “不知道,一闪就不见了。” 宗杭给自己倒酒:“可能是看我吧,我长得好看……” 井袖咯咯笑。 宗杭说:“真的,我跟你说啊,这个老市场,很多变态,上次就有个男的,老盯着伊萨看……” 井袖口齿不清地打断他:“我知道,现在很多变态,专搞男人,宗杭,你要小心了……” 她又打了个酒嗝,茫然了几秒之后,只记得喝酒了:“来,吹个瓶。” *** 阿帕费力地扶着宗杭往突突车边走。 这一路过来,真是费了老劲了。 宗杭一张脸红得跟猪肝似的,还时不时一惊一乍:陡然间紧紧攥住裤带,大叫“变态,扒我裤子”,下一秒又张皇地东张西望,催他去找井袖—— dy first,要送女士先回家,不然不安全……” 阿帕不是没见过醉汉的丑态,但是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醉了居然也这样,叫他大跌眼镜。 他没好气:“不能喝就不要喝啊,井小姐被她姐妹接走了……” 宗杭“啪”的一声足跟并起,抬手朝他敬礼:“thank you!” 阿帕犯愁,宗杭现在这德性,上了车也坐不住,保不准中途滚下来——得帮他催个吐,或者喝点什么解酒。 他四下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个鲜榨果冰的摊子:“你别动啊,我去给你买杯西瓜汁。” 宗杭目送阿帕小跑着穿过街道,忽然精神亢奋:“少糖!不加冰!” 有辆白色小面包恰于此时无声无息驶近,阻断了他的视线。 宗杭觉得不爽,试图朝边上挪:“我说少糖,不加……” 哗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陡然移开。 视线里人影晃动,宗杭那个“冰”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不知道几只粗大有力的手掌一起揪住,身体像被抛飞的水泥袋,瞬间砸进车厢。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117.24 此为防盗章  海外实习变成了静卧养伤, 被打伤也是病, 同样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人被打得太丑了,宗杭连房门都不愿意出, 每天除了看剧上网,大把时间在镜子前端详他那张脸,从摧毁的轻易到复健的艰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几分哲学气质。 因着宗必胜的关注,实习进展如常,只不过由现场学习变成了部门资深员工口头授课,为了让宗杭提起兴致,授课基本就是讲案例,反正酒店开得年头久,接待的极品多, 危机处理无数,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八卦。 第二周,龙宋向宗必胜报告,宗杭已经从前台礼宾“转入”客房实习, 还配了一张宗杭埋头理床的工作照片。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 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 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 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一会发瘆,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118.25 此为防盗章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 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 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 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 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 慢慢红了眼圈, 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 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 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 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 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 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 查了有道词典, 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 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119.26 此为防盗章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 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 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 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 感觉也不会很生疏, 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 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 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 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 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 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 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 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 但大脑没理这茬, 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 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我靠,原来那个“找我女儿”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实打实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闻上看过中国人在海外失踪的案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这种事儿这么近。 马老头把邮差包的拉链打开,从里头抽了张传单给宗杭:“大家都是中国人,方便的话,也帮着留意留意哈。” 宗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是张寻人启事,还是中英文对照的,上头有张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马悠,25岁,最底下的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 马老头解释:“等我买了当地电话卡,再把联系电话写上去。” 这什么意思,到异国他乡来张贴寻人启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觉得吧,这种事,贴这个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馆解决……” 说着,下意识地往机场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馆有人来接你吗?” 他记得新闻上有报,失踪者家属到了国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馆人员出面陪同的。 马老头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着摇头。 宗杭觉得这老头有点拎不清:“这事必须得找大使馆,他们代表国家出面,这边才会有压力,才会上心去破案。你在这瞎贴,破坏人家市容市貌……” 马老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马老头搓着手,脸红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着发愣。 海关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等到下一个,不耐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 宗杭反应过来,避瘟似的赶紧拎着包走上前,直觉离马老头越远越好。 120.27 此为防盗章  易飒回忆了一下, 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 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 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 见人就叙同胞情谊, 求到陈秃门上, 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 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 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 他这种老白兔, 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 不少路子杂的, 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 我要真是小白菜, 住这种地方, 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 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121.28 此为防盗章 据说, 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 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 而且, 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 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 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 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 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 统统算包租,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 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 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 折卖了之后, 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 心底深处,对易飒, 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 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 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122.29 此为防盗章 宗杭永远想不到这种人生。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 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账, 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 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 遍布她的包租业务, 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 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 而且, 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 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 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统统算包租,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因为要收租, 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 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 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 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取了行李,手机换卡开机,一股脑儿进来好几条微信,宗杭顾不上看,先奔朋友圈。 临飞前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一派热闹,有骂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养的,但这热闹里隐隐透着萧索意味:宗必胜没置评,连“呸”都没给他留一个。 赶紧撤出来看信息,也没宗必胜的。 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问他:“杭杭,到了没?”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还叫杭杭,宗杭腹诽了一阵,老实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童虹有个绰号叫“林黛玉”,从小就体弱多病、情感丰富、敏感多心,年岁愈增程度越深,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但是见风、见落花、见杀鸡,都流过眼泪。 宗杭第一次抗议“杭杭”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慢慢红了眼圈,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想叫他名字,还做不了主了。”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说:“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争什么呢,顺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几条,都是他柬方的门拖,龙宋发的。 没错,门拖(mentor),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查了有道词典,才知道是“导师”的意思: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实行导师制,也就是说就职伊始,除了直属上司外,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指导你人生成长,关注你精神健康。 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比如绩效不叫绩效,叫开皮爱(kpi),师傅不叫师傅,叫门拖(mentor)。 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说是有人在那接,接机牌非常显眼,绝对不会错过。 *** 天高爹远,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出口处挤挤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宗杭”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飞扬的花朵,还有红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宗杭觉得,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 而且,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还羞涩地叫他“小少爷”。 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但听起来怪顺耳的。 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笑容黝黑又热情,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的门拖,龙宋。 上了车,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前头是辆宾利,后头是辆三轮突突——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 *** 车后座上,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即将开启尬聊。 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说是这儿子不成器,童虹又老护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你帮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 这话说的,酒店是合资,宗老头是大老板,宗杭这身份,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怎么摔打?再说了,宗老头前脚挂电话,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龙宋啊,老宗这是在气头上,最多两月,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这两月辛苦你了,多照顾我们杭杭,这孩子,从小恋家,就没出去那么远过……” 到后来,像是抹开眼泪了。 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让这两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 车子离了机场,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两旁的屋子都低矮,电线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标语,还以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 宗杭找话题:“我英语一般,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 这问题,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这你放心,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暹粒开发旅游之后,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过来打工的也多,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讲几句,你这还是双语,非常优秀了。” 宗杭:“哦……” 然后冷场。 车子进了市区,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车辆也多起来,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吴哥窟。 宗杭说:“那个吴哥窟……” 终于又有话题了,龙宋赶紧作答:“我们酒店有车,你想去随时。吴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 又冷场了。 龙宋假装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头。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话题:“我在机场遇到个人,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我就没跟他多说。” 龙宋马上点头:“是,出门在外,小心点比较好。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宗老板跟我说,不少躲债的、国内犯了事的,都有逃来这边的。你做得对,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 说完了,发现宗杭盯着他看。 龙宋紧张:“怎么了?” 宗杭实在憋不住了:“龙哥,我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123.30 此为防盗章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 见人就叙同胞情谊, 求到陈秃门上, 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 他这种老白兔, 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 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 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 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 跟他说的差不多, 月黑, 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124.31 此为防盗章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 有人宠有人哄的,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 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 他伸手握了她腰侧, 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 井袖脸颊发烫, 却又内心窃喜, 觉得这氛围真好, 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 顿了顿, 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 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 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可能是心累。 她躺到丁碛身侧, 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 即便心累, 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 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 交通不发达的时候, 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话还没完,身后隔着老远,有人大叫:“伊萨!” 易飒抬起头,笑着朝来人挥了挥手。 看来是熟人,龙宋知趣地让在一边,让他们先说。 来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白人,架金丝边框眼镜,留金黄色小髭须,他把手里卷成筒的薄册子递给易飒:“我和朋友约了在这喝酒,顺便把体检报告带给你。” 易飒接过来,先不急着打开:“什么结果?我得绝症了吗?” 来人哈哈大笑,说:“伊萨,你太幽默了。” 然后耸耸肩:“一切完美,除了你有点太瘦了,但是我知道,美丽的姑娘都不喜欢长肉。” 易飒把“细烟”倒插进手边木板的缝里,像燃了短香。 然后打开体检报告。 龙宋瞥了一眼:各家的体检报告模板都大同小异,左边列出各项指标,右边是三列小格,分别代表偏低,标准,超标。 大部分“√”都打在标准栏,稀疏的几个偏低,超标的没有。 那人说:“电子版的我已经邮件发给你叔叔了,不过伊萨,我建议你……” 易飒抬起头。 “你这个年纪,完全没必要每三个月就全面体检一次,有些项目,做多了对身体反而不好。一般来说,对年轻人,两年一次足够了。” 易飒笑:“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叔叔很坚持,可能是因为我长辈中有几个是突然查出绝症死的,他怕我哪天也这样。” 她凑近那人,笑得有点坏:“我知道检查的钱他定期打到你户头的,要么这样,下次我不检查了,反正每次结果都差不多——你把体检报告稍微调整一下给他,体检的钱返给我,这样我赚了钱,你省了事,好不好?” 那人笑还挂在脸上,但渐渐掺进尴尬。 龙宋想笑:吞进去的钱,谁会想再吐出来? 易飒咯咯笑起来,很体贴地给他台阶下:“我开玩笑的。” 那人也配合着大笑,大概怕待久了这玩笑成真,很快告辞。 易飒这才转头看龙宋:“刚说到……哪来着?” 125.宗杭 此为防盗章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 求到陈秃门上, 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 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 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 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 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 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 我要真是小白菜, 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 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 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 跟他说的差不多, 月黑, 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 没想到晚上十点多,迎来意外惊喜:门被拍得砰砰响,刚一打开,阿帕就扬着手机冲进来。 嘴里吼着:“小少爷,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126.易飒 此为防盗章  唾沫混着血, 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 准确地漏过缝隙, 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 也不飘走, 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 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 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 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 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 一家子都没事, 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 这得多大仇, 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 砰砰砸木门, 捶板墙, 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在不适合的时候反抗,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对你控制得更紧更狠,所以,保存你的有生力量,尽可能麻痹绑匪,等待这个节点的出现。即便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至少对这条命,你已经尽己所能,没有遗憾。” …… 宗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偷偷抬起手,抹掉脸上的一行泪。 马老头也叹气,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他这些,毫不知情地走上绝路,总比满怀恐惧要强。 他想岔开话题,又想解释一下整件事,于是主动跟宗杭提起自己的秘密。 “你还记得吗,我印了寻人启事,过来找我女儿马悠?” 宗杭垂着头没吭声。 要死的人了,哪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没有看到,团团的黑暗里,马老头的眼眸间闪着慑人的光。 “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其实我知道她死了,早就死了。” 梦见回国了,在ktv包房唱歌,液晶屏上放的dy gaga的《坏浪漫》,他抱着话筒吼得身心投入,边上朋友们挤成一堆,看他手机里拍的照片—— “这就是吴哥窟啊,哇,我也想去哎……” “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 “呦,这妹子是谁啊?” 那是易飒的照片。 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 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 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不适合我……” 说完,很有优越感地笑。 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 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看看,这小子睡觉还一脸淫-笑……” 话音未落,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 梦也被打飞了,现实一点点挤进来。 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 身子在晃,不是车子的那种晃,左右漾荡,似乎是在船上…… 船上? 宗杭惊出一身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眼睛被打肿了,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 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绑架他,车子飞驰而来,车门一开,把他抓进去,又疾驰而去,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脸上正中一记老拳,就此不省人事。 然后……就到了这儿? 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 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 …… 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 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 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 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 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 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 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 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 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 127.丁玉蝶 此为防盗章 说的果然就是易飒。 宗杭永远想不到这种人生。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 定期跟她分账, 不止突突车, 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 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 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 遍布她的包租业务, 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 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 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 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 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 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 统统算包租, 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 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 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 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很快进了市区。 街道蓦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驻,只余摩托车倏忽驰过的车声。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128.宗杭 此为防盗章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 柬埔寨人只是包租, 定期跟她分账, 不止突突车, 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 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 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 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 她做的, 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 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统统算包租, 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 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 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 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129.井袖 此为防盗章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 求到陈秃门上, 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 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 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 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 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 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 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 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 跟他说的差不多, 月黑, 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130.易飒 丁玉蝶一直没能联系上易飒,估计她是又去了什么信号不通的地方, 不过他挺淡定的:早得出经验来了, 打不通就隔几天再试, 反正她的位置很飘忽, 飘着飘着, 信号就来了。 果然,半个月之后, 终于接通了,两地有时差, 这边天已经黑了, 她那头还是傍晚, 夕阳的红光洒了一地。 从画面上看, 易飒有点不修边幅, 文艺点叫无心梳妆, 盘腿坐在吊床上晃悠着,怀里还抱了半个西瓜。 她头也不抬, 正拿勺子去舀瓜瓤:“有话就说。” 丁玉蝶说:“你在哪呢?” 易飒把一大块瓜送进嘴里, 拿起手机, 四面转了一圈,给他看周围环境,口齿不清地作答:“我不是给老挝的渔民投资过渔网,帮他们捕巨魾吗?本来是来现场收租的, 结果昨天下了场暴雨, 船被冲走了, 大家都困在岛上了。” 听起来好像是大事,丁玉蝶问她:“那怎么办啊?” 易飒鼻子里哼一声,手机转回来,继续给他直播吃瓜:“屁大点事儿,过两天水退了,再出去呗。找我什么事啊?” 丁玉蝶说:“漂移地窟的事儿。” 易飒一勺子刚插进瓜瓤里,停住了。 某种程度上,漂移地窟的事儿,就等于丁盘岭的事儿,这么严肃的话题,她还在这吃瓜,多少有些不合适。 她把带着勺的瓜搁到头顶的树杈上:“说吧。” 丁玉蝶把见丁海金的事儿说了一遍,跟和宗杭说的差不多,不过“21克”什么的,都已经成了他的个人见解,还加以申发:“其实人的意识,究竟是从哪产生、怎么产生、又是大脑里什么部位保存着的,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大爷猜测说,那些服食太岁的人,死了之后‘魂魄’就会被牵引,然后收纳到祖牌里,长久存在。当然,也有可能是人服食了太岁之后,意识就已经被镜像、备份、收纳进去了,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 易飒蹙着眉头听完了,全程没发表意见,半晌才说了句:“大爷还挺有想法的……你也,挺有想法的。” 对丁玉蝶来说,这属于再传达,热情都在头两次消耗完了,早没了积极探讨的兴致:“就是跟你说一声,让你知道这头的情况,没事就先这样了,有进展我再找你。” 易飒没让他挂:“你等会。” 她应该是想说什么,但一时还没想明白,丁玉蝶也习惯了,耐着性子等她想,中途还抽空跑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恰看到不知道是什么大飞虫,一头扎进了瓜里。 易飒想得专注,无知无觉,丁玉蝶乐得看人倒霉,也没跟她说。 过了会,她问丁玉蝶:“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丁玉蝶觉得她问得奇怪:“这就是一种可能性、推测,咱们知道就行。我反正继续找漂移地窟,继续关注老爷庙呗。” 果然,接班人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易飒咬牙:“错!你推测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不能只是嘴上跟我们聊聊就完了,你得继续往下想,想风险,想防卫!” 屏幕上,丁玉蝶一张脸上都是懵懂。 易飒没办法,只得一件一件跟他掰扯。 “如果大爷说的这种情况属实,那盘岭叔必输无疑,你懂吗?必输无疑!恶虎还难敌群狼呢,他得对抗多少人?而且那些人,古代能服食太岁的人,非富即贵吧,个个都不是脑子简单的主,盘岭叔再厉害,心智再强,也没法以一压众——也就是说,一年前,他只是做到了暂时的干扰,帮我们几个赢得了逃生的时间,仅此而已。” 丁玉蝶结巴:“那后来……盘岭叔怎么样了啊?” 易飒心一横:“用你自己的脑子想,我们逃了,他落了下风,再也控制不了息壤,那些息壤会怎么做?” 丁玉蝶的脸色渐渐变了。 息壤是会攻击人的,像端头尖利的藤索,他腿上的洞穿伤疤,就是拜它们所赐。 丁盘岭落败的话,那些息壤又没有别的目标,当然会反过来攻击他…… 他喉头发干,用力咽了口唾沫:“那就是……死了?” 易飒沉默了会:“不一定,比这还糟糕呢,你想想丁长盛。” 丁玉蝶太阳穴突突乱跳:没错,丁盘岭即便是死了,也绝对不是一具废弃的尸体,在漂移地窟里,尸体是可以被拿来“再利用”的,也就是说,丁盘岭很可能已经“变”了。 他揣了几分侥幸心理:“可是我们这一年,都没找到漂移地窟,它没再‘地开门’,盘岭叔即便真的变了,应该也像姜骏一样,被关在里头了。” 要不是隔着屏幕,易飒真想狠敲他两下:“丁玉蝶,你现在身份不同,责任也重,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再小你都该拿放大镜去看,然后广筑篱笆去防,而不是拼命找借口证明它不存在!” 丁玉蝶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半晌没吭声。 易飒顺了会气,这才继续:“你知道潜艇吧?它在海里运行,但仍然需要定期浮出水面,压缩空气、补充供给什么的。” 丁玉蝶嗯了一声:“不就是鱼浮头吗。” 身为水鬼,常在水里转悠,也熟悉各种鱼类现象:一般情况下,当水里的溶氧量低时,鱼就会浮出水面吸氧,跟潜艇上浮差不多。 易飒说:“你不觉得漂移地窟也差不多吗,只不过它是在地下运行的潜艇、游鱼,也要时不时地开门,换个氧。之前咱们总结出的螺旋图,是它的惯常运行路线——但潜艇遭受袭击会变换路线,鱼受了惊扰也会改变行为规律,我们上次在漂移地窟那么一通折腾,它一定会更加隐蔽,不可能让你再轻易捕捉到它的轨迹,它的门,完全可以开得安静,不那么有声势,也可以开在人到不了的、侦测不到的地方。” “你找不到,不代表它没‘开门’。但只要它‘开门’,盘岭叔就不可能会被关着。” 丁玉蝶后背凉气直冒:“盘岭叔会被放出来?” 易飒冷笑:“为什么不放?人留在漂移地窟里干嘛呢?只有放出来才能起作用。九六年易家人出事,丁长盛赶去救援,他难道是在洞里找到那些人的吗?” 丁玉蝶怔了好一会儿:当然不是,那些人都是在地面上被找到的——那些“变”了的人,只有被放出去,混迹在外,才能真正做一些事情。 他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声音也低了八度:“你的意思是,盘岭叔很有可能已经出来了?” 易飒反问他:“如果他真出来了,你怎么应对?” 丁玉蝶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这题出的,真比水鬼应试时还让人紧张。 他忍不住喃喃:“丁祖牌和易祖牌,我得看好了。得加强戒备,得让三姓留心、甚至主动去搜找盘岭叔,没错,先下手为强,我们抢先一步……” 易飒提醒他:“三姓内部,真正知道这个秘密的,现在有多少人?” 丁玉蝶脑子里一团乱:“没多少了,知情的上次折得差不多了,现在新派去搜找漂移地窟的,只知道是找,并不了解内情。真正知道整个秘密的,也就我们几个吧。” 易飒说了句:“也就是说,我们几个没了,这整个秘密,就会被全部盖下来?” 这话说完,屏幕内外,两人定定对视了几秒,丁玉蝶觉得,空气都凉了几度。 是没错,这秘密重大,知晓前因后果的人寥寥无几,万一哪天,这些人都不约而同、离奇死亡的话,这秘密真的会被盖下去。 丁玉蝶的声音更低了:“你的意思是……它会杀我们灭口吗?不会啊,要杀干嘛早不杀啊?” 易飒觉得好笑:“怎么你觉得,它以前没动过这心思吗?” “鄱阳湖下头,我和宗杭先是被扔进蛤窝里的,如果不是运气好,早死了。” “再然后,姜骏不想杀我们吗?只不过一对三,他没把握,最后被我们制住了,只能往我脑子里放点干扰信息。” “壶口那次,可惜里头没个能被它控制的姜骏,它离得太远,通过祖牌能对你产生的影响力有限,只能让你去画两幅画,不然是不是就让你提刀了?” “而三江源那次,终于到了它的地头,所有人可都是被拖进了地里的,这一窝端的用意还不明显?甚至最后还放了个丁长盛上来,只不过阴差阳错,被丁碛给扑了。” “由始至终,它都是致力于保守这个秘密的,只要有必要,根本不在乎手段。” 丁玉蝶嘴唇翕动了几下,蓦地反应过来:“卧槽,你这,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但所有这些,都得有个大前提,那就是大爷的推论就是真相,对吧?” 易飒咯咯笑起来:“对啊,我这是代盘岭叔培养接班人呢,你以为推论是脑子一热瞎推的、推出来就完事了吗?” 丁玉蝶没好气,拉着领口扇风晾汗,悻悻说了句:“那我希望大爷这一套都是扯犊子,打死我也不想跟盘岭叔对上。” 挂了电话,丁玉蝶继续扇领口,扇着扇着,觉得后背凉凉的。 回头看,看到身后的窗子开了一扇,风就是从那儿灌进来的。 这是他开的,纯粹是图夏天凉快,晚上也没关过。 丁玉蝶坐着看了会,忽然噌地起身,哗啦一声把窗户推上了,还落了锁。 以后睡觉,还是关窗吧。 131.宗杭 宗杭坐在河堤上,拿着手动电风扇给自己扇风, 身后是一排间错的高脚楼, 对面是零落的船屋。 有几个小孩, 原本是在玩“扔拖鞋”的游戏的, 现在都挤挨过来, 争着去享受小风扇的凉风——其实跟湖上掠过的风不能比,宗杭有时候促狭, 故意把小风扇移到东挪到西,小孩儿们的脑袋就跟着转, 但每当宗杭想回过头跟他们说话, 他们就跟受了惊的小鹿似的, 哗一下跑得老远, 然后在远处笑成一团。 突突的摩托车声响起, 是阿帕驾车过来了, 他的车头插了根旗杆,上头套了三角旗, 旗上印“必胜”二字, 是出发前特意去搞的, 既隐晦地拍了大老板宗必胜的马屁,又寓意此行必然心想事成、一切顺遂,而且开车时旗子兜着风猎猎扬开,相当有声势, 可谓一举三得。 果然, 这派头立马引起了小孩儿们的注意, 阿帕停好车子、昂首挺胸往这边走时,他们还围着摩托车,又是垫脚又是蹦跳,试图去摸旗子的边角。 阿帕走到宗杭身边,说得很是笃定:“小少爷,我兜了一圈,看过了,也问过了,这儿没有气派的、门上贴春联的、门下挂葫芦的船屋,绝对没有。” 宗杭嗯了一声,略欠起身子,把屁股底下垫着的海报拿出来展开,海报背面画的是洞里萨湖的轮廓图和大致的浮村分布,上头已经密密麻麻地打了一圈红叉。 宗杭朝阿帕摊手,阿帕赶紧递上笔,看着宗杭在上头的又一处标了个红叉。 阿帕挺好奇的:“小少爷,你干嘛要找船屋啊,里头是有钱吗?” 宗杭斜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庸俗。 也是,小少爷家理应不缺钱,但这锲而不舍的架势…… “是找姑娘吗?” 宗杭没吭声,但止不住笑了一下。 也是怪了,都这么久了,挨处扑空,没见他沮丧,还这么开开心心的。 而且…… “小少爷,你不都交过五个女朋友了吗?你还说没劲,觉得消磨,为什么还非去找消磨呢?” 宗杭说:“你懂什么。” 好吧,阿帕不吭声了,自觉低人一等:小少爷都已经在冲击第六个了,他还没有实现零的突破,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是没什么发言权。 *** 没找着,那就继续找呗。 阿帕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地跟着,宗杭带着他是有道理的,越往湖区去,语言越不通,阿帕是当地人,方便沟通,阿帕也非常想借这一次,洗清自己“衰神”的称号,出发前,他还遭到了龙宋的鄙视:“你行不行啊,你这每次跟着,都要出大事,万一这次……” 阿帕扯着嗓子吼:“就不兴我跟着,能出点好事?” 出发之后,他早晚都求佛保佑:他家自祖上起就供佛,希望佛祖这次能给点力,让他扬眉吐气一把。 佛祖慈悲,过了几天,还真找着了。 当时,照例是到了一大片浮村,他跟宗杭两个分工,一人负责一爿,岸上没人,他多少有点放飞,一边开车,一边把望远镜拿起来,贴在眼上朝湖里瞅。 然后,视线里飘进一个铜葫芦。 天天念叨着找葫芦,真看见了,居然没立刻反应过来,葫芦飘出视线之后,阿帕才入梦初醒,大吼着:“小少爷,我找到啦!” 然后翻了车,磕破了嘴,鼻子上还蹭掉一块皮。 他不管不顾,车子都忘了,抡着两条腿,追着宗杭的方向一路狂奔,自觉无数委屈,一朝雪洗。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尽管他还不十分明确知道,到底要找什么。 *** 两人在岸边搭了条船,向那条船屋进发。 坐船时阿帕都不闲着,精神抖擞,向撑篙的打听。 说那条船确实是前一阵子才来的,上头住了一户越南人,男女主人都有点年纪了,带了几个孩子,最大的女孩也就八九岁。 阿帕觉得有点不对,这还追哪门子的姑娘啊,年龄对不上啊。 宗杭听了阿帕的转述,半天没吭声,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迟迟定不了。 难道易飒把陈秃的船屋转手了? …… 小船拐了个弯,那船屋终于出现在眼前。 宗杭头皮发麻,胸腔里擂鼓样,气都有点喘不上来:是这船屋没错,他曾经拼命爬上这船屋的平台,曾经为易飒扶着爬梯,也曾经被丁碛装进塑胶袋里,于深夜拎出那扇简陋的门。 一切都没变,除了春联有点褪色。 有个赤脚的中年女人抱了盆待洗的衣服,啪嗒啪嗒从平台上走过。 宗杭脑子里一激,也顾不上船还在行进,扶住阿帕的肩膀猛然站起:“香姐!香姐!是我啊!” 他忘了这小船狭窄,压根经不住这么造:阿帕没吃住这力,扑通一声栽进水里,船身一晃,宗杭也没站住,从另一侧跌落水中。 只撑船的身经百战临危不乱,两腿岔开,硬稳住船身,然后一迭声地抱怨。 听不懂,大概是骂他们乱动,落水也是活该。 再说黎真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香姐,赶紧循声去看,却只见一片水花扑腾,其间有个人,脑袋浮出水面,拼命朝她挥手:“香姐,香姐,是我啊。” 看脸有点陌生,但这场景似曾相识,黎真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时候,他从素猜的船上跳下水,被打得半死,又被陈老板和易飒救回来了,当时,陈老板还对着她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事不能对外说,对家里人也不能说,话都得烂在肚子里。 没错,她记得,那后生仔还不会游泳。 黎真香下意识把洗衣盆一扔,俯身捞起平台边的船篙往水里送,大叫着:“要死啦,救人啊,后生仔不会游泳!” 船篙在水里空抡了一圈,没起什么作用。 那头,湿淋淋的阿帕正被船夫拽上船去,而这头,宗杭从平台边冒出头来,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向着她笑:“香姐,是我啊。” *** 吃着越南米粉,看孩子们拽着嘴巴上绕了捆索的阿龙阿虎在船上乱晃,宗杭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易飒回柬埔寨不久,就去了巴盖浮村。 她对黎真香说,陈秃已经回国了,也不准备再来,这船屋转给她了,黎真香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在这船上干活,而且,因为她长期不在,黎真香可以带着家人住进一层,只把二层留给她就行。 陈秃和易飒本来交情就不错,黎真香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再说了,破屋换大房,这还有不愿意的?她高高兴兴带着男人和三个孩子住了进来,像从前一样打扫卫生,喂养阿龙阿虎,还给家人立规矩,不准随便上二层,怕他们乱动易飒的东西,惹她不高兴。 宗杭问她:“那易飒多久来住一次?” 黎真香想了想:“这个说不好,一两个月吧,她是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从不打招呼。上次回来,住得长一点,结果因为泰国人闹事,招来了警察,浮村就散了,我们把船开到这之后,她就走了,还没回来过呢。” 看来还得要等,不过没关系,一两个月,总算有个期限了。 宗杭说:“我有事找她,那我就在这住着等吧。” 又指了指二楼:“我能上去看看吗?” *** 二楼也没大变样,诊所里的货架还都在,但货品少了不少,估计是这些日子陆陆续续设法销货所致,陈秃的那间屋子锁死了,原来的客房和诊所打通,易飒就住客房。 她的屋子也简单,没什么花哨的陈设,只床头处钉了钉子,挂了个带锁套的结绳,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宗杭看了一遍之后出来,想起易飒惯用兽麻,于是在货架间停了一会,想找找有没有备货,无意间发现,桌子的抽屉没关严实。 他走过去想往里推,没奏效,原来是尽头处卡住了,其实卸下抽屉修一下就好,但易飒做事大而化之,黎真香又不去动她东西,所以就这么错有错着,将就到如今。 宗杭把抽屉抽开些,想顺手纠个错,目光及处,看到几张散落的明信片。 最普通的那种,画封上都是东南亚风光,宗杭拿起来看了看,忽然发现背面有字,他自觉不该窥人隐私,赶紧送回去——哪知送回去之后,反发了怔,心里砰砰跳开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看错,刚刚那一瞥,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写给他的,还是提到他了? 他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忍住,又把那张拿了起来。 真是给他的。 头一句就写:宗杭,你现在老了吧? 什么老了,明明还正青春呢,宗杭愣了好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近期内会寄给他的,而是易飒预计很久很久之后,托人寄给他的。 他觉得背上凉一阵热一阵的,好像不小心窥破了什么远年的秘密。 外头很宁和,阳光正好,能听到雀鸟掠过的鸣叫、小舟划过时泛起的水声,还有阿帕在下头嘀嘀咕咕、逗着黎真香的儿女们玩闹。 宗杭不觉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可能走了很久了,不知道我有没有活过乌鬼,我力争活过它,我走在它前头,它就成了野鬼了。 宗杭想笑,眼睛又有点酸。 ——我走在你前头,就是你的前辈导师,我觉得有必要指点你一下,免得最后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你手忙脚乱的,偷偷躲在屋里哭。 ——你看你多幸福,我在前头一条条摸索,你就在后头吃现成的,果然是个小少爷,享福的命。 这是第一张,落款画了个小人儿,扎头发的小姑娘,很拽的样子,指间还挟了根烟枝。 宗杭攥着明信片,在桌上趴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真幸福,就算是一脚跨进人生最倒霉的境遇,也在这境遇里遇到了爱的人。 第二张。 ——我今天流血了,不过幸亏在颈后垫了毛巾,你伤在胸腹,血是往下流的,垫毛巾没用,想来想去,应该穿个裹胸,还得是厚的。 写完这句,大概自己也觉得好笑,一连写了好多“哈哈哈”。 宗杭也笑,能拿这种事调侃,大概心情调节得不错:他希望她心情好,能经常开怀地笑,千万别偷偷抹眼泪,不然真让人揪心,特别揪的那种。 ——我就让酒店的后厨给做了个猪肝补血汤,其实我特别不喜欢那味道,但没办法,补一点是一点,少了当然就要补。我下次试试,能不能直接给自己输点血,要是有效果,我就跟你说。 第三张。 ——今天半夜翻下床了,乌鬼在推我,我实在太聪明了,想了个结绳套的方法,第一次就起作用了。 ——你老婆靠得住吗,如果靠得住,我建议你还是把你的情况告诉她吧,有两个人分担会好一点,让她晚上别睡得太死,这样才能及时叫醒你。 第四张,也是最后一张。 大概是因为这才第一年,一心想当导师的她还没太多经验能跟他分享,这一张才写了一两行,以吐槽乌鬼开头。 ——乌鬼太蠢了,想跟它聊个天,它跟个傻子似的。 ——我有点想你,你想我吗? 边上又用潦草的字写:这张不寄。 大概是觉得,反正寄出的时候,她不在了,他也老了,这年轻时软弱的小心思、矫情的小情绪、早已过去的往事,就算了吧,只写给自己看。 易飒还真是……任何时候都冷静,也克制,连想他,都要加个修饰词。 有点。 为自己留无穷余地。 他就不像她,他要实在点。 宗杭吸了吸鼻子,从桌上拣起笔,在下头写:想,特别特别想。 写完了,把几张明信片都划拉进胳膊里圈住,像怕谁抢了去,也像圈着全世界。 *** 易飒把摩托车开到湖边。 船屋换了地方之后,她有点记不清位置,绕了些错路,不过倒不是没收获,路上遇到个报贩,拉了一堆废旧报纸预备再利用,她无意间翻了翻,居然翻到两份关于马老头的。 都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了,一份是描述他在掰倒大毒枭的案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份报道的是他回国的消息,说是担心素猜的同党报复,回到中国,安全上会更有保障一些。 于是顺手拿了来,预备贴到墙上,未来她作古了,生前住的屋子就是纪念馆——这报纸上的大事件里,也有她推波助澜的手笔,尽管她的名字并未见报。 等了会,终于有条小船划近岸边,易飒带着乌鬼上了船,一边看报纸一边跟船夫聊天,问起浮村的情况。 船夫答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新住进来个年轻男人,人挺好的,还经常跟渔民一起下水打鱼。 易飒嗯了一声,没当回事。 水上村嘛,还不就是你来我往,船屋都是水上的飘萍,不扎根,也从来没有根。 到船屋时,屋子里居然没人,估计是下湖区去了,只有黎真香三四岁的小儿子在,光着屁股在平台上走来走去,扔石子进兽笼砸阿龙阿虎,还磨着牙咬一本书,咬得腮帮子鼓起,用了老力了。 换了是黎真香另外两个孩子,大概早迎上来了,小孩儿不认人,瞪着眼睛看跨上平台的易飒,又看她身后跟着的、比他还高的乌鬼。 易飒确实是欠缺了那么点温柔怜爱之心,翻了他一个白眼,说:“看什么看,边儿去!” 那小孩儿被她的气势所迫,下意识退了一步。 易飒都走过他了,心里一动,又退回来。 不对,这船屋简直是个文化沙漠,哪来的书呢? 她歪了脑袋,看封面上的书名。 居然还是中文。 上头写着《军警擒拿格斗应用解剖学》。 易飒脑子里轰轰的,说:“给我。” 她伸手去拽,小孩儿不给,仗着自己的铁齿钢牙跟她抗衡,对阵了一会之后,到底是易飒赢了,把那本沾满口水的书从他嘴里拽了过来。 于是,撑舟路过这船屋前的人,都看到了这么一副场景。 易飒手里握着卷书,在平台上怔怔地坐着,指甲刻划着书边侧起的密密纸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她身边,有个愤怒的抽泣暴躁小孩,一直气愤地朝她扔东西,什么都扔:小石子、布头、白菜叶子…… 易飒当他不存在,还是原地坐着。 而挤在两人中间拉架的,是一只巨大的水鸟,一直歪歪扭扭地在小孩儿面前挡在挡去,好像在说:算了算了,她就这样,习惯就好。 小孩儿不甘心,晃动着两爿光屁股肉,蹭蹭跑进屋里,又拖出来一只对他而言堪称重物的、造型炫酷的篮球鞋,向着易飒砸了过去。 易飒手一抬,稳稳接住了。 同一时间,有只下湖归来、载满了人的小船,划进这头的水道。 那船上先是很热闹,再然后,大概是有人发现她了,更热闹,黎真香的大儿子甚至游鱼一样呲溜跳进了湖里。 但有个戴了遮阳斗笠、光着脚坐在船尾的人,一直没动。 易飒把鞋子放下,也没动。 过了会,船到跟前,黎真香她们叽叽喳喳地陆续上来,围着她问长问短,嬉闹声里夹杂着小孩儿绝望的哭叫。 船都空了,那人还是坐着没动,身子随着小船慢慢晃悠着。 易飒问他:“你是准备长到船上吗?” 132.杭飒 宗杭好像专等着被点名,被点到了, 才好有头有脸地登场。 他从船上起来, 一脚跨上平台, 易飒没动, 仰着头看他。 一年了, 依然熟悉,又有点陌生, 他好像要比她回忆中的要高大,又或者是因为她从前很少这样“仰视”着看他的缘故:赤脚短裤, 风凉大衬衫, 还顶了斗笠, 打扮已经完全是个当地渔民了, 只不过肤色依然醒目——他还真是耐晒, 水上日头这么毒, 他的皮肤也只是印了层浅淡的小麦色,在一众黝黑的男女渔民间尤其显眼。 见她不动, 宗杭索性在她身边坐下, 还把斗笠拿下来, 问她:“晒吗?要不要?” 易飒摇头。 她既然不要,那他也不戴了,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比女人还娇贵。 宗杭把斗笠拿在手里, 一圈圈转着玩。 身边渐渐安静, 是黎真香她们知情识趣, 各忙各的去了,哭叫的小崽子也被拉走了,乌鬼在不远处立着,和平台下自己的倒影相映成双,水流动得很慢,宗杭目光下行,看到易飒赤着脚浸在水里,脚踝上的刺青被水推漾着,湿漉漉的。 过了会,易飒问他:“你怎么来了?” 语气很平和,不像着恼的模样,宗杭的心一下子定了,还怕她不分青红皂白,一见面就赶他走呢。 宗杭看水里两人的影子,说:“我特别想你,就来找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小水鱼游过,倒影粼粼而动,倒影里,易飒在笑。 然后问他:“过得还好吗?” 宗杭点头。 “交女朋友了吗?” 宗杭说:“没。” 易飒没吭声,半晌才点评了句:“没出息。” 宗杭理直气壮:“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追不着啊。” 顿了顿又问她:“你呢,过得怎么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易飒循声去看,是黎真香抱着猪肺盆去喂阿龙阿虎,盆子很沉,她每走一步,平台上缀结的木板都吱呀吱呀响。 易飒回过头,脑子里有些断片,顿了顿才想起宗杭问了什么:“就那样,凑合吧。” 她觉得实话实说比较好,说过得十足惬意,也没人信啊。 宗杭说:“那就是过得一般了?要么你跟我走吧,我可以保证你能比以前过得更好。”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易飒看了他半天,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神经病。” 她手撑住平台想站起来,宗杭伸手过去,一把包覆住她的手。 天气挺热的,手心挨着她手背的那一处更烫,他觉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手背上的皮肤乱跳,像小时候吃过的跳跳糖,不听使唤,跳个没完没了。 但他还是越攥越紧,把她的手慢慢往身边拉,低声说:“我认真的,易飒,我认真的。” 易飒没吭声,目光斜溜到被他攥着的手上,那一截手腕处酥酥麻麻,身上渐渐燥热,耳力倒是比平日清明:那头黎真香还在给阿龙阿虎喂食,这头里屋的人吵吵嚷嚷,还好,没人出来。 她另一只手扒着平台粗糙的边沿,觉得自己好像只剩这一只手了。 宗杭继续往下说。 “人应该往前走不是吗?这一年,你说要清静,我就没来打扰你,但你尝试了,并不很好,只是凑合,那就换一种更好的呗,你跟我走,给我一次尝试的机会,哪怕也只是一年,如果一年到期,你觉得不好,那也不妨碍你继续过回清静的日子是不是?” 易飒觉得这话特别孩子气,想笑又笑不出来,好一会儿才说:“宗杭,我去检查过,这一年,我的身体真的不如以前,我会死的,真的。” 宗杭没松手:“我知道啊,我一年前就知道了,我想明白了,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转头看易飒:“夕阳要沉下去了,欣赏它的人并不因为它要没了就再也不欣赏它;昙花花期那么短,还是有很多人彻夜不睡,就为了守着它开花。这世上,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消失得很快,但这不妨碍它们存在、也不妨碍大家去喜欢啊。” 易飒失笑:“这不一样的。” 宗杭很固执:“在我看来,就是一样的。我知道,你就是怕我们在一起不能长久,你怕你走得太早,剩下我一个人会痛苦、会迟迟走不出来,你就是那种,怕噎着了,就不吃饭了……” 易飒说:“那叫因噎废食。” 好像是,但管它呢,宗杭继续说自己的:“如果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那样的,你是不是就没这顾虑了?” 易飒没听明白,这还能保证吗?怎么保证? 宗杭说得认真:“人只有得到了,才谈得上失去,能失去,就是得到过。得到、失去,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就像有阳光就会有阴影,有手心就有手背。” “那同样的,人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为了得到始终庆幸,哪怕后来失去;二是因为失去持续痛苦,即便曾经得到——为什么你非要觉得,我会选第二种呢?” 易飒听得入神,宗杭其实从来不是个擅长讲大道理的人,但一旦讲了,又有一种拙朴的实在,能吸引着人听下去。 “一个没见过光亮的人,天空中出现了太阳,后来太阳走了,这个人后半辈子,就一定要为了太阳再也不回来而伤心痛苦吗?他就不能在黑暗里,始终心怀感激,始终为了自己曾见过漫天光亮而觉得庆幸吗?” “所以易飒,你为什么非得觉得,我一定会为了失去而痛苦呢?我们在一起,未来也许会像你想的那样,一个人先走,一个人留下。留下的人就一定会凄惨可怜吗?为什么不能是那种……”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是想吃米粉还是泡饭啊?” 是黎真香,她喂完阿龙阿虎,想起该准备晚餐了,于是过来征求一下意见——两个人聊得专注,居然都没注意到她过来了。 宗杭被她这一搅和,酝酿了好久的情绪登时飞偏,易飒觉得黎真香这话插得突兀又好笑,忍不住笑出来。 黎真香反莫名其妙:“笑什么啊?到底想吃哪个啊……” 难得谈得渐入佳境,功亏一篑,宗杭懊恼得要死:“随便吧,什么都行。” 又拉易飒:“走,这儿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 他拉着易飒上了小船,熟练地操桨在手,乌鬼看见了,习惯性地想跟过来,宗杭把桨端在平台上一抵,小船飞快地出去了。 乌鬼身子趔趄了一下,险些栽进水里,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一双大眼恨恨盯住宗杭,宗杭心头掠过一丝歉意,又很快消散:反正乌鬼是养不熟的,跟他怎么都不亲。 *** 宗杭把船划离浮村,远了村子,也远了岸,这才收了桨,任小船随水浮漂。 日头坠下来了,浮村、湖上、远近林岸,都镀一层金色,两人都坐到船沿上,把脚浸入水中——这儿的鱼挺多,脚上偶尔被啄吻,柔软溜滑。 被打断的话头,想重新接下去总有点怪怪的,宗杭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不妨开门见山:“我就想我们能在一起,有多久守多久。” “你走的时候,有我陪你,你就不会孤单了。你不用担心我,我也许会难受一段时间,但我会多想想我们那些美好的事儿,不会老揪住失去不放。将来轮到我了,有我们共同的回忆陪着我走,我也不会寂寞。” 他看易飒的眼睛:“这样行吗?” 易飒笑,好久才轻声说了句:“这样太辛苦了,宗杭。” 宗杭说:“你不是我,你觉得是辛苦,但在我,我觉得是成全,互相成全。与其两个人分散两地,各自不开心,不如大家在一起,一起开心,这不是双赢吗?” 连“双赢”都出来了,易飒眼圈发热,顿了顿才说:“你要是一个人也就算了,但你有家人,不能这么想一出是一出……” 不提“家人”还好,一提这两个字,宗杭的表情,忽然就多了些神气活现,他对易飒说:“我们成熟的人思考事情,当然会考虑到方方面面,你以为,我会不考虑家人吗?我早跟他们达成一致了。” 他举起手机,点开“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发了条语音过去:“爸,妈,视频可以发过来了。” *** 易飒没想到,宗必胜和童虹都准备了视频给她,而且宗杭事先没看过,一家人说好了:他能把易飒说动心了,家人再来助攻一票,说不动就边儿去吧,也别来讨要视频了。 难怪宗杭刚刚要视频的时候,屁股上都快长尾巴了。 宗必胜的先过来。 虽然都是录好的视频,并非即时通话,但易飒还是没来由的有点紧张。 点开的头几秒,是宗必胜穿着健身服,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他中等个子,梳着整齐的背头,身板挺结实的,很符合成功企业家的人设。 这是干嘛?初次“见面”,想给她一个活力充沛的印象? 展示完毕,宗必胜下了跑步机,冲着镜头跟她打招呼:“飒飒!” 居然这么热情,易飒有点不自在,长到如今,她于各种窘迫境遇都游刃有余,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去承接别人的热情和善意。 “听杭杭说你生病了,嗐,叔叔跟你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什么疑难病症,过几年都攻克了,你完全不用担心。或者让叔叔每天带着你跑步,你看看……” 他边说边抬起手臂,给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跑几个月,免疫力就高了。” 背景变了,这回不是健身房了,是公司园区大门前,宗必胜西装革履,腰背挺直,录个视频,整得跟个形象宣传片似的:“飒飒,我感觉杭杭是挺听你的话的,叔叔非常欢迎你住到家里来,跟我一起改造他,杭杭的人生规划,还是需要你的参与的。” “当然了,虽然杭杭一再让我给他说点好话,但叔叔觉得,做人要实事求是:如果你看不上他,叔叔也不会勉强你,他长那么白,确实不是受欢迎的类型……” 宗杭默默看着视频:是亲爹没错了,从不给他长脸。 童虹的也传过来了。 她显然是郑重修饰过,做了发型、化了淡妆,穿修身的旗袍,还戴了珍珠项链,很端庄地坐在桌边。 这架势,挺给人压力的。 童虹也叫她飒飒:“飒飒,杭杭也在吗?让他回避一下,有些话,阿姨只想跟你说。” 四面都是水,水上一叶舟,宗杭嘀咕:“这让我回避到哪去啊?” 童虹又说话了:“杭杭,你放心,妈妈不会做出甩一堆钱让飒飒离开你那种事的,是你说的,飒飒比我还有钱呢。” 想不到宗杭还给童虹打过这种预防针,显然狗血的电视剧看过不少,易飒忍住笑,推宗杭:“你水里去吧。” 宗杭想看童虹说了什么,又拗不过易飒,只好悻悻下了水,慢吞吞往远处去。 易飒看屏幕。 童虹有几秒没说话,像是专门预留出时间让宗杭回避,易飒一个人待在船上,有点讷讷的,不自在地理了理头发,又扯扯衣角——实在多此一举,童虹又看不到。 童虹微笑着开口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笑,易飒忽然有些鼻子发酸,觉得她特别亲切,像生命中早已缺失的亲人。 “飒飒,你生病的事,杭杭都跟我说了。说实在的,一开始,我是有点想不开的,你也别介意,当妈的,谁不希望儿子找个媳妇能健健康康的,两人能长长久久作陪作伴啊。” 她语气亲和,真像促膝聊天,易飒不觉就低低嗯了一声。 “可是后来,我跟杭杭聊得多了,也慢慢想开了,我希望他能幸福,而幸福有很多种方式,未必只有长久相伴这一种,能真心实意、不计结果地去爱一个人,其实也挺难得的,好过有些人随波逐流一辈子,都不知道爱是什么。” “杭杭跟我说,你怕病到后来很丑,不愿意别人看到,真是傻孩子,你去医院看看,任何一种重病,到晚期都是最折磨人的,很多人都耗得没了人样、没了性别特征,但你去问问,那些爱他们的人,会不会嫌弃?会不会放弃?” “阿姨明白你的决定,那未必是你内心想要的,但那是你觉得最合适、对大家都好的,你又能承受这结果,所以你就独自承受了。” 易飒的眼前有点模糊,抬眼看,宗杭在不远处漂着,只一个脑袋浮在水面上,巴巴看着她。 “但有时候啊,别被自己给框住了,事情往往还有别的、更好的解决方式,就看你怎么去看了。飒飒,你不用有那么多顾虑,杭杭找你去了,听听他的想法,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是给别人一个机会。其实谁都会死,但咱们总不至于因为以后要死,就再也不好好活着了,要是日子比别人少,就更该活得漂漂亮亮的,你要是不知道该怎么活得漂亮,过来阿姨教你。” 视频就到这里结束。 易飒把手机搁到一边。 天晚了,风凉了,水也凉了。 扑水声由远及近,是宗杭急急过来,到了跟前,他不忙着上船,只扒着船沿看她。 “怎么说啊易飒?” “你别这么犟头犟脑的行不行?” “你让我来安排,我能安排好的。我都想好了,太岁不是喜欢三江源那种高寒的地方吗,它在那儿才能长久,我们以后去青海住,你别住这儿了,又潮又热的。还有啊,我们多花点钱,专门从三江源头打水喝,多少能起点作用……” 易飒红着眼圈笑出声来。 宗杭心里一跳,觉得有门,他仰起身子,伸手搭住她膝盖:“行吗?” 他屏住呼吸等她回答。 易飒低下头,问他:“你怎么会喜欢上我的呢?” 她觉得自己像中了彩:既不温柔可人,也没做过什么大好事,犟头犟脑,从小到大惹好多人烦,突然有一天,身后就吭哧吭哧跟了这么个傻小子,像是专为应对她的坏脾气量身定制的,撵都撵不走。 宗杭笑起来,他抱住她的膝盖,一身湿淋淋地把下巴搁上去,说:“我哪知道啊。” 说着,抬了眼看她。 她正低着头,眼底漾一片晃动的水亮,而水亮里有他。 宗杭说:“我能亲亲你吗?” 还是那个宗杭,做任何事情,都要小心翼翼先征求一下意见。 易飒说:“能啊。” 又睥睨着看他,问:“你会吗?” 于是宗杭的脸沉下来。 说:“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133.大结局.上 半年后。 *** 宗必胜言出必践,每隔一两天就要拉易飒出去跑个步, 半为助她提高免疫力, 半为展示成功企业家的优良品质:正是因为他说到做到, 且持之以恒, 才能有今日的成绩——希望小辈们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 但自从有一次,晚上跑步遇到个打劫的, 被易飒冲上去一脚踹飞之后,宗必胜就有点说不清每晚跑步必要带上易飒, 究竟是为了其他原因呢, 还是为了有个保镖。 这一晚, 晚餐比较丰盛, 人人吃得都有点撑, 所以宗必胜又提起夜跑这茬时, 宗杭加入了,童虹也响应了。 为了照顾童虹, 跑步改为散步, 本来四个人走在一起的, 没多久就拉党结派:宗杭拉着易飒走在前头,童虹挽着宗必胜落在后头。 童虹先还和宗必胜聊点有的没的,公司、理财、政策、八卦,后来不知不觉的, 两人的目光都粘到了前头那一对身上。 易飒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好玩的, 蹲在路灯下举着手机左拍右拍, 宗杭半躬着身子在边上看,还不时挥着手,帮她赶走被灯光吸引、总往她头脸边撞的小虫子。 过了会,易飒应该是拍好了,举给宗杭看,宗杭也半屈膝蹲下,两手握住易飒的肩头,下巴贴着她鬓角,边看边点头。 不用凑过去听,也知道他必然在说“好看,真好看”,反正只要是易飒喜欢的,或者称赞的,他几乎没说过不好。 童虹感叹:“杭杭小时候啊,我就特别想看到他牵着小妹妹玩,觉得那种两小无猜的画面特别美好,谁知道看得最多的是他抱着玩具跑,扔小妹妹在后头哭……如今可算是看到了,就是模子都大了,不是小孩儿了。” 宗必胜奇道:“那也不是小妹妹吧,我记得飒飒好像比杭杭大点。” 童虹嗯了一声:“大了两岁好像,不过在我眼里,都是小孩儿。” 说话间,易飒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蹲久了腿脚发麻,半撑着身子拿手揉按,宗杭也帮她敲敲打打,好一会儿才又挽着她向前走。 宗必胜看得心里直冒酸水儿,这么多年,没见这儿子帮他捶过腿。 他有点唏嘘:“你说这飒飒,好看是好看,但比她更好看的也多,要说性子多温柔,也不见得,但是咱们杭杭,就爱围着她转,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跟个小迷弟似的……” 童虹说:“这叫一物降一物,而且我敢说,肯定是你的傻儿子先喜欢上飒飒的,巴心巴肺地往前凑——飒飒这姑娘,是你先对她好,她才会对你好,可怜见的,不知道跟小小年纪就没了家人有没有关系……”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上次带她去查身体,医生怎么说啊?” 宗必胜说:“什么事都没有啊,医生说了,样样都正常。” 童虹皱眉:“是不是你找的医生水平不行啊,飒飒有一次是不太对劲,就是杭杭让阿姨做乌鸡红枣汤那次,我看她整个人都没精神,一张脸白得跟纸似的……你下次多花点钱,或者问问人,找那种有名的医生。” 说到这儿,忽然伤感,眼圈都泛红了:“你说她这年纪轻轻的,万一真有点事,不说别的,杭杭这么喜欢她,得多难受啊。人这命数啊,也不能给来给去,不然,我给她个十年八年也行啊。” 宗必胜没好气:“好好散着步,又在这胡说八道,现在医学的发展是很快的,没准过两年,有什么新药出来,吃两颗就好了。再说了,年轻人要搞对象,老头老太就不要过日子了?你这么大方,十年八年送给人了,我怎么办?我就活该一个人过啊?” *** 步道很长。 易飒玩闹的兴致很快过去了,只挽着宗杭一步一步走,有时会促狭似的去踩脚下的影子,走一步踩一步,有时又像没了骨头,把重量都倚在宗杭身上,拖拖沓沓让他带着走。 宗杭问她:“易飒,你现在开心吗?” 真是隔三岔五就问一次,易飒没好气:“开心开心。” “比你一个人在柬埔寨的时候好吧?” “是是是。” 明明都是嫌弃的语气,但宗杭还是听得乐滋滋的,有一种叫做“成就感”的东西在心底滋滋疯长。 他说得没错吧,跟着他走,就是能让她比之前过得更好。 他也学着她,拿脚去踩影子:“前两天我跟丁玉蝶聊天,听他说,安排在三江源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撤回来了,只在那留了个小分队。” 易飒嗯了一声:“他也跟我说了,说是实在耗不起,一个月两个月还行,时间一久,那些人就熬不住了,这件事如果真拖个十年八年的,还能让人家十年八年都在那守着吗?” 宗杭叹气:“这对丁玉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吧?” 易飒点头:“有千年做贼的,没千年防贼的,事情都过去一年半了,再紧的弦也会松,没办法的事。” 宗杭说:“如果漂移地窟能休养生息个五十年,我们一辈子都会是太平日子……” 他低头看易飒:“你希望这样吗?喜欢这种日子吗?” 易飒没立刻回答。 宗杭心里一动:“不喜欢啊?” 易飒说:“也不是……这日子挺好的,就是有些时候吧,有点恍惚,会想着,自己还是三姓的水鬼吗?” 比如今天,她陪着童虹去做了旗袍,一直泡在各色花样、款式和布料里,给各种意见,说得嘴皮子都干了。 再比如上周,宗必胜在公司做了个艺术长廊,美其名曰要熏陶和提升员工的审美,让易飒选择里头的各类墙面挂画,于是她生平头一次要看什么伦勃朗、鲁本斯、提香、莫奈,决定着他们的复制画作要挂在墙上哪个位置。 水鬼的身份,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偶尔走过镜子,看见里头的影像,想起柬埔寨时的自己以及那只被扔给黎真香喂养的乌鬼,会觉得整个人有点分裂。 易飒自嘲地笑:“人可能就是这样,颠簸得久了,就想过回归田园的太平日子,田园里待长了,又觉得日子腻味,空气平静,不够刺激。” 又问他:“你呢?” 宗杭说:“说真话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真的,很多时候,我希望这事还没了结。” 易飒有点意外:“为什么啊?” “因为事情如果了结了,我们也就这样了,以后,不会比现在更好了,也许还会越来越糟。” 易飒莞尔。 没错,是这样,现在的日子,其实是最好的:感情正炽,躯体未衰。 “但如果没了结的话,或许还会有希望。就像我们之前虽然一次次涉险,但每一次确实是比上一次了解得更多、探知得更多。如果再多一次和漂移地窟对抗的机会,会不会能找到治愈你的法子呢?” 他想了想,似乎又觉得自己太贪心了:“用不着治愈,能帮你多撑几年也行,人就是这样,得了一就想二,我之前想着,能和你在一起,就特别满足了。可是在一起之后,又想要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 易飒站定了不动,低头看灯光下两人偎依在一处的长长斜影,聊这种伤感的话题,跟蚊子被蛛丝网住了似的,越挣扎越绝望,不如趁早飞离…… 她忽然瞪大眼睛看身后:“哎呀,叔叔阿姨不见了!” 宗杭吓了一跳:“啊,我爸妈呢?” 边说边张皇回头,恰看到童虹和宗必胜踱着步过来。 两人把这对答听个正着,但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擦肩而过时,童虹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养个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飒飒关心我们。” 宗必胜说:“可不是吗,当初还不如养块肉,还能炒碟菜。” …… *** 三江源,夜。 丹增开着摩托车兴冲冲往前赶,车灯在夜色里劈开一道韧直的光亮,而车后座上,搭半爿沉重的羊身。 他是游牧民,前些日子认识了一群搞地质的汉族朋友,那些人挺热情友好的,招待他喝酒,还送了他好多袋装零食,让他带给家里的小孩儿们。 来而不往非礼也,丹增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想拿对等的礼还,却一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可巧今儿杀羊,他特地留了半爿好的、肥的,想送给汉族朋友们做手抓羊肉吃——心里一高兴,连等到明天都等不了,赶着黑就来了。 他知道他们驻扎在哪儿,也知道这群人都是夜猫子,绝没这么早睡。 不多时,营地就遥遥在望了,六七顶大帐小帐都亮着灯,帐边停了几辆越野车。 丹增刹住车,一个拎提挺身,把沉重的羊身甩搭上肩,大叫:“哦呀,扎西德勒。” 一般他这么一叫,他们就知道了,还会学着他的语气也叫着“扎西德勒”迎出来,而且,丹增特意扛着羊身,也是想让朋友们夸他有力气、厉害——以前,他在他们面前搬抬重物时,他们也这么感叹过。 没有回音。 丹增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把羊身搁下。 怪了,怎么好像没声音呢,不应该啊,往常晚上来,这儿可热闹了,他还凑着那个叫丁诚的小伙子的手机看过一部外国电影。 外出勘探去了?不是说帐篷是跟着人走的吗? 遭了狼了?呸,更不可能,他们的装备带得可充足了,听说连什么喷火-枪、电击棒都有,而且这附近,根本也没有狼。 丹增咽了口唾沫,拔出腰间的藏刀,小心地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喊着他勉强能记得的几个人的名字—— “丁诚?” “姜一通?” “丁唐?” …… 还是没回音,丹增头皮有点发麻,正拐过一顶帐篷,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蹲着的人。 他吓得一颗心狂跳,猛然抬刀,下一秒又反应过来,忙不迭放下。 终于见着人了。 丹增的汉话说得磕磕巴巴:“我找……朋友,送羊肉……” 他下意识往肩上指,忽然想起羊肉扔在摩托车边,又赶紧往后指:“扔在那里,手抓羊肉,好吃……” 他没再往下说。 奇怪,他来这么多趟了,这个汉人,从未见过。 这是个中年男人,约莫四五十岁,貌不惊人,手正从地上铺着的纸箱壳上挪开——看来他刚刚,是拿这纸箱壳铺盖什么东西,但是地上平平展展的,也没什么东西要盖啊。 丹增说:“你是谁啊?” 那人笑了笑:“我跟丁诚他们是一个队里的,今天才到。” 这样啊,丹增松了口气,又四下看了看:“那……他们呢?” “临时有任务,都赶过去了,留我在这看着,你过来送羊肉吗?可以交给我,他们要是有谁回来,我跟他们说。” 丹增赶紧点头:“好,好,我叫丹增,他们认识我的,你一说他们就知道了,你是……” 那人说:“我叫丁……” 说到这顿了一顿,似乎有些茫然,又似乎在那一瞬间,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过了会,他面色恢复如常,唇边现出一抹笃定的笑意。 “我叫丁盘岭。” 134.大结局.下 安徽,黄山市。 人来人往的街面上, 有家美容养生馆, 叫山桂斋。 这街面并不繁华, 很市井化, 也颇接地气, 打眼溜过去,有卖酱菜榨菜的、有卖螺丝开关的、有支着油锅炸油条的, 还有不讲究的店家端了盆脏水出来往地上一泼,路过的行人忙不迭跳脚叫骂的。 但这山桂斋却很高大上, 和整条街格格不入。 店面很大, 装修得异常高档, 古色古香别致典雅, 正对着街面的玻璃屏后头, 摆了尊一人来高的铜像, 塑的是个赤脚套金环铃、披纱衣的妖娆美人,侧身骑在一头摆尾的凶悍猎豹之上, 下方的价签表明, 这铜像是摆设, 亦是商品,有人中意的话,可以买了摆回家去。 标价一百八十万,和正对面那家洗头房打出的“洗头一次十五元”的广告牌隔街对峙, 很形象地演绎出了什么叫云泥之别。 这店面的气派格调, 本身就已经摆出了一张闲人免进的晚娘脸, 这价签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附近的人,以及日日路过的人,从不走近这店一步,却也习惯了它的存在,当它是日日高挂的太阳,然后在背地里揣测着它必定是高官的后花园、富商的销金窟,开在这儿,只为偏远低调而已。 *** 事实上,即便你刚好是个有钱人,有着千金一掷的底气,能够潇洒推门而入,也只能止步前台,上不了旁侧那道檀木的、通往二楼、精雕细镂的楼梯。 因为前台妆容得当的接待小姐会带着抱歉的微笑跟你说:“对不起,本店只招待会员。” 如果你表示“无所谓,不差钱,办一张”的时候,她们会继续抱歉,回答你,不好意思,会员已经满了,如有人退出,可以把您加进来,但需要排队。 而排在你前头的人,据她们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如果你是个二愣子,脸红脖子粗地吼什么“爷有钱,有钱就是要消费”、“不然去工商部门投诉”,接待小姐通常会怯懦服软,改口说可以接待。 接下来,你就会被带进一楼的按摩小房间,按摩床上的垫布是那么的脏,上头有菜渍、香水味、狐臭味、烟头烫下的黑圈,总之,还没按上摩,你就已经相当销魂了。 然后,会有一位身材粗壮、酒糟鼻、浑身散发着油盐酱醋味的大妈走进来,边走边往手上挤两三块钱一管的那种无牌护手霜,美其名曰方便按摩,最后按得你嗷嗷乱叫,蹬腿挠臂,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 你气得大声叫骂说这是什么狗屁按摩,大妈会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山桂斋的按摩就是这样的,特色手法。” 然后给你看账单,一般不会低于四位数,你质疑这价不合理,大妈会浓眉倒竖,反过来吼你:“你看看我们这高档装修,这价钱很便宜了!” …… 综上,不管你是谁,非会员的话,基本没指望上二楼。 当然,那些主管部门、稽查部门除外,山桂斋是守法商户,接受一切譬如消防、安全、卫生检查。 *** 不过吧,其实二楼也没什么特殊的。 除了色调阴暗、冷清岑寂,走廊一路进去,两侧零落摆着各种铜制凶兽,塑得凶横狰狞,再加上个个兼做点香用:有的直接嘴巴就是香插,衔着根香,远看像点了烟,正吞云吐雾;有的挖空了脑袋做香炉,头盖一掀,往里头添加香炭,一瞅像练功走火入魔,脑顶蹭蹭冒白雾;还有的分明兽形,却学着人的姿势持着大烟袋,烟斗里香气缭绕而上…… 置身其中,看久了精神恍惚,恍惚间觉得一切似假还真,止不住脊背生凉。 走廊两边,每一扇门进去,都是按摩包间,最大的一间在尽头处,里头一张红木雕花架子床,三面垂着轻薄透纱,空调机送风的关系,透纱欲卷还扬,正对着床的大墙上画了幅水墨大国画,画上一个风姿绰约、半遮半露,以藤萝枝叶为衣的女人斜坐在一头黑豹身上,旁侧两竖行毛笔题书,端的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里头的句子来自屈原《楚辞.九歌》中的《山鬼》篇。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孟千姿正趴伏在这张架子床上,半做按摩。 说是半做按摩,是因为她另一半心思在抽水烟上,这水烟壶是正儿八经从中东淘来的稀罕物件,通身鎏金嵌宝,窈窕精致到灼人的眼,撩人的心。 她噙着烟管,听水烟壶里咕噜的泛泡声,这烟叶里混了蜂蜜和柳橙,所以没什么烟味,反有股果香。 边上戴着口罩的女按摩师手法精练,力度得当,更合人心意的是目不斜视,咳嗽都不咳一声,宛如透明。 抽了会之后,孟千姿半欠起身子,看坐在斜对面黄花梨官帽椅上的孟劲松:“你真不试试?尝着玩玩呗,不是烟。” 她这一欠身,一头墨样的长发滑落肩侧,连带着把身上半披的亚麻衫子给带了下来,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加小半幅的后背,孟劲松迅速别过脸去,还拿手挡在脸侧,语气里嫌弃非常:“哎呦我天,我的天,你也不说端庄点。”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我在自己的地头按摩,还得端庄?你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婚都结了两次了,看我的肩膀应该跟看卤鸡翅一个反应,装什么害羞?” 孟劲松依然挡着脸:“那怎么能一样,你是老板,我得避个嫌。” 孟千姿懒得跟他啰嗦,换了仰躺的姿势,按摩师很周到地送上靠垫。 她理了理衣服,半支起腿,腿型极美,纤瘦合宜,脚踝上有个带铃铛的金环,发出叮铃的细碎清音。 “说到哪了?” 孟劲松光顾着避嫌了,这才想起孟千姿要图新鲜抽那水烟之前,两人是在聊事情的。 他清了清嗓子:“咱们广西的兄弟……” “转过来吧,我端庄着呢。” 孟劲松这才转向她:“咱们广西的兄弟,前一阵子无意间发现,八万大山已经荒了。” 孟千姿抬了抬眼皮:“八万大山?我好像有点印象,是那个什么……” 孟劲松知道她素来不喜动脑子记东西,不然也不需要他这个大秘时刻提点:“山谱里做了标记的,是我们的不探山,盛家的。” 孟千姿有印象了:“对,是姓盛,好几代之前的事了吧,她们圈了山,我们不探,怎么就荒了啊?山里过不下去了?都进城打工了?” 孟劲松哭笑不得,还得忍着:“不知道,兄弟们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后来一打听,好像说荒了都四五年了,人去山空,所以我合计着,咱们是不是可以去探一下……” “探啊,为什么不探,放手去探。” 很好,孟劲松在工作本的那一项上打了个“√”,有领导指示就好办事了。 正要进下一项,门上忽然传来敲门声。 孟千姿脸一沉,大声说了句:“敲什么敲,不知道我按摩的时候需要安静吗?” 敲门声立止,但过不到三秒,又敲起来了。 看来是有要事,不然也不会被吼了还不知趣,孟千姿朝孟劲松使了个眼色:“你出去看看。” *** 孟劲松去得挺久的,久到孟千姿有点纳闷。 一般的事,咬几句耳朵也就算了,何至于唠叨这么久? 她有点无心按摩了,水烟嘴也扔到了一边。 过了会,孟劲松进来了,先朝按摩师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哎呦,还真有事啊,孟千姿心里咯噔一声。 孟劲松目送着按摩师离开,伸手把门关好:“水鬼三姓来人了。” 孟千姿“咦”了一声,不觉坐了起来,顺势掩了掩衣襟,省得孟劲松又嘴碎说她不端庄:“水鬼三姓,山水不相逢,我们跟他们很多年不来往了。” 孟劲松点头:“是这话没错,但不是也说,有要紧事的时候,山水有相逢吗。” 孟千姿纤长手指挑弄着身上宽松衣袍的系带:“来的是谁啊?” 孟劲松显然在外头已经做了功课,答得很快:“都是水鬼,资历最老的一个,姜太月,还带了一个,说是接班人,叫丁玉蝶。” 孟千姿手上一顿:“这阵容可真大啊,知道是为什么事来的吗?” 孟劲松摇了摇头:“不知道,很多年不联系了,只隐约听说,这一两年,三姓有不少白事。” “不少”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闻弦歌而知雅意,孟千姿点头,笑眯眯长身站起,手指在腰带间翻了个漂亮的结扣:“那是得见见,看来是有麻烦了,要不然,也不会求到咱们山鬼门上啊。” 她抬脚朝外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把枕边一个黄金镶玉、金链上还缀了老南红珠子的镯子套到腕上。 说:“我多戴点贵重的首饰,显示我对这个会面很重视。” 孟劲松瞥了眼她揉皱的亚麻衣和脚上的拖鞋,想说点什么,到底忍了。 *** 接待室里,姜太月坐在沙发上,双手拄立着拐杖,阖目不语。 丁玉蝶转着手中待客用的水晶杯:“姜婆婆,你以前从来没提过什么山鬼。” 姜太月没睁眼:“林深万千户,山鬼四五家。不过一个地上,一个水下,山水不相逢,来往很少,关系也……泛泛吧。” 有说山鬼瞧不起水鬼的,也有说水鬼看不上山鬼的。 丁玉蝶嗯了一声:“咱们叫水葡萄,他们叫什么?” “穿山甲。” 这姜婆婆,到了这还真是惜字如金,不抽不走,不问不答。 丁玉蝶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布置:“山鬼……好像也不穷啊。” 姜太月差点气笑了:“你怎么能想到用‘穷’这个字来形容他们?我问你,山里有什么?” “……狼?” 姜太月没好气:“怪不得飒飒一直说你是蛾子脑袋,山里有矿,懂吗?” 我靠,有矿!煤老板一样的存在,真是土富土富的! “那他们山鬼,也有掌事会、中枢会什么的?” 姜太月睁开眼睛,顿了会才摇头:“他们跟我们又不同,我也说不大清楚,按说水阴柔,山阳刚,但能当山鬼的,都是女人,而且山鬼里,必然有一个能力最强的。” “古代那些占山的人,都会选个山大王,所以山鬼里的第一把交椅,叫山鬼王座。” “听说前两年,新人上位了,现在坐山鬼王座的,叫孟千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