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明春时》 一 “时间是没有脚的,而人们却想出了许多法子记录下它的踪迹,用钟表、用日历……但是,…” 但是什么来着。。。 周晓艳趴在课桌上,努力回忆着今天课上刚学的课文,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翻书。整个下午她都不太舒服,浑身要烧不烧,肚子似痛非痛的。熬到最后一节体育,看她脸色煞白,老师主动批假。 他们这所麦子店镇中心中学,校名带着「中心」,挺唬人,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会辐射出多少卫星学校,其实纯属误会。十里八店,仅此一家,周边村里的孩子们无需择校,来就对了。 地方挺大,学生也多,可连个正儿八经的校医室都没有。老师们肯负责任又不肯负太多责任:多喝热水,回教室趴着吧。 然而周晓艳没敢多喝热水。 麦子店的冬天好似奶奶手里的那根抻面,从十月底开始延伸再延伸,几乎过了清明才会真正转暖。学校楼道里没有设置厕所,而是专门在操场旁边的下风口盖了一栋厕所楼,释放人体压力兼顾平衡生态循环。就是没有暖气,半露天,集日月之精华好全神贯注地发酵再利用。男生还凑合,女孩子们就有点难熬,一到冬天就不爱喝水,创造条件少跑厕所。周晓艳本来就不舒服,这下子更不愿往外跑。如此软绵绵地趴着最舒服,又怕不小心睡着了着凉,干脆背课文提神。 她正在践行本学期开学典礼上的学霸箴言:甭管理解不理解,先背下来再说。 说这话的学生代表,是她同村又同班的同学李又明。打周晓艳记事起,直到她现在上的初二下,年年发言回回是他。没办法,谁让他不单次次第一,且同样的卷子分数甚至比省城里重点中学的学生还要冒点尖。在这个普高升学率仅百分之十的乡镇中学,上学跟闹着玩似的,义务教育的大方向与普世完全背道而驰——九年终于过去了,孩子们天天来学校点卯的义务尽到了,接下来中专——进厂,职高——进厂,或干脆背井离乡南下北上直接进厂。 大环境如斯,李又明这清流般的存在,既是对老师们辛勤付出的肯定,又是对渣娃们的吊打。马上升初三,这回李又明的发言接地气了一些,从对祖国未来的高瞻远瞩,降维到实打实的备战中考。 虽然正在按照学霸指引的方向身体力行,但周晓艳知道,李又明被老师赶上主席台上的发言实属无心快语地敷衍交差。他成绩好是天赋异禀脑子好用,因为每天晚上还不到十点,周晓艳一抬头,不远处李又明家已然全部熄灯睡觉了。 其实理论上周晓艳和李又明应该更熟悉些的。她和李又明同龄,一条坑坑洼洼的掉渣水泥路穿起了她和他的家。只是周晓艳出生那年。大她三岁的亲哥哥周晓刚突然高烧抽风,烧坏了脑子,原本聪明伶利一小孩,就此开始反应迟钝。后来学倒是能凑合上,就是别发烧,一烧还有可能引起抽风,成绩当然也就再别想。周晓艳的爷爷因此郁郁而终,奶奶则迁怒于人,从小不待见这二丫头。 生不逢时。所以在周晓艳幼时,周父周母外出打工尽量都把周晓艳带在身边。毕竟在麦子店,要想让一个女婴无声夭折,方法太多且习以为常。上学后两小无猜能在一起玩的时候,周晓艳寒暑假基本都在跟着爸妈陪哥哥周晓刚在省城医院做康复。等周晓艳大了,意外事件几率小些了,少年们早早地就懂得了男女大防,随时随地拉起了自证清白的三八线。 因而在大家实在不怎么熟的共识下,猛踢了一节课球大汗淋漓提前跑回来喝水的李又明同学也很为难,他拧着眉头抿起了唇,要如何不尴尬地告诉周晓艳,她血染了一椅子呢。 二 还是干脆少管闲事? 刚才李又明进班的动静挺大,从教室后门叮叮当当一路趟进来,引人侧目。可周晓艳仍趴着一动没动,可见是真的不太舒服。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舒服的原因,否则不会不为所动。现在李又明倒是知道了,问题是,这,这要怎么说? 犹豫之间,下课铃声大作,仿佛点着了一根无形的引线,初中部小二层的教学楼顿时轰的一声共振,瞬间炸开了一个马蜂窝。三分钟内,班上的大队人马肯定会杀进教室,李又明咕咚咽下口中的水,拧上盖子将水瓶反转在手, 上前用瓶底碰了碰周晓艳的肩。 周晓艳扭头,看到是李又明,一时间迷迷瞪瞪的不知所以。李又明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不足一秒,下颌一抬,一个眼神丢过去火速砸在了她坐的凳子上。 之后迅速别开了头。 等李又明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时,周晓艳已经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椅子干干净净,身上宽大的校服上衣往下拉,再套上松松垮垮的外套,一直遮到大腿根,安全。 残冬将尽,天色暗得晚了些,李又明不紧不慢地往家晃悠。十几米开外,周晓艳果然又在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近邻,走这个队形貌似也无可厚非。可李又明没觉得这么理所当然,他对周家兄妹的印象跟村里人略有不同。周晓刚真的傻吗?不一定。再怎么不济,他也考上了高中。虽然只是本校破烂高中部,可那也算是普高。他大概也没村儿里传说的那么憨,只是有人敢惹他或她妹,他才会摆出那副无民事行为能力的憨样。 至于周晓艳,更不用说,从小一放学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哥身后,她哥上了高中,开始有晚自习,又改跟在李又明身后。 她哥人高马大,一身的蛮力搭配必要时糊涂不认账的脑子,他李又明则是校领导眼中全村的希望。四年级时,他故意在参加省里数学竞赛的前一晚被高年级找他麻烦的校痞们打得五彩斑斓毫不反抗。次日身残志坚,继续参赛,为麦子店中心小学捧回建校来第一座竞赛奖杯。自此,他就知道,往后,最起码在这片方圆,没人再敢动他。 毕竟荣誉栏里,仍然高悬着那张当初颁奖时他鼻青脸肿和各级领导的合影。那张照片啊,当局者无数次想摘下来又想一直挂着显摆,煎熬并虚荣着,分分钟都在殴打着麦子店教育系统的脸。 看上去瘦巴巴怯生生的周晓艳,虽然也是村里的孩子,可特殊的成长轨迹使得她和村里同龄的留守儿童不同。从小到大,没什么一起玩儿大的发小,或青梅竹马的朋友。大了又总是讷讷地不爱与人说话,显得不太合群。但尽管如此,她总能清楚地给自己找到庇护点。 所以当李又明已经进了自家开的小卖部,一回头看她在路边停下踟蹰不前,眉峰一凛,她这又在琢磨什么。 李又明不打算继续管她。本来就是,他一老爷们儿,冒着被群起而哄之的风险提醒了她,免她一社死,已然仁至义尽不应再有其他。可是练习册刚摊在桌上,看到窗外那细麻杆儿般的身影还在夕阳下徘徊,啧的一声,李又明又走了出去。 “你还要干嘛。” 一个「还」字,陈述句,多少透出了点不耐烦。 夕阳洒下的炫光,透过乡间烧秸秆浮起的轻霾,霰成颗粒般的薄纱,网住少女苍白中泛着些许慌张的脸。盯着她嗫嚅半晌发不出声音的唇角,李又明以为她会失措跑开,毕竟以他们相熟的程度,他的语气委实算不上友善。可她定了定神,颤声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那。” 不算哀怨,也不娇嗔。一个「那」字结尾,明显也不是疑问。 服了,李又明无语。仰头,望天。这一刻,他由衷地感谢历史的车轮一直在前进,幸好大清已经亡了,否则,按照话本子,行文至此,他是不是只能把她给娶了。 三 到头来,李又明也没有真不管。他呼啦一把掀开帘子回了屋,在货架上一通翻找,然后出门,把一个黑塑料袋子塞到周晓艳手里,“赶紧回家!”末了又扔下一句,“换衣服去!” 他还是心软了。周晓艳那句“我该怎么办那”,更像是挽尊版的求助。他家小卖部开了这么多年,从他记事起,就没见过周晓艳来买过东西,来的不是她奶奶就是她哥。她奶奶看钱看得比命还要紧,周晓艳身上肯定没钱,估计回家也要不来钱。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晚上九点多,他洗洗快准备睡了,有人猛捶他家大门。开门一看,居然是周晓刚。周晓刚比李又明大三岁,跟他哥李一明一样大。李又明去年才变的声,个头还在蹿,昏黄的路灯打在周晓刚后背,影子落在李又明面前,如黑云压境。 人猿泰山。虽然周晓刚的样貌周正,可李又明脑中还是浮现了这么一个形象。周晓刚闷声闷气地问,“多少钱?” “啊?”李又明把自己的思绪强行从人猿泰山那里拽回来。 “我妹说她今天下午在这儿买了东西,花了多少钱。”周晓刚幽幽地问。 “哦,没细算。等我回去看看。”李又明说着要往桌子里边退。 “算了,”周晓刚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钱,“我妹以后再来买什么,你记账,花完了我再来给。” “哦。”李又明接下,这钱倒是只多不少,够周晓艳用几个生理周期。 刚想关门,周晓刚又慢吞吞道,“谢谢啊。” 李又明愣了一下,回了句“没事”,低头又想起什么一般追出去一句,“你回去跟她说一声。”省得她心里别扭,这后半句李又明没说出来,就冲那个半截黑塔般的背影补了这么似是而非的大半截话。 周晓刚脚步顿了顿,撂下句“知道了”,走人。 这之后,周晓艳和李又明之间,并没有因为这次涉及隐私的事件变得熟稔,也没有变得尴尬。周晓艳又来过店里一次,恰逢李又明在家看店。她自己去货架装袋,算好钱,之后远远地冲坐在桌边转着笔的李又明报个数,拎袋子悄无声息地走人。全程不过两分钟,眼神零交流。倒是她哥周晓刚来买油盐酱醋时会多说两句,问问还钱剩多少,不够就补。 李又明再一次正视周晓艳,已经是一个多月后。 日子在一个又一个的生理期之后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才三月中,气温就快二十度了。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对即将到来的夏天莫名地好奇又憧憬,毕竟,她们不再是女孩,也未达一个真正的女人。甩掉厚厚冬衣和冬季校服的束缚,她们羞涩而雀跃地端详着自己身体的曲线,窥伺着人生下一个未知的凹凸。 比她们更雀跃的,是班上的男生,他们热爱每一节体育课。春天正用火热的笔触给他们描绘出无尽的做梦素材——奔跑时荡漾的乳波,拉伸时不巧暴露的腰线,体前屈时无意勾勒出的臀形,仰卧起坐快坚持不住时宛如莺啼般娇俏的抱怨。青春的悸动不是润物无声,更像是春梦里的一声惊雷。仿佛就在一夜之间,男生们发现,从小跟他们一起无差别地上房揭瓦摔泥巴的女孩子们,一下子就变得袅娜可爱起来了。 半大的小子,想象再离谱,也只敢躲在树荫里装作不经意地暗搓搓吹一个口哨,然后在女生们杏眼圆睁的怒斥中哄笑散开。只是在这一片大好春光里,周晓艳的衣着就显得怪怪的。天热至此,只她一人,还裹着肥大宽松的冬季校服上衣,仿佛这春日艳阳丝毫照不到她身上。她不热吗? 可怎么可能不热呢。她潮红的脸蛋和顺着发丝落入颈间的汗珠,愈发激起了好事者隐秘地讨论:你看周晓艳,她身上是不是跟脸不一个色儿?还是身上有个大疤瘌不敢露出来?还是在家挨打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敢让人看? 臆测一旦开始,就非得发展到不堪入耳,直到胡说八道的人怕引火烧身殃及自身的清誉为止。所以放学后,当李又明看到含胸低头走进来自助购物的周晓艳,胸口无端地冒出了一股无名火。在周晓艳报帐之后,他没像之前那样一嗯了之,而是分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她听,道,“这都几月了,干嘛非得弄得跟别人不一样。” 四 周晓艳会有这么大的脾气,李又明也是没想到。 惯常懂得如何自我保护的她,说话谨小慎微,极会看人脸色。独自面对非议时,要么无声忍耐,要么直接走开,属于从不惹事且绝不闹事的类型。然而当她听到李又明那句声音不大情绪却不小的话后,胸口一窒。脚步先是一顿,然后蹬蹬蹬几步冲到收银桌前,一个急刹,骤然站定在李又明的面前。李又明本来没当回事,嘟哝完便低下头打算继续转笔刷他的题,谁知灯影一暗,一抬头,周晓艳怒火中烧,红通通的双瞳直接怼进了他眼帘。 她站他坐,隔着收银桌,李又明看清了她赧然而怒的每一个细节。突然之间,她抬起右手,呲啦一声扯开了校服上衣的拉链,左手一拽衣襟,猛然昂首挺胸,言语间气息微颤,“那能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出去!?” 「春盎双峰玉有芽」~ 「销魂双乳耸罗衣」~ 一时间,迄今为止读过所有的旖旎诗词和黄色废料,趵突泉般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走马灯似的飘过青春期少年李又明的大脑。视觉刺激太直接,他当场石化,连周晓艳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承前启后,他顿悟,他忙着打球干饭学习长个儿的这段时间里,同龄人周晓艳也在同步发育着。他个子长得太猛偶尔睡觉都会觉得膝盖疼,看来周晓艳的烦恼,并不单单是膝盖疼。 过年时听说,为了翻倍的工资,她爸妈双双留在南方人口大省的餐馆打工,没有回来过节,那她家就只有她哥和她奶奶在。她奶奶十有八九是不会管她的,以她那个闷葫芦的性子,这样的事估计也不会跟她哥说。所以,十四岁的这个初春,周晓艳是个没有内衣穿的,无奈又无辜的少女。 可是,她无辜归无辜,李又明自问也没做错什么。最起码他没有掺和到众人背后嚼舌根,但他确实是在人前多了嘴。如此翻来覆去理清了头绪,李又明觉得自己也算是罪有应得领过了罚,便安然睡下。 然而夜半漆黑,耳边沙沙作响,李又明一个激灵一跃而醒,眼前一阵眩晕,身下冰冷粘湿一片。按下闹钟,才十二点半,他呆呆地望着房顶,方才的梦境悱恻缠绵,亦真亦幻,真假难辨。 下小雨了。 雨点不疾不徐地敲打着窗棂,滴答作响,宛若方才在梦里周晓艳落下他脸颊上细碎的吻。她还像白天那样目光盈盈地望着他,还穿着白天那件遮住了所有的校服上衣,还像白天那样在他面前拉开了拉链。只不过这次,她不是气鼓鼓的,她的嘴角是轻扬着的。隔着小背心和厚t恤,那对就是不肯低头的珊瑚色蕊珠依然任性而淘气地轻颤挺立,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压制,去揉捏。不等他伸手,原本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条方桌不见了,她轻轻伏下身,密密地贴上了他的胸膛,发丝化成片片云絮,柔柔地环上他的脖颈。被她这样抱着,他不再能看到她的脸,鼻尖却填满了她的气息。她温柔地吻他的颈后,她嘴唇微凉,他皮肤滚烫。终于,他忍不住张开双臂,想让她贴得更近一些,近到和他合二为一,脚下一空,心里一惊,怀抱中空无一物。 好在次日是周六,不用上学,否则李又明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晓艳。少年多了不可言说的心事,梦里画面的每一帧都让他难以再直视周晓艳的脸。更夸张的是,醒来的刹那,他竟然有些隐隐的遗憾,因为在醒来之前,周晓艳还没有真正的亲吻他——她还没有吻上他的嘴唇。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哪儿又跟哪儿。 可是周六过完是周日,周日过完是周一,周一还有体育课,体育课上还要见到周晓艳捂着大校服。李又明不喜欢逃避,那样只能催生问题的膨胀,归根结底,还是要正面解决。思忖片刻,他拿起店里的电话,打给了他哥李一明。 五 周日阴天,风有些大,周晓艳穿着外套倒也不显得太难受。兜里的钱被她攥在手里捏来捏去早变了形,那是一早起来他哥不动声色塞给她的。她不明就里,周晓刚提醒道:“李又明不是说八点钟你要跟他一起去县城买参考书?” 横穿一片麦田,大路边大柳树下的公车站,李又明双手揣着裤兜望着天儿。他的衣服大多是他哥穿过的旧衣,仔裤早已洗褪了色,反倒平添了几分复古的味道。看她走近,又是那种迅速扫描然后放空的眼神, 继续百无聊赖地等车。 仿佛他们只是偶遇的路人。 周末早八点的群众大都还在被窝里,车上人不多,李又明和她一个前排一个后座,直到半个多小时后上了开往省会的大巴车,才坐了并排。周晓艳瞥了一眼他,低声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不认识我呢。” 李又明声音沙沙的,似有些疲累,闭眼假寐,“你哥知道你跟我一块出来,你要是出个好歹,他能饶了我?” 周晓艳无声地瘪了瘪嘴,迟疑了一下,小声念叨,“在县城里不就能买,干嘛还非跑这么远。” 她知道李又明要带她去买什么。那天她回家后,心中也是好生的后悔,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控制不住发起了火。李又明又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他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句劝解的实话。可是她就是觉得有点委屈,忍不了。 不等李又明回答,她又接着说道,“我也不想,可是我妈五一才会回来。” 如果李又明今天不带她出来,那么她大概得捂到五一节。李又明看着车窗外,刚吐出嫩绿的柳条争相往后跳跃着,他话说得心不在焉,不像回答,也不像解释,“县城里熟人太多,再说了,你敢自己进店买?” 她是不敢,也不知道要怎么挑,她其实也纳闷就算李又明去有什么用,难道他会买?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生。只好讪讪地低头避重就轻碎碎念,“那么大的县城呢,谁认识谁呀。。。” 李又明扭过脸,鼻孔四十五度朝天,“你的话估计是没几个人认识,但是我,可就不好说了。” 额间三条黑线,周晓艳呵呵哒,再无二话。 十点刚过,李又明带周晓艳到了市中心广场,一眼就看见了迎风傲然而立的他哥李一明。 李一明比李又明年长三岁,现在在省里的头牌高中上高二,平时住校,周末勤工俭学。周晓艳上一次见他还是过年,几个月过去,他似乎又魁梧了些,也多了些大城市人才会有的那种处变不惊的沉稳。李一明看见他俩,略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伸手牵过身边一个纤细姣好的女生,“这是我女朋友郑佳慧,你们叫嫂子就行。” 。。。 郑佳慧笑意盈盈地刚想打招呼,一口气提到半截差点没呛到,“李一明!你说什么呢!别教坏小孩好不好!”,说罢正色对李又明和周晓艳微笑,“你们好,我叫郑佳慧,我和李一明不是早恋啊!就是同班同学。” 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暧昧。李一明一挑眉,“什么早恋黄昏恋,反正我早晚也会喜欢上你,分什么早晚。” 这当街迎面糊一脸的狗粮。郑佳慧面红耳赤地挽起同样面红耳赤的周晓艳,跟李一明李又明兄弟俩兵分两路,分头行动。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再度汇合,李一明提着一兜子书,和郑晓艳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车。家里给他们各自留了饭,他们要在午饭结束前赶回家。 周晓艳抱着胸前的袋子,望着刷刷后退的窗景发呆。棉质的新内衣来不及洗,就先直接穿上了。她悄悄地看过很多电视上女士内衣的广告,原来真正穿起来,感觉是这样的。那不太听话的两小只被轻柔地托住后,是不会恣意乱跳的。刚才郑佳慧先是问了她的预算,便带她去了一家少女内衣店。试大小挑颜色,留出她还会继续发育的余量,帮她选有弹性的透气款式,并确定好尺码,还贴心地告诉了她洗涤晾晒的方法。 她想必知道这几件内衣对她的意义,也知道它们要陪她很久,但是她不说,而是直接想办法帮她穿得更久。从店里出来,她们一路闲聊,郑佳慧问她,你来初潮了吗? 六 周晓艳的脸瞬间就烧红了。 回想起来,她的初潮,还是李又明先发现的。在她既成的印象里,月经,乳房,亲密关系,这些都是不洁的,隐秘的,羞耻的,只能悄悄地说,否则就是放浪形骸不检点。 可是郑佳慧就那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了,好像这个问题跟「你吃饭了吗?」一样正常而自然。周晓艳第一次知道,来月经是不会「倒霉」的,也不用暗搓搓地叫「大姨妈」。郑佳慧平心静气地告诉了她很多经期的注意事项,甚至说到了以后有了男朋友要注意有防护措施。周晓艳闷头听着,头都不敢抬,这些理论于她而言,大胆,实用而超前。学校的生理卫生课形同虚设,连医务室都没有,又怎会花钱专门去请生理老师。 她喜欢像郑佳慧那样的女生:落落大方,波澜不惊,不卑不亢。大巴车行过一道减速带,陡然的一颠引起一车的惊呼,下意识里,她喃喃道,“我也好想也变成佳慧姐那样的女生啊。” 李又明看了看她,回道,“这还不容易,考出去呗。” 考出去。谈何容易。 今天之前,十四岁半的周晓艳能想到最远的未来,就是等到五一妈妈回来,她才能跟别的女孩子一样有内衣穿。她花了太多时间在「她到底该不该来到人间」这种自我怀疑的问题上,又花了太多时间在「因为我的到来给哥哥带来了厄运和不幸」这种自我责备上。生活于她,从来都是窘迫而无助的。她抱紧手里的袋子,别过脸,说道,“对你来说,当然容易。” 李又明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麦子店的其他小孩,他来这里一趟就是让你们看看,他会以怎样潇洒的姿态离开。 然而李又明显然不打算接受她语气里的哀怨:“你脑袋瓜子总比你哥的好使吧,他都考上高中了,你不行?”分数稍微再高点不就出去了。 话刚出去,李又明立刻脑中警铃大作顿觉失言:“回家不许跟你哥说我说他了啊!” 看他那幅保命要紧的样子,周晓艳噗嗤一声笑了。 那么省城半日游后,周晓艳和李又明的关系更进一步了吗?并没有,不但没有,反倒变得有些尴尬。 周晓艳其实是想找机会感谢一下李又明的,可是一回想自己那天的莽撞行为,跟电影里那些穿着风衣突然跳出来抖鸡鸡吓唬人的死变态有什么区别,一想到这儿她就情不自禁捂住了脸啊啊啊~。 李又明这边呢,不但没想过要她的感谢,反倒在心里已经向她默数了n个对不起。为他梦里对周晓艳做过的那些事,他问心有愧。周一再一次的体育课上,周晓艳终于大大方方地脱掉了外衣,加入了其他女生的队伍。他以为只要她融入尘烟,不再与众不同,不再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看向他,一切便会重回正轨。 毕竟,「在青少年正向发展的时期,很容易对新鲜事物产生好奇而尝试一些冒险行为」,他周日在省城的书店看到书上如是说。所以,他试图以他的多元思维淡化这件事:他和周晓艳,不过是玩了一次真心话大冒险。可是书读得再多,面对现实时,仍是无力。 又一夜的梦里,周晓艳惦着脚尖,在他面前微笑旋转,“你说,到底哪件好看?” 他没有看到那两颗珊瑚色的蕊珠,她们已经被一件白色的文胸包裹。她微笑着牵起了他的手,直接覆上了那欲盖弥彰的绵软半圆。 总而言之,周晓艳觉得,她在李又明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李又明觉得,周晓艳在他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所以干脆直接变路人,眼不见心不烦。 七 正好,天遂人愿,赶上了一个月一轮的换座位。保护视力,全班整体向右平移一组。自此,李又明坐教室南,周晓艳坐教室北,日日既不思君,也不见君,各喝各的水。 经过这样鸵鸟式的治疗,李又明自我感觉身心健康多了。春意又盎然了半个多月,迎来本学期第一次激动人心不务正业的大型校内活动:春季运动会。 麦子店中心中学每年下半学期,会有三次集体活动:春季运动会,艺术节,文化节。每一次盛会都充满浓郁的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以闭幕式为例,春季运动会最后结束的传统项目是环麦子山跑十公里。这让每天课间操都做得像打太极似的同学们如何坚持得下来,常常是预备跑然后就变成了环山自行车赛。成绩呢是肯定不能当真的,否则估计年年都要破省里长跑记录了。艺术节呢,压轴必然是校腰鼓队的花鼓表演,顺便熟悉熟悉节奏,等村里有婚丧嫁娶开张大吉时随时保持业务熟练。文化节就更加的靠山吃山,离学校不足五里地的地方有个夏商时期的古文化遗址,每年都是去对着那几个青铜鼎搞一下祭祀。与会者即本校初一初二高一高二学生,初高三学生自动原地自习不参加。 所以,虽然既不换汤也不换药,但对于有些同学而言,这可能是最后的校园集体活动的记忆了,弥足珍贵。再说,对大多数同学而言,搞活动可比搞学习有意思多了。 去年的运动会上,又瘦又小的周晓艳的主要任务是跑腿打杂,比如把班上语文学得好的那几个同学写的宣传稿上交到主席台那边去,给参加比赛的同学看着衣服和鞋。所以今年一听说让她去参加三加二篮球赛,她愣了一下。 理由是,她现在是班上第二高的女生,第一高的女生被发去跳高了,篮球就她和第三高的马佳佳顶上。 我国传统观念中,有些刻板印象几乎是全国通用。比如个儿高的就应该去打篮球,体壮的就应该去扔铅球,学霸就应该坐在看台上推着眼镜观战。 但李又明除外,首先他不戴眼镜,其次他体育一直还不错,是个全能替补。除了田赛他不喜欢,球类和径类他都能随时上。包括三加二篮球,他也是替补。 至于为什么不正式参赛,嫌累。 所谓三加二,就是每个队三个男生加两个女生的混合比赛。原先的校运会只有三对三男篮,也不是不想组织女篮,而是每个班实在挑不出三五个女生组队,毕竟平时的体育课上得太凑合啥也没学。原有基础上加上两位女选手,只打最后一节,增加点趣味性和挑战性,反正友谊第一规则有没有也就那样,满意。 对于周晓艳入选,李又明不意外。校运会前一周的淘汰赛开始之后,一干同学惊叹周晓艳居然真的会打球时,他也不意外。周晓艳家后院那棵大杨树上钉了个篮框,周晓刚有事没事就去投几下,不然他那人猿泰山的体格是怎么蹿起来的,顺便带着他那个跟屁虫妹妹。说不定连篮球比赛规则什么的,周晓艳都清楚得很。 意外的是,最后一场淘汰赛中,诞生了一个奠定周晓艳麦子店村花地位的名场面。 比赛第四节,女生上场。但见周晓艳纵身一跃,抢下一个篮板,之后加速运球往回跑。对手连忙回防,争抢之间,体育老师一声哨响,打手。同学手臂一收,不小心碰散了周晓艳的马尾。 周晓艳啥时候开始长成这样了?她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乌黑,亮泽,浓密,宛若一卷展开的黑丝绸,应声悠然而下,散落在她的薄肩。她眉头轻蹙,满地找那个崩开了的头绳,未经修饰的剑眉活生生把整张桃花脸衬出三分英气。尽管低着头,醒目的鼻梁仍然清晰地挑起了整张侧颜的优越。朱唇微抿,跑动后灼热而急促的气息,烧得原本樱花般粉雕玉琢的双唇如凤凰花开般的红艳。 周晓艳,还真是明艳啊。在一众同学正在围观这条活洗发水广告时,女主演终于在身侧找到了飞出去的发圈,已经断成了一条皮筋,好在还没被人踩到。她的手摸球摸得黑乎乎,只好勉强用指尖拈起皮筋,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场边抱着肩负手而立的李又明,不假思索地递将过去,“给我绑起来!” 八 有关周晓艳和李又明的闲话,从当地时间初二下半学期那个下午的篮球场就开始传了。 主要是李又明还特别配合,二话没说就接了过来。但见他伸手拢了拢她的头发,轻轻柔柔,像是怕揪疼了她。握一把青丝在手,快速绑好了一个低马尾,然后推了下周晓艳的后背,示意她可以入场了,周晓艳会意,跑走。 一通操作行云流水。这默契程度,要是没个牵手以上的男女关系很难达到。但当事的两个人确实没想那么多:这点肢体接触,真是彬彬有礼,在李又明那一摞春梦里根本不够看,那一刻他主要的想法是,手感跟梦里差不多;而周晓艳这边,早就在李又明面前破罐破摔摆烂过了,这一把头发连私密部位都算不上。 也就是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间还早,智能手机还没有横空出世普及到乡镇,否则好事者拍下来再发出去,就铁证如山了。即便是这样,被口口相传,最后消息回到马佳佳悄悄地问周晓艳时,也已经变成了“李又明的和周晓艳一直在谈恋爱,李又明喜欢长发所以周晓艳头发才留那么长的。” 面对马佳佳开玩笑似的节节逼问,周晓艳说了无数次“当然不是!”,甚至还发了「骗人长胖三十斤」的毒誓。几场比赛下来,周晓艳和马佳佳熟悉了不少。她们个头差不多,马佳佳虽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但个性活泼,能聊,等到了运动会正式开始的那天,她们差不多已经是上课吃饭同出同进的小伙伴了。 一番厮杀,周晓艳他们初二(3)班顺利挺进了年级决赛圈。按照赛制,三天的运动会,每天一场对决,角逐冠亚季军。第一天的比赛对六班,一鼓作气,前三节班里那三个男生甚是骁勇,最后一节周晓艳和马佳佳一上场,美女效应,男生们更像被打了鸡血一般,把比分咬得死死的,力求把微弱的领先优势保持到最后。 距比赛结束还有六分钟,对方打得本来就有点着急,突然又起了内讧。女队员之一对自家男主力发了飙:“怎么打呢?!往哪儿传呢!?”男主力颇为委屈,大声为自己辩解,说周晓艳「色诱」他,害他一个没注意,走神了。 而他口中周晓艳的「色诱」,不过就是周晓艳忽然笑了一下。虽然根本就不是对他,甚至都没冲他这个方向,但好端端地她笑什么?谁让她笑的?谁让她笑又偏偏被我看见的? 学校就像个小社会,问题有大有小,但解释(借口)殊途同归:她裙子太短了,她出来太晚了,她就穿了个小吊带,她有事没事就在我眼前晃悠…总之我管不住自己那是情非得已,纯属激素水平问题,你才是那个原罪,你才是之后一切不良后果的动因。 三班当时就不干了,嚷嚷着「技不如人别出来丢人!」「玩不起就回家,去找你妈妈!」鼓噪了起来,裁判兼体育老师瞪起眼睛吼了好几声才压下去。正在此时,场边一个示意,三班换人,万年替补李又明同学,闪亮登场了。 很难说不是有意为之,很难说不是蓄意报复。李又明这是在干什么? 孤云野鹤般在场上闲庭信跑,与其说在抢球,不如说是在秀他的肩宽和臂展。屡次高高地跃起悠悠地上篮,臀线看清楚没?没看清我来再投一枚。 走位过于风骚,几乎是贴着六班男生鼻子尖一闪而过,那角度刁得正好让全场看到他的长腿蜂腰。最过份的是,他居然故意腰身俯得低低的,故作一往情深状望着六班那个拿球的女生,作势要抢人家的球。人家本想晃他过去,被他逮住机会,陡然冲人家漾然一笑。 你见过那种倍速镜头下的花朵绽放吗? 春光乍泄的花园里,独一支的美男之花蓄势待放。忽然,天边的乌云撕开一道裂痕,一束暖阳倾泻而下,自此,云飞,雾散,花开,洒下满园明媚的春光。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大草原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愕然之间,周晓艳耳边响起了赵忠祥老师的经典台词,循环播放,不绝于耳。 九 比赛刚一结束,前方高能,「李又明一怒上场为红颜」的花边就传开了。等次日马佳佳又悄悄地求证到周晓艳这里,已经变成了,“李又明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占有欲极强,他到处放电可以,但他女朋友冲别人笑一下都不行…” 因此,有关周晓艳和李又明在谈恋爱的第一波传言还没落地,第二波又甚嚣尘上了。 也不能全怪各位观众朋友们抖落想象的翅膀。李又明这种四肢发达但头脑更发达的替补,非必要不登场,报名就为了凑个数。结果他在那种情况下那样走了一波,仿佛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众人,你们知道个啥?这才叫「色诱」。他是发烧了吗?周晓艳第一次看到如此招摇地大秀男色,事到如今,本来她和他之间就说不清楚,这下子又当如何是好? 但静下心来从头捋,要不是她周晓艳先跟在李又明身后不肯走,要不是她主动在李又明面前暴露她的窘境,那也李又明也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帮她,也就不会有后面她那么大胆地求助于他还觉得理所当然。 全都怪她吗,她不想认。哪怕李又明随便拒绝她一次,她也就再没了那个勇气。可是他对她几乎有是求必应,说到底,底气还是他给的。从发现那一椅子的血痕后,李又明没流露半分嗤笑,也没有开她哪怕一点点的玩笑,打那时起,周晓艳便开始了对他的「她敢」。 同样的流言蜚语,李又明则显得无挂于心。对于那个突然的登场,他的出发点只是,他不喜欢外班人这么说他们班同学,更不能输。 “要是当时场上的不是周晓艳呢,你还上么?” 面对这个灵魂拷问,李又明愣了一下,但这个问题,他不想浪费时间去想。首先这个假设就不成立,场上那个人就是周晓艳,不存在不是,所以问题根本没必要延伸。最主要的是,他认为他之于周晓艳,就是人道主义援助。他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好善之心,不过是源于他骨子里对女人的尊重,这份熏陶来自他奶奶。全村尽人皆知,他们家最金贵的人,就是他奶奶。 李又明奶奶的出身确实金贵,据说是外省某着名大地主家的小女儿,识文断字,秀外慧中。李一明和李又明的脑子,大概率是隔代遗传了他们的奶奶。大运动时,奶奶家被抄家恨不得灭门,为了深入改造“改善”出身才远嫁给了他三代赤贫的爷爷。从小到大,奶奶在李又明家的地位,那是要星星绝不摘月亮,粗活累活是绝对不会让她沾手的,更别说下地。家里条件刚稍微好一点,爷爷就开了个小卖部,其实就是给他奶奶开的,反正奶奶会算账。从此风不吹日不晒,只消舒舒服服地坐着。李一明李又明兄弟俩大一点后,放学能帮忙看店了,奶奶不是去地里陪爷爷,就是跟爷爷一起开三轮去进货,伉俪情深。 所以在李又明家,女人都是被捧在手心里的。要不是他控制不了周晓艳总是走进他梦里,他就更加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了。 运动会后,班里座位来了个大换血。因为这个春天之后,同学们明显长得高矮胖瘦各有参差。李又明毫不意外地坐到了最后一排,周晓艳则被排到了他的右前。这下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视野范围内时时会有她。不过这也没给李又明造成太多困扰,一是前一阵他哥回来给他带回了海量练习册武侠小说和科幻杂志,另外周晓艳最近好像有女伴了,算不算闺蜜的不知道,反正很多时候放学后都不再跟着他了。 女生真是挺神奇的,干什么都喜欢手拉手一起,上厕所都是,也不嫌别扭,这一点不分好学生差学生还是太妹。李又明虽然不能理解,但是看周晓艳日渐开心,笑容多了些,她一笑挺好看,也不错。 只是气温进一步升高,李又明在座位上总能闻到些若有若无的烟味儿。淡淡的,不明显,嗅不到源头,就是时不时就散一点出来,被他逮到。 临近四月中,马上就要迎来本校的另一重大集体活动:艺术节。其中一项重头戏就是红五月歌咏比赛。同学们放了学值完日要多留半小时,一起排练一下班里的合唱曲目,包括上下场队形。当周晓艳被紧凑地安排在了李又明正前方时,狗鼻子李又明眉头一皱,是她? 十 柳色新新,斜阳堪堪撑住了西边天空晚春的暖意。日落之前,周晓艳去了趟小卖部。这次她要多买点日用品囤着,省得总是跑。在家里,她和奶奶住一屋,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他哥才有。写作业就去爸妈屋,反正平时也空着。之前她从不敢多买,怕奶奶看到念叨她花钱没够,现在跟别的女孩一聊,她觉得自已胆子太小了些。顺便还想买点小零食,最近跟马佳佳她们在一起玩,都在吃别人买的东西,她有点不好意思,是时候也该表示一下。 零食无外乎就那几种,没什么好挑的。可是在那个熟悉的角落里,她没看到她常买的那些东西。她个子已经够高,特地踮起脚尖,仰头翻了翻货架后面,没有。 周晓艳狐疑地回头,却见李又明不知何时从桌上那本习题中拔出了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圆珠笔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之间旋转翻飞。 他看着她找,等着她问,他是故意的。 周晓艳忽然一阵心慌,她仿佛知道了李又明为什么这么看着她。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像这样对视了。在学校里,虽然他们比原来坐得近,但是她最近在刻意避嫌,包括放学也是。见她转过头去不说话,李又明放下笔,站起身,悠哉游哉地向她这排货架踱步而来。 压迫感无形而巨大。一步之遥,李又明伸出了手,一把薅出了她塞在书包侧兜的杯子。 那是一个装水果罐头的玻璃杯,吃完以后被周晓艳拿来当水杯。李又明拧开那个扁扁的铁皮盖,凑到鼻尖一闻,抿了一下唇,垂眸又将玻璃杯拧好塞了回去。他没什么表情,转头就要走,周晓艳心头一个瑟缩,下意识急切地辩解,“我没有~” 话音未落,周晓艳下颌一紧,李又明猛地抬手,钳住了她的脸。 柔光跨越货架的堵截,洒进房间,填在他们之间本就不大的缝隙里,把他们的影子黏在了一起。此时若有人走进来,一定会误会他们在亲吻。周晓艳吓得忘记了呼吸,半张脸被李又明捏在手里,一动不敢动。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她能数清楚他的睫毛,以及在那浓密的羽翳下阴沉的眼眸。 暧昧的是距离,不是现在的气氛。李又明低下头,没看她的眼,只是迎着她的错愕,轻轻嗅了嗅她的唇角,然后,松手,把她放开。 周晓艳明白,她什么都不用说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其实在麦子店,抽烟喝酒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与其说是陋习,不如说是民风。很多孩子初中毕业后如果不再读书,跟父辈去跑长途货车,去工地当小工学手艺,进厂打工,在社会上奔走,烟酒就变成了一种社交手段或消遣。最近跟马佳佳她们几个女孩子走得近,见她们有人抽烟,周晓艳也就有样学样地凑了个热闹。她自认为没有上瘾,也不会沉迷,而且她每次进班前都仔细漱口,没想到还是被李又明发现了。他那么直接地表达了反感,甚至是有些。。。嫌弃。 嫌弃? 这个词,让周晓艳遍体凉意。 之后好几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李又明照样刷题看闲书打球,并没有跟周晓艳多说或少说一句话。虽然之前他们在学校也基本上不怎么说话,但这回,周晓艳一直莫名地忐忑。她放学后又开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是个犯了错被抓包的小孩,在等待受罚。 她不担心李又明会告诉她哥或奶奶,他肯定不会那么做。她怕他就这样算了,以后他会烦她,再也不理她了。 直到周末到来,周晓刚过来通知她,“明天你去省城,顺便把李一明帮我买的书捎回来。”周晓艳才知道,她又被李又明安排着去省城了,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算下落了点。 十一 主观上,目前的周晓艳没想过要和(或着说会和)李又明怎么样。 学校里,有不少女孩子喜欢李又明,但都是偷偷地,没人会跟他表白,或传小纸条给他。一如马佳佳所说,那种男生时不时看看养养眼就行了,你的脑子是跟不上他的未来的。她自然也清楚,那些关于李又明和她的绯闻,不过是课间课后被当作八卦来供人消遣,估计不少人都在等不久之后她被甩了然后看她的笑话,最迟也不会拖到明年毕业后。 虽然近来,确实有很多人说她长得漂亮,马佳佳她们也在问她用的什么擦脸油,但是她很难认同,她的自我评价还停留在那个瘦小枯干的黄毛丫头上。再说这世上好看的人多去了,李又明他自己就很好看啊。他喜欢的,应该是佳慧姐(就是他哥女友)那种类型吧,不但好看还特别聪明的那种。 所以当郑佳慧再次坐在自己面前时,周晓艳难掩兴奋。想多看人家几眼,又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那偷瞄几下又慌忙躲闪的眼神,让除了她以外的那三个人都觉得不太对劲。 今天下午两点,李一明他们学校学生会将组织一个旧书旧物交流会,初中部也会参加,其中不乏内部资料。肥水不流外人田,李一明特地把弟弟叫过来捡捡漏。李又明算是家属,他来蹭个入场有情可原,可自己来算怎么回事?周晓艳心里直打鼓。活动下午才开始,他们中午到达,李一明和郑佳慧带着他俩在学校食堂吃了个饭。饭毕,四个人一起到天台连廊的角落,晒太阳消食等入场。 和煦的温度让大自然的墨水瓶挥发出了更浓郁的色泽,将柳枝由嫩绿晕染成了碧绿。不变的是天边那朵奶油云,只要是晴天,就一直会是那团奶乎乎的白。周晓艳看着眼前变幻的白云苍狗,忽听李又明叫了声“佳慧姐”,她转头看去,郑佳慧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拉长了声音说了句「哦~对!」,回身对周晓艳笑道,“晓艳,听说你也会抽烟了?” 周晓艳的脸噌的一下红成了猪肝。李又明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什么叫「也会」? 但见郑佳慧兴冲冲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粉粉嫩嫩的长方形小盒,“来!试试这个!” 李又明整个人一个速冻,???!!! 不等李又明再说什么或再露出什么表情,李一明一把拽走了他,留周晓艳独自风中凌乱惊慌失措。她连连摆手,“佳慧姐!我错了!我就是瞎凑热闹!我没想学坏!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郑佳慧却不以为然,“放松放松!我一不是老师二不是家长,又不是李又明,你紧张什么。”说罢拈了一支细细女士香烟出来,“来,尝尝。” 烟草混着淡淡的薄荷味。周晓艳战战兢兢地陪着郑佳慧,在全省最好的高中的天台角落里,默默地点燃一支烟。郑佳慧问,“最近压力很大?” 周晓艳羞愧难当,“没…没有。” “那怎么想起来学抽烟?” “就是…跟同学一块玩的时候,她们都会,就我不会的话…” 很多时候,对女孩子而言,同性之间的友谊,其分量和重要性跟异性恋相比,一点都不会轻。如果能被和自己一样细腻、美好、有同理心的女性所认同,那种成就感和快乐,丝毫不比谈恋爱来的少。反之,当遭遇孤立排挤,或闺中密友的背叛,杀伤力也难以估计。获得认同的第一步常常就是从众。年少简单容易发热的大脑,往往只顾眼前不想以后。不管是好习惯还是恶习,没有钱,又何以维系呢?但是,为人尚未独立,为了钱,难免会越走越违心。 郑佳慧能理解那种想融入的迫切,她轻轻点头,自顾自道,“我是因为学习压力有点大。从镇上考到这里,原来是一马平川,现在成了默默无闻。” 她跟周晓艳聊着她从初中到高中的校园生活,包括跟同学们的交往,从第一次抽烟到后来又戒烟的经历。只说事实,不讲大道理。 烟没有被抽几口,只是在她们的指间默默地燃烧着,慢慢地变短,再变短。 十二 尽管交流会上各色书籍琳琅满目,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李又明和周晓艳只逛了一个多小时就回去了。时候还早,人们大都还在城里浪,大巴上很空,李又明走到车厢中间的空位坐下。周晓艳迟疑了一下,径直路过他,坐在了后排。 李又明坐好,扭头发现旁边的座位空着。四下一看,一位中年大叔放着一堆空位不坐,正蹭着周晓艳的膝盖往她里面的座位挤。李又明皱起了眉,声音不大,力道却不小,“过来。” 周晓艳正努力往后挪着双腿给大叔让道,仓促之间抬头道,“不用了。”李又明重复了一遍:“过来。” 周晓艳腹诽,我是你家养的小狗吗,你叫我过来我就得过来,不过最后还是抱着那一兜子的参考书坐到了他旁边。她和郑佳慧今天边聊天边抽烟,身上肯定有烟味,本想躲远点省的讨人嫌,但现在,她不想惹他。 她想起佳慧姐最后对她说的话,“咱俩被李一明他们哥俩盯上,就认命吧。”周晓艳红着脸又想辩解友谊万岁,郑佳慧哂笑,“你觉得,李又明那小子是爱管闲事的人?” 在学校里,李又明就是个闲淡散人。反正成绩好,老师也不管他。看闲书,打篮球,随心所欲甚是惬意。班里那几个凤毛麟角的学习积极分子问他题,他从来都是笑嘻嘻地来者不拒,但是心情好的时候就用人话讲,不想讲时就别人专挑听不懂的说,把人讲得人云里雾里的他拍屁股走了。这么比下来,他对她似乎已经是出奇的有耐心了。 一如郑佳慧所说,“你不知道,当初为了让我戒烟,李一明都干了些什么。他去hk当了一阵子交换生,回来特地买了几盒进口烟给我。烟盒上不是黑乎乎的切下来的肺,就是各种因为母亲抽烟而生病的小孩,太恐怖了!吓死人了!他还一本正经地说这叫「厌恶疗法」。比起来,李又明对你可地道多了,还特地把我叫过来给你当知心姐姐。” 想到此,周晓艳偷瞄了一眼李又明。但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埋首刚拿到的那几本科幻世界,沉浸其中,旁若无人。 翻书页的手指骨节修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洗得有些起球的灰色卫衣袖子向上撸起,露出一截精瘦的小麦色手臂。再往上,周晓艳硬生生地别过脸去,她不敢看了。 车窗外,烧完秸秆后焦黑的土地上萌出了新芽,和煦的春光织出崭新的绿毯。周晓艳忍了再三,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烟味儿啊?” 李又明好像根本没听见,但是翻书的手一顿,接着迅速恢复正常。周晓艳以为他不会回答,但他一开口,满是云淡风轻:“吸烟有害健康。” 很明显,他糊弄,他回避,他想终结这个问题。对于常驻三好李又明,烟酒不沾那是基本素养,这有什么可问的。 但周晓艳就是想问。 “我那么小心,都能被你发现,说明你就是特别讨厌(抽烟)那件事。我的事你知道那么多,你的事却一点都不告诉我,至于吗,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周晓艳跟说绕口令一般,说着说着还委屈起来了。 她这突然的情绪打了李又明一个措手不及,李又明的嘴角不自觉的弯了弯,“我知道你什么了~” “你连我哪天来例假都知道!” 幸亏周晓艳的声音一贯是软软糯糯轻轻的,周围一圈又没坐什么人。尽管如此,李又明一个语塞,耳根还是烫起来了。周晓艳继续以柔克刚,“我一直拿你当朋友,跟佳慧姐差不多,朋友不就应该互相帮助吗?可现在倒好,回回都是你帮我,回回都是我麻烦你。” 这话说的,听得李又明心里好生别扭。什么叫跟佳慧姐差不多?我拿你当梦中人,你拿我当男姐妹? 人间杯具! 十三 从小,李又明一闻见烟味就烦。 这件事他们全家都知道,这也是李一明力劝女朋友戒烟的理由之一。他们家唯一的烟民就是他们的爸爸,逢年过节回家,想抽烟的话只能走得远远的去大路上,在院子里蹲着都不行。李奶奶决不允许任何人为制造出的乌烟瘴气,污染或伤害李又明那聪明绝顶的小脑袋瓜子。 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也许是觉得答案过于显而易见,不用问, 抑或是李又明少年持重太让人省心了,对这种不良嗜好理应有着天然的隔绝与厌恶。 周晓艳是第一个问且非要问的。 她敏感地发现了他的敏感,不接受敷衍,不说出个所以然的话似乎没办法翻篇。李又明若有若无地轻叹,拿她没办法。 “我小时候肠胃特别娇气,只能吃特别贵的进口奶粉。我哥吃普通奶粉一点事没有,我一吃就全身发红长疹子,还又拉又吐。吃进口的就没事,通体舒畅,什么毛病都没有。可是进口奶粉特别贵,吃得还特别快。那时候我妈在家带我和我哥不能出去工作,家里地里收入少,全家只靠我爸出去干活挣钱。” 现在说起来这段家里的往事,李又明仍垂头丧气,“我记事早,很小就记得我爸一发愁就会皱着眉头抽烟,大多数都是在愁我的奶粉钱。抽烟还舍不得抽整根,一根烟要分好几次才舍得抽完。你说,如果我家没有我,日子是不是会好过得多?” 所以,他讨厌那股焦油混合着尼古丁的味,再厚重的时光之毯,都会被那种刺鼻的味道扯破,暴露出李又明不愿回忆的家徒四壁。 这世上,穷是原罪,穷是万恶之源,穷会衍生巨大的自卑与不平等。出类拔萃如李又明又如何,一样被穷这件事困扰到怀疑自己的出生。 他自顾自地说完,之后,等着周晓艳的安慰。 可并没有。不但没有,周晓艳一声嗤笑之后冷哼:“那你想怎样?” 对啊,他想怎样?现在的现实是,他已经被生出来了,并且是带着父母的祝福被生出来的。像周晓艳一样被生成一个女孩,随便养大换一份彩礼回来好给哥哥娶媳妇?还是资质平庸毫无天赋早早的辍学打工补贴家用? “左不过是觉得自己给家里添了累赘,那你以后赚钱反过来给他们花,给他们买房子住不就行了。书那么难都读下来了,钱还怕不会赚?” 面对周晓艳一连串的诘问,李又明瞬间觉得自己的问题都被她吓唬小了,而且显得略有些矫情。他嘴角泛起一抹怎么都压不下去的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 最后,周晓艳补充道,“别的不说,赚钱可能也是以后的事,你哥去省城上学,你现在能在家陪着你奶奶,你就说她高兴不高兴吧。” 这毋庸置疑。一甩愁绪,李又明竟莫名派生出了「我真是个大孝子」之感。 貌似他们说起对方的事时,都能头头是道伶牙俐齿。其实,还有一个被李又明隐藏,不能说出来的理由:他一直记得那天她在他面前气恼地扯开拉链时,那扑面而来,属于她的味道。 体香混合了一点点的汗津津,有点像记忆中小时候妈妈臂弯。如一个隐形而清新的拥抱,他被包绕在内,他沉溺其中。一颗心虽然在狂跳,同时却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一股暖意,从心尖出发,直达四肢百骸,好奇妙。 他不能忍受这个味道被世俗烟臭所沾染,也不愿这种味道远离,迷失,最终消弭。然而年少如他,没把握说出她能接受且不伤害她的话,只好车行百里,千般迂回,求助同为女生的小姐姐。 哪怕这只是一段轻狂岁月的一时情迷。在他足够成熟到能应付一切后果之前,在他弄清楚什么才是为她好之前,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恣意妄为,伤到她,误伤也不想。 十四 尽管太阳落山之前周晓艳就到家了,可还是挨了她奶奶一顿训。周奶奶晚上要给孙子包饺子,早早就开始准备,可周晓艳不在家,没人给她擀皮儿。 眼看奶奶的怨气发了快半个小时还没个头,周晓刚不胜其烦,他甩手打开淋浴房的门,冷冷道,“她进城去帮我拿东西,回来得又不晚,有完没完。” 周奶奶看到头发湿淋淋就跑出来的周晓刚,连忙抓了条干毛巾追上,“快把头发擦干了!一会儿着凉了可咋办!” 周晓艳低头,默默地揉着手里的面团,习以为常,不以为然。 嘻嘻哈哈唱唱跳跳看完腰鼓队表演,艺术节落幕,之后便要期中考试。这几日周晓艳情绪一般,一是生理期不适,二是李又明在旧书会上帮她挑的那几本所谓「难度不大」的练习册令她十分头大。只能说,学霸对于难度的执行标准非她这种俗人所及。 特别是每个单元最后那个「能力提升」板块,已经到了她照着答案反推都办不到的程度。周晓艳仰天长叹,要不她的能力还是别提升了吧。但又不甘心,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李又明那句脱口而出的“考出去呗”。 真想一把薅起眼前的这本书砸到李又明的脸上,让他好好说说 到底哪里难度不大。可是人家根本不在座位上,桌面干干净净,打球打到快放学了也不见人。正烦躁,教室后门一阵叮叮当当,李学霸玩儿痛快回来了。 但见他大汗淋漓,拿起水杯作牛饮之势,可还没喝两口,水杯空了。他晃晃空瓶,甚是干渴,四下寻了一圈,发现周晓艳的杯子里还有水,招呼也不打一声抄起来就把水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大半。 等李不见外同学解了口渴,才注意到周弄不明白同学正对他怒目而视。“怎么了,我又没有拿起来直接对嘴吹,还给你留了这么多,多讲文明懂礼貌~”周晓艳没好气,理都不想理他。李又明垂眸,看到她面前的那本习题,整张脸虽然依旧波澜不惊,只有眉峰轻挑了一下,几乎微不可查,却仍让周晓艳看出了狡黠,“哪里不会?我给你讲讲?” 周晓艳心下了然。 这本题的难度值得商榷,最起码是个部分超纲,枉费她为保学霸的清誉刻意避嫌。但见李又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施施然大剌剌坐在了周晓艳旁边,丝毫不在意周围同学的反应。事实证明大家也没那么闲,好事者看两眼窃窃私语两句也就各找各妈去了。李又明沉声道,“你知道么,你可是我传说中的女朋友。” 即将十五岁的少年李又明,嗓音已如成年男子般的低沉厚重。奔跑后充血的声带,发出的声音如大提琴般深沉。周晓艳努力自持,不要被这个魅惑人心的磁场吸进去。不等她回应,李又明自顾自地继续道,“既然如此,何必枉担这个虚名?该问就问呗。” 也是。 闲话从不会因为清者自清就真的变轻。观众根本就不在意事实如何,也无视有无依据,而只热衷于自己远程当导演,系好并提好木偶身上的线,让事态发展得如他意淫。 且不说这个嫌能不能避开,仅仅因为一些闲杂人等说三道四就跟李又明疏远,周晓艳不愿。她是拿李又明当朋友的,毕竟他帮过她那么多,人又好。只是,她面露犹豫,“会不会耽误你复习?” 李又明一声嗤笑,不小心露出了些睥睨考场的傲慢与不屑,“就一个期中考试,还用得着复习?” 周晓艳词穷。 自此,周晓艳和李又明恢复了邦交正常化。沐浴在学霸的光辉中,周晓艳每天都在感受人类智商的参差。她总算明白了李又明开学典礼时说的那句“先背下来,之后在理解”是什么意思,因为李又明压根不用刻意去背诵,他那根本就是拍照般的记忆。有他带路,周晓艳接下来的复习之路果然顺畅很多。 考前那一周的周末,晚上十一点多,李又明都睡下了,忽听有人笃笃地敲窗。他本不想理会,但对方敲个没完。这还让不让人睡了,李又明没好气的把窗户拉开个口子。一看,周晓艳。 明月当空,她的脸色比月光还白。再一定睛,旁边跟她一起的还有她那个人猿泰山哥,两颊两坨异样的绯红。 这大半夜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来敲打他窗,李又明有点看不懂。心说就算最近总是带她补习,略培养出了些交情,也没必要大半夜的还来私会吧。就算非要夜半私会也行,带着亲哥一起来是几个意思。 周晓艳显然没心思看他的心路十八弯,她有些慌,颤声道,“我哥发烧了。” 十五 周晓艳的话,乍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但看到泰山哥的脸色,结合村里由来已久的传言,前情后续在脑中一跑,李又明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入夜的乡间寂静无声,偶尔一两声看家狗叫,悠远得像个来自别处的梦。李又明从抽屉里翻出压箱底的半盒退烧药,从货架拿起一瓶水,倒了一杯给周晓刚,又倒了半杯给周晓艳,瞥了她一眼,“吃点药烧退了就没事了,至于吓成这样。” 春寒料峭,周晓刚打球打热了屡次三番等不及热水就冲凉水,终于着了凉。他扣出了一个药片,咕咚喝水吞了。头一扬一低之间,看见自己的妹妹面如土色,李又明面沉似水,气氛不太好。周晓刚先开了口,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点感冒后的沙哑:“我记得家里还有退烧药,可是翻了半天也没找着。”气氛仍然一池死水,他继续道,“我现在偶尔感冒发烧根本没啥事,之前爸妈是怕奶奶又不当回事故意那么说的。” 农村养娃大多散养,没那么精细,发烧只要不耽误吃喝照样到处撒欢儿跑。留守儿童周晓刚小时候发高烧没人当回事,然后就抽风了,最后送到医院说已经脑炎了。出院后他父母担心老一辈心大不当回事,就说他这病落下了根,不能再发高烧,一发烧就得赶紧吃上药或者去医院,否则有可能再抽起来。“我后来做了一阵康复训练都好了,没什么毛病。”周晓刚专门对着李又明说,怕他介意一般。 看她哥的额头不一会儿就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周晓艳长出了口气,她蚊子哼哼般小声嘟哝,“退烧药被我吃光了。佳慧姐跟我说,要是特别疼的时候,吃那个药就管用…” 周晓刚不明所以,“你怎么了?哪里疼?佳慧姐是谁?” 这一对兄妹简直了,前世他到底亏欠了他们多少啊,李又明无语问天。他自然是知道周晓艳怎么了,也知道她哪里疼,更知道谁是佳慧姐。但对于周晓刚这一问三联,他莫名地感到压抑而愤怒。他拿起桌上那半盒药,递给周晓刚,冷冷道,“又没多少钱,回头多买两盒放着,她们女人也需要。” 周晓刚已经高二了,马上就成年了。李又明的重音又特地放在了「女人」上,再木讷想想也会懂。他低下头,本不想再多言,起身欲走,脚刚迈出去又回头道,“是我疏忽了。我是怕我奶奶发现我发烧,大半夜起来闹…” 李又明比周晓刚小了好几岁,却从没管他叫过哥。他在他面前说话一直很硬气,没大没小的。但周晓刚竟也不恼,反倒动不动就跟他解释,好像总怕李又明不高兴似的。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看似慢慢懂事了,不再给家长找麻烦,实则他们是开始懂了,家长才是那个最大的麻烦,从而渐渐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周晓刚是怕他翻箱倒柜找药惊动了奶奶,牵连了妹妹,周晓艳是怕奶奶发现她偷吃了家里给哥哥备的药,骂她要害人。总之,他们宁愿一起偷跑出来求助同龄人,也不愿被奶奶知道,因为大人只会失控发飙,于事无补。 周晓刚看着手里的药,闷声说道,“我拿两片走就行,等天亮了就去卫生所买。”作势就要撕开,李又明制止,“不用,反正已经过期了,赶紧吃完得了。” 周氏兄妹:“???!!!” 李又明淡然置之毫不在乎:“我冬天那会儿刚吃过,挺好,不影响疗效…” 夜风飒飒,外面很冷。周晓刚身上的汗越出越多,李又明找了个毯子让他裹上。毕竟发着烧,晕晕乎乎的,周晓刚脚步有些虚浮,周晓艳扶着他往回走。眼着这一高一矮歪歪斜斜走不成一条直线,李又明担心周晓刚万一摔倒会不会把他妹砸死。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拿钥匙带上门,快步赶上,掐住了周晓刚的胳膊。 两家相距不过百米,等周晓刚悄咪咪地进了门,周晓艳压低声音向李又明道了个谢。却见李又明在院门口的路灯下东张西望踟蹰不前,行为举止颇为鬼祟。周晓艳眯眼,暗中观察了半分钟,忍俊不禁,这位顶天立地的学霸君,想来可能是有点怕黑。 十六 关于李又明怕黑这件事,他哥李一明要负主要且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一明中考结束那年,李又明正好小学毕业。如何有意义地度过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呢?怎样足不出户就能博览这大千世界呢?一明哥哥省吃俭用进城精挑细选,偷偷摸摸地租了一大堆碟片回来。青春期的一明哥优秀归优秀,叛逆多少也是有的,大人不让看什么就抱什么回来,打破限制就对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于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李又明同学在哥哥的监护下,捂着耳朵收看了「午夜凶铃」。那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的,李又明被吓得魂飞天外,个儿都那么高了生生跟着奶奶睡了一礼拜才缓过来。可这倒霉孩子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没过多久,又屁颠屁颠地跟在哥哥后头找刺激。一明哥规劝无效,叹口气说,“那咱们就看「山村老尸」吧。” 李又明乍一听,有些兴味索然。心说这有什么可看的,我们学校哪一个不是山村老师。结果一看完,又崩溃了。这回李奶奶不干了,追着一明哥哥满院子跑好一通打。一明哥很委屈,“就是因为胆儿小所以才需要练啊!” 恐怖片之后是情欲片,情欲片之后是文艺片,文艺片之后是科幻片动作片。再回首,那是一个多么黄暴色情的暑假啊!爹妈不在家,爷爷奶奶在忙活,一明哥带娃,主打一个实事求是不遮不掩。扯开人性的各色遮羞布,丢弃欲望的各种挡箭牌,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区区一部电影能有多险恶呢,不及真实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疏胜于堵。 那个夏天,灵魂与肉体受到双重涤荡的李又明同学,虽没怎么见过世面,于人于事却开始变得波澜不惊了起来。之前对社会、对异性、对异世界的懵懂和好奇,被那些惊悚压抑甜蜜变态的画面震成了齑粉灰飞烟灭。但一码归一码,千帆过尽,他还是怕黑。 那没办法。都说童年阴影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此时李又明颇为后悔方才的冲动。他们兄妹两个结伴回去就行了,他逞什么一时之勇,瞎操个什么心。头上那盏昏黄的路灯被风吹得晦暗不明,前路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仿佛什么都埋得住,什么都藏得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故意加重了的脚步声,李又明触电一般地惊跳回头,“谁?!” “我。” 周晓艳特地把头发扎好,手电筒朝地,怀中抱着李又明刚才借给她哥披的毯子,轻声说,“我把这个给你送回去。” 蝙蝠在飞,猫头鹰在叫, 看不清是什么小兽悉悉索索地横穿破败不堪的水泥小路,或许是只刺猬,也可能是野猫。夜风把周晓艳的肩头吹向李又明的臂弯,这半边的人间温软,把李又明的惊恐慢慢稀释再稀释,一颗心缓缓下降。迎风而动的还有她的发梢,有那么几丝随风飞起,径直钻进了他的颈窝。绵绵地抚过他的皮肤,弄得他心痒。 路不长,他们走得很慢。心随意动,李又明停住了脚步,周晓艳左肩突然一凉,回过头不解地看向他。 “我…”穿透暗夜的恐惧,李又明的声音,沙哑中透着迫切的低沉,“我想抱你。” 没有一点近乎暧昧的似是而非,简单又直接,笃定而热烈。话落之处,火花从他的眼眸中应声迸出。周晓艳星眸微闪,下意识地抱紧胸前的毯子,拿着手电的左手偏了偏。 晃动的光线一下子拉回了李又明的神志,他面色恢复了淡然,提步向前,仿佛刚才那话只是恍惚间的呓语。 然而周晓艳在他背后唤他,“李又明~” 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呼喊他的名字。之前,他们的相遇大多在白天。他习惯于她先来投来探寻的目光,锁住他的眼神,然后直接说重点。 “帮我拿着手电筒。” 后知后觉,李又明有点囧。他木然伸出右手接过手电,巴不得快点走回去,好结束这尴尬的场面。蓦地,左手边微凉,周晓艳探出手指,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指尖。 十七 指尖相抵,接触的面积不过寸许,李又明便知道,他方才脱口而出想要的拥抱,有多么的莽撞和危险。 刹那间,分不清是电流还是暖流的一股暗涌,一触即发,奔流向前。一路直抵他胸口的左边,一颗心顿时跳乱。伊人手指纤纤,他稍用力,便可触及出冰肌之下莹润的玉骨。他从不自诩君子,也不要求自己坐怀不乱,但自认为自制力尚可,少有邪念。但此时此刻,他的手像是想脱离他的辖制一般,只想兀自向上,向前。 褪去她的春衫,抚过她的唇瓣,然后停在那一对酥胸之上,辗转,流连,一如在平素的梦里一样。 在身体更多的部分不听话之前,李又明适时掐断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她的手怎么这么凉?他张开手掌,把她的手包进掌心,“你很冷?” “没…没。” 李少男光顾着控制自己如脱缰野马的思绪,没注意周少女已经羞得头都快埋到胸口了。她本就肤白,一脸红根本掩不住。饶是月华不在,暗夜无光,他也能想象出她此刻面赛桃花的模样。 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跑过李又明脑海,他哑然失笑,“你…不会以为抱一下就会怀孕吧?” 这一场旖旎的私会有些虎头蛇尾,以周晓艳羞赧地甩开了李又明的手佯怒离场告终。每年开学典礼,校长都会老生常谈宣读校规。每每读到第二十三条「不许谈恋爱!」,都会声如洪钟着重强调。同学们好像守株待兔般等着读这一条,然后全场爆笑。但校方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每年都有学生擦枪走火怀孕休学,有的甚至直接退学回家生孩子去了,高中部居多,初中部也不是没有。 这几年来,民风逐渐开化,很多女孩吃了亏后,发觉对方不是良人,选择不再继续吃亏,做流产的越来越多。但终究碍于颜面,有的就去了黑诊所,闹出人命的也不是没有。所以校方训导得更严厉,男女大防捂得也更严实了。 我们国人是不谈性的,讲究的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孩子大了自然会懂。至于这懂的代价,反正我警告过你了不能去做,你非要自越雷池,那后果自负。不是有安全的方法吗?不行,太污,你们要纯洁,不能知道,all or none,没有中间地带。 所以李又明的这句,也不算是笑话。 大清早就亡了,周晓艳很白不太甜但她不傻。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时,怎么可能只讨论精神恋爱法呢,越不让知道的越会知道。她只是不确定,如果她和李又明的关系从一个拥抱开始,那么接下来该当如何,要怎么走。 他们现在充其量只是友达以上。那种情况下,他想抱她,可是怕黑,可能是有点冷,但应该不会是因为喜欢。李又明脑子好,长得好,虽然有时候有点气人,但是招人喜欢的地方很多。可她周晓艳有什么,如果李又明喜欢她,那她有什么可让他喜欢的呢? 长得漂亮?这可能是目前周晓艳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也是最易碎的理由。这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万一有一天她不漂亮了呢。 可是,骤冷的肩头让她怅然若失。所以,鬼使神差一般,她握住了他的手。 接下来的校园生活还是很积极向上的。李又明讲起题来很凶,从不拿书本开玩笑。周晓艳稍微一走神就会反应慢,那只她牵过的,明明很有温度的手时不时就会迎头一记爆栗,无情地敲她的头。几次三番下来,坊间传闻李又明和周晓艳的关系摇摇欲坠,濒临分手,原因是李又明是个家暴男,动不动就要打爆周晓艳的头。 十八 花开遍野绿满山时,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虽然根本望不见第一名李又明同学的项背,但已超过了周晓艳本人的预期。放学后,她一改平日跟在李又明身后二十米的跟屁虫样,把卷子卷成一卷握在手里,走在李又明前头,时不时回头冲他笑,一双眼笑成了月牙。那遍布全身的得瑟劲仿佛在说,「你看,我是不是还可以呀。」 李又明拽过那几张纸打开扫了一眼,一幅「极其一般~勉强对得起为师」的挑剔模样,默默地从包里摸出一根棒棒糖,连同卷子一起还给了她。 周晓艳想起了考前吃过的那些脑瓜崩,这位还真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啊。 快到李又明家的小卖部时,碰到了正打算出门的李奶奶。周晓艳立刻敛起了刚才得意洋洋的得瑟劲儿,匆匆打个招呼赶紧跑了。李奶奶还没看清楚是谁,那个高挑纤瘦的背影就跑远了,问老二,“这是谁家的孩子?” 李又明答,“周晓刚他妹妹。” “啥时候长这么高啦!”李奶奶对那孩子的印象还是个干瘦的小姑娘,讶异过后正色警告自家孙子,“你闲得没事别惹她啊,她奶奶那张嘴可不饶人。” 可转过天,李奶奶就见识到了,周晓艳的嘴更不饶人。 考试成绩发下去,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感激李又明就有人对他咬牙切齿。本来就是,学校又不是乌托邦,谁还没个仇家。上次三加二篮球赛上六班的那个男生主力之一(就是说晓艳色诱他那个),这次期中考试跟李又明分到了一个考场。 麦子店中学的考场纪律,一直是当地教育部门的心腹大患。舞弊之风由来以久,屡禁不止。每次考试,以学霸为中心,分数呈辐射状向外向下衰减。然而谁能想到,最不满的不是兄弟学校也不是主管部门,而是学霸君以外的外班学生的家长。凭什么回回都是那个班里的孩子有正确答案抄?于是最近几年,各种考试学生顺序全部打乱,考场座位随机生成,学霸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班,雨露均沾。 话说考前,当主力同学发现李又明坐他旁边,大喜过望。又是投喂零食又是眉来眼去,拜托半天让李又明高抬贵手,卷子别捂那么严实,并承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李又明倒是没捂着,可是旁边那位一半儿还没瞄完,李又明就交卷儿了。再往后的几科,越央求交得越快,很明显,李又明是故意的。 主力同学姓谷,名满仓,光听这个名字就充满了土着的殷实气息。谷满仓他爸在当地开了个采石场,小有财力,他是他爸的二老婆生的,之前的大老婆因为没生出儿子来地位不保。谷满仓的妈妈是个母凭子贵的小娇妻,谷满仓他爸又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实在是宠溺了些。从小到大,谷满仓没少惹是生非,仗着他爸妈舍得花钱平事儿,也就有恃无恐地长到现在。 考试之前,谷满仓他爸说了,只要这次考试不得倒数第一,就给他买新款的游戏机。但凡李又明再多坐十分钟,游戏机就到手了,偏偏他一点面子都不给。 放了学也不想回家,回家也是挨老子数落。谷满仓坐在二楼的窗台边儿上,吹着风喝着可乐拉着脸不高兴。看他一脸的便秘,小伙伴劝慰,“周晓艳是他女朋友,上回打比赛不是跟咱们结下了点梁子么,他不乐意也正常。” 说曹操曹操到,说话之间,见李又明正不紧不慢地从楼里往外走,谷满仓头脑一个发热,手上一松,停在半空的玻璃可乐瓶子直直地脱手而去。 按照谷满仓认为的轨迹,玻璃瓶子应该垂直摔到一楼大门口的飘檐上,啪地一声炸裂,吓李又明那孙子一跳。但是他忘记天气热了太阳大了,楼下窗户上面的遮阳篷打开了。但见玻璃瓶子顺着遮阳篷的斜坡滚落弹出,磕在飘檐边上摔成了两半,那锐利如凶器的大半边借力掉下了楼,直接就奔着李又明的脑袋去了。 十九 千钧一发,真的是千钧一发。 幸亏第一声炸裂让李又明的脚步顿了顿回了一下头,否则要么开瓢,要么破相。尽管如此,半截空瓶锋利的边缘仍然划破了他的脖子,砸在肩膀上之后,应声碎了一地。 先是几秒的安静,之后学生们炸了锅。霎时间,李又明宛若一朵浴血而生的修罗之花,半边脖子和衣服立刻就被血染红了。头一回见自己流这么多血,李又明也有点懵,还没来得及仔细探查,跟在他后面的周晓艳不由分说一把按住了他的脖子,嘴里不住地念,“别动!别乱动!” 一片大乱。饶是如此,周晓艳还没忘了扭头冲马佳佳喊,让她去高中部找她哥周晓刚过来。自习还没开始,周晓刚正在操场上扔铁饼玩儿,一听这事铁饼都来不及放下撒丫子就跑过来了,几乎跟老师同时赶到了初中部教学楼下。 周晓艳手上湿淋淋的,都是李又明的血。她嘴唇都吓白了,伏在李又明耳边大声喊,“你别说话!也别乱动!”李又明脖子被周晓艳按得死死的,屡次三番想说出点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一动,周晓艳更用力了,白眼一翻,李又明晕过去了。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先把李又明抬到了卫生所,赤脚医生一看,这血淋淋的,人都晕过去了,也不敢耽搁,接都没接就说直接送镇上吧!到了镇医院急诊,大夫说小姑娘你把手松开我看看。周晓艳哽咽着语无伦次:医生我怕一撒手他还流血!你看他都晕过去了! 大夫毕竟是大夫,临危不惧,处变不惊,见状柔声劝慰道,“没事儿,你手撒开,现在到医院了,再出血我们有的是办法。”看周晓艳还在犹豫,继续耐心安抚,“你手没消毒,老这么压着容易感染。”周晓艳终于松开了手。 医生一通密集地操作,李又明清爽干净了许多。脖子右边从上斜向下划了一道大概四公分的伤口,不算深,只是碰巧伤到了小血管。好在血已经凝住了,只需加压包扎一下,不用缝针。酒精消毒有些刺痛有些凉,不一会儿,吸着氧气的李又明悠悠转醒。 看他睁开了眼,周晓艳一口气放松,险些瘫倒在地。 老师去给李又明交钱办手续,周晓刚去接李又明奶奶过来,她一个人看着李又明压力确实有些大。警报解除,大夫有了心情说笑,“没事儿,别紧张。其实啊,虽然出了点血,他也不至于晕,你压他颈动脉窦上了。” 说罢,李又明也浅浅地抿唇一笑。也就是说,按理说李又明根本不会晕,约等于周晓艳把他掐晕过去了。 周晓艳没听懂大夫说的「颈动脉窦」是什么。电视上那些抹脖子的人不都是一刀比划下去血流成河,然后就全剧终了么。大夫听了不禁莞尔,“要真是划破了大动脉,那就不是这点血的事了。” 李又明一开始就想跟周晓艳说别压那么紧,但是周晓艳已经全然慌了神,完全听不进去了。他一路上被人攥着脖子昏昏沉沉,唯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周晓艳哭得很厉害。 哭得很惨,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他快要死了一样。她平素干什么都是轻轻的,说话轻轻的,笑轻轻的,生气也是轻轻的。要不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大概会轻到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刚才,她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一会儿,老师先把钱垫上回来了,另一位老师则带来了谷满仓和他的家长。由于场面一度十分血腥,受伤的还是麦子店全村的希望,校领导高度重视,迅速调查把谷满仓按在了当场。 谷满仓妈妈似对这种处理场面习以为常,上来先战术性地大事化小,以便推卸责任压缩赔偿金额:“我问了,满仓说他不是故意的!那个玻璃瓶太滑了,他就怕瓶子会掉下去,特意紧紧地抓着,不知怎么还是掉下去了!学校也真是的,怎么能卖这么危险的零食给学生呢!”。 越说越离谱,再说谷满仓快成了共同受害人了。 周晓艳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阴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他哥扶着李奶奶一起赶过来了。周晓艳头一扬,发飙了。 二十 观摩了妹妹对着谷满仓家长一通输出以后,周晓刚决定,回去一定要劝劝自家奶奶以后搂着点火气,不要动不动就骂人。潜移默化间,周晓艳怼人的功力深得她奶奶的真传,甚至青出于蓝。去掉了些粗俗糟粕,增加了些逻辑常识,一时竟让对方无法反驳。 “先不说今天学校里有多少看见了,有多少人证,就算不是扔的,是掉的,楼上明明有纱窗,不故意打开的话什么能掉出来?教学楼对着校门口,校门口有监控,就算学校监控没开,校门口过马路红绿灯那儿监控总开着吧,光天化日之下,我就不信逮不着!学校根本就没有小卖部,也规定不许学生自己带零食,那可乐瓶子到底是哪里来的?跟学校有什么关系?” 周晓艳那架势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谷满仓的妈妈先是一怔,紧接着耳朵就红了,急赤白脸地抢白道,“这丫头片子是谁呀?你算老几呀?我跟学校领导说呢!有你什么事儿啊?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说着就想伸手把周晓艳扒拉到一边去,却见旁边一个黑脸大汉手里抓着块铁饼,阴沉着一张脸,见她抬手,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周晓艳前头一挪。 冲到半道的那只手硬生生地又收回去了。 “哈!”周晓艳恶向胆边生,“我这上赶着当好人,劝你儿子坦白从宽,你还有心思问我是谁,”说着转身对李奶奶继续道,“李奶奶,咱们讲道理,别跟她掰扯什么故意的无意的,直接去派出所报警,高空抛物,故意伤害罪!这一地的血够个几级伤残?让警察叔叔来给评评理!到时候去少管所还是去工读学校,警察说了算!” 一说去工读学校,谷满仓先崩不住了。他本来就晕血,看李又明一脖子血被扛走吓得不轻,现在又说要送他去工读学校。工读学校里的血雨腥风他是有所耳闻的,去了那无疑就是踏上了犯罪少年的穷途末路,真要进去了黑吃黑,他这种毛毛雨怎么扛得住。 李奶奶毕竟是个稳得住舵的。她顺了顺周晓艳的后背,有条不紊地请医生给孙子开单子做检查,打了破伤风,开了消炎药,又问了回家后的注意事项,见李又明并无大碍,便淡淡地对谷满仓妈妈说道,“医药费你家赔,给孩子道个歉,我们就不追究了。” 出了医院,李奶奶看周晓艳面色不虞,柔声道,“好孩子,老二也没大事,你把利害关系跟她说清楚了,他们心里也有数。他们家家大业大,咱们两家人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他们要因此记恨起来,以后也是个麻烦。” 在农村,壮丁多才是硬道理。周晓艳调整了一下心绪,好歹挤出了一点笑模样,嗯了一声,一路无话。快到家时,周晓艳忽然想了什么来,跟李奶奶解释道,“李奶奶,之前李又明帮了我跟我哥不少忙,今天他受伤了我们跟着去,也是应该的。”说罢又看了看李又明脖子上的纱布,确定没渗血没湿,才跟她哥回家了。 回到家,周奶奶正等得心焦,一听说兄妹两个人都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去了,少不了又是一通的唠叨。周晓艳的气儿还没理顺,听见她奶奶抱怨,蜚声冷笑道,“对,你大孙子中考那年,人家李一明就不该多管闲事,反正你家孩子有没有学上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看惯了孙女的逆来顺受,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子,还真有点不适应,周奶奶登时就哑了火。以周晓刚那耿直的智商,中考前要不是跟着李一明复习了一年,怕是连初中毕业都困难。当初周奶奶可是亲自拎的半扇排骨去登门道的谢,这还没过三年呢。 这边周奶奶没话说了,百米之外的李奶奶可有得讲。她事无巨细地嘱咐李又明伤口别沾水,睡觉老实点别挠脖子,按时吃消炎药云云。这半晌,周晓艳这孩子让她刮目相看。孤身一人时按兵不动,不管对方说什么都戒急用忍,等她哥拿着个大铁疙瘩(铁饼)进来后,火力全开。看似柔柔弱弱的,实则不怕事,也不躲事,有原则讲义气,不冒进不乱来。关键是,对他家老二挺仁义。 李又明老老实实地听着,没有说话。 次日,学校的头条当然是,学霸君负伤了流血了晕倒了,不知道脑子有没有坏掉学习还行不行;还有就是李又明和周晓艳不分手了,李又明晕倒时,周晓艳哭得撕心裂肺,生怕自己变成寡妇。 二十一 虽然李奶奶说不追究,但隔日谷满仓家还是提着东西拿着钱去家里赔了不是。 乡里乡亲的,好好一孩子,被他家孩子折腾去医院了,说出来少不得被戳脊梁骨。压力不光来自邻里舆论,还有学校老师。对于李又明来说,中考全然不算重点,他一直在准备明年的数学联赛。如果他如期拿奖,将会是麦子店中学建校以来斩获此奖的第一人,同时也会坐上保送省重点的直通车。果真如此的话,那老师们与有荣焉啊。可现在,这么一坨老师的心肝大宝贝,居然平白无故遭此创伤,简直是天理难容。 李又明喜欢解题,天生的。循着蛛丝马迹的提示逐层抽丝剥茧,顺着一盘撒沙般的已知条件深耕挖掘,最后破解迷团,找到答案。这个过程很迷人,他沉浸并享受其中——专注,超脱,远离俗尘。但再怎么脱俗,也架不住周晓艳那长在他身上一样、关爱智障般的眼神。 在终于弄懂了什么是“颈动脉窦”后,周晓艳负罪感暴增。她的关切不加掩饰,反正「寡妇」之说都出来了,她和李又明再怎么清白估计也没人信。李又明抬头看着她,颇有些无奈。 逮住他的目光,周晓艳言之切切,“你头晕不晕?今天吃消炎药了没?伤口还疼不疼?别做这么难的题了,先歇会儿行不行~” 这一大天的,说了一百遍没事,她也不踏实,李又明只好又说了第一百零一遍。想起她那天的焦急,李又明的心就软成一团棉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对她不耐烦。眼看着周晓艳的眉头从上学拧到放学,李又明无声叹息,想了想,道,“要不,你帮我洗头吧。” 听到一个「帮」字,周晓艳立刻来了精气神,满口答应“好!”。等反应过来听明白说是洗头,又“啊?”了一声。 李又明睨她,“怎么着,不乐意?” “没问题!”周晓艳作雀跃状,“别说洗个头,帮你洗澡都没问题!” 李又明一哆嗦,开始慎重地重新考虑,到底要不要这位同学帮这个忙。 医生让回家以后每三天换一次药,伤口别沾水,护理得当的话一礼拜就差不多能长好。不能感染,万一拖到天气热了汗一多就麻烦了。这几天李又明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伤口崩开。只是身子好洗,头发不好洗,水可能会流到纱布上,所以三天没洗头了。本想凑合着擦擦忍忍,可今早他坐着吃饭,李奶奶从他头顶经过不小心闻了一下,说道,老二啊,放学回来奶奶给你洗洗头吧! 青春期的孩子本来就代谢旺盛,三天不洗,头上的味道确实有点复杂,还有点痒。李又明不忍劳动爷爷奶奶,对周晓艳倒是很好意思。周晓艳头一回到李又明家,也顾不上四下参观,跟个大丫鬟似的,跑前跑后调好水温准备东西。李又明只管稳稳当当地低头坐好,拿毛巾护好脖子。板凳坐得低,他的大长腿无处安放,只能左右岔开,坐姿不太雅。但是情势所迫,外加两人头脑尚且简单,都不觉有他。 可是周晓艳的手一触到他的发间,李又明就察觉到了不对,脖颈不由得一个瑟缩。 柔若无骨。李又明登时想起了总是趴在田埂上晒太阳的那只狸花猫,以及被它的尾巴轻扫过手背时的感觉。他下意识的就想伸出手去捉,这哪是洗头,这分明就是撩拨。感到了他的异动,周晓艳停下手,挪开花洒问,“凉还是烫?” “头皮…使点儿劲儿。” “哦。”周晓艳应声加大了力道,可是李又明的心头,仍住着那只猫,在挠,还在挠。着实心痒难耐,李又明一把按住了周晓艳的手。 温热的水流在他们交错的指尖激荡,借着那份润泽,他不由得想弯曲指腹,摩挲她柔滑的手背,然后像上次一样,将那柔荑握进自己的掌心。目光透过眼前断续的水线,近在咫尺的是她白色校服t恤,随着呼吸的起伏,自她起伏的胸口散发出的馨香溶入弥漫开来的水汽,扑向李又明的每一个毛孔。 这边厢李又明神思迤逦,那边周晓艳却是片刻的沉吟,之后忐忑道,“要不…让我哥来帮你洗?我不敢再使劲了,我怕把你头皮弄破了。” 泰山哥坐在他面前的小板凳上,伸出五指钢叉帮他洗头?四条粗毛长腿交错,那画面李又明想都不敢想。周晓艳啊,暧昧气氛终结者~ 转瞬间,李又明那点散乱颠狂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了。 二十二 接下来,李又明老老实实地让人给洗了个头。 闭上眼睛,掐断视线,摒弃杂念,我们是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的好同学。倒是周晓艳全身紧绷,一下担心扯到李又明的伤口,一下又怕水流进他脖子,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直到拿干毛巾包起李又明的头,才算松了口气。李又明一直拿干毛巾护着脖子,洗完见可以抬头了,便要抬手自己擦干。周晓艳担心岔子出在最后一步毁了前功,连忙制止,“别动!” 李又明当真没有再动,但见他微垂着眼帘,头稍稍低着,安静得像个乖乖的宝宝。从头到尾,周晓艳心无旁骛,紧张而集中。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被刻意忽视淡化的其他感官才逐渐回笼。 毛巾下的这颗天才之头毛茸茸的,远观像个刺猬,靠近摸起来小兽一般,没那么扎手。乌发在额头中间汇成了个美人尖,眉弓稍凸,一对浓眉长得极好。睫毛没有翘上天,而是根根长而紧密地排列着,站成了两条天然眼线。眼睛不似她哥周晓刚那般大而圆,狭长隐约有些内双。明眸低垂,眼白如珍珠般的瓷白纯净,眸子如黑曜石般的晶透闪亮。周晓艳想,一定是因为他总是睡很早。鼻梁高挺,挑起了整张脸的立体和优越,再往下,是为了刻意保持不动而微微抿起的唇。 周晓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一个男生,近到可以看到他没太剃干净的胡茬。上次被李又明逮到她抽烟,距离跟这次差不多,但她大气都不敢出,根本不敢看他。秀色可餐,周晓艳没来由地想起了这么一个词,双手不由得一停顿。 很多年后,李又明仍然记得那天那时看到的那个周晓艳。她忽然停下了动作,他不解,抬眸,周晓艳像是被催眠,定定地凝望着他,朱唇微张,眼神向往中流露出了些期待,仿佛在看一颗令人垂涎欲滴的桃子。不小心撞上他的黑瞳,好像被人参透了内心,周晓艳大囧,连眼前的水盆都顾不上倒,直接落荒而逃。 李又明笑得春风十里,他知道,方才在他心里的那只狸花猫,十有八九是跳到周晓艳那里去了。 不用考试的日子,就像李又明脖子上那道愈合的伤口,一去无痕。临近六月,马上就到文化节了。最后的狂欢,各班卯足了精神折腾。马佳佳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这回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早就正式告知周晓艳,“咱们班这回cos四大美人,貂蝉西施赵飞燕你选一个,能迅速吃胖的话杨贵妃也行,反正必须参加!” 作为三班的首席花瓶,再加上跟马佳佳的私交,这活动周晓艳肯定得掺合一下。马佳佳的老叔在一个草台戏班子里当主管,相当于经纪人,能借几套演出服给她们用。可是周晓艳一看到那几身行头,好看不好看的先另说,这也太脏了! 戏班的行头成日家随着剧团东奔西跑,风尘仆仆的,再说很多材质容易掉色也不能洗。在台上表演时远远看去分不出个好歹,拿到手里仔细一看,领子上那千年老油渍都包浆发亮了。味道更甭提,就像是穿着它做了一百碗螺狮粉。周晓艳她们拎起来左比划右比划,臣妾实在是穿不下去啊。 祸不单行,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据说六班准备cos七仙女。马佳佳一听就火了,拍桌子瞪眼大骂抄袭狗! 上回篮球赛,六班当场跟谷满仓呛起来的那个女生据说是谷女友,看谷满仓的魂儿跟着周晓艳跑了,当场就打翻了醋瓶子。前一阵谷满仓弄伤了李又明,又是赔礼道歉又受了处分,谷女友觉得很没面子。说复仇有点过,说专门来踢馆较劲的话,毫不为过。 这次谷满仓家的钱起了大作用,直接赞助了整套七仙女的妆造。有钱真是好啊,那边是光鲜亮丽的新衣直接给,这边是破烂流丢的戏服还得借。周晓艳托着腮帮子看着李又明的验算纸上一行比一行长,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向他讨教:“你说,怎样才能不花钱还能赢很大呢?” 二十三 和周晓艳过从渐多,李又明觉得自己的专注力日益增长。 从小,他是老李家那个讨人喜欢的老二,对谁都笑眯眯的,跟谁都合得来,课间或球场上也能和其他男生打成一片,但他深知,他和谁都算不上朋友。 可能是因为分数隔阂,也可能是因为老师的过度偏爱。从三四年级开始,老师就曾建议过他父母让他跳级。但如果他超前上学,家里就得有人跟着他专门照顾,显然他家没这个闲人。况且哥哥的成绩也不差,所以他就一直漫不经心地跟同龄人一起,学上得不费一丝力气。虽身在班里,但他又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集体,和别人总是有隔膜。 认真算起来,周晓艳虽然是个女生,她分享过他的心事,闻过他的味道,触碰过他的身体,几乎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了。 她对他的感觉可能也是大抵如此,所以熟悉之后,遇到事情会在他耳边碎碎念。像是等他出主意,又像是自我头脑风暴。有时候念着念着,对策自己就想出来了。常常,她念她的,李又明继续琢磨自己的,互不干扰,又都能有下文。 女生总会把问题串成一串。明明就是文化节的一个表演,非要拿来解决新仇旧恨。不但我要赢过你,我的班级,我的男友,总之方方面面都要碾压,哪一样都不能输,除了学习。对于这种过家家似的小心思,李又明自然不想参与。但你看周晓艳的眉头,再皱就要夹死苍蝇了,李又明看不下去,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以免她过度钻牛角尖走火入魔。 “虽然实际上是你们不想花钱,但不能表现出缺钱或没钱。去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出来,让「不花钱」这事儿变得高尚起来。好比说,我是为了废物利用,为了保护环境,总之不是因为穷,就跟写作文似的,立意要高,要拔起来~” “还有,虽然你们很想赢,但不能显山露水,不要抢风头,要让人觉得你们并不在意最终的结果,而是只想展示一个有意义的过程~” 李又明的废话哲学从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他当然不知道也并不在意女生们在烦恼什么,只不过直接把考场上的那套高分秘籍拿出来类比一下而已,反正万变不离其宗。 「废物利用,保护环境,展示一个有意义的过程。」 周晓艳咀嚼着学霸君的箴言,忽然灵机一动灵光一闪,大腿一拍,瞳孔即刻散开如猫眼,一张粉面笑靥如花:“李又明你好聪明啊!太厉害了吧!第一就是第一啊!”说罢一溜烟跑开,去找马佳佳她们商量去了。 留李又明愣在原地一脸懵,他说什么了?他什么都没说啊!怎么就厉害了? 到了周六,周晓艳把李又明叫了出来,要他陪她去趟印刷厂。 麦子店山高皇帝远,开了不少诸如印刷厂水泥厂采石场之类的重污染低产能的传统工业。总得有税收有饭吃,当地政府和环保部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所以叫李又明出来,是因为马佳佳带了她男朋友罗勤,也是他们班同学,周晓艳不想当灯泡。确切的说,是马佳佳跟着罗勤过来的,因为罗勤的表哥是印刷厂的太子爷。 罗表哥在镇上读大专,据说毕业了就会回来子承父业。周晓艳她们受李大聪明的启发,准备用塑封彩纸做服装,刚好马佳佳的妈妈是裁缝,践行 「废物利用,保护环境」,力求展示出一个有意义的过程。 但如果真的用印刷厂的边角料,那肯定没有成块的材料,颜色过于错综复杂也不好看。所以罗勤自告奋勇走了个后门,反正有太子表哥网开一面,几大张塑封纸对那么大厂子来说也不算什么成本。 既然「女朋友」有求,李又明也就去了一趟。其他的事情他不关心,也不想参与,但是这个罗表哥的眼神,他看着真别扭。 虽然是表亲,但是罗表哥比罗勤矮了一大截,个头貌似比周晓艳还要略逊一些。样貌还算周正,对他们几个一口一个「弟弟妹妹」的叫着也算亲切。但是看女生,尤其是看向周晓艳的目光,怎么说呢,让李又明联想起上次他去动物园时的一个场景——饲养员往虎山里扔了一只活物,那只老虎循声而来,饿虎扑食。 二十四 几个人速战速决,拿了东西道了一番感谢后迅速撤离。考虑到以后也不会再见面,李又明也就把这事儿火速翻篇儿了。 做裁缝,马佳佳的妈妈是专业的。几个女孩子跟着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周末,不但把纸糊的衣服做好了,自己还跟着学了几手剪裁基本功。 文化节为期三天,第一天各年级各班分时分批在报告厅做展示,之后老师评审团评出一个优良鼓励奖出来,优秀奖参加第二天下午和第三天上午的全校汇演,第三天下午组织学生统一徒步去夏商遗址祭拜青铜大鼎,本年度这一波的文化熏陶就算完成了。 不得不说,得分王李又明把校方对学生的期待方向拿捏得精准而彻底。乡村学生,资源贫瘠那是自然且无可厚非的,但在这样有限的物质条件下,我们的学生仍能用骨气和创造力撑起大格局,得体优雅地展现了对自然资源的敬畏和珍惜,这才是我们想通过举办传统文化节传递给学生的爱的教育和美的指引。 三班的门面担当周晓艳,实力演绎了什么叫「披个纸袋都好看」。但见她绛唇微点,蛾眉轻扫,长发只用一支铅笔高高簪起一个云髻。削肩薄背,细腰长腿,眼波流转之间,姿容俏丽,体态婀娜,好一个窈窕典雅的画中美人儿。 女生都在研究她那张脸,男生则伺机通过那身纸糊的衣服丈量她的身材。喧嚣热闹的一场表演下来,一番对比,六班的表演显得有点用力过猛,过于华丽和昂贵了。 马佳佳心花怒放,总算是呼出了胸中的这口恶气,只等第二天下午汇报演出,大功告成。然而三班胜利的喜悦只存在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一到校,乐极生悲。 她们放在班里用来存放服装的纸箱,进了老鼠,不但把作品啃得七零八落,还留下一堆老鼠屎。 担心箱子受潮,她们特地把纸箱放在了桌子上。可就是这么巧,东西就这样被咬坏了,有什么脾气。麦子店有山有水鼠丁兴旺,学校也不能幸免。 马佳佳气得七窍生烟,拍案而起直呼这肯定是六班搞的鬼,可是证据呢,顿时泄了气。下午一点半汇演就要开始了,好像除了弃权,别无他法。这倒真的实现了环保与生态循环,衣服被吃了。 周晓艳一直默不作声,也有些无精打采,眼皮一抬,看到了隔壁桌的李又明。 今天不上课也不升旗,李又明随意套了件黑t, 宽肩上一张帅脸。周遭乱哄哄的,饶是如此,李又明仍然专心致志地推他的公式,颇有些城门闹市照样读书的仙风道骨,一下子就抓住了周晓艳的视线。她凝视了他一会儿,碰了下马佳佳,“你看李又明好看不。” 马佳佳正心烦,没好气道,“废话!回家自己关上门慢慢儿看去。” 周晓艳又盯了片刻,有了主意:“没时间了。女装那么复杂,重做四套肯定来不及,剩下的纸也不够使。反正大不了弃权,试试做两套男装怎么样?” 马佳佳怔了下。 老师们绝大多数都是女士,而且是中年女士,李又明是她们的小心肝,多么现成的妈妈粉儿。左右都是走一个环保再利用的理念,谁上去展示有什么重要,大同小异,只要不让对家称心如意。 也不问李又明乐意不乐意,周晓艳在李又明身上一通的比划,弄得李又明不是这儿痒就是那儿痒,直呼“你摸哪儿呢”?!看得马佳佳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罗勤跟李又明身量差不多,你量李又明就行了,可不兴再把魔爪伸向我们家罗勤啊! 无论从服装还是妆面,男生都比女生容易多了。马佳佳她们努力回忆着她妈妈的剪裁和拼接手法,管老师们借了两方丝帕做头巾,再管锅炉房大爷借两把破蒲扇,终于在下午之前,三班山寨简装版的周公瑾和诸葛先生,就这么粗糙出炉了。 当古筝配乐加上赤壁赋的诗词朗诵响起,聚光灯簇拥着两位长身玉立羽扇纶巾的公子出场时,周晓艳目光也有些直。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酸,这样好看的李又明被推到了人前,被那么多人围观,隐约间,她有些不情愿。 二十五 你有过那种很小众的收藏吗? 某天一个机缘巧合碰到了它,页面冷清,评论寥寥,鲜有人知,但会一直静静地躺在你的收藏夹或歌单里。你享受它带给你的愉悦,知道它有多好多美妙,但又无需向别人解释它有多好多美妙,有一种仅凭爱意便把富士山私有的暗爽。 然而忽然有一天,你那么珍视的它变成了某音神曲。无数路人甲拿它当做bgm拍着统一台本的恶俗短视频,吃瓜群众开始对它品头论足说长道短。那一刻,有一种曾经的沧海流进了下水道,内裤被粗暴撕开,品味被按住摩擦的苦涩感。 随着围观同学的哇偶,周晓艳的心里,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柠檬被切开了,酸涩感油然蔓延。整个上午,她被奇怪的胜负欲支配着,一心想把李又明武装成她的一柄利剑。满脑子都是如何剪裁能展现李又明的宽肩窄腰阔背长腿,如何妆扮才能凸显他的剑眉凤目鼻正唇薄。待所有人都看到了之前貌似只有她细细打量过的美好时,她不禁自问,她到底在干嘛。 李又明肯定不算小众,但之前他受到的关注大多来自他从不被动摇的第一名。忽然被这样发掘出色相,说不清的别扭,整场表演下来,他冷冷淡淡的像个面具人。 喧嚣落幕,三班果真做到了没怎么花钱赢很大。但周晓艳和李又明都不怎么开心,放学回家,他们的距离拉得前所未有的远。 次日上午,先是后半段的汇报表演和冗长的校长讲话。下午,所有学生开始集结,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拉到了麦子山。去的时候分年级分班,队还像个队,之后开始勾肩搭背越走越散。等日头西转活动快结束时,干脆就是一盘散沙原地解散,直接回家了。 经此一秀,一路上李又明没少被学生们指点议论,有的老师甚至直接过来拍了拍他的脸,凭空给他捏造出了一些交际花感。不耐烦逐渐强烈,李又明开始找那个始作俑者周晓艳,他想掐她。 可是找了好几圈,目光所及之处,都找不见。马佳佳正在不远处兴高采烈地一边勒着罗勤的脖子一边跟其他同学打闹,李又明过去问她,“周晓艳呢?” 马佳佳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刚才不是还在这儿么。” 足足四十分钟以后,李又明才找到周晓艳,在远离景区的后山,其中有十多分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麦子山不算陡峭,山路也较平整,半山的山楂树半山的松柏,也不算荒蛮阴森。后山不对游人开放,但对于本地孩子来说并不陌生。 但问题在于,不知何时,半山腰挖了数个准备埋电线杆子的细长深坑,不深不浅,刚好两米,不粗不细,正好六十公分。而周晓艳,堪堪掉进了这种坑里,笔直地杵在里面,手一伸倒是能够到外面,但扒不到边儿,也弯不了腿。 看周晓艳没有受伤,李又明松了口气。悲惨归悲惨,实在有点好笑。他蹲在坑边儿,一抹额上的薄汗,打趣道,“你这是打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然后等到秋后开花结果呢是吗。” 周晓艳已经呼救许久,嗓子都快哑了,无奈这里背阴,同学们又嘈杂吵闹,根本没人能听到。这个坑设计得实在别致,仿佛为周晓艳量身定制,掉进去正好卡住,看不见也出不来。就算李又明这样特意找来的,听到她的声音再定位发现她的人,也耗时许久。日薄西山,后山人迹罕至,别说其他猛兽,有个狐狸黄鼠狼野山羊出没也够糁得慌的。周晓艳顾不得许多,双手伸向李又明,“快拽我上去!” 人找到了,李又明就不慌了。他长腿一盘,一屁股坐下,“怎么掉得这么正好?” 说话间,李又明手上没停,拿杯子出来倒了一杯盖的水,喂到周晓艳嘴边。周晓艳一口吞了下去,喘口气,道,“别提了,谷满仓他女朋友把我叫过来的。” 跟李又明预想的差不多。周晓艳人一不见,李又明就觉得不太对。三班有些得意忘形了,六班这一趟下来,费力费钱却还被人抢了风头,怎会善罢甘休。周晓艳仰头望天,腮帮子鼓鼓地,活像一只坑底之蛙,“她说叫我到清静点的地方单独聊聊,我想着你来我往何时是个头,不如摊开了说说一笔勾销。”谁知谷女友直接准备了个坑让她跳。 后来他们才知道,之所以谷女友清楚后山挖了这许多坑,是因为她爸爸是搞基建的,不过这都是后话。李又明笑容淡了下去,又淡了下去,沉默许久,才说,“文化节的活动,我不喜欢。” 从头到尾都不喜欢。 二十六 「沟通是钥匙,沟通是桥梁,谈话的艺术在于倾听与被倾听」… 大道理谁都会讲,也不难懂,但至今仍实现不了世界和平。夕阳暖柔,鸟鸣啾啾,周遭闲适而安静。李又明觉得这样跟周晓艳聊天挺好,她在沟里,跑不了也不能逃,名副其实的「沟通」。 从见到罗表哥起,到周晓艳登台艳压四方,再到他被推上台去,一众人等的评论和眼神,让他如鲠在喉,心绪难平。他们看她的眼神不是欣赏,而是恶意满满地批判和扭曲。台上的周晓艳不知道台下同龄的女生们说话有多难听,李又明都能想象得出来,假以时日,她们早晚会像老一辈的碎嘴子们那样,躲在人群之后,把她的名声踩进泥里,不惮用最恶俗乃至恶毒的脏话,来诋毁不属于自己或拥有不了的美好。 麦子店就是这样,鸡零狗碎家长里短,把人心逐渐塞进针尖里。是有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淳朴,但一旦涉及到利益,哪怕是一分的田垄,一毫的宅基地,都要骂个狗血淋头打个头破血流。 周晓艳静静地听着,无言以对。李又明说得何尝不是呢,末了,她望天长叹,“可能人都这样吧。”李又明看她一眼,道,“不一定。” 周晓艳立刻想起来他曾对她说过的,「考出去」。 外面的世界不一定好,可能更脏更险恶,但一定会更大。大了就会更包容,大了解决的方法就会更多,大了眼前的各种问题都会变渺小。 山风变凉之前,周晓艳又举起了双手,央求道,“快把我拉上去吧~”李又明坏笑摇头,“我要上厕所!”周晓艳嗔道。李又明挑了挑眉,站起身,没再跟她开玩笑。 旱地拔葱一般,周晓艳被捞了上来。四下无人,她就知道李又明不会老实。果不其然,借着调整重心之机,他带着她后退了两三步,顺势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太自然了。就像小鸟会站在树梢,小鱼会在河里游,周晓艳就应该被李又明抱一样。他们紧紧相拥,周晓艳的鼻尖正好到李又明的肩膀。她身上手上都是土,不想弄到他衣服上,双手举在他身后做投降状,向前挺身试图和他分开,“你松开,我手特别脏~” 谁知这样头颈后仰腰腹向前的姿势,反倒将他们的腰腿密密的贴在了一起。一瞬间,周晓艳小腹之前,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大惊失色脸红得快要滴血,赶紧退回到之前的样子,慌乱间唇瓣擦过李又明的颈窝,“快松开!” 气吐如兰。李又明脖子一缩,放开了她,转身便走。幸亏周晓艳够高,如果她的耳朵正好贴在了他胸壁,她就会知道他的一颗心狂跳成什么样。 李又明也有这样囧的时候,周晓艳很想笑。他个儿高腿长,大步流星刻意想把她甩在脑后,她忍着笑一路小跑地追,最后三步并两步上去捉住他的手,“你等等我!” 李又明绷着脸,声音老大的不自在,“你不是想上厕所,快去!别憋着!” 大自然到处都是厕所,可周晓艳却不松手,“骗你的,我不想去。”几乎一下午没怎么喝水,哪里有尿。 李又明驻足,皱眉道,“骗我?你不想跟我说话?想早点回去?” 周晓艳斜他一眼,“大哥,马上就要天黑了,怕黑的可不是我!” 李又明没有再说话,仍然辛苦地绷着他那张脸,但手终究没再松开。 期末,借着学霸君的东风,周晓艳的成绩又前进了几名。她一直在琢磨着暑假时是请李又明一起吃个饭,还是买个小礼物给他,或者干脆像奶奶那样给他家拎去一兜排骨以示感谢。可是,刚一放假,李又明就离开麦子店,去省里参加竞赛集训了。集训结束,也没见他回来。李奶奶说,李又明父母在省城租了房子,省城资源多,李一明还打暑期工,暑假两兄弟就跟父母一起呆在省城了。 等到李又明完全回归,已经是初三下开学了,带着一台他哥送他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块联合赛区的数学竞赛银牌。 二十七 实际上整个初三上,李又明大多数时间都不在麦子店,而是泡在振海的数学加强班。毕竟是省内的选手,蹭着跟他们的数学特长生们一起听听备赛培训也无妨。振海把他当作半个亲儿子来培养,他也不负众望,金和铜的得主都是振海本校的学生,银牌被他收入囊中。现如今,省重点振海中学(就是他哥现在读的学校)的保送资格对李又明来说,已是胜券在握。 麦子店中学的领导们大喜过望,若不是李又明婉拒,势必要让他戴着大红花游街。奖牌归李又明个人所有,奖状则被恭恭敬敬地裱起来,供在了校长办公室书柜的c位上。 这块奖牌成了李又明的尚方斩马剑,同学们在备考文化课,在起早贪黑跑圈儿准备体育考试,而李又明呢,想干嘛干嘛。 只是他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和周晓艳,几乎成了路人。 开学后,春风得意的李又明拉住周晓艳,准备一道回去让她欣赏一下他的奖牌,谁知周晓艳竟是一个惊跳,触电般地甩开了他,李又明愣在当场。马佳佳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周晓艳已经是天才弃妇了,你不知道吗。” 年少的倾慕是什么?年少的倾慕什么都不是。去年初夏,在后山上,李又明牵她的手,他的掌心太暖,余温缠绕在指间许久,让周晓艳想得太多太远。可是这大半年,别说特地来找她,他连一个长句子都不曾对她说过。每次的碰面都纯属偶然,李又明匆匆扔下一句「好好背书」,之后拔腿就走。连他参赛拿奖了,她都是看到学校门口的大横幅才知道。她这才懂,他们的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和未来。相较而言,李又明目标明确,每一步都走得清醒而坚定。而她大概只是他少年时代的一个过客,来去匆匆,可取就可舍。 他是个有翅膀的人,他要去的高度,她望尘莫及。 而李又明则是第一次知道了,一个人是不会站在原地等另一个人的。 十月份他过生日,还有去年十二月周晓艳过生日,马佳佳罗勤他们特地假装不经意地提醒了他。那时集训已经结束了,他也不是那么没空,他哥李一明提醒他要不要回去和同学们聚一下。但彼时他正全力备赛,一天不刷题都觉得是浪费。反正生日年年有,今年理应有侧重。现在看来,貌似造成了些误会,且错过些什么。 十五岁出头的周晓艳又长高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锐利,脸上彻底没了婴儿肥。若不是穿着校服,几乎就是个成年女子的体格了。人群里她愈发地明艳出挑,只是眼神开始闪躲,她不再直视李又明。放学,他们仍是一前一后,只不过这次,走在前面的是周晓艳。 李又明有些沮丧,快步追上她,跟她并排,道,“明天开始,冲刺总复习,我陪你一起。” 周晓艳平静而冷漠,答道,“不用了。” 不等李又明的烦躁爆发,周晓艳自顾自道,“今年我哥高中毕业要去当兵,他想当警察。可警校分儿太高了,他想先去参军再找机会。我奶奶身体不如从前了,腿动不动就肿,我家不能没有人。估计我会直接读中专吧,然后出来当个幼师什么的,也好找工作。” 李又明气结,这分明是有人趁他不在给周晓艳洗了脑。可村里大多数女孩不都是走这个轨迹吗——早早地出来工作,趁着年轻饱满时找人嫁了,相夫教子,不给家里添负担,到手的彩礼用来帮衬自家兄弟,要不村里人为什么都希望儿女双全。如果他李又明没生成现在这个天赋异禀的男老二,估计也会走周晓艳被灌输的这条路。 然而就算能谅解,他仍愤懑。在这一系列的计划与安排里,他早已被排除在外。东风都付予海棠,而海棠却不愿再解东风意了。 他按着火气,道,“你想当幼师?什么时候的事?” 周晓艳一滞,不想再多做解释,“李又明,不是人人都像你似的脑子那么好使,想要什么都能成的。” 李又明冷笑,终于抬高了音量,“我怎么就什么都能成?我要不折腾这大半年,竞赛这事儿能成?拿了奖,中考前我就是个自由人,再怎么帮你也不算浪费时间,你也不用觉得愧疚。要是我也得参加中考,你好意思让我带你复习?!” 二十八 也不知从何时起,周晓艳被列入了李又明的人生框架,成了他做事情之前会考虑的因素之一。 周晓艳是个矛盾体,有时自卑的恨不得低到尘埃里,有时又自信泼辣,蛮不讲理。前者大多是周晓艳自己遇到了事,而后者,则十有八九是李又明的事。她总说她和李又明之间,是李又明先开始的,是他先管的她,这让李又明开始思索,他为什么会管她。 想不出理由。不重要。李又明权当是见色起意,她漂亮啊!漂亮就够了。所以她说的那些没过脑子的话,他不计较,原谅。 上学期他带周晓艳一起复习了一阵,周晓艳总会见缝插针地问他你喜欢吃啥?喝啥?玩儿啥?话里话外都是我该如何谢你? 他想起了他哥中考那年帮周晓刚,按他哥的说法其实就是随手顺便的事,反正那些卷子他也得做,但周晓刚则很不安。他们兄妹都是这样,虽说到后来,周奶奶亲自来道了谢,直到今天,周晓刚在李一明跟前还像个小弟,连带着跟李又明说话都很客气。周晓刚算是见识到了和好学生之间的差距,他和他们很难平等相处。 这不是李又明想要的状态,他不想听周晓艳不停地说谢谢你(因为有你…好了不要唱了), 也不想她对自己只有感恩的心。但如果能拿奖保送,那么两全其美。 听完李又明的话,周晓艳半天没言语。她知道李又明心思深沉,遇事想得周全,但没想到这么周全,居然早早地就计划了一整年。李又明顺了顺气,低声道,“初中还没毕业,谁能知道将来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你就不能把战线拉长点,好歹读完高中,再好好想想自己想干什么?”见周晓艳不吭声,他继续谆谆善诱,“如果实在想不出来想干嘛,那就用排除法,先想想自己不想干啥。你想当幼师?” 才怪。周晓艳一听见小孩子吵闹头都要炸。 之前李又明当她的小老师,她每天都战战兢兢的。虽然李又明乐意,但老师已经明里暗里敲打了她好几回:别干扰李又明,别分散他的精力,别拖他的后腿。那阵子她成绩提高不提高已经不是第一考虑,她生怕李又明成绩会下降。如果之前李又明超过第二名一百分,现在只超过了九十九分,她都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毕竟,弱者有罪。 重新下凡的李又明无疑是个气死人的存在。他就对俩事儿有兴趣,一是教(虐)周晓艳,二是拿着教导主任的单反到处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美其名曰给学校拍宣传素材。可你想象一下,一屋子的学生刚披星戴月呼哧呼哧练完八百一千,又要赶回教室正襟危坐上早自习,此时有个同龄人睡到自然醒了溜达到教室,对着他们狂按一通快门就是一顿拍,哇真讨厌! 周晓艳也很烦,她还来不及感激李又明的一片良苦用心,就径直开始了对自己智商的怀疑。她觉得她哥不是因病才变迟钝的,应该是家族遗传,她可能比她哥还笨。 原先李又明不停地刷自己的题时还好,指点一下她只会在抽空时。而现在,他那一双狭长阴鸷的眼,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一开始,对于久违的李又明,周晓艳有着些旖旎的遐思,毕竟太久不见了。他的体格健壮了些,不似之前那么细狗。鼻梁也更英挺,整张脸脱了些稚气多了些锋芒。但是她还没偷瞄几眼,李又明便把手里的原版书往桌子上一扣,眉心一拧手一招,“来,把笔放下,你先盯着我看十分钟。” 周晓艳哪里敢,立刻聚焦练习册,收回了神思。李又明鼻息一震,非常不满,“我发现你们女生老这样,特别爱走神,根本不集中。在省里上数学班时也是,有个女生本来基础很好,后来坐我旁边,不看黑板老看我,最后连资格赛都没过,浪费资源,多可惜!我有那么好看?” 头半段周晓艳听得颇为羞愧,后半段直接翻白眼。不过李又明这次回来,周晓艳觉得他跟之前有了些不同。她问马佳佳看出来没有,马佳佳啃着冰棍儿嘴里含混不清,“哪里不同?更高了?更帅了?” 还不如不问。李又明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只刷数学题,而是开始换着花样看不同学科的闲书,很多都是原版。那些书周晓艳光是看厚度就觉得头晕,书皮都看不懂,估计李又明读起来也不轻松,那个表情虽然还是平淡无波,但周晓艳总觉得有点阴郁。 只不过那正是一个泥菩萨过江的时节,李又明早已跳出五行外,哪轮得着她来操心,李又明没说,周晓艳便也没多问。 二十九 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周晓艳成绩大幅提升,颜值大幅下降。 她被李又明折磨得夜不成寐,好几次都已经躺床上了,忽然想起来有几个单词还拼不下来,又连滚带爬地坐了起来。课间,马佳佳「切」的一声撇嘴,“你这个女朋友当得也太卑微了,那么容易就原谅他也就算了,还被折腾成这样,难道不应该是「爱的帮帮」吗~” 声音还挺大,仿佛是专门说给一旁的李又明听的。这时班主任溜达了过来,笑眯眯地对他们这一小撮道,“这次周晓艳进步挺大,反正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你们干脆成立个学习小组,李又明你一起带带~” 李又明从那么厚的一本不知道是什么书的书里抬起了头,朱唇轻启冲老师灿然一笑,“一个周晓艳就够费劲的了,再多几个,带不动。” “怎么就带不动了,这孩子。”班主任嗔道,李又明的笑容如一缕春风,老师非常受用。 “那不一样~我对周晓艳,那是「爱的帮帮」。” 伴着班主任哈哈哈的走远和马佳佳他们的一哄而起,周晓艳脸红到了耳根。她一把掐住李又明的衣袖,嘴唇都在抖,“你低调点行不行!” 李又明神色如常,对于自己带头磕自己的cp这种行为丝毫没觉得不妥。等吃瓜群众散了,看周晓艳劲儿还没过,幽幽道,“你觉得,成绩好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周晓艳还在羞,脑中净回荡着那句「爱的帮帮」,敷衍道,“我哪知道,我成绩又不好。” “最大的好处,就是,自由。” 好学生玩儿游戏,那是兴趣广泛,后进生玩儿游戏,那叫玩物丧志;好学生体育不好,那是尺有所短,后进生体育不好,那叫弱不禁风;好学生谈恋爱,那是感情丰富共同进步,后进生谈恋爱,那叫误入歧途必将抱憾终生。李又明说的这个理由,充分,现实,没毛病,周晓艳有被鼓励到。 考虑到接下来的复习进度会更加魔鬼,加上周晓艳确实形容枯槁面如菜色,李又明决定周末给她放个假爬个山补补觉,邀请了马佳佳和罗勤一起。罗勤一听一撇嘴,“要去也去个远一点新鲜的地方,麦子山爬了快一万遍了,还要去?” 李又明心意已决,“折腾太远又坐车又走路的,岂不更累。再说,我就喜欢后山。”要这么说,罗勤便也没了话说,不过转念一想,笑得别有了些深意,“你不嫌佳佳和我当电灯泡?” 李又明瞅他一眼,明显是嫌跟他说话累得慌,“你不是马佳佳的男朋友?” 罗勤点头,大言不惭,“是啊。”李又明道,“你都不嫌我们,我会嫌你。” 一会儿后山,一会儿又是我们,周晓艳还真是年轻面嫩,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嗓子眼一阵阵发紧。 五月的后山挺好看的,郁郁葱葱间点缀的山楂花成片。一朵朵小小的纯白花朵聚成一簇,扎成一团大大的花束。待到九十月份,这一束花蕊便会挂成一串小红灯笼般的山楂果。山坡不陡,周晓艳缓步而上也并不太吃力。之前她掉进去的那些坑立起了电线杆,看这意思以后后山可能也要开发。 李又明和罗勤走在前面,他们要找地方搭个土灶,烤了那些从家里带的香肠土豆玉米,周晓艳和马佳佳两个吮着棒棒糖跟在后面聊。 周晓艳早就想问了,“你和罗勤中考完怎么打算?” 马佳佳回答的毫不犹豫,“还能怎么打算,分手呗。” “啊?”周晓艳一惊,她以为马佳佳会说他们会努力去一个学校,或走一步看一步再想办法排除万难,没想到她的回答这么决绝利落。 看她的表情,马佳佳知道了她心中所想,“罗勤学习比我好多了,说不定能去市里上高中,我嘛,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等他遇见了更好的,或者见不着面情分淡了再想办法提分手,多尴尬,不如趁早断了。” “这只是一方面,”马佳佳继续道,“还有罗勤家条件一般,我妈肯定不同意,她还指望我帮我弟娶媳妇呢。罗勤他们家呢,盼着他光宗耀祖,怎么会同意他找我这种人。” 「我这种人」是哪种人,其实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但恰恰因为都是这样的人,才知道这个阶层的日子并不太好,有机会就想跨越它。 看周晓艳还是若有所思,马佳佳一不说二不休,“你和李又明将来能上同一个学校?你们俩比我们更难吧。” 三十 你还记得年少时的恋人吗? 就是那种一眼万年,一牵到手便开始想象天长地久的永远,实则连少年时代还没走出去便会消失不见的爱人。情不知所起,往往只因为一张脸,更不知所归,因为真正相处下来,往往会发现那人只是徒有其表,自己喜欢的其实是自己想象中的幻影。 周晓艳并没觉得她和李又明在一起,他们之间可能有心动,但从未有过告白,只是那种活在流言蜚语中的氛围感恋爱。李又明准备参赛消失的那大半年,她觉得他们已经事实分开了。可是李又明又回来,并且摊牌他一直有为她考虑,她又有点迷糊。 她最近听劝又努力,一部分动因是想提高成绩,像李又明所说,多上几年学,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干的什么;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看到李又明失望。一涉及到功课,李又明就严肃而较真,他一皱眉,一沉下脸,她就紧张。 这是一种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吗,她不知道。puppy love之所以不被世人反对,就是因为之后有着太多足以结束它的大浪淘沙。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就交给时间吧。 比起女孩子们的情感至上,李又明和罗勤的聊天则跳脱许多。从教导主任那台单反的性能,到市区大人之间开始流行的智能手机,再到村里的老刘家游戏厅改成了网吧。作为同龄人里最闲最有可能去过的那一个,罗勤问李又明,“你去过没,怎么样?” 李又明啧的一声,“机器太破了,比咱们学校机房的机器还慢,掉线特别厉害,什么时候去市里的时候再去玩吧。” 于是在那个日暖风轻山楂花盛开的春日上午,少男少女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却各怀心事。他们低下头,刻意不去远眺,暂时忘记前方有个必须做出选择的十字路口。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是周晓艳极力想忘记的,可是有些画面太深刻,挥之不去。比如每考完一场,大部分学生都如常回家,家里人忙于生计,很少特地来迎接等候。可周晓艳每每一出考场,就会看见李又明脖子上挎着那台单反,树下立佳人,站在校门口冲她笑。彼时周晓艳光顾着紧张,一心想着万一没考好怎么办,李又明说没考好就上麦子店呗,这倒是,无论如何也有兜底的。 等一切归于平静,周晓艳总会想起李又明的那个笑容。如牵牛花在初夏晨光中热烈地绽放,太美好了,有股令人安静的力量。 这边周晓艳的事情尘埃落定,李又明他哥李一明也被省大提前锁定。省大提供了不菲的奖学金,李一明可以照样参加高考,只要没有发挥失常,奖学金就唾手可得,条件是必须、只能、去省大。高考结束,李一明成绩稳定,中考成绩也出来了,周晓艳和罗勤被市三中录取。 市三中属于市属重点,虽比振海差了一大截,但放在麦子店也实属难得了。周晓艳看着自己的大头照也被放大贴到了布告栏,那感觉恍如隔世,如此地不真实。班主任兴奋之余扼腕叹息,真该让那个学习小组成立起来,那样的话自己的执教生涯的成果估计还不止这些。 七月中,李又明去振海帮哥哥收拾东西,顺便去玩,带上了周晓艳一起。高中他和周晓艳都得住校,大部分东西他哥都要直接留给他。七月份的振海虞美人盛放,处处是花香。周晓艳一见到李一明,匆匆打完招呼便四下张望寻找,“佳慧姐呢?”(李一明的女朋友,不,前女友) 李一明目光一滞,随即游走,淡淡到,“不知道…”,半天又补了一句,“可能在寝室收拾东西呢吧。” 周晓艳一愣,他说不知道? 最后还是兵分两路。李一明看着是一副满不在乎到样子,随后还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女生宿舍楼,用最平淡的语气,跟她说了门牌号。 三十一 没见郑佳慧之前,周晓艳计划了好几个地方,想借这个自由的暑假和李又明一起去。考试结果尽如人意,家里除了奶奶以外,其他人都很高兴。周晓艳不在意,反正奶奶看到她从来都不高兴。可见到郑佳慧后,这个夏天便结束了。 郑佳慧没有不好,她很好。高考之后补足了睡眠,她甚至更加容光焕发。但周晓艳觉得有点她过于高兴了,以至于遮挡了其他情绪。断断续续帮她整理了一个多小时,收拾得差不多了,周晓艳提议,“佳慧姐,咱们去天台上坐一会儿吧。” 郑佳慧终于放下了笑脸,沉默,从空空如也的抽屉深处,摸出了那个粉红色小方盒出门。 仍是那盒女士烟,还是那几根,估计这两年都没怎么动过。郑佳慧手有点抖,好不容易才点燃,第一口便呛得咳嗽连连。周晓艳上前默默接过来帮她熄灭,转而将一盒冰淇淋塞进她手心。 那天的冰淇淋尝不出味道。郑佳慧只是表面的和平,她问周晓艳,“不过是万把块钱的事,那么大的人了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沪上读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就为了那点奖学金?美其名曰照顾家人,说不单是他,他弟弟将来可能也要继续读硕博,需要钱,他怎么就那么肯定他弟就一定需要他养?我看李又明比他还能折腾,说不定比他赚钱还早呢。” 总算有人能听懂她的倾诉了一般,郑佳慧一口气说了很长,“晓艳,上高中认真念书,不要去谈什么莫名其妙的恋爱,更不要幼稚地去规划什么未来,没影的事,不可能。” 冰淇淋已经被周晓艳搅合成了一团酱,半晌,她才小心翼翼的问,“姐,你要去沪上?” 郑佳慧摇头,“我去北方。”以她的预想,还有她和李一明的成绩,沪上本该是他们一起去的地方,现在若她自己去,她要如何自处。“两年国内两年国外,如果顺利的话,就留在国外接着读,不回来了。” 郑佳慧家里条件好,从周晓艳知道了那盒女士香烟的价格后就略知一二。她家在市里开连锁酒店的,在市三中附近就有一家,档次不低。她过个年的压岁钱估计都不止那几万,所以大学那点学费对她根本不叫事,更不觉得是障碍。她和李一明最终分手的导火索,就是一句“不就是点钱吗,我先给你。” 她的意思当然是「借给你」,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李一明那本就敏感的自尊。周晓艳说不上来这件事的对与错,以她看来,他们都没有错。 她们在这边聊,李一明和李又明在那边估计也说了些什么。来的时候一起来的,走的时候,李又明将周晓艳独自送上了回去的大巴。他说他要留在省城一阵子,周晓艳便没有再问。他们之间默契地没有对视,没有挥手道别,发动机一阵轰鸣,大巴开走。 李又明再次回麦子店,已经是高一那年的初冬。 李奶奶想他想得厉害,再加上村里说要给各家老人上农村医疗保险,父母和哥哥都忙,叫他回去帮忙办办手续。大巴开到市里,准备换乘回村里的小巴时,一道倩影从李又明眼前一闪而过。明艳,高挑,但是齐耳的短发。他心中一动,再想确认,斯人已沉入人海,消失不见。 李又明正在恍惚发呆,肩头被人猛地一拍,一个声音惊喜道,“李又明!还真是你!” 罗勤看上去气色不错,市三中红黑相间的校服比麦子店那个蓝绿色的好看多了,加上他本来就高大阳光。罗勤一向健谈,相较而言,李又明沉默了些许。老同学相见,难掩兴奋,罗勤道,“你怎么没赶早点,周晓艳可能坐上一班车刚走。” 看来李又明没看错,方才那个真是周晓艳。罗勤自顾自继续道,“今天我值日,晚了点,要不就跟她一块儿走了。” 之后罗勤又接二连三说了很多关于三中和周晓艳的现状,也不问李又明想不想知道想不想听。或者他自己默认了,李又明想听。 “不过你和周晓艳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就她现在那个模样,妥妥滴三中女神,追的人巨多!但都被拒了,她跟人说她有男朋友在省城,你们没分?” 概念上,学校的优劣默认和帅美人数成反比。貌似学校越好,美女越少。李又明听得断断续续漫不经心,他脑中只盘旋着那一句,“你们没分?” 三十二 你有没有过因为害怕失去而干脆不去开始,你会不会看轻或干脆嘲笑这样的人,奚落他们因噎废食,懦弱胆小? 我不会。 失而复得固然很好,但得而复失还不如求之不得。再回首,可能会因为当年的退缩而后悔,但想到因此而躲避掉的伤害,值得。 但除非,是命运。无法解释的命运之轮非要你们重逢,成为彼此的劫难也好,拯救也罢,反正ta的戏份还没结束,ta不能从你的人生中退出。(主要是作者君正写在兴头儿上不太想全剧终) 罗勤在上一站就到站下了车。小巴快行至麦子店那个大柳树下时,经过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在临窗的一个位置上,李又明又看到那抹短发闪瞬而过。他一直往后看一直往后看,生怕稍不留神,她又沉入茫茫人海。之后李又明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患得患失得有点好笑——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方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找不到。 周晓艳正在埋头苦吃那碗面。面这个东西就是,它会泡发。周晓艳努力地吃了又吃,吃了再吃,但感觉还是越吃越多,折腾半天还有将近半碗。她无奈地放下筷子喘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正在发愁,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是李又明,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把大海碗往他跟前一推,“快!帮我吃完!” 当李又明不假思索地拿起筷子开始消灭那半碗面,周晓艳才如梦方醒,是将近半年没见的李又明!再见面,她居然让他吃剩饭!周晓艳连忙去抢他的筷子,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不是!你别吃!” 李又明闪身,后撤,躲开,抬头看她,唇角还有些许的汤汁,周晓艳慌忙道歉,“别吃了…我去给你买碗新的!” 李又明低下了头,口中含混道,“不用,我奶奶给我留饭了,回家还得吃一顿。” 十一月的傍晚天色已擦黑,麦子店几乎是万籁俱寂。周晓艳还在为方才的失态懊恼,一言不发。晚风吹得凛冽,李又明问她,“冷不冷?”刚吃完热乎乎的面,周晓艳口唇红红的,她摇头,“不冷。” 远离了麦子店,远离了不喜欢她的家人,住校的周晓艳开朗了很多,跟同学的相处也有一套。虽然穿着冬衣,但仍能看出身材姣好,不似从前那么瘦弱。听罗勤说,周晓艳加入了三中女篮,课下在球场上挥斥方遒,课上背书背得勤勤恳恳,颇有些风云人物的风云。有女生嫉妒,揭她的老底说她是「村花」,她也不恼 ,反倒大大方方地说对啊!我们村花也不好当啊,要结实能打还漂亮才行啊~ 想到这里,李又明不禁会心一笑。周晓艳小心翼翼地看他,不知他笑从何来,问,“你现在还怕黑吗?” 省城到处都是灯。振海为了支持学生一卷到底,特地开设了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自习室。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李又明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么纯粹的黑暗了,他轻轻摇头,并未出声。终于,周晓艳忍不住了,说出了那句她一直想说的,“你是不是不太开心啊。” 不是疑问,而是断定,李又明不开心。周晓艳嘟嘟囔囔地碎碎念,“其实从初中那会儿你竞赛回来我就有这种感觉。虽然拿奖了,但就是不太对。看上去好像没变化,但整个人阴沉沉的。那一阵我光顾着准备自己考试,也没细问你,其实…” 其实我应该问的。 周晓艳没说完的话,被全然吞没在了李又明的怀抱里。 李又明应该很冷,他的脸颊冰凉。他将全部的表情都埋进了周晓艳的颈窝,呼吸吐纳如此的深沉,仿佛这样才能卸下重压在心头的那层层乌云。这女孩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暖香,莫名地,他觉得回到了家。 不是有饭吃有床睡的那种家,而是那个他可以卸下心防,去掉伪装,表达出魂魄中那个本我的灵魂之家。周晓艳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无声地环住了他的腰。李又明的侧脸摩挲着她的面颊,许久,声音闷闷地传到她的耳边,“听说你有个男朋友在省城,是不是我?” 周晓艳的脸腾的一下热了起来。 三十三 人生的境遇,总会轮流做几次鸡头和凤尾。 比起周晓艳改天换地后的恣意,李又明在振海感受最多的,则是差距,以及应运而生的压力。这种差距,在他初中赛前旁听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同一个屋檐下,高中同龄人的基本素质、知识层面和思维深度,让他瞠目。也是,振海相当一部分是世家保送生,也就是说,根本用不着竞赛,也不用买什么学区,单一个姓氏就是他们的通行证,他们一出生就注定能拥有教育资源的顶配。 就拿他们那次数学联赛的金牌得主曾云开(也是他现在同班同寝的同学)来说,他的竞赛教练是个德国人,已然一丝不苟地用德语带了他两年多,拒绝英文教学,没有中间翻译。当李又明还在凭兴趣摸索着各种计算机语言时,曾云开构架的振海高一一班的班级论坛已经上线开放供同学们注册使用了。 然而往往正是这部分孩子,并不骄奢淫逸。穿一样的校服,住一样的寝室,只是别看他们的鞋,一看就别有洞天了。物质条件优渥也就罢了,性格居然也很好。李又明十六岁的生日赶上了一个周末,爸妈哥哥都要工作,曾云开主动牵头,带着同寝的几个哥们儿一起热热闹闹地给李又明过了个生日。提前安排好了节目,说是先打球再一起吃饭然后去看电影,李一明还特地给了他一笔零花钱让他请客。谁知,曾云开直接把几个人拉到了他家的度假庄园,打的不是篮球,而是高尔夫,吃的是私厨特供,用园子里的星空球幕小影院看星球大战,说是方便随时暂停上厕所,毛毯专人专用可以躺着。 这怎么比,这没法比。这不但超出了李又明的认知,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虽然李一明早早就给他打过了预防针,但震撼仍不可避免。这根本不是发一笔大财或横财能到达的高度,是多少世代的积累才能传承下来的家学渊源。拼了一下综合实力后,李又明那块银牌明显单薄了些,尽管他已经在努力开拓视野恶补短板,但无奈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以至于他一度觉得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数学还行,还有(硬要说的话)就是,长得还可以。 就算混在一堆贵公子之间,我们李小二的颜值也是不曾输的。不过这一点让他更加心烦,以他自幼在麦子店受到的大男子主义熏陶,男人的硬实力不应该包括身体和脸(还是太年轻啊~)。总之,平和的心态被打散后,李又明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在班上仅排到了前所未有的,第七。 这无疑让他刚刚开始、本就有点迷茫的高中生活雪上加霜。 夜幕低垂,天边一钩冷月。那碗面的热乎劲儿早过了,周晓艳坐在田垄边,屁股下面是李又明的书包,背靠着他的胸膛,窝在他的羽绒外套里,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对于他们之间的皮肤接触,周晓艳从不排斥。她有点「反正已经怎样过,再怎样又如何」的心理:反正初潮都被他看到了,没穿内衣又怎样;反正手都牵过了,抱一下又会怎样。 待到后来再大一些的她经历了些人事才知道,对于女孩子来说,不是谁的接触,都是能被轻易接受或允许的。 许久未见,李又明的嗓音愈发的低沉,连同整个胸腔一起嗡嗡地共振,透着一种有回响的孤单。李又明的头始终半垂着,半边脸贴着周晓艳的发间,一时间搞不清楚是周晓艳依靠着他,还是他倚着周晓艳。 这大半年,李又明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没今晚多。这些他从未对父母和兄长说过,怕他们担心,又隐隐觉得有些丢脸,却自私地、一股脑地、不管不顾地全盘吐给了周晓艳。之后,他静下来,等待周晓艳给他回应。 是回应,不是安慰。从开始到现在,周晓艳都不是个一味只会安慰他的人。果不其然,周晓艳转过脸,那么暗淡的月光都没遮住她唇边浅浅的笑,“李又明,我觉得这样挺好,你现在终于像个人类了。” 三十四 这是什么欠揍的评论。 李又明啧的一皱眉,一个反手掐住了周晓艳的腰。周晓艳被人捏住了七寸,紧紧抱住胳膊,护住自己的胳肢窝,控制自己不乱扭,身子一动不敢动,嘴上却没闲着。 “你拿了那么多第一,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你不知道在我们这帮普通人中间你被传得有多神。”趁着李又明屏息静听,她捉住他的双手,肩膀放松了些,“麦子店装不下你了,可天底下总有地方能装得下你吧?你还能顶破大天不成。既然山外有山,那人外肯定有人那~” 看李又明听得认真,周晓艳顺势将他的手揣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比家庭的话那没法比,现在没法比,将来可能也没法比,可是即便人家有长处,你也不至于妄自菲薄。人家花了那么多钱请了那么多人,才得了奖,你可比他们省多了,你那个奖的性价比多高啊!换句话说,要是你也有了那个条件,能比他们差多少?” 欣赏或喜欢你的人,总会找到各种清奇细微的理由来证明你是人间最值得。周晓艳继续道,“高考又不考高尔夫,高考报名也不看家里有没有度假村。从现在起,机会相等,你们是同样的老师教,用同样的辅导材料,相当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一切刚刚开始啊!” 看来,上了高中的周晓艳还在继续执行着李又明的要求——先背下来再说,否则「妄自菲薄」这个词不会用得这么6。这一通鸡血打完,加上刚才那碗面有点咸,周晓艳嗓子说得直冒烟。松开握着李又明的手,从一旁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保温杯,灌了一口水进去。喝完并不着急收,侧脸递到李又明唇边,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喝了几口。 只是拿个水的功夫,重新揣进兜里周晓艳的双手就彻骨冰凉。月亮爬上半空,繁星点点眨眼,李又明两臂夹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架了起来。将两个书包从地上捡起来拍拍背上,拉着她开始往家走。老人们还在家里等他们,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夜路无人,周晓艳的话好像还没说完。但归途有限,她稍微想了一下,好像在努力精选出最想说的那几句,最终喃喃道,“你得知足。振海那边环境多好,设施那么全,图书馆那么大,操场更大,还有体育馆。别说能去振海,能上三中我都特别开心,比初中时强太多了。” 这是周晓艳的心里话。 她知道李又明不喜欢她的千恩万谢,可她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来帮她。被保送了,不用中考,那么睡大觉,玩游戏,摆弄他那个不是新款但对他来说很新鲜很好玩的笔记本电脑,哪一样不比耗在学校里劳心费力地给她讲题强。但幸亏、多亏有他,她周晓艳才有机会去了市三中。重点学校食堂吃得好,宿舍睡得也好,老师讲得生动有趣,再刻薄的同学,也不会说她「浪费粮食」「费水费电」「将来注定赔钱」那么难听的话。爸妈在学费上没有为难她,她哥在部队有津贴,给她买了新书包新保温杯,太幸福了,真是太幸福了。 再加上今天又重新遇到了李又明,还听他说了、跟他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 次日周六,李又明去村委会给爷爷奶奶投了保。人挺多,上午没排上号,拖到快吃晚饭了才办完。回到家,见桌上放着本红皮字典,奶奶道,下午周晓艳忽然过来,说之前借李又明的书一直忘了还。几不可查,李又明眉心微蹙。他拿起字典回到房间,把书页翻得呼啦啦山响,终于,一张纸条从页缝中滑落,里面写了一串数字,应该是周晓艳寝室的电话号码。 今天一整天,他在村委会都没有碰见她,也没见到她奶奶。按她奶奶那个暴脾气,这种扔进去不一定用得着,约等于打水漂的保险她十有八九是不同意投。周晓艳要是劝,说不定还会被骂一顿,说她惦记家里的钱云云。李又明话还没有说完,本来他想办完事情明天白天去找她,可如此看来,她八成是已经返校了。 一时间,他悄然出了口长气。好在有这个电话,否则,他要如何找到她。 三十五 周日中午,李又明在市三中门口站了不足十分钟,回头率却高达百分之百。 三中规定高中部住宿生周日晚自习前返校,振海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时值午饭之前,时候尚早,回来的学生三三两两并不算多。实际上李又明站的地方背风又不起眼,半张脸埋在帽子里,但仍然醒目。除了小李本就玉树临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那一身振海的校服。 一般我们的校服只有冬夏两季运动装和正装共四套,而振海中学除了上述基本配置外,还额外多两套羽绒服。振海的校服,那就是荣誉的标签,青少年最吸睛的装备,是畅行全省的通行证,穿着它在公交车上让个座都会被按回去继续坐着。家里如果有个孩子上了振海,那校服必须焊在身上。很久以前振海的校服也是四套,可是一到冬天捂上大衣,只能露出裤腿,那哪儿行啊。一位家长正好经营服装公司,专门为振海设计制作了羽绒校服,免费。 这是一个智慧终端日新月异的时代。很多时髦的高中生都有了智能手机,李一明也给了李又明一只,但在学校基本只能当个相机计算器使。三中是到校后全部交给宿管统一保管,振海则是直接全校信号屏蔽。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反正寝室有座机,没什么实时联系的必要性。周晓艳放下李又明的电话,以迅雷烈风的速度收拾好自己跑了出来,正好看到李又明在接受同学们的注目礼。周晓艳担心李又明不自在,匆忙过去,带他往离学校不远处那家金拱门走去。 没走出两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从背后追上来:“晓艳!” 那声音甜润滑利,虽然只是叫了个名字打了个招呼,但这短短的两个字中,八卦中带着惊喜,惊喜中有点意外,意外之外又透着些难以置信。李又明循声望去,果然是一张福慧双修、无忧无虑的脸。 周晓艳一回头,还没来得及回应,少女已然冲到了她和李又明面前,一双星星眼仰头望着李又明灼灼发亮,“原来真有其人啊!我还以为是你随口编的挡箭牌呢!” 面相也是一种玄学。你说不信它吧,为非作歹的奸佞小人的确挂着那个相,而这个女孩子,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富养出来的朱唇玉面。周晓艳哭笑不得,停下脚步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肩,向她介绍,“这是李又明,跟咱们一边儿大,我初中同学。”侧过脸又对李又明说道,“这是唐鑫儿,我们班同学,也是我同寝室的朋友。” 周晓艳「朋友」二字还没落地,李又明便灿然亮出了他那招牌春风笑,“你好,我叫李又明,周晓艳的男朋友。” 仅此一句,李又明在唐鑫儿这里的好感度顿时拉满。开学前军训的第一天,唐鑫儿就决定要跟周晓艳做朋友。除了她们同寝室天天见,更重要的原因是,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一厢情愿地叫她「溏心儿~」,觉得这样亲热而亲切,丝毫不理会她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纠正我叫「唐~鑫~儿」。只有周晓艳,按她的自我介绍叫她的名字,一板一眼。 「唐~鑫~儿」跟「溏心儿~」能一样吗?鑫~儿走得是港风,跟祖~儿一般的洋气可爱,而溏心儿是什么?我跟你很熟吗?唐鑫儿很不满意,你怎么不干脆管我叫溏心儿蛋得了。 对姓名的尊重就是对人全面尊重的开始,唐鑫儿当场断定,周晓艳这个朋友,可以交,肤白貌美懂礼貌。加上她们周末回宿舍的时间都很早,只不过周晓艳是在家里坐立难安,被她奶奶数落得呆不下去。而唐鑫儿则是爹家妈家两头跑,关爱太多了不堪重负。 这个重负主要是过分甜蜜的亲情负担。她爸她妈分别是各自领域的男强人和女强人,强强联合合久必分,生下唐鑫儿不久便因性格不合离了婚。离婚后虽然各自有了新的伴侣,但都没有新的孩子,只有唐鑫儿一个。所以唐鑫儿不是没人要,而是抢着要,从小抢到大。唐鑫儿呢,为了不偏不倚,只好爹妈两家轮流转,平时住校,这个周末去爸家,下个周末去妈家。每次去,她爸妈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财力人力亲友力一起上,生怕失了女儿的心落了下风。 所以她俩每逢周日都会早早返校,落得个自在清净。相处时间一长,自然情谊会多且深一些。 听到同窗小伙伴的男友如此坦荡大方地摆明身份,唐鑫儿觉得靠谱儿,很替周晓艳高兴。接下来李又明发出的邀请,则更合她意:“晓艳和我正打算去吃饭,你要是没什么安排的话,一起?” 三十六 不论是之前真实的朋友圈,还是后来虚拟的云上朋友圈,如果另一半不愿意主动走进你的,或让你公开出现在他的社交圈里,那你们的亲密关系十有八九是一头热。因为ta只要换个工作换个电话再换个住址,便能彻底消失,和你再无交集。 之前回到家,没看到字典里的那张纸条前,李又明有点慌。上初中时,他要是找不到周晓艳,可以问马佳佳,可以问罗勤,毕竟大家在一个班上。可现在,如果周晓艳刻意不想见他,遁形于人海,他甚至不知道该去问谁。去问她奶奶他是不敢的,那会带给她多少麻烦他不敢想;罗勤还没有手机,他只知道一个市三中,连周晓艳在哪个班还都不知道。所以当周晓艳说出「朋友」二字,他毫不犹豫地邀请了唐鑫儿。 他还是想见到她,在春天,而不是在梦里。 周晓艳交的朋友也挺有意思。她本人少言寡语慢热,朋友倒个个都是社牛。原先在麦子店的马佳佳是,现在在三中的唐鑫儿也是。唐鑫儿是多么聪明伶利的一个人,她自然知道李又明邀她前来的用意。再说什么美味珍馐她没吃过,她来这饭局自然不是为了吃东西。 当她得知周晓艳和李又明中考之后分开了一段时间后,半个小时之内,周晓艳在市三中高一二班的学习情况(包括是否偏科)、和老师同学相处的情况、课外篮球队训练情况、若干追求者的基本状况以及几位主要对头的大致状况,被唐鑫儿扒得清清楚楚,大而全地晒在了李又明面前。听得周晓艳脸涨的通红,一会儿摇头叹息世风日下姐妹就是用来出卖的,一会儿咬牙切齿恨恨道「唐鑫儿你等着!等你以后找了男朋友看我怎么挖你!」 一通排山倒海般的竹筒倒豆子之后,唐鑫儿做为一盏明晃晃的电灯泡,发光发亮得差不多了,准备意满离。临走前瞥了一眼并排而坐的两个人,露出了姨母笑,道,“要不要给你们拍张合照?” 李又明毫不犹豫,一把揽过了周晓艳的肩,傻傻两个人,笑得多甜~ 只剩他们两个,对面的座位空了下来,李又明坐了过去。之后屏息凝神,仔仔细细地看周晓艳的脸。许久没有近距离看她,她的容貌还不如她那晚留在他羽绒服里的味道有真实感。女生短发是三中的统一要求,据说是为了方便清洁防止早恋。刚开始李又明听到这种说法,有点想不通,一个发型怎么会和早恋扯上关系。唐鑫儿愤愤地解释说,因为短发不好打理,大部分女生剪了短发会变丑。李又明哑然失笑,问题是周晓艳也没有变丑啊。 满头乌丝被一刀切在了耳朵下,碎发被别在耳后,显得下颌的线条尤其地明快清晰,再往下是修长白皙的天鹅颈。肤若凝脂,周晓艳还是白的如春日薄薄的桃花瓣儿那般玲珑剔透。有那么一瞬间,那片绵延向下的粉白让李又明有点眼热——他忽然有种想冲上前去把它破坏掉的冲动——双唇覆上去,不管不顾,撕咬,啃噬,把它们变红。 周晓艳哪里知道李又明的心思已经血腥驰骋到了非洲大草原。这两天他应该休息得还不错,眉宇之间一扫阴霾,笑容自然地流淌,神色恢复了几分从前的从容淡定。她放心了些,声音缓缓柔柔,道,“我家和唐鑫儿家天壤之别,那也不太影响我俩交朋友。虽说女生和男生不一样,但是顺其自然准是没错的。凡事别勉强,也别委屈自己,就行了。” 这两天,李又明有空就会想,之前那个他浅尝辄止的问题——为什么是周晓艳,他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她,现在好像有了点头绪。在她身边,总能让他静下心来、泰然处理所有。表面上看,是他一直在帮她,其实他何尝不是也在被她照顾甚至保护着。中考前貌似是他在辅导她,可那些生僻难懂的原文书那么厚,以他当时那种急于求成的状态,若不是有她相伴左右,他又如何能坚持读得下去。 大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哥哥曾心灰意冷地对他说,不要随意给别人希望,更不要随便许下承诺,除非你有足够的能力、有万全的把握跟她一直结伴而行。青葱的岁月就像一张白纸,你以为那是一张草稿纸,不同的人留给你不同的线索,你试着形而上的推导着各种可能,试图找到最佳的解法。而当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等你终于下定了决心定下了心神,一翻面,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正式的答题纸。事过无悔,正面那一团潦草的涂鸦,就是你不得不上交的答卷。 三十七 再回到振海,李又明的精神正常了很多,曾云开(李又明的室友一)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振海的高中生全部住校封闭式管理,学生宿舍堪称业界标杆,加之校园环境优美,每逢寒暑假都会有剧组申请租用拍校园剧。三人标间,进门正中间一张两米大桌,方便看书练字头脑风暴。靠墙三张单人床排排坐,拒绝上下铺,万一摔到我们大宝贝们可怎么办。床旁边各立着一排格子柜,既可以放书放杂物,又相当于半个隔断,象征性地保护一下隐私。房间另一边靠墙一张三人沙发,供休闲会客用,阳台边上是配套卫生间。李又明他们寝室按年龄排,长幼有序。曾云开最大,家底儿最厚,性格豪爽,包容性也强。李又明不管在家还是在这儿都是老二,生日最小的关度山比曾云开小了将近一岁,他俩是发小。 曾云开和李又明早在初二暑假夏令营就认识了,最开始的接触下来曾云开觉得李又明挺活泼又开朗的,可正式成为了同学,反倒沉默生分起来了。李又明经常神游,好像根本没听见曾云开说什么,听见了反应也很勉强,根本聊不到一个频道。这一度让曾云开怀疑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李又明,惹他不高兴。大家毕竟要一起住三年,以和为贵,但问他,又含糊其辞不想说。 不过这个周末过完,李又明好像回了魂儿。这一良好开端,从他一进寝室跟他打招呼秒回,便被曾云开敏感地捕捉到了。曾云开促狭道,“你这是回家了,还是回春了?” 李又明笑得春回大地。 曾云开抓住机会打开局面,立刻就近期几个关键问题跟李又明展开了探讨:一是下周寝室老三关度山过生日,到时候是他俩一起买个大的,还是各自买各自的?李又明想了一下,道,“既然是过生日,听寿星的吧,想怎么过怎么请都行。礼物还是各自买,毕竟每个人家里状况都不一样。” 人就是,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执念放不下,万般无奈。认识并接受自己的普通,便不再需要背负那么多不必要的累赘。 曾云开点头,紧接着是第二个问题——啥时候有空跟他一起,去见一见提姆老师,就是他那个德国数学外教。李又明的解题思路清奇,推导架构非常简洁,曾云开欣赏久矣,跟提姆老师念叨了很多回。这位不远万里越洋而来的国际友人,本来就对亚裔的数学大脑颇为好奇,曾云开一番广而告之后,更是热切希望面基。怎奈李又明一直不搭这一茬,这让曾云开干着急。 李又明看了一眼日历,道,“下周日上午行不行。” “就半天?”时间太仓促,曾云开有点失望。 “周六要去金拱门做兼职,周日下午…去市里看我女朋友。” “哦。”曾云开随口答应,之后震惊,“嗯?!女!朋!友!???” 李又明云淡风轻,一副「对啊我有女朋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的样子说道,“有什么稀奇,你连老婆都有,我还不能有个女朋友。” 振海这几年经久不衰广为流传的经典八卦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学神曾云开,的那门神秘的娃娃亲。因为谁都不知道他那个小媳妇是谁,也没见过真容,所以关于这一说法的真实性,众说纷纭,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挖出来八一八。说来好笑,曾云开写的那个班级门户论坛,常驻热帖之一就是「八一八某曾姓学神是否真不单身…」开学后他没那么多时间,只想负责维护,运营交给了学委,结果在这个帖子下面,他被禁言~ 包括李又明在内的大部分吃瓜群众,都认为这是学神逃避追求的一个借口。毕竟像他那样把实力体格长相家世平衡得那么好还是个异性恋的,着实不多。但是隔壁班有好事者说,过年时和长辈一起蹭着去曾家庄园里赴宴,听到了曾爷爷和曾爸与一对中年夫妇十分热络,互称「亲家」。刚想伸头过去一探究竟,被家人一脖领子薅了回去,再没敢造次。 很明显,孩子们还都未成年,两家大人是有意保护着不曝光,早就打过招呼了,旁人要是再穷追不舍,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关于女生李又明无意再聊,可曾云开却来了兴趣:“所以你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失恋了?”李又明扯出一抹笑,不置可否,站起来往卫生间走,打算尿遁。可一扭头吓了一跳,关度山不知道啥时候从床上坐起来了,睡眼惺忪,看不出是醒了还是没醒,方才他们的对话是听了还是没听。 曾云开估计也是这个心理活动,他轻声细语,生怕吓着关度山,“下周三你生日,想怎么过?” 关度山揉揉眼,不知是起床气还是什么,闷闷道,“晚自习请个假,去「云闲」,我请。” 关度山这个单亲家庭出来的社恐,从小到大过生日都是曾云开哥哥帮他张罗,今年居然主动开了口,还要去「云闲」,曾云开一时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关度山果然是受了刺激,看曾云开一脸不可思议,发起了少爷脾气,“怎么,现在就剩我一个单身狗,连个迪厅都不能去了?” 三十八 「云闲」这名字,起得跟个庙似的,其实是本省最大的迪厅。 关度山他们这帮未成年为啥能进去?因为是曾云开他们家控股。曾云开他们家不是做能源的么,怎么会开夜总会?因为煤山开采过后舍不得废弃,就包给当地农户种水果。水果一不小心种多了,还尽是些酸不拉唧不适合吃的,于是买了条生产线开始酿酒。酒做的挺好可是分销商不好找他们家嫌累,于是开了家酒吧自产自销。酒吧越做越大,年轻人喝了大酒,不蹦迪不撒野不释放出去容易惹是生非,最后演变成了「云闲」。 故,这家店就是闲得没事开的,估计以后也归曾云开,否则不会依着他的名字往下起。不过李又明的关注点不在这,店他们九月份刚开学曾云开过生日就悄悄去过,群魔乱舞,并不新鲜。他注意到的是,关度山说,「只剩」他一个单身,那么关于曾云开的娃娃亲,看来确有其事和其人? 周六,李又明准时出现在快餐店。寝室每晚睡前都会聊会儿天,之前李又明总是装睡,关度山那是真睡,曾云开在夜聊会上常常说单口,说着说着把自己也说睡着。这两天李又明终于不装死了,曾云开明确表达了对李又明去做这种纯体力兼职的反对。他建议李又明聚精会神读java读c语言,早日迎头赶上好尽快来他的it小组帮忙。 “李又明,你不要搞东搞西的浪费时间,吃这个苦没必要,收益太低。大学咱们得北上,去会一会北边那几个技术大牛,那才叫有意思!” “你们家能让你去?”李又明幽幽提问。 “…”曾云开一腔热血即刻冷却了三分,他是独子。 李又明当然想去,虚拟世界的一切都令他兴奋和好奇。但是他相关基础太薄弱了,现在去只会吃闲饭拖后腿,这也是他之前郁闷的点之一。但他数学好,算法只需花时间学习和熟悉。他哥李一明去上大学之前,帮他把硬件升了级。按现在的追赶进度,最早在明年开春,他八成也就够格入组掺合一把了。 这家快餐店离学校有点远。其实振海附近就有一家更近的,但之前李又明顾及颜面,刻意舍近求远。现在就算后悔了,却也不好拔腿就走。店长和同事阿姨们都对他都很照顾,之前已然答应做到年底。再说这家店离景区近,有很多国际友人,权当练练口语。 周日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地面湿滑得很,省城到市里的大巴不敢撒开了跑。本来约好还是在那家金拱门,李又明跟周晓艳一起吃午饭,等他们见到面,已是快下午三点。这个「他们」不单是周晓艳和李又明,还有唐鑫儿和关度山。 往常的周日的大部分时间,周晓艳都是和唐鑫儿一起过,而关度山则是李又明他们寝室的常驻人员。李又明有一大堆话着急跟周晓艳说,把关度山往唐鑫儿那边一塞,道,“你俩聊~帮我照顾他~”说罢也不顾这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尴不尴尬,径直拉起周晓艳去另外找座位。 当周晓艳看到李又明跟她一样没穿校服,多少有点不自在。李又明从来不知道控制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从初三那年开始就那样。并排坐时要么紧挨着她,要么就猿臂一展手一搭,将椅背和她一起圈住;面对面坐也不会老实,时不时伸手过来攥一下她的手。尽管她知道他只是想试试她手凉不凉,但这里离三中太近了,她怕被人看到。不穿校服的话,最起码没那么扎眼,想不到在这个问题上,李又明倒是跟她心有灵犀。 不过这也让她有点忐忑,他想(要)干嘛? 隔壁桌是一位妈妈带着十几岁的女儿,看样子是在等着上补习班。那位妈妈先是看看左手边的唐鑫儿和关度山——两个人虽然坐在同一张桌上,但座位呈对角线状,距离拉出八丈远,各自拿着一本书举着看,一看就是拼桌不得不凑在一起,全身上下都在说「我们不熟」;又看了看右手边走东张西望手拉手找空位的周晓艳和李又明,对自家女儿道,“囡囡,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早恋!你看这边的大哥哥大姐姐,认认真真地读书就考上了振海和三中,那边那两个流里流气的,天天就知道谈恋爱,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职高混日子,差距立刻就出来了!” 周晓艳语塞,囧得不敢看李又明。其实暗地里,她有点恶趣味:要是她和李又明也各自穿着校服,然后公然牵手,会怎样? 她正胡思乱想,李又明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周晓艳脑子还没转过来,那只脉络分明的大手从背后一路上滑,直接扣上了她的肩,稍一用力,将她钳至身侧。原本虚虚地牵手变成了实打实地「勾肩搭背」,然而这还不算完,就在周晓艳不解抬头的瞬间,李又明在她额前,直直落下一吻。 旁边的家长愕然,赶紧伸手罩住了女儿的眼。同样愕然的还有周晓艳,李又明靠近她时,一股淡淡的味道若隐若现,是酒精味? 三十九 难怪李又明今天有点兴奋话也多。 天气阴寒,他的脸颊却一反常态地挂着一层红晕。周晓艳顿时没了叛逆与娇羞,拽下他的手捏他的掌心,“我不想吃汉堡。” 李又明扭头看她,距离拉近,那淡淡的味道更加真切,周晓艳轻轻蹙眉,“去吃碗阳春面吧。” 李又明停下了脚步,转身去拿了他们的书包,跟关度山和唐鑫儿打了声招呼,和周晓艳一起离开。 在吃这方面,周晓艳和李又明口味比较一致,大概是他们同饮一江水,是同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冬天的雨像是在空气中撒了把小刀,呼吸之间,剌得肺泡生疼。李又明喝了多少?是不是空腹喝的?周晓艳不知道。比起快餐,热乎乎的东西下肚,感觉应该会好些。 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算迭加了学生优惠券,周晓艳还是觉得汉堡汽水贵。彼时金拱门还叫麦当劳,是城里同学聚会过生日甚至写作业的地方,但并不适合她。 李又明风卷残云般扫空一碗面,放下筷子开始眉飞色舞地把这一周的发生在振海的新闻跟周晓艳念。周晓艳慢慢地吃,静静地听,手下没闲着,一瓶橙汁两个杯子,给他续了又续。周晓艳吃了大半碗,李又明接过来把剩下的一扫而光。吃饱了,周晓艳轻声道,“我带你去旁边的市立图书馆看看?” 李又明多敏感,听到这句,高昂的情绪立马被踩了刹车。他这方才意识到,一顿饭下来,一直是他在说,周晓艳沉默。他想说的话刚说差不多,接下来正要听周晓艳跟他说她自己,她却要去图书馆。今天相聚时间本就所剩无几,图书馆需要安静,那是聊天的地方?下午刚见面时明明还挺开心的,介绍关度山和唐鑫儿认识的时候也很欢快,从什么时候开始情绪有变的?貌似…从他当众搭了她的肩开始。 李又明心一沉,杯子被捏了个凹,她不喜欢?是他自以为是,唐突了? 初冬时节,刚到傍晚,天色便黯淡了下来。走出面馆,李又明长出一口气,呼出了一团白雾,他拿过周晓艳的手揣进口袋,环顾四周,拉着她径直走进了旁边的街心公园。 雨点零星滴落,公园里草木凋零,长椅上潮湿一片,再往园子深处走一些,几乎空无一人。他们这饭吃得不中不晚,广场舞爱好者们还没有集结,远远传来主路上车流的嘶鸣,周遭还算安静。李又明快走一步,手并没有松开,站到了周晓艳对面,“说说吧~” 周晓艳怀疑刚才给李又明喝的橙汁是不是太多了,直接冲抵了他的酒味儿,还是没喝多少,时间到了,酒气散发没了?但他脑子里的酒应该还没降解,此时的李又明,声音低沉而慵懒,动作沉静而缓慢,目光绵软而粘稠,像极了一瓶柑橘香水。 那个「吧」字拖长了尾音,轻佻,却不讨厌,有几分清醒时没有的邪气。周晓艳正在走神,李又明抿唇笑,微微俯身,手从衣兜里移上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不许她躲,“不说话?那~我可就亲了啊~” 紧接着缓缓压下来,作势要亲上去。越来越近的,是李又明挂着浅笑的唇。周晓艳被这笑蛊惑了,左手还插在李又明的口袋,全身上下却一动也不能动,呆呆地,竟然还咽了咽口水。李又明羽睫低垂,满目的星光都聚在周晓艳脸上,她差点又在了那葡萄般的黑眸里迷了路。一滴冰雨骤然飘落在她鼻尖,她的双肩猛地一紧,结束了催眠,慌忙伸手掩唇,“你走开!你是不是喝多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喜欢的味道,李又明是烟,周晓艳则是酒。 逢年过节,家里总免不了走亲访友大吃大喝,每到那时周晓艳就不得不跟着忙前忙后。等她终于忙完了,只剩下残羹冷炙,她这个干活的反倒没什么吃。要光是安安生生地吃吃喝喝也行,喝到后来,总会有人借着酒劲发牢骚出怨气甚至骂大街,那么人了,把陈芝麻滥谷子鸡毛蒜皮的破事儿都翻出来哭嚎,也不嫌丢脸。聚会往往是人模狗样地开始,撒泼打滚地结束,留一地酸腐的污秽和刺鼻的酒气,周晓艳还得忍着恶心帮忙收拾。 刚上高中,没了「李又明的女朋友」这个名头,三中个别男生的借酒告白,更加重了这种反感。美其名曰「酒后吐真言」,实则是酒壮怂人胆。清醒时连表露都不敢表露地所谓的「真心」,眯着眼睛大着舌头说出来能有几分真,能顶什么用? 周晓艳的声音埋在掌心,话语支支吾吾,顺着指缝挤出来,说给李又明。李又明凝神静听,之后脸上的笑意终于释然,“是因为这个?” 他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上前半步紧紧贴住周晓艳的身体,怕她憋着自己,把她扣在唇上的手拂下来,依旧放入他的口袋。之后,李又明的双手下滑,揽住她的腰,细密的亲吻落下来,在她的额头,在她的眉心,在她的面颊,在她的鼻尖,独独避开了她的双唇,最后到她的耳畔:“以后有话就直接问我,喜欢或不喜欢什么都直接跟我说,别让我猜,也别吓我…” 四十 见周晓艳之前,李又明如约和曾云飞一起,去拜访了传说中的提姆老师。 数学在本质上和其他艺术形式并无区别,对于热爱它的人,就算母语不同,数字和符号也能成为他们独特的沟通语言。撇开初见时的局促,三个人很快就用马克笔在白板上的写写画画达成了无障碍交流。有几道题李又明设的未知数实在是出乎意料地妙,兴之所至,提姆老师拎出了一桶自酿的黑啤。 几个人正好聊得口干舌燥,举杯言欢,一饮而尽。一开始李又明以为是饮料,等反应过来,曾云开笑道,“咱们这算是在成年人监护下饮酒…” 李又明虽然挥洒尽兴,但还是婉拒了曾云飞每周一起来听课的邀请。他听同学们聊过提姆老师的时薪,价格令他瞠目,而曾云飞是肯定不会收他钱的,再志同道合,也得有分寸。 周晓艳听他说完,仰起头,眉心拧成了一头糖蒜,“你这算是有哪门子的分寸?” 好几次了,李又明发现,和周晓艳最佳的聊天姿势,是抱着。抱着她,她就不跑,乖乖听他说话;抱着她,她跑不了,他觉得踏实,可以娓娓道来。“你还没成年,脑子还没长好,之前还被我掐晕过,受过伤,怎么能喝酒?”周晓艳说得语重心长,好像她已经多高的寿了似的,且说着说着,语气愈发忿忿,“你那个室友也不靠谱,这事儿是成年人监护就能干的?” 李又明笑意沉沉,连带着周晓艳的肩膀跟着一起颤了颤,温热的鼻息撒到周晓艳颈间,惹得她一阵瑟缩,“好~你说得对。你说你要是见到我就问我,我跟你说清楚,你也就用不着顶着闷气吃饭,才吃那么点儿…” “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说重了怕你不高兴,不说吧…我又难受。”周晓艳呢喃。 李又明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扶住周晓艳的肩,凝视她的双眼,正色直言,“有话直说,以后别费心思琢磨,在我面前用不着,想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不说,有事不许闷着。” 一般恋爱只能热一段时间,是因为后续一旦话不投机,就可能会出现大量让温度消弭的冰冷事件。冷战,冷处理,冷暴力,都他妈冷到凉了还谈哪门子会呼吸的恋爱。难能可贵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李又明毫不掩饰他的在乎。事实证明,把周晓艳从他的生活中挖出去,并不能减轻前行的负重。她的影子会一直在,比她的肉身还有重量。他握不住那影子,空劳念,更心烦。 回到金拱门,社牛唐鑫儿果然打通了社恐关度山的任督二脉。不知道俩人正在聊啥,关度山居然罕见地比划出了肢体语言。天色将晚,返校不能迟到,四人准备离开。没有回避李又明,周晓艳认真地对关度山说,“回去跟你们宿舍那位曾同学说一声,不许带李又明喝酒。” 关度山一脸茫然,问李又明,“你喝酒了?”也是,那微不可查的酒气,关度山又没抱着李又明。但回复周晓艳时,关度山却避开了前面走着的那两个人,他悄声对周晓艳说,“你跟李又明说,下周他来看你时,还带着我。” 这个要求,周晓艳有所预料,刚才一进门,在柔黄的顶灯之下,关少男的耳垂微红到透光。想到一旦事成,唐鑫儿揭她老底儿的大仇便唾手可得报,周晓艳浅笑得别有用心,“哦?你怎么不自己说?” 关公子回得很讲究:“名不正言不顺。” 关度山本想等到全体卧倒开会的时候替周晓艳跟曾云开传话,谁知周晓艳还挺捉急,下了自习一个电话追了过来,直接找到曾云开。曾云开挂了电话心有余悸,“李又明,你女朋友怎么这么凶!”睡眠积极分子关度山正在听BBC催眠,显然今晚耳机漏音,搭腔道,“不凶啊,软妹子~”曾云开错愕,“你们管这叫「软妹子」?” 然而事实说明,除了李又明,周晓艳在其他问题上确实不硬气。周三晚,李又明正和一众同学在「云闲」给关度山庆生,唐鑫儿来电,语气不确定却隐隐透着点担心,“校门口好像有人在堵周晓艳。” 四十一 结束了和唐鑫儿的通话,李又明脸色立刻阴沉。毕竟年少,还不具备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头天才跟周晓艳说过有事要告诉他,她答应得挺好,结果一转身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么恶劣的事情居然是她室友先来报得信。 李又明端起面前的柠檬苏打一大口灌下去,气泡很冲险些呛到。尤清扬一直腻在李又明身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关度山的生日会本来只通知了几个相熟的男生,也不知道哪位少女之友漏消息给了女生。不过大家都是同学,过个生日就图个热闹,也没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李又明往边上挪一点尤清扬追着错一点,挪一点错一点,直到把李又明挤到了沙发边。看他咳嗽不止,尤清扬轻拍他的后背,李又明触电般一跃而起。 大小姐尤清扬,标准的白富美。小学就读于国际学校,初中读到一半转来振海。跟曾云开关度山他们从小就认识,毕竟爹妈再往上都在一个圈。跟她不熟的同学以为她家是做日化的,结果被尤大小姐啧的一声好一通的数落嫌弃,“「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都不知道,还做日化,你才是洗发水,你们全家都是洗发水!” 尤小姐的外公是省内出版界的泰斗,爸爸是个画家,妈妈也文艺了一辈子,这样的组合却生出的尤清扬这么个标准的理工女。读到初二时,尤清扬拒绝再读私立,非要转去振海,把她妈妈心疼的够呛,“扬扬!振海太累了!咱们不需要那么拼,你看那里的女孩子各个睡眠不足,哪个没有黑眼圈?!”苦口婆心并没有撼动尤清扬,她铁了心要转学。冥冥之中,振海在召唤,那里一定有什么在等她。 一开始,她以为是各种能让她大施拳脚的理工杯赛,直到初二数学夏令营时,遇到了代培生李又明。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让她心动的男孩子! 他的笑容让尤清扬想起了她经历过的所有阳光:塞纳河畔,苍山之巅,夏威夷的海岸,托斯卡纳雨后的晴天…挥洒自如,行止有度,最可贵的是还不太爱搭理她。 最开始李又明不知道她的心思,还能以同窗之礼相待,后来得知了她的倾心,先是匪夷所思,之后直接退避三舍划清界限。女生中尤清扬的好友看她追得辛苦,李又明不为所动,心中不落忍,劝她:花有意水无情你这又是何必!尤大小姐的思路也是别具一格:你不懂,他现在是不喜欢我,知道我家有钱,我这副皮囊好看,人又聪明也不喜欢我,但是如果有朝一日他喜欢上了我,那必定不是看上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身外之物,就单单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 谁不向往这样纯粹的喜欢。 连李又明听君一席话,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但也仅仅是觉得有道理。找回周晓艳后这不到一个星期,他跟尤清扬说了无数次他有女友,他们以前是不可能以后是绝不可能,可尤清扬说什么也不信。认识了他一年多都没听他说过有女友,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子,不是为了挡她还能是为了什么?李又明无奈至极,辩解之前没说是大家都还小,他也没想到高中会跟尤清扬分到一个班。大小姐双手胸前一抱,杏眼一翻,那个架势,那个起范儿,完全就是大婆在打小三儿:“人呢?光嘴上说有,人在哪儿?人来不了有照片也行啊~” 这一回,寿星关度山在一旁搭了个腔,“确实有,我见过,好看。” 曾云开坐在一旁悠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关度山小时候有点自闭倾向,接受了很久的心理干预,他们两家是世交,从小到大他的任务之一,便是凡事都带着关度山,责无旁贷。上周末下午他另外有约,让李又明带关度山出去,否则他真能躺床上躺到天黑都不下来。跟李又明去了趟市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回来事事向着李又明,难道爱上李又明了?咦~~,一身恶寒。李又明脸色本就黑,若是知道曾云开此时在心里怎么编排他,估计直接毒发气绝。 赶在九点半晚自习结束之前,生日会结束,两辆保姆车悄无声息地把一帮人拉回了振海。马上进校,信号即将屏蔽,李又明拿出手机准备关机。正在此时, 手机震动,看到来电号码,李又明眉心一展,是周晓艳。接通,周晓艳像是在捂着话筒,全是气声,透着些贼头贼脑,但是李又明死活没听出她害怕,倒是有点…兴奋? “李又明~我好像被人盯上啦~” 四十二 咱就是说,「一头狂放不羁的金(银)发,雕塑般绝美的侧颜隐在黑色皮衣的立领间。夕阳挽一条细长的金线,镀上那台价值不菲的宝马机车。倚在车后座的少年目光清冷邪魅,两条逆天的大长腿悠闲地交迭。手背的伤口还涔涔渗着血,半支烟夹在骨节分明的指间忽明忽灭,他的水眸透过弥漫的轻烟,薄唇轻抿,冷漠无视那些路人的惊叹,只等他的小公主下课出现」… 对了,这少年还得名叫「冷少~」 就这种男孩不坏女孩不爱的匪夷所思的情节,是怎么在大江南北走红的?如果你是那个小公举,校门口戳这么个神经病搔首弄姿地堵你你社死不社死?现实中若真有这种装c的富家子弟,早就一机票被家里发往纽西兰的私立学校镀金洗白去了。富一代为何有钱,因为要脸。若人设不是个富二代,这般既没脑子又不肯吃苦满口脏话还动不动就挥拳,行走人间仅凭一张不老的脸,那除了坑蒙拐骗吃软饭,还能干点啥。 可编剧笔下的女孩子们偏偏就对这种中二情节人间沉渣甘之如饴。(包括本文作者) 周日送李又明关度山走后,周晓艳和唐鑫儿回三中时,便发现校门口不远处停着几台摩托车,几个头发染得花红柳绿的小青年们在聚众闲晃抽烟。看到周晓艳和唐鑫儿,他们好像冲他们这边指了一下,起身就要往这边来,吓得周晓艳和唐鑫儿拔腿就跑冲进了校园。 一连三天,这群要社会不社会,要学生又不去学校的小青年一直盘踞在三中周边,只不过在学校保安的干预下略略移远了些。周晓艳有点忐忑,该不会是冲她来的吧?可是她素来老实本分,住校连校门都不怎么出,再认真自省,也想不出是如何招惹的是非。难道不是冲她,冲唐鑫儿? 所以今天放学她壮了壮胆独自出了门,没走出去几步,那帮人又叼着烟要走过来。周晓艳见势不妙落荒而逃,不愧是篮球队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周晓艳讲完来龙去脉,吃吃地笑着调侃,“他们不会要把我抢去当压寨夫人吧?”李又明一口老血上涌,险些把手伸进手机,循着信号过去掐她。 看李又明当真有些恼了,周晓艳不敢再开玩笑,“好啦~我这不是怕你担心么。你让我什么都跟你说,我说了你又生气。”李又明平复了一下心绪,若今晚周晓艳这个电话不打来,回寝室李又明势必要一个电话打过去吵一架。周晓艳小心继续道,“这周末我先不回家了,周日你也别过来,这么冷的天估计他们不会呆多久,犯不着硬刚惹一身腥。” 李又明无声收线,在公寓楼前良久徘徊。十六岁的这个冬天,少年李又明第一次生出了些无力感。这里不是麦子店,他势单力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解决方案。没有车不会开也没有足够的钱打长途的士,他甚至不能第一时间赶到周晓艳身边。所谓的「喜欢」,连陪伴和安慰都做不到,是有多轻飘飘地不堪一击。 不甘,愤怒,无用的心酸。 回到寝室,曾云开早已洗漱完毕,却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看样子是在等。旁边的睡神关公子这个点儿了居然也还醒着,手里把玩儿着降噪耳机,没有躺下。看李又明回来,他们一言不发,却都转头看向了他。李又明想了几秒,终于开了口,冲关度山道,“这周日去不了三中了。” “哦...嗯?!” 事情解决得意外地风掣雷霆。 曾云开提醒关度山,关爸的一个商业楼盘离三中不远。当晚一个电话,三分钟的时间,等李又明洗漱完毕出来,关度山告诉他,周五周晓艳家照样回,周日上午咱们三中照样去。明天上课之前,彩虹小青年们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三中附近,根本无需他们出面。 李又明愕然,之后紧张,“灭…灭口啦?” 曾云开和关度山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兄弟,咱们这是法治社会正经人家,不是黑社会。”且正经人家据说明天还要好好地对小青年们进行一下「帮扶教育」。李又明思忖一下,说,“能不能周日上午再「帮扶」,我想见见那帮人,最起码搞清楚缘由。” 关度山对这问题不置可否,“就你家周同学那模样,还要什么缘由。” 如此说来,曾云开可就好奇了。别的不说,关度山见过的美人,没到审美疲劳的程度,也是习以为常的水平。被关公子一连几次如此评价,这村花到底明艳到了几许。 李又明揉了揉鼻尖,打开手机,翻出前两天唐鑫儿给他俩拍的合照。只一眼,曾云开便嘱咐,“别让尤清扬看见。” 四十三 次日上午,彩虹小青年们如约消失在了三中周边。中午快到饭点儿,本市规模最大的律所合伙人唐大律师出现在了三中校园。唐律刚刚下庭,就马不停蹄地前来拜访了三中的领导们,笑里藏刀地表示,为保障三中同学们的人身安全,律所愿无偿提供一切必要的法律支持。这位唐大律师,正是唐鑫儿的亲爸。 这还不算完,刚把这位爷送走,又迎来了市中法为数不多的女法官之一,辛法官。大法官皮笑肉不笑地表示,元旦期间,市中法将安排在职法官深入校园,开展一系列普法教育活动,让同学们勇于且善于拿起法律的武器,保障自身权益。这位辛大法官,正是唐鑫儿的亲妈。当辛大法官得知唐大律师前脚刚来过,鼻息一震,不屑讥诮,“那个讼棍…” 一系列关怀提点下来,校领导脑门有点冒汗。唐鑫儿抱住周晓艳,哭的心都有。这事她压根没敢跟爸妈说,是关爸商厦的法务跟唐爸的律所有合作,同道们私下聊起来的。“晓艳,不是我不想帮忙,幸亏那帮人被提前解散了,要不我爸妈一过来,他们估计直接会被找个由头打包送进去,再甭想翻身~” 不过是一帮无所事事的半大青年,罪不至此。周日上午,李又明关度山他们四个在商厦会议室见到了彩虹青年们时,李又明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小青年们说他们压根儿就从没见过面,也没有过节,根本就不认识他们。饶是如此被大厦保安队层层围着,个别青年还忍不住在瞟周晓艳。李又明问个中缘由,为首的黄毛小哥一指周晓艳道,“她不是罗勤的女朋友么?” 前一阵罗勤回家,在车站被黄毛小哥踩了脚,对方不但不道歉还耍起了酒疯。罗勤一时气不过,两人起了点摩擦。黄毛小哥没占到便宜,酒醒之后觉得跌了面儿,拉几个小弟去三中堵人,伺机报复。罗勤想着息事宁人,有意避开。逮不着罗勤,小弟之一说之前曾见过罗勤和一个漂亮女生说说笑笑一起走,怕不是罗勤的女朋友,所以管他三七二十一,堵人的范围扩大,把周晓艳也算进去了。 敢情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李又明的事儿。 谁又能想到,李又明最生气的时候,居然是事情已经解决了的时候。他拉住小黄毛的脖领子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连她是谁女朋友都没搞清楚你瞎起什么哄?!” 李又明生起气来不好哄,周晓艳安抚了半天他才撒开揪着黄毛脖领子的手。但见李又明气呼呼地对商厦安保队长和法务说,“这几个货您要怎么教育?赶紧的,请!”毕竟还是孩子,面对一脸严肃的大人,彩虹青年们有点露怯。黄毛小哥嘴倒是还挺硬,“有种单挑!你们叫家长过来算什么本事!” 李又明的火儿蹭又起来了,关度山赶紧让周晓艳把李又明拽走。之后关度山回头,慢悠悠道,“我们把你们打进医院,或者送进警局,不是还得找家长来,这俩地儿哪个你自己能走出来,你挑。”殊途同归,呈什么匹夫之勇。小青年们哑了火,关公子冷哼,“想追姑娘就大大方方追,非得找个借口堵人家,这算有种?” 少不经事闯出的祸还有走错的路,大多是因为不计后果头脑简单。不一会儿,开来一辆小巴,保安队长押着这帮孩子去了郊区一个在建的工地。彩虹青年们以为要送他们去劳动改造,看着那一堆堆的钢筋水泥腿肚子发软。但见保安队长大手一挥,找来几位头戴安全帽的大叔和他们座谈。上衣一撩,满身都是褪了色变了形的青龙白虎大花臂。 谁还没年轻过,谁年轻时不是热血。可是社会这个大染缸,不是你提前混,用拳头混,拉帮结派混就能混明白的。曾经潇洒离家,下定决心不混出点名堂不回头的小混混们, 除非你的心和骨头一样硬,能硬到舔着刀尖儿上的血也不怕腥不皱眉, 否则再酷炫的纹身,最终也会被沉重的生活负担压走了样。 大叔们的孩子们,大概不少也这么大,他们身体力行地劝,“好歹学点技术,也比只能卖力气强。” 这一边,关氏在发挥社会责任感对险些失足的小青年们进行「授之以渔」式的抢救教育,并有媒体全程跟拍树立企业形象;那边李又明还没哄好,沿街一通暴走,一腔无名业火无处发泄。 方才李又明离开时,凶神恶煞般地回头警告那几个小混混搞清楚人物关系先,周晓艳一脑门黑线,心说只要事情解决了就好这有什么要紧?信息化社会,不过十几分钟,远在省城的曾云开给李又明发来了一条高中学霸圈里最新的八卦反馈:听说你在市里英雄救美,三中校花甩了在老家的原配跟你好了? 四十四 生平第一次,周晓艳的绯闻里,李又明不是男主。 天若欲使一男人抓狂,只需两句话:外人认真地问他「你行不行?」,或这男的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不行?」 无论是在学校,在职场,在家庭,在床上,这两句话都不啻为对人格的深度碾压,和对灵魂的猛烈捶打,此时李又明的灵魂就正在饱受捶打。他有点理解了老师家长不让过早恋爱的立场,他的羽翼远没有丰盈到可以随时为另一个人遮风挡雨。不但不能,反而转嫁了很多他的烦心事给周晓艳。 离开麦子店那一亩三分地,他籍籍无名,不再是那个万年老一,对女朋友的关心也是鞭长莫及,本就没被修复的自信心,似乎又增加了些修复难度。 李又明止步望天,胸中尽是呼不出的闷气和难以言说的压抑。想到此,无力暴走,李又明脚下一顿,“去上次你说的图书馆吧。” 适逢周末一早,补觉的补觉,游玩的游玩,市立图书馆读者不多,三楼西侧的古籍借阅区更是人迹罕至。角落里有一张单独的书桌,那里是周晓艳和唐鑫儿的秘密基地。李又明直接去东侧中学辅导书那边拿了一本「高中数学压轴题集锦」,之后落座,一猛子扎进去解了半本,心绪才逐渐平定。仰头灌一口水,顺便活动一下颈椎,结果一看周晓艳,面前虽然摊着本「高一化学怎样学」,但手里正捧着本「一生自在」看得起劲。李又明轻轻地啧了一声,周晓艳循声望去,看到李又明的解题速度,再看到李又明那个眼神,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叫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李又明缓缓起身,往东边辅导书区走去。周晓艳慌忙一个箭步赶上,把他堵在古籍区的书架边,双手合十,低声下气矮下去半个头,细声细语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马上就看化学!看完你再留新的行不行!?” 李又明冷眼睨她,想敲打敲打她偏科都快偏到了姥姥家了,心里到底有数没数?然而一直视她的眸子,猝不及防地,被那氤氲着雾气的目光罩住,一头跌进了周晓艳那星海般的眼眸里。 西边的窗照不进上午十点的日光,图书馆屋顶灯光闪闪,折射到周晓艳深棕色的双瞳里,被骤然打碎,星星点点散开,映衬得那双眸子波光潋滟。此时此刻,李又明看到了两个被她两湖水眸圈住的自己,犹如笼中困兽,烦躁,焦灼,眉头紧锁。原先,他曾无数次在这双星眸中看到过自己的剪影,彼时的他灿若星辰,笑如春风,周晓艳常常撑不过几秒就会笑眼弯弯脸颊绯红,硬生生地别过脸去。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被烫伤。而现在,这不是以往那个活在周晓艳双眸中的李又明。 这个场景莫名地熟悉,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他将周晓艳困在他家小卖部货架之间的那天。只不过这一次,周晓艳没有躲闪。目光凝滞,神思游移之间,李又明的唇角忽然一暖。 从他动了想亲近一个女人的心思,他便无数次地亲吻过眼前这个女人,只不过都是在梦里。当触碰真正发生时,他惊讶于,她的双唇是如此绵软。踮起脚尖,垂下眼帘,那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吻,仿佛是在李又明唇间洒下一滴雨露,一颗心像是人被捧着泡进了温泉,顿时化开,莹润温软。 不够,远远不够。 不假思索,李又明伸出左手,揽住周晓艳的腰,将她贴在身上,束缚在左手的臂弯,右手探入她浓密的发间,五指张开,紧紧扣在她脑后,压下了自己的唇。 须臾之间,少年清冽纯净的味道涌入鼻尖,周晓艳的呼吸变得灼热,脸颊泛起潮红,胸中被两人交缠的气息填满。唇边的话语被李又明含住撕碎,只剩一声低哑的呜咽。来势汹汹,突如其来的风暴,让周晓艳措手不及。她将双手抵上李又明的胸膛,试图分开他们的身体,可她低估了少年的热情,面前的男生如磐石般吻得坚决,哪里移得动分毫。 脑中空白一片,她试图说些什么,微启了唇瓣,李又明的舌尖趁机滑入她口中,温柔却坚定地深入,探索她的齿间,攫取她的馨香,摩挲她的滑嫩。 唇齿相依,缠绕,吸吮,厮磨,缱绻。直到她又一次地垂下了眼帘,直到她的脊背由僵直变得柔软,直到她的手不由自主抚上少年的面颊,直到少年情难自持,险些失了沉稳。 四十五 当晚卧谈,一向耳机加持、秒睡要紧,几乎不会主动发言的关度山忽然提问,“亲女生到底是什么感觉?” 曾云开和李又明刚躺下,闻听此言,床垫被压得一滞。李又明不吭声,少顷,听曾学神也附和,“对呀,什么感觉?” 李又明嗤之以鼻,“瞎搅和什么,你一个已婚男问我?”关公子一记冷哼,“不问你问谁?” 上午他和唐鑫儿处理好善后,去市立图书馆找李又明和周晓艳汇合,正好看到李又明把周晓艳按在书架上亲。他还好,唐鑫儿一秒石化,像个小孩儿在看别人吃得津津有味而她却没有的糖。 熄了灯,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曾云开的语气仍听得出怅然,“那时候太小了,没记住…” 李又明片刻思忖,“像…吃棉花糖。” 温软,香甜,止痛,欲罢不能。 其实,对李又明而言,那些细密的亲吻,更像周晓艳贴在他心上的创可贴。敷在心头那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外人看来不值一提,他却不知如何疗愈的创口上,用踏实的温度和确定的触碰,清除了他积压已久的自我否定和怀疑。这感觉,只属于他自己,他不想分享,不想说。 稳住了心神的李又明,慢慢找回了状态,他本就不是个沉闷无趣的人,不纠结,不迷茫,又变回了那一轮有光有热的小太阳。在振海,每个年级的一班是年级实力最强,竞争最激烈的班级,实行末位淘汰。平心而论,在一班能拿到前十,已是实属不易,班上同学对李又明综合实力的评价,比他自己要客观得多。 转眼到了十二月。振海外教众多,为了让外籍老师们宾至如归,恨不得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过圣诞。圣诞树倒是各班都有,只比谁更花哨更大棵未免有些俗套,大家都在想法设法弄些别出心裁的装扮。李又明打了场篮球回来,大汗淋漓地灌水,看一小队同学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张口就来,“圣诞节嘛,洋节本土化点,上头就挂一幅对联儿吧…” 说得大伙儿一愣,随即爆笑,也不是不行。等写好了,李又明一看,端端正正的楷书,啧啧摇头,“太规矩了,显示不出水平,标新立异啊同学们!你得写点儿别人都不认识,只有咱们自己人知道的…” 最终,班上书法技能最全面的关小爷亲自出山炫技,挥毫泼墨,上联「聚会交通门门喜乐」,下联「祈祷颂赞科科平安」,横批「屡试成仙」~那一手的狂草真是草得狂浪不羁,亲妈来看都得琢磨一下才敢念出来。 就这么一大红配大绿不伦不类的中式圣诞树,居然被一众少见多怪的外教偏心眼子的投票搞成了年度最佳,纷纷身穿唐装合影留念。这不由得让曾学神露出了欣慰的姨父笑——出主意的是我舍鬼马老二,办事情的是我舍才子老三,我舍真乃班之栋梁。也让尤清扬眉梢一挑:我看上的男人,那必然(土得)不一般。 一旦李又明找回了节奏,周晓艳必定会焦头烂额。李又明将她的学习任务安排的明明白白满满当当,现在她每天都得跟「高中数学基础2000题」厮杀至少一个半小时。每晚下了自习,李扒皮准时来电十分钟,一问三联:进度如何?哪里不会?你想什么呢? 相对于周晓艳的如临大敌聚精会神,唐鑫儿时常魂不守舍。自从看了周晓艳和李又明的现场热吻,那个尺度对于现阶段的唐鑫儿来说,简直就是活春宫。太香艳太火热了!她觉得如果那时候天地间一停电,周遭一清空,李又明当场就会把周晓艳就地正法生吞活剥。 “晓艳,这怎么可能是初吻!说是你的初吻我还能勉强信,李又明那轻车熟路的架势,他是不是跟别人练过呀?” 问得周晓艳笔下一顿,发起了呆。 李又明微醺的那天,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圈,独独不吻她的唇。她知道他是忌惮酒精的味道会惹她不快,但那一圈亲亲实在过于情意绵绵,是勾引,是诱惑,在她心里种下了一只蛊。再见面时,他紧抿的唇珠近在眼前,又是那副「我才是正牌男友!」的微酸样子,心痒痒的,周晓艳积存的念想被全盘勾起,忘情地朝他吻去。比起她那青涩的触碰,李又明的反扑近乎疯狂,几乎要把她揉碎。于是在当晚例行的通话时间,周晓艳捂着话筒也悄声问,“你是不是跟别人练过?” 曾云开在卫生间洗漱,李又明倚着墙,瞥了一眼床铺上戴着耳机睡姿已就位的关度山,嘴角扯出一抹浅笑,声音暗哑,“我睡着时你经常出现,就从没穿过衣服,你不知道?” 周晓艳顿时想起那个春日下午,她羞愤地拉开拉链,将胸前那两点蓓蕾袒露在他面前的画面,霎时间脑中一声轰鸣,脸蛋红得快要滴出血。 关度山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拽下耳机冲李又明咬牙切齿,“真当小爷我不存在啊~” 四十六 十二月底,振海第四次月考,李又明稳进前三。 振海和三中这些学校,月考是常态。成绩不计入档案,但不能不考。不考的话,老师不舒服,学生不踏实。当然,这个不踏实是老师说的,老师说你不踏实你就是不踏实。 本轮考试周晓艳的理科成绩被李又明提上去了一大截,真的是生拉硬拽,代价惨重。高中数理化不是死记硬背就能应付自如的,周晓艳确实缺少理科思维。然而李又明给出的高强度训练由不得她,各种题型都混了个眼熟,再不济也差不到哪里去。 周晓艳和李又明每周日固定图书馆见。市立图书馆干净整洁,恒温安静,资源丰富,旁边有一个街心公园,看书累了可以随时出去跑两圈,特别适合贫穷的学生情侣。只是太分裂了李又明这个人,有点折磨周晓艳。再亲密的贴贴再缠绵的亲亲,也不妨碍他学习时的铁面冷血。明明上一刻钟还在无人的角落困住周晓艳不放,耳鬓厮磨软言细语,只要能一亲芳泽怎样都行,下一刻一看到作业纸,立马翻脸无情。周晓艳吃不消时,摔笔罢课也试过,撒娇耍赖也试过,任她软硬兼施,李又明不为所动,等她娇嗔过后脾气发完,修长的手指一敲桌面:别废话,继续。 周晓艳早就认怂了,她细声细气地在李又明耳边咬,“高二文理分科我肯定是要学文的,理科不用这么较劲也行,我保证结业考时全优还不行吗?” 李又明的耳廓红是红了,但声音依旧沉静:“少来。学文不是借口。人家文科生可不是因为理科不行才去学文的,文理兼修是大前提,更喜欢文科才去的文科班~” 又过了一周,振海过了个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圣诞,高一一班起哄说平安夜高低得吃顿饺子,结果晚上食堂真安排了饺子…周末周晓艳再见到李又明时,他手里多了个平板。 彼时,在高中生里,这个实属新鲜物件,何况李又明这个还是最新款。丝滑顺畅,貌似很好玩。这周末关度山的爷爷生辰,他携挚友曾云开哥哥回家祝寿,唐鑫儿得知他不来,便也没跟来,电灯泡当多了容易被反噬。见到周晓艳,李又明只跟她说了一句“等我玩儿明白了再给你演示啊~”,便埋头研究再不说话了。 中午到了饭点儿,李又明浑然不觉,还是周晓艳拽起他,去了他们常去的那家面馆。以往吃完饭他们会习惯性的去街心公园溜达一圈,消消食,但显然李又明急于回去。周晓艳停住脚步蹙眉,目不转睛地直视李又明的眼睛,“不行。” 冬日正午,阳光很大,温度却不高。一旦周晓艳脸上出现了这种「你欠我钱」的表情,李又明就会自动稍息立正。周晓艳疑道,“那个平板是哪儿来的?” 不可能是李一明给他的,他哥虽然宠他,但是会考虑经济负担和性价比。李又明自己打工也没多久,一礼拜才去兼职一天,那点钱顶多够他在振海吃好点。看周晓艳一副担心他误入歧途的模样,李又明笑了,“放心,不偷不抢。圣诞节班里交换礼物,同学送的。” “谁送的?”周晓艳没有不信,就是觉得蹊跷,“你们班送同学礼物都这么大手笔?” 周晓艳揪着问题不放,李又明不由得跟着她一起想了想。这次跟他交换礼物的是他们班方知楠,个子不高长得一般,成绩很好,这次月考他们班第二。家里做外贸的,好像很有钱,但曾云开他们不怎么跟他玩,具体原因不详,李又明不关心。 “这个方知楠,跟你很熟?”这把李又明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他跟方知楠顶多算是点头之交,周晓艳更加不解,“那他送你这么贵的东西,图什么?” 一遇到李又明的事,尤其是反常的事,周晓艳立刻满身的雷达变身侦探,一心要把那「夭」找出来。太监捉急皇帝不急,李又明没想那么多,“圣诞节交换礼物是随机抽学号,应该就是赶巧了,再说对于他们有钱人,这也不算什么吧,估计跟买本书差不多…” 话一说出来,李又明也开始心虚,越说越立不住脚。果不其然,周晓艳一撇嘴,“要是好朋友之间,送个贵重礼物还说得过去,那也得有来有回,回头得给人家回礼。这么贵的东西随机送,那跟打水漂有什么区别?人家是有钱,越是有钱越不会做亏本生意…” 李又明认为周晓艳言过其实且狭隘,“都是同学,也不用干什么有所图吧?那你图我什么?” 周晓艳正在神思缥缈,听到他问,回得不假思索,“那不能比,我是因为喜欢你~” 四十七 就算山河大地世间万物都跑来跟你说,你知道吗,其实某某喜欢你,也不及这个某某亲自站在你面前,亲口对你说上一句,我喜欢你。 霎时间,李又明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笑意从眼角溢出,眉梢似要淌出蜜来。回首他与周晓艳,跳过了试探与暧昧,也几乎没有追逐与告白,在流言蜚语中直接躺平,就那样成为了「男女朋友」。像样的约会没有过,每次出去或见面,不是看书就是答疑,总之内容大于形式。如果李又明真去正儿八经地告个白,他估计会笑场,而周晓艳则会脸红失措落跑。 人心像是一口井,若真有情意上涌,或早或晚,井水终究会不经意的泼洒出来。就像周晓艳这样,无心快语,脱口而出。 李又明的手心忽然收紧,周晓艳指尖一痛,不禁抬头看向他。眼见李又明的目光由清明逐渐变得黏腻深邃,周晓艳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掩唇后退。通常只要周晓艳一分心,偷窥他数秒以上,李又明那贼呼呼的大脑雷达立刻就能捕捉到。要么就眼神凌厉瞪过来警告,要么就眯起眼睨她,眼神渐渐便成这样,化身猎豹攫住她的下巴上去就亲,根本不管周围有多少人。 但今天,李又明一心扑在那个电子玩具上,周晓艳先是偷偷看他,之后把题推一边明目张胆地看他,笔在纤细骨感的指尖转得上下翻飞地看他,直到把他忽闪忽闪的睫毛看成会飞的蝴蝶,他浑然不觉。 李又明听她支支吾吾地说完,笑得春光灿烂,拿掉她捂住嘴的手握住,生怕她憋着,“总之就是我不盯着你,你反倒浑身不自在是吧…”周晓艳不跟他开玩笑,“反正这事儿你自己想,成天抱着它玩,你还干不干别的了?” 李又明促狭一笑,“好~我不抱它了,抱你行不行?” “李又明!”周晓艳跺起了脚,连名带姓地喊他,寒冬腊月,脸颊硬是恼得通红,怒嗔,“光天化日的!你以后不许在人前动手动脚,也不许亲我!这离三中这么近,被人看到多不好!” 看周晓艳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李又明举手投降。之后一下子就文质彬彬了许多,连过马路都只是肩并肩,没有手牵手。但一投入下午的图书馆,周晓艳立马就后悔了。少了肌肤之亲的李又明好像内分泌失调,把平板往旁边一扔,不但自己秒变学霸模式,对周晓艳更是变本加厉魔鬼施压。散伙回学校之前,周晓艳看着比平时多出三分之一的「下周前作业」,欲哭无泪,暗自腹诽还不如不跟他说那些废话,逍遥地看美男子不好吗… 只能说周晓艳太天真。 李又明送她回学校,羽绒服的帽子立起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双手插袋也不知酷给谁看,距离安全,一路无言。离校门还有好远,周晓艳便停下脚步准备道别。那人口头没有不满,只是忽然一个近身,给她捂上了羽绒服的帽子。周晓艳一怔,自顾自说了一声“我不冷”。孰料下一秒,李又明猛地将她往怀中一带,整张脸被按进了他宽大的羽绒服里。李又明右手扣住她后脑的羽绒帽不许她躲,左手箍住她的下颌,迈步欺身上前,双唇紧紧锁住了她的唇。 经历了之后亲吻,周晓艳方才相信,那日在古籍书架下,确实是李又明的初吻。因为之后他再亲她,越来越咸湿,越来越恣意。仗着两个人的脸小,一切都藏在宽松的帽子下。天地忽然昏暗,耳边汽车轰鸣,周晓艳内心的喧嚣一片。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其中不少是穿着三中校服的同学,她不敢用力挣扎,唯恐露出脸来。也怕闹出动静,别人以为是李又明用强。惊慌失措,心如擂鼓,周晓艳唯有双手握拳挡在胸口,盼着李又明清醒一点。 可李又明怎么不清醒?他清醒得很,他算准了周晓艳的不敢。沿着她的唇线,轻轻地咬,慢慢地吮,啜下她口中的甘甜与呜咽,舌尖来回扫荡她的舌根,辗转缠绵。连帽里空间狭小逼仄,李又明又夺了周晓艳的空气,低低的喘息渐渐化成声声嘤咛,溢出他们的唇角,春色无边。 就在周晓艳头昏脑胀,眼前一片眩晕时,李又明松开了她的唇,却不放开她的人。双唇探到她的左耳边,贴着她半边红透的耳根,声音低沉魅惑,却浸透不满和危险,“让人知道怎么了?我不能让人知道?让不让我亲?” 周晓艳一口气慢慢匀上来,抬头试图挣脱他的桎梏,可是哪里挪得开。头刚刚偏出去一点,李又明手上一用力,双唇又被转回原位,紧接着,又是一个吻。 李又明吻得投入,吻得认真,吻得不急不缓,仿佛只有这样亲下去才能找到正确答案。双唇早已红肿灼热,等他终于再次暂停,周晓艳侧脸软软地埋进他的颈窝,紧握的掌心早已化开,攀到他身前,溃不成军,“让…让还不行吗…” 四十八 当晚返校之后的晚自习,周晓艳上得心浮气躁。偏偏班上有个女生甲不长眼地来招她烦,“周晓艳,今天在校门口跟一男的抱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呀?” 周晓艳头都没抬,心里先啧了一下,腹诽:什么叫「一男的」?那明明是一帅哥。 女生甲看她没反应,得寸进尺,“你就别装了,我都认出来了,那就是你的鞋~” 周晓艳终于扬起了脸。俯仰之间,但见双瞳剪水,勾魂摄魄,双唇丰泽莹润,像一颗熟透的樱桃,鲜红欲滴,都是李又明的杰作。饶是对面是个女生,也被这一脸的柔媚晃了一下神。 开学之初,女生甲的男友曾向周晓艳表白被拒,于是周晓艳便成了女生甲的假想敌。可现在周校花心情一般,不想和她周旋,面色不虞,“我早就说过我有男朋友在外校,你是真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 这么一针见血的周晓艳不多见。平时在班上,她就算不与人为善,也鲜有树敌,常常是悄无声息地模糊着存在感。唐鑫儿闻声前来,假想敌讪讪而退。跟周晓艳打打嘴炮可以,她可不想招惹唐鑫儿,说不定那句话不对付了,就会被她父母当作「呈堂证供」记在小本本上。 回寝室的路上,唐鑫儿看周晓艳郁郁寡欢,“吵架了?” 周晓艳摇头,却也不想让唐鑫儿着急猜,羞赧又无奈地仰天一叹,“鑫儿,我觉得我不纯洁了~” 话一出口把唐鑫儿吓了个半死,“做…做…做啦?!” 周晓艳愕然,之后脸涨得通红,“什么呀!你想什么呢!” 周晓艳的烦恼,并不是被吃干抹净还要多做三分之一的题,而是她发现,自己渐渐地由被动接受,变成了想要主动索取。今天,当她双手抚上李又明的胸膛,有那么一瞬,她特别想把手伸进去,再伸进去,贴上他的肌肤,感受他的体温,然后…脱了他~ 十六岁出头的周晓艳对这种陌生的欲念感到茫然。这种渴求的萌生,是出于对他的喜欢,还是单纯对年轻而新鲜的身体好奇地窥探? 比起周晓艳的迷茫与彷徨,李又明则志得意满通体舒畅,刷题效率高得出奇。搞得曾云开不得不友提:“主意分寸,别过火~” 李又明故作不解风情,曾云开嫌弃,“装什么傻,自己去照照镜子,一副采阴补阳之后色气逼人的样子~” 李又明揉了下鼻尖,舌尖抵上了齿龈,憋住了笑。曾学神语重心长地展开了劝:“万一擦枪走火闹出了人命,生下来你养不起,不要你又舍不得。女生名声肯定坏了,学上不下去了,不得已早早出去混社会,之后很容易堕落,然后就走向了犯罪的道路!”(犯罪!~犯罪!~~犯罪!~~~)(这三声是曾哥哥的金玉良言在李又明心里的回声…) 李又明听得目瞪口呆,这倒符合早恋的极端逻辑,但这跟他有啥关系,往他们身上套什么,“知道,我没动她~” 哇!没想到听到这话曾哥哥更惊诧了,“这么个美娇娘放你身边你无动于衷?大明明,你跟哥哥说实话,你是不会还是不行?” 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双面煎也是让李又明长见识了,当时就是一顿撕吧。 不过还没撕太碎,关度山从卫生间出来了。周末给爷爷祝寿,他和曾云开圣诞趴没怎么参加就赶回老宅帮忙,忙活了两天也有点累,准备早早就寝。一转头瞥见了李又明架子上的平板包装盒,“你的?” 李又明这才想起这茬,“我正要问这事,圣诞趴跟方知楠互换的礼物。” “方知楠?”曾云开跟关度山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哂笑摇头。关度山言语间尽是不屑,“里头给你装满了小游戏吧?”李又明一耸肩,关度山又是一个白眼,“还是这一套,这方知楠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初中时,方知楠偷偷摸摸送给班上一个竞争力不容小觑,有可能威胁到他名次,家境却一般,的同学送了个新款手机。小半个学期过后,同学班级排名彻底掉落前十,收获近视眼镜一副。事后方知楠甩锅甩得理直气壮:送他好东西还错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什么办法~ 聊到此处,关公子掩不住的嫌恶与厌弃,“跟他那个当小老婆的妈一样,净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也难怪曾云开他们不带他玩。曾云开倒没说得这么刻薄露骨,“这回更舍得下本儿了。不过东西是送你的,李又明你好自为之吧。” 四十九 竞争就是竞争,不分什么良性恶性。从原始人追着猎物,追着异性跑开始,到了所谓的文明社会,制定了一个大而宽泛的框架名曰法律,不能太出格,但追本溯源,就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 要这么想,方知楠的所作所为也无从指责,他又没有犯法,甚至公序良俗都没有违背,龌龊而已。如他所言,你可以选择不往里跳,自我管理有点难就是了。 女人的直觉真是玄幻,想起和周晓艳的其他对话,卧谈会上,李又明开始无中生友: “我有一个同学…的女朋友说,人和人相处都有所企图,你们怎么看?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阴谋论?” 安静了数秒,曾云飞像是在组织语言表达,“只能说话糙理不糙。打压那不是正道,对于我来说,帮你呢其实就相当于一个知己知彼的过程,学习就跟跑步似的,总得有你追我赶,才跑得快。”难听点说,马拉松也需要兔子。 李又明咝~的一声纠正,“说了是我一同学,不是我…”说罢又转过脸等着关度山。 曾云开哭笑不得,“行行行,口误,你同学。” 关度山倒是直接,“我…~跟你学学怎么跟妹子相处。” 就算在黑暗中,李又明还是眯了一下眼,一时间忘了这事儿是有关「他一同学」,“真迷上了啊。那就直说呗。” 哪那么简单,想到唐鑫儿,关度山蹙眉,“你俩那是青梅竹马,我跟她…再说我俩从小生活环境都有点复杂。” 一个平板,让李又明重新审视起了和同学之间的关系。高一即将过半,同寝的两个人帮了他太多,几乎所有的问题他们出手帮了忙,他到底能不能提供相应的「价值交换」?这是个被他深度压制,一直回避,实际上却十分介意的问题。黑暗中,关度山呼吸绵长,睡意渐浓,曾云开轻声道,“你别总是想太多,有爹干嘛不拼?慢慢地你也支棱起来,将来让你的小孩有得拼不就行了。再说,看见贼吃肉也得看见贼挨打,我跟关度山,早晚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再到周日,李又明和周晓艳没去图书馆,而是带着平板电脑去了省大。振海校内屏蔽信号,平板如果只玩离线游戏有点大材小用,再说既然已知是个坑,干嘛还往里跳,毕竟年少,万一难以自拔了呢。想来想去还是给他哥用处大些,借着来看李一明的机会,带过来给他。 冬日的大学校园虽然萧瑟,从教学楼走到最近的食堂,李一明招呼打了一路。也是,颜值能打,成绩优,待人接物谦逊有礼貌,人落落大方,没理由不受欢迎。但是周晓艳觉得李一明太开朗了,开朗得过了头,让她想起了高考后的郑佳慧。(李一明ex) 听李又明说了来龙去脉,一明哥把盒子往回一推,“退回去。” 李又明嗫嚅,“退回去岂不是便宜了他…”周晓艳不动声色,只是悄悄地在餐桌下捏了一下他的小指尖。 李一明心平气和道,“你要是真喜欢,过年回去给你买。把这个给他拿回去,跟他说明白,他打得什么算盘你一清二楚,是爷们儿就堂堂正正地站直了比,别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功上。你拿着这个,他以为你着了他的道,你就算赢了,他也不服,还会泼脏水说你用障眼法。” 不但要打赢,还要打服。周晓艳在心里暗暗点赞,一明哥想事情总是面面俱到样样周全,令人心悦诚服,就是别提郑佳慧。今天的一明哥依旧高大帅气,却没有了初见那天,一指佳慧姐,豪气冲天地让他们叫嫂子的那种意气风发。估计在俊朗的外表下,内心一团麻。 饭毕,周晓艳借故去卫生间,留他们兄弟二人单独说一会儿话。李一明不喜欢啰嗦,“俩事儿:第一,期末考,其他人无所谓,必须干掉那个方知楠,让他长点教训。” 李又明眉心一提,嘴角一拽,“他这回月考第二~” 李一明扫他一眼,“当老二不是你的强项吗?”也是,在家一直是老二,现在在寝室也是老二。 “第二,”一明哥继续指示,“别动周晓艳。” 李又明无语凝噎,“不是,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禽兽还是禽兽不如?怎么一个个都觉得我要把人怎么样!曾云开这么说也就算了,连你也这么说,我有那么没谱儿?!” 李一明喟叹,“保护女生是一方面,你是我亲弟,护她何尝不是护着你?” 李又明看周晓艳的眼神,他哥全看在眼里。女人啊,若真埋进血肉里,要么是一根骨,要么成一根刺,有朝一日非要拔出来的话,鲜血淋漓。 五十 从省大出来,晌午已过,李又明带周晓艳顺着河滨大道,往振海的方向走。其实省大门口就有车站,但是他们今天还没有好好说话,李又明不想放人。 若干年后的某段时间,李又明不得不花钱请人听他说话。彼时烛光摇曳,薰香宜人,还有数个电极实时监测他的脑电。氛围很高级,也很有科技感,叫做「心理咨询」。阵仗挺大,但收效甚微。此时的冬日正午,气温在零上,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周晓艳的手还是一片冰凉。不知道这女生是什么做的,从立秋凉到初夏。 回想这两天各种人给他的各种警告,李又明眉梢微动,言之凿凿,“周晓艳,我决定了,以后的一举一动一定发乎情止乎礼,决不为难你。” 也不为难我自己。 话一出口,周晓艳立刻驻足。李又明也跟着停住了脚,侧身一看,周晓艳眼神戒备,全身应激,试图从李又明的表情中找出蛛丝马迹的线索,分析出这是实话还是反话。李又明啼笑皆非,刚想问你这是什么鹌鹑表情?但见周晓艳眯起水眸,问得疑窦丛生,“是发乎情,还是发情?” 所以李又明认为,有时候真不能怪他压不住兽性。是周晓艳撩他,或无意间地,或赤果果地,撩他。她仿佛带了很多支孔雀翎般轻柔的羽毛在身上,长在眼角,立在眉梢,藏在一颦一笑里。言行之间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皮肤,掠过他的心间,让他心痒难耐,恨不得把她当场劫过来揉进口里吞进腹中化进骨血。但,不行,条件不允许,现阶段,理智必须拼过情感。 他正了正颜色,明显在忍,手上的力道捏得周晓艳指尖吃痛:“以后不吓你。我最近可能是有点儿过了,现在不是时候,你放心,我不会做伤你的事。” 「现在不是时候」,那么以后早晚会到这个时候。周晓艳微微垂着头,安静地听。慢慢地,慢慢地,脸从两颊开始变红,一点点变红,再变红,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根的高领内衣里。恍惚间,李又明升起一种错觉——掌心里牵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支幽幽绽放的粉红蔷薇。 周晓艳踢着脚下的方砖,喃喃低语,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说给他听,“我现在每天做题背书,几乎天天下午都去参加球队训练,快从替补打进B队了。折腾一天特别累,回宿舍倒头就睡。反正不能闲着,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满脑子的少儿不宜…” 这下子,李又明完全没办法接。这怎么接,接不住,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此时只想伸手抱住这个可爱女人。李又明硬生生地别开脸,迈开步子,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周晓艳还在念,“以后,你要敢抱我,我就抱你,你要亲我,我就亲你~” 李又明恶狠狠地回眸,“再说!再说真在这儿抱你!” 然而这回周晓艳居然没有回嘴,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抿了一下唇,好像真的在等他抱。眼神痴汉,几欲垂涎,仿佛李又明是块新鲜烘焙出炉的甜品。 再一次,李又明站定,深深吸气,转身,双手按住周晓艳的肩,直视她的眼,表情严肃而认真,“周晓艳,专心,再专心。路很长,我想跟你一起走,所以,你努力一点,戒急用忍。” 按说少年的时光,有吃有喝有人养活,就算读书苦一点,也该是幸福的时光,但大多数孩子感受不到,甚至只觉痛苦。游戏太好玩,恋人身上太香,网络小说更得太慢,相形之下,课本又太枯燥。沉迷什么都很容易,除了学习,心神安宁太难。自家兄弟,李又明自然知道他哥的担心,但连周晓艳都能看出来的不开心,他如何会忽略? 李一明,是不该松开郑佳慧的。 不足五公里的路程,两个人边聊边走,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回三中还要坐一小时的大巴,李又明担心周晓艳会饿,让她吃点东西再走。周晓艳不想晚自习迟到,便要外带,边等车边吃凑合点。隆冬天冷,李又明怕她在户外吃东西喝风肚子疼,两个人正在嘀咕,忽然有人招呼李又明。李又明循声抬头,尤清扬和闺蜜甲。 这家垃圾食品快餐店就把着振海的大门开,食客中振海的学生居多,几乎就是振海的校外食堂。落日时分,振海的学生开始三三两两地返校。本轮月考一班排名第三、年级排名第六的李又明同学,外形俊朗,又是尤清扬志在必得的绯闻男友,在年级中小有一些知名度。所以好事者一看到这个场景,难掩兴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 尤大小姐的傲气是骨子里的,礼貌也是骨子里的。听完李又明的介绍,大大方方地跟周晓艳微笑致意:“你好!你就是李又明辅导了大半年费了半天劲也考不上振海只好去了三中的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初恋?” 逻辑真清晰,就是句子有点长。周晓艳先是一怔,也笑得明朗:“对对就是我!你就是那个上课不听讲只顾着看我男朋友最后连资格赛都没通过的数学女学霸?” 五十一 在李又明的印象中,周晓艳上一次这样气贯长虹长篇大论,是那次他脖子受伤在医院怼谷满仓妈妈的时候。 来者不善,咄咄逼人,快餐店里立刻安静得诡异。眼见吃瓜群众的眼光开始发绿,空中尽是按捺不住的八卦气息,几个意思?李又明不喜这样荒唐的对局。恰巧此时他点的餐齐了,便想带周晓艳赶快离开。 可尤清扬挽留,「有话想单独跟周同学说」。闻听此言,周晓艳停住了脚,从纸袋里捏出鱼堡,对李又明说,“热饮太烫,你出去帮我晾一下,等下我去找你。”李又明还想说什么,尤大小姐似笑非笑,“怎么,还怕我欺负她不成。” 李又明无奈地看她一眼,心说大小姐我这是想给您找个台阶下好吗,你俩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刚买到的果汁果然很烫,李又明捂在手心,希望它不要凉太快,这样回去的路上还可以给周晓艳暖手。闺蜜甲先行离去,剩两个都很爱面子的女生坐得不远。她们说话声音估计很轻,吃瓜群众竖起耳朵也不太能接收到信号,也不好贴过去明目张胆地偷听,过一会儿也就作罢,店里又开始嗡嗡嗡了。李又明时不时回头透过大玻璃看一眼,貌似主要是尤清扬在说,周晓艳在听,兼慢条斯理地吃那个汉堡。 等周晓艳出来,李又明没从她脸上读出什么情绪,但还是问了一句,“没生气吧。”周晓艳挑了一下眉,“她一直在夸你,我有什么可生气。” 玻璃窗内,尤清扬咬着吸管,看着窗外的两人。不远处的公车站,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她尽收眼底。男生先尝了尝手里的果汁,大概是不烫了,将果汁杯递给了女生,又掏出一张纸巾,替女生抹了下唇角。尤清扬没有恋爱过,她不知道要认识多久才会有这样自然的相处。依稀看得出他们并非刻意作秀,一连串动作下来连贯而随心。 之前她在叁中的熟人起底周晓艳:漂亮是真漂亮,校花级别的漂亮,但成绩极其一般。不爱说话,没什么特长,也没什么个性,有时候有点烂好人,体育凑合,总而言之就是个四肢比头脑发达的花瓶。她的朋友给她的情报,当然会是偏向着她。方才,她先是跟周晓艳历数了李又明的优秀和特别,想开启周晓艳的自知之明,孰料周晓艳非但没有自惭形秽,反而对自己男友被赞美十分受用。尤清扬不禁皱了皱眉,换了话题方向,明知不太地道,还是挑明了一个事实:你周晓艳这个「女朋友」,对现阶段的李又明,只会拖后腿,没什么促进作用。 窗外,李又明和周晓艳挥手道别,直到大巴不见了影子,才徐徐转身往校门口走。尤清扬放下杯子,纸杯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敦了一下,起身走了出去。 李又明看到尤清扬,眼神波澜不惊,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刻意快走或慢走回避。他这般淡然,尤清扬忽然回想起了方才自己那句挑衅「怕我欺负她」?这一回合下来,李又明怕是早就知道,她根本欺负不了周晓艳。 再想到那两人的郎情妾意,尤清扬有股子被人看穿地心烦,她信口诈道,“你家晓艳说了,你们异地恋,她也帮不了你什么,要是你有更好的选择,她会让贤~” “不可能。”李又明答得斩钉截铁,“这种话她不可能说。” 尤清扬没有再多言。 实际上就在刚才,周晓艳吃完那个汉堡后,给她的回复也是干脆果决:既然人人都知道李又明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放手?要我放手只有两条路:要么李又明自己过来说,他不喜欢我了,要跟我分手;要么反正正主不在身边,你尤清扬随便插手,要是能撬动李又明的墙角也算你有本事。 一时间,尤清扬有点混淆,分不清她到底是喜欢李又明这个人,还是更羡慕能和李又明建立这样无条件信任彼此关系的人是周晓艳。有数秒的冲动她曾想问李又明,如果他先碰到的是她尤清扬,而不是周晓艳,那他会不会选自己? 但这个问题转瞬既逝,烟消云散。大小姐尤清扬是什么人?理科才女,游泳健将,白富美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她宁可不喜欢,也绝不会卑微地去喜欢,还去挖谁的墙角?笑话。 五十二 李又明话说得掷地有声挺漂亮,回寝室后到底有点坐立难安。 他算好了周晓艳路上的时间,致电。接电话的是唐鑫儿,她说周晓艳没回寝室,可能直接去上自习了。李又明有点懊恼,他小看了女生间的唇枪舌剑,周晓艳看上去神色自若,他便问都没有多问,反正笃定她也吃不了亏。又想着得给周晓艳也弄一部手机,有手机的话,这点事儿在路上就能说清楚了,根本不必如此煎熬。 直到下了自习,周晓艳终于接了电话,李又明如释重负,“周晓艳,你别给我胡思乱想,这周的题必须都做完,周日我要查…” 周晓艳静静地聆听,没有急于回应。 回想起下午和尤清扬的会面,虽短暂,但印象深刻。撇开不愉快的谈话内容,她由衷地欣赏尤清扬这一型的女生。睿智,美丽,不单纯是靓在皮毛肤浅的漂亮,有那种一看就是富养出来的底气和教养。和唐鑫儿是差不多的类型,更多一分持重和大气。只可惜,她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世俗之人大多以为女生碰面就是争奇斗艳,其实跟重男轻女的大多是女人类似,最能欣赏女人的大多是女人。(绕吗?)同样看到一个美女,当普信男眯起双眼意淫如何将其收入囊中睡到胯下?女生则大多在评论区振臂高呼姐妹你好漂亮啊!好想要你衣服的链接~ 尤清扬仪态从容,说话并不难听,她只是客观地分析了周晓艳和李又明的差距:他们现在乃至未来都不在一个赛道上,甚至不在一个竞争平面,最终的目的地必将大相径庭,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有一个人提前下车,若当真如此,就算感情再长再久再深,也如风吹残叶。虽然最终周晓艳嘴上没有吃亏,但并不代表她不心虚。 耳边李又明问了好几遍,“听见我说话没有?” 周晓艳方才醒过神来,目光逐渐聚焦,“李又明,今儿下午见到你们班同学之前,我才真是胡思乱想。现在不想了,我得集中精神了。” 否则,就真得把你拱手让人了。 后半句周晓艳没说出来。在见尤清扬之前,即便李又明板着她的肩膀要她努力,她还是有点神思旖旎恋爱脑。现在,满脑子的黄色废料成了黄色炸药,被尤清扬彻底引爆。 轰然把周晓艳的学习态度炸端正了许多。 再做理科题,周晓艳不唧唧歪歪了。「情敌」相见,居然有正作用,这也是让李又明没想到。周晓艳自觉性一提高,李又明省事不少,可以更专心地备考期末。这个期末他的压力有点大。前一阵在班里,他当众把平板还给了方知楠,笑嘻嘻地说太贵重啦家里不让收,方知楠可绷着脸没笑出来。现在方知楠必然如临大敌,李又明丝毫不敢懈怠。 加上关度山和唐鑫儿,四个人的钢铁学习小组,每周日固定在市立图书馆活动。本来唐鑫儿有点担心周晓艳和李又明太腻歪,谁知这两个人竟然相敬如宾了起来,仿佛潘多拉的魔盒又被扣上了。只有一件事奇怪,老同学罗勤得知他们又重新扎堆学习,也想加入,李又明推叁阻四,居然将人拒之门外。是前一阵的乌龙男友事件惹他不开心了?周晓艳忙着在题海里苟延残喘,也没多想。 隆冬深处,一场冰雨,振海期末考结束。李又明以总分高出叁分的微弱优势,将方知楠斩于马下。虽然距第一名曾哥哥还有二十多分之差,但已实属不易。要知道方知楠可是卯足了劲,不知请了多少家教一对一。据说那厮一回到寝室气急怒发,抬手就把那个平板给砸了。周晓艳这边也没白折腾,首次考入了班级前二十年级前二百。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寒假,周晓艳和李又明没怎么见到面。李又明先是参加了两周的振海数学冬令营,之后因为几乎全家都在省城,他爷爷奶奶也被接到了省城过年,他们一大家子都没有回麦子店。周晓刚(周晓艳亲哥)参军第一年没有假期,父母为了过年的翻倍工资没有回来,继续在隔壁省的餐饮业打工,所以这个寒假,周晓艳独自在家,溜溜给她奶奶做了一个假期的饭。 这人啊,也挺有意思。越看不上的孩子,使唤起来越顺手,越想留在身边不愿放走。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周晓艳不知听她奶奶念了多少遍「女子无才便是德」。经历了李又明和关度山等学霸的洗礼和碾压,周晓艳觉得自己已足够才疏学浅无才无德,所以对于她奶奶的念叨,她无动于衷也无挂于心。叁中放假前就下发了新学期的教科书,意图不言而喻。周晓艳老老实实地做了预习,闲下来要么在家里料理大棚里的菜,要么就在后院她哥留的那个篮框里练投篮。 寒假结束,高一下开学,李又明和周晓艳再约在市立图书馆。春寒料峭,李又明还没来得及细说这一个多月的想念,周晓艳神秘兮兮又有点小兴奋地抢了先,“李又明!我也有手机啦!” 五十三 相较于女人,男人似乎更担心(介意)伴侣变有钱,而且是突然变得有钱。 一开始李又明以为手机是周晓艳她哥给她买的,可周晓艳否认,还一脸骄傲地告诉他:这可是我自己赚钱买的! 问题是周晓艳哪来的钱?麦子店根本没有地方能让高中生打正规工赚钱。过年她那点压岁钱被她奶奶敛得一干二净,号称大人间的人情往来,得还回去给别人家孩子。她哥别说根本没回来,即便回来了也会考虑性价比。周晓艳手里这款国产旗舰机刚上市不久,虽然配置不算高,但分给谁用,学生用足够了,甚至有点顶。 周晓艳满脑子想得是跟李又明分享自己初次赚钱和拥有了人生第一支手机的快乐,谁知李又明一副淡漠怀疑脸,她心下不快。但一回想,当初李又明莫名其妙地拿着一个新款平板时,她也是疑虑重重,将心比心,便耐心解释: 寒假,村里有人家办喜事。周奶奶既然随了份子,那自然要去吃回来。往常这等好事都是带着晓刚,现在大孙子参军不在家,她老人家的战斗力有限,只好带上了周晓艳。那天,跟拍的摄影师是新人的远房亲戚,据说是个小有名气的人文摄影师,抱着相机满世界跑,花钱请的话很贵的那种。再远也算是亲戚,念及亲情免费给拍照,顺便进村采风。村里罕见这么专业的长枪短炮,周晓艳无意间望向了镜头一眼,颇有艺术触角的摄影师果断按下快门,记录下了这惊鸿一瞥。 红彤彤的流水席上,端坐着素颜的少女。虽笑靥盈盈,却眉目淡然。肉体置身红尘之中,神思却游离于人间烟火之外。对这喜庆热烈的气氛似有憧憬,又满是疏离懵懂。摄影师的灵感当时就迸发了,先拍了一组婚宴上的肖像,又趁着逗留的次日,跟周晓艳约在她家的蔬菜大棚,拍了一组「温室的少女」。 乡村温室与城市温室的反差,温暖湿润的塑料大棚与室外天寒地冻的反差,额角一层薄汗卷着塑料薄膜的少女与普世概念中妙龄女子的反差,一系列的反差让镜头这端的观众也产生了共振和共鸣。在摄影师离开两周后,给了周晓艳一个反馈:照片被外网买走了,成交价摄影师和模特叁七开。 周晓艳就是那个「模特」。 一提到摄影师,李又明彻底黑了脸。“周晓艳!你有没有一点概念?摄影师什么人都有,人家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就这么随随便便让人拍?!” 李又明兼职的那家快餐店在景区边上,常有所谓的「摄影师」带着小姑娘约拍。妹子们或唐装汉服,或长裙飘飘,或短裙筷子腿的打扮,青春靓丽涉世未深。男人了解男人,李又明真看不惯那些油腻男子泛着腥气的眼神。 可偏偏,女孩子们对这些手持专业设备,满口焦距光圈构图景深,故作稳重深沉的熟男很容易崇拜倾心。常常是请吃一顿垃圾食品就同意跟拍了,如果对方提出有免费精修照片相赠,甚至会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对方真是大好人。不止一次,几个小时之后,李又明一个早班还没上完,方才还在店里拨弄着薯条,连两个说话都尴尬的人,就那么堂而皇之勾肩搭背地,一起去了对面的连锁酒店。 听了李又明连珠炮似的诘问与指责,周晓艳瞠目结舌,难以置信,“李又明!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没脑子的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花?!还是个见钱眼开的花瓶?!” 看周晓艳一副完全get不到他的点的样子,李又明的怒气又添了一层,“我什么时候那么说过?钱是那么好赚的?别人累死累活忙活半天刚够糊口,你轻轻松松摆几个pose一个新手机就到手了,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架还没吵明白,关度山和唐鑫儿结伴而来。过了一个寒假,这两个人不知是如何暗通款曲,看似熟识了很多。在外人面前,周晓艳绝不会跟李又明吵,两人一人一个转身,不说话了。 来时路上,关度山和唐鑫儿还在窃窃私语,待会儿周晓艳和李又明会如何演绎「小别胜新婚」,谁知这两个人一见就启动了离婚冷静期模式。关度山和唐鑫儿面面相觑,要不要劝? 主要是不知道前情,从哪里劝,怎么劝?但见这两个人都化愤怒为力量,笔走龙蛇题做得飞快,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关度山和唐鑫儿一个对视,悄悄收拾好书包,撤! 手机嘀嘀,散场时间到,周晓艳和李又明比赛不抬头时间结束,才发现小伙伴们不见了。这得多大的邪火儿,把人都给吓跑了。出了图书馆,接下来就是返校分开,李又明叹了口气, 一周才能一会,又是隔了一个寒假才见到面,用来抱抱她都嫌太短,怎忍心浪费在吵架上,更遑论生一肚子气回去再憋一星期。 想到此处,他抓起周晓艳的手,揣进了大衣兜,嘟囔出来的话语,低沉无力得有些颓,“又是「村花」又是「花瓶」,什么跟什么呀?我怎么可能那么看你?这世上的男的除了我,就没几个好东西,你不知道?我不就是怕你被人骗了么…” 不是在讨论摄影师和做模特的事么,怎么扯到了男人?电光火石一闪,周晓艳前后一串,“李又明,你吃醋了?” 五十四 天性好斗与征服欲,会在一定程度上折磨男人,尤其是当对方还不完全属于他的时候。 李又明回到振海,一身的低气压。临别之时,他明明给了周晓艳台阶下,周晓艳也知道他在示好,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他的一只胳膊摇摇晃晃,还笑,笑什么笑!把他推上返校的大巴后,一口气追过来十多张照片,全是那个摄影师的作品,你说气人不气人。 但不得不承认,美轮美奂,独具匠心。摄影师专业到刁钻的视角,挖掘出了连李又明零距离凝视周晓艳都不曾发现的少女之美。周晓艳还笑嘻嘻地问他是不是吃醋?这不废话么。 晚自习李又明易怒易烦躁,一道题不写,背了一晚上单词。平时他最不屑看单词,机械记忆,毫无挑战,真没意思。常常是临考前扫一眼,导致英文写作时屡屡因为拼写小错不能满分,被英语老师诟病。于是在大部分同学都在伏案奋笔的高一一班,李又明同学揣着手手,后背笔直,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区区一本单词表,让他看出了四海八荒爱谁谁的气势。下自习后,尤清扬问,“你家周同学怎么你了,把你气成这样。” 李又明一脸阴郁不改,“有这么明显?” 回到寝室,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关·十万个为什么·度山。李又明气躁,懒得说话,将手机解锁扔给了他,自己去卫生间洗漱。关度山一声挖藕,引来曾云开走过来共赏。 等李又明从卫生间出来,曾云开赞道,“弟妹这颜值,真是~浩宇姐掌镜的功力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嗯~”李又明头发半湿,有气无力,忽然一扭头,仿佛捕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浩宇姐?!” 课余相当一部分爱好都很贵的曾哥哥点点头,指了指照片上并不太显眼的花体「Young」logo,“杨浩宇,这几年大火的新锐摄影师。这姐也是个传奇,上的农大,学的专业跟摄影一点关系没有,毕业后本来能进农科院,硬是凭兴趣去做了摄影师~” 关度山划着照片点头,“你怎么这么门儿清?拜师了?” 曾哥哥交游广泛,兴之所至不是拜把子就是拜师,怎么便于学习怎么来。不过这次他摇头,“浩宇姐给我家度假村拍过海报,打过几次交道。” 霎时间,李又明错愕,脸色五彩斑斓,“不是,这姐姐明明是个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起这么爷们儿的一名字干啥!?” 关度山跟曾云开眼神一碰,联想到李又明臭了一晚上的晚娘脸,不禁揶揄,“大明明,咱不至于吧?谁的飞醋都吃?到底哪里不自信了?说出来兄弟们给你补补~” 曾云开到底是哥,适可而止,“女生怎么不能叫浩宇,浩瀚宇宙不包括女生?格局要打开,别小家子气~” 这世上,历经风吹日晒东奔西走消耗体力之后,能够名利双收的工作机会,大多默认属于男人。男人没有月经,男人身强力壮,也难怪乡下孩子李又明直接将这个稍显阳刚的名字定义为男性。女人需要分心的事太多,可能被打扰到的身体或心理因素也多,「再怎么出色,也是要回归家庭的」。 相对于麦子店长大的其他男孩,因为从小家里有个女神般的奶奶,李又明对女性已经相当尊重。误会之外,他的不忿主要是,他不能忍受其他男人发现他未曾领略过的,周晓艳的美。 她的初潮是他的,第一个拥抱是他的,初吻也是他的。也许他对未来的规划并不足够清晰高远,但肯定包括了周晓艳接下来其他若干第一次。这个寒假的空闲时间,李又明全部用来兼职,加上期末的优秀学生奖,计划开学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带周晓艳去选一支手机,可是她居然没给他机会。说不甘心有点言过其实,失落还是有的。 曾哥哥的睡前点评:“李又明你还是太年轻,慢慢你就知道了,真心对你的女生,根本不稀罕你的钱,即便真要了,也会跟事先跟你提一大堆交换条件…” 怎么听怎么像经验之谈。 新学期,李又明的体育选修是游泳。首先因为他不会,作为基本生存技能需要学,其次曾云开和关度山,也选的游泳往,后天气越来越热,泳池凉快,顺势而为。这一周,李又明有心事,羞愧到无地自容,练习换气时经常半天不冒头,试图在微凉的水下找回冷静。曾哥哥和关弟弟知道其中就里,也不管他。尤清扬游泳是健将级别的,看李又明的架势有点吓人,不禁踩水过来:“李又明你是不是想不开?” 跟周晓艳谈过话之后,尤清扬低调内敛了许多。「情敌」相见,居然有正作用,这也是让李又明没想到。(这句话我是不是写过~)现在李又明和尤清扬交流最多的,是解题思路,尤清扬不再动不动就让李又明「快到碗里来」。这个状态,他们都轻松不少。闺蜜甲问尤清扬是不是放下了?尤清扬说不清,她只是觉得,任何关系的起点,都应该是健康的开始。 李又明清空了肺里的空气,抬头浮出水面。泳镜遮住了他半张脸,英挺的鼻梁上水光莹莹,敷了张水膜的双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线,好一副美男出浴类似图。 「出水芙蓉」。 尤清扬脑海中莫名其妙飘出这么个词,随即在心底啧啧~:怎么回事,说好健康的开始呢。 但见李又明抱着浮板喘匀了气,看见尤清扬,随口问道,“你们女生是不是特别忌讳花别人的钱?” 五十五 退回到安全距离,反倒能聊上几句,这叫什么事儿。 尤清扬的心里五味杂陈,回答问题也略带了些情绪,“多新鲜呐,谁愿意吃嗟来之食?换位思考,你愿意被我包养?” 话说的真难听,但挑不出毛病。尤清扬关度山曾云开他们,若不是想争取点有限的自由,只需听家里安排,国际学校出国镀金,归国顶个名头继承家业即可,何必在振海头悬梁锥刺股。不过是想尝试跳出不感兴趣的专业,有生之年做点喜欢的事而已。 亲密关系中,有关「自由」的矛盾拉扯,始终贯穿其中。我要你是我的,为此宁可付出我的时间我的钱。可反之我希望自己不是你的,是独立的,这样可以规避掉依附于他人的风险,万一有朝一日不得不分开,我还能是我。 而维持自我的第一要素,就是,我有钱。 下了晚自习日常通话十分钟,李又明扭扭捏捏地道了歉,周晓艳也不矫情,语气甚是轻快,“觉得抱歉?不好意思啦?那这周六我还得去拍一组照片,你过来给我拎包吧。” “还要拍?”李又明没想到。 “嗯,跟浩宇姐说好的拍叁组。本来就是,「别人累死累活忙活半天刚够糊口,我轻轻松松摆几个pose一个新手机就能到手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周晓艳怼起李又明来毫不手软,怎么送过来的怎么原封不动地给他撅回去。 周六李又明有空。这学期他不再去校外餐饮兼职,而是进了曾哥哥的皮包科技小分队小试牛刀。曾云开人脉宽广,时不时承接一些外包小项目,收入不算多,但省时间且工作方式灵活。人但凡赢过一次就不想再输,李又明要扑更多的心思搞学习,方知楠这只兔子他逮定了。 周六一早,周晓艳和李又明跟着杨浩宇的小团队,奔赴西郊云翠山。云翠山新近开发了北麓湿地,要拍一组画报招揽人气。这种半公益性质的小活儿原本预算就不高,对杨浩宇而言,基本上就是免费过来支持家乡建设。如果找正式模特,那板上钉钉就是义务劳动了。可如果是周晓艳这种兼职,那核算下来大家还能落下来点。所以特地等了俩月,初春山上绿意冒了头,再跟周晓艳约时间,去拍这一组「春日荒原」。 文艺工作者也得吃饭。有之前两组照片的成功经验,周晓艳早已年满十六,甲方没有意见。 李又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摩写真现场,不看不知道,看了才知道拍照真不是随便捏一张的事。 叁月上旬,乍暖还寒。周晓艳身穿一条斜肩的缎面白裙,香肩半露,裙角飞扬。她站在一块灰白的花岗岩上,头上天蓝似水,白云奔袭如苍狗,周遭碧草乍现,还未萋萋,混着残冬枯黄的衰草,碰撞出满山青黄不接的破败颓废与文艺气息。少女齐耳的短发自由翻飞,遮住了半边脸,却正好描绘出英挺微翘的鼻尖。风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破碎萧瑟之中,蕴藏着,萌动着,某种绿茵即将遍野,春光洒满大地的预言。 面对镜头,周晓艳略显生涩。杨浩宇稳稳地端着相机,远远地冲她喊,“晓艳!你现在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你是它的一部分!想象自己是一朵自由行走在田野上的花!” 艺术是先锋,她会揭开最原始的美,艺术很无情,她会暴露人隐在最深处的欲念。周晓艳一点就透,迎着尚不和煦的春风,肆意地沉下了臂膀,舒展了双肩。丝薄的裙子将她颈肩滑入胸口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薄肩蜂腰,却不瘦削,浸透饱满莹润的美感,融入这苍茫大地间。 野性难驯。 过往,李又明就算吻得再恣意再逼真,手也不敢往下滑,更不敢向下探,只敢扣在她的头颈之间。无数次拥抱她的时候,那一对绵软被他压进胸膛,形状与质感早已铭刻在心。但是他不能去触碰,绝对不能,他怕那个点一旦破功,他便会如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 阿弥陀佛。 李又明鼻观口口观心,可以搞艺术,但是没必要。他集中精神,抱着周晓艳的大衣,盯着拍摄进度,只要杨浩宇一喊OK,他立马就冲上去把周晓艳裹上。不用上手他也知道,周晓艳肯定浑身冰凉。 周晓艳的配合度满分,上午的工作很快结束。浩宇姐很有想法,云翠山的北麓地势陡峭,不适合老幼,打造成年轻人的拍照打卡地更为现实,所以还要等到夕阳西下,再拍几组落日熔金的范本。 周晓艳为了保持妆造,几乎不吃不喝。李又明眉头扭成了麻花,“怕肿不吃东西也就算了,喝口热水总行吧?” 周晓艳还得哄他,轻声细语地,“穿这个裙子去厕所很麻烦,等一下拍完了咱们再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其实,她是怕把裙子弄脏。 五十六 年轻时的感情真他妈的好啊。 明明每一句话都那么无聊,却还说得那么起劲,鸡毛蒜皮零零碎碎说得眉飞色舞没完没了。杨浩宇听得嘴角上扬,眼里居然泛出些向往。同在一辆面包车上休息等待,周晓艳有点不好意思,开始没话找话,“浩宇姐,以后有什么机会…嗯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您尽管找我。” 杨浩宇将视线挪过去, 与周晓艳对视之前,先扫过了李又明。不过叁秒,杨浩宇心领神会,“晓艳,我工作室在北方,这次回来主要是探亲和采风,接下来的项目马上要出发去云贵。咱们合作得虽然好也非常顺利,但是你毕竟未成年,商务拍摄限制很多。最重要的是,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学校不错,争取上个好大学。要是走野模路吃青春饭,未免太可惜。” 周晓艳的五官可塑性极强,眼线上挑一点是妖娆,眼线平一点是柔美,眼线下拽一点是乖巧。还极其自律,除了第一次的抓拍,后两次的约拍之前饮食清淡,皮肤清透不肿,腰身纤秾合度。最难得的是能吃苦。第二次拍摄,为了找到最佳的切入点和神态,她配合着整整卷了一天的塑料薄膜毫无怨言。这一次更不用说,为了抓住旷野初春的粗犷大美,杨浩宇特意找了晴朗有风的天气,工作人员穿着冲锋衣都觉得风刀飒飒,这女孩子一声不吭。 同样是掏钱,这样的小姑娘用起来多省心。 但这个小男朋友显然并不支持,最起码现阶段不支持。能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可细微之处,全是他的不满和不解。估计周晓艳事前并未与他商量,也并没告诉他会是这样的外拍,如果他提前知情,估计会直接过来跟她谈违约金。 周晓艳很在意这个男生的想法,一直在哄,一会儿契约精神,一会儿保证回去好好做题。尽管如此,男生神情冷峻,满脸都是介意与费解。听完杨浩宇的回答,男生面色稍霁,“听浩宇姐的劝,她是专业人士,经验丰富。” 「专业人士」杨女士浅浅一笑,干脆好人做到底,“任何领域都是机遇和风险并存,别把这行想象得太美好。你一上来就碰见我这么一个女摄,可能还好点,好多阴暗面细聊起来怕吓到你,别说模特,就算我这种女摄影师,也得事事小心。” 这一席话算是说到了男生的心坎上,他频频点头,赞许有加。夕阳西下,第二步工作开始,少年跟到浩宇姐身后,逮到个空闲要了联系方式,“浩宇姐,咱们有朝一日北方见。” 杨浩宇欣然应允。 在一线城市打拼多年,重要的傍身经验之一,就是莫欺少年穷。呆在麦子店的那几天,她听村民八卦过小村花周晓艳和她那个天才小男友。上午一见面,李又明趁周晓艳更衣做造型的空隙,过来自我介绍,言辞恳切地说明他的担忧。她能感受到,这男生是真不忍心女生这么冷的天这么辛苦。 入行多年,她见过无数号称陪着女友工作的男友们,多得是当面满口的心疼与不忍,背地里自己根本不工作,连水电费都要女友掏。而眼前的少男少女,一个全身心地为对方考虑,另一个不愿拖累对方靠自己,他们都没有错,他们都对。 而对的支撑,只是这年少气盛时的一时纯情,前路那么遥远那么长,后续谁知道呢。 当明朗的日头幻化成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夕阳,温度越发的低,体感愈发的冷。收尾的拍摄大多是逆光剪影,为了不影响成像,李又明只能抱着衣服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等。 晚风掠过,吹得眼睛干涩生疼,李又明被迷了眼,周晓艳又站得远,渐渐地,身影模糊,看不太清。他只好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可是越揉,越看不清…… 睁开双眼,眼前迷蒙一片。灯球闪耀,音乐声震耳欲聋。恍惚间,李又明怀中抱着的是一个真丝抱枕,一时间不知今昔是何年,更不知身在何处。 身上的正装灰色衬衫和西裤,被香槟打得湿透,难怪被冻醒。李又明坐直身体,双手合十搓了把脸,神志慢慢回笼,大脑逐渐清醒。 他不在麦子店,也不在振海,他现在身处北方,在国内top1他心仪的专业读大叁,课余在同门师兄赵亮(此人简历见隔壁那篇「首次下沉」)的真格科技兼任技术助理。 叁年前那个盛夏,他拒了省大的保送奖学金,也拒了top2的数学系保送名额,坚持参加了高考,然后如愿前来读了电子系。曾云开终究没拗过家里,出了国。关度山去了沪上,学的法律,但跟唐鑫儿就此老死不相往来。说起来,他去学法,还是受了唐爸唐妈的熏陶。 而周晓艳,此时她也在这座城,不对,她是跟李又明一起来了这座城,她也大叁,她的学校就在离这不远的学院路上。可李又明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明明叁个多月前,他们还亲密无间水乳交融,现在却形同陌路。可能唐鑫儿知道周晓艳的动向,毕竟她们历经千山万水远赴他乡还住在一个宿舍,可她一贯旗帜鲜明,即便有相关情报,只要周晓艳说不,她必定会对李又明叁缄其口,避而不谈。 五十七 众所周知,真格科技的李小助理八面玲珑高大帅气,对小赵总忠心耿耿,几乎是形影不离。但不论聚餐还是应酬,此人滴酒不沾,从不为老板挡酒。要么号称散场后要当代驾,送小赵总回家,要么就声称本人还是个学生,还在生长发育,次日白天有课要上,「不宜饮酒」。 今天之所以在场子里昏睡,是因为破戒喝了几杯红酒。他为啥自行破戒来着?啧,想不起来了。 最近脑子不够用,入睡困难且睡眠浅,不管多短的觉都会有梦,一梦就是那些前尘旧事。 手机震个不停,一直在弹窗。他们真格开发了半年多的共享平台项目这周顺利上线,试运营稳定。微信右上角的数字不断地跳动迭加,各种贺信贺电。李又明点亮屏幕,群发感谢,将那些小红点一键清零。 目光扫过屏幕第一行,置顶还是周晓艳。这叁个月也不能算断联,之前每个月一条的固定消息还在发,跟月经一样准,就五个字,「看一下账户」。 掌心覆上脑门,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也揉不走头痛。李又明想起来今晚为什么喝了两杯,跟项目无关,徇私饮酒:今天上午周晓艳发的这条消息字儿多了些,「都还完了。查收。谢谢」 她跟他说谢谢。李又明一边的嘴角轻轻上挑,扯出一抹迷之微笑,这笑被昏黄暧昧的灯光晕开,融入北方初春纸醉金迷的霓虹灯里,透着漫不经心的懒散与魅惑。真格现在的规模还不到十人,全部都是技术宅,包括小赵总。团建趴的内容无须复杂:场子要炫且安全,妹子要幽默而软,酒要贵且不易上头。李又明这个笑像个无形之邀,立刻有个妹子柔柔地挨了过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哥,我陪您玩会儿骰子?” 没有同意,也没有婉拒,李又明一缩脖子,低头不语,脸上晦暗不明。妹子接着莺声燕语,“要不咱们合唱首歌儿?” 赵亮坐了过来,冲妹子轻轻摆手,妹子含笑起身走开。小赵总心情不错,捏着瓶啤酒抬脚踢了下李又明的小腿肚,“说说吧~” 李又明深深一个呼吸,整个人颓然后仰,靠上了沙发背,“哥,她今天…把钱都还给我了,我们俩,两清了。” 赵亮的薄唇一抿,指尖稍滞,“中间再没联系过?” “嗯”,李又明两眼放空,紧接着灿然一笑,“也不能说没联系,每个月告诉我一声她还了多少钱。” 叁个多月前,这一对苦命鸳鸯貌似闹了点矛盾,李又明手机成了哑巴。干活时魂不守舍,时不时地走神,代码写成一坨星。赵亮不悦,勒令他就算闹失恋想自杀也给我上线以后再去死,不要因为自己掉链子影响整个团队。赵亮好胜,李又明则是没有退路必须胜,一通敲打之后果然立竿见影,之后的进度回到正轨,只是苦了他这个傻兄弟。 赵小资本家于心不忍但良心十分有限,想宽慰一下李又明又不想委屈自己说假话,斟酌片刻还是放弃了挣扎,实话实说。 “从最开始,我就不看好你俩,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你这么干是在为人做嫁衣,给别人培养媳妇儿。弟妹…前弟妹这么做看起来无情,但你不能否认人家确实有骨气。” 看李又明沉默不语,小赵总继续,“就算有影响,你也必须早点调整过来。状态不对就得改,否则成本越来越高肯定耽误事。小小年纪干什么不好,赚钱它是不香吗,穷还非学别人谈恋爱,什么毛病。” 李又明听劝,扬起脸来,抽了一下鼻子,吓了赵亮一跳,“你小子可别哭啊!我可受不了那个!”李又明一笑,他怎么可能哭。最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只是,只是这么多年啊。 高二下半学期到高叁这一年多,上帝之手给李又明安排的好牌似乎发尽了,忧愁窘况频出,让周晓艳和李又明两家人都一筹莫展。 周晓艳那边,先是周奶奶的肾坏掉了,需要定期在家腹膜透析维持生命。当初她心疼小钱拒绝参加医疗保险,现在病了,再想加入只能等到次年,而且因为有了慢性病史,保险覆盖还有了限制。 周晓刚在军队虽然表现优异,但义务兵服满后,他的志愿兵资格被人惦记上了,有人走后门想顶替他,让他转业回家。他一直在坚持复习,原计划当上志愿兵后立刻就报考军校的,最后不得已花了笔钱找关系才保住了名额。 两件事赶在一起,周晓艳家的现金流立刻就紧张了。因为周奶奶身体的原因,周妈妈不得不放弃了隔壁省的工作,回乡照顾老人。艰难之下,周奶奶便把主意,打到周晓艳身上了。 五十八 本来周晓艳上高中她奶奶就不同意,私下里便找人给周晓艳保媒说亲,一心想让周晓艳高中毕业后在本地嫁了。这样周妈妈可以继续回去工作,周晓艳踏下心来在家结婚生孩子顺便照顾老太太。 荒谬的是,周奶奶给周晓艳寻的亲事,是要她嫁给罗勤的表哥。(就是麦子店印刷厂的太子爷) 李又明这边的情况也一塌糊涂。 他爷爷在给小卖部进货时,搬饮料时不小心砸到了腿,伤到了关节,需要做手术换个人工关节。进口的人工关节好是好,但纯自费,能全部报销的又不如这个好。一家子私下商量了一下,瞒着老爷子用了进口的。 他爷爷还没养好,紧接着李爸爸在工地上又出了事。本来做得好好的,已经混成了一个小头目,结果开发商投机取巧给发的安全帽不合格,高空坠物砸到了头,更过分的是还没给工人上正规保险。开发商扔下一笔钱就不露面了,后续治疗康复的费用只能自己先行垫付。最后不得已走了诉讼,但从走流程到拿到钱,没个一年半载办不完,远水解不了近渴。 偏偏这个时候,李一明有个机会出国做一年的交换生。但他知道他家这个老二不甘于为了那点奖学金留在省城,连不喜欢的专业保送都不想凑合。家里接二连叁地出状况,一明哥本来又想放弃了。这次是郑佳慧找到了李又明,两条路,要么先从她这里拿钱以解燃眉之急,要么再想想别的办法,但有一条,这一次的机会,李一明必须去。 最终,纠结了一夏天的结果,是其他人的其他事都按原计划做。李又明跟周晓艳一起北上,自食其力去上他们的大学。 周奶奶在家大为光火,跳着脚指着大门骂周晓艳不知廉耻与人私奔。但这要如何算私奔,李又明找了周晓艳的妈妈,又找了周晓刚,不知怎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征得了他们同意:周晓艳上大学的费用家里不用管,他们自己想办法,但她不能嫁人,你们要让她去上学。 周晓刚怎会不知道哪条路对他妹好,他又怎会真不管。对于这个妹妹,他心里多有愧疚,但人穷就是没底气,就会志短。李又明是多散漫多骄矜的一个人,为了他妹,亲自打电话找他,管他叫「哥」。他讷讷叮嘱李又明看好他妹,等来年家里喘过这口气,绝不会把担子都压给他。 但高考之后那个酷热的夏,重担确实都压在了李又明身上。他自己好说,名校的助学金奖学金帮扶一大堆,绝不会让一个学生因为钱失学,但周晓艳的大学是压着分数线被调剂进去的,费用绝不可能减免。斟酌再叁,助学贷款或贫困生补助也没有列入李又明的考虑,他不想周晓艳被贴上标签。周晓艳的自卑和敏感不分时间地点,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湮没于人海,无异于他人。 现在回头想想,富人买一个包的钱,往往就是压死穷人那一最后一根稻草。好在李又明脑子快又有编程基础,来北方后很快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兼职,高薪。 可李又明没干几天,高兴劲儿还没过,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这家草台子公司,虽然经营手续合法且齐全,实际运营的是洗钱赌博网站。 李又明惊出一身冷汗,自然不敢再干下去,想辞职走人,还自以为好心地提醒了一下那个负责人。谁知草台花臂负责人肆无忌惮地甩出一张假身份证给他,要他放开手脚大胆干,踏实赚大钱,李又明一看那证件,居然是一个假证。 在那张身份证上,他的生日被改小,成了未成年人。一旦东窗事发,他会被当作替罪羊推出去。如此一来,李又明身上的罪名就会多了两条:伪造证件及欺骗用人单位。 在打工届一直只看到了真善美的李又明同学,被人狠狠摆了一道。最终,他不惜一切代价勉强脱身。 之所以要强调「代价」这二字,是因为李又明在从草台班子公司离职后,之后暑假的后半程,都没有再找到合适的兼职,只能干体力活,那点收入杯水车薪。披着合法外衣的草台公司将他列入了黑名单,同步给了几乎这座城里的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小微公司。 天大地大,芸芸众生,李小朋友在踏上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国际热土后,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沧海一粟。可即便在那种极端困苦的生存条件下,周晓艳也跟着他,从没想过回家,更没提过要离开他,现在不是应该好多了吗。 走投无路之时,在校门口碰到了师兄赵亮。适逢开学,李又明往校园里走,赵亮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完言后往外。两人擦肩的瞬间,小赵总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又明?” 九月的午后,风和日暖,两位青年长身鹤立,倜傥出尘。一个列松如翠却眉目黯然,一个积石如玉目射寒光,一个懒散颓废,一个气如霓虹。好事者及时记录下了这一幕美少年初见,自此之后,坊间便开始传说这段美少年之恋。 五十九 赵亮完成了母校委托的打鸡血任务后,又去探望了一下恩师。 一见到面,可不得了,老师正在发火,血压上升气压下降。一问,本届学生中老师看好的苗苗之一,要申请休学一年,等会儿就要来办手续,原因不详。老师说给他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这孩子说如果老师找家长他就要跳楼~ 这什么怂孩子!莫名其妙! 此时小赵师兄正在为自己的小公司招兵买马,看到了李又明同学的入学登记表,看了他的获奖记录和履历,记住了这么一号人物。谁知刚出校门,记忆还热乎着,两个人就脸对脸碰了个正着。 李又明对生人的戒备,也是让赵亮始料未及,这得是多大的心理创伤,才会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最后不得已约到了校内的咖啡厅,以众多学弟学妹们崇拜的眼神和殷勤的招呼声为背景,小赵总才勉强获得了些许弟弟的信任,套出了实情。 李又明这孩子丧归丧,但绝不愿连累别人,更别说还是优秀的同门师兄,当场婉拒了师兄的邀请:“我要是去了你那边,恐怕会给你惹麻烦。” 赵亮面上平静无波,话不多说,当着李又明的面,打了一圈电话。那个十足的范儿,李又明仿佛又见到了曾云开,但是这位赵师兄明显比曾哥哥帅得锋利,路子要野。一番叔叔伯伯哥哥兄弟叫下来后,最后找到了薛稷藏(知名富二代,史诗级渣男)。 那会儿薛老叁刚留学归来,不知正泡在哪个温柔乡里难以自拔。听到赵亮提到那个草台公司,一头雾水一脸懵,“我投了这么一家公司?” 赵亮扶额,冷声道,“要这么搞,小心早晚被你老子收拾。” 资本家们惯常藏在投资的背后当天使,反正份额不大,坐收渔翁之利即可,管它投得是个啥。 亏了的话,全当买了台车撞报废了,仅此而已。 挂了电话,眼见着李又明的小表情由冷漠疏离变得逐渐狗腿,小赵总眉头微蹙,“不过我对你,倒开始有了个疑虑,你未免有点太过于儿女情长。其实你大可以先正常入学,让她晚上一年就是了。” 小半天的功夫,四两拨千斤,李又明就这样又重见天日了。他缓缓靠在了椅背上,慢慢卸下了防御,语气只有庆幸,没有丝毫的欣喜,“不是情长,是长情~你应该类比,以后我对公司、对亮哥你,也会如此。” 事实证明,小赵总确实颇具识人之能,从不做亏本的生意,区区那一点钱,就预定了李又明接下来几年的青春。 李又明始终认为,他是一个男人。不管怎样,这个社会默认男人的花期很长,他不在意早一年或晚一年,他要和周晓艳风雨同舟,齐头并进。 齐头并进。这句话还是周晓艳跟他先说起来的,那时候还在市立图书馆上自习,她握拳透爪对天发誓要奋起直追,要跟李又明齐头并进。 包厢里,人群还在喧嚣,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修长的手指插进头发堆里揉了揉,短发被挠得蓬乱,李又明扭头看向赵亮,“哥,咱们要休息到啥时候,下一个项目啥时候开始推?” 忙起来就没事了,忙起来就充实了。 小赵总放下了啤酒瓶,看了一眼腕表,一拍大腿站起了身,再这么下去,他的傻兄弟八成要生病,“咱俩先撤吧,回家借着酒劲儿睡个大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转身欲往门口走,正好迎上刚才贴着小李助理的软妹子。妹子必然听到了「咱俩」这个词,那了然于胸的玩味眼神,亮哥全当没看见,小李低着头是真的没看见。 经过大厅的吧台,碰到了程叔琛,「悸动」酒吧的老板,小赵总叫了声“哥”。程叔琛探头张望,“你们怎么从那边出来?今晚弟…周晓艳不是跟你们一起?” 赵亮答我们还是在老地方啊。他们从小玩到大的几个朋友,在「悸动」有个常驻包间,里面存着他们喜欢的酒,聚会也安全方便。程叔琛“哦”了一声,不复多言。倒是一向不管闲事的小赵总驻足多问了一句,“周弟妹也在这儿?” 叔琛哥哥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兀自去了吧台的另一边,小赵总全当他在保护客人的隐私。看自家助理,眉头已然拧成了个川字。赵亮也是无奈,冲拐角处的一个服务生低语几句,想让他去打探一下叔琛哥所说的包间内情。谁知服务生听罢张嘴就来乐不可支,“小赵总您不知道,今晚最劲爆的事儿就是这个。场子里几个最漂亮的妹子,今晚被几个美女点了台,几个女的在包厢里high到爆!” 听得小赵总一脸的不可思议,随即把目光转向了李又明,那眼神分明在说,怎么回事?你在这儿伤春悲秋生人勿近借酒消愁,你ex在那边把酒言欢载歌载舞还有姑娘陪着,行不行啊你! 六十 分开后的男女,貌似谁的生活先恢复了正常,谁变得更美或更强,谁先找到了新人或干脆先结了婚,谁才是爽文的男女主,谁才算这场掰头的赢家。至于落后或落单的那个,依世俗之见,那必然是被甩的,凄惨的,情绪低落的,走不出来的。 看到今晚的周晓艳之前,李又明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刚开学课排得满,课余又被项目推着走,觉都没得睡,无暇顾及左右。然而当包厢的门被拉开一角,仅这一角,溢出来的快乐就足够铺天盖地。此时的周晓艳,欢脱雀跃得像一只盘丝洞里的妖精。 偌大的包厢,几个学生气的女孩子点了「悸动」头牌的台,她们在干什么? 撒钱请头牌们喝酒,听头牌们给她们讲笑话,让头牌教她们跳钢管舞。 周晓艳,唐鑫儿,还有她们寝室的姜程先,加上叁个柔柔糯糯的小姐姐,一群粉雕玉砌的可人儿围着一根杆跳得香汗淋漓,满身的滑腻。她们敢教,她们也敢学,教得仔细,学得认真。姜程先李又明认识,她也是振海出来的。她找小姐姐玩并不稀奇,毕竟她从名字到外型到性格甚至嗓音,横竖看着都像个铁T。可周晓艳和唐鑫儿也玩得这么嗨,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离了他,周晓艳居然这么开心,这么开心!春未老,他李又明今犹在,就这样变成下堂之夫了?哈! 李又明同学罕见地拉下了脸。手腕一翻,推开包厢门,冲那个发丝凌乱两颊绯红笑嘻嘻的女生一抬下颌,沉声道,“过来。” 一屋子的女孩正玩得兴高采烈乐不思蜀,忽然门被推开,一起回头。唐鑫儿一声娇嗔,唤叁个头牌小姐姐:“真真!爱爱!怜怜!你们快过来呀!这儿来了个男人!” 这句话一出来,全体爆笑,周晓艳笑得伏在了沙发扶手上,花枝乱颤。 这一场欢会,除了来踢馆的李又明,其他人都挺高兴。 女人啊,还是最喜欢跟香香的小姐妹一起玩,有歌唱有酒喝,没黄腔没骚扰。唐鑫儿看李又明表情阴沉过来拉周晓艳,怕她吃亏,追上去问“你要干嘛?!” 周晓艳忙回头挡她的手,“他这会儿不太高兴,你离他远点。” 李又明冷哼,心说难道我还会咬人不成。紧接着听到周晓艳眯着眼睛呲着牙吓唬唐鑫儿道,“小心他咬你!” 李又明:??? 姜程先向来寡言,闻声也走了过来。就算参加聚会,她也不太说话,顶多微微笑。但此时,见李又明面色欠佳,看向周晓艳目光凉凉,便开了口,“分了就分了,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拖泥带水。” 李又明拿眼尾扫她,不急不缓道,“分手炮还没打呢,怎么就分了~” 我们的阳光灿烂小黑马李又明同学,在人前向来是待人接物有分寸,为人处事留后路,几时阴阳怪气地说过这等虎狼之词。 姜程先表情一滞,眼皮不由得一抖,转头再看周晓艳,意念波输出,「在下输了,告辞」~ 出了「悸动」,李又明一眼看到了老陈(赵亮家的司机,后来真格科技做大了,就去真格跟了赵亮)。老陈看见李又明,示意他上车。再怎么情绪不高,李又明的人还清醒,礼貌还在。他打了个招呼,正想说亮哥可能还在店里,老陈向周晓艳颔首致意,一拉车门,“小赵总先一步回老宅了,吩咐我把你们送回去。” 此时的真格科技只是初具规模,只有在少数正式场合,才会劳动老陈。开始是小赵总亲自拉着自己的小助理到处跑,后来李又明拿本儿了开始兼任司机。但像今天,老陈单独服务李又明,还是头一遭。 没时间给李又明多想,周晓艳冲老陈甜甜一笑,“谢谢大哥!”便翩然上车。李助理这个女朋友老陈见过,印象中极为规矩,甚至略有些拘谨,这冷不丁地冲他璀然一笑,太过妩媚,晃得老陈愣了一下神。 本来李又明还要坐他的老位置副驾上的,老陈示意他去后座。坐得近了,李又明才知道今晚周晓艳为何这样,她居然喝酒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酒味,上车后的周晓艳一个劲地往他颈窝贴,他才发现。最讨厌酒精气味的周晓艳居然喝酒了,这女人是要放飞了吗。 正在此时,老陈透过中间的后视镜看他,“回公寓还是学校?” 没等李又明开口,周晓艳抢答,“去公寓!他要打分手炮!大哥麻烦您了!~” 李又明扶额闭眼。老陈不愧是赵家一手栽培的老司机,毫无波澜,面不改色道,“好的。另外小明你看一下手机,小赵总说给你留了言。” 打开交流界面,赵亮的信息五分钟前就发过来了,简明扼要:“违背妇女意志的~处以叁年以上十年以下。” 李又明咝~的一声抬头,“陈哥,赵总到底说啥了?” “没啥。就是交代我务必平安把你们送到家,不要半截出岔子让他半夜叁更再去捞人~” 到了公寓楼前,李又明扶起昏昏欲睡的周晓艳,挥手跟老陈道别。路过楼下的便利店,李又明把周晓艳放在门口的休闲椅上,进去买了点东西。一路上周晓艳还算老实,谁知电梯门一关,叮的一声,仿佛唤醒了催眠。 她倏然睁大了水眸,忽闪着羽睫,睨着李又明狡黠道,“李又明~你不老实~「那个」之前家里明明还有很多,你干嘛又买?你跟谁用了?” 六十一 这一刻,李又明发自内心地咆哮,他可真是一片丹心喂了狗。 男人行走在天地间,很难烟酒不沾。你可以说这是管不住自己怨社会,拉不出星星怨茅坑,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李又明为什么坚守这个底线,一是怕喝酒误事,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周晓艳说她不喜欢。 可现在倒好,一瓶啤酒下去,妖精变妖怪。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饮酒,不单是他,还有周晓艳。 出了电梯,周晓艳的人格外笔直,不单是脊背,还有行走路线。不消讲,这就是酒醉必备。等密码锁滴滴滴打开过后,李又明在心里默念,一,二,~ 果然,门在身后关上,没撑到叁,玉山倾颓,周晓艳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软绵绵地坠入李又明怀里,偏偏双手不忘准确地挂上他的双肩。 呵。李又明冷声一笑,掐住她的腰身迫她站直,移步将她往沙发那边带。周晓艳当然不予配合,李又明等着她的挣扎准备加大力道,谁知她朱唇微启,扑上来一口咬住了他锁骨。 顺着锁骨一侧轻轻咬过去,一路星火燎原,一阵触电般的酥麻。原本温热的气息被酒精加热到滚烫,尽数喷洒在李又明的锁骨上,噬咬了一个来回,她忽然舌尖微挑,在他锁骨窝的最深处轻轻舔过。李又明身下一紧,气息一滞,双手上移,强行把她的口唇从身上摘走。架不住周晓艳使了全力,李又明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步,后背点了玄关灯的开关。 这女人深知他的脉门,倘若她的唇继续,到不了喉结,他必将一败涂地。 只要没有兼职,周晓艳就素颜。此时她双唇一片水泽红润,眼中波光潋滟,被李又明如此推开,她越发地胡缠,“你到底跟谁用了?” 李又明很想怼,不是分手了吗你管我用什么跟谁。但跟这只酒醉的蝴蝶讲道理,只怕越讲她越乱飞。他将周晓艳牢牢地扣在一人之外,举起手中的便利店口袋,头都不带低的,一字一顿,“我、买、的、是、蜂、蜜。” 所以,没有男人推不开的女人。力量对比如此悬殊,推不开的话就是连半推半就都不想,就单纯的是不想推,想就。 下一秒,周晓艳被按在了餐桌边,面前摆了一杯蜂蜜水。李又明给自己也冲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顺带稳一下心神。周晓艳垂下眼帘,嘟着嘴,刚一抬头看向那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又明插了根吸管进她的杯子,声音冷漠清幽,“自己喝,我不喂你。” 周晓艳只得叼着吸管,慢吞吞地啜。时不时用眼睛翻那个满屋子溜达就不靠近她的男人,贝齿用力咬下去,仿佛嘴里那根不是吸管而是李又明,或是他的某一部分。吸得杯子见了底,还咕噜咕噜地跟空气过不去。松了吸管,周晓艳又想开口,李又明仍是那副懒洋洋我不欠你的样子,收了杯子扔过浴巾盖住了她的头,抢白道,“自己去,我不帮你洗。” 呵呵,谁还不是被谁睡大的,我能不知道你。 这一回合,周晓艳抱着浴巾,独自闷闷不乐地进了浴室。李又明也不进去换衣服,连坐都不坐,手手揣在裤兜,懒散地靠在吧台长腿交迭,静静地等。浴室水声响起,果不出叁分钟,周晓艳开始在里头嗲兮兮地喊,“李又明!我头晕眼花!我站不住了!” 李又明提了提嘴角,看见没,也就这点出息了。 李又明当然打算置之不理。这个小女人在他手心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的心有几窍李又明能不清楚。这一句话之后,本等着她继续一波高过一波的骚浪贱输出,可浴室里水声骤然一停,没动静了。 眉头一皱,李又明忽然想起,今天周晓艳喝了酒,虽然并不多,但她以前没喝过。李又明隐隐有些不安,到底还是走到了浴室门前,隔着磨砂玻璃并未看到之前熟悉的沐浴身影,真晕了?不会溺在浴缸里了吧? 敲门没有人应,室内寂静无声。明知道可能是个陷阱,李又明还是一拧门把手推开了门,见顶喷下面,浴缸里头,空无一人。正想四下找,门后突然一声娇笑,冲出一朵赤裸玫瑰,手持花洒浇了他满身的热水。 数月不见,周晓艳的黑发又长了一些,一半垂至腰间,另一半湿漉漉地披在身前,半裹着乳,却独独绕过了粉白的乳尖。浴室氤氲的水汽将这女人幻化成了邪魅的水妖,媚眼如丝,柔若无骨地缠上了男人。她吻上男人凸起的喉结,啃咬,舔舐,一路上前,到了嘴角,忽然似胆怯,不敢了一般,只虚虚地描着他的下唇,驻步不前。 李又明身上还是那一身的衬衫长裤,此时被水打湿,贴在身上,再怎么深呼吸,也难掩呼吸的粗重和胯下的隆起。他一把捏住送到手边的纤腰,垂眸对上那双被酒气灼烧得泛红的星眸,张口了咬一下她的一片上唇,力道恰好控制在吃痛和咬破之间,含混不清地问,“你到底想干吗?” 周晓艳将手持的花洒扔进浴缸,花洒落地,水柱喷起来好高,恰似一室蒸腾的情欲。她歪着头,眼睛亮晶晶地,乖乖地,无辜地,眼巴巴地,充满渴望地,实话实说,“我想干你。” 六十二 李又明气笑了。 他又是蜂蜜水又是让周晓艳去冲淋浴,就是想她快点清醒,他好跟她说说话,他想跟她谈一谈。可这一位反其道而行之,只想沉迷,沉溺,她是在逃避? 想起方才的手机留言,亮哥若是知道面临「叁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根本不是他李又明,而是对方那个女人,他会作何评论?不过不问也罢,想想也知道:好好的姑娘都被你教坏了! 也是。清醒时的周晓艳像一只小白兔,白嫩绵软好rua,满满的清纯少女感足以瞒天过海。哪像现在,妖气重重,欲火焚身。还「想干你」,呵呵,行,你牛逼,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干我。 李又明松开她,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垂眼看她,居高临下,不动分毫,叁斤反骨暴露无疑。周晓艳怔了一下,随即抿唇一笑,凑上前来含住他半边耳垂,咬他的耳朵,“你不动也行,不反抗就好~” 李又明眼眸微动,眉峰轻挑,还没来得及想进一步的意见,一双素手一路向下,不疾不徐,一颗一颗去解他的衬衫扣子。这节奏,和李又明平时的习惯截然相反。李又明急起色来不管不顾,他那不能叫脱衣服,叫扒。每当这个时候,他痛恨每一颗扣子,讨厌每一个内衣搭钩。 目光随着那葱白的指尖向下走,不过挪动了两粒纽扣的位置,就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近在咫尺的女人身上。他不动了,她反倒开始不贴他,也不抱他,甚至手指都没有刻意暧昧地去碰他。恰如其分的距离,让他正好看清,那一对天使之翼般微微扬起的锁骨,那半圆挺拔的雪白酥胸,还有那平整紧实的小腹。再往下,他轻轻闭上了双目。 她哪里他没看过。不过,她最近在健身?貌似之前那个棉花团小肚子不见了。他还挺喜欢那个小蒲团的,脑袋枕在那里,香香软软的。神思游移之间,腰上一收紧,衬衫被连根拔起,顺着胳膊就扒了下来,李又明轻笑,猴急什么,接着悠哉啊~ 周晓艳脱李又明的裤子,比他自己还熟练。平时上课去公司他就套一条松紧带运动裤,正装皮带之类都是周晓艳去买的。毕竟之前卡放她那里,他只感兴趣赚,要他去逛半天再买东西能烦死他,反正他从上到下的号码尺寸,周晓艳比他本人还清楚。 李又明一直在走神,冷不防温暖的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眸色深沉地看周晓艳,见她肩膀微收,整个人向他贴,一声嘤咛,“我怕冷~” 淡淡的槐花蜜香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弥漫散开,细密的白色泡沫越揉越多,填满他们之间的缝隙,试图掩盖所有的不安和错过。他看着自己的分身在她的轻抚中逐渐苏醒,奋起,叫嚣,也看着她的身体在他的面前慢慢红润,滚烫,沸腾。但她在克制,他也是,他想知道,如果这是他们这段关系的闭幕式,她会如何做。 好奇让李又明任人摆布,周晓艳头发只半干,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推倒在床上。李又明一只手臂打弯枕在脑后,眼神颇具玩味地看着她。他的小兄弟比他实诚,一直不屈不挠地翘首以待。 周晓艳手里拿着他刚买的那一小瓶蜂蜜,轻轻一挤,几滴橙黄透明的液体顺着尖尖的瓶嘴,低落在那蘑菇伞一般的斜面上。周晓艳拧回瓶盖,不紧不慢地把瓶子放在床头柜上。 纤细的指尖牵引着略有些黏腻的液体轻轻下滑,渐渐在那擎天一柱上分散涂匀。若即若离的触摸让李又明乱了气息,下一刻,没给他时间缓冲,周晓艳如丁香般馨香滑腻的舌尖便探了过来。 顷刻之间,李又明大脑轰然爆炸。这是谁教她的!?她从哪里学的!?他差点一个弹跳起来,可命根子被周晓艳双手环住握紧,吮住,他挣脱不得。 她半跪在他两腿之间,长发飘落在他大腿内侧,发梢像一只只淘气的小猫爪子,随着她吞吐舔舐的起伏,来来回回若有似无地抓挠着他那些薄而敏感地皮肤。她的口中温软湿热,舌尖抚过的地方激起他阵阵颤栗,分身根本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刺激和爱抚,膨胀得越发巨大,周晓艳几乎快要含不住他。 从前他们尝试过如此,但是她总怕牙齿伤到他,浅尝辄止作罢。 此刻,她的味蕾贪婪地采撷着那根肉棒上的甜,仿佛这是世间最好吃的一颗棒棒糖。 六十三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分手炮,那周晓艳绝不该如此温柔。 他们应该彼此噬咬,伤害,让对方撕裂,疼痛,悔不当初。巴不得赶紧逃离,憎恨,然后遗忘。 而不是像现在,让李又明有被宠上天的错觉,和被爱的妄想。 毕竟,喜欢才会想取悦,不是吗。 在意念将要崩坏之前,在自制力即将缴械之前,李又明艰难起身,挣脱了周晓艳唇齿间湿软的温柔乡。他直身坐起,一把将她捞起,拉到身前跨坐,如一尊阴阳双修的欢喜佛。 她半跪于他腿间的姿势太过淫荡诱惑——双乳如晨间悬在窗棂却迟迟不肯滴下来的朝露,饱满丰盈,想让人伸出舌尖,去触碰品尝。翘臀高高撅起,从李又明的角度看,腰身到臀线勾勒成一把曼妙的吉他,让男人不由自主想将她抱在怀里,拨弄她的心弦。 将她的一双玉腿盘在腰侧,迫她对着自己门户大开。指间流淌着她如瀑的秀发,鼻腔闻到了她口中的蜜糖芬芳。想到方才自己险些失控,李又明狠戾落下一吻。唇舌长驱直入夺走女人的呼吸,喘息之间,一只大手揉捏着她的臀肉,重重的将她压向自己胯下的剑拔弩张。 再怎么迷乱,一个超过自己容纳能力的巨物要野蛮入侵,周晓艳还是恢复了一丝清明。她双手抵在李又明胸前,挣扎着暂时别开了绯红的脸,挪开了红肿的唇,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几难成句,“你慢一点…我吃不下去~” 许是从小打球,体育好的缘故, 周晓艳身体的弹性和韧性较常人好些,身上那处甬道也更为紧致。尤记他们的初夜,周晓艳痛得脸色苍白哭得梨花带雨。到后来即便李又明时常耕耘,春宵一度之后,她便又恢复了致密紧实,更别说空了这许多时日。 发丝凌乱地贴在她汗湿的脸颊,透着叁分可怜。而这份可怜,更让人平白升起了一股想欺负她,弄哭她的欲望。李又明终究是没舍得,将她放平在柔软的床垫,轻吻她的鼻尖,之后含住她的嘴唇,将氧气渡给她,一寸一寸,轻柔缓慢而坚定地,将自己喂进她的身体。 一边哭唧唧地说吃不下去,可身下早已泛滥得如雪顶融化后奔流下山得春溪。当她湿滑温软的花路终于包绕住了他那一根滚烫坚硬,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好似都在邀请——与她共舞,欢迎光临。李又明的额角已经忍得爆出了青筋,耐不住这一份紧致的缠绵,他律动起来,横冲直撞地扫荡那紧紧吮住了他分身的皱壁围墙。 说通往女人内心的路是阴道也好,说得到她的人才能得到她的心也罢,探进去的那一截粗长坚硬,确实能碰到其他物事碰不到的地方。随着李又明的深入浅出,周晓艳的气息被彻底打乱,溢出唇边的吟哦渐渐破碎,散落在李又明的唇边,尽是满足地嘤咛喟叹。 渐渐地,她的大腿情难自禁地越抬越高,两条小腿环上了他的后背,交迭在一起将他向下压,下腹在男人的攻击下仿佛要被洞穿。他就那样或轻或重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她内壁那块要紧处,既不给她松懈下来的余地,也不送她上去。不上不下之间,周晓艳眼角被逼出了一滴泪,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用力拉向自己,亲他,咬他,求他,“再用力一点点,你给我好不好…” 谁知李又明竟猛地挣脱,起身离开了她。 突如其来的空虚,周晓艳心痒难耐。她爬起来去捉李又明的后背,却见他又回过了身,在她面前跪坐,直直地看她的眼,手中撑一顶小雨伞,套住了他兄弟。那是他俩最喜欢的草莓按摩珠款,周晓艳扑上前去,吻住他的唇,拉过一只大手抚上她的胸大力揉捏,毫不犹豫地对着方才她号称吃不下去的那一根,压下了身体。 女上的体位让李又明插入更深,小雨衣上微凉的润滑剂让他们不由得一个瑟缩,之后紧紧相拥。划过皮肤直达大脑的激爽,直接按下了某个想要亲密摩擦不要停歇的开关电源。 少有哪种运动,会想正在进行中的这样,眼前会弥漫起薄雾,耳中会回旋鸣响。两幅赤裸的身躯汗湿脊背,如临酷暑,而心中却像溽热的山林中淌过沁凉的流水。 对于正在经历的它的人来说,盼望怀中这人,手中这时光,暂时定格在此,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六十四 开始有多嘴硬,后来就有多认命。 一番颠鸾倒凤之后,周晓艳哼唧着口渴。李又明说得是「我不喂你」,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床端茶倒水。否则那女人就真敢一直懒洋洋地趴在那儿拿腔拿调地浅吟,把他生生给又喊硬了,她眼皮都不抬一下。 喝水也不好好喝,抱着喂还在那里扭来扭去,洒了一胸脯。伴着高高低低地喘息,水滴四散,淌到那两捧汗湿的雪花堆上,看得李又明一阵阵地眼热。 他在床上向来不懂克制,放下杯子,一口衔住了一边不老实的乳珠,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掐住了另一侧的乳肉。 唇舌之下的皮肤触感薄嫩清透,近似她的嘴唇,却有着比嘴唇更敏感的凹凸。有时候他觉得女人的这里好像风筝的线盘,连着丝丝缕缕的神经纤维,牵掣着她大脑深处的情欲风筝。口中的津液仿佛织了条细细的银线,随着他或大力放肆或轻柔收敛地吸吮啃啮,女子如藤蔓般柔滑的身体缠上他,在他手中飘飘忽忽沉沉浮浮。 四周萦绕的是他们共同的味道——被彼此的体液浸透的槐花蜜香。这是周晓艳最喜欢的沐浴露,其实就是超市里的平价大路货,但她一用就是好多年。少年时未染情欲的李又明,身上是阳光晒过的t恤的味道,顶多混合一些打球后汗湿的青柠荷尔蒙。但是自从十七岁那年的夏夜,在麦子店那个无人谷仓里,头上有星光,身下有了这个姑娘,她身上淡淡的甜香随着她的处子之血一起沁入他的血肉心脉,噬魂销骨,他便再也清洗不掉,也拒绝不了,这个属于他们的味道。 回忆的小电影让李又明无端生出了一层薄怒。他毫不怜惜,对着那一颗已被他吃成半粒樱桃般红肿的蓓蕾狠狠地咬了一口。感官迷离沉醉的间歇,周晓艳惊声呼痛,只是这云雨中沙哑柔媚的嗓音,怎么听怎么像是呻吟挑逗。她软绵绵地被人翻身趴下,一只强壮的手臂捞起了她的小腹,不及她反应,突如其来地长枪后入,霎时将那水泽幽径填得满满当当。猝不及防地猛然地进入,荡出了噗呲一阵水声。 心上最痒的地方被抓到,却不给她好好地挠。周晓艳不禁翘起了臀,想邀那一根粗长去搔她深藏于底的魂肉之痒,凸起的曲线跟李又明精瘦的腰腹贴得更紧。男人则趁她抬臀求欢之机,惯常敲键盘的手指直接按上了她那贝肉交汇的顶端。 太坏了。他知道碰哪里,怎样动最会让她欲罢不能。另一只手扣住她想埋在枕间,掩盖失态的侧脸,强迫她贴着他滚烫的脸,李又明在她耳畔咬牙切齿,“我…说过没有?~有事跟我说,不许生闷气……更不许不理我…我发给你那么多条…你为什么不理我?~~” 干柴烈火烧到的不止周晓艳一个人,和她融为一体的李又明何尝不是引火烧身。一波波爽到头皮发麻的冲刺,不但把周晓艳撞得欲仙欲死,把他自己的声音也撞得七零八落。不知是在解释,还是在求饶,周晓艳泫然欲泣,“我…不是不理你~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或者她的话根本就没有力气继续说完,李又明一声冷笑,咬她的耳骨,周晓艳耳边的空气霎时间明明炽热却又冰冷刺骨,“那就是…真想跟我分手?” 阴阜那颗被亵玩得昂扬而立的蕊珠忽然失了爱抚,花路深处搅动春水的那个罪魁忽然开始消极怠工,被体内那股灼人热浪抛到半高的周晓艳忽然失去了支撑,要从半空跌落。太恶劣了!这男人总是能如此准确的拿捏她,让她手足无措,进退维谷。 仓皇之间,周晓艳趴跪了起来,立起身来去迎那肉棒,翘臀胡乱地左右摆着,软磨硬泡地要他继续。她回过头,脸颊坨红目光如水,伸一只手去揽男人的颈,一头乌发缠绕着他,与他舌吻,另一只手牵着他的指尖还去找那粒镶嵌在贝肉之间、早已在一片水声中泡发的小红豆豆,揉捻搓磨,一心要找回那脉冲式的,一迭高过一迭的快感。 “好哥哥~好哥哥!你干我,你干我好不好!” 苍天绕过谁。之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叫嚣着「我想干你」的,到底不争气地成了「求求你干我」。而那个特别硬气地声称「不帮你洗」的好汉,终是把人夹进了浴室,顺手又吃干抹净了一回。 昏睡过去之前,周晓艳不忘娇嗔,“我困死了~你好好睡觉,不许半夜「奸尸」!” 李又明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这段时间,他确实没有「跟别人用」。她再了解李又明不过,正值盛年,枯木逢春,明天又是周末(不对已经是今天了),李又明真敢充几个小时电之后,管她睡得如何死,只管自顾自地上下其手,直到把她干到诈尸,迷迷瞪瞪醒来愿意配合他为止。 这一回李又明倒是口头君子,“行~条件是天亮你不许偷跑,我们谈谈。” 六十五 释放了积压良久的疲惫与落寞,暌违数月,李又明终得一枕黑甜。 只做了一个简单的梦。 梦里大片的山楂花盛开,漫山雪白,有点像后山,又不太一样——山前有一片海,碧波荡漾,辽阔通天。迎着咸湿的风,周晓艳长发飘摇,眸间倒影着那片湛蓝,笑意盈出眼眶。 这样不太好。 李又明望着白色的屋顶,一夜风流,室内充斥的味道难怪让他梦到栀子味的海风。捏了捏眉心,李又明试图挤走刚睡醒脑中的混沌。梦中人的眉目过于清晰,这样真的不太好,以后会不会很难忘得掉? 他与周晓艳的这一场分手,怕是势在必行。昨夜他比她晚入睡,听到了那句她浅眠时她复读了好几遍的呓语,“我!周晓艳!终于不是李又明养的小媳妇儿了…” 即便把周晓艳扔进亮哥那个圈子,那模样那身段也可圈可点。男人有钱碰见个异性就想拓展多种可能,女人也不例外。所以从一开始,赵亮就明确在他的朋友圈申明:周晓艳是李又明青梅竹马一手养大的媳妇儿。谁都知道小赵总这话说得戏谑,但是严肃——这一对不单有情还有情义,不管是男方还是女方,哪一方都趁早别惦记。 有话提前说有效且省事,周晓艳上来的身份就是周弟妹。但隐隐地,李又明感觉到了她的不甘,或许还掺杂着些许不悦。叁个多月前,他们那场旷日持久的冷战起因,就是李又明流感初愈,想让周晓艳在家多陪陪他,而周晓艳不愿退掉拍摄工作爽约,不顾他的不情愿,还是拔腿离开。 跟杨浩宇(知名新锐女摄影师)说好「北方见」的是李又明,见得更多的,则是周晓艳。 周晓艳资质上佳,任劳任怨 ,不挑活儿,极为守时,数次临危救场。和浩宇姐的合作驾轻就熟,虽然没有长期签约,大一上半学期刚过,就成了Young的御用兼职模特之一。 周晓艳话不多,嘴甜,待人客气,对工作人员礼让有加。做事小心翼翼,从不招惹是非,很招人喜欢。杨浩宇知道这妹子一心想赚钱,有合适的机会也常常带她。也是周晓艳节俭,近叁年的不舍昼夜,攒回了学费那几万。 只是她这份执着在李又明看来,根本没必要。事实说明,没有解决掉,或没有解决好的问题,永远会横亘在一段关系中间,一直是个问题。从周晓艳自己买手机那次争吵开始,他们对于钱的概念就没有统一。不过也无从抱怨,本应是被人养活的年纪,又怎能参透成人世界的问题。 李又明记得尤清扬(高中前期李又明同班同学及主要追求者)说过的,女生讨厌被钱砸,尤其反感那种类似被包养感,他特地说这钱算他借周晓艳的。没想到周晓艳松一口气后,就开始拼命打工,认、真、还、钱。 偏偏他神烦那种「我把你当自己人,你把我当债权人」之感。 餐桌上,周晓艳已经摆好了鸿门宴。面对即将到来的同一场分别,李又明心有戚戚,而对面的女人却显得神采奕奕,不得不让他怀疑,是他太没出息,还是她根本就不曾动真心。 “你真的就这么开心?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李又明问得心灰。 开心到去声色场所high,快乐到破了酒戒,放松到在床上从未有过的放荡。 不知道打了多少遍腹稿,周晓艳才会把理由表达得如此清晰流畅。 “开心。从高考之后,就没有这么开心过。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生气,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对于你,一直就是个累赘,而且是那种一点正忙都帮不上的大累赘。如果没有我还有我们家那些杂事,你明明就是个天之骄子,跟谁比都不会差。可正是因为我,你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跟个老头子一样,需要四处奔波为生计发愁,赚钱养家糊口,这算什么事?” 李又明刚想开口,周晓艳截住了他的话头,“别跟我说你心甘情愿,你越甘愿我越有负罪感。现在学费攒够了,以后生活费估计问题也不大…” 李又明听不下去了,蜚声开口,“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了?这叫上岸先斩工具人?” 他的阴阳怪气,周晓艳假装没听见,继续,“抛开钱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李又明,你喜欢我什么?” 这问题问得有点突然,而且睡都睡这么久了,现在问这个会不会有点晚?李又明想回一句别胡思乱想,但周晓艳不认为她是在胡思乱想。 “你脑子好,书读得好,长得也好,现在又能赚钱,而我呢,可能也就这张脸还说得过去?可是,李又明,我会变老的呀。” 六十六 之所以难以结束单身,是因为喜欢我的我看不上,我喜欢的又看不上我。总是这样。 之所以又恢复单身,是逐步认识到了在这个社会上,维系情感关系的核心是价值交换:喜欢我的配不上我,我拥有的又配不上真爱。也总是这样。 会当凌绝顶,博览群山之后,周晓艳更深刻地反观到了她这个小山包有多渺小。漂亮是优势吗?年轻时可能是。那当韶华逝去美人迟暮了呢,如何自处~ 嬛嬛早就告诉我们,以色事人,终不得长久。她突然地提问当前,李又明那满眼的失焦和一脸的茫然,她便知道,她问对了。李又明的确没有细想过,他喜欢她什么。是出于习惯也好,出于其他也罢,反正一路就这样走到了现在,将恋爱谈成了过日子,那将来呢? 周晓艳想起了高一那个冬天,她跟尤清扬之间的火药味对话。那时候尤清扬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和李又明的差距,尤清扬想得比她明白比她远,也难怪话本子的大女主一直都是大小姐。 长久以来,李又明像是一根救生绳,牵引着她向前走,带她走出了麦子店,出了省北上,保护她不迷路不陷落。如果没有了这根保险绳,那她能不能独活?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四月周末,就着撒满一室的阳光,这一对旧日情侣和谐地共进了一顿早餐。之后,李又明站在落地窗前,安静地目送周晓艳离开。 从高一那年牵起这女生的手起,可能因为一直太忙,李又明从没想过她会离开,他从未构思过他们之间的离别。大概是有了之前叁四个月分手预备式的缓冲铺垫,眼前的局面好像也不算特别不能接受。周晓艳给出的理由,听上去挺合理,既然继续跟他在一起那么累那么不开心,那就这样吧。 手机在桌上震个不停,李又明接听,赵亮在电话那头叫他出来,「商量点事。」 就算是周末,小赵总仍然很社会地穿了件衬衫,只是少系了两个扣子,一副随时要去拉投资谈合作的样子。而小明同学则是一件灰棉T运动裤帆布鞋,浑身上下透着学生气的懒洋洋。两个人先相对无言地喝了会儿冰咖清醒一下大脑,面无表情地听着叁米外那一桌的女孩子们自以为窃窃地偷瞟着他们编排「职场精英和他的校园小狼狗」。 那边厢的故事文风逐渐离奇,小赵总开始说重点。 “我打算出去一年。”亮哥放开眼量,目光似已穿越浩瀚的太平洋。 “哥,你说我是不是就是一颜狗,喜欢谁就因为ta长得漂亮~”小明的眼神,就直直地挂在五米外那棵道旁树油亮的绿叶上,再远一点都不能够了。 一句话出来,叁米外的看客们明显兴奋起来了。“咝~~”小赵总皱眉,把冰咖墩在了桌面上,“现在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状态。” 这叁年,真格团队做出了一个看家的门面项目,数个运营稳定的小程序,以现有的规模,营收周转尚好。但要是安于现状小富即安,那就不是小赵总了。生于忧患,让野心适度地膨胀,那才舒坦,那才有生趣不无聊。 “要不干脆去读个学位?反正不在乎多一两年。”李又明不再插科打诨。前进的动力永远是学习,他之所以死心塌地跟着这位哥干,除了那份知遇之恩,就是因为他随身自带启明星的光芒。 虽然比较烦李又明不知道啥时候就蹦出来一下的小女儿心态,好在大事上,他这个傻兄弟从不含糊。 “风口就这几年。再说花钱学的,跟赚钱学的,还是有区别。公司那边我找了职业经理人打理,你的任务主要叁方面。” 小赵总运筹帷幄,小明同学洗耳恭听,“你大叁了,多投点精力回学校去,想想下一步到底怎么走,最起码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继续读书还是出来工作,自己有个规划。” 第二是抽空盯着公司,有动向及时向他汇报;第叁是时不时替他回赵家,看望方老师(小赵总的慈母)和老赵总。 事情到赵亮这里,大多被梳理得井井有条云淡风轻。冰咖只剩下了冰,小赵总站起身,问李又明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玩儿会儿高尔夫。李又明想了一下,学校寝室好久没回去,床铺上估计一层灰,得收拾一下才能睡,于是婉拒告辞。 方才亮哥的一二叁里,根本不考虑女人。模样出挑,生活方式青灯古佛,李又明一开始也曾怀疑过亮哥的取向。后来接触多了,又见过了冯大小姐(福祉家纺的新生代女掌门,亮哥的绯闻女友),遐思不攻自破。 姑且不谈后来的小赵总如何把自己的脸打成了扑克牌,反正此时对于李又明这个小地方出来的小兄弟,赵亮给他打得最多的鸡血就是,大气点,再大气点。活成一座山的姿态,才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六十七 草长莺飞的时节,小赵总打飞的乘风西去求取真经,李又明打道归寝。 自上了大学起,李又明就没怎么在寝室住过。母校周边号称宇宙中心,最开始小赵总的真格科技便立足于此。后来发展壮大,搬去开发区科技园,鸟枪换炮有了真格大厦。 自从大一开学之初,赵亮在校门口捡到小师弟并招至麾下起,李又明就住到了公司旁边赵亮名下的公寓半工半读。上课不远,来来回回熬夜加班也方便。一个寝室四个人,他要是在公共区域没完没了地敲键盘,略没人性。 记得亮哥第一次带他去公寓那晚,两个人对着显示器肝到夜里快两点。亮哥滴滴滴一串密码按下去,小明同学的心一点点地揪了起来。彼时他和赵亮还不太熟,看着被亮哥一个排山倒海推开的房门,里面黑漆漆一片,像李又明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一向伶牙俐齿的大明明菊花一紧秒变结巴,“师、师兄…我有女朋友~” 李又明pia地一声拍开玄关灯,读出了心术一般嫌弃,转身按电梯上楼,不忘回头指示,“那正好儿,你们自己拾掇吧,别忘了改密码。” 我们小赵总是异性恋,异性恋!再说他怎么可能委屈自己跟小员工同住小公寓,顶楼的景观大平层才配得上他好吗。 公寓里的床单被罩锅碗瓢盆都是周晓艳买的,李又明才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布置。不过现在,他为当时的甩手掌柜的付出实质性代价——那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边边角角随处可见女人留下的痕迹,甚至气息,说会睹物思人有点夸张,他呆在里面莫名地烦躁是真的。 生活总会改变,需要不断适应,嗯,仅此而已。 看到振海李氏的回归,同寝的庆州王智渊,德州陈定波,还有本地子弟吴靖安,无不大喜过望:“哎呦喂!稀客啊!这不是我们的李新贵嘛!” 李又明叉腰站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 被甩了,无处可去,只好回来了。” 加上李又明,四个电子系的人精,竞赛证书摞起来能够到房顶。越是聪明的学生越是时间管理大师,一个寝室,无一单身。平素一向嘻嘻哈哈的大明明,自称情场失意铩羽而归,那叁个不由得眯起眼睛,思忖着真假。 大学寝室的格局与振海不同,上床下桌衣柜书架组合起来是一个床单位。不常住,书架上一层浮土,打扫一二后,李又明一身大汗,干脆脱光膀子准备去洗。 刚转过身,背后的惊叹哂笑融成一片,几近猥琐。李又明疑惑回头,吴靖安笑得贼兮兮,“明明啊,你这情伤的受力面积还不小啊~” 放眼望向门后的穿衣镜,后背数道红色抓痕,胸前还有一片吻痕淤青,李又明正色直言,“分手炮。” 菁菁校园真是好。 教授会讲,同窗友好,作息规律,饮食均衡。课后打场球游个泳,各种学习资源不限量免费供应,五花八门的社团演出目不暇接。每天抽点时间进后台改bug维护一下运营,再跟亮哥汇报日常。体格野蛮,精神文明,惬意,李又明的眼睛都亮晶晶。 虽然是工科职业技术学院,其中不乏智商顶尖审美在线姿容可爱的女同学,只是僧多粥少不够惦记。吴靖安一拍李又明的肩,“大明明,疗伤的捷径就是换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马上校际女篮开赛,走,兄弟们陪你看大腿切~” 吴靖安说话,带着点儿本地人特有的俏皮腔调。同样是土着,小赵总口音跟他差不多,但给人的更多的是不羁甚至痞坏之感。现在,李又明心爱的亮哥哥飞去了万里之外,听吴靖安说话,特亲切特踏实特有谱儿,李又明欣然点头,走着~ 早在若干年前,季前辈就曾指点:「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但出于维稳考虑,李又明提醒,“嫂夫人会不会介意?” 吴靖安大手一挥,“放心!她比我还爱看~” 转眼快到五月,一年一度的本地高校篮球友谊赛即将开锣,今年的轮值场地就在本校。说是友谊赛,不如说是大联谊。跟校际联赛你死我活的沙场精神不同,友谊赛参赛主打一个松弛,选手基本上都不是搞专业的,球打得杀伤力不大,观赏性很强。 校方始终挂念着因性别比例失调引起学生内分泌失调的可能,时刻不忘给血气方刚的同学们创造更多的机会去接近新鲜的面孔。比赛主裁是体育老师,边裁直接从学生中找志愿者。谁知李又明一看参赛学校名单,上来就直接拒了这个机会,这让多少让同寝的几个哥们儿颇感遗憾。这多好的近距离向外校妹子展示我方小明美貌的契机,岂能浪费,吴靖安正想劝,李又明解释得不疾不徐,“我得避嫌~” 六十八 总而言之呢,跟着小赵总这几年,李又明就没学什么好。 学到的都是啥,学到了腹黑——在一堆原因中,要避重就轻,推出一个最不正经最微不足道的理由转移公众或对手视线,方便集中火力达成主要目的,解决核心问题。 看什么大腿找什么新人,听亮哥一句劝,爱情的这杯苦酒别再随便碰,透过雪白的大腿要看到涓涓的流量,要抓住机会:去哪儿才能凑齐这么多清澈又愚蠢,灵活又执着的年轻人来释放自我,表演真人秀啊~ 李又明相中的是这场比赛的趣味性和人气,他电邮给小赵总一个简单的策划迅速获批,小赵总十分满意:天时地利人和,推!细节自己把握。 于是,这场为期一周的比赛,被李助理衍生成了一场小型大学生综艺。场馆人员转播设备都是现成的,蹭就行,李又明打着真格的旗号提供直播弹幕等平台支持。同时,跟部分友商接洽,就这么一个内部交流赛,居然还拉来了品牌赞助。 吴靖安他们根本不信所谓的避嫌之说,李又明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他们见都没见过,就直接跳到了分手。等到了现场,李又明说找关系给同寝的兄弟们安排了前排vvip专门席位,结果是被李又明按在长条桌背后,对着系统一顿操作。 甲方爸爸之一的饮料瓶子被做成logo跟着满屏的弹幕一路飘摇,队员比分介绍等提示板背景的Q版卡通开头是爸爸之二家的品牌毛巾… 摇身一变,说好的热心观众成了场内技术员。来自考公大省的陈定波原本打定主意认真读书走仕途为国效力绝不打工,架不住这也太顺便了。再说真格给的日结工资好大方,不由得边敲代码边啧啧:“小明哥,有朝一日,你必成奸商啊~” 前几天的比赛直播和赛后集锦被真格(确切地说是被李助理及其室友)一番推送运作之后,吸引了不少故人校友社会人士前来围观怀旧。今天淘汰赛到了第四天,人气格外高涨,不但球场爆满,满屏的花花绿绿都是激动的评论应援,几乎要看不到比赛选手。 主要负责平台安全(其实就是屏蔽敏感词和踢人)的吴靖安相对清闲,时不时瞄两眼场上比赛,在耳麦里低语,“咱们学校真应该降它三百分儿特招一批妹子,或者干脆在学校里盖个公主楼分号~这多赏心悦目,要是每天都能看见,那得多增加积极性提高生产力~” 这个生产力,可以是多方面的。 连智渊禅师都点头赞同。这里插播一下禅师的来由:据说王妈妈多年无所出,去庆州香火最旺的智渊寺诚心求取一番后,终得一子,取名「智渊」。这老来得的儿子果然智慧渊博,人也稳重,游戏最爱玩法师,恋爱谈得四平八稳,被室友尊为禅师。 但大明明不置可否,塞着一边耳机,全神贯注死盯着左边跑数据的那块屏。虽然昨天连夜给服务器扩了容,但眼看着容量水涨船高仍快接近满载。抽出空来瞟了一眼右边那块直播屏,分辨了一下迭成几层的弹幕才知道,今天对阵的双方是对面学校的公主楼队和学院路某二本校花队。 所以,本场次服务器过热的高危因素是,场内颜值过高。 忽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场内一片哗然,主裁一声哨响,比赛暂停。哨声没落地,数据一波猛涨,场边的李又明脑中警铃大作,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正在这时,头顶压下一道影,李又明本不为所动,无奈对面那只脏兮兮的细手指直接拍上了他显示器的上沿。 李又明抬起头,见周晓艳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场边,半低着头,一脸的难受,不停地眨着眼。眼睛里似乎进了东西,磨得睁不开,顺着眼角淌下了半滴眼泪。打球打得两手有点黑,想摸眼睛又不敢摸,周晓艳有点着急,“快快!左眼!” 再下一秒,顾不上八卦(虽然很想),但见禅师和陈定波开始猛击键盘限流。不用说,再拖一会儿,就等着404吧。 李又明一脸的冷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起身,撕开桌上的一片酒精湿巾,搓了搓手。来不及找垃圾桶,李又明随手将湿巾先扔桌上,毫不客气地一把钳过周晓艳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庞去找顶灯。他们之间横着一条细窄长桌和一排显示器,周晓艳双手不得不撑住桌面,身体前倾,李又明才能够到她的眼睛。 这个构图从侧面看问题很大。按剧本走的话,很像女生在昂首撒娇索吻,男生要把女生抓过来亲。场中一片女生起哄男生嘘声,李又明充耳不闻,自顾自立起指尖,快而准地捻起了沾在周晓艳左眼球上那一团白色杨树飞絮,再掰过脸去,换了一个角度看了一下,又捏起一缕,全部摘干净了,即刻放开她,坐下转移视线去找电脑。 多亏那三位救场及时,还好还好,没有宕机。 六十九 异物去除,不适感退去,眼前恢复了清晰,后知后觉的周晓艳几乎落荒而逃。 逃出体育馆跑出李又明他们学校还不够,慌乱之间,周晓艳抬脚就上了路过的一趟公车,开出好远才听清楚报站。这趟车开往火车站,和她的学校南辕北辙。定了定心神,周晓艳摸了摸背包,卡包里证件在,一个半小时后,她坐上了城际快线,开往最近的那片海。 他们一直想一起去看海,但一直太忙。忙上课忙备考忙兼职忙加班,忙而未遂。车窗外高大的杨树在夕阳里向车后狂奔,周晓艳看它们格外不顺眼。 神烦北方遍地这种大杨树,没事开什么花,掉什么毛?掉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见缝插针往室内体育馆里钻?钻进去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胡乱飘? 飘就飘,为什么又不偏不倚地非要沾到她眼球上。而她,又为什么神使鬼差想都不想就跑向李又明求救。 谁让他坐场边,谁让他当时离她那么近。可是李又明当时一直聚精会神在盯显示器,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抬头,是她周晓艳巴巴儿地跑上去招惹人家的。 周晓艳囧到挠墙,万分懊恼,不然她也不至于踏上这趟跟逃跑无差别的列车——她本能地想逃跑,逃离那个囧境,跑得越远越好。数月来,她费尽心思将李又明屏蔽,信誓旦旦地要从那个只有他的世界里抽离,拣回自己的爱好,融入正常的大学生活,可是一朝相见,直接破功。 习惯太可怕了,不管对某事,还是对某人。 下午,当周晓艳走进体育馆,一眼便看到了场边的李又明。他怎么会在这里?李又明下课后必去真格,几乎很少在学校逗留,这种玩票性质的半娱乐活动,他从不参加。饮食不规律,熬夜是家常便饭,休息时间能多睡会也行,还要跟他那个亮哥到处跑。这两年,周晓艳从不敢劝李又明多运动,觉都不够睡,生怕他猝死。 细细数来,李又明做的最多的运动项目就是在床上,乐在其中乐此不疲,锻炼效果居然还不错。 思绪从地上扯到了云端,周晓艳不禁面红,附身趴在了面前的小桌板上。正发呆,一个钟磬般低沉的男声洋洋入耳:“学姐,你不舒服?” 周晓艳抬头寻到声音的源头,有点诧异,如此清秀阳光的男生是怎么发出那么深沉有磁性的声音的? 楚然在候车大厅就注意到了周晓艳。周五的傍晚,候车大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周晓艳一身印着他们学校logo的篮球服格外显眼。目光再聚焦向上,一张白净的脸,略带妖冶的五官,头上扎一束高马尾,这不是广告系大三的系花学姐么。 楚然今年大一,读视觉设计,爱好唱歌,是周晓艳他们学校小有名气的校园歌手,今天若不是去参加音乐社的彩排,也会去top1那座体育馆观战。不过周晓艳不通音律,并不知道他是谁,只当是偶遇了一个学弟。她冲楚然牵了一下嘴角,权作打招呼,继续看向窗外,并不打算多言。 楚然也不在意她的刻意冷场,低头刷了会手机,沉吟片刻,低声道,“你~不会是失恋了,要跑到海边去自杀吧…” 周晓艳???扭头看他,一脸茫然。楚然晃了晃手机,“学校论坛八卦都快刷爆了~” 从周晓艳球衣没换仓皇离场到天色擦黑的这几个小时,学院路上的校园论坛已经以李又明捏着周晓艳下巴颏儿那张照片为蓝本,凭空捏造出了n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一说这俩人不认识,二本校花借着杨絮迷眼之机强行搭讪top小哥,帅小外冷内热,最后校花得手,提前退场准备今晚的佳人有约去了; 二说这俩本来就认识,是男女朋友,有人见过他们曾一起你侬我侬地逛超市,只是最近正在冷战,女方趁机向技术男友示好求抱抱; 最后一个的脑回路最曲折,说二本校花是个啦啦,上场之前一直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巨帅的短发铁t是她对象,结果来到外校一见李郎误终身,却又不知如何向铁t女友交代,只好黯然退场… 然后楚然偶遇到她,狗尾续貂这一幕也没好到哪儿去——定是那汉子负心,这女子竟要连夜跑海边去投海~ 神经病吧!和李又明一路走来,周晓艳没少听闲话。但不得不说,论造谣又传谣,还是读过书的更有水平更有效率。熄灭手机屏,周晓艳哑然,挤出一丝苦笑,向楚然吐槽,“怎么说得我像个心机女~” 她这一笑,宛若五月之初的道旁淹没在一众盛放的月季中那朵内敛的花苞,明媚又易碎,看得楚然一怔。 不过一想到「心机」二字,周晓艳的脸色不由得暗了一暗,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随即又隐在了臂弯之中。 七十 五月之初的临城海边浪大风高,早晚间萧瑟寒冷,旅行旺季还没到来,自然也就不会有夏日海滩热闹丰富的夜生活。八点刚过,四下一团漆黑,只有沿海栈道那一连串路灯屹立在海岸线,整晚聆听着涛声拍岸。 楚然是临城本地人,他碰见周晓艳纯属归途偶遇,这让周晓艳放心不少,最起码这个学弟不是什么奇怪的跟踪狂。城际快轨到站,楚然熟门熟路地带她下车出站,直接去了地下二层的停车场。 楚然才大一,顶多不过十九,这么大的孩子都自己有车了?周晓艳正纳闷,但见楚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拖出来一辆小电驴,拍拍车座上的浮土,“大晚上的不好打车,走我送你~” 这个剧情,周晓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楚然睨她,一本正经,“笑什么,别看这车小,咱俩都不胖,带你没问题。” 按说应该叫姐姐,可周晓艳笑弯弯月牙眼的样子格外少女,楚然唯恐她多虑,“好歹是一个学校的,我送你不比陌生人强?” 海边的夜风透心凉,海风吹过周晓艳混沌的大脑,也吹淡了些困扰她一下午的那尴尬的一幕幕。弟弟轻装上阵悠哉悠哉骑着小电车,周晓艳坐在后座,中间隔着一把木吉他。出城时的心境五味杂陈,现在插曲登场,倒有了些轻松。 到了地方,楚然仰头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酒店,“入住标准不低啊。” 周晓艳定了当地为数不多的海景五星,楚然心中迅速规划出两种可能:要么这女生舍得,要么就是有人在等她。 周晓艳将吉他还给了他,道了声谢,拎起背包跟他挥手道别。没走出两步,楚然叫住了她, “周晓艳~” 酒店大堂璀璨的灯影摇曳,少年扶着车把,长腿舒展撑着地面,眸色纯净,嗓音温润,“注意安全。” 周晓艳跟浩宇姐来这里出过短差,住过这家店,淡季并不算贵,她负担得起。环境干净,刷卡才能上电梯,安全性和私密性都好些。她冲楚然微微颔首,随即想起来什么般挑眉,不容置疑道,“叫姐!” 又没走出两步,楚然又叫她,“把你电话给我,你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事打给我。” 周晓艳迟疑了一下,摇头,“不用了,我这么大一人了,能有啥事。”刚想继续向前,楚然凑了过来,“那我把我电话给你?你不是「姐」么,万一我有事呢?” 周晓艳刷卡进房,背包刚放下,楚然的好友申请就跟了过来。盯了一会儿手机,往唐鑫儿和姜程先她们仨那个宿舍小群报了声平安,周晓艳熄了屏。比起同龄人,周晓艳行走社会更早更久,敏感如她,几乎第一时间就能大致判断出对方对她的好恶,以便于自我保护。她不想再去招惹谁,也不需要陪伴,只想独自一人过个清静的周末,复盘一下来时路,好好想想明天。 一捧温热的水拍上脸颊,周晓艳又往浴缸深处滑了滑。推开厚厚的白色泡沫,水波下年轻饱满的身体窈窕而美好。长发被她束成一颗丸子,被暖融融的灯光映得乌黑润泽。若是老家麦子店的那帮人看到她现在这幅滋润的样子,不知要怎样啧啧地嚼舌根,说她贪图享受,「还不是会挑男人」。 泡太久容易晕,周晓艳起身冲掉泡沫,整理擦干走出浴室,一猛子摔到了床上。密闭的隔音窗隔绝了窗外澎湃的海浪,室内静谧无声。半干的头发盖住了周晓艳的侧脸,发间升腾起酒店草本沐浴露的味道。这种滤过女人体香的潮湿味道是李又明的最爱,每一次他都埋头深深呼吸,贪婪地汲取,揉她,捏她,压住她,恨不得顺着她的发丝融化入她的骨血。 房间里只剩下昏黄幽暗的夜灯,月光钻过纱帘的铺在周晓艳身上。这样半湿的头发,这样如练的月华,总会让她想起那个夏日的夜。如果一切止于那次撕裂,那么她应该很快就能把李又明忘掉,毕竟人类的潜意识里永远都是逃避苦难和遗忘疼痛。 高二那年的暑假,周晓艳过得绝望而纠结。周奶奶的腿肿的愈发地厉害,一直蔓延到全身,恶心吃不下饭,去县医院一查,不容乐观。爸妈从隔壁省飞奔而回,周奶奶一通地埋怨,嫌他们浪费车马钱:“二妞带我去看看抓几幅药吃吃就行了,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 多年的讳疾忌医终酿成了大麻烦,周晓艳愁肠百结。马上开学,市三中的高三除了过年放一周假,一整年都要封闭式学习备战高考。高一高二这两年,逢周末她几乎都会跟李又明关度山唐鑫儿他们在一起,稳扎稳打下定了决心要考本科上大学。可现在家里风雨飘摇,她的未来也再度没了定数。 这样的彷徨持续到了八月底,罗勤(周晓艳的初中同学,后来也上了市三中)表哥一大家子忽然提着一堆礼物上了门,周晓艳的一颗心,咯噔沉到了底。 七十一 上次见这个罗表哥还是三年前,周晓艳上初二,他们班筹备文化节去印刷厂找铜版纸那次。因为罗勤的关系,好歹周晓艳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尊了他一声「表哥」,当时这位表哥的回应也算正常。可再次见面,他怎么好意思用那么露骨油腻的目光上下巡睃她。 那种眼神令人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锋利又黏腻,得意又低级,像是看砧板上的一块肉。周晓艳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是李又明在这儿,你敢这么盯我,看你会不会挨揍。 罗表哥显然已把她当成了囊中之物,被窝里的准媳妇。 这三年,周晓艳又长高不少,罗表哥穿着男式高跟鞋也比她矮了半头,但这丝毫没影响他的趾高气昂。他故作多情又深情的跟周晓艳说,“我知道你跟你同学谈着恋爱,没关系,等咱们结婚之前分了就行,我也会在婚前把该断的断干净,以后咱们好好过。” 这话说得,言外之意就是我不在乎你现在心里是谁,反正我现在也没闲着,但是结婚之后你给我老实点。周晓艳胃里一阵翻涌,从身体到心里,无一处不在抗拒。 但是大人们不以为然,尤其是周奶奶,恨不得当场就定下这门亲事。毕竟罗表哥家背后是一厂之富,在当地算是小土豪,嫁过去肯定衣食无忧。周晓艳和李又明又算什么呢,小孩子玩的过家家罢了。 暑假李又明照例去参加了振海数学夏令营,回麦子店时已是八月中,看望一下爷爷奶奶就走。据说就是罗表哥他们家登周家门那天回来的,不知道跟他们碰没碰到。 之后几天,周晓艳借口去李又明家小卖部买东西,见李又明面色如常,便放下了心,他素来讨厌家长里短,估计自动屏蔽了那些传言。 返校前一晚,周晓艳坐立难安,思来想去,给李又明发了消息。放下手机,她匆匆冲了个澡,怕吹头发有动静,披散着湿发就偷跑了出去。 大半个暑假没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李又明的左手就被周晓艳握住。只有在盛夏,她的手才会如此温热。柔软的指腹先是轻轻印在他的掌心,摩挲着他的掌纹,细腻入微的触感丝丝入扣,汇成一股微弱的电流,借由手心沁出的薄汗传导,直抵心尖。 只是牵个手,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周晓艳心如擂鼓。她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敢看李又明,生怕狂跳的一颗心破窗而出,泄露了她密谋的小心思。可她有所不知,从李又明的角度看这个咬唇,是诱惑,是邀请,更是默许。 于是李又明的唇压下来,舌尖轻轻撬开她的牙关,抚平她的唇线,替周晓艳咬住了她的唇。 从高一那个春天开始,李又明便开始刻意不近周晓艳的身。亲她时蜻蜓点水,抱她时不去贴她的胸以下,更遑论肌肤之亲。 可今夜这个亲吻,多少暴露出了李又明的急切与渴望。唇瓣干涸滚烫,舌尖迫不及待地深入求索,汲取她口中的津液,搅乱她的气息,弄软她的腰身。 良久的辗转交缠,周晓艳渐渐站不稳,全靠李又明扣住她的腰。她抵上李又明的肩,用力错开了唇,好让她能有个可以喘息的空间。可李又明很难停下来,压抑的渴求蠢蠢欲动,伺机喷薄而出,他捧着她的脸,眼底晦暗幽深,额头抵上她的眉心,深深呼吸再三调整,才勉强准备将她放开。 而恰在此时,周晓艳却踮起了脚尖,主动上前,吮住了李又明的唇。将一切言语先寄予月光,她牵起了他的一只手,带领他抚过柔若无骨的腰身,一路上行,覆上了一边娇柔的乳,她自己的手则拉下李又明的脖颈,环住了他的肩。 周晓艳似乎没有意识到,她这样做有多危险。没有那个血气方刚的男生能耐得住女生这般投怀送抱厮磨勾缠,尤其是当这个女生他还喜欢。李又明脑中轰然炸开一丛烟花,怎么这么软?! 指间是从未有过的柔软细腻,滑嫩到好似随时要从指缝中撒漏流走,李又明不由得加大了指尖的力道,想要继续将她一手掌控在手心。 揉捏之间,那柔软的正中间仿佛又慢慢变硬,隔着薄薄的衣料,搔抓李又明的掌心。嫌那层布料碍事,李又明翻开衣襟探进了里面,肌肤相触,李又明的呼吸陡然粗重——她!居然!里面什么都没穿!手一进去畅通无阻,一下子就捉到了一只颤悠悠滑溜溜软绵绵的玉兔。 记忆的大门瞬间吱呀呀被拉开,李又明忆起那年夏天,这个女生委屈巴巴地在他面前拉开外套的拉链。那微微荡漾的乳波织起了他人生的第一个春梦,在之后无数次,他都梦到过这一对柔白被他肆意蹂躏的场景。 原来真正的触感,是这样。 一时间,李又明的双唇一滞,蓦然睁开的双眼眸色比夜色还要深沉。而周晓艳还不知死活地火上浇油,丁香小舌怯生生地一颤,羞涩却大胆地回应了他。 七十二 如一支被爱之雨露浇灌的菟丝子花,周晓艳柔若无骨地攀在李又明身上。少女的馥郁香气填满李又明的胸腔,将他脑中的理智挤得一丝不剩。脑中的血气不断上涌,身下的气血又在持续下沉,偏偏此时,带着颤音的女声又在他耳边低语,娇柔而魅惑,“你亲亲我….” 周晓艳承认,她就是有备而来,蓄意勾引。否则她不会明知李又明不喜欢黑还非要约在月黑风高的夜,也不会特意约到村子角落无人的谷仓,更不会将自己洗得馨香滑腻,只穿一领连衣裙,怀中抱着一张粉格子床单来赴会。 月朗星晴,谷仓的蓑衣尖顶被移开通风,清晖铺满稻草甸上的床单。月光溶溶,星光点点,李又明对周晓艳衣服的不耐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他一把将连衣裙推向上,顿时,少女莹润圆滑的双肩,白净细腻的双乳袒露无遗,全然收进了少年被情欲烧红了的眼底。 眼前像是展开了一卷上好的白丝绸,男生忍不住欺身压下,灼热的唇舌碾过少女每一寸晶莹的肌肤,所到之处,激起阵阵颤栗。朦胧的月色模糊了女生的表情,周遭的静谧却放大了她的低喘——那不小心溢出齿间、似满足又似远未满足的嘤咛。男生滚烫的气息暂时离开了她的唇,沿着颈肩闻香向下,依从本能寻到了她胸前那颗颤巍巍的梅子尖,一口衔住,高高低低没轻没重地咬。女生一声低呼,轻抚地痒交迭被啮咬地疼,难以言说的酥麻由胸蔓延到腹,再冲向四肢百骸。 周晓艳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聚拢到了乳尖,被李又明咂摸抽空,垂下眸,李又明乌黑浓密的发丝近在咫尺,胸前似有一只耸动的小兽。他双手捧着她两边的乳,常年握笔敲键盘磨出了薄茧的手指摩挲着那白玉豆腐般细嫩的两只,舌尖挽着乳头不舍得离开,执着地吸,任性地咬,恨不得要吃出奶来吞咽入腹才甘心。 这一幕色气太过,周晓艳抓住身下的布单,别过脸去,将脸埋进颈边堆起的裙边,止不住的羞耻。她咬唇想控制自己不要吟哦出声,可两腿之间那火热坚实的东西在不断涨大抬头,灼得她半条腿都热乎乎地发麻,一把无名火从下腹蔓延开来,一直烧到了腿缝。 胯下的硬挺已经充血到了胀痛,在蜜汁淋漓的门户之前徘徊流连,不用看,李又明也知道它是如何的张牙舞爪面目狰狞。高中之后,一明哥分享给弟弟的资源,从环球情色片逐渐偏向岛国纪录片。那是他亲弟,当哥哥的自是了解,这个亲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李又明松开一边的乳,修长的手指向下游历,弹奏音符般一路跳跃,落在了女生早已湿透的内裤上。 掌心覆盖丰润的阴阜,粗砺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向纵深处缓缓揉搓,周晓艳体内激起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一方暗潮汹涌的空山幽谷。迷乱之间,内裤不知怎样被人除了,蚌肉被湿气包裹的指尖推开,露出了幽深泥泞的穴口。 探到那紧致软糯的所在,李又明气息大乱,他情难再忍,单手甩开了短裤内裤,将下身自由地释放了出来。 终于解开了束缚,滚烫的阴茎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兴奋地轻颤点头。夜色更深,周晓艳沉迷于身上那人指尖律动带来的新奇酥感,丝毫没意识到凶器近身。阴蒂被爱抚长大成了一颗小豆豆,李又明的手指也越发大胆放肆起来,埋进去的越发深,力道也渐加重。往复之间,一声变了声调的呻吟从周晓艳唇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接着下腹一阵痉挛,她猛然夹住了腿。 心跳震耳欲聋,周晓艳一贯冰冷的指端末梢突然被血液冲刷,留下一袭暖流,周身瞬间发热。 夜玫瑰在眼前绽开,这样一身的旖旎,让李又明第一次忘了暗夜之影的阴森。掌心被炽热透明的体液浇湿,他顺手涂在了那支蓄势待发的肉棒上。 周晓艳夹起来的腿缝好像一把刀鞘,那肉棒一股脑地塞进去,厮磨绞缠,伺机冲杀。周晓艳的心跳渐渐平复,神志也从半空缓缓落地,猛然察觉到了腿间的危险,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看过再多的小电影,青涩的男生也很难找到那扇门。托起她的臀分开她的腿,一番摸索终于找对门牌号后,龟头借着水泽滑过阴蒂,兀自劈开肉缝,向花穴深处探寻。 走走停停,刚被吃进去一点,李又明就不得不停住。少女无人涉足过的禁地紧致无比,裹得他生疼,额上的青筋微微跳起,激得他头痛。 周晓艳彻底从初次高潮中清醒过来,呻吟渐渐带了哭腔,身体也本能地想后撤逃跑,李又明含住了她的耳垂,双臂夹住她腋下,圈住她,声音里的隐忍连后槽牙都在用力,“宝贝你忍一下…我停不下来…” 七十三 只能说,女生的初夜,一定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才不那么难熬。 谷底幽深,四周层层堆迭的皱壁好像另一张檀口,温软湿润,纠缠着李又明的分身,爽得他无法自拔,拉着他向前,再深,再向前。 耳边的呢喃蛊惑了周晓艳的心神,怕她将嘴唇咬破,李又明再度分开她的唇。这个吻,比之前都要深,水声啧啧,仿佛要吸走她的三魂七魂。周晓艳被吻得头晕眼花,身下仍然疼痛难忍,不由得有气无力地哀求,“你轻一点…轻…唔!” 周晓晓算是学到了,千万别在床笫之间求饶,只会激发男人的兽性。娇柔的祈求让李又明心痒难耐,一个伏地挺身,如野马脱缰,一插到底。空气中,淫靡的味道掺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飘浮而起。瞬间被刺穿的疼痛让周晓艳颤栗不止,不禁弓起了身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肩。 那么粗长的一根,就这么野蛮地全然没入,周晓艳放松不了,她没办法放松,她夹死他的心都有。随着她紧张的收缩,穴口紧紧咬住了横亘其中的肉棒,夹得李又明险些缴械交枪。 他紧咬牙关闭了闭眼,强压着驰骋的欲望不动,在女生的脸上颈肩落下密密的吻,吃她的耳垂,咬她的嘴唇,浅浅柔柔地诱她放松,之后开始缓缓地抽插,撤出来一些,再喂回去一点,往复循环。 这世上会有这么个温柔乡,绵软如丝绒,柔滑如奶油,水润如泉眼,蜿蜒曲折却又丝丝入扣,含住他,包容他,令他最敏感的感官得到了最深刻的爱抚和愉悦。 少男李又明完全沉醉其中,不能自已,双手不自觉地狠狠掐住了身下想逃跑的腰肢,冲撞的力量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重,直到他的面颊蹭到了周晓艳的泪。睁开情欲微醺迷离的眼,看到泪痕满面的周晓艳,他忽然意识到,初次经历这样的情事,她根本就受不了。 强忍着为所欲为的冲动,李又明拧着眉头,强行让自己慢了下来,额头泌出了一层汗珠。 可他慢得太彻底了。周晓艳最后忍不住弃了娇羞在他耳边要他重一点,他只用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她,坏笑着,不为所动。周晓艳一个起身想够上去亲她,惊坐而起,周遭寂静一片,只有夜灯的暖光从地面射向半空。 腿间一片粘湿,南柯一梦。 真是做梦都跑不了。周晓艳拉开推拉门,裹着浴袍走到了阳台。深夜的海像是一只蛰伏四野的巨兽,咆哮着给夜色降温,硬冷的海风吹得她牙关打颤。此时她正需要些鲜冷的空气,让她清醒一点,别做个春梦都不换人。 但不违心地说,那般地撕心裂肺,好在是那个人。十七岁的她真的没想太多,她只是厌恶罗表哥那副故作宽容的嘴脸,不甘心就那么嫁了,不情愿将初夜委身于他人。如果必须有一个被折磨、被蹂躏的过程才能变成女人,那她要跟李又明,不管以后会遭遇怎样的对待,她都不后悔。 不后悔并不意味着心安理得。大一那个寒假,她回了趟麦子店。本来一切像春天一样,都开始回暖,她和李又明都有了大学上,家里的事情也得以喘息,可她碰到了马佳佳。 此去经年,马佳佳迅速变得陌生而市侩。好歹她们之前也算是旧友和同学,可马佳佳看她的眼神,淬了毒液一般,冰冷反感。 这世界的缘份就是这么匪夷所思,兜兜转转,最后罗表哥的新娘子,成了马佳佳。 脑中又回想起马佳佳轻飘飘却满是不屑的眼神,以及那句一看就是憋了许久,迫不及待脱口而出的,“折腾半天,不一样是靠男人。” 在马佳佳看来,只不过是她周晓艳赌对了,用十七岁的处子之身,交换了一个聪明的,好看的,还碰巧愿意带她远走高飞的男人。 切,不过是仗着一副好皮囊,运气好罢了。 昨天白天又是打球又是舟车劳顿,夜间被梦呓纠缠,周晓艳这觉睡得乱七八糟。她这海景房费花得,怎么说呢,也值也不值——充分享受了这张床,也白瞎了这片海。 等她睡明白了已是周六下午,再去阳台,周晓艳心旷神怡。海天一色,深深浅浅的蓝在够不到的远方交融,天气很好,金色的沙滩上长满堆沙堡的小孩,欢声笑语一片。周晓艳趴在阳台,不禁被这景致这人气感染,拿出手机拍照,之后趴在阳台栏杆上,任黑发被海风吹得扶摇直上,脑中空白一片,享受这片刻的惬意时光。 正在发呆,手机震动了起来,周晓艳一看,陌生来电,打算置之不理,可是这号码打个没完。不是很情愿,她还是接了。电话那头,爽朗的男声如阳光般明快,“终于接电话了~你可别真跳下来啊~” 极目远眺,酒店对面的沙滩上,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站在观景平台上,向周晓艳挥手。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他应该在笑。 七十四 人生禁不起什么规划与设计,计划永远在变。譬如周晓艳设想过无数次去海边,末了怎么也没想到,跟她一起沙滩漫步的是位陌生的弟弟。 楚然在酒店花园外等周晓艳刷卡出来,一眼看到了她脸上的枕头印,“你这是睡了一整天啊?” 夕阳西下,海边尽是趁着余晖美美地拍照的姑娘。相形之下,周晓艳长发披肩,抱着双臂,扣着卫衣的帽子,揉了揉鼻子,毫无形象可言,“还好~” 别说化妆,周晓艳连唇膏都没涂一下,好歹刷了个牙洗了把脸没带着眼屎出来已经很给楚然面子了。 楚然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周晓艳趴着的阳台,“一个人住不害怕?” 周晓艳侧目,“谁说我一个人?金主爸爸在屋里呢~” 楚然一笑,露出了一排小白牙。要是今天周晓艳说什么也不出来,那他还真有可能怀疑一下屋里头是不是真有个爸爸。可一听美食当前,欣欣然一路小跑就出来了,这明摆着是饿了一天没动地方绷不住了,那断然没了那种可能。 发挥本地人的优势,楚然带周晓艳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家海鲜大排档。周晓艳豪气地要请客,老板开起了玩笑,“妹仔要是你买单,那可就不是这个价了啊~” 现捞的海货果然很鲜,这家老板跟楚然很熟,量给得尤其实在。楚然看着周晓艳大快朵颐,有点诧异,“我以为你们这种女生都不怎么吃饭呢。” 确实,他周围很多女孩子为了保持身材吃很少。周晓艳专心地夹起扇贝,看都没看他,“我们哪种女生?” 楚然剥了只虾放进她的味碟,“美女啊~” 周晓艳白他一眼,“美女怎么了,美女不是人啊,是人就得吃饭啊。再说我是美女吗?我是你美女大姐~” 最终,周晓艳还是加了楚然的好友,因为要转饭钱给他。本来她只想让楚然出示一下付款码,楚然满眼凄凉难以置信,“这么无情的吗?” 饭毕,他们沿着海岸线返回,华灯初上,游人渐少。路过临海的一个小区,楚然指着某栋楼,“喏,我家在那儿。” 周晓艳抬眸,根本没往他手指的方向聚焦,微微颔首,并不接话。两人继续并肩,不紧不慢地走,听着潮汐拍岸,楚然心下了然,周晓艳跟他分得那么清楚,明天断然是约不出来了。他试探着问,“明天一起回学校?” 周晓艳一皱眉头,“还嫌不够乱?下一条论坛更新就是「村花夜奔学弟小鲜肉」~” 楚然忍俊不禁,“还「村花」…没人这么叫你啊,您是系花。”周晓艳不以为意,“本来就是。” 沉吟片刻,楚然道,“那就路上一起,快到学校分开不就得了。” 周晓艳鼻息一震,“欲盖弥彰。”被好事者看到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以后是不是就没机会再一起吃饭了?”楚然怅然若失。 偶遇而已。回到学校,如果周晓艳不想被他碰到,那就不会被他碰到。周晓艳的目光跟着遨游海面的海鸟一起放飞,“跟我有什么可吃的。” 楚然也不加掩饰,“看你吃饭香呗。” 海风揉乱了周晓艳的头发,她也懒得伸手打理。她面向大海,似向楚然摊牌,又似自言自语,“我今年二十一,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和李又明在一起。我离开他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是因为太喜欢他了,喜欢到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是好。你说这样的我怎么跟别人一起吃饭?” 掐指一算,这不过是楚然和周晓艳的第二次见面以及第一次吃饭。然而周晓艳这一席话,不留后路,几乎掐断了以后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楚然气结,横眉冷对,“我有问你这些吗?” 到底是年轻气盛,气鼓鼓地快走了两步,楚然猛然回头:“我不想知道!”又快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跟我说这些干嘛?” 哈,小男生发起小脾气来还挺可爱,周晓艳不动声色地看着楚然气成了一只小跳蛙。小跳蛙倒也没气太久,不一会儿就回归了冷静,暮色中,眼眸亮晶晶。 “七年的话,那就是从初中到大学,从小孩儿长成了大人,这时间跨度,人的变化得多大啊。别说小时候啥事都不懂,就算起点从现在开始,从成年人开始,到将来工作,都不能保证能走出多远。” 周晓艳噤声,不评论,但有在听,小男生说的是事实。楚然还没说完,紧接着又补过来一刀,“更何况你还长了这么一张脸。” 这话真是,把周晓艳说得妖气纷纷,她忍不住诘问,“我这张脸怎么了?爹妈给的我也没辙啊。” 楚然斜眼睨她,“太招摇,容易见色起意图谋不轨,摸不着真心。” 看周晓艳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楚然正色补充,“骗你没必要,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 七十五 夜色变得不清不楚之前,周晓艳回了酒店。刚进房间,手机推送了一条通知,「小明同学查看了您的实时位置」。 盯着屏幕,周晓艳发了一阵呆,直到手机熄屏,一动没动。纠结了半天,她也没有关闭和李又明的位置共享。从高三开学她玩消失那次之后,李又明便告知她,他们开通了定位,但随时可以关闭,操作简单,只要她想。 周晓艳不禁自嘲,她这是在干嘛,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她想不清楚,她不知道。 位置确实能查,但从开通到现在,李又明统共也没查过几次,除非是真担心周晓艳的安全。他没那么闲。这个周末是女篮友谊赛的决赛,经过前几轮比赛的预热和炒作,本届决赛的关注度前所未有,最后居然有鞋厂要冠名奖杯。 没错就是炒作。拿着李又明和周晓艳的暧昧合照编故事博眼球的确实是吃瓜同学,但是幕后推手却是真格自己。不得不说照片拍的确实不错,氛围拿捏到位,让人无端对球场生出了些向往。远在大洋彼岸的亮哥对这个芝麻粒大的小项目最后推得这么顺深表满意,以他看来,借题发挥既炒高了热度,又宣示了主权,一举两得。反正出卖的是他兄弟和弟媳,都不是外人,他安之若素踏实得很。 尤清扬则歪在公主楼的床铺上嗤之以鼻,这事儿不像是李又明所为,他居然真干出来了,看来这位又不痛快了。 李又明确实情绪一般。那天他余光瞥见周晓艳夺路而逃,并不想理会,马上就是决赛,他和同寝的兄弟们如临大考高度集中,无暇顾及其他。小赵总本来想从真格抽两个专业人士来搭把手,李小助关起门来在寝室一通煽动:“马上又有一笔新的赞助要进来,咱们这是项目制,走独立结算,多加一个人就得多分出去一份钱,时不待我机不可失啊同学们!” 于是过完一个忙到起飞的周末,电子四子凯旋而归,李又明他们几乎赚够了一整年的生活费和零花钱。兴之所至,一屋人直接杀到学校对面的KTV嗨一嗨。放松娱乐是其一,禅师王智渊还有一独门绝学,便是唱歌,唱功直逼专业歌手。今年的校园青歌赛他唱进了决赛,这几天忙兼职忽略了练声,得赶紧补回来。 沙发够软,禅师的歌声够正,但小明同学仍是心不在焉。他发现他确实不能闲着,一闲就会心思乱飞搞事情。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莫名其妙去查了周晓艳的定位,一声啧啧,来不及收回。 不再是她的甲方,不用每个月报账,周晓艳彻底销声匿迹。 上一次她音信全无,还是高三开学。初夜过后,发热的头脑降温,冷静下来的李又明有点慌。后知后觉,无套内射,是他莽撞了,就算是安全期也不一定安全。可初涉人事他没有准备,再说也实在难以控制。次日天不亮他就联系周晓艳,可周晓艳回复说她已经返校了。 之后的回复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回。给她打电话,不是去自习了不在寝室,就是在人卫生间不便接听,李又明即便再想自我麻醉也难自欺欺人——周晓艳是故意的,她在躲他,她想不了了之。 高二暑假数学训练营结束,李又明一回到家,便让奶奶进去休息他来看店。正给周晓艳发消息跟她说一声他回来了,不远处一阵嘈杂,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周晓艳家门口。前车下来两个男的,打开后备箱数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后车下来两个女人,没直接进去,先奔着李又明家小卖部来了。 买了箱牛奶和一堆零食,妇女甲得空就一个劲地跟妇女乙念叨,“那姑娘的模样你只管放心,身条更没得说,将来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大高个儿!人也聪明,在市里上的高中,特别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搁在家里当媳妇最合适不过了~” 妇女乙频频点头,插了一句,“不过听说那姑娘有个对象?” “咳!”妇女甲一拍大腿,“小孩子过家家那能叫什么对象!净瞎胡闹!明年毕了业正好十八,干干净净地娶回来,早点成家立业多踏实!” 两人结了账,结伴往周晓艳家走,留身后的李又明面沉似水。 大清早就亡了,小爷我还健在,想什么呢你们?我能让你们把她娶回去?还干干净净,到底是谁脏? 那夜他没想把周晓艳怎么样,他只想跟她好好谈谈,让她做好该做的事,别被干扰。可周晓艳几下撩拨,他便丢盔弃甲,方寸大乱,后来干脆放弃抵抗,遵从本心。 只是,李又明顺水推舟把这一夜当作是个新的开始,周晓艳则不然,她当这是一个句号。 七十六 高三开学后快一个月,李又明和周晓艳之间也晾了一个月,某个周六,李又明去了趟省大,管他哥李一明借身份证。李又明现在身量比一明哥还要猛一点,轮廓相近,五官要更精致些。身份证照片向来粗糙,不仔细看倒也能蒙混过关。 一明哥迟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缘由,看弟弟这架势,知他主意已定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拦也拦不住,只得象征性地叮嘱一句「遵纪守法」便放虎归山。 到了市三中,李又明斩钉截铁地通过挡箭牌唐鑫儿给周晓艳下了通牒:出来见我,否则我进去找你。 唐鑫儿讷讷地挂了电话,有点忐忑,“晓艳,你还是去一趟吧,李又明不太对。” 十七岁的好好少年大明明,何时这样冷若冰霜不客气过。 彼时秋意渐浓,远远地看到周晓艳小跑而来,李又明没等她,转身拔腿就走。他个儿高腿长大步流星,周晓艳在后面磕磕绊绊地追着跟,走得身上发了热冒了汗才停下,抬头一看,一家酒店。 仿佛感应到了周晓艳的退意,李又明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径直走了进去。踟蹰片刻,周晓艳心一横,跟了进去。 前台接过身份证刷了刷,服务生看了一眼屏幕,抬头又看了一眼李又明,之后转过身压低嗓音打了个电话。少顷,一位挂着「大堂经理」胸牌的女士微笑而来,柔声道,“您是李又明先生对吗?” 火眼金睛啊,这就被识破了,略快。李又明表面不动声色,脑中开始飞快遣词造句准备编故事。大堂经理继续职业微笑,“您和李一明先生都是我店VIP,这边马上给您办理入住手续。” 李又明正琢磨着他一未成年何时跟商务酒店有了关联,只听周晓艳在一旁怯怯地问,“您老板的女儿,是不是叫郑佳慧?” 门锁滴滴滴落下,周晓艳正在构思要怎样委婉地跟李又明说才不会激怒他,不料腰间一紧,整个人瞬间腾空,被李又明打横抱起,惊呼还没冲出口,便被摔在了床上。 自此,周晓艳算是见识到了男女力量差的悬殊。李又明单手打开,一掌便将她双手手腕死死锁住,另一只手上去就扯她的运动裤。周晓艳惊慌失措,本能地挣扎着向后躲,李又明耐心不多,目光阴鸷,声音不咸不淡,“再动衣服扯破了,等会儿你可没得穿,光着出去?” 周晓艳一下子就老实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周晓艳抱着这个心态干脆躺平摆烂,她倒要看看李又明要拿她怎样。 李又明没怎样,他只是褪去周晓艳一条裤腿,甩到一边,双手扶住她的膝盖,分开她的双腿,门户大开。 青天白日的,私处冷不防就这样被迫袒露,还是在一男子正脸之前,周晓艳羞怯难当,心都快不会跳了,双手要向下挡,双腿不由自主地想夹紧。李又明腕上用力,怼回了她的反抗,眉心紧蹙,死死盯着那一处销魂窟。 耻毛稀疏地半掩着花门幽路,两片粉红的贝肉上半边紧紧贴合,下半边则半敞开,随着周晓艳紧张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偶尔一张一合。李又明不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了那两片柔嫩。粗砺的指尖划过阴户,周晓艳不由得一阵瑟缩。 没了遮蔽,那被撕成了花边覆在甬道一侧的玄月薄膜暴露在李又明眼前。凑近了些,看得更真切,李又明不禁愕然,如此窄小逼仄的入口,他一根手指探进去恐怕都阻力重重,是如何硬生生地容下他胯下那一根的?!还要先被刺破那半片膜做的处子之盾。 难怪她哭,难怪她疼。 李又明闭了眼,长叹了一口气,止不住的懊恼。到底是少年青涩,不明白他这温热的鼻息尽数撒到女生细嫩敏感的大腿内侧,会催化出何种连锁效应。更要命的是,颓然之间 ,李又明一侧头,粗硬的发丝蹭到了周晓艳大腿内侧薄薄的皮肤。 一声不自主的呻吟脱口而出,霎时满园春色。李又明先是一怔,看到周晓艳两只手也遮不住的绯红的脸,又看到一丝银线顺着指尖绵延滴落,喉中发紧,口中顿时干涩了起来。他老大不自在地扯出一张纸巾,替周晓艳擦干净,穿好裤子,拉她起来,到沙发上坐好。 李又明背过身去,给她兑了杯温水,闷闷地问,“伤到了没?多久好的?” 周晓艳手冰着脸颊,老大的不自在,“没多久,忘了。”看李又明郁郁寡欢,接着道,“你不用担心,我吃…那个事后药了,不会有事的。” 连个文胸都不好意思自己去选的女生,是如何走进药店买紧急避孕药的?吃完又会如何出血难受,别人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她。李又明揉了揉眉心,头更疼了,他这都干得什么事。“那药太伤身,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吃了。” 周晓艳正襟危坐,正准备跟李又明谈一谈关于以后,门铃叮咚一响,客房服务。李又明接过一个黑胶袋,没来得及问,服务生就跑了。打开一看,李又明小脸一红,整整两盒安全套。 ….谢谢佳慧姐。 七十七 那两盒套当然没被拿出来用。 初次无保护性行为伴随的风险,以及由此可能对女生造成的伤害,让李又明心惊肉跳惊魂未定。另,野合的浪漫只有在一贯的安定中才可以被定义和体会,绝不属于未成年的他们,更不属于一无所有的现在。 虽然轮廓还不是很具体,但李又明想要一个未来。他情绪不冲动且大脑不充血时,思维敏捷而活跃,逻辑缜密而清晰,论讲道理,三个周晓艳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言听计从的份。李又明把离开麦子店之前给周晓刚打电话说过的话跟周晓艳重复了一遍: 这次回去,麦子山后山已经完成了基本开发,即将向游人开放。不单是麦子山,整个麦子店都在向着省城古文化特色旅游协同发展卫星城的趋势建设。诸如水泥厂印刷厂这种重污染的低端产能企业,肯定跟发展的大方向相悖。 不单纯是因为对方是情敌才唱衰,李又明尤其不看好印刷厂。网络技术和智能终端飞速发展,信息产业正在以秒计时的速度更迭刷新,这无疑对纸媒将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和挑战。 所以先胖不算胖,究竟鹿死谁手,谁会是明日黄花,犹未可知。 周家兄妹向来识时务,更何况周晓艳根本就是向现实低头委曲求全。能有机会不委屈,谁又会委屈自己。周晓艳是多么的乖滑,她听人劝,之后的形势发展,也印证了李小学霸的推测。只是一切稳中向好的大背景下,在阴沟里没翻的船,快到出海口时翻了。 李又明翻来覆去也难想通,这次周晓艳坚决要走的原因和理由是什么。她为何那样,是因为他太忙疏于关心她,还是对她的兼职不支持,抑或是单纯地,她腻了? 不知道。李又明掐了掐眉心,乱糟糟的,一如禅师正在引吭高歌的这首歌词:「我一直都在流浪 可我 不曾见过海洋,我以为的遗忘,原来躺在你手上…」 手机屏幕一亮,李又明拿起点开,亮哥发来指示:明天先去专柜取给母上大人方女士预订的包,送到家里,代他问候一下长辈然后再替他吃一顿午饭。李又明回复应下,放下手机,吴靖安他们正讨论如何给禅师的校园青歌决赛添上一支花烘托一下气氛。 李又明自告奋勇,“我来。”说罢人朝后一仰,有气无力地摔在了沙发靠背上。 他得找点儿事儿做,让自己忙得一点空闲没有,否则他寂寞空虚冷。 次日,李又明外出,直到下午方回。回来之后,同寝隐隐有感:虽然说不出具体表现,李又明貌似哪里不同了些。非要说的话,就是稳了许多,颓废阴郁退不少道理谁都懂,时间即良药,安抚点到为止,其余自我调整就好。 时间了无痕迹地过了两周,校园青歌赛本地赛区决赛如期举行,阵仗挺大,在行政中心的艺术厅。因为智渊禅师要参赛,李又明他们寝室肯定是要全员亲友团的,更何况李又明要提供技术支持。可人潮之中,他依稀看到了周晓艳的身影(化成灰他也认识)。 这就有点奇怪。周晓艳五音不全,对音乐向来没兴趣,要不去趟夜店也不至于宁可学钢管舞也不唱歌,她来这里干什么。 很快,本尊便现身给出了正解。工大的那个校园小歌星楚然登台献唱,助演仅有一人。随着他的深情演绎,一女生身着一袭白裙站在升降柱上,聚光灯打出剪影,缓慢地变换几个pose,无声地配合歌手的歌声,传递出着爱而不得、恨又不舍的绝望。 吴靖安坐在李又明旁边,低声赞叹,“唱得不错,舞台也真漂亮啊~” 李又明袖手旁观,扯了扯唇角,当然漂亮,能不漂亮吗。周晓艳在家时,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头顶着本书,靠着墙根儿站着练仪态,一戳就是好半天,跟门神似的。她每个拍摄角度,几乎都和浩宇姐一起精心计算调整过,面部和身体哪条曲线出片效果最好,都讲究得很。 一曲终了,掌声口哨声雷动,楚然谢幕。李又明猫腰起身,去后台那边给禅师的表演保驾护航。 不得不说,top1就是top1,除了歌手再无活人,助演全凭科技感。歌词被赋予血红的颜色,飘在背后的大屏幕上,有一种从王智渊的麦克风里飞上去的视觉表象。红色的字碰到黑色的背景,像飞蛾扑到了烈火,瞬间破碎,融化,散落。 整段的表演沉浸在一种压抑苍凉的氛围里,如泣如诉。当所有人都以为唱过的歌词都会走向虚无,如一段消逝不可挽回的感情时,再细看屏幕,坠落的文字化成红色碎片分别在大屏幕的某个区域中定格,待禅师最后一句歌词落地,之前所有的局部聚合成整体,拼成了一个窈窕的背影。 眼尖的观众立刻看出了端倪——这个弧度,这个身形,似曾相识,和刚才升降台上那个白色身影如出一辙好吗? 七十八 周晓艳也是服了,她怀疑李又明目前为止的叛逆是不是都用在了她身上。 此人青春期不抽烟不打架不纹身,不染发不烫头更没离家出走,难得一见的饮酒是在成年人监护下,唯有在「早恋」问题上稍显高调——不避讳老师,不隐瞒同学,恨不得昭告天下弄得人尽皆知。把谣言做实,带头磕自己的cp,有段时间更是随心所欲想抱就抱想亲就亲。好不容易过了青春期稳重了些,知道了收敛,谁知到了青春后期,一不开心陪跑的还是她。 不过也是孽缘。 李又明和周晓艳对音乐都不热衷,谁能想到在这儿也能碰上。吃人家的嘴短,这不单是钱的事,周晓艳欠了楚然的人情,人家提出来邀她帮忙助演,她乐得有机会偿还。 然而当她扭头看到大屏幕那个世另我,李又明又大张旗鼓地打出「真格科技 倾情支持」,还是难免慌张。球场上的八卦贴好不容易沉下去了,她可不想再被翻出来指指点点。忙不迭散开头顶的丸子,换掉长裙穿上T恤仔裤,改头换面,若不是必须等楚然宣布了名次才能一起离开,周晓艳肯定走为上。 周晓艳离开后台,给楚然发个消息,告诉他一声她在后排等,之后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开始当鸵鸟。现场热情的观众和亲友团鲜有能在原地坐得住的,几乎都蜂拥而上围住了舞台,激动地手舞足蹈唱跳应援,无人在意后面,周晓艳得片刻清闲。谁知刚坐下没多会儿,似乎有个东西掉在了她的脚面,她低头查看,伸手捞起,是个棒球帽。 周晓艳纳闷,刚才明明前后左右都没人,这帽子是谁掉的?谁知低头容易抬头难,她的后脑勺被人按住,长发被一把揪起。 这赤果果地霸凌啊。周晓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迅速把最近的社交圈盘点了一下。她近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兼职减少了很多,除了给浩宇姐帮忙,基本上是夹着尾巴做人,没得罪谁啊,难道是楚然的追求者? 薅她这位倒也没下狠手,力道不大没揪疼她,但就是压着不让她抬头。周晓艳挣了挣无效,有些恼,心说多大仇多大恨也得当面了结不是,不带这样的!她扭过脸怒目而视,然而看清来人,不由僵在了原地。 大灯纷纷聚焦在舞台,相对而言,场地光线昏暗。李又明倔强地微微昂头,拿下巴瞧着她,邪气冲天。右手抓着她的发,两点星眸在颜面与发丝之间流转,仿佛一个小屁孩在抓前排女生的头发玩。 难怪周晓艳看这棒球帽眼熟,这还是她给李又明买的,她把帽子递到右手,腾出左手去拍李又明的爪子。 李又明倒是眼疾手快,左手掌心张开一把将她的左手握住,推了回去。公共场合,周晓艳也不敢闹出大动静,又急又恼地低声凶他,“你小学生啊你?快撒开!” 周晓艳真是费解,李又明这个「阳光开朗大男孩」的人设是怎么立起来的,居然还被广泛认可。他为什么和他那个小赵总那么投脾气,因为他俩同属乌鸦腹黑男好吗。 罔顾周晓艳的焦急,李又明优哉游哉好整以暇地瞟着她,神情倨傲表情玩味,就不放。不但不松开,还慢慢伸出了左手,轻轻拨起周晓艳垂在脸颊的发,别到耳后。因为只需展现身形,周晓艳并未化妆,淡颜,唇色浅钱。李又明仿佛是想把她看得更清楚点,缓缓地靠近,再靠近。 电光火石之间,有如被按下了回放键,无数个被李又明深吻的画面从周晓艳脑中呼啸而过:高中时被拽进他羽绒服帽子里,十七岁初夜被困在漫天的月华与星光下,成年后被钉在公寓的床上浴室玻璃门上餐桌上沙发上… 光是想到这些,周晓艳就忘记了呼吸,心跳成了刚出站的蒸汽小火车。一时间,面对李又明的靠近,她睫毛轻颤,无从躲避,也无法拒绝,分不清楚是期待更多,还是紧张更多。 然而,慢镜头被突然暂停,李又明的唇不远不近,刚好卡在周晓艳的唇边停住,她甚至已经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灼热的气息。随即,李又明轻笑了一声,伸手拿过在周晓艳手中被握得紧紧的帽子,扣到脑袋上,彻底松开她,起身离去。 留周晓艳埋首在原地恨不得掘地三尺遁地而走。 羞惭啊!李又明杀人诛心:随便你周晓艳怎么口嗨,再斩钉截铁也无所谓,还不是乖乖地等着被我亲?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亲,就亲。 周晓艳的挣扎,有必要?多余,无用又无力。 所以当楚然拿着二等奖的奖杯过来跟周晓艳庆祝时,周晓艳多少有点心不在焉。禅师荣获三等奖,他和陈定波还有吴靖安几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大家去和楚然合影留念,互道祝贺,对方介绍自家助演大美女时,我方大明明特别坦然地接过了话,“嗯,认识,还挺熟,我前女友~” 七十九 当晚,电子四子的卧谈会专门辟了十分钟,分给大明明的感情生活。比较统一的意见就是,就冲前弟妹这颜值,也理应挽回一把。 熄了灯,李又明的神色晦暗不明,他答,“挽了,挽了好几个月呢,回不来~” 强扭的瓜不甜,众人深表惋惜,只是李又明的语气不咸不淡,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以往一正经谈及感情生活,禅师大多沉默,若不是众所周知他有女友,八成会以为他戒色。可今天,他破天荒地主动发了言,“楚然…比弟妹小好几岁吧。” 吴靖安掐了掐指,“嗯,今年才大一,得小两三岁吧。” 禅师沉吟,亏了是没留胡子,要不高低得捋一把,“今天,从头到尾,可没听他喊过一声学姐~” 众人陷入沉思,偏偏陈定波非要掐出那只秃头上的虱子,“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 聊到此处,大家方才想起来,王智渊就是姐弟恋,他女朋友今年读博一,比他足足大了五岁,经验之谈,经验之谈啊。吴靖安良知尚存,生怕刺激李又明太过,忙往回找补,“姐弟恋还是少~” 禅师一贯行止有度,今晚不知怎么忽然高开高走了起来,迎头又是一记暴击,“姐弟恋好啊,「各方面」都特别合适。” 一屋子里无一处男,重音放在「各方面」,诸位自然心知肚明是哪方面。给到小明的压力差不多了,几位话锋一转,开始聊起了当今的国际经济形势和如火如荼的亚欧战争。 黑夜允许人类卸妆,并省略掉诸多表情。李又明眼神放空,穿过屋顶,直达无尽苍穹。若不是那天去探访了方默黎女士(小赵总慈母),并与之倾心一谈,今日在周晓艳身边看到新人,他十有八九会炸。尽管仍是揪着她的长发不可避免地任性了一把,但已然相当克制。 春末周日,方老师收到孝子小赵总送的新包包后,容光焕发地对镜试背,愉快地走完了「包治百病」的流程,转身邀大明明到餐厅入座,共进午餐。 对于亲儿子这个左膀右臂,方女士甚是喜欢。小明这孩子嘴甜,懂礼貌,心眼活泛但不乱耍,最重要的是,人长得精神。不过相对于以往,今天他的情绪貌似不高,看着像是在闷头干饭,碗里却没下去多少。 饭后,李又明起身将欲告辞,方女士微笑,多留他饮了一盏茶:“小明跟阿姨聊聊天吧。” 面对睿智的方女士,李又明迟疑了一下,又开始无中生友。 “我一个同学,他有个相处很久的对象…” 方女士认真地听完,笑吟吟地打趣,“这个「同学」,是不是小明你?” 李又明耳根发热,有点囧,方女士倒不是一定要他承认,故意让他尴尬,“说到底,对方不过正在找自己罢了。” 即便没有实质性的矛盾与冲突,也没有第三者,但如果恋爱中的一方必须在对方的庇护乃至供养下才能生存,常年被冠予「某某某的男女朋友」的名号,那这场相爱中的平衡早晚会被打破。现阶段,干柴烈火还算年轻,单凭肉体的吸引也能维持表面的和平,那么以后呢。 方老师点评,“对方现在选择离开,不算是坏事,这说明她有仔细考虑到你们的未来。” 卿卿我我的恋爱容易谈,难的是维系长久的爱恋。若想再长一些,比如进入到婚姻,那就涉及到了等价的利益交换。不能提供对等价值的一方,必然会在这段关系逐渐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之后就是自卑自怜低到尘埃里,敏感多疑到面目可憎,纠结于「他是不是不爱我了」「他一定是不爱我了」这种问题,惶惶不可终日。 在李又明和周晓艳之间,李又明的定位一直清晰而明确:电子系学霸,早早就能养家糊口的汉子,周晓艳的人生路灯。而周晓艳呢,最为人知的就是,「李又明一手养大的小媳妇」。 可人的天资本来就参差不齐,境遇更是各有千秋,势均力敌谈何容易? 方女士继续抽丝剥茧,“不是要那种拼经济实力或个人能力的势均力敌,事实上你越无所图,她越愧疚。” 女性的成长只能靠自我觉醒,让自己沉静下来,独立起来,变得强大,才会甩掉得失心,获得自信,才会有胆量,有信心,去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所以小明,”方女士语重心长,“你要做的,是做好你自己,给她时间,给她空间,给她自由。” “然后呢?” “然后等她找到底气,回来追你。” 李又明似懂非懂,慢慢咀嚼消化,“那…她要是不回来了呢?” 露台上云淡风轻,方女士握着茶盏,极目远眺,“这种可能性…很大,所以才说少年恋爱有太多的不确定——不单是她,你也可能先一步遇到其他心动的人。这就要看缘份了~” 不过转瞬,方女士语气又轻快了起来,柔声安慰,“不要担心。不管伊人怎样,明年亮亮肯定会回来呀!到时候你和亮亮继续做伴儿就行啦!” 李又明:??? 八十 本来是一场前辈与后辈之间关于爱的深度剖析与探讨,气氛宁静而温馨,却因赵亮的口头被加入,画风突变。 李又明后背一凉,一下子就不迷糊了,语无伦次道,“方老师!小赵总我不敢保证,我肯定是个直男啊!” 向来以开明包容着称的建筑系教授方默黎女士玉手一挥,“放心!明明!阿姨会祝福你们的,好在这两年有你在亮亮身边,要不我真担心他会孤独终老~” 离开赵家府邸的小明车开得飞快,来时的忧郁简直追不上他,欢脱而惊悚。紧接着,远在天边的小赵总不顾时差发来质询:什么叫「我你不敢保证?!」你有什么疑问? 心有大爱之人都期待,自己关心的人能有爱的陪伴,哪怕是小众的,另类的,难被世俗认可的也好,只要身在其中的人能开心。言归正传,方女士的分析很有说服力,李又明打算照单全收,但是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确定。 于是青歌赛那天,他佯装要去吻她,还好,她没有躲。 但沮丧也随之而来——时隔多日,他还是很想、最想、只想亲她。 过完小满,到了立夏,李又明都没有周晓艳的确切消息。 其实如果他想,不用深挖,也能得到。周晓艳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学院路八卦论坛上,现如今,她不是村花也不是系花,而是工大的继母(gym)之花。最起码吴靖安在寝室逛论坛时就看到过好几次,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起过。李又明最近沉迷于对工程力学系那几个哥们做的无人机,没事就去观摩,没那闲工夫视奸前女友。再说,那又是何必。 因此初夏这个周五晚,浩宇姐忽然打来,听筒里远远地听她说起周晓艳的名字,瞬间,李又明觉得恍如隔世。以至于浩宇姐问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见,只好请人家重复,“您说什么?” “我是说,我这边明天叫晓艳过来江湖救急,拍一组内衣广告,提前跟你知会一声~” 周晓艳从未拍过内衣,这次浩宇姐也是实在没辙,抓不来人。此次纺织龙头福祉家纺进军女士内衣和运动塑身衣领域,旨在塑造健康体型展现自然美,新品平面广告请杨浩宇掌镜。可策划公司找的模特清一色的白瘦幼,那腿细的不真实,瑜伽裤屁股根本撑不起来,胸更不要提,非要用的话只能靠后期p上去。眼见模特换了又换,摄影棚里亲自督战的少东家冯大小姐面色逐渐阴沉,杨浩宇想到了周晓艳。 乡下姑娘周晓艳刚入行时,有段时间也节食瘦身,后来发现不吃饭不行,脱发血糖低记性差,完不成小李老师布置的作业不说,球也打不动,后果严重。之后就再也不那么干了,顿顿吃,注重搭配和运动。最近她为啥老上学院路论坛,因为跟着她同寝的室友,运动学系的姜程先拍起了健身小视频。 说起来大一刚入学时,周晓艳唐鑫儿和姜程先并不在一个寝室。但三个人各自遇到了麻烦:周晓艳因为长相太耀眼被排挤;唐鑫儿总是莫名其妙丢东西,护肤衣服吃的什么都丢,还净捡贵的丢,后来无意中发现都跑到了隔壁床的柜子里;姜程先衣着打扮行事风格都偏中性,帅归帅,可同寝对她退避三舍,唯恐被掰弯。开学没一个月,一次在篮球场上,姜程先不慎被篮球砸了胸,剧痛!围观的男生女生都不敢动,只有对方那边的同省同乡周晓艳毫不犹豫地陪她去了校医室。 此时唐鑫儿那边已经闹到了快要报警的程度,学院和宿管一合计,干脆重排。她们三个算是老乡,借机成了室友,调整后的寝室,后来也没再进新人。 刚换寝室那会儿,周晓艳怕李又明怀疑或介意姜程先的取向,特意跟他聊:你不知道,那女生胸型有多漂亮~听得李又明一身恶寒:停!没问题!不要再说了!她也是振海的!都认识!可以! 同寝三人,唐鑫儿的人生信条是,生命在于静止,健康在于龟缩,能不动,就尽量不要动,好像一动就会折寿~这方面姜程先和周晓艳比较有共识,她俩爱运动。姜程先算是专业人士,在短视频大行其道的当今,她课外时间做起了体育博主,这学期周晓艳感情生活不稳定,她建议周晓艳跟她去举铁:感情是浮云,爱情是水漂,只有健身,才是付出一定会有回报的事。 回报很可观。周晓艳跟着姜指导混,这小半年下来,收获一众健身粉丝,和一副凹凸有致、穿脱两相宜的身板,足以轻松驾驭任何款式的内衣塑身衣。 浩宇姐拍了大半天的废片,焦头烂额,当然希望晓艳能过来顶上,但又有些顾虑李又明。这个小男友一笑一口小白牙,是挺阳光开朗,可不高兴起来小脸儿一沉,颇有些压迫感。她怕周晓艳这回又是秘而不宣先斩后奏,干脆亲自打电话过来报备,并承诺一定会全程盯紧把握好尺度。 孰知小男友置身事外,漫不经心,淡淡地道,“您跟她商量好就行,不用问我。我跟她…已经不在一起了。” 八十一 我好不容易看上的cp,BE了。 他居然BE了。这几乎称得上普通人致郁的一大诱因。 生活已如此艰难:钱难赚,外卖难吃,爱难寻,情难守,欲壑难填。退而求其次去二次元或平行时空或友人甲乙那边找个情感寄托,他们竟然也坚持不下去了,无语凝噎,欲哭无泪。 当某段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的感情摆在面前,旁观者即便再想祝福,再有期待,也难免防御性地带着些许悲观:高考后可能就得分了吧;十有八九坚持不到大学毕业;工作后肯定两纷飞… 如果之后任何一个当初设定的节点熬过去了,都会有种劫后余生的暗爽,越久越持久。 杨浩宇此时便这么想。她看着这一对成长,携手从乡下走到北方,原以为胜算越来越大,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不过也好,少一层念想,就少一份失望。 结束了和浩宇姐的通话,李又明愣了会儿神,说是沉湎回忆有点言过其实,反正脑中划过片刻空白。不过没多会儿,便被亮哥打来的视频通话拉回了现实。 沐浴在美西灿烂的阳光下,小赵总正在晨跑。这边上班晚,下班早,从不在工位上卷,卷在健身房。亮哥特地通过手机屏盯了李又明一眼,确认了一下状态。小明最近接连的几个动作很漂亮,打开了真格科技这个刚成立不久的小作坊在学生中的知名度,这几日公司居然收到了若干实习的邮件申请,这在小微企实属难得。看大明明齿白唇红双眸晶晶亮,小赵总很满意:“大老爷们儿就应该趾高气昂,趁着年轻迎难而上,胸怀天地而非儿女私情。” 除了关爱大明明,小赵总当然还有正事,他的疑似红颜知己,福祉家纺的新掌门冯大小姐春季要推新,同时在网络销售平台同步推在线试衣功能,这周末他们平面广告拍摄就能结束,李又明有空的话就过去帮忙技术整合。 李又明薄唇微抿,应下。 周日下午,李又明去了趟真格,有阵子没过来了,办公室有点空,不复之前彻夜加班的热闹。小赵总不在,公司交由专业团队打理,小明的业务线上就能完成。李又明以为没人在,结果没防备从里面格子间突然冒出来一个瘦小的男人,吓他一跳。仔细一看,是现在运营团队的财务代表,快到月底了,来盘一下帐,还挺敬业,李又明点头致意,不一会儿财务加班结束,办公室只剩下小明一人。 福祉家纺那边的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等发布会之后就全面线上推广。李又明重新跑了两遍代码,确定运行稳定,之后加载新拍的平面广告。 于是阔别月余,李又明再一次通过照片,见到了周晓艳,和她的身体。 内衣主打舒适,运动塑身衣强调功能,整组照片几乎只带汗水,不带妆。周晓艳牛奶肌,流畅明快的肉体线条蒙上一层薄汗,犹如露水遇珍珠,水润剔透诱人。李又明喉结微动,唇边好似尝到了这汗珠淡淡的咸湿,接下去,她的眼神会开始变得涣散,不顾一切地要攀上他的脖子去亲吻他,这汗滴的味道就会变得滑腻,清甜。 周晓艳平素社恐内敛,一面对镜头就气场全开,这得益于浩宇姐的谆谆善诱:“晓艳!镜头这边有成堆的现金,你志在必得!” 她看向镜头的眼神温柔而坚定,长发略有些松散,行动的姿态尽显野性。李又明看着她出神,忽然很想知道,快门按下时,周晓艳在想什么?是撸铁时挥洒汗水的畅快,是又有银两进账的开心,还是在担心这个pose能不能过? 他方才忆起,即便是没分开之前,他们也很久没有聊天了。 入戏太深,李又明逐渐入定忘我,直到口鼻之间烟熏火燎的味道越来越浓。他蓦地惊醒,四下寻找,右前方有个工位的主机居然冒黑烟了。这有点见鬼,那台机器根本没开机也没人用。 担心触发烟雾报警引起消防喷淋,整间办公室的设备会过水报废,李又明火速抄起灭火器对准一通狂喷,并赶紧开窗通风。事态没有扩大,李又明松了一口气。灭火器还没来得及放下,转念觉得有点蹊跷,李又明忙去翻灰烬中的主机箱查看,忘了机箱还滚烫,伸手触碰之间,咝~艹! 周晓艳这个周末过得满满当当,奔波归来尘埃落定,冲了个澡准备去图书馆。拔下充电线看手机电量有没有充满,顺便看一眼微信,刷了一下朋友圈。这个手机已坚持了五年,换过一次电池,这又不太行了,可周晓艳舍不得换。 这一看不要紧,霎时周晓艳脸色一白,脑中嗡嗡作响,但见罗勤十分钟之前更新了一条,「昔日老同学今天成了我的病人(呲牙笑表情)」~配图是一个男生圆润的后脑勺,位置是医院急诊。 八十二 罗勤高考正常发挥,在本省能上个不错的大学,而最终他还是决定北上,读了医科,只是定向培养。 这种培养模式录取分数比统招略低,条件是毕业后必须回原籍找工作,支持家乡建设,进不了原籍之外的公立机构。不过这对罗勤影响不大,反正他肯定是要回去的。回当地的话,一线城市医学院的教育背景肯定是加分项,这毋庸置疑。 虽然是初中同学高中校友,但周晓艳和罗勤来往并不多。从周晓艳被小混混错认成罗勤的女朋友继而被堵的乌龙事件后,李又明就不太待见罗勤,之后周末学习小组也将他拒之门外。一场误会,周晓艳曾试图劝李又明,都是老同学,没必要这么不给情面闹这么僵,小李老师刀她一眼,仿佛在说,你知道个云啊~ 事实证明,凡事留一线没坏处,要不然周晓艳怎会知道李又明进了医院。她撒开飞毛腿一路狂奔,直奔罗勤见习的医院。边跑边给李又明打电话,振铃半无人接听,给罗勤打,也无人接听。跑过校门口的公车站,正好一辆公车进站,周晓艳一个大步冲了上去。再打给李又明,还是无人接听。 周晓艳心慌,眼前隐约出现了那一年的一片血红。她紧紧攥着车上的把杆,手心潮湿一片,深深呼吸,试图保持冷静。罗勤的照片上李又明的背影干干净净,况且罗勤还有心情发朋友圈,说明没什么大事,问题不严重。嗯,问题不严重…吧? 李又明不喜欢医院,他爷爷做关节手术时他去陪过一阵子床,那种消毒液的味道,那种紧张的氛围,他统统不喜欢。遇到点头疼脑热,他大多吃点药在家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医院,倒是周晓艳不舒服时,他动不动就问「用不用去医院?」 那么这次的情况是万不得已了? 联系不到李又明,周晓艳烦躁不安。忽然灵光乍现,她去翻李又明的定位。 「对方拒绝与您共享位置」,周晓艳愣住,李又明把与她的位置共享关了,关了?! 跑到医院急诊大厅,正好碰到几台抢救车在往里电梯口推,病人鲜血淋漓地躺在上面从周晓艳旁边经过,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按护士的指引,周晓艳快步走到外科抢救室,颤声问医生道,“您好,请问那个叫李又明的怎么样了?” 医生摘掉满是血渍的手套,边走向洗手池边扭头看向她,正准备回答,另一个学生模样中等身量的男生拿着几张单子走了进来,看到周晓艳,十分自来熟,“你周晓艳吧?我吴靖安,李又明的室友。” 李又明之前几乎不住寝室,周晓艳课余忙着兼职,和李又明碰面就去公寓,没什么机会见李又明室友。周晓艳连连点头,“对对是我,你好。他怎么了,不要紧吧?” “呃~~”吴靖安眉头一扬,唇角一挑,“他…需要动个小手术,在等他家人来签字~” 但凡留有一分的冷静,都不难发现吴靖安眼角眉梢的促狭,周晓艳却慌忙转头,对正在擦手的医生说道,“他家离这里远,直系亲属过来至少要半天,我可以签,回头让他本人补一份委托书,您看行不行?”周晓艳生怕耽误事。 之前唐鑫儿急性阑尾炎需要急诊手术,唐大律师一边赶往机场一边指导周晓艳做准备工作,周晓艳学会了。吴靖安却在敲边鼓,“手术有风险,你能负责?” “嗯。”周晓艳答得坚决笃定,“我能,费用也不成问题~” 医生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区区一个手部的轻度烧伤,面积也不大,哪有那么严重。回去消消毒养几天就好了,打一针破伤风已经算积极治疗了,还手术?吓唬人家小姑娘干嘛?” 吴靖安憋得辛苦,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说话间,有人在诊室门口叫她,“周晓艳!” 罗勤的声音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他刚送病人上楼,才下来,旁边站着李又明,右手缠了几条纱布。周晓艳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两步冲到李又明跟前,伸手去捧他的脸,要确认他那颗聪明的脑子瓜子完好如初。 似早有防备,李又明后退了半步,头向后闪,周晓艳扑了个空。此时空气中若有bgm, 应该是那句「你退半步的动作认真的吗?」 打电话不接,周晓艳提心吊胆了一路,本来就有些窝火,好不容易找到人,李又明居然避她如蛇蝎,周晓艳沉下了脸。气氛一时间凝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眼看要杠起来 ,吴靖安问心有愧,连忙过来打圆场,对着周晓艳先道歉后安抚。周晓艳勉强扯出了一丝笑,算是回应,并不理会罗勤,转身就走。 周晓艳在人前向来谨小慎微,现在这个表现堪称愤怒了。走出不远,她驻足,像是实在忍不了一般,又气势汹汹折回来,吴靖安见状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我先去停车场。”一边说一边拿余光瞟罗勤。罗勤试图解释什么,看到吴靖安这个眼神,加上带教老师叫他,只好作罢,匆匆离去。 八十三 恋爱中的作恶,十有八九都是,我放火可以,你不许点灯。 而这种离谱的心态的动因 ,大多是自信「我更喜欢你,而且我比你更清楚我有多喜欢你」。 周晓艳语气不善,看向李又明的眼神咄咄逼人,“你把定位关了?” 李又明一副你奈我何轻飘飘的姿态,周晓艳更火大了,她掏出手机拨李又明的号码,果然,四下寂静无声。 李又明的手机常年静音,连震动都不开,上课时怕坏了规矩,干活时怕打乱思路,睡觉时怕吓着他自己。只对直系亲属还有周晓艳,以及后来的亮老板,设置了有声模式,只有这些人,无论何时何地,能找到他。 难怪刚才打他的电话不接,李又明不但关了定位,他的手机以后干脆也不会为她响了。 时近六月,日晴风暖,周晓艳的心却一点点地冷却下沉。她的初衷是不愿再当李又明的负担,按她的预想,她应该是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生活中退出,还他以自由。时间会将彼此的痕迹渐渐抹去,但是她没考虑到这些意外。 她也没料到,她完全承受不起这些意外。 周晓艳压着火,尾音有些颤,“你好歹接个电话也行啊。”李又明嗤声,“不是你不回我信息的时候了?” “那能一样!?我又没出什么事!” 李又明抬头,不看她,原本四下游弋的目光忽然一定,接着垂眸,揪了揪缠在手上的纱布线头,“我能出什么事,人家不是说了么,前男友就应该像死了一样~” 话一出口,周晓艳忍无可忍,抬手就给了他胳膊一巴掌。李又明似全然觉察不到疼痛,下巴颏冲医院大门口一挑,“况且,估计以后你也不用再麻烦我了吧?不是有你的小可爱学弟么?” 周晓艳循他的目光望去,楚然背着吉他跑得满头大汗,见到她便要奔过来,跨出两步看到李又明,又停在了原地。楚然在校门口看到周晓艳一路狂奔,有点担心便一路跟了过来。 “真有礼貌~”李又明赞了一句,话里话外尽是嘉许,没一点讽刺,然后转身,半抬着右手,信步往停车场走。 周晓艳盯着他的背影,立在原地没动,眉头渐渐锁紧。李又明上了车,正费劲吧啦地单手扣副驾的安全带,忽见周晓艳跑了过来,不是冲他,而是直奔驾驶座上的吴靖安:“吴同学,能不能加你一个联系方式?” 车开出医院,没走多远便是一个漫长的红灯。吴靖安瞥了一眼后视镜,只见周晓艳和小歌星并肩前行,他扭头看了一眼李又明,李又明也在看,吴靖安好言劝慰,“放心,踏踏实实地,弟妹她跑不了,明摆着心思还全在你这儿呢。” 李又明错开眼神,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纱布卷,“没有,就是手有点疼。” 这红灯怎么这么长?等半天了还有四十多秒。没走出多远,吴靖安眼见着周晓艳扶着一棵道旁树缓慢蹲下,脸埋进了臂弯,楚然也陪着她蹲了下来,一手扶着她的肩。 红灯变绿,吴靖安放在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心里忐忑不安,自责刚才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随后打开双闪,把车掰到了路边,转头望着李又明叹了口气,“要不要下去看看?” 李又明指尖捻着白纱布上的线,靠着头枕,睨着后视镜里那个当街而哭的女子。上一次他被送去医院,她紧张得差点把他掐死,到底是长大了,能顶住事儿了,撑到现在才哭出来。 吴靖安看他神色淡然而冷峻,以为是他拉不下脸,正要打开车门先下去看看,忽见一辆大G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周晓艳他们身边。 主驾驶上下来一位衬衫男,身段挺拔匀称,短发清爽干练,举止儒雅清隽,三言两语便把周晓艳扶上了车,转身叫楚然也一起。 目睹了这一过程的吴靖安转过了头,对李又明评论,“弟妹这资源可以啊,又是哥哥又是弟弟的~” 李又明收回了目光,坐正,“咱们走。” 李又明裹了一天的纱布,生活诸多不便,次日便摘掉了。右手手指的水泡破了,勤消毒晾着抹药膏其实比捂着好得快,只是看上去手掌黑红一片有些惊悚。大明明没那么娇气,除了用左手吃饭慢一点,上课记笔记受点影响,鼠标挪到左边,洗漱得注意避开右手,日子也能凑合着过。 只不过到了第四天头上,禅师陈定波吴靖安开始轮番在寝室群里圈儿他,午饭时间在食堂更是把他围在了c位,要表达的意思很统一:怎么能不理人家姑娘呢?老爷们儿不能这么小气,人家多担心你啊~ 尤其是了解前情的吴靖安,本来就对周晓艳心存愧疚,劝起和来更是不遗余力:“之前说什么你挽回了,还挽了好几个月,现在我高度怀疑你这话的真实性,最起码态度就很可疑,人家姑娘鞍前马后的就差把你捧手心儿里了,你还想怎么着?” 周晓艳真是不鸣则已,依她那个闷葫芦性子,是怎么做到三天之内把李又明三个室友都加成了好友的。李又明拿出手机,周晓艳这几天没少发消息,一开始是疑问,后来是设问,再后来习惯了他的不回复,变成了陈述句。 李又明凝神,垂眸,在最后一条「伤口别碰水」后面慢吞吞地打字,大剌剌地回复,「我要洗澡」。 八十四 下午上完课,李又明先溜达到力学院那边观摩了一番无人机的制作进展,之后施施然踱步回公寓。 一开门,周晓艳带着口罩头上包着方巾,猫着腰,半蹲着身子,一双长腿一收一展,抄着吸尘器正在清理茶几下的尘土。吸尘器嗡嗡作响,周晓艳没听到门禁滴滴滴。李又明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周晓艳高高翘起圆圆的臀。 落日余晖映照大地,远处的天边一片桃色腮红。李又明眯了下眼,她原来的臀线有这么醒目吗,李又明不记得了。 关鞋柜门的声音引起了周晓艳的注意,她回头一看,直起腰身关了吸尘器,先跑过来看了看李又明手上的创面,接着抬手制止他进屋,神色不虞,“人不回来窗户你倒是关上啊,这屋都快成烟灰缸了,全是土!”北方风大,周晓艳方才一进门,厚厚的沙尘差点埋了她,灰大得呛人,这是多久没人来了。 “你去楼下坐会儿,顺便去便利店买瓶洗衣液和消毒液,一小时以后再上来。”周晓艳把李又明安排明白,转身欲走,刚想继续开吸尘器,又补了一句,“哪儿都不许摸!别弄脏伤口!” 妈味儿越来越浓了,这是带她那个明星小弟弟带习惯了? 一小时后李又明回来,屋里已经打扫得像个玻璃球一样光亮,李又明很满意。公寓原先有保洁员,但老早之前,自打保洁阿姨看到垃圾桶那几个用过的套,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哂笑后,李又明就不太痛快。上个床有什么新鲜的,他拿不准保洁员会不会也对周晓艳这么笑,所以干脆不再让人进屋打扫。反正p大点地方,自己动手收拾一个来回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除了赶项目加班加点觉都不够睡,平时打扫的大多是李又明,一是他不喜欢脏乱差,二是他呆在公寓里的时间比周晓艳多。再展开想想,在一起时吃饭,煎炒烹炸也是李又明,因为油烟会影响周晓艳的皮肤状态。他从不因家务琐事跟周晓艳计较,他保护她的肉体和隐私,他简直就是个二十四孝好男友。 就这,周晓艳还要跟他分手,他是不是太惯着她了。 还是像亮哥所言,他不过是在为伊人做嫁衣? 周晓艳哪里知道李又明脑子里的风云变幻。她先替李又明换上凉快的居家服,脏衣服扔到阳台洗衣机前头排队等洗,之后给他洗干净左手擦把脸,把煮好的馄饨端上餐桌,还有他喜欢的手抓饼卷生菜和火腿,再倒一杯冰牛奶,都准备好了之后,便起身去阳台接着洗床品洗衣服。 等她把床单被套统统塞进烘干机,脏衣服开始洗,转一圈回来再看,这位小爷两手一摊,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一点自己动手的意思。 周晓艳也是没了脾气,把她自己那份也端了出来,坐李又明旁边,左右开弓,边吃边喂他。看李又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周晓艳将手抓饼塞进他左手,恶声恶气道,“这个也让我喂你的话,我直接塞你鼻孔里!” 李又明慢条斯理地咀嚼,他有点好奇,那些在食堂喂来喂去的情侣们,有情趣的点在哪里? 殊不知周晓艳根本不敢看他翕动的双唇。那双唇有多柔软她知道,现在近在咫尺,被热汤煨得鲜红欲滴,看上去好好亲。 周晓艳晃了晃她的丸子头,当好你的大丫鬟吧! 吃完饭,李又明掏出笔记本干了会儿活,周晓艳洗洗擦擦收完尾之后,请这位爷去洗漱。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一起时,周晓艳不知被李又明抱去洗了多少回,自从她要分手,回回都是她巴巴儿地上赶着给人家洗。 李又明从进屋开始就没说几句话,周晓艳知道他不爱理她,她也不想主动去找不自在。可小明的身体很诚实,从进去浴室,到被周晓艳揉搓在掌心之下,那昂扬而立的一根,从头到尾都在求偶。 看得周晓艳眼热心烦。终于在用沐浴刷替他洗净后背后,捂一手的槐花蜜香,直接覆上了那根通红发紫的烙铁。 柔若无骨的手指亵玩起那根肉棒来轻车熟路。拇指滑过马眼处薄嫩的肌肤,四指环绕着颇有弹性的肉柱,上下套弄得恣意狂放,不过数分钟,李又明头皮一麻,一股一股滚汤的黏白喷薄涌出,射了周晓艳一手,顿时满屋淫靡,这是憋了多久。 上上下下刷洗干净(真得是在用沐浴刷在刷),子弹如数卸下,周晓艳又将李又明的右手仔细地消了毒,之后才去收拾自己。满身的灰尘和汗,又溅了一身李又明的洗澡水,周晓艳觉得自己像一只受了潮的兵马俑。洗完,套上李又明的一件衬衫,把一地的脏衣归拢到一起拿到阳台,又得洗。 忙碌这许久,夜色悄然降临。周晓艳坐到沙发上,刚想休息喘口气,冷不防被李又明扑倒,吓得她赶忙去护住他的右手,看到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她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瞪他,“残了还惦记折腾!” 李又明手肘撑在她身体两侧,恨不得把她压死,“送上门来的肉,不吃白不吃~” 八十五 周晓艳走出浴室之前,李又明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她若是赤身裸体,或是裹着浴巾,抑或是随便套着他哪件T恤,那他都放她走,只要她不穿他那件淡蓝色的衬衫。 那件衬衫是周晓艳给他买的第一件正装,次日他穿着它跟亮哥去参加了真格的新项目发表,大获全胜。回来后周晓艳兴奋地罩上这件满是他汗味的衬衫手舞足蹈:“我就知道你能成!” 之后和之后数次,这件衬衫记录了太多他引以为荣的时刻,以及与她的销魂刻骨抵死缠绵。她不可能忘了这些,可她偏偏就挑了这件。 夏至将至,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李又明俯身亲她,可周晓艳不专心。她注意力全在他右手,生怕他纵情纵欲将手指刚刚结好的薄痂蹭掉。他不满她分心,蜻蜓点水的浅吻变成了略带惩罚的噬咬,每一下都似雨点滴落在周晓艳的心弦,触之消弭,四散无声,欲念的深度却在悄然累积。李又明手肘撑住沙发的皮面,两人胸膛相贴,他忽然很想念那种胸膛被她乳尖划过的感觉。 左手探进衬衫下摆,一路上滑,所到之处皆柔软细腻,将那尚在休眠中的一点粉红按在掌心,用手心几道粗粝的掌纹将她唤醒。手掌这交错的纹路,自他知道那叫做生命线感情线起,就和身下这女子并行交织。他附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声音沙哑魅惑,“帮我脱掉…” 周晓艳气息不稳,但七魄尚存,她圈着李又明的右手颤声劝,“你忍忍,嗯?等它长好了再做…”李又明不听,粗重的呼吸尽数撒在她敏感的胸前,鼻尖在她颈肩耳畔厮磨作乱,声音闷闷地,撒娇一般,“帮我脱掉~” 终于,他的胸膛如愿地贴上了她的乳尖。 就是从这对乳尖开始,他注意到了这个女生,彼时她们还都是蓓蕾。后来他习惯带她一起走,越过无垠的麦田,走进霓虹闪烁的都市,再到天地无限宽。她是他「养大」的吗,那他又何尝不是。那些无人能与诉说的「天才呓语」,那些不愿暴露于外人的少年心事,如果不是她在身边,他除了继续维持微微笑好让紧张他的人放心,还能如何,又能与谁说? 掌心的绵软被李又明反复揉搓了这几年,慢慢又长大了些,大有要溢出他掌控的趋势。他垂首,将面目埋于乳首之间,重重地舔吻,贪婪地汲取着她的味道。呼吸之间,挖在周晓艳心田的蓄水池渐渐充盈加满,于无声处,和着窗外丝丝缕缕的雨声,灌进她腿间的曲径幽深。 李又明少见地有耐心,他凝视着她,在意着周晓艳所有表情中的每一个细节。她蹙眉,他的抽送便放缓;她微喘,他便专在这一处研磨盘桓;她不可抑制地逸出了呻吟,他便不再迟疑,快马加鞭送她上云巅;她抬头够他的唇,他便让她吻——含住,吸吮,吃他的舌尖,只要她想要,统统给她,只要她喜欢。 只是这整场的欢爱中,他将她牢牢禁锢在身下,只许她面对着他,锁住她的眼神,吻她的额头,吻她的鼻尖,吻她微颤的羽睫,似要在心中复刻下她此时的这张脸。 风平浪静之后,周晓艳累到脱力,沉沉睡去,李又明则无比清醒。他穿好衣服,关好窗,抽身离去。 初夏的雨还不粘腻,打在柏油路上敲出一个个小水坑,映出午夜大都会的灯红酒绿。迟早有那么一天(就是今天),李又明得甩开那个怕黑的自己,独自走进这细雨斜风,无人在他左右。不管潜意识里他是多么的心惊胆战瞻前顾后,他得学会,独自挣脱黑暗与未知。 一如亮哥所言,先当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再去想拖家带口。 那天他在街角看到周晓艳上了那辆G63, 那画面出奇地和谐。周晓艳个儿高腿长,跨上副驾的身姿洒脱英气,一时间李又明觉得她就应该坐在这台车上,只有这车才配她。开车的男人他认识,「悸动」的老板程叔琛。 当晚他从医院回去,跟小赵总例行通气时顺便提了一句这件事,其实是郁结于心无处倾吐。不料亮哥听后认真地沉默了半分钟,之后转发给他几张他和程叔琛的聊天截图,还是两个多月前,李又明把周晓艳从酒吧捡走的那晚。 赵亮半开玩笑,无外乎还是那几句「兄弟媳妇别惦记」的老调重弹,人精如他早从蛛丝马迹中觉察到这位哥对周晓艳的特别关心,可程叔琛回答地却出乎意料,他不慌不忙,答得四平八稳,“这女生若是单身,我是想要跟她相处一下。” 赵亮的回复严肃了起来,「琛哥,她只是个普通的女生,你我都知道,一旦这份普通被毁掉,那她以后的路会有多难。」 程叔琛接下来的回复简单却走心,让小赵总左右为难,「我很认真。」 八十六 由俭入奢易。 只管带ta去穿限量版的高级定制,吃名家祖传的私厨小灶,住四季恒温的科技大宅,坐有星空顶的私人交通就是了。 可一旦再让ta倒带回去:脱掉华服去穿成品大路货,跟无数人撞衫撞鞋,放下银叉拿起木筷吃成分不明的油腻大杂烩,离开豪宅住阴暗破旧的逼仄筒子楼,那双吉米周可能还在,却要穿着它去赶人贴人的公交车还有可能追不上,ta将如何自处? 毕竟由奢入俭难。 所以碰到一个有钱又大方的伴侣不能说是坏事,坏的是ta成功安利给了你属于ta的生活方式,却又因故离开,而你自己又没本事再继续维持原有的行事水准。 那种落差,分分钟摧毁一个人的自尊与自信,杀人于无形。 可若像程叔琛这样认真地表态,就另当别论了。小赵总隔空向李又明发来灵魂拷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各自有未来,会怎样?」 一点就透的大明明,怎会参不透亮哥的弦外之音。程叔琛比周晓艳大八岁,成熟稳重不是装出来的。家境殷实,底蕴深厚,不是家族长子,有自己的实业,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他是一个真正能为周晓艳搭桥铺路遮风挡雨的男人。在这种男人身边,周晓艳只需释放她每一面的真实,其他根本无需顾虑。 相对而言,若将大好时光都押在李又明这种毛头小伙子身上,投资周期长,收益不确定,风险不言而喻。 这场雨过后再有雨,就彻底属于盛夏了吧。李又明听着雨滴敲打着头顶的伞,放任神思在这雨夜空城游荡。他这两年在真格兼职,跟着亮哥长了不少见识。各种成功人士出席各种场合,携手的丽人各有不同:公司代言人,各路小明星,女友或临时女友,各房妾室或公开的情人,唯独正房太太鲜少露面。 美其名曰贤妻良母们忙着在家相夫教子修身养性,小明同学亲眼目睹过衣冠楚楚的CEO被太太揪出宴会大厅一路拖着骂,旁边还有被薅得披头散发的大秘在嚎哭。小赵总皱眉,冷眼旁观:“想当年这也是一对趟过田间地头才走进婚姻殿堂的结发伉俪…” 所以,若自己的腰杆撑不起天,那就别向滚动的时间要永远。 雨声渐歇,李又明挪开伞,零星的雨滴从树叶间坠落到他眉心。方女士说得对,周晓艳有她的考虑,但不是不喜欢他,既然还喜欢他,那她早晚会回来,只要李又明耐心等。而时过境迁,动摇地是李又明的执念:一如不应以一己之私就将富士山私有,他是否也不该再仗着周晓艳喜欢他,而将她困在身侧左右? 想着这些有的没,李又明回到了学校公寓楼。再黑的独行路,他也走回来了。 次日周晓艳醒来,李又明不在。她略微思考了一下,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一般,再无后话。 接下来李又明打算集中精力搞一下学习,参加几个竞赛,美化一下简历。虽然日后他打算继续效忠他的小赵总,但是艺多不压身,谁也不会嫌他本事大。从那台起火的台机上抢救回来的硬盘被李又明恢复得差不多了,里头貌似也没啥必须被销毁的理由,就几本账,看上去做得很平,头尾都对得上。想到这里,李又明觉得他有必要学点会计,毕竟待小赵总回归后,短期之内,真格的组织、策划、运营、企宣、财务、总秘、保洁…小明同学都得搭把手。 单身就主打一个自由。当知了爬上树梢扯开今夏第一声嘶吼时,李又明跟着吴靖安跑到了隔壁学校。吴靖安来找女友,李又明则跟过来蹭一节金融公开课,毕竟不想当会计的码农不是好助理。低调起见,他特地带了顶棒球帽,可欲盖弥彰,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学院还是有很多姑娘回头向他张望。 尤清扬(李又明高中同学,前追求者)本来坐在前排,看众人纷纷回头,也扭头看了过去,一见李又明那扮相,白眼差点翻出阶梯教室。她合上书拎起包走过去,坐到了李又明旁边,“大白天的,你正常点行不行?” 李又明扶了下帽檐,一本正经道,“蹭课还不低调点。” “那也用不着大夏天的在屋里头戴两层帽子啊~” 李又明和吴靖安骑单车过来的,日头毒辣,李又明T恤外面套了件防晒衣,现在的造型是,棒球帽外头还扣着防晒衣的连帽。 李又明边脱帽边嗔道,“你不懂,我得美白~” 尤清扬一阵恶寒。 这堂公开课,尤清扬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前一阵听说李又明和周晓艳分手了,也没闹掰,就是分开了,原因不详,不知真假。纠结了半节课,尤大小姐把自己弄烦了,干脆写了张便签推过去直接问:「分了?」 李又明听得入神,半天才舍了一丝眼风给她的小纸条,划拉了两笔之后给她推了回去,又聚精会神在课上。尤清扬没敢直接看,静了几秒方屏息垂眸,但见龙飞凤舞四个字,「还没死心?」 八十七 虽然暗恋会撕扯一个人很长时间,但暗恋可真好,暗恋委婉曼妙,暗恋只有遗憾没烦恼。 那个完全按照你审美生长起来的人,灵魂中被你植入了你期待中的所有样子,被你藏在一个专属于你的想象空间中,任意爱恋。你默默地看着ta,静待江月,静待花开,然而一切却从未如期待那般发生,空留一腔热忱。 此去经年, 物是人非,那因未成真而没改变过的初心,竟成了这滚滚红尘中唯一定格的画面。 尤清扬从小到大受的教育熏陶是静水流深光而不耀,回首这大半个青春,她做的唯一高调略带叛逆色彩的事,就是公然宣称对李又明的好感。后来跟周晓艳一番对谈,她绝口不再提那些少女心事,好事者有的说她清冷孤高怎会放下身段去插足?有的说大小姐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又怎会真看得上村里来的乡下小子? 只有尤清扬自知,她不曾忘。 阶梯教室响起的掌声礼貌而不聒噪,不知不觉,整堂公开课在尤清扬的发呆中上完了。小明同学麻利地收拾好包,扭头准备跟尤清扬道别,猝不及防撞上了尤清扬的白日梦。 这如梦似幻吃了安眠药一般的眼神,李又明熟。这跟那年夏天他和尤清扬在振海的数学夏令营初遇时,是同款。尤大小姐大半节课都浪费在用这种眼神往他这边扫,最终败北,连选拔赛都没过。李又明蹙眉,想了一下,抬手在大小姐眼前晃了晃,“又犯花痴那?我有那么好看么~” 尤清扬惊醒,失了些平素的疏离淡然,瞬间有些羞赧娇俏,「啧」的一声,又一个白眼恨不得将李又明送出阶梯教室。 就算看人带了三分滤镜,也不能全怪尤清扬。李又明笑起来委实好看,宛若一枝开在菩提树下的木棉花,不沾油腻,不惹尘埃。李又明扫了一眼手机,看了一下天气,“明天你有安排吗?” “嗯?”尤清扬还在恼刚才的失态。 “没事的话,出来玩啊~” “啊?” 心脏像忽然被人攥住,不允许跳动了一般漏了一拍。这邀约来得突然,尤清扬忐忑,又有点难以置信,“就…你和我?” “不方便?”李又明眉梢一挑,“我现在单身,难道…你不单身?”他故作惊讶,头神秘兮兮地往她这边偏了偏,“那要这样的话是不是就算偷情了?太刺激了~” “你烦不烦,边儿上凉快去~”尤大小姐怒发,却始终没能绷起脸。 这个人真是淘气,可怎么办呢,他的眼里有星光。 次日是周日, 李又明和尤清扬约在宇宙中心附近的商圈,离他俩的学校都不远。艳阳高照,日光毒辣得像是要烤干地球上的每一滴水。碰面后,李又明想先去趟百米开外的那个书城,他最近涉猎的领域较为复杂,想买几本基础理论当枕边书。 仰头望了望天,李又明从书包里掏出一把伞,打开,看尤清扬还愣在原地,递她一个眼神,“走啊~” 今早尤清扬不到五点就莫名其妙地醒了,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怕扰了同寝同学的睡眠,生生在床上挺到六点半才爬起来。这会儿日光炫目,她被晃得头晕,反应也慢了半拍。李又明在一旁催,“赶紧的~一不下雨二不下雪的,我一男的打着个伞太娘们了,不过要咱俩一块儿打,就显得我爷们儿了~” 尤清扬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小明同学的脑回路自古清奇,不过他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伞下一片阴凉,两人都容身于伞下,李又明离尤清扬足够近,却没有碰到她分毫。概因很少碰烟酒,李又明身上的味道很干净,说不清是花香还是草木香。他比尤清扬高出大半个头,尤清扬一抬头,便撞见了他那对目视前方炯炯有神的眼睛。 无端地,尤清扬一下子想起了她家马场里的那匹塞拉法兰西——目光如炬,顾盼生辉,浓密的睫毛忽闪着蓬勃的野心,深邃的黑瞳远眺宽广的原野。 果然,她尤清扬看人从不会看错。无声轻叹,尤清扬收了眼神,再看,若是被他逮到,又要笑她痴。 李又明转头和她商量,“上午先跟我去买书,下午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尤清扬点头。初见时的紧张渐退,确定好节目,室内的空调又凉爽,尤清扬的困劲儿上来了,等李又明端着几本大部头备选回来,准备坐下下来浏览挑选时,她已然斜在阅读桌上睡着了。 李又明不假思索,抄起搭在他椅背上的皮肤衣就要给她盖上,手堪堪要落下才反应过来,又僵在了半空。 这不是周晓艳,他不能随随便便给人家盖自己的衣服。 尤清扬这个盹儿打得深且沉,要不是有个小朋友咣当一下撞翻了椅子引起一阵喧哗,她还醒不了。迷迷瞪瞪坐直,发现肩上搭着她的防晒衣,手腕下面不知何时垫了方干纸巾,李又明看她抬起了头,伸脖子凑过去看了一眼纸巾上的口水印,贱嗖嗖地夸她,“画得挺圆那~”。 就算是流着哈喇子刚睡醒,尤大小姐的脊背笔直,仍保有三分矜持,虽然她着实想捶李又明这厮一记爆栗。 午饭按李又明的口味吃的中式快餐,餐厅里闹闹哄哄,尤清扬没吃下去几口,李又明倒不受影响,依旧清空了他的标配两碗饭。饭后,李又明问,“下午干啥?” 尤清扬拿出了两张演出票,李又明一看,「两只狗的生活意见」。 他眉头一拧,“讽刺我?” 八十八 从高二学会游泳之后,李又明对这项运动兴趣渐浓,跟班里的资深泳将尤清扬也有得聊了一些。尤清扬有次问过李又明的兴趣爱好,这厮作沉思状片刻,坚定道,“我…是个脱离了高级趣味的人。” “哦~”尤清扬点头,本还想让他展开说说「比如」,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啊?” 大明明说得是大实话,但凡知道一点一明哥从小给他放的电影都有啥,是如何简明扼要地对他进行爱的教育,都能理解。一明哥的熏陶亦正亦邪,李又明骨子里对音乐绘画一窍不通,专业关系打游戏上分算半个加班,打多了累,称得上休闲娱乐活动除了体育和阅读,也就剩看电影了。 但他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的是,恐怖片他必须在家,两只手分别一指禅堵住两只耳朵,躲在周晓艳背后隔着她的长发才敢看。 尤清扬看了一眼手里的演出票,“看电影吧,不好选片子,容易尴尬;逛街呢,你们男生又不喜欢;唱歌你一窍不通;游泳吧天气倒是够热,但真约你去又显得我动机不纯,觊觎你身体的样子…所以还是看一场先锋戏剧吧。” 尤清扬一本正经地说,李又明煞有介事地听,闻听到此不禁插播评论,“难道你不觊觎?” 尤清扬果然让他滚。 不过她说得很有道理。李又明更不会告诉别人的是,文艺或爱情片他也必须在家,降下纱帘窝在沙发上贴着周晓艳看,且看的时间要比影片长得多。 「再多的亲吻和拥抱都是无济于事的,你必须自己学会平静下来。」 现如今的人们的记忆大部分都在云上,而互联网本身就是鱼的记忆。在这种飞速更迭的世事变奏下,一场演出能风靡十几年,必然有他存活的资本。 李又明咀嚼着这句台词,明明是一场无厘头的戏剧,却被他隐隐参悟出了些人间苦味。果然人在心绪跌宕时不能碰艺术,只会引发各种塌方和碎裂。 出了剧场,太阳西沉,日光柔和几许。李又明想甩开那些无用的情绪,言语中带了些轻快,“走,晚饭去「Temple」~” 身处大都会,李又明这个乡下小子比较不能理解的一点就是,但凡稍微上点档次的地方,名字都要起的分外寡淡,像是要出家才行,仿佛这样才能凌驾于凡尘之上。比如之前高中同寝曾云开他们家开的夜店「云闲」,这家馆子更直接,干脆就叫「庙」,只不过人家用英文,顿时洋气不少。 听他的吐槽,尤清扬忍俊不禁,这人不像出来约会的,像是来搞笑的,“干嘛非翻成「庙」啊,人家就不能翻成「神殿」么~” 说笑归说笑,尤清扬却没正面回应吃饭问题。李又明的念头多通达,睇她一眼,“放心~你哥请得起,再贵十倍也不成问题,而且是用哥自己赚的钱。” 这话说得英姿勃发,自负又硬气。尤清扬一口气放下,撇了撇嘴,“才大我几天,还「哥」,恶心不恶心你…” 尤清扬是私厨常客,但李又明不是。人若穷而有志,自尊心再刚硬易碎些,那就比较难办。刚才尤清扬确实有片刻的踟蹰:午饭难以下咽,晚上去Temple补一点的确是她心中所愿,但会不会让李又明有负担?可若是她悄悄把单买了,会不会让他更不开心? 好在大明明察言观色及时破冰,晚餐尤清扬吃得尽情尽兴。月华如练,悄然爬上了临窗的餐桌,小提琴手演奏着维瓦尔第的A小调协奏曲踱步到她跟前,尤清扬在心底叹,多么美好的一天,如果在此时结束,也不失为无憾。 可当然不会如此,因为李又明还有话说。应该说,他做了这一天的铺垫,就是为了接下来有话要说。 清夜无尘,夏虫唧唧振翅。李又明兀自望着月亮,口中念念有词,却不是为了起誓,“如果你我真的要发展,今天这样的相处,恐怕就是最好的状态吧,以后…估计不会比这更开心了。” 尤清扬一怔,她冰雪聪明,懂他话中的意有所指。一顿平价午饭与一席昂贵晚餐,二百不到的书与两千多的场地演出票,俗透大江南北的口水歌与经典小提琴协奏曲,立意清晰, 对比强烈。从小到大,李又明吃饭是为了温饱,可尤清扬从来没考虑过饱,她吃的是新鲜的口感,松弛的氛围,和舒缓的心情。 朱门对朱门,柴门对柴门,简而言之,就这么回事。 尤清扬沉默,尽管如此,她今天是真的开心。略有些不甘,她问,“不再试试?” 李又明扭头看她,笑而不答,任凭尤清扬的一颗心小鹿乱撞,他自笑得答案一目了然。 解决分歧无外乎两条道,要么对抗,要么妥协。对抗就不讨论了,结局不言而喻,那妥协呢?谁妥协? 大小姐妥协,那她不得委屈死;那李又明妥协?那肯定不行,他怎么忍心委屈自己呢,他更不忍心好吗。迁就不过是缓兵之计,积怨爆发是迟早的事。 那都别委屈,各取所需之后一拍两散? 不行,李又明说服不了自己,他土,他俗,他要结局。 尤清扬垂眸。她不是个感性大过天的女生,其实从最开始,结局就不难猜,只是她不想去面对。后续种种意难忘的挣扎,左不过是想拖延这个迟早要到来的散场时间。 该来的躲不掉,只是这割舍谈何容易。初见这少年十五岁时那般惊艳,如今他打算离场,如实给了她一个交代,又是何等的体面。 八十九 各自转身,你向左我向右的时候,尤清扬终是没忍住,回了头。李又明的背影已不复年少时的单薄瘦削,臂膀结实,身姿挺拔,步履矫健。 只是他走得坚决,毫不拖泥带水。那些所谓的差异鸿沟,是有,但以尤清扬看来也不是没有踏平的可能,毕竟事在人为,但他甚至不愿一试。 纵她有千般好,终究不是他心上的人。 至此一别,尤清扬以为她和李又明缘分已尽,再无交集,没想到没过两天李又明又发了消息给她,“能不能帮我看个账本?” 经过几天的沉淀,尤清扬心绪稳了许多,虽然振海校友群里这几天的主要八卦就是大小姐多年夙愿是不是终得以偿,和李又明谈起了恋爱?原来他俩那天的碰面被好事者碰见,偷拍下来传到了本省同乡群。 李又明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两个群他一个都没进,之前周晓艳倒是加了那个同乡群,时不时跟他念叨点八卦消息,李又明本人既不感兴趣也没那时间。 这回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尤清扬淡淡回了句「没有的事」,便不复多言。 尤清扬学财会,她家里当然一如既往地不同意,尤夫人皱眉,“做得好、像点样子的会计师都进去了~”,尤清扬也有办法应对,“将来也不一定出去工作,最起码能看住家里这点钱,别让人蒙我~”那这个理由就很有说服力了。 李又明横竖看那本抢救出来的旧账别扭,但术业有专攻,他临时抱佛脚那点金融知识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跟小赵总交流,他貌似根本不以为意,只交代他养好伤,弄得小明同学怀疑是不是自己越俎代庖太多心。但是这事儿不弄明白吧,他又日思夜想不踏实。 「上礼拜天你怎么不顺便问了,自己在那儿纠结什么~」尤清扬觉得他没必要烦恼这么长时间。 「那怎么行,」”李又明不认为他那是多此一举,「既然是请你帮忙就应该正式拜托一下,顺便算怎么回事?」 尤清扬盯着这条回复,有片刻的发呆。说到底,李又明是不愿滥用她的喜欢。否则反正他空窗,她又是主动贴上去的,不用刻意迎合,只要不动声色,别说一本账,十本她也看得心甘情愿。可他偏偏要专程前来先明明白白地撇清私事,再来求帮忙——看清楚,欠得是人情不是感情。 他并不倾心于她,但尊重她,不想用丁点的暧昧混淆他们的关系。讲究是挺讲究,但是真烦人,难怪招她喜欢。 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潮再起波澜,眼看又不得不进行新一轮的情绪管理,尤大小姐心烦意乱,耳边咆哮起来自异次元的地狱之音,「做掉他!让他消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不过乱我心者岂能轻易饶过,尤清扬稍加思忖,回复,「那就这周六吧,一起去参加同乡群的端午爬山活动,到时看一下。」 说罢又加了一句,「以后不方便单独见面」。 听到同乡群,李又明迟疑了一下,旋即了解,大小姐这是不痛快了。可他无从拒绝,尤清扬从不兼职,尚未出入社会,跟真格乃至整个领域都毫无交集,撇清了感情,尤清扬这个人是靠得住的,跟她讨论结论可靠且没什么风险。谨慎起见,是他为了保密,提出要线下见人家当面讨论看纸质账目的,既然有求于人,岂容他挑三拣四。 那么干脆不找尤清扬另辟蹊径?那是何必!大明明坦坦荡荡,岂会为了一个女子自乱阵脚。 所以周六,当周晓艳在凤凰山脚下的集合地点看到李又明,那是相当的吃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李又明不加班不学习居然出来社交爬山,这跟他那个心爱的小赵总突然去跳起了广场舞有什么区别。 周晓艳狐疑地看向姜程先,姜指导无辜摊手,表示对此一无所知。也是,运动健将姜指导不过就是来爬个山,带周晓艳出来就为了听听乡音散散心,如果是其他活动她肯定不来。唐鑫儿是宁死也不会来自虐的,除非有朝一日她真活够了,千辛万苦爬上去然后直接跳崖。但如果事先真有什么瞒着周晓艳的大八卦筹谋,那就算登天山,唐鑫儿也会拼了老命跟过来。 再一转眸,看到尤清扬粉面桃腮含着笑,周晓艳顿悟,一个白眼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 许久没见周晓艳,这一见,她居然敢拿白眼翻她,尤清扬顿时杏眼圆睁,“你瞪我干嘛!?” 周晓艳冷眼睨了一下不远处那腻腻歪歪的两人,“那俩,至少有一个是你带过来的吧?” 尤清扬无言以对,港真她也不知道李又明身边那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子是谁,正说话间,那女孩子扯着李又明的衣襟拉着他一晃一悠地小跑过来,仰着一脸明媚的笑问, “姐姐们好!我叫袁子曦,是明哥哥的学妹,请问哪位是明哥哥的前任姐姐呀~” 这玲珑娇俏的细胳膊细腿,这小夹子音,这不遮不掩的提问,尤清扬的第一反应是,T大今年的招生水准可以啊,不过这种小可爱怎么没见那帮理科僧在论坛上爆?周晓艳也忘了继续挤兑尤大小姐,诧异道,“这姑娘是喝绿茶长大的吗~” 闻听这一声嘟囔,尤清扬噗嗤笑出了声,轻声戏谑,“羡慕嫉妒恨就直说,撒娇命好,你不知道吧~” 只不过尤清扬这点评还没落地,但见周晓艳指着她对袁子曦朗声道,“她呀,尤清扬,你家哥哥的前任姐姐~” 尤清扬:??!! 九十 是谁说周晓艳内向老实的?她老实个六啊!反正淑女尤清扬从未在这个铁齿铜牙的悍妇面前占过上风。 你看她对袁子曦口吐莲花,全然无视尤清扬的矢口否认:“他俩不但是同乡还是高中同班同学,都是学霸,都喜欢游泳,商量好一起考到了这里的~” 虽说一开始是尤清扬没怀什么好意,掐准了李又明和周晓艳很大概率会在这里碰面,有几许幸灾乐祸吃瓜的私心,但事态发展至此,眼看城门失火要把自己也搭进去演女配,这可就超纲了。 害人之心还是不可有啊!眼见着袁子曦听风就是雨要信以为真,尤清扬最初的那点愧疚荡然无存,她气急辩解:“你别听她瞎说!谁不知道她周晓艳才是李又明的青梅竹马,俩人以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再看李又明,双手插兜置身事外望天儿,尤清扬更加不满,“李又明!看什么看!你倒是说句话!” 李又明最烦女人之间的叽叽喳喳,他瞥尤清扬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么?那你接着看呐?你急什么? 周晓艳还在振振有词火上浇油,“你看看!除了女朋友,谁会跟你明哥哥说话这么冲?我跟你说我就是个二本学渣,就是一「村花」儿,除了长得凑合其他一无是处,怎么可能配得上你的明哥哥?你看,论坛上还有他们约会的照片…” 李又明听不下去了,拔腿上山,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袁小妹妹正一头雾水不知该信谁,忽见明哥哥转身走了,扭头挥手来不及多说赶紧跟着跑了。 这边的小圈子里是如何唇枪舌剑地说相声暂且不提,同行的同乡会同学们各个心情大好。今天的女生们颜值真高,各有各的美:妩媚妖娆如周晓艳,优雅知性如尤清扬,英姿飒爽如姜程先,甜美可人如袁子曦。有她们同行,加之山河壮丽,空气宜人,连疲劳感都会迟钝些。 周晓艳阴阳怪气得差不多了,开始跟姜指导专心爬山。尤清扬胸中还攒着一口恶气,憋着找机会要反弹给周晓艳,紧追她俩后面。李又明跟尤清扬有正事儿要谈,自然紧随其后。袁子曦这个小尾巴根本就是个异乡人,除了李又明谁都不认识,再说她眼里只有她的明哥哥,休想甩掉她。这诡异的一行人之后,还跟着个罗勤。 行至半山腰的八角凉亭,大家落脚休息。李又明想借机讨论,被尤清扬一白眼撅了回去,“没力气~”。好在气氛没冷,大家纷纷掏出各自带的零食,摊在石桌上分享。这个环节女生很喜欢,李又明就很一般了,他只吃正餐,不吃零食,坐着干等也是无聊,便随意捏起一块糖,看也没看就撕开塞进了嘴里。 只是一尝出味道,李又明的眉头搓成了堆,露出了痛苦面具,居然是榴莲糖! 在被毒杀之前,李又明想都没想,伸手过去一把钳住周晓艳的下巴,火速将这颗糖喂给了她,旋即抢过她手里的可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半听,舒了口气,后背站起来得汗毛方才勉强落下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疾如雷电行云流水,数秒之间,亭子里鸦雀无声,只有飞檐上的风铃尴尬地叮咚作响。 人在应激时的反应最真实,一时间,众人表情各异:周晓艳如鲠在喉,袁子曦泫然欲泣,尤清扬眉开眼笑畅快淋漓。这是在干嘛,秀过期恩爱?借机敲打袁小妹妹? 李又明倒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刚才那般荒唐行径跟他无关。他跟他家小赵总没学会别的,现在非常擅长面不改色处变不惊:只要我不大惊小怪,那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你们大惊小怪个什么? 周晓艳知道李又明并非有意为之,她也不好跟李又明发作。周晓艳这人,衣服有汗味要洗,房间有异味要通风,看上去是个香喷喷的精神女生,但吃的方面相当豪放,喜欢的东西很重口——螺狮粉,榴莲,臭豆腐… 对于这些,李又明完全不鸟周晓艳那些「闻着臭吃着香」地鬼话,但他也不阻止不多说,常常是皱着眉头抱着电脑默默躲去公寓楼下的茶吧咖啡店,等周晓艳圆了口舌之欲,开窗放风喷完清新剂,他再上来。 两位互为EX的当事人不发一言,此情此景之下,显得格外各怀鬼胎。袁子曦小嘴撅老高,“不是说分手了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藕断丝连演给我看吗?” 看李又明泰然处之完全不打算理这一茬,气氛要卡住干在这,周晓艳无奈开口,“他不吃榴莲…” 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听完袁子曦更闹,“不喜欢吐掉不就行了?多简单的事!?” 周晓艳的脸骤然冷了下来,不复多言。这话让她听来,约等于「何不食肉糜?」李又明是不会浪费任何食物的,哪怕是一块糖,周晓艳也一样。但小公主不会懂,她的概念里,不喜欢的食物就不该占用胃容量,直接扔了即可。真是让她吃太饱了。 僵持之间,姜程先拎起了垃圾袋,目光找到周晓艳,结伴继续向前。 小公举不会在意别人的脸色,而且发起脾气不好哄,接下来的山路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不正经走,连一贯有涵养的尤清扬都有些烦。周晓艳低头摆弄了几下手机,不动声色,到了缆车站,给姜指导递了个眼神,两个人一左一右把这小姑娘架起来,迅速拎到入口直接把她塞进了下山缆车,动作干净利索。 事出突然,缆车滑出去好几米远,袁子曦才反应过来,大喊放我下来!工作人员喝止「别乱动!」周晓艳冲她挥手致意,“不是爬不动了吗,去山底下坐着等着吧,别在这儿腻腻歪歪招姐姐烦~” 九十一 世界终于清净了,同乡会活动里终于又重新都是同乡。尤清扬目送那姑娘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了一颗小黄点,不禁问李又明,“你怎么惹上了这么个小奇葩?” 李又明一脸的无可奈何,“我老板的长辈朋友家的亲戚~” 尤清扬点头,“真是你学妹?”要真是的话,那实属情商换智商了。 “怎么可能,美院的,根本不搭边。” 周晓艳走在前面,耳朵却支棱起来向后收听,切~难怪他这么能忍,十有八九又有什么人情利益往来,那个小赵总交代要他照顾。 登顶的风光令人心旷神怡,李又明却没什么心思游山玩水,他找了一处阴凉的空闲石桌,从包里掏出那沓A4纸。尤清扬敛了玩笑,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翻阅核对,时不时用手机查找,半晌问,“这个「硕果科技」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你去看过吗?” “没有,”李又明回想,“这应该是管理团队进驻后签的合作,说白了就是把项目外包给我们做。” “虽然不知道到底做什么项目,你们这一单的合同价可比其他低了不少,”尤清扬蹙眉,压了一下唇角,“主要是,虽然能查到这家「硕果科技」的资质,却查不到任何商务动作或合作声明。” 李又明眉头拧成了麻花,“你是说,这家公司有可能是个空壳?” 尤清扬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夹,“要么是空壳,要么就是你这合同被阴阳了,你再回去查查你们的行业内幕消息吧,看最近有没有大厂也有方面的合作需求。” 李又明无心再玩,收拾好背包想先下山,走前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周晓艳,她在有意无意地瞟他右手。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她面前摊开了右手掌心,基本上长好了,就是指关节处总是活动留了点浅浅的伤痕。想到刚才硬喂她糖吃有点越界,李又明觉得他该有所表示,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找尤清扬帮我看个账本。” 周晓艳的回应不咸不淡,“跟我说这个干嘛。” 她看上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样子,若不是今天,李又明还真不知道她对尤清扬如此介意,一桩桩一件件事事记得清晰。李又明也没想着借题发挥,垂下了眸,转身欲走,没想到周晓艳却从背后叫住了他, “你干吗去?” 仿佛只是个开场白,周晓艳并没有等李又明的回答,貌似也不需要他回答,她只管自说自话,“财务报表如果有问题,你觉得你家神通广大的小赵总能看不出来?要是连尤清扬一个学生都能看出来不对,你那个老谋深算的小赵总会觉察不到?” “你们公司刚走上正轨,就他那财迷劲儿,好端端地不继续搞钱,出什么国,这事儿本来就不太对~” 周晓艳和赵亮没怎么打过交道,几面之缘,点头之交。按说小赵总对李又明有知遇之恩,他们还住着小赵总的公寓,周晓艳多少也该有点爱屋及乌的感激之情,她呢,见到小赵总也确实笑靥如花毕恭毕敬,但是李又明了解她,她那个笑容相当的塑料。 周晓艳继续有一说一,“所以你费那劲干吗,直接去问你老板不就得了,再刨根问底地深挖,万一又碰了不该碰的…” 周晓艳适时打住,但李又明知道她后面的潜台词:那下回受伤的可就不仅仅是一只手了。 周晓艳的指向很明显,看来她在这事儿上没少琢磨。李又明手受伤后,亮哥确实强调了好几遍让他好好养伤不用担心工作上的事,如此看来也不能说周晓艳是恶意揣测。有些蜘丝马迹李又明也不是没想过,但浅尝辄止,现在周晓艳这是抬到明面儿上催他正视。从前周晓艳没少念叨他只关注技术不考虑其他,要是所有问题都能用二进制解决,那早就世界和平了。 看李又明一言不发沉思前事,周晓艳语气软了些,“既然出来了就先别想那么多,你就不能当个正常的学生,别成天冥思苦想像个老头子似的…还是你着急下山去见你的公主小妹?” 哈。李又明牵动唇角,无声轻笑。今天周晓艳心情确实不好,看来她是真烦那个袁子曦。周晓艳虽敌我分明但是客观性还保有,诸如尤清扬那样的闺秀她即便有点危机感也不会讨厌,但这个小妹妹可就另当别论了。 “你跟我说这么多干嘛?”李又明想出了些眉目,开始有心情慢悠悠地跟周晓艳摆高冷,“小妹有没有在等跟你有关系?你是我什么人,还是,我是你什么人?” 周晓艳今天大概是神经受了潮,话太密,情绪太多。抑或许是天气太热容易冲动上头,一时间她和李又明现在的处境被她忘得一干二净。被李又明这一番抢白,她一口气提上来噎住,无言以对。 而尤清扬此时的心情,犹如这碧空一般瓦蓝通透。她发现自从不要素质,整个人真快乐。 九十二 袁小妹在山下守了足足半下午,对着一杯冰咖写了n张生,硬是等到了明哥哥下山。下了山的李又明许是累了,对小妹妹言语还算客气,耐心已所剩无几:“要么先回去休息,要么跟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 单独吃饭那断乎是不可能。 一行人去到了老家省开在本地的会馆,热热闹闹地开了个包间。会馆里的家乡菜原汁原味,加上服务员亲切的乡音,席间众人吃得颇为尽兴。小伙伴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差不多了也不着急散场,叫服务员过来收拾一下,要一打啤酒边喝边聊,不一会儿场子就热了起来,几个活跃分子摩拳擦掌,号召大家来呀快活呀游戏玩儿起来呀! 一屋子年轻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玩儿个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那肯定刺激。李又明心里有事,吃饭对他尚且有几分吸引力,吃饭也多半是为了不跟袁妹子独处,其他项目实在是无意逗留。他的绯闻大伙儿也娱乐半天了,小明虽然笑容谦和,实则跟大家真称不上熟,在座唯一跟他熟的还是个前女友,他要早退众人也不便强留。 AA完他和小公举的费用,起身之前,活跃分子之一提议让李又明临走之前给他们接下来要玩的游戏打个样——被点到的人,要么喝酒认罚,要么翻包。 听完规则,李又明丝毫不扭捏,背包往桌上一放,“随便翻~” 没有卫生巾,没有安全套,也没有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手帐,各种钥匙门禁牌充电宝文件夹…李又明的背包半学生半商务很无聊,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理工男。大家颇为扫兴,跟他挥手道别。 李又明在前,袁子曦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半步之后,刚走出会馆大堂,身后传来一串疾行的脚步声,周晓艳追了出来。 她小跑过来二话不说,冲上去拉开李又明包包一侧的小口袋拉链,掏出里面的东西便转身想跑。她的动作麻利毫不客气,李又明更不客气,抢在她跑开之前,劈手便夺了回来。 周晓艳不悦,有些怒要抢回来,“那是我的!你给我!” 李又明踮起脚尖攥着手里的东西举高高,“我包里的东西,谁说是你的?” 袁子曦目瞪口呆地看着哥哥姐姐们像俩小学生一般争来抢去,纳闷这到底是啥共有财产没分清楚。周晓艳见拼抢未果,开始以柔克刚,“你又用不着!扔了怪可惜的!还给我不行吗。”李又明分毫不让,“谁说我不用,就算真不用,也不给你!” 再僵持下去,闹出来动静太大周晓艳嫌丢人,只得放弃,恨恨道,“那你不许随便扔了,”想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也不许给别人用…” 李又明居高临下睨着她,下巴颏恨不得怼周晓艳的脸上,不把她噎死不算完,语气又欠又贱,“你管得着吗?” 真是幼稚到家了,袁子曦直到被塞进回家的出租车,她也没搞清楚那俩人挣的到底是啥。戒指?u盘?饶是她平素任性刁蛮,她也没敢问,更不敢造次。虽然她认识明哥哥不过数日便迅速沉沦,但印象中的明哥哥从来都是浅笑吟吟暖融融的,像今晚这般凌厉冷峻,她一时有些意外,适应不来,但真的好帅~~ 世界终于清静了。 只剩李又明一人,他仰头望着夜色中墨兰的天。时令还未入伏,北方的夏夜晚风习习,很凉快,但李又明的心情无比黏腻。摊开手,掌心哪里是什么值钱物件,不过是一个发圈和一支润唇膏。 周晓艳发丝浓密,扎马尾或绑丸子时皮筋若是太细很容易崩,所以必须买那种宽一点厚一点的发圈。和所有女生一样,周晓艳有无数个发圈,但想用的时候却永远找不到或没有。 常常见她一手攥着头发另一只手到处寻么,真找不到的时候还会着急生闷气。早年经历了若干次出门时周晓艳埋头大快朵颐,李又明坐一旁拎着她的马尾充当人工小辫绳之后,李又明学乖了,包里或手腕上必带一个发圈,一旦这位又开始重复她的表演,及时呈上,天下太平。 唇膏则更普通。无色透明的超市大路货,白绿色相间的包装男女通用。日常的周晓艳几乎素颜,买东西必须实用——气味质地功效最好都中性,她和李又明能通用方能体现最佳性价比。所以刚才李又明也不算是在抬杠,他确实也能用。 巴士一声嘶鸣,李又明循声望去,并不是他要等的那辆。他将发圈套在左手腕上,不松不紧很合适,远看有点像男生常戴的那种手环,不难看。唇膏已被周晓艳用去了大半,具体说来也不全是她在用,秋冬干燥时节,他也经常会被周晓艳按住然后唇上一通厚涂。拧开,薄薄地涂了点,凉凉的薄荷味在口鼻之间漾开,李又明的神色越发的冷。 烈焰红唇的周晓艳多半是有工作在身,妆面一旦定好就不许他靠近,更别想亲,但只用润唇膏时可以。他喜欢在她将双唇刚刚涂得润泽饱满时,趁她不备,以吻封缄,那一点点的滑腻在唇齿交缠中升温扩散,直到的她双颊和唇色被吃得鲜红欲滴,在他掌中化成一湾春水。 鸡零狗碎引发的回忆碾压让李又明头痛不已,忽然之间,他万般委屈,真想找那女人大吵一架。恰在此时,公车进站,适时掐断了他的遐思。 他怕他再想下去真的会失心疯,冒出诸如「离开我后祝她永远不幸福」那样的狠话。他不会说,也不会想,再生气也不会去想。 九十三 管你时差不时差,回去李又明刚一坐下就跟赵亮视频通话。接通后没有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发问,“亮哥你是不是有事没跟我说?” 赵亮处事向来干脆,不喜周旋浪费时间,他在那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早餐牛奶麦片,未予否认,李又明心里就了解了个大概。心慢慢地下沉,声音沙哑干涩,“赵总这是不信任我?” “怎么可能。”小赵总掷地有声地表了个态,接下来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手怎么样了?” 李又明根本不想回答,血气上涌小脾气眼看就要按捺不住。小赵总不可能没看出来,但吃东西的节奏分毫不乱,“月底爷爷寿诞我回去,到时候当面说,你先认真准备期末考试。” 被隐瞒,不被信任,甚至有点被辜负…一大波复杂情绪汹涌如潮水,朝李又明猛扑。瞬间李又明有一种被这个世界孤立之感,他喜欢的,他引以为傲的,一夕之间仿佛都要背弃他而去。他蜷缩在世界的尽头,却不是个孤勇者。 饶是前置摄像头像素不算高,赵亮还是看出了小明的颓败,他正色道,“反倒是你,你应该相信我。”小赵总眼神坚毅,李又明一时无话可说,随便又拉扯了两句有的没的,便要挂断。 挂断之前,赵亮突然又冒出了一句,“最近有没有人找你?” “谁会找我?找我干吗?”李又明闷声敷衍。 “没事,”亮哥向来讲究礼仪分寸,这回没计较小明没礼貌,这被大明明直接理解为心虚,“期末你怎么着也得拿一回奖学金,要不简历太空,不好看。” 啧,甭管怎么说,基本面上小赵总和小李助理倒一直是很对盘,稳健客观。 接下来进入考试月。李又明不既搞钱也不谈情,全部精力都拿来搞学习,宝剑出鞘锋芒毕露直指国字头奖学金。由于过分专注以至于影响到了他的个人形象,头发许久不去剪,留到半长凭空生出了些文艺气息。天气炎热,李又明苦读之余每日必下水游三千,刚硬微卷曲的头发被次氯酸漂得分外飘逸。 于是这个盛夏,李又明在两种造型间不定时切换:一会儿发丝飘飘仙气十足,一会儿用手腕上那个黑发圈把头发束成个朝天揪雌雄难辨。一时让观众朋友们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被那个整日背着画板来找他的美院小妹熏陶成了艺术小青年,还是失恋之后开始青灯黄卷皈依道家,抑或是因思念他那远赴他乡的老板哥哥开始放浪形骸释放本我? 六月底,期末考之前,小赵总专程飞抵回国,为赵老爷子祝寿。赵爷爷军旅出身,一贯反对铺张,只开了半日的茶会答谢众亲友,之后便是晚间简约的家宴,赵爷爷和方女士点名邀小明前来。 赵亮不在家这几个月,小明代为点卯。赵爷爷十分喜欢和小明下棋,因为这孩子好好落子不说话,他老人家一悔棋小明向来看不见,真·贴心棋友;方女士十分喜欢和小明喝茶聊天,因为这孩子知识面广很会说话。 赵家家风淳厚但不保守,束起了小揪揪的大明明一改往日跟在赵亮身边的少年老成,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另类不羁的桀骜帅气,若是再戴上一副金边眼镜,那妥妥的斯文败类,和俊美无俦的亮亮并身而立,看得方女士心花怒放欲罢不能。 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吃了顿饭,小赵总携小助理去书房,将工科博导方女士的感性信号关在了门外,直奔主题。 这才是李又明此行的主要目的,他未再重复发问,耐心地等。小赵总直言不讳:“「恒力」看上了真格,想要收购过去直接顶上他们的网络开发部。” 果然。 各行各业都在拓展云业务。在赵亮问小明「有没有人找过你?」后不到一周,恒力地产的HR便找上了李又明,发出了实习邀请,并对毕业正式入职后的待遇做出了许诺云云。 亮哥看似随意地盘着花梨木桌上那个墨玉镇纸,“并购也不是不行,背靠大树好乘凉~” 李又明觉得既然关起了门,那亮哥实在没必要跟他演,“你甘心?” 小赵总怎么可能甘心,非但不甘心,简直是非常不开心。真格注册资金不过五百万,是他从小到大的私房,两年多便实现了盈利,并开始有了投资,以这个发展态势五年之内上市基本不成问题。赵亮苦心经营倾注了所有热情,人是他亲手精挑细选的,拎出去个个能独挑大梁,项目是他一个个亲自下场去谈并全程参与完成的,几乎都是精品,现在有人要横一杆子打枣,要摘他的桃子,他能乐意? 但世人皆知赵家的山头在烟草贸易,回家老老实实子承父业足够赚得盆满钵满,手往外伸可以,太长难免被人诟病贪婪。且恒力地产的王总跟赵家是世交,私底下论辈分你赵亮应该喊人家王总一声「叔叔」,若因为真格这个小庙伤了和气和颜面,不合适也不值当。 这么个初具雏型的小公司此时被收购,左右不会亏而且还做了个顺水人情,皆大欢喜,可能就小赵总会有点不开心。 但小赵总哪儿能不开心呢,他可不能不开心啊~ 九十四 九十五 九十六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一零一 一零二 一零三 一零四 一零五 一零六 一零七 一〇八 一零九 一一〇 一一一 一一二 一一三 一一四 一一五 一一六 一一七 一一八 一一九 一二零 一二一 一二二 一二三 一二四 一二五 一二六 一二七 一二八 一二九 一三零 一三一 一三二 一三三 一三四 一三五 一三六 一三七 一三八 一三九 一四零 一四一 一四二 一四三 一四四 一四五 一四六 一四七 小赵总短暂回国又离开后,李助理比之前忙了些。快毕业了,手头的合作项目和小app本来已落实,但是经理人那边名号虽存,实则已被架空,真格重新回归正轨。 但是没有提前解约,算是留了一线。李助理的任务就是在小赵总完全回国之前,确保真格运作平稳。 这边小周逐渐对助理的工作游刃有余,孟老师对她的委托范围也逐渐拓宽。 周四下午,小周发消息给李助理,「这周六一整天的时间,你务必空出来。」 「?」李又明好奇,啥事儿需要这么早预约,很严重的样子。 「带孩子。」隔着屏幕,李助理感到小周如临大敌,周身冒寒气。李又明愕然,「这么快就备孕成功了?」 农历新年将至,本周五,小周公司高管组团飞东南亚年终团建,为期三天。这一年度盛会被广大员工亲切地称为「分赃大会」,一路好吃好喝好伺候。作为策划部老大,孟秋白肯定必须参加,但是她女儿的幼儿园将在周六举行联欢会。 届时小姑娘还要登台表演,别人家父母几乎都会出席,可是孟老师先生也在国外出差,一个家长都不出现,这不太像话,小孩好可怜。本来想让家里的阿姨陪着去,可是这想法刚冒个头,孟秋白自己就给否了。 “我们家这小丫头是个「颜控」,就喜欢年轻漂亮的,”孟老师一拍周晓艳的肩,表情严肃而沉重,“小周,生活方面提前实习一下也没坏处,周六那天你就把这个孩子视如己出吧。” 领导都提出来了,小周自然责无旁贷。 只是孟老师话只说了一半,这小姑娘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可喜欢的是年轻漂亮的男子。周六一大早,小周携其家属先开车到孟老师家小区,开上她的车带上孩子出发,他们的车里没有安全座椅。 三岁半,幼儿园小班儿的小孩,汉服小套装穿得漂漂亮亮,可脸上的妆特别古早,典型的六一儿童妆,保姆阿姨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多喜庆!一看就是要去演节目!” 小周看着这个只到自己大腿的小孩儿手足无措,倒是李又明先蹲下了身子,“我是小明叔叔,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口齿还不太伶俐,倒是大大方方不认生,很有礼貌,“哥哥好,我是小黑。” 闻听此名,小周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赶紧干咳两声掩饰。这不挺白净一孩子,干嘛叫小黑?转念又一想,她妈叫孟秋白,孩子叫小黑,白加黑,命中注定很和谐,也行。 还是李助理见过世面,处变不惊,一脸的微笑淡然。眼见着局面被打开,周晓艳也笑眯眯地并排蹲下,“你好呀,我是小艳姐姐。” 小黑还是规规矩矩,“小周阿姨好~”大概她妈妈告诉过她,来接她的阿姨姓周。 小周无语,也不好当面计较,上车后掏出手机对着孟老师就是一顿汇报加输出,忿忿不平, 「小朋友接到了。」 「她居然管我对象叫哥哥,管我叫阿姨,我俩明明一般儿大!」 孟老师秒回,「知足吧。这说明最起码你还很年轻,就我们家这位小妹,稍微有点法令纹的就一律叫大姨和奶奶~」 那你要是这么说,小周阿姨也只能认了。可是左看右看,实在是看不下去小朋友这满脸的花红柳绿猴子屁股。忍无可忍,小周阿姨一脸假笑夹子音,“小黑,我们女孩子化妆呢,不需要这么花哨,姐…阿姨给你重新化一个好不好?” 事实证明,小孩她只是小,她并不傻,估计出门之前小黑也照了照镜子,听小周阿姨这么一提,立刻点了点头。 车子停稳在幼儿园附近的停车场,周晓艳拿出随身携带的化妆包,等把这孩子一脸的腻子都刮了,她才明白为什么小名儿叫「小黑」,她确实不怎么白。 周晓艳涉足美业多年,虽然是兼职,猪肉猪跑的见多了也颇有些心得。十几分钟的功夫,小孩的皮肤被她修成小麦色,绛唇一点,这样舞台灯光下吸睛但不夸张。 从车上下来,自然光下,周晓艳看着这张俏生生的小脸儿,越看越得意,忍不住笑意盈盈地举起手机,“来,看这里!” 但见一下车就一路牵着李助理的小朋友拽了拽小明叔叔的手,仰头示意他蹲下来,甜甜地笑着让小周阿姨给他们拍合影。 镜头那端,小周阿姨的笑容倒是坚持下来了,就是有点僵。 一上午的活动举行得隆重热烈皆大欢喜,黄织画(小黑的大名)小朋友尤其开心又傲娇。她小姨(和小姨夫)全班最美,把她打扮得好看不说,全班十多个小女孩的妆都是老师请她小姨给化的。 捧着一大堆零食和奖品打道回府,周晓艳此行算长了见识。她小时候跟着爸妈东奔西跑,根本就没上过幼儿园,现在幼儿园的小孩居然这么幸福,只要能天天去学校,就给发奖,美其名曰「全勤奖」。 李又明扶着方向盘忍俊不禁,“小孩儿爱生病,能天天去可不得发个奖。” 小黑被拷在安全座椅里老老实实,奶声奶气道,“哥哥我饿了。” 就坐在她旁边那么近却被忽视的小周阿姨直撇嘴。刚才在幼儿园被一堆小孩围着的时候,你看她「小姨」长「小姨」短地叫得多甜,现在用不着她了,扭头就去找她心爱的哥哥去了,女生真现实。 明哥哥也是头一回跟这么大的小孩打交道,说话的声音都不像他了,又甜又腻,“那得让晓艳姐姐问问你妈妈,让你吃的东西咱们才能去吃。” 小黑的小手一指前面商场,“那里面的披萨妈妈就让吃。 小孩想吃披萨申请刚发过去,孟老板火速批复并迅速发来启动资金,小周当然婉拒,“她一个小孩能吃多少,我们俩大人又不是不吃。” 自家闺女孟女士自是了解,“吃披萨只是个开始,一般来说,吃饱了还得去里面的玩具城溜达一圈儿…” 之后的程序果然如孟女士所料。老板发来的资金过分充足,小周本还担心万一这孩子这也要那也要的,这个度她怎么把握?怎么回去跟老板报账?结果别看小黑岁数不大,行走江湖的规矩还是很懂,竖起一根食指比划,“妈妈说了,一次只能买一个。” 小孩儿吃饱喝足逛够了开始犯困,趴在小明哥哥肩头昏昏欲睡,小周跟在后头拎包,一起往地库走。电梯下行到三楼,涌上来几个年轻人,周晓艳一门心思看着小孩,怕人多挤着碰到。但见几个小年轻扎堆儿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女生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周晓艳?” 周晓艳抬头,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熟是肯定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阵寒暄,李又明更不认识,加上抱着小孩多有不便,略扭头微笑致意算打了个招呼。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一楼,一行人挥手道别先行下了电梯,有那么一两个还回头看了他俩一眼。 周晓艳先是没有在意,等和李又明轻手轻脚地把小孩固定进安全座椅,松了口气,方才后知后觉,那几个人在大学同乡会的活动上见过,紧接着骇然, “他们不会以为这是咱俩生的小孩吧!?” 一四八 那不用说,那肯定这样以为啊。 周晓艳手上戴着个戒指,背着妈咪包拎着玩具袋子,李又明扛着个孩子,小孩乖乖地趴在他肩上呼呼大睡,另一边肩膀挎着个粉嘟嘟的儿童水壶,这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家子。 周晓艳火速点进大学老家群,楼已经盖出去了几十层,果然电梯里的照片已上传,还配文,“他俩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李又明专心开车,根本不当回事,“这有什么,都这么多年了,按老家的标配,现在咱俩应该生俩…” “那哪儿行!”提起小孩周晓艳心里就发慌,忙不迭地管孟老板要了张合照发到群里辟谣,可是刚发出去就不知道被刷屏冲哪儿去了。 不一会儿,周晓艳的手机就开始叮咚作响,唐鑫儿倒到也没二话,「好歹告诉我孩子的属相,我这干妈好给她准备见面礼啊。」 周晓艳哭笑不得,「她属猫…」 李又明用余光看周晓艳拧着眉心把手机屏幕按得噼里啪啦响,伸出手打断她,拉她的左手放在排档杆上,“措施我会做好,你放心,不会有什么意外。”把她的揉在掌心,教她放轻松, “但是万一,万一,你必须跟我说,绝对不许私自决定。”毕竟什么措施都不是百分之百。 随便换一个话题,周晓艳肯定会回嘴,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没吭声,回头看了一眼,小黑睡得正甜。 这大半天下来,李又明和小孩子的沟通好温柔,不单是他对小孩,小孩对他也是。小朋友吃东西的时候会揪下一块分给他,喝奶昔时会让他先尝尝,被他抱着看他额头沁出了汗,会认认真真地盯着他问「你累不累呀?我自己走吧」。 那一刻,周晓艳脑中有个闪念:如果这世上真有个属于李又明的孩子,那是不是就会多一个无条件爱他的人? 想到此,周晓艳脱口而出,“照这样生一个也不是不行。” 想到小孩子的烂漫可爱,李又明不禁一笑。周晓艳瞥见那笑容,暗自想着最好是一个小女孩,会不会最大程度上遗传到他的笑? 任务结束,周晓艳如蒙大赦,连忙向领导汇报并将余款悉数返还。孟老板道了半天谢但就是没点收钱,周晓艳盯着手机琢磨,这如何是好? 大明明顶着一头半湿发从卫生间出来,沉吟,评论,“怕是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没过十分钟,手机被一个陌生来电炸响,还是那个小奶音,“是小姨吗,我是小黑,明天,您和小姨夫带我去儿童乐园,行不行?” 于是这个周末,小周和李助理全方位地弥补了一下缺失的幼年生活。 李又明算是上过几天托儿所,可麦子店的义务教育尚且那般凑合,学龄前教育那更甭提。周六他们见识到了私立幼儿园一分钱一分服务的校园生活,周日则体验了课外无忧无虑的游乐时光。 儿童乐园就在孟女士家旁边的商厦里,走几步就到了。恒温恒湿的室内,巨大的活动空间,各种玩具,过家家道具,职业体验,角色扮演,小汽车大轮船,滑梯秋千攀岩…各色正餐零食水果不限量供应,玩累了有睡眠休息室,里面有小床有被褥还专门有阿姨看着,居然还负责给小小孩儿换尿不湿。 小黑是这家儿童健身乐园的小小vip, 把她抱进睡觉的小黑屋盖上她的专用小毯子之后,小周出来一屁股瘫坐在休息区的软垫上,“真好玩啊,真累啊,好贵啊~” 本来她可以不这么累。小黑一见面就黏上了李又明,李又明左手水壶右手纸巾跟着她跑来跑去爬上爬下一刻不得闲,甚至上厕所也要求小明哥哥带着。小周阿姨绷起了脸,带着小姑娘去卫生间,等收拾好了洗完手蹲下来跟她「谈判」,“既然只让明哥哥陪,为什么给小姨打电话?” 小黑头发玩儿得湿透,“妈妈说了,小姨同意了哥哥才能出来…” 人小鬼大,孟女士教得很好,“那既然这样,就必须让小姨和小姨夫轮流陪你玩,上厕所必须跟着小姨,你是女孩,你看这里头哪有男的,平时爸爸陪你来他会进来吗?” 小黑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滴溜地转,不说话,小周扯下来一块干纸巾按在她的湿发上,“小姨夫平时特别忙,你把他累坏了,以后我就再也不让他出来跟你玩了。” 李又明体力其实消耗不大,倒也没觉得有多累。反倒是这一天没盯电脑没玩手机,心明眼亮颈椎都舒服了不少,就是心累。 主要是担心孩子的安全,还有就是,这两天跟下来,成年后的李又明第一次有了养育成本的概念:生养一个小孩原来需要这么多钱。 他算彻底理解了小时候父亲为他的奶粉钱发愁抽闷烟的心情。他郁闷时问过亮哥,「我要这房子何用?」,现在看来,有用,不但得有,还得要够大够ta爬才行。 想得过分专注过分认真,周晓艳举着果汁杯看了他好几眼他也没察觉没理会。小周将果汁吸管塞进他嘴里,“再算,再算就掉钱眼儿里了。” 李又明想钱时那精细化的眼神,周晓艳太熟悉了。李又明如梦方醒,笑一笑啜一口果汁,将杯子递回给她。 周围很吵,儿童们围着他俩上蹿下跳呼来喝去,快乐得好像不属于这令人烦恼的地球。周晓艳碎碎念,像是念给李又明,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家一个活法,小孩儿最看重的是有她喜欢的人陪她玩,有安全感。现在是太冷,要是天儿暖和了,带她去街上免费的公园,她也特开心,你信不信。” 李又明信。充电一小时不到的小黑一骨碌爬起来,满血复活,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超长待机玩耍。吃了玩,玩了喝水,喝完水接着玩,玩了吃,吃了再玩…次卡不限时,小周阿姨也豁出去了,不玩儿回本儿来今儿个不算完。 一大早出得门,一直玩到了晚饭时间,孟女士带着一身东南亚清新的海风飞回来携保姆阿姨来接班了,小周才鸣金收兵。 一四九 饭后,孟女士让保姆先带孩子回家,自己则专门留下请小周和小李喝了杯安神补脑小甜水。这么大小孩的战斗力她这个当妈的有自知之明,对这个周末的破坏性不亚于打了一场硬仗,不容易啊! 虽然小周不太会闲聊,小明不太爱闲聊,但孟老师为人亲和善舞长袖。几句话下来,气氛被调动得轻松惬意,当孟秋白得知李又明就职于真格科技后,精气神立刻又提起了一截。 “不都说真格小赵总跟他那个小助理是一对吗,你怎么跟我们小周在一起?”孟秋白一边往外掏名片,一边拿八卦当个正事儿来问。 “那是谣传。我跟周晓艳好多年了。”正主下场亲自辟谣,也真拿这当个正事儿来澄清,并不在意旁边小周的脸色和心情。 “哦,”孟总监颔首,三句话不离本行,“贵公司新财年的广告总代是不是还没谈?不妨考虑一下我们公司。” 不谈公事则可,谈公事的话小周的丑话可就憋不住了,“孟老师,一个是他们小赵总现在不在国内,另一个是我现在还在公司任职,我跟他这个关系是不是得避嫌?不妨等我实习结束,或者换个人再谈吧。” 跟班儿小周上任将近四个月,跟孟领导说话向来三思,遣词造句委婉动听,从未这么直来直往,这弦外之音很明显:不要给李助理施压,他现在当家但不作主;也休想拿我来谈条件或拉拢他,到点儿我拍屁股就走,压根儿就没想过留下。 李又明跟孟秋白一个对视,忍不住拽了拽嘴角。水喝得差不多了,但是眼见着小周这「神」却越发地紧绷不安稳,大明明捏了下小周的肩,“你先去地下一层超市逛,家里菜吃完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小周防备升级,“打发我走干嘛,你要说啥,我还不能听?” “说上回查邮箱的事,”李又明好整以暇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然我去买菜,你来说?你说得清楚?” 周晓艳盯着他数秒,未再发言。术业有专攻,她是说不清楚,其实她现在也没太搞清楚来龙去脉,只好悻悻地跟孟老师道别,先行离开。 孟女士放下茶盅,被挑起了三分好奇,“什么邮箱?”小周助理不是特聪明,但也不算笨,会有什么她完全搞不懂的事。 可当她听完李助理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不禁后背一紧,笑容渐渐消失,慢慢坐直了身体。 简而言之,就是小周刚入职,因为跑腿送设计稿被拎到管理层例会顶包那回,李又明觉得很诡异:如今信息化社会发展得日新月异,各大公司都在推无纸化办公节约成本兼顾环保,你这么大一广告公司怎么还会搞打纸质稿件人工送修这一套? 周晓艳给他的解释也是从其他老同事那里道听途说的:只有设计部的文稿需要如此特别对待,因为之前设计部遭遇过好几次电子版设计初稿泄密事件,公司这边初稿刚完成,对家大同小异的成品海报就连夜贴出来了。 据说于总监大为光火,不但大闹负责防火墙的内网部,还痛下狠手对自己部门开刀,开了好几个可疑的内鬼。 “我查了一下你们公司的防火墙和内网加密措施,中规中矩没毛病,最起码不至于漏成这样。纸稿说白了防君子不防小人,现在智能手机人手一部,随便一拍照样泄密,所以,”大明明的声音稍加收敛,“我只好黑进了于总监的邮箱。” 说得如此随意日常,就好像去超市的蔬菜摊逛了一下。在一个于总监常用于收发各种账单和验证码的不起眼的私人邮箱里,李又明恢复了几封看似全都是乱码的已删除邮件,重新排列组合了之后,还原出了原稿,“听晓艳说,您现在和于总监可能有竞争,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说明,于总监在监守自盗,除了有不当得利,还有可能借机铲除异己。” 那么这「充分的证据」,李又明一直攥在手里,秘而不宣。孟秋白指尖有点凉,那如果当初小周无法自证自保,被按着头非要她去背这个黑锅呢?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一走了之再换一家实习单位,但是这要前脚她走了后脚李助理就把这些物料爆出来,那就热闹了。 公司内部必将一片哗然,错,应该不止哗然。复盘一下当时当日,于贱人是可以借机部门大清洗,但也得对自己部门负责,他不会傻到冒冒失失无凭无据就去得罪其他部门。副总职位若空下来,那二十三楼的势力分布必定要重新洗牌布局,他如此有恃无恐,难保不是有谁授意。如若当真如此,那孟秋白的对手可就远不止一个人了。 头疼。孟秋白越想越心灰,作为公司中高层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她一直不忘初心力求中立,以维持对这一行业的热情,才会迸发出更多的创新火花和灵感。可董事会一直坐山观虎斗,内耗分去了她相当一部分本应用于提高业务的精力,有必要? 抬头再看眼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青年郎君,孟秋白心生感慨。比起方才小周的绵里藏针,他该不会不知他手里握着的情报级别堪称杀手锏,能如此沉得住气,难怪小赵总令他如影随形不离左右。 小周生怕拖他的后腿忙不迭地与他撇清干系,而李又明则剑走偏峰,直接替小周递了一份投名状:您这个小助理虽初出茅庐,但的确有附加值。她连带的价值,可大可小可无,看您想怎么选,跟我司广告总代的谈判砝码可能关系不大,但关系到贵司和您个人发展的切身实际。 而这些选择的前提,就是他一直站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始终和她深度绑定在一起。 一五零 领导们回归了,农历新年也来了,周晓艳迎来了她学生时代最短也是最后一个寒假,然而对于李又明来说,则是最长。 小赵总生来脱俗,藐视人间一切放假行为。他在国内时,什么工作日节假日,日日都是浑然天成的工作日,莫谈休息,影响真格飞升,俗气。 因而这个假期难得合拍,周晓艳和李又明决定一起回趟老家,随便一收拾,发现要带的东西很多,干脆自驾。 开着小赵总送的生日大礼,一辆崭新的头有她回家。亮哥哥尊重小明的个人喜好(主要是因为这车便宜),但还是提了句“这车会不会太薄了”,明显不如德系和美系车做得敦实。 李助理答得我见犹怜,“省油,别的加不起油也养不起。”亮哥哥险些爆粗:那么多项目分成还有这次的赔偿金难不成都喂了狗?! 于是大明明开着他的头有她去追起了日落,沿途碰到路况好时,周晓艳也开了几截。可能是从小打球训练,也可能是天生,周晓艳的手眼协调能力很好,开得居然挺稳,李又明原本有些放不下的心放开了些。 李又明已经举家迁往省城,所以先送周晓艳回去他再折返,结果轻松的心情到了麦子店暂时搁浅。 这次回去,麦子店乡大变样,周晓艳家也翻修一新,跟村里的民俗酒店风格统一。今年她哥周晓刚探亲假获批,几天前就回来了,听到门外刹车一响,一路小跑出来迎。 李又明和周晓艳忙着往下卸年货,周晓刚却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四下找,“小孩呢?” 把那俩人问懵了,“什么小孩儿?” 周晓刚中气十足,“我外甥女啊!” 敢情就算风云变幻沧海变桑田,在麦子店这一亩三分地上,谣言还是以讹传讹,愈演愈烈。那张电梯里偷拍的照片,算是把他俩已婚已育的事坐实了。 李又明鼻子差点被气歪了,心说看来他这位大舅哥小时候确实得过脑膜炎,这么多年了后遗症还是表现出来了,没好气道,“事儿还没办呢,没名没份的我怎么可能让你妹生孩子?你这个当哥的跟着瞎起什么哄?” 真当他跟周晓艳私奔了。 一路气儿不顺开回了省城他们家新家,李奶奶一听说小明回来了,乐呵呵地迈着小碎步迎将出来。谁知一见面,也是把李又明晾在一边,手搭凉棚围着车子里里外外一通找,“晓艳和我那乖重孙女儿呢?” 李又明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严重。 是夜,李又明给周晓艳打电话,周晓艳见到了久违的爸妈,晚饭吃得尽兴,心情不错,皮了不少,电话那头笑嘻嘻地,“刚分开你就想我啦?” “街坊邻居有没有人问你咱闺女去哪儿了?”要不是身为当事人之一,周晓艳还真不太听得出来大明明的阴阳怪气。 “还别扭那,”她忍俊不禁,“这么多年你还没习惯,闲话就是越描越黑,你不理它,过一阵就过去了。” “不行,”李又明的语气严肃,“后天一早,我们家人去趟你们家。” “干嘛,”周晓艳不笑了,她拇指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心跳加速。 “上门求亲。”李又明不像是在开玩笑。 周晓艳也不开玩笑,“李又明,不要一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就乱了阵脚,假的真不了,莫须有就是莫须有。” 没回来之前小明是没想到,流言蜚语能日行千里。明明是埋头努力想争个好未来,却成了不清不楚地带球私奔跑。他无所谓,女生居然被传先上车后补票,这让他如何能忍? 他跟她携手是奔赴,而不是逃避。 天边冷月如钩,像是苍天给大明明打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但这题并不难,李又明早已解出了答案,他昂首望月,少有地唤了声她的全名, “周晓艳,我不想干的事,没人能强迫我,多少钱也不行。我既然能好好地把你带出去,就会好好地把你带回来。咱俩可以不在乎,可你父母还要在麦子店做生意,不能落下这么个话柄。就是定个亲,这回咱俩得名正言顺地一起走,要是将来你改了主意,我绝无二话,也绝不强求。” 腊月二十九,周家院子里门庭若市。原先的近邻,百米之外的老李家年近八十的李老爷子李老太太携一大家子提着厚礼亲自登门提亲。麦子店十里八店的乡亲们这才知道,夏天回来帮周老太太下葬的,确实是老李家那个最聪明的老二,也是周家的准女婿。周老太太丧期未满,喜事择期另办。 人好不容易凑这么齐,晌午就直接在村里新开的民俗酒店里开了几桌。周晓艳换上李奶奶给她置办的一身红缎子秀禾服,左右照了照镜子,“合适。” 李又明抱着肩左看右看,一把揽过她的肩,举起手机拍照,“那是必然,你什么尺寸我能不清楚。” 临时起意开得席,基本上只请了两家走动最勤的亲朋好友,席间欢声笑语,佳肴香气弥漫,周晓艳忽然想起高中那年在某家的流水席上,浩宇姐给她拍的人生第一张写真。 彼时的少女青涩单纯,身后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她却丝毫没有共鸣,眼中尽是与这一天一地的喜庆格格不入的迷茫。她不觉得那一桌子油腻的硬菜有多好吃,也不知道数米开外的那对新人有什么好笑的,她甚至不清楚视线应该在哪里停留,但有一件事她已经确定好:她要去上大学,她得向上向前扩展她的人生版图,和李又明站到同一个世界。 这大概就是她从不会高瞻远瞩的人生。她不具备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聪慧、魄力和远见,但是她有眼光,而且幸运,那双有温度的手总会在她认不清方向的时候伸过来,坚定地拉住她,把她牵引到正确的轨道,她只需脚踏实地,努力前行。 破五一过,村里的大集开市了。周妈妈带周晓艳一起去集上买点好黄豆和新鲜五花肉,准备炸点大酱让周晓艳带走,她和李又明都爱吃炸酱面。 集市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周晓艳听到了有人喊她名字,她扭头定睛,有点不敢认,“马…马佳佳?” 明明同龄,脸上的黄褐斑星罗棋布,看上去满面疮痍。 马佳佳见了她好像很高兴,恭喜啦祝福啦说了一堆,周晓艳笑而不语,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红包塞给了她闺女,掐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拔腿就要走。马佳佳叫住她,“你还生我气?” 周晓艳盯着她看了片刻,马佳佳眼神开始游移,周晓艳就知道她心虚,“这回造谣说我和李又明已经生孩子的,有你一份吧?” 周晓艳紧走几步赶上了妈妈,周妈妈边走边念叨,「但愿她这一胎是个儿子」云云,大概那一脸的色斑是因为屡次流产后的内分泌不调。周晓艳不复多言,她实在不想再多跟马佳佳说话,多说一句都不想,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一个女人的坏名声,往往来自于追不上她的男人和不如她的女人」,还真有点对。 一五一 初七一大早,李女婿过来接周晓艳一起返程。周妈妈眼圈儿发红,孩子们都忙,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周晓艳无语凝噎,周晓刚假期结束昨天归队了,今天她又要走。李女婿毫无伤春悲秋,“下个月初城铁就开到村里了,从高铁上下来换乘直达,再回来就是小半天的事。交通方便了民宿生意肯定好做,您二位别太累就行。” 好女婿啊,就是有远见。 不过是过了个农历新年,再回去,小周他们公司就改天换地了。新财年二十三楼第一次例会,所有的秘书助理都被请了出去,大门一闭再一开,公司发了通告,孟秋白女士因个人原因辞职获批。 联想起最近小半年她那光溜溜的办公室,吃瓜群众并没觉得突然,但爆点在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据说公司给孟女士的离职赔偿,数额巨大到了前所未有,而且居然没签常规的两年内同行业回避及离职保密协议。 从二十三楼下来,孟女士直接把小周叫进去帮她收拾东西,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把这个新宠带走时,小周只是下楼把孟女士欢送走,回来继续干起了部门万金油。 就算提前知道了点内幕,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后,小周情绪还是有点波动。本来她以为她的下一个挑战会是,正牌秘书回归后她这个代班将如何自处,谁知事态竟是这个发展。她给李助理发消息求开导,「我这个人命也太硬了吧,实习还没完,先把领导干走了。」 李又明笑喷,「很好,算你狠。」 权衡再三,孟秋白决定出来单干,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合伙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公司以担心她再度生育影响工作为由,迟迟不肯下决断,拖延的结果必然是于贱人上位,等到那时,她在公司的处境会更加举步维艰。 现在好了,姑奶奶不伺候了,临走前再甩个大瓜出来,谁都别想坐稳当。 周晓艳本来想直接去孟老师的新媒体公司帮忙,她有做博主的经验,对着一行也感兴趣,对她而言,对着镜头比坐在办公室要舒展自在。 但小明建议她拿到实习证明再说,顺便再看一下孟秋白那边的发展。孟老师也同意,虽然她启动资金充足,技术上有真格牵线搭桥也不会有太大壁垒,毕竟创业不单是靠实力,还得看运气,压力不宜太大,期望值也毋需太高。 又逢人间四月天,小赵总荣归故里。经过这一年的资本积累,小赵总兜里多了不少绿票子红票子,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北边新建成的开发区科技园选了真格的办公楼新址。 十九层的大厦,真格先启用了一到五楼。李助理揣兜立在楼下,仰头看着直指青天的楼顶,“五年之内,顶楼的招牌,应该就四个大字,「真格大厦」。” 风吹起了小赵总的衣领,李助理居然抢他的台词,还给他下达了KPI。算了,亘古至今,大剑客向来刀重寡言。 “嗯。”这个小目标与小赵总不谋而合,但亮哥的赞同要保持冷峻深沉。 小周的实习末期,成了这个春天里的一块万能砖。除了忙自己的毕业设计,公司里,孟老师那里,浩宇姐那里,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最有意思的是,尤大小姐居然也使唤起了她, 理由言之凿凿振振有词:“我帮过你多少次了,心里没点数吗?” 她们寝室的姐妹们要拍毕业纪念写真,尤清扬把周晓艳薅过来当跟妆兼拎包的。 尤室友们惊叹周晓艳的美貌,小周一边横着眉笔比对着尤清扬两边的眉眼高低,一边瞎说着大实话,“可不得漂亮嘛,但凡我能难看一点,说不定就能更聪明点,就也有机会住公主楼了。” 尤清扬食指一点,“听听,她挤兑了咱们一屋子的人。”一众女生哈哈哈,室友甲冲周晓艳促狭挤眼,“你不知道,你刚才还没来的时候,尤清扬说了,你是她喊过来当大丫鬟的…” 尤清扬下巴被小周捏着不能动,拿眼刀她,“吃里扒外,一会儿你那份钱单独跟她结。” 小周后退一步,对两边眉峰的高度表示满意,“这话倒也没错,不但是大丫鬟,还是那种通房大丫鬟…” 淑女尤清扬表情管理失败,好大一个白眼完全不受控制地翻了出来,柳眉一扬,一巴掌打掉了周晓艳的爪子。小周担心功亏一篑,赶紧又上前扶住大小姐的下巴颏,假笑连连地哄,“好好好我错了,您别动啊,马上就好~” 尤清扬按小周的要求眼皮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一会儿直视对面的她。这么多年,周晓艳的容貌始终温婉,即便她们最厌恶彼此的时候,她也不曾对尤清扬横眉相向。 她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恋爱最令人期待的模样:在寂静中默默相守,两人之间却总有缱绻的风。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那一抹锃亮,尤清扬喃喃地说起了梦话,“等我结婚的时候,你也给我化妆吧。” 小周站直身体,收起了唇刷,端详着她的唇色,“没问题。不过您能先找个对象嘛,那么多追求者你好歹给个机会处一处,到现在还是个单身狗,我得等到猴年马月昂?” 气氛破坏者,跟她聊天简直是浪费感情没必要,尤清扬又把美目翻成了乒乓球。准备工作差不多了进了棚,摄影师老师先过来试了试光,“来,看我。”周晓艳和尤清扬同时转过了头。 认识多年以后,大学毕业前夕,小周和尤大小姐莫名其妙有了张合影。(?) 周晓艳端详着相机上的显示屏,啧啧摇头,没个正经,“真的,不服不行,不比不知道,咱俩站一块儿,一看你就是大老婆…” 一五二 真格这半个多月一直在忙着搬家。办公室里的东西繁冗复杂,有很多旧文书涉密,李助理只能耐着性子一一甄别,该销毁销毁,该封存就封存带走。 这些前期工作不能一股脑儿塞给搬家公司,李助理和公司小伙子们本来耐性就不多,楼下那个收废品的阿姨还过来添乱。 据说这栋楼盖在了这位阿姨家的老房子上,是对拆迁补偿不满意还是出于其他历史遗留原因(具体不详),这阿姨有点神神叨叨。每天以主人翁的姿态在这栋大厦出入自由,报警也是和稀泥,根本请不走她,她倒也不出什么大动静,就是挨层扫楼收废品拣空瓶。 平日里来收也无所谓,反正也要扔,但是真格堆在门口那长长一排崭新的打包纸箱也被她悉数掠走,这就不合适了。 小伙子们好言相劝不管用,想出手阻止吧尺度又很难把握,阿姨是个豁得出去的人,大门也不可能一直锁,总得出来进去,愁。 小赵总不食人间烟火,就这点儿事儿还值得一提?“不就那点东西么,能值几个钱,送给她!重新再买就是了,别跟她浪费时间。” 凭什么送给她?这跟抢有什么区别?搬家总管李助理心里不忿,又无计可施。思来想去一拍大腿,心说这位大姨您可别怨我,我给过你机会了,我也想承诺有争端不首先使用周晓艳,是你自己不珍惜非把她招来的… 李又明知道小周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解决的方法他也是开了眼。他以为最大的可能就是悍妇周晓艳撒个更高段位的泼,将对方气走或轰走了事,没想到她三言两语之后,作势要护住门口的东西,大姨手一拨,她顺势往地上一歪,哎呦一声就痛苦地捂住肚子倒地不起。 这个演技,公司的小伙子们当即受到了启发和感染,气氛组即刻上线。不过十几分钟,「收废品的阿姨为了抢人家公司东西把孕妇推倒差点流产」的小道消息就传遍了整栋大楼,连大厦附近巡逻的警察都过来了解情况了。 最终,小周面色凄惨,气血两亏地表示了「谅解」,阿姨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吵一架赶走,明天人家还会再来,周晓艳正忙着改毕业设计,她可没工夫见天儿过来盯着。必须给她砸出一块雷打不动的心理阴影譬如「您差点闹出人命来您知道不?!」,让她想起来就心有余悸个俩仨月。 热闹散场,李又明看着小周,摇头,鼓掌,由衷地赞赏,难怪之前有公司要签她当演员。小周把发丝拨到耳后,这短发也给力,这阵子长成了标准的孕妇一刀切,她斜了一眼李助理,“看什么看,这叫备孕多日用在一时~” 全楼都知道了小赵总当然也会听说,第一反应是这么快就怀了你们怎么都这么着急当爹?李助理皮笑肉不笑地表示这只是战术,她怀没怀我心里还是有数的;第二反应是弟妹很硬核啊!李助理笑而不答,心说就跟你说过她会护着我吧,你看看她,你再看看你… 五月初,暖风徐来,炎景将至,真格搬家尘埃落定。小赵总忽然提出,公司新址开张前,全体老员工出去搞个团建,地点就选在李助理和周弟妹老家的古文化遗址度假区。 这倒符合小赵总一贯的行事风格——一箭多雕。既支持了李助理家乡建设,方便他回家省亲(省得他叽歪小赵总不爱护他),又还了搬家期间周弟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欠下的人情,因为此行会住周弟妹家经营的民俗酒店,当然最重要的是,感谢兄弟们历经风雨仍不离不弃坚定地和小赵总站在一起。 这情煽得一浪高过一浪,小周撇撇嘴,她才不信这些有的没的一二三。以她对小赵总的综合了解,还不是因为便宜。车票才几个钱,吃饭住宿在她家还给打折。要是周妈妈知道去的这一帮子是他们李女婿的领导和同事,为了支持乖女婿的事业说不定直接免单了。 不出所料,一行人抵达麦子店后,周晓艳才知道这所谓的「最重要」倒底是啥。今年真格将集中发力上线一款恋爱养成手游,参考内幕消息,提前看好了一个代言人,趁他还没红透,先按住签下来拍一组宣传照。 这个代言人是个出道不久的新人歌手,唱作演俱佳,身家清白,是赵亮圈子里文娱大佬下半年要砸钱力捧的苗子,现在单曲电影电视剧已然排排队备好,不出意外一年内肯定爆。趁着便宜赶紧的,爆了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这小明星黄金周时在李又明老家省城参加一个音乐节商演,如此一来小赵总连个机票钱都不用给他报,这算盘打得,周晓艳直呼不要脸。 等小明星一出现,周晓艳哑然失笑,这不是楚然(周晓艳的学弟,曾经的追求者)么。楚然一脸奔波劳碌后的疲惫,见到周晓艳眼前一亮。只是他连名带姓地打招呼,令李助理很不高兴,“叫姐!” 就不。 现如今的麦子店环境整治卓有成效,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后山开发完成,配套完善,彼时种下一个周晓艳的电线杆坑里,现如今埋好了一盏盏颇具古风韵味的气死风灯。这时节漫山遍野的山楂花,馥郁雪白一片,煞是好看。楚然从前山拍到后山,扮相从汉服换到白衬衫,好一个明媚的花间少年。 一丝不苟地面对镜头大半天,楚然揉着脾胃对周晓艳蹙眉,“饿死了,这是你的地盘,你得请我吃顿好的,别忘了上回在海边,可是我带的你。” 所以说白莲花不分性别,周晓艳张口结舌,不敢看李又明的脸,大明明眯起了眼,“那次你去海边,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