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缥缈gl》 第一章京洛车马(上) 京城五松街的相府近来颇为热闹。相府长史、内务总管卫仪方才跟着主上从禁中回来,侍儿就接二连三地进来报府中庶务,一时说前厅筵席的灯烛杯盏安排好了烦她过目,一时说外头商铺送了昨儿要的果蔬瓜菜正等结账,主上在屏风外头更了衣,将朝服顺手往架子上一搭,坐下来端着茶笑道:“且去忙罢,左右明日也是休沐,晚上又有小宴,今儿不必理公中的事了。” 她应了声是,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在她家主上身上扫了一眼,这位当朝首相,顾家家主,如今也不过堪堪二十四岁。顾相十七岁入朝,先是东南战乱,以上将军之身亲自督军平定,三年后又逢上女帝病重,社稷幽危的大事。先帝临终托孤,念及朝中世家林立,皇室衰微,因云敛公主之父乃是顾家公子,便将朝中大权尽数交托在了顾相手上。云敛帝登基四年,对顾相亦信重依赖,一应所有皆从内阁,主臣相得,一团和气。 卫仪想到此处,忽又记起早间齐府遣人过来,说旬末休沐,西郊有杏园赏花会,要她务必前去——只消听这讲话的口吻,就知道必然是主上早年在玄门求学时的师叔齐蓁的主意。忙站住一一分说了。 顾秀眉头微蹙,她本意自然不愿去,只是齐师叔待她一向爱护,倒是不好推拒,沉吟片刻,只道罢了:“同师叔说一声,阿渺晚上过来,我得先问问她的意思才好。不然阿渺自幽涉远道而来,我总不好丢她一个人在府中。” 这位“阿渺”的来头却又更大了,乃是先家主顾舒的义女,顾秀在玄门求学时的师妹,如今玄门第一世家,叶家去年刚刚继任的新家主,即便是到了宫中,也是陛下的座上宾。玄门远在帝国北境,冰原之后,幽涉海滨,叶家主要过来一次,自然很不容易。卫仪低头应了,这便往前厅去,安排叶家主的接风宴琐事,同时传了几个下人到叶家分舵去问,看叶家主何时大驾光临。去的小丫头叫回星,腿脚既快,口齿也伶俐,只说叶大护法已到京中,叶家主却是独身走的,空间法阵瞬息千里,却是他们也不晓得家主身在何方。 卫仪又问:“那叶大护法可说什么了?” 回星道:“大护法问了开宴的时辰,说叶家主若进京必先来叶宅,他去遣人往叶宅中说一声就是。” 卫仪这才放心,点头命她下去了。她在主上身边不久,也从未见过这位外界传言中“修为已臻化境”、“天人一般”的叶家家主,当下按住心中好奇,打理过宴厅诸事,自去回禀主上。 溶月斋中,顾秀已换了家常白衣,闲闲倚在庭中的井栏上逗那仙鹤。帝国崇水德而尚黑,官服皆从象牙黑、鸦青等色,她家主上却素甚不喜,每每回府,都是先换了外袍,露出里面金线云纹的织锦白衣,衣色耀雪,更衬得面如冠玉,清俊秀雅。“倘若就这么走出去,不知迷倒多少京中闺阁女儿呢。”卫仪心中悄自想过,那齐师叔请主上去杏园花会,多半也是怀着这个心思,主上年少高位,身边却冷冷清清,偏又父母双亡,那些不熟的世家碍于首相雷霆之名,自是不敢轻易上来攀亲,只有如齐师叔这般真心爱护的长辈才会为之操持了。可奈何主上自己却似浑不在意一般,无论旁人急得怎样,也不露半分颜色,都含笑推脱了。荒驰两年,这京中适龄的世家子弟便都纷纷成亲了,主上自己却还是淡淡的。 卫仪禀过小宴诸事,又将叶大护法之言转达,就见自家主上抛了手中柳枝,轻轻叹了口气,也不曾说什么,转身进去了。她不知情状,才要跟着,就被拽着衣角拉出去了。拉她的是主上的贴身侍女流云,流云笑着朝她招一招手,走到台阶下面,悄声道:“叶家主不来,主上总是不高兴,今儿一下午什么都没干,你还跟进去做什么?” 她朝屋子里瞄了一眼,心中甚为讶然。相府事务繁忙,她家主上一贯勤政,休沐也不怎么歇,这个叶家主莫不是要来谈什么邦交大事?她向流云一问,流云便抿嘴笑出声来,悄悄地道:“能有什么大事?叶家主肯来就是天大的事——”才起了个话头,里面顾秀就扬声唤人倒茶,流云掩口一笑,提着裙子忙过去了。卫仪在原地摇了摇头,也自去了。 却说这月上柳梢,漏至戌末,卫仪正在溶月斋西厢见账房的人,外面小丫头就来说叶家主到了。她忙跟着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叙花厅外灯烛辉然,顾秀早到了,正停步在藤萝架下和那人絮絮低语,唯留一个背影。而面对着的另一人,卫仪停步屏气,几乎不敢上前惊扰一步。 她原以为自家主上的白衣就已经算是冠绝京华,风华无双,竟不敢想世上还有另一种绝色,冷如月,清如水,溶溶曳曳,窣地银绡毫无珠饰,却连裾带衣襟上都蒙着一层飘渺的霜雪之气,恍然有似世外天仙。她在花丛掩映处静立片刻,见主上同那位叶家主一并入席,这才敢悄悄跟着过去了。 若说叶渺此来,原是为新帝大婚之事。云敛帝继位日久,早先几年便于叶家大护法叶英订过亲事。如今登基大婚,叶渺身为一方家主,自是不能免席。她性情简净,原只想留在叶宅待上数日,一一走过皇室那些繁文缛节便罢,偏被顾秀知晓,这下可有得头痛。 旁边那人正言笑晏晏地同她说着菜品,又偶尔插一两句京中时事,首相顾秀昔年在议会何等口舌,今日拿来讨人欢喜,实实在在是大材小用。叶渺晃神了一瞬,就见外面来了个服饰不同的侍女,说了些什么,旁边顾秀的神情就有些微妙起来。 来人是齐府侍女瑶环,自然是齐蓁遣来的人,说的是杏园花会的事。她稍稍解释了两句,阿渺便听得明白,待瑶环一走,眉头轻轻一挑,微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想拿我做幌子,去推脱齐师叔,是不是?” 大约也是酒力起来,她觉得耳后微热,只有应下,阿渺饮了两杯,也渐渐多出些兴致,只是笑道:“你推脱得了一时,难道推得过一世?不如什么时候应一个罢,免得溶月斋里总是冷冷清清的。” 顾秀目光朦胧,只是看她,轻轻地道:“偏偏我想应的那一个,从不开口问我。倘若她问了,我又何必再推脱?” 叶渺心里一跳,很快笑起来:“你是喝糊涂了,我让流云扶你回去。” 顾秀不言不语,静静靠在椅子上,睫毛低垂,也不知想了什么,只是右手在桌下摸索着轻轻牵住她的衣袖,攥得那么紧,怎么都不肯放。叶渺无法,又略略担心起这酒疯子身上的旧病来,只得跟着流云一道回了溶月斋。这地方她原是极熟的,虽两世不同,溶月斋的陈设,竟也没有什么大改。 不及叶渺心中轻叹过,流云就过来端了那人常年喝的药汤并一碗醒酒汤,尔后剪过灯烛,悄悄退下了。她拿了药盏过来,放在顾秀跟前的小几上,平平淡淡地道:“知道你的酒量,既然没醉,自己起来喝了罢。” 顾秀这才转过头来,只是凝眸看着她:“既然知道我装醉,又为什么肯送我回来?” 这距离实在太近,叶渺从床边上起开,却被顾秀一把抓住手腕按下,低低地道:“先前那么多次也是这样,你说我装醉,叶家主,你难道不曾装糊涂?” ———————————————————— 是的这里是主线一个没写番外开了一堆的顾叶cp粉头洛某人,在开《风缥缈》的时候我犹豫了三十秒选同人还是原创,作者亲自下场写的同人算同人吗?基友跟我说应该不算,所以等我下次披马写同人,马甲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哔——”(此处消音) 短打缘更,目前有六七章存稿的样子,该作者坑品保证但是更新机会不保证,经常会被各种考试叼走(老鹰抓布谷,飞~ 第一章京洛车马(下) 叶渺蹙眉抽手,偏这个顾秀不同她上一世那个,修为尚在,力气亦不小,倘若就地在这床上打一架,她没学过擒拿手,对上顾秀倒是真没胜算。 那人还在追问,又好似自言自语地喃喃:“你如果真的想走,阿渺,我难道拦得住你?” 这是实话,叶家主修为当时巅峰,虽然武学不修,但随手放个定身术什么的,旁人却也断断解不开。叶渺闻言眼帘一掀,冷飕飕地笑起来,“怎么?你耍无赖上瘾了?我可没有胆子给首相大人下咒术,你愿意放就放,不愿意我就在这儿坐一宿,左右回去也是入定,在别处还是大人的卧房,想来也无甚区别。” 顾秀低头笑了笑,慢慢松了手:“你可真会煞风景。”她似是叹气,又好似摇了摇头,冷月从窗棂之间照进来,药碗里也是粼粼的月色,顾秀仰头喝了,扬声唤流云进来,吩咐道:“天色晚了,外头有宵禁,送叶家主到旁边客园中歇息罢。”说罢,再不看叶渺一眼,翻身倒回去睡了。 次日卯时不到,晨光初起,顾秀便醒了。她自幼修炼,虽说十七岁那年受伤养了半年病,这一身的底子究竟没落下,每每清晨就自动苏醒。眼下撑着头起来,除宿醉略有不适之外,倒也神气清爽。当即披了外衫往前厅去,还没走过二门,就不偏不倚地在客园门口堵住了准备不告而别的叶渺。 叶家主对此人昨晚的无赖行径记忆尤甚,当即后退一步,抢先切断了被缠上的机会,姿态甚为警觉:“你要做什么?” 顾秀眨了眨眼睛:“并不做什么,记得阿渺你从前不能喝酒,喝多了酒便头疼,故而来看看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叶渺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又见卫仪侍候在侧,料定这人也要在属下面前顾忌一二,因答道:“还好,叶英那边还有事,我不便久留,这就——” 顾秀笑吟吟地截住她的话,“叶大护法昨儿就被宣进宫伴驾了,阿渺还有什么事?” 叶渺没料到自家大护法如此快就投敌叛变,卡了一卡,就被顾秀再一次抢了先:“齐师叔今天早上又来一回,给我下最后通牒,不去也得去,而且不单我得去,还得带着你一道去。” 叶渺深觉这幌子当得冤屈:“凭什么还要捎上我?”她是修行中人,又不必管这些成家立业的规矩,怎么也要去? 顾秀笑道:“齐师叔好久没见你,这次既然遇上了,自然也非得见见你不可么。花会就在午后,阿渺还是随我收拾一二,准备一并去罢。”师长之命难违,叶渺无法,只得应了这趟差事。却懒怠骑马,向卫仪要了一辆车,在里面斜躺着补眠。 也是被顾秀那厮说着,昨晚也的确没怎么睡好,一半是为了那两杯酒,一半则是为了…… 叶渺轻轻叹了口气。 她前世与那人反目成仇,今生本不欲再多牵扯。只是顾家当初的内乱何等凶险,她再三踟蹰,究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秀送死,出手保下了顾秀一身修为,只是落了些许伤病。比起上一世那般怨毒缠身修为尽废的境况,却又好得多了。当初她陪在顾秀身边两年,两人俱是情不自知,泥足深陷,中间有过算计,有过冷战,却终究还是倾心相待,本以为就此携手百年,何图数年之间……她念及决裂那一两年间的旧事,明明情知隔世,却还是免不了心中绞痛。 眼前倏然一亮,车帘被掀开,叶渺眨了一下眼睛,眼前就被一片衣袖遮住了,温凉的手掌在她额头上试了一试,转头就去吩咐流云:“拿解酒的丸药并温水来。” 叶渺觉得脑子还有点混沌,不大清醒,看着顾秀要研开那丸药,忙伸手拦住了,语气虚弱:“还是给我罢,研开了更苦,怎么喝得下去?” 顾秀颇为意外地瞧她:“你怕喝苦药?” 叶渺看着那药丸就蹙眉,以为顾秀这话又是讥讽,顺口便道:“也不是谁都像大人一样喝惯了药的,凭什么不怕苦?” 顾秀却也不生气,仍是关切地给她递了水杯巾帕,又让流云从车厢后面收拾了软垫薄被来,语声温柔:“若还是难受,我去让人给师叔说一声,不必过去了。” 叶渺伸手捂住眼睛,声音闷闷的:“去了说什么?说我宿醉头疼去不了?” 顾秀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叶渺蒙上头道:“罢了罢了,还不至于娇弱到那个地步,你放我好好睡一觉也就是了。” 车声辘辘,极有规律地震动着,叶渺闻听这声音,脑中混杂着前世彼世的记忆,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似乎还是十七岁,是真正的十七岁,不是她这个装在青春韶华壳子里的沧桑魂灵。那时候顾秀刚刚自请室中出来,浑身经脉都被截断,身子虚透了,她每日除了在堂中和家主那边应卯,就是看顾那人的病情,也连带着学了十几本医书。她学什么都没有这么快过,又是急,又是怕,怕那个人也和父亲一般骤然离去,怕她空负一身修为,却连至亲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后来怎么样了呢,似乎她还是总抱着这样的念头,顾秀因为修为被废的缘故,脾气愈发古怪起来,说话动不动翻脸,那样子离彻底疯了只怕也不远,偏偏自己一口咬定什么事也没有,但凡有关凝神静气的药,就是一口也不肯喝。她只有每日替顾秀调理经脉,疏散心疾。一面又要担起叶家的事情,替她提防那些明枪暗箭……相依为命,那时候是真的相依为命呵,也许是经历了这些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少年人的心肠柔软多情,还不曾冷透,那个人同她终于交了心,说什么神魂俱与,说什么生死相随……到头来,也没有一句能信的真话…… 叶渺在这远久的梦境里也不知沉浮了多久,才觉出脸颊边有温柔的触感,有人牵着她的手扶她起来,声音轻轻的,“阿渺,我们到了。” 第二章杏园春荫(上) 杏园地处西郊,毗邻上林苑,是熙阳大长公主的私园。大长公主早年丧夫,启霞帝怜悯,便许她留在皇室之中,虽未得封亲王,却也是富贵尊荣,安享太平。她一生无子无女,尤其喜欢交好世家之中的年轻子弟,聊以安慰膝下寂寞。这杏园花会盛名在外,叶渺前世却不曾去过,原因无他,那位首相大人可不比眼前这位脾性温和,还有亲族长辈愿意给她送请帖,千方百计地哄她去什么花会。 大约叶帅重活一世,记性未免不太好,以至于连带着顾秀回京的第一年就与她定情这种事,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倘或那时候还有人敢给相府下这种帖子,怕不是要被打出去才算数。 上林四月,杂花生树,杏园虽以杏为名,所植花木却甚为繁复。马车自前门入,一路尽是娇粉飞白的花雨,在这花林之中走了一阵,叶渺渐渐闻得人声,才要伸手去撩那车帘,却被身后顾秀握住手腕,停在半空里,“外面风大——” 她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人一眼,首相大人神情端正,对上她的目光也只是微微一笑,手腕转过去抢先一步掀开了帘子,口中极自然地转了话头:“——即便要透透气,也应当离窗口远些。” 滑不溜手! 叶渺在心里颇有些忿然,春风带着杏蕊桃叶的淡淡清香,从车壁的小窗拂面而来,跟着使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秀的右手还搭在她肩头,索性起身往另一边侧厢坐去。她并非总是有意放任顾秀的亲近,只是前世记忆总在那里影影绰绰地干扰她的思绪,有时候下意识就忽略了有些人的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顾某人在心中悄悄估量了一下,算准阿渺这次气得不轻,便伸手轻轻扣了两下厢板,唤了流云过来。准备移车换轿,往主宴所在杏子林去。 杏林春荫,风光自然比别处更佳,轿马都停得远,她携阿渺沿一曲清溪走了数丈,绕过一丛芽展新叶的海棠,便见了一处阔朗的空地,上席空置,西首坐的正是齐蓁,旁边兰夫人是顾秀授业恩师明将军的长嫂,见了顾秀眉花眼笑,牵着手问东问西,倒是齐蓁瞧见叶渺颇为意外:“不惜也来了?” 不惜是叶渺的表字,不论堂堂叶家家主在外如何风光,此时听齐蓁这样叫,也只有乖乖行礼坐过去的份。倒是顾秀心中暗道不好,她昨日哄得阿渺肯过来,全是冒了师叔的名义,眼下要是齐蓁师叔说出些什么,可不要露馅?正待过去描补几句,这边兰夫人已然说到自家有一两个年貌相当的女孩子,要替顾秀相看。顾秀正念着叶渺同齐蓁那头,口上慢了半拍,就听兰夫人笑道:“既然不说话,我可就应下了。小桃,去叫你家三姑娘过来。” 叶渺侧身坐在齐蓁旁边,饶有趣味地看这年轻数岁的首相大人少有地流露出窘迫神色来。换了上辈子那位会怎么样?她想了想,觉得那位首相大概只需要扫一眼,卫大总管就能从旁心领神会,把各家推过来的三姑娘四姑娘用各种冠冕堂皇的名目领走,而那些怀着种种目的过来敬酒的老狐狸们,保证屁都不敢放一个。 遗憾的是卫仪现下不在,且兰夫人也是真心实意想要牵线,叶渺从旁欣赏了一会儿顾秀绞尽脑汁想说辞的样子,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出言解围,“不疑与我都是才到,尚未拜见大长公主就自行出游,也是失礼。还请夫人稍候,待见过大长公主殿下再来也是不迟。” 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自然不在这杏林之中受风吹日晒,早早避在临湖的一片暖坞中了。叶渺在草坡上漫步走了一阵,先去通报的丫鬟就过来说大长公主身子不适,不必一一见了,请此次前来的诸位贵女各自游玩便是。顾秀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对她道了一声多谢。 叶渺眼帘低垂,手里折着一截嫩黄的柳枝,“何必谢我?你瞧不上人家姑娘,也不必这样避之如虎。今早又诓了我过来做什么?” 她余光瞟见顾秀面容上显而易见的失落神色。果然,死生之际是最磋磨人心性的,哪怕一样的材质,经历不同,磨练出来的心智也是天差地别。这迥异的神态使她愈发能区分眼前人,这个人也是顾秀,却不是那个占据了她全部心神,尔后又残忍地割断一切的首相大人。 第二章杏园春荫(下) 这片草坡地处杏林之后,铺着地锦似的蓝色小花,一路下去就是湖边回廊,无人来往,倒也幽静。顾秀装聋作哑,她便乐得不讲话,待到两人从这湖畔转了一圈,将将要回去的时候,她旁边那人才憋不住似的开了口,犹犹豫豫的,没半分杀伐决断的风采,“我并非有意诓骗你……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两回,轻轻叹了口气,便再也说不出口,“只是这边杏花正盛,如若与别人同游,也是辜负。” 叶渺好似想笑,“那依大人之见,与什么人同游才不辜负?” 那人眼也不眨,脱口就道:“自然是与有情人——”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冒失。她与叶渺纠纠缠缠这两年,除了前日夜间借醉酒试探过一次,稍稍明言之外,旁的时候都是绝口不提情字。聪明如顾秀,当然知道,时机不到的开口就意味着落人话柄,意味着给了对方斩断一切可能的机会。 她才不想给叶渺这个机会。 最好是能让阿渺一直这样不远不近地留在她身边,最后再让她设法慢慢捉住——但眼下,她似乎已经自己把计划搞砸了。 那人眼中的沮丧几乎如有实质,叶渺在心底里轻轻笑过,接过话头,“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我却并非大人的有情人。” 顾秀侧眸看她,“蓬莱宫中日月长,仙子难道不怕寂寞?红尘十丈,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叶渺被这一问搅得恍惚起来,好似在什么时候,也有人这样问过她,“叶家避居世外,红尘不染,你何必自陷于京城乱局之中?”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那时候少年人的回答掷地有声,“你在局中,我就在局中,入不入这个局,又有什么分别?” 如今想起来,都遥远得好似几辈子的事情了。叶渺摇摇头,对着眼前人笑起来,“原先是有的,如今已然没有了。修行中人道心坚定,大人不必在我这里耗费功夫了。” 也许是干脆利落的拒绝加上之前的数次糊弄起了作用,顾秀在她这里终于消停了一阵,等两人一同回到席上时,旁边那个就又变回了传闻中悠然从容的首相大人,游刃有余地应酬过各色人等,不消一刻钟,就翩翩起身告退。首相大人肯赏光来这样的宴会本已是看在大长公主和齐蓁的份上,推说一句公务繁忙早早离席,自然是无人敢于置喙的。 叶渺在园外和顾秀各自揖别,首相大人神色自若,唯有离别时淡淡地过问了一句:“听闻叶家主近几年避居幽涉,不问外事。来日陛下大婚庆典之上,可有什么亲朋故友要邀请的么?” 礼部安排大婚事宜,却也得在首相手底下讨饭吃,顾秀这么多问一句实属应当,叶渺也不以为意,想了一想:“淞湖金刀会的新盟主,应该是叫做秋白羽的,是我的旧友,多年未见,若能借此机会上京一叙,也是好事。” 顾秀闻言笑道:“淞湖路远,下月十二便是大婚之期,是该早些请秋盟主过来,我明日便着人安排。”她站在原地目送叶渺上了马车,一路远去,唇边完美无缺的笑容才渐渐消散,转头吩咐卫仪:“让暗河去查这两个人的来历,什么时候和阿渺认识的。” 察言观色,洞知人心,原是政客的看家本事。顾秀平素和那些人精打惯了交道,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今日叶渺的异样,那句“如今已然没有了”意味着什么……顾秀在口边咀嚼了一遍,那话里的含义几乎昭然若揭——叶渺这句话流露出的意思是,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红尘中人,看她这两日的言辞神态略带心伤,这程度很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动心,她的阿渺早就喜欢过了别人! 至于那句“已然没有了”被顾秀直接忽略,她第一时间在脑中检索了一遍,十三岁前阿渺一直在幽涉静修,之后数度离家,都有父亲或她同行,断无独自与人相识定情的道理, 不,应当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叶渺就瞒着她了。十七岁继任家主之后不久她就上京,而往后数年,她虽然处处留心,但细论起来,究竟是对阿渺的经历不能尽知。如今借婚典提起邀请故友之事,便是有心试探一二。 阿渺自然不会直接告知她那个“有情人”是谁,但顺藤摸瓜,她也决不信查不出来。 阿渺坐车回了叶宅,相府自然不必再去,顾秀心中转过一圈,倘若说如今还有谁有可能得知阿渺这几年来的交游,那便只有堪为她兄长的叶大护法,如今在宫中伴驾的未来王夫叶英了。叶大护法是外人,未必肯吐露什么,顾秀当机立断,准备找女帝陛下问个清楚。 云敛帝单名一个霏字,论年纪比顾秀还小上四五岁,算是她的表妹,闻讯时正优哉游哉地在温室花房挑来日婚宴上要簪的牡丹,挑了几朵都觉得不好,不是花瓣太少撑不起婚服华丽,便是颜色太素雅,配不上新婚娇子。这厢崔姑姑匆匆忙忙过来报说首相大人进宫,女帝也只好拍了拍手,抛下心爱的牡丹,换了常服去勤政殿等着君臣相见。毕竟她这位二姐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牵动着无数人生计性命,手上过的都是军国大事,比起她这位空有虚名的女帝来何止重了分量千钧,怠慢不得。 只是当女帝陛下匆匆忙忙到了勤政殿时,从顾秀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知不知道阿渺这些年交往过什么人?” 女帝霏先时深为震惊,随即就领悟过来,首相大人必然不是说得她想的那个意思,问起那位叶家主的交游,应当是有别的疑心,遂想了一遍,“叶家主近年多在幽涉闭关,此次来京中前,倒是去过一次淞湖。” 这便与那位景云盟的秋盟主连上了,顾秀眼前一亮,“去淞湖见了何人?” 女帝陛下不是很确定地想了想,“……好像是一个叫风鹩的船长吧……我听阿英说,去年腊月的时候,这位风船长送了好些海货亲自到幽涉去呢,拿的还是叶家主亲自给的冰令牌,在幽涉住了小半个月才走。” 第三章夭桃秾李(上) 叶渺那日乘车回了西通巷,头一件事,便是把刚刚从宫中出来的叶大护法拎过来教训了一顿,责令他往后再不许给顾秀透露一句自己的行踪。 叶大护法这下成了叶大冤枉,“我什么时候给她透露过了?我不就是给不疑说你自己走的,不在驿站而已。” 叶渺板着脸,“说这个也不行。”她本来打算跟一句“不然就削了你的护法”作为威胁,转念却想起当初把叶英拉过来当护法,本就是自己懒得处理族中杂务,叶英还天天嚷着事务太多,若是降职反倒遂了他的意,便想了想,选了一条前世今生都对叶英颇有威慑力的条款,“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去告诉堂主哥哥。” 叶家清明堂的叶涓堂主乃是叶英之父,虽然教子严厉,却对叶渺这个幼妹一向颇为宠爱,见她摆出这个大杀器,叶英也算老实了,“罢了罢了,你爱跟不疑闹脾气就闹去,我也懒得掺和。”然后打了个呵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明日小霏在宫中正经设宴,你也要出席,别记岔了时辰,又起迟了。” 叶渺对他知错能改的态度十分满意,至于宫宴……“顾秀也去吗?” 叶英理所应当地点点头,“近枝宗室死得都不剩几个人了,她是新帝母族的家主,这次给小霏主婚,当然要去的。” 叶渺道:“那我不去了。” 叶英:“不是吧?连这你都要躲?” 叶渺十分高冷地哼了一声,“我有我的道理,你知道什么。” 执行了好几年的装糊涂政策既然不见效,叶渺心中觉得十分有必要对待顾秀那厮改变策略——比如日前那次足够清晰的拒绝,再有,就是让那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头脑发热的家伙冷静一下,提防着免得又一次被得寸进尺。 行动力极强的叶家主就这么一直躲到了女帝陛下的大婚,期间相府数次派人来请,又或是顾秀亲自登门求见,她都一律推了回去。只是到了眼下,皇室婚典遵循帝国古礼,大婚前三日须祭天礼神,新人双方不能见面,这种事情自然是主婚人代劳。她逃了数次,这一回却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过去了。 既然没办法,那硬着头皮也得上。以叶渺对于前世那位首相大人的了解,倘若想要什么,不弄到手可是绝不会罢休的。那人前世就是个最喜欢兵行险着的疯子,这下不会在天坛祭礼上给她设点什么圈套吧? 于是一直到祭典正式开始,叶渺方才从躲着的偏殿姗姗来迟,尔后就是跟着礼部官员的引导完成仪式,众目睽睽,顾秀倒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这也就罢了,只是直到祭典结束,众人一同在宴会厅中等待女帝陛下时,顾秀明明就坐在她临席,却还是一言不发,这就古怪了! 叶渺心中按捺不住好奇,目光就跟着不由自主地朝顾秀那边多转了几回,如此三番五次下来,顾秀当然有所察觉,平平淡淡地开口:“叶家主有话对我说?” 这口吻真是平静得过分,不过对顾秀熟悉如叶渺,自然听得出来语气中隐含的不满,顾秀这性子真是两辈子也没怎么变。不对,活了两辈子的人是她,眼前这个是原装正版的顾秀,只不过小小地修改了一点命运线走向。 叶家主继续装糊涂:“你让尚宫安排座次,将我与你连在一起,难道不是首相大人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这种话对顾某人讲得回数多了,本自不以为意,只是话音刚落,却见那人眼中倏尔掠过一片黯然伤神之色,紧接着就放下茶盏咳嗽起来,身后侍女连忙要来服侍,却被顾秀摆了摆手,复又抬起眼来,静静看着她:“本以为叶家主会继续避我如蛇蝎,不想还有今日相见之幸。既然有幸,我亦非那不识趣之人,又何必惹家主厌烦?” 饶是叶渺因前世之事对顾秀大为提防,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心生愧意,这个顾秀并不曾辜负她,却因为那些前尘往事平白招致这样的对待……叶渺心下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旁边顾秀就已经扶着侍女起身,声音清冷:“既然叶家主如此不愿见到我,连碰巧同席都要疑心是我故意安排,那我也的确不应使贵客为难。今晚身体不适,便先失礼了,还请代为向女帝陛下赔罪,告辞。” 叶渺刚刚开口想拦,却不想顾秀去意已决,走得甚是利落,宴会上贵宾不少,她若出声太大难免失礼,待从席上脱身出来时,顾秀已被卫仪扶着走得远了。叶渺站在宴厅侧面的那一根立柱旁,不觉怔怔然失了神。 她应当想到的。叶渺在心中不觉微酸,她熟稔顾秀的性情,不是后来性情冷酷手腕圆融的首相大人,还有年少才高,孤高标世的微明剑。那人身上的傲骨绝不逊于她的天才之名,如今日这般接二连三地被她直言相拒,大约也是真的心伤情淡,不欲多言了。 叶渺在原地伫立片刻,心中思绪纷繁,却忽而觉出旁边有风袭来,伸手一挡,正好格住拍向她肩头的一只手。那只手的主人笑嘻嘻地转到她面前,“叶女侠怎么看着失魂落魄的?谁把你的魂勾走了?” 叶渺见了这人却是讶然:“你怎么从淞湖过来了?” 风鹩笑道:“你不是给秋老大发了请帖?请帖上说可以多带两名随从,我想起你这时候必然在京城,自然要跟过来凑凑热闹。只是到了就被接进宫来,我也不敢乱跑,又不能出宫,不然早就找你去了。” 叶渺一笑:“那倒是连累风大船长闷了这些天。”见开席还早,便携风鹩慢慢朝外走,顺着侧殿出去,到了花园里。夜幕初临,四下幽静,唯有稀疏的草虫之声,叶渺走到灌木掩映后的一张长椅上,拂了拂灰尘,和风鹩一同坐下来:“半年不见,你在淞湖如何?” 前些年的东南冥灵之乱已经平定,江南又有淞湖接壤,往来贸易兴盛,如风鹩这等跑海上生意的自然松快。风鹩笑着说了几件趣闻,又替秋白羽谢过三月里金刀会改选,叶家分舵派人前来助阵的情分。 这些都是小事,叶渺摆摆手,自道不妨。 风鹩道:“还没问你呢,方才是怎么了?” 叶渺虽不与她见外,但事关顾秀,又未有定论,总是不好出口,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好跟你说……只是除你之外,我也无人可说这些了。”她略略整了一下思绪,便将数日之事改换面目,和风鹩托出,只提了自己不愿惹她心伤,却也不愿答应她这一节。 风鹩听了倒是心大,大大咧咧地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不喜欢她那种类型?” 她心中随着这话,不由得浮现出一树极繁盛的梨花,月色之下,花光洁白如雪,这开到极盛的将落未落之时,反而更添了几分凋零的凄美。花瓣旋然急落,和那尘封多年的回忆一并向她袭来。那人就正坐在花下,向着她轻轻一笑,“阿渺,这个家主之位,就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或许就是因为那么一句话,前世她接下了那个众矢之的的叶家家主,重活一世,居然还是逃不开。 叶渺轻轻咳嗽了两声:“修行中人应当道心坚定,不过多挂怀与外物,更不应……” 她说至一半,陡然觉得有些想笑,她前世的时候,是从不屑于这些说辞的。 其实如今也不信,术法深处永无止境,她的道心是俯仰无愧,却不干世间情爱之事。甚至于前世明虚拿这些话来劝她,都被她毫不在意地略了过去。何况在顾秀之事上,与其说是为了心无挂碍,倒更像是因为曾经结局惨烈,心有挂碍,所以不敢接近。 那人的确很会讨她欢喜,也的确是她为之心动的那一类,但她每一次见到这个顾秀的时候,想起的都是曾经的那个人。她深爱的那个顾秀并不在这里,眼前这个顾秀也不足以让她爱上。即便她妥协将就,糊涂度日,她和顾秀,也一样不会有未来。 第三章夭桃秾李(下) 宫宴散后,叶渺与风鹩相谈既欢,又问及秋白羽,他因系淞湖商会盟主,倒不愿意出来,更想留在宫城之中。回头便和女帝说起,将风鹩接出宫去到叶宅小住。 叶家主日前下的封锁令十分见效,消息传到相府已是三日之后,顾秀从婚典上归来,也不大想回素日料理公务的溶月斋书房,便停步在叙花厅,趁着轩窗阔朗,令流云搬了把椅子在廊下独饮。 饮的是茶,不是酒,顾秀酒量不错,却不愿意在这时候独酌,装什么苦恋不得,借酒浇愁的穷酸书生。云雾茶香气甘醇柔和,以京西佛山寺的泉水沏之,更多了三分空灵清甜。她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听完暗河中负责情报消息的统领白碧珠传的话,淡淡点了个头,“三日前搬去叶宅……往后还曾做什么?” 白碧珠犹豫了一下,仍是规规矩矩地回禀道:“风船长还与叶家主同游集市,逛了六家酒楼,买了不少名贵酒种,大都是叶家主付的帐。” 风鹩身为淞湖商会盟主跟前的红人,没道理自己出不起酒钱。顾秀慢慢摩挲起手中的茶杯,愈发觉得那浮雕彩绘硌手起来,两指用力一绞,那杯子登时“喀嚓”一声从中裂开,跌落在地。顾秀手一松,手中残片叮里当啷砸在地上一堆碎瓷里,只听得白碧珠大气也不敢出一点,愈发低头小心起来。 似乎方才是失了手,顾秀俯下身重又捡起来了一片,将指腹按在那碎瓷片银光闪闪的断面。碎瓷的边缘是沙沙的起伏着的,但一样粗砺锋锐,只消轻轻一碰,就能将手指割出鲜红的血。如果她有这样一片碎瓷,就能轻轻松松割断所有想要靠近阿渺的人的喉咙。然后把阿渺关起来,最好是关在溶月斋的密室,只有她一个能看到。 她那日晚宴不应当那样出言试探,那是一招坏棋。 只有自己心如止水的人才能掌控试探的微妙之处,而她,只要稍稍退后一步,就好似有烈酒和热火在心里焚烧,把她所有的理智都几乎要烧得干干净净。眼下她连日前的主动地位都已经丧失,她以为自己在试探对方,结果试探出的结果荒谬绝伦:她对叶渺的动心程度无可救药。 过了约莫十来息,白碧珠才听到主上逐渐平稳了气息,却不再多问一句关于风鹩的事,只是平平地道:“女帝陛下原拟大婚后移驾西郊行宫,只是章台行宫久未修葺,不合礼度。不若仿先帝之事,南下巡幸。” 与宫中打交道自然不在暗河的职责内,卫仪侍立一旁,闻言躬身应下,自去准备笔墨写折子上奏了。她心中忖度,便是有先帝旧例可循,女帝出游何等大事,准备起来也须得十数日……只是不知自家主上可还等得到那时候? 毕竟她看主上这次对风鹩船长显露的怒气可是非比寻常啊…… 说归说,风鹩自己却是不打算在京中久留的。她与叶渺几日来遍访京中酒楼,共计寻得六十四坛美酒秘藏,早已是心满意足,自觉这次入京来得奇对无比,这厢在宝月楼临窗的隔座上痛饮了一杯,对叶渺道:“我来时还被弟兄们劝说春日开船时机要抢个先,不能耽搁,免得被别家拔了头筹,只是这海运年年要跑,别处怎么寻得到这样好的酒来?” 叶渺微微笑道:“耽误你发财,反倒还惹风舵主破费,可见是我帖子下得不对。” 风鹩摆摆手,不以为意,“我是谢你来着,况一大半的酒钱都是记在你账上,我反倒占便宜了。”说罢笑道,“京城和淞湖的银庄不通帐,我又带的银票不多,所幸有叶家主当我的大财主,要不然可就只有流口水的份了。” 两人俱是一笑,风鹩道:“今日饯别,晚上我便先走一步了,秋老大要和西泰商会背后的郡王爷谈生意,我却还得回去管我船上的老少爷们。往后江湖阔大,再会有期!” 叶渺亦是执杯相敬,笑道,“再会有期——我还等着你今年有机会,再往幽涉来送年货呐。” 二人楼下作别,风鹩自骑了匹红马出城去,春日晴朗,路上黄尘滚滚,叶渺伫立原地,看了片刻,直至马蹄带起的尘土都沉落下来,仍是不忍离去。从本家带过来的年轻弟子安雀随侍在侧,见状问道:“家主怎么不同秋盟主说说,多留风舵主几日?想来淞湖近海,无论如何也不缺行船的好手。” 叶渺笑了笑,“她有自己的事情,何况我也未必久留京城。” 安雀眼前一亮:“家主可以要回本家了?还是去江南看看守山大阵的师兄弟们?” 叶渺笑道:“这也不好说,只是如今叶英已经让我嫁出去了,本家的事情也须再找人替他分担,否则消息往来不便,也是误事。我总得回去一趟,不然再过几日,霄长老就该给元老院弹劾我玩忽职守了。” 她想起前世军务繁忙,想要游历江湖却总不能遂心,又微笑起来,“等这些事完了,我便带你和昆盈几个,一同去见识见识江南武林,听闻江湖之中异人辈出,待到那时候,自然有见她的机会。” 第四章花媚玉堂(上) 若说江南行在比之京城,峻严巍峨自是不如,但遍地奇花异卉,玲珑山石、曲池回廊之间,却更有一番精工细作的清幽秀雅。叶渺自时雨轩出来,就碰见顾秀身边的大丫鬟银浦匆匆自台阶上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只阔口的玻璃缸,里面清水盈盈,游着三五条凤尾龙睛金鱼,或是墨水蓝,或是全红,又有银底红脑门的,又有飘几缕红花的,游起来灵动非常,鱼尾如丝,煞是好看。 叶渺在廊下站定,本不欲理会,偏银浦眼睛亮,先瞧见了暗处藤影里站着的叶渺,忙将玻璃缸交给身后小丫鬟抱着,过去屈身见礼。叶渺只得淡淡点了头,问道,“你这是往陛下的安澜堂去?” 银浦忙道不是,“应天府沉大人今天来渌水清波送白海棠,说是日前捕得金鱼十二条,鱼头带红者是祥瑞之兆,其中更有一双异色鱼,身上斑纹一模一样,只是颜色相反,特来敬献陛下,陛下看了觉得好,赐了四条与首相大人,又让我将这四条送与叶家主,聊表敬意。” 叶渺以修真界共主的身份客居在此,女帝之举亦是全乎礼数。叶渺看了一看那尾鳍长达数寸的金鱼,微笑道:“只怕我手下那几个孩子还养不了这小东西。” 银浦忙道:“这个不必家主担心,沉大人已安排了专人料理这鱼,稍后就让他去时雨轩报道。” 叶渺笑了笑,放她走了。这送金鱼的沉榕溪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讨初初大婚的女帝陛下欢心。她对这人印象不深,大约前世江南陷落,沉知府性命在否都是未知数,就更遑论找什么异色鱼、白海棠了。 叶渺这次随行江南是个意外。 按她本来的计划,眼下应当回幽涉本家去安抚那一群三天两头就要诈尸的长老们,再理一理本家积攒的杂务。只不过事到临头,偏又有了变数。女帝陛下亲自过来邀请她同行,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了一份拟得颇为详尽老道的章程,说要同去江南,看看和幽涉往来通商的水路贸易如何,顺带和叶家签订一份新的商贸协定。 这是正事,叶渺拒绝不得,刚要沉吟着说先回一次本家,稍些时日再来同陛下商议时,年方十七的女帝陛下就拉着她的手一面叫姐姐一面撒起娇来,“我说要去江南,叶英那家伙原就推拖着不响应,还反过来说我贪玩。不惜姐姐同我一块去嘛,省得那家伙又唠唠叨叨地,要是他欺负我,姐姐在就好管他了啊。” 叶渺忍俊不禁:“原来陛下方才说商议经济不过是玩笑话,实际是诓我过去给你助阵来着。” 小霏面上掠过一缕少女娇羞,随即笑嘻嘻地道:“也少不了叶家主的好处呀,江南美人儿多,说不准姐姐这一去,就误入了哪个温柔乡呢?” 如此,叶渺便也索性不再北上,修书一封给了堂主哥哥,委托他代为主持本家事宜,自己则随着女帝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了江南。沿途春光烂漫,倒真能纾解胸臆。叶渺连年来在幽涉北海的冰天雪地之中闭关,少有见此秀丽风光,游赏了数日,也深为流恋。 沉大人的金鱼在时雨轩养到第三日,就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这日晚间,叶渺刚刚放下女帝送来的简牍,安雀就从外面走进来,压低了声音,急匆匆地道:“启禀家主,那养金鱼的小唐死了。” 行宫禁地,下人暴毙可不是小事,叶渺眉头微挑,“怎么回事?” 安雀轻声道:“原本下午只是疯疯癫癫的,行宫的内务总管就说送她出去看大夫,向沉大人府上递了消息,结果大夫晚上到,人却没了。” 这事古怪,叶渺坐起身来,“我去看看。” 安雀忙开口拦她,叶渺摆了摆手,“你我都是修士,就更该知道怪力乱神是少数,多半都是生人弄鬼,此次巡幸,帝国皇室和重臣都跟随前来,不能不防,前面带路。” 安雀无法,只有先一步提着灯引着过去。仵作已然走了,旁边守夜的下人正要拿了验尸单子交到应天府去,叶渺伸手截住,拿来看了一眼,上面寥寥数笔,只写了尸体上无伤痕,无中毒痕迹,七窍正常,人已死透。 叶渺将裹尸白布揭开了一瞧,只见小唐颈中微有青紫斑痕,再看指甲,里面混着暗色泥土和皮屑,都已经凝固,因问道:“明明脖子上有伤,为什么还要写身上无伤痕?” 那下人诺诺答不上来,安雀从旁道:“说是他自己生前发疯,用手扼住颈上,才留了这些小伤,都不致命,应当无碍。” 叶渺微微眯起眼睛,“这尸体要停多久?” 那下人忙道:“不敢扰叶家主清净,入了夜就拉走。” 叶渺道:“城里不是有宵禁?你们明日再走吧。” 那下人忙道不敢:“沉大人派来的管事说他们有通行令牌,子时之前走都无妨的。” 叶渺心中愈加生疑起来,开口想道“让沉榕溪过来见我”,却忽而想起来这一世未曾在帝国领受实职,修真界共主的虚名可以拿出去唬人,真要管事的时候却远不及帝国元帅之名好用了。大约姓沉的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在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外人面前有所暴露。 叶渺微微冷笑起来,她如今管不了,只是这行在之中,倒有得是能管住这位沉知府的人。她转身离了此处,走出二院门,低声吩咐安雀,“去渌水清波告诉顾秀,有人要手长得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耍把戏,问问首相大人有没有兴趣剁了这只手。我稍后就到。” 第四章花媚玉堂(下) 渌水清波馆中,顾秀方自前厅议事回来,守候馆中的卫仪便将叶渺方才遣人来过的事情一一说了。 顾秀倒是意外,阿渺居然肯对帝国事务上这个心,但那人既说要来,她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连语调都微微愉悦了两个度,“那你去准备,我在这边等她。” 换过家常衣裳,她倚在临窗的软榻上阖眼细思起来,阿渺提起的那个沉榕溪……沉氏出身江北,不大不小,也算一方豪强,因避籍之故,方才来做了应天府的府尹。若说牵扯,沉家门第不高,独沉榕溪一人有些做官的本事,人口倒是不少,姻亲广布,和江南的这些官员打成一气,毫不见外。 她在心中细细想了一遍,仍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伸手去长案上摸索先前碧珠送来的简牍,却不慎碰到了装着金鱼缸,这一下来不及扶,那立式玻璃缸上搭的一个什么盖子“哗啦”一下掉到了地上,地毯上洇湿了大片的水迹,顾秀看着略微蹙眉,敲了敲桌板,才要唤人,帘子就被轻轻撩起来了。 安神的香雾为穿堂风吹散了些许,随之走进来个娉娉婷婷的娇媚少女,身穿青萍白纱衫,系腰银带,绕腕双镯,盈盈走到顾秀身前屈膝一礼,“大人——” 顾秀也不看她,仍是对着手中那份文牒耗神,“收拾干净,一会儿阿渺要过来。” 那侍女应了一声,却不动作,顾秀略一抬头,“你不会?那出去叫银浦进来伺候。” 那侍女浅浅笑了,声音柔软动听之极,好似蕴着一汪春水:“禀大人,妾身奉命来照看海棠花,旁的确是不会做。只是叶家主方才也着人来说,原本要来,因故耽搁了许久,如今夜深霜重,为避嫌疑,还是让叶侯爷居中传话吧。” 果然。 顾秀听罢,不怒反笑,“很好,很好,那你去告诉卫仪,让她替我多谢叶家主,不但为帝国着想,还如此顾忌我的名声,实在是体贴极了。” 她心下期待落空,一时连看文牒都烦躁起来,那侍女却凝视着她,轻轻开口道:“大人不必如此自苦的。” 顾秀陡然抬头,目光极为锐利地扫到她脸上,那侍女却不露半点破绽,仍是不急不缓地道:“大人何等的身份地位,又何必将千般心思都放在那一人身上?如此长夜漫漫……杯酒盏茶,都无人与之共饮,难道不寂寞么?” 她说到“长夜漫漫”四字时,眼波流转,已然伸手解开外衫,任其垂落在地,双袖唯余一层薄纱,玉臂绰约,走到顾秀身前,低首斟茶,托到了顾秀眼前。 顾秀端茶抿了一口,心中了然,微微笑起来,“沉榕溪遣你来的?” 那侍女撇过眼神,复又慢悠悠地转回来,娇娇地笑道,“沉大人没叫我来,我是自己……昨日安澜堂中一见,倾慕首相大人。” 顾秀淡淡道:“你既然是沉氏的人,就应该听说过我的作风。” 那侍女将瓷碟随手放在桌子上,仍是一副半屈膝的姿势,右手食指却已然点上了顾秀执杯的指节,半是挑逗半是抚摸地滑下来,“我既然敢来大人这里,必然就是有放肆的本钱。” 顾秀不动声色:“还要领教。” 那侍女轻笑一声,周身气场陡然为之一变,好似有凛冽透骨的寒气席卷而过,人好似还是那个人,面容几乎都没有多少变化,但气质已然迥异。那侍女向着她偏过头眨了眨眼睛,“首相大人——” 这情景实在太熟悉,熟悉到无数个梦里她用尽一切,都追寻不到一声相同的呼唤。顾秀被眼前这人的手段震慑得晃神了一瞬,随即就本能地觉出一种诡异的危险,此处退无可退,手腕上那只柔弱无骨的女子之手也好似重若千钧,而下一息,那侍女伸手到旁边侧着茶碟轻轻一敲,鱼缸应声而裂,水声同玻璃碎裂声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几条金鱼在桌子上竭力翻身,鱼尾拍出啪啪的急促响声。 而受困她手的顾秀也恰恰好看准了这一瞬,趁着那侍女分神打破鱼缸,元神出窍,将壳子留在了原地。元神无形无质,从半空跃过,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侍女身后,借着屏风遮挡,隐蔽了气息。 与此同时,顾秀隐隐觉得好似对那金鱼感同身受一般,身体的呼吸困难起来。她看向那侍女,“你想做什么?” 大约是确定了她已经逃无可逃,那花妖也放松了控制,轻声附在她耳畔道:“当此之际,首相大人还不知道这些金鱼是何用处?鱼为人傀,吸人精气以养自身,鱼病则人病,鱼死则人死。”她说话之间,顾秀这具身体已然因为呼吸不畅昏了过去,窗口那盆海棠花的枝叶悄悄蔓延过来,木藤将顾秀的身体送出了窗外,拉上了窗扇。 扮作侍女的花妖站在原地审视了一下,扯起顾秀搭在架子上的外袍套在自己身上,对着镜子笑了一笑,听见外面有悉窣的语声,料到来人。便拿着残存的鱼缸一角,对着额角猛地磕了一下,假意倒在了桌上,装作失去了知觉。 顾秀站在原地看得蹙起眉,这个妖精似乎还不止是冲着她来的,且此等修为的花妖实在难得一见,贸然上去太不明智。好在阿渺今晚不来……她心下思索未定,就见银浦引着叶渺走了进来。屏风内外的两人同时心头大震,叶渺几步跨过去,将那扮成顾秀的花妖扶起来,低声叫了两句“顾秀”,见怀中人昏迷不答,额角鲜血淌落,焦急之态显露神色,转头去看银浦,神情凌厉,“暗河的护卫是怎么做的!秦清溪呢?” 顾秀在屏风后听得怔住,她虽从父亲去世后接掌了顾家暗河,但却从未对阿渺透露过暗河四大首领的名姓,暗卫之首秦清溪随身护卫她这种事,阿渺又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七年前的请室之乱,阿渺甚少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过,而即便是那一次,除却因为受伤导致的虚弱之外,她都没有在阿渺脸上见过如此忧心如焚的神色。生死关头最难作假,难道阿渺这些年来的疏远…… 顾秀未及再想,这边,秦清溪已然从外间过来单膝跪地谢罪,将自己所知情况又细细说了一遍,与银浦也是大差不差。如今顾秀身负修为,自然不愿独处时有人窥探,将这些暗卫大都遣开了,却也使得此事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叶渺眉头紧锁,并指想要搭在顾秀颈间试探脉搏,手腕却陡然让人握住了。这一下奇诡无比,几乎是靠着多年在战场上磨出来的意识察觉了危险靠近,电光石火之间,叶渺反手一甩,指尖冰刃激射而出。而那人斜斜一避,从她怀中旋然脱开,长发一甩,哪里还是顾秀? 叶渺扣住四枚薄薄的冰刃蓄势待发,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微微眯起来,“你是那盆海棠花。” 那海棠花妖偏头一笑,“叶家主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人,博闻强识。” 叶渺盯着她:“你把顾秀怎么样了?” 海棠花妖双手交在身前结印,细碎的花瓣迅速从莹然的法阵之中冒出来,“叶家主最好还是放我离去比较好,不然,我可以不确定您之后见到的,会不会是那位首相大人的尸体呢……” 这妖精要跑!叶渺左手急抬,“叮叮”两声,却只钉住了留在原地的数片花瓣。她眉头一皱,单手捏了个追踪法阵,当即沿着那花妖的气息追了出去。元神顾秀在后面蹙眉看了一晌,略一犹疑,也立时踏入法阵,跟了过去。 第五章夜奔(上) 金陵城夜色如醉,那花妖一路逃窜,身法倒是出奇地快。两人一妖直追至淮河畔,不待叶渺捉住一点影子,那花妖已然一个鹞子翻身,花影一闪,投身入河,一阵波光粼粼的涟漪过后便再了无声息。 叶渺在河边停下步子,河道中小舟来去,灯影绰绰,金陵夜市如此繁华,倒是不方便在这人堆里面动手了。她正细思间,陡然觉得肩头一凉,蓦然回身一抓,将一只冰凉的右腕握在了手中。 “顾秀?” 她神情讶然,“你怎么……你这是怎么了?” 顾秀颇为无奈地晃了一下胳膊,“阿渺……轻点,好疼的。” 元神纯净,最易受外邪侵袭,以灵体出现在这闹市之中也太过危险。叶渺松手放开顾秀,从身上解下外衣,单手在上面画了几个防护符咒,给这人披在身上,趁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顾秀神色,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心中先放下三分,握着她的手便要朝行在走,却被按住了。 顾秀看着她摇头,“我不能回去,不然就打草惊蛇了。” 叶渺蹙眉道:“她们是针对你?” “恐怕还没有这个胆子,那个花妖来找我是临时起意,当务之急,是你回去看好小霏,不要让她出事。”顾秀沉吟片刻,“眼下我也摸不透她的用意,但那些鱼的作用确凿无疑。本来只有小霏的份,分给你我是她临时起意,所以应该不是针对我们。但这么好的机会,单单只杀一个女帝未免太不划算,那个花妖当时未必不能杀了我,她不下杀手,恐怕是因为背后的那个人承担不起。” 这倒是理所应当,敢对首相顾秀下手的人,似乎两世加起来也都不太多。叶渺侧头想了想,“那她想杀了小霏?” “也不是,”顾秀缓缓道,“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换一个女帝,那依然目的是针对我,既然针对我,就应该直接杀了,再不济,也要趁机废掉。所以他们对于小霏没有杀心。” 没有杀心,那就只是个手段,想借女帝病重的机会做点什么,但如此声势浩大……“即便江南官员铁桶一般,水泼不进,就不怕女帝真的追究起责任么?” 顾秀摇头,“此时尚且没有定论,我今晚得留在外面,你回宫去找卫仪,让她将大印带给叶侯爷,陛下倘若真的受惊病重,不能理事,就由他出面主持大局。” “那你呢?” 顾秀凝视着她,目光中意味悠然,含了些许笑意。叶渺心下仍是关切,忍不住接着道:“你如今连肉身都没有,留在这里,倘若那个花妖和她的什么同伙去而复返,我来不及赶回,又怎么办?”她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给自己编了个借口,“毕竟首相大人是国之柱石,还是善自珍重的好。” 顾秀微微一笑,“多谢挂心。” 两人最终说定的结果,是将顾秀单独放在距离行在最近的一间客栈之中,时间匆忙,她也来不及做假傀儡,便将隔壁住的一伙商人用术法挪到刚刚开的房中,又在商人房中设下障眼法,让顾秀住了进去。两间天字号房陈设一般无二,倘若那花妖循迹找来,只怕也要兜几个圈子才弄得清楚。 布置好这一切,叶渺当即施展开轻功,越过行在围墙,一路飞檐走壁,摸到了女帝所住的安澜堂。 安澜堂中静悄悄的,丝毫看不出刚刚大乱了一场,唯有寝殿的灯亮着,崔姑姑守在门口,听她问及事况,神情间只有忧虑:“卫大总管已经来过了,说首相大人至今失踪未归。陛下也是高热昏迷,御医说是内毒侵袭,实在凶险得紧。” 那些人的确偷偷拿走了顾秀的肉身,叶渺心中转过,正待继续相问,里面侍女已请了她进去。 虽是四月,室内也点上了炭火,床上,小霏眉头紧闭,额上虚汗淋淋,口中还不住地喊冷,锦被裹得紧紧的。叶英坐在床边,见她进来,打了个手势屏退众人,这才将叶渺拉到帘帐边上,压低了声音,“首相大人无事吧?” 叶渺点头,然后伸手便去搭小霏的额心,刚刚触到,床上的人就咯咯笑起来,一骨碌坐起来,甩了甩头发,哪里还有半点重病的样子? 叶渺愕然,“你不是被那个花妖……” 女帝霏眨眨眼睛,靠在床上笑嘻嘻的,“我当然要让她们以为我出了事,要不然,阿英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左右高烧也好演,喏,拿这些熟地瓜偎在额头上贴一会儿,保准什么御医来诊都是高热不退。” 叶渺摇头笑笑,向叶英问清楚了缘由。原是那花妖来下毒时,正赶上小霏又打算易容成侍女偷溜出去玩,那花妖将女帝身边的侍女卿云认作了小霏,连日来被金鱼吸食精气的都是小霏,这一次被下了子母蛊毒的却是卿云,自然作用甚微,只是卿云姑娘也受了些牵连。 “在屏风后面那张小床上呢。”小霏轻声提醒,“阿英对外只说是一并被花妖所伤,只是这伤得实在太古怪,那些金鱼落地就不见了,阿英也实在没办法。” 叶渺过去探了一探,只觉脉象絮乱,突突直跳,“恐怕还是要找那个下毒之人算账。” 她将方才顾秀交待的事情同二人一一说过,女帝听完沉吟了片刻:“我手上并没有什么大事……何况此次来江南也不打算查什么贪腐,他们理应不至于如此防备过激才是。” 叶渺正色道:“这些事我和顾秀会查清,陛下身体受损,往后数日间还是静养为宜,以免伤及自身。” 女帝霏不答,苦苦细思了半晌,忽而眼中一亮,将叶渺一手拉过去,凑在她耳边细细说了一番,末了笃定道:“我料定就是这个缘故,此事首相大人不宜插手,但此处距离淮阳甚近,淮阳蒋家之中有一个叫蒋音的,是我旧年伴读。此人可以信任,官职又低,很不显眼,我这就让她过来协助查清情况。” 叶渺轻轻点头,“我身为外人,不宜插手帝国内政,找出元凶之事,还要拜托陛下了。” 第五章夜奔(下) 从行在回到客栈中已是晓月将沉,叶渺将这次带来江南的安雀、昆盈等叶家子弟都一并留在了宫中,她素来独往,寻那个花妖的踪迹也无须动用官府,只带了数样给顾秀配药用的珍稀药材,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苎罗纱衫,便越过城墙一路往东去了。 顾秀竟还没睡,窗牅半开,她从中跃进去,那人正静静坐在桌前,手边一杯淡茶,几乎透明的身形掩在她的外衫下,大约是听见她的动静,方才回眸一笑,“阿渺,你回来了。” 她带上窗扇,走到那人身边,一面坐下,一面从怀中抽了一个锦盒出来,平平放在桌面上。掀开铜扣,里面是一只须叶俱全的人参,长不盈尺,却已是难得的珍品。 顾秀面露好奇,“要这个做什么?” 叶渺睨她一眼,“你就打算这样一天在外面飘着?要不了三日就要灵气耗尽了吧?” 说罢,伸手解开红线,将人参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伸手一托,悬浮在半空中,素手翻飞,金色的符咒绕成了一个密密的圈子,将其包裹起来。那人参也不住地抽条长大,渐渐有了手足躯干,显露出隐约的人形。 “自己钻进去罢。” 顾秀一笑,从披在身上的外衣中脱出来,掠进了那一片金光之中。不过稍顷,人身就已捏成,顾秀适应了一下新的身体,从手边捡了衣服穿上,又借着外面的隐约的天色照了一照。铜镜如水,映出的面容倒是和她很像,只是眼角眉梢略略有些不同,这具身体似乎也太单薄了些。 “原来我在阿渺眼中是这个样子,”她从梳妆台那边走过来,口中笑道,“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比我自己看要成熟稳重得多了。” 叶渺眼皮一掀,“首相大人忽悠起人来本事高超,看着稳重些许不是更方便么。” 顾秀一笑,也不以为意,自去摆弄束发了。叶渺坐在原地,心里却不知为何隐隐作痛起来,她方才塑形之时,一念之差,就将人形塑成了上一世那人的面目。 其实顾秀只有一个,只不过她的那位首相大人身子不好,难免看起来更虚弱些。她来到此界七年,也从未觉得两人在容貌上有什么不同,可是今日一见,居然差别如此分明。以至于这个异界的灵魂装进她所熟悉的那个壳子里时,一颦一笑都好似有了熟悉的魔力,让她不由得为之恍惚起来,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哪一个。 待及天明,客栈下面的街道上零零散散有了人声,她便带着顾秀下楼结账。客房老板看到她身后的顾秀,还迟疑了一下:“姑娘昨日住店的时候,好像并没有……” 叶渺声音清冷:“是我的朋友,早上来找我的。” 那老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边连忙将单据和找零的碎银都包好,递到叶渺手里,说了两句客套话,叶渺却没搭理,接过东西,转身带着顾秀走了。 街市上人流如潮,顾秀自任首相后就极少出来走动,一时看得兴致勃勃,又凑过去问道:“阿渺,你方才为什么不理那个老板?” 其实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声称是朋友,其实她比较愿意被误会成别的什么来着,嗯,不过阿渺肯定不会那样说就是了。 叶渺抬头扫了一眼这活泼得有点过分的顾秀,“因为你穿成这样很扎眼,自己不知道吗?” 她在行宫之中不比在家,服饰均须遵循礼节,而无论是叶家的家主服制还是女帝陛下赠给她的那几套,外裳的辉煌精美程度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她与顾秀身形相仿,这衣服穿在顾秀身上自然也很合身,与她同行走来,恐怕要让人以为是她拐骗了什么千金大小姐。 走过一个街口,叶渺就在集市正热闹的地方寻见了一家兼制成衣的布庄,接待的学徒见两人衣饰不俗,忙请到了里间,奉了香片,神态殷勤:“两位要做点衣裳?可要先看看料子?” “不必。”叶渺一指身边这位,“照她的尺码,有你们新制的干净成衣,找几套颜色简单素净,做工细致的过来我看。” 那学徒心下不解,只是贵人的想法千奇百怪,总有道理,当下应了一声好嘞,转身进库房找去了。也不敢耽搁太久,不消一刻就找了五六套来,在台子上先展开一匹白布,又将衣裳一一摆上去,叶渺扫了一眼,伸指点了几件不要的,侧头问顾秀,“你挑一套,余下的给你包上?” 顾秀语气中满含笑意,“阿渺再替我选一套吧。” 第六章思凡(上) 叶渺警告性地瞥过去一眼,顾秀从善如流道:“那便拿淡红色的那套,在哪里换衣裳?” 小二忙朝帘后一指,叶渺坐在原地,付过银钱,就着杯中的茉莉香片啜了一口,回思起顾秀今晨在客栈中给她说的那番话来:既然女帝一切安好,那首要之事便是找出花妖去向,唯有如此,才能探知那异色鱼的古怪。蒋音奉诏从淮阴赶来须得两日功夫,此事不宜惊动官府,最迟她们也得在蒋音入城前回合。 稍顷,就听那帘中传出动静来,顾秀扬声唤她:“阿渺,这衣带子怎么回事?你来帮我看看——” 叶渺无法,只得起身进去瞧她,口中道:“大人想是被人服侍惯了,如今连更衣都要人——”不料刚进那帘子,就见顾秀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身上青衫潇潇,正欲说话,就被顾秀伸手按住嘴唇,轻轻摇了摇头:“有人盯着咱们,方才从客栈出来就是了。” 叶渺心领神会,挑眉道:“改主意倒快,怎么换了这个?” 顾秀也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撒了两句娇,尔后压低声音:“空间法阵能用吗?” 叶渺点头,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去哪里?” “西郊。” 一步千里的法阵瞬息展开,借着帘幕遮挡,下一秒,两人就双双落在了城西一片郁郁葱葱的麦田之中。叶渺四下一望,见不远处就是一道村落,便先拨开及膝的麦浪,牵着顾秀从土膏微湿的田垄中走了出去,沿着干爽的小道一路到了村庄之中。远远从槐树下一望,发觉这村子规模竟也不小,此处只是延申出来的一角,并没什么人,连房屋也有不少荒置了的,断壁残垣,杂草丛生。 叶渺在前面探了探路,很快就找着一间空置的草屋,院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里面却已然人去屋空。顾秀随在她身后进来,上下打量着,“此处毗邻城门,总该是富庶之地,怎么也有这许多人背井离乡,连老家都不要了?” 叶渺掸了掸桌上的尘土,“说不定便是合家进城去,故而才空着。我看这屋子不像太久不住人的。” 顾秀问道:“主人就在附近?” 叶渺摇摇头:“那倒不是,箱笼都是空的,必然已经没人住了,大约是如你我一样的过路人多,才留在此地借宿。毕竟若是晚间赶路至此,距离城门少说一二十里,是无论如何也跟不上过去了,不如歇在这小村子里。” 顾秀笑道:“那我们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女帝陛下调的帮手过来,蒋音若是明天赶过来,我们须得在她到这附近的驿站之前截住她。” 叶渺轻轻颔首,与顾秀留在了这土屋之中。顾秀与心上人共处一室,最难得的是阿渺还肯不躲着她,不觉心甜意洽,时间过得飞快。待到傍晚,叶渺见外面天色模糊,这就准备起身出去。顾秀忙拉住她衣袖,“这是做什么去?” 叶渺侧目看她一眼,“既然出城,再穿这一身长衫就不像话了。原是买不到寻常人衣物才让你这么凑数的,既然眼下到了这个小村子里,正好去弄几身衣服来扮上,免得一走出去就被人看了破绽。” 说是“弄”几身,却也不能当真不告而取,叶渺在这屋中观望了一日,早看出来哪家有年龄身形相仿的姑娘。这厢顺着找了过去,和那户大婶说清了情况,自称是附近医馆的医女,出来采药迷了路,到村中借宿一日,因在水田边摔了一跤,衣衫沾了泥污,特来借两套新的。说罢又从荷包中拿了一粒碎银按在那妇人手中,笑道:“我们也是急用,冒昧叨扰,这点子就拿给妹妹做新衣裳罢了。” 那妇人掂了轻重,少说也有二两,买十套衣裳也够了。知道这是飞来横财,不觉喜笑颜开,先时叫女儿阿花过来说了,又拿了全套的衣裳鞋袜给叶渺,笑呵呵地道:“那空屋子里怕是只有茅草,没得铺盖,我这边还多余一套旧的,一并借给姑娘吧,用毕了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再去拿。这衣服不值许多钱,姑娘穿着走就是了。” 说罢又让阿花抱着被褥一并送过去,叶渺略一迟疑,虽觉有些不妥,但念及还要在此处停留两日,她露宿荒野是常事,那人怕是却吃不了这个苦,江南春上多雨,可不要又着了湿寒。这么一顿,那瘦瘦高高的阿花就已然扛着铺盖卷先一步走了出去,在门口停了停,回头看她一眼,目露疑惑。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叶渺心下摇摇头,这就提着包袱跟了过去引路。到了小院,叶渺将包袱放下,就过来接阿花手上的铺盖,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虽说不上面黄肌瘦,也究竟纤瘦,一看就是在家中没少做力气活,这厢和叶渺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转身回去了。顾秀从柜子后面走出来,见了她拿回来这一大包,因笑道:“不是说只买两套衣服?怎么连铺盖卷都搬过来了?” 叶渺自顾自地铺床,凉飕飕地道:“还不是因为有些首相大人娇生惯养,怕你住不惯这荒郊野地。” 顾秀笑道:“你是看轻我了。若论混江湖睡草席的功夫,我可一点都不比叶家主少。” 叶渺瞟她一眼,见顾秀只笑不语,心里方才想起一直忽略了的事,顾秀少时随在父亲身边云游四方,后来又仗剑江湖,这江南武林,怕是比她还熟悉些。 只不过前世那人自请室之乱后身子就一直不好,才只得这般精心养着。叶渺想起这一节,淡淡道:“左右二两银子的帐,我就先替大人记下了。” 谁料顾秀却只是朝着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道:“阿渺,我想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了吧?” 叶渺微微蹙眉,这人尤为可厌的一点就是总喜欢拿一堆细枝末节来曲解旁人意思,当下冷了声音:“你愿意住就住,不愿意就罢了。我想大人还不至于是因私废公之人。” 稍顷,就听那人轻轻问她:“你给那位风舵主买了上千两银子的好酒,可也曾记了这样清楚的帐?” 第六章思凡(中) 叶渺陡然抬头看过去:“你监视我?” 她和风鹩出去买酒之时虽未刻意隐藏行迹,却也是微服出行,顾秀对数目知道得这样清楚,显然就是早早探知了。 她自问这一世不曾做下有害于帝国之事,态度淡泊与世无争,不过是个玄门世族的家主,顾秀她凭什么——这一番心思还没过完,就见那人眼中蓄满清泪,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叶渺被她这一眼看得没了脾气,说起来监视就监视吧,像他们这样的人,身边有十来个各为其主的眼线都要算少的。只是看那人的样子,好像并不是为了怀疑她才监视的,那是为了…… 心思还在政局中打转的叶家主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顾秀刚才那句话,该不会是因为不满于她那样对待风鹩吧? 天色已经黑了,这地方没有蜡烛油灯,窗外明月高悬,清冷冷的月光洒进来,顾秀也没理她,和衣睡在里侧靠墙的地方了。叶渺坐在那儿心潮起伏,独自沉思了一会儿,也自睡了。 只是这一睡就到了平明时分,叶渺迷蒙中察觉身边似乎少了个人,一摸衾枕冰凉,不由得惊起一身冷汗,扬声唤起顾秀来。 不过叫了两声,就见那人从门外走进来,暗暗淡淡的光线里看不清神色,声音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微微的沙哑:“有事?” 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顾秀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她想起昨晚之事,轻轻叹了一声,主动伸过去握住那人的手,温声道:“我并没有怪责你的意思。” 那人低着头,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叶渺顿了一下,解释道:“京城与淞湖钱庄不同,往来不便,风鹩又没带银票,我才替她垫上的。倘若你遇到这样的境况,譬如今日,我不也是一样如此待你?”温言安慰了几句,又见外面还是昏昏沉沉的,便拉着顾秀继续睡了。 叶渺身为修士,本来无需睡眠,那人大约却是因为前夜都跑到外面吹风的缘故,很快就沉沉睡去了。只是怕冷似的,不自觉地朝她这边靠,一直躲进她怀里才安生。叶渺也恐她受凉,伸手过去将被角掖了掖,就这样静静拥着顾秀睡下了。 说起来,这大约还是隔世之后第一遭距离这个人如此之近。她从前总以为顾秀如何机心深重,如今看来,倒是幼稚不讲理的时候多。 这一点似乎也有端倪可寻,毕竟上一世的首相大人从来也是专横独断,对她想一出便是一出,幼稚得不分上下。 次日晨起,顾叶二人离了村庄,往城门口探了一探,算准了蒋音来的时辰,便先行到更远些得驿站中放了一把火。 火势不大,却闹得人仰马翻,烧尽了四个空余客房。顾秀在远处陇头看了一阵,微微眯起眼睛:“这样就不怕她不到旁边这里来了。” 叶渺提醒她:“蒋音可不知道驿站旁边还有个村子。” 顾秀微微一笑:“我早料到了,是以先问了那里喂马的小厮,他们本地人都知道这边村落,介绍路过客人过来投宿也并非第一遭了。” 原来这便是那间空屋常有人住的缘故。叶渺心下了然,同顾秀在驿站道边等了一个晌午,除了过往客商之外,却是一人也无。眼见天暗云低,二人只得回去,顾秀一路沉思,这会儿方开口道:“陛下发密信到淮阳须得一日,再过来一日,今天无论如何都应到了才是。” 叶渺道:“许是接信时耽搁了,毕竟——”话未说全,叶渺按在木门上的手就陡然察觉了不对。外面的篱笆门体轻,被风吹开或是被野狗顶开是常事,这木门却是她走的时候闭好的,门闩的位置也不是她插的位置。有人动过了这里!刹那间疾风掠过,叶渺一掌拍开大门,挟着顾秀飘然到了屋里,左腿一扫,将旁边木桌踢飞起来堵住,只听嗖嗖几声箭鸣,屋中埋伏的人、院中埋伏的人都跳了出来,手里举着火把,缓缓将两人围在了中间。 顾秀和她背面靠住,低声道,“是附近的山匪。” 官兵从不屑于扮成这副样子,何况官府的人也不会有胆子来用几十个人围攻顾秀。这些山匪多半是接到了消息,得知这里有点子榨得出油水,这才一窝蜂地跑了过来。 只是她和顾秀来此之后深居简出,少有的几次探路都是拣人少之时潜出去,如此还能得知消息……叶渺轻声道:“八成是先前借衣服那家女人告密,我给她的那一小块,是细丝纹银上铰下来的。” 顾秀为之哑然:“他们必是把你当肥羊了,这下怎么办?” 她们还得在此处等蒋音,倘若这伙匪人闹将起来,不免向官府中走漏风声,届时对面一查,她与顾秀都不在禁中,定然就能猜到行宫消失的两个人到了此处。叶渺正自想着,寸许宽的门缝中缓缓走近来个女人,似乎是他们的首领,抬手一指,立时有人咚咚撞起门来,不消片刻就将那破破烂烂的木门撞得七零八落,数个大汉上去将桌椅破烂等都抬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等着那个女头领发话。 那女人身后还跟了个少女,叶渺一眼便认出来是昨夜那农户家的女儿阿花,心中已然确定,这是一伙匪村,匪在明,民在暗,专宰过往行人。怪不得好好一个村落,竟有如此多空屋,想来都是明晃晃的诱饵。却可笑她和顾秀一头撞了进来,偏赶上人家收网。 叶渺对这一伙武夫不以为惧,心中暗暗笑过,只盘算如何悄无声息不留后患。就见阿花走到女人身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她耳力极好,听得清清楚楚:“小六子从那个身上搜出来两封信,都盖着官府公文,恐怕是官府中的人呢。” 女人道:“官府的人怎么不去驿站?跑到这里做什么?” 阿花道:“驿站今天走水,这人好像也没说自己是官差。” 女人哼了一声:“不说是官差,那八成也就是个跑腿的,连个随从都没有。既然已经打晕了,那就直接抬上山去,能搜出多少买命钱算兄弟们的,再一刀宰了就是。” 倒是心狠手黑得紧,叶渺暗自思量过,身后顾秀轻声道:“他们抓住了蒋音。” 叶渺一惊:“你怎么知道?” 顾秀道:“时辰形貌都对得上,说不定就是,我们索性也跟上去看看。” 叶渺略一沉吟,轻轻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建议。两人极有默契地各自分开,对面见状,还以为逮住的鸭子要飞,登时堵门的堵门,提刀的提刀,翻翻滚滚地战到了一起。顾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是练老了的,当下从对面人手中先下了一柄厚辈金刀,边战边退,一侧眸却看见阿渺那边情势不好,心中一急,手边不由得凌厉起来。她知道阿渺不修武学,这下不能动用术法,竟是落了下风!几下或格或点,瞬息清开了挡路的人,堪堪赶在那一剑从阿渺背后砍中之前,用刀背一拍,将那个蒙面的扎了出去。这下稍得喘息之机,她低头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阿渺,语气虽轻,却掩不住焦心之色,“怎么回事?” 阿渺眼尾扫过来,脸上神情被低垂的鬓发遮住了,语声似是好笑:“做戏也要做得像一点啊……你慌什么?” 嘴上这么说,她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动。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顾秀这个人,就她所见,的确很少有惊慌失措以至于失去判断力的时候。甚至就连上一世决裂之际,她当席下令昆盈刺杀,那人都只不过晃神了一瞬,就依仗着昆盈失手和她谈起了条件。 再有……就是西海的那一次,明知不过只是一个可能,明知道自己身体孱弱……还是选择冲进去找她,只不过为了一枚她不慎落在里面的玉佩,就险些葬送其中。但那枚玉佩却也被她敲碎了,因为隔阂,因为她们政见上的冲突……叶渺想到此处,心中一痛,跟着手腕就被刺中,呛啷一声抛了兵刃,假意向后一仰,装作在混战里被击中后颈昏了过去。 第六章思凡(下) 叶渺略一沉吟,轻轻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建议。两人极有默契地各自分开,对面见状,还以为逮住的鸭子要飞,登时堵门的堵门,提刀的提刀,翻翻滚滚地战到了一起。顾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是练老了的,当下从对面人手中先下了一柄厚背金刀,边战边退,一侧眸却看见阿渺那边情势不好,心中一急,手边不由得凌厉起来。她知道阿渺不修武学,这下不能动用术法,竟是落了下风!几下或格或点,瞬息清开了挡路的人,堪堪赶在那一剑从阿渺背后砍中之前,用刀背一拍,将那个蒙面的扎了出去。这下稍得喘息之机,她低头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阿渺,语气虽轻,却掩不住焦心之色,“怎么回事?” 阿渺眼尾扫过来,脸上神情被低垂的鬓发遮住了,语声似是好笑:“做戏也要做得像一点啊……你慌什么?” 嘴上这么说,她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动。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顾秀这个人,就她所见,的确很少有惊慌失措以至于失去判断力的时候。甚至就连上一世决裂之际,她当席下令昆盈刺杀,那人都只不过晃神了一瞬,就依仗着昆盈失手和她谈起了条件。 再有……就是西海的那一次,明知不过只是一个可能,明知道自己身体孱弱……还是选择冲进去找她,只不过为了一枚她不慎落在里面的玉佩,就险些葬送其中。但那枚玉佩却也被她敲碎了,因为隔阂,因为她们政见上的冲突……叶渺想到此处,心中一痛,跟着手腕就被刺中,呛啷一声抛了兵刃,假意向后一仰,装作在混战里被击中后颈昏了过去。 此时在桃花山上做客的风鹩船上,大抵还不会想到她的友人,桃花山山寨的女寨主林琴会给她带来点什么样的惊喜。她本是南下跑船,逢海上风向不好,在沿江歇脚,就被友人请过来做客。今晚林琴听了线人报告,下山去做两单大生意,风鹩则受了友人的委托,坐镇山寨,四处巡逻。 不过一更天,天上星子还少,她就远远看见山道上一片移动的火光,正是林琴和一帮兄弟抬着几个人回来了。她和林琴碰过拳头,嘻嘻笑道:“收获如何?我听你说可是两只肥羊。” 林琴微微笑道:“点子倒硬,好在没伤着兄弟,都是自己脱力昏过去的。” 风鹩喝了声彩,道:“给你的庆功宴早备下了,大家今晚好好喝一盅!”她知道林琴治下严明,寨中兄弟武功都不错,就更好奇这回绑来的人。林琴道:“一共三个,路上还捡了一个,像个官差,却是落单的。” 风鹩借着火光凑过去看了一眼,这头一个官差不官差的不认识,只是细皮嫩肉的似乎确是大家子出身。又探头看后面车上歪靠着的两个,叶渺在车上装了一路,方才早听出来是风鹩口声,当下眼睛一睁,目光凌厉,明明白白和凑过来的风鹩对上,吓得风船长大叫一声,险些火把都丢了出去。 林琴见状不好,忙过来问道:“怎么了?” 风鹩面色古怪,又看了一眼车上的叶渺,早已闭眼装昏去了,但她和叶渺何等相熟,又想起女帝这一两月巡幸江南,当即弄清楚了个七七八八。这位叶家主至今躺在车上装死,只怕也不愿暴露身份。这也就罢了,她知道叶渺脾气不拘,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但旁边那位阖眼假寐的,好像就是陛下婚典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位首相大人啊…… 也不知道老林是今年是犯了什么太岁,居然一遭劫了这么两座神仙。风鹩深深吸了口气,调理了一下过于震惊的心情,扯着林琴到了一边,压低声音:“你在哪里遇见她们俩的?” 林琴不解:“前山村么,阿花昨天才给我报的信儿,不是给你说了?拿的是上好的银角子,人又像个富家子弟,没带什么护卫,像是小情侣跑出来私奔的。” 风鹩被她这副说辞搞得有点脑子嗡嗡,盘旋了好一会儿才想清楚怎么给林琴解释:“……这两个人你动不起,我跟你保证,不是普通的富家子弟。就算跟知府搭上线你也压不住这等事,听我的,趁早给放到山下明天弄走。” 林琴大感奇怪:“什么人让你吓成这样?你难道认识她们?” 风鹩迅速否认:“不认识!” 林琴道:“那不就好了?一个是落单,那两个就是落双,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我们动的手?” 风鹩快被她这死犟脾气弄疯了,“老林,林大姐,林姑奶奶,算我求你了行吗?”这压根不是知不知道的事情,她深刻怀疑,就算全山寨的人都捆上放在一块,要团灭只怕也不够那位叶家主费一刻钟的。 两人拉锯的结果,是林琴终于松了口,在山寨中打理出一间空房来,将两人安置进去。风鹩又着意从库房寻了数套干净衣衫用物拿过去,林琴在旁边冷眼看着,慢悠悠地开了口:“我看你是诓我,你绝对认识她们。” 风鹩抖了抖,“我不敢认识啊,大姐。” 林琴一笑:“知道你不敢说,跟我透个底吧,哪里来的?” 风鹩伸了一根手指,林琴道:“不能说?” 风鹩向上戳了戳,然后摇了摇指头,“就这一句,多了没有,我可不敢说了。知道太多你我都没命。” 原定的庆功会自然是取消了,林琴却不想太薄待了众兄弟,只将提前做好的酒肉各自分到屋里,算作是给大家补的宵夜。二更宵禁一过,四下噤声,又恢复到了如往常一样的沉寂之中。 另一边,叶渺侧头听见外面没了动静,这才推了推顾秀,叫她起来,神情间颇是无奈,“谁知道怎么就遇上风鹩了呢?倒也是好事,明天让她递个话,把蒋音放下山去罢。” 顾秀坐起身来,靠在她旁边,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渺度量旁边这位肚里醋海无边的首相大人必然是又心心念念起了半路杀出来的风舵主,她眼下其实很愿意和顾秀保持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做朋友也成,做亲人也成,只要不对她有别的企图都成。 顾秀在她旁边讨了一会儿没趣,也自己下去了,点上油灯,看见桌上一个蓝布大包袱,打开来是数套色彩缤纷的衣物,顾秀左手拎了一件鹅黄的,右手拎了一件绯红的,转头过来:“阿渺觉得哪个好?” 叶渺扫了一眼,在那件红衣上停了一瞬,她隐隐约约记得,前世顾秀少年时除了白衣,最喜欢的便是红色。说来也奇怪,旁人穿白色,穿出来都是清冷的,偏她的白衣耀目如晴空白雪,张扬无比。同样穿红色,总该是热烈的,偏她穿的时候就又冷下来,好似临水照出的花,虽然一样艳色逼人,却多了三分冷静疏离。 她其实是想看那人再穿一次红衣的,前天在布庄匆忙走了,虽然遗憾,但眼下,她好像也不应该离顾秀太近,更遑论给出她这样亲密暧昧的建议。 “你自己爱穿哪件穿哪件,夜里点这么亮的灯,回头人家就都知道你昏倒是装的了。” 第七章相思引(上) 次日一早,叶渺独自起来,打算去找风鹩算账,却不巧风鹩前一晚上喝多了酒,眼下还醉着。她拿这酒鬼没办法,摇了摇头,只向门口守卫留了话便走了。 回屋不到卯时,她推开门,见顾秀竟已醒了,抱膝坐在床头,目光怔怔的。她便走过去敲了一下,“大清早的坐在这儿发呆,想什么呢?” 顾秀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抬头看时,好似这才反应过来,转而松手笑了笑:“也不是想什么,昨夜上山的时候似乎在这山上见了一种难得的草药,叫做相思引,阿渺听过没有?” 叶渺问道:“那是什么?” 顾秀笑道:“正好我这一早上也无事,不如带你一并去找找吧。”她也不问叶渺这一大早的起来做了什么,自从床上下来,蹬了软鞋,到屏风后面换衣裳去了。叶渺则回身过去翻包裹,从里面找出一柄短匕,掣出一看,只见青光如水,寒意森森,颇为满意,转头道:“这个怎么样?你看看趁不趁手——” 她话说一半,余下的却都碰到口边怔住了,顾秀笑盈盈地站在屏风旁,身上正是昨日那领红衫,她单手伸到后面系上发带,一面笑道:“阿渺的眼光果然很好。” 叶渺立时反驳道:“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自己喜欢红色的,那天在布庄不也是选红的?” 顾秀一笑,“我可有证据,你过来帮我弄好这个发带,我就告诉你。” 叶渺心中迟疑了一瞬,还是依言走了过去,顾秀的头发一直很好,乌黑顺滑,发丝细细的,泛着秾丽的光泽,这纱制的发带就不大容易系上,只是松松地挂在上面。她先将这发带取下来,又把头发拢成一束,在上面缠了几圈,打了个简单的活结。顾秀就这么任她摆弄了一会儿,等她开口道“好了”,就猝然转过头来,和她打了个对面。 她匆忙向后退了半步,肩头却被顾秀揽住了,那人偏过头,轻声贴在她耳边笑道:“我的证据也很简单……不要说昨天那样盯着看了,就是阿渺多偷看我一眼,我都知道的。” 叶渺用力甩开她,恼道:“你少在这里胡说!” 她这下决意跟顾某人保持安全距离,绝不再上这种当,偏偏顾秀那厮也很懂得分寸,自从出了门,一句调戏的话都不曾讲,只是偶尔指点她小心哪里的陷阱,哪里的淤泥不能落脚。如此一路走到昨晚过的那座细桥,顾秀从地上拾了一把石子,零零散散地朝草丛里丢了进去,叶渺问道:“是探路?” “也是惊蛇。”顾秀摇摇头,“山中气候冷些,这时候的蛇都行动迟缓,不小心踩着了咬一口,可不是好玩的。” 两人沿着田岸下到了河滩上,顾秀却不急着采药,就地坐在溪畔,捡着小石头往远些的河里丢。她也坐下来,和顾秀之间隔了约莫三尺,“没找到你说的药?” 顾秀笑着摇头:“要再等一等,开一点花才分得出来,否则就要认混了。” 小河不过丈许宽,水流清澈叮咚,石片丢进去只能溅开小小的水花来,想要漂起来却是不易。林间葱翠,鸟鸣幽幽,河面上微风泠泠,她觉得这氛围很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顾秀自己在那里玩了一会儿,侧头过来看着她:“那……你为什么要选红色的那件?” 叶渺矢口否认:“我都说了是你自己喜欢,何况上次我可没多看。” 顾秀一笑,叶渺被她笑得发毛:“你又想着算计谁了?” 顾秀微笑道:“没有啊,我只是在想阿渺说的那天的事情罢了。” 日光下澈,河水里粼粼的金色光影也渐渐多起来,顾秀看了看天色,同她讲了那种草药的形貌,对生羽叶,叶心有狭长的紫斑,香气有类杜若。两人在草木茂盛的土堤上低头搜寻起来,采了约莫数十棵,顾秀便道够了,拿到水边浣洗,又将根茎都掐掉,留下叶片和待开的花苞,一并回了山上。 进了山寨走过一段路,叶渺遥遥就看见前面院门口站了个人,徘徊不定,她还以为是风鹩,待到走近了些,才看清楚是女匪首身边那个阿花。 这个小姑娘整日都在山上,和那户农妇之间相处也不亲密,多半是山寨安插在那村子里的眼线。叶渺暗暗想道,就听见阿花对着她行了个不太熟练的礼,语气生涩:“寨主请二位到正堂说话。” 叶渺点头:“我们这就过去。”她回头,看见顾秀盯着走在前面引路的阿花,目光莫测,忍不住心头一紧,压低声音:“你要干什么?” 顾秀被她这一叫,才好似回过神来,眼神也是疑惑:“嗯?” 叶渺深知旁边这人的一贯作风,倘若为了不走漏风声而做出点什么,那可真是太自然不过了。她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连怀里的相思引都烫手起来,“你采的这是什么药?你要给山寨里的人下毒?” 顾秀目光一顿,她就跟着语气严厉起来:“就算风鹩不小心透露了身份,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你——” 她还没说完,就见顾秀轻轻笑起来,截断了她的话:“要毒死一两百个人的山寨,即便是砒霜也得二斤,这点子药草够什么用?阿渺,你怎么这么想我?” 这下轮到叶渺语气一滞,她无端端拿这样狠辣的想法去揣测顾秀……好像的确是太过分了一点。 只是才想要说点什么转圜一二,前面阿花就止住了步子,伸手拉开门,朝旁边一让:“二位请进去吧,我们寨主就在里面等着。” 第七章相思引(中) 桃花山寨主的大堂十分简素,只是横梁起得高,好似庙宇一般深而空阔,正对面是一扇泥金壁,当头放了张宽交椅,铺着黑白点狐皮,威严中倒有三分娇媚,和这位林寨主的冷肃神色大不相称。 顾秀微笑道:“淞湖与北原山脉邻近,听说那边有一种白狐,性最机敏,捕得十头才拼得出这样一张皮子,一张就有千金之价。” 林琴朝那椅子上移目看了一眼,神色冷冷的:“是么?我不知道。” 顾秀了然道:“那人给寨主送这张皮子的时候,想来也不会存心炫耀。不然这样贵重的礼物,平白收下,难免于心不安呐。” 林琴不答,顾秀在堂中自顾自地转了一圈,“那人明知寨主不愿与他同去淞湖,却还是年复一年地这样给寨主送礼,不单如此,还遣风舵主前来多多看顾……说起来,寨主的女儿,阿花姑娘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 这句话一出,泥金壁后面登时多出一道吸气声,在座各人都是高手,这气息暴露无遗,林琴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头,她让风鹩候在里面,这家伙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大殿中落针可闻,稍顷,里面响起脚步声,风鹩一面摸着头,一面哈哈地笑着走出来,“老林,我怎么不知道花姑娘是你闺女?秋老大没同我提过么。” 林琴削了她一眼,风鹩当即闭嘴住口,站到了一边。这几人关系何等有趣,连叶渺也觉得饶有兴味起来,抱臂站着:“林寨主在这桃花山住了多少年了?” 林琴目光独独盯着顾秀:“你是怎么知道风鹩经常过来的?” 顾秀微笑道:“寨主分给我等的院子在西侧,且是外院,显然是不常动用的客园。风舵主倘若也只是寻常客人,如何偏偏住到了东边内院去?” 叶渺悄悄地扯她一下:“我早上可没说去哪儿。” 顾秀低头笑道:“不肯跟我说,八成就是去找风船长。去了那么久什么都没谈,说明来回路途远,算你的脚程,就知道你快把这寨子跑到头了。” 那边林琴听了顾秀的话,缓缓点了点头,“不错,你猜得很不错,首相大人名不虚传。榕溪想要在你眼皮底下做鬼,实在是错算了。” 旁边风鹩听了,险些咬着舌头,迅速地和叶渺交换了一个无辜的眼神,“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这群人精自己猜着的!”叶渺一笑,也不理她,继续看着林琴。 “阿花年纪小,我又不曾对她隐瞒,行事上让你看出点什么也是应该。”她和叶渺对视片刻,神情由坚毅转为苍凉,终于显露出一个三十岁女匪应有的风霜之色,唏嘘道:“我来到桃花山的时候,恐怕也就和阿花差不多大的年纪,不,或许还要小一点。” “不瞒二位,我这个孩子是榕溪的。当初,他还不是什么知府,只是沉家的少爷,考中了学,被派到应天做个小官,我是他家的奴婢,也是他的通房丫头。十四岁我跟了他,十五岁我有了阿花,阿花还没出生,我就被他娘赶了出来。他娘看不上我是帮厨丫头,不晓得我有身孕,因他妻子要过门,留不得我在家里碍眼。我那时也不晓得,榕溪让我在桃花山下的村子等他,偏巧那几日连天下大雨,山下被冲了,我就爬上坡去。爬得手上、腿上、全都是血,我以为阿花一定保不住了,但我自己还要活命。我记得那坡上有个庙,我就朝那庙里爬。到那庙里等了一天一夜,雨停了,风也停了,山下的水都退了,也没等到他,只等着了一伙土匪。” 顾秀轻轻挑眉:“据我所知,桃花山上十六年前并没有土匪。” 林琴笑起来,“那当然是没有的。那伙土匪是走水路的,他们把我带到船上去,那船帮的老大喜欢我,给我看病,教我刀法,让我生下了阿花,可惜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年到淞湖跑船,跟当地的船帮起了冲突,自己被砍死了。我怕他的仇家趁机来寻仇,就带着阿花和余下的兄弟到了桃花山,当年的那个庙还在,我推了佛像,将大堂占了,又在旁边起了寨子,摇身一变,就从水匪成了山匪。” “我到桃花山的时候,才知道他一直在找我,听说山上起了这么个寨子,更是来得勤了。我跟他说,要是他有胆子一个人上山来,我就见他。”林琴仰头笑起来,“以往都是他那个大少爷点名要见我,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沉榕溪上我的门。他带了两个书童,我都宰了,留他一个人站在细桥上,问他敢不敢过这个桥。” 她讲完这一句,就止不住地笑起来,再不说话,风鹩听得心里痒痒,“你到底怎么样了?也砍他一刀解气?” 林琴微微笑道:“我那时可不敢砍朝廷命官。他刚一上了细桥,我就把飞镖扔过去了,他要躲那镖,自己站不稳,险些掉下去,就跟我求饶。我说那好吧,不过你一年得给我们山寨交一千两银子的税。他就求我,要到我那边去坐坐,我便让他继续走,等他走到桥中间,就照着细桥踹了一脚,把他给整个掉到河里去了。他下次来的时候,就学会带两套衣物了。” 风鹩低声道:“姓沉的后来还找过你?我怎么不知道?” 林琴面色一变,眼睛里那种纯然无忧的笑意也消失了,“他只来过头两年,第三年起,银子不够数了,我就去找他问,他说我们不如断了。我一心守着这山寨,不肯改了邪归他的正,他也不愿有个当土匪的外室。我差一点,就一刀宰了他。只是当时院子里人不少,他跟我好话说尽地周旋了一刻钟,外面就走近来一个人,这人就是你们的秋老大。” “秋窗先是劝我放下刀,我当然不听,他没办法,只得先遣散了外头的人,然后跟我说,‘林姑娘,你要是愿意,砍他几刀出气就罢了,切莫真的杀了他,你在知府衙门里头杀人,这刀子一落下,往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回头路,呵,我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只是他叫我姑娘,我就想起阿花,阿花才三岁,我要是回不去,她怎么办?我就一刀背敲晕了这个负心薄幸的混蛋,抢了他藏在墙里头的一箱金锭子,又回了我的山上去。再后来的事情,你就也都知道了。” 风鹩点点头:“秋老大当初在河上跟人火拼,听说死的那个头子是江南人,还有家室,原想按着找过去照顾一二的,可惜你走得太快,我们没找上。后来他跟南边这些商会做生意,认识了沉大人,那次又见了你,回去才查着缘故。” “我跟姓沉的后来只谈生意,他第五年起第一次找我买人命,我帮他杀了。后来也有不少回,这江南的富商,从此都成了沉榕溪一人的奴才,三年之前,他大概也是找到新的打手,不必要我这个捏着他把柄的雷了。居然敢派官兵来剿我,那也不要紧,他派一次,我就把他当年亲笔给我写的信朝应天府送一封。后来终于让他寻着机会,策反了我手下的一个僚机,把那些信都烧了。他不知道阿花是我女儿,就跟我说,他欠我一命,往后要是有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以去找他。” 她说到这里,冷森森地道:“我林琴十六年前起就再不求人了,他欠我的这条命,我迟早自己收回来!” 第七章相思引(下) 顾秀听罢,手指在柱子上轻轻敲了敲:“林寨主的故事我听完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沉榕溪身边那个花妖,你知道多少?” 林琴神情一凛:“首相大人也听说了?” “我不知那是个花妖,一开始,榕溪只说从外面捡了个身世孤苦的女孩儿,名叫海棠。后来他府上的怪事就越来越多,都说是出了妖孽。他为此撤换了一批府上的下人,后来的人就不敢说话了。这个妖精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我打了下去,幸而这里原先是庙,留下的庇护之气不散,她还不敢上来,只能在河边转悠。我让巡逻的但凡看见这个妖里妖气的花就一把火烧了,后来就不见她的踪迹了。” 叶渺一直无言,此时心道,看来这林寨主尚不知那花妖的厉害,只是就林琴所言,能敲定海棠与沉榕溪确有干系,那顾秀的身体便也就有了着落,心下稍稍安慰。又听顾秀问道:“这个海棠姑娘是一直都在沉府?” 林琴摇头:“也未必。”她提起这个海棠,就露出了一点近似于牙酸的表情,“看着倒是柔柔弱弱,就是妖里妖气的不正经,但凡见个俊俏点的,不论男女就追上去了,我看榕溪未必降得住她。这一留就是三年,大约也是做了什么交易。阿花渐渐大了,也立得住,我这几年就一直想下手,只是碍于那个妖孽,总摸不准时候。” 风鹩闻言,叹了口气,“老林,你何必总是执着于此呢?” 林琴默然半晌:“我非得杀他一次,十几年来总得有个了结。倘若我杀了他还侥幸不死,你再让秋窗过来吧。” 顾秀微笑道:“林寨主当真好胆色。” 林琴付之一笑,她猜度顾秀即便是回宫理事也须得些时日,一时管不到她这小小一个桃花山来,便也不惮于在她面前直言对沉榕溪之恨:“大人谬赞,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贱命一条,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才行。这次有眼无珠,劫错了人,我的罪状也向大人陈明了,往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阿花……”她顿了一下,“阿花随在我身边,却没下手害过一个人,还请大人放过她。” 顾秀笑道:“林寨主过虑了,的确有一件事情,还想要请寨主帮忙。” 林琴道:“大人请讲——” “我也打算去探一探这沉府,好去会会那花妖,只是势单力孤,想与林寨主搭个伴儿。” 林琴先是一喜,随之又发问道:“听闻顾家暗河庞大无比,况大人即便是要动那姓沉的,直接将其打入牢里就是了,何必要费这么一番周折?” 顾秀轻轻笑道,“便是寨主先前所说……整个江南官商勾结,勾结的关要,就在沉榕溪这里。若无确凿错处,他是轻易动不得的。我们此去,就是为了寻他的错处。暗河在江南时日尚短,渗透不到深处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林琴低头思索了片刻,大约是盘算了些什么,道:“沉府我去过几回,那花妖实在古怪得厉害。寨中好手太少,即便有兄弟肯跟我去搏命,我也不愿为了一己之私拖累他人。我早早就算过,想要牵制住沉府巡逻的人手,摸到他的寝室或是书房,总得五人才够,还须得有两个在外侧放风的。” 顾秀微笑道:“林寨主若无异议,我们便可算作是两人,风舵主想必也愿意助一臂之力。” 风鹩在一侧站着,此时连忙啄米似的点头,大咧咧地笑起来:“我肯定是要去的。”她见林琴似欲开口,知道她不愿意牵扯旁人入局,就抢先道:“你可不用拦我,我要是不去,来日秋老大问起来,我可不好交差。” 林琴无奈,只得应了,几人就夜探沉府之事议定已至午后,林琴在前厅传了膳,散席后只留了山寨中的心腹说话,安排来日戍卫事宜。风鹩同顾叶二人一并走出去,出了远门,顾秀便道:“昨晚一同上山的那位——” 风鹩忙道:“是你们的人?” 顾秀笑道:“又让风船长猜着。只是她身上还有别的事务,烦请给送到山下去,别的倒不消让她知道了。” 风鹩点点头,自去思忖个说法同林琴讲了。这边顾秀走了一截路,就察觉旁边人的情绪不大对头,自她和林琴说起与沉榕溪的那段往事起,阿渺就不说话了。 “阿渺在想什么?” 叶渺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山寨?” 顾秀看着她。 叶渺轻声道:“桃花山是沉榕溪的罪证,有林琴的事,他的妻族就更不会帮他,也不敢帮他。江南如果能打开这一个缺口,往后就能逐步往里面渗透人手,不必等上一代的官员一个一个熬死了。他还有一子,听说也是聪明俊秀,正可为你所用。” 但倘若真的如此,林琴就是必死无疑。 顾秀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起来,忍不住似的,眼睛弯起来,“阿渺,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搞政斗的天赋?” 叶渺怔然道:“什么?” 顾秀微笑起来,顺带捏了捏她的手:“好凉……你方才是在担心这个?放心好了,首相的权责仅限于中央,如非必要,我不会动江南这边的。小霏如今就已经跟我埋怨要批的文件多了,我还给她找那么多事做什么?” “你……只是因为这个?” 她瞧着顾秀,那个人的眼底是纯然温柔的微光,笑意和山野间叶隙散落的阳光一样明亮,“也有别的缘故,我看出来阿渺很喜欢那位林寨主了,是不是?” 叶渺好似被这光芒照得恍惚起来,她觉得此时应该迅速逃离这个危险的幻境,她想起之前来到这里时同顾秀说的,尚未出口的那个道歉,慌乱地把它插了进来,“不、我之前不应该怀疑你想要给山寨的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心底就被另一件事引起的惊骇充满了:顾秀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拥进怀里,然后开始肆无忌惮却又温柔无比地吻上她的额头。 “不需要道歉,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阿渺。” 第八章夜游神(上) 很多时候,叶渺会把眼前这个更年轻的顾秀想得过于冷酷和深谋远虑。眼前这个顾秀显然还没有长成后来腥风血雨权倾朝野的首相,但长成那个样子,终究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顾秀前一日的表白并没有使她改变多少这样的想法,那个人上辈子给她讲过的甜言蜜语比这多得多,她们尚且情浓意合的时候,那人也不是没有讲过什么更过分的话。叶渺侧头看过去,薄薄的窗纸透出晨光,使她能看清旁边睡着的人眼睛上闭敛的睫毛。 时近卯初,她料定这人必然醒着,只是和她装样子罢了,索性一直盯着,不过片刻,就见顾秀试探着、悄悄睁开了眼睛,一见她就笑起来,“阿渺——” 那人伸手过来勾她的手臂,却被叶渺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林寨主方才过来说,蒋音已经送到山下去了,六日后残月之夜行动。” 然后她顺势起身,“我去让他们送早膳过来。”然后避开了早起时候格外粘人的顾秀。 用过早膳,顾秀这几日惯例的事情是鼓捣那些草药,相思引的叶片都晒在门口的一张薄席上,每日要翻动六次。顾秀晾了三天,便将这些叶子都收在石臼里焙干切丝,用酒洗过,留下的淀块呈现出淡红微紫的透明色,又被顾秀碾成细粉,尽数装在了一个瓷瓶里。 叶渺凑过去看,又问道:“这药究竟是做什么的?要你花这样大的功夫?” 那日采药她就问过顾秀一次,偏让那人用言辞绕过去了没答。顾秀瞧了她一眼,目光凝视片刻,低下头笑起来,继续去用纱筛过那细粉,“相思引用秘法炮制,可以制香,点此香入梦,梦中可以见到心爱之人。我近来给它想了个用处——” 她余光瞥见阿渺神态虽是冷淡,目光如临大敌,身子却不往后靠了,笑得明快了一点,“倘若林寨主拿不清她究竟喜欢谁,我倒是可以帮她一下。” 叶渺松了口气,也是,顾秀这厮要是真的打算给她下药,总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便道:“林寨主才用不着这个。”林琴与沉榕溪早已是不死不休,因爱生恨,恨并不会冲淡爱的分量,秋窗来迟一步,又如何能够插足其中。怪也只能怪林琴当初整理残部,带人回的是念念不忘的桃花山,而非留在江河之间吧。 顾秀笑道:“阿渺怎么这么有把握?” 叶渺叹了口气,道:“届时到了沉府,你也拦着她点,我看她这样子真是有点害怕。” 残月之夜转眼就到,二更人定,三更月升,辉煌喧闹的沉府也渐渐沉寂下来。林琴带来的两个手下守在沉府最外侧,一旦察觉不对就向内以野猫叫传讯,风鹩守在仪门前后,提防前后往来的人,叶渺自西向东搜寻,查访这几人将顾秀身体藏匿的地点,顾秀则陪同林琴直奔沉榕溪的书房。 “他每个晚上都会在书房一个人静一静,我们就选这个时机下手。如果不成,就等他睡下。如果时机不到,中间我会去仪门给风鹩传一次信,如果失败,我就放出烟花,你们就先撤吧。”林琴说完这一段话,将黑色的蒙面布拉上,只露出一双略显哀伤的清凌凌眼睛,看向顾秀,“至于大人……” 顾秀颔首道:“我自己能脱身,林寨主只管去做。” 打更人的声响渐渐远了,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几道疾风迅速地向各个方向掠去。林琴来到这地方很多次,也熟知沉府书房的位置,两人一路避过来往守卫,越过正堂,在花园中穿梭片刻,远远瞧见一座灯烛犹为明亮的书斋,旁边隐隐弥罩着妖气。林琴低声道:“就是此处,旁边的居所里是他夫人,常年病着,他就和那个花妖在此厮混。” 顾秀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道:“那我先去替你引开那个海棠,你再进去。如有不对,及时发信。” 林琴接过她递来的信号筒,攥在手里,声音中是几不可察的颤抖:“倘若我杀了他……我恐怕也就走不出去了。山寨的人,还请首相大人饶他们一命,将他们充军也就是了。” 顾秀眉头一敛,“别说傻话,好去好回,你寨子里的兄弟还在等你。” 她说完这句,正好看见书斋中走出两个小丫鬟来,一左一右拉上了门,林琴道:“就是这时!” 顾秀向她一点头,飞身向外掠出,身影在花木间一隐而没。林琴藏在山石之后,一瞬不瞬的盯着书斋方向。 而顾秀却没有去“引开”什么所谓的花妖,她从那围墙穿进去的时候,换回了薄粉纱衣的海棠正笑吟吟地靠在竹帘半卷的廊下,食指在朱唇上一点,斜斜指向了旁边的厢房,先一步走了过去。顾秀向那屋子里瞥了一眼,沉榕溪在和一个幕僚模样的人说话,窗缝里隐隐约约漏出来一句,“我和那位虽然有意按下此事不提,但那些商会的人却是闻风而动,早就按捺不住了……又为之奈何?” 顾秀看那人背影眼熟,待进了屋子便问花妖,“里面那人是谁?” 海棠纤指一拨,从柜子内壁转出一个暗格来,一面悠然道:“您的身体我都好好存在这儿了,姓沉的可不知道。他和陛下做的那个交易想必是出了点问题,最近忙得要死。至于这人……这是沉大人进来新收的一个人,据说很聪明,也很懂他们官场上的事情,好像叫什么来着——” “蒋音。” 海棠笑着拍拍额头:“唉呀,真不巧,怎么又是您的人?首相大人可真是神通广大,不消三天,就能将细作打进这姓沉的书房呢。” 这花妖尚不知蒋音是女帝派来专程处理沉榕溪的,只是时日尚短,蒋音即便晓得通商之事的关窍,恐怕也不能真的帮沉榕溪料理好后续,此事若拖下去,恐怕又要生变,顾秀心中想过,不动声色地道,“暗河不涉足江南,我只不过凑巧前几年在朝中见过此人。” 海棠笑道:“我可不大信呢,大人上次在客栈直接开口点出我的来路,直叫奴家吓了好大一跳。若说沉大人身边没有您的人,此人又是走了哪条路才这么快就插进了沉府?” 顾秀笑了笑:“你这位沉大人胆子也不小,通商叶家,不过是女帝陛下一时兴起的主意,他就敢朝行宫里伸手,设法让女帝抱恙回京。要不是此番女帝先服软收了意旨,他还打算做点什么?我看他这个应天知府也做不长久,此事一毕,海棠姑娘还是另谋高就的好。” 海棠“哟”地笑出来,娇娇地道:“那可得多谢大人看在数日相识的情分上提醒我这一回,只是沉大人府上乐子多,譬如那位林姑娘,今晚不是也要前来朝他讨命么?” 顾秀微微皱眉:“他们两个的事情——” 花妖接口道:“大人放心,我必然不会伤她。”她语气一转,倒是少见地清冷下来,“我到那桃花山上看过林寨主,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只可惜当初看走了眼,选错了人。” 顾秀对这一番话不置可否,将随身携带的那个瓷瓶放在桌上,缓缓道:“这是你说的相思引。稍后我在此处换过身体,待阿渺过来,你就动手。” 海棠道:“大人当真要如此?相思引既然连修士都能起效,倘若不得其法而解,那可就是不一般的伤身了。” 顾秀淡淡道:“左右是用在我自己身上,我有分寸。” 第八章夜游神(中) 林琴守在原地待了片刻,就察觉了书斋中的妖气散了,思忖那位大人应当已经得手,这就从袖中悄悄掣出一柄短刀。这刀曾是她向那个水匪头子赢来的,红木刀柄上镂着玫瑰花,见识过的人都说这刀好,是海外来的乌兹钢,只是刀柄雕琢得太精细,握着却硌手,是柄样子货。 却是这柄样子货,陪着她在桃花山站稳了脚跟,从此昼夜不离,袖中枕下,唯此刀相伴。林琴点足掠起,如同一阵轻风吹入院墙,院中守卫已被清理干净,她四下望过,这就直奔屋门过去。 那门帘微动,里面走出来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巧和林琴撞了个对面,许是她这样子实在太镇定,那人竟也没察觉,还对着她拱一拱手,“侍卫兄弟上夜辛苦了。” 林琴背刀在手,略一点头,目送他远去出了屋门,当即抢先过去上了门闩。这边,沉榕溪已扬声要茶,林琴掠身进去,屋里只一个身穿海棠花衣的娇小少女,提壶冲水,她趁这两人不防,短刀先出,干净利落地一划,只听见气管中“噗”的一声轻响,那少女已倒在了她怀里。林琴将这女孩轻手轻脚地放在柜角靠着,略略整了整衣衫鬓发,将刀锋藏在袖中,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那沉榕溪还等着海棠给她倒茶来,此时见了林琴陡然现身,心中大骇,“小琴,你怎么来了!” 林琴左手端着一杯茶,平平放在桌面上,茶水在杯中晃来晃去,洒得到处都是。林琴却好像看不见似的,只是盯着沉榕溪,“你要的茶。” 沉榕溪见她没有一上来就动手,心中稍稍放下些许,这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喝了,只是勉强笑着道:“是不是寨子近来遇到了什么难处?你也是,随便叫个下人来同我说一声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赶上来,反吓了我一跳。” 林琴忽而一笑:“沉大人这里有的是下人,我那里可没有。我寨里都是过命的兄弟,响当当的汉子,只有我林琴命里不修,给人当过下人。” 沉榕溪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小琴,我也从来没当你是下人过。” 林琴打断他的话:“好了,我有话当然亲自来问你,要不然,只怕沉府的二门还容不得我这个土匪进来!”她将那柄短刀拿出来,“嗤”地一声插进沉榕溪面前的桌案上,“你当初跟我说过,你欠我一条命,是不是?” 沉榕溪缓缓点头,“不过我是说——” “无所谓,”林琴一指案上插着的匕首,“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这都不要紧。你当初还答应我说,这一辈子我活你就活,我死你就死,是不是?” 沉榕溪默然,林琴冷笑了数声,道:“所以我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你自己了断,我会安排你的后事,你还是沉家光宗耀祖的二少爷,你的老婆,儿子,我也都保证不动,等你三七之后,我就下去陪你,也算全了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沉榕溪过了半晌,声音沙哑地开口:“那第二条必定是你杀了我吧。” 林琴道:“却也没有那么便宜,沉大人要是选第二条,不出三日,应天沉知府这些年勾结土匪,残害良民之事就会闹得人尽皆知。你的一家老小会死于我这个穷凶极恶匪徒报复之下,至于沉家族长是否想把大人逐出宗族,就不是我所能干预的事情了。” 沉榕溪凝视着她,“小琴,你当真恨我至此,不惜要我身败名裂么?你要是真的这样想,不妨少说这些话,直接杀了我罢。” “这些年我自问没有亏待你,你不愿到沉家来,我就任你在桃花山上,你不愿给我再生一个孩子,我也答允了你。你却偏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置我于死地——” “是你想要置我于死地!” 林琴蓦然靠近她,恶狠狠地盯着这个自己曾经视若神明的少爷,“榕溪,你应该承认,你跟我从来就是一种人,否则你不会在那么多粗使丫头里独独挑中了我!你看上什么,就必然要完全抓在手心里,当年的我是这样,你的夫人是这样,儿子是这样,甚至江南的商会也是这样!你不愿我在桃花山自立为王,就千方百计地毁我,想要我没了立足之地,只能依附于你,你就高兴了。可我凭什么要你如意!” 她说到怒不可遏之处,霍然拔出刀来,架在沉榕溪圆领长袍上露出的一截脖子上,反手一拉,就是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皮破肉裂,血涔涔地朝下淌。沉榕溪被她吓住了,神色陡变,缓缓地道:“你放开吧,我自己动手。” 他生怕林琴不同意,又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我自己来体面些,来日你尽可以说是我自戕而死,不必牵连到你。” 林琴凄然点点头,将匕首交给他,沉榕溪解开外衣,“往哪里下刀容易些?小琴,你告诉我,我也死得痛痛快快的。” 林琴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沉榕溪顺着她手指点的位置摸索了一下,仍是不得要领。人心外有肋骨相护,如果不得其法,一刀是插不死的。林琴伸手过去,才要给他分辨肋骨间隙,陡然手腕一紧,天旋地转,被那人甩到了肩后,同时腹中被一刀扎破,剧痛无比,连呼救都叫不出来,蜷身缩在了墙角,只听桌椅喀拉拉倒成一片,尽数压在她身上,沉榕溪已然仓皇推门逃了出去。 ———————————————————— 谢谢 云姜花柒月赫 的珠珠~ 么么哒大家,还有五个小章就完结啦 第八章夜游神(下) 那边顾秀在院外竹林下等了片刻,见蒋音出来,伸手将她轻轻一拦,“蒋大人,你最近在头疼江南商会的事情,是不是?” 蒋音对着她一怔:“阁下是?” 顾秀半个身子藏在暗影里,“江南此时有一个人,正可为你解决这件事。皇室和商会的联系起于先代,而先帝身边却有一个人,正是执掌这些,此时恰恰也就离应天不远……” 蒋音蓦然脱口道:“杜昭仪!” 昭仪杜衷为先帝启霞身边最信任的女官,名为昭仪,实为内相,权势一时滔天。如今正在江左之地隐居,顾秀几不可察地微微笑起来:“看了蒋大人在东宫时,没少和当年的昭仪殿下打过交道。” 蒋音揖手行礼:“多谢阁下指点,阁下是女帝陛下派来指点在下的么?” 她问了两句,却没听见那人回应,只有一句模模糊糊带着笑意的“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声音愈而愈小,显然已经飘然离去,这厢也不再流连,快步离去了。 顾秀从院门外回来,为稍后转换身体,方才已服了花妖给的离魂丹,此时魂魄不稳,难免气力不支。刚刚绕过篱门,支撑着想要去看看林琴状况如何,就觉身后一道轻风徐徐而至,有双手轻轻按住她肩头,“怎么样?” 她这身体本就是人参所化,数十日间已然渐渐僵硬,此时听闻心中最爱恋倾慕之人的温声关切,几乎想要放弃一切,就此倒在阿渺怀中。只是顾秀究竟本性自持,只是略略失态,很快就调匀气息,勉强道:“无事,我已找到他藏匿我身之处,那花妖被我引开,一时应当也不会回来。” 叶渺面容平静,“那好,我们速去速回。” 顾秀将她引至厢房暗格之中,她先前离体容易,是因为有修为打底,灵气充沛的缘故。如今相隔数日想要再回去,不免血气滞涩,如开锈锁,处处都不称意。许久才从那石床上起身。叶渺并指点在她手腕,以真气略略探了一探,“无妨,她们应当没有给你这个身体做手脚,只要经脉运转,化开淤塞也就好了。” 顾秀正要点头,就听闻外面一道银铃似的清脆笑声,“谁说我没有做手脚?你们两个就好好关在这暗室里吧!” 叶渺神情一凛,“她回来了!”她扶起顾秀,那边机簧转动,暗门轰然落下,这密室四下都是石壁,但沉府地处江南,未必有多坚硬的石头,当下向屋顶拍出一掌,将顶棚轰开,心中一喜,先一步跃了上去,正是厢房屋顶。顾秀慢她一步跃出,见阿渺站在院中,飞身下去,就听见了背后花妖的轻笑,“首相大人,这可是你自找的。” 这一下抓得又狠又准,顾秀脊背僵直了一瞬,硬生生地没有顺着下意识的动作转过身去,任由那掌力将自己拍落在地。她知道那瓶相思引的分量,眼下那些粉末大约已经尽数撒在了她身上,这种药是妖精中的秘传,作用也极其简单,除了她那日告诉阿渺的,就是使人情动。 那日花妖在客栈听完她要警告沉榕溪的部分,保证将话都带到之外,她极其偶然地就海棠“那晚所施的媚术会幻化何人”多问了一句。海棠听了她的猜测,只是眨着眼睛笑起来,“我们可没有读心的本事,这是用了一种叫做‘相思引’的药草。吸入一点可以产生幻觉,吸入得多了,就会……” 花妖眼波流转,复又道:“不过具体功效,还要看使用对象心中情根深浅,倘若是无情之人,那便再多也是无用。倘若是深情之人,只怕一丁点都会要了命。” 于是她便向花妖问了这种草的形貌,得知桃花山上就有。因而次日假装被人跟踪,先是出城去了西郊,那晚被桃花山的土匪打劫时,也顺水推舟地跟林琴上了山。 七年以来,阿渺对她的态度一直疏离,无论她用怎样的方式试图拉进,那个人似乎都只能沉浸片刻,紧接着就如惊鸿孤雁一般迅速地逃离更远。但她不信,就凭那个人眼底的恍惚,她也决计不信阿渺口中所谓的那些“道心清净”、“断情绝欲”。 这些思绪划过似乎都只在短短的一瞬间,下一秒,顾秀蓦然被人推开了,阿渺的声音如在耳畔,压得极低:“快走!我给你殿后。” 一道轻柔的劲力托在她的腰间,瞬息就将她送出了丈远,顾秀凝结在一起的心神仿佛被汹涌而来的洪水冲散了。她站在原地回过头去,阿渺正和那游鱼般灵活的花妖缠斗,夜行衣上散落了一层淡红色晶莹的粉末。 那是相思引——顾秀陡然回过神来,相思引一旦入体,发作不过片刻之间!正当此时,书斋里面突然传来林琴一声凄厉的惨叫,沉榕溪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林琴惯用的那把匕首,匕首下面带出一串淋漓的血迹。花妖见状,倏尔从叶渺手下脱身出去,挟着沉榕溪向高墙上一跃,也不顾林琴在后面喝骂,一路远去了。 被沉榕溪引来的沉家下人们见此情状,都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动作,唯有沉榕溪的独子沉星桥尚且能保持镇定,下令封锁了书斋,同时安排人照着花妖离去的方向四处搜寻。眼见火光灼灼,人声喧哗,顾秀从竹林侧面的阴影穿过去,将伏在墙边喘息的阿渺轻轻揽到怀里,手掌一摸,只觉额上薄汗微凉,喘息声中面色潮红。 相思引大约已经发作,只是怎么会这般快?顾秀心中生出一丝蹊跷,此时却也不是追究的时机。她一路赶到二门,却在半路遇上带着两名弟子过来报讯的风鹩。顾秀将院中事由简略同她说过,让她去追那随着花妖和沉榕溪走了的林琴,自己抱着阿渺悄然离了此处,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桃花山山寨。 天光已然渐渐明亮起来,沉府一夜的刀光血影并不曾影响到山寨的宁静,房中陈设一如昨夜她们离去之时。顾秀轻轻将怀中人放在桌上,解开她的外衫,闭眼准备替阿渺调息。 她自知修为不及,如此调理也不知效用几何,但为今之计,也只有助阿渺将相思引的药力驱出身体,待神智稍复,再行计较。却不料她刚刚伸手触及阿渺胸口膻中穴,那人就微微睁开了眼睛,口唇的喘息中溢出她的名字,“顾秀……” 她眉目低敛,心中愧怍尤甚,“那个花妖给你下的是——” 那人却没有等到她说完,目光涣散,也完全没有清醒的样子,只是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好似蕴含着无限眷恋欢喜之意。那是她从未在阿渺脸上见过的神情,她想起花妖的话,心中悄然升起来一个从前无论如何都不敢肖想的念头……顾秀霍然站起身来,方才放在床上的手腕却被轻轻扯住了。 床上的那人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目光中似有悲意,轻轻地拉着她的手,“不要……不要那样……别走,顾秀。” 她不明白阿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祈求,更不明白那眼中浓重的悲伤来源为何,却不由得跟着坐下去,“好,我就在这里,在这里陪你。” 阿渺满足似的笑起来,将她拉得更近,按着她俯下身去,鼻尖相碰,是今夜的第一个亲吻。 第九章情难之何(上) 这是一个久远的梦。 记忆像是一条缓慢的河流,她顺着芳草修茂的两岸逆流而上,白雾的深处,河流的尽头,大片芦苇从河滩上悉悉簌簌地冒出来,抽条长开,飘出无数雪花。雪花和迷蒙的雾气搅在一起,愈发遮蔽了她的视线,晓星寥落,河面上也映出凌晨的天色,浅浅的灰蓝上缀着流光和星子,那人就站在星辰之中,向她微笑着伸出手,“阿渺,到我身边来。” 她停步,眼前是滔滔的河水,她们之间隔着的也并不只有河水,还有无数哭喊的魂灵,叶渺静静地看着她:“你真的要我过去么?” 顾秀不答,只是目光温柔含笑,她弯腰从河中拾起一块白色的石头,向那人身边轻轻一丢。 石头陷落了,沼泽流动起来,缓慢而有力地将这块石头吞噬在厚重的淤泥之中。而顾秀的身影也飘忽起来,水声潺潺,叶渺不知道那人能不能听见,低低的道:“我不能去,顾秀,你知道的,只有我还保有一丝理智,我都不能过去,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路。” 梦里的顾秀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悲戚,迷雾愈加浓重了,很快笼罩了一切。叶渺在无上的疲惫之中睁开眼睛,眼前是炫目的白色天光。 她似乎已经回到了桃花山寨,身体上异样的酸痛和被人拥在怀里的触感提醒她昨夜发生了什么。顾秀在身后唤她,叶渺没有理会,起身披上单衣,一粒一粒地系上扣子。 她应该趁着这个顾秀还没有对叶家下手,没有企图以帝国的繁华盛世引诱修士为其所用,没有试图将修真界敲骨吸髓,然后丢弃在一旁时脱身离去,事态就不至于发展到那个最坏的地步。她和顾秀,或许还能留有每年相见的余地。 那人从背后圈住她,语声低柔,一如许多年前温言软语哄她开心的时候,她说:“阿渺,你明明心里也喜欢我,为什么总还是要逃?” 叶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顾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在做什么?你一晚上都在叫我的名字——”她还未说完,就看见眼前人仰头大笑起来,愈笑而愈激烈,震得顾秀不知所措起来,只有紧紧握着她的手。叶渺这一声长笑过后,眼中隐隐有泪光闪过,“首相大人,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您。” 顾秀点了点头,叶渺道:“你那天和我一同听过林寨主说起她的往事,你问我为什么神态有异……我是想要问问大人,倘若你是沉榕溪,你又会怎么做?” 顾秀默然无言,叶渺见状笑起来:“或者我替您换个清晰点的说法吧,我可以答应你之前的所有那些请求,而我给你开出的选择是:一,放弃一切在帝国的权力,和我一同到珞岭隐居终老。二,继续去做你的帝国首相。” 顾秀怔然道:“你在说什么?” 叶渺黯然一笑,她不应该问。 与其说她这一问问的是眼前懵懂无知的顾秀,不如说是在问曾经做下决断的那位首相,“难道说你我十年真情,竟也比不上你的宏图霸业?” 她理应知道那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即便重来一世,她相比于顾秀想要的千秋声名,万世功业,都是被放弃的一个。 她轻轻挣开顾秀的手,起身披上外衣,在门口停步:“在大人没有想清楚要怎么选之前,我们还是不必再见了。” 叶渺从桃花山寨离开后漫无目的的飘荡了一天,她这一次前来江南,本来就是为了伴驾女帝,洽谈商贸往来之事。但她和顾秀的关系僵化至此,首相大人多半也不会乐见叶家从江南取利。何况就她上一世的记忆而言,靠近帝国有害无益,不如尽早和叶英说清楚,回幽涉静修闭关罢了。 至于她白日里问顾秀的那个问题,叶渺心神冷静下来,也渐渐明白了那一问的荒诞之处。眼前这个顾秀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连昨夜都不过只是一个误会,她不应拿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拷问那个人,她们也早已失却了重新在一起的所有可能,连像上一世一般因爱生恨都不能,没有爱,何谈恨? 叶渺想清楚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四合,她站在那条从桃花山上流下来,又不知蜿蜒到了何处的小溪旁,眼前是一堵高崖,旁边花木茂盛,流萤悄然,叶渺坐在溪边浣手,然后冷不丁地开口叫破了藏匿在身后树上的花妖:“海棠姑娘,您已经跟了我一路了。” 海棠真身显出,坐在树梢晃了晃,笑嘻嘻地道:“我可没有跟着叶家主,是您自己走到我的地盘来的。” 叶渺意外地一挑眉,“你的地盘?” 海棠道:“此处山谷就是我的老家,我今天正好有点事情,刚刚办完,还没来得及走。” 叶渺随口道:“什么事?” 海棠微微笑道:“沉大公子追过来要给他父亲收尸,我告诉他可惜了,让他回去立个衣冠冢也就是了。” 她倏尔一惊:“沉榕溪死了?” “就在此地,只是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粉身碎骨,尸骨无存。”花妖的语气似是怀念,“就在那悬崖上面,就在昨晚,林琴寨主一路追着他到了崖边,我不好见她,就藏身在旁边。沉榕溪拿着匕首,林寨主却比他武功高,两人在崖边缠斗了一阵,他几次都想下了死手想要杀林寨主。最后,林寨主约莫是真的死心了吧,抱着他向崖下一扑,两个人就都摔了下去。” 叶渺默默然看了这崖底一眼,树木都生在山上,崖底是怪石嶙峋的河谷。的确,倘若从上面摔下来,是拾不回完整的尸首的,山路难行,大约连衣衫都很难找到。那溪水不远处,靠近崖壁的地方立了两块木牌,大约是花妖海棠刻下的,都没有名字。大约他们也不愿让人知道此地埋葬的是谁。 叶渺沉默了许久,直到她以为那个风流成性的花妖都已经走掉了,却忽而听见海棠说了一声“抱歉”。 花妖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是我失手,那药本不该下在你身上的。” 叶渺付之一笑:“你下在我们谁身上有什么区别?左右我们是一伙的。” 花妖笑了笑,“可是那位首相大人,好像是真的喜欢你啊,她走出了这一步,以后就绝不会再放手了。给你添了这个麻烦,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得很。” 叶渺轻描淡写地道:“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没有什么区别。我以后不会再见她了,她也不至于丢下这边的一切去到幽涉来找我的。” “总是逃避,那也不是办法。”海棠说,“其实我还有一个可以弥补的方式,我这里有一瓶药,名叫相思解。” 叶渺怔了一下,这名字她倒知道,古书上记载,这是种与断肠草齐名的毒药。这个任性妄为的花妖总不至于是想要让她毒死顾秀了事? 那好像也太离谱了一点。 海棠看出她的迷惑,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您误会了,不是您想的那种毒药,这是真正的相思解,您要是愿意,也可以叫它‘忘忧’。” “喝了这个的人,就会忘掉自己之前最爱的那个人的一切,您要是不想再这样子下去,可以把它悄悄给首相大人喝下。” 第九章情难之何(下) 次日一早,远在淞湖的秋白羽秋盟主听闻了噩耗,匆匆赶来山寨。顾秀尚未离去,寨中事务暂且都是风鹩帮着阿花主持。这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少有的坚韧刚强,在林琴灵前一滴泪都不曾掉,风鹩只当她是伤心糊涂了,劝说了几回,阿花却丝毫不当回事,只是不寝不眠,本就苗条的一个人竟也迅速消瘦下去。 风鹩私底下来找她,悄悄叹了一回气:“老林养女儿也真不是个样子,我听我们老大说,阿花六岁起,她就每年要在这小丫头面前‘死’上一次。平素也只是让山下的农户养阿花,也不怪孩子如今不晓得伤心。” 顾秀眼帘一拨,“江湖人都是刀口舔血,林寨主只怕自己哪一次出去回不来,也是有先见。” 风鹩唏嘘了一阵,大堂外面,秋白羽已携着几个人走进来,道:“不惜说,她在山下偶然遇到了沉府上来吊唁的人。” 风鹩冷笑道:“沉榕溪自己狼心狗肺的一个,他家还敢派人过来?是要做什么?” 秋白羽忙笑道:“不必动这么大的气,人在前厅,你去见了就知道了。是沉家的小公子沉星桥,是真的来吊唁的,又说家中有一些琴儿的陈年旧物,要我们去取回。” 他说至后半句,神色已转黯然,那正堂交椅上的狐皮仍在,当初他得了这么一件稀奇宝贝,拿去给林琴献好,想着这花样极衬她的气派,林琴也笑着将他谢过。如今想来,他就不该放任林琴留在这桃花山上,若是将她早早接到淞湖去,又何至于有今日惨祸?是以再见这狐皮,已是物在人亡,焉能不痛。 他自为林琴伤感,那边顾秀却敏锐地听出一个人名来,“你在山下遇见阿渺了?” 秋白羽知道她说的是谁,连忙点头,顾秀急急地问道:“那她没有和你一起上山来?她去哪里了?” “叶家主交代过沉小公子的事情,就……”他说到一半,门外就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顾秀面前,淡淡道:“找我做什么?” 然后秋白羽就目睹了眼前那位从来处变不惊的首相大人,眼中第一次掠过狂喜的神采,甚至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阿渺,你回来了。” 叶渺对风鹩道:“林寨主那晚坠崖的地方,你后来找到了吗?” 风鹩摇头,“天色太晚,回来后就不好找了。” 叶渺便从怀中抽了一枚卷轴,手指擦到那个花妖给她的药瓶,低敛的目光从顾秀身上一掠而走,眼下好像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昨日有幸路过,在图中标记好了。只是此事是否要告知沉家,还须日后问问阿花姑娘。” 风鹩忙接过仔细看了,那边传了手下要去,秋白羽却伸手拦了:“阿花如今不愿见人,稍后我去同她说罢。” 秋白羽照顾林琴母女多年,一向亲近,这样最是妥帖,几人均赞可行,唯有顾秀半晌不语,只是久久凝视着叶渺,轻轻地道:“沉家既然来人吊唁,那我们也不能不去……只是山寨中的兄弟恐怕心中都有义愤,且大多为官府不容,若去了只怕再惹出事情来。秋盟主和风船长要坐镇此处,照顾阿花,便只有你我两个闲人去走一趟沉府了。” 这厮算计得倒快。叶渺心中暗道一句,只是情况确如顾秀所言,她敬佩林琴为人,自然也想为她身后之事周全一二,且跑一趟沉府,也正好可以看看沉家那边的人……对此事会是个什么态度。 于是略一点头,便算是默认。风鹩见状,这就下去着人备礼,又亲自到前厅接待那位沉小公子,叶渺和秋白羽去看了阿花,顾秀一个人留在原地,颇觉无趣,却也不好跟着谁过去,她似乎见别处见过那沉星桥几面。倘若来日到沉府上去,免不了还得找女帝陛下借两张人皮面具。 吊唁不宜去迟,顾秀同叶渺前一晚上略略收拾了行装,赶到山下的客栈中住下,往行宫中走了一遭,次日一早出了客栈,都不消仔细打听沉府方位,但去寻锣鼓喧天,烟雾缭绕的那条巷子就是了。 两人都不曾备什么名帖,也是扮土匪不须这些繁文缛节,待迎客侍者问起,顾秀只含笑道:“我们是桃花山上来的,也算是你家老爷的故人。” 那侍者显然被吩咐过,闻言也不敢多说,忙引着人进去,顾秀按山寨所备交了礼,在灵前随过一炷香,旁边记笔墨的先生就摸着花白胡子问起名姓。顾秀答道:“敝姓顾,顾云亭,白身无名,先生记一个桃花山人氏就是了。” 这家伙专会弄鬼!叶渺被这假名气得不轻,侧头咬牙道:“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那老先生笑呵呵地点头,又道:“您旁边这位怎么称呼?” 叶渺才要答话,顾秀只笑着一拦,“这是我夫人,您写在一起就好。” 叶渺顺势就在她手腕上狠狠掐了一把,顾秀神色如常,从那老先生手上领了一章素笺,说是给远路来的客人分配住处,又标注了每日开席的时辰位置,写得颇为细致。顾秀待出了这灵堂,方才笑道:“这沉星桥也颇有些才干,难为他小小年纪,接手家事竟挑不出什么错漏。” 叶渺盯着她:“你少给我在这里扯别的!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顾秀“咦”了一声,笑眯眯地道:“阿渺不知道我喜欢你吗?就是字面的意思啊。” 叶渺还待再问,那人已收了笑意,在她耳边轻声道:“人多眼杂,你怎么也不看看地方?回去我告诉你缘故。” 两人一路回了客园,顾秀便将窗门都检查过一遍,叶渺站在床边,抱臂冷笑道:“这下你可以说了?” 顾秀微笑着拉她坐下,问道:“你我眼下不在禁中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叶渺略一迟疑:“渌水清波和时雨轩的下人……嗯,应该还有膳房的人也知道?” 顾秀轻声道:“膳房我是让她们照样送的,出了近身侍女,院子里打扫的那些人不知道什么,即便知道了,他们也说不出去。但只要有一丝风声漏出去,就会有人知道你和我一同外出,这时候倘若沉家来客中有人认出了我,那一翻登记册,岂非就知道还有一个你?” 叶渺道:“然后呢?” 也是叶渺上一世和那人绑在一起的时候多了,要思虑到这些细处实为不易,只是睁着眼睛,一时有些迷糊。顾秀看了好气又好笑,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叶家主就准备跟我上一条船吧。” 一旦脱离中立,要再离开是非之争中就殊为不易了。顾秀道:“你不是前天跟我说得那样清楚,决计不许我动你的宝贝叶家一根毫毛么?如今我这么为你着想,怎么叶家主反倒要恼?” 她故意撩开袖子,伸手给阿渺看,“你瞧瞧这下手多狠?印子都红了。” ———————————————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