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师父收徒记(仙侠,年下)》 第一章穷苦人家 第二章摆摊收徒 第三章黄仙讨封 第四章鼬精嗯嗯 第五章扰人清梦 第六章赠君宝剑 第七章上房揭瓦 第八章旻昱剑意 第九章国色天香 第十章飞天摘星 第十一章师傅月溪(限?) 第十二章庄周梦蝶(限) 第十三章自欺欺人 第十四章拜师之礼 第十五章时运不济 第十六章一叶轻舟 活下去,沉月溪对他说。 叶轻舟瞳孔闪烁,视线移到女子惨白又灰扑的脸上。 她已经晕死过去,眼睫紧闭。 或许,他有理由救她。 至少,她有能力保护他。 叶轻舟沉思了一会儿,捡起女人的手,替她摸了一把脉。 沉月溪的情况,比外表看起来更糟。她身上有很重的内伤,五脏淤血,每次运气,当是极痛,再加上新毒肆虐,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叶轻舟缓缓拔出旻昱,抵在腕上。宝剑锋利,根本不用多动作,熟悉的痛感出现,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腕喇开一道口子。 *** 沉月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银河挂在头顶,要倒灌下来一样。身侧篝火微弱,时不时传来几声哔剥。 沉月溪侧头,看见跳跃的火光,还有一个抱腿而坐的少年人。 许是听到了动静,他也转过了头来。 少年生得极白,好像从不曾被太阳灼过,在闪烁的火照中,肌肤有一种透明感。只有瞳仁,黑亮得像乌檀木。 “你是……”沉月溪一时没能把这个面庞洁净的少年和白日里灰头土脸的乞丐联系到一起,直到注意到他额头的血痂,恍然大悟坐起,“小哑巴!” 他只是洗了个脸而已。 叶轻舟撇过头,捡起一根树枝,扔进了火堆,火势抬高了一点。 随着沉月溪身体大幅起伏,一缕长发垂到面前。沉月溪意识到自己头发散了,摸了摸头顶。 簪子不见了。 沉月溪心头一慌,左顾右盼,翻找起来,“我簪子呢?” 不知道的,会以为她丢了什么值钱玩意儿,实际只是一根做工粗糙的桃木簪。 叶轻舟瞥了一眼,淡淡地道:“包袱里。” 声音低沉,雁鸣一般,已经完全出离童稚的清亮,有点不合他外表的老大。 沉月溪惊讶地看向开口说话的少年,按他的话果然在行李里找到自己的簪子,安心下来。 她坐到少年旁边,同他一样抱着腿,拿胳膊肘撞了撞手臂,好玩问:“诶,你不是哑巴啊。” 他就算不是个哑巴,也肯定不算个爱说话的人。 见他再次缄口不言,沉月溪抬起手臂,伤口草草包扎过,怀疑问:“我的伤,是你治好的?” 不仅手臂上的伤,还有被诛邪阵伤及的五脏六腑,都神奇地痊愈了,腰不酸腿不疼。 对这个问题,他倒不沉默以对了,承认得还算干脆:“是。” 荒郊野外,只有他们两个,又没有神仙相助,除了他还能有谁。 沉月溪还是有点难以置信,“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怀此异材,无怪乎有杀身之祸了。 叶轻舟摩挲着手里的干树枝,语调也很缓慢:“祖传秘药,可解百毒,可疗千伤……” 说着,他话锋一转,头也转向沉月溪,目光如炬,“但是用过一次,就要月月服用,不可断绝。” 沉月溪感受到了他的机锋,试探问:“如果断绝……会怎样?” “会死。”轻飘飘两个字,一如他对待死亡的态度。 换言之,他出事,她也活不长。 此生不弃,生死相随,沉月溪必须对他做到,单方面。 何等心机! 沉月溪感觉自己脑壳嗡嗡的,完全失去劫后余生的快乐,随手就抓起地上一块石头扔向他,脱口大骂:“你大爷!” 旁边的叶轻舟顺势抬手挡在面前,袖口滑落,露出半截手腕。 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错落分布在他小臂,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 沉月溪惊得心凉,一把抓住他的手,撸起他的袖口,竟然整条手臂都是这个样子。 “放开我!”叶轻舟惊恐抽回自己的手,站得离沉月溪远远的,笼好袖子,一直盖到手掌。 鳞鳞伤痕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指尖,沉月溪有点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又恨,又觉得可怜,“可疗千伤,你的秘方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给自己治治?” “已经给你用了。”叶轻舟回答,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 沉月溪轻笑出声,“那可真谢谢你了,你人还怪好的嘞。” 事已成定局,无意再追责。沉月溪捡起少年慌忙中扔到一边的树枝,折成两段,撒气一样投进火里。她睨了一眼戒备站在远处的少年,没好气问:“喂,叫什么?” 少年低眉,似是陷入了一场久远的回忆,沉声回答:“轻舟,叶轻舟。” *** 【作话】 高情商:雁鸣 低情商:鸭子叫 第十七章灯火如豆 一叶轻舟,还挺有诗意的,轻灵飘逸,可惜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沉月溪牵着马走在城里的康庄大道上,无声骂了一句。少年跟在她身边,距离三四尺,目不斜视。 说他奸诈,确实用近似威胁的手段逼迫沉月溪对他不离不弃,但在某些方面,他却有点不太机灵的感觉,心无旁骛地往前走,连沉月溪已经停了也没注意到。 沉月溪望着越去越远的少年,翻了个白眼,无奈喊道:“这里!” 前方的叶轻舟闻声回头,只见沉月溪站在一家医馆门口。 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应该都好了才对,除了胳膊上的皮肉伤,还需几天自行愈合。 叶轻舟没有多问,依言折回去,跟着沉月溪进到店里。 医馆掌柜是个瘦个男人,正在柜台抓药。沉月溪阔步上前,掏出半两碎银,指着身后的叶轻舟,说:“大夫,给他看看吧。” 一旁的叶轻舟愣了稍许,直言道:“不用了。” “你说不用就不用?你死了我找谁去?大夫,别理他,给他看。”说着,沉月溪直接按着叶轻舟的肩膀去了内间看诊,完全不顾他的推阻。 实话讲,沉月溪暗爽了一下,也有她让他吃瘪的时候。 这种愉悦的心情,在叶轻舟脱下上衣后,彻底烟消云散。 他真的很瘦,没有一点肉,以至于每一根骨骼都清晰可见。这样干瘦的躯干上,遍布狰狞潦草的伤痕,新旧不一,有割的,有磨的,尤其是胸膛处,好几道寸长的刀口。 凌虐,沉月溪只能想到这个词,有点心噎的感觉,退了出去。 这样严重的伤势,饶是行医多年的掌柜看了也瞠目结舌,一边心中默叹奇迹,一边小心翼翼替少年清理伤口。 上药诸事,掌柜交由小药童,自己净了手,出到外间,只见陪同的女子插手站在门口望天。 掌柜大夫走近,缓道:“小公子脉息很乱,伤得很重。” “嗯,”沉月溪点头,可能是医馆肃穆的氛围让她不自觉把声音也放低了,“多久能好?” 能好的吧。 “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吧。虽然小公子是个福大命大的人,但这伤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修养。” “嗯。” 大夫交代完病情,不失时机地说:“我这里有些天山的虫草,对体虚之人大有裨益,姑娘要带点给小公子吗?” “嗯。” 里间的叶轻舟整理好出来的时候,沉月溪正好在付钱,至少二两银。 她一手拿剑,一手拿药,对他说:“走吧。” 经过成衣店时,沉月溪又帮叶轻舟买了两件衣服。沉月溪虽然许久没下山,但还是知道,山下的世道,总是免不了先敬罗衣后敬人,而且沉月溪看到破破烂烂的叶轻舟也觉得碍眼。 幸好二师兄给了沉月溪不少盘缠,不过钱总是不经花的,况且她现在不仅要养自己,还有一个药罐子,以及一匹马。 秉持着能省则省的原则,沉月溪只定了一间下等客房。 再下等,那也是头顶青瓦、脚踏灰砖,比风餐露宿不知强多少。沉月溪惬意地躺在床上,左右翻滚了几圈,又伸了个懒腰。 正自享受,木门煞风景地推开。 沉月溪懒懒地坐起,手撑在身后,注视着进来的少年。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稍微沐浴拾掇一下,束起发,换好衣,他整个人都清爽了,像一棵年幼的银杏树,秋叶金黄,枝干纤细。 连身躯上的斑驳,也如出一辙。 “衣服,”沉月溪吊儿郎当地挑了挑下巴,“脱了。” 闻声的瞬间,叶轻舟僵在原地,一些痛苦的记忆涌现,紧张而干涩地问:“什么?” “脱衣服,上药,”沉月溪从一堆药里翻出药膏,见叶轻舟还傻不愣登地站着,催促道,“快点。” 叶轻舟缓缓松了一口气,“不用了。” 沉月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讳疾忌医啊?”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背上的你怎么来?”沉月溪作势撸起袖子,“别逼我动手。” “……” 她现在已经很熟练用蛮力逼迫他就范。 叶轻舟无奈,只能照沉月溪说的做,坐到床边,褪下才换上的衣服。 药膏噬渗,痛得少年背部肌肉紧缩,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脑门的冷汗控制不住溢出。 沉月溪感觉自己手心也在冒汗,她真的已经下手够轻了。 上完药,沉月溪收拾好瓶瓶罐罐,从床上搬下一张被子,摊到地上。 还有些发虚的叶轻舟困惑,“你睡地上吗?” “不然呢,让你睡地上?” 老弱病残,叶轻舟占三样。但凡叶轻舟没把她治这么好,沉月溪都会把他一脚从床上踹下来。 简单整理好,沉月溪便要去吹灯。 沉月溪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吹出去,身后悠悠传来一个有点怯弱的、试探的声音,“可以……不熄灯吗?” 沉月溪啊着嘴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回话,然后毫不犹豫吹熄了灯盏,“呼——” 叶轻舟低下头,随着烛火一盏一盏熄灭,暗色渐渐侵蚀他的侧脸。 黑暗却没有完全笼下,还有越来越亮的光源靠近。 一身素白的沉月溪一手捧着一盏小灯台,一手拢着火,慢慢走到他面前,随手放到他旁边的几子上,说:“太亮我睡不着。” 言毕,她潇洒躺到方才摊好的被子里,闭上了眼,道了一句:“早点睡吧。” 就着如豆的烛光,叶轻舟观察到女子清秀的侧脸,远山一样起伏。 她仿若山,又若水一样无常。 叶轻舟忍不住问:“那时……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是说不管吗?” 为什么呢?也许是想起多年前流浪的自己,也许是跟随师傅的步伐,谁叫她被逐下山第一个遇到他呢。 无处可去的浪人和孤苦无依的乞儿,也算绝配。 救人,又何须那么多理由。 “你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我的人了。师父,当然是要保护徒弟的,”沉月溪没有睁眼,自嘲一笑,“现在想来,还不如不管呢,让你死在他们手上,总好过祸害我。” 叶轻舟轻笑,“不会死的。” 只会生不如死。 “你也不用多担心我暴毙。”更不用买那些有的没的药,没有那些他也不会死。 “那样最好。”她困倦地说,胸口起伏平稳,好像已经陷入睡梦中。 叶轻舟却一点睡意没有,始终侧身躺着。 他看着几上的灯。 唯一一盏灯,沉月溪留给他的灯。 *** 【作话】 沉月溪就是那种逛药店结果被安利了一堆保健品的大怨种 第十八章飞鸟不飞 忘了有多长时间,叶轻舟没有这么安静地生活。阳光从窗台爬进来,影子越来越短,又越来越长,他可以看一整天。 他们应该已经在这家客栈呆了小十天,沉月溪好像完全没有动身离开的打算,圆木桌上插的花都蔫了两三轮。 说是插花,实际就是丛野花杂草,红的紫的,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字,随便插在矮矮胖胖的水罐里,不知道沉月溪打哪儿薅的。 正想着,沉月溪推门进来,端着药送到他面前,“喏,吃药。” 普通药石之效,对叶轻舟而言,其实微乎其微,但叶轻舟并不打算和沉月溪说明,以防沉月溪生疑。 叶轻舟老实接过,一口气喝完,沉月溪已经开始在旁边捣鼓起她的花。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叶轻舟问。 “怎么,你想走了?”沉月溪换好水,端端正正摆好,“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没有。” “你家乡呢,在哪儿?” “忘了。”叶轻舟淡淡地回答。 沉月溪本来还指望叶轻舟能给她指个前进的方向,不想叶轻舟也是个无处可去的人,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沉月溪摸了摸下巴,无奈道:“行吧,那你便随我去我家乡吧。” “你家乡在哪里?” “我也忘了。”沉月溪两手一摊,说得轻松。 “……” 沉月溪嗤笑调侃,“怎么,只许你忘,不许我忘?” 叶轻舟只觉得沉月溪在戏弄他,撇开了眼。 一只手,攀住他肩膀,裹挟着他往外走。叶轻舟不明白沉月溪又要闹哪出,墨眉横起,问:“干什么?” “你不是要出去吗,我带你出去啊。”沉月溪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轻舟掰住沉月溪压在他肩头的手,“放开我。” 沉月溪暂且停住步子,不能理解,“你每天就呆在屋里,不会觉得年岁难熬吗?” “不会。”叶轻舟当机回答,毫无迟疑。 这算什么难熬岁月,比这更难熬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 “嗯……”沉月溪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可是天天呆在屋里,会长不高诶。” 就像树离不开阳光,人也需要太阳。他的皮肤,白得像雪兔的皮毛,而雪兔是只有日光稀薄的冬季才是白色的。 一种异常的、不健康的白。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叶轻舟离健康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呢。 那就更要走动走动,晒晒太阳了。 “走走走,带你去看孔雀。”二话不说,沉月溪重新拽上叶轻舟。 相传孔雀为凤凰所生,法力无边,曾吞下如来,又被如来破肚,故也被尊为佛母。但养孔雀的地方,不是佛寺,而是道观。 沉月溪未曾见过孔雀,只从画里看到过,她大师兄绘的——青梧翠柏间,一双孔雀翔于半空,两相对望,优雅缱绻。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卷尾题诗。 亲眼见到,沉月溪才知道,原来孔雀并不会飞,叫声也哑哑的,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如凤凰一样锵然凌冽。 但是真的好看。 翎羽纤长柔软,青中泛蓝,在阳光下会闪烁五彩的光,谓之孔雀绿。鸾凤之羽,也概莫如是了。 恰在此时,一只雀鸟抖擞着身子,徐徐展屏。沉月溪激动地搡着身边的叶轻舟,“看看看!开屏了!” 叶轻舟骨头都要被摇散架了,不知道沉月溪为什么这么大兴头。叶轻舟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闲庭散步的大鸟,语气冷淡道:“被豢养的奇珍异兽罢了。” 沉月溪仿佛没听到这番煞风景的评点,也可能注意力完全被美丽的孔雀攫住,眼见它掉了一根尾羽,屁颠屁颠凑过去捡。 沉月溪横穿庭院,也没注意身边,刚弯下腰,一个人撞到她身上,没差点把沉月溪撞倒。 “哎哟!我的腰!” 不等沉月溪喊疼,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沉月溪蒙蒙转头,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阿翁瘫坐在地上,一手扶着腰。 我的天! 沉月溪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扶起跌倒在地的老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这小姑娘,哎哟哟,”老人一边就着沉月溪的搀扶站起,一边指指点点,“怎么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看路。” 他们两个但凡有一个看路,也不至于撞一块了。 沉月溪讪笑,口中仍道着:“是是,真对不住……” 话音未竟,老阿翁突然看到一个人,忙不迭跑过去,高喊着:“大师!” “您慢点!”沉月溪忙手忙脚跟在旁边,小心翼翼扶着,心想这老人家如此健步如飞,大抵是没事。 老翁直奔从老君殿出来的道士,与之点头致意,恳恳求道:“大师,您无论如何要帮帮我家小主人呀。上回您给的符箓,已经有松动的迹象,压制也非长久之道啊。” 此人玄衣缟裳,头戴芙蓉玉冠,想是观中能长者。 道师摇头,亦是无可奈何,“那庄子阴气太重,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之前不是和你家小主人说过,或许可以找浮玉派一试吗。” “那天大师一交代,我家小主人就飞鸽传书到浮玉山了。历城离浮玉山也不远,十多天了,杳无音讯啊。” 旁听的沉月溪被其中字眼吸引住,眨了眨眼,“飞鸽?” “对呀,”老翁双手一拍,颇有些不满,“就算不来,好歹给个音信。浮玉派的架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沉月溪干笑,“恐是……鸽子迷路了,和浮玉山没有关系。” “哼。”老阿翁冷笑了一声,明显不信。 沉月溪有一点心虚,问:“贵宅是有妖怪作乱吗?我学过一点道术仙法,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你?”老翁怀疑地打量着身边这个年轻又毛躁的小姑娘。 道师也劝道:“姑娘,那庄子凶了有十五六年了,你……” “试一试,又不会怎么样。”大不了跑嘛,沉月溪想。 第十九章白日见鬼 打不赢就跑,沉月溪已经想好,反正没人知道她的来历,算不上给师门丢脸。 但一到凶宅门口,沉月溪就有点想跑了。 曾经朱红的门扉,在日光经年的灼晒下,颜色退却、剥落。唯一一抹亮色,是正中央贴着的巨大黄符,八寸见方,用镇邪朱砂书着道家咒文,已经有轻微消退,阴气弥漫。 沉月溪站在门口,不住发了个抖。 带路的老阿翁并不看见四周的阴森之气,但能感受到这股异常的寒气,与他们二人徐徐解释:“这地方,其实风水极好,北靠山,南邻水。老主人正是看中了这点,专门在这里建了一座别庄。你别说,自那以后,主家生意,一直顺风顺水。 “也不知哪天起,这庄子里开始闹鬼,仆从一个接一个没了。老主人一直没管,就任它荒废在这里。 “老主人去了,现在小主人当家。别看我家小主人年纪轻,但是很有魄力,一心要解决此事。可能也是年岁太久,阴气聚集,通天观的道长都没办法。姑娘要是有本事驱散这些妖魔鬼怪,有重金酬谢的。” 临到门前,老阿翁便止住了,微笑道:“我就送到这儿了,二位自己进去吧。” 说罢,也不等沉月溪回应,人已经溜出去老远。 “喂!”自是没有拦住,沉月溪也没想带一个行动不便的老翁涉险,只是惊叹老头的自觉。 沉月溪无奈挑眉,抬手碰了碰门上黄符翻翘的边缘。 这扇门,年久失修,关节滞涩,怕是不好推开。 “我劝你不要进去。”一旁响起叶轻舟的声音,一如既往静水无波。 沉月溪侧目,“怎么说?” “你看不出来吗?这里的怨气有多重。” 比起这个,更让沉月溪意外的是,叶轻舟看得见这些东西。看来她捡的这个徒弟,资质不算太差。 沉月溪两手一摊,“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乐于助人呢。” “我看你是多管闲事。” “呵。”沉月溪笑出声。 叶轻舟是最没有资格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她不管闲事,他安有命在。 “算不得闲事吧。那只鸽子虽然是我打的,但是你吃的,所以你也应该出一份力,”沉月溪理所当然地要求,突然想到夜里的情景,了悟,“你是不是怕鬼呀,所以也不敢熄灯?” “不是。”叶轻舟回答。 恶毒的心肠,远比鬼怪骇人。黑暗里,叶轻舟会想起牢中被取心头血,一刀一剐。 沉月溪却当叶轻舟是不好意思承认,笑容款款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相信我,小叶子。” “出事,为师会拉着你一起的。” 咱俩谁也别饶过谁。 说着,沉月溪用力一提,便拉着叶轻舟跳上了高耸的墙头。 放眼顾去,竟看不到尽头。 沉月溪惊出声:“这也太大了吧!” 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啊? 啊,有这个,二师兄送的辟邪铃。 邪物近身,沉月溪是可以感觉到的,所以她一直以为这东西没啥用。果然还是二师兄想得周到。 沉月溪喜滋滋从腰包里掏出辟邪金铃,缓缓摊开手掌。金铃浮于掌心,柔和的金光从葡萄纹的缝隙溢出,振振抖动。 金铃一时左飞,一时右飞,迷了方向一样,最后又落回沉月溪手中。 他们就置身在阴邪之气中,辟邪铃根本找不准方位。 沉月溪尴尬地看向叶轻舟,“那就……自己找吧……” 叶轻舟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指着东南方,“那边。” 十余年无人踏足的地方,又是夏天,到处杂草蓬生,唯有叶轻舟指的地方,荒无生迹。 沉月溪更尴尬了,这样显得她很蠢诶。 “我知道!”沉月溪逞强道,脚尖轻点,拽着叶轻舟踏草而去。 鸟渡苇涧一般,二人最终停落在一间小院前。 与紧闭的大门相反,此处户牖大开,一眼可以望到最里处。 庭院死寂,游廊悠长,一名女子倚坐廊中。她的身形是半透明的,发长到拖到了地上,仿若一尊塑像,只有手在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一个布娃娃。 真的见鬼了。 恰时,沉月溪怀中的辟邪铃颤动起来,发出刺耳的铃声。 沉月溪连忙捂住,暗骂:“这个时候你会响了!” 让她躲躲再看看呀! 突兀的声音引起静默女子回头,一张脸白似秘瓷,隐隐发青。 如死人一样诡异的肤色,当然称不上悦目,但仅从她的五官也可以看出,她生前是个美人。 尤其是一双含烟目,双眉之间偏右有一颗红痣。 看见来人,她嘴角生硬地噙起一抹笑,期待地问:“你是我的孩子吗?” *** 【作话】 辟邪铃:您的导航已失效。您的导航已重启。 沉月溪:给我静音! 第二十章星月相映 女人看的、问的,是叶轻舟。 沉月溪完全没料到是这个发展,侧头也问了一句:“你娘?” “……”叶轻舟默了一下,反问,“你觉得呢?” 沉月溪干笑,“应该不是。长得不像,年龄也对不上。” 十六年前,叶轻舟还没出生呢。 然而于鬼怪而言,时间的流逝已经彷如静止。她的意识,仍然停留在她死去那一刻——她一直在等她的孩子,十叁年了,他终于来看她了。 她笑得更开了,施施然站起。 顿时,灰雾横生,隐没日光。 再一眨眼,她提起裙子,跑了过来,顷刻就要到目前。 好快! 沉月溪一惊,当即拉着叶轻舟退到一边,同时挥出日光镯,试图逼退她。 刚硬的日镯像打在一团烟雾上,直接从女人的身体穿过,毫发无伤。 沉月溪难以置信地收回日镯,“怎么回事?” “鬼魂没有实体,”叶轻舟神色严肃,语气严厉,“非特制的兵刃无法伤其分毫,你应该早知道。” 她进来得那么自信,叶轻舟当她是早有筹算呢,竟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沉月溪理直气壮反驳:“我上山之后就没下过山,也没收过妖、降过鬼,我打哪里知道?” 沉月溪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都是邪物,还分这么细。” 现在这个情况,沉月溪是真的萌生退意了。 想到做到,沉月溪奋力一跃,就要带着叶轻舟离开。 没腾多高,一根荆棘缠上沉月溪的左脚,又尖又长的刺扎穿她的罗袜,扎到肉里,硬生生把她拽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风,把沉月溪吹开老远。 召雾弄风的鬼母面露凶色,眼角裂出条条斑纹,怒道:“谁也别想,再带走我儿子!” 说着,女人高挥广袖,周匝荆条疯长,像蛇一样斗折而来,缠向沉月溪。 沉月溪脚踝生痛,忍不住骂了一句市井脏话,怒从心头起,一出手就是十成十功力。 星镯裂成六十四段,便是六十四股念力控制,缭目乱眼却又暗中有序,将荆棘根根划断。 匍匐前进的荆条棘刺却像斩不尽一样,一茬接一茬地袭来。 正在沉月溪疲于应对时,沉月溪发现女鬼已经不见身影。 她隐入了雾中。 这比看得见的荆棘丛莽可难对付多了,沉月溪立时绷紧了精神,提防着女鬼从后偷袭。 最后感知到的现形方向却不在她身边,而是…… “叶轻舟!”沉月溪近似咆哮,想跑,脚是瘸的,根本来不及,“身后!” 独自在远处观察的叶轻舟没有那么敏锐的感知力,在沉月溪的警示下怔怔回头,只见到一张狰狞可怖而悲痛流泪的脸,双手伸开,试图抱他,而他的脚下,仿佛结了冰,根本动不了。 “啊!” 就在要被触碰到刹那,一个环状的东西猛地打到叶轻舟腰上,把他推出去老远,摔到地上,滚了两圈。 胳膊,脱臼了。 叶轻舟忍着痛,捂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观望了一圈。 原是沉月溪抛出的镯子。奈何不了鬼魂,就只能推叶轻舟一把。皮肉伤,总好过被鬼吸去阳气。 只是奇怪,本该对女鬼毫无威胁的银镯推开叶轻舟后,因惯性打到女鬼的手,没有打空,反而留下了一道火焰灼伤的痕迹。 沉月溪的叁只镯子难道各有功用,刚才推他的,内含封印之法? 叶轻舟顿悟,连忙喊问:“你会封印术吗?” 叶轻舟猜得不错,沉月溪方才使的,正是月镯,不然他就不止是在地上滚两圈那么简单了。 经叶轻舟提醒,沉月溪招法一变,转而以月镯出击。 鬼母神色一变,急忙指动丛丛荆棘,刺向银环,却被闪现的星镯之段一根根破开。 星之段护卫着月之环,汹汹而来,直逼得鬼母连连后退。 她躲避的动作极快,月镯根本捕捉不到她,而且她还能散去身形。一旦她隐入雾里,敌暗我明,危险的将是他们。 在旁观战的叶轻舟心思一动,用能活动的手捡起一枝荆棘,毫不犹豫刺入指尖,滴滴鲜红的血涌出。 他回忆起被施此术时的感觉,双指一弹,血滴化蝶,扇动着孱弱的翅膀,飞向鬼母。 血蝶两翅拖曳微光,散入女人的瞳孔,映射出一场绮丽的幻梦。 梦里,没有那些兴家旺夫的谶语,没有强纳,没有幽禁,她的孩子也一直在她身边,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衣服,健步朝她走来,喊她:“娘——” 她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一切如萤火,散去。 “噗——”叶轻舟第一次施用幻术,又是凶煞厉鬼,心力根本吃不住,遭到怨气反噬,一刹都没坚持住,喷出一口血。 幻境无痕,除了施术者和中术者,局外人无法参见,沉月溪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叶轻舟用了惑心迷梦,后面瞥见叶轻舟吐血晕倒才察觉。 乱来! 趁着鬼母片刻神失,沉月溪当机掐印,催动月镯所镌古文清咒。金色的篆文浮现,如锁如链,一圈圈游绕在鬼母身侧。 月镯之印,可清怨气,可度执念。 鬼母没有多挣扎,青白色的脸上反而浮起欣慰又苦涩的笑。 “孩子……”她微笑念出最后一叹,十六年前身死如此,此时魂飞亦如此。 见此,沉月溪面色一暗,随又定下心神,认真催念清怨咒,欲送她往生。 随着月镯的光辉越来越透彻,鬼母的身形也越来越淡,化作尘屑,随风散去。 雾散云开,日光和煦。沉月溪抬头望着天边,耀眼的阳光刺进她的瞳孔,微微发痛发酸。 地上,留下一只灰破的布偶。 第二一章辟邪金铃 l as huwu.c o m 一切如尘埃落定,强行展开幻术的叶轻舟也终于坚持不下去,晕了过去。 他有点意识不清,感觉自己在做梦,晃晃悠悠的。 耳边响起一个空灵的、女子的声音:“小叶子?” 是谁?叫谁? “小叶子,小叶子……”她又唤了几声。 叶轻舟微微睁开一线眼,看见女子乌黑的发。 她正背着他,缓慢前行,像一只船。 “嗯……”他应了一声,又困倦地闭了回去,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 ***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 5 2y zw.c om 叶轻舟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他已干干净净地躺在客栈的床上。 “小叶子。”一声女子的呼唤,仿佛又把叶轻舟拉入昏迷的梦里。 叶轻舟侧头,看见窗边的沉月溪,怀抱着插满紫薇花的水罐,笑靥胜花。 “你醒了,想吃点什么吗?”她一边关心问,一边走向桌边,放下换好水的花,一瘸一拐的。 叶轻舟的目光落到沉月溪脚上。她趿拉着鞋子,也没穿袜,脚脖子露在外面,荆棘缠破的伤口还没完全结痂,又红又肿。 八成是伤到骨头了。 叶轻舟想到崎岖的田间小道,她一个人负重前行,心上像是被挠了一下,迟疑问:“你的脚……” “不妨事。”沉月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看样子也没请大夫看。 叶轻舟眼睛瞥向别处,状似不经心道:“可以敷一些艾叶、透骨草,止血镇痛,能好得快些。” 沉月溪缓缓坐到木墩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凝着叶轻舟,“原来你不止有祖传秘方,还会治病啊。你医术怎么样?” 有关过去、能力,叶轻舟都不想提及。他大可以和以前一样冷酷回答不会、不怎么样,但此时的叶轻舟却有点做不到这样不近人情。 叶轻舟正不知怎么回答沉月溪,恰时响起敲门声。 沉月溪欲起身,叶轻舟已经下床,先她一步,“我去开门。” 门外,客栈小二哥客气哈腰,冲屋内的沉月溪说:“大师,徐公子想见你一面。” “徐公子?”沉月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称她大师又是什么鬼,“什么徐公子?” “就是城南别庄的主家徐公子。徐家差人找了您三天,现在城里都传遍了,您治退了通天观都奈何不了的恶鬼。” “那个老伯啊,你叫他进来呀。” “好嘞。” 小二哥笑嘻嘻应着,随即领来了一溜七八个人。为首的气度仪表都非凡坦然,正是徐公子。 二十九岁的年纪,坐镇主事,盘一家生意,确实很年轻。他生得也很端正,最惹眼的莫属他的眉目,额心偏右一颗痣。 沉月溪愣神无言,扶着桌沿迟缓地站起,痴痴地盯着他。 他们应该素昧平生,但她的目光却难掩惊愕,悲伤的惊愕。徐公子觉得奇怪,笑问:“大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呵……”沉月溪垂眸,扯出一个笑,“没什么。徐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师帮我们解决那么棘手一件事,我是特意来相大师致谢的。”说着,徐公子示意身后的下人上前,奉上谢礼——人参一根、锦缎数匹、白银百两。 白银是早前就许诺的,锦缎是因为听说她是女子,人参则是给她养伤的。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徐公子道。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沉月溪两眼放光,“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大师客气了,”徐公子儒雅地拱手一礼,“大师是初来历城吗,此前好像不曾见过,不知大师师承何人?” 闻言,沉月溪收起财迷的目光,讪笑,“徐公子见谅,我已被逐出师门,不敢自报家门,恐辱师父威名。” “大师这样好的本事,当是门中翘楚,怎么会被逐出师门?” “此事说来嘛,就有点话长了。简而言之,就是……”沉月溪思索了会儿,云淡风轻地吐出四个字,“偷人被抓。” 话音刚落,沉月溪又意识到有些不对,更正道:“啊,不对,不是人,是只狐狸精。” “……”徐公子愣了一下,陪笑,“大师真是风趣。” 沉月溪像是被这一句称赞取悦,哈哈大笑,慷慨地说:“你我投缘,我送你一件东西吧。小叶子——” 沉月溪招来叶轻舟,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拿过来吧。” 附耳倾听的叶轻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并不太想动,但看着沉月溪可怜巴巴的瘸着腿,还是听话取来了沉月溪要的盒子。 沉月溪把木盒双手奉上,徐徐叮嘱,“徐公子,此物可避邪祟,护你平安,但是不能打开。” 徐公子好奇问:“里面是什么?” “反正公子也不打开,何必知道里面是什么呢?” 徐公子一顿,也不疑有他,双手接过,点头致谢,不再叨扰。 望着徐府众人离去的背影,叶轻舟冷笑,“你把那个布偶给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觉得荒唐吗……” 沉月溪没有看见那些幻境,在她眼中,鬼母不过是因为失去儿子化作恶鬼。沉月溪把鬼母唯一留下的布偶转赠给她的儿子,也算了却死者的心愿。 可死者之死,正是徐家酿成的,仅仅因为一点红痣、一则谶语。下令除鬼的,也是徐家这位年轻家主。 人世,真是糟透乱透了。 “算了,”叶轻舟也不想多费口舌,像沉月溪对徐公子之问盒子的态度,“反正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沉月溪淡淡地说。 她看到了,在她念咒渡魂时,那些记忆悉数涌入沉月溪的脑海,比叶轻舟还要清楚其中细节。 “那个徐公子,一出生就被抱走了,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也怨不得他,”沉月溪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瓶里艳丽的紫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想,她会乐见我这么做的。” 那样爱子的母亲,怎么会责怪无知的孩子呢。那个布偶,到他手里,才是最好的归处。 沉月溪释然微笑,随之伸了个懒腰,瞟见叶轻舟依然冷着张脸,从怀里掏了一把,“小叶子,别老苦着个脸了,为师也送你一个东西。” 说着,沉月溪朝叶轻舟一扔。 叶轻舟眼疾手快接住,摊开掌心一看。 真正能祛除邪祟、护佑平安的,辟邪金铃。 *** 【作话】 叶轻舟:偷人,狐狸精,要素齐全啊师父,你玩挺花。 沉月溪:还行还行。 叶轻舟:……(拳头硬了) 回忆结束 第二二章榆钱榆木 再然后,沉月溪决定留在历城。一来因为他们两个病残,行动不便,尤其是叶轻舟,脱臼吐血,病上加病;二来反正他们也没去处,此番为徐家除妖,名声大振,小有所成,正好就以收妖为业。 沉月溪一眼就相中了这座院子,因为很喜欢院中的榆钱树,招财进宝。 由此可见,沉月溪真的很爱钱。 晨光中,叶轻舟站在树下,摊开紧攥的手,出神地看着陪伴自己三年的辟邪铃。 “发什么呆呢?” 沉月溪一从房里出来,就看到叶轻舟傻站在树下,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问道。 榆木疙瘩榆树下,真是绝了。 闻声,叶轻舟暗暗把手拢进袖子里,目视沉月溪走近。 她换回了惯常的寡淡打扮,气色也恢复红润。阳光打在她脸上,晶莹莹的,像一颗剥了壳的荔枝。 这颗荔枝,看起来是好的,尝起来也是好的,心却有点黑,不忘问:“诶,你去孙员外家‘挣’到钱没有?” 叶轻舟眼珠左右转了一下,云淡风轻回答:“花了。” 言下之意,挣到了,花光了。 “花了?花哪儿了?” “我去天香楼找你,花了。”没钱谁让他进那个门,当时的叶轻舟脑子一团浆糊,哪还管得上什么钱不钱。 “你……你……你个败家子!气死我算了!”沉月溪气得如同一头牛,咬牙哼哧了一声,夺门而出。 “去哪里?”叶轻舟问。 “散步!”沉月溪没好气地说,头也没回,“你给我在家闭门思过!” *** 沉月溪一场步,散到了天香楼。 白天的天香楼,本就门可罗雀,又刚闹过妖怪,更是一个客人也没有。 楼内却十忙碌地在收拾布置。阮娘站在大厅中央,挥着团扇,熟练地指挥着仆婢换杯碗、摆屏风。妖魂附体的女子还钉在二层阁楼木柱上,眼睫长闭。 余光内,阮娘瞟见姗姗而来的沉月溪,冷笑了一声,道:“沉月溪,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昨天跑得那么快——” 阮娘斜着眼睛,打量了几下面前的沉月溪,“急着去偷男人?” “啊?”沉月溪蒙住,失笑,“阮娘这说的什么话?” 阮娘素手轻抬,点了点自己颈侧。 沉月溪也捂住了自己相同的位置。此处,有类似莓果的痕迹,她晨起照镜发现的,胸口也有。 不肿,不痛,不痒。 沉月溪轻轻用指甲刮了刮,嘴角上挑,“被蚊子咬的吧。” 阮娘翻了个好看的白眼,无视沉月溪的假笑。她纵横风月场这么多年,还想骗她? 沉月溪也没继续接茬,说起正事:“狐妖还附身在那个姑娘身上,我来驱除封印,你们躲一下……” 话未竟,一柄团扇挡在沉月溪腰间,不让她上前。 沉月溪看向执扇的娇美娘,疑问:“阮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这里砸成这个样子,又闹出那么大动静,我的客人,都不敢来了。所以呢,我准备办一场赏狐宴,也算这只狐狸精赔我的。三天,你把她留我三天,我再给你五十两。不然,不仅捉妖的钱我给不了你,这砸了摔了的,也只好叫你赔了。”阮娘一脸娇媚,也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威胁。 赏狐精,多么稀罕一件事。消息一出,定会惹得人趋之若鹜,天香楼的名声还能更上一层楼。亏阮娘能想出这个主意,难怪新置的屏风器物都有狐狸纹。 若没有这样的心思手段,又怎能一个人支撑起这偌大的天香楼呢。 沉月溪也不得不拜服,不住点头,似是答应:“再给五十两,这当然好啊……” 话音刚落,沉月溪急急弯腰捂着腹部,“哎哟,我又肚子疼了。哎呀哎呀,封印,封印要松动了。” 在沉月溪一声声叫唤中,封印狐妖的金文锁链果然在慢慢变淡。猝然,狐妖附身的女子瞳孔大睁,嵌入四肢的星镯之钉被弹出体外,一道红影从女子体内飞出,从窗户逃走。 见势,沉月溪脚尖轻点,飞身抱住直往下掉的女子,将她安然放好。 “沉月溪!”阮娘眼睁睁看着一切,柳眉飞挑,掐得折扇都要折了。 “真是对不住了阮楼主。”沉月溪手一挥,日月星同时恢复镯形回到她腕上。沉月溪礼貌赔罪,“我最近身体不舒服,既让狐妖逃了,银子就不收了。那两个人,大概明天就能醒了。再会,啊,还是不要再会了。” 说罢,沉月溪一溜烟就跑了。 “楼主,这……”侍立在侧的婢女试探问阮娘。 阮娘不住扇风,恢复惯常的悠然神情,语气还有点气,“随她去吧,以后说不定还有倚仗她的时候。本来也没想过能说动她。” *** 离开天香楼,沉月溪本欲直接回家,感觉到身后一直跟着个尾巴,无奈叹了一口气,喊道:“别藏了,出来吧。” 隐在树后的赤红狐妖现身,问:“你……为什么要放了我?” “难不成你想被人观赏三天?那也好办,现在回去,阮楼主想必会很高兴的。”沉月溪不忘戏谑。 眼见小狐狸变脸,沉月溪也收起嬉笑,正色警告:“我本来也没想把你怎么样。但我奉劝你一句,汲人精气,不是正途,稍有不慎就会堕入邪道。这次我放了你,若是再被我逮到,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可我本来就是妖怪,”狐妖挑眉,“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狐妖凑近沉月溪,嗅了一口,坏笑,“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 初秋淡淡的果香,还有一股涩味。 这个味道…… “呃!”狐妖正在细嗅回忆,腹部中了一掌,把她震开一丈远。 树荫下的沉月溪面色暗沉,明显有点不悦,“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抓起来去我家院子里挖萝卜。” “哼!”狐妖瞪了沉月溪一眼,变回真身,一只漂亮的红狐狸,消失于密林。 枝叶静谧,唯有风动。 沉月溪默默摸了摸自己颈侧,若有所思。 第二三章山青雾白 闭门思过,思什么过? 欺师? 叶轻舟一边对着小药炉扇风煎药,一边盯着药罐蒸蒸的水气出神。 不多时,院外传来一阵规律的指节扣门声。 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沉月溪。沉月溪习惯握拳锤门,声音更闷,而且会吵吵嚷嚷地喊他。 叶轻舟回过神,放下蒲扇,出去开门。院门外,一男一女两人,男的着青提剑,女的着白悬玉,皆是风姿卓绝。 青衣男子率先开口,彬彬有礼:“请问,沉月溪,住在此处吗?” 叶轻舟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你们是?” “我们是沉月溪的同门,路过此地,前来探望。”白衣女子回答。 肤白靥粉,眉乌唇红,开口却语声虚弱,明显心力不足,气不达丹田。 唇是点的,眉是描的,有伤是真的。 门内的叶轻舟想到沉月溪的胡编乱造,“红薯派?” 白衣女子微愣,“什么派?” 红薯派,倒也很符合他们这位古灵精怪小师妹的作风。 为首青衣男子会心一笑,冲黄衣少郎揖了一礼,报上来历:“在下,浮玉山莫雨声。” 白衣女子也拱了拱手,报上姓名:“沉白依。” *** 初夏枇杷成熟,有老阿婆当街叫卖。沉月溪经过时,闻见清淡的枇杷香,嘴馋就买了半打。 钱一分没讨到,反花了二十文。 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开心。吃东西最开心。 沉月溪提着枇杷,喜滋滋敲门,口里喊着:“小叶子,小叶子,开门呐,为师回来啦……” 这次开门的速度很快,沉月溪一拳差点没锤上叶轻舟胸膛。 门外的沉月溪摇了摇手里金黄的果子,一笑咧出尖尖的虎牙,“看为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枇杷。可惜买少了,不够招待客人的。 叶轻舟示意了一眼院内,“你红薯派的师兄师姐来了。” “什么红薯派?”才两天,沉月溪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红薯派?”恰时,小院里传来一声男子略带笑意的质问。 说不上来的耳熟。 沉月溪歪头,寻向声音的源头,从叶轻舟瘦削的肩侧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穿的正是山玉青。 浮玉之山,峰峦青翠,晨雾朦胧,就像浮于云间的青玉,故名浮玉山。浮玉派,亦以雾白山青为底色。门下弟子,女者着白,男者着青。 “师兄!”沉月溪呆了一瞬,又看到后从屋里出来的沉白依,一把冲上去抱住,“师姐!” “嗯,”沉白依被扑了个满怀,差点没站稳,眼底笑意不改温柔,“月溪。” 一旁的莫雨声抱剑在怀,不忘戏谑:“三年不见,你就是这么编排我们的?红薯派?” “诶……这个……”沉月溪眼睛提溜一转,“当年祖师得道,正是在浮玉山下的苕溪畔边。苕,不就是红薯吗。也不算我瞎编。” 沉月溪蒙混了一通,生怕二师兄如当年揪她念书一样喋喋不休,热情地拉他们坐下,只问:“师兄师姐怎么下山了?” “来看你呀。”莫雨声随手搁下佩剑,笑说。 于时,叶轻舟端茶出来,闻见他们的谈笑。叶轻舟脚步一顿,瞥了一眼侃侃而谈的莫雨声,还有桌上的剑。剑身漆黑,剑柄上有简朴的菱形格纹,同旻昱一样。 与莫雨声相对而坐的沉月溪咯咯笑个不停,嗔道:“骗人。” “也不算骗人,”莫雨声用沉月溪那一套回答,“我们收到消息,青州地界有妖物作乱。我们奉命下山除妖,感应到你在这里,就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青州。 和历城完全不在一个方向,说一句“专门来此”也不为过。 叶轻舟给莫雨声倒茶,不小心淌出来两滴,默默压稳手,继而转向沉白依。 面东而坐的沉白依礼貌接过茶水,颔首致谢,又轻轻放下。 沉白依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对角的莫雨声,犹疑地插了句话:“二师兄,这次,可能要你一个人去青州了。我……就不拖累你了……” 闻言,莫雨声笑容敛起,目光转向沉白依,担忧多过震惊,甚至可以说没有震惊。打从沉白依主动要跟他下山,莫雨声就知道,沉白依别有用心,只是现在才说破。 莫雨声攒眉,“你是怕拖累我,还是要去昆仑天山?” 莽莽昆仑,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百神所在,万兽所栖。 一听到这个地方,沉月溪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师姐,你是要去找那只狐狸吗?” 沉白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对不起。二师兄,月溪。” 一句道歉,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莫雨声浅叹一口气,“我们之间,何必言这些。但是白依,你身体还没好,昆仑遥远,天山高寒,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对呀师姐,太远了,你不能去,”沉月溪也跟劝,“要不然我替你去。师姐你和师兄去青州,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天山寻狐,沉月溪? 自顾自饮茶的叶轻舟透过杯沿瞄了一眼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的沉月溪,心里筹算了一会儿,放下杯盏,状似随意地建议道:“莫若这样,莫道长随沉白依姑娘去天山,我们去青州。” 随之,三双眼睛齐齐投向叶轻舟。 依照白依师姐的个性,天山她是势必要去的,但对于一个重伤初愈的人而言又确实危险。 沉月溪两手一拍,“就这样决定了,到时候浮玉山脚下汇合。” *** 【作话】 叶轻舟:触发关键词。 青州,古九州之一,渤海以南,泰山以北。 陈杳:这听起来有点像我的地盘。 作者:别,你们不是一个世界观。 第二四章天阶夜色 yedu 7.co m 入夜,沉月溪洗漱好,握着微湿的头发进屋,便见沉白依一个人站在剑架旁,盯着架上旻昱发怔。 沉白依缓缓伸出手,在距离剑身一寸时,停住了,只是隔空摸了摸。 似是感应到前主人的气息,旻昱身上发出淡淡的白光。 “师姐,旻昱已经等你很久了。” 直到身后响起话声,沉白依才回神发觉沉月溪。沉白依依依收回手,道:“现在,你才是它的主人。” “我只是代师姐保管而已。” “我已经不能用剑,”如此沉重的话语,沉白依的吐词语调都很平淡,微笑挂在脸上,“旻昱跟着你,很好。” 说罢,沉白依擦过沉月溪的肩膀,出了屋子。 好什么好!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 d u6 .c om 沉月溪惋惜地望了一眼旻昱,阔步跟了出去,恨恨地说:“师姐,你的拂云剑意用得那么好,怎么能再不用剑呢!” 依然浅笑的沉白依坐在树下石凳上,仰头望着小自己六岁的沉月溪,“你的剑,才用得好。” 这是真心话。 大家常说木永思是不世的天才,其实沉月溪也不遑多让。她刚上山时,未曾修炼,就可以御金控剑。及她下山,已经可以飞剑六十四,操纵自如。 在这样的沉月溪面前,任何人都相形见绌,包括沉白依。 沉白依曾经嫉恨过沉月溪。 可月溪依然帮她。 沉白依满心悔怆,低头垂眸,“月溪,我对不起你。” 久别重逢,一天内的两次道歉。 沉月溪心中酸涩,贴着沉白依坐下,搂住沉白依的胳膊,头靠在她肩上,“师姐,我们之间,不必言这些。师姐待我那么好,教我练剑,教我读书……” 初至浮玉山,每一个寒冷的夜里,她们师姐妹二人抵足而眠、促膝长谈。师姐指着书上的诗文,一句一句教她念。 “天阶夜色凉如水……”沉月溪回忆起那时的山月繁星,和现在的一般无二,“坐看牵牛织女星。” “是‘卧看’,你又背错了。” 沉月溪挑眉,拉长了声音,“我们这不就是‘坐看’吗。” 沉白依一脸无奈地摇头,笑出了声。 *** 西侧,走廊梁柱后,莫雨声远远观望着月、白二人,也不自觉浮起了笑容。 莫雨声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们师门四人分崩离析。 这样,真好。 正自欣慰,背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莫雨声回头,但见那名冷面寡言的叶姓少郎。 按理说,叶轻舟叫沉月溪一声师父,莫雨声自也当得起他一句师伯。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莫雨声总觉得,这个少年人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少年的目光,从方才莫雨声看的沉白依、沉月溪身上,游移到莫雨声,继而是莫雨声的佩剑。 “叶公子好像很感兴趣我的剑?”莫雨声抬手举剑,论而道之,“此剑名地坼,天剑双剑之地剑,乃家师所赠。与旻昱一样,是庐山仙师锻造。用的是天外陨石。” 一天一地,一阳一阴。 剑成双,和人有什么关系。 “哦。”叶轻舟说,回房,关门。 莫雨声:…… 等下。 不是说好的,今晚他俩睡一个屋吗? 嗯,确凿无疑了,这小子确实对他有敌意。 *** 【作话】 这一夜,除了沉月溪,没一个人睡好。 第二五章暗香浮动 四人兵分两路,挥别莫雨声和沉白依,沉月溪、叶轻舟二人随即也启程前往青州。 青州距此有千里之遥。沉月溪虽然自行封住了经络,功力倒退,还是可以御剑的,但是还要带上叶轻舟就有点勉强了,所以他们二人只能骑马赶路。 一枣一黑两匹马,是昨天东市买的,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是莫雨声掏的钱。连带一路上的差旅,沉月溪也没有略过。 除此以外的驱邪捉妖钱,沉月溪是一分没要。 厚道如她。 马行百里,直至日暮方才到一个小镇。再下一处人烟地,不知又要多远,且是人困马乏,沉月溪便携叶轻舟安顿在了此间。 “打尖还是住店呀二位?”眼尖的店小二忙不迭凑上前询问。 “先打尖,后住店。客房两间,有没有?”沉月溪回问。 “有!”小二哥主动接过沉叶二人手里的缰绳,笑嘻嘻回答,“二位先进店看看吃点什么,房间这就收拾。” 这家客栈码头好,在两条街交汇口,往来客人不少,想来口味也不差。于是沉月溪同叶轻舟寻了个空桌坐下,就着招牌点了两个菜。 等待的间隙,叶轻舟给沉月溪倒了杯水,道:“按照这个速度,约摸半个月就能到了。” 之前没细想,现在沉月溪有点反应过来,叶轻舟在去青州这件事上倒是出奇主动。 沉月溪端起茶水,脚下轻轻踢了叶轻舟一下,挑眉,“诶,你老实说,怎么愿意跑这一趟?” 叶轻舟面不改色啜了一口茶,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跑这一趟?” “我还不了解你?你才不喜欢管闲事嘞。” 可她要做的闲事,哪一桩他没陪她做了?连徒弟,他都陪她、帮她收了。 收没收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叶轻舟瞥向满面笑容的沉月溪,脱口而出:“那证明还不够了解。” 语意语调,听起来都颇为怨怼。 他自己,又了解自己的心思吗? 一些不可说道所以也不可思量的东西隐隐浮上心头,堵得人心慌。叶轻舟匆忙收回和沉月溪对视的眼,嘚一声放下杯盏,起身上了楼。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沉月溪莫名其妙,提醒:“喂!等下上菜了!” “没胃口。”叶轻舟头也不回答道。 二楼,相邻两间客房,将将整理好。叶轻舟进到左手那间,收拾的小丫鬟正在点香,福了福身,便施施然离开。 幽雅柔润的香味逐渐充盈整个房间,闻起来有点像龙涎香,很熟悉。 龙涎冰片,止心痛,助精气。 叶轻舟老家的药柜里收有一小块,价值千金,想来这家客栈大抵是不会用这么名贵的香料的。 可能因为是滥竽充数的熏香,叶轻舟的非但没有心气平顺,反而越来越躁,越来越累。 叶轻舟疲惫地躺到陌生的床上,闭眼捏了捏鼻梁。 他想要念,却又无从念起,最后只是唇缝微张,吐出一口气。 在燥热的夏夕,连形状也寻不到。 第二十六章花好月圆 夏天的夜里,时常是凉的,尤其是有风的时候。 蒙昧中,榻上的叶轻舟感觉到一阵冷意,幽幽睁开了眼。 漆黑的天,兑了柔和的光,交融成浅墨一样的晚色,铺排在眼前。 转头,顺着风来的方向看去,米色的麻帐微漾如波,稀疏的织孔筛出窗外圆润的月色,朦胧,而洁亮,似女子薄纱下的肌肤。 临近晦日,月应如钩,不当如斯圆满。 还来不及奇怪,一阵风过,月被漂泊的云遮住,房间顷刻灰暗了下来。 介于醒睡之间的叶轻舟只觉得双目干涩,脑子也有点混沌。他右手撑起身体,坐起,准备去关窗。 “去哪里?” 床榻里侧,传来慵媚的女声,但因为话音太过简短,无法一耳辨认。 不敢辨认。 应着声音,一具柔软的女体靠了过来,靠到他背上,双手从后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近乎挂在他身上。她疑声叫他,掺着很重的鼻音,没睡醒似的,“嗯?小叶子?” 身体有一瞬间僵硬,叶轻舟怔怔侧头,撞上一双井水样的眸子。 他们住处的那口井,就是这样的。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是黑漆漆的,见不到底。 老人常说,不要盯着井看,被水鬼拖下去也不知。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沉到底,越陷越深,陷入这眼夜下的水里,连同呼吸也溺毙其中。 他不再感觉到风,不再感觉到冷,不再感觉到自己,却清清楚楚听到她的声音,她扪在他胸口的右手。 “小叶子,”她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最后一个字节,轻到缓到近似气声,带着熟悉而陌生的香气。 似有什么隐秘被拆穿,叶轻舟惊恐地推开攀附在他身上的女子,逃离到床帐之外,大斥:“谁!” 披散着头发的女子被猛然推倒,闷哼一声,侧躺在榻上,身量婀娜如山丘,一起一伏一起。 她微微扬起头,嗤笑,“你问我?” 慢慢悠悠地,她撩开帐子,赤脚踩到地上,行到他跟前,逼视着他,“你说我是谁呢?” 深沉的夜色令她的长裙失色不少,但仍可以辨出是明媚的妃荔色。柠黄的上衫大喇喇敞着,只能称之为挂在肩头,袒着两膀,肌肤如雪,点着片片落梅。 “沉……月溪……”颤抖着,他念出了她的名字,终于。 在梦里,隐秘的梦里。 云销去,皎洁的月辉再次撒满人间,撒到她银盘样的脸上,泉井般的眼里。 晦暗退去,只余明亮。 沉月溪,他的师傅。 最初那段日子,叶轻舟是不叫沉月溪“师父”的,总是连名带姓,沉月溪每次都会纠正,说他没大没小。 这回,她没有揪住这个不放,反而更近了一步,几乎要贴上他,温柔地抚上他的侧脸,道:“是我,小叶子。” 她略有冰凉的大拇指轻按住他有些颤的下唇,又重复了一遍:“是我……”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互相交迭,融成一团,投在床上,像一对拥吻交欢的男女。 这样近,鼻尖有若有似无触碰到的感觉,暗香缠绕。只稍一低头,就可以吻到。 她踮脚,扬高了下巴。 叶轻舟撇开头。 吻将,落空。 “你不是……”叶轻舟喃喃语道,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你只是梦……”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叶轻舟就知道,自己在做梦,虚假的梦。 然从他略有艰难的吐词中,她听出别样的否认意味——因为梦是假的,所以所有的心情也应该是假的。 “呵呵,”她轻笑出声,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为什么不敢看她?为什么心跳加速? 因为……因为…… 一切呼之欲出,最终被沉默掩下。 而她不容以缄默跳过这个问题,于是赤裸裸地揭穿,捅破所有的不敢言说、欲语还休,因为她本身就诞自他狂跳的心脏。 “小叶子,是你梦见了我。” “是你,”她贴在他脸颊上的手微微用力,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看她,“想要我。” “现在,我就在这里,”她朝窗外递了个眼色,水遮雾绕的眼睛微微眯起,含笑含妖,“你看,连月都在成就你的圆满。” 此世彼世,再寻不到这样称他心意的良夜美景,天上月,眼前人。 怪异的满月之辉下,叶轻舟却越来越清醒,“不是因为月在成就我的圆满……” 是因为他的妄欲,爆发在月圆那天。所以面前的她,是这样一身装扮,这样一身痕迹。 红裙,黄衫,披发,袒胸,雪肌,红痕。 近妖。 欲念化成的妖魔自可以窥听他未说出口的心里话,继续低语:“在这里,一切就不是妄欲。” 但这里,也不是真实。 沉月溪,是一直朝前看的人,叫他珍重自己的人。 叶轻舟掰开她冰凉的手,垂视着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有些苦涩,又有些幸喜,“你,确实不是她。” 头脑彻底恢复清明,叶轻舟嗅出那股陌生而熟悉的暗香,原是龙涎的味道,整个房间都是,她身上尤其浓郁。 非他所爱,入他梦来。 此间,是梦境,也是幻境。 有人试图用幻梦之境困住他? 可这终究是属于他的识海梦境,由他操纵。 一念九百次生灭,木质梁柱发出细枝,疯狂蔓延,爬满整个房间,以其独特的草木气息,驱散了扰人心神的熏香味道。 一枝纤细的枝干也自她脚边发芽,扭曲着攀缠上她的大腿,缚住她整个身体,越来越紧。 他要将这个梦,将她,硬生生缠碎? 她不懂,歪头,透过缠绕在眼前越来越密的枝叶,问:“这里,不好吗?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里。” “你说的不错。”叶轻舟回答。 不等她明白他认同的是她哪句话,叶轻舟继续道:“可我想要的,从来不在梦里。” 应声,浓绿的叶片簇拥着开出紫色的花盏,满堂绿云红霞。 紫薇花。 象征好运的紫薇花,开在他们相遇的时节,开满每一个历城的夏天。 “小叶子,长乐未央,永受嘉福……”在绚烂如烟霞的夏花中,她微笑合上了叶片一样美丽的眼睛,化成一只蝶。 深紫色的,翅膀边缘泛着淡淡金光。从他眼前飞过,飞出窗外,飞向月亮。 *** 【作话】 紫薇花的花语:独立,好运,沉迷的爱。 第二七章一朝蛇咬 再次睁眼,不再有花有月,一切笼在浓重的阴影下。台上余留的灯火微弱,照出两点红瞳,死盯着叶轻舟。 叶轻舟骇然清醒,连忙呼道:“旻昱!” 应声剑来,气势汹汹。汲精取气的妖物感到杀机,一下跃开丈余。 然而脸侧还是被剑气划破一道口子,鲜血浸出。 妖物穿着一袭黑衣,发盘如蛇,缀着朵朵红茶花,与唇色瞳色相应。一条红黑相交的小蛇从她颈后现出,爬上她脸颊,吐了几口蛇信,血色被舐尽,伤口也消失了。 “竟然醒了?”她冷笑,尾端上折的眉毛挑起,十分凌厉,“你果然不好对付,我的蛇涎香也困不住你。不过看起来——你好像没什么力气呀。” 因失精气,叶轻舟的手脚尤是冰凉的,握剑都无力。叶轻舟不露声色地瞟了一眼左手柜子上的小香炉,冷声问:“沉月溪呢?” 借香发动幻术,折射人心之欲。堪不破,则醒不来,任人施为,最后分不清是死在现世还是梦境。 沉月溪素不善幻术。 叶轻舟心情低沉,默默将食指抵在剑刃上,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轻微的痛感如电一样侵入四肢百骸,驱散无力。 黑衣女妖煞是得意地抬袖掩笑,“沉月溪?多亏了你,她还在隔壁做好梦呢。” 沉月溪不是等闲之辈,要造出能长久困住她的幻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凭蛇涎香是不够的,若是加上叶轻舟的梦境之力就简单多了。 其中内情叶轻舟自是不知,也没心情多听她废话,只听进去了最后半句。 沉月溪最好还没事。 叶轻舟恢复了一点气力,趁黑蛇妖志得意满还没反应过来,扯下腰间辟邪铃扔出,朝香炉击去。 蛇涎香可以压制叶轻舟,所以他第一步就是灭香。蛇妖又岂能让他得逞,赶忙去救,截下金铃,揣住香炉。 再回首,叶轻舟已经跑到门口。 “想跑?”蛇妖不屑轻笑,广袖一挥,数十条黑蛇从她袖口飞出,爬向叶轻舟,转瞬就缠满他四肢。 “你真是太不乖了,这样是要吃苦头的。”蛇妖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就要朝叶轻舟而去。 迈步的瞬间,她整个人被定住一样,和叶轻舟交换过来,蛇变为枝条,爬满她全身。细弱,却一层层紧箍得挣脱不开。 幻术?什么时候? 不等她思索,一剑穿心而过,毫无犹豫,毫不手软。 执剑者叶轻舟仍旧冷着一张脸,乌木般的眼珠倒映出蛇妖的红瞳,透着一种极端的不耐烦和愤怒,比妖邪更妖邪。 叶轻舟轻易不会使用幻术,因为沉月溪不喜欢他用。现在,他却没有多余时间跟她耗。只要一招制敌。 叶轻舟一把拔出贯穿蛇妖胸膛的旻昱,跑出房间,跑到隔壁。 沉月溪的房间,同样燃着蛇涎之香。右侧,漆红雕花床,纱帐垂撒,女子倩影安详躺在里侧。 “师父!”叶轻舟喊着,大步流星靠近,撩起半边帐子。 却不是沉月溪。 床上女子猝然睁眼,以手化蛇,顺着叶轻舟的手臂滑行,绕上叶轻舟脖子,一口咬在叶轻舟后颈。 异样的冰冷感从蛇口毒牙注入叶轻舟体内,遍布全身。叶轻舟霎时脱力,躺倒在床侧。 女子呵笑着坐起身,打扮和刚才叶轻舟交手的女妖如出一辙,只是黑瞳红衣。 红衣女妖优哉游哉把弄着咬伤叶轻舟的红鳞黑蛇,斜睨着面色苦痛的少年,嘲道:“你不是连幻境都能看破吗,怎么这时候这么不当心?” 话音刚落,本应重伤待死的黑衣蛇妖也老神在在进来,除了前胸后背破口的衣物,看不出一点伤痕。 黑衣蛇妖见到此情此景,知是阿姐已经得手,冲叶轻舟冷哼了一声,“你的鬼心思,当真多得很。引我碰到带血的铃铛,趁机发起幻术。小小年纪,这么心狠手辣。我也要你尝尝一剑穿心的滋味!” 叶轻舟没有理会黑蛇妖的狠话,强忍着疼痛,只是问:“沉月溪在哪里?” 一旁的红衣女妖觉得可笑,“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她呢?” “沉月溪,在哪里!”叶轻舟仿佛只有这一句,咬牙问,但因为受蛇毒影响,身体虚弱,并没有多少气势。 红衣女妖无奈而轻蔑地嗤了一声,答道:“她,在我肚子里了。莫急,我马上就让你去陪她。” 死…… 初听到这个回答,叶轻舟感觉到一阵从心肺深处发出的揪痛,比蛇毒更难受,本就局促的呼吸更加困难。 良久,他回味过来。 沉月溪没有死! 他感觉得到,她跳动的心脏。 叶轻舟蓄起一口气,朝远处黑衣女妖方向,长剑一挥。 锋利如旻昱,没有人敢正面迎击。在叶轻舟挥剑的瞬间,女妖双双避开。 从旻昱剑端发出的剑气,却非蓝非白,而是血腥的红色,继而化成只只紫红色的蝴蝶,成百上千。 黑衣蛇妖紧忙抓了一把,抓住一只,蝴蝶马上消散成光,大部分飞了出去。 去找到她! 叶轻舟目送血蝶,心中默念。 是化蝶之术。 红衣蛇妖脸色一变,掐住叶轻舟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你同花玉奴大人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叶轻舟强忍着窒息感,“你在说什么……” 红衣蛇妖加重了力气,看着手中的少年脸色由白转红,却始终不语。 “阿姐,”一旁的黑衣蛇妖劝道,“他能和玉奴大人有什么关系,而且玉奴大人已经销声匿迹三年了。我们来,不就是为了吃了他吗?他的精血灵气,可比孙家那两个老东西强多了。” 红衣蛇妖似是听进去了,一点点松开了叶轻舟。 叶轻舟干咳了两声,为了拖延时间,接了一句:“孙家,两个?” “对呀,”黑衣蛇妖好整以暇坐到叶轻舟旁边,娓娓道来,“孙家那个老男人,也是坏透了。想他娘快点死,好继承全部家财,竟求到我们头上。反正总有一天是他的,何必心急嘛。结果把我们的香炉弄坏了,我们岂能饶他,就送了他一程,去陪他娘。” “不过归根结底,我们修炼的香炉是你弄坏的,你是不是该还我们?”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挑起叶轻舟的下巴,贪婪地舔了舔嘴唇,“你应该有点感觉了吧。不要怕,我会疼你的……” 话音未竟,一支光矢猝不及防射来,朝着黑衣女子面门。 察得危机,两只蛇妖齐齐腾起,避开锋芒,警惕地瞪着来人。 来者女子长发及腰,银镯绕腕,衣白似仙,面厉如鬼,命令一般的语气:“手给我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