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开场就满级》 风起 子时。 皇宫内苑,储秀宫内。 月朗星稀,是个难得的寂静的夜。 此刻的储秀宫一片寂静,耳畔响起的,只有宫外偶尔走过的巡查侍卫们森严的脚步声。 还有一日便是大选,为了这鱼跃龙门的最后一步,好不容易通过三道初选的秀女们,此刻都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期盼好好保养容颜,能够博君欢心。 唯一的例外,便是此刻正端坐在漆黑屋子里的明棠,以及那道悄悄出现在她屋外的人影。 果然,来了。 明棠悄然喝下一口冷茶。 冷茶的味道苦涩得很,她却未有半分反应。 再苦,又如何呢? 屋内实在太过黑了,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能看清楚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在这漆黑的屋里,有着琉璃一般的光辉。 门悄悄被推开了。 伸进来一个小小的竹筒,一缕轻烟缓缓飘入,瞬间在屋内弥散开来。 明棠轻嗅了一下,是迷神香的味道。 她似乎丝毫不惧这香,连掩饰口鼻的动作都没有半分。 一炷香后,门被推得更大了一些,进来了一道消瘦的身影。 那身影鬼祟地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而后,停在了一床锦被面前。 那正是明棠的床铺。 此次进入殿选的秀女共三十四位,按两人一间进行居所分配。 其中,明棠便和正五品通政司参议的嫡幼女许秾华同居一室。 如今,许秾华正睡得格外香甜,在那迷香的作用下,想来即便此刻电闪雷鸣怕也是醒不过来的。 看床上的锦被隆起了一个人形,鬼祟身影缓缓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缓缓打开瓶口,准备放在床上之人的鼻下。 可算让她找到机会了。 那道身影看起来明显比刚进来时放松了一些黑影讥讽地看着锦被。 没有家世的美貌,只能是成为绊脚石,落得一个被人一脚踢开的下场。 这个秀女明棠,倒是滑手得很。 珍妃娘娘给出的任务时限马上就要到了,这贱人却日日和那秀女之中出身最好的扶家女扶霓黏在一起,自己根本不敢下手。 明棠出身微贱,其父不过是个五品武官,去岁还战死沙场了。 毁了一个五品武官的女儿,并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扶霓不一样。 她的父兄皆在朝为官,出自清贵世家扶家,更是这一代唯一的嫡出女。 可以说,若不是年龄不合适,当初的皇后之位,她也是坐得的。 若是不小心误伤了扶霓,怕是珍妃娘娘都要被牵连到。 不过好在,今日扶霓被皇后召见去论佛到深夜,所以,今晚明棠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如今,倒是让自己寻到了时机。 尽管知道自己摸进房内动。 手有些风险,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绝不能让明棠进入殿选。 刚一掀起被子,那黑影便愣住了。 床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明棠,而是一床被特意摆出了人侧卧形状的锦被。 中计了! 还没等那道鬼祟身影反应过来,一道柔软的布帛缠绕上了她的脖颈。 “你倒是忠心,毒害秀女这般抄家灭祖的大罪都敢做。既如此,便用你的命,表一表你对你家主子的忠心吧。” 那是明棠的声音。 接着下一秒,那布帛猛地绷紧,巨大的力度让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如此无力。 明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看起来那么柔弱! 挣扎的身影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无力在空中挥舞。 片刻之后,屋内寂静了下来。 明棠松开手中的布帛,身前的那道身影猛地瘫软在地,已然没了气息。 踱步从地上捡起那个散乱在地上的瓷瓶,明棠竟然半分顾忌也没有地轻嗅了一口。 雪魄花的花膏。 雪魄花虽然名字听起来极美,但是这花却毒性极强,寻常人嗅闻久了之后,浑身会起满红疹,如同赤疹之状。 可这红疹,不会消散,反而会逐渐溃烂,直到整个人没有一块好肉,疼痛死去。 因着此花的毒性,大晟境内已经严禁私自种植,只有太医署在专人看顾之下种植了数棵以作药用,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得。 这珍妃看来还真是重视自己,这等手段都拿出来了。 轻轻推开半扇窗,明棠借着月光看清楚了这人的面容。 储秀宫的二等宫女,素日里十分伶俐和善的一个丫头,似乎是叫,翠仪。 而此刻,她嘴唇微张,半幅舌头都吐了出来,已然彻底没了气息。 明棠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者惧怕之意。 用这等手段对付一个秀女,不光是要毁掉自己的前途,更是恶毒到连命都不愿意放过了。 既如此,如今的结局也便是她自己该承担的。 用布帛拖着这具尸体,明棠轻轻松松翻过了窗户,而后,将其挂在了屋外的桃树之上。 人死之后,身体会格外得沉,加上还要将其做出自缢而亡的现场,更是难上加难,寻常也得两个男子才好操作。 可明棠身量纤纤,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动作起来却十分轻而易举,不过片刻便做好了一切。 最关键的是,她动作之间竟然半分声音也无,加上桃林的掩映,便是有人从桃林外走过,怕是也发觉不了半分异常。 看着树上这道骇人的身影,明棠眼神中一片平静。 她转头望向了东面,那里只有一堵红墙。 深深的红,在旁人眼中是满门荣耀的象征,在明棠眼中,那却是鲜血染就的杀戮与不详。 穿过这堵墙,一直往东,便是长秋殿。 也是她费尽心力入宫的根本所在。 那里,曾经住着这世界上最美最和善的女子。 她原本也有极好极顺遂的一生。 她是自己的阿姐,温柔娴雅,是个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女子。 在自己因着不祥之兆,差点被生父摔死之时,是她抱住了自己,给了自己一条活路。 她是自己的救赎,是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信仰。 可一场重生,一次穿越,这个女子,湮灭在了这层层宫墙之中。 除了一个淑妃的名头,什么也没留下。 本不该这样的,她本来会顺顺利利生下七皇子,那是大晟的下一任国君,雄才盖世,创造了大晟的又一个盛世。 而她,是名留史册的昭懿太后,享年七十有六,一生富贵顺遂。 而不是如今,一尸两命,香消玉殒的结局。 明棠不在乎自己为何会在阿姐死后,频繁在梦中见到了许多未来离奇的场景。 更不在乎自己和周边所有人都是活在一本叫什么《九重宫阙》的话本里。 她只知道,根本话本里的提示,自己的阿姐,原本这个话本世界里幸福的女主,就是被所谓的重生女和穿越女,为了斩断女主前程,防止那个未来天子的七皇子降生而加害的。 那本话本并未写完,甚至关于阿姐的死都未曾着墨太多。 只有一行轻飘飘的字。 【似乎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默许并参与着淑妃的死亡。 她太干净。 而干净,在这后宫中本就是一种罪。】 明棠面无表情回到了屋内,关上窗扇,静静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她们是高高在上的娘娘,背后更有世家护持,可以轻易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权势。 自己一定要得到这东西,要将其牢牢攥在手中,然后,让当年所有的加害者,付出惨痛百倍千倍的代价。 自己的月亮坠落了,伴随着曾经所有的欢乐,还有自己仅存的那点理智和良善,一同坠落了。 翌日清晨,储秀宫被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吵醒了。 面圣 一大早,共掌宫权的瑾妃和珍妃宫里,几乎同时宫人来报。 “娘娘,储秀宫出事了!” 储秀宫宫女自缢于宫内的桃林之中,今早被一位秀女推窗看到,当场吓晕了过去。 这可是大事。 宫中虽然勾心斗角不断,但从未出过这等明晃晃的命案。 还是在储秀宫,几十位入选秀女的眼皮底下。 这些秀女的背后,更是前朝各个世家门楣,达官要人。 这若是处理不好,可就不是后宫的事了。 春锦殿内。 听到这个消息时,珍妃猛地转头望向通传的宫婢。 因着她突然的动作,为其点花钿的宫女落笔歪了一下,原本华丽精致的妆容多了一丝瑕疵。 宫女忙跪下请罪。 可珍妃此刻却全然没心情顾忌这些,她努力让自己神情恢复平常,淡定望向铜镜内钗钿精致,美艳绝伦的自己。 “死的是谁?” 她的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储秀宫二等宫女翠仪。” 果然,这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珍妃面色微沉,挑眉看向一旁的贴身宫女琼芳。 琼芳心领神会,悄然退出屋内。 她自然了解自己主子的意思。 那死去的翠仪,不会和春锦殿有半分关联。 而宜德殿的瑾妃,也是得知消息的瞬间便猜到了是谁出手。 “果然,春锦殿那位还是一贯的蠢材。便是那秀女明氏是这届秀女中长相最出挑的存在又如何,这后宫何时缺过美人儿。一个已故正五品武将的女儿,若不是皇上此次开恩放宽了门槛,她连爬进这皇宫的资格都没有。” 瑾妃生得姿容清丽,一身云纹碧色宫装,云鬓花颜,体态婀娜,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可这说出的话,就不像外貌这般动人了。 她仿若一条毒蛇,阴鸷而狠辣。 “可这宫女的死,是谁出手呢?珍妃这次居然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娘娘,我们要不要……” 侍女青黛压低了声音,在瑾妃耳畔低语道。 “不可。” 瑾妃立刻摇了摇头。 “我虽与她不睦,但如今绝不是好时机。储秀宫内出的这桩事,怕是已经传到了陛下的御案前。我们绝不可自作聪明去趟这趟浑水。” 果然。 在瑾妃和珍妃的轿辇到达储秀宫之时,陛下的龙辇已经率先停在那里。 陛下居然亲来了。 这让珍妃紧张的同时,也让瑾妃略有些意外。 陛下居然如此重视? 她只以为事后陛下会关注一下此事,或者再重视一些,让御前的人调查此事也就够了,不想居然亲来了此地。 龙辇之上,一个身形修长的俊美男子正眼神冷淡地打量着眼前风情各异的两位宠妃,他的瞳仁在阳光下呈现琥珀般的剔透,韶光流转之间,却无半分温度可言。 这便是大晟的主宰,后宫万千妃嫔共同伺候的主子,大晟文德帝宗政衡。 “朕这后宫居然出了命案,瑾妃、珍妃,这就是你们二人费心打理的结果吗?” 明明报的是自缢而亡,但宗政衡开口便是命案,显然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宫女自戕,乃是抄家灭祖的大罪。 关于死去宫女翠仪的身家背景,已然早早呈到了宗政衡手中。 有父母兄妹,且感情深厚,是最不可能自戕的存在。 而且,死就死,还选在如此明显的桃林,显然就是要引起一场风波。 这幕后之人,手段十分狠辣。 珍妃瑾妃二人也没了平日里的高高在上,直接在储秀宫门口慌忙跪下请罪。 “是臣妾失职。” 她们伺候这位君上也都四五年的时间了,自然知道他是何等脾性。 他素来不管后宫争斗,只冷眼看她们争宠,但若是谁影响到了后宫安定,那便是对也是错,错更是罪加一等。 所以即便这后宫之中如何斗,都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更不要说如今在未入宫的秀女面前闹出这般命案。 宗政衡只冷冷叫了起,而后拂袖进了储秀宫。 储秀宫的正殿早已收拾出来,翠仪的尸身也按照吩咐被抬入偏房让太医查验。 所有秀女被暂时禁足各自房内,不允许进出。 宗政衡坐于上首,瑾珍二妃分别规谨坐于下首左右两侧。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宗政衡冷声问询储秀宫的掌事宫女。 “回陛下,是秀女明棠。她第一个发现,受惊不小。” 明? 宗政衡略皱了下眉头,这个姓氏并不多见。 “是明渊的女儿?” 掌事宫女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倒是身边随侍圣上的内侍德全立刻机灵道。 “是,陛下,此次入选秀女中唯一一个姓氏为明的,正是已故定远将军之女,已故怀化郎将的胞妹。” 一个正五品,一个从五品,不过是微末武官,可宗政衡居然记得他们的名字。 上首的珍妃不由自主攥紧了锦帕。 怀化郎将。 这才是自己最忌惮明棠的根本所在。 在那本小说中,曾经是怀化郎将,而且还姓明的,只有后来的武安侯,也是上首这位陛下执政后期的心腹重臣,更是下一任天子的辅政大臣,明棣。 虽然不知为何这一世他早早死了,可那本小说中对他的描述实在太过让人忌惮。 所以,她才拼命阻止明棠入宫。 沉默了片刻,宗政衡沉声道,“人可醒了?若醒了让她来正殿回话。” 言语间,竟是有些关怀之意。 瑾妃神色一变。 陛下,为何会是如此态度? 自己上一世死得早,并未听过明棠这个名字,如今倒是有些拿捏不准了。 而珍妃垂下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这个明棠,绝不能留。 她是一个变数,代表着自己穿越而来的那些记忆开始不再管用。 但即便再想杀了明棠,圣上面前,珍妃什么也做不了。 片刻后,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正殿门口。 少女身着秀女统一的碧青色宫装,这颜色极挑剔,即便入选的秀女都是万里挑一的美貌,在这等颜色映照下也会显得黯淡几分。 这也是大晟第一代国君定下让所有秀女统一着装的根本原因所在。 不愿秀女貌美惑君。 但此刻,这一身普通的衣衫,却硬生生被明棠穿出了一番弱柳扶风的空灵之姿。 大概是受了惊吓,她的肤色比寻常人更白上几分,苍白如瓷,应着殿外洒进来的几抹日光,更映衬出了惊心动魄的美貌。 然而,这样一副清艳到了极致的脸上,她的眼睛却是如林中小鹿一般的天真与微微的胆怯。 一向高华出尘的瑾妃,此刻慢慢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她之前并未见过这批秀女,虽听过明棠的貌美名声,可她自信自己的相貌在这后宫佳丽之中也不会逊色分毫,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可此刻,她明白为何珍妃如此冲动了。 竟是,如此美貌。 走到殿内,明棠缓缓跪下。 “秀女明棠,拜见陛下!” 终于见到了你了,皇帝陛下。 明棠的额头,轻轻碰在了光洁冰冷的地面之上。 她知道,今日这一跪,她的复仇之路,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位分品阶表: 皇后 超 品 :皇贵妃 正一品:贵妃、淑妃、贤妃、德妃 从一品:夫人 正二品:妃位 从二品: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正三品:贵嫔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容华 从四品:婉仪、芳仪、芬仪、德仪、顺仪 正五品:嫔 从五品:小仪、小媛、良媛、良娣 正六品:贵人 从六品:才人、美人 正七品:常在、娘子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采女 从八品:更衣 获封 “抬起头来。” 上首传来了宗政衡清冷的声音。 明棠微抬起头,这是尚仪女官教导的规矩,不可直视贵人。 只是,她的睫毛微颤,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如同蝴蝶扇翅一般,悄悄抬起了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看向了上首的君主。 这副姿态,更显少女纯稚的美好。 殿内沉默了半晌,而后圣上叹了一声。 “你的父兄,皆是忠臣烈将,捐生殉国,当为社稷之臣。” 旁人口中的微末五品武官,却得了陛下一句社稷之臣的夸赞。 明棠的手指微动,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叩谢陛下。为陛下效忠,为大晟效忠,此乃明家家训,父兄战死沙场,臣女伤心,却也为其骄傲。” “起来吧。” 宗政衡对于明棠,仿若因为出身的原因,语气里的确多了几分寻常所没有的柔和之意。 正是这份柔和,让本就预置明棠于死地的珍妃更加嫉恨了三分。 “就是你今早看到了宫女翠仪自缢身亡的场景?到底是没见过风浪,叫嚷得满皇宫都知道了。” 珍妃扬起下巴看向明棠讥讽道。 上来便直接要给明棠安一个不经事的名头。 瑾妃虽然也忌惮这个长相出挑的秀女,但是她到底在陛下面前一直是温雅的形象,加上更有了上一世的惨痛教训,自然比珍妃更沉得住气一些。 “珍妃妹妹也太苛责了一些。这明秀女年纪小,受惊害怕是再正常不过了,任谁一大早看到一具尸身,怕是都要惊惧不已。臣妾疑惑的是,这尸身,怎么就出现在了桃林里了。”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在场所有人,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件宫女自戕的案子。 珍妃已经没了早上最初知道这件事时的慌乱,她拨弄了一下自己鬓边的步摇,描绘精致的妆容在此刻有了一种冷冰冰的美感。 “瑾妃姐姐惯来仁慈。谁知道这些奴才们心里想什么?备不住自己犯了什么错妄想脱罪,让人查查她的住处便是了,总不会一点蛛丝马迹也无。” 言语之间,丝毫看不出她才是背后主谋的心虚。 她相信琼芳的手段,想来如今那翠仪的房内,应该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陛下,臣女有一点拙见。” 明棠咬了咬牙,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略有些紧张地开口道。 一直沉默看着她的宗政衡点了点头,示意明棠直说便是。 “臣女当时被那宫女的尸身吓到,是因为那副场景太过诡异。若是自缢,那桃树并不矮,总要有一个踩着的物件才能将自己悬上去,可是臣女推窗看见之时,那宫女就孤零零挂在那里,根本没有能踩着的石头或是借力之物。” 说完,明棠低下头,似乎对自己被惊吓到这件事略有些羞涩。 明棠的话,更让这件事变得扑朔迷离了。 屋内一下陷入了沉寂之中,不过很快,殿外传来了内侍司通传的声音。 内侍司司正走入殿中,恭敬叩首回禀道,“陛下,宫女翠仪的尸身已然查验过,的确是窒息而亡,只是根据脖颈处的伤痕来看,不像是自缢,倒像是被人从后勒住脖颈致死的,且那人力气极大,应当是有一些功夫在身上的。” 在宫中明目张胆杀人,这已然威胁到圣上的安全了。 内侍司自然丝毫不敢怠慢,查得细致万分。 “翠仪的住所已然搜查过,并无什么特殊痕迹。倒是在翠仪的尸身上,发现了一些不对。” 司正示意一旁的下属将装着证物的托盘呈上。 托盘之上,赫然是几缕丝线。 “臣在翠仪的指甲中,发现了这几缕丝线,应当是当时挣扎之时从凶手手上抓下来的。刚刚臣仔细查验过,这丝线,应该是出自散花锦。” 宗政衡挑了挑眉。 散花锦?! 这布料算不上一等一的名贵,但是在这宫中也算得上罕见。 因为,这是珍妃发明的绣法。 珍妃常婠,其父乃是江南总督,她还未入宫之前,便已名传大晟。 常家有女,蕙质兰心,她独创的散花锦织法,连江南最精湛的绣娘都要为之叹服。 后来珍妃得宠于圣上,尚服局为了讨好宠妃,自然是投其所好为春锦殿献上了足量的散花锦。 珍妃自然也乐得彰显自己的特殊,故而她宫里的宫女都是着散花锦制成的衣衫。 怎么会? 珍妃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和恐慌。 自己并未让人去害过翠仪啊。 “陛下,臣妾冤枉!” 珍妃立刻反应过来,有人要害自己。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泪眼莹莹看向了上首的君主。 一向娇艳华美的美人儿,此刻如芍药垂露,更显娇美可怜。 “臣妾和这翠仪半分交际也无,为何要去害她?还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物?这明明是有人想要陷害臣妾!而且臣妾宫中的宫人哪有会武功的,更没有杀人的本事了。” 珍妃虽然娇纵,但反应极快,立刻将脏水泼了出去。 一旁的瑾妃也是脸色一变。 她什么意思? 自己的贴身婢女青黛会一些拳脚功夫,当初自己设局陷害皇后,以身作局从台阶上摔下之时,便是青黛救的自己,故而宫里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如今珍妃这么说,不就是暗指自己有嫌疑吗? 还没等瑾妃开口,上首的陛下发话了。 “够了!” 冷冰冰的话语,让瑾妃立刻恭谨垂下头,珍妃也忙用手帕擦拭泪水,不敢再哭了。 宗政衡清冷的视线,在这屋内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明棠身上。 “这件事,便按宫女自戕处置,储秀宫加强巡卫防备,若再出事,储秀宫上下伺候及巡查一应人等全部撤职查办。” 话语间,竟是将此事揭过去了。 珍瑾二妃都是心头一紧。 陛下,难不成是相信了对方的话,对自己有了芥蒂? 可很快,她们二人便没心思想这些了。 因为圣上看向了一旁垂首恭敬站着的明棠。 “你父兄皆是忠臣,为国捐躯,此次你又受惊不小,便不必出宫了,在宫内好生将养吧。” 说完,他对一旁的德全吩咐道,“长乐宫还空着不是,让才人明氏搬进去吧,吩咐尚寝局拨几个伶俐的宫女过去伺候” 竟是不用再过殿选,便定下了明棠的位份。 而且,才人是从六品的品阶,在历届秀女中也算是中等偏上了,完全超出了明棠一个区区五品武官之家的出身该有的位阶。 满堂震惊之中,只有明棠,她缓缓扬起恰到好处的惊诧和喜悦,恭恭敬敬叩首谢了恩。 “多谢陛下。” 自己赌对了,他果然还记得明家的功劳,对自己也有了那么一丝恻隐之心。 这一丝的恻隐之心,足够自己闹出这出戏码冒险面圣,为自己求得一个名位了。 阿姐,你看,我也像你一样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噬人红墙中了。 不过,你是迫不得已,而我,是为了你而来。 过往 储秀宫的宫女自缢一事,就这么草草收尾了。 如今满宫里关注的,是那位未殿选便获封的明才人。 到底是何等绝色,才能让一向对美色并不看重的陛下,破格封了她为才人。 撞见宫女自缢本是坏事,如今倒是让她因祸得福了。 明棠回到自己的居室,虽说她如今是娘娘了,可长乐宫收拾出来还需要半日,她便暂时仍在原本的居室,只是许秾华搬了出去,而且储秀宫内又调拨了两个宫女来服侍明棠这位新鲜出炉的才人小主。 如今的秀女们,已经没了曾经对明棠隐隐的不屑或是嫉妒。 成了宫妃之后,家世背景便没那么重要了,更多是看陛下的宠爱。 而从陛下破格未殿选便封她才人来看,这明才人将来的恩宠,怕是不容小觑。 唯有一人,仍是原来的态度。 她便是此次秀女之中出身最高的扶霓。 明棠的居室内,一位秀丽端华的佳人,拉着明棠的手,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都只凝成了一句话。 “棠儿,值得吗?你明知我和阿兄都愿帮你,你何必……” 何必为了一场不知成功与否的复仇,放弃了自己的前途,自己钟爱的事物,能够光明正大追寻理想的机会,一头扎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可怕皇宫里,去侍奉一个比自己大了十多岁的男子,去同一群女人去斗去抢。 从这动作和话语中不难看出,两人的关系,竟是比外人所以为的还要亲密上几分。 扶霓,居然知道明棠入宫的真正目的。 “阿霓姐姐,我是不是没有同你讲过我和阿姐的故事。” 明棠如今已经换成了才人的打扮,原本半披的长发此时已经全部梳起,盘成了精致灵巧的朝云近香髻。 这代表,她已经从名义上成了皇上的女人,不再是一个少女了。 “我的阿娘是歌伎出身,因着貌美被那个男人看重,买到了府上。可那人却又在乎名声,不愿给她能庇护自身的名分,所以,这份美貌和宠爱为她招致了灾祸,不知是谁下的手,阿娘怀着我八个多月之时,不慎跌落湖中,上来便没了气息。” 明棠纤细的手指,落在自己手腕上一个粉玉的镯子上。 她十分珍而重之地轻轻抚摸着镯子,声音缥缈而幽远。 “我是棺生子,是阿娘死后在棺材里降生的。那个男人觉得我不祥,想将我摔死。是当时才十岁的阿姐,她不顾婢女阻拦,接住了我。” “后来,我在那个府里为奴为婢地长到了六岁。阿姐要入宫了,她知道,没了她的庇护,我很快便会死在这座大宅里。所以,她为我做了假死的证据,将我送出了府,更替我找了一户好人家收养。” 她的阿姐,从不是旁人口中没福气一尸两命的淑妃,也不是所谓面目模糊的宣家大小姐。 她叫宣瑶。 她勇敢、善良、坚强,是自己曾经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一束光,也是自己后来无数次面临困境之时坚持下来的勇气。 “这支玉镯,是我离开宣府之时,阿姐给我的。这不是多名贵的玉料,宣府的东西都带家印,难免会生事端。这是阿姐偷偷用自己的份例银子买的,刻了我的名字,她在入宫之前,在佛堂跪了三日,期盼这玉镯能够庇护我和乐安康地长大。” 她和阿姐,只共处了六年。 可这六年,值得她用一生去回报。 “阿霓姐姐,就如你忘不了扶光先生一般,有些人,就是值得你付出一切的。” 听到扶光先生的名字,扶霓也沉默了。 良久后,她紧紧握住明棠的手,低声道,“我会帮你的,一直会。” 第二日,明棠正式搬入了长乐宫偏殿。 她如今只是才人位分,是不能居于主殿的,待到了正三品的贵嫔位,才有资格住进更为宽敞明亮的主殿。 这便是后宫赤裸裸的法则,不论你入宫前如何,入宫之后,品阶和宠爱,便决定了你未来的日子。 明棠如今是才人位,按例是有一个掌事宫女和四个宫女,两个内侍。 如今宫里都知道这位明才人得圣上看重,拨来的人自然也都是机灵的。 掌事宫女名为妙双,看着三十上下,十分稳重的模样。 两个一等宫女名为春阳和朱夏,都是机灵俏丽的长相,两个院内伺候的二等宫女则为蒹葭和白露,和云福保善两个内侍一起,老实跪在那里,等候上首的主子发话。 一般新嫔妃见到伺候的下人,都是要敲打或是表示一番的。 可明棠只淡淡瞥了一眼,而后便没再过问,在春阳和朱夏的伺候下,直接进了寝殿歇息了。 今日是殿选之日,因着明棠是提前获封,所以正在养病的皇后娘娘发话了,明才人此次受惊不小,先好生休养着,待新人统一入宫后,再一起去她那儿拜见行礼就是了。 虽然如今宫权在瑾珍二妃手中,皇后娘娘已经养病大半年了。 可是到了阖宫拜见这等时刻,皇后永远是皇后,拥有其他妃嫔永远无法企及的地位和底气。 而明棠对下人们毫不在意的举动,自然也很快传到了这位皇后娘娘的耳朵里。“倒是个心气儿高的,真以为皇上是瞧上了她这个人了。” 皇后娘娘比圣上还大两岁,虽然保养得宜,可眼角眉梢间还是略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此刻,她的手里正翻看着此次选出的新妃嫔的品阶安排。 即便如今宫权不在她的手上,可新妃嫔的品阶,依旧要她来定好,加盖凤印之后方才能呈给陛下过目。 “她的父兄虽然官阶低,但的确是个英才,司琢说,边疆发回的战报中,主将多次提起过明渊和明棣二人的骁勇善战。尤其明棣,年纪轻轻便已经坐到和其父亲一样的官阶上。若是再给他些时日,封侯拜将都不无可能。可惜了……” 皇后口中的司琢,便是她的幼弟,如今文嘉侯府的嫡幼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虞司琢。 不同于其他人对皇上破格举动的各种猜测,皇后知道,皇上此人绝不是会轻易被女色所惑之人。 他的举动,更多于来自对明家父子的惋惜。 这二人,若是能再活半年,朝廷加封的圣谕必会到达。 主将信重,并且愿意真心举荐,圣上也是善用良才之人。 等待着他们的,是大好的前途。 可一场敌军偷袭,为了保住大晟的军需粮草运输安全,明家父子死战到底,最后双双命陨。 他们留给明棠的,是陛下的一丝怜惜和心软。 可这份怜惜和心软并不是没有限度的,毕竟,明家父子再如何出色,如今也算不得陛下心腹爱将,且人都死了,还能留下多少怜惜。 所以,明棠这般骄矜自傲,只会让自己栽个大跟头。 “看来,是本宫多虑了。” 皇后缓缓放下手中的册子,终于放松了一半对明棠的警戒之心。 伪装 皇后剩下的一半警惕,也在接下来新人入宫前的五日里被抹平了。 因为根据长乐宫传来的信息,这明才人的确是骄矜得不屑于搭理这些下人。 别说敲打或者拉拢,她甚至连入宫之时约定成俗给宫里下人的赏银都未准备。 这件事很快传了出去,成了整个宫里的笑话。 “美貌却愚蠢,这样的人,陛下就算新鲜一时,也会很快抛诸脑后。枉费本宫还大费周章,折进去翠仪这个暗桩就算了,还害得本宫被圣上冷落。” 珍妃这几日总是有些不安,陛下看似不再追查这件事了,可是这几日却也未再召幸她。 每到这时,她就有些焦急。 若是自己有个孩子,哪怕像瑾妃那样生个女儿也好,就不会如今把宠爱看得如此之重,稍有错处便担惊受怕,即便到了妃位依旧如此。 她穿越而来,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里,得了出挑的容貌,一等一的家世,更有着对未来许多年里后宫大事的了解,本以为会一帆风顺,成功取代原本的女主淑妃成为未来的天子之母。 可没想到,淑妃是死了,可自己却连一子半女也生不出来。 瑾妃再如何,那也生了个女儿。 虽然不知为何,原书中应该产女而亡的瑾妃,居然活了下来,而且仿若经历生死变得沉稳了许多。 可对于瑾妃,她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不过是因为自己现在还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制衡者,所以自己才一直留着瑾妃,虽然同她不睦,却并未真正下手。 可如今一年年的失望,让珍妃已经开始有些绝望了。 “此次入宫的新人,扶霓得了个贵嫔的位分,陛下还亲赐了慧字为封号,可见其重视。新人虎视眈眈,可本宫的肚子却一直没动静,琼芳,你说本宫是不是就没这个子嗣缘分。” 珍妃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因为她害了七皇子,那个淑妃肚子里未来的天子,所以得了天罚,一直未有子嗣。 淑妃已经死了几年了,可这后宫之中却一直再未有儿啼之声。 琼芳忙安慰自家主子,“怎么会,娘娘您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那瑾妃生了公主,又是皇后的亲妹,不也才和您一样的品阶吗?您只是子嗣缘分未到,夫人当初也是成婚九载才得了您,您莫心急,福气在后头呢。您到时候生了皇子,那贵妃之位,甚至皇贵妃之位,不都手到擒来?” 见珍妃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她又小声在其耳畔叮嘱道,“您身带贤名,将来您生下的小皇子,自然也是贤名在外,您就放心吧。” 常家将这唯一的女儿送进宫,所求的可不是一个妃位。 散花锦的名声背后,是两位江南顶尖绣娘隐姓埋名的付出。 珍妃只是动了动嘴,说了说自己曾经在原本世界中见到的非遗绣法,可将这一切复原出来的,是那两位绣娘几乎熬瞎了眼睛的艰辛。 不过不会有人再知道这件事了,因为这个秘密,伴随着两个绣娘的意外去世,已经彻底成了秘密。 散花锦,只会是珍妃所发明的。 珍妃这才重拾了一些信心,吩咐人给她继续描妆。 她有着现代社会那么多的美妆见识,自然在打扮上不能让任何人比过了去。 就在众人以为,明才人很快便会被陛下抛诸脑后之时,在新人入宫的前一夜,圣上点了明才人侍寝。 长乐宫内,不管真心假意,几乎所有奴才脸上都挂着喜洋洋的笑意。 新人还未入宫,照理说正是自家主子得幸的好时机,可这些时日陛下半步也未踏足后宫,也让底下的人歇了心思。 谁曾想,在这新人入宫前夜,自家主子居然被召幸了。 明棠的面上依旧是那副冷清清的模样,只规矩谢了恩,多的半句也无。 幸而她生得本就是柔弱的模样,这副姿态反倒多了些清冷美人的高不可攀。 一旁的妙双却很机灵,她笑盈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荷包,悄悄塞到了传旨的内侍手中。 “春禄公公辛苦了,这是我家小主给您喝茶的,也给公公您分分喜气。” 那名叫春禄的内侍不着痕迹一捏荷包,里面东西并不大,倒像是金豆子一类的物件。 他脸上笑意更重了几分,“那奴才就厚着脸收下了,小主好福气,新人中拔得头筹,将来必定圣宠优渥呀。” 他是德全的干儿子,在圣上面前也是有点脸的,自然也知道陛下为何会看重这位明才人。 甭管这死去的父兄给她留下了多大的脸面,最起码如今陛下看重,自己就自然会供着。 春禄走后,明棠将妙双叫到了身旁,又将其他伺候人遣了出去。 “谁让你代我做主给下赏银的。” 明棠看起来十分咄咄逼人,冷声问道。 妙双忙跪下,只是神情却并不慌张。 “主子,奴婢进了长乐宫,自然荣辱存亡便系于主子你的身上了。奴婢了解您的难处,也知道您的心软,奴婢早些年也攒下了些家底,您就当奴婢充脸面,替您做这一回主了。您如今已然得了陛下召幸,日后定然会比如今好千倍百倍。” 妙双的眼神里,是柔软的关怀。就如同一个娘亲一般,温暖和煦。 明棠却一怔,半晌后,她仿若卸下了什么伪装的盔甲一般,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 “你发现了是吗?” 妙双只安静跪在明棠面前,静静看着她。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我虽然算是个官家出身,但是父兄从军,所有的俸禄都贴补了战死的将士家眷。我之前在边疆之时,也会做一些绣活去卖来贴补家用。若不是所有秀女统一由各地官府送至都城,怕是我连路上的钱都凑不出。” 明棠的眼神中,是沉默的悲伤。 “我不是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是不想打赏你们。可我身上,只有五百两银票,那是我父兄战死之后军队给的抚恤银钱,我不能花,绝不能。” 妙双忙叩首道,“是奴婢不对,奴婢触及了小主的伤心事。” 她没发现,刚刚还满脸悲伤的明棠,此刻正冷冷垂首望着她。 明棠的眼神中,是笃定的平静。 果然,这个妙双,是宗政衡的人。 召幸 月明如昼,银辉遍地,连绵不绝的红墙绿瓦之上,犹如覆霜盖雪,更添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宫道之上,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正缓缓行驶。 马车的四周,是四串精巧的铜铃,伴随着马车的行走,发出阵阵悦耳的声音。 宫内除非圣上允准,否则不允许马车行走,便是瑾珍二妃出行也只是以轿辇。 唯一的例外,便是召幸宫嫔用的春辇。 车内,明棠正静静坐在其中,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自己身边伺候的这些人,肯定是各有幕后主子的。 她要找的,便是那个宗政衡安插的人。 妙双是宗政衡的人,所以自己今日才会被召幸。 装出的拙劣高傲模样,却正好证明了明家的清廉以及忠心。 父兄皆亡,剩下的唯一一丝血脉,竟是连打赏宫人的银钱都没有。 明棠就是要让宗政衡觉得,自己可怜,自己无处可依,自己是只能攀绕他生长的菟丝花。 这样的人,无疑是用来搅扰后宫格局的最好人选。 皇后和瑾妃虽然当初因着瑾妃生四公主一事闹出许多龌龊,但是她们终究是亲姐妹,她们背后的虞家,是本朝第一世家,下一代的接班人虞司琢也是少年英才,绝不是什么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的纨绔子弟。 但虞家太过显赫,旁支联姻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勋贵世家,如此下去,陛下怎会容他? 而珍妃背后的常家,朝廷新贵,陛下心腹,可常家所图的,不光是这一代的显赫,更是世世代代的显赫。 成为下一任天子的外家,才能永葆常家的门楣。 这也注定了常虞两家的对立。 还有膝下二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位皇子,平时却总是深入简出的贤妃。 年纪最长的皇长子去岁突然坠马,病重不治。 三皇子降生便面带红斑,从不见人。 五皇子未满周岁而亡。 …… 这后宫,早就已经酝酿着无数场阴谋与风波了。 而自己,无母家背景,只能依靠帝心宠爱,最适合再利用完后随手抛弃不是吗? 既然后宫之中都要站队,自己为何不站在最有权势的那个人身边。 很快,春辇到了圣上的无极殿外。 德全笑眯眯迎了上来。 “小主先去后殿等着,陛下正在批折子呢。” 明棠乖顺点了点头,到了后殿之中等候。 天子居所,自然是无一处不精致繁贵。 金砖铺地,明珠悬壁,是人间最为尊贵的所在。 伺候的人都悄然退出,只留下明棠在此处。 她并不拘谨,只缓缓走到一旁的矮桌前。 那里放着一摞书籍,诗集游记,史书杂章,应该是伺候的人为在此等候的宫嫔准备的。 明棠却从其中,挑出了一本战策论。 御前伺候的人绝不会如此粗心,这本书能出现在这里,必然是那位点了头的。 正在明棠读得入迷之时,背后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 “你喜欢看战策?” 有些人得意忘形,早就忘了自己的满门荣耀是谁给的了,陛下自然要让他们醒一醒了。 是宗政衡。 带着恰如其分的羞涩和惊诧,明棠回过了头。 “臣妾失仪,未曾迎接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宗政衡只托住了明棠行礼的身子,摇了摇头,“你看书看得入神,何罪之有?只是明卿倒和寻常女子很不一样,竟是对战策更为钟爱吗?” 明卿,明棠有些意外宗政衡会用这样的称呼来唤她。 卿,可为君对臣的爱称,亦是夫妻之间的亲昵。 宗政衡上来便用这样一个亲热到有些逾矩的称呼,试探的意味已然很明显了。 “陛下唤臣妾明卿,倒让臣妾觉得自己仿若成了那些朝堂之上的老学究了。” 明棠有些娇嗔地看了宗政衡一眼,是少女的羞涩,更带着一丝想要拉进二人关系的懵懂。 她不说这个称呼背后的第二层含义,只以小女子的视角来嗔怪陛下似乎把她叫老了。 在规矩之下,明棠展露了属于自己的一些性情。 “臣妾读战策,是因为对这个最为熟悉。父兄都是常年久居军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臣妾身边也并无什么同龄的女子,不知道她们素日里读些什么,只每日读读父兄常看的那些兵书战策。臣妾无才,让陛下笑话了。” 宗政衡瞧了她几眼,而后笑了笑。 “谁说只有读诗书的才叫有才,你这般,也很好,你的父兄将你教养的天真可爱,这是千金都难换的。” 说完,他牵起明棠的手朝内室走去,“明卿二字,于你这般年纪的确沉了些,你可有小字?” 小 字,一般是父亲或者夫君取的,是十分私密的称呼。 明棠怔了怔,垂首道,“有,臣妾小字,昭昭。” 昭懿,是原话本中阿姐最后的封号。 如今,阿姐逝去,这个封号也不会再有了。 “春阳兮载歌,白日兮昭昭。昭昭,是个好名字。” 冰凉的手指落在了明棠的颈侧。 似乎下一秒,便可以轻而易举握住这纤纤玉颈,顷刻间便要了她的性命。 可明棠没有半分瑟缩之姿,只轻轻蹭了一下宗政衡的手指,仿若小兽一般。 宗政衡一愣。 他是帝王,是君上,所有人伺候他的时候都是小心谨慎,便是如珍妃偶尔的恃宠而骄,那也是精心拿捏着尺寸,仿若戴着面具一般,让人看着无趣。 可刚刚明棠的姿态,是全然的信任。 “陛下,我刚入宫的时候很害怕,这满宫里的人,都是我未曾见过的富贵。我没有亲人,不懂什么诗书礼乐,也未曾学过琴棋歌舞,唯一好一些的绣工,放在这宫里似乎也有些上不了台面。所以我只能装着不在乎,装着冷冰冰的模样。” 明棠没有按照规矩自称臣妾,反而是用的我。 “可妙双点醒了我。我入了宫,陛下便是我的亲人,我只要真心待陛下,陛下便会如父兄一般保护着我。” 明棠抬首冲着宗政衡一笑,那一笑,似是绽出一树光华潋滟的棠梨,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殿内静默了片刻,宗政衡轻轻摸了摸明棠的头。 “你说得对。” 夜色总是让人情色迷离的好时候。 伴着盈盈烛火,层层床帐缓缓落下,遮住了一室的春色。 子时前后,德全小心翼翼在帐外问道,“陛下,可要将明才人送回长乐宫?” 按照规矩,除了皇后以外,所有侍奉的妃嫔都不可在无极殿内过夜的。 帐内一直未曾传来回话。 德全有些疑惑,正准备再问一遍时,帐内响起了宗政衡清冷如碎玉般的声音。 “不必,明才人今夜留宿于此。” 德全惊讶睁大了眼。 这后宫,怕是要因为这则消息彻底乱起来了。 忌惮 帐内,宗政衡垂首看向身侧正沉沉睡去的明棠。 将人留在无极殿,固然是能搅浑后宫这一团水,可是却也超出了他的准则。 他一向恪守规矩礼法,即便身为大晟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依旧如此。 身为君上,无人管辖,若自我放纵,极容易将整个江山带上歧途。 所以大到治国之策,小到日常居行,他都一直严于律己。 可在他想回德全让他将人带走之时,耳边却出现了明棠满是信任的眼神。 “我入了宫,陛下便是我的亲人,我只要真心待陛下,陛下便会如父兄一般保护着我。” 还有刚刚耳鬓厮磨之时,明棠极小声的那句,“我终于又再有亲人了。” 无关情爱,是更让人触动的全然信任。 就像手心里捧着的一尾鱼,摇曳生姿,却又有一种被自己掌握的脆弱感和信任感。 罢了,只是一个没了父兄的小姑娘,自己既然要用她,所偏爱几分又怎样? 倏日,寅时。 朝日还未初升,宗政衡已经起身梳洗更衣准备早朝,层层纱帐将龙榻之上的佳人护得严严实实,外人半分也瞧不见。 穿戴完全之后,宗政衡在德全伺候下带上天子朝冠,此刻的他,是大晟最至高无上的天子。 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关乎无数人的命运。 撩起纱帐,宗政衡垂首看着床榻之上藏在锦被里睡得正沉的明棠。 海棠春睡,是点到即止的艳,和不可方物的美。 “不必叫起,让人小心伺候着便是。昭嫔醒后不必去拜见皇后,今日新人入宫,待三日后新人阖宫拜见之时再一同前去便可。” 宗政衡略一停顿,又接着道。 “另,着司衣房的人去为昭嫔裁衣制饰,多罗国进献的那些绫罗尽数送去。还有,长乐宫外全是竹林,昭嫔年纪小,这竹林太冷静了些,让司苑局的人挑选一些棠梨树去给长乐宫种上。对了,朕记得库房之内有一斛南边进献上来的金珠,用锦匣装了,送到昭嫔宫里去。” 这一桩桩,一件件吩咐,连最沉得住气的德全都张大了嘴。 陛下,竟是如此盛宠? 那些赏赐也就罢了,可连跳两级,直接从才人成了嫔位,这可不是一般的盛宠了。 果然,后宫众人还没从明棠留宿无极殿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她摇身一变成了昭嫔的旨意,又将众人彻底淹没在了醋海之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陛下居然给了她此字作封号?!” 皇后拧起了眉。 前几日陛下明明还在冷着这个明棠,怎么突然又爱若珍宝,连跳两级不说,还刺下这样一个大字做封号。 昭,是贵且重的一个字。 可以说,陛下赐下此字做封号,几乎是明说了,这昭嫔的将来绝不止于一个嫔位。 “娘娘,听闻那昭嫔直到巳时才起身离开无极殿。” 这话更让皇后沉下了脸。 她不在乎一时半会儿的谁得宠,自己是皇后,同嫔妃争这些没得让人嗤笑。 可是,留宿无极殿一整夜,且昭嫔此刻才起身离开,可见今晨陛下起身之时,这昭嫔根本未曾起身伺候。 这才是最让她在意的。 即便尊贵如她,在陛下面前也是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放松之时,陛下留宿之时,更是早早便要起身伺候其梳洗更衣。 昭嫔,一个初入宫的妃嫔,她凭什么? 难道就仅是凭着那张脸? 沉默片刻后,皇后吩咐道,“既然陛下看重,本宫同陛下夫妻一体,自然也是看重昭嫔,去把本宫陪嫁里那副串珊瑚料珠的头面取出来赏给昭嫔,她年轻,带这个也好看。” 不论如何,面上的功夫一定要做足了。 果然,继皇上的恩赏后,皇后又赏了昭嫔自己的陪嫁头面,可谓既尊贵又体面。 两位巨头都已经表态了,底下的人自然也要赶紧跟上。 甭管情愿不情愿,如水般的珍宝送进了长乐宫。 一向深入简出的贤妃,自然不愿出头,只送了几匹上好的丝绢和些无功无过的摆件。 倒是珍妃瑾妃和别上苗头一般。 一个赏了一柄价值连城的金錾花如意,通体錾刻镂雕缠枝花,碧玺为花瓣、珍珠为花芯、红宝石为花瓣、翡翠为叶片。 这是财大气粗的珍妃赏赐的。 另一个则是赏了一尊名为繁花似锦的玉石盆景,以芙蓉石、碧玺、蜜蜡等红、粉色宝石制作各色花卉,清新雅致又巧夺天工。 明棠只笑眯眯接了赏赐,而后,吩咐将这两样东西一定要摆到殿内最显眼的地方。 妙双有些不赞成,低声道,“小主,要不要找人来查验一下。” 自己这位小主,大概是因为明家主母早逝,并无人教导她这些内宅隐私,实在是有些单纯得过分了。 这宫里的赏赐,哪有那么多的好意。 “妙双,我知道你的担心。但是,我有了陛下了。” 明棠用手指戳了戳玉石盆景上逼真的芙蓉,绽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陛下会护着我的。” “小主!” 妙双简直不敢相信,明棠居然就这么轻易对陛下陷进去了?! 这后宫之中,一旦动了真感情便是万劫不复。 “我没什么家世,父兄都已经战死沙场,自己孤身一人入宫,在这后宫中可谓势单力薄。不论是谁也好,她们想害我,我逃得过一次,难道逃得过第二次第三次吗?与其一辈子担惊受怕总疑心别人害我,我选择相信陛下。有了陛下,我什么都不怕。” 妙双一时无言,她不知该说明棠聪慧,看透了自己的弱势所以选择依附陛下。还是该说她天真,居然选择相信帝王的真心。 她只是一个奴才,所以也只能垂下头不再言语。 而明棠的这番话,也很快传到了宗政衡处。 一向果决冷情的帝王,竟也怔愣了片刻。 “那两样东西可有问题。” 德全低声回道,“妙双查验过,那金錾花如意上的宝石,被人用药水浸煮过,单独接触无事,可若是再碰了棠梨,便有致人胸闷气短的功效,长久下去,会使人有早逝之兆。” 宗政衡神色沉了下来。 将长乐宫种满棠梨,这是自己刚下的命令,而不过半日,这药效“恰到好处”的如意便送进了长乐宫。 这珍妃,当真是好手段啊。 自己只以为她娇纵,倒是小看她了。 冲突 新人入宫后第五日方才会被翻牌侍寝,而这几日,被传召至无极殿的唯有一人,昭嫔明棠。 这也让不少新入宫的妃嫔是又羡又妒。 此次新人中,扶霓自然是位分最高,为慧贵嫔。 可人家的出身在那里摆着,众人也知道,扶霓将来至少是个妃位,谁也不敢去嫉恨扶家的大小姐。 可明棠就不同了,一个出身普通的武将之女,凭什么一入宫便压在了这众多勋贵出身的新晋嫔妃头上。 此次新人中,位阶排第二的,是户部左侍郎之女宋娥,为正四品荣华。 “穷乡僻壤来的狐媚子,保不齐那宫女就是她杀的,为的就是能光明正大见陛下,昭嫔,也不知道她这个位子能坐到几时。” 四品以上妃嫔入宫,便可带一名陪嫁侍婢,所以此刻在宋荣华身边伺候的,便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家生子白果。 “小主莫气,您的位阶高她两阶,陛下看重老爷,自然也看重小主您,哪里是她那种小门小户出身能匹及的?不过是陛下觉着新鲜,这才宠爱几天而已。” 宋荣华却仍咽不下这口气。 “慧贵嫔出身好,我比不得。可一个小小嫔位,居然是新人中唯二得封号的,竟是压了我一头,我如何能忍?” 她说完,看了一眼屋内摆放的高位妃嫔赏赐的入宫之礼,终于打定了主意。 “准备一份厚礼,待明日拜见完皇后娘娘,我们去珍妃娘娘处拜见。” 这后宫中,拜对了山头,宠爱和地位也自然就来了。 她就不信,昭嫔得宠,后宫中这些位高权重的主位娘娘们就一点不在意。 新入宫的妃嫔共计八位,各有各的主意,表面平静的后宫,早已开始云谲波诡。 终于,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新人见礼之日来了。 这也是明棠第一次在后宫众人面前亮相。 一向不重美色的陛下,居然连召数日,还破格晋封,赏下诸多珍宝,即便再沉得住气的妃嫔,都对这昭嫔充满了好奇。 新人早已到齐,可这昭嫔却迟迟未至。 皇后端坐上首,脸上噙着和善的笑意,并未有半点恼怒或者焦急之色。 倒是珍妃,她抚摸着脸侧垂下的金穿琥珀耳坠,描绘精致的脸上是讥讽的笑意。 “看来这昭嫔对皇后娘娘也没多少敬意呀,让阖宫姐妹等她一人,到底是陛下新宠。” 对面的瑾妃倒是惯会装好人,只柔婉笑道,“珍妃妹妹莫急,昭嫔想来也不是那等不守规矩的人,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看似解围,实则一顶不守规矩,不敬皇后的罪名已经扣到了明棠的头上。 珍妃最烦瑾妃这般模样,微不可察翻了个白眼。 当初她用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坑害上首端坐的皇后,让皇后失了宫权的时候,怎么没见这副慈悲心肠。 那可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她动起手来的时候可丝毫没有犹豫。 “昭嫔到!” 通传声让屋内众人都提起了精神。 一道妃色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瑾妃有些意外,这昭嫔居然打扮得如此出挑。 这个出挑,不是指她长相的出挑,毕竟她之前也见过明棠,只是今日的明棠,打扮得太过清艳出众。 妃色本就是极艳的颜色,她缓缓走进来时,如同飘入一朵妃色的云雾,配上那一套金绞丝镶棠梨花样珍珠的头面,可以说即娇俏又明艳。 新入宫的妃嫔,今日打扮得都是极为规谨,毕竟枪打出头鸟,太过出众在今日这场合不是什么好事。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臣妾今日侍奉陛下用晨膳,故而来晚了些许,还请娘娘责罚。” 明棠袅袅行礼,袅袅仪态之间,是独属少女的俏,和雨露春恩后的柔。 就连皇后嘴角的笑意都有些僵了。 这个昭嫔,也太浅薄张扬了吧。 “陛下为重,你侍奉陛下用膳,于小是为妃妾之德,往大说是于龙体有功,何错之有,快起来吧。” 皇后和善笑了笑,赶快叫起了。 “这几位是贤妃,瑾妃,珍妃,刚刚新人已经见过礼了。” 明棠转身,朝左右两侧各自行礼。 贤妃虽然位分仅次于皇后,膝下又有两位皇子傍身,但是她一向与世无争,醉心书画,所以此刻对于风头正劲的明棠,也只是淡淡叫了起。 至于瑾妃,她素来是和她姐姐皇后一门所出的和善脸,即便私下下手再狠,面上也不会让人抓住什么把柄,自然也是亲切地免了明棠的礼。“本宫今日是第二次见到昭嫔了,还是不由感叹,这真是花朵一般的人物,倒衬得我们这些宫里的老人儿都自残形愧了。” 明着是夸赞,可也是隐隐暗里藏针。 明棠却只做天真模样,朝着瑾妃又行了一礼,“多谢娘娘夸赞,臣妾不过年轻几岁而已,当不得娘娘如此抬爱。” 瑾妃捏着手帕的手不由收紧了些许,显然被明棠给噎到了。 这昭嫔,是疯了吗? 珍妃见状一旁冷笑一声。 “年轻?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妃嫔,你出身微寒,得皇上一夕之幸便是天大的福气,只是,这福气来得容易,留住可就难了。” 明棠被讥讽也不恼,只笑了笑道,“福气一夕还是一世,那都是陛下恩赏的。而且,人生哪得时时刻刻都如意,便是如珍妃娘娘位高权重,不也有不如意之时。” 说完,目光若有若无在珍妃小腹划过。 珍妃得宠数年,从未有半点子息上的喜讯,这一直是她不能说的隐痛。 如今被这般隐晦提起,直接让珍妃脸色气得通红。 她本就不是多沉稳的性子,不过后宫诸人要么畏惧她的出身,要么忌惮她的宠爱,从未有人敢如此讥讽于她。 “好啊!” 珍妃气得耳畔的金穿琥珀耳坠不住颤抖。 “你一个小小嫔位,居然敢冒犯本宫。本宫得陛下信重,代掌宫权,就该好好教教你规矩体统!来人,让昭嫔去外头跪两个时辰。” “珍妃!” 皇后面露不赞同的神色。 倒不是她想偏帮明棠,实在是珍妃在自己面前处罚宫妃,还让跪在自己的殿外,她若不说些什么,显得自己这个皇后过于无能了。 可明棠却十分干脆行礼,“臣妾虽不知哪里不守规矩得罪了娘娘,但既然娘娘拿宫权来处置臣妾,臣妾领罚就是。” 说完,便干脆利落朝外走去,而后直直跪在了殿外的石阶上。 攻心 虽是春日,太阳并不如何毒辣,可跪在硬邦邦的石阶之上,对于身娇体弱的宫妃来说可不好熬。 更何况,都是有身份的主子,被来来往往下人瞧着跪在那里受罚的样子,可比死了还难受。 明棠只静静跪在那里,脊背挺直,目光平静,不像是受罚,更像是在那里听风赏花一般。 很快,殿内请安结束了,嫔妃们陆续走了出来。 扶霓看向明棠,眼神中似有万般情绪。 可在明棠微微的摇头后,她只垂下头默声从明棠身边离开。 她了解明棠的性情,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聪慧沉着,今日她的“跋扈 ”,必然是有目的的。 珍妃自然也看到了扶霓的“无动于衷”。 她站在明棠面前,居高临下道,“什么姐妹情深,你配吗?慧贵嫔出身扶家,百年清贵,哪里是你攀得上的。” 说完,她用绣帕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娇笑道,“我看今日我就好好给昭嫔醒醒神,春日阳光正好,你便在这儿再跪三个时辰。” 明棠已经在此跪了快一个时辰了,再跪,这是要废掉她的双腿了。 瑾妃并不在意,冷冷看了一眼这闹剧便准备转身上自己的轿辇。 一心想搭上珍妃的宋容华忙附和着珍妃。 “正是,有些人呀,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一味在这后宫扰乱是非,娘娘肃清后宫法度,这是英明之举。”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局面。 “哟,诸位娘娘都在这儿。” 是陛下身边的德全。 德全好似没发觉此刻的风波云谲一般,笑眯眯上来给几位主位娘娘见礼,甚至还礼数周全隔着大殿朝着皇后的内殿处行了一礼。 “奴才是来找昭嫔小主的,哟,我的小主,您怎么还在这儿,陛下不是说了让您请安过后去上德殿伺候笔墨吗?” 德全恭敬地将明棠从地上扶起,脸上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看向珍妃。 “珍妃娘娘,陛下等着见昭嫔小主呢。” 话说得语气极和气,可那话里的意思可十分尖锐。珍妃脸上一阵青白,身后跟着帮腔的宋容华此刻也噤声了。 片刻后,珍妃重新扬起笑意。 “自然是陛下要紧,昭嫔,快些去吧。” 好似刚刚让人罚跪的不是她一般。 德全也笑着回道,“娘娘果然最解圣意。陛下说了,司苑局新培育出新的棠梨品种,奇香满园,特意给娘娘宫里送去了几盆,正好舒缓娘娘操劳宫务的繁累。” 珍妃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倒是更真切了几分。 “陛下竟如此挂念本宫,德全公公替本宫多谢陛下的恩典。尽妃嫔之德,替皇后娘娘分忧,这是本宫的应尽之责。” 明棠看着珍妃脸上的笑意并不似作假,看来,那如意之上的手脚,应该不是她做的了。 明棠早就知道那如意有问题。 如意进到自己屋内不过半日,宗政衡便赏了一柄更为贵重的。 既然有皇上赏的,那自然是要摆出来,于是那柄珍妃赏赐的如意便顺理成章被妙双收到了库房。 而今日德全这话,显然也代表了圣上的敲打之意。 陛下如今就是要保昭嫔,珍妃娘娘,您自个儿瞧着办吧。 若珍妃真的心里有鬼,自然不会如此欣喜。 珍妃这个穿越而来的女子,带着天然对原世界之人的不屑,加上她又得了高人一等的家世和绝世姿容,自然是更加我行我素。 虽然入宫后收敛了些许,但也绝不是那种心思深沉到面上不露分毫的人。 看来,这珍妃身边,也是问题不小呀。 而有能力在珍妃这等高位妃嫔身边安插上暗桩的,这宫里怕也是屈指可数了。 上德殿内。 明棠走进来时,宗政衡连头也未曾抬起,即便明棠踉跄着给他行礼,他也依旧埋头批阅奏章,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底下的请安声。 明棠也不出声,只倔强半蹲着身子,直到半晌后后,她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德全看着想来扶,可上首的宗政衡动了。 他放下奏折,叹了口气走到了明棠身边,将她扯入怀中横抱起朝后殿的内室走去。 “德全,传御医来。” 德全愣了一下,忙应下。 后殿内。 宗政衡将明棠放到了自己平日小憩的软榻上,而后想要撩起她的裙摆。 这无关风月心思,而是想瞧瞧她腿上的伤势如何。 今日他得知罚跪一事时,已经距离罚跪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即便德全紧赶慢赶地过去解围,人也终究是在那里跪了小一个时辰。 她年纪还这般小,又一向又娇又爱哭,如何能挨住。 其实,今日到底要不要让德全去传这个口谕,宗政衡犹豫了许久。 若从规矩来说,今日明棠此举已经犯了他的忌讳。 仗着君恩不敬高位妃嫔。 若是平日里,他根本不会理会分毫。 可是,想起那几日夜间,以为自己熟睡之时,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总会偷偷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后轻轻攥住了自己的大拇指。 那是一个依恋的姿势。 每日清晨之时,她又会偷偷移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可自己自幼便是独睡,从不与人过夜,她刚一近身,自己便已经察觉。 看在那些夜晚她偷偷掩藏的依恋上,今日,宗政衡破天荒插手了此事。 可宗政衡伸出的双手被明棠抓住。 “陛下不必挂怀,臣妾无事。” 明棠的面上,是如死寂一般的平静。 说是无事,可宗政衡都能察觉到那裙子之下腿的细微颤抖。 显然是跪伤着了。 “你不是那般不知规矩礼节的人,储秀宫之时,你的规矩礼节便是学得最快最好的。昭嫔,你告诉朕,你当真是恃宠而骄,觉得君王宠爱能让你在这后宫中肆无忌惮了吗?” 这话已经不可谓不严重了。 明棠只是苦笑一声。 “恃宠而骄,肆无忌惮。陛下,昭昭不是就在按照您想要的在做吗?成为一个跋扈的宠妃,成为一个嚣张的出头鸟。是昭昭做得不好吗?陛下为何要生气?” 算计 宗政衡手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头望向明棠,那双总是含笑带怯看着他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明了的哀伤。 宗政衡知道,明棠很聪明。 她对战策之中的各类布局熟读于心,和自己闲聊之时,虽不像旁的妃嫔那般诗书精通,但是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相比旁人在自己面前谨慎地卖弄,这份小动物一般的敏锐和未经雕琢的聪慧反倒显得更为夺目了一些。 可他没想到,明棠居然敏锐地发现了自己要利用她这一点。 尽管对明棠动过一丝恻隐之心,也曾想过,她的父兄都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何必要让明家仅留存的一点血脉掺和到后宫倾轧中去。 可宗政衡终究是冷心而理智的,他清楚地明白,在储秀宫宫女自缢一事牵扯到明棠之后,她就已经入局了。 而且,这届秀女中,明棠是最合适的选择,貌美却无家世,只能依赖圣心所向。 所以,那一点点恻隐,并不影响宗政衡的判断和决定。 他只是更多偏爱了明棠几分,圣恩也更隆重了几分。 即便是棋子,明棠也会是一颗被保护好的棋子,不至于过早折损在了后宫之中。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谁都未曾再说话。 很快,御医带着医女赶到了。 刚刚宗政衡只顾传御医,却全然忘了明棠伤在腿上,御医怎能直视妃嫔的肌肤。 好在德全一向周全机灵,他让太医署的医正带了一个医女一同前来,据说这医女是刚刚选拔进来的,医术之上十分出色。 两人进来给宗政衡见了礼,而后医正停在了珠帘之外,那瞧着二十出头的医女恭敬进内给明棠查验伤势。 轻轻撩起宽大的裙摆,一旁的宗政衡顿时神色一变。 明棠原本白皙如玉的腿上,此时是大片大片的乌紫,瞧着骇人无比。 医女轻轻触碰了一下伤处,明棠的整张脸顿时变得苍白无比,冷汗都冒了出来,显然是痛到了极致。 “昭嫔伤势如何?” 宗政衡没想到,明棠居然会伤得如此之重,再想到他刚刚还让明棠行礼了许久,心中也不免有一丝悔意。 不该那么对她的,她不过是个小姑娘。 医女仔细查验过,神色有丝严肃,“回陛下,昭嫔小主的膝盖伤得不轻,娘娘应当前不久前刚刚伤过双腿,虽然上一次并未伤及骨头,但是架不住此次伤上加伤,如今,怕是要将养个半月了。” 之前伤过? 宗政衡疑惑的眼神投向明棠。 明棠沉默了片刻,咬了咬下唇, 还是开口了。 “储秀宫的姑姑教导规矩比较严一些,大概是那时不小心伤到了,没什么事的。” 储秀宫教导的宫人,这部分宫务是分属珍妃的,宫人的言行举动自然是得了上面人的吩咐。 再想到今日珍妃罚跪之举,宗政衡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那医女十分耿直地摇了摇头,“小主的旧伤可算不得没事,虽然皮肉之上未有痕迹,但是内里的疼痛可不少,怕是这些时日小主行走和休憩之时,双膝都会不时作痛吧。” “你叫什么?昭嫔伤愈之前,便由你来看顾吧。” 片刻后,宗政衡垂首看向这个手脚利落的医女。 医女恭敬叩首,“小臣方苹,必用心看顾昭嫔小主,不负陛下重望。” 明棠的神色不变,只是垂下的眸子微微在那名叫方苹的医女身上多停了几秒。 方苹和医正下去熬药制药去了,屋内只剩下了宗政衡同明棠二人,德全也见状机灵地退到了外室,既方便他听传,也不打搅陛下和小主的独处。 “为何不说?” 宗政衡开口问道。 这些时日,他从未发现过明棠腿上的伤,甚至于她身旁伺候的妙双也未曾发现过半分。 她自己为何要忍着,说出来不好吗?为自己博得怜惜。 明棠却只是沉默着垂首。 等到宗政衡有些不耐烦地捏起她的下颌,这才发现,明棠哭了。 一颗颗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落,那双漂亮澄澈的眸子此刻盈满了水汽,可明棠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 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唇上都咬出了血印,半点声音都未发出。 都说再大的英雄也要拜倒在美人泪之下,宗政衡之前对这些都是嗤之以鼻,可是如今看着以往娇娇俏俏的小姑娘,死咬着嘴唇哭也不敢出声的模样,他刚刚所有的怒火瞬间平复。 叹了口气,拂起衣摆,宗政衡坐在了明棠的身侧。 “朕的确存了以你做饵引出后宫阴谋算计的意思。但是,朕会保证你的平安,你大可不必如此去激怒珍妃。即便你做不好这件事,朕也不会怪责于你。朕说过,你入了宫,朕便是你的亲人,利用之意是真,但朕与你说的这句话也是真的。” 宗政衡此刻能理解明棠的无助和孤注一掷,孤身一人在这宫中,高位妃嫔算计于她,她无家世门楣可仗,只能靠着自己的那些宠爱。 可这些宠爱,也夹杂着算计与欺骗。 所以,她宁愿激进地作为一颗棋子早早死在这后宫的汹涌之中,也不愿一直这般提心吊胆地活着。 罢了,还是个小姑娘。 将明棠揽入怀中,宗政衡沉声道,“一切都不作数,就当重新开始。你只要在这宫中保全本心地做自己就好,朕说过,入了宫,朕便是你的家人,自会保护好你。” 明棠没有回答,只是宗政衡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衫被冰冷的泪水浸透了。 难得柔下心肠的他却没注意到,柔顺趴在他怀中的明棠,虽然双眼在默默流泪,可是眼神中却是一片寒凉。 什么倔强,什么受伤,通通没有。 甚至于,她还缓缓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明棠清楚明白,帝王的承诺算不得数,宗政衡对自己也并无什么爱意,最多是忠臣之后的一些怜惜和自己佯装出的乖巧换来的一点点喜爱。 可那点喜爱根本算不得什么,或许明日他就会继续毫不手软地利用起自己。 不过不要紧,自己靠着这一闹,成功摆脱了完全棋子的身份,也算在这一局棋中,稍稍为自己博得了一些筹码。 此刻没有真心不要紧,自己谋得是未来。 她要宗政衡的绝对宠爱和偏纵,而后,借着他的手,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扶霓 昭嫔前脚被珍妃罚跪,后脚便被陛下叫走,在上德殿伺候笔墨不说,听说陛下还召了御医去为昭嫔诊治,而后亲自命德全公公将昭嫔送回了长乐宫。 接着,如水一般的赏赐又进了长乐宫。 这是陛下摆明了的偏爱啊。 珍妃当时被陛下的赏赐压下了怒火,此刻也根本抑制不住了。 陛下这是明晃晃打自己的脸。 这个贱人,不能久留。 入宫这才几日就已经迷惑得陛下如此偏向于她,再给她些时日,凭着她那狐媚手段,这后宫不得成了她的天下? “娘娘别气坏了身子,那昭嫔就算陛下一时偏宠又如何,她伤了腿,一时半会儿无法侍寝,如今这新人入宫,今夜便开始挂牌子侍寝,等到她伤愈了,陛下也早就将她抛诸脑后了。” 琼芳的劝慰让珍妃略放下了些许怒火。 “今夜陛下应当会召幸慧贵嫔。今日你瞧见了吗,那慧贵嫔瞧见昭嫔那小贱人罚跪,半句求情的话也未说,可见这入宫前的姐妹情深,全都是做不得数的。” 琼芳自然是顺着自家主子的话说。 “娘娘说的是,这慧贵嫔家世出众,自然不愿被昭嫔压了风头去。” 正如珍妃主仆所料,当夜,陛下的确召幸了慧贵嫔。 无极殿内。 扶霓面色冷漠地跪在地上,伺候着宗政衡更衣。 即便入宫之前,她是扶家精心教养的明珠,是万人追捧的名门闺秀,可入了宫,她便要柔婉温顺地去伺候面前的尊主。 她的那些才学和诗情画意,都成了讨好君王的手段。 这是后宫所有女人的命运,没有人逃得过。 不。 扶霓的眼神有一瞬间失神,或许有人逃得过的。 “慧贵嫔似乎心不在焉啊。” 随手拂掉了扶霓要为其解开衣扣的手,宗政衡就这般居高临下望着扶霓。 “臣妾有罪,一时失神还望陛下恕罪。” 扶霓立刻请罪。 宗政衡只是转身走到床榻边,目光冷淡望着扶霓,“慧贵嫔的失神,是在念着自己的夫子扶光先生吗?” 扶霓浑身血色褪去,只感觉身子凉得可怕。 他,陛下怎么会知道的? 扶光先生是扶霓的琴先生,也是扶霓的同宗。 按照族谱,扶霓该唤他一声堂兄。 只是他们二人的亲族血缘,早就远出去不知道多少了。 相比扶霓嫡系贵宗的尊崇,扶光先生不过是个旁支血脉,甚至于他本该不姓扶,是因着他的娘亲乃是招婿上门,故而他从了扶姓。 扶光先生是博学之才,本该走科举之路,入朝为官。 只是,他的身子自幼时一直不好,三灾五病缠身,故而其母一直不肯放他去入仕,生怕这唯一的儿子死在了考场中。 后来阴差阳错,扶光先生来给扶霓做了琴先生。 大概在旁人眼中,堂兄堂妹不必讲究这些,况且扶光的身子差到了极致,没人觉得扶霓会瞧得上这样一个病秧子。 可扶霓就是看上了。 她倾慕扶光先生的文采,欣赏他洒脱的为人处事。 扶霓的钦慕之情,很快被身边的婢女报给了她的母亲。 扶霓是扶家主脉唯一的嫡系,将来必然是要送进宫的,甚至于,是要问鼎后位的。 更别说同姓不成婚的规矩体统,即便扶光和扶霓之间算不上正经堂兄妹,可扶光一个病秧子有何资格染指扶家的牡丹。 于是,一场大病,扶光湮没在了那个冬天。 她匕首悬颈,获得了去见了他最后一面的机会。 即便病容满面,在扶霓眼中,扶光依旧整个人如同高高在上的皎月。 “先生,是我对不起你。” 扶光只是摇了摇头,费劲抬起手掌摸了摸她的头。 “扶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子,只愿你将来,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握入手中,宁做肆意绽放在枝头的寒梅,别做供人赏玩的牡丹了。” 第二年春,扶霓以待选秀女的身份被送往都城。 看着面前面色惨白的扶霓,宗政衡只冷声道,“只凭着这一件事,朕就可以处置了你和扶家。” 送一个心有所属,甚至为旁人闹得死去活来的人入宫,这不是对皇家的羞辱吗? 扶霓没有半句辩解,只是静静叩首。 “臣妾,不,奴才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于奴才!” 没有辩解,没有哭诉,只是安静求死。 自称奴才,自轻到了尘埃里。 或者对于扶霓来说,否认对扶光先生的爱慕这件事,比让她死还要难过。 可宗政衡并没有下旨将她打入冷宫或是处死,在长久的沉默后,他冷冷开口道,“你倒还算坚守本心,不愿为了自己的生死去否定之前的感情。朕问你,你同明棠,是何等交情?” 重点来了。 扶霓心中一个激灵,可面上依旧平静不显端倪。 “奴才是在前往都城的路上结识了昭嫔。奴才……奴才曾经想过自尽,是昭嫔她救了奴才,所以奴才同她走得格外亲近一些。” “亲近?” 宗政衡冷笑一声。 “亲近的话,今日昭嫔跪在殿外之时,你倒是一句话都未曾替其说过。” 宗政衡知道,自己是在无故迁怒。 毕竟今日是明棠主动挑衅,若是扶霓出来为其袒护,难免落个蔑视宫规的罪名。 即便她是正三品的贵嫔之位,可珍妃手握宫权,品阶更高了她两级,治她的罪名再轻易不过。 宗政衡要的,是扶霓的表态。 她是扶家精心教养出的明珠,感情之上或许曾经冲动过,但心智谋略绝对不逊于后宫任何一个人。 宗政衡要她,成为庇护明棠的那把剑。 果然。 扶霓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 片刻后,她恭敬俯首。 “臣妾有错,昭嫔于臣妾有恩,日后,臣妾同昭嫔,必定连枝同气,同休共戚。” 将自称从奴才换回了臣妾,这话,是明晃晃的表态了。 日后,她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昭嫔。 宗政衡不怕她反悔,有着心有所属这桩事捏在手心,扶霓在后宫几乎已经断绝了更多的可能。 “很好,朕的慧昭仪果然聪慧无比。去旁边自己梳洗下吧,一会儿德全会送你回宫。” 言语间,已经没有让她伺候侍寝的意思了。 扶霓再度叩首谢恩。 果然,棠儿完全拿捏住了陛下的心思,她们二人,赌对了。 有孕 扶霓在入宫前,的确想过自尽。 她不想入宫去伺候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甚至于厌恶至极的男人。 彼时,她对宗政衡有着一种深深的厌恶。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是不是和先生还有一丝可能。 可很快,她被明棠救下后一巴掌扇醒了。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耳光的滋味。 扶霓几乎被打懵了。 “扶霓,别让我瞧不起你。扶家再如何,锦衣玉食供养了你十六年,你的吃穿用度,随随便便拿出一样便足以让平民百姓一生吃喝不愁。你的才情,你的美貌,甚至于你能遇见扶光先生,这一切都是你站在扶家这层身份上才能得到的。秀女自戕,你是要让扶家满门为你陪葬吗?” 扶霓被养得太好了,好到扶家为她遮挡住了所有风雨,好到她根本无法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和担当。 不过,明棠也知道,扶霓想要守护这份逝去感情的真心。 而且,扶霓还是那人的妹妹。 叹了口气,明棠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若不想伺候陛下,其实,有一个方法,看你敢不敢赌。” 于是,被扶家精心掩藏好的扶霓过往秘密,就那样顺理成章出现在了陛下派人调查秀女的密报上。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便是扶霓的命。 扶家将人送进了宫,已然是表明态度。 当今圣上是个明君,不会因为被查出来的一段已经了结的过往去迁怒扶家。 扶家毕竟是一等一的世家,宗政衡即便要处理世家,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下手。 更何况,扶家如今的继承人扶昇,更是简在帝心。 所以最有可能遭殃的,便是扶霓。 一个送进宫来的女儿,在进宫那一刻便完成了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意义,跟皇家表忠心。 至于后面的生下皇子,甚至问鼎后位,那都是附加的东西。 所以,扶霓是因病亡故,还是死在后宫倾轧之中,扶家都不会也不敢问。 明棠今日的闹,便是为了给扶霓做铺垫。 她要让宗政衡觉得,自己是一个虽聪慧却心机不够深沉,容易陷入感情,对他依赖极深的人。 这不仅对自己后面的布局管用,更能让宗政衡觉得,除了他的偏宠和维护,自己的身边,更需要一个合格且强大的同盟。 扶霓,这个在储秀宫内同自己最为交好的人,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而且,陛下手捏着扶霓的把柄,自然用着也更为放心。 一个心有所属的妃子,宗政衡不屑去勉强,但是,却可以把她物尽其用。 第二日,慧贵嫔晋为昭仪的圣谕便传遍了六宫。 “陛下倒真是看重扶家女。高位品阶一般除了大封六宫或是于龙裔有功,很少会有变动。如今这侍寝了一晚便成了昭仪,下一次怕就直接是妃位了。陛下,这是想要扶持慧昭仪了。” 瑾妃逗弄着榻上年幼的公主,脸上是略带疲倦的神色。 “就算到了妃位又如何?娘娘如今肚子里已然有了小皇子,等皇子落地,至少是个贵妃,那慧昭仪如何能比?” 青黛从托盘上取下一碗汤药放在桌上,而后又将小公主从榻上抱起,交给了外面等候的奶嬷嬷。 是的,瑾妃有孕了。 在殿选那日,瑾妃身子不适,心腹太医为她诊出了喜脉。 如今,这孩子不过一个多月,正是最不安稳的时候,加上新人入宫,宫中时局越发复杂,瑾妃便将此事瞒了下来,打算等三个月后胎坐稳了再给圣上报喜。 “本宫也知道,如今自然是腹中皇子最为要紧。可皇后和珍妃在旁虎视眈眈,如今又来了个慧昭仪,本宫如何能安心养胎。昭嫔再得宠,不过是个下等门户出身,顶了天坐到贵嫔,如那柔贵嫔一般,当初也曾宠冠六宫,可如今不还是守着她那残缺的皇子幽闭宫中。可慧昭仪不同,她年轻貌美,家世出众,本宫有孕无法侍寝这些日子里,若是她也有了身孕,这后宫的局势,可就真不好说了。” 瑾妃同珍妃不同。 珍妃看重宠爱,而她更看权势。如今后宫之中,几位皇子的生母都出身普通,膝下两位皇子的贤妃,纯粹是靠着王府时便跟着陛下的情分和两个皇子傍身才有了如今的位分。 自己是皇后亲妹,虽然如今已然和皇后撕破了脸,但是血脉亲缘尤在。 只要自己生下皇子,家族必然是转头支持自己的。 “那我们要不要给慧昭仪膳食上做些手脚?” 青黛压低声音道。 “不必。昭嫔那边下了手,结果被陛下发现。虽然如今陛下只以为是珍妃在如意上动的手脚,但是此刻绝不是动手好时机。” 原来,玉如意的幕后真凶,竟是瑾妃。 “不过,我们不掺和,可以让皇后去掺和。之前在皇后那边安插的钉子可以动起来了。” 瑾妃拿起药碗,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提起皇后,她的眼神中是刻骨的恨意。 自己既然得了重生的机会,自然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皇后已然让她苟延残喘了许久,该是时候让她发挥最后一点作用,然后便是她的死期了。 青黛虽然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一入宫便对皇后,也就是她自己的亲姐姐如此提防。 但事实证明,这种提防是有用的。 两人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是皇后能狠到想要舍母保子,用自己亲妹妹的性命换一个能正经写在她名下的皇子。 若不是主子早有防备,早就死在了皇后手上。 可即便如此,主子也是因着孕期殚精竭虑伤了身子,如今好不容易怀上皇子,却一直要靠安胎药来稳固胎气。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青黛低声应下。 “对了,昭嫔那里,让六局的人都给我警醒着点,一应用度不可有怠慢。等昭嫔好起来了,我还等着瞧她和昔日好姐妹的好戏呢。” 那日慧昭仪对昭嫔受罚的视若无睹,她可是尽收眼底。 亲姐妹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是这种半分血缘都无的表面姐妹情了。 然而很快,瑾妃的算盘便落空了。 因为慧昭仪去了长乐宫,在那里待到了日暮西垂才离开,两人好似全然和好了。 伤愈 半月后。 长乐宫内。 妙双正在外面看着司苑局的人移植棠梨树,那一院子棠梨,是如梦似幻般的美景。 春阳和朱夏本来在近身伺候明棠,可明棠瞧着她们对院内的美景也很是好奇,便让她们出去帮着妙双一起了。 这也是给了她们一个出去的由头。 两人欢欢喜喜谢了恩去院内了。 此刻殿内,便只剩下明棠,以及来为其更换药物的医女方苹。 明棠看着正为她检查伤势的方苹,轻声道,“半个月了,新人如今该侍寝的也都侍寝完了。我的伤,也该痊愈了。” 罚跪一个时辰对明棠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之前学规矩之时珍妃的确有派人为难过,但也都未曾造成过什么伤害。 那伤,是明棠在去拜见皇后之前自己故意磕伤的。 那日挑衅珍妃,为的就是将这顶帽子扣在她的头上。 方苹叹了口气,“你说好那自然便是好了,只是,你这般伤害自己来布局,值得吗?” “值得。”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明棠便回答了这个问题。 “便是要我用命去赌,都是值得的。” 这位太医署新来的医女方苹,显然和明棠交情匪浅,而且她之前应当劝过明棠无数次,如今见明棠这般坚决的态度,她也没多说,只是默默换好了药。 恰好这时妙双进来了,方苹恭敬起身,用妙双也能听到的音量平静道,“小主如今行走间已然无碍,血瘀也已经除去七七八八,已然是大好了。” 妙双听到这话,也是十分欣喜。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伺候这位昭嫔小主虽然还不足一月,但是妙双已然对其有了些许感情。 除了刚入宫那几日的紧张之时摆了摆架子,这昭嫔小主日常相处起来是再和善不过了 。 司膳局孝敬的各色美食,她每次只让取出一半来,剩下未动的那些便分给了她们这些伺候的人。 都说主子用过再赏底下人这是荣耀,可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有选择,谁愿意吃别人嘴里剩下的呢? 昭嫔小主或许是边陲长大,见惯了人间疾苦,很是能体恤他们这些人的艰辛。 妙双知道自己是陛下的人,可陛下也说了,日常只让自己伺候好小主,小主若是无异常举动便不必去报。 所以,她也将自己看作了明棠的身边人。 如今半个月过去了,虽说陛下的恩赏不断,可不能侍寝终究是不够保险,新人层出不穷,便是再如花美貌,时间久了也会被抛诸脑后。 方苹走后,妙双正在为明棠揉腿,突然明棠低声问道,“陛下这些时日,想必诸位新人已经都见过了吧。” 话语间,是拼命想掩饰的落寞。 妙双暗叹一口气。 自家这位小主,一颗心全在陛下身上。 后宫中人的吃醋嫉妒,那都是精心把握好度,在陛下面前用作表现的武器的。 毕竟,陛下也是男人,希望身边的妃嫔贞淑守礼不假,可也是希望身边的妃嫔适时且合适的一些醋意来调剂的。 自家小主倒好,这半月内,陛下来瞧了她四五次,她硬是半点没表露出来,但私底下却是越来越落寞。 何苦呢?她的这片真心,在这深宫中终究是会被辜负的。 明棠恢复的消息呈上之后,当夜,宗政衡便点了她来侍寝。 依旧是熟悉的无极殿,依旧是熟悉的人,可宗政衡敏锐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当夜,宗政衡依旧是让明棠留宿在了无极殿内。 这是为她首破的例,宗政衡也没打算再为旁人而破。 深夜,宗政衡从睡梦中警醒,觉得有人缓缓靠在了他的颈窝处。 是明棠。 以往她也会这般,只是这次,很快宗政衡便察觉到了肩膀之上传来了一阵湿意。 她哭了?! 他想睁开眼问问为何,又想起她这又娇又犟的性子,还是闭着眼未曾睁眼。 第二日,穿戴整齐的宗政衡正踏出宫殿准备上朝。 在路过妙双时,他侧首问道,“你家小主最近可是有心事?” 妙双一愣,而后斟酌回道,“小主年纪小,对陛下依赖之情也格外重一些。这些日子,小主或许有些患得患失。” 妙双没将话说得很清楚,可宗政衡已然明白了。 他的心中略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下了早朝归来。 为何,不在他面前哭呢? 她的伤心,她的吃醋,若自己根本都不知,她一个人默默忍受了下来,到底有何意义呢? 宗政衡隐约知道了答案,可是他却有些不愿或者说不敢相信。 还没等他琢磨清楚这件事,德全悄悄走了进来。 “陛下,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来报喜,说是瑾妃娘娘有喜了。” 这是淑妃娘娘难产而亡之后,后宫时隔许久再度传来喜讯。 宗政衡先是一愣,而后皱眉道,“怎么是皇后派人来报喜?” 皇后和瑾妃之间,早已是连面子情都维护不住了。虽为亲姐妹,但是怕是这后宫彼此最恨的人了,瑾妃一贯也为人谨慎,怎么不自己来报? 德全早已经了解好了前因后果。 “今日是十五,阖宫嫔妃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说司膳房得了两尾上好的龙鱼,让人制成了鱼糕给诸位娘娘小主品尝。这鱼糕刚一端上,瑾妃娘娘便干呕不止,所以请了太医去把脉,诊出了小两个月的喜脉。” 这话里可琢磨的点可不少。 鱼糕这东西,即便司膳房做的再好,那也绝不是适合在妃妾拜见之时摆出来吃的东西。 看来,这虞家姐妹又开始斗法了。 “按照夫人的例赏瑾妃,朕晚上去瑾妃处用膳。” 不论如何,对于这个孩子,宗政衡总是有期待和不忍的。 而满宫的平静,也被瑾妃有孕这一消息猛地打破了。 明棠回到宫中,将所有人遣出殿外,午膳和晚膳都未曾用。 妙双急得不行,自家小主身子本就刚刚痊愈,这么下去怎么能行? 而在众宫人心中正为瑾妃有孕一事伤怀的明棠,她此刻神色平静,面上半点伤心之色也无。 她此刻,正在琢磨一件事。 瑾妃的孩子,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内鬼 当夜,宗政衡留宿在了瑾妃的宜德殿。 这是对瑾妃腹中之子的看重,毕竟,后宫几年未曾有儿啼之声了,瑾妃的这一胎,可谓万众瞩目了。 临睡前,妙双端着一碗燕窝走了进来。 “小主,喝点牛乳燕窝吧,这样睡得也能更香些。” 她边递上玉碗,边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明棠。 自家这位小主对陛下用情至深,这情浓之时得知了旁人有孕,不知会不会郁结心头,或者是钻了牛角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妙双还是很喜欢明棠的。 她纯质自然,是这后宫中根本见不到的剔透,但她也很聪明,敏锐地能够靠直觉判断利害关系。 她不希望明棠走上后宫女子的老路。 看着妙双这副模样,明棠苦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对瑾妃的孩子下手吗?” 妙双忙跪下。 “奴婢不敢。” 明棠只靠在床榻之上,眼中是复杂的神情。 “我不会。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对无辜的孩子下手。” 在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明棠的确起过动手的心思。 凭什么自己的阿姐,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刚落地便没了气息的孩子,他们死在了深宫的阴谋算计中,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了这层层宫墙中。 而害他们的凶手之一,如今却再度有喜。 如果是一个皇子,那他将取代那个可怜死去的孩子本该有的位子,成为新的七皇子。 可再多的恨意,在摸到手上的玉镯之时,明棠仿若被人重击一般惊醒。 自己如果真的对无辜的孩子下手了,那岂非是变成了一个阿姐根本不认识的彻头彻尾的怪物。 当初的自己,对于阿姐来说,是一个身带不祥且是她母亲最痛恨的歌伎所生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阿姐还是保下了自己,用尽她所能尽的一切心力,庇护着自己在那深宅大院中活下来。 人是要报仇没错,可若是为了报仇,让自己的手沾染上了无辜孩子的鲜血,那这样的报仇,阿姐知道了会开心吗? 明棠将曾经起过的那一丝阴暗心思彻底压下。 瑾妃再恶毒,她腹中的孩子无辜。 自己不会出手,当然也不会圣母心肠地去保护这个孩子。 这满宫里,不想让这个孩子降生的人多的是。 瑾妃明显是不想如此之早暴露自己有孕的事,却偏偏在皇后宫中被捅了出来,可见就算是和她一母同胞的亲姐,也不一定想让这个带着一半虞家血脉的孩子降生。 瑾妃接下来,怕是有的愁了。 的确,瑾妃此刻满腔怒火却根本无处发泄。 第二日,怀着身孕的瑾妃早早起身,恭谨地伺候着宗政衡更衣,而后又站在一旁伺候其用完早膳,一大圈忙完后,她早已是筋疲力尽。 多亏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不必去给皇后请安,她这才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摸着略有些发紧的肚子,瑾妃在青黛的伺候下卸掉了钗环和脸上厚厚的妆容。 今早,她提前了半个时辰起来,铺了厚厚的一层脂粉来掩盖自己面上的憔悴。 为的就是不让陛下发现,她这一胎并不如脉案上那般安稳。 当年,为了能够扳倒皇后,她不惜以自己腹中孩子做局。 可惜皇后不过是失了宫权,自己的四公主却因胎里受惊,自出生起便小病不断,还不知能不能养大。 从得知四公主身子不好之后,瑾妃便一直想尽快生个皇子。 可是,她的身体因为生产也亏损过大,这些年一碗碗汤药下去,好不容易才养回来一些。 如今,腹中这个孩子带来的怀孕症状极大,更是让她的脸上开始生了浅浅一层斑点。 这几乎要了瑾妃半条命。 容貌,是一个妃嫔视若性命般的东西。 若真被陛下看到自己有孕之时憔悴黯淡的容貌,即便生下皇子,怕也是日后得宠无望了。“皇后那个毒妇,她到底是从何处得来了本宫有孕的消息。青黛,你查清楚了吗?” 瑾妃自认自己已经足够谨慎。 为她诊脉的太医乃是心腹,而且当时诊出喜脉后,自己还让其以春困体乏为由,在脉案上掩饰了过去。 一应的安胎药物,都让青黛由宫外可靠的人手送来,不走六局的通路,按理说应该是万无一失才是。 今日皇后那盘子鱼糕,一看便是专门试探自己的。 青黛也有些疑惑,“娘娘您安胎的药,奴婢对外只说是滋补养身的,药渣也都收好悄悄埋在了树下,不应该有人发现端倪啊。要不,奴婢去查查?” 瑾妃蜡黄着脸点了点头。 “一定要细细差,认真查。这一胎至关重要,若我真能生下一位皇子,族中便会彻底倒向我,虞非雁这个皇后,也就彻底做到头了。” 虞家一门双姝,一个是皇后,占了名位,一个是瑾妃,占了宠爱和子嗣。 两个人因为当时四公主降生一事,在家族那边已然是撕破了脸。 到底是支持谁,虞家也是各有各的说法。 瑾妃知道,一切还是因为四公主是个女孩,在族人面前的分量不够重。 若是一位皇子,虞家早就彻底倒向自己了。 所以这一胎,至关重要。 “对了,娘娘,还有一事。四公主晨起一直啼哭不已,奶娘来报,说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青黛压低了声音,谨慎禀道。 瑾妃皱起了眉头。 半晌后,她叹了口气,“算了,四公主这些时日三五日便要请太医来一次,珍妃已经明里暗里讥讽我数次了。如今我怀孕一事被爆了出来,我们二人加起来,怕是太医要住在宜德殿了,实在太过扎眼。左右四公主不过是像之前那般饮食不克化,让乳母吃些开胃的汤水下去,到时候喂了四公主就是了。” 四公主的身子,一直是瑾妃的心结。 如今四公主已经两岁多了,可是却依旧病殃殃的,加上公主十分挑食,为了公主的健康着想,直到今日还让乳母伺候着。 青黛点了点头,下去安排去了。 只是瑾妃没想到,她这一次将就,却出了大事。 惊变 瑾妃有孕的消息已经爆出了半个多月了,宫里表面上看起来倒是一片风平浪静。 这半个多月里,陛下踏入后宫的次数不过一掌之数,而且多数是让明棠占了去。 昭嫔,已然成了后宫一等一的红人。 便是如珍妃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如今也不在明面上磋磨明棠了,最多只是请安之时过几句嘴瘾罢了。 她此刻的心思也不在这里,而是一门心思放在了想要个孩子上。 这件事极为隐秘,明棠能知道,还是方苹给的消息。 因着上次受伤的缘故,方苹在宗政衡那里有了印象,如今已然和太医署的副医正宋医正一起伺候明棠的脉案。 宋医正是负责每旬的大脉案,而三日一请的小脉案则是方苹来负责。 方苹是个极为细致的性子,她在太医向来人缘极好,加上她医女的身份,不少太医觉得她构不成竞争威胁,故而一些小秘密在她面前也瞒得没那么周密。 “伺候珍妃脉案的陈太医,近日得了好几副方子,曾经同我一起探讨过可行否。都是些民间偏方,下药极猛,那陈太医不敢给珍妃用如此猛的方子,恐伤了她的身体,故而想要将药效减弱给珍妃服用,岂料被珍妃大加申斥。” 方苹一边给明棠把脉,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屋里伺候的人已经被明棠找借口打发了出去,至于妙双,她只以为明棠是想问方苹得子妙方,倒也未曾怀疑二人有什么秘密。 “瑾妃有孕,她如何不急。” 若论圣宠,珍妃其实是比瑾妃要强上一线的,可无子一事,几乎已经成了她的心结。 “陈太医把那方子给她了?” 虽是疑问,但明棠已经很笃定了。 果然,方苹点了点头。 “应当是,总之陈太医没再研究过那方子了。” 太医再如何,也拗不过上面娘娘们的心意。 珍妃即便再冷静,这三四年下来,各种温补的药方几乎吃了个遍,都没什么成效,如何还能沉得住气? “那几道方子,的确是求子的猛药,这几剂下去,十有八九会有喜讯,只是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又如何,怕是就不好说了。” 其实珍妃的身子没什么问题,三四年未曾有孕在普通人家虽然久了些,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可她是在皇宫,加上如今瑾妃有孕的消息彻底刺激了她。 都是多年老对头了,她可不愿被瑾妃凭着肚子里那块肉压上一头。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妙双的声音。 “娘娘,四公主突发高热,太医署的几位医正都去了,瑾妃娘娘听说哭昏了过去,陛下御辇也去了宜德殿。” 这话里信息量极大。 方苹立刻低声道,“四公主一向体弱,平日里三不五时就要太医去诊脉,不过这半个月,太医署似乎没有四公主的脉案记录。” 明棠略一琢磨,让方苹先退下了,而后抬声让妙双进来伺候她更衣。 妙双也十分机灵,取出一件素色襦裙,钗环也特意换了玉制的,一切只往低调了打扮。 如今这架势,谁知道四公主会不会不好了,绝不能让自家主子犯了忌讳。 因着明棠如今只是嫔位,尚不能用轿辇,长乐宫离着宜德殿距离也较远。 待明棠到达之时,宫里的妃嫔已经来了七七八八。 皇上和皇后端坐上首,神色严肃,皇后更是面上一脸担忧地望向底下垂泪状的瑾妃。 瑾妃面色惨白,哭得两个眼睛都肿了。 珍妃此刻也没了平日里和瑾妃针锋相对的模样,只垂首望着自己华美的护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宗政衡自然看到了进来的明棠,在明棠行完礼后,他稍稍和缓了些神色叫了起。 只是此刻,他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正在内殿的四公主身上。 对于宗政衡来说,他是帝王,过度偏爱某个皇子会招致前朝后宫的诸多揣测,所以诸多皇子降生以来,他虽然欢喜,但面上都是一贯的冷淡。 可公主不同,公主无法影响前朝局势,偏宠几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所以宫里几个公主,一直都深受宗政衡的宠爱。 可偏偏这几位公主都是命运多舛。 大公主是陛下还是王爷之时降生的,连登基都没活到便夭折了。 二公主的生母是茂修容,一贯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将二公主拘得紧,二公主也被养成了一个怕生人的性情,宗政衡同她多说几句话,那孩子便吓得瑟瑟发抖。 三公主是慎美人所生,天生有喘疾,平日里养在宫里,便是年节宴席都不露面。 唯有这四公主,虽然也体弱,但是却是个爱笑的性子,宗政衡素日里总是偏疼她几分,甚至给她起了安平二字为小名,为的就是祈求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可如今,怕是也要事与愿违。 明棠退到众嫔妃中,扶霓握住了她的手,小声在她耳畔道,“四公主高热不止,底下人瞒着,这已经是第三日了瑾妃才知晓。” 瞒着? 整个宜德殿上上下下都仰仗瑾妃,若是瑾妃真的重视四公主,底下的人如何敢瞒着? 扶霓声音更低了些许,“陛下来时沉着脸色,可瑾妃身边的青黛上来便报了瑾妃哭厥过去的消息,太医说瑾妃伤心过度,似有下红之症,可瑾妃挂念四公主,竟是强撑着身体也要在此等候。” 明棠瞥了一眼看趴伏在青黛身上默默垂泪的瑾妃,的确是面色极差,此刻也没了素日里气度高华的模样,鬓发散乱,哭得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般,十分狼狈的模样。 “倒是对自己心狠。” 明棠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和扶霓两人便继续默不作声。 此刻,绝不是她们这些新晋嫔妃出头的时候。 很快,屋内的太医署医正满面愁容的走了出来。 “回陛下,娘娘,四公主是受凉感染了风寒,只是公主高热时间太长,如今已然有惊厥之症,且公主体弱,臣等不敢开猛药降热,请陛下恕罪!” 医正的脸色如丧考纰,他还有一句话不敢说出口,即便四公主此次命大救了过来,两日多的高热,怕也早已将其烧成痴傻了。 一个痴傻的公主,如何在这宫中生存下去? 公主 瑾妃在听到医正的话后,直接瘫软在了椅子上。 “安平,我的安平!” 她踉跄着站起身,不顾上首的陛下和皇后,径直朝内殿冲了过去。 “瑾妃也是,怎能因为如今身怀有孕,便放松了对公主的看顾?这底下的人到底是如何伺候的?公主高热了两天才来报!” 上首的皇后一副担忧的模样,只是话里话外,却不停往瑾妃身上引。 宗政衡的神色愈发烦躁。 “够了!” 满殿的妃嫔都忙恭谨跪下,皇后也立刻起身半蹲福礼。 医正的头,更是恨不能都埋到地下了。 “如今保住四公主要紧,朕知道你们平日里总是求稳妥,诊脉也好,开方也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今日,朕要你们保住四公主的命,明白了吗?” 这话,便是在隐晦告诉医正,可下猛药保命了。 医正只能咬牙接旨。 “是,臣必竭尽全力!” 那日,众位妃嫔陪着圣上在宜德殿等到了深夜。 在太医署接连三副猛药下去,四公主的高热总算退了。 只是,没有人感到欣喜。 因为那药几乎是板上钉钉会对四公主造成影响,如今,只能看影响的大小了。 那疏忽的乳母还没等人去拿她,便已经服毒自尽了,她的满门都已被下狱,等待圣上裁决。 至于瑾妃,她在第一副药下去,四公主啼哭不已的时候,便已经昏了过去。 鲜血染红了裙摆,吓得太医差点以为自己的命今日就到头了。 好在事情没坏到极点,太医诊断,说是有滑胎之兆,只能卧床静养,否则龙胎不保。 瑾妃到底怀着龙胎,如今这般悲痛模样也不似假的,宗政衡只能处理了伺候公主的奴才,近身伺候的一律杖毙,宜德殿的宫人,除了瑾妃的贴身宫女和掌事宫女及内侍管领,其余的宫人全部撤换掉。 至于瑾妃照料四公主不周,只在面上罚了三月月俸便揭过了。 皇后当然不满如今的结果,可看着宗政衡愈发阴沉的脸庞,她也知道,自己该到此为止了。 否则,便是引火烧身了。 而宗政衡走时,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人群中点出了明棠。 “昭嫔,你跟朕一起走。” 这让一旁的妃嫔又嫉又妒。 宋荣华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声狐媚子。 珍妃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面上的神色也算不上好。 她今晚可是等着看瑾妃的好戏,可没想到好戏没瞧上,只瞧见了陛下对昭嫔的宠爱。 宜德殿闹了一夜,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 几位太医自然还是在偏殿守着四公主。 虽然此刻高热退了下来,但是小孩子发热最容易反复。 四公主此刻再经不得反复了。 内殿。 瑾妃面色惨白,她躺在床榻之上,直直地看着精美的床帐,眼神木然,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青黛跪在床榻边,小声劝慰着。 “娘娘,无论如何,保重您的身子是最要紧的,您快些休息吧。” “保重?” 瑾妃苦笑一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了绣枕之上。 “陛下心中,本宫怕是已经成了得了皇子便忘了公主的蛇蝎妇人,如今公主生死未卜,腹中皇子岌岌可危,满宫里都觉得本宫是一个笑话!” 青黛忙抓住瑾妃的手。 “娘娘您不要这般说。奴婢跟着娘娘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娘娘您的为人吗?您是如今看中腹中皇子多一些,可对四公主,这满宫里谁能说您没尽心?” 青黛哽咽着回忆这些年瑾妃在四公主这个病弱的孩子之上所花费的心思。 “当时四公主体弱,药也喝不进去,提前找好的乳娘生了病,新的乳娘公主又不认,是娘娘您不顾规矩,偷偷哺育公主,公主满月之时终于有了些肉,可您却瘦了一大圈,之前的衣服穿上都空荡荡了。” “还有四公主每次生病,那次您不是日夜守在床榻边?” “公主周岁前那场大病,您生生熬了三天三夜,公主病愈,您却直接病了半个多月,只说这些您的一点一滴,这满宫里谁能有您尽心?” 瑾妃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青黛!是谁害了我的孩子?!是谁害了安平!我只是怕惹满宫瞩目,我从未想过乳母居然敢瞒着安平高热的消息!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啊?” 瑾妃对待安平这个孩子,的确是十足十用心的。 安平象征着她彻底走向了和前一世不同的命运。 她不再是稀里糊涂被亲姐所害的瑾贵嫔,她是瑾妃,是四公主的生母,是手握宫权的宠妃。不过这些时日因为她胎气不稳,故而稍稍减少了对安平的关注,谁想竟出了这桩事。 四公主即便救了回来,这场高热对她造成的伤害也已然是不可挽回。 她的女儿,可能就此成为一个痴傻儿了。 “娘娘,娘娘,您不能激动!” 刚刚人前那场血染襦裙的戏码,是青黛用血包伪装的,加上太医署的体己太医掩护,为的是帮助自家娘娘从当时的困局中脱身。 可瑾妃的胎气不稳不是假的,不是因为如此,四公主也不至于被人钻了空子。 瑾妃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如今四公主已然是这般,圣上对自己怕是也存了不满,若是自己肚子里的龙裔再出点问题,她怕是真的在这后宫之中无立足之地了。 “皇后?还是珍妃?这后宫之中想害我还有能力害我的,左不过就这两个人,给我查!即便乳娘死了,我不信她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我要让害我们母女的人,给我付出血的代价!” 瑾妃恨意满满地攥紧锦被。 青黛忙点头,“是,奴婢一定仔细去办,娘娘放心便是了。” 瑾妃这才缓缓放松下心神。 她实在太累了,一个有孕之人,提心吊胆了一整晚,还哭了如此长的时间,她的精气神早已经被耗费殆尽了来。 此刻已是丑时时分,整座皇宫在喧闹了一晚后逐渐安静了下来。 而无极殿内,明棠缓缓抱住怀中的宗政衡,以一个呵护的姿势,轻轻用手指梳着他披散下来的长发。 宗政衡只觉自己突突跳得紧的额头,缓缓放松了下来。 此刻无关分风月,他第一次在后宫妃嫔的身上,得到了一种宁静舒缓的平静之意。 这份宁静舒缓,让他能暂时从这后宫的一团乱麻之中解脱。 那是他的女儿。 她虽然体弱,却十分天真懂事。 可是今夜过后,她的未来却已经被彻底改写。 一个痴傻的公主,即便自己再如何庇护她,她的未来也不会好走了。 这些人,为何便能心狠到如此程度,一个如此小的稚童她们都能下手。 “昭昭,你永远不要变。” 似梦非梦之间,宗政衡突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相救 那夜宗政衡说的那句话,在他醒来之后便再未提起。 只是明棠能察觉到,宗政衡待她似乎又更亲近了一些。 男人就是这般,对偶尔脆弱之时给予陪伴的女子,总会在情感之上多几分若有若无的偏向。 关于四公主高热一事,内侍司查了许久,可线索到了四公主乳娘那里已经彻底断了。 似乎从面上看,这只是乳娘照顾不尽心造成的悲剧。 万幸的是,四公主从那夜之后逐渐康复了。 不幸的是,四公主似乎人没有以前那么机灵了。 可后宫诸人谁也不敢乱说什么,只当做一切都未发生,四公主也一切如常。 瑾妃以养胎为由,彻底闭门不出了。 宫权也彻底落到了珍妃的手上。 一时间,后宫之中珍妃独大,六宫都要避其锋芒。 当然,不包括明棠。 这后宫之中谁人不知,昭嫔是个刺头儿,虽是嫔位,却仗着圣上宠爱谁都不放在眼里。 珍妃在话锋之上吃了好几次亏,渐渐也不再与明棠逞这些口舌之争。 只是明棠心中却暗自警醒,珍妃怕是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时值初夏,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明棠一大早便让夏冬陪着她去御花园赏花了。 御花园中,明棠正在欣赏那一片开得正好的金线蝴蝶。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娇怯怯的声音。 “明姐姐。” 明棠转身望去。 是许秾华。 当初选秀之时,明棠便是和许秾华一室。 她和明棠一般出身不高,又没有明棠的机遇,故而初封只得了一个从七品的选侍位份。 没家世,没位份,更没什么宠爱。 如今数月过去,她在这后宫之中越发不起眼了。 “许选侍。” 明棠朝她点了点头。 “明姐姐,你也来看这金线蝴蝶吗?” 许秾华的脸上满是欣喜的笑,似乎对于在这里和明棠相遇十分惊喜。 之前明棠同许秾华关系还算过得去,在那堆秀女之中,或许是因为出身的同病相怜,许秾华是少见的未针对她的秀女。 “是,许选侍似乎有日子未曾出来了?听平修仪说,你似乎是病了。” 许秾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而后忙提起笑脸掩盖了刚刚的异样。 平修仪是许秾华宫里的主位娘娘,也是当初跟着皇上从王爷之时走来的老人儿。 虽然娘家不显,唯一生的大公主连陛下登基都未活到便夭折了,但圣上还是给了她一宫主位的尊荣,素日里虽不宠爱,但是待她也有几分体面。 这平修仪素日里寡言少语,哪方势力也不沾,算得上是一个好性子的人了。 怎么瞧着许秾华的神色,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明棠眸光微深,未曾追问。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直到路过假山之时,突然,那假山之上竟有一块石头松落,径直朝着明棠所在的地方砸了下来。 眼看就要伤到明棠之时,落后几步的许秾华猛地冲上前,将明棠往朱夏的方向推了过去。 明棠被朱夏接住,并无大碍。 可许秾华却被落石砸到了肩膀,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摔倒在地,顿时疼得面色惨白。 “许选侍,你怎么样?” 许秾华努力扯起嘴角,似乎想安慰明棠,可疼痛实在太过剧烈,她在旁边侍女的惊呼中晕厥了过去。 许秾华品阶低,传召太医需要经过她宫里主位娘娘允准。 想着许秾华和平修仪似乎有龃龉,如今事态紧急,明棠便命人直接召了方苹前来诊治。 方苹匆匆赶到,在屏风后查验完许秾华的伤势后,她皱着眉头走了出来。 “如何,方医女?” 明棠关切问道。 方苹面色严肃,压低了声音道,“许选侍右肩被落石所伤,但所幸未伤到骨头,只是至少得静养一月有余,另外,许选侍的双臂之上,有不少伤痕,瞧着有些日子了。” 身上有伤痕? 后宫妃嫔,说白了大多都是以色侍君,对于自己的容貌和肌肤那都是一等一的上心,便是平时针扎破了点皮都要仔细抹药,身上留下伤痕,这不是绝了自己侍寝的路吗? 可这些伤痕,说到底是许秾华自己的事,若她不说,自己也不好强行干涉其中。 叹了口气,明棠吩咐道,“只管用最好的药,我记得陛下不是之前给了我几瓶玉露膏,那东西听闻对平滑肌肤有奇效。一会儿回宫后找出来,给许选侍送来。” 许选侍救了昭嫔一事,很快也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宗政衡大手一挥,直接将晋了许秾华为常在。 一时间,后宫众人艳羡的,却不是晋位的许秾华,而是她晋封的关键所在,昭嫔。 “这昭嫔到底是得宠,是啊,出落得那般绝色,谁能不心动。只是这许常在心里,倒不知是喜是忧了?” 皇后叹道。 晋位是喜不错,可这晋位不是因为自身德行的出众,而是因为救了陛下的宠妃,这就很难说许常在心里的想法了。 但出乎众人意料,许常在十分坦然地接了旨,对明棠也越发亲近了起来。 许秾华伤得的确不轻,要在床榻之上躺上个月余。 明棠去看过她几次,她都是十分欣喜的模样。 “你不必总来瞧我,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的长乐宫离这里也远得很,走过来实在是太累了些。” 许秾华的伤势已然好了许多,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看着明棠前来,她甚至还想坐起来同其说几句话。 她一贯是爱热闹的性子,入了宫后被迫收敛了起来。 如今因着受伤和明棠倒是阴差阳错亲近了起来,原本的天性也渐渐冒了出来。 明棠坐了片刻便准备离开了。 今日宗政衡召了她去上德殿伺候笔墨,如今瞧着时辰,应当也是快下朝了。 刚离开,明棠便在朱夏的提醒下,发现自己腰间的环佩不见了。 应当是刚刚落座之时,落在了许秾华的宫中。 左右刚走出来几步,明棠便准备回去寻一番。 岂料刚走到许秾华的殿外,便看到她贴身伺候的小宫女在外偷偷抹泪。 其余伺候的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而殿内,传来一个女子尖锐的斥骂声。 “你以为你搭上昭嫔你就能飞上枝头了?人家是陛下的心头肉,你不过一个连侍奉陛下机会都没有的低贱之人,竟然还敢仗着那点子小小恩德讥讽起本宫来了。” 啪!啪! 殿内紧接着传来几声干脆利落的耳光声。 撑腰 这时,许秾华的婢女花月也看到了明棠。 她一咬牙,一抹眼泪,干脆利落冲到了明棠跟前,砰砰两个响头。 “昭嫔小主,求您救救我家小主。” 屋内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顿时安静了下来。 明棠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花月。 花月的额头磕破了好大一处伤口,混杂着地上的灰尘,十分狼狈的模样。 她是宫女,自然得不到医正署太医或是医女的诊治,这伤口,十有八九是会留下疤的。 便是宫女,那也是姑娘家,谁能不在乎容貌呢? “朱夏,去推门。” 明棠径直朝屋门走去。 朱夏也十分利落,娇小的身子却有一股子蛮力,轻飘飘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殿内,原本应当卧床养伤的许秾华,此刻只着寝衣狼狈跪在冰凉的殿中。 她的鬓发散乱,目光呆滞,面颊之上两道鲜红到扎眼的巴掌印,清楚地告诉旁观者她刚刚遭受到的一切。 许秾华面前站着的,正是平修仪。 明棠对平修仪并不如何相熟,素日里请安,平修仪虽然位份不低,但是一直十分沉默寡言,只安静坐在那里。 明棠曾听妙双提起过平修仪,自从她所出的大公主因为一场风寒夭折之后,她便一心茹素,陛下虽然不再召幸她,但是待她应有的尊荣位份还是一样不缺的。 宫里也有传言,说当年大公主的死有蹊跷,平修仪也是因此跟陛下生了嫌隙。 此刻的平修仪,没了明棠素日印象里平和低眉的模样,她面色涨得通红,胸膛上下起伏得厉害,显然是刚刚动了大气。 “娘娘如何管教宫里人本不该臣妾多言,只是,许常在到底于臣妾有救命之恩,且陛下刚刚晋封了其位份以示嘉奖,娘娘在此时如此管教许常在,只怕传了出去,陛下心中会有不豫。” 明棠知道,无论如何,今日她看见了这番场景,她就必须管了。 毕竟,许常在可是她面上的救命恩人。 平修仪显然气得不轻,她狠狠瞪了明棠一眼。 她从不愿和宫里这些宠妃对上,只是今日实在气得狠了,没忍住冷笑一声。 “昭嫔愿意护着就护着她吧。我只提醒昭嫔一句,这宫里从来没什么真心姐妹可言,今日你信了她,来日就要做好被她用这份信任做刀插向心口的准备!” 说完,平修仪拂袖离去。 平修仪走后,花月忙冲进来扶起自家小主。 “小主,您没事吧,那平修仪实在是太过分了,她怎么能……” “好了,花月。” 许秾华打断了花月的话,在其搀扶下站起,然后朝着明棠的方向行了一礼。 “今日让昭嫔姐姐看笑话了。平修仪,平修仪她只是今日有些火气大而已,没事的,没事的。”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这句没事,究竟是在安慰旁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了。 “上次御花园时,提起平修仪你的反应就很不对。她一直这么对你?” 许秾华摇了摇头,刚想开口,一旁的花月终究忍不住了。 她顾不得了。 扑通一声跪下,花月朝着明棠泣声道,“昭嫔小主,您救救我家小主吧。我家小主自从成了平修仪的宫里人,这日子就没好过过一天。本来之前陛下也曾召幸过我家小主,可是那一日,平修仪硬生生将我家小主以不敬高位妃嫔为由,在殿外罚跪了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彻底让我家小主名声坏掉了。陛下再也未曾见过小主,这也更让平修仪有法子折磨我家小主了。” 花月不顾主仆有别,上下尊卑,一把撩起了许秾华的袖子。 那白皙的手臂之上,是一道道骇人的疤痕。 “这些全都是平修仪打的,我家小主一直不说,可是每次去过平修仪那儿,小主身上就会多这么些疤痕,不是平修仪做的还能是谁?” 花月是真心为自家小主担忧。 今日昭嫔小主刚一离开,平修仪便气势汹汹带人来了。再这么下去,自家小主非得死在平修仪的手下。 平修仪有着大公主这曾关系在,陛下待她一直宽厚。 自家小主不过是个无宠又地位低下的妃嫔,若是再不寻个出路,怕是真死了也没人会替她做主。 所以,花月才大胆在昭嫔面前说出了这些。 她想着,自家小主好歹对昭嫔小主有救命之恩在,昭嫔小主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她如今又是宫内最受宠的妃嫔,总能拉自家小主一把。 再坏也不会坏过如今了。 明棠看着许秾华胳膊上的伤痕,沉默了片刻后,她淡声问道,“许秾华,你和平修仪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自己还这么立不住,便是花月再磕一千一万个头,我也不会再管你。” 许秾华咬紧了嘴唇,豆大的泪水滑落。 在明棠准备抬步离开时,她终于开口了。 “平修仪说,我的八字冲撞了大公主,害得大公主自我入宫后便不再入她梦里来。所以,便对我总是,总是……” 剩下的话,许秾华已经哭得说不出来了。 明棠不可思议道,“就因为这个原因?” 八字冲撞,本就是无稽之谈。 而且,就算冲撞,那也是冲撞活人,哪有冲撞一个死去十多年公主的说法。 可是,平修仪对许秾华那明晃晃的恨意,似乎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清楚了。 毕竟,平修仪对这个死去的女儿有多看重,宫里可是人尽皆知的。 屋内沉寂了片刻后,明棠开口了。 “我会跟陛下讨一个恩典,将你挪出此处,别宫居住。平修仪处,日后你远着便是了。” 这件事哪怕跟陛下禀明情况,平修仪有着之前潜邸为陛下诞育大公主的情分在,也不会受到多大的惩戒。 反倒是许秾华,她得罪了平修仪,日后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搬离此处,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许秾华一愣,而后鼓起勇气抓住了明棠的手。 “明姐姐,我,我能和你一起住吗?” 说完,她生怕明棠觉着自己想要争宠,又解释道,“我如今身上这么多疤痕,定是无法侍奉陛下的了,我只是有些害怕,想和你住在一处。” 明棠垂下眸子,脸上的表情平静地让人猜不出她心里的想法。 在许秾华有些紧张地想要缩回手的时候,明棠点了点头。 “可以。”, 入局 宗政衡对于这等小事,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 更何况,自从上次发现了明棠在深夜偷偷流泪那事之后,他待明棠,更是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宠溺和纵容。 更甚至于,他吩咐了太医署的医正,在昭嫔的日常滋补汤药中,多加一些于受孕有益的药材。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他自认为已经付出了最大限度的真心了。 允许,并期待一个妃嫔怀上他的孩子。 可惜,明棠并不领情。 自从许秾华来了长乐宫之后,方苹正大光明来长乐宫的机会便更多了。 今日的方苹,便带来了一个消息。 “珍妃,应当是有喜了。” 珍妃有喜这件事,明棠并不意外。 毕竟,距离上次方苹同她说珍妃四处搜罗偏方一事,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那偏方药性极重,以珍妃对孩子的渴求程度,也该有身孕了。 “珍妃也算得偿所愿了。只是,如今她迟迟未爆出喜讯,怕是这个孩子也不太安稳吧。” 以珍妃的性子,还有瑾妃有孕这些时日,宫里明里暗里对她的讥讽,若这个孩子当真康健稳妥,她绝等不及满三月稳妥下来再爆出。 “的确,我偷偷去翻过珍妃的脉案,只是寻常平安脉,只是近些时日,珍妃的日常滋汤药中却加了不少补血的药材,可见她此时月份如此之小,便已经开始出现了出血的症状。” 珍妃如今的孕数,绝不会超过三月。 不到三月就出现出血之症,这孩子怕是能不能生下来都不一定。 “瑾妃那边如何了?” 瑾妃自从闭宫不出之后,外界几乎得不到半点关于她的消息了。 她素日里为人就不算张扬,如今更是低调到了极致。 “没有消息。不过,伺候瑾妃脉案的副医正,近些时日瞧着鬓边多生了几根白发。” 如今宫中两位高位嫔妃有孕,本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只是,这两胎却都算不上稳妥,谁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再沾染到了自己身上。 “陛下这些时日,还是一直吩咐太医署往我的汤药里加料?” 明棠冷冷问道,面上并无半点欣喜。 尽管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是。不过棠儿,你一直服用那红丸也不是长久之计,尽管我已然替换了好几种寒性强劲的药材,但是长久服用下去,还是会对身体造成影响的。” 从明棠侍寝开始,她便一直偷偷从方苹处服用避孕的红丸。 如今,已然服用了小四个月了。 方苹劝过无数次,是药三分毒,服用久了,必然会对身体造成影响。 “我自己都没活明白,何苦要一个孩子跟着我来受苦。” 如今她的心中,最重要的便是为阿姐报仇这件事。 此时即便有了孩子,她也更多是在把这个孩子当做复仇工具和筹码。 既如此,不如不要。 她既然给不了这孩子全心全意的爱,不如就干脆不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不过。” 明棠话锋一转,突然低声道,“此刻,我却的确需要有孕一次。” 什么意思? 还没等方苹反应过来,明棠从一旁的宝石匣子里去取出了一个香囊递给了方苹。 那是一个绣工精巧的银丝香囊,上面的棠梨图样栩栩如生。 方苹疑惑地接过那香囊,在鼻尖轻嗅了几下。 一开始,她的神色只是单纯的疑惑。 但很快,方苹皱紧了眉头。 “好深的心思。” “这香囊里的香料,初一闻是千步香,熏人肌骨之后,可使人不生百病,乃难得一见的名贵香料。但是里面单加了红砂叶这种少见的药草,此药无色无味,看起来同紫苏极像,但是药性极为寒凉,若是吞服,一剂便能绝嗣,若是日夜带在身上,最多不过一月之数,便会断了天癸,更是会出现假孕之状。” 配这个香囊的人,绝对是在医药一道上极有钻研之人,若不是方苹不是寻常医药之道培养出来的,而是走南闯北各种疑难杂症都见过的,怕也是看不出这香囊的奇怪之处。 “果然。” 明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香囊,是许常在赠予我的。” 许秾华? 方苹立刻反应了过来。 “她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不怀好意?我说呢,不过是入宫之时住过同一间房的情分,她怎么突然对你如此掏心掏肺。” 方苹冷笑一声,显然对许秾华这无由来的好感也早有怀疑。 “御花园中,她费尽心机要救我那一遭,从那开始,我便知道她早有预谋。” 明棠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相信过许秾华。 诚然,在储秀宫之时,许秾华待她算是少见的友好。 可在自己因为盛宠被满宫若有若无孤立之时,明棠不信,许秾华若是真如她表面表现出的那般胆小怕事,她哪来的胆子明晃晃与自己交好。 更何况。 “她身上那些伤痕,你也瞧出端倪来了吧。” 明棠是见惯了伤痕的人,自然一眼便看出了许秾华那些所谓被平修仪弄出来伤痕的蹊跷之处。 “的确。那伤痕的深浅程度,显然从外向内施加的力度。若是外人所伤,难不成那人是把许秾华抱在怀里动的手吗?这根本不是被人所伤,而是她自己弄伤的。” 将那个香囊丢回了匣子中,明棠的神情一片淡漠。 “许秾华的出身和我差不多,千步香这种名贵稀罕的香料,她一个不受宠的低位嫔妃根本无法得到,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投靠了高位妃嫔。” 精心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局,更是让许秾华对自己下了那般的狠手,几乎绝了往后侍寝的可能,明棠不信,她们只是想小打小闹一番。 “红砂叶会让人断了天葵,且出现假孕之状,她们是要治你一个假孕争宠的罪名?” 方苹对后宫这些娘娘们的手段真的是佩服得很。 哪怕如她这般精通医术之人,真到了这后宫里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一月之数。 争宠、算计、陷害,各种手段可谓层出不穷。 “怕是不光如此呢。” 明棠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假孕怕只是第一层,借着我的手毁掉瑾妃肚子里的孩子,怕才是她们的真正目的。哦,对了,如今还多了一个珍妃。” 既如此,自己就遂了她们的心愿。 这后宫,彻底乱起来才好。 惊喜 方苹同宫里太医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医术是在山川大河之间行走积累起来的。 她虽然年纪尚轻,但一则有家学传承在,二则见过无数的疑难杂症,所以在医道之上,是目前明棠最大的依仗。 七月底,天气愈发炎热了起来。 如今,宫里倒是越发平静了。 皇后天天抱病,除了初一十五的请安,几乎见不着人。 瑾妃如今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一直在宫里闭宫养胎,除了四公主仍频繁召太医前去诊治,宫里几乎没了她的动静, 珍妃大权在握,不过如今也低调了许多。 贤妃和柔贵嫔等一众皇子公主生母,都是低调的性子,数十年如一日的平稳。 唯有昭嫔明棠,依旧六宫侧目。 不,此刻该唤其昭婉仪了。 陛下月前刚刚又晋了其的位份,可谓真正的宠冠六宫了。 但很快,后宫众人发现,自己这醋还有的喝。 今日,宗政衡应珍妃之邀来了春锦殿。 珍妃的母家进献了上好的苏合香酒,珍妃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便等着宗政衡前来。 这也是珍妃打算借此公布自己有孕的喜讯。 她腹中的孩子已然两个多月,虽未到三月之数,但如今陛下对明棠越发的宠爱还是让她有些惶恐不安。 她这个孩子并不安稳,一直有流血的症状,就连自己各种威逼太医,太医也不敢保证这个孩子必然能平安降生。 留得住自然是万事大吉。 若是这孩子留不住,那自己便一定要将其发挥最大的功效。 所以,她选择尽快公开自己怀孕一事。 菜肴自然不是珍妃做的,只不过是借了她的手端上了桌而已。 她出身高贵,下厨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的名头,就如那散花锦一般,自然有精通此道的人来为她的贤名甘当那背后之人。 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珍妃今日特意描绘了精致华美的妆容,又换了一身银朱色织金鸳鸯纹的宫装,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之下,更是华艳夺目,容色绝艳。 可宗政衡的心思却有些不在此处。 他在想明棠。 这些时日,明棠的身子似乎又弱了许多。 每每问起,她只说是盛夏时节酷暑难耐,有些没胃口罢了。 可那日渐纤细的身躯,还是让宗政衡格外挂念。 他知道自己不该对一个嫔妃太过上心。 恰如瑾妃珍妃,自己可以多宠几分,也可以多给她们面上的位份和荣光。 可内心里,自己只把她们当做一颗合适的棋子。 她们是虞家和常家献上来的诚意,是世家和新贵在后宫中必须要有的代表。 不是她们,也可以是虞家或者常家旁的人。 可明棠是不同的。 虽说宗政衡一直告诉自己,他也是把明棠当作一颗制衡后宫的棋子,所有的宠爱和逾矩,也不过是对她的亏欠而已。 可宗政衡也清楚,他利用过的人还少吗?他何曾有过亏欠的感觉。 “陛下,是臣妾准备的菜色您不喜欢吗?” 珍妃的娇嗔,唤回了宗政衡的走神。 他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突然,门口传来了德全努力平静却仍带着喜色的声音。 “陛下,长乐宫来人报喜了!” “什么喜?” 宗政衡猛地站起身。 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他的唇角甚至不由自主开始上扬。 一旁的珍妃猛地沉下了脸色。 精美的护甲狠狠掐入柔软的掌心,她的心中,升腾起了空前的杀意。 千万,不要是自己猜测的那种喜讯! 可惜,事与愿违。 “回陛下,婉仪小主有喜了!” 德全喜气洋洋地回道。 “当真?!” 宗政衡竟然不顾礼仪,不顾一旁的珍妃,自己走到殿门口,垂首询问着地上跪着的德全。 “当真。长乐宫的妙双在这儿,陛下您瞧。” 一旁的妙双也忙跪下,素日恭谨严肃的脸上也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是,陛下。小主今晚总觉得身子不快,用的晚膳不过半个时辰全吐了出来,如今宫门下钥,奴婢实在担心,便拿着慧昭仪的令牌去太医署请了当值的方医女来,诊出了一个多月的喜脉。” 说完,妙双略一停顿,声音低了些许。 “小主欢喜坏了,定要让奴婢立刻来回禀陛下。奴婢惊驾,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妙双是一贯的稳重性子,本不打算今夜来禀告的。 毕竟,珍妃是出了名的小心眼,而且一向看不惯自家小主。 今日自己去回禀了小主的喜讯,便等于直接从珍妃那儿抢人了,那可是和珍妃结了死仇。 可是看着明棠在得知自己有孕之后那惊喜交加落泪的模样,想到之前每次陛下召幸旁的嫔妃,自家小主总是独坐到天明的孤寂。 妙双明知会得罪珍妃,还是来了。 大概是,想把那个玲珑剔透女子的一片真心,尽快带给她的爱慕之人吧。 宗政衡的脸上,瞬间扬起了前所未有的真心笑意。 “不准提那个字,你家小主如今有孕在身,任何不吉利的字眼都不准提。你无罪,朕还要赏你,来人,长乐宫上下赏赐半年俸银,就当为昭婕妤腹中之子积福气了。” 月前刚刚晋了婉仪,如今又是连跳两级,成了婕妤。 这般荣宠,后宫里谁能与之抗衡? 说完,宗政衡这才想起这是在珍妃宫中。 他倒没怀疑明棠是故意让人趁着自己在珍妃宫中之时来报喜讯的,毕竟,明棠对他的“用情至深”,他早已知晓。 此刻得知了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怕是她早已惊喜得不能自已,那还能想起这些规矩体统。 回头看向珍妃,宗政衡匆匆安慰道,“朕去昭婕妤处看看,爱妃先自己用膳吧。” 还不等珍妃回答,宗政衡已然带着德全和妙双匆匆离开了。 屋内,只留下面无表情的珍妃。 精心准备的佳肴,耗费数个时辰选定的妆容和华服,此刻都没了欣赏的人在。 还有精心筹备的那个好消息,此刻也没了人听。 良久的沉默,让一旁的琼芳有些紧张,想要上前安慰自己的主子。 突然。 “砰!” 伴随一声巨响,满桌的珍馐佳肴被掀翻,珍妃双目通红,歇斯底里地怒吼道,“明棠,今日之辱,我必定用你的命来填!” 这一次,珍妃的杀心,前所未有的强烈。 心思 昭婉仪。 不,应当是唤昭婕妤了。 昭婕妤有喜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六宫,就连一向淡薄后宫是非的贤妃,听到这个消息后都怔愣了片刻。 贤妃彼时正在破一局古籍中的残局。 她入宫之前,便在棋道之上深有造诣,入宫之后更是半点未曾放松。 便是同陛下,也是能下得有来有回。 执棋者,需得心静。 可此刻,贤妃却只觉全然没了心静的感觉。 “昭婕妤,入宫不过几月,倒真是好福气。若是一朝产子,妃位得望了。” 贤妃是个温柔娴雅的美人儿。 同瑾妃那气度高华的模样不同,贤妃是面带书卷气的雅和柔。 几乎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 这么多年,贤妃一直是后宫中极特殊的存在。 她的位份仅次于皇后,膝下更有二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位健健康康的皇子,按理说该是后宫诸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几乎没有人会把贤妃当做真正的对手。 因为她太与世无争了。 两个皇子教养的,一个沉迷诗书,一个沉迷马术。 一个性子柔懦,一个过于莽直。 陛下不知为此申斥过多少次了,连两位皇子的文武先生都罚过,照样没扭转过二皇子和四皇子的性情。 到最后,陛下索幸也就由着他们了。 二皇子如今快到成婚之年了,贤妃依旧纵着他成日沉溺书画之间,半点没有为其相看皇子妃的打算。 至于贤妃,虽说她诞育了两个皇子,可是一年到头,贤妃侍奉的日子怕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她平日里就爱关着殿门研究自己的棋局,入宫十多年了,似乎和谁关系都是平平。 陛下待她倒是有几分敬重在,素日里一些宫务也愿听听她的想法,可要说多宠爱,那也是没有的。 贤妃的婢女,有一个极别致的名字,名为玉奴,取得是贤妃最爱的梅花别名。 玉奴悄悄捡起贤妃指尖落下的那枚棋子,将其放入了桌上的玉石棋盒中。 “宫里若说福气,谁比得过娘娘去。这宫里有孕不是稀罕事,生得下来才是本事。当年淑妃何等风光,如今不也……” 后面的话实在有些不敬,玉奴没说出来。 不过,贤妃的神色倒是恢复如初了。 她重新捻起一枚棋子,淡然一笑。 “是啊,这宫里,谁得宠,谁有孕,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吗。” 砰! 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之上,走出了一步杀气腾腾的破局之棋。 宗政衡赶到长乐宫时,明棠正身披一件月白色斗篷,站在长乐宫的殿门外笑吟吟看着他。 那一刻,漫天皎洁柔和的月光照在明棠身上,更显得她柔软了许多。 宗政衡不知为何,那一刻胸口一酸,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触动。“怎么出来了?虽说是夏日,可夜里还是有凉意,你身子不好,别受了寒气。” 摸着那斗篷觉得似乎不够厚实,宗政衡单手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罩在了明棠身上,将其围了个密不透风,这才揽着人朝殿内走去。 身后的德全和妙双,近乎震惊地望着那披风上绣的双龙吐珠的图样,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跟上去。 殿内,几处冰鉴远远放在殿内的四角,让屋内凉爽适宜却又不至于受凉。 宗政衡满意地打量了一圈,又转头朝德全吩咐道。 “告诉六局的人,日后昭婕妤用的冰从朕的例上出,还有司膳司那里,每日提前拟定明日的膳食单子送到长乐宫来,若昭婕妤有添减,他们尽管按吩咐办便是。” “妙双,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一定要伺候好昭婕妤这一胎。对了,伺候你家主子的那个医女叫什么来着,方,方苹是吧。让她每日早晚各诊一次脉,专心看顾昭婕妤。” 说完,宗政衡又皱起了眉头,似乎不太满意偏殿的局促。 “你如今是从三品的婕妤,住在主殿也算说得过去,妙双,你带人这几日收拾下主殿,择个吉日便搬过去吧。” 即便妙双再沉着,此事脸上也有了按捺不住的喜色。 只有正三品贵嫔才可入住正殿,掌管一宫事,为主位娘娘。 陛下的意思,便是给了小主板上钉钉的贵嫔位了。 小主入宫还不到半年,如今便离着无数人毕生梦寐以求的主位只差一步之遥了。 “陛下。” 明棠笑了笑,眼神一片澄澈的欢喜。 “陛下今日来了同德全说,同妙双说,怎么不同臣妾说呀。” 明棠牵住宗政衡的手,缓缓落在了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之上。 “还有肚子里的小娃娃,陛下不想同他说说话吗?” 几乎在瞬间,宗政衡的神色立刻软了下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不敢用力,生怕摸坏了一般。 看着他这副模样,明棠没忍住笑出了声。“陛下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怎么还是这般慌张的模样?” 明棠用的,是父亲,而不是更尊贵却也更有距离感的父皇。 殿内伺候的人此时早已有眼力见地退下了,将这一室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宗政衡轻轻摸了摸明棠的小腹,轻声道,“朕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却是第一次这般感受到一个孩子即将到来的欢喜。” 大皇子降生之时,正值夺嫡之争的关键时期,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满王府的命都要搭进去,他根本无暇去顾及一个孩子的降生。 再然后,是贤妃所出的二皇子和后来的四皇子,贤妃那般的性子,如何会同自己分享这份喜悦。 再然后是柔贵嫔的三皇子,柔贵嫔性情柔软,那孩子也是生来便带半脸红斑,至今养在宫中不见外人。 后来的五皇子和六皇子生母,都是普通出身,见到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敢跪在地上唯唯诺诺回话。 其实,这宫里也有不少人,如珍妃之流,在自己面前会摆出一副痴情模样,想要用情来拴住自己。 可宗政衡看得很清楚。 她们的眼神中,都有着遮掩不掉的野心。 可明棠不同,她的眼神永远那般澄澈。 还有她那许多在自己面前佯装无事,躲在人后默默落泪的时刻。 “昭昭,朕真的很高兴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以后,你的家人除了朕,还多了这一个孩子,我们都会陪着你,你不必再害怕。” 宗政衡一直记得明棠初次侍奉那一夜所说的话。 此刻,他是真心的欢喜。 不光是为了自己将有子嗣,更是为了明棠。 从此她在这深宫之中,有了一个独属于她的家人了。 明棠一怔,缓缓将头靠在宗政衡的怀中。 冰凉的泪水落在他的颈间。 宗政衡只以为她又感动哭了,拍了拍怀中柔弱的女子,难得柔声安稳道,“好了,都是要做母妃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他没看到,怀中的娇人此刻却是眸中一片寒凉。 家人? 她唯一的家人,死在了这座深宫中。 自己是为她索命而来的。 宫宴 陛下对昭婕妤腹中之子的看重,可以说是六宫侧目。 如水般的奇珍异玩和滋补名药送入了长乐宫,各地进献来的珍宝,除了皇后处,第二个送来的便是昭婕妤处了。 便是贤妃和瑾珍二妃都要退居一步。 在昭婕妤有喜的第三日,珍妃宫里也报了喜讯。 珍妃有孕小两月了。 这一下子,后宫三位妃嫔有喜,前朝后宫都可以说是极为关注了。 说不准,这下一任的天子,就是在这三位中哪一位的肚子里了。 因着珍妃有孕,宫务暂时便无法管理了。 按理说该交还给皇后,或者说是由品阶仅次于皇后的贤妃来接管,可宗政衡偏偏出人意料,将宫务交给了入宫不到半年的慧昭仪。 慧昭仪就算出身扶家,家世清贵,可终究是年纪轻资历浅。 但皇后不提,贤妃不妒,便是旁人再有意见,这宫务还是顺顺当当交托到了扶霓手上。 扶霓虽然情爱之上执拗,但是处理宫务的确不愧她这十数年所接受的教导。 上手不过短短半月,便将之前瑾珍二妃留下的那些绊子给清了个七七八八。 她治下严谨却又不失大方,一时间,后宫竟也是人人拜服。 时间很快来到了八月初。 八月最重要的事,便是中旬的中秋夜宴了。 这是仅次于年节的重要宫宴,如今扶霓新官上任,更是不能出半分差错。 长乐宫内。 明棠坐在软榻之上,妙双正在给其扇着风。 扶霓则是在一旁的书案之上查看着宫宴的膳食单子。 一边看,还一边叹道。 “这宫宴之上,每道菜都得有寓意,还不能落了俗套,真真是累得我这几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春阳和朱夏两人则笑吟吟端着果子和冰碗进来了。 “小主知道慧昭仪这几日宫务繁忙,加上如今天气酷热,更是用不下那些腻味的膳食。小主让我们提前冰着的荔枝冰碗,单等着慧昭仪来才取出来呢。” 两人将果子和冰碗摆在扶霓面前,绿莹莹的玉碗之中,磨得细碎的冰渣混着牛乳铺底,上面是刚刚快马加鞭用冰鉴从岭南运来的荔枝,千金难换,一见即令人五内生凉,只觉暑气立消。 扶霓端起冰碗打趣道,“这岭南荔枝送来的少,除去赏给亲贵大臣和送到君山给太后娘娘的,后宫妃嫔统共只能分六十颗,除去皇后那里的十颗,瑾妃和珍妃的五颗,剩下的,陛下竟都送到了你这里。为的,就是求我们宠冠六宫的昭婕妤能够多吃点东西。” 明面上,宗政衡只按瑾妃和珍妃的例,赏了明棠宫里五颗,可是私底下,他将自己宫里的荔枝尽数送来,只为了为苦夏的明棠开胃。 这般荣宠,满后宫谁不羡慕。 在妙双面前,明棠只是一副娇怯模样,可是她的眼神中,却是十足的平静和冷静。 挥手让伺候的人下去后,明棠低声问道,“中秋宫宴,瑾妃和珍妃处报了是否出席吗?” 扶霓放下冰碗,脸上的神情有些讥讽。 “瑾妃如今已经七个月的身孕了,胎气稳固,中秋夜宴众多王亲贵族都会出席,她自然要露面挽回之前的颓势。” 四公主一事,宫里瞒得再严,一些宗亲们还是有听到风声,对瑾妃也颇有微词。 瑾妃如何能不焦急? “至于珍妃。她的父亲,江南总督常维生回都城述职了,听闻,陛下有意将他留下了。” 扶霓悄声道,“听闻户部尚书沉大人其母病逝,他要回乡丁忧,这户部尚书一职就空缺出来了。” 扶霓虽然在宫中,但是自然有扶家提前安排好的情报通路,加上如今她手掌宫权,自然消息灵通。 “常维生的确是个有才能的。看来,珍妃此次也必然是要出席宫宴为其父壮威了。” 毕竟,皇子外父这层身份,在如今看来可是足够金贵的。 扶霓只起身坐到了明棠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低声道,“你如今不必操心这些,瑾妃也好,珍妃也好,都不比你肚子里这个来得要紧。” 明棠并未将孩子的真相告诉扶霓,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风险就越小。 她信得过扶霓,但是难保扶霓身边被别人按插进去了探子。 突然,扶霓咬了咬唇,侧身在明棠耳边低语道,“阿兄,入朝为官了,官拜大理寺少卿。” 明棠猛地回头看向扶霓。 扶家嫡脉子,入朝为官自然是官运亨通,可她了解那人。 对于那人来说,他所求根本不在朝堂。 半晌后,她只说了一句,“扶霓,我落子无悔,绝不回头。” 扶霓慢慢垂下了头。 她知道,这句话,不光是说给自己的,更是给那个远在红墙之外的人的。 棠儿已然放下。 为了复仇,她可以割舍自己曾经所拥有的一切美好。 前途、友人、爱慕她的追随者们。 如今,早已无法回头,也不会回头。 扶霓叹了口气。 这些难道阿兄不明白吗? 他桀骜不驯,一身奇才却不愿入朝为官,只行走山川大河之间。 如今,却甘愿跳到这官场之中。 “他既然入了官场,那便做一个好官,不要拘囿于所谓感情之中。人生之中,比感情更重要的事数不胜数,他是男儿,又有扶家做后盾,他走的必定会别人更长更稳。只希望他不要忘了当日见到尸横遍野的战场之时所立下的宏图志愿。我虽在宫中,但也愿能得见他成为一名护国佑民的好官。” 明棠只希望,那人永远不要为情爱所困,永远记得自己当初立下的宏愿。 这天下,这黎民,他们需要好官。 扶霓重重点了点头。 这番话,她会一个字不落地传给阿兄。 希望阿兄也能早日真正明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那日。 宫宴虽然是在晚上,但是一大早各宫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先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而后便是筹备宫宴的穿戴。 各类珠饰钗环,绫罗锦缎,如何搭配出彩出新,如何不同几位主位娘娘和宠妃撞了颜色和穿戴,宫里半个多月前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而明棠一边在妙双伺候下佩戴钗环,一面打量着许秾华送来的手串。 那是一串黄碧玺十八子手串。 “明姐姐,这是我入宫时带来的,是我娘亲当年的陪嫁,当年是鸿云大师亲自开光过得,十八子取佛界十八界之意,有祈福纳祥的好意头。今日宫宴,人多冲撞,我想把此物赠予姐姐,也好多一重心安。” 许秾华笑吟吟望向明棠,眼神中是温顺的善意。 小产 “我家娘娘摔倒了!” “小主,小主!” 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乱成一团。 远远跟着的王公亲贵们都吓得不敢上前。 这,这是怎么了? 好在外围侍奉的宫人们反应快,忙手持宫灯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借着清冷的月色和宫灯的映照,众人终于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瑾妃、珍妃、昭婕妤还有皇后,三个身怀龙裔的妃嫔和这后宫之主,四个人摔成了一团。 皇后看起来摔得最重,垫在了瑾妃的身下,此刻正痛苦呻吟。 瑾妃挺着个肚子歪倒在台阶之上,瞧着摔得也不轻。 珍妃和昭婕妤则是各摔在两侧,珍妃只捂着肚子喊疼,而一旁的昭婕妤,却是已然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 “昭昭!” 反应最快的,居然是上首的宗政衡。 他一把挥开挡在身前的其他妃嫔和宫人,几步并作一步疾走到了明棠身边。 扶霓离着明棠近,此刻正面色惨白,手足无措跪在地上捂着明棠的衣裙。 “陛下,陛下,怎么办?怎么办?棠儿流血了!” 明棠那身月白色的宫裙,此刻裙摆处已经浸上了鲜血。 宗政衡只觉那血的颜色刺目得可怕。 他见过许多人的血,甚至于兄弟手足的血,他都曾见过。 可没有一瞬间会这般害怕。 将明棠一把抱起,宗政衡双目赤红,朝着德全吼道,“传御医!快!” 说完,他抱着人便往长信殿的后殿疾走而去。 扶霓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德全也慌了,连滚带爬朝太医署的方向奔去。 天爷,这昭主子可千万别出事。 而此时,珍妃捂着肚子也开始喊疼了。 如今主事的人走的走,受伤的受伤,贤妃忙出来,让宫人把皇后以及珍妃和瑾妃一并送往后殿。 左右长信殿后殿宫室多得很,如今两个身怀有孕,一个受伤情况不明,实在是不宜挪动过远了, 至于王室宗亲之中,几位皇室里年长的王爷也将众人召集起来,一同在前殿等候情况。 今夜的事,实在太大了。 三位有位有孕的妃嫔一同出了意外,连一国之母也受了伤,若是天灾意外,那简直是陛下要下罪已诏的程度。 若是人为,怕是这宫墙又要被血洗一遍了。 众臣子中,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直直看向地上明棠留下的那摊血迹。 直到身旁的同僚唤了他。 “扶大人,一同进前殿等候吧。” 男子方才回过神来。 男子相貌俊秀,眉目生得温润柔和,只是此时那总是一片云淡风轻的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好。” 男子柔声应道。 没人瞧见,他的右手在宽大的官袍底下,狠狠地攥了起来。 长信殿的后殿内。 宗政衡面色铁青坐在上首,内殿里,匆匆赶来的太医署的医正和方苹正在其中诊治。 还有两位副医正则在旁边的宫室为瑾妃和珍妃诊脉。 本来按照规矩,医正自然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诊治的。 可皇后娘娘强撑着伤体,说皇嗣为重,让医正先去给受伤的昭婕妤医治。 而她更是简单包扎了一下,此刻便已经坐在宗政衡的身旁,一同等候太医给三位嫔妃诊治的后果,十足的贤德。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惊魂未定的众嫔妃和宫人跪在下首,承担着帝王的怒火。 扶霓眼眶通红,膝行向前几步泣声道,“陛下,是有人推了昭婕妤。臣妾当时和昭婕妤在一起,臣妾还担心台阶陡峭,特意攥住了她的手。可是烛火熄灭的一瞬,突然一股巨大的力将昭婕妤撞倒,臣妾根本攥不住她的手,只能看着她倒了下去。” 推? 是谁那么大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众多王公贵族的眼前,去推一个有宠有孕的妃嫔。 皇后此刻也虚弱开口了。 “慧昭仪说的不错。当时本宫离着瑾妃很近,看得很清楚。她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像是被谁推了一下一般倾倒了过来。事发突然,本宫完全来不及多想,只好上前接住瑾妃。唉,还是本宫慢了一步,不然瑾妃也不至于会摔倒。” 皇后会去救瑾妃? 不光宗政衡不信,几乎后宫资历老一些的妃嫔都没一个信的。 当初皇后为了舍母保子,对当时还是瑾贵嫔的亲妹妹下手这件事,几乎是宫里公开的秘密。 如今皇后是转了性,居然来救人了? 开什么玩笑。 不过,皇后垫在瑾妃身下,使得瑾妃免受更大伤害这件事的确是摆在明面上的。 宗政衡也只点了点头,说了句皇后贤德。 如今看来,的确是有人在其中动手。 只是,当时能动手的人,除了各宫妃嫔带在身边的心腹宫人,便只有妃嫔本人了。 到底是谁? 正在这时,太医署的医正如丧考妣地从内室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衣襟之上沾满鲜血的方苹。 “陛,陛下,臣等无能,昭婕妤腹中的皇嗣,未能保全。” 什么? 宗政衡猛地站起。 “陛下,昭婕妤受到外力撞击,腹部摔在了石阶之上,当时便出现了大出血的症状,臣等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保全昭婕妤的性命。臣等无能,请陛下责罚。” 方苹平静地说出了目前明棠的情况,而后深深叩首,听候上首的陛下发落。 宗政衡只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孩子没了? 其实,这个孩子从得知到没有,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他对这孩子的感情,更多是建立在对明棠的感情的基础上。 要说多深,那肯定也算不上。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感到了彻骨的疼痛。 最关键的事,他不敢想,若是明棠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小主!小主!” 内室之中,传来了妙双惊慌失措的喊叫。 顾不得不能踏足血腥之地的忌讳,宗政衡拂开挡在他面前的宫人,快步走了进去。 床榻上,明棠鬓发散乱,仍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宫装。 只是此刻那温和雅致的裙衫,已经被鲜血染得看不出曾经的模样。 她眼神空洞,任人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一把将人揽入怀中,宗政衡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轻声唤道,“昭昭,你看看朕,朕在这里,朕在这儿,不怕,不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明棠抓着宗政衡的龙袍,终于呜咽出声。 那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成了不顾任何仪态的崩溃大哭。 外室不少妃嫔听着都红了眼眶。 虽然她们平日里看不惯昭婕妤,可如今这般场景,难免兔死狐悲。 昭婕妤如此受宠都保不住自己的孩子,若换成自己,难道就能万事大吉了吗? 宗政衡是一国之君,不能情绪外显,可此时,他双目赤红,紧紧抱着明棠,轻声在她耳边安慰着,“没关系,昭昭,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朕答应你,一定还会有的。” 隔着屏风,皇后有些无措地握紧了宫女的手。 这般安慰的话,当初自己在王府没了孩子的时候,陛下可曾说过。 大概是没说过的吧。 不然,此刻自己怎么会觉得那么疼。 疑云 昭婕妤没了孩子,可噩耗并未就此停止。 很快,瑾妃处的宫婢匆匆来报,说瑾妃怕是要生了。 “才七个多月就要生了?” 皇后一脸震惊。 如今昭婕妤小产,陛下正在内室安慰佳人,皇后虽然也受伤不轻,可此时更是需要她这个后宫之主主事的时候。 她吩咐贤妃去珍妃处看顾,又让扶霓留在此处照顾昭婕妤,自己则匆匆赶往了一旁瑾妃的宫室。 因着事发突然,也没时间将瑾妃挪回她的宜德殿了,只能在此处仓促准备接生。 好在到底是皇宫大内,虽然事发突然,但是一应准备和人手还是来得极快。 可是,产程不顺。 瑾妃月份实在太早了,根本不到生产的时候。 剧烈撞击让瑾妃有了生产的征兆,可孩子根本下不来。 医正和产婆急得脸都白了。 这样下去,小皇子怕是要憋死在腹中了。 医正擦了一把汗,硬着头皮出去请示了。 “回皇后娘娘,瑾妃如今出现了难产之兆,微臣斗胆请问,若是……” 还没等副医正的话说完,皇后冷声打断道,“这宫里,谁也重不过皇嗣,明白了吗?” 副医正心下一凉,忙低头应是。 外室的动静,内室也能听到。 青黛满面泪痕,陪在自家主子身旁,紧紧握着瑾妃的手,不停低声喊着她。 “娘娘,娘娘,用力呀。小皇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您不能睡,不能睡听到了吗?您睡过去了,四公主怎么办?她还那般小,她不能没有母妃,不能没有您啊。” 瑾妃鬓发散乱,浑身都是冷汗。 身体上的剧烈疼痛让她精神都有些恍惚。 她仿佛回到了上一世,回到了生安平的时候。 也是这样,她在里面苦苦生孩子,她的亲姐姐,大晟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在外面下了一道舍母保子的令。 自己是她的亲妹妹啊! 她嫁入王府的时候,自己拽着她的嫁衣哭了一路,不舍得从小疼爱自己的姐姐出嫁。 她在王府没了孩子的时候,自己在佛堂跪了许久,祈求自己的阿姐能够以后平安顺遂。 自己那般信任她! 她为何要那般对自己啊? “娘娘,用力啊!” 耳畔传来产婆的声音,让她微微回过神。 她只觉得身下不停有温热的鲜血流出,似乎将她的生命也带走了大半。 不,她不能死! 她还有安平,还有腹中的孩子。 她不是上一世被自己亲姐姐害死的瑾贵嫔,她是瑾妃,她得了上天赐予的重来一次的机会,决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尽管瑾妃努力打起精神,可孩子却迟迟生不下来。 直到宗政衡带着方苹赶到了。 “陛下。” 皇后连忙朝宗政衡行礼。 不过宗政衡此刻全无心情,随手挥了挥让皇后起身,而后示意方苹进去内室。 “朕听说瑾妃难产,方医女有一家传针法,可助皇嗣降生,便让方医女进去施针一试吧。” 瑾妃难产的消息传到宗政衡耳朵里时,他正安抚哭的精疲力尽的明棠入睡。 听到瑾妃难产,皇后着命舍母保子之时,明棠强撑着身子坐起,抓住了宗政衡的手虚弱道,“陛下,瑾妃娘娘如今危在旦夕,不如让方苹去试试,臣妾曾听她说过,她有一家传的针法,对于难产妇人最有奇效。” 她的嗓子都哭哑了,此刻听起来更让宗政衡心疼。 方苹? 宗政衡没想到,明棠会在此时还出手相帮瑾妃。 “陛下,臣妾没了孩子,最是懂那种痛苦。臣妾是这孩子的娘亲,失去孩子痛彻心扉,可仔细一想,陛下是这孩子的父亲,难道就不痛了吗?今夜,臣妾不想让陛下再尝到这份失去孩子的痛苦了。” 宗政衡心头一酸软,看着明棠脸颊之上未干透的泪痕,他低声道,“好,朕带着方苹过去瞧瞧。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朕带你回长乐宫。” 明棠柔顺地点了点头。 只是眼眸里,还是化不开的伤心和愁苦。 皇后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能坐在一旁等候。 方苹进去不到半个时辰,里头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 只是,宗政衡略略皱了皱眉。 这孩子的哭声,像小猫儿一样,实在太弱了些。 很快,产婆便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医正和方苹跟在身旁一同出来复命。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瑾妃娘娘生下一位小公主。” 公主。 宗政衡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拉开包被,看了一眼自己的五公主。 倒是一旁的皇后轻轻舒了一口气。 公主好,公主好呀。 襁褓里的五公主,比宗政衡设想的还要糟糕一些。 她比四公主出生时要小了一大圈,哭声也是弱弱的,整个人脸色青紫,一看便是个不健康的孩子。 “回陛下,瑾妃娘娘受伤早产,五公主身体孱弱,怕是要精心养上些时日了,若能养到三岁,想来便无大碍了。还有,瑾妃娘娘此次难产伤身,身子伤到了本元,需得长时间的修养,这几年内,恐无法怀胎孕育皇嗣了。” 副医正战战兢兢回禀了这个坏消息。 宗政衡一怔。 良久后,他沉默点了点头,未曾责罚副医正。 毕竟,今日之事与医正无关,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正在这时,贤妃也赶到了,带来今晚难得的一个好消息。 珍妃腹中的龙裔保住了。 虽然太医署的人说,接下来这几个月内,珍妃怕是要日日躺在床榻之上修养,半点差错也不能再出了。 但是好歹,龙裔保住了。 今夜,也总算能对这闹局有个交代了。 只是,今晚之事的起因,却始终是一个谜团。 将三个有孕妃子牵涉其中,更让一个小产,一个早产,这般胆量和手段,宗政衡都要道一句佩服了。 贤妃的话似乎还没说完,她咬了咬唇,有些为难地低声道。 “陛下,还有一事,臣妾刚刚来时,昭婕妤宫里的许常在拦住了臣妾。她说,她要跟臣妾告发一事。” 告发?! 这个词用得不可谓不严重。 宗政衡眉头一跳,沉声道,“说!” 贤妃忙跪下,垂首道,“许常在要告发昭婕妤假孕争宠,且在今日宫宴之上故意制造乱局,意图谋害珍妃和瑾妃腹中之子。” “啊!”一旁的皇后震惊地捂住了嘴。 屋内一片寂静。 贤妃有些畏惧地抬头看了一眼宗政衡。 果然,宗政衡此刻面色铁青,已然是在爆发的边缘了。 危机 前殿等候的王公大臣已然离去。 如今的长信殿,只剩下宗政衡和几位涉及今晚之事的妃嫔。 瑾妃刚刚生产完,珍妃胎气不稳,昭婕妤虽然涉及假孕争宠,但如今事情还未查明,陛下也未曾让人去唤她。 殿内,宗政衡和皇后高坐上首,贤妃坐于下首左侧,扶霓居于右侧,而许秾华则战战兢兢跪在正中。 “许常在,你所告发之事,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 见宗政衡沉默不语,还是皇后先开了口。 许秾华叩首道,“有。” 她抬起头,努力鼓起勇气看向上首的圣上和皇后。 “臣妾同昭婕妤同居住于长乐宫,几日前深夜,臣妾因着夏日酷热无法入睡,便带着宫女在后殿的小花园中闲逛。结果,撞见了昭婕妤的宫女朱夏。” 说到这里,许秾华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臣妾看着朱夏拿着一件染了鲜血的衫裙在偷偷烧毁。那衣衫布料名贵,一看便不是她这等宫女能用起的。朱夏看到臣妾也吓得不轻,忙磕头让臣妾不要将看到的说出去。臣妾实在害怕,便赶紧回到了偏殿,只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 “当初不敢,为何今日又敢说了?许常在的胆量,还真是说来就来啊?” 扶霓冷笑一声,言语间便要将许秾华定死一个诬告的罪名。 “臣妾本不敢说,可是今日,在祈年台烛火熄灭那一瞬,臣妾亲眼目睹了昭婕妤推了珍妃娘娘一把,连带着瑾妃一同摔倒了。臣妾害怕极了,昭婕妤有孕在身,为何要行这般举动,再想到那夜看到的情形,臣妾越想越害怕!” 许秾华泪眼朦胧看向扶霓,“慧昭仪或许是被同昭婕妤的姐妹情深一时蒙蔽了,您仔细想想,臣妾与昭婕妤无冤无仇,相反,那时更是曾经冒险去救被落石砸到的昭婕妤,若说姐妹情深,臣妾同昭婕妤之间难道不是吗?” “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事有蹊跷,臣妾又如何瞒过自己的良心呢?” 许秾华朝着上首的宗政衡和皇后叩首道。 “陛下,娘娘,今夜昭婕妤小产,看似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可若是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那受伤早产的瑾妃,因着七月早产以致体弱的五公主,不得不静养稳固胎气的珍妃,还有为了救人受伤的皇后娘娘,这么多人受到伤害,臣妾实在无法隐瞒不报了。臣妾所言,陛下可传唤朱夏来审问,臣妾愿一一对峙。” 说完,她深深将头埋在了地上。 殿内陷入了一片让人紧张的死寂。 宗政衡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平静望向底下的许秾华。 还是皇后开口了。 “许常在,仅凭你一家之言,根本无法断定昭婕妤假孕的罪名。便是你所目睹的宫女朱夏燃焚衣物一事为真,也算不得证据。且昭婕妤有孕以及小产,都在太医署有记档,如何做得了假?” 皇后看似在为明棠脱罪,实则却句句诱导着许常在拿出更多有力的证据。 “因为,昭婕妤早已和方医女勾结,脉案之上自然不会有什么错漏。陛下,想要知道臣妾所言是否是真很容易,召集太医署众位太医,让他们一同诊脉,自然便知道,到底是臣妾诬告昭婕妤,还是昭婕妤本就假孕争宠!” 太医署只会把出一个结果。 昭婕妤根本未曾有孕。 她今日的血崩之状,不过是活血药物的作用。 自己今日给她的那串十八子手串的确没添加什么香料。 可那十八子手串上唯一的一颗隔珠,是香薙木做的。 这东西无毒无味,却和之前香囊里的红砂叶药性相冲。 两者相遇,嗅闻最多半日,便会让人出现下红血崩之症。 尤其是在受到外力的作用下,药效会来的更猛更快。 太医诊脉,也只会把出小产的崩漏脉象。 可那只是当时,最多再过一个时辰,这种假小产脉象便会消失。 所以,许秾华特意选在了瑾妃生产之后才来禀报,为的,就是彻底定死明棠的罪,让她没有翻身的机会。 “陛下,臣妾知道您爱重昭婕妤,不若便让太医们来诊治一番,若是许常在诬告,那正好还了昭婕妤的清白。若真是…” 皇后略一停顿,更压低了声音谨慎道,“那昭婕妤如此蛇蝎心肠,意图谋害皇嗣,也该给受苦的珍妃和瑾妃,以及那可怜的五公主一个公道。” 皇后最后特意提起早产体弱的五公主,让宗政衡眼中的神情一冷。 扶霓则跪下冷声道,“陛下,娘娘,昭婕妤刚刚小产,便因为这等小人的一面之词,让其接受太医署的查验,这未免也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吧。即便到时候太医诊脉还了昭婕妤一个清白,可昭婕妤遭此怀疑,这造成的伤害难道是一句清白能弥补的吗?” 扶霓相信明棠,可此刻许秾华信誓旦旦的告发,让她还是不免紧张。 她担心,棠儿着了她们的套。 许秾华背后明显是有人指导做局的,棠儿再如何聪慧,在这宫中毕竟势单力薄,不比这些宫里老人儿来得势力深厚。 若真被做实假孕罪名,棠儿便彻底完了。 “慧昭仪为好姐妹担忧自然是没错的,只是,请个脉而已,哪里算得上怀疑了?之前因为昭婕妤身边有方医女看顾,医正大多只是看方子,并不直接上手诊脉。如今方医女接连在昭婕妤和瑾妃处立下大功,也该是让其休息休息了。让其他太医来负责昭婕妤的脉案,哪里算得上怀疑呢?” 贤妃还是一贯的温柔模样,可是这说出的话,却句句软中带刀,直接让扶霓无法辩驳。 不过,一切抉择还是要看君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圣上望去。 “来人,传御医。”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表情各异。 很快,数位太医和负责圣上脉案的医正便赶了过来。 几位太医今晚也是累得不轻,三位怀孕的娘娘出事,还有皇后娘娘也受了伤,着实让他们筋疲力尽。 长信殿的后殿宫室。 明棠被声音吵醒,苍白着脸看向屏风外的太医,以及站在屏风外并未走进来的宗政衡。 皇后只端庄笑着,说是让人来给她再把把脉,怕刚刚医女开的药不够对症。可明棠的神色,明显已然明白了什么。 若是把脉,何须陛下和皇后都在这里等着。 她哑着嗓子,看向那道隔着屏风显得如此冰冷陌生的身影。 “陛下,你疑心臣妾是吗?” 失望 屏风那边并没有传来回答。 无尽的沉默,似乎代表了圣上的回答。 倒是皇后,她温和大度地宽慰明棠。 “昭婕妤,本宫和陛下都是相信你是清白的。让太医来为你诊脉,的确是为了你的身子考虑,你莫要想太多。” 妃妾,便是该柔顺。怎能质疑陛下的决定呢? 明棠冷笑一声,伸出了右腕。 “陛下和娘娘既然心存疑虑,那便查验吧。” 妙双跪坐在床榻边,将自家虚弱的小主半抱在怀中,好让明棠有力气坐起身。 一向沉着的她,此刻眼眶中也含着泪光。 皇家多疑无情,从来如是。 医正恭谨地将手搭在明棠半遮着丝帕的手上。 为了诊脉更为准确,医正搭脉之后,几位副医正也一一上前搭脉确认。 最后,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医正向前一步,朝着屏风外宗政衡的位置行礼回话。 “回陛下,昭婕妤的脉象,脉来浮而搏指,中空外坚,如按鼓皮,这是小产之状,不会有错。” 昭婕妤,的确是小产了。 皇后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她扬起温和的笑意。 “那便请医正好好调养昭婕妤的身子吧,昭婕妤还年轻,日后定会再有为陛下诞育皇嗣的福气。” 屏风外,贤妃也刚准备说些什么。 突然,她看到了陛下的神色。 一向高高在上的陛下,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悔色。 陛下,在后悔什么? 后悔不该不信任昭婕妤吗? 陛下原来,会在乎一个妃嫔的想法吗? 贤妃缓缓垂下了眸子,将本想说出口的劝慰收了回去,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榻上,明棠凄凉一笑。 “是啊,如今臣妾小产这件悲事,倒成了一件自证清白的喜事,真是有趣,哈哈,有趣!” 明棠笑到最后,眼泪却不自觉地滑落。 妙双心疼地抱着自家小主。 她日日近身伺候小主,自是最明白小主有多期待腹中的这个孩子。 她甚至在翻看自己并不喜欢的各种诗集文册,想要给孩子提前起一个小名。 腹中的孩子没了,最伤心的便是小主。 如今,她还要面对无端的诬告,在刚刚小产之时,被自己心爱之人质疑假孕争宠。 跪在屏风外的许秾华震惊望向内室。 怎么会? 不可能啊! 自己明明看着她将那香囊时时带在身上,按那药效计算,她绝不可能有孕的。 “陛下,臣妾恳请再请太医查验,昭婕妤绝不可能有孕,这脉象定然是假的!” 许秾华知道,若明棠小产一事做实,等待自己的将是多么可怕的结果。 不会有人救自己。 自己将成为一颗弃子,彻底湮没在这后宫之中,不会激起半点的涟漪。 太医署的医正听到有人质疑自己的医术,立刻回道,“这位小主此言差矣,微臣从医三十余载,难道连这个脉象都能诊错吗?就算微臣诊错了,其他同僚难道都诊错了吗?陛下,昭婕妤确是小产脉象,便是谁来诊脉,都是这个结果。” 他可不能让陛下以为,自己是早和昭婕妤私下有勾结故意包庇。 “够了!” 宗政衡一声厉呵,直接让满屋安静了下来。 “德全,急召信王入宫,着命其主审此事,还有今夜的所谓意外。给他三日时间,朕要一个结果。” 信王? 信王乃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幼弟,替陛下掌管北府,负责宗室一应事务。 前几日,他去君山陪伴太后去了,今日刚刚回来。 因着一路奔波,圣上体恤幼弟辛苦,便特准了他可以不必出席此次中秋夜宴。 如今,竟然是要急召入宫来审理此事了。 皇后从屏风后绕出,走到了宗政衡身边。 “陛下,此事乃是后宫之事,更是事涉妃嫔,让信王来审,是否……” “皇后!” 宗政衡直接打断了皇后的话。 “一夜之间,后宫三位身怀龙裔的妃嫔都出了意外,后宫如此不宁,朕在前朝如何心安!” 这句话说得极重了,已经是在说皇后没有治理后宫的才干和品德,没有尽到一国之母的责任了。 尽管宫权如今不在皇后的手上,可出了事,要出来担责的还是她。 皇后连忙跪下,焦急道,“臣妾不敢。” 皇后都跪了,一旁的贤妃和扶霓也忙跪下。 德全赶紧躬身退下去传旨。 长信殿的宫室是仓促收拾出来的,不是适宜修养的地方。 如今,几位妃嫔都是要挪回自己的宫殿去的。 瑾妃和珍妃处已由轿辇护得密不透风地挪了回去。 可明棠这里出了这般意外,宫人只得等候在殿外,待里头的贵人们传唤再进去。 “将罪人许氏关押起来,不准任何人见她,若许氏出现任何意外,许家夷三族。” 许秾华顿时瘫软在了地上。 陛下,这是不允许她以任何理由死去。 “还有皇后,若是许氏在信王入宫之前出了什么意外,朕看你的凤印,也可彻底交还回来了。” 皇后难堪地垂下眸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温和。 “是,臣妾知晓。” 没了凤印,自己这个皇后就是真的名存实亡了。 陛下,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吩咐完这一切,宗政衡想要走到屏风后,如几个时辰般说的那样,陪着明棠一起回到长乐宫。 她刚刚失去了孩子,正是最需要自己的时候。 可此刻,宗政衡连走到屏风后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大晟之主,万人之上的君王,便是夺嫡之争时的凶险万分,他也从来未曾畏惧或者害怕过什么。 可此刻,他怕了。 他知道,自己刚刚是真的存了怀疑之心。 这怀疑本没错,后妃争宠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假孕这等手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可当医正说出明棠的确小产之时,他才惊醒,自己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的事。 想到刚刚明棠那凄凉的笑声,宗政衡的手指微颤了两下。 “慧昭仪,你陪着昭婕妤,不,昭贵嫔回宫,路上仔细看顾着她。” 扶霓行了一礼,面带冷色回道,“是,臣妾领旨。” 此事才做出这副模样,还有什么用? 贵嫔。 不到一月,便又从婕妤成了贵嫔,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宫主位,这般速度,便是历代后宫中都极为少见了。 可此刻,屋内并没有人为此感到喜悦。 因为这场晋封背后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真相 寅时,上德殿内。 宗政衡神态疲惫地坐在龙椅之上。 再有一会儿,便到了上朝的时辰了,可宗政衡却依旧未曾入睡。 底下伺候的人根本不敢相劝,谁都知道,如今陛下怕是心烦得很。 很快,德全悄悄进来,恭声道,“陛下,信王殿下到了。” 信王被急召入宫,此刻已经在外面等候着了。 “让他进来吧。” 宗政衡捏了捏眉心。 一道玄色的身影进入殿内。 玄色暗金绣纹的锦服华衫,更衬得男子那本就雍容的眉眼,更多了一些轻霭笼月的绮丽。 竟是比一向以姿容华艳的珍妃,更要浓墨重彩的一张脸。 进来的宗政璟看着自家皇兄这难得显露人前的疲惫模样,也是有些意外。 “皇兄。” 即便是最亲近的血缘兄弟,宗政璟的礼依旧一点都不缺,面上也并无半分半夜被传召而来的疲惫。 “夜宴上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宗政衡平静道。 下首的宗政璟点了点头。 一场宫宴闹出如此风波,他身为北府的掌权人,自然是早早就得到了消息。 只是,他也有一点疑问。 “皇兄,这件事,要查到什么程度。” 他们都是从皇子时期走过来的,后宫争斗,自然最是清楚。 为了权势,为了名位,很多时候,后宫中的人不得不去斗。 一句彻查,说得容易,可真做起来,即便是天子也有许多无奈。 若真要彻查,这宫里怕是干净的根本没有几个。 就连他们的母后,如今在君山一心为国祈福的太后娘娘,难道她的手上就没有几条冤魂血债吗? 所以皇兄自登基以来,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水至清则无鱼。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谁又能完全逃脱争斗之外。 宗政衡自然也是知道。 有能力操控这一盘大局的人,后宫里屈指可数。 无论是谁,现在都不是最佳清算的时候。 前朝的局还未布完,后宫的戏就还得继续唱下去。 可是,想到明棠那句满含悲切的讥讽。 想到今夜她失去孩子还要自证清白的绝望。 宗政衡抬眸看向信王。 “这件事,需要有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信王心领神会,他知道如何做了。 “臣弟,领旨。” 三日后。 长乐宫内,妙双忧心忡忡地提着食盒从内殿走了出来。 正好扶霓来访,见到这一幕皱起了眉头。 “你家娘娘还是未曾吃多少吗?” “是。”妙双叹了口气,“今日午膳,只喝了小半碗汤羹,剩下的几道菜半点未动。” 扶霓担忧地望向内殿。 中秋夜宴已经过去三日了。 一切看似都恢复了平静。 可唯有长乐宫,自那之后,再无欢笑。 陛下也未曾再踏足长乐宫一步。 宫里不少人都在明里暗里观察,想知道这位一进宫便高歌猛进荣宠加深的昭贵嫔,是否真的要失宠了。 扶霓让伺候的人等在殿外,自己走进了内室。 明棠正斜靠在床榻上,面色淡无血色,连指间都泛着青白。 此时,她正在手里翻看着一本兵策。 “棠儿,别看了,你如今不宜过度劳累,多多休息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将书从明棠手中抽走,扶霓坐在床边,将被子又给明棠掖严实了一些。 明棠一直并未告诉扶霓,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有孕,所谓的有孕和小产,都是方苹用药物做出的假象。 尤其是那日假小产之时,为了瞒过太医署的众位太医, 明棠让方苹用了猛药。 那药会使人有血崩下红之症,且任何人来诊脉,都是小产之症。 这药,是湘西一部族的秘药,是当初方苹游历之时偶然得知的。 但是,与之神奇药效相对应的,是它对身体造成的伤害。 血气亏空,至少要休养三月,同时,会让女子体寒,不仅日后天癸之时疼痛难忍,更会造成女子难孕。 若要排尽寒气,便是有方苹这般医术妙绝之人悉心调养,也得一年以上的光景。 寻常人哪敢冒这等危险。 明棠却觉得,这般极好。 不仅能做出天衣无缝的小产之状,更让她可以不必次次服用避子汤药。 至于疼痛? 她尝过的疼还少吗?这些又算什么。 所以此时明棠的面色苍白,便是药物的作用。 这件事,除了方苹,谁都不知,便连扶霓也只以为她是小产所致。 明棠将这场假孕,彻彻底底做成了真局。 “我无事。” 明棠淡淡一笑,“今日,便是陛下给信王殿下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了吧。” “是。” 扶霓握住明棠的手,低声道,“刚刚,陛下下了数道圣旨,皇后病重,宫务继续交由我暂掌。贤妃膝下的两位皇子如今已然年长,着令工部尽快选定修建皇子府,令其出宫分府。瑾妃处,因五公主年幼体弱,圣上怜瑾妃辛劳,下旨将四公主抱至平修仪处抚育。最后便是珍妃,陛下寻了之前珍妃掌管宫务之时的一处错漏,将珍妃除了封号,仍留其妃位,只称常妃。” 这几道圣旨,已经让前朝后宫沸反盈天了。 皇后处倒也罢了,之前皇后就一直抱病,是由珍瑾二妃来暂掌宫务。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人,区别倒也也不大,何况慧昭仪本就操持了一段时间的宫务了。 可接下来的几道圣旨可就让人震惊了。 贤妃膝下,二皇子的确是到了该分府出宫的年纪了。 可是,陛下一未曾为二皇子赐下王爵,二未曾为其选定皇子妃,便让其以皇子身份直接出宫了。 这看起来根本不像分府,而像是被发落出去了。 至于四皇子,四皇子不过十岁,哪里就到了分府的年纪? 何况柔贵嫔膝下的三皇子还未曾分府,怎么就轮到了四皇子? 至于瑾妃,拼死生下公主未得晋封也就算了,四公主还被抱给了别的妃嫔抚养。 虽说陛下明面上是说体恤瑾妃辛劳,可是这公主抱到了平修仪处,要想再抱回来那可就难了。 这不是给旁人做了嫁衣吗? 还有珍妃,虽然未曾降位,但是没了封号,她变成了妃位之末,彻彻底底居于瑾妃之下了。 珍妃如今可还怀着身孕,陛下竟也如此心狠? 这几道圣旨,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彻底让后宫乱了起来。 明棠听完冷笑一声。 “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心软了。” 这便是帝王。 对自己虽有几分怜惜,但终究不会为了自己,破坏他自己的局。 不过很好,这样,才正中自己的下怀。 惩罚 上德殿内。 信王正陪着自家皇兄用午膳。 都说伴君如伴虎,可这兄弟二人一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来两人年纪差了十五岁,宗政璟降生之时,宗政衡已然开始在前朝参与政事了。 后来宗政衡登基之时,宗政璟更是不过五岁稚龄,可以说是宗政衡这个皇兄一手教养长大的,二人自然感情亲厚。 看着自家皇兄似乎没什么胃口,信王招了招手,示意德全把他早就备好的酒拿了上来。 “臣弟新得的好酒——客忘归,这可是酒圣狄秋子亲手所酿,是宫里喝不到的别样滋味。臣弟今日连这都拿出来了,左右皇兄今日无事,我们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酒水早已提前验过,德全小心翼翼将其倒入白玉盏中。 温润的白玉盏中,那淡红色的酒液,让宗政衡的手指微颤。 他想起了那一夜,想起了明棠倒在地上被血浸染了的裙摆。 想起了她从长信殿离开之时,被人搀扶着,在自己面前虚弱却坚定的行礼。 “臣妾有过,无法保全龙裔,愧对圣恩。愿自请闭宫思过,请陛下允准。” 将酒一口饮尽,宗政衡只觉那辛辣的感觉刺激着心口,让他能够从那无边的憋闷中暂时解脱片刻。 宗政璟陪着自家皇兄将酒饮尽。 他能理解自家皇兄的烦闷。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昭贵嫔背后,是后宫几乎所有高位嫔妃的悉数下场。 瑾妃面慈心狠,表面不理诸事,专心养胎。 实则暗中指使常在许氏陷害昭贵嫔假孕。 可千算万算,她们没算到昭贵嫔真的有孕了。 北府审人的手段极多,不过给许常在用了三四种,她便一五一十招了。 香囊里香料的真正秘密。 还有,那宫女朱夏也是瑾妃安插进去的人。 所谓的假山之下救人,不过是联合做的一场获得昭贵嫔信任的局。 若是那夜圣上召见朱夏,便会得到她是得了自家主子吩咐,私下烧毁假孕证据的证词。 但整件事情最大的偏差,出在了昭贵嫔真的怀孕了这件事上。 信王后面问询过伺候昭贵嫔的妙双。 那银丝香囊,昭贵嫔的确时常带着不假。 可许常在和瑾妃不知道的是,那香囊被昭贵嫔在赏荷之时,不小心掉入了御花园的湖中。 虽然妙双眼疾手快捡了上来,可里面的香料浸了水,自然是无法继续再用。 昭贵嫔担心许常在的一片好意被自己辜负,便让太医署的方医女配了一些提神醒脑的普通香方放进去,也正好解这盛夏暑气。 这一切,只有昭贵嫔、妙双以及医女方苹知晓。 所以,精心设的连环局,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失败。 但是那夜趁乱推人的,却不是瑾妃。 毕竟,她也因此早产。 五公主早产体弱,自己更是也差点丢了性命。 便是做局,也没必要牺牲到如此程度。 而这一手,和珍妃脱不开关系。 负责宫宴烛火的,是掌管宫中灯烛之事的司灯司所负责的。 而那,正是之前珍妃所掌的宫权范畴。 其实仔细想来,整件事中,受到伤害最轻的,莫过于珍妃。 她虽然得了一个胎气不稳的脉象,但是正因为如此,她也顺理成章摆脱了嫌疑。 毕竟,一个无辜受害之人,怎么可能是幕后真凶呢。 还有皇后,她在这其中牵线搭桥,促成了整场局的成型。 最后即便事态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位贤德聪慧的皇后娘娘,也能最快做出反应,以自己垫在瑾妃身下,最大限度保全了自身。 至于贤妃。 这是宗政璟最不解的地方。 这件事中,明面上贤妃并无任何参与的地方。 可皇兄给予贤妃的惩罚也是最大的。 两位皇子都被分府出宫。 就算贤妃再与世无争,这也等于要了她的半条命去。 看着自己那一盏盏灌酒的皇兄,宗政璟摇了摇头。 这位昭贵嫔,倒是真让自己好奇了。 到底是怎样一位绝色佳人,居然能让自己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兄烦闷至此。 圣旨一下,几乎各宫都不太平了。 皇后处倒没什么动静,只是宫门闭得更严实了些。 皇后本就那夜受了不轻的外伤,这下更是卧床不起,原本的七分病如今成了十足十的真病了。 至于瑾妃。 她早产加上生产之时伤了身子,本来是日日汤药不离口,半点受不得累吹不得风的。 可此刻,她不顾自己的身子,也不顾自己的体面,披着披风冲到殿外,想要拦住要把四公主带走的德全。 “德全总管,四公主年幼,离不开本宫,还请您代本宫向陛下求求情,求陛下将四公主留在本宫身边吧。” 四公主被宫女抱在怀里,此刻正懵懂地睁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本就年幼,加上那场高烧的原因,此刻根本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哟,瑾妃娘娘,您怎么出来了?娘娘您刚刚诞下五公主,陛下也是怜惜娘娘您看顾两位公主实在疲于分身,所以才让平修仪暂时看顾四公主。平修仪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定然会将四公主视如己出,您就把心咽回肚子里,放一千一万个心吧。” 说完,德全示意一旁伺候的宫人上前拦住瑾妃,带着四公主直接离开了。 青黛眼中含泪,抱住不顾体弱还想要去拦的瑾妃。 她压低声音泣声劝解着。 “娘娘,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刻陛下正在气头上,您求不出恩典来的,养好自己的身子才能留待来日呀!” 瑾妃无力地瘫倒在青黛怀中,嘴里只喃喃道,“安平,本宫的安平。” 陛下送走了安平,等于要了她的半条命去。 陛下,好狠的心啊! 瑾妃的宜德殿鸡飞狗跳之时,珍妃的春锦殿也算不得安宁。 得知自己被褫夺封号后,珍妃,不,常妃。 常妃原本装出来的胎气不稳,这下直接成了真不稳了。 “琼芳,本宫肚子疼,好疼!” 送走传旨内侍后,常婠满脸冷汗,抓着那道新鲜热乎的圣旨,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春锦殿顿时乱做了一团。 而此时唯一平静的例外,却是遭受了最大打击的贤妃。 贤妃平静接过旨意,还吩咐玉奴给传旨的小内侍包一封赏银。 “多谢贤妃娘娘。” 小内侍得了赏赐也不敢笑,只敢偷偷打量这位贤妃娘娘。 这贤妃娘娘,难道真的就这么与世无争吗? 赐死 送走了传旨的内侍,贤妃脸上淡薄温和的神情终于慢慢淡去。 她将圣旨恭恭敬敬放在台上,而后低声道,“看看二皇子和四皇子从弘文馆回来了吗?若是回来了让他们二人来见本宫。” “另外玉奴,你去带着二皇子和四皇子处的宫人,为两位皇子盘理出宫的物什,开了本宫的库房为他们增添些。虽说六局会准备皇子出宫分府的一应用品,但到底他们没有王爵分封,给的那点子东西哪里够用。” 贤妃沉着而冷静地安排着自己膝下两位皇子出宫的一应事宜,丝毫没有表现出怨恨或是哀伤之意。 这表现传了出去,也让后宫诸人对贤妃与世无争的印象更加重了一层。 不然,陛下这般冷待,皇子分府连个王爵分封都没有,也不提指婚或是入朝参政一事,这不是要把两位皇子彻底踢出未来的夺嫡之争吗? 而贤妃居然一点都不曾怨恨,可见她们母子的确无大位之心了。 看来这次,贤妃纯粹是倒霉被陛下一并牵连了。 不少人的目光,更加投向了如今常妃肚子里的龙裔。 虽说常妃得了陛下的申斥,可是架不住如今她怀着的,可能是未来宫里最有实力竞争大位的一位皇子了。 二皇子和四皇子如今被陛下冷待,三皇子面带红斑根本大位无望,六皇子倒是健健康康,但是生母带有一半蛮夷血统,又因着生辰冲撞陛下,被养在了宫外,眼瞅着也是没什么指望的。 瑾妃本来也是大热的押宝人选,可一朝产子,只生下了一个病殃殃的公主,自己还身子受损,眼瞧着几年内子嗣之上不会再有消息。 若是常妃真能平平安安生下一位的皇子,那可真是满宫里独一份儿了。 除了这几道众人侧目的圣旨之外,陛下还有几道旨意却很少有人关注。 罪人许氏,赐鸩酒一壶,宫册除其名。 宫人朱夏,杖毙。 简短的两道旨意,直接要了两人的性命。 而且许秾华的母家也受到了牵连,其父亲被大理寺少卿参了一本,直指其收受贿赂,将地方奏呈瞒报。 圣上大怒,许父的通政司参议一职被撸去,直接下了大狱,日后起复无望。 两人赐死那日,扶霓曾来问过明棠,是否要去亲眼去瞧瞧这两人赴死的模样。 扶霓对这两人可谓是恨得咬牙切齿。 她也渐渐明白过来,明棠或许是有将计就计将宫中众多妃嫔拉下水的想法,可是棠儿失去的那个孩子是真的,受到的伤害也是真的。 明棠摇了摇头。 她不会去。 不会为了享受一时胜利的感觉,去这些小兵小卒面前自曝其布局的秘密。 她也不想听许秾华或者朱夏的苦衷或者难言之隐。 不管为了什么,她们都是对自己下手了。 若不是自己提前布局,换成一个普通妃嫔,这连环计下来,假孕罪名坐实,怕是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这世上,谁没有几件苦衷可诉?害人了就是害人了,被赐死也是她们自己酿下的因果。 宫里行刑,向来都是在日落时分。 明棠依旧闭宫不出,倒是扶霓亲自去见了许秾华一面。 她和许秾华是同批入宫的,也曾因为明棠的缘故,对其多了几分了解。 她要去看着许秾华死,更要在她临死之前,好好戳一戳她的心。 许秾华被看管在皇宫西南角的一处冷僻宫室内,那里离着冷宫一步之遥。 扶霓到时,德全的干儿子春禄已经拿着鸩酒到了。 看到扶霓,他忙恭敬行礼,“慧昭仪安。” 扶霓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的宫女拿出一包赏银塞到了春禄的怀中。 “春禄公公,我同这罪人许氏是同批入宫的,想在她死前同其见一面,不知公公可否行个方便?” 春禄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毕竟,如今慧昭仪统管六宫诸事,谁不得给她个面子。 再加上,慧昭仪同昭贵嫔交好,干爹也嘱咐过自己,昭贵嫔那边的事,一定要万分重视。 春禄笑眯眯退到一旁。 “娘娘请,奴才正好儿在这儿歇一歇。” 扶霓点了点头,在宫人推开院门后,走进了宫室。 宫室内没有点什么烛火,加上此时已是黄昏,屋内十分昏暗。 许秾华坐在绣凳上,正平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看到扶霓进来,她略有些意外。 “竟然是你来了?” 她还以为…… “怎么?你以为昭贵嫔还愿意见你?” 扶霓居高临下看向许秾华,眼中尽是对其的不屑和鄙夷。 “见不见的,也没那么重要了。左右是我害了她。” 许秾华被那份不屑刺痛,垂下了头。 “你不光害了她,更害了你的父母亲族,还有对你忠心耿耿的宫女花月。” 许秾华猛地抬起头。 她知道自己父亲可能会被自己牵连,或许官途就到这里了。 可她对自己那个父亲本就没多深的感情,所以也算不得多伤心。 可是,怎么就连累到母亲和亲族了?还有花月? 娘娘不是说过会保证自己的母家不受牵连的吗? “你父亲被下狱,你的母亲和兄长四处奔走想要为其减免刑罚,可瞒报地方奏呈,这是大罪,无人敢帮。你的兄长本已经考取功名,但是受其牵连,明年春闱无望。” “你的母亲遭受打击过大,哭瞎了眼睛。如今你的宗族为了保全其他人,已然将你父亲除名,更是将你母亲和兄长赶出了宅邸。” “至于花月,你这个主子谋害皇嗣,你觉得她能得了什么好下场,被仗刑四十,赶到浣衣局自生自灭去了。” 许秾华听到这些,不可置信地踉跄站起。 “不!” “不?”扶霓冷笑一声,“你投靠他人做出此等害人之事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会牵连到他们?许秾华,他们都是你害的!” 许秾华只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给他们博一条出路,我只是,想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 瑾妃的叔父,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她已然应允自己,只要办事得力,阿兄的前程自然是一片坦途。 父亲偏爱妾室,家中的东西大半都准备留给那个庶出子,母亲柔弱,根本无力抗衡。 自己虽然入宫,但是一无家世,二则美貌并不出众,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帮扶母亲和兄长? 所以,她只能舍弃掉自己的良善,按照瑾妃的吩咐,朝着无冤无仇的明棠出手。 可谁能料到,算来算去一场空,竟是自己,成了断送阿兄前程和母亲希望的罪人。 还有花月。 她心思单纯良善,自己一直瞒着她一切,却没想到还是牵连了她。 四十杖刑本就难捱,再加上浣衣局那繁劳的活计,她的结局可想而知。 许秾华瘫软在地,满面泪痕。 她无依无靠,只能舍出了自己,想要为家人博一个未来,难道真的就错了吗? 难道如她这般出身普通的人,在这后宫之中,就真的天生该永远呆在淤泥里吗? 旧人 扶霓不指望看到许秾华在最后能够幡然悔悟。 那也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害人之时下手如此干脆利落,就算最终有所后悔,那也不过是因为她输了而已。 若是她赢了,怕是她只会沾沾自喜于自己当初的算计和筹谋。 “本宫今日来,就是将这些好消息告诉你。对了,平修仪让本宫给你带句话,你暗中咒骂大公主用以激怒她这件事,她铭记于心,必定会让人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和阿兄。” 这句话,成为了彻底压垮许秾华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日,许秾华为了有一个合适且不引人怀疑的理由接近明棠并成功搬入长乐宫,平修仪便成了她选定的那个人。 平修仪此人素来不爱出头,再低调不过的一个人了。 但她最大的软肋,便是那个无缘的女儿。 许秾华此人虽然表面性情开朗,实则手段极为阴鸷。 她在私下和平修仪在一起时,故意言语辱没已故的大公主,说她是命薄福浅,顶着个大公主的名号,实则一天公主的尊荣与福气都未享过。 平修仪如何能忍,自然是直接动手赏了许秾华好几个耳光。 其实,平修仪当真是算脾气好的,若换作其他主位娘娘,非得磋磨死许秾华不可。 当然,平修仪之所以未曾请陛下做主处置了许秾华,也因为瑾妃曾经向许秾华透露过,平修仪因着大公主的死,和陛下有了隔阂,她不会去找陛下,只让许秾华安心筹谋便是。 关于这些,许秾华连自己的贴身婢女花月都未半句未曾说。 所以,花月这个忠仆只以为自家小主受了平修仪天大的委屈,才敢在那日明棠折回来的时候拼死求救,硬是磕伤了脑袋,为自家小主博一条出路,也坐实了许秾华的无辜和平修仪的狠辣。 可惜,这位忠仆看错了人,跟错了主子,被许秾华牵连至此。 不理会身后许秾华的痛苦哭嚎,扶霓转身离开了这昏暗的宫室。 她未曾告诉许秾华,花月虽然被发落到了浣衣局,但是明棠开口,请扶霓给她安排了一个轻松的活计,虽然辛劳难免不了,但是至少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而等到了二十五岁之时,她便可以离宫归家了。 许秾华最后不肯就死,是被春禄派人强行掰开嘴将鸩酒灌了进去。 她凄厉的哀嚎,附近好几个宫室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胆寒不已。 许秾华死了,看似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宫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可一切终究是不同了。 十月底,二皇子和四皇子出宫分府了,悄无声息,丝毫不像两位皇子的规格。 皇后依旧缠绵病榻,连初一十五的请安都给免了。 瑾妃越发低调了,之前五公主的满月礼,她主动提出简办,如今更是日日茹素给这个体弱的女儿祈福。 至于一向张扬高调的常妃,如今也闭宫不出,只一心保养龙裔。 后宫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祥和平静。 除了,长乐宫。 明棠自请闭宫思过之后,圣上仿佛忘了自己有这位宠妃一般,再未曾踏足过长乐宫,甚至于,连过问半句都不曾。 昭贵嫔,失宠了。 “不过凭着一时运气得宠,连皇嗣都未曾保住,可见是个没福气之人,如今被陛下抛诸脑后,那也是她该得的。” 宋容华和交好的安美人正在御花园中赏花,不知为何,这话题就转到了昭贵嫔的身上。 宋容华本就对这个一入宫就压了她一头的人不满,如今明棠落魄失宠,她自然是最高兴的。 虽然她投靠的常妃如今也是一时落寞,但是人家肚子里可还是怀着龙裔的。 只要平安顺利生下皇子,重回曾经的宠爱和权势,那不手到擒来的事。 安美人一向都是讨好宋容华的,毕竟她的父亲便在宋荣华父亲手下当差,此刻也忙附和道,“靠着容貌得宠,宠爱终究不过一时。那人之前得宠之时何等嚣张跋扈,如今得了这般下场也是应该的。还是宋姐姐这般出身名门的闺秀,更得陛下的青眼呢。” 虽说陛下如今很少踏足后宫,这些时日也不过只召幸了宋容华一次,可这安美人说起吉祥话来是毫不心虚。 正在这时,宋容华瞧见司薄司的女官带着一位宫人朝御花园的东角走去。 那里的宫室,似乎只有,长乐宫。 “去,打听打听,她们是要去作甚?” 宋容华跟身边的宫婢吩咐道。 可别是陛下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贱人。 宫人回来的很快,低声道,“小主,是司薄司的人给昭贵嫔宫中选的宫人。之前伺候的人被陛下下令杖毙,如今昭贵嫔宫里多了个缺儿,司薄司刚选好人给送过去。” “说来,这昭贵嫔晋了贵嫔位,但是这宫里伺候的人手似乎并没有加呀?” 说这话的是安美人。 也不怪她疑惑,实在是婕妤和贵嫔,听起来虽然只差了一阶,可这一阶是许多后宫妃嫔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天堑。 婕妤位份之上,宫人只能称呼小主,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过十二人之数。 便是死后,除非圣上恩典,否则也不能被后人单独拜祭。 但到了贵嫔,底下的人可称呼其为娘娘,身旁伺候的人按照规矩更是到了二十之数,死后也可享皇家香火供奉。 这昭贵嫔虽然封了贵嫔就失了宠,册封的典礼也未曾办,但是好歹那也是陛下亲封的主位娘娘,六局的人居然未曾给补齐伺候的宫人吗? 宋容华的宫人显然刚刚也打听出来了,忙回道。 “听那司薄司的女官说,是昭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说自己如今闭宫思过,用不了那么些人,让补齐了之前罪人朱夏的那个缺便是了。” “矫情。” 宋容华冷笑一声,只觉那是明棠为了挽回圣心故意做出来的。 不过,几人都没放在心上,补齐宫人的空缺,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长乐宫内,妙双按照旧例赏了那女官,而后将新来的宫人带进去给明棠见礼。 那宫人瞧着三十左右的模样,长得倒算是清秀,不过似乎有些跛足,虽然努力掩饰, 但还是能看出点端倪。 妙双心里有些气,自家娘娘虽然如今不比之前,但总也是主位娘娘,弄这么一个身有残缺的人来伺候,六局的人真是欺人太甚了。 不过气归气,她也没对这宫人发火,只将人带进了内殿。 殿内,明棠正斜靠在榻上看书。 她瘦了许多,本就纤弱的身子如今更是风一吹便要跑了一般,却也更多了几分西子捧心之美。 看着新来的宫人,明棠神色平静,只吩咐妙双去给她熬药去吧,让这新的宫人来伺候她便是。 妙双只以为自家娘娘要试试这个新宫人伺候是否得力,也没怀疑,便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明棠和那宫人。 此时,明棠放下书册,轻唤一声,“宝镜。” 女子含泪应下,叩首低声道,“奴婢在,三小姐。” 当年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明棠一时都有些恍惚。 在宣家之时,她生母早逝,生父漠视,嫡母更是不将她放在眼中。 虽然名义上是宣家的三小姐,但几乎和奴仆也没什么区别。 唯有阿姐身边伺候的宝镜和玉疏,她们二人会真心唤自己三小姐。 后来,随着阿姐入宫,自己离开宣家,她成了明棠,就再也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了。 “宝镜,十年了,未曾想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宝镜也是欢喜非常,她努力克制着不要落泪,免得一会儿被人发现端倪,可身子还是激动得在不停颤抖。 “三小姐,没想到最后,偌大的宣家没一个人站出来,居然是您一个弱女子愿意选择为小姐报仇。” 当年,小姐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难产一事必定事有蹊跷。 可宣家,在二小姐成了雍王的王妃之后,所有人都选择了闭嘴。 小姐之死必有蹊跷,可圣上不查,宣家也不再追究,所有人就当忘了这个人一般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我不会让任何和当年阿姐之死有关的人逃脱惩罚。但你要记得,宝镜,明面上我和淑妃没有任何关系,你会被调入长乐宫,也是因为如今我失宠,但凡想攀高枝的都不愿来这里,所以才给了你这个无权无势的人机会。” 宝镜连忙点头。 明面上宣家的三小姐早已经死了,如今的昭贵嫔,和已故淑妃自然不会有任何关系。 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这层关系,三小姐必然要腹背受敌。 “当年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姐为何会难产,当年有没有什么端倪?这些年你可有怀疑什么人?宝镜,你一字不漏,全部说给我听。” 明棠之前根据梦中提供的线索,只以为是瑾妃和常妃两人参与其中。 可绝对不止。 皇后,贤妃,甚至于皇帝,还有这后宫许多看起来表面无害实则心机手段一个都不缺的宫嫔们。 她们个个都有嫌疑。当初,瑾妃和常妃刚刚入宫不久,手中所掌握的权势和人脉根本还未曾积累起来,她们如何能如此干脆利落地设局让一个高位妃嫔难产而亡。 同时,让宗政衡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甚至于甘愿用自己皇弟雍王的婚事,将宣家的不满压下。 除非,当初难产那件事,瑾妃和常妃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 她们自以为完美无缺地设计了此局,实则不过是成了她人的刀。 就如同自己这次的小产,明面上瑾妃是主谋,但是实则常妃、皇后、甚至于贤妃,都同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后宫,每个人都不简单。 也正因为事涉太多人,所以,宗政衡选择了息事宁人,压下此事。 “当初,小姐有孕之时便一直没什么精神,小姐担心是着了别人的道,特意请信任的太医,也就是太医署的前副医正沉大人前来诊脉,可沉大人说小姐的脉象一切如常,些许精神不济不过是有身孕的正常现象。” “小姐一直觉得不对,可到处也查不出什么。好不容易,到了小姐快生产的日子,结果,意外就发生了……” 那一日,宣瑶起身便觉得腰酸软得厉害,可是离着生产的日子还有差不多一旬,宣瑶只以为是如同往常那般稍许的不适。 用过早膳,她在宝镜和玉疏的搀扶下,在院中缓缓散步。 可刚走了没几步,宣瑶就觉得腹部剧痛,很快宝镜便惊恐地发现,自家小姐见红了。 “小姐一开始还有力气生产,可是很快,小姐开始喘不上气,数年未曾犯过的气喘之症突然发作了。当时事态紧急,一切都顾不得了,沉大人立刻施针,一旁的医女也立刻去熬了催产的汤药来,想让小姐能尽快生下小皇子。”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小姐出了许多血,可是小皇子却如何都生不下来。到最后,小姐已然筋疲力尽,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奴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姐的气息越来越弱,到最后,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宝镜到最后已然是紧咬牙关才未让自己情绪失控。 几年过去了,她日日都会作恶梦,梦中是小姐躺在血泊里,气息越来越弱的样子。 “当时陛下也曾让人查验过,可是最后只是说小姐这胎怀得本就不安稳,最后难产也是一场意外。加上当时或许机缘巧合有什么东西诱发了小姐的气喘之症,故而才导致了最后的惨剧。” 明棠眼神之中满是冷光,她听到这里,干脆利落道,“不可能,阿姐的气喘之症当初大夫人找人从南边寻来秘方,用心养护,在入宫之前已然好了大半,两三载未曾犯过旧疾。为何会在生产之时,就这么巧的气喘之症发作了?而且便是发作,冬日一无柳絮,二则阿姐宫中也没什么有害的花粉,怎么就会诱发了?” 宝镜也是恨恨点头。 “您说的没错。可陛下就此盖棺定论,宣家得了好处也不再查,一切就仿佛真的是个意外,那之后,奴婢和玉疏被分配到了珍宝阁当差。” “可很快,玉疏便死了,她溺死在了荷花池中,被人说是失足落水。玉疏小时候坠入过井中差点丢了性命,所以一直以来便怕水,从来不敢近水边。她不是不谨慎的人,怎么会溺死呢?” 玉疏和宝镜,是宣瑶带进宫的贴身婢女,最得宣瑶的信任,她们二人也一直不相信自家小姐的死是个意外。 “我们二人只是小小宫婢,根本无法撼动什么。可即便如此,那幕后之人却突然杀了玉疏。那便是玉疏查到了什么,证明当年小姐之死必是有人在幕后操纵!” 明棠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当年之事,比她想得还要复杂。 所以正因如此,她更需要彻底掌握宗政衡的心。 她不爱,甚至厌恶这个男人。 但她需要借助宗政衡的手,去处理当年参与那场局的所有人。 不光这些人,还有她们赖以依仗存货至今的家族,她都要一一毁去。 她本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棺材里降生的不祥之人。 如今,她们毁了牵制住自己这个疯子唯一的绳索,那么,便要做好接受最凶狠报复的准备。 “宝镜,我要让你,替我做一件事。” 妙双是宗政衡的人,虽然如今情感之上偏向了自己,但是终究时日尚浅,用着不够放心。 而且,虽然除了朱夏,但这长乐宫伺候的人,谁还知道有没有其他心怀鬼胎之人。 如今,宝镜来了自己身边,有了她,许多事也可以开始布置了。 冷待 宝镜便这么留在了长乐宫。 如果说,送来宝镜这个身有残缺的宫婢是其他各方势力的试探。 那么,在圣上一直到了十二月都未曾踏足长乐宫后,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确定,昭贵嫔的的确确失宠了。 这些时日,陛下倒未曾有格外宠爱谁的痕迹,新晋妃嫔们没了明棠这个压在头顶的大山,似乎也未曾多得几夕召幸。 倒是之前的一些老人儿,这些时日更得恩宠一些。 三皇子的生母柔贵嫔,素日里跟个隐形人差不多,如今也慢慢出来走动了。 平修仪之前和圣上几乎已经不说话了,如今有了四公主在身旁,似乎也多了几分笑颜。 还有二公主和三公主的生母茂修容同慎美人,如今也是经常会被传召随侍御前。 到底还是有子嗣傍身来得靠谱。 瞧那昭贵嫔,当初如何得宠,没了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不也成了明日黄花。 也因着陛下的冷漠,六局的人对待长乐宫越来越疏忽了。 其实,有扶霓这个掌管后宫的慧昭仪在,明棠的日子即便不如从前,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可在明棠的安排下,扶霓顺从地在繁忙的宫务下,慢慢对长乐宫也有了诸多疏忽之时。 加上临近年关,各种名目的宫宴和祭祀几乎让扶霓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六局的人更光明正大克扣起了长乐宫的分例。 这一日,白露气鼓鼓回到了长乐宫中,她身后跟着的内侍保善,也是面色不太好,手里拎着两个轻飘飘的筐子。 妙双往里一瞧,两筐子连一半炭都未曾装满,怪不得保善一个人便能全拎回来。 “六局的人又为难你们了?” 自从自家娘娘失宠之后,六局那帮见风使舵的小人,连娘娘分例里的东西都敢克扣了。 尤其最近慧昭仪忙于公务,半月未曾来过长乐宫,这群子小人更是越发过分,连炭火这种冬日里保命的东西都敢克扣。 “是,妙双姑姑,奴婢跟他们争论,说娘娘如今体弱,今岁雪多,更需要炭火保暖,可那些人竟然嘲笑娘娘,说娘娘又不见陛下,何须这么多炭火。冷一冷,就当醒神了。” “这帮不要脸的东西!” 一向沉着稳重的妙双,也没忍住啐了一口。 她自然知道,若光是六局的人,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子,自家娘娘好歹是正三品的贵嫔位,他们便是偷摸克扣一些分例,也绝不敢直接这般羞辱到面上来。 这绝对是有人指使的。 之前中秋夜宴一事,陛下雷霆之威发作了皇后和三位娘娘,虽说解气,可也等于替自家娘娘彻底得罪死了这几位。 若娘娘一直得宠也就罢了,如今失了恩宠,那几位娘娘都不必动手,她们身边的那些拥趸都得落井下石踩上一脚。 “云福呢?今早他不是和你们一起去拿炭火了吗?怎么如今只有你们二人回来?” 妙双这一问,白鹭竟然直接气红了眼眶,一旁的保善也是来了气。 “姑姑,云福那个没脸的东西,他在路上去讨宋容华的好去了。宋容华说了,她宫里缺个人,便让云福去伺候了,司簿司那边她会让人去打招呼。” 容华不过正四品的品阶,自家娘娘是正三品的贵嫔位,整整高了她两个品阶,她居然敢如此欺辱到脸上来?! “我要去禀明慧昭仪,这宋容华竟是半点后宫法度规矩都不讲了吗?” 妙双抬步便准备去找扶霓。 “妙双。” 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是明棠。 她在宝镜的搀扶下站在门边。 刚刚几人说话的声音,她都听见了。 “娘娘!” 三人纷纷跪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存了想谋出路的心,那本宫也不阻他们的前程。妙双,你将人召集起来,若是想另谋出处的,本宫给他这个机会,本宫如今虽然落魄,可待曾经伺候过自己的人还是大方的。每个走的人,本宫给他包二十两银子的红封。” 二等宫人每月月钱不过一两,二十两银子这是一年的年钱还要多了。 “但是。” 明棠的画风一转,“今日选择留下的,若是日后出现如云福这般的情形,那便直接仗三十,送还司簿司。长乐宫内,留不得这般人了。” 妙双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 如今长乐宫剩下的这些人,有些或是别宫安插进来的,有些是当初使了银子想来伺候宠妃的。 如今娘娘失宠,三个月过去,陛下半分也未曾问及,旁人眼中自然是复宠无望了。 既如此,还不如将那些有异心的人清算出去。 娘娘经过小产一事,似乎懂得了许多。 “是,奴婢即刻去办。” 那一日,长乐宫走了一大半人。 伺候的人只剩下了妙双、春阳、宝镜、白露以及保善。 对于贵嫔的品阶,这般伺候的数目可谓寒酸至极了。 其他的人,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难处,一个个自己走得迫不得已的模样。 妙双只冷笑一声,将准备好的红封给了他们。 “踏出这个宫门,诸位日后就不是长乐宫的人了,好自为之吧。” 长乐宫一下空了许多。 对于留下的这些人,明棠也未完全信任。 如今留下来的,或许有真心实意的,但也不排除是深埋在这里的钉子。 不过人少了,总更好排查,也更好迷惑对方了。 伴随着长乐宫的日子越发难过,时间很快来到了小年前夜。 这一日,宗政衡从扶霓处用完晚膳出来,正在回宫的路上。 扶霓将明日小年夜宫宴的具体章程再给他呈报了一遍,最后,扶霓隐晦给他提了提,长乐宫处依旧报了旧疾未愈,便不来赴宴了。 不来便不来。 宗政衡近乎赌气地想到。 他已经四个多月未曾见过明棠了。 他也知道,宫里都在疯传,昭贵嫔彻底失宠了。 他任由流言疯传,为的,就是逼明棠低头。 他承认自己对明棠多了一丝不该出现在帝王身上的怜惜,可正因如此,他愈发不能让明棠过于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决定。 当年,父皇独宠熙华夫人,为情爱所惑,让那女人生出了多少事端。 自己的亲妹妹纯宜公主不过一岁,便是死在了这毒妇的算计之中。 母后曾说,熙华夫人一入宫时,也曾是一派天真。 可父皇无边际的宠爱,给了她作恶的能力和底气,从而让后宫途生了那么多冤魂。 自己绝不能走上父皇的老路。 若是不能驯服昭贵嫔,让她低头顺从,那便,放弃吧。 宗政衡努力让自己做下这个冷静的决定。 不过一个女人,宫里难道还缺她一个不成? 可心口越发的烦闷让他实在憋闷得很。 不想回上德殿,那里有太多和明棠一起的回忆,宗政衡冷声道,“去梅园。” 刚刚看到慧昭仪宫中摆放着数瓶红梅,想来梅园的梅花如今开得正好。 挥退了其他随侍的人,仅让德全跟在身边,宗政衡在偌大的梅园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突然,梅园深处假山后的一点火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谁在那里?” 宝镜 假山后的人惊慌失措,忙想将燃着的火堆熄灭。 可是此刻德全已然过来将她揪了出去。 宗政衡本以为是哪个宫妃或者宫女在这里想要闹什么花样争宠,可是见到那人后,他明显一愣。 “宝镜?” 同宗政衡曾经印象里淑妃身边意气风发的一等宫女相比,如今的宝镜,脸上带着明显的沧桑和疲倦。 “陛下。” 宝镜连忙行礼。 这时,宗政衡也看清楚了假山后燃起的是什么。 “你在,祭奠淑妃?” 他突然想起,似乎今日是淑妃的忌辰。 人死如灯灭,即便当初位至四妃的尊贵,死后却依旧在这宫中不会再激起半点涟漪。 淑妃无子,自然六府的人操持忌辰也不会多么上心,只按例供奉一些香火便是。 “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宝镜只叩首不起。 宫里是不允许烧纸钱的,发现了便是大罪。 这时,宗政衡瞥见了宝镜腰间的腰牌。 长乐二字,明显到刺眼。 “你去了长乐宫?” 宝镜紧张地抬起头,似乎害怕因为自己私烧纸钱这件事牵连到新主子,忙解释道,“是,陛下,奴婢刚刚被从珍宝阁分拨到了长乐宫。今日之事和昭贵嫔娘娘没有关系,是奴婢偷跑出来的,您如何责罚奴婢都领罚,还请不要怪责娘娘。” 宗政衡神色沉静,只低声道,“你倒是很维护昭贵嫔。” 宝镜什么都没说,只低着头抓紧自己的衣摆,似乎十分怕牵连到昭贵嫔。 “你走吧,这些东西也带走。” 片刻后,上首传来宗政衡的声音。 宝镜有些惊愕地抬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叩头谢恩,然后匆匆收拾好物品踉跄着离开。 看着宝镜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宗政衡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宝镜的腿是怎么了?”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怎么一个跛子会被分派到长乐宫去伺候? 宫里近身伺候娘娘的,身体康健手脚灵活那是最基本的。 德全忙回道,“奴才依稀听过,好像是当初宝镜姑娘的好姐妹意外溺水亡故了,宝镜姑娘跪了许久,腿伤着了。” 跪了许久,跪谁?求什么? 这些德全没说。 但宗政衡也明白。左不过是当年之事的那些人。 淑妃,的确是个美好的女子。 哪怕宗政衡并不爱她,她也并不爱慕宗政衡这个夫君。 但同她相处也是一件极舒服的事。 在这后宫之中,有时候过于出挑是一种罪,过于良善也是一种罪。 当初淑妃有孕之事,司天监层曾测算出一则星象,紫微星临,乃大吉之兆。 紫微星乃是帝星,这几乎是预测,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是帝王命格。 宗政衡立刻压下了这件事。 他不信这些星象之说,但是作为一国之君,他清楚地知道,在百姓眼中,君王乃上天之子,所以要靠这些星象之说加强皇权威严。 他不信,但是别人会信。 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必将引起大乱。 可后来,淑妃难产而亡,北府暗中调查,仅查了浅浅一层,便已经是触目惊心。 人已死,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掀起后宫和前朝那么大的风浪,实在过于不值。 尤其是,还不到时候。 最后,他选择了不问。 而宣家也选择了不问。 “陛下,具体的,要不奴才去打听打听?” 德全最是机灵,品出了宗政衡问宝镜的话外之音。 这些时日,他作为近身伺候的人,陛下越发沉默的样子他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旁人都说昭贵嫔这一小产,彻底失宠起不来了。 他可不这么看。 昭贵嫔若是真失宠了便也就这般了。 若是她还能复宠,那么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便是这六宫之中无人能及的独一份儿了。 宗政衡沉默了许久,而后拢紧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开了。 “不必。” 空寂的梅园之中,只留下他这一句萧瑟的话。 小年夜的宫宴很是热闹。 久未露面的瑾妃和常妃都出现了。 瑾妃似乎更加温柔娴雅了,如水一般浅浅笑着,丝毫不见当初被抱走四公主之时的疯狂和绝望。 甚至于见到如今抚养着四公主的平修仪,她也只是柔和点头示意,看不出半分的怨恨和不甘。 常妃还是如之前那般的华贵,只是到底没了封号,人也稳重了一些,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浅浅抚着隆起的肚子。 她如今也看明白了,一时的得意与否不要紧,肚子里这个才是最要紧的。 只要能生下皇子,自己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拿回来。 贤妃如今在宫宴之上,只痴痴瞧着坐在皇子处的二皇子和四皇子。 自他们出宫之后,这还是贤妃第一次瞧见两个孩子。 皇后瞧见这一幕,温和一笑。 “贤妃妹妹到底是慈母心肠,日日挂念着二皇子和四皇子呢。说来,这二皇子如今也是该娶亲的年龄了。” 按理说皇子分府之时,一般是大婚前夕。 届时大婚之后,皇子也会正式入朝参政,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之前两位皇子被匆匆分府移出宫,前朝后宫的议论可没少。 尤其二皇子,正当婚龄,怎么连皇子妃都未选定便分府了。 这些时日,陛下既然未曾为其分封王爵,也未曾允其上朝听政,二皇子和四皇子两人只能如同往常一样,日日去弘文馆上课。 之前在宫中之时,还能多睡一会儿,如今出宫隔得远了,两个皇子只能寅时便起身,匆匆往宫里赶去,倒是比之前还要累上许多。 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宗政衡也没打算真折腾他们太久,将两个皇子分府出宫,不过是为了削弱贤妃手头的势力。 贤妃看似与世无争,可两个皇子在手,若她有了争的意思,这后宫的水将会被立刻搅浑。 尤其是,中秋夜宴一事中贤妃的言行,也让宗政衡依稀察觉到,贤妃,似乎并不如表面那般淡泊名利。 宗政衡有些意外的是,居然是皇后主动提出此事。 到底是为了营造她贤后的名声,还是说,皇后和贤妃达成了什么联盟。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 宗政衡放下手中的杯盏,浅笑道,“皇后贤德,既如此,此事便交由皇后吧,相信皇后必定会为修儿选定一个品貌俱佳的皇子妃。” 修儿,便是二皇子的名。 届时,从这位皇子妃人选,便不难窥探出皇后的真正目的了。 宗政衡的视线在这满场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心中愈发的烦闷。 再见 宫宴结束之后,按规矩,宗政衡该去皇后宫中歇息。 可是看着皇后那张贤德的脸,宗政衡只觉心头的烦闷更重了些许。 “朕回上德殿批折子了,皇后早点歇息吧。” 说完,宗政衡便带着宫人离去,只留下皇后待在原地,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笑意。 上德殿内。 即便已经到了丑时,可后殿龙榻之上的宗政衡却无半点睡意。 他只觉整个人愈发烦躁。 甫一坐起身,外边打瞌睡的德全忙扶了扶歪了的帽子,紧着上前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宗政衡愣了许久,反应起这股烦闷是从昨夜见了宝镜,听她提起了昭贵嫔后,便一直未曾消下去过。 看着圣上不说话,德全也不敢打扰,只好弯着腰候在一旁。 隔了不知多久,宗政衡叹了口气,好似做了什么决定一般。 “德全,陪朕出去走走吧。” 德全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大冬夜去哪里走走? 可是他的主子是君王,德全自然是顺从应是。 结果,看着宗政衡走的方向,德全渐渐明白了过来。 “陛下,可要让奴才唤轿辇过来。” 从上德殿到长乐宫,虽然隔得不算远,但是冬夜寒凉,前几日又下了雪,可别冻坏了陛下的龙体。 宗政衡却摇了摇头,“不必!” 德全无法,只好让身后跟着的人将宫道照得更亮些,自己又吩咐底下的人回去多取了一件毛氅。 长乐宫离得不远,很快宗政衡便到了长乐宫的门口。 他站在宫殿外,似乎在犹豫什么。 德全知道,自家陛下这是想见昭贵嫔的心实在按捺不住了,但是如今自己上门来却有些拿不下面。 他吩咐一旁的春禄上去叫门。 “去,就说陛下刚刚放灯祈福,这灯似乎飘进了长乐宫,让他们打开门瞧瞧。” 谁会在这个时辰放灯,不过是一个敲门的借口罢了。 果然,陛下并未阻拦。 可门叫了许久也迟迟未开。 宗政衡的神色沉了下来。 德全赶紧在心中菩萨佛祖求了个遍,求求这昭贵嫔娘娘宫里的人手脚利落点,这好不容易陛下要下台阶了,你可别把这梯子给掀翻了。 大概是这四方神明不知哪位听到了德全的祈求,终于,宫殿门开了。 出来的是保善,俨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今夜是你值守?居然睡了过去,让陛下在此等候如此之久,怎么当差的?” 德全一看值守的人一副刚睡起来的样子,立刻先发落训斥了起来。 他这也是救那小内侍一命。 不然等陛下发火,那可是轻则打几十杖,重则可是要丢了小命的。 保善此刻也看清楚门外站的人了,吓得慌忙跪下。 “陛,陛下,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因为前两日晚上都是奴才当值,实在累得睁不开眼了,娘娘怜惜奴才,让奴才今夜不必值守了。奴才有罪!” 看着眼前这个小内侍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宗政衡皱起眉头, “长乐宫按例该有两个轮值守夜的内侍,怎么会让你连着当值?其他人呢?” 保善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答。 正在这时,妙双听到了动静,披着棉衣走了出来。 “保善,怎么了?” 看到宗政衡那一刻,妙双也是一惊,忙跪下请安。 “陛下万安。” 妙双是长乐宫的掌事宫女,素日里都是稳妥光鲜的模样。 可此时的她,似乎是为了御寒,身上穿着极厚实的棉衣,那棉衣颜色老旧,宫里稍微体面点的宫女都不会穿,可此刻却被妙双裹在了身上。 宗政衡立刻认识到,或许在自己刻意冷落明棠的这些时日里,长乐宫的日子比自己设想的还要难过。 此刻,再顾不得什么脸面和下不来台。 宗政衡抬步直接朝主殿走去。 他的步伐越走越快。 砰一声推开殿门,首先扑面而来的,便是彻骨的寒意。 殿内竟然没有焚炭?! 宗政衡极冷地瞪了一眼身后小跑跟上来的妙双,厉声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娘娘的?” 前几日刚下过雪,如今积雪开始融化,那冷仿佛能冷到骨子里。 殿内不焚炭火该如何入眠? 妙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正在这时,内室传来了几声弱弱的咳嗽声。 而后,便是宝镜的声音。 “娘娘,又胸口难受了吗?奴婢给您烧点热水吧?” “不必了。” 是明棠,只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宗政衡印象中的弱了许多。 “现在外边那么冷,你出去烧水回来便再也睡不好了,我没事,待会儿就好了。” 堂堂一个主位娘娘,难道宫里连热水都喝不上吗? 连德全都吃惊地张大了嘴。 宗政衡深吸几口气,直接推开了内室的门。 门内两人吃惊望了过来。 尽管刚刚听到的话已经让宗政衡做好了准备,但看到内室这一刻,宗政衡还是几乎喘不过气。 内室冷得如同冰窖一般,床榻上的明棠,正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她的身上盖着粗粗一看四五床被子保暖,可整个人的脸色还是白的可怕。 看到宗政衡进来,明棠整个人一愣,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便又是一阵咳嗽。 宗政衡此刻恨透了自己这数月来不肯低头的冷待。 他疾步走到床榻前,扯下身上的大氅将明棠包了个严严实实。 “德全,去传太医来。还有,让人去拿银丝炭来,这殿里里里外外都给烧上。快去!对了,让六局的内司来见朕,朕倒要问问,他们就是这般对待主位娘娘的吗?他们如此有主意,朕的皇帝位子要不要给他们坐?!” 德全见陛下如此动怒,忙领旨急急忙忙去办了。 他知道,今夜这事怕是轻易了不了了。 谁能想到,昭贵嫔被人欺负成了这般模样。 六局的内司,这下怕是命到头了。 屋内。 明棠缓缓推开了宗政衡的怀抱,她神色苍白虚弱,可话语十分坚定。 “臣妾未能保全龙裔,乃是戴罪之身,如今一切,都是臣妾该受的,陛下何须动怒。” 宗政衡的面色一僵,良久后,他低声道,“昭昭,是朕的错,朕不该疑你。朕向你允诺,你我之间,日后,必不再生疑。” 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承诺。 也是一个帝王对心上之人的承诺。 谋心 宗政衡是一个帝王。 帝王多疑,这几乎是坐上那个位置就会具备的天性。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对明棠说出了这句话。 他挣扎过,想过放弃明棠。 对于帝王来说,宁愿有一个死去的永远追忆的所爱,也不该有一个活着的影响自己决定的牵挂。 那数月的冷待便是他于自己心之上的抗争。 可是,当看到长乐宫内的一切,看到明棠病弱消瘦的身子,他顷刻之间推翻了自己费尽所有力气才在心上建起的围墙。 她不是后宫其他女人,她没有亲人,只有自己了。 宗政衡,你若再放弃了她,她便只能凋零在这后宫里。 你日后不会后悔吗? 为何要为了还没发生的一切,便在此刻放弃了她。 她没有母家,也不会瓜葛前朝,你还在顾虑什么? 明棠没有回答,只是眼神空寂地望向宗政衡。 似乎这几个月来自他的冷待和放弃,已经让那个刚入宫时的明棠彻底枯萎了。 她不再相信宗政衡,也不再天真得将他作为自己的家人了。 宗政衡心中越发苦涩,却也只能吞咽下这颗自己酿的苦果。 太医署的人来得很快,除了医正之外,还有方苹。 这也是医正的考量。 之前按理太医署的人是要按时去给昭贵嫔诊脉的,尤其是昭贵嫔小产后身子亏空虚弱,更是要好好照料。 可昭贵嫔失宠的迹象越来越明显,除了方苹还按着规矩时辰去,其他人早已把长乐宫的诊脉当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后来,方苹更是被常妃要了去,说是听闻她在稳固胎气一方有妙手,请她看顾腹中的龙裔。 常妃虽然被褫夺封号,可肚子里怀着的龙裔可是十足金贵。 太医署的医女轮值,本就是由医正调配。 医正为了在常妃面前讨好,自然是将方苹调配了过去。 但谁能想到,这昭贵嫔如今复宠如此之快。 医正战战兢兢到了长乐宫,又战战兢兢摸上了明棠的脉。 这一诊脉,他的心是越发凉了,踌躇着不敢禀报。 可一旁的方苹可丝毫不犹豫,诊完脉直接跪禀了宗政衡。 “回陛下,昭贵嫔娘娘小产时伤了身子,这些时日又未曾保养得宜,冬日受寒更是让身体亏损厉害,日后必须仔细保养,不然怕是日后寿数有亏。” 寿数有亏?! 宗政衡猛地回头看向明棠。 明棠的脸上却没有半丝伤心或者愁苦之色,仿若方苹话中所说的那人不是她一般。 “昭贵嫔闭宫没错,可朕从未发旨让人停了昭贵嫔宫中的脉案,你们太医署能耐得很啊?!竟然替朕做主了!” 宗政衡一脚踢到了医正的肩上,将医正踹了一个踉跄。 可他心里也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漠视才造成的。 因为他数月不入长乐宫,不过问长乐宫的一切事宜,所以所有人都认为,昭贵嫔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她没有家世,没有能为她撑腰的母家,所以没了宠爱,就什么都没了。 “陛下,小臣被调入春锦殿伺候常妃娘娘脉象,故而无法按时来长乐宫为昭贵嫔娘娘请安,此事乃是小臣之过失,请陛下责罚。” 方苹这话看似是请罪,可是直接将常妃卷入了此事之中。 宗政衡深吸一口气,闭目了几秒,而后转头看向德全。 “六局的人来了?” “来了,此刻正在殿外跪着呢。” 内司慌里慌张赶来,此刻正在殿外跪着请罪。 “不必见了,仗二十,撤职查办。” 此刻,宗政衡连见内司听他请罪的心思都没了。 因为他很清楚是为何。 六局几乎是瑾妃和常妃的天下,那两人因为中秋夜宴一事,一个被抱走了四公主,一个被褫夺封号,如何能不心存怨念。 若是昭昭依旧圣宠优渥,她们最多也是面上针锋相对几句,不敢如此磋磨于她。 可偏偏,昭昭失宠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 他甚至想一并发落慧昭仪,可想到刚刚妙双在太医来之前跟自己呈报之时,说这些时日若不是慧昭仪的照拂,怕是长乐宫的日子要更加难过。 是啊,慧昭仪虽手握宫权,可在这宫中终究根基不深,加上年底宫宴众多,她也有许多顾及不到的地方。 说穿了,怪这些人有什么用。 他冷落昭昭,又没有给她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和权势,这才是一切的根源。 “昭贵嫔宫中伺候的人,德全,你亲自去选。另外,长乐宫这些时日缺少的份例究竟是落到了哪个宫里,去查,朕竟不知后宫困难到如此境地了。既如此,那便让她们节俭起来。凡是涉及此事的妃嫔,罚没份例半年,一应配给物什减半,也好让她们静静心。” 宫妃们大多都不是靠份例过活的。 但是削减了配给物什,这却足以让她们日子难过起来了。 毕竟,如今冬日的炭火,日常的果蔬肉食,甚至衣衫首饰,都包括在这里头。 减了一半,不足以让她们过不下去,却足以让她们吃吃苦头。 另外,宗政衡又开口道。 “昭贵嫔如今已然痊愈,便着令昭贵嫔同慧昭仪一同分理六宫诸事。” 这旨意一出,明棠还没做出反应,德全和妙双都惊大了双眼。 尤其是妙双,她简直压抑不住喜色。 陛下这是给了娘娘培植自己势力的机会。 娘娘无母家支撑,全靠陛下宠爱过活,虽然一时风光无两,可一旦上意动摇,日子便会难过许多。 若是有宫权在手,有自己的势力在握,日子便会好多许多。 可作为这件喜事主人公的明棠面上却无多少喜色。 她只是静静抬头看向宗政衡,良久之后,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并无半分真心笑意的笑容。 “臣妾叩谢陛下恩典。” 她伏在床榻之上,用尽浑身力气,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 宗政衡只觉心口愈发难受,似乎有什么堵在那里让人喘不上气来。 就算自己如今尽力弥补,但是终究不一样了。 昭昭待自己,不会再回到曾经一心一意的信任和依赖了。 明棠敛下眉眼,藏住了眼神里的冷漠。 男人就是这般,得到了又失去了,比一直得不到更加让人难以忘怀。 做了这么久的局,让宝镜带着让人心绪烦躁的香囊出现了梅林,又让扶霓配合将宗政衡引到梅林,促成了一场看似意外的相见。 药物的作用,加上宗政衡本身的情意,终于让这位高傲的帝王低下了头颅。 而自己,也终于从他手中,得到了宫权,以及他所默许的培养势力的许可。 灾情 昭贵嫔复宠了。 除夕将近,前朝后宫都在暗悄悄讨论这件事。 这昭贵嫔好手段啊。 重得圣宠不说,关键还得到了宫权。 这可是最要紧的。 这宫里争宠爱,争名位,为的不就是能攥到自己手里的权利吗。 因着明棠的身子尚还虚弱,所以这些时日,扶霓面上会拿着宫务到长乐宫同她商谈,但实则还是她自己担了大部分的宫务。 “棠儿,你受苦了。” 看着瘦了许多的明棠,扶霓着实心疼。 小产之后又以身作局遭受此罪,一般人的身子都要扛不过的。 棠儿就算体质强过一般女子,可这般折磨,她本可以不用遭受的。 “我这里有一方调养身体的方子,温养滋补元气最是对症。等方苹瞧一瞧,没问题的话你可以按方服用。” 明棠只一瞥那药方上的笔迹,便知道这方子到底是何人寻来了。 她暗叹一口气,只作不知模样,让宝镜接过了方子。 “这几日,雪下的愈发大了。都说瑞雪盖丰年,可这般大雪,不知是福是祸了。” 方苹进来送药,撩起门帘的瞬间,明棠看着屋外的鹅毛大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 “是啊。” 扶霓停下手中的笔,看向屋外,眉眼之间也是愁色。 “我听闻,南方六省出现了雪灾,如今,灾情折子已然在路上了。只是如今临近除夕,怕是这些人又要瞒到正月十六开朝后再奏呈了。” 扶家本身就是从南方起家,所以扶霓得到这个消息自然又准又快。 “雪灾乃是人力所无法抗衡的天灾,多拖延一日便会有千百人死去,更有数万户流离失所。这若处理不好,是动摇江山稳固的大事,他们以为自己不在年关时节上报是聪明之举,实则是断了自己性命的糊涂决定。” 扶霓点了点头,“棠儿你说的和阿兄信上写的一模一样,百姓之事岂容疏忽,所以今日,阿兄和信王一同入宫了。” 上德殿内。 宗政衡面色阴沉看着眼前的奏呈,片刻后,他气得直接将折子摔在了书案上。 “十二月初雪灾就那般严重,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这帮子废物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居然敢瞒报此事!” 奏呈上写的雪灾情况,可谓触目惊心。 数万座屋舍被毁,粮草煤炭紧缺,不少人甚至冻死在了路旁,这般情形,自己坐于都城之中,竟是半点都未知晓。 “召六部尚书进宫,扶卿,你留下一同听听。” 大理寺掌刑狱,这事原本和扶越这个大理寺少卿并无关系,可是这份被底下地方官员瞒报的奏呈,是通过扶越才直达天听的。 这让宗政衡觉得,扶越倒不失为一个可以重点培养的心腹人选。 最起码,他心中是念着百姓的。 六部尚书匆匆入宫,直到子时前后才离开上德殿。 第二日,本已封笔的陛下,从上德殿内连发三道圣旨。 一是将南六省数位官员一撸到底,押送回都城等待严惩。 二是让信王为赈灾大臣,带领钱粮以及数千工兵前往南六省赈灾。六部全力支持赈灾诸事,不得有误。 三是命刚刚结束南疆战事的怀化将军裴怀安,带领三万玄甲军赶赴南六省辅佐信王赈灾,同时也是防止灾民暴乱,到时天灾人祸一齐爆发,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大晟再次陷入混乱。 信王在除夕前日带着人马匆匆离开都城,连一个安稳年都没过上。 不过,他倒是毫无怨言,毕竟身为皇族,享受天下供养,自然该为这天下百姓出力。 南六省的事处理不好,那是动摇江山的大事。 这其中还出了一件事。 二皇子宗政修主动提出想要跟随信王一同前往赈灾。 他的理由,是自己读孔孟之书,不忍见黎明百姓受苦,想要为百姓做点实事。 字字恳切,情真意切。 可宗政衡驳回了他的请求,以皇后正为其考量婚事为由,让其安稳呆在皇子府内。 除夕当日,圣上赐下福字给诸位大臣,而后便是晚上的阖宫家宴。 二皇子和四皇子上午按照规矩去给宗政衡这位父皇见了礼,而后便去了贤妃处,等待晚上的家宴。 见到两个儿子,贤妃只等他们行完礼后温和叫了起,而后又让伺候的宫人去拿提前备好的点心吃食。 宫人们只以为自家娘娘想和皇子殿下说些体己话,一个个笑盈盈退下了。 殿内便只留下母子三人。 贤妃柔柔看向二皇子,“修儿,你过来。” 二皇子疑惑近身向前,接着,贤妃挂着柔和的笑意,给了自己的儿子两个干脆利落的耳光。 “母妃!” 一旁的四皇子宗政綦惊诧地喊出了声。 自家母妃是最温柔不过的性子,素日里只看书下棋,从未见她动过怒发过火,更不要提自己亲自动手打人了。 二皇子被打得脸歪到一侧。 好在贤妃念在晚上除夕还有宫宴,不能让其脸上带伤出席,故而下手留了几分力,并未留下掌痕。 可二皇子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动过一根手指,更不要提是掌掴这般带有羞辱的责罚。 “你不服是吗?本宫问你,是谁允准你上旨要求跟随信王南下赈灾的?你上那封折子之前,有问过本宫或是你舅舅的意见吗?” 二皇子的舅舅,便是贤妃的弟弟,如今的内阁学士谢翀。 二皇子冷笑一声,“告诉你们又如何?母妃和舅舅只会让我安心等待父皇的圣意。可是我要等到何时?我十六岁了,父皇在我这般年纪时,都已经入朝参政一年有余了,可我还是一个游手好闲只能天天醉情诗画的皇子。母妃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喜欢那些书画,我恨透了我现在的模样,我为什么不能参政?为什么不能在父皇面前表现?我是父皇的儿子,是现在诸皇子中最为年长的,我难道就不能建功立业为自己谋求一番天地吗?” 二皇子的野心,已然在他的话语中表露无遗。 他不想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子。 他想坐上那顶位子,也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主宰万民的生死。 为什么?为什么母妃和舅舅就要一直这样压着他?! 兄弟 贤妃看着爆发的儿子,只轻声问道,“所以你父皇允准了吗?” 二皇子仿若一下泄了气,没了刚刚爆发时的戾气。 他垂下头,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恳求,父皇都不愿让自己跟着皇叔办差。 而自己之前数次到信王府拜访,皇叔也是各种推辞不见。 自己到底差在了哪里? 从小崇文馆内上课,他一节不曾落下,便是再晦涩难懂的文章他都要一一吃透。 可母妃从不许他表现出来。 人前,他永远只能是只醉心诗画的逍遥皇子。 “生于皇家,谁会不对那个位子动心呢?可修儿,你是如今皇子中最为年长的。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当今陛下正值年富力壮之时,一个皇子过早得表现出野心,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你和綦儿,是如今宫里唯二健康长大的皇子,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你们知晓吗?她们等着你表现,等着你犯错,届时,她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将你们拉下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二皇子一时无言。 这些话,母妃从未对他说过。 贤妃叹了口气。 这些年,她一直这般压着两个孩子,一是为了低调,二则也是考验培养他们的心性。 能够登上那顶位子的人,除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自身的心性也是至关重要。 要耐得住寂寞,更能忍得住平淡。 “你也该知道,整个谢家,官位最高的便是你的舅舅。可他的内阁学士之位,一则是陛下赏识,但更多是看在本宫诞育了两位皇嗣的份上。那是赏给谢家的。所以,修儿,你并无多少外家的势力可依。但同样,这也是你的长处,只要你足够老实,足够安分守己,足够淡泊名利,你将会在常妃腹中的皇子降生后,成为制衡常家最有利的武器。” 可惜,这一切都毁在了他私自呈报上去的那封奏呈。 还有这些时日他频繁去拜访信王,想来也已经招致了陛下的猜疑。 说到底,陛下将两个孩子临时分府出宫这件事,彻底打乱了她的布局。 出了宫,自己对他们二人的掌握力便下降了大半,阿兄性情又过于柔懦,根本管不住修儿和綦儿。 “那母妃,我该如何做?” 二皇子此刻也被贤妃点醒,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显眼。 贤妃叹了口气,平静道,“开春之后,皇后会为你选定皇子妃人选。本宫已有心仪的人选,临川鲁氏的长女,温婉雅静,正当婚龄,可堪良配。” 临川鲁氏? 鲁氏虽也是百年世家,但一向诗书传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算不上一等。 这绝算不上一门顶好婚事。 可看着自家母妃笃定的神色,想到因为一时冲动破坏了母妃苦心孤诣为自己营造的局面,二皇子只好垂下头颅,低声应是。 贤妃知道,二皇子并未想清楚。 而如今,自己也不需要他想清楚。 夺嫡之争,凶险万分,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素日里,大概是自己压得狠,并未发现修儿是如此冲动莽直之人。 不过好在,发现得早。 贤妃的视线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宗政綦身上扫过。 綦儿似乎比他的兄长看起来更沉稳许多。 看来,自己也要认真思考下,接下来的棋该如何下了。 从贤妃处出来去赴宴的路上。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母妃的宫殿,压低声音对四皇子说道,“四弟,看来我们一直误会母妃了。” 当初,他便是因为和自己四弟闲聊之时,被对方言语中不能施展才华的愤懑挑起了上进之心。 四弟喜爱弓马骑射,母妃允准他学,却不允许他表现得出彩。 “二哥,我们乃是天子血脉,不够出类拔萃本就是一种罪过,母妃如此要求我们,我们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博得父皇青眼!” 被四弟这么一激,二皇子也觉得如此蹉跎平庸下去不是办法,便冲动之下,做出了如此举动。 如今被贤妃这么一说,二皇子冷水浇头,也觉出了自己举动的不妥。 不过,他倒是没怀疑四皇子撺掇他的用心。 毕竟,在他心中,四弟不过才十一岁,还是个孩童而已。 四弟说的话,也不过是孩童的童言无忌,是自己意志不坚,怪不得旁人。 四皇子只憨憨笑了笑,挠了挠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二哥说得对。二哥,你可千万别告诉母妃这些。我,我怕她也打我! ” 四皇子这憨言憨语,让二皇子有些窘迫的同时,也更觉得自己这个四弟憨厚老实。 “放心吧,什么时候我这个做阿兄的不护着你了。” 两人说说笑笑朝着举办家宴的长信殿走去。 一侧的宫道上,明棠的仪舆正静静停在那里。 四周的宫人都悄然无声等候着她的吩咐。 刚刚行至此处,明棠一挥手,一行人便立刻停了下来,也在这里听完了两位皇子的交谈。 待两位皇子走远了,明棠瞥了一眼宝镜,宝镜立刻心领神会,朗声道,“起!” 一行十二人的浩荡仪仗,朝着长信殿走去。 仪舆上,明棠轻轻触了触手腕上的玉镯。 “阿姐,你看。这人啊,真是复杂而又可笑。” 兄弟也好,母子也好,他们之间靠那血缘维系的薄弱亲情,到底还能在利益面前支撑多久呢? 明棠到时,长信殿内的妃嫔和公主皇子已经到了大半。 见到明棠进来,刚刚还热闹的宫室居然静了一瞬。 昭贵嫔,似乎变了许多。 不少妃嫔偷偷打量着明棠。 今日是除夕,大多妃嫔都是着一些热闹些的颜色。 可这昭贵嫔,却偏偏穿了一身天水碧色的宫裙,极美,也极冷。 清凌凌站在那儿,有一种似乎与整个宫室里的人都隔绝开了的感觉。 除夕是团圆热闹的日子,可昭贵嫔的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她眉眼间都是懒洋洋的倦怠之色,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宋容华本就看不惯明棠,今日见她这般特立独行的做派,没忍住小声啐了一句,“除夕的日子,穿成这样给谁看,家里死了人吗?” 这话原本声音不大,可便便隔着数米,明棠直直看向了她。 那眼神,吓得宋容华手一颤,桌上的酒杯被碰到,撒了一桌的酒水。 婢女忙蹲身打扫。 直到明棠入座半晌,宋容华都没从刚刚那一个眼神中回过神来。 刚刚那个眼神,她是想杀了自己。 宋容华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圣上到,皇后娘娘到。” 很快,宫人的通报声打断了宋容华的呆愣。 除夕宫宴,开始了。 树敌 进入长信殿后,宗政衡的视线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明棠的身上。 这几日,他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明棠。 他的那些犹豫和迟疑,造成的伤害已然是不可挽回。 昭昭,已然不再信任和依赖他。 这些时日,每日下了早朝,他都会去长乐宫和明棠一起用早膳,午间若是没事,也会留在长乐宫用膳。 这在旁的妃嫔眼中是偌大的荣宠。 可明棠只是平静应对。 没有对这些时日冷待的怨恨和抱怨,也没有曾经的依赖和天真。 她仿若这几个月里变了一个人一般。 宗政衡想让两人之间回到曾经,却也知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那个孩子的性命还有自己的怀疑,横亘在两人中间,是无法抹除的心结。 “昭贵嫔今日倒是有些素净了。你年轻又生得美,多穿穿颜色鲜亮的衣衫也好看,别总囿于往日,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子嗣上的福分日后也都会再走的。本宫那儿有一匹流光锦,据说制成衣衫在日光底下行走流光熠熠,甚是好看。本宫年岁大了,穿不了这份好看,等明日本宫让人给你宫里送去,你穿上定然好看。” 皇后坐下后,瞧着明棠的打扮关心道。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可是那句不要囿于过往,便是在暗戳戳的挑拨。 毕竟,昭贵嫔为何失宠? 还不是因为她的脾气倔强,发现陛下对她心有怀疑之时,居然自请闭宫,断了陛下下台的台阶。 如今皇后又隐晦提起这个事,就不怕昭贵嫔又犯了性子,再和陛下闹起来? 陛下可还在这儿的。 果然,宗政衡神色冷淡瞥了一眼皇后。 倒是明棠笑了笑,表情恭敬,眼神里却毫无温度。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美意。只是,南六省如今雪灾正重,臣妾一介深宫女子,无力为百姓做些什么,只能在这些时日茹素戒奢,尽自己一份心力,为南六省的百姓祈福而已。”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 南六省的雪灾,后宫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可对于这些娘娘来说,南六省的雪灾,同她们有何关系? 这雪又不会下进皇城,这饥荒也不会闹到她们这些尊贵的主子头上。 何苦为了一些平头百姓,平白扰了自己除夕年关的兴致。 昭贵嫔如今说这话,是说满宫里人都没她体恤百姓吗? 皇后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只淡声道,“昭贵嫔倒是贤德体恤百姓。” 昭贵嫔贤德,更显得自己这个皇后穷奢极欲了是吗? 此时,一道声音打破了沉寂。 “昭贵嫔出身荆南是吧?您的父兄都是英豪,护卫荆南百姓数载,昭贵嫔从小长在荆南,看着父兄英雄壮举,自然也是对那里的百姓感情深厚。本宫敬佩昭贵嫔此举,愿手抄平安经十三卷,为我大晟百姓祈福。” 柔贵嫔这话就说的极聪明了。 她点明了昭贵嫔本就是南六省的荆南出身,自然对自己生长之地感情深厚。她的父兄又都是守护大晟南线战局的英雄,昭贵嫔耳濡目染,自然对百姓更为关注几分。 既抬高了明棠,又合理化了她的行为,给了其他妃嫔一个台阶。 不是你们不念着百姓,是因为昭贵嫔和南六省的感情格外深厚。 明棠的视线移到这位后宫中一向深入简出的柔贵嫔身上。 她今日打扮得也颇为简单素雅。杏色的暗花宫装,端庄却也不出挑,云髻上的钗环也都十分简单,显然她今日也未曾精心打扮。 看到明棠的视线,这位柔贵嫔露出一抹友善的笑意。 “柔贵嫔所言不错。昭贵嫔的父兄皆是于我大晟江山社稷有功之臣,昭贵嫔虽身在后宫,却也传承其父兄的品行,与百姓同忧共苦。大晟传承百余年,许多人已然忘了百姓为重的道理。南六省如今雪灾正重,皇宫之中如此骄奢,也是寒了百姓的心。朕着意将元宵宫宴简办,不必如此铺排。日后,朕宫里的吃食规格减半。 每日午膳四十六道菜,许多朕一口都未曾碰过便端了下去,实属浪费。也望诸宫妃嫔都能以身作则,为我大晟百姓祈福。” 这话,宗政衡是说的真心实意。 南六省雪灾的事,让他警醒了许多。 官员固然有错,但是他们下意识的这般行径,是否说明在地方官员心中,自己便是那等昏庸的君主? 视福瑞高过百姓,享奢靡重过民生。 今日,是有扶卿这般的忠勇之臣,才让南六省的灾情早一日送至御案。 那若是这般纵容下去,会不会如扶卿这般的直臣越来越少。 少有王朝会千秋万代亘古传承,但宗政衡绝不想大晟衰败于他的手上。 南六省的雪灾,是对他的警醒。 他略带赞许地看了一眼明棠。 他知道,明棠虽然纯稚天真,但却极为聪明,今日之事,她有一千一万个办法漂漂亮亮圆过场面。 但是,她就是故意这般做了。 得罪了许多宫嫔是不假,却也将后宫穷奢极侈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警醒了自己。 后宫虽小,但却代表着皇族。 王朝强盛富贵之时,四方钱财供养这这一座日食万钱的皇宫,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若是在百姓受苦之时,这座皇宫里仍是丝竹管弦之乐,纵情奢靡之声。 那么百姓或许一时不会说什么,但是积累久了,便是大晟动荡的诱因了。 明棠只默默垂下眸子。 她不爱宗政衡,但不可否认,在朝政之上,他算得一个合格的君主。 不论她身处何方,她总是希望百姓们能过得好一些,希望上面的君主们不要高高在上久了,慢慢看不见百姓们的苦难。 这些普通的百姓,他们是大晟存在的根基,也是支撑大晟传承百年的根本所在。 他们不是政治权谋的筹码,不是可以被随意舍弃的工具。 南六省的雪灾,是令人心痛的天灾。 但是同时,也是对大晟的一场机遇。 明棠希望,宗政衡能发现,如今的皇族,如今的官场,如今正处在怎样危险的境地。 她曾看过后宫的宫册,仅常妃一宫,每月的花销加起来明里暗里便到了一万多两。 每个月是有品阶份例规定不假,可很多时候,对于受宠有孕的嫔妃,这道规定不过是个摆设。 常妃有孕的这几个月里,单单人参吃掉了三百余根。 人参性热,且常妃一个人,便是再补,如何吃得这么多? 拿来熬汤的,入药的,甚至于数十根人参,只为了煮出一池水好让常妃药浴。 而此次南六省的赈灾银子,是七十万两。 这七十万两,是数万万百姓的救命稻草,对于常妃来说,不过不到十年的花销。 所幸,宗政衡此刻终于发现了这一点,那便还不算晚。 皇后 除夕的家宴,众人都吃得很谨慎。 不少妃嫔为了争奇斗艳,在钗环和服饰上都精心筹备了许久。 像皇后身上的宫装,看着低调,实则是用金线裹着东珠磨成的细碎珠粉制成,行走间流光溢彩,自显尊贵气度。 贤妃和瑾妃虽然素来立的淡雅形象,但是年节上也是难得往富贵打扮了几分。 至于常妃,她闭宫思过这么久,好容易有露面的机会,自然是打扮得要多华美有多华美,生怕别人因为她被陛下褫夺封号而看轻了她。 仅她发间那根金海棠珍珠步摇,便用了十六颗上等的红宝石为花瓣,硕大圆润的金珠做花蕊,十足十的雍容气派。 如今,妃嫔们只觉得自己精心挑选出的首饰钗环,沉甸甸压在发间,几乎让她们抬不起头来。 宫宴结束之后,宗政衡宿在了皇后宫中。 除夕之夜,按照规矩,自然是要帝后共同守岁的。 不过,上次小年宫宴,皇上便未曾给皇后娘娘这个脸面,此次昭贵嫔复宠,众人也不免揣测,此次陛下会不会破了规矩,除夕之夜给了昭贵嫔这个荣宠。 不过如今看来,陛下还是注重规矩的。 不少人暗暗放下了心。 宗政衡坐在榻上,手里随意翻阅着一本诗集,似乎看得很是入神。 皇后已然沐浴更衣好。 看着宗政衡坐在那儿,没有歇息的意思,皇后犹豫了下,还是柔声开口道,“陛下,夜深了,莫要看书伤了眼睛。” 宗政衡仿若没有听到,继续垂首看书。 在皇后又重复了一遍后,他终于抬起了头,似笑非笑看着皇后。 “皇后如今管教起朕来,倒是愈发顺手了。” “臣妾不敢!” 皇后扑通一声立刻跪在了地上,身后伺候的宫人也吓得跪成一片。 这样的罪名,即便她是皇后之尊也不敢轻易担上。 皇上是天子,是至尊,如何能由他人说半个不字。皇后所诧异的是,陛下为何今日会如此给她没脸。 宫宴之上也是,如今也是。 便是之前她同陛下因着瑾妃的事生分之时,陛下在面上也会给她保全皇后的体面。 若是为了昭贵嫔小产之事,那事又不是她一人做的,且如今已经过去了数月,陛下为何又会突然发落。 “皇后怎会有罪?皇后最是女中诸葛,哪怕朕让你好生养病,不要操心后宫诸事。咱们贤德的皇后娘娘,还是要想着替朕管理后宫呢?” 皇上从一旁的矮桌之上拿起一封书信,随手扔在了皇后面前。 一见那封信,皇后顿时明白了。 那是自己,前日寄往君山给太后的书信。 当初,是太后亲自选定了皇后这个儿媳,入宫多年,虽然如今太后常年待在君山,但是这对皇家婆媳之间的关系一直十足亲密。 所以,在自己如今失去宫权,而皇上更是对昭贵嫔越发沉迷的当下,皇后去信君山,将宫中情形润色一番,想要说予太后,获得她的支持。 太后本来明年夏日便会回都城避暑,皇后想要在这之前,先获得太后的支持。 “母后在君山礼佛,你若如此挂念母后,不若朕将你送往君山,让你陪同太后礼佛,也好全了你的一片孝心,如何?” 大晟百年来,何曾出过被送出宫的皇后。 皇后只觉自己的脸被生生撕下后又让人在地上生踩。 她死死攥着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恭敬而又谦卑。 “陛下,是臣妾的错。” 见上首的宗政衡没有动静,皇后只好当着众多伺候宫人的面,更恭敬地请罪道,“是臣妾一时冲动,只想着将宫中最近新发生的喜事同母后报喜,却忘了母后在君山是在为我大晟祈福,我身为皇后,岂能因这一些小事,扰了母后的佛心。请陛下责罚臣妾,臣妾甘愿领罚。” 尽管内心屈辱万分,但皇后知道,自己必须低头认罪,而且要认得心甘情愿,不能有半分怨怼。 屋内沉默了半晌后,宗政衡站起身,让德全为其更衣。 看着穿戴整齐又准备披上皮氅,一副准备离开架势的圣上,皇后近乎祈求地低声道,“陛下,今日是除夕,您就不能给臣妾这一份体面吗?臣妾嫁给您已经十八载了,您难道这一点体面都不愿意留给臣妾吗?” 今夜皇上从这里离去,明日前朝后宫会如何嘲笑自己这个皇后。 没了宫权就算了,如今竟是彻底被陛下厌弃,连留宿都不愿了。 “正是因为念着你同朕十八年的夫妻情分,这么多年来,朕才留了你一份体面,不料却让你愈发心狠手辣。皇后,好自为之吧。” 宗政衡拂袖离去,留下满面泪痕的皇后。 他和皇后,十八年夫妻情分,虽不曾琴瑟和鸣,但也曾相敬如宾。 可惜,人心易变。 他们二人,都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那封书信里,将昭昭描述成了熙华夫人再世。 她明明知道,母后对熙华夫人恨之入骨,她编排出的那许多无稽之谈,便是想置昭昭于死地。 他知道当年皇后小产的痛苦,也记得她曾经对江山稳固所付出的东西。 所以在她对自己亲妹妹瑾妃下手,害得瑾妃差点一尸两命之时,他未曾以此废除她的后位,虽除了宫权,但仍给了她皇后的尊荣。 甚至即便她和中秋夜宴一事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顾及情分,顾及前朝,都未曾彻底处置她。 可如今看来,皆是错的。 德全小心翼翼跟在自家陛下身后,看着外面雪越下越大,陛下却不肯上御辇,只漫无目的在宫道上走着,不知想要去哪里。 “陛下,这儿离着长乐宫不远,要不我们……” 宗政衡停下脚步。 就在德全以为他答应了之时,宗政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罢了,朕刚从皇后宫中离开,此刻去了长乐宫便是给昭贵嫔树敌,到时前朝参奏,怕是也要说她狐媚惑主,以致帝后失和了。何况……” 宗政衡遥遥往长乐宫的方向望去。 满天的风雪中,他根本看不到长乐宫,明明只隔了不远的距离,在此刻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的天堑一般。 “她此刻,应当也并不想见朕。” 一个背弃了曾经保护她的诺言,冷待她数月的夫君。 一个坐在高高在上的皇位上,对底下百姓疾苦毫无察觉的帝王。 她如何会想见? 漫天风雪中,宗政衡站了许久,许久。 元宵 除夕过后,明棠发现,宗政衡似乎变了许多。 他依旧每日按时来长乐宫,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迫切地想要从自己口中得到那一句原谅。 他变得平和了许多。 伴着冬日的暖阳,两人一同看看书,倒有了许多之前不曾有过的静好岁月。 偶尔宗政衡也会同她闲聊几卷战策。 能从先帝之时激烈的夺嫡之争走出来,宗政衡无疑是一个极为出色且优秀的政治动物。 文治武功,他都算得上第一等。 可很早之前,明棠便发现了他的弱处。 他太高高在上了。 这不是说宗政衡不是一个好君主,相反,他登基十多载,早朝未停一日,一直励精图治,虽称不上开世明君,但也称得上一句贤明。 哪怕宠爱后妃,他都是克制的,不愿出现先帝之时熙华夫人恃宠而骄,勾结前朝的惨案。 可他居于这所皇城之中,见到的,看到的,都是底下人精心草拟好的奏呈和吉祥话。 哪怕他最开始登基之时还存了警惕之心,告诫自己不要沉溺于这份精心构筑出的繁荣中。 可时间久了,人都是会懈怠的。 南六省的雪灾,便是给他的警醒。 自己虽然入了后宫,但是还是想为百姓们做些什么。 曾经的自己,只能救眼前人。 但若是自己能影响一位帝王,或许,便能救千万人。 宗政衡看着正认真读着一本战策的明棠,眼神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这些时日,两人的相处,没了曾经君王与后妃之间情浓也掩盖不住的身份压制。 他们更像一对友人。 昭昭待他,没了曾经失去所有亲人仿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依赖。 她似乎成长了许多,不再那般依赖他,但却多了一份平和和淡然。 宗政衡不得不说,他喜爱曾经一心一意只有他的昭昭,也欣赏面前这个聪慧淡然的女子。 只是,他还是会悔恨于那几个月的冷待。 “明日便是元宵了,此次宫中不设宫宴,一切简办。但到底是个节日,朕明日晚间来陪你放灯可好?” 这几日,宗政衡并未留宿长乐宫,他也未曾召幸其他妃嫔。 他只像个普通男子一般,用自己的方式想要讨好心爱的女子。 宫中最近也是难得平静了许多。 昨日,皇后仿若从除夕那夜的狼狈中走了出来,她拖着病体,亲自去了上德殿,为的是二皇子宗政修的婚事。 临川鲁氏的长女。 这是一个不出错的人选。 家世清贵,诗书传家,门生众多,足以与皇子匹配。 可同时,他们的族人大多不入朝为仕,鲁家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官拜礼部侍郎。 宗政衡允了。 待正月十六开朝之后,便会发下赐婚圣谕。 听到元宵,明棠翻书的手顿了顿。 良久后,她才轻声道,“我少时在家之时,父兄忙于军务,年关时节是我们难得相聚的时候。那时,父亲会为我做萝卜灯。他那样一个舞刀弄枪的武夫,却窝在厨房里,拿着菜刀比量半天给我做了一院的萝卜灯。从院子一路摆到了屋内。他说,这灯能庇佑我新的一岁眼明心亮,百病不生。” 说到这里,明棠怅然笑了笑。 “入了宫我才知道,原来元宵节都是放孔明灯祈福的,所谓的萝卜灯,不过是荆南乡野里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 宫里的娘娘贵人们,吃的用的无一不精致。 哪里会让这些粗陋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不。” 宗政衡抓住了明棠的手,认真看着她说道。 “那是一位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不是乡野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 元宵节那一日。 各宫都在放灯祈福,漫天飘舞的孔明灯,寄托着深宫中人的美好祈愿。 而长乐宫内,宫人们小心且诧异地看着九五之尊的陛下,一次次弯腰点起地上摆放好的一盏盏萝卜灯。 他是陛下,是皇上,自然可以吩咐旁人去点灯。 可他没有。 小心避开风口,宗政衡拿着火石,有些笨拙地将那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萝卜灯小心点亮。 点到最后一个之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双绣鞋。 抬头,是明棠。 明棠有些惊讶地望着满园的灯火。 将火石递给身后的德全,宗政衡有些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摩挲了下手指。 “昭昭,以往的元宵节,你有父兄在身旁。日后的每一个元宵节,朕都陪在你的身边,愿我的昭昭,眼明心亮,百病不生。” 他站在那里,如父如兄。 明棠睫毛微颤,一串泪珠滑落。 “昭昭。” 宗政衡有些慌乱,想要伸手为她擦拭眼泪。 却在伸出手的时候想起什么一般慌忙收了回去。 但是已然来不及了。 明棠抓住了他的手。 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上,是数道伤痕。 “没什么。” 宗政衡反手抓住了明棠纤细小巧的手。 “朕第一次做这些,为了弄明白这萝卜灯究竟长什么样子,还让德全去六局打听了一圈,好容易找到一个荆南出身的小内侍,跟着他才学会的。朕学得快吧,是不是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明棠含泪看着地上那一排排的萝卜灯。 每个灯都被做成了兔子的形状。 能看出来,雕刻这兔子萝卜灯的人手法不如何娴熟,做的每个兔子灯,都各有各的憨。 可是,正因不娴熟,这份心意,才格外难得。 “陛下的手,是执笔定天下的,怎能做这些?” 宗政衡摇了摇头。 “不,昭昭。圣上的手,的确有安天下之责,可同样,他也应当有护心爱之人之责。” 当着宫人,宗政衡这次没有再逃避,他直接说出了心爱之人几个字。 伺候的宫人们都忙低下了头,不敢抬头看。 “之前,朕总觉得,身为帝王,应当无情公允,如此才是于国于民有利。可后来,朕明白了。帝王说是上天之子,可归根结底也是人。人就会有情,若真摒弃感情,成为无情无欲之人,那他自也不会以苍生百姓为重。”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父皇对熙华夫人,错在给了她无边的宠爱,却又未曾好好教导她。 所有的恶,不是爱滋生出的,而是纵容滋生出的。 他和昭昭之间,不会成为那般。 “陛下,我还能再信你吗?” 良久之后,明棠抬头望向宗政衡。 眼神里,是宗政衡苦等了许久的那份依赖。 曾经得到之时,或许并未觉得多么珍贵。 可失而复得,竟才觉出其中的可贵。 “可以,昭昭,你我之间,绝不再生疑。” 小年那夜给出的承诺,宗政衡再次郑重说给了明棠。 “好。” 元宵佳节,陛下宿在了长乐宫。 这则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 第二日,宗政衡满面笑意地起身更衣上朝去了。 半个时辰后,明棠缓缓醒来。 站在一旁等着伺候她的宝镜,低声在她耳畔道。 “娘娘,柔贵嫔来了。” 柔贵嫔? 她怎么会来? 投诚 柔贵嫔? 上一次除夕宫宴,她主动站出来为自己解围这件事,明棠也着实有些不解。 若说是投靠,柔贵嫔在宫中十载,为何如今才站队? 而且,自己一个与她同阶且无子之人,如何就让她能下定决心投靠? 可若不是投靠,宫宴那日的举动,再加上这日破天荒的拜访,怕是宫中其他人也不会再相信她与世无争的立场了。 “帮我更衣。” 明棠准备去会会这个柔贵嫔。 小半个时辰后,明棠在外殿见了这位柔贵嫔。 同她低调的名声相比,柔贵嫔她其实生得颇为貌美,尤其一双眼睛,可谓顾盼生姿,尽态极妍。 这宫里从不缺美人,可即便如此,柔贵嫔也算得上是这宫里一等一的存在。 “让柔贵嫔久等了,是本宫的不是。” 两人是同品阶,明棠一照面,便同她行了个平礼。 正在喝茶的柔贵嫔忙从椅子上站起,一双柔荑拖住了明棠行礼的身子。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让平礼之时自己的身子略低了明棠半分。 “昭贵嫔言重了,是本宫今日来得早,叨扰了昭贵嫔。” 明棠的眸色深了些许。 柔贵嫔的意思已然很明白了。 两人坐下后,明棠也不试探了,直接开门见山。 “还没多谢除夕夜宴那日柔贵嫔的解围,本宫在此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说完,明棠端起茶盏,朝着柔贵嫔的方向示意。 柔贵嫔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些许,她也端起茶盏,淡笑道,“娘娘言重了,臣妾敬佩娘娘风骨,我母家如今虽不在南六省雪灾波及范围内,但是家中祖地还在平衍,也在南六省的范围中。娘娘挂念灾民,这有何错。” 喝完这盏茶,柔贵嫔轻轻放下茶盏,敛袖起身,朝着上首的明棠行了一个大礼。 “柔贵嫔这是何意?” 明棠站起错开半身,未曾受全这一礼。 她二人同阶,如何受得起这礼。 “娘娘深得陛下爱重,臣妾久居宫中,常感飘零,唯觉娘娘亲近,万愿娘娘垂怜。” 这话,这姿态,已然是将自己放在了低位。 “柔贵嫔,你是贵嫔位,本宫也是贵嫔位,且你膝下还有三皇子可依可靠,又如何当得起你这个礼,你真是折煞本宫了。” 边说,明棠走到了柔贵嫔身边,将其扶起身。 明棠在等柔贵嫔拿出自己的诚意。 毕竟,她的投诚来得毫无理由,让人不得不防。 柔贵嫔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站起身,亲昵握住明棠的手,低声道,“我知昭贵嫔对我今日来访心存疑虑,但我心之诚,愿剖于日月之下。”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更坚定了三分。 “昭贵嫔应当知道,三皇子面有红斑不愿见人这则传闻吧。” 对于一个母亲,在人前讲述孩子的残缺,无疑是痛极剜心的一件事。 “这件事不是传闻,是真的。” “若真的是上天不垂怜,让这孩子天生存憾也便罢了。可这是人为,那红斑是胎里的毒素,那药本来是冲着要我和那孩子的性命去的,可我儿命大,他救了自己的命,更救了我的命。本来我以为这红斑只不过是让他面有缺憾罢了。可是,如今他面上的红斑,已然蔓延到了全脸。太医说,这是他身上的毒素开始蔓延,若按这个趋势下去,最短半年,最多一年,毒素便会扩及到心脉,药石无医。” 柔贵嫔说到最后,已然是眼中含泪,身子更是激动到微微颤抖。 “昭贵嫔,我不怕将自己的目的说予你听。这件事我让太医瞒了下来,连陛下也不知道。我儿如今的命已然是看到尽头了。之前,我各种忍让,便是为了保全我们母子。哪怕旁人说我怯懦,说我无能,我都无所谓。可如今他已然成了这般模样,那我还有什么畏惧的。我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予你,只求你能助我为我儿报仇雪恨。” 她在生下康儿之时,因为子大难产,伤了身子,不仅无法再度生育,便是连侍奉陛下都不能够了。 对于一个宫妃来说,她几乎等于已经死了。 原本有康儿在,哪怕康儿在旁人眼中,是一个身带红斑,生来不祥的皇子。 可对于自己来说,总算在这深宫之中,还有一个亲人,一份依靠。 可等太医诊治出康儿命不久矣后,柔贵嫔只觉自己的一切都崩塌了。 她重金收买了太医,让他瞒下了脉象。 太医也怕陛下到时怪责他未能照料好皇子,多年以来居然未能诊断出那毒素蔓延之兆。 于是,他收下了银钱,将三皇子的脉案记录为一切正常。 在那之后,柔贵嫔便开始筹谋起了报仇。 选择明棠,不是柔贵嫔的一时冲动之举。 在昭贵嫔失宠的时日里,柔贵嫔一直在观察她。 在这宫里,失宠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失宠还能让陛下念念不忘,是能让他甚至走神之时,都会念一句昭昭。 昭昭,那大概便是昭贵嫔的小字吧。 陛下居然会费心去记一个妃嫔的小字。 便如自己,伺候陛下十余载,陛下可曾记得她的闺名秦宛? 秦氏,柔贵嫔,这两个名号让自己也变得面目模糊。 柔贵嫔当时便敏锐发觉到,这个昭贵嫔不简单。 她能让一直克己复礼的陛下为她破例数次,更是牵挂至此。 那她如今的失宠,更像是一场与陛下心上的博弈。 若输了,她便只是昭贵嫔。 可若赢了,她便得到了一颗帝王的心。 所以,柔贵嫔决定赌一次。 若是昭贵嫔能够复宠,她会将全部押宝在昭贵嫔身上,因为怕是只有她,能够帮自己报当年之仇了。 她的康儿,那么懂事,那么乖巧,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便救了自己母妃一命,可为何老天爷如此不公? 让那等恶人能够安安稳稳坐在宝座之上,让自己的康儿或许连再一年的除夕灯火都看不到了。 她恨!她怨! 所以,当得知至尊至贵的陛下,居然也会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般,亲自动手给心爱的女子做了一院的灯。 柔贵嫔知道,明棠就是她要找的人了。 “你的仇人,是谁?” 明棠心中已然有猜测。 柔贵嫔生下三皇子是在十三年前,陛下还未登基之时。 “皇后,虞非雁!” 柔贵嫔的眼神之中满是恨意。 王府 柔贵嫔当年在王府之时乃是庶妃。 她母家出身不显,被赐入王府,更多是因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当时还是王爷的陛下,王府之中并无太多姬妾。 大皇子是庶妃王氏,也就是后来陛下登基后追封的诚妃所生。 她是太后娘娘当年赐给陛下的宫婢,后来成了通房,在产子之后成了庶妃。 她跟随陛下最久,又生了长子,在府中地位超然。 而后,便是当时还是侧妃的贤妃和平修仪。 凭着出众的容貌和柔婉的性情,柔贵嫔在当时也得宠风光了一些时日。 很快,她便怀上了身孕。 “当时还是王妃的皇后很是照顾我,因着我是庶妃,分例和赏赐都有限,她甚至从自己的分例里拨东西给我。我一开始还很是谨慎,每样东西都小心查验。可是每次都是毫无问题,渐渐地,我觉得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况且当时身为侧妃的贤妃都顺利生下了孩子,她何必在我这小小庶妃身上使力。所以,我便不再疑她。” 提起当年,柔贵嫔的眼神里依旧是充斥着悔恨与痛苦。 她恨自己的一时轻信,害了自己,更害了孩子。 “孩子生下来之时,半张脸上都是红痕,而且出生后一直未见啼哭,后来是陛下不顾康儿这张脸可能会引来先帝的不喜和对王府的降罪,请来了太医,这才救回了康儿的性命。那之后,先帝果然因此斥责了陛下,说这个孩子乃是不祥之兆。为了不让陛下为难,我自请不再侍奉,带着康儿在王府的一处小院中闭门不出。” 那些时日,柔贵嫔想起便觉得难熬。 旁人异样的眼光不说,甚至包括她自己也在想,是不是她真的生而不祥,不然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孩子。 她不怪陛下,陛下已经做到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了,在夺嫡之争最关键的时刻,他不顾这个孩子可能成为旁人攻讦他的把柄,请来太医救回了这个孩子的性命。 好在康儿懂事得很,他很聪明,走路说话都学得很快,慢慢让柔贵嫔觉得,这日子似乎也多了许多的盼头。 后来,陛下登基,她们从王府搬到了皇宫里。 诰命进宫拜见,承蒙圣上垂怜,她这才在离家数年之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可母亲见到康儿的第一眼便大惊失色。 她直言,康儿面上的红斑,或许不是天生,而是中了毒! 因为娘亲的姐姐,她的姨母,当年便是如此死在了妾室手上。 姨母的运气比自己更差一些,孩子没活下来,她也缠绵病榻,不过半年便香消玉殒了。 姨母当年为了给死去的孩子查明真相,不顾名声和夫家的反对,拖着生产完孱弱的身子,提着刀将那妾室的双手砍下,从那吓破了胆的女人口中得知了真相。 原来,在姨母有孕期间,那妾室日日装着温顺模样,亲自下厨房炖煮各种滋补的膳食,那膳食大夫都查验过无事,加上姨丈偏宠那位妾室,训诫姨母当有正妻的大度和包容,所以姨母并未设防,喝下了那些膳食。 其实,那些膳食的原料,那些猪羊牛鸭鱼,都被人喂了微量的砒霜。 每顿中的量少到连银针查验都查不出,可是一旦吃入人体,便会天长日久的积累,直至爆发。 那孩子面上身上的红斑,便是砒霜作用于胎儿身上的痕迹。 姨母去世的原因,除了产后忧思过度伤了身子,和身体内残余的砒霜余毒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柔贵嫔听完这一切,只觉如遭雷击。 她想起自己有孕之时,皇后为了彰显贤德送来的那一堆名贵稀罕的食材和药材。 甚至自己脾胃不调吃不下东西的时候,皇后还吩咐后厨每日都炖了清淡温补的膳食送来。 那些东西,也是查验过并无异样。 想到自己生子之后,皇后便再未曾来瞧过自己一眼,一反她之前的贤德模样,柔贵嫔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想将这一切告诉陛下,她要揭穿皇后这个恶毒之人的真面目! 可秦夫人拦住了她。 “宛儿,事情已经过去了数年,便是有证据,也早随着时间消失了,你只凭几句话,如何去扳倒皇后。况且陛下刚刚登基,他怎会允准在这个时候后位有变?!虞家也不会允许他们好容易扶持出的皇后倒台的!你活了下来,康儿活了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话刺耳,却是实话。 秦家如何同虞家相比?自己一个小小贵嫔,如何同尊贵的皇后相比? 而就在这时,皇后因为给母后皇太后,也就是先帝的皇后张氏侍疾,结果以致操劳小产的消息传了出来。 张氏自陛下登基之后,一直不算安分。 她生有嫡子雍王,本以为皇位非雍王莫属,岂料先帝认为雍王碌碌无能,不堪大用,将皇位传给了如今的陛下。 张氏一直以生病为由不肯接母后皇太后印,导致前朝后宫非议不断。 可皇后这一小产,一定不慈的帽子彻底毁了张氏的名声,直接解了陛下的危机,让张氏不得不停止了这场胡闹,低头接过了母后皇太后印。 不过半年后,张氏便病逝在了宫中。 得知皇后小产消息的那一刻,柔贵嫔知道,自己报仇无望了。 皇后这一小产,等于陛下承了她的情,只要皇后无大错,她的后位将稳如泰山。 果然。 后来皇后的亲妹瑾妃入宫,那倒是个聪明人,将皇后想要舍母保子这件事闹了出来,可即便如此,圣上还是念及当日皇后之功,留了她的体面,只是夺了宫权。 虽然没了宫权,但是这几年来,皇后该有的体面,圣上也从未缺过她半分。 直到,昭贵嫔的出现。 “你小产那件事,皇后也有参与其中是吧?陛下虽然未曾如何重罚皇后,但是自那之后,他彻底不再给皇后脸面了。小年夜也好,除夕之夜也好,陛下都不再宿在皇后宫中。你知道对于陛下这样一个将规矩体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吗?” 柔贵嫔直直看向明棠,眼神中是十足的笃定。 “在他心中,你重过皇后,重过他的规矩体统,重过他所坚守的那些原则。”“所以,昭贵嫔,我将一切都说予你听了,你愿意接受我的投诚吗?” 恨意 那日,柔贵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从长乐宫离开。 回到自己的寝宫后,柔贵嫔刚在婢女的伺候下打算卸下钗环,外面便传来了一道少年声,“母妃!” 柔贵嫔收敛起脸上的疲倦之意,扬起笑脸应道,“康儿,快进来。” 一道少年的身影走了进来。 少年生得很好,五官像极了他的母亲,清俊雅致。 若是没有那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红斑,绝对称得上一句翩翩少年郎。 少年目光澄澈,拿着一张大字递给柔贵嫔。 “母妃,你看我写的字是不是又有进益了。” 三皇子将自己今日写的最满意的一张大字递到了柔贵嫔面前,一副等着夸奖的表情。 柔贵嫔仔细瞧了瞧,在少年期盼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康儿的字越来越有大家风骨了。再这么练下去,怕是我们康儿要成一个大书法家了。” 看着少年欢喜的笑,柔贵嫔几乎想要掉泪。 她只能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心,才能不再康儿面前表露出任何的异样。 康儿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却因为面上的红斑,一日都未曾去弘文馆。 他的诗书启蒙,都是自己一点点教的。 圣上本来曾经想让先生单独来教导康儿,可是柔贵嫔思索了许多日,还是拒绝了。 从小到大,她为康儿创造了一个近乎完美无缺的生活环境。 伺候的宫人们从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半分对那红斑的害怕。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旁人没什么区别。 便是偶尔会问起自己脸上的红斑,柔贵嫔也只温柔笑着,说那是上天给他留下的小印记,让自己可以不论在何处都可以一眼认出他。 对于康儿想要去外面看看的冲动,柔贵嫔也只以他的身子不好为由按了下来。 可是即便如此保护,还是没能保护好这个孩子。 看着康儿脸上那又略大了一点的红斑,柔贵嫔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只要能为康儿报仇,自己这条命都可以献给昭贵嫔。 没了康儿,自己还有什么好再失去的呢? 开朝后的第一件事,宗政衡便是定下了二皇子的婚事。 同时,封二皇子为庆王的旨意,也和赐婚的旨意一同发了下来。 宫里宫外一直盯着二皇子的人也略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鲁氏女算不得极好的婚配,但是陛下总算给二皇子封了王爵,定了婚事,看着总算是要让其入朝听政了。 贤妃因着赐婚一事,专门去皇后宫里拜谢。 毕竟,面上这门婚事可是皇后一力操持的。 自从除夕之夜圣上拂袖离开后,皇后已然彻底病倒。 前几日,也不过是拖着缠绵病体去跟陛下商谈二皇子婚事。 如今此事了结,她佯装出的精神和体面也一下垮了。 屏退宫人,殿内只剩下皇后和贤妃二人。 贤妃熟稔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汤药伺候皇后用药。 “如今只有你,还会把本宫这个皇后看在眼里。” 皇后的声音里满是自嘲。 除夕那日,她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一夜。 她在想,自己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两个人名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虞非晚,明棠。 一个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妹,但是对自己处处提防,更是故意做局诱自己对她动手,害得自己被陛下夺了宫权。 一个更是可恶,一个仅有美貌的女人,居然就那么轻易动摇了陛下多年未曾软化过的心。 陛下为了她,第一次彻彻底底同自己撕破了脸。 那一刻,皇后前所未有的惶恐。 她惶恐的不是陛下对自己的态度。 而是,他居然也会爱上一个人。 他怎么可以爱上一个人? “臣妾当年是和娘娘同年入府的,娘娘您一直对臣妾很是照顾,臣妾感念不已。如今,您又如此照拂修儿,臣妾自然更是敬重感激。伺候娘娘,都是应该的。” 贤妃将姿态放得十分恭谨,丝毫没了曾经万般不沾尘埃的高洁模样。 皇后的心里略微舒服了些。 当年,她嫁入王府之时,王府里已经有了一个身怀有孕的庶妃。 很快,贤妃这个同自己一起进府的侧妃也有了身孕。 她不是没想过动手。 只是,都失败了。 那庶妃纯粹是运气好。 自己入府之时,她已经六个多月大的肚子了。 尽管自己看她的肚子极不顺眼,但是刚刚嫁过来的自己还没有那般能力,能一击即中不留痕迹地拿掉那贱人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府的长子降生。 后来,贤妃,也就是当时的谢侧妃也有了身孕。 那时已经掌握了王府的自己,自然是想除掉这个孩子。 但是,谢侧妃突然跌了一跤。 府医诊脉,说她这一跤摔得不轻,需要静养保胎,便是孩子生下来,也未必会康健。 当时还是王爷的陛下大怒,彻查府中,要找出背后之人。 当时正值夺嫡之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内宅不宁随时会成为别的皇子攻讦的借口。 宗政衡决不允许这般情况出现。 于是,皇后被迫收手。 那一跤的幕后真凶,直到今日都是一个谜。 这些年,皇后看着贤妃愈发与世无争,两个孩子也养得愈发荒废,她自然是十分满意。 不过如今,再来看自己曾经十分满意的两个“纨绔”皇子,皇后倒是生出了许多意见。 “修儿的婚期,礼部拟了六月十三和八月十六这两个日子,日子都不错,离着如今也不算远了。到时,修儿也可名正言顺入朝听政。你也该多让人督促督促修儿,不要总是沉迷字画之间,哪怕多入宫在皇上面前走动走动也好,别让皇上忘了他这个儿子。” 皇后代表虞家,已然和贤妃达成了盟约。 她助二皇子登基,而二皇子需得过继于她的名下,成为名义上的皇后子。 这是一个十分严苛乃至无理的要求。 毕竟,过继到皇后名下之后,二皇子就不会再和贤妃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日二皇子得以承继大统,贤妃也不会成为圣母皇太后。 可贤妃应下了。 “修儿让我养的只懂诗画,若娘娘能给他更好的前程,我这个做娘母妃的何须阻拦。况且,修儿他日若真有造化,想来也不会忘了綦儿这个亲弟,我便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贤妃的话隐晦却直白表现了她的意思。 她做不了太后不要紧,反正二皇子跟着她不过也是个诗画王爷,若皇后娘娘能给他前程,到时候也能提携下四皇子,提携下谢家,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宫里,还是如你这般的聪明人让人省心。” 皇后微微一笑,看着似乎很满意贤妃的模样。 只是,在贤妃转身放药碗之时,两个人的神色都瞬间冷了下来。 各怀鬼胎,不外如是。 战事 二月初,南六省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信王宗政璟到了南边之后,雷厉风行,迅速将灾民安置妥当,同时拿地方上一些各怀鬼胎的世家开刀,十足震慑了那些暗中涌动的人。 如今,南六省的情形已然基本稳定,灾民们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同时,信王在给自家皇兄的信中,大力褒奖了那位怀化将军裴怀安。 南六省势力复杂,单从雪灾的奏呈能够瞒报如此之久便可看出。 哪怕信王乃是皇族,是当今圣上的亲弟,但是刚到南六省之时,他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每项举措落实都举步维艰。 即便圣上下旨处理了不少主政官员,但是他们遗留下的那盘根错节的大网可不是能轻易处理干净的。 信王主理北府数年,深得宗政衡的信任,自然不是什么庸才。 他面上只做出无能为力的庸弱模样,麻痹了南六省那一群地方官员。 但是,在裴怀安到达之后,有了那三万玄甲军为后盾,信王终于露出了他的狰狞面容。 南六省的雪,几乎被漫天的血光给埋了个彻底。 信王有圣上给予的先斩后奏的权力为依仗。 而裴怀安手握兵权,那三万玄甲军都是刚刚从战场之上下来的,浑身血气凛然,无人不惧。 两人配合无间,借着雪灾之名,将南六省那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收拾了一通。 彼时,明棠正在为宗政衡研墨。 听到裴怀安这个名字时,她手头的动作略微一停。 宗政衡虽然在处理政务,但心神也在一直关注着明棠。 他抬头温声问道,“昭昭认识裴将军?” 也是,昭昭的父兄便是和裴怀安同在一营,想来应该也有所耳闻。 “认识。裴将军,曾经救过父亲一次,是我们明家的恩人。” 染血的战场,嘶吼的马鸣,血溅在人脸上那种温热更让人作呕的感觉。 直到今日,明棠都未曾忘记。 “竟还有这层渊源?” 这些时日,宗政衡一直让明棠在上德殿陪侍。 倒也不是完全伺候笔墨,更多时候,是宗政衡自己在御案之上处理政务,而明棠则是在一旁的小书案上自己翻看宗政衡的藏书。 宗政衡日常看的书涉猎极广。 这本不是一位后妃该看的。 可在宗政衡的默许下,游记、史记、战论,乃是治国策,明棠走上了一条和其他女子截然不同的路。 当然,明棠没忘记自己在宗政衡面前的形象,是一个除了战策,其他书籍未曾看过几本的将门之女人设。 所以遇到不懂的地方,她便直接请教宗政衡。 作为一个从夺嫡之争中胜利走出,且如今执掌朝政十载的帝王,宗政衡在学识和见识方面自有其出众之地。 一时间,宗政衡竟有了些当夫子的感觉。 慢慢的,甚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朝政,宗政衡也会当做考题一般讲给明棠,听听她的不同见解。 明棠许多时候虽然是女子之言,却能给予宗政衡不同的启发。 “南疆战事已平,裴爱卿不久也应当回都城述职了。” 宗政衡感叹了一句。 明棠思索片刻,却摇了摇头。 宗政衡不解其意。 “怎么了?” “臣妾认为,裴将军怕是没那么快能够回都城述职了。昨日臣妾处理宫务,发现北边进贡的人参,比往年的要短上三成。臣妾本以为是六局的人中饱私囊,贪到了面上,便召来管事的询问究竟。结果,底下的人说是这些时日北边遭了数十年难得一遇的严寒,大半作物都冻死了,进贡人参的几处郡县都遭了灾。” 见宗政衡面色凝重,似有怒色。 明棠忙安抚道。 “陛下没听闻此事,是因为这冰灾不像南六省的雪灾那般压垮屋舍,害得百姓流连失所。大多是只对作物害了灾,我大晟北边诸省历来都是粮草丰沛,便是一季作物受损,也不会对民生造成多大影响。只是,臣妾怕的是…” 宗政衡显然和明棠想到了一块儿。 “阊骜人。” 阊骜是盘踞在大晟北的游牧民族,人人尚武,之前和大晟北边界多有摩擦,但整体来说,却还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严寒不会只作用于我大晟的土地,阊骜的领土必然也是遭了殃。他们不像大晟有丰沛的粮草储备,一旦真粮草不足,他们必将会劫掠边陲百姓。” 大晟在北边的驻防军仅有五万之数,虽然看似在数目上不算少,但是这些驻防军已然数年未曾经历过真正的大战了。 宗政衡之前也考虑过阊骜这个心腹大患的问题。 但是当时南疆问题更为棘手,只能将更为精锐的力量聚集南疆。 “这些酒囊饭袋的东西。北边出现冰灾,阊骜没了粮草必定会有所异动。不提早布防,难道要等阊骜劫掠我边陲百姓的奏章递到朕的眼前吗?!” 南六省的雪灾,北边的冰灾,接连两件事,让宗政衡清楚地发现,自己以为的一派政通人和的景象下,究竟藏着多少猫腻。 就像一床华丽的锦被。 他们给君王看的,是这床锦被华丽的绣面。 但是实际锦被之下,早已经是藏污纳垢。 宗政衡立刻传召几位尚书进宫,针对阊骜一事提早布防。 同时,命令北边诸城地方守备军抽调人手前往边陲,更让裴怀安带领全部玄甲军急行军赶往北疆。 从南到北,少说也需要一月以上的时间,无异于调远水解近渴。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大晟上代君主重文轻武,导致朝中武将断层。 即便宗政衡登基后努力想要改变这一点,但是由于先皇纵容,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想要提高武将的地位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 所以当初明家父子不过中阶武官,但是远在皇城的宗政衡都能注意到。 大晟,太缺武将了。 处理完这一切,已然是黄昏时分了。 宗政衡走到后殿,发现明棠已然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他笑了笑,正准备将人抱起放到榻上睡。 正在这时,德全似乎得了什么消息,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宗政衡被他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动作,皱眉望向德全。 他一向最是机灵,今日怎么这般毛手毛脚。 “陛下,六皇子生了天花。” 德全一脸的惊恐之色。 天花 宗政衡面色一变。 “怎么会得天花?” 不怪宗政衡谈天花色变,实在是这病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坎儿。 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当年熙华夫人唯一的孩子,那个先帝属意大统的皇子,十二皇子,便是刚刚满月就死在了天花之上。 当时都城中出现了天花,宫中严防死守,生怕在皇宫里出现病情。 结果,就那么巧,伺候十二皇子的乳娘得了天花,直接传染给了皇子,导致那个孩子苦熬了三天还是去了。 而最后调查,乳娘的天花,是因为给宫里送新鲜时蔬的车夫染了天花,那一车时蔬,是专供乳娘食用的,为的就是保证乳娘奶水充沛,十二皇子能更康健。 谁知道,竟然害了十二皇子。 那也导致了后来熙华夫人的彻底疯狂。 恰好在这时,明棠也醒了过来。 她听到天花二字,也是十分震惊。 “是伺候之人的问题吗?皇子金尊玉贵,怎会染上天花?” 德全苦着脸点头。 “起先是一个小内侍染疾,行宫总管处理得很快,立刻将那小内侍隔离了起来,死后的尸体也都焚毁处理了。只是,还是没控制住时疫,不过两三日,如今行宫里已然有六七人出现了天花之症。” 行宫总管倒是丝毫不敢瞒报,在出现第一例的时候便已经让人往皇宫报信了。 只是他没想到,事态会发展的这般严重,报信的人还在半途,结果六皇子也染上了。 宗政衡只觉今岁这个年过得越发让人头疼。 南六省的雪灾,还有地方官员的心思各异。 北边的作物受损,以及阊骜的蠢蠢欲动。 如今,行宫里出现了天花,一个弄不好,又要肆虐开来。 “让人将行宫围起,不准随意进出,务必将时疫控制在行宫之内,防止扩散开来。令让太医署医正迅速带人前往行宫,全力救治。” 虽说全力救治,但宗政衡几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天花疫症,大晟立朝初代便已经出现,至今百余年,一直未曾有有效的治疗办法,只能靠人硬熬。 对于那个被养在宫外,这么多年来未曾见面的孩子,他不是没有感情。 但对于一个诞生于阴谋算计中,流淌着异族血脉的孩子,养于行宫中,远离权势的同时也更加安全。 “是!” 德全正准备领旨去太医署传旨,结果却被明棠叫住了。 “德全公公等等。” 明棠转头望向宗政衡,眉宇间多了分凝重之色。 “关于天花之症,臣妾想举荐一个人。她或许对于此症有法。” 能治愈天花之症? 宗政衡神色一变,“谁?” “太医署医女方苹。” “之前臣妾闭宫之时,唯有方医女会时时来看望臣妾,给臣妾诊脉。臣妾同她也多交心了几分,那次闲聊,方医女曾经提及她之前跟随她的父亲四处游历之时,碰巧遇上了一个村子天花肆虐。那次,半个村子的人死于天花之症,她亲眼见证了其可怕之处,后来的几年里一直在钻研如何治疗天花,或者说,如何让人再不被天花困扰。” 迎着宗政衡的目光,明棠神色镇定地说出了那个让满殿的人都惊讶的答案。 “她找到了。” 一炷香后。 方苹被急召到了上德殿。 来的路上,德全已经大致同她讲过了,所以一进殿,方苹恭敬行了礼后,便开始讲宗政衡如今最关心的事。 “回禀陛下,小臣的确在天花之症上有一些心得。小臣在进入太医署之前,曾经游历四方,见过不少得过天花之人。” 方苹从袖中拿出一沓纸张,敬呈过头顶。 “陛下想来应该也知道,天花之症,人只要一生之中生过一次,此后便不会再生。只是,天花之症凶险无比,少有人能从其中熬过来。但是,小臣曾见过一妇人。她所在的村庄被天花肆虐,她的夫君、儿女全部都生了天花,最后痛苦死去。但是这位妇人,她却直到最后,都没有被传染上。” 德全将纸张拿过,检查过后恭敬递给了宗政衡。 那纸张之上是方苹写的各种关于天花的研究。 “牛痘?” 看着上面这两个字,宗政衡疑惑地皱眉。 “是,这便是那妇人能活下来的真正原因,牛痘。” 一旁的明棠拿起桌上的热茶,轻轻啜饮了一口。 茶盏遮住了她嘴角上扬的弧度。 牛痘。 在那话本之中, 这是常妃进献出的妙方。 自己的出现如今已经让故事的发展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但是有一点是没变的,那便是这场天花之症的发生。 虽然比梦中早了半个多月,但是还是来了。 方苹所谓的游历、研究,都是瞎编的。 牛痘之法的真正来源,是自己梦中所见的常妃进献的那纸方子。 那张方子,让当时还有珍妃封号的常妃成了庄珍夫人,她的父亲常维生更是得了一个永安伯的封爵。 自己的梦中,瑾妃也是如现在这般生下了五公主,只是五公主是足月降生的,生得玉雪可爱,瑾妃也因此成了昌瑾夫人。 而珍妃则未曾有孕,大概是因为自己未曾出现,珍妃也没有感受到强有力的威胁,因而并没有冒险服药。 但是,她用那一纸牛痘方子,保了自己的名位宠爱,更保了常家的富贵荣华。 不过如今,自己不想把这份机遇留给她了。 方苹本就在医术一脉堪称大成,有了明棠提供的大致方子,她自己一个人,用了小半年的时间,已然是将方子彻底钻研透彻,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 同时,除了以牛痘预防天花之外,对于身患天花之人如何度过时疫难关,她也有了自己的法子。 如今的太医署被各宫收买得如同筛子一般。 方苹虽然可靠,但到底只是一个医女,在太医署权力有限。 既如此,便借此时机,推她上位。 同时,若能救下那位在这场时疫中无辜死去的六皇子和那许多宫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明棠慢悠悠放下了茶盏。 另一边,宗政衡已然拍板,让方苹带领太医署的一半精锐太医前往行宫,同时将那里作为牛痘的试验地。 “若是你能够救回六皇子,朕便封你为太医署正五品医官。若你所提的牛痘之法当真能够奏效,那么,太医署正四品医正的位子,朕便留给你。方医女,你将是大晟立朝百余年来,第一位女医正。” 宗政衡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如今的医正,已然是知天命的年纪,若是方苹能够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做到这个位置上,她不仅是大晟第一位女医正,更将是最年轻的一位医正。 方苹自信一笑。 “小臣领旨,必定不负陛下期许。” 惊恐 “你说,太医署的那个医女方苹,她提出了用牛痘之法来防治天花?” 春锦殿内,常妃不可思议地望着底下的副医正。 她斜靠在榻上,硕大圆润的腹部格外引人注目。 常妃如今有孕已近八个月,但是那腹部却要比寻常将要临近产期的孕妇还要大上许多。 她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本想让方苹来春锦殿内为她伺候待产。 毕竟当初瑾妃生产之时,方苹那一手针法可谓妙手回春,直接救回了瑾妃母女的性命。 常婠拥有现代人的灵魂,对于古代这落后的生产技术自然是有所担忧的。 可谁料竟然得知了方苹前往行宫负责天花治疗一事。 她自然记得原着中提到的这一情节。 行宫天花肆虐,六皇子死于天花,接着天花更有逐渐在皇都里传播起来的架势。 当时,是信王领旨去办的这件事,他直接采用了最残暴的方式,将行宫附近染疾的村落重兵围守起来,不准一人进出。 若能命大熬过天花的,便统一被移入建好的观察营帐内,待观察十日无碍后便可重获自由。 若是熬不过,便和村子一起被火焚烧殆尽,彻底斩断传染的可能。 虽然残忍,但是的确将那次时疫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并未造成巨大的损失。 常妃初读这个情节时,只被信王的手段之残忍而吓到。 但是当她穿到书中后,她便意识到了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在现代社会,天花早就有了防范的手段,若是自己能够献上计策解决这一绝症,便等于拥有了一块免死金牌。 所以,她早在江南之时,便已经暗中找人研究,更是带着这一方子进宫,为的便是在合适时机献上。 她也想好了说辞,便说是当年一位云游道人所给,还能为自己加上一层上天降福瑞的光环。 行宫那处,她也早就安插好了人手,随时传递消息,只要行宫的时疫再扩散严重些,最好是六皇子快不行了,她便会出手。 毕竟,她可不想救回六皇子,就算他并不得陛下的宠爱,自己也不想给腹中的孩子再增添一个对手。 如今只是几人的小范围传播,她要等事态严重到不可收拾,如此献出的方子才称得上雪中送炭。 若有人质疑为何此时才献上,也完全可以用一句从未将方子当真,不过时疫严重故而冒险一试给掩过去。 可没想到,居然被方苹抢了先。 最让常妃惊恐的是,方苹从何处得知了牛痘? 若只是防治天花的法子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一样的名字。 难道,她也是穿越而来的? 常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她一直把自己穿越而来,对许多重大节点的剧情有着预知能力这件事作为自己最大的资本。 如果有人是和自己一起穿越而来的,她会不会潜藏在暗中,早已发现了自己的真实来历? 常妃只觉浑身一冷,竟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不,不会的。 自己穿越而来时,常婠这具身体不过十岁,自己也吸取了看过的穿越小说经验,并未在外展露任何不同。 常家本就是官宦世家,只要自己不惹是非,不出纰漏,入宫是必然的。 之前所做的如散花锦这般小事,也不至于被人怀疑来历。 牛痘,是她唯一瞒着常家所保留的一张底牌。 她知道,若是告知常父,牛痘之法的研究和问世绝对会更加稳妥。 但是,那就成了常家的功勋,而非她的保命牌。 所有的恩赏只会落到常家身上,她身为常家的女儿,最多是沾点好处,得些赏赐,同自己单独献上此法的回报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没想到,自己潜心等了数年的机会,居然被方苹截胡了! 惊怒之下,常妃只感到腹部一阵绞痛,不禁痛呼出声。 “娘娘!” 一旁的琼芳忙从怀中掏出保胎丹给常妃服下。 底下的副医正也立刻急声道,“娘娘切不可动气,您如今月份大了,极容易有早产之兆,若是太早发动,于两位小皇子也是不利的。” 两位小皇子。 是的,常妃此次怀的,是双胎。 在四个多月的时候,太医便已经诊出了这个好消息。 双胎的脉象,更是让常妃笃定了自己此次怀的这双孩子绝对非同寻常。 不说在皇室之中双胎乃是多子多福,天降祥瑞的福兆。 便是自己之前看过的各类小说中,也唯有女主角才能产下双胎。 只要自己能顺顺利利产下这一胎,无论是龙凤胎还是两个皇子,都能助自己重新拿回失去的宫权和宠爱。 想到这里,常妃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不想因为牛痘一事伤到腹中的孩子。 毕竟,牛痘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福瑞,腹中的两个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想到方苹,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利。 若真的是方苹医术出神入化研究出的牛痘就罢了,就怕她或者是她背后有另一个穿越之人。 副医正告退后,常妃坐了半晌,还是觉得不放心,低声对琼芳吩咐道,“你去查一查这个方苹,尤其是她进太医署之前的经历,看看她有没有出现什么突然变故或者是性情大变之类的。” 琼芳眼神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光,而后垂首恭敬领命。 明棠自然知道常妃会起疑,她要的就是常妃起疑。 方苹的履历背景早在自己入宫之前便已经处理好,常妃去查的后果,便会查出一份方苹坠马之后性情大变的结果。 这份结果只会让常妃愈发紧张。 但是那时,方苹顺利完成了行宫治疗天花一事,她便会成为太医署新上任的副医正,成为宗政衡面前的红人。 太医署的副医正,是正经八百的朝廷命官,不是常妃一个后宫妃嫔所能轻易触碰的。 尤其是牛痘一事后,方苹将成为宗政衡面前的心腹红人,便是给常妃一百个胆子,她也没那个胆量,没那个手段,去害一个宗政衡所看重的朝廷命官。 这才只是第一步。 长乐宫内,明棠静静听着宝镜讲述当年阿姐在后宫中的那些事。 仿若通过那些零碎的故事,她就能重新拼凑起自己与阿姐分开的那些年里错过的时光。 越听,她就越恨。 “宝镜,拿着我的腰牌,明日,替我出宫一趟。” 宫女按照规矩,是有每月一日的休沐假的,这一日,按照规矩是可以出宫探亲的,只要得了自己宫里娘娘的恩准,拿好出宫腰牌即可。 不过宝镜虽是宣家的家生子,但是她父母在其入宫后第二年就病逝了,外面只剩下一个并不太亲近的姨母,加上后来宣瑶去世,她到了珍宝阁,不受重视,渐渐也就不在休沐日出宫了。 不过如今,明棠吩咐她出宫,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干脆利落领了命。 “是,三小姐。” 信王 那日宝镜一大早便出宫去了,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包如意糕,说是自家做的,想带给娘娘尝尝。 妙双本觉得这不合规矩,可是见自家娘娘兴致高昂,便在查验过的确无事后,又让试毒的小内侍吃过之后观察了半个时辰,这才放到了明棠的面前。 宫里的阴诡算计层出不穷,在经历了诸多变故之后,元宵过后,宗政衡特意安排了一个试毒内侍和一个膳食嬷嬷到了长乐宫。 这是宫里独一份的,便是皇后宫中也不会配备什么试毒内侍,最多以银针查验膳食。 陛下如今的举动,便是明晃晃告诉后宫诸人,昭贵嫔在他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重。 如意糕在南边是再常见不过的点心,不过在北边少见了一些,妙双也不知道,为何自家娘娘今日就想尝尝瞧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糕点。 要知道,这些时日里,便是司膳司最出挑的司膳做出来的东西,自家娘娘也不过略动几筷子便分给了他们这些下人。 小巧的如意糕放在精致的白玉碟上,也多了几分高雅的意味。 明棠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嘴中,熟悉的味道,让她的心终于放下了。 看来,宝镜这差事的确办得不错。 那人,来都城了。 那接下来的计划,便可以顺利开始了。 二月初。 信王终于结束了南六省的差事,回到了都城。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入宫去拜见宗政衡,将南六省的所见所闻一一奏禀。 而上德殿内,这也是宗政璟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昭贵嫔。 果然是个绝色美人,清艳如一阙花间词。 “信王殿下。” 明棠放下手中的书卷,朝着宗政璟的方向袅袅行礼。 “贵嫔安。” 信王虽然因为自家皇兄的缘故,对明棠多了几分关注,但是到底一个是后宫妃嫔,一个是前朝亲王,两人日后的交集怕是少之又少,也没多放在心上,只拱了拱手问安。 只是,自家皇兄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很是惊讶。 “说说吧,你这南六省的差事,碰上了哪些不长眼的东西?” 宗政璟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明棠。 皇兄打算让昭贵嫔在一旁听着吗? 虽说大晟不像前朝那般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但是父皇之时熙华夫人的先例还在,皇兄登基这些年来,一直是不让后妃在上德殿伺候的,如今居然让这位昭贵嫔旁听政务? 这昭贵嫔,究竟是有何等魅力?让皇兄这般破例。 其实,宗政衡让明棠留下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明棠看事的角度和看法常有新意,之前她几次随口提出的看法,都让宗政衡有豁然开朗之感。 他并非一叶障目之人,且最近南六省雪灾和北方冰灾一事,都让他发现了如今自己执政的弊端。 坐在皇位上太久,眼只能看到表面的繁华,许多事情已然看不见背后的东西了。 他需要身边有一个能替自己看到不同的人。 信王,并不合适。 虽是同胞兄弟,但终究隔着君臣关系。 而明棠,便是他选的这个人。 她足够聪明,足够敏锐,但同时也不足以影响到自己的执政布局,是最合适的人选。 见宗政衡点了点头表示默许,宗政璟微微挑眉,也不再说什么,只敛眉回禀此次办差的一路见闻。 南六省的官员和世家盘根错节,几乎所有都城任往的官员都要拜对山头才能在那里活下来。 不然,要么是一辈子碌碌无为升迁无望,要么更严重些,一场意外死在任上都是有可能的。 “此次南六省的雪灾,是天灾更是人祸。本来雪灾刚刚有蔓延趋势之时,荆南知州曾想上书朝廷禀明一切,可却被上峰,也就是荆南知府给拦了下来。后来,这位知州被人发现醉酒后冻死在了街头,府衙查都未查,以意外结案。后来,臣弟派人找到了这位知州的家眷,其夫人拿出了一封密信。上面是这些年来,荆南知府同世家沆瀣一气,垄断地方粮草买卖,更是将州府粮仓中的新粮全部换成了陈粮,新粮全部通过这些个世家和豪商进行了转手,高价变卖。仅仅荆南知府所知道的,就不下于几十万两白银。” 所以,关于雪灾的奏呈才迟迟未至都城。 不光是为了所谓除夕福瑞,更是为了保全他们这些人的项上人头。 粮仓内全是掺杂了砂砾的陈粮,如何开仓赈济灾民? “一个小小荆南就几十万两银子,南六省这么多地方加起来,怕是要抵朕的国库了吧。好啊,怪不得去岁还报了遭受蝗灾,朕还予其减免了三年税赋。如今看来,的确是糟了蝗灾,是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左右两边吸着朝廷和百姓的血,养出了他们这一个个畜生东西。” 宗政衡怒极反笑,显然已经震怒到了极点。 “这些银钱,难道就都落入了地方官员和世家手中?这么大的数额,分赃不均,最易生变故,可这么多年来,似乎南边从未传出过类似传闻,可见他们将此事瞒得极好。这倒像是他们也是领命办事一般,否则事涉银钱,很难如此风平浪静。” 明棠疑惑问道。 宗政璟有些意外和赞许地看了明棠一眼。 “贵嫔嫂嫂说的没错,臣弟在南六省几经走访,也多得裴将军暗中相助,查到了一些线索。此事,似乎和…” 话说到这里,宗政璟略停顿了片刻。 明棠心领神会,站起身对宗政衡说得,“陛下,臣妾看了许久的书卷,略有些疲倦了,想先去后殿休息片刻,还请陛下允准。” 宗政衡点了点头,对她的聪慧和知情识趣十分满意。 “去吧。” 明棠行了礼,袅袅朝后殿走去。 待看不见身影后,宗政璟这才叹了一句,“臣弟这位小嫂嫂,倒当真是聪慧,皇兄好福气。” 说着,他收敛了脸上打趣的神情,压低声音道,“此事,根据臣弟从那几位官员和豪商府中搜到的证据,他们似乎都是给皇都中的某位贵人效力。” 皇都,贵人。 这几个字眼凑到一起,成功让宗政衡脸上的神情彻底沉了下来。 “看来,时至今日,还有人盯着朕的这把龙椅啊。” 生产 皇都里的贵人,左不过宗政衡那几个兄弟。 当年夺嫡之争,几乎各个都是踩着对方的血往上爬。 宗政衡登基之时,本想收拾掉这些昔日的对手,彻底以绝后患。 可他那位好父皇留了一道遗旨,让自己善待这些手足兄弟。 这道遗旨放在了宗政衡的皇叔燕王处,等于过了宗亲一道,让宗政衡想视若无睹都没办法。 于是,他只好寻了些清闲差事给这些昔日的对手,而后等待他们出现错漏之后一撸到底。 这些年过去,当初同他作对的那些手足兄弟,已然境遇大不相同。 已故母后皇太后张氏所出的雍王,一直是个庸碌无为之人,在娶了宣家女后,已然是守着娇妻不问朝政诸事了。 曾经同宗政衡相争时互相下黑手最多的肃王,如今已然赋闲在家,再无起复的机会了。 还有当年肃王派系的泓王,如今虽然掌管礼部诸事,但是也已经是平和了许多,不再有悖逆之举。 剩下的便是当年年龄尚小,未曾参与到夺嫡之争中的一些皇子,信王这些年也都一直让人暗中盯着他们,并未见有明显的异动。 “当初,碍于父皇那道遗诏,也不想让天下人说我宗政一姓手足相残,故而让许多人安安稳稳活了这许多年。但如今看来,朕的心慈手软,倒是养出了他们不该有的野心了。” 这么多年来积累的银钱,怕是能抵半个国库。 那位所谓的皇都贵人,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背后的目的,其实已经昭然若揭。 “皇兄已经给了他们机会,如今他们若是行狂悖无道之举,那皇兄处置了他们,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父皇遗诏,只说善待,难道皇兄这些年来还未曾善待他们?” 宗政璟说的这些话,便是便是宗政衡想听的。 若他们真老老实实,自己倒无所谓养几个富贵闲人。 可如今看来,有些人怕还是做着美梦呢。“这件事便交给你,盯好了那几个人,如今南边的钱袋子被你掀翻了,朕就不信他们没有异动。一旦动了起来,这纰漏自然也就多了,纰漏多了,错处多了,这命也就到头了。” 如今看来,南六省的雪灾,是灾祸,也是一种提示。 不然,自己或许还真被有些人骗了过去,让他们在南六省瞒天过海了。 正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了德全喜气洋洋的声音。 “陛下,春锦殿常妃娘娘发动了。” 宗政璟潇洒拱手。 “恭喜皇兄了,又要添一位聪明伶俐的皇子了。” 自家皇兄这几年子嗣之上总生事端,如今若是有一位康健伶俐的皇子降生,哪怕是常家那位所出,也总是一件喜事。 春锦殿内。 常妃满头汗水,抱着一旁的琼芳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她这一胎还不足月,如今不过八个多月,按理说还未到生产之时。 加上常妃还记得现代的一些妇产科知识,知道双胞胎最好让其尽量满月,否则孩子生下来体重过轻,在现代还能住保温箱来护理,在这古代,可是九死一生的难熬了。 可今日一早,她便觉得不妙,匆匆召了副医正前来,一碗碗稳固胎气的汤药灌下去,依旧无济于事,甚至出现了下红之兆。 最后,副医正只能白着脸颤声道,“娘娘,如今只能顺势生产了,娘娘如今腹中两位皇子已经满了八个月,便是略有些风险,也是值得一赌的。反而若是一味强行保胎,更易出现危险。” 副医正没说出口的话是,常妃这一胎本就是拼尽全力才怀上的,用了那么多猛药,必然会对胎儿有所影响,能保到如今已然是他竭尽毕生所能了。 从皇嗣未满两月开始,常妃便已隐隐出现滑胎之状,常妃还要瞒着圣上此胎不稳的情况,好在常妃母家多次进献名贵药材,未入六局记档,自己用其开药,这才在面上瞒下了常妃胎像不稳这件事。 这几个月来,常妃几乎是把保胎药当成了水喝。 若不是诊出了双胎脉象,怕是常妃也不会如此费心保下这个孩子。 只是,副医正心中总有一些担心。 这两个龙裔,真的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吗? 那药,难道除了胎像不稳,就不会造成其他影响吗? 他不敢想。 如今他的命已经和常妃腹中这两个孩子绑在了一起,只能听天由命了。 皇后此刻拖着病体正在主殿等候着,一众妃嫔也都相继赶来。 明棠同宗政衡进入主殿之时,吸引了不少人艳羡的目光。 “到底是宠妃,日日随侍御前。” 茂修容轻叹一口气。 她在后宫妃嫔中已然是算好命的了。 身处高位,有女傍身。 可如今见着陛下牵着昭贵嫔手进殿的模样,心中还是难掩酸涩。 若是大家都得不到就算了,凭什么被你得到? 茂修容身侧的柔贵嫔笑了笑,小声道,“自然了,就好比姐姐,不也日日有公主膝下承欢,这也是让人艳慕的福气呢。” 这话是恭维,也是提醒。 茂修容想到前不久昭贵嫔才刚刚小产,一时艳羡之情也下去了四五分。 她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居然生了妒心,忙向提醒自己的柔贵嫔感激一笑。 柔贵嫔只是温婉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只是,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了宗政衡紧紧攥着明棠的手上。 陛下对昭贵嫔的偏爱越发明显了。 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不知昭贵嫔做好应对的准备了没有。 皇后忙站起身朝宗政衡行礼,并尽到一个皇后职责,跟宗政衡禀告如今的情况。 尽管如今是慧昭仪和昭贵嫔掌管宫权,她不过是个空壳皇后。 “陛下,常妃如今已经发动了,太医说,虽然略早了些时日,但是常妃保养得宜,应当很快便能生下来。” 宗政衡点了点头,坐在了上首,又让德全搬来软凳,让明棠坐于他的右手侧。 这明晃晃的重视与偏爱,让底下嫔妃中的数道视线都不由一变。 而就在这时,后殿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 是常妃的声音。 不是说一切顺利吗?怎么常妃叫得这般凄厉? 怪胎 房内,常妃只觉自己要痛昏过去了。 即便在那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真到了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被人生生拧着,痛入骨髓,连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自己会不会死? 那一刻,常妃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不,她不可以死。 她得上天垂怜能够有这次穿越的机会,还能得了一对双胎,无论如何她都要熬过去,熬过去,之后富贵荣华都在等着自己。 她要当太后,要大权在握,要成为大晟最尊贵的女人。 如此,才不枉自己来到古代重活一场。 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刚刚已然要昏过去的常妃重新提起了劲儿,在产婆的帮助下重新开始使力。 跪在屏风外的副医正听到屋内的动静,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刚刚常妃那凄厉一声后没了动静,差点把他吓得背过气去。 即便用上了力气,常妃依旧是吃尽了苦头。 终于,不到晌午便开始发动的常妃,在日落西山之前,终于生了下来。 “一个小公主,生得漂亮极了。常妃娘娘您再用点劲儿,腹中还有一位小皇子。” 先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啊,不会两个都是公主吧?那自己遭受了如此折磨,岂非都白受了? 公主有什么用? 瑾妃生了两个公主,屁股还在妃位之上未有半分挪动,那个病秧子四公主还被抱给了平修仪,直接给他人生了个女儿。 第二个一定要是个儿子,一定要。 常妃痛得意识模糊,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好在第二个生得快了许多,大概一刻钟,便听到产婆喜洋洋的声音。 “生了!生了!生了个…” 仿若被人掐住脖子一般,产婆的声音戛然而止。 坐在床边上握着常妃手的琼芳立刻转头看来。 “怎么了?” 可是小皇子有所异常? 常妃还没从剧痛中缓过劲儿来,却也注意到了产婆那不正常的停顿。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 “是皇子还是公主?快说话啊!” 产婆吓得手一哆嗦,那孩子猛地啼哭起来。 常妃提着的心下去了一半。 声音洪亮,应当是个康健的孩子。 琼芳的神色却愈发严肃起来。 常妃躺着看不清,自己却能瞧得清楚。 那产婆的脸已经煞白了,眼神里满是惊恐。 见琼芳瞪着自己,那产婆嘴唇哆嗦了两下,抱着孩子的手更是颤得停不下来。 “琼,琼芳姑娘,小,小皇子,不,小公主。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个公主还是皇子呀?!” 说到最后,产婆直接哭出了声,显然是吓得不轻。 她没想到,本来是一桩稳拿赏钱的喜事,怎么会成了如今的模样?! 琼芳惊得猛地站起身。 她从产婆手中接过那个正在啼哭的婴儿,仔细查看了几眼后,整个人也愣在了当场。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娘娘期盼了这么久的孩子,常家未来的荣华和指望,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偏差?! 常妃已然察觉到了不对。 她抓着帷帘,拖着刚刚生产完疲乏且疼痛的身子挣扎坐了起来。 “琼芳,把孩子给本宫。” 琼芳白着脸看向常妃,眼神中已然蕴出了泪水。 那股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给本宫!” 琼芳不敢违逆自家主子,只好颤着手,将那个还未裹上包被的孩子递了过去。 虽然屋里燃着炭火,但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这般光了许久,已经开始哭得有些气息微弱了。 常妃根本没管孩子哭得弱不弱,她接过孩子便迫不及待开始检查。 手脚健全,面容正常,能哭能睁眼。包被的孩子递了过去。 虽然屋里燃着炭火,但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这般光了许久,已经开始哭得有些气息微弱了。 常妃根本没管孩子哭得弱不弱,她接过孩子便迫不及待开始检查。 手脚健全,面容正常,能哭能睁眼。 然后,常妃的手停了下来。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眼前的一切。 “娘娘,娘娘!” 琼芳害怕极了,忙跪下唤着常妃。 “本宫的孩子呢?!是不是你换了本宫的皇子,他明明该是个健康的皇子,怎么会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屏风外的副医正听到这话,也是吓得瘫软在地。 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皇子果然受那药物影响出现了异常。 听着这话,像是古籍上记载的阴阳之体。 这,这寻常人家出现一个这般的孩子都是吓得不轻快,更何况是出现在皇室。 吾命休矣! 副医正无力地扯下自己的官帽,一副准备安然就死的模样。 “娘娘!” 琼芳不顾主仆身份之分,猛地扑上来捂住了常妃的嘴。 她含着泪摇头,“娘娘,万不可叫嚷呀。陛下和皇后娘娘及诸位嫔妃如今都在前殿。” 常妃猛地回过神来。 她抓着孩子的手不自觉攥紧,那可怜的孩子被抓得哭声又响了几分。 这时,外头传来了德全的声音。 “陛下遣奴才来问一声,刚刚前殿依稀听到了婴儿啼哭之声,可是小皇子小公主降生了?” 常妃顿时六神无主。 怎么办? 她之前还在嘲笑柔贵嫔生下一个面带红斑的不详皇子。 可如今自己比她的处境还要糟糕。 一个不男不女的孩子,若是陛下得知了这个情况,自己就彻底完了。 就算看在常家的面上不废黜自己,往后余生,自己也别想再有半点恩宠了。 “德全总管,娘娘刚刚生下一位健康的小公主,可是产婆说娘娘腹中还有一个胎儿,如今还未生下。还请总管将此间情况回禀陛下。” 琼芳眼眶含泪,可是声音却是十分镇定。 她此刻庆幸地看向一旁另一位产婆抱着的小公主。 谢天谢地,这位小公主此刻未曾啼哭。 否则,外面听到了两个婴儿啼哭的声音,便真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哦?竟是双生胎,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 ” 德全的声音渐渐从门外消失。 琼芳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向呆愣着的常妃,压低声音道,“娘娘,这件事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的。只要小皇子身上的缺憾被发现,您也好,常家也好,一切前程都走到头了。您可要早下决断啊!” 常妃刚刚生产完,正是筋疲力尽思绪迟钝之时,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 “琼芳,你,你是让我…可他是我的孩子啊,他是我辛辛苦苦生下的骨肉啊!” “娘娘,皇宫里哪是讲骨头情深的地方,您得先保住您自己才最要紧!” 琼芳清秀的脸上,是一派让人胆寒的冰冷。 狠心 即便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这么多年,也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算计人心,手上沾染旁人鲜血的感觉。 但是此刻,常婠还是下意识地害怕。 像这孩子的情况,若是在自己原本的世界,虽然少见,但根本算不上什么绝症。 等他长大一点,就可以做手术改善,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可以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在太阳落山的黄昏时分,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他的一生。 琼芳的脸上焦急之色愈发明显。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劝说自家娘娘,却见常妃突然神色一狠,猛地抓起被角,狠狠盖在了那个啼哭的婴儿脸上。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常妃那双纤细素白的手,此刻正用力按在锦被之上。 她的眼神一片平静,没了刚刚的惶恐和不安,此刻的她仿若变了一个人。 就连提出这个建议的琼芳都有些被吓到了。 “娘娘。” 一旁负责接生的两个产婆都吓得瘫软在地,旁边抱着小公主的宫婢也是连退好几步,哐啷一声撞在了一旁的花几上。 常妃渗人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人。 “七公主因为早产的缘故,一落地便没了气息,但六公主身体康健,哭声洪亮。这便是今日在这屋内发生的事,你们明白了吗?” 屏风外看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的副医正此刻也明白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惊恐。 常妃娘娘她,她是了结了那孩子的性命吗?! 两个产婆反应最快,忙疯狂叩头, “是,是。娘娘怀了一对小公主,最小的那位因着生产时间过长,又是早产的缘故,落地连哭都没哭,直接没了气息。” 两个伺候生产的产婆,琼芳,副医正,还有叁个自己宫里用了几年的宫女。 常妃缓缓闭上眼睛,知道不可能一时间将这些人全杀了,否则必定会引起注意,进而被人察觉到今日生产的不对。 “你们能管好自己的嘴,本宫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你们每一人,本宫都会给一百两黄金的赏银,就当是你们今日为本宫接生的恩赏,也当本宫为六公主积福。” 一百两黄金,这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也唯有父亲做过江南总督,家资丰厚的常妃才能财大气粗给出这么多的赏钱。 “但是。” 常妃感受着手底下已经一动不动的孩子,颤抖着手慢慢松开了力气。 她甚至没有掀开锦被再看一眼的勇气。 “如果外面有任何风言风语于本宫和小公主不利,本宫这个人最是直来直往,不想去猜测到底是谁做的,那便,连坐!” “你们也好,你们的家人亲眷也好,都要被那个走漏风声的人牵连,一同付出代价。” 说完,常妃瞥向屏风的方向。 “听闻大人的长子今年春闱要下场了。大人乃是聪明之人,您的儿子自然也是贤才。家父最是喜爱扶持贤才,想来同大人家的长子必定投缘。” 一向骄纵的常妃,此刻脑子却转得飞快。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她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心神去处理好此事。 她也看过不少宫斗小说和电视剧,自然知道一味强逼让人易生反心。 恩威并施,并且用利益将人捆绑上自己的战船,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果然,屏风外沉默了片刻,传来副医正微颤的声音。 “多谢娘娘抬爱,臣替犬子拜谢娘娘了。” 处理完这一切,常妃终于暂时松一口气,浑身气力一卸,眼前一黑朝后倒去。 琼芳忙快步上前查看了下常妃的情况,见她只是没了气力昏睡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她从锦被中抱出来已经彻底没了动静的婴孩,从一旁取来水红绣着麒麟图样的包被,小心翼翼将那个只落地存活了短短几瞬的孩子包好。 “去吧,去跟陛下和皇后娘娘回话。” 前殿,宗政衡看着琼芳带着产婆走出来,产婆还抱着个红色的襁褓,脸上神情不由松缓了一些。 只是他也有些疑惑,刚刚德全不是说是双胎吗?怎么只抱出来了一个? 对于每个孩子,他都是真心期盼的。 可接下来,琼芳跪下的回话,却让宗政衡脸上这一丝松缓消失殆尽。 “陛下,娘娘刚刚生下两位公主,六公主身体康健,七公主,七公主因着早产加上胎里受惊体质弱一些,落地便没了气息。” 明棠有些平静的惋惜。 常妃所怀是双生子一事,方苹在太医署透过脉案的蛛丝马迹已然猜到。 这孩子不康健,在常妃选择服用猛药有孕之时便已注定。 只是,孩子到底无辜,落地便没了气息,连这世上的风景都不曾睁眼看一看。 宗政衡只觉眼前一昏。 他之前从不信天命,他相信的,是人定胜天,是事在人为。 可是,从淑妃难产母子俱亡后,这后宫中的孩子便一路坎坷。 五公主早产体弱,如今常妃的一双公主更是只活了一个。 便是之前留下的皇子公主也是风波不断。 四公主高热伤了身子,六皇子染了天花,如今生死未卜。 难道,真的是老天爷在惩罚自己吗? “把那个孩子抱来给朕瞧瞧。” 宗政衡沉声道。 即便她一落地便没了气息,也该看看自己的父亲,不是说皇帝乃是天子,受上天庇佑吗。 那自己抱抱这孩子,让她往生的路上是不是就能多一分天子庇护,少受一些苦楚。 琼芳有些迟疑。 “陛下,小公主已然往生极乐,见了只会徒增悲伤。” 不对,琼芳的态度不对。 明棠的眼神微妙一变。 她本以为这孩子是因为药物原因体弱,故而降生便没了气息。 但琼芳的态度却说不通。 照理说,她该把这孩子抱出来让宗政衡瞧一瞧,让陛下见到体弱的女儿,更能体谅一些常妃痛苦生产后又失子的痛苦。 毕竟,双生胎是多子多福的吉兆。可是这一死一生让这吉兆一下变了滋味,琼芳伺候常妃这么多年,最是机灵,不可能不在这时为自家娘娘谋划一二。 除非,那个死去的小公主,有问题! 脆弱 琼芳最后还是让人去抱了小公主来。 毕竟,圣上有令,她再推阻必定会令旁人生疑了。 产婆抱着襁褓里的小公主颤巍巍走了出来。 琼芳瞥了一眼,小公主身上已经穿好了提前备好的喜兜,外面又裹着厚厚的包被。 她的心略放下了一些。 只要陛下不解开包被检查,便不会有问题。 果然,宗政衡只看了一眼小公主乌青的脸庞,便不忍再看下去了。 “常妃生育有功,着复其封号,六公主,便取名妙安,让你家娘娘好生养着吧。” 按照规矩,皇子公主都是长到周岁,确定能立得住了方才会取名,可六公主刚落地便有了名字,还是取得妙安这样一个名字,可见宗政衡对这个女儿的心疼。 也因着如此,他复了常妃的封号。 琼芳暗暗松了一口气,替她家娘娘叩谢隆恩。 只是,站在宗政衡身侧的明棠,盯着那个襁褓里没了声息的婴孩,眼神里是一片寒凉。 她见过许多死人,也见过各种死法,包括尚在襁褓里的孩子迎接死亡的时刻。 上一秒还在母亲腹中的婴孩,下一秒被人开膛破肚,挑出来挂在旗杆上。 小小的孩子,来到这世间的第一件事,便是迎接自己的死亡。 因为见过了,所以明棠敢断定,小公主是窒息死的。 那孩子面上有青紫,舌尖微露,面部微微肿胀。 这都说明了小公主的死极为蹊跷。 联想到琼芳的举动,明棠的心中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个孩子或许因为药物的原因身带残疾,常婠不愿背上诞下不祥之子的名声,所以选择了了断这孩子的性命。 若真如此,那今日里头伺候的所有人都会有性命之危。 常婠或许一时顾忌不会立刻动手,但是为了求个心安,她迟早会要了所有知情人的命。 宗政衡带着明棠离开了春锦殿。 坐在辇车之上,二人寂静无声。 明棠是在思索小公主的真正死因,而宗政衡也是情绪低沉,他今日得了一个女儿,又失去了一个女儿。 一悲一喜,更让人生了许多感慨。 “昭昭,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对朕的惩罚。惩罚朕执政不明,南六省的雪灾,北边的冰灾,行宫的天花。这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可若是要惩罚,惩罚朕便好,稚子何辜?!” 想到明棠在不久前也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宗政衡更是觉得痛上心头。 明棠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南六省的雪灾是天灾,正因为陛下有如伏大人和信王这般的忠臣和手足,这则消息才能如此之快报奏陛下的御前,让南六省的百姓快一步得到朝廷的救助。” “北边阊骜的事,陛下也早早做好了防范,如今裴大人已然带人前往北境,想来必能护佑北境平安。” “至于行宫的天花,天花一疫早已肆虐百年,不是从陛下这一朝才有的。且方医女提出的牛痘之法,若真能防范天花肆虐,那这百年困扰,便解在了陛下一朝。天下万民都会感念陛下的功绩,哪里来的上天惩罚一说。” 明棠知道,宗政衡不过是一时的脆弱。 他对宫妃多是无情,但对那些孩子还是有感情在身上的。 皇子公主接连出事,这才让他难得表露了一丝脆弱。 明棠犹豫了下,还是未将小公主死因蹊跷一事说出来。 毕竟,珍妃此刻怕是已经打点好一切了,这种事,若不能一击必中将人彻底踩在脚下,那便不值得自己去冒这个险。 明棠的一番劝慰,让宗政衡的心情略松快了一些。 当夜,明棠留在了无极宫。 没有什么缠绵亲近,宗政衡只紧紧抱着明棠,在她耳畔低语道,“昭昭,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我定会全心全意去对他,将我没得到的一切爱和关怀都给到他。” 是我,不是朕。 明棠在入宫前,详细了解过关于宗政衡的一切。 他行四,上面有年长有权势的兄长,底下有母妃出身高贵或是得宠的弟弟,相比起来,他根本算不得受先皇重视。 太后那时不过是一介贵嫔,也给不了他什么帮助,母家更是一堆碌碌无为之辈,直到如今还靠着太后的帮扶。 即便如今有了信王这个值得信赖的皇弟,但二人年纪相差极大,当初夺嫡之时,信王还是个娃娃,根本给他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他是靠着自己一步步得到了先帝的看重。 他年少时的那些艰辛,并未有人与其共担。 无声叹了口气,明棠只作沉睡的模样,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宗政衡如今对她的信任与喜爱,都是她一手筹谋算计来的。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六公主的洗叁办得中规中矩,常妃,不,此刻应当称呼珍妃了,她也没以往的豪奢做派,似乎被小公主之死所伤,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一般。 只是,太医署记录珍妃的脉案上,多了许多安神药方,似乎珍妃这些时日精神不济,睡眠不安。 皇后和贤妃还是一贯的做派,按例准备了礼,似乎对这位小公主十分喜爱。 倒是瑾妃,她在洗叁宴上听到了六公主那嘹亮的哭声,似乎是红了眼眶。 不过她很快便重新扬起那张温婉柔和的笑脸,倒让明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听闻五公主身子一直不好,还在吃奶的年纪,喝的药怕是比奶水还多了。 四公主如今黏平修仪得很,似乎已然忘记了瑾妃这个亲母妃。 两个女儿各有各的难处,便是重生而来一直心智坚定的瑾妃也觉得有些难熬了。 扶霓派人盯住了当日产房之中伺候的那几个人。 明棠倒未曾将自己猜测的小公主之死的真相告知扶霓,毕竟那太过残忍血腥。 一个刚刚生产完的母亲,选择扼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只说自己怀疑小公主的体弱事有蹊跷,扶霓自然心领神会,命人盯紧了所有相干人等。 宫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低迷,虽然新降生了一位公主,但却丝毫未见上面几位人的喜色。 不过好在,洗叁宴过后不过五日,行宫传来了好消息。 六皇子熬过了天花,以及,牛痘实验成功了。 阴谋 “好,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着令方医正他们再观察几日,若确定第一批种植牛痘之人确然无碍,便可小规模在大晟推行牛痘之法了。” 宗政衡已然称呼方苹为医正。 他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这百年间,死在天花传播之上的百姓何止几十万。 此病若是得了,只能靠着自身硬扛。 当初十二皇弟何等金尊玉贵,他的母妃可是大晟最受宠的熙华夫人,各种太医悉心照料,一水儿的珍稀补药如流水一般供着,照样也没能熬过去。 更不要说那些得不到及时救治的百姓们了。 信王也在上德殿,正在回禀北府近期的事宜。 听到牛痘一事,他也是难掩兴奋。 “皇兄,臣弟请旨前往行宫。若牛痘之法真的成功了,那掌握此法的方大人的性命便重逾万金,臣弟带着北府卫的精锐前去,必定将方大人一根头发也不掉地送到您的面前。” 宗政衡点了点头, 他本来就有此意。 皇都之中形势复杂,那位在南六省搅风搅雨的所谓幕后贵人如今还没有真正的眉目,难保那人不会在此事中添一脚。 毕竟,若真能解决了天花疫症,可谓功在千秋,自己的皇位只会愈发稳固,让那些贼子的狼子野心更加成为奢望。 信王动作果然迅速,在六公主满月宴的前一日,他带着方苹回到了皇都。 方苹带来的,自然是好结果。 牛痘的种痘之法成功了。 宗政衡龙颜大悦,当即赏赐了方苹不少金银珠宝,更为要紧的是,他给了方苹一个爵位。 宣成伯。 以女子之身获得爵位,在大晟过去不是没有先例。 如开朝女将军朵安,虽是异族女子,但是护卫大晟开国皇帝一路拼杀下大晟百年基业,生前坐到了平远公的一等公爵位子上,死后更是以亲王仪仗下葬,堪称女子楷模。 可惜,自那之后,后宫里出了个熙华夫人,女子上升之路似乎一下子便偃旗息鼓了。 无数女子穷尽一生努力才能拼出一条艰阻之路,可让这条路崩断,不过顷刻间。 伯爵的爵位,算不上高,毕竟皇都这般的地方,一块琉璃瓦砸下去,少说碰个叁公五侯。 累富的世家门阀,一门双侯爵的都不在少数。 方苹立下如此功劳,若是男子,便是公爵之位也是能够一够的。 但只因她是女子,所以哪怕一个伯爵之位,也要宗政衡力排众议才能得以施行。 太医院医女方苹,凭借能够防治天花的牛痘一术,成为了只对陛下负责的太医署医正,还得了一个宣成伯的爵位。 难道,当朝要再出一个平远公第二了? 宫里宫外都是议论纷纷,一时间,方苹成为了皇都里一等一的红人。 珍妃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憔悴了不少,即便当初怀孕之时都未曾胖多少的身子,如今更是只剩一把骨头了。 这些时日里,每晚只要一闭眼,她就会见到那个孩子。 他就在那里静静躺着看着自己,然后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哭声,双目赤红落下血泪。 自己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珍妃只能每夜都困在这一个梦境之中,一日日下来,本就因为生产气血亏空的珍妃,如今更是瘦得皮包骨头了。 琼芳每日都炖补身的汤药,可她也知道,自己娘娘这是心病,那里是一朝一夕能过去的。 “上次,本宫让你去查方苹,后来恰逢早产一事,本宫也将这事搁置到了脑后,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珍妃无力靠在软枕上,在琼芳的伺候下喝下今日份的滋补汤药。 琼芳低声道,“方苹不是皇都中人,去查的人只先查了些大概,具体细节的得等上几月了。不过,方苹身上倒是却有可疑之处。她出身医药世家方家,可方苹上面有一兄长,起初她并未潜心医术,后来她十岁那年落了一场水,听闻半条命都没了,结果病愈之后就突然要学医,还一点即通,很快便取代了她兄长原本的继承人位子。” “方家居然让一个女人来做继承之人?” 珍妃十分不可思议地问道。 琼芳点了点头,“是,方苹出众得很,且常有医术一道的奇思,很是得其父看重。不过,方苹十六那年,她的父亲便意外去世了,方夫人悲痛欲绝很快病逝了,如今方家,只剩下方苹一人了。” “她不是还有个兄长吗?他人呢?” 珍妃如今已然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确定,方苹也是一个穿越者。 她不像自己这么好运气,穿到了达官显宦的名门大族,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医药世家。 她想出人头地,自然比自己也要难上许多。 不过,这人在穿越之前,应当是一个有专业医学知识的人,所以她才能如此迅速地拿下方家继承人的位子。 如今,又借着医术进了太医署,慢慢接近了陛下。 牛痘一术,不光让她名利双收,更关键的是,她成功入了陛下的眼。 一个宣成伯的爵位算什么?她所图谋的,必定是陛下! 珍妃只觉自己猜到了方苹的真正目的。 一个医女,身份低微根本摸不着选秀的边。 而且方苹容貌只是清秀,在这美人如云的后宫之中,连中上之姿欧算不上。 但如今,她成了陛下面前的红人,日日侍奉在前,相见的时机多了,难道还会没有培养感情的时机。 且她精通医术,若是有能侍奉陛下的机会,还不得一举得男。 到时候,有陛下的看重和恩宠,膝下又有子嗣傍身,可谓直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珍妃只觉自己先人一步,在方苹还未完全达成目的之前便察觉到了她的真实意图。 “那位方家子,听闻叁四年前便不知所踪了,好似是云游去了。” 琼芳不知自家主子为何如此关注方苹,两人似乎并无什么交集。 “派人去找。” 珍妃尽管憔悴,但此刻却眼神熠熠。 “另外,派人去给父亲传个信,接下来陛下必定会推行牛痘之法,让父亲联络朝臣,极力反对此事,也可以做出几例因种牛痘结果身死的意外。总之,这件事绝不可让其顺利推行下去。” 珍妃知道,一旦牛痘之法推行出去,方苹得到的民间推崇,将会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旦她真的侍奉陛下生下皇子,这都将是给那个小皇子的助力。 她决不允许这件事的发生。 反对 琼芳觉得自家娘娘简直疯了。 为了一个无冤无仇的方苹,居然要让老爷同陛下想要一力推行的牛痘之术作对。 不过,收到信的常维生倒觉得,自己这个花瓶女儿,在宫里待了这几年,倒也慢慢长了些脑子。 像他这等官位已经近乎升无可升的人,想要的,便是家族的富贵绵延。 他需要一个贤明的君主,来保证这大晟江山的世代绵延。 可常家又不需要一个太过贤明的君主,那样只会阻碍家族的兴盛绵延。 这一点,不光是他这般想,想来这皇都里也有不少人抱着一样的想法。 果然,牛痘的推行受到了不小的阻碍。 甚至里面还有虞家,也就是皇后母家的手笔。 首先,便是朝堂之上的各种反对之声。 众多大臣一致反对,认为所谓的牛痘不过是在行宫之中试了一次,便是有用,也存在极大变数。 且就算当时有用,谁知道这所谓的牛痘会不会对人造成其他未可知的影响。 如今就贸然推行,实在太过仓促。 但在信王以及扶越等人的支持下,牛痘之法还是强硬地施行了下去。 可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牛痘之法最初是在皇都推行,刚一开始,百姓们之间便有了一种说法,这牛痘点在手臂破肤之处,走的是血,这是邪道。 更有甚者,传起了荒唐的谣言,说这是陛下子嗣凋零,想要收集臣民的血来为其祈福。 一时间,皇都内人心惶惶。 对于牛痘,是者少而非者多,信之一而疑者百。 牛痘之法的推行举步维艰。 “这些人倒真是大胆,他们是真觉得,宗政衡坐到这个位子上是全靠的他们不成?世家盘根错节,是一块沉疴,可若宗政衡狠下心来,有刮骨疗伤之决心,即便无法一时将其清理干净,可断其手足,让其元气大损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 明棠一只手翻看着宫册,另一只手正在让方苹把脉。 方苹如今成了宣成伯,又是太医署的新任医正,自然是只对陛下脉案负责。 可宗政衡念着当初一直是方苹伺候明棠的脉案,便特下旨让方苹一切如旧伺候昭贵嫔的脉案,一时也是让宫中之人好生艳羡。 昭贵嫔虽然只是贵嫔位,可在陛下那儿,给她的都是丝毫不逊于皇后的待遇了。 “这帮子高门世家,一个个觉得自己簪缨世胄,乃是大晟砥柱,国之栋梁,实则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牛痘之法一旦推行,陛下自然功在千秋,他们看着陛下登基时日长了,对朝政的掌握程度越发深厚,本就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有朝一日失去了所谓的从龙之功带来的光环和加持,所以生怕陛下推行此政。百姓也好,民生也好,与他们何干?这样一帮子人,简直如同蛀虫硕鼠一般! ” 方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恨意。 她最是痛恨这些世家贵族,若不是明棠,她也不会来到这皇宫之中。 是明棠告诉她,她可以靠着自己,去改变自己曾经所痛恨的一切。 若在乡野,她能救的,不过双手所能触及的一人,一村。 但来到皇宫之中,只要她能够真正影响到圣上,她所救的,将是一县、一地,乃是一国。 抱着这个信念和对明棠的追随,她来到了太医署。 她不在乎什么伯爵之位,但是,陛下对她的看重,让她看到了当初明棠所描绘的济世救人的理想。 对于这些世家和权臣们为了一己之私所做的动作,她更是不耻厌恶到了极点。 “这些人,身处高位久了,便失了轻重,这一次,也该让他们跌个跟头了。既如此,我便给陛下先递出这把刀了。” 明棠放下手中的宫册,轻笑道,“宣成伯,那便劳烦你,为我种下这牛痘了。” 昭贵嫔为了支持牛痘之法,率先在宣成伯的手下接种了牛痘! 这则消息很快传遍了宫闱内外。 “她到底是对陛下一片痴情,被情爱冲晕了头什么都肯做,还是揣摩透了陛下圣意,所以在此时来做这个出头鸟呢。” 贤妃放下手中的棋子,第一次觉得有些看不透的迟疑了。 若是前者便也罢了,若是后者,那她便值得自己关注了。 “奴婢觉得,昭贵嫔应当只是为了讨陛下欢心吧。她当日因着陛下疑她,居然敢和陛下闹了那么大的脾气,若不是后来陛下心软,怕是她那长乐宫就得成了冷宫了。她那般冲动,哪里能想这么多。” 大概是前期明棠看谁不顺眼就怼谁的形象立的太好,玉奴只觉得一个刚一入宫便和得宠又有宫权的珍妃结了怨的妃嫔,实在不会是一个像自家娘娘口中说的这般善于谋断之人。 贤妃沉默了片刻,将棋子落下,缓缓摇了摇头。 “或许我们都低估了她。她娇蛮爱使性子不假,可如今玉奴你看,陛下满心满眼都是她,她是失宠过不假,可重新得宠之后,更是将宫权都攥到了手中。” 此次昭贵嫔如此支持陛下的新政,想来此刻,陛下心中怕只会更加怜惜他这位心尖上的美人儿了。 果然,方苹刚从长乐宫里开没多久,宗政衡的銮驾便匆匆赶到。 他快步走入殿内,不顾宫人还在此,便要撩起明棠的袖子查看一番。 “陛下,没事的。” 明棠拉住他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宗政衡的面上却无半点笑意,只有焦急之色。 “怎会没事?方苹呢?她真是胡闹!你刚刚小…” 宗政衡本想说小产,可又怕提及此事惹得明棠伤心,忙另寻了个说辞。 “你的身子一直不算好,便是接种牛痘,朕带头来做便是,方苹说有不少人种完牛痘之后会有发热之症,倒是你岂非又要难受了。” 宗政衡如何不知明棠为何会做此举,她是为了替自己推行此举。 百姓不信牛痘之法,她作为这后宫中圣宠最盛的宠妃,愿意做皇宫之内的第一人,便是要告诉臣民百姓,皇室推行此举,是为了大晟百姓考虑,是为了江山永固考虑,并非外界所传的那般离谱。 念及此,宗政衡的怒气更胜。 他如何不知皇都之中的谣言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些当初曾对自己登基有过贡献的功臣,如今已然成为了影响自己推行新政的最大阻碍。 自己顾念名声,念及旧情,不忍对其彻底加诛,如今看来,全是错了。 “德全,传信王入宫。” 信王,是皇室最锋利的一把剑,如今,他倒要看看,谁能在这剑下依旧昂着头。 堵门 信王办事自然利落。 他亲自上门,拜访皇都的这些皇兄皇弟们。 大晟一直为百姓时疫之苦所扰,幸而圣上得上天庇佑,得到了牛痘之法,可解我大晟百年之困扰,诸位都是宗政家的儿郎,想来大家都是心念大晟之人,如今有人在民间故意搅风搅雨,破坏牛痘之法的推行,这种人,必定是妄图我大晟江山不稳。此刻,正该是我们这些皇室血脉做出表率之时。 皇兄皇弟们,请吧,我们宗政家儿郎率先种植牛痘,给天下做个表率。 若是有推辞迟疑的,信王的威逼利诱,冷嘲热讽可就一起上阵了。 “什么,叁皇兄不肯吗?难道这皇都里的谣言和叁皇兄……” “十四皇弟莫要推辞了,我宗政家男儿,当初可是马背之上得的天下,刀枪剑影都未曾低头,种个牛痘而已。陛下和后宫的昭贵嫔娘娘都已经相继种完,难道皇弟是要让天下人觉得我宗政家的男儿都是如你这般胆小怯懦的德行吗?” 信王的那张嘴,少有人能从其下全身而退。 便是如同肃王这等当年和宗政衡明火执仗作对的人都没能逃过。 肃王装病闭府不见人,本以为这样就能将宗政璟给逼退,谁料宗政璟此人从不按套路出牌。 他直接让人在肃王府门口搭了个营帐,自己就住下了。 肃王的长子宗政弈比信王还小上两岁,年少气盛,即便肃王府如今落魄了,他也自恃是皇室血统,哪能受得了这般被堵着门侮辱。 “皇叔,我父王这几年忧思成疾,汤药不离口,本就是个病人,你这般堵上门让我父王接种那劳什子鬼牛痘,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便是陛下,也没有强迫手足的道理吧?” 这话要是质问旁人,旁人或许顾及个脸面,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闹成这般,更怕真背了一个欺压手足的名声。 可宗政璟怕什么? 他年龄小,没吃过夺嫡的苦,懂事开始,亲兄长就是皇帝,母后长年避居君山,几乎是宗政衡一手将他带大。 十四岁就入朝,十六岁接管北府,这些年不管多难办的差事,多难啃的硬骨头,宗政璟都从来没有怕过的时候。 更何况宗政弈一个空有皇族名头,实则内里草包的皇室闲人。 “我说皇侄,你这话可就不在理了。正因为你父王他汤药不离口,所以更该种这牛痘了。否则,若是真那么不走运染上了天花,那岂不是死得比旁人还要快些。我这可不是咒肃皇兄,实在是皇侄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本王自然也得掏心置腹了。” 信王坐在底下人铺好狐裘的椅子上,半撑着头瞧向宗政奕,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 “你,宗政璟你如此威逼兄长,不怕人心尽失,留下千古骂名吗?” 宗政奕何曾见过如宗政璟这般混不吝的人,肃王府虽然落魄,但好歹也是正经皇族,素日里世族交往,人也都会给留几分面子。 “留下千古骂名?本王看,留下骂名的,该是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的畜生东西吧。” 信王脸上刚刚还玩笑的轻松神色一收,本就靡丽的脸此刻冷得可怕。 “圣上下旨大力推行牛痘之法,你父王还未说什么,你带头来反对,是要将肃王府陷入不忠之地,甚至本王是否可以认定,肃王府有不臣之心,故而如此啊?” “说你不孝,是你明知你父王身体孱弱,却依旧执拗不肯让其种下牛痘,难道是你存着尽快想取而代之之心?想把这偌大肃王府尽快收入自己囊中?” “还有,你明知我大晟百姓百余年来一直为天花肆虐所苦,此时牛痘之法正是解决他们时疫之苦的对症良药,他们正需要我大晟皇族站出来给予带领和鼓舞,你却公然反对牛痘,是否存了视百姓之痛苦于无物的不仁?” “像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之徒,有什么资格配在这里跟本王说话,有什么资格配站在肃王府这块牌匾底下?你父王如今是体弱,但当年江南水患,他也曾拖着自己的身子在水里泡了六天六夜,就为了多救下一个百姓,也曾和灾民们同吃一碗稀米汤,就为了多省一份口粮。你父王忠君爱国,你身为他的长子,却能说出这等畜生不如的话来,宗政奕,你配活在这世间吗?配当我宗政家的儿郎吗?” 肃王当年为了夺嫡,也是曾经认真办过几件差事的。 如今,宗政璟把这大帽子一扣,直接将肃王架在了一个极高的位子上,直接下不来了。 肃王所居的麒麟巷,周边住的都是王孙贵族达官贵人,闹出的动静已经引来不少别家的家仆暗中打量了。 宗政奕一个根本就没上朝办过差事的闲散皇族,合曾见过宗政璟这般的人,双目睁大却半句话说不出来。 主要是宗政璟给他扣的这顶帽子实在太大了,一旦落实,他一辈子就完了。 正在这时,宗政奕身后的府门出来了一位中年男子,正是肃王府的管家。 “信王殿下,我家公子年幼未经历练,背着王爷出门阻拦您,实在是不应该。王爷刚刚得知了信王殿下来此的目的,立刻便点头应允了。我家王爷一心将大晟和百姓放在心上,自然是要为天下和百姓之表率,请信王殿下入府。” 说完,将还有些不服输的宗政奕拉到身后,低声道,“不必再闹,再闹下去便不好收场了。” 这自然不是他一个管家的意思,而是里头那位“抱病”的肃王殿下的意思。 宗政奕终于垂下了头,不再生事。 信王一拂衣袖,起身朝肃王府内走去。 自那之后,再无王室敢推辞牛痘一事,信王以一己之力,让所有皇室王族,在半月之内全部种上了牛痘。 百姓对牛痘的疑虑之情大减,之前的流言迎刃而解。 终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到官府种下牛痘。 毕竟,这些皇亲国戚大老爷还有宫里的陛下娘娘们都种了,看来这牛痘应该是真的是个好东西。 牛痘之法,逐渐开始在大晟全境推行。 皇子 一切看似已经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但是,宗政衡却在这个时候做了几个意味深长的决定。 首先,是将皇后和瑾妃的幼弟,文嘉侯侯府的小侯爷虞司琢本来要调任地方盐运使的旨意,给按了下来。 虞司琢也算得上宗政衡的亲信了,他是正经八百的国舅爷,原本是担任通政使司副使一职,年前宗政衡曾透露过消息,会让其前往地方任上担任盐运使一职。 盐运使一直可是天子心腹方可担任的重职、要职,更是实打实的肥差。 可如今,一切都被宗政衡按下不提了。 等,要等多久?会不会这旨调任,就这么等没了? 另一件,便是他将刚刚升至大理寺卿的扶越,连升两阶调往了户部,担任户部右侍郎。 大理寺主刑罚,户部主财政,这两个部门的主理职能看似完全不相干,但宗政衡就是将在大理寺做得风生水起的扶越调往了户部,更是给了他正二品这样一个绝对称得上惊人的品阶。 就算扶越出身扶家,陛下这般看重也着实是稀奇了些。 最后一件,就没前两件这般引人注目了。 六皇子被接回宫了。 六皇子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养在行宫,便是偶尔陛下前往行宫避暑,也从未召见过这位六皇子。 对外,只说六皇子的八字与宫中相冲,必须要养在宫外才能长大。 如今接回来倒也简单。 司天监的监正测算出来,如今六皇子熬过天花,大劫已过,自可回宫来了。 前朝后宫都对这几项决定反应不一。 长乐宫内,明棠转头看向一旁的柔贵嫔,“六皇子到底是因何为陛下厌弃,你可知晓?” 这些时日,柔贵嫔和明棠的来往愈发亲密,宗政衡也乐得见明棠在这后宫之中多几个能够帮扶她的盟友,这些时日赏了柔贵嫔好几次。 柔贵嫔放下手中的绣棚,看了看门口守着的妙双等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六皇子的生母是谁?” “不是说是个低阶宫婢吗?一夕之幸有了身孕,但是福薄难产而亡。” 明棠其实不太信这番说辞,毕竟就算是宫婢,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哪朝国君的后宫里没几个因美貌获宠的宫婢出身的妃嫔呢? 果然,柔贵嫔意味深长摇了摇头。 “宫婢?宫婢出身为何会被陛下厌弃至此?六皇子的生母,是南阏国来的。” 南阏国? 明棠对这个名字不可谓不熟悉。 这个南疆小国,人人崇武且骁勇善战,曾经是大晟南线的心头大患。 六年前,南阏国再次扰袭大晟的边陲部落,烧杀劫掠无数,更是虐杀了数千大晟子民。 之前大晟一直对边陲诸部持友好态度,惨案一出,圣上大怒,命边陲玄甲军统帅,也就是裴怀安的父亲,当时的镇军大将军裴老将军带兵剿杀南阏国军队。 那一战持续了两年的时间,惨烈无比。 南阏国人人尚武,死不投降,男子战完妇孺都顶了上来。 最后,南阏国的百姓,十不存一,百里之地无人烟,真正意义上的被灭国了。 当时,她年纪尚小,但对这件事也是记忆犹新。 那一战,血腥到了极点,却也彻底震慑了周边许多蠢蠢欲动的边陲小国,让大晟的南北边境都难得安稳了叁四年时间。 “当初南边战事刚起的那一年,宫里小选入宫了一批宫婢,其中有一位品貌极为出挑的,叫轻云。结果那年中秋宫宴,陛下小醉了在偏殿解酒,便是这位轻云去伺候的,陛下不是那等沉迷女色之人,却偏偏幸了这宫女轻云、” 柔贵嫔是宫里的老人儿,自然知道许多旁人都不清楚的内幕。 “后来,圣上封了这位轻云姑娘为更衣,虽然品阶不高,但这位轻云有福气的很,一夕之幸便有了身孕。” “结果,轻云有孕七月之时,陛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南阏国的贵女,来到大晟,进入皇宫,为的就是生下一个拥有一半南阏血统的大晟皇子。” 明棠摇头一笑。 “这做法未免天真了些,战事已起,干系的是大晟的国威和陛下的威严,岂是一个皇子便能动摇的?而且,一个南阏人,居然能如此顺利打通大晟的上下通路,就这么欺上瞒下入宫小选,可见她背后还有其他人吧?” 柔贵嫔拿起面前的茶盏轻饮一口,眉宇间难掩讥讽之色。 “这就不是臣妾这等深宫妇人该知晓的了,只是那年,的确前朝并不平静。那之后,更衣轻云便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早产体弱的六皇子,连洗叁礼都没办便被匆匆送往了行宫。一直直到如今,陛下都未曾再见过他一面。” 其实,对于六皇子这等尴尬出身来说,被养在行宫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时和南阏的战事未平,便是战事结束后,大晟对南阏的仇恨之情也是到了如今方才慢慢化解。 六皇子若是留在宫中,那么死便是他唯一的结局。 被送到行宫,成为一个明面上的不祥之子,反而是保护六皇子的一种做法。 而如今,南阏早已成为了一个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国度,即便再有人拿六皇子的身世做文章,也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此时宗政衡才将其接来回来,的确是最合适不过的时机了。 另外,怕是他还有一重用意。 宗政衡看来对虞家和常家,的确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如今,宫里需要一位皇子来搅局了。 六皇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四月初,大病初愈的六皇子被接回来了皇宫。 宗政衡带着明棠去见了这位六皇子。 他应该已经有五岁了,可是看着不过叁四岁的模样,怯生生站在那儿,还是在旁边嬷嬷的提醒下,才慢吞吞上来行了礼,低声道,“拜见父皇,拜见昭贵嫔娘娘。” 他生得很是玉雪可爱,虽然年纪尚小,脸上也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病容,但依旧能看出生母给他留的好底子,以及,那一双琥珀色的双眸。 “你如今既然已经回宫了,从明日起,便跟着一同去弘文馆上课。” 宗政衡淡淡开口道。 六皇子倒是很开心,又行了大礼,恭敬回道,“是,父皇,儿臣定会好好跟随先生和皇兄们进学。” 宗政衡点了点头,而后握住一旁的明棠的手对六皇子开口道,“每日弘文馆下课后,便去长乐宫给你昭母妃请安,知道了吗?” 明棠微挑柳眉,宗政衡这是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便宜儿子? 生妒 六皇子年纪尚幼,自然是宗政衡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听到宗政衡要让他每日去给这位好看的昭娘娘请安,他没有丝毫的抵触心理,立刻便应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在辇车之上,宗政衡握着明棠的手对她低声道,“今年六月,母后便要从君山回来了。母后在君山为大晟祈福,至今已经八年未曾归宫。如今她年事已大,此次回来怕就是要留在宫中颐养天年了。” 明棠明白了过来,反握住了宗政衡的手。 “陛下是怕太后娘娘不喜欢臣妾吗?” 当年,太后还是先帝后宫的妃嫔之时,可是被得宠的熙华夫人磋磨得不轻,这也导致她一直对所谓宠妃不是很待见。 自己如今几近专宠,想来太后必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朕的昭昭冰雪聪慧,怎会有人不喜欢你呢?只是,朕有意再升一升你的位份,将六皇子养在你的膝下,也是让你的晋位更加名正言顺。” 晋位? “陛下,臣妾进宫不过一载,如今已然身居正叁品贵嫔之位,陛下爱重之心,昭昭明白。只是若再往上走,一则臣妾资历尚浅,二则又无江山社稷无功,只怕也会让其他后宫姐妹心生不满。” 明棠如今的确不想晋位。 她如今已经占了宗政衡的宠爱,若再往上升一升,便会真正成为六宫之敌了。 到时,每日应对来自后宫的明枪暗箭就足够她头疼了。 她如今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调查阿姐当年之死的真相。 宗政衡自然也明白,此时晋位等于将六宫的怨妒集于明棠一身了。 但是。 “朕明白,只是,朕总是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左右晋位也不急在这一时,六皇子你若不喜欢,朕让他以后不再来烦你便是了。” 宗政衡的前半生,都是循规蹈矩恪守礼法的。 可在明棠面前,他总是想一次次打破规矩,给她更好更多更配得上的一切。 思索片刻,明棠摇了摇头。 “陛下既然已经在六皇子面前都说了给臣妾请安,再让他不来,小孩子该以为臣妾不喜欢他了,便按陛下说的办吧。” 陛下似乎有意将六皇子过继到昭贵嫔名下。 这则消息在明棠和宗政衡的默许下,很快传遍了六宫。 瑾妃和珍妃处并未有什么过大的反应,毕竟她们入宫之时,六皇子已经被挪到了行宫里。 她们见到的,更多是陛下对六皇子的厌恶。 一个被厌弃的皇子,就算陛下如今为了给昭贵嫔抬身份过继了过去,那也不会影响什么,更何况,六皇子的身份,早已彻底绝了他登上大统的可能。 反应最大的,反而是贤妃。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贤妃居然没拿稳手中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撒了满满一棋盘。 这副白玉棋盘是当初她入府初次有孕之时,那时还是王爷的宗政衡为她寻来的,这些年来她珍爱非常。 玉奴忙上前收拾。 可贤妃依旧未曾回过神来一般。 良久后,她方才冷冷道,“陛下,居然就如此喜爱她吗?” 玉奴有些不解。 “娘娘,六皇子那般的出身,便是记在了皇后娘娘名下那也是没用的呀,异族血脉,足以绝了他的全部出路,您何必如此担忧?” 当初六皇子生母那件事闹得动静可不小,宫里这些积年的老人儿谁不知道点东西,如今即便接了六皇子回宫来,他也没有丝毫能够承继大统的可能呀。 贤妃却烦闷地闭了闭眼。 “六皇子的确大位无望,陛下也根本没打算给他希望。但是陛下对昭贵嫔的肚子,怕可是抱着无尽的指望!” 昭贵嫔如今正是好年纪,陛下也正当盛年,将来必定还会再有子嗣降生。 六皇子,便是陛下为昭贵嫔那个还没着落的皇子精挑细选的棋子和冲锋陷阵的猛将。 一个从小被养在行宫,半分亲情关爱都没得到的孩子,一朝有机会回到宫中,只要昭贵嫔稍稍给他那么一丝半点儿的关爱,他不得为昭贵嫔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最关键的是,昭贵嫔永远不怕自己养的这条狗背叛自己。 身体内流淌的一半异族血统,注定了他不会有登上大位的那一天。 陛下不会允许,宗政家的宗亲们也不会允许。 退一万步讲,哪怕昭贵嫔就真的这么没福气生不下皇子,陛下的这步棋,也保了昭贵嫔往后半生的安然无虞,待到六皇子封王之时,自然也会庇护昭贵嫔这位母妃。 之前陛下对昭贵嫔的盛宠,最多是让人心中吃醋几分,可昭贵嫔一个并无家世的宠妃,膝下也无子嗣傍身,便是再得宠也在自己的可接受范围内。 可如今,陛下透露出的对昭贵嫔的期望,却足以让人心生惶恐了。 如果昭贵嫔真的他日一朝得男,陛下难保不会昏了头直接便封那个孩子做太子。 “玉奴,我记得当年那位沉大人家里曾寻到一家传秘药的方子,据说无色无味,可一副断了人的子息。你让人去翻找下,若能找到,便配一副出来。” 当初为了销毁掉那些书信,贤妃派人将他书房所有带纸的东西全部搜罗了来,而后将书房剩下的东西一把火烧尽了。 那些被带来的东西里,据说便有不少密不外传的药方。 贤妃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将自己想寻的东西销毁后,剩下的其他东西有用的摘抄了一份,而后便全部将原稿给烧毁殆尽了。 她原本不屑用这些手段。 毕竟,在这宫里,最好的计谋便是不出手。 一旦出手,或多或少总是会留下痕迹。 但如今,却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 玉奴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奴婢明白。” 而远在宫外的文嘉侯府。 文嘉侯看着坐在下首俊逸正直的幼子,长叹了一口气。 “是父亲害了你,你的盐运使的差事,怕是今年没什么指望了。不过好在你还年轻,再晚一年外放也无妨。” 虞司琢倒没什么沮丧之意,只淡淡摇了摇头。 “儿子如今所得的官位,都是陛下看在父亲和姐姐面上所给的,外不外放,于儿子而言并无多大区别。只是父亲,你如今一力推阻陛下的新政实施,甚至不惜得罪陛下,您就真的不怕虞家就此失了圣心吗?” 他不明白,父亲他们到底在求什么? 虞家 “司琢,你还小,许多事情你并不明白。” 文嘉侯能够将虞家带到如今的第一世家的地位,自然并不是一个蠢人。 他此次的出手,或许在旁人眼中,的确有一些和陛下做对的意味,但是对于文嘉侯而言,这却是必做不可一件事。 “我还小?父亲,我已然入朝为官,哪里还算得上小。我不明白您和陛下之间究竟是有何心结,但是对于虞家而言,陛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当年姐姐做的那些事,还有二姐在去岁中秋夜宴上出的手,这一桩桩,一件件,换到别人头上都是难逃一死的大罪。但是陛下都没有牵连到虞家,这难道还不够吗父亲? 对于宫里面的两位姐姐反目成仇,并且这些年做下的那些恶心事,虞司琢并非不清楚。 也正因为清楚,所以他已经十分感念陛下还能留下两位姐姐的性命,保存她们的尊荣,甚至于并未动及虞家的根骨。 文嘉侯听后,苦笑摇了摇头。 “你还是太年轻,陛下的一点小恩小惠,就让你对他俯首称臣,死心塌地。这都是他欠我们一家的。” 说到这里,文嘉侯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恨意。 “当年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虞家许之以爱女,更是在他夺嫡之时全力相助,他最后能够坐得上那个位子,虞家为他付出了多少?!我也好,你的阿兄也好,都为他出生入死,竭尽所能。可他呢,他为了制衡我虞家的势力,防止虞家在他登基之后尾大不掉,竟然用阴谋算计要了你阿兄的性命!若再任由他这般发展下去,等到他真正的万民拜服,天下归心之时,那么我们虞家对他而言还有何用处?你也好,我也好,还有你的两位姐姐也好,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虞司琢震惊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阿兄的死,是因为当初船行至江南水路之时,船板被水底下的巨石刮坏,导致船舱快速进水所造成的, 和陛下有何关系?大姐正位中宫,二姐膝下有两位公主,只要我们安分守己,陛下何至于会对我们虞家下手?! ” 虞司琢的阿兄,是虞家的长子虞司钰,也是虞家最出色的一位儿郎,当年他的死,对整个虞家造成的打击,几乎让文嘉侯一病不起。 他当年奉命前往江南办差,结果出现了意外。且因着水灾的原因,河道情况复杂,甚至最后连其尸身都未曾寻到。 “水进了船舱,那是因为船舱的船板被人提前做过手脚,你阿兄去办差,就是走上了一条必死的路。我起初也没有怀疑陛下,可是后来我的探子发现,陛下身边的一位小内侍,曾经多次和你阿兄一同出行的副手密切往来,而那副手偏偏在你阿兄死前,意外得了一笔巨财,家中换了更大的屋舍不说,更是豪掷千金买了数位姿容出众的妾室。” 文嘉侯的双目通红,眼中是彻骨的恨意。 “司琢,你说这世上的事就这么巧吗?而没多久陛下身边的那个内侍便意外溺毙了,所有线索都断了,再也查不下去。而那时,你又恰好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去了半条性命。陛下真是打的好主意呀,他想让我虞家就此绝后,这样就不会再对他造成什么威胁了。可惜了,天不遂他宗政衡的愿,你活了下来。” 说到最后,文嘉侯已然是激动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这么多年了,面对高高在上的陛下,他只能低头臣服,可是午夜梦回,想起那个虞家最出色的孩子,他痛到彻夜难眠。 虞司琢第一次从父亲的口中得知这些,可是即便如此,虞司琢也并不相信他口中所说的这些。 因为,陛下根本就不是这等手段阴损的人,而且就算他要对付虞家,只要拿出了虞家的罪证便可光明正大的下手,何苦要行这些手段? 就算他是虞家的人,也不得不说,虞家身上背着的错事可真不算少,就算面上说着是为陛下效忠,难道就没有趁机为虞家行方便? 还有自己的两位姐姐,姐妹反目互下黑手不说,更是在宫中对皇嗣下手。 若陛下真的对虞家狠下了心,自然可以借此发挥,何须还给虞家保全这份体面? 但他知道,如今的父亲已然是走了一条偏执的死胡同,他认定了陛下是凶手,怎会轻易回头? “父亲,您到底想做什么?他是陛下!” 难道自己的父亲还存了那么大逆不道的心思? 文嘉侯的回答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良久后,他叹了一口气。 “可惜你的两个姐姐不争气,入宫这么久,居然一个皇子都没生下来,只在那里自己人打得不可开交。不然,我如今也不必如此为难。” 说完,文嘉侯摆了摆手,示意虞司琢退下。 虞司琢无声叹了一下,未曾再说什么,转头离开。 他知道,虽然在外人眼中他是虞家唯一的嫡子,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虞家也好,陛下也好,都看在他这重身份上给予了多重的优待。 但是对于父亲也好,两位姐姐也好,他们心中最挂念的,还是自己那惊才绝艳却英年早逝的长兄。 长兄出身世家,却一直刻苦读书,年方十八便高中状元,是大晟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状元郎。 陛下对他也是多加重用,不论哪一方面,他都堪称是这皇都之内万千儿郎的翘楚和榜样。 可惜,六年前长兄奉命前往江南治理水患途中,遇上了意外,才二十出头的兄长就这样陨落在了冰冷江南的河道之中。 他甚至于连一子半女都未曾留下,成为了父亲和虞家的终生之憾。 几日后。 一辆低调华贵的马车行驶在朱雀大道上。 突然,马车的车轮歪了一下,似乎是碾到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 马车里正闭目养神的文嘉侯皱眉朝外问询道。 “大人,是马车车轮出了些问题,可能需要修一下,要不您到旁边的茶棚去休息一下,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就能修好。” 文嘉侯点了点头,在仆从的搀扶下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旁边的茶棚,来往的大多是一些寻常百姓。 文嘉侯略皱眉头打量了一眼那简陋的茶棚,犹豫再叁,还是没坐过去。 正在这时,他身后的那间铺子突然打开了门。 文嘉侯应声转头望去。 那是应该是一间琴楼,布置的十分雅致的模样。 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 他见到文嘉侯身着官服在那儿站着,有些惊诧地问道,“这位大人,你是来买琴的吗?” 文嘉侯刚准备摇头。 这时,屋内传来了一道清朗的男声。 “竹笙,可是有人要来买琴?” 说话间,屋内走出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俊郎男子。 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衫,一派清风朗月的模样。 见到文嘉侯后,他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这位大人可是要来买琴的?” 文嘉侯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愣在了当场,一遍又一遍打量着男子的样貌。 “司钰。” 半晌之后,文嘉侯颤声道。 上钩 眼前的男子,长得同文嘉侯那英年早逝的长子一模一样。 甚至于眉梢间那一颗红色的痣也一模一样。 “这位大人,您是认错人了吧?晚生名为凌云,并非您所唤的司钰。” 男子温和笑了笑,似乎准备转身进屋里去。 可文嘉侯却激动地几步上前抓住了男子的手。 “我不会认错,我怎会认错自己的儿子?你是哪里的人氏?多大了?” 眼看周围的人察觉到这儿动静,注视的视线多了起来,一旁的小厮忙低声提醒道,“侯爷,要不要进去说?” 文嘉侯这才反应过来。 他如今正被陛下盯得紧。 于是,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努力保持平静道,“本侯想要为家人购琴,还请东家推荐一二。” 对面自称是凌云的男子迟疑了几秒,还是点头将文嘉侯等一行人请了进去。 凌云吩咐小厮去上茶,而后转头望向文嘉侯,“这位侯爷,我这琴行算不得大买卖,收藏的也多是一些不太受时下偏爱的琴,实在是不一定有侯爷心仪的琴。” 文嘉侯只直愣愣看着凌云,半晌后回过神来。 “可有万壑松式样的琴?” 凌云一愣,端着热茶走进来的小厮却乐了。 “这位大人,那你可找对地方了。。若说旁的,我们这琴行不一定有,可这全天下最好的万壑松式样的琴,可都在我们这儿了。” 万壑松的名字,取自“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这种制式的琴,形如剑匣,常带激昂之音,厚而不绝。 时下抚琴之人,多爱空灵浩渺之音,故而这万壑松并不如何受喜爱,制这种琴式的人也越来越少。 可是,虞司钰生前便最爱这种琴,与时下的主流并不相和。 不过,这是虞家不外传的一个秘密。 身为虞家这等大世家的嫡长子,一言一行都容易被旁人盯紧,或者成为攻讦的把柄,或是成为谄媚的台阶。 所以对外,虞家大公子是没有什么喜好的。 可是,只有虞家人知道他这点子喜好,私下为他寻了不少万壑松式样的琴,虞司钰去后,文嘉侯将那些琴都封在了他的衣冠冢里。 想到这里,文嘉侯看向凌云的眼神复杂了几分。 这个和司钰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连喜好都一样的凌云,实在来得太巧合了。 “阿缙!” 凌云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小厮,而后朝文嘉侯歉意一笑。 “在侯爷面前班门弄斧了,侯爷身份高贵,自然什么好琴都见过,我这边的确有收藏一些万壑松式样的琴。家父本就擅于制琴,且平生偏爱此式样,故而我收藏了许多。” 家父? 文嘉侯有些迟疑道,“不知凌公子是何方人士?” 若真是旁人派来接近自己的,此刻不该是表露出他对自己的似曾相识了吗? 凌云笑了笑,“我是南边台南县人士,家中世代经商,家父病故后,因着我的身子不适合在台南那湿热的地方再待了,加上又一直仰慕皇都风采,便来了皇都经营琴行,勉强营生糊口而已,让侯爷笑话了。” 说完,凌云吩咐那位名叫阿缙的小厮去里屋陆续取来了几把琴。 “这几把琴都是家父当年所作,还有这两把,乃是平韫先生所作,都是万壑松式样的好琴,侯爷若是喜欢,可从这几把中挑选。” 文嘉侯一边做出挑选琴的架势,一边又状似无意地和凌云交谈着。 半个时辰后,文嘉侯的小厮抱着一把古琴,跟在文嘉侯的身后走出了这家琴行。 此刻马车早已经修好,文嘉侯坐上马车,神情沉郁地深思着。 刚刚那半个时辰里,他或明或暗套了不少话。 这位名叫凌云的年轻人,自称是台南县人士,从小父母双全,家境富足。 只是他一直有胎里带的先天不足的毛病,加上之前也定过两次亲事,可这两次,女方家中要么是突逢变故举家搬迁了,要么是女方定亲后突然大病不起,几乎要熬不过去,可是一退亲后,是人也能跑能跳了,什么毛病都没了。 慢慢的,他便得了个天煞孤星的名号。 “后来,父亲病故,阿娘也没多久便跟着去了,我孑然一身,便离开了那里。” 凌云说到这里,脸上是心酸的释然。 文嘉侯摩挲了下手上的扳指。 这个人的长相,以及一些小细节,的确是和司钰一模一样,可是他的言谈间,却一直在告诉自己,他有名有姓,就是叫凌云,和自己口中的司钰根本就是两个人。 回到文嘉侯府,文嘉侯让人将琴放下,正准备回房休息,却正好碰上了下值的虞司琢。 虞司琢看到摆在桌上那把万壑松式样的琴,眸色瞬间黯淡。 “父亲,阿兄已然去了,你把他的琴拿出来不过是睹物思人,徒增忧愁罢了。” 文嘉侯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你阿兄的琴?” 虞司琢也有些诧异,他指了指那琴右侧几乎靠近底部的位置,一个极小的荼蘼图腾。 “这不是阿兄每把琴上都有的图腾样式吗?阿兄喜欢将自己的东西打上标记,之前他在外用的那些琴上都没有,唯有他书房里私藏的那十七把琴上有这个图腾。我自小便看过,不会错的。” 文嘉侯震惊地将那琴翻了过来。 果然,在虞司琢所指的那个地方,有一个极小的图腾。 那位置太过隐蔽,不去特意瞧根本看不见。 而虞司琢之所以能一眼就看到,是因为虞司钰还在世的时候,那时虞司琢年纪尚小,小孩子的视线总是同大人不同的,所以他敏锐发现了自家阿兄每把琴上都有的那统一的荼蘼图腾。 这次看到万壑松式样的琴,他也是第一时间去看那个地方,果然发现了那个图腾。 文嘉侯的神色彻底变了。 图腾这件事,自己身为司钰的父亲都不知晓,可见其隐秘程度,为何那位名叫凌云的琴行老板会拥有带着这个图腾的琴。 文嘉侯的心上涌起一股激动。 难道,真的是司钰? 而朱雀大街的琴行内,凌云悠闲坐在二楼的屋子里,透过半开的窗户,远远望着朱瓦之下的文嘉侯府。 他的食指轻轻在桌子上扣了几下,而后神态悠闲地拿起了桌子上的如意糕吃了起来。 “果然如你所料,这鱼儿,快要上钩了。” 心机 “娘娘,您看这几块料子可好?” 妙双抱着几匹上好的料子走了进来,笑盈盈问道。 明棠粗略看了下,摇了摇头,“太花哨了些,我瞧着那孩子不像是外向的性子。” 一旁正在摆点心的宝镜笑了笑。 “只要是娘娘送的,六皇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前一日,宗政衡正式下旨,将六皇子宗政律记在了明棠的名下。 于是,年不过十六的明棠,便有了一个快六岁的孩子。 六皇子如今居在皇子统一所居的明德居。 不过,如今这座宫殿里只有他一个皇子。 二皇子和四皇子已然出宫分府,叁皇子因着身子原因,一直和柔贵嫔住在一起。 宗政律的性子是超乎了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他没有问他的母妃是谁,在圣旨到了明德居那一日,他便立刻磕头改口叫起了明棠母妃。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父皇的心头挚爱,是大晟后宫最有前景的一位女子。 有了这样一个母妃,他的未来将截然不同。 行宫长大的孩子,从小无父母关爱,即便是皇子,也早就尝遍了许多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经受的心酸和苦楚。 他的那些子小心机和算计,在明棠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不过,明棠也不在乎。 身为一个皇子,不聪明在这后宫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况且,人和人之间,本就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感情,她不是宗政律的生母,自然也不会要求这孩子天生就对她有什么孺慕之情。 但他们之间,可以有更合适的相处。 她给宗政律庇佑和明面上的偏爱,而宗政律,则是她在皇宫里一颗极好用的棋子。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通传声。 “六皇子到!” 一道矮小的身影,努力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来。 “儿臣给母妃请安,母妃吉祥。” 因着这些时日明棠各色点心和汤膳的投喂,刚回宫时还十分消瘦的宗政律,如今也长了不少的肉,脸颊也有了些胖嘟嘟的可爱。 明棠放下手中的宫册,招了招手,示意宗政律上前。 宗政律乖乖起身走上前去。 而后,被明棠一把抓住了手。 他那双小手已然红肿了一片,看着十分可怜的模样。 “呀,这是怎么了,六皇子?” 一旁的宝镜和妙双都没忍住惊呼出声。 “宝镜,去取一些药膏来。妙双,去六局要些冰来,如今虽不是时节,但本宫记得他们应该还是能拿出来的。” 两人点了点头,忙去办了。 明棠扫了一眼屋子内其他人,其他人也立刻躬身退了出去,将殿内的空间留给这对相差不过十岁的母子。 “是先生打的?” 大晟为皇子们上课的先生,多是由内阁学士们担任,更有品性才学出众的翰林院官员轮值来进行授课。 因着大晟开国皇帝担心子孙后代碌碌无为,所以特立下规矩,弘文馆内无皇子臣子之分,只论师生之道。 所以,先生可以以严厉手段约束皇子进学。 不过,倒是很少有打得这般狠的,而且多数也都是打在了伴读的身上,很少会直接对皇子下手。 六皇子的伴读如今还未选定,所以目前还是他自己一人去上课。 “是,今日儿臣的《十二策论》没背上来,今日授课的朱先生很是生气,二皇兄和四皇兄都背的很好,朱先生说儿臣不思进取,便打了儿臣的手板。儿臣没事的。” 说完,他小心翼翼看向明棠。 “母妃,儿臣会努力背下来的,会努力追上两位皇兄的进度的,母妃不要生气好吗。” 他似乎很怕母妃因为自己的“蠢笨”而心生厌弃。 明棠放下手,微微低头看着宗政律。 “律儿,你很聪明。”弘文馆姓朱的先生,只有一位翰林院侍读学士。 而这位朱大人,若是自己没记错,应当是谢翀的门生,也就是二皇子和四皇子一脉的人。 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若是没有人撑腰,便是有所谓的规矩在,也绝不敢对一位皇子下如此重手。 《十二策论》这篇文章,也根本不是宗政律一个不到六岁的稚童该学的。 若是朱大人没动手,最多只说一句是对六皇子期望过大,略有些拔苗助长之姿。 可如今,为了一篇本就不该是六皇子这个年纪该读的文章,居然对皇子下如此重手,可见这位朱大人根本是存了私怨,如此也根本不配为皇子的先生。 此时,宝镜已经取来了伤药。 明棠蘸取了一些膏药,为宗政律轻轻敷上。 她连头都没抬,对一旁的宝镜说道,“去告诉陛下,就说我因为六皇子背不上那劳什子十二策论这件事气得脾胃不舒服,今晚便不能侍奉陛下用膳了。” 宝镜先是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应了是便躬身退了出去。 六皇子有些紧张地抬头望向明棠。 “母妃。” 明棠上好伤药,往身后的软榻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六皇子。 “让我猜猜,你在弘文馆应该是被二皇子挤兑了是吧,他明里暗里应该没少给你苦头吃,这些时日,弘文馆上课的先生多是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那些品阶更高的内阁学士们大多只逢叁五七九的日子才来授课。最近给你们授课最多的,便是这位朱大人了吧。” 迎着六皇子紧张的眼神,明棠轻轻点了点桌案,那声音仿佛敲击在宗政律的心头。 只听上首的明棠悠声道,“这般日子让你觉得很不舒服,这位朱大人也不根据你的实际学习情况进行授课,你心中烦闷,担心就此蹉跎,所以暗中激怒了二皇子,让他指示朱大人教训于你是吗?这样,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将这位朱大人撵出弘文馆,换一位更加温和博学的先生来,是吗?” 六皇子的眼神中已经满是震惊。 因为,明棠说的全都对。 如今二皇子还未成婚,故而还会在弘文馆上课。 他与其接触不过两叁日,便敏锐察觉到了这位二皇子所谓贤德温和的面具下,实则是十足的小肚鸡肠。 在被明里暗里针对过几次后,他便做了这样一个局。 不想,这么轻易便被昭母妃发现了。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心思阴毒,不想要这样一个孩子。 六皇子的眼神里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恐慌,此刻,他才显得像一个孩子模样。 “母妃,儿臣错了,儿臣再不敢了,您不要生气。” 宗政律近乎仓皇失措地站在那里,不敢靠近明棠,甚至连哭都不敢哭。 筹谋 明棠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 他聪明、敏锐,而且手腕果敢,几乎具备了一个皇子能够在后宫生存的所有素质。 准确来说,他比那个靠着贤妃一路提点才能安稳到如今的二皇子要好上不知多少。 可行宫的那些岁月,也让他过于谨慎了。 “律儿,你知道我让宝镜去传的那番话,你父皇会如何反应吗?” 她招了招手,让六皇子走到她跟前。 摸了摸他的头,明棠低声道,“你所厌恶的那位朱大人,今夜过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弘文馆内。你很聪明,但作为一名皇子,你想要在这皇宫里活下来,去争夺你想要的东西,那么你需要的就不能是小聪明,而是大智慧。” 说完,明棠捏了捏宗政律那长了些肉的小脸,脸上浮现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这后宫,是你母妃我的天下,我不论你念不念你的亲生母亲,但从你记在我名下之后,你便只能是我的孩子。他们欺辱到了你的头上,你觉得,我会让他们好过?” 那一抹笑,犹如羽毛一般轻飘飘的,就这样落在了宗政律的心上,直到此后的几十年间,他都未曾忘记过。 果然如明棠所说,宗政衡的銮驾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停在了长乐宫门口。 宗政衡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就脾胃不适了,瞧过太医了吗?” 看到软榻上半披着外裳在念书的明棠,还有一旁小书案上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六皇子,他的神色一软。 解开披风扔给身后的德全,宗政衡坐在软榻上,拉住明棠的手。 他低头瞧了一眼明棠读着的书。 《十二策论》。 “怎么突然让律儿读这书,他如今尚且年幼,再等个几岁方才能读懂这策论里的真意。” 明棠柳眉一挑。 “陛下这话说的轻松。如今弘文馆里先生已然让背了,律儿迟迟背不上,难道不是让人心焦吗?” 宗政衡这才想起宝镜去禀报时提起背书时的神情和语气,明显是带着一丝气愤之色的。 她是长乐宫的宫婢,自然不会将脾气对着自家主子,那便是对着旁人了。 宗政衡的视线落在了一旁早已站起的六皇子身上,落在了那双即使抹了药也依旧通红的手上。 “你今日因为背不上这十二策论被先生罚了?” 宗政衡拧起眉头,神色也沉了下来。 听到父皇的问话,宗政律垂下头,低声道,“是,儿臣愚笨,未能达到先生的期许。” 宗政衡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是明棠替自己名下的皇子来叫屈来了。 他转头对德全道,“今日弘文馆是谁授课?罢了,不管是谁,今后不必再去,无授业之德,朕的弘文馆,装不得他。” 此话一出,便是绝了那位朱大人的前程了。 明棠知道,这般蠢行,大概是二皇子那个自以为是的蠢才被他的好四弟撺掇着干出来的,而且,贤妃和谢翀应当也是毫不知情的。 不然,他们绝对会制止二皇子这个愚蠢的报复。 如此看来,之前所谓二皇子诗画皇子的贤名,不过是贤妃管得严加上二皇子没得到合适的机会罢了。 他这般肤浅的性子和蠢笨的脑袋,最后的下场,只会成为他那好兄弟往上爬的时候,最合脚的踏脚石。 宗政衡下完旨意后,转头望向明棠。 “气儿可顺了?脾胃可舒服了?若是心气儿顺了,就起来用晚膳了,朕让御膳房煨的燕窝松子鸡,这个时节给你进补最好。” 明棠这才将书一扔,轻哼了一声。 “我就是瞧不惯他们欺负律儿。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就这般为难他,他是我长乐宫的孩子,欺负他便是同我过不去。我这个做母妃的若是还不为他撑腰,改日他不得更让人欺负了。” 宗政衡看着难得在自己面前使点儿小性子的明棠,神色一瞬间都有些恍惚。 当初,自己去弘文馆被皇兄们为难的时候,母后可有这般为自己做过主。 大抵是没有的吧。 和位份无关,那时候母后似乎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她只是静静看着自己,而后扔下一句,“他们为何只找你的麻烦?还不是你自身有问题?” 而后,自己学会了掩藏住所有的脆弱情绪,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是,有昭昭在,有朕在,我们的孩子必然不会被人欺负。” 紧紧握住明棠的手,又伸手揽住了宗政律,宗政衡深深吐了几口气低声道。 宗政律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自己的昭母妃,叁言两语便解决了那位朱大人的事,更是让父皇注意到了自己。 他能感觉到,这一刻父皇对自己亲昵了许多。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而明棠敛下了眸子。 她这些时日从宝镜和妙双处,也了解了一些那位久居君山的太后之事。 太后生有两子一女,分别为四皇子宗政衡,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十叁皇子宗政璟,也就是信王殿下,还有便是早逝的五公主纯宜公主。 太后是个很奇怪的性子,她早年间在先帝后宫之时,便对还是四皇子的宗政衡不是如何上心。 按理说对于后宫妃嫔来说,一个康健且聪慧的皇子该是重视万分的,可那时的太后娘娘却并不是很重视这个孩子。 连同后面所生的信王殿下,她也并没有多喜爱的模样。 唯有纯宜公主。 这个只活了一岁不到的公主,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至宝。 当年熙华夫人害了纯宜公主的性命,也导致了太后后面近乎疯魔一般的报复。 后来,陛下登基,按说太后也该在宫中享福了,可她不过做了级年的安稳太后,便不顾陛下和信王的阻拦,以为国祈福之名去了君山,而后六年未归。 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着实诡异的很。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那便是太后对如同熙华夫人一般的宠妃,着实深恶痛疾。 如今,自己在后宫中根基尚浅,靠着宠爱积攒力量的同时,也注定这份宠爱会成为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既如此,那太后和宗政衡之间那本就薄弱的母子关系,便是自己可以着手抓住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挡在自己的前面,便是太后,也不成。 蠢笨 弘文馆少了一个先生,这件事自然不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毕竟,不过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而已。 二皇子如今是庆王,自然可每五日入宫一次拜见母妃。 他的婚事最终定在了八月十六,挑的这个日子,也是为了等太后回宫。 毕竟,这是皇子辈第一个成亲的,合该让太后见见这喜事。 虽说如今还有四个月,可是礼部和六府早已忙活了起来。 皇子成婚,自然是仪式繁多,且皇子妃也要在成婚前百日便开始接受皇室礼仪规训,包括成婚当日的礼仪更是多达百余项,一项都出不得错。 这些时日,贤妃也是各种提点二皇子,生怕他在婚前出了什么事端。 临川鲁氏这门婚事虽不是最得意的选择,但鲁氏家世清贵,且在文人一脉名声颇好,是仅次于扶家的文人世家。 这助力,不光是给二皇子的,更是给他一母同胞的四皇子的。 但贤妃没想到,就算自己把预期放低到了如此程度,宗政修还是能给她闹出幺蛾子。 “跪下!” 贤妃坐在棋盘跟前,目不转睛盯着棋盘上势均力敌的棋局,连抬头看一眼宗政修的心思都没有。 宗政修虽然不解,但是对母妃的敬畏是写在骨子里的,忙跪了下来。 “你很能耐,打着你舅舅的旗子,让朱大人为你出气?本宫竟是不知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居然同自己相差十岁的弟弟相争了起来。” 贤妃的话说得宗政修的脸色青一块白一块。 他当时的确冲动了。 只是,一个养在行宫里,父皇之前连过问都不曾的落魄皇子,就因为有了昭贵嫔这个母妃,一跃竟成为了这宫里人人巴结的存在。 在这之前,他才是这宫里最受重视的那一个。 皇长兄早逝,他便是实际上的长子,虽然被母妃要求不得显露对政事的过度关注,但周围人一直都是捧着他的。 便是刚刚出宫之时受过一丝冷待,在得了庆王的王爵之后,那些谄媚和拥趸也重新聚拢了过来。 这宫里,没有任何皇子能与自己抗衡,便是自己的亲弟弟宗政綦也做不到。 所以,当六皇子以昭贵嫔之子出现在崇文馆时,他便升起了天然的敌意。 但先生训诫学生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怎么能想到,这件事居然让朱先生被从弘文馆除名了。 “母妃,是儿臣的错,儿臣只是瞧不惯他小小年纪便如此倨傲,朱先生也是觉得六皇弟在行宫养荒废了性子,所以想帮他尽快适应弘文馆的环境,不过,不过手段严苛了些。” 听着这拙劣的辩解,贤妃重重按下手中棋子,脸上已经难掩冷笑的神情。 “不,你只是嫉妒,觉得一个之前连皇宫都进不来,命格和这皇宫犯冲的不祥之子,怎么有资格和你一同在弘文馆听学,怎么有资格让这满宫里的人都围着他转?因为嫉妒,所以你要让他受点苦头,本宫说的对吗?” 宗政修已经不敢回答了,只垂着头静默不语。 “你身边的人不敢劝你,那本宫这个做母妃的便告诉你。没错,六皇子之前是不受重视,可他如今冠着昭贵嫔之子的名头,那他便是这宫里一等一尊贵的皇子。昭贵嫔有宠爱有宫权,是你父皇心尖尖上的人,入宫不过一年便能坐稳贵嫔位。你说你惹了她的儿子,她心里不爽快了,你父皇会不会不爽快?” 自然会。 朱大人被从弘文馆除名便是最好的答案。 宗政修这才感到一阵后怕。 他知道昭贵嫔,可是以往,他不过是将其当作一个普通宠妃。 更何况,昭贵嫔的父兄都死了,明家也没什么有指望的族人,她的宠爱犹如空中楼阁。 可母妃的话却瞬间点醒了他。 这宫里,拼位分,拼家世,可最后还是拼父皇的心。 父皇如此宠爱昭贵嫔,便是明晃晃的偏心和独宠,自己在此事上得罪了昭贵嫔,便是等于得罪了父皇。 “母妃,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贤妃看着二皇子,眼神中已经满是厌烦。 十余年的教养,没想到居然养出了这样一个蠢货。 这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宗政修,绝对不堪大用。 “以后远着些六皇子,你马上就要成婚,成婚后便会入朝参政,和一个还在弘文馆听学的孩子争什么。你记住,你父皇如今成年的皇子唯你一个,这是你长于他人之地。你可以不学无术,可以醉心诗画,但绝不能是一个不友爱手足的长兄,明白了吗?” 宗政修点了点头,一副已然得到教训的乖顺模样。 贤妃理了理气儿,挥手让一旁的玉奴带上来了两位宫婢。 两个宫婢,一个娇艳动人,一个温柔雅静,都是上等的姿容。 “这些本来在宫中之时就该给你安排,你父皇的分府旨意来得太快,倒是让本宫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你将人领回去吧,做个侍妾便是,若是她们两人日后有福气为你诞下个一儿半女,得个庶妃的名位,也是她们的福气。只有一点,不可沉溺女色,懂了吗?” 皇子成婚前,母妃一般都会给安排侍妾,当初陛下身边也有庶妃王氏,诞下大皇子后,死后也得了诚妃的追封。 虽然大皇子没立住,可王家也因此飞黄腾达,如今也算个官宦人家了。 对于许多宫女来说,能够名正言顺到皇子身边伺候,是仅次于伺候陛下的一条通天路了。 二皇子点了点头,似乎并没什么喜悦之意。 这让贤妃很是满意,这个儿子在出宫后暴露出的性情冲动的一面,就已然是让人够失望了。若是还沉溺女色,那便真是彻彻底底的废物了。 只是,她没注意到,其中那个长得更娇艳俏丽一些的宫婢,眼神仿若带钩子一般悄悄在二皇子身上转了一圈,而后垂下眸子,继续一派老实模样。 而皇后宫中,此刻也并不平静。 皇后拿着虞司琢传来的家书,略带病容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父亲疯了吗?” 怀疑 一旁伺候的宫人自然是不敢接话,只低头静默不敢出声。 皇后娘娘如今的性情十分古怪,底下伺候的人稍有不如意,便要拖出去打上几棍子,如今这殿里伺候的人都是愈发谨慎小心了。 书信上,虞司琢将最近文嘉侯府发生的事尽数写下。 他对于宫里的两位姐姐可谓感情复杂。 原本未入宫前,长姐温柔娴雅,二姐娇俏动人,一家人和乐非常。 可后来,姐妹反目,长姐失了宫权,二姐生下两个公主却伤了身子,四公主更是被抱到了别的妃嫔膝下抚养。 人总是会变的,可为何,会变的如此之快呢? 不过如今,虞司琢也是没办法了,因为文嘉侯这些时日,仿若疯了一般。 他认定凌云便是虞司钰,就仅仅因为一把琴。 即便自己如何劝说,文嘉侯都咬定了一点。 “你也说了,荼蘼图腾是你小时候才偶然发现的。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那外人如何用这一点来诓骗我?一定是司钰,当时便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他不是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虞司琢自然不信这个。 阿兄最是孝顺,若他真活了下来,自然是拼尽全力也会报个平安,若是失忆了,那如何会记得万壑松琴和那荼蘼图腾? 皇后自然也不信这个。 但是她知道父亲对阿弟的思念,虞司钰,那个曾经响彻皇城的名字,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若是他还活着,自己这个皇后之位也不至于如此。 皇后叹了口气,让人研墨,写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规劝书信。 信的最后,她更是点明,如今虞家已然在陛下面前大不如前,再经不起什么风波了,还请父亲为虞家考虑,为她这个女儿考虑,谨而慎之,不要中了旁人的算计。 但她心里也清楚,对于这些年来心中从未放下过司钰之死的父亲来说,这封信的作用怕是微薄的很。 既如此,那便只能从根本上下手,除掉这个不安稳的因素了。 “一个商贾,谁知道生意上又得罪了谁,让谢家去做这件事吧,做的干净些,别让父亲那儿看出端倪来。” 贤妃既然想投诚,也该为自己办点事了。 瑾妃那边自然也得到了虞司琢的信,只是,她看完之后便将其烧了,未曾放在心上。 对于文嘉侯来说,他的长女正位中宫,尊荣万分,是虞家的耀眼明珠。 他的长子年少英才,深得圣上重用,是虞家绵延传承的希望所在。 而自己和司琢一样,不过是被忽略的那个,不过是指望没了之后被要求顶上的那个。 长姐迟迟不再孕,所以自己入了宫,更是在上一世惨烈死在了产床之上。 虽然不知自己死去后父亲和虞家是何反应,但料想应该也不会去斥责他的好长女,毕竟,那可是他的骄傲所在。 而且,死了的女儿,哪及位至中宫的长女来得尊贵。 而如今,长兄已经死去许久,一个相貌有几分相似之人出现,便能让父亲如此激动到失态,更是显得这些年司琢为虞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可笑之至。 她不想管了,此刻更是没心力管。 因为,五公主的情形愈发不好了。 五公主如今已经八个多月了,刚出生之时的孱弱情形却没有丝毫改善。 瑾妃为了这个孩子可谓是操碎了心。 太医署已经尝试遍了各种办法,可五公主实在年纪太小,脾胃更是弱得很,用的药稍微药力强一些,哪怕是通过乳母的奶水喂下,也依旧是大半都吐了出来。 如今八个月大的五公主,瞧着和寻常两叁个月大的孩子差不多。 太医也隐晦提醒过瑾妃几次,五公主胎里不足的问题太过严重,即便再精心的养着,仍旧是可能一场风寒就会出现意外。 想到为了这个孩子,自己的四公主高烧伤了身子,造成了永生的伤害,而后更是被平修仪抱了去养,如今已然是将平修仪当做亲母妃的模样了。 瑾妃的神色更沉郁了些。 再想到自己如今也是身子亏损,至少叁年内都不能再度有孕,这让她看着五公主更是说不出来的烦闷。 她如今,就差一个皇子,便可以将虞非雁从那个位子上踢下去了,可偏偏就是这最后一步,成了最大的问题。 这时,青黛撩起门帘,匆匆走了进来压低声音道。 “娘娘,果然不出你所料,珍妃宫里那日伺候生产的两个产婆,这两个月内相继出事了。一个醉酒后溺毙在护城河中,另一个则据说是红杏出墙被她夫君抓着了,扭打之时不小心撞在了桌子上,当场毙命。” 伺候宫里娘娘生产的产婆,素日里时并不住在宫里的,她们都是隶属六局的人,都是皇都人氏,在皇都内有宅邸,平日里也是上值点卯的。 若是宫里有娘娘要生产,提前半年便会选定产婆,这些产婆便会被统一安排在皇宫外宫的宫室内,不允许随意回家走动,便是为了确保产婆不和外头的人私相夹带。 等娘娘们生产完了,这些产婆们便可拿着赏银出宫了,重新恢复点卯上值的日子。 可偏偏这么巧,伺候珍妃生产的两位产婆,在出宫后相继出事了。 虽然看似是毫无关联的意外,但瑾妃可不这么认为。 “看来,那个小公主果然有问题。” 当日生产之时,不光明棠发现了问题,瑾妃也察觉到了不对。 依着珍妃的性子,没了一个小公主这件事,她不得闹上许久,好让陛下更心疼她几分。 可对于这个没了的孩子,珍妃似乎从未表露出什么。 这事发生在旁人身上或许正常,但在她常婠身上就绝对不正常。 她和常婠在宫里相争数载,最是了解彼此的性情。 所以,这其中必然有问题。 她让青黛派人盯紧了那日侍奉的人,果然,发现了问题。 “伺候珍妃生产的那个副医正,去查查他的底儿,他在乎什么,看重什么。人啊,没有绝对的忠心与否,只要掐住了命脉,便什么都好谈了。对了,春锦殿那个棋子,也让她动一动。” 瑾妃神色温和,可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可怕。 “娘娘,那颗棋子好不容易才养活,除了当初昭贵嫔入宫之时动了一次,便一直沉寂着。如今春锦殿内外防范极严,奴婢怕暴露了…” “不要紧。” 瑾妃打断了青黛的担忧。 “本宫有预感,这次珍妃要掩盖的,绝对是动她根基的大事,若是能成此事,那颗棋子暴露也好,废了也罢,都是发挥了她的最大作用了,也不算亏。” 青黛低下头,轻轻应是。 是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贤妃 扶霓派去盯梢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还有旁的人马也在关注这两个产婆。 “应当是虞家的人,就是不知道是皇后还是瑾妃的人了。” 扶霓内心更偏向是瑾妃的人。 明棠也是这么认为的。 果然,最了解珍妃的,还是瑾妃这个死对头。 自己还是看到了孩子的异常才注意到了不对,瑾妃居然能从蛛丝马迹便立刻锁定了小公主的死因绝对有异常,可见她对常婠了解之深。 “让人继续盯着吧,不必出手,两个产婆相继意外死去,这更是坐实了瑾妃的猜想,她不会轻易放过常婠的。” 扶霓走后没多久,方苹来了。 她的到来,更带来了一个让明棠都有些激动的答案。 “找了沉家现如今留下的传人确认过,的确是沉家的方子。这方子当初随着沉遇的云游一同失踪了,他也不记得完整方子,但最重要的几味药是对的,也就说明,要么沉遇没死,只是抛家舍子藏了起来,这药便是沉遇配的。要么,便是沉遇的确死了,这药是当初杀沉遇灭口的人,用沉家的方子配的。” 沉遇,便是当年为宣瑶伺候脉案的那位副医正。 他后来辞官离开了太医署,说是要云游四方追寻医途大道去了。 但是这么多年了,沉家的人再也未曾得到过沉遇的消息,便是连沉遇的母亲去世,他都未曾回来过。 明棠通过宝镜的描述,对当年的事有了更进一步了解后,她立刻便确认,沉遇绝对是有问题的。 阿姐当时身子上的不适,绝不是什么正常的现象。 沉遇绝对也发现了什么,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参与者之一。 瑾妃和珍妃两个板上钉钉的参与者,自己自然是要报复,可其他浑水摸鱼在其中出手的人,也绝不该就这么被掩藏在水面下。 沉遇是个突破口,尤其是他后面的失踪,更说明他知道的东西已经触及到了当年之事的核心。 方苹发现这个突破口,还是多亏了她的细心。 她因着素日里喜爱研究医药方子,对不少药材的消耗量极大。 而太医署的药材都是有定量记档的,所以方苹多会从宫外寻药材,故而一直同皇都内排得上号的几家药材铺有不错的私交。 那些掌柜的看重她宣成伯的身份和如今在陛下面前的脸面,自然同她关系密切。 前几日,同珍安堂的掌柜闲聊时,方苹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最近,几家药铺里一些积压许久的名贵药材被买走了。 这原本只是珍安堂掌柜口中闲聊时的一句话,却让方苹警觉了起来。 因为那些药材中,有一味灵脂香木。 灵脂香木这药材,乃大寒之物,虽名字带有香字,但实则有一股腥臭之气,一般药材根本无法压下这股难闻的味道,因而很难入药。 毕竟,药难吃可以,但难吃到让人喝进口的一瞬间便止不住呕吐,这可就不在可接受范畴内了。 所以,灵脂香木这东西,罕见名贵,但基本没什么人用。 但凡事也有例外,灵脂香木与一种名为一品红的毒菌混合后,不仅原本的腥臭之气全无,还会散发一股凝神静气的奇香。 比十足名贵的宁神香都要有用。 除了一个弊端,会使人体寒,尤其对于女子,乃大忌。 珍安堂和其他几家药材铺方苹都暗中打听过了,并无一品红的售出记录。 直到她回到太医署,翻看近期的各宫药材支出记档,发现贤妃处曾有人来支领了一些一品红。 这则记档没有任何奇特,因为一品红还有一则作用,是用于妇科千金一道,于癸水紊乱的调理有奇效。 贤妃生下四皇子后,一直有这个毛病,太医院的许多太医都是知道的。 故而贤妃宫里的人来领这一品红时,没有任何人起疑,除了方苹。 方苹第一时间将这事告知了明棠。 而明棠却立刻想起了宝镜伺候她时,讲起的关于阿姐的一些事。 阿姐有身孕之时,沉遇开的一些药里,就常用一些看起来很骇人的药材。 那时,沉遇的表情十分自得。 “娘娘不知,这毒药用好了就是治病救命的良药,娘娘尽管放心,微臣在这一道上还是略有些研究的。” 后来,宝镜让其他太医也反复看过方子和药包,确定无虞后才给宣瑶服下。 只是,也因着如此,宝镜对这位沉医正的印象极其深刻。 不知为何,明棠突然有种预感,她或许抓住了苦寻不得的线索。 之前派出那么多人手寻找沉遇,甚至包括扶家的人也在帮忙找,但已经这么些时日了,却毫无音讯。 这药方,会不会和沉遇有关? 于是,方苹找了人去寻了在皇都郊外隐居的沉家人,从沉遇的幼子,如今沉家的当家人那里确定了,这道方子的确是沉家的家传方子。 而这一确认,也基本锤死了当年沉遇的失踪,和宫里这位清净无为,爱好棋艺的贤妃娘娘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沉家的人安顿好了吗?” 明棠缓缓摩挲着手上的粉玉镯子,表情晦暗难明。 “凌云留了人手给我,沉家的人已经在安排下前往荆南,那里自然是安全的。” 明棠点了点头,缓缓看向桌子上那纸方子。 “贤妃一入宫便坐到了四妃的位置,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这个位子上。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方苹。” 方苹老实地摇了摇头。 她对于医道有着无尽的热情和天赋,但对于这些阴谋算计,人心猜度,却实在是没什么敏锐性。 “说明陛下敬她,却并不看重她。即便她生了两位皇子,即便她陪伴陛下十多年,但是在陛下眼中,从未有过让她更进一步的想法。” 不然,即便皇贵妃的位置不能轻易封,这么多年了,四妃之首的贵妃也该给她了。 贤妃想来也是知道这一点。 所以,在更年轻,家世更为强劲的阿姐不,不过短短数年便做到了四位中排行第二的淑妃,隐隐压了她一头的时候,贤妃怎会不妒呢? 更何况,那个孩子若是生下来,直接威胁的,便是她所出的两个皇子。 只不过,当时大皇子还活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这个皇长子身上,加上贤妃一贯善于伪装,倒让人忽略了过去。 手指轻轻在那张药方上叩了叩,明棠的唇边漾起一抹冷笑。 “贤妃最在乎的莫过于她的一双皇子,如今看来,她心中四皇子的重量应当更重一些。我这人最是心善,二皇子的婚事,我自当以德报怨,为其备上一份大礼才好。” 打蛇打七寸,戳人要往最痛处戳。 明棠不会对无辜的孩子下手,可若那孩子不够无辜,便怪不得谁了。 暴露 宫里看似安稳地过了一个多月平静日子。 贤妃一心为二皇子筹备婚事,虽说礼部统筹一切,更有六府协办,但是身为母妃,还是要为其多操持一些的。 扶霓当机立断,立刻请命把二皇子的婚仪操办的诸多宫务事由交托给了贤妃。 “臣妾到底年轻,未曾操持过这些,也不比贤妃姐姐这做母妃的来得心细,还请陛下将庆王婚事操办一事,交给贤妃姐姐主理吧。” 这是小事,宗政衡没什么迟疑便点头应允了。 扶霓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可不想沾染贤妃母子的事。 明棠则是和扶霓一起操办起了太后回宫一事。 太后回宫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二十二,是个黄道吉日,信王已经启程前往君山去迎接太后。 而宫里各种事务也是繁忙纷杂。 太后所居的寿康宫虽然一直在打扫着,但到底长久的不住人,有些荒凉气儿了。 如今太后回宫,自然是要重新修缮洒扫,里头的摆件也都要精心挑选过。 不过,明棠多想了一重,里头的摆件器皿,她特意去请的皇后来挑选。 自己这层宠妃的身份便是原罪,太后对她有天然的敌意,她犯不着去讨好太后,越讨好反而越容易出错。 因着太后要回宫的原因,皇后终于“病愈”了。 毕竟,之前太后在宫里的时候,最是疼爱这个儿媳,宗政衡也不愿驳太后这个面子,便默许了皇后的病愈。 只是,宫权还在明棠和扶霓的手上。 虽然恢复了六宫请安的日子,但皇后早不复之前的风光了。 如今明棠将寿康宫这件事请奏宗政衡之后,光明正大交托给了她,她更是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皇后心里还是有些指望的。 毕竟,太后回宫,她不信昭贵嫔的日子还能这般得意。 时间眼看着便到了六月初一,还有二十多天太后便要回来了。 今日,阖宫嫔妃给皇后请安,难得宗政衡也来了,也是为了听听太后回宫的一切筹备章程。 可宗政衡刚一落座没多久,位于下首靠后位置的宋容华深吸一口气,扑通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妾要状告珍妃娘娘残害皇嗣一事。当日生产之时,珍妃娘娘为掩盖小公主天生身体缺憾的真相,亲手扼杀了小公主,使得双胎一死一生,而后更为了掩盖真相,残杀诸多知情之人。如此恶行,天理难容,恳请陛下将此恶人正法,以正后宫法纪,以告慰小公主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这宋容华可是珍妃一派的人,怎么会突然跳出来指证珍妃,还是这般骇人的罪名。 众人的视线投向珍妃。 只见她神色冷静,眼神中有惊怒和不解,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人平白安上一个罪名一般,十足的无辜模样。 “荒谬,本宫失去了小公主,比任何人都要痛心,如今还要接受旁人的污蔑,陛下,臣妾冤枉,您是知道的,臣妾入宫这些年有多期盼拥有一个皇嗣,有幸上天垂怜,臣妾怀上了双胎,为何要舍弃其中一人。什么身有残缺,难道就因为小公主死了,所以便可任由旁人随意攀诬臣妾吗?” 在大晟,双胎是难得的吉兆。 便是两位公主,那也是可保一世荣华的吉祥,珍妃的确没必要去做这等事。 若说身有残缺,叁皇子面带红斑,那还是个皇子,陛下不也没说什么吗? 珍妃只柔弱跪在那里,没了素日娇纵的模样,加上她产后一直精神不济,身子比之前还消瘦了许多,更显得可怜的紧。 “宋容华,你可知攀诬妃嫔乃是重罪。” 缓缓转动了下拇指上的扳指,宗政衡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臣妾当然知道,可臣妾所说句句属实。” 宋容华如今根本无所畏惧。 她跟着珍妃,原本是为了恩宠,为了家族前途。 可不过短短一年,她便发现自己站错了队,跟错了人。 她的父亲原是户部左侍郎,可正因为珍妃的父亲常维生领着户部一众官员暗戳戳反对牛痘之法的施行,而圣上为了钳制常维生,也为了打压常家,让扶越前往户部任右侍郎一职。 这本来和宋容华的父亲无关,可扶越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盘了户部的账目。 这一盘,就出了问题。 一笔八十多万两的亏空根本解释不清楚去处。 常维生这个老狐狸,以自己不过调往户部一年为由,直接将此事甩了出去。 宋容华的父亲,替上峰背了锅,成了替罪羊。 如今,这位昔日官至户部左侍郎的宋大人,已然被撤职查办,家中的宅邸也都被悉数查封。 宋容华有一兄一妹,原本兄长就要参与今年的秋闱了,结果父亲下狱,他直接也被革了秋闱资格。 她的小妹原本已经在议亲了,对方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算是一门高嫁的好婚事。 而如今,也全都完了。 对方家里立刻退了亲,小妹羞愤之下居然绞了头发去做道姑了。 母亲在这多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 宋容华在深宫之中,根本帮不上家里分毫,她又不受宠爱,因着之前在明棠失宠之时磋磨她的事儿,更是为圣上所厌弃,已经许久未见圣颜了。 她只能去求珍妃。可珍妃以生产后体虚静养为名,直接拒了宋容华的求见。 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珍妃,宋容华的眼中一片恨意。 你们常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她朝着上首的宗政衡重重一叩首。 “陛下,臣妾有证人,请陛下允准传唤证人上前。” 她说的如此言之凿凿,不少妃嫔都有些动摇了,视线在珍妃和宋容华身上来回打量。 珍妃只挺直腰跪在那里,一副被冤屈了的模样。 只是,明棠缓缓看向她的右手,珍妃手里那条散花锦的帕子已经捏得不成样子了。 “陛下,此事事关皇嗣,不若便传宋容华口中的证人前来听听。若珍妃当真无辜,也正好当着众位姐妹的面儿还其清白。若是置之不理,母后马上要回来了,到时听到这等关于皇嗣的风言风语,怕是也难免忧心。” 皇后悠悠开口了。 不论是谁做的今天这局,只要能将珍妃扯下马,她乐得助她们一臂之力。 宗政衡沉默了片刻,而后沉声道,“传!” 对峙 走进殿内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花白,面色愁苦。 她见到屋内这一堆衣着华贵的贵人,更是吓得整个人都在打颤。 “老婆子,不是,民妇,民妇张氏拜见贵人们!” 说完,她慌慌张张跪了下来,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好似拜神一般虔诚。 珍妃冷笑一声。 “宋容华,你疯了吧,不知从何处搜罗来这么一个粗苯妇人,便能当什么证人了?这妇人说话都如此颠叁倒四,她口中的证词如何能信?” “珍妃,你也太心急了些吧,你总该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才是。” 瑾妃终于开口了,温温柔柔便给珍妃加了一顶无形的心虚帽子。 而那老妇人听到珍妃二字,猛地抬起了头。 她此刻才知道,跪在自己身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娘娘,便是珍妃。 “你还我女儿命来,还我女儿命来,宫里的娘娘就可以随意杀人吗?她还有两个孩子,你让她两个孩子怎么活?” 老妇人膝行上前一把抓住了珍妃,拼命摇晃着她质问着。 常婠入宫前是常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入宫后更是身份高贵,人人敬着捧着,何曾碰到过这等粗鲁的人。 旁边伺候的人也没反应过来,竟是让这老夫人抓着珍妃晃了好几下。 她精心盘好的发髻散落了下来,钗环更是掉落一地。 “来人,把她架开!” 皇后也是一惊,忙让一旁的宫人把那老妇人拉开。 “张氏,你若有冤屈便好好说,陛下自会为你做主。此处不是让你动手的地方。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上首,你不要命了?!” 明棠看似斥责这妇人,实则也是给她一条活路。 这老妇人的荒唐之举,不过是因为心中悲愤而已,也算情有可原,不如听完她的陈述再治罪。 宗政衡看了一眼被几个宫婢按在那里的老妇人,沉声道,“张氏,你状告珍妃何事,一五一十说来便是。” 那张氏老妇人 也恢复了些理智,战战兢兢道,“是,民妇知错。” 说完,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悲声道,“皇帝陛下,请您为我那可怜的女儿做主。我女儿就是得当初伺候珍妃生产的产婆康氏,她就是因为得知了珍妃生产那日的秘密,所以被她派人杀了,可怜我的女儿,她夫君早逝,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如今她无辜去了,两个孩子一夜之间无父无母,民妇早已身患重病,不过是数着过日子了。这两个孩子马上就成了孤儿了,若不能为我的女儿讨回公道,民妇死不瞑目啊!” “荒唐!” 珍妃鬓发散乱,是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但此刻她反应极快,立刻反驳了张氏的控诉。 “你那女儿是酗酒后自己失足跌落河中,本宫得知此事还十分感慨,特意让人包了五十两银子恩赏给其家人。不想,这一赏竟是为自己赏来了如此污蔑。陛下,臣妾再如何,也是您的妃妾,是六公主的生母,难道就要因为一个妇人的无端诬陷,便在这里受如此欺辱吗?” 说到最后,珍妃更是有呜咽之声,趁着她越发纤细的身子,倒真有了些楚楚可怜之美。 “是啊,珍妃你是六公主的生母,更是那位逝去小公主的生母。可怜小公主早逝,还要被人捏造身有残缺的谣言,珍妃,你今日可一定要替小公主讨回公道!” 瑾妃看似柔声细语在替珍妃说话,实则是在提醒皇上,珍妃若真是顾念女儿,就该为那位可怜的小公主讨回公道,而不是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 “张氏,你说你女儿康氏是为人所害,可有证据?” 皇后和瑾妃这对水火不容的亲姐妹,此刻倒是来了默契。 皇后立刻接上问询,将事情的关注点重新拉回了珍妃派人杀害产婆这件事情上。 “有!” 张氏重重点了点头。 “我的女儿被人发现时,已经溺毙在了河里,官府的人匆匆来看过,说她身上酒气浓厚,应当是喝多了酒失足跌落河中。可是,民妇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我那女儿因着思念她早逝的夫君,这些年一直有酗酒的毛病,我也说过她许多次,可这次她真的不可能喝酒。她因着前些日子梦中惊惧,找了大夫开药正在服用,那药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同酒混服,否则恐会起红疹,要半月才能消退。她是在宫里当差的,不能面容有损,所以很是注意,这些时日可以说是滴酒不沾。” “那你为何笃定,康氏的死就和珍妃有关系?” 皇后循循善诱道。 张氏抬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因为她当时为珍妃接生之时,发现那个小公主是个天阉,那是一个不阴不阳的怪胎!珍妃害怕被人发现,当即闷死了小公主!” 天阉?! 宗政衡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旁的宫妃们也是没忍住惊呼出声。 之前宋容华说那小公主身有残缺,她们还猜测是否是跛足或是六指这类的问题,没想到居然是天阉。 天阉被称为天罚之人,身居阴阳两种体征,大多数不长寿。 一个阴阳之体的小公主,岂非是说上天要降罚于大晟? 扶霓的神色也很是震惊。 她知道小公主之死有蹊跷,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陛下,珍妃之前一直让负责其脉案的太医瞒住其双胎之事,为的便是得一个祥瑞之兆。可小公主的残缺,注定她这祥瑞成不了了,珍妃心狠手辣,当即便扼死了小公主,那日在场诸人均见到了这残忍一幕。而后,伺候的宫人相继被珍妃以各种理由打入了浣衣局,臣妾前些时日去查,发现那叁名宫婢都已经以各种理由意外死了或是失踪了。而两名产婆更是一个溺水,一个被夫君意外杀了。这世上意外怎么如此之多,接连五桩意外,都发生在那日产房伺候的人身上。” 宋容华此刻讥笑道,似乎笃定了珍妃的败局。 宫中奴仆加起来怕是有上万人,几个人的死和失踪,只要想瞒住,一时半会儿的确难以发现。 扶霓恍然大悟,淡声道,“怪不得春锦殿这些时日新添了不少宫人,臣妾还以为是宫人伺候六公主不得宜呢,还特意让六局挑了机灵的人送去。” 珍妃的脸色已然是苍白非常。 宗政衡冷声道,“珍妃,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言语中,已经满是寒意。 明棠知道,这下宗政衡是真动怒了。 背叛 “陛下,臣妾入宫侍奉您这些年,您是了解臣妾为人的。是,臣妾是娇纵任性,是爱拈酸吃醋,可在陛下心中,难道臣妾便是那等会杀害自己亲生骨肉的十恶不赦之人吗?” 珍妃一边以情动人,一边脑子飞快转着。 她知道,如今的情形对她极其不利。 当初琼芳劝过她,对那几个知情人下手不要太快。 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一旦人死的太过集中,必定会引起一些有心之人的关注。 可是,她太害怕了。 之前害的那些人,都不是她自己亲自动手的。 她不过动动嘴皮子,自然有人去办好接下来的事。 她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一开始也是敬畏生命,也是倡导所谓人人平等的。 可在她让小丫鬟和自己一起吃点心、看话本,结果被娘亲撞见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小丫鬟尖叫着被拖了出去,后来听说,她被活生生打死了。 “婠婠,我的乖女儿,你要记住,你是常家的小姐,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千金,将来更是常家更进一步的希望所在。那些将你引向歧途的人,母亲都不会让她好过。” 那小丫鬟是被拖到外院去打的,常婠并没有看见。 但在那一刻,她清楚认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能讲人人平等的时代。 人天生就有贵贱之分,而自己得上天垂怜,有了一个尊贵的出身,自然该走自己应走的,正确的路。 从名满江南的常府千金,到宫里荣宠万千的珍妃娘娘,她朝着万人之上的位置走去的时候,心也一步步变得冷硬起来。 只是,再冷硬的心,也扛不住杀死自己亲生孩子的罪恶和痛苦。 那孩子日日都来她的梦里找她。 她实在熬不住了。 那几个人,见证了自己杀害孩子的最不堪一幕,多留她们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所以,不顾琼芳的阻拦,珍妃迅速让这几个人在相继叁个月的时间内断送了性命。 “这几人的死,臣妾的确不知情。若陛下当真怀疑臣妾,那日侍奉臣妾生产的,还有太医署的副医正陈大人,请陛下叫他前来,一问便知臣妾清白。” 珍妃如今只能庆幸小公主的丧仪早已举办完成。 人已经死了,再多怀疑在事后再谈,也都没了确凿的证据。 那陈太医的长子,已经被父亲收入门下,想来有此等富贵前程在,他必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好,希望珍妃娘娘一会儿还能有如此底气。陛下,臣妾也恳请传召太医署副医正陈大人。他一直伺候珍妃的脉案,其中蹊跷,想来也知道一二。” 宋容华听到珍妃要传召陈太医,不仅不急,反而露出了一抹果然如此的得意笑意。 这笑意,让珍妃彻底慌神了。 难道,她们策反了陈太医? 不可能,陈太医最宝贵的就是他那个长子,不可能拿他长子的前程和全家的命来赌。 “传。” 看着珍妃的模样,宗政衡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 那个死去的小公主。如今看来是的确有问题的了。 只是,真的是珍妃自己下的手吗? 宗政衡不敢相信,却又觉得,这般的事发生在这吃人的后宫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得。 不一会儿,陈太医便被召入殿中。 他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对自己的命运有了一种淡然的预知。 “微臣,拜见陛下,拜见各位娘娘。” 陈太医恭敬地跪在地上。 “你一直伺候珍妃的脉案,那日生产,可有异常?” 皇后得了宗政衡的示意,温言问询道。 陈太医抬头朝珍妃的方向望去。 那位素日里华贵异常的珍妃娘娘,如今鬓发散乱,钗环凌乱地跪在那儿,没了往日的高高在上和咄咄逼人。 看到陈太医眼神的那一刻,珍妃心中暗叫不好。 没了素日里的敬畏,反而是一片孤注一掷的坦然。 他疯了?! 居然真的和宋娥这个贱人勾结到了一起,反水来针对自己?! “陛下,珍妃娘娘的胎,的确有问题。珍妃娘娘这一胎,是用了药方才怀上的,娘娘身体本不易受孕,用了药后虽强行有孕,可胎像一直不算稳固。加上珍妃娘娘怀的又是双胎,故而早早便有生产症状。” “但,这不是最关键的。珍妃娘娘服用的那药,是民间偏方,服用下后是否会对龙裔造成损害,都是未知之数。可娘娘求子心切,根本听不得这些,果然,那日娘娘生产之时便出了问题。” “你胡说!” 珍妃厉声打断了陈太医的话。 她膝行几步上前,抓住宗政衡的衣摆,泪眼莹莹地泣声道,“陛下,今日宋容华搜罗了这一群人来,摆明了就是要针对臣妾的。臣妾刚刚敢让陈太医前来,您便可知臣妾的问心无愧。可臣妾也没想到,人心之易变竟比白纸染墨还要快,陈太医竟然也被宋容华收买,一同诬告编排臣妾。” 说完,她恨恨望向宋容华。 “说不准,那些宫婢和产婆便是宋容华找人动的手,为的就是今日将这一盆脏水泼到臣妾的头上。不然,宋容华怎会突然关心起臣妾宫中之事?还如此费心一个个查探?陛下,这便是一场针对臣妾的局啊!” 珍妃知道,此刻自辩并不是明智之举。 她本就做了亏心之事,多说多错,反而容易被对方抓住错处攻讦。 不如,直接将宋容华她们一同拖下水。 只要她们今日指证自己的动机有了问题,那么所谓的证人和证词就不完全站得住脚了。 明棠此刻都有些为珍妃的急智拍手叫好的意思了。 可惜,宋容华她们做好的局,怎么会这么轻易让珍妃跳出来呢? “珍妃娘娘果真是能言善辩,臣妾会得知您宫中之事,还是您宫里的宫女为了保命自己说出来的呀。” 宋容华冷笑一声,似乎早就料到了珍妃会如此说。 “陛下,臣妾之所以怀疑小公主之死有猫腻,是因为臣妾撞见了珍妃宫里的宫女桑枝夹带宫中物品想要带出宫一事,这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桑枝为了保命,只好老实交代,说出自己是因为撞见了珍妃吩咐杀产婆灭口的秘密,她心中忧惧万分,为了保命,这才铤而走险,想多积攒些银钱,她马上便到了出宫的年纪,倒是便可尽快出宫远离珍妃。” 桑枝,那可是珍妃宫里仅次于琼芳的得力宫婢。 她说的话,可信度可比这张氏妇人和太医高多了。 珍妃只觉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桑枝? 桑枝 看着走进来的那个宫婢,明棠微微一挑眉。 这瑾妃当真是未雨绸缪手段高超啊,居然能在自己的死对头宫里安插上一颗如此深的棋子。 桑枝从珍妃入宫之时就跟着她了,可以说除了珍妃自己带进宫的心腹琼芳,桑枝算是第二得她信任的人了。 那如此想来,当初自己初次侍寝之时,以珍妃之手送来的那柄被下了药的如意,想来也是瑾妃借着桑枝来动的手了。 看着跪在地下的珍妃那不可思议的眼神,瑾妃面上平静,甚至还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但其内心却早已经是十拿九稳的得意。 她和常婠是同年入宫的。 对于这个上一世里从未出现的人,瑾妃从一开始就投入了极大的关注,甚至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买通了春锦殿内伺候的桑枝。 也是常婠不够关心底下人。 她只以为控制住了桑枝在宫外的家人便高枕无忧了,却浑然不知,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桑枝更巴望着自己的家人死。 桑枝的娘亲,早在她五岁那年病逝了。 但这病,确是被桑枝的父亲气出来的,准确来说,是被气死了。 桑枝的父亲和桑枝的亲姨母,两个人背着人私通,结果珠胎暗结,直接捅破到了桑枝母亲跟前。 一个是自己以为能白头到老的夫君,一个是自己疼爱了十多年的亲妹妹,被两人携手背叛,桑枝的娘亲当即急火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没几日便去了。 从那之后,桑枝看着曾经对自己亲昵的姨母变了一副模样,她挺着肚子成了桑枝的继母,更是一举得男,气焰更嚣张了许多。 桑枝从那之后,几乎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她本想靠着嫁人离开这个地方,不想这一点点梦想也破灭了。 桑枝家也算个小官,只要家里疏通疏通关系,她完全可以免了小选进宫的。 可还是她这位姨母的一句话,直接让桑枝的父亲硬了心肠,将其送入了这吃人的深宫里。 “宫里那可都是贵人,保不齐咱们大丫头也能飞上枝头呢,到时候你不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飞黄腾达? 桑枝只恨不能让他们都去死。 瑾妃应允她,会处理掉她的父亲和姨母,同时会给她的母亲重新修缮坟茔,更会过继一个聪慧的男丁到她的母亲名下,虞家更是会一路保这个男丁的前途光明。 日后,她的母亲就有香火拜祭了。 她早已经在入宫之时,便被六局里掌事的内侍瞧上要了去。 那两年的折磨,她已经完全不敢回想了。 直到后来,那内侍得罪了人被算计落败,她才好容易寻了个安稳差事,后来到了春锦殿侍奉。 很多年前,她就已经不想活了。既如此,为何不用自己的命为母亲报仇。 想到这里,桑枝的眼神越发坚定了。 “陛下,奴婢是春锦殿的宫婢桑枝。身为下人,本不该说自己伺候的主子不是,可奴婢这些时日实在害怕的紧。那日娘娘生产,奴婢本不在殿内伺候,而是在后殿看着催产汤药。汤药熬好之后,奴婢不敢假他人之手,端着药走到门口时,却听到了,听到了……” 说到这里,桑枝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惊恐。 “放心大胆地说便是了,陛下和本宫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皇后温声道。 “是。皇后娘娘。” 桑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惊恐,好像在回忆着那日的可怕情形。 “奴婢听到屋内传来娘娘的厉声呵斥,说那几个产婆要是敢出去乱说,必定要杀了她们全家。还说陈太医若是敢吐露一丝小公主的情况,便要小心他儿子的前途和小命。” “奴婢当时便立刻意识到,娘娘生产出了意外,而且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意外。奴婢实在害怕极了,也不敢进去,只好赶快回了后殿,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一旁的贤妃皱了皱眉头。 “这么说,你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这小公主是否身带缺憾,你也未曾亲眼目睹是吗?” 贤妃倒不是替珍妃说话。 她如今私下已经成了皇后一派的人,自然是要同皇后一边儿。如今这么说,也不过是催着桑枝尽快拿出证据罢了。 “是,奴婢害怕并未进去。可那日之后,奴婢便一直偷偷观察那日伺候的几个姐妹,发现她们相继被打发去了浣衣局,说是伺候娘娘不尽心。她们都不是第一日伺候的新人了,何以突然都犯了傻让娘娘如此不满。奴婢愈发害怕,没忍住去浣衣局找相熟的彩儿,彩儿见到奴婢,立刻将那日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她说自己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娘娘说的是只要保守秘密便留她们活路,可如今看来,不论是否保密,最后都是难逃一死。她不想死得悄无声息,哪怕死还要担着罪名。” “彩儿说,小公主降生之时康健的很,哭声嘹亮。可是很快产婆便发现了小公主的异常,屋里所有人乱成一团。正好这时德全总管来问话,娘娘害怕陛下发现小公主的异常会怪责于她,竟是一把夺过了小公主,直接将其,将其按在了锦被底下。小公主连挣扎都没便没了气息。” 周围的宫嫔都吓得捂住了嘴。 这是怎样狠心的人,居然能对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下此狠手。 “珍妃,你,你真是糊涂啊!” 皇后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是啊,珍妃你不过双十年华,何以不顾身子和龙裔康健服下那等猛药,以致于龙裔有损,一步错步步错。” 瑾妃也是面带惋惜之色,似乎觉得珍妃不该如此糊涂。 常婠跪在那里,面上却没了刚刚的哀泣之色。 她知道,自己如今万夫所指,所有人都在指证自己,单纯的哭已然是哭不软陛下的心了。 “陛下,臣妾没有。臣妾敢对天发誓,若真是臣妾亲手杀害了小公主,那臣妾就不得善终,吐血而亡。” 大晟信奉星象鬼神一说,不得不说,珍妃的毒誓一出,还是颇有几分说服力的。 桑枝却苦笑一声。 “娘娘连亲生骨肉都能下手,又何惧区区一个毒誓。陛下,皇后娘娘,奴婢所说句句为真,既然珍妃娘娘愿以毒誓自证清白,那奴婢,也愿以自己的性命,来为那几位无辜惨死的姐妹证明清白。” 说完,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珍妃所跪旁的柱子猛地冲了过去。 “砰!” 伴随一声巨响,桑枝软软倒在了地上。 降位 liaoy uxs.c om 桑枝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珍妃只觉一道黑影闪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桑枝已经倒在了她的身前。 深深浅浅的红,氤氲了她的衣摆,顺着玉石的地砖蔓延开来。 桑枝躺在那里,身子已然没了起伏,可眼睛还直直盯着珍妃的位置,似乎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啊!” 迟来的惊恐和害怕涌上了珍妃的心头,她不顾仪态地朝后退去,甚至撞到了坐在那里的明棠。 宗政衡注意到了,几乎下意识起身想要去将人拉开。 这副场景,实在血腥骇人得紧。 明棠却十分平静,她看似轻柔地扶住了珍妃,实则手却如同挣脱不开的绳索一般束缚住了珍妃的所有动作。 珍妃被她轻轻按住,根本起不开身,只能看着地上的那摊鲜血渐渐蔓延到了她的裙摆上。夲伩首髮站:wo o17.c om 慢慢地,那股鲜血的温热浸染了她的肌肤。 血是温热的,还带着桑枝身上尚未流失殆尽的生机,但散发出的那股让人生寒的联想,却让珍妃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只是这点鲜血就怕成这个样子了吗? 明棠垂下眸子,看似在关切珍妃,实则眼里一片讥讽。 当初阿姐在产床之上挣扎着生不下孩子,血流了满床的时候,作为谋害者之一的她,不是还很开心得意吗? “昭昭,离她远些。” 宗政衡已经快步走了下来,一把将明棠护到了身后。 明棠也顺势放开了钳制住珍妃的手。 珍妃此刻已经吓得精神有些恍惚了,踉跄着跪伏在了地上。 “陛下,宫婢桑枝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来证明她的证词,这不比珍妃娘娘那虚无缥缈的毒誓来得更为可信吗?负责珍妃脉案的太医、伺候珍妃生产的宫婢和产婆家人,他们的证词皆可证明,珍妃她丧心病狂,为了稳固地位,不惜用下猛药有孕,以致龙裔有损,她更是为了保全地位,亲手杀害可怜的小公主。如此蛇蝎心肠的毒妇,恳请陛下将其赐死以正宫闱!” 宋容华乘胜追击,步步紧逼,誓要珍妃的性命。 依附珍妃的多是一些低位嫔妃,此刻早就吓得噤若寒蝉,哪里还敢出头为珍妃求情。 而高位嫔妃们,要么如柔贵嫔茂修容这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味只作看戏人。 要么便是如瑾妃和贤妃皇后等人,绵里藏针,步步直逼性命要害去。 还有,便是如同明棠这等,虽然痛恨常婠入骨,却也清楚知道,这一出戏,根本要不了常婠的性命。 是的,宗政衡绝不会要了常婠的性命。 哪怕所有证人的证词,都指向常婠杀了那个身带缺陷的孩子。 但是,还不够。 一则,是因为那个孩子早已下葬,宗政衡不会允许这个无辜可怜的孩子死后还要被人探究是否是个不祥之子。 二则,前有六皇子因为不祥被养在了行宫,若是这个小公主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难免会有蠢蠢欲动之人,暗中生事,动摇朝纲。 毕竟,接连不祥,是否说明宗政衡这个天子之位,实则并不是那么受上天认可。 瑾妃还是不够了解宗政衡。 她以为阴阳之体这件事会让宗政衡更加厌恶珍妃,却不知,在是一个父亲之前,他还是大晟的皇帝,是大权在握的天子。 他绝不会允许有人来动摇他统治的根基。 就在氛围愈发紧张之时,殿外传来了一道焦急的声音。 “春锦殿琼芳求见陛下和皇后娘娘。六公主吐奶啼哭不已,奴婢斗胆来请我家娘娘。六公主如今离不开娘娘,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开恩。” 琼芳今日并未跟着珍妃一起来请安,因着小公主这几日有些不克化,珍妃放心不下,特意将琼芳留在了春锦殿看顾小公主。 而此刻,琼芳这一喊,也让珍妃猛地回过了神来。 她还没到一败涂地的时候。 如今所有的证据,不过是证人的指证,她咬死不认的话,有公主在,还有常家在,陛下大抵不会真要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落魄丢人不要紧,留得性命,才能谋划来日。 “妙安,我的妙安!” 珍妃从地上爬起,踉跄着跪在宗政衡面前。 “陛下,如今臣妾只有妙安这一个女儿了,请您开恩,让臣妾去看看妙安。只要妙安无事,便是再大的罪责,臣妾都愿领罚。” 说完,便是砰砰磕头。 她磕得极重,不过几下,那每日精心保养的娇嫩肌肤便被磕破了。 宗政衡沉默了片刻,握紧了明棠的手,沉声开口道。 “珍妃常氏,不能保养皇嗣,褫夺封号,着降为选侍,禁足春锦殿内,非诏不得出。另六公主病愈之后,迁往安福殿单独居住。” 从正二品的妃位,到从七品的选侍,这对于常婠来说不亚于一夕跌落云端。 可常婠却松了一口气。 只要留住性命,一切好说。 而一旁一直跪着的那个妇人张氏却发出凄厉的哭嚎。 “她杀了我女儿,难道就不用偿命吗?皇帝陛下,皇帝大老爷,你为何不杀了她?难道只有宫里贵人的命才是命,我们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明棠能感觉到,宗政衡握着自己的手愈发用力了。 “来人,将这个疯妇拖下去丢出宫去。” 明棠立刻开口,示意德全将人带下去。 旁人的吩咐德全或许不听,但明棠这位主子的话,他自然是要立刻照办的,忙带着自己的干儿子春禄上前,一把捂住了张氏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他心里也清楚,这是昭贵嫔在保住这个老妇人的性命。 今日之事,若是陛下心狠一些,陈太医和这个张氏都无法活着出宫。 毕竟,小公主乃是阴阳之体这件事,是绝不可有半分泄露的。 将人拖出宫殿,德全转头吩咐春禄带着侍卫将人送出宫。 看着那张氏双目无神的模样,德全犹豫了下,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钱袋。 “你的女儿还有两个孩子,你若死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今日,昭贵嫔娘娘冒险保了你的性命,是为了你,为了你可怜的女儿,更是为了那两个孩子。带着他们离开皇都吧,去置办几亩田宅,平平安安过接下来的日子。” 张氏握着钱袋,一直不曾说话,直到她被人丢出了皇宫后,她攥紧了那沉甸甸的钱袋,朝那幽深的宫墙里深深叩了叁个头。 而后,她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太后 而皇宫内,风波也尚未平息。 刚刚那张氏的哭嚎,似乎给了宗政衡不小的刺激,他沉默不语,但抓着明棠的手越发用力,甚至都攥出了浅浅的印记。 “陛下,珍妃残害皇嗣,难道您还要留这样的毒妇在身边伺候吗?陛下您是明君,难道也要被她蛊惑了吗?” 宋容华眼看常婠居然留了一条性命,立刻激动了起来。 她孤注一掷付出了这么多,谁承想居然只是降位? 宗政衡未曾理会于她,只牵着明棠的手阔步朝殿外走去。 走到陈副医正身边的时候,宗政衡脚步略一停顿。 陈太医似乎也知道,从自己站出来指证珍妃开始,无论成功与否,他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他已经无所谓了。 之前被珍妃要挟,是因为他的长子。 他还有家人要顾及,所以一些事他不得不去做。 可如今,珍妃为了掩藏秘密,派人烧了他的宅邸。 他因为当夜去了同僚处探讨医方,方才逃过一劫,可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还有家中的家仆,悉数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他如今了无牵挂,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唯一遗憾的是,即便自己豁出去了,却也未曾让珍妃偿命。 “微臣有罪,谎报胎像,欺瞒陛下,请陛下降罪。” 宗政衡知道,陈太医或许有错,但绝不是主错。 他不过一个太医,也只是一个太医。 “革职查办。” 扔下简短的四个字,宗政衡带着明棠转身离开。 屋内众嫔妃面面相觑。 宋容华狠狠地看着前面跪着的常婠,这里却也清楚,今日,自己是要不了她的命了。 瑾妃叹了口气,慢条斯理站起身,朝着上首的皇后娘娘行了个礼。 “皇后娘娘,五公主此时想来也该醒了,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刚刚还默契配合的两姐妹,此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模样。 皇后点了点头。 “皇嗣为重。今日的事儿也太过离奇了,本宫也觉得乏累了,诸位姐妹便散了吧。” 众位嫔妃应了是,恭顺行礼离开。 宜德殿内。 瑾妃坐在软榻之上,一碗苦涩的补身汤药下去,她柳眉分毫未动,只是喝完药,难免还是叹了口气。 “本宫失策了。” 布局如此之久,而且还费心策反了宋容华,更是为了逼陈太医背叛,不惜派人火烧陈府嫁祸常婠,不想还是没能要了常婠的命。 陛下,为何就非要保下常婠?因为六公主?还是因为常家? “娘娘。” 青黛收起药碗,宽慰着瑾妃。 “珍妃,不,常选侍,她如今从妃位之尊降成了选侍,公主也被抱走抚养了,可以说是什么都没了。您想,她之前得宠有权之时,那可是连皇后都不瞧在眼里的。如今她落魄了,其他妃嫔如何会放过她?单说那宋容华,只怕恨不得日日上门磋磨于她。” 瑾妃眉间微蹙,似乎还是有所担忧。 “可是,她到底还是有六公主这个依仗,陛下或许不会放任旁人如此羞辱于她,总要为公主保留一份体面。” 公主将来的荣辱,和生母的位分高低和荣宠可谓息息相关。 瑾妃最担心的也是这点,没有一击将珍妃彻底击倒,日后,她便有靠着子嗣再次爬起来的机会。 “娘娘不要担心。六公主,或许早就有人盯上了呢。” 青黛露出一抹隐晦的笑意。 她刚刚收到了宫外虞家的人传来的线报,如今正是要回禀自家娘娘。 皇后娘娘日日期盼着太后回宫,好为她这个正经儿媳撑腰。 却浑然不知,君山数载,太后早就寻到了新的心肝肉儿了。 “魏兮若?” 明棠看着宫外密信之上的这个名字,一时竟是有些疑惑。 太后在君山礼佛祈福,为何会出现了一个魏姓女? “是。” 扶霓点了点头。 这宫里家世深厚的嫔妃们,差不多这几天应该都会收到这则消息了。 君山礼佛的太后已经踏上了归途,只是这次,她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更带了一个正当妙龄的魏氏贵女。 “这魏兮若是诚毅伯的女儿,其母是太后娘娘的小妹。太后娘娘和这位小妹相差十岁,当年可是精挑细选为其选定了诚毅伯这门高嫁的好婚事。” 扶霓显然对这位诚毅伯并不太瞧得上,眼角眉梢都是讥讽。 诚毅伯在这皇都中可谓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名,不在于其伯爵之位或是能力,而是,风流倜傥的桃花命格。 “诚毅伯夫人嫁过去没多久,身边的侍女便都被诚毅伯收入房中,可谓成了整个皇都的笑话。” 明棠听到这儿,皱起了眉头。 “笑话?是诚毅伯自己风流成性,持身不正,与诚毅伯夫人何干?难道是这诚毅伯夫人强按着诚毅伯去风流的不成?” 男子的错,却成了世人嘲笑女子的理由。 扶霓也是叹了口气。 “世人多是如此,男子风流是多情,便是风流过了头,也只会斥责他的妻子不够温柔贤惠,无法拿捏住夫君的心。当时正值夺嫡的关键时刻,为了怕生出事端,诚毅伯夫人为了宫中的姐姐将一切苦楚都忍了下来。直到后来陛下登基,奉生母为太后,诚毅伯夫人这才入宫求了和离。” 也因着如此,太后一直对这个小妹深觉愧疚,觉得是自己误了小妹终生。 “诚毅伯夫人和离后便做了女冠,为坤清仙师,不再过问红尘事。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魏兮若,这些年一直是在太后的照拂下,方才能在伯爵府顺遂长大。可诚毅伯如今早已新娶了续弦,也已经有了继承人,魏小姐的婚事自然府里无人为她上心,在去岁,太后便要了魏小姐去君山陪侍,也是为了给她造个名声。” 魏兮若去君山伺候这件事,太后并未大张旗鼓去办,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太后的心思也很好猜,毕竟有了曾经侍奉过太后这一层光环,将来这位魏小姐的亲事也更好说定一些。 “但看着如今这架势,太后怕是想长久将魏小姐留在身边了。” 只是,不知是给信王的,还是给陛下了。 信王殿下如今的正妃之位可还是尚且空缺的。 “那是自然,不过听闻,信王去君山迎驾之时,太后并未让其见到魏小姐。” 明棠心下了然,那看来目标,便是宗政衡了。 也是,如今太后回宫,有着这个亲姨母在侧,魏兮若的日子总不会算差,若是能诞下一位皇子,更是下半辈子都有了指望。 “那看来,这宫里的日子要热闹起来了。” 如今最慌的,怕就是指望着太后回宫的皇后了吧。 回宫 皇后的确是得到了这个消息。 珍妃倒台,她也算除了一个昔日的大敌,可这口气没舒展多久,坏消息是一个接一个。 首先,是文嘉侯府。 文嘉侯简直疯魔了,尽管虞司琢也在劝,皇后也写了信规劝其冷静,但是他就是认定了凌云是死去的虞司钰。 他害怕自己过于明目张胆,会让陛下注意到凌云,故而只敢在一旁悄悄观察着。 前几日,凌云不知为何得罪了宣家的小公子,琴行内被人打砸了一通,人也受了伤。 结果不过两日,宣家小公子便因为朱雀大街纵马骑行摔了下来,腿都摔断了,还被罚了银钱。 皇后如何不知这背后之人是谁。 自家父亲仿若被下蛊一般的冲动,让本就在后宫如履薄冰的皇后更是倍感心力交瘁。 最关键的是,她感受到了司琢的心灰意冷。 是啊,看着平素对他严厉多过慈爱的父亲,对着一个不知真假的人如此真情实意地付出,如何能不心寒呢? 父亲如何就不明白,就算退一万步讲,那人真的是司钰,可虞司钰这个名字已然死了,虞家现在的继承人只有也只能是司琢。 如此下去,父子离心,必成大祸。 “为何还没动手?让这个凌云至今还在父亲面前搅风搅雨。” 皇后月前就已经吩咐宫外虞家的人动手了,竟是不知为何到了如今还未曾有进展。 “娘娘,是,是小侯爷发现并制止了。他说无论如何,目前并未有证据证明这凌老板乃是特意接近侯爷,若其当真无辜,岂非错杀普通百姓,于是将人都强行撤了回来。” 皇后虽能调动虞家宫外的人手,但这些人多数还是听虞司琢的话,毕竟这才是虞家未来的家主。 “糊涂!妇人之仁!” 皇后叱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司琢从小主意最正,旁人很难扭转他的决定。 而且,如今她面临的最大的麻烦,还不在这儿。 “魏兮若此人,查好了吗?” 得到太后要带着魏兮若一同回宫的消息后,皇后便立刻命人去查了这位魏家女。 她之前也只以为太后留其在君山伺候,不过是为了给其将来说亲增加一些声势,不想太后竟是疼爱至此,竟是要将人直接带回了宫里。 “诚毅伯府对这位大小姐是一水儿的夸,就连诚毅伯的继室和子女,提起魏大小姐来都没有一字半句的诋毁。下人们那里,皆说这位小姐是个活泼性子,灵动俏丽又体恤下人,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性子。” 皇后娥眉微皱。 下人也好,这魏兮若的继母也好,居然嘴里都未曾说半句她的坏话,她前往君山也就一年时间,居然让太后如此喜爱,一力要将其带回宫中,这个魏小姐,可真是不简单呀。 不管宫里人如何想,时间很快到了太后回宫那日。 为了以示敬重,宗政衡亲率宗室王亲和嫔妃皇嗣在承天门外迎接。 当然,常选侍因着禁足不在,叁皇子也未曾出现。 柔贵嫔却出现在了此处,她站于明棠身侧,位于妃嫔中的第二排。 素日宫宴,宗政衡总是喜欢将明棠唤至身侧。 不过今日,明棠却是按照位分所站,位于宗政衡身侧的还是皇后这位大晟国母。 时至六月,天气愈发炎热起来,虽不过刚到巳时,但烈日已然是高挂苍穹,天地间都被炙烤得白茫茫一片。 宫妃们今日都是着端庄雅正的宫装,层层迭迭的布料包裹在身上,早已经是额头冒汗了,却偏偏一个个都不敢失了规矩,只能站在那儿动都不敢乱动。 皇后倒是一贯的好规矩,面上挂着温和规矩的笑意,似乎半分感受不到这热意一般。 柔贵嫔看到明棠的视线扫过前方的帝后,微微侧身轻声道,“今日太后回宫,太出风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算是皇后,一会儿也不一定能继续笑得如此体面了。 那位神秘的魏小姐,可谓是牵动着后宫每一位妃嫔的心。 好容易珍妃倒了,该不会来一位魏妃吧? 这位背后站着太后,瞧起来可比珍妃还要难对付。 明棠脸上的表情不变,幽声道,“是啊,今日的风头,可不在我们身上。” 等了小半个时辰,两队卫兵快马开道,而后很快便看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 信王带着北府亲兵当先开道,骑马行在仪仗最前方,数千将士分列左右而行。 朱雀大街已经被封道,静鞭数鸣,净水泼街,官员百姓尽皆跪拜。 仪仗扈从,前拥后簇,车乘相衔,旌旗招展。 车队的正中位置,是一辆华贵雍容的马车。前驾六马,其后随五色立车及五色安车。 鸾鸟立衡,羽盖华蚤,八个銮铃随着马蹄声有节奏地叮咚作响。 这是帝王方可乘坐的金根车。 如今这里头,坐着的是天子生母,大晟的圣母皇太后。 仅从马车这一项就不难看出,宗政衡给了太后归宫最尊崇的仪仗和尊荣。 即便这位母后并未给过他太多温情的时刻。 车队缓缓停下后,信王翻身下马,走到那马车跟前,恭敬道,“恭请母后下车。” 车门被缓缓打开,走出来的,却不是太后,而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这姑娘盈盈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明净清澈如繁星一般的杏眼,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透着如玉的粉白,浅浅一笑,一对好看的梨涡在脸颊若隐若现,更添灵动之美。 这姑娘袅袅朝着信王行了礼,而后半蹲着身子,恭敬朝马车内伸出左臂。 一双带着华贵护甲的手搭在了她的左臂上面,而后,一位四十出头的美妇人缓缓从车厢内走出。 她,正是宗政衡和宗政璟的生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大晟的圣母皇太后娘娘。 “儿,恭迎母后回宫,母后君山为国祈福数载,实乃于大晟之福,于江山社稷之大功德,儿叩请母后安康。” 宗政衡不称朕,而是以儿自称,给足了太后归宫的体面。 只是,明棠跟着众妃嫔行礼之时,目光在宗政衡那放在身后紧握着的左手上停留了片刻。 常人眼中,这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手。 但明棠知道,宗政衡生气了。 冷淡 是啊,如何不气? 身为天子也是人子,他将象征皇权的金根车给了太后,为的便是让自己的母后能够更加风光体面的回宫。 毕竟,太后面上说是为国祈福,但是孤身一人长居君山,便是连先帝的祭礼都不曾回宫,皇都内早就有传一些风言风语。 宗政衡此举,也是在某种程度上给太后撑腰。 可太后倒好,直接让魏兮若跟着同乘金根车。 她以为自己只是彰显对魏家女的疼爱, 殊不知,已经触碰到了一位天子的底线。 给太后乘坐金根车,那是天子的孝道。 可一个普通臣子的女儿,哪来的胆子,敢坐上唯有天子才能乘坐的车驾? 宗政衡渴望亲情不假,但他绝不是一个被所谓情感能冲昏头的人。 太后回宫走的这第一步棋,真可谓一步臭棋。 不仅破坏了她与宗政衡本就薄弱的母子之情,更是让那位魏兮若在宗政衡心中留了一个不知轻重、蔑视君权的极差印象。 “好,好。” 太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不疾不徐将宗政衡扶起。 “哀家许久未见皇帝了,皇帝身子可还康健,哀家在君山听闻这宫里又新添了几位皇嗣,心中也是为皇帝欢喜。” 一旁的皇后眉毛一跳。 太后这是在说什么?! 陛下这一年内接连没了一位小公主和昭贵嫔肚中的孩子,四公主高热不退落下了毛病,五公主早产体弱,六皇子更是刚刚从天花之疫里死里逃生,太后所说的欢喜,到底是欢喜在哪里? 宗政衡的神色却未有任何变化,仿若根本没听出太后话中的不妥。 跟在太后身旁的宗政璟,实在没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对这个母后实在没什么深厚的母子之情。 毕竟自己年幼之时,母后可半分没顾及自己这个幼子,迫不及待去了君山,这些年若不是自己前去探望,怕是她也根本想不起这个孩子来。 只有皇兄,一直不肯放下。 自己在皇宫之中不便去君山,还要让自己一年两趟去君山探望母后,回来后更是事无巨细地一一过问。 他一直不敢让皇兄知道,这些年来,母后根本未曾过问过他。 那些问候和关怀,不过是自己为了怕皇兄失望所编造的。 可如今母后回宫了,看来皇兄为自己所编织的这个母慈子孝的梦,也撑不了多久了。 宫门处炎热不可久站,宗政衡陪着太后登上辇车,一同朝寿康宫走去,众位妃嫔自然是在后随行。 可临上辇车之时,太后招了招手,对落后身后几步的魏兮若柔声道,“若若,来,陪着哀家一同登辇。” 明棠都没忍住多打量了这位太后几眼。 她究竟是有多不看重陛下这个儿子,又是有多喜爱这个魏兮若? 大庭广众,这么多宗室王亲面前,居然就如此迫不及待要给魏兮若体面,要给她和宗政衡牵线搭桥。 宗政衡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静静站在那里,看得太后脸上慈爱的笑都有些僵住了。 “太后娘娘,臣女才不去讨这个嫌。您和陛下母子情深,定是有许多话要讲。臣女正好也跟在辇车身旁,给太后娘娘您护驾,您看可好呀?” 实话说,魏兮若虽美,却也算不上一等一的姿容,可她灵动起来的模样,的确是有种别样动人的风姿。 太后被她哄得,半点生气模样也没有,更笑眯眯拍了拍魏兮若的手。 “你呀!好,就让你这个小丫头给哀家护驾。” 说完,她转头看向宗政衡,脸上原本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真心。 “皇帝,走吧。” 辇车上,母子两人相顾无言,只沉默着看着车帘外宫墙肃穆空洞的红。 他们血脉相连,本该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可如今,也不过只是有血脉相连而已了。 终于,辇车在寿康宫外停下。 太后重新扬起笑意,同宗政衡一起下了辇车。 寿康宫极为敞阔,内里玉石铺底,园内更是种满了紫竹,端庄雅致又不失华贵辉煌。 走入内殿,更是显示出布置者的十足用心来。 殿内的象牙镶的十二扇佛字立屏首先映入眼帘。 那是佛门大师叹安主持亲手所书的佛字,既显尊贵,又契合太后的喜好。 一旁的六个紫檀花桌上,还摆放着一整套的冰裂纹青色哥窑花樽。 殿内正中,一尊青铜鼎兽的口中正徐徐散出轻烟,那是宁神香的香气,清韵悠长。 太后的目光徐徐打量了一圈,面上表情倒是十足平静,瞧不出她是否满意来。 “母后,这寿康宫都是按您之前住的布置的,又重新添置了一些新物件,您瞧瞧可还算满意?” 宗政衡的话,让太后脸上撑起几分笑意。 “皇帝是个有孝心的。只是,哀家听说,如今这宫里,是昭贵嫔来主理宫务是吗?昭贵嫔是哪个,来让哀家瞧一瞧。” 太后这话说得温和,可明显是来势汹汹。 毕竟,宫务是由扶霓和明棠共掌,且扶霓为昭仪,位份尚在明棠之上,太后却开口只说昭贵嫔,显然来者不善。 一旁的柔贵嫔略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明棠。 她当初是为了给康儿报仇,所以才投入了昭贵嫔的阵营中去。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些时日,昭贵嫔曾经多次前去她的宫殿看望康儿。 甚至她还带着六皇子一同前去。 六皇子是个极乖巧的性子。 大抵是昭贵嫔之前同他说过什么,他见到康儿脸上的红斑,没有半分惊骇,只是欣喜地拉住康儿的手,乖乖地叫他皇兄。 康儿从出生起就没有出过这座宫殿,更不要谈有兄弟姐妹陪他玩耍了。 见到六皇子,康儿的眼睛都在发亮。 这几个月的时光,是康儿自出生以来最开心快乐的日子。 康儿脸上的红斑已经愈发大了,连宣成伯都特意被昭贵嫔请来给康儿诊过脉。 可还是一样的结果。 毒素在康儿体内已然太久,药石罔效了。 宣成伯说,康儿大概是熬不过今年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开一些方子,让康儿最后的这些时日能够舒服一些,不被体内的毒素所折磨。 柔贵嫔很感激明棠,不论是她带六皇子前来的举动,还是特意请来宣成伯为康儿诊脉的恩情。 所以此刻,她下意识为明棠担忧。 明棠察觉到了柔贵嫔的眼神,微不可查朝她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而后,明棠在众嫔妃或看好戏或讥讽的眼神中走了出来。 她袅袅婷婷走到太后面前。 “臣妾贵嫔明氏,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仔细打量了一下明棠那张清艳出众的脸,嘴角那佯装出的笑意瞬间收起。 “昭贵嫔,你可知罪?” 发难 太后上来便要问罪,直接让殿内本来还算和乐的气氛顿时僵了下来。 宗政衡脸上原本仅存的那一丝柔和,也彻底消失了。 “臣妾愚钝,不知错在何处。” 在太后的威压之下,明棠却并无半分的惧意。 这让太后的怒意更盛了。 “好个昭贵嫔!哀家听闻,除夕夜宴之上,你一心为南六省雪灾分忧,主动提出茹素戒奢,为南六省百姓祈福。哀家本以为你是个好的,可今日,你将这寿康宫布置得如此华贵,为了讨好哀家,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初说的话了?还是说,你存了心要将哀家至于不顾百姓的尴尬境地?让哀家这些年在君山为百姓祈福所积攒的功德全都毁在你的手上?!” 这话说得可谓极重了。 一旁的妃嫔们慌忙跪了一地。 可一直担忧着的柔贵嫔却轻轻舒了一口气。 扶霓垂下头,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果然,被棠儿全都猜到了。 明棠还未开口,一旁的宗政衡冷声道,“昭贵嫔,起来吧。” 太后眉毛一挑,眉宇间有了些怒色。 “皇帝!哀家说过,不可偏宠,不可专宠,昭贵嫔做下如此错事,你还如此包庇纵容,你这般,你不怕如你父皇一般,娇纵出一个熙华夫人第二吗?!” 太后这一句熙华夫人第二,直接将整件事的事态都上升了一个层级。 话里话外,竟是暗指宗政衡昏庸沉溺女色,奸妃当道,国将不国。 宗政衡只是冷笑一声,彻底放下了曾经对自己母后回宫所怀抱的那一点点期望。 她果然还是如此。 若不是自己长得同她的确有四五分像,怕是这满天下的人都要怀疑自己这个天子的身世了。 “熙华夫人第二?母后慎重!妄议先帝之过,这可不该是您一个先帝妃嫔该做之事。” 宗政衡拉起明棠,将其护在身后,没了刚刚迎接太后之时的规矩。 在察觉到无论如何太后都会毫无理由针对上明棠之后,宗政衡也不再遮掩,直接表现出了对明棠的偏爱。 太后没想到宗政衡居然会直接顶撞她。 明明之前他总是敬着供着自己。 好啊,好啊,果然是狐媚妖妃! 太后的怒气爆发的边缘,一旁的皇后已然匆忙跪下了。 “母后,是儿媳之失。这寿康宫的一应布置是儿媳操办的,并非昭贵嫔之过。是儿媳只顾欢喜母后回宫了,却忘了母后一向挂心百姓,挂心大晟。儿媳愚钝,请母后责罚。” 倒不是皇后自己想认罪,实在是刚刚宗政衡已经瞥了她好几眼了。 她清楚,以往宗政衡或许还会给她这个发妻几分颜面,但是在如今,在自己数次动到他心头挚爱的份上,他才不会给自己这个情面。 自己此刻不出来认,一会儿只会更加难堪。 皇后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更加平静一些。 皇后一跪,其他妃嫔也都不敢站着了,慌忙都跟着跪了下来。 太后脸上的怒意一下僵在了那里。 怎么会是皇后? 她之前明明还问过信王,信王说如今宫务是由昭贵嫔和慧昭仪主理,寿康宫修整一事则是被交托在了昭贵嫔手上。 所以今日进来她才各种挑刺发难。 谁能想到,居然是皇后操办的这一切。 其实,宗政璟也没胡说。 毕竟他离开皇都之时,寿康宫修整一事的确是明棠负责的。 不过当时的明棠就已经敏锐预见到了今日的可能,迅速将这烫手山芋甩了出去。 皇后这一跪,直接让太后刚刚的发难成了一个笑话, 眼看殿内的气氛愈发尴尬之时,一旁跟着一齐跪着的魏兮若膝行几步上前握住了太后的手。 “太后娘娘,您看您,总是这般急性子,您不说旁人都不知晓。” 说完,她转头望向宗政衡和明棠。 “陛下,皇后娘娘,昭贵嫔娘娘,今日太后并非对寿康宫布置不满,太后娘娘在回宫的路上,一直不停同臣女讲她对陛下和娘娘的思念,君山数载,娘娘每日都为陛下和大晟祈福念经,一日未曾断过。还有昭贵嫔娘娘,太后听闻娘娘前些日子病过一场,所以也特意准备了一卷佛经当做给娘娘的见面礼呢。今日太后问起,也是怕因陛下和娘娘因为孝心而太过奢华,到时有些人说得有的没的败坏陛下名声和我大晟福祉。太后娘娘在君山也是一贯素惯了的,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一时情急关切,语气这才急了些。” 说到这儿,她拉了拉太后的手。 “太后娘娘,您说是不是呀?” 这本不是她该说话的场合,只是太后喜爱她,加上她这几句话说得可谓是恰到好处,正好给了僵持的局面一个破局的机会。 太后握住了魏兮若的手,神色也舒缓了些。 “是,哀家也是担心皇帝,北边战事正兴,哀家担心有人拿这事作筏子对皇帝不利。” 终于得到了自己母后的关心,宗政衡的心上却没有半点欢喜,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好了。母后长途跋涉,今日好生休息吧,朕便让众位妃嫔皇嗣先行告退,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说完,便带着明棠转身离开。 后续准备的那些寒暄和欢迎,统统都从宗政衡的计划上抹除了。 踏出寿康宫殿门那一刻,明棠握紧了宗政衡的手,朝他灿然笑了笑。 “陛下,臣妾在这儿,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山海如何动移,我们永远是家人。” 她在试图保护自己。 宗政衡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保护自己刚刚一腔期待被太后所浇灭的痛。 宗政衡看向眼前的女子,低声道,“是,这宫里,唯有我们才是家人。” 人的一生很长,有些家人是上天给予非人力所能变更的。 但有些家人,是可以自己选择并坚持的。 辇车上,明棠轻轻靠着宗政衡的肩膀上,感受着他的失落,他的伤心,他的再次坚定。 太后啊太后,你这一招棋,彻底将宗政衡推了出去。 一个能够在先帝后宫中笑到最后的赢家,居然如此愚蠢可笑,这倒真是让人有些意外了。 还有,那个魏兮若,她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是,她真如旁的妃嫔所说,是冲着宗政衡的恩宠来的吗? 自私 寿康宫内。 太后略有些疲倦地靠在软榻上。 她刚刚已经让魏兮若下去休息了,毕竟从君山这一路走来,都是若若在跟前伺候着,无微不至,极尽用心。 这时,太后身边的心腹张嬷嬷端着一碗牛乳燕窝走了进来。 “太后,喝了这碗燕窝吧。今夜您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宫宴。到时还有的忙呢。” 虽说因为今日的冲突,宗政衡近乎任性地取消了诸多的仪式,但是恭迎太后回宫的宫宴,还是取消不了的。 毕竟这可是诸多宗亲王族,文武百官都要参加的。若是贸然取消,难免让前朝揣测,再生事端。 太后一听宫宴,眉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看看今日,他有多维护着那个狐媚子。听说这昭贵嫔刚没了一个孩子,可见是个没福气的,连孩子都保不住。这般没福气的人,皇帝不远着,居然还专宠了起来。真是应了那句天象……” “娘娘!” 张嬷嬷脸色一变,立刻打断了太后的话。 她朝殿外看了看,示意太后隔墙有耳。 毕竟,这寿康宫可是新添了不少的下人,难保有谁在其中安插了奸细,还是要谨慎些为好。 太后也觉察出了自己刚刚所言的不妥。悻悻然撇了撇嘴。 “哀家就不想回宫受他这口气。一瞧着他,哀家就心烦。可我的若若已经到了年龄,婚事也该操办起来了。你说,哀家跟皇帝提议,让他封若若一个妃位。他应当不会拒绝吧?毕竟总是让若若这般无名无分的在宫里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哀家还是得快些为她定下名位才是。” 张嬷嬷早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对若若小姐的疼爱。此刻脸上也没什么惊诧之色。 只是,她压低了声音道,“娘娘,依着奴婢的浅见,这件事还是略等一些为好。您今日和陛下起了这一桩冲突,若是此时提及,怕是不好,而且当初瑾妃入宫之时,也不过是婕妤之位。若是给若若小姐位份过高,怕是陛下不一定应允。” 太后却不满意, “瑾妃是瑾妃,若若是若若,她们怎么能相提并论呢?皇后姐妹都是个没福气的,一个不能生,一个倒好,一直生女儿。要我说,瑾妃如今的妃位都高了些。若若聪慧可人。而且之前太医也说过,这若若是宜男相。你也看到了,皇帝如今的后宫里子嗣凋零,如今生的几个全是公主。” 太后并不如何疼爱宗政衡,说起他的子嗣一事,口吻也更多是看戏一般的置身事外。 “说起来呀,都怪淑妃。自己没福气,还带走了这后宫里的子嗣运。这都多少年没有皇子降生了。皇上还把那宣家女赐给雍王为正妃。要哀家看,不惩戒宣家都是开恩了。” “娘娘,您怎么又提起了淑妃呢?” 淑妃难产之时,太后已经在君山礼佛了,可是对于难产这件事,她可是一清二楚。 淑妃一事牵连甚广,不论前朝后宫,对比都是噤若寒蝉。 太后如今提及此事,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怕是又要生事的。 太后烦躁地拔下了手上的护甲。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哀家就不该回宫,这宫里究竟有什么好的?” 深吸了几口气,太后努力让自己情绪恢复平静。 “那你说,该给若若一个什么位分?若不是怕皇帝对若若不满,哀家便直接下旨封她为妃了,哪里还有这许多的事情?” 张嬷嬷面对已经是近知天命年岁的太后,如同哄小孩儿一般有耐心地劝导。 “娘娘,您是太后,自然是这后宫最尊贵的女子。若若小姐有您的庇护,哪里愁日后的晋封?依着奴婢看,如今最要紧的,该是让陛下和若若小姐早些培养起感情来才是。这有了情,位份子嗣那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太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是将这话听进去了。 寿康宫的后殿内。 太后主仆所谈论的魏兮若,此刻正静静地坐在梳妆镜前。 她的身子很乏累,但更累的,却不是身体,而是心神。 看着镜子里的那张俏丽动人的脸,魏兮若缓缓从鬓发之上拔下一根金簪。 簪子尖锐的一角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缓缓划过。 迟疑了片刻,魏兮若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簪子。 长叹一口气后,她唤来宫女为其卸掉钗环,疲惫不堪地倒在了榻上。 睡吧,或许梦中,便没有这么多烦心了。 时间很快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众妃嫔便在皇后的带领下去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也没了昨日咄咄逼人的模样,十分亲切慈爱的叫了起。 而后,她一一问询了几位公主和皇子的母妃,十足彰显了自己作为祖母的慈爱之心。 “好!好!皇子公主们一个个平安健康地长大,你们温和恭顺,为皇帝绵延子嗣,这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说完,太后看了一眼张嬷嬷。 张嬷嬷心领神会,轻轻拍了拍手,几个宫婢依次端着锦盒走了上来。 “昨日车马劳顿,也没来得及将这些东西给你们。皇后,这些年你操持后宫也辛苦了。哀家在君山礼佛之时,在佛前为你求了一串佛珠。这珠子都是檀木做的,宁心静神最好,于你的身子也是有好处的。” 皇后昨日丢了好大一个脸,今日神色也有些恹恹的。 但听到太后赏赐,还是打起精神,笑着接过了那串佛珠。 几位高位的妃嫔。太后都一一赏过。 而后,太后意味深长地看向明棠。 “昭贵嫔,哀家除了佛经,还给你备了备了一份好东西。” 说完,张嬷嬷上前从宫婢的手中打开锦盒,从中拿出一个绿莹莹水汪汪的玉镯。 那玉镯玉质通透,触手生温,一看便名贵非常。 “这是哀家当年生下皇帝之时,先帝所赏赐的。哀家今日便送给你,也希望你能早日为皇帝添一位皇子。” 话里话外,都是对明棠的看重之意。 明棠面色不变,神情淡然地接受了这份礼。 然后,在太后殷切的眼神之中,将那镯子戴到了手上。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又和其他妃嫔聊了起来。 明棠盯着自己手腕上那沁绿到过于夺目的镯子看了半晌,又看了看腰间的鎏金垂香球。 此刻,那垂香球正在微微颤抖,如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来。 那是方苹给她的药蛊虫。 为的,便是防范沉遇所配的那一个药方。 毕竟,那药除了香味之外,几乎觉察不到。 这药蛊虫,早已经被方苹按着沉遇的药方大致配出的药喂过了。 所以,只要再次闻到这药,药蛊虫便会躁动不已。 贤妃所下的药,明棠已经在半月前六府送来的鸢尾花里发现了。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些时日她都还一直带着这垂香球。 不想,倒真是有了意外收获。 太后,为何也会有沉遇的药方? 废物 明棠之前从未怀疑过太后。 毕竟,阿姐难产去世之时,太后已然去了君山。 阿姐和太后的相处,只有其刚刚进宫之时的短短一年,两人面上也并无什么大的过节,太后在宫中之时,一向对除了皇后之外的其他妃嫔瞧不上眼,素日里除了请安也从不见她们。 宣家和太后母家也并无利益冲突,那到底是哪里来的仇怨,让太后身在君山也居然要杀了阿姐。 她是和贤妃合谋,还是两人只不过是恰巧买通了同一个人? 明棠发现,当年阿姐的死,远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瑾妃和珍妃不过是明面上的。 贤妃收买了太医,也在其中掺和了一脚。 还有皇后,她连柔贵嫔这样一个家世普通的妃嫔所出的孩子都要设局下手,作为宣家嫡长女的阿姐,她若是生下皇子,将是这后宫中身份最尊崇的皇子。 皇后能忍得了吗? 而如今,太后也牵扯到了当年一事。 怪不得宗政衡会将这件事压下来,怪不得当年玉疏死的不明不白。 明棠突然有种冲动,如今这些罪魁祸首齐聚一堂,自己只需几息之间,便可轻易要了她们的性命。 当没有了身份桎梏和光环后,在自己面前,她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连反抗的能力都不会有。 明棠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只需要轻轻放在那些人的脖子上,而后稍稍一用力,一切就都结束了。 不必虚与委蛇扮演着对宗政衡的爱慕,不必每日都梦见阿姐,却在杀死她的仇人面前保持着冷静。 可是,明棠缓缓握紧了自己的手指。 不可以。 她要给阿姐报仇,不光要让这些参与者死,更要让她们身后的家族付出应有的代价。 当年之事,不是后宫之争,更事涉前朝。 阿姐的仇,不光是要让那些凶手付出血的代价,自己更要给阿姐她本就应拥有的荣光与地位。 哪怕身后,她也该是人人艳羡的宣瑶,而不是无福死去的淑妃。 明棠,你如今杀了这些人,自己是痛快了,可她们不过死时惊恐那一刻而已。 生前,她们风光显赫,尝遍了这世间一切荣光,只是死时的那一点点惊骇,又算得了什么惩罚呢? 还是该让她们被慢慢折磨报应,失去曾经所骄傲得意的一切,在无边痛苦中死去,这才算得上痛快, 明棠缓缓松开了手指,目光慢慢落在了对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贤妃身上。 这不,贤妃如今的报应,已经慢慢来了。 拜见完太后之后,贤妃回到自己的宫殿里,难得有些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庆王到了吗?” 贤妃看向一旁的玉奴,话里已经有了些微薄怒。 玉奴摇了摇头。 “庆王殿下还未到,倒是四皇子殿下已经到了,还给娘娘带了一些自家府上的点心。他说昨日见娘娘似有些苦暑,让府上的厨子做了莲心薄荷汤,消热降火是最好的。” 贤妃缓了缓神色。 “綦儿有孝心了,总算还有个贴心的。” 玉奴不敢说话了,她知道贤妃气恼什么。 也是庆王殿下实在过于不争气了。 之前贤妃娘娘赐给了庆王两名侍妾,这也是按规矩来的,让皇子在婚前通晓人事。 可没想到,这庆王简直和昏了头一般。 那侍妾中有位名叫画屏的,生得娇艳动人的好颜色,让庆王可谓是沉迷不已。 少年贪慕美色,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可偏偏宗政修就是个没了约束就会放飞自我的性子。 他被这画屏迷得神魂颠倒,居然误了朝政。 宗政衡对于这个儿子,虽然当初为了敲打贤妃,让其早早出府,入朝的旨意也是迟迟不发。 可终究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在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后,宗政衡便点了几桩差事予他。 虽然未正式入朝,但是已经是个极好的兆头,想来等着婚事过后,便可名正言顺领六部的差事。 前些时日,宗政衡让其协助户部右侍郎扶越,共同处理南六省的地方赋税一事。 南六省遭了难,今年赋税之上,朝廷必定是要给予宽免的。 只是,那只在南六省铺开了数年,吸纳了不知几万万银钱的隐形大手,也让这赋税一事必须谨慎,必须有切实可行的监督措施,否则还是会滋养出无数的蛀虫来。 对于宗政修来说,参与此事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扶越是圣上的心腹,户部是大晟的重中之重,若是能在此次差事中展现出自己的本领,对于日后必定是大有裨益。 可偏偏,宗政修又闹出了幺蛾子。 他带着画屏外出避暑游玩之时,恰好碰上了文嘉侯。 文嘉侯这些时日为了拉进和凌云的关系,没少想招数。 可偏偏无论他如何暗示,凌云都是咬定自己有父有母,和所谓的虞司钰并无任何关系。 文嘉侯碰壁无数次,反而愈发确认这凌云就是他当初落水的长子。 怕引起别人的关注,他只好找各种机会名正言顺来同凌云相见。 那日,他在郊外组织了一场雅集,凌云作为琴行老板,便被他重金邀请,拿来了两把好琴为此次雅集品琴助兴。 这庆王听闻有此雅集,加上怀中美人十分感兴趣,便也跟着凑热闹去了。 对于庆王的不请自来,文嘉侯自然是欢迎的。 毕竟,要不了多久,庆王便会成为皇后之子,是名正言顺的虞家人了。 可没想到,就在雅集上,出了意外。 雅集之上,几位文人提起了南六省雪灾一事,进而便顺理成章引到了今岁朝廷必定会在税赋之上给予宽待。 大晟并不忌讳文人私下议论政事,所以众人也讨论得十分热烈。 议论到兴头之时,凌云状似无意捧了庆王一句。 “庆王殿下如今参与户部事务,想来对这些必定比我们这些人更有见解。我们在此讨论,不过是班门弄斧了。” 庆王此刻已经被吹捧得飘飘然,加上几杯酒水下肚,美人温香软玉在怀,竟然嘴上没个把门的,把户部几位大臣相商的赋税之策的草拟之稿作为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 酒醒之后,庆王也是心慌了片刻,不过想到那仅仅只是一个普通雅集,应当掀不起多大风浪,故而也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不过两日,皇都里关于庆王对赋税一事的简介传得是沸沸扬扬。 很快也传到了扶越的耳朵里。 各怀鬼胎的宫宴 扶越可谓是朝堂之上令人闻风退避的鬼见愁。 他虽然生得一副风光霁月的君子模样,但是在政事之上的果决狠辣,满朝堂怕也就是信王能与之匹及。 加上他有着扶家为后盾,并不畏惧朝堂之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 在大理寺也好,在户部也好,都是出了名的雷霆果决。 这不,前脚庆王将还未确定的机要之策泄露了出去,后脚他便直接给告到了宗政衡的面前。 于是,庆王连户部的办公之地都没走熟,就又被宗政衡一脚踢了出去,彻底在家闲着了。 这可把贤妃气得够呛,也让皇后不禁有些迟疑。 这二皇子,似乎有些过于愚钝冲动了。 “娘娘,等庆王殿下成了婚,日后有王妃在旁约束,或许就会好些了。” 玉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尽量宽慰自家主子。 “好,好什么好?!本宫让他冷一冷那个画屏,他冷了吗?” 贤妃虽然如今对二皇子已经没了指望,但也不想看着其被皇上这么快厌弃。 出了雅集那事之后,贤妃便派人给二皇子传信,让其将画屏尽快处置了。 她认为二皇子如此轻狂没章程,有很多一部分原因是那画屏撺掇的。 毕竟,若不是画屏,二皇子也不会出现在那日的雅集之上。 “绝不能让这个画屏生下孩子来,否则,就修儿如今对她这痴迷的模样,不得宠妾灭妻闹出诸多事端。之前给昭贵嫔的药应当还有多的吧,那就便宜这个画屏了。” 贤妃如今对明棠倒是没了什么敌意。 毕竟,药已经顺利进了长乐宫,虽然为了稳妥并未加入膳食之中怕被人察觉,但是每日送往长乐宫的那些鸢尾花中的剂量,已经足够昭贵嫔此生都难以有孕了。 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妃嫔,便是再得宠,也威胁不到自己了 玉奴点了点头,知道自家主子此次气得不轻,也没再规劝。 左右一个侍妾而已,能伺候皇子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而皇后那里,也因着近日来的诸多事端越发愁闷了。 宫婢正在为她盘发,面前的桌子之上,是满满一桌子的钗环宝石。 最中间的,是一顶东珠红宝头冠,光华耀目,是皇后独属的尊荣。 那是她之前为今日宫宴准备的。 哪怕她如今被陛下厌弃,失了宫权,但是她依旧是大晟的皇后,是太后最中意的儿媳。 她的地位,不可动摇。 可如今… “将这头冠收起来吧, 本宫记得有一套玉制的芙蓉冠,给本宫取来吧。” 已经因为奢靡得了一次申饬,即便太后并非针对自己,但也足够让自己颜面尽失。 宫宴之上,绝不可再出错了。 “既然司琢不肯动手,那就让谢家的人动手。凌云这个祸害,绝不能再留他了。” 皇后冷声跟身旁伺候的心腹吩咐道。 此次二皇子的事,虽然面上看着和凌云关系似乎不大,完全是二皇子自己浅薄张狂,半点藏不住事才遭了惩戒。 可皇后如何肯轻易放过凌云。 他只要存在一日,父亲和司琢的关系就只会逐渐僵化,对自己,对虞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他这次不凑巧得罪了二皇子,那边借谢家的刀来除了他。 在皇后费心将自己往素净简朴打扮之时,寿康宫里,太后让人摆了满满十几盘的钗环给魏兮若挑选着。 “哀家瞧着,这支牡丹形制的红宝步摇,你带就很好看。我们若若皮肤白,趁着这红宝更是风姿夺目。” 说着,从锦盘中拿起步摇便要给魏兮若簪上。 魏兮若面有难色,低声道,“太后娘娘,臣女知道您疼爱我,可是这步摇按例是正叁品贵嫔以上方可带的,臣女今日若是带了,怕于太后名声有碍。” 见太后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忙补充道,“昨日寿康宫,太后娘娘您的贤德之名已然是前朝后宫都为之赞颂。臣女不能因着自己的原因,于太后娘娘的贤名有损。” 太后这才反应过来,她昨日就因着奢靡发落了一通,今日若是若若打扮过于奢华,的确是有些不妥当。 “罢了罢了。” 太后将手中的步摇扔回了锦盘里。 “也不急在这一次。今日,哀家便给你要个名位。大庭广众之下,哀家提出来,皇帝也不好拒绝。你的父亲好歹也是个伯爵,哀家又看重你,皇帝怎么也要给你一个贵嫔之位吧。日后,你便可光明正大带这些步摇了。” 太后握着魏兮若的手,眼里是说不出的疼爱和喜欢。 魏兮若脸上的笑意略略一僵,而后忙垂眸低声道,“若若见陛下并不是很喜爱……” 魏兮若的话还没说完,太后便将其打断了。 她的脸上是十足的笃定。 “若若,皇帝如今不喜欢你不要紧。哀家看重你,皇帝是个有孝心的,必定不会薄待你。有哀家坐镇后宫,时时给你安排机会,时日久了,你还怕皇帝不喜欢你?你若担心昭贵嫔,不过一个以色侍宠的轻贱之人,皇帝一时被其美色魅惑昏了头,可终究会有醒悟一日。更何况,她威胁不到你的。” 言语间,太后已经丝毫不把明棠当做魏兮若的威胁了。 说完,她摸了摸魏兮若的脸颊,疼爱道,“有了皇帝的疼爱,日后你再有个子嗣傍身,哀家便能放心了。” 若不知情的,还只以为这是哪家疼惜女儿的母亲呢。 可魏兮若只觉得心彻底跌入了谷底。 “多谢太后为若若谋划。” 她努力让自己撑起完美无缺的笑意,垂下眸子跟太后谢了恩。 魏兮若,你的人生难道就要这么被人安排着吗? 给一个素不相识且厌恶自己的男人做妾,一辈子戴着面具伺候着面前这个女人。 那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跳到了另一个更华丽也更森严的囚笼。 你的一生就要这么注定结局了吗? 想到这里,魏兮若的眼神坚定了下来。 她决定为自己赌一次。 申时,距离宫宴还有两个时辰之时,一道娇小的身影悄然离开了寿康宫。 意外落水 宫宴之上,宗政衡同太后共同走入大殿之中,做足了母慈子孝的模样。 魏兮若被安排在了公主的席位。 毕竟,就算太后的心思再明显,如今她也只是臣女身份,若是安排到了妃嫔的席位上,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太后之前倒是提出过异议,想在自己的身侧,为魏兮若再添一个坐席。 但被魏兮若以不想过于出风头为由给劝了回去。 所以如今,魏兮若顶着殿内诸多人探究的目光,姿态端方地坐在了公主席上。 不过,说是公主席位,四公主体弱,五公主和六公主太过年幼,今日都未曾出席宫宴。 二公主和叁公主,一个十岁,一个六岁,都是天真的年纪,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菜,并不需要费心同其交好应酬。 这也让魏兮若难得的放松了片刻。 她知道,今夜,她有一场硬仗要打。 赌上了一切的一场仗。 太后时隔数载回宫,不管是否真心实意,诸位宗室王亲都是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 这也让太后脸上的笑意越绽越大。 她虽然不喜欢这皇宫,可对于太后这重身份所能带来的好处却是乐意至极的。 宫宴之上的气氛,在每个人的各怀心思之下,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太后倒是数次想要旁敲侧击,提起立妃一事,可都被宗政衡若有若无挡了回去。 最关键的是,皇后也在绕弯子不接话。 太后放下酒杯,脸上的笑意微微有些凝滞。 她知道皇后在打什么算盘。 皇后如今势弱,亲生妹妹瑾妃有女傍身,且最关键的是,瑾妃还能生,但皇后多半已经是无福生育了。 再加上有宠的昭贵嫔在侧,这让皇后如何不急。 若是若若再入宫为妃,她这后位怕是坐得更加不稳当了。 可再不情愿又如何,自己决定了的事,便谁也阻拦不了。 太后刚准备再开口,下首的明棠浅笑道,“太后娘娘,陛下,如今已是戌时,为了恭迎太后娘娘回宫,阖宫妃嫔亲手准备了祈福花灯为我大晟祈福,还请太后娘娘和陛下前去一观。” 太后将话咽了回去,慈爱看向宗政衡。 “难为这后宫妃妾一片孝心了。走吧,皇帝,一同前去看看。” 于是,后宫妃嫔,王室宗亲,一大帮子人便朝着澄河的登景台走去。 澄河是环绕皇宫的一条护城河,分为小澄河和大澄河。 大澄河绕城墙蜿蜒,起到金城汤池、深沟高垒的护卫作用。 而小澄河则是用于观景,更借着河水之巧妙,以八座汉白玉桥,巧妙分割开皇宫的内宫室和外宫室。 如今,众人则是去往了小澄河东南角上的登景台。 那里正好能将底下宫人们放祈福花灯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太后在皇后的搀扶下,满面笑意站在了众人之首的绝佳位置。 她最是享受这种万人关注的时刻。 见众人都已站好,明棠转头看了一眼妙双,妙双心领神会,走到了登景台的一角,拉动了那里的摇铃。 伴随那悠远的铃声传遍登景台上下,四周响起了缥缈的丝竹之音。 埙声为底,笛声,琴声,琵琶交织在一起,绵绵不绝,清远悠长。 而同一刻,底下的宫人们点燃花灯,将其放入小澄河中。 小澄河中似乎是有鼓动河水的器具,那花灯井然有序地朝既定的方向飘去,竟是飘出了一朵佛莲的形状。 周边的河道之上,轻笼的罩布被揭开。 漫天灯火流萤,如梦似幻,钩织出一副清幽的意境之美。 哪怕太后不太想夸赞明棠,在众人面前给其长脸,可此刻也无法抑制脸上的惊艳之色。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眼前小澄河内的花灯所吸引了过去。 而在无人顾及的登景台角落中,一道身影缓缓退出了人群,在一旁的宫婢和灯台的遮掩下,她缓缓走到了登景台的栏杆边,而后轻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跨过护栏,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一般,飘然朝着小澄河坠下。 “砰!” 这份清幽的画卷,被一声巨响所打断。 前面站着的太后和宗政衡都有些诧异地朝后望去。 “有人落水了!” 一旁站着的雍王妃惊呼道。 明棠的视线在她面上多落了几瞬,而后才挂上急切的表情,低头朝栏杆下望去。 只是,为了那佛莲的效果更好,小澄河周边的宫灯特意灭了一半,此刻下面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看到有人在挣扎,但根本看不到是谁。 太后却突然心头一慌。 “若若,若若你在哪儿?” 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二公主天真烂漫,看了看身侧的位置,稚声道,“魏姐姐不见了呢,刚刚还在这里的。” 太后几乎站立不住。 要不是一旁的皇后连忙来搀扶,怕是太后就要在宗亲面前直接摔倒在地了。 “若若,哀家的若若,快去救人啊!” 太后一把挥开了皇后的手,踉跄着便要朝登景台下跑去。 宗政衡看着她焦急失态的模样,眸光越发的幽深。 登景台下,已经有宫人匆匆下水救人。 四周宫人拿着宫灯,将小澄河的河面照得可谓是如白昼一般明亮。 而在看清河面的那一刻,太后的心猛地下坠。 魏兮若果然落水了。 此刻,她正在水中挣扎,身上的柳色襦裙本就是夏日裙装的轻薄款式,此刻浸湿了水,已经紧紧贴在皮肤之上,可以清晰可见魏兮若那一双肤如凝脂的玉臂。 这河岸上,可是站满了宗室王亲的男子啊! “皇帝,你,你快去救她!” 太后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这样一句话。 宗政衡还没如何反应,一旁的信王已经是气极反笑。 “母后,你怕是急疯了吧。皇兄九五之尊,任何涉险之事都应远离,母后慎言!” 太后张了张嘴,转头看了看宗政衡那双黑夜里漆黑冷冽的眸子,竟然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 而就在这一会儿功夫,魏兮若已然被救上来了。 她的外衫已经在水中挣扎之时不知掉在了哪里,剩下的衣衫也都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姿,几乎算得上十足的狼狈。 最可怕的是,这副狼狈的样子,被在场所有人都看在了眼睛里。 完了,全都完了! 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 魏兮若的心思 po18cb.com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湿身现于人前,被这么多男子看到了香肌,即便太后再如何封锁风声,魏兮若的名声也已经彻底坏了。 更何况,在场这些人都身份高贵,多是宗亲王室,哪里是太后封口能封得住的? 大晟是对女子男女之防并没那么严防死守,但如这般情形,放到高门大宅的贵女身上,好一些的是终身不嫁,束发成为道门女冠,若是家风严一些的,便是勒死了说病逝的都是有的。 魏兮若此刻被水呛得不停咳嗽,浑身湿漉漉地不停打着寒颤。 小澄河的水寒凉无比,即便如今已经是初夏时节,一个弱女子在里头待了这么久,这寒意也是足够侵袭身体了。 眼看所有人都惊诧在原地没人敢说话,明棠微叹口气,看了一眼旁边的妙双。 妙双立刻领会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忙把明棠那件云锦斗篷拿了过来。 明棠将斗篷盖在了魏兮若的身上,也阻隔了周围那些或是看戏,或是惋惜的目光。 “昭贵嫔,这就是你给哀家接风洗尘的大礼?居然能让一位贵女从那么高的台子摔落下来,办事如此不周全,皇帝居然还将这后宫宫权交予你?”本文后续将在po18 b v.co m更新 太后此刻气得直接将怒火发泄在了明棠身上。 仿若随着魏兮若的落水,太后对其那无理由的疼爱似乎一下子淡了许多。 人刚刚从水里救上来,太后不去瞧瞧她的心头肉若若有没有受惊,反倒是借着此事发落起了明棠。 明棠却毫不畏惧。 身后,魏兮若战巍巍说道,“太后娘娘,是我,是我看到一只萤火虫,想伸手去碰,一不小心才从栏杆处摔了下来,与旁人无关。扰了太后娘娘的兴致,请娘娘责罚。” 魏兮若这一打岔,让太后也不好名正言顺地发火了。 她本想借着此事卸了明棠的宫权,如今也是不好下手了。 太后恨铁不成钢看了魏兮若一眼。 她这一摔,摔掉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摔没了自己对她的一切期盼和筹谋。 “张嬷嬷,扶魏小姐回寿康宫,传太医来诊脉。” 明棠看了一眼脸几乎埋在斗篷里的魏兮若,转头对宗政衡说道,“陛下,不若传宣成伯前来吧。” 方苹如今只给宗政衡和明棠诊脉,日常大多是专注于疑难杂症的研究。 牛痘之法如今在民间已经大力推行开来,且如今小半年过去,可以说是颇有成效。 这也让方苹在民间颇有声望,寻常后宫妃嫔也都更不敢前去劳烦这位宣成伯了。 宗政衡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方苹是女子,总比太医署其他人来得更方便些,也比那些医女来得更稳妥些。 他点了点头,对德全吩咐道,“去请宣成伯去寿康宫。” 他也不在乎此举是否给了魏兮若脸面了。 因为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魏兮若完了。 寿康宫内。 方苹为床榻之上的魏兮若诊完脉后,转头向一旁等候的太后恭声回道。 “启禀太后娘娘,魏小姐呛了几口水,人也略有些受惊吓,微臣开几剂方子,吃上几次就也好了。只是…” 方苹看了一眼身后白着小脸的魏兮若,压低了一些声音道,“魏小姐此次受了寒气,日后,怕是子嗣上会有些艰难。” 太后猛地站起身。 “你说什么?!” 怎么可以子嗣艰难?! 哪怕受些伤都好过子嗣艰难啊! “虽是夏日,但是河水还是极为寒凉,且魏小姐此时应当正是来了癸水,寒气入体,极难回逆。” 方苹平静地将一切说出。 看着床榻上得知了这一切面色格外惨白的魏兮若,太后沉默良久,而后看向方苹。 “宣成伯,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东西最好是烂在肚子里,知道了吗。” 方苹并无什么惧色,只极为平静地行了一礼,“微臣乃是医者,医者恪守行医之德,自不会随意透露病情,只是,微臣也是臣子,效忠陛下,所以陛下问起,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眉毛一竖,直接将身旁的茶盏掷到了方苹的脚下。 “大胆,哀家是太后,是天子之母,你竟敢这么同哀家顶撞!” 可她这种太后的架子,在妃嫔面前或许好使,在方苹面前却半分用处也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乃是太医署的医正,得陛下看重封为宣成伯,微臣所效忠的,自然也只有陛下。若太后对微臣不满,可向陛下说明一切,让陛下对臣进行惩戒。” “你就不怕哀家免了你的官!” 太后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她从坐上太后这个位置之后,所有人都是敬着捧着她,还从未被人如此顶撞过。 “微臣乃是朝廷命官,非后宫女官,臣的升迁任免,只听陛下差遣,若无其他事,微臣告退了。” 方苹若此刻还是医女,或许会被太后桎梏一二,可如今她是太医署医正,更有爵位傍身,便根本不是太后一个后宫女眷所能左右得了的了。 可着方苹的背影,太后气得厉声对张嬷嬷喊道,“去把皇帝给哀家请来!哀家是太后,是他的母后,他就让手底下的人如此欺辱哀家?那哀家不如回君山去!” 好在张嬷嬷的脑子还是比较清醒的,她忙劝抚太后。 “娘娘,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若若小姐这边的事。那方医正怕是此刻已经去回禀陛下了。” 太后此刻才想起她“疼爱”的若若。 看着榻上苍白着脸的魏兮若,太后的神色间没了最开始得知落水之时的心疼与焦急,反而多了一些莫意味深长的探究神色。 “若若,这好好地看着花灯,你怎么就掉了下去?莫要跟哀家说什么你被萤火吸引不慎跌落,你决计不是这般轻率之人。素日里你的形为举止都从无错漏,怎么在宫宴之上偏偏出了错?” 太后的眼神不复往日的慈爱,充满了探究与冰冷。 她是疼爱魏兮若不假,可那是建立在魏兮若乖乖听话,按她安排的路乖顺走下去的份上。 若是她生了反骨,这疼爱顷刻间便会烟消云散。 魏兮若的脸更白了些许。 她低头啜泣了片刻,在太后脸上的神色愈发不耐烦时,她终于抬头说出了真相。 “太后娘娘,我的确是自己摔下去的,可不是为了什么流萤,而是为了躲避庆王。” 太后的愤怒 庆王?二皇子?! 太后皱起眉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竟然敢?” 自己的态度已然十分明显,就是要将若若安排进皇帝的后宫去。那未来,若若便是二皇子父皇的妃子,是他的母妃。 他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如此放肆?! “当时,我正在看小澄河的佛莲灯,突然一双手搭上了我的腰间,我一慌张,便往后退了几步。结果没想到正好退到了登景台的栏杆处,一个不慎,便翻落下去。而我落下之时,看到的便是庆王殿下惊慌的面孔。” 魏兮若从床榻之上坐起,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跪在地上抓着太后的手哭诉。 “太后娘娘,您是知道的,若若是最听话的,我何曾违逆过您。您给若若安排的,是一条通天的富贵路,若若有怎会故意不依从?庆王他,他的举动实在太突然,当时在场有那么多宗亲王室,我根本不敢说,我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庆王一口咬死是我诬陷,太后娘娘,若若怕是真的要以死明志了!” 太后的神色明显有些动摇。 张嬷嬷平日里也没少受魏兮若的好处,此刻见她哭得狼狈,也是有些同情。 “娘娘,庆王殿下的确是在女色之上有些短处,听闻如今皇都里也疯传他偏宠一位叫画屏的妾室,在王府里甚至都给了其侧妃的待遇。” 太后生平最恨的便是这等得宠的妖姬,一听这话,立刻更信了魏兮若几分。 她终于软下了神色,反手握住了魏兮若的手。 “起来吧,你刚落了水,还得好好养上些时日,今日之事,哀家日后必定会给你讨回个公道。只是……” 太后轻叹了一口气。 入宫这件事已经是彻底堵死了。 今日若是只有几个人在的场合,便是被人看到了衣衫不整的模样,自己也能将事情压下去,保全若若的名声。 可偏偏,是在众多王孙贵族都在场的情形下。 此时自己再将若若塞给皇帝,无疑是在羞辱皇帝了。 最关键的是,那宣成伯诊出了若若经此一事之后子嗣艰难的脉象。 可惜啊,原本筹谋得好好的,竟被二皇子那个蠢才坏了事。 太后此刻也没了什么安慰魏兮若的心情,拍了拍魏兮若的手,便在张嬷嬷搀扶下起身离开了侧殿。 太后走后,魏兮若以自己想安静会儿为由,遣退了一帮或怜悯或讥讽瞧着自己的宫婢,殿内只剩下了她一人。 终于! 魏兮若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她越笑越癫狂,却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笑到最后,眼泪布满了脸颊。 自己终于摆脱了太后为自己所安排的进宫这条路。 虽然损了名声,更是面上坏了身子,但魏兮若一点也不后悔。 她根本就不想进宫,不想伺候太后,不想天天对着一个无知轻狂的老婆子讲那些自己都恶心至极的吉祥话。 可她怕死,她不敢表现出来,谁让那个老婆子居然是至高无上的太后,谁让自己根本逃脱不了她的掌控。 缓缓站起身,魏兮若朝着长乐宫的方位,郑重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多亏了昭贵嫔的帮助。 也多谢她的守信,自己相信她,她也信了自己。 不然,那小澄河的水那么深,那么凉,只要救援的人晚下来一会儿,或是在救人之时拖延一会儿,自己很大概率会溺毙在河中。 不过好在,自己赌对了。 昭贵嫔同这宫里的许多妃嫔都是不一样的。 昨日回宫,所有妃嫔望向自己的眼神,都多是厌恶和鄙夷,觉得自己是一个想借着太后这根高枝继续往上爬的浅薄女子,觉得自己会入宫抢了她们的恩宠。 唯有昭贵嫔,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平静,甚至在太后提议让自己同上皇上的轿辇之时,自己察觉到了她那眼神里的一丝怜悯。 唯有她,看清楚了所谓花团锦簇下自己的尴尬处境。 所以她赌了一把,所幸,自己赌对了。 长乐宫内。 今夜,宗政衡留宿在此处。 看着身侧之人呼吸平稳,明棠起身,微微推开了一点点窗扇,看着窗外被月光洒落了一片白的地面。 鼻尖能嗅到浅浅的栀子花香气,那是前些时日六府同那些鸢尾一起送来的。 有了这栀子香气,原本就被鸢尾香气盖的微不可查的药物香味,此刻更是半点也闻不到了。 幸而方苹早早发现了这个药方,不然,贤妃这一手算计,怕是连自己也逃不过。 毕竟,自己虽然算得上百毒不侵的体质,但是沉遇的这味药,严格来说并算不得毒药。 从这一件事也不难看出,虽然自己如今和扶霓看似在面上统管六局,可贤妃作为两位皇子的生母,在这深宫中也是有自己深埋的人手在的。 就算她表面再淡泊名利,可也是有不少人押宝她们母子的。 不过贤妃这人惯会伪装,几乎从不主动出手。 这也是明棠一力要博得宗政衡宠爱的目的之一。 一个帝王超出理智的宠爱,足够让那些心思深沉之人再也掩藏不住心思。 突然,明棠感觉腰间搭上了一双手,温热的气息洒在了明棠的颈间。 “陛下怎么醒了?” 宗政衡缓缓收紧了臂膀,将明棠彻底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怎么不睡?还在想今夜的事?” “陛下果然知道了。” 明棠握住宗政衡的手,轻声叹了口气。 “魏小姐找上了臣妾,言明她并无入宫之心,也不想成为太后安插在陛下后宫中的一颗棋子,以后的岁月里任人摆布左右为难。她宁愿为自己赌一把,哪怕终生不嫁,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做下的选择。” 明棠不意外宗政衡会知道这些。 毕竟,当日魏兮若的人来长乐宫时,妙双可就在一旁伺候。 妙双虽说如今心向着自己,可一些大事上,她还是要时刻回禀给宗政衡的。 明棠要的就是她的回禀。 自己的心机也好,算计也好,都要在宗政衡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才好。 果然,宗政衡叹了口气,在明棠的鬓发边落下轻轻一吻。 “昭昭,你果然是太纯善了。” 魏兮若的选择 第二日。 太后虽然如今对魏兮若的疼爱,伴随她不再能成为皇帝妃嫔之后削弱了不少,但到底是心疼她的,一大早便打发张嬷嬷去探望她。 她则是去前殿接受这满宫妃嫔的请安。 等到请安结束,太后刚回到后殿,头上为了接受请安特意戴的稀贵却沉重的珊瑚头冠还没摘,便看到张嬷嬷一脸难色的走了进来。 “怎么了?可是若若的病情不太好?去请个太医来给看看,告诉她,也不必太过惊慌伤怀,等这件事的风头过了,哀家再给她找个好人家,日后哪怕不能生育,将妾室子女抱到自己膝下不也是一样的尊贵。” 太后到底还是对魏兮若有一份疼爱在的。 谁让她是那人的孩子,身上流淌着一半那人的血脉。 虽然如今送她入宫让她诞育皇嗣的谋划破碎了,但是自己是太后,为她后半生筹谋一桩好婚事还是办得到的。 张嬷嬷却猛地跪倒在地,颤声道,“若若小姐,若若小姐她,她……” 一向稳妥的张嬷嬷此刻支支吾吾,让太后觉察到了不对。 正在太后准备发火之时,殿门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张嬷嬷不便说,那便若若自己来同太后娘娘回禀吧。” 走进殿门的,正是魏兮若。 只是昨日娇俏灵动的美人儿,如今一头乌黑的长发束起,头戴一顶玉质莲花冠,身着素色长袍,不着粉黛,俨然已经是一副女冠打扮。 “若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太后一看到这身打扮,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太后娘娘,昨日小澄河一事,若若自知已经无法抬起头做人,也不想让太后日后再为若若的婚事烦心。之前若若降生之时,曾有仙师言,我这一生,注定归入道门。起初若若并不信这些,可如今看来,成为女冠,或许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 魏兮若神色平静,朝着太后行了一个大礼。 “太后娘娘,不要再为若若的事去和陛下置气了。我这个诚毅伯小姐的身份本就尴尬,如今落水一事后,怕是稍微勋贵一些的人家都心存芥蒂。与其一辈子活在夫家的看轻之下,不如归入道门,也倒有个清净了。” 太后对道门本就心存怨气,这么些年在君山也是以礼佛之名,如今看到自己最看重的魏兮若入了道门,是又伤心又难过。 可魏兮若的话,她也能听进去几分,知道她如今的选择,也是怕自己和皇帝再起争端。 “哀家说了,就算你不能入皇帝后宫,哀家也能给你挑选个英年才俊。皇帝不是最近很看重那个户部右侍郎扶越吗?他出身扶家,家世清贵也和你年龄匹配,哀家下旨给你们赐婚,难道皇帝还能反对不成?” 魏兮若努力掐着自己的手,才未曾让自己对这番话做出失礼的反应。 她真的不明白,太后这种无理由的自信和自大,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她在做先帝妃妾之时并不得宠爱,成了太后之后也并未修复好和皇帝陛下之间的母子亲情,前朝的母家也并不是争气的。 她如何就笃定,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后懿旨,就能定夺皇帝的心腹红人,清贵世家扶家的未来继承人的婚事。 “太后,强扭的瓜不甜,若若就算嫁了进去,夫家知道昨日一事,心中也必定是有芥蒂,日后夫妻之间也难免生怨。若若如今成为女冠,日后在皇都郊外庄子里辟个道所,若是太后娘娘想念,也可将若若传入宫内,若若还可伺候您的。” 太后本来怒气冲冲,可被魏兮若这一通劝慰下来,火气也的确消减了不少。 尤其她看着魏兮若那张和某人像极了的脸蛋,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此事,都是庆王之错。哀家听闻,庆王的婚事当初是皇后为其选定的?” 一旁的张嬷嬷忙回道,“是,太后娘娘,定的是临川鲁氏的姑娘,皇后娘娘承陛下的旨意,精挑细选出来的。听闻贤妃娘娘也很是满意,这些时日同皇后走动也密切了些。” 太后略一沉思,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毕竟,有些招数,她年轻时候都已经见过了。 “去跟皇后说一声,哀家今日略有些头晕不适,让她来伺候吧。” 即便她是皇后之尊,却也逃不过儿媳这重身份,一个孝字压下来,皇后只能顺从。 吩咐完这些,太后垂首看向地上跪着的魏兮若 “起来吧,做女冠就做女冠,只是也不必出宫去了,哀家让人在后殿为你辟出一处道所,你在那儿清修便是,也方便陪伴哀家。” 魏兮若一怔,似乎没想到如此情况下, 太后还是坚持将自己留在宫中。 “太后娘娘,若若成为女冠,若是继续留在宫中,难免会对陛下的名声有碍,到时再惹得太后和陛下因此起了不快,那就是若若的不是了。” 女冠虽然明面上为出世之人,不应当有男女之分,但是前朝的戾帝昏庸荒淫无度,曾经在后宫中以女冠之名豢养了数百名妙龄女子以供娶乐。 若是封为妃妾也就罢了,这些女子都是臣下的妻妾,他只是享受着从旁人处掠夺来的快感。 在这些女冠有孕或者对其没了兴趣后,又将人送还给夫家。 许多女子被送出宫后根本活不下去,或是自愿,或是被夫家或者母家强逼,大多一根白绫悬颈,落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无碍,哀家留你在身旁,皇帝还能说什么不成。他若是非要赶你走,便是不孝,哀家便不信了,他敢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那自己呢? 魏兮若只觉眼前这张慈爱的面孔前所未有的可憎。 太后可曾想过自己? 一个妙龄女子,以女冠之名留在后宫中,到时自己即便离宫也无法活下去了。 诚毅伯府也好,那些民间议论的口水也怕,都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这可是比昨日落水严重上千百倍的事了。 自己都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为何太后还是不肯放自己离宫? 魏兮若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太后如此割舍不下? 太后的妥协 太后设想的很好。 可惜,也只能是想想。 魏兮若成了灵恩真人,但是,却未能留在皇宫中。 在宗政衡心中,他为帝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求成为一个名传千古的明君,但也决计不可成为一个如同前朝戾帝一般声名狼藉的昏君。 他几乎以强硬之姿,给魏兮若赐下了灵恩真人的敕封,同时命人在郊外将原一处信王的行宫修葺为道观,供灵恩真人修行,另以郡主例为其配备了侍从及每月份例。 可以说,作为不受重用的伯爵的女儿,宗政衡已经给了其极大的优待和体面。 可太后并不满意。 太后甚至暴跳如雷。 宗政衡根本未与她相商,封赏的旨意直接传到了寿康宫。 命灵恩真人七日后搬至自己的道观。 太后如何肯接受,当即便让张嬷嬷去请皇帝来。 可宗政衡这次不准备再被所谓的母子亲情所惑,继续惯着自己的母后了。 当年她未曾前往君山之时,虽然对待自己冷淡,但好歹也记得自己的太后身份,未曾同自己闹得如此难堪。 如今数年不见,她却变得愈发古怪了。 甚至不惜踩着一位帝王的尊严和脸面,去做满足她私欲的事。 即便自己不肯,魏兮若不肯,可只要太后愿意,她就可以罔顾一切强行安排。 她以为自己是谁? 天子之母,看重的不是后面的母,而是前面的天子二字。 她若是看不明白,宗政衡便准备强行让她明白。 宗政衡不曾去见太后,只有一句话让张嬷嬷带了回来。 “诚毅伯府已经上了密折,言明其女名节有失,愿将其处死以正门风。太后若是不愿灵恩真人修道,那朕便将其送还诚毅伯府。” 宗政衡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是死还是出宫修道,太后你自己选吧。 太后何曾被如此忤逆过,当即气得一个倒仰昏了过去。 前来侍疾的皇后,这下倒是真的派上了用场。 皇后自己的身体本就算不得多好,如今还得伺候因着急火攻心病倒了的太后,不过两日人便瘦了一大圈。 太后想要拿自己的病来要挟宗政衡,毕竟,皇帝将自己的母后气病了,这件事说出去怎么也是件过错。 可宗政衡已然是铁了心不理会了。 太后病了四日,他连看都未曾去看。 太后心中郁结,便变得法儿折腾皇后,加上有着二皇子的事,太后更是将所有怒气都撒给了皇后。 不是药烫了,便是伺候的不舒坦了,一天变着法儿地折腾皇后。 短短几日,皇后本就不康健的身子又消瘦了不少。 太后其实更想折腾的是明棠,毕竟那才是宗政衡的心头肉。 可明棠直接一句病了闭门不出,太后传其侍疾的旨意直接被宗政衡打了回去。 “昭贵嫔之上还有诸多高位妃嫔,母后何故盯着昭贵嫔一个体弱且如今病倒的人,难免会让外界以为母后为人不慈。” 说着,又点了贤妃和瑾妃二人前去侍疾。 叁个人在寿康宫内可谓是被折磨得不轻。 一向淡定的贤妃都有点撑不住自己淡然娴雅的面具了。 而这叁个人自然也不是一味吃素的,在摸清楚了宗政衡此次坚决的态度之后。 很快,皇后因为侍疾病倒了,病得连床榻都起不来,太医彻夜守候来观察情况,比起不过急火攻心的太后,皇后的情况似乎要严重上数倍。 贤妃则是在侍疾回宫的路上,不慎从轿辇上跌落,直接摔到了左腿,近些时日怕是无法行走了。 瑾妃的理由则很好找了,五公主体弱多病,动不动就病一场,她既要给太后侍疾,又要照顾年幼的五公主,很快便病倒了。 好端端的叁个嫔妃给太后侍疾,结果却相继病倒。 这不由让人猜测,太后到底是有多不慈爱,才能将几位妃嫔折磨成如此模样。 不过半日光景,外面便传满了太后的流言蜚语。 最后,是魏兮若跪在太后的寝殿外,请太后不要为了她坏了和陛下的母子亲情,给了太后一个服软的台阶。 魏兮若,不,灵恩真人终于奉旨出了宫。 出宫那一日,太后因着丢了那一遭面子,不曾为其送行。 魏兮若带着几个侍女,坐着一辆低调的马车离开了皇宫,同几日前风风光光同太后同乘金根车的模样大相径庭。 可魏兮若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尽管日后还需要经常进宫陪伴太后,但是最起码,她为自己谋求到了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一方名为自由的天地。 她不必时时紧绷伪装着自己。 在诚毅伯府时,她必须侍上恭敬,待下谦和,哪怕她半分瞧不起那个风流多情的父亲和无知浅薄的继母,还有那个被惯得半分正经模样也无的阿弟。 可是,她依旧是诚毅伯府人人夸赞的大小姐。 那时,她想靠着嫁人脱离这个地方。 后来,她去了太后身边,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人人都要行礼的若若小姐。 可她也不喜欢太后,不喜欢她看着自己那时而爱到骨子里,时而又有些疯癫恨意的眼神。 她总觉得,太后仿佛把她割裂成了两面,她喜欢其中一面,又厌恶另一面。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十分恐惧,很想逃离。 可太后的身边,是比诚毅伯府更难逃离的囚笼。 终于,自己的破釜沉舟,加上昭贵嫔的相助,如今自己有了逃离囚牢的机会。 魏兮若知道,事情还远远未曾停止。 太后还会继续召自己入宫,可能日后还会有各种把自己做棋子的想法。 她能察觉到,太后很期盼自己生下一个孩子,生下一个流淌着皇家血脉的尊贵子嗣。 即便如今宣成伯已经说自己子嗣艰难,但太后却不一定会放弃这个疯狂荒唐的想法。 和昭贵嫔的这场仓促而起却配合默契的合作,怕是还没有终结。 似乎察觉到什么,在车子行到小澄河的桥上之时,魏兮若掀起了轿帘。 登景台上,明棠正缓缓注视着这辆马车。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微妙地交错。 魏兮若朝着明棠的方向缓缓行了一礼。 而后,她缓缓拉上了轿帘。 车子驶出了宫门。 从此以后,她不是诚毅伯府的大小姐,不是太后身边的红人魏兮若,她是灵恩真人,可以为自己而活的灵恩真人了。 哪怕宫外的天空也并没有多自由,但总算,她可以为自己飞一次了。 虞谢两家分裂 “叁小姐,我们回去吧,这儿太热了,您吃不消的。” 宝镜似乎还把明棠当做当年宣府里那个受人欺凌的小可怜,时时担心她的身体。 明棠点了点头。 她转头看了最后一眼,看着魏兮若的马车缓缓消失在了宫门外。 旁人眼中,魏兮若的人生就此结束了,以一个落败者的姿态离开了这座所有人都想走进来的皇宫。 可她何尝不是个胜利者。 她明白自己心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那些东西,名声也好,富贵也好,她能辛辛苦苦积攒,也能一瞬将其舍弃。 这般潇洒通透,何尝不是一种胜利。 回宫的路上,明棠并未坐轿辇,只带着宝镜缓缓走了回去。 宝镜本就跛脚走不快,明棠也很是迁就着她。 “宝镜,你之前可曾了解过太后?她的性情,之前便是如此吗?” 这也是明棠一直疑惑的一个问题。 之前她也曾经问过宝镜。 太后的许多行为,根本不像能在先帝那般错综复杂的后宫里成功生下两子一女,成为最后笑到最后的终极赢家。 她浅薄得有些可笑,居然以为所谓母子的亲情束缚,能一辈子约束住宗政衡这个帝王。 她对魏兮若那无理由的疼爱,以及在察觉到魏兮若无法入宫,无法诞育皇嗣之后又迅速淡去的感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太不符合常理了。 魏兮若再亲,那也是她妹妹的女儿,她若是觉得对坤清仙师有愧,为何不早几年便将魏兮若接到身边。 她这个太后,可是当了有些时日了的。 还有坤清仙师,她为何就能如此干脆舍弃这个女儿,这么多年将魏兮若扔在伯府,连过问一句都不曾。 “ 太后娘娘之前除了每日请安外,其他时候并不见妃嫔们的,对大小姐也只是面上平平,看不出来多喜爱。她唯独喜爱皇后娘娘,有时病了不见人,也唯有皇后娘娘能伺候进汤药去。” 宝镜努力回想起当初的太后娘娘,发现太后娘娘这几年的确变化不小。 “说来也是奇怪,之前太后娘娘待皇后,虽然不及如今对待魏小姐这般疼爱,可也算得上是宫里独一份儿了,如今居然半点面子都不给皇后娘娘留了,变得也的确是快了些。听说这些年皇后娘娘可没少往行宫打点东西,年节上的奉礼都是亲手准备的,十分用心。” 对啊,太后为何会对皇后态度扭转如此之大。 若说是因为皇后残害皇嗣,皇后之前也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了,怎么之前不在意,如今反倒在意了起来。 而且,这太后也并不像那等规矩严明之人。 她性情的转变,究竟是因为什么? “太后宫里的人都收尾妥当了?” 明棠状似无意地轻咳两声,手帕捂住了嘴,也遮挡住了说话的嘴型。 宝镜面色不变,低垂着头一副恭谨的模样,极小声道,“叁小姐放心,一切妥当。” 明棠看了看越发炙热的天儿,轻笑一声。 “那就好。” 太后的病,伴随着魏兮若的离宫,也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进入七月,皇后的病却越发严重了。 不光是为了躲避太后,更是因为,虞家又出事了。 之前,她因着二皇子一事,特意吩咐谢家的人除去凌云。 于公于私,凌云的存在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对文嘉侯的影响太过了。 谢家如今投入皇后阵营,皇后吩咐其办些小事,自然谢家是要尽心尽力的。 凌云明面上只是一个普通琴行东家,在这一块砖砸了十个人,八个人是皇亲国戚的皇都里,根本连名号都排不上。 这件事,是贤妃的兄长谢翀亲自吩咐人去做的。 本以为是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谁料想,就是这小事反而出了大问题。 凌云未死,他被外出办差的信王救了下来。 当时凌云是外出回城的路上,离着城门还有二十多里地的时候,被一直跟随着的死士找准了时机,直接便要下死手。 结果,恰好信王带着北府的手下办差结束回城。 本来这等差事也不是他一个王爷来做的。 只是,宗政璟这些时日被太后闹出的幺蛾子也是弄得苦不堪言,便想着顺路去城外散散心,顺道给他皇兄带一坛子私藏的好酒回去。 谁知,就碰到了这一幕。 信王对这张脸可是熟悉得很。 “虞司钰?” 他怎么还活着? 当初皇兄痛失心腹臣子,整个人沉郁了许多时日。 虞家知不知道这件事? 顾不得思量那么多,眼看这个长得同虞 司钰一模一样的人要死在追杀的刀下。 宗政璟反手抽出了随身的弓箭,箭搭弓上,叁箭齐发,瞬间要了追击在最前面的叁个死士的性命。 “留个活口审问,剩下的,全灭不留。” 刚刚还跟在宗政璟背后有说有笑的几个下属,眼神瞬间狠戾,朝着对面扑了过去。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谢家最精锐的死士们便死得只剩了两个人。 而这剩下的两个人,更是被卸掉了下巴,扭断了手足,防止他们有任何自尽的举动。 一旁一个看着清秀文弱的北府下属,更是从随身的行囊中掏出一把小钳子,将这两人的牙齿尽数拔掉,防止他们在牙中藏毒。 几个人配合默契,可见北府素日里的狠辣。 凌云在被追杀的过程中受了不轻的伤,得救之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是一卸,瞬间昏了过去。 宗政璟仔细端详了下他的面容,越看越心惊。 沉默片刻后,他低声吩咐道,“准备辆马车,把人带回王府里,另外,将这里的痕迹收拾干净一些。” 不对,宗政璟突然想到了这些时日文嘉侯的一些异常举动。 他和宣家莫名起的冲突,庆王也是在文嘉侯的宴席上犯的蠢,略一思量,宗政璟变了主意。 “将我们的痕迹,收拾干净,将他和这些死士的痕迹留下,最好让人清楚知道,他经历过怎样凶险的追杀。” 这些属下都是跟着宗政璟走南闯北的心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王爷放心。” 很快,一辆看起来十分普通低调的马车驶来,北府的下属将简单包扎过的凌云抬上了车,而后悄无声息朝城内驶去。 很快,察觉到凌云一直未回到琴行的虞家仆人回府将这则消息禀报给了文嘉侯。 文嘉侯立刻派人去搜寻。 在深夜之时,终于在城外找到了凌云的马车,以及地上的鲜血。 还有,远处树木上一支带着谢家家徽的羽箭。 皇后病重 “父亲,谢家如果真的做下此事,为何会留下这等证据?说不准是其他人见我虞谢两家近些时日关系密切,所以想从中挑拨也说不定!” 虞司琢拦住暴怒的文嘉侯,努力给他分析目前的情形。 父亲不是冲动之人,为何就如此轻易信了? 文嘉侯一把挥开虞司琢,厉声道,“不要拦我,今日我就要去找谢翀,问问他们谢家到底是想做什么?那支羽箭不是光明正大扔在那里的,而是被密林遮挡,若不是府上的人带着猛犬搜寻,那猛犬察觉到血腥气,根本就不会有人往那片密林走,也自然不会有人发现那支羽箭。这定是他们不慎留下的!” 文嘉侯无法接受,他的司钰好不容易回来了,如今却死在了所谓的同盟谢家手上。 自己有四个孩子,唯有司钰的性情,最是像她。 突然,文嘉侯反应过来了什么。 “谢家和他无冤无仇,为何会突然出手?定是有人吩咐的?是谁,是非雁是不是?” 文嘉侯此刻的脑子转的奇快无比, 他想起长女写来的那些规劝的书信,想起长女对二皇子的看重,以及二皇子在那场宴会上因为自大愚蠢犯的错漏。 “父亲,您为何一出了事情便要往自家人头上怀疑?何况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是阿兄,派去查探的人都回来了,他的确有父母亲族,有来历可查,他自己也说了并没有什么失忆,父亲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阿兄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您思念阿兄,可不是找一个长得相像的人就能说是阿兄的,您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折辱!” “啪!” 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打断了虞司琢未说完的话。 “你和非雁,你们两个人都不同意我认回司钰,到底是真为虞家着想,为文嘉侯府着想,还是为你们自己着想?” 这话着实太过伤人。 虞司琢闭上了眼,只觉得从未如此疲累过。 他不明白,就算阿兄再如何出色,父亲再如何忘不掉这个长子,可难道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出现,就足以让父亲忘了自己虞家家主的身份,忘了自己还有宫中为后为妃的两个女儿,忘了自己这个幼子了吗? “父亲,我也是你的儿子,你不是只有阿兄一个儿子!” 虞司琢努力让自己忘记父亲这些年来的偏心,努力让自己忘记,如果不是阿兄死了,怕是父亲这一辈子都不会记起自己这个平庸了许多的小儿子。 外人看来,他是风光的文嘉侯府小侯爷。 两个姐姐,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宠妃,虞家如今更是只有他一个男丁,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可无人知道,为了撑起这份门楣,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待,他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就连父亲,也并不在意。 “罢了。” 虞司琢苦笑一声,不再制止文嘉侯。 他转身离开,将曾经对父亲的所有期待和孺慕,也都一并丢弃了。 父亲思念阿兄成疾已然不顾虞家;长姐和二姐后宫中斗得正凶,谁也不知她们又会惹出什么弥天大祸;不少族人这些年也是借着虞家的名头没少做鱼肉之事。 自己还管什么? 又有什么可管的? 虞家,终究也逃不过大厦倾颓的那一日的。 虞家和谢家反目成仇,这几日,文嘉侯接连参了谢大学士的三个门生,贬官的贬官,发配的发配,直接重创了谢家一把。 “文嘉侯疯了不成?” 贤妃在宫里得知了这个消息,饶是她再沉稳淡定,此刻也坐不住了。 “给本宫梳妆,本宫要去见皇后。” 替皇后动手杀个人,这件事贤妃也知晓,原本她也未曾放在心上。 一个琴行老板,在这皇都里无权无势,死也就死了。 但谁曾想,文嘉侯居然会因为一个普通琴行老板的死如此疯癫? 皇后在动手之前,并未将其中的牵扯同谢家讲清,这才让谢家身涉其中,无法脱身了。 一旁的玉奴忙拦住自家主子。 “娘娘,皇后娘娘今早直接昏了过去,说是旧疾发作,太医也已经赶去了。怕是很快这满宫嫔妃都会知道。” 玉奴是在告诉自家娘娘,这笔账哪怕算,此刻也不是个好时机。 贤妃握住手边棋盘上的棋子,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你说得对。皇后既然已经和本宫结盟,犯不着在这等事上坑害本宫和谢家,这琴行老板到底有何蹊跷,就一张生的和已故虞大人一样的脸,就能让也算是两朝元老的文嘉侯如此冲动?还是说,他真的是……” 贤妃想到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但很快,她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因为这根本说不通。 收拾好心思,贤妃匆匆赶往皇后宫中,哪怕她如今腿为了当时做戏依旧是不良于行,可皇后如今出事,阖宫妃嫔自然都该在跟前伺候。 于是,贤妃便跛着腿出现在了皇后宫中。 贤妃到的不是最早的,瑾妃、明棠和扶霓等人都已经到了,满宫妃嫔已经到了一大半。 “皇后娘娘为何会突然昏倒?不是说娘娘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吗?” “谁知道呢?呀,贤妃来了,听闻虞谢两家今日刚在朝堂之上起了争执,会不会?” “不能吧,庆王的王妃不还是皇后帮忙选定的,两家关系应当亲密得紧呀。” 后面低位妃嫔窸窸窣窣的讨论,旁人听不清,可明棠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凌云,直接搅乱了虞谢两家本就不够紧密的联盟,而且怕是如今,虞家自己内部也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吧。 然而,凌云的用处可不止这一点。 如今就受不了了,那再往后,岂不是更加难熬。 贤妃被玉奴扶着,保持着平静站在众妃之首,仿若朝堂之上的纷争并未影响她分毫。 宗政衡也派了德全前来。 虽然他如今和皇后已经是面上的情分都无了,但是皇后终究是他的发妻,此次病倒来得突然,不像是以往那般做戏。 所以,思量再三,他还是派了德全前来看看。 很快,太医一脸愁容走了出来。 他看到德全也在此,脸上更是愁上加愁。 德全心里一跳,忙说道,“陛下担忧皇后娘娘,特遣奴才前来,其他娘娘们也不必在此等候了,去偏殿喝点茶水松快松快吧。” 这便是不想其他人听到皇后娘娘的病情了。 明棠和扶霓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带头先离开了。 瑾妃似乎还想留下,但是斟酌后也跟着离开了。 很快,众妃嫔离开,这里只剩下太医和德全。 “德全总管,请您回禀陛下,皇后娘娘,怕是油尽灯枯了!” 什么? 德全也是面色大惊。 怎会如此? ps 宝宝每天有两个免费的珍珠哦,别忘记评论投一下。请多多支持。 中毒之症 皇后这些年来,因为失了宫权的缘故,所以一直称病不太出来走动。 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后的病,不过是一种托辞。 身为中宫皇后,因为自身德行有失,被底下的妃嫔骑到了头上,自己称病不出反而还能保全一丝颜面。 除了陛下刚登基之时,皇后小产伤身病了小半年,往后皇后的身子实则可没出过太大的问题,就是最近太后这一折腾才病倒了,怎么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德全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这事儿,可绝不是小事了。 陛下就算之前再厌弃皇后,这好歹也是一国之母,若真出了事,那可是动摇前朝后宫的大事。 “皇后娘娘可知道了?” “并未。” 太医摇了摇头。 “微臣只说娘娘是因为心神劳累故而诱发身体内的陈疾,并未将真实情况告知娘娘,只是,微臣觉得,皇后娘娘怕是也猜到了一二。” 毕竟,皇后娘娘才是这身体的主人,身体如何,她心中大致还是有些预料的。 “你跟我去上德殿内回禀陛下。” 德全总管带着太医走了。 偏殿等候的诸位妃嫔很快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因着皇后如今昏迷着,皇上和太后也未曾前来,所以众妃嫔也不好贸然离开,只好继续在偏殿等候。 “棠儿,皇后的病,是不是不好?” 不光扶霓,不少妃嫔都察觉到了这一点。 若皇后真的不好了,那皇后之位空缺,这后宫可要生大变了。 明棠并没回答扶霓。 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隐秘划过,然后,停留在了瑾妃的身上。 在场所有人,或是吃惊,或是好奇,还有一些人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唯有她,是隐秘的期待和兴奋。 瑾妃面上是担忧之色,可是整个姿态却是浑然放松的,这说明她此刻心情不错。 虽说瑾妃和皇后早已闹掰,看着皇后倒霉她应当心情不错。 可这不符合瑾妃一贯谨慎的性格。 当初自己一个初入宫的妃嫔,她为了给自己下毒,都要动用安排在珍妃那里的棋子,谨慎性情可见一斑。 若按瑾妃素日里的性格,此刻得知皇后可能不好,她在一瞬间的欣喜之后,应该是立刻警惕起来。 毕竟,皇后的身子之前可并无什么大异常的。 突然一下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瑾妃难道就不该谨慎起来吗? 这宫里,谁有这般手段,会不会威胁到自己? 后位空缺出来后,会不会引发后宫新的变动? 就像一旁的茂修容,此刻眼角眉梢已然有了警惕之色。 而不是如瑾妃这般全然的欣喜和放松。 明棠心中有了答案。 看来,自己设的这场局,果然是有用的。 上德殿内,太医正战战兢兢跟宗政衡回禀皇后的脉象。 “回陛下,皇后娘娘如今的脉象,已然是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之像,根据目前的脉象,最多,最多也就是半年的光景了。” 太医说完便埋下头,等着上首的斥责。 果然,宗政衡勃然大怒。 “皇后宫中几乎每日都有太医诊脉,你更是负责皇后的脉案数年之久,难道就半分都未曾发现吗?” 宗政衡虽然如今对皇后早已没了夫妻情分,但如今,他需要皇后这个虞家女坐在皇后的位子上。 不然,皇后之位空缺,必定会引发前朝和后宫的一波躁动。 太医也是欲哭无泪。 “陛下,皇后娘娘之前的脉象的确是并无异常的,唯有最近一年,皇后娘娘有些心火郁结。加上之前小产曾经落下的一些问题,可这些都是小毛病,按方吃药虽说不能根治,但也不会恶化成如今的程度。微臣无能,不能及时发现皇后娘娘脉象的异变,请陛下责罚!” 说完,太医几乎瘫软地跪伏在地上。 他虽然伺候皇后娘娘脉象,这些年也收了皇后宫中不少好处,一些脉象上也会听从皇后吩咐做些手脚。 可是,若皇后娘娘的脉象真有了如此油尽灯枯的症状,便是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瞒下来啊。 “心力交瘁。” 宗政衡重复了遍这四个字。 刚刚,信王已经将自己救了一个和虞司钰一模一样的人这件事前来回禀了宗政衡。 虞司钰,提起这个名字宗政衡都不免叹息。 年少英才,本该是他的肱股之臣,却就此掩埋在了江南刺骨的河水中。 信王言明,那凌云已经数度在文嘉侯面前表情自己并非虞司钰,可文嘉侯仿若失心疯一般,一直纠缠不清。 如今,更是为他招致了杀身之祸。 凌云谈起文嘉侯,言语中已经满是厌烦之色。 信王这一掺和,直接让虞谢两家明面上彻底闹掰了,倒是误打误撞合了宗政衡的心意。 不过,文嘉侯为何会在虞司钰这件事上如此冲动,这也让宗政衡有些不理解。 他总有预感,这里头或许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知道了凌云的存在,宗政衡也不难猜出,是皇后指使谢家去做的刺杀一事。 想来,她也早已得知了凌云一事。 这算是心力交瘁的一点,但仅仅此事,就能让心志坚定的皇后成了如今模样吗? 宗政衡不信。 “传宣成伯进宫。” 宗政衡笃定,皇后的病,绝对有猫腻。 很快,宗政衡的銮驾到了皇后殿前。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方苹。 方苹的到来,让在场不少宫妃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看来皇后真的快不行了。 明棠瞥了一眼瑾妃。 她还是一贯的平静。 看来,是对自己的手段很是放心了。 方苹在进内殿之时,和明棠隐晦交换了一个视线。 明棠微微朝她点了点头。 方苹瞬间收回视线,她明白了。 宗政衡没让其他人跟着进去,只带了德全和方苹进了内室。 皇后此刻已经醒了。 她从旁人口中,已然得知了自己昏倒后发生的一切,如今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有了些预感。 看着宗政衡进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宗政衡挥了挥手,示意方苹上前为皇后诊脉。 “皇后如今病了,便不必行礼了。” 皇后苦笑一声,重新躺了下去。 方苹仔细诊完脉,脸上神色未有变化,她起身刚准备跟宗政衡回禀,皇后却叫住了她。 “陛下,便让宣成伯在这儿说吧。无论是好是坏,臣妾都已经有准备了。臣妾糊涂一辈子,到这个时候了,也想清楚一回了。” 听完皇后的话,宗政衡神色莫名,最后只点了点头,示意允诺。 “回陛下,娘娘,皇后娘娘的脉象,的确是油尽灯枯之像。只是,这脉象不像是皇后娘娘心瘁枯竭所致,更像是,中毒!” 扑朔迷离的中毒 中毒? 宗政衡还未作何反应,皇后已然挣扎着坐起身。 “本宫是中毒所致?是什么毒?中了多久?为何本宫之前毫无察觉?” 皇后的眼神里逐渐凝出戾色。 她居然让人在眼皮底下下了毒。 宗政衡也是神色冷峻。 毕竟,中毒的可是皇后。 若是有人能悄无声息给皇后下了毒,那么改日是不是这毒也能下到他的身上。 “皇后娘娘如今的脉象,心脉微弱,面上看像是忧思过度所致。可是心脉微弱总有一个过程,脉象之上不会没有一个太医发现。而且,微臣发现皇后娘娘此次昏厥之后,体内寒气突然陡升到一个境地,微臣在来的路上翻看过皇后娘娘过往脉案,之前太医署的同僚曾为娘娘开过许多调理的药方,那都是极好的药。即便不会对娘娘的身体有明显改善,也决计不会导致体内寒气如此之重。” “寒气?本宫自数十年前小产之后,便一直有寒症。这些年来无福保养皇嗣,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宣成伯的意思,是本宫体内的寒气,也是因为被人下药所致吗?也是这药导致了本宫如今的油尽灯枯吗?” 皇后不敢置信。 她是虞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当初嫁入王府之时,身边精通药理的宫女和嬷嬷都是配齐了的。 这些年,她用药也没少在子嗣之上做手脚,柔贵嫔也好,淑妃也好,甚至自己的亲妹妹瑾妃。 可没想到,原来她也早就栽到了一样的手段上。 这简直比直接杀了皇后还让她难受。 因为无子,她才接了虞非晚入宫,进而一步步将自己本来稳固的后位走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那你的意思,是皇后身上的毒已经持续十数年了?” 这让宗政衡都有些毛骨悚然。 “微臣如今还没有把握,待回去后还需细细查验。只是,有一点微臣敢笃定,皇后娘娘身上的毒,不是一种,而是三种。” 方苹的话,让殿内的气压更低沉了许多。 一旁伺候的德全都有些紧张地垂下了头。 这都是什么要命的东西,中宫之主的皇后被下了毒,还是三种毒?! 方苹仿若未曾察觉到殿内的紧张,只平静叙述她的发现。 “一种是慢性毒,和皇后娘娘的体寒有关。具体药物微臣尚未解出,需要回去细细查验。这种毒应当是在娘娘体内盘踞数十年了。另一种,应当也是慢性毒。主要是作用于娘娘的心脉。娘娘近几年是否总觉得心绪震动,常有焦躁无力之感,且入睡之后睡得极沉,常有浑噩不醒之感。” 皇后震惊回忆道,“是,我还曾召太医来诊过脉,说是我忧思过度故而睡眠不安,开了一堆的安神汤药,喝下去倒也有了改善。而后我便不曾在意这些了。难道,是太医误诊了?” 方苹摇了摇头,给负责皇后脉案的太医说了句公道话。 “即便是微臣来诊脉,在皇后娘娘体内的毒性未曾爆发之前,怕也发现不了什么。这两种毒之前藏得极深,若不是被打破了平衡,怕是此刻也显露不出来。” “娘娘体内的第三种药,微臣倒是现在便能诊出,是乌头毒。这是一种前朝秘药,微臣也只在书上见过。书上记载,这种毒会让人喘息困难,而后逐步陷入昏迷,直至在睡梦中死去。” 见皇后面色瞬间惨白,方苹忙“安慰”道,“娘娘不必过于忧心,这乌头毒同娘娘体内其他两种毒药互相作用,提前爆发了出来,加上娘娘最近忧思过度,所以才会有了今日的昏迷意外,也让这三种隐藏极好的毒药都现于人前了。” 宗政衡敏锐抓到了关键。 “那皇后的毒,可有办法解?” 在皇后期待的目光中,方苹微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三种毒药目前互相制衡,反而让娘娘的身体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此时,若微臣解了其中任何一种毒,剩下的两种毒便会瞬间失去平衡。届时,可能顷刻间便会要人性命。” “那不解毒的话,本宫可有,可有……” 即便再高高在上,事关生死之时,也没了曾经的冷静自持。 方苹再度摇了摇头。 “再如何平衡,它们也是毒药,不可免会对身体造成极深的损伤。微臣才疏学浅,只能用药暂时拖延毒性蔓延的速度,但是算、短则三五月,长则半年,娘娘的身体还是会被毒性侵扰,彻底垮塌。” “你的意思是,本宫最多只能再活半年是吗?” 皇后沉默了许久后,突然有了一种极端恐惧后的平静。 殿内是一片死寂。 方苹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片刻后,是宗政衡打破了这份沉寂。 “你下去开方吧。此事,不能外传。” 中宫皇后被下毒,还是三种毒,历时数十年,埋得如此之深。 这不光是给自以为掌握了后宫的皇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更是给了宗政衡一记耳光。 今日这毒是在皇后身上,来日,会不会就到了自己身上。 宗政衡转头望向德全,厉声道,“传信王入宫。” 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即便宗政璟手段狠戾果决,之前宗室大案要案破了无数,但是此次怕也很难查出什么来了。 毕竟,时间实在太久,皇后身上最远的一种毒已经能够追溯到自己登基之时。 可是,必须查。 后宫的不正之风,纵容了太久,如今已然有了燎原之势。 此时若不扼制,下一个就真的到了自己头上了。 德全忙领命去办。 随着方苹和德全的离开,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了宗政衡和皇后。 二人相对无言。 他们从年少夫妻一路走到如今,也曾相互扶持,也曾有过风雨共度的时刻。 可如今,不过相对无言,两看生厌。 良久后,皇后苦笑一声。 “一切,也都是臣妾咎由自取。皇上此刻怕也觉得,臣妾是罪有应得吧。” 自己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没有子嗣,没有夫君的敬重,没了宫权。 曾经将太后回宫看成最后的救命稻草,实则也不过是一碰就碎的泡沫而已。 自己这个皇后,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皇后好生休息吧。” 哪怕知道了皇后已经时日无多,宗政衡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曾经夫妻的情分,对她失去孩子的心疼及愧疚,都在她一次次的残害皇嗣,一次次用人血填满她的荣华路时被消磨殆尽了。 看着宗政衡离开的背影,皇后无声苍凉大笑。 即便她死了,她也不会让任何女人,再爬到皇后之位上来。 这个位子,只能是她的。 明棠的算计 “今日皇后殿中,大致就是这般情形。这虞非雁,自以为运筹帷幄,如今却得知了自己寿数无多,日后天天掰着指头过活,怕也是十分折磨。” 方苹今日所说的,大半都是真话。 十数年前,几年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方便宗政衡更好地对号入座找到投毒之人。 贤妃,瑾妃,这是明棠和方苹给他圈定的两个人选。 贤妃是潜邸旧人,是目前除了皇后品阶最高的妃嫔,且十数年前,贤妃膝下就已经有了二皇子,谁知她有没有野心? 那一剂让人体质虚寒的毒药,便被方苹悄无声息地指向了贤妃。 而那作用于心脉的药,则是近几年所下,恰好对上瑾妃同皇后反目成仇的时间。 至于皇后感到不适的时间,人的不适本就很大程度上受所思所想影响,且睡眠不安的情况,哪怕人体康健之时也会经常出现,算不得什么大病症。 但在方苹的刻意引导下,皇后自然第一时间便怀疑到了瑾妃头上。 至于那最后一味毒,不是旁人,而是出自明棠之手。 药方,则是方苹亲自配的。 这第三味毒,为的就是彻底引爆这一切。 当然,她明棠不是自己动的手,而是用的提前安插在寿康宫内的人手。 所以明面上,那毒,是太后下的。 而皇后出事,又恰好是在太后对皇后有了意见,借着侍疾各种折腾皇后的时间上。 这下,更是坐实了太后的罪名。 至于明棠为何会给皇后下毒? 那是因为,经过这一年多同皇后的相处,明棠发现,皇后或许早已身中剧毒而不自知。 方苹医术高超,但是她只伺候宗政衡和明棠的脉案,平日里除非宗政衡下旨,否则并不给其他妃嫔诊脉。 所以方苹对皇后的身体情况并不了解。 太医署关于皇后的脉案记录也都一切正常。 但是,明棠却在同皇后的长久相处中发现了一点不对。 皇后的眼睛,在周遭灯火微弱的环境下,似乎幽深得有些可怕。 她的黑色瞳仁,似乎比平时要大上一些。 那一点差距,旁人或许难以察觉。 但是明棠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便是观察变化。 战场之上,一点细微的变化可能都是一条重要的情报,可能都会关乎数千数万人的性命。 所以,她对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十分敏感。 明棠之前从未见过人的瞳仁会这般。 在几次宫宴确认了这一点后,明棠找到了方苹。 方苹一听,却面色谨慎了起来。 方苹立刻反应过来,皇后可能是中毒了。 “应当是慢性毒药,而且皇后应当已经吃了不少年限了,那毒的效力应当是作用于心脉一类的,所以会有瞳仁放大的征兆。” 方苹的面上有些许心惊之色。 “棠儿,幸而你观察入微。皇后既然已经出现了瞳仁放大的情形,说明这毒已经在心脉上起作用了,根据我之前看的家传医书上记载的一些过往病症来看,一般出现瞳仁放大的情况后,大概一年左右光景,人的心脉便会被毒素彻底侵袭,到时可能走着路,吃着饭,甚至一觉睡过去,便会彻底醒不来,而且查不出任何症状。” “能知道是什么毒吗?” 明棠可不打算让皇后就这么“幸福”地死去。 她手上沾染的孽债还少吗? 三皇子如今数着日子过活,那般好的一个孩子,因为皇后当年下的狠手,这十多年来都未曾像一个正常孩子一般去读书玩乐。 还有自己的阿姐。 虽然目前还没确凿的证据,但一些蛛丝马迹也不难看出,当年皇后应该也有下手。 “作用心脉的慢性毒药有许多,不把脉实在难以确认。就算把脉,如今毒素埋得深,也不一定能诊出来。” 方苹也有些为难。 她虽然自信于自己的医术,但也明白,再高明的医者终究也只是人,但这世间尚有许多人力所不能及之事。 明棠点了点头,并不为这个问题所困扰。 她轻轻抚摸了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轻笑道,“那便让这毒素爆发出来,不就好诊了。” 于是,便有了所谓的乌头毒。 那是方苹精心调配的毒药,用于引出皇后身体内的慢性毒。 只是,明棠和方苹也没想到,皇后身体内居然有两种毒。 而这毒一爆发,也彻底将皇后本就不长的寿命,更再度缩减了不少。 “如今,我们已然积蓄得够久了。就用皇后的命,来做我们复仇的第一刀吧。” 皇后是注定会死的,不如就用她的死,彻底搅浑后宫这摊浑水,让更多潜藏在水底的秘密彻底浮现出来吧。 “信王已经进宫了。这些时日,怕是他要忙碌一些了。” 明棠看着端着养身汤药进来的妙双,以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结束了她和方苹的对话。 而宗政璟,也的确如明棠所说一般,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中。 他很快便锁定了怀疑的对象。 贤妃和瑾妃。 毕竟,从脉象来推断,这两人是最有嫌疑的人选。 可那乌头毒会是谁下的? 母后? 宗政璟的人很快便顺着线索查到了太后宫中。 只是,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来,是线索来得太过容易。 二来,则是母后为何要这么做? 她就算此次回宫后对皇后不如从前那般喜爱,但也绝不至于深恶痛绝至此。况且皇后没了,于她而言又有何好处? 错综复杂的线索和证据摆在宗政璟面前,让这位素日里狠辣果决的北府主事人也有些头疼了。 他宁愿追查十桩贪污枉法的案子,也不想碰这些后宫隐私了。 上次昭贵嫔小产一事也是,如今皇后中毒一案也是,越查只越让他觉得皇宫的可怕。 那些曾经温婉善良的人,一踏入这座深宫中,最终都会变了一个模样。 皇兄如今宠爱昭贵嫔愈发入骨,可不知这昭贵嫔会不会有朝一日也会变了个模样呢? 宗政璟叹了口气,结束一日忙碌,准备回府休息去了。 而另一边,皇上明面上则是放出了消息。 说皇后之前被人暗害中毒,故而出现了昏厥病重的症状。 幸得宣成伯出手解毒,如今皇后身上的毒已然解了,只需修养一月便能恢复康健。 这则消息一出,后宫中有人坐不住了。 母子的隔阂 怎么会呢? 瑾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逗弄五公主。 五公主如今已经自己在榻上爬上一段距离了。虽然还是十分瘦弱,但好歹是比刚降生之时好了许多。 “你确定没听错?那日给皇后诊脉的太医出来,不是面色如丧考妣吗?连皇上也赶去了。”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皇后俨然不好了。 青黛摇了摇头。 “奴婢确定。听闻宣成伯的传承家学,恰好对毒物颇有研究,故而解了皇后娘娘的危急之症。皇上大怒,命人传召了信王殿下入宫,奉命彻查此事。” 信王来查? 瑾妃放下逗弄五公主的拨浪鼓,挥了挥手示意乳母将五公主抱了下去。 “都收拾干净了吗?” 瑾妃压低声音看向青黛。 “娘娘放心,那些人早在半年前就以各种理由放出宫外了。那时娘娘还在养身子,宜德殿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不会查到我们头上来的。” 瑾妃面色稍稍放缓了些,只是心里却总是有些提着。 皇后身上的毒,怎么就解了呢? 自己重生回未入宫之时,怀揣着对这个姐姐的仇恨,她私下借助虞家的势力,没少搜罗有用的药。 而皇后身上的毒,早在自己入宫第一日开始,便通过自己奉上的那盏茶水被虞非雁悄无声息喝下了。 她那时对自己还没有警惕,只以为自己还是曾经那个单纯好骗的小妹。 而从自己入宫到成功生下四公主,在虞非雁未曾对自己设防,她身边的人也不曾提防自己这个皇后亲妹的时候,侵袭心脉的毒药“一梦晓”已经无数次进入了皇后的饮食中。 自己还是心疼这个长姐的,哪怕上一世她让自己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在了生产里,这一世,自己还是愿意给她一个舒服安逸的结局。 一梦晓,多美的名字。 它会逐渐侵蚀人的心脉,到了一定的时间后,人会出现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之像,在睡梦中毫无痛苦的死去。 在生下四公主和虞非雁反目后,虞非晚也未曾停过动作。 虞非雁一辈子顺风顺水,从虞家长女,到王妃,再到皇后,她永远是别人艳羡的对象,这也注定了她有着自己察觉不到的高傲。 她以为自己是皇后,是虞家的希望,所以虞家的那些人手便会理所当然地效忠于她。 却浑然忘了,虞家可不止一个女儿在宫中,而且,还是一个能生下皇嗣的虞家女。 这几年间,虞非晚费心策反了几个虞家的暗桩,通过她们将药断断续续下到了虞非雁的身上。 而后,在去岁中秋夜宴皇帝命信王彻查宫廷之时,瑾妃当机立断将这几人推到面上,作为皇后加害昭贵嫔的弃卒,干脆利落借旁人的手送出了宫外。 药已经下的够剂量了,接下来只需等待时间便是。 但谁曾想到,出现了方苹这个变数。 “功亏一篑,真是可惜。” 瑾妃叹了口气,只以为是一次不成功的筹谋,却浑然不知,明面上死里逃生洪福齐天的皇后,此刻正孤注一掷,筹谋着一场将所有人都拖下水的阴谋。 皇后的病,在方苹开的方子加持下,的确是看着慢慢好了起来,渐渐也能走动了。 而浑然不知后宫发生了怎样一场变动的太后,在安稳了些时日后,又开始作妖起来了。 她先是命六宫妃嫔在酷热难耐的七月盛夏,要一日不落地向其请安,而后命各皇子公主也要跟着一同前来。 这里头,甚至包括一直不曾公开露面过的三皇子,体弱的四公主、五公主和六公主。 太后的懿旨刚传下来,柔贵嫔便不顾规矩,直接跪在了上德殿的门口。 三皇子如今已经是在数着指头过日子了,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柔贵嫔只想让他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过完每一天。 太后明明知道康儿的事,这道懿旨分明就是故意羞辱康儿。 身为康儿的祖母,她哪怕不疼爱这个孩子,难道竟然连半分的怜悯之心都没了吗? 柔贵嫔虽然以柔为封号,但在关于三皇子的事情上,她一向是无所畏惧的刚强。 更何况,太后懿旨刚下,长乐宫就来人给柔贵嫔带来了明棠的口信。 “去哭,去闹,柔贵嫔,你要让陛下看到,你是一个多么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你为康儿越是豁得出去,陛下便会越厌恶太后的这道懿旨。” 于是,柔贵嫔重重将头磕在了地上。 “陛下,嫔妾愿日日茹素侍奉太后身前,就当臣妾代替康儿为太后尽孝。请陛下怜惜康儿体弱!” 炎热的夏日,上德殿门口的玉石地面被炙烤得滚烫,人穿着稍薄一点的绣鞋走在上面都觉得难熬无比,更不要说跪在那儿。 那几乎是将人烫伤一般的温度。 叩到第五个头,上德殿的门被推开。 德全忙不迭走了出来。 “柔贵嫔娘娘,快起来快起来。这么热的天,您跪在这儿别跪坏了身子。陛下让奴才给您捎句话,您就放一千一万个心,陛下是三皇子的父皇,自然是疼爱他的。” 这话,如同给了柔贵嫔一颗定心丸。 她松了一口气,满头汗水地朝着殿内行了个重礼。 “嫔妾,叩谢皇恩。” 而后,在一旁宫婢的搀扶下踉跄起身。 看着一向谦卑恭谨的柔贵嫔这幅模样,德全无声地叹了口气。 同是为母之人,为何差别就如此之大,也难怪陛下愈加心寒。 回到内殿,宗政衡正在低头批阅折子。 听到德全进来的动静,他未曾抬头,只平静问道,“柔贵嫔回去了?” “是,柔贵嫔叩谢了陛下的皇恩,现下回宫去了。” 宗政衡手中的朱笔未停,继续淡声道,“柔贵嫔可还好?” “奴才瞧着起身时有些踉跄,想来应该是跪伤了。不过面上倒是欣喜得很,千恩万谢地走的。” 朱笔一停,德全立刻机灵地闭了嘴。 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 宗政衡看着面前的折子上,信王写明的关于皇后中毒一事目前查获的线索。 那乌头毒,直接指向了太后的寿康宫。 他之前一直不信。 母后在去往君山之前,虽然也是十分冷淡的性子,但是待皇后还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对后宫其他妃嫔,虽然不曾亲近,但也不曾刻意折磨羞辱过。 而如今,太后一次次踩在了他的底线上,将所有的孺慕之情都消磨殆尽了。 柔贵嫔素来谨小慎微,却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在上德殿殿外长跪不起求个恩典。 同是母亲,却大不相同。 “德全,带人去将寿康宫一应伺候人等查抄扣押。” 德全面色一紧。 陛下,这下是打算彻底明面上和太后撕破脸了吗? 寿康宫变故 “太后娘娘,德全公公带了许多内侍宫婢前来,说是寿康宫中伺候的人涉嫌给皇后投毒一事,要全部扣押审查。这期间,寿康宫全部换人伺候。” 张嬷嬷急匆匆走进来,马上全是惶恐不安的神色。 毕竟,她虽然是从君山之时才开始伺候太后的,但这些年陛下待太后一直孝顺恭敬,何曾有过这般不留情面的举动。 太后正百无聊赖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柄和田白玉烟斗,吞云吐雾间,神色里是和素日的轻狂张扬完全不同的落寞。 听到张嬷嬷的话,太后将脸上的落寞神色收敛在了那烟雾之后,重新恢复了那副高傲的模样。 “谁给他的胆子?哀家是太后,皇帝要替换哀家宫中的奴才,那便让他亲自来跟哀家说。什么投毒?哀家回宫这才几日,便什么脏水都往这寿康宫泼了!” 太后将烟斗重重往桌子上一磕,狠厉的神色直直看向踏进殿内的德全。 一般人被这般眼神一看,不说腿软,最起码也得气短上三分。 可德全是什么人。 他伺候宗政衡几十年,从他还是皇子时便跟在身边,一路走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德全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淡半分。 “太后娘娘息怒。这中毒一案,是信王殿下亲自查办的。信王殿下对太后最是孝顺,太后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此次陛下严审寿康宫的宫人,也是为了太后您的安康着想,太后娘娘最是体恤陛下,想来必定能够理解。” 太后的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好个能说会道的德全大总管,皇帝身边有你,哀家真是放心了。那你就查吧,哀家回宫不过几日,这宫里侍奉的人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便是查出来什么,那也是慧昭仪和昭贵嫔管理后宫不当,希望皇帝到时候还能如今日这般公正严明!” 说完,太后冷笑一声,准备让张嬷嬷扶着其离开。 “太后娘娘请慢,这张嬷嬷,奴才也得带走。” 什么? 太后这下彻底恼了。 “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张嬷嬷伺候哀家这么多年,你们要将她带走,不如将哀家一起带走罢了!哀家早知回这皇宫要被如此对待,不如留在君山了!身边好不容易的几个贴己人,若若被你们送出了宫,如今还要把张嬷嬷带走。皇帝若是不想让哀家待着宫中碍他的眼,直说便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地折腾!” 太后说完直接捂着胸口,一副喘不上来气的模样。 一旁的张嬷嬷惊呼出声。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今日太后昏倒在这儿,来日外面便会疯传皇帝不孝的传闻。 太后眼看如今宗政衡愈发脱离她的控制,也开始不再摆什么慈母的假样子了。 看着眼前闹哄哄的一幕,德全却毫不慌张。 他轻轻一拍手,从殿外走进来了两个身影。 一男一女。 女子看起来比太后大些,似乎和张嬷嬷差不多年岁,十分干练的模样,走过来的每一步都仿若尺子量过一般,十分规矩。 而另一位男子瞧着年岁也不小了,面白无须,眼角眉梢都是和气的笑意,应当是一位内侍。 “太后娘娘您可误会了。陛下最是孝敬您,这不,特意把之前伺候您的红玉姑姑和茂安总管请了回来。这张嬷嬷伺候您不过也就君山那六年。可红玉姑姑和茂安总管之前可是伺候了您二十多年了,想来如今回来,也一定将太后您伺候得妥妥当当。您放心,若是张嬷嬷查验之后确实无辜,立刻便让她回来接着伺候您。” 说完,一旁的红玉和茂安二人规矩行礼。 “奴婢红玉,奴才茂安,叩见太后主子!” 二人热泪盈眶,一副主仆多年重逢相见的欣喜模样。 太后的脸上却是惊诧多过了惊喜。 “红玉,茂安。哀家不是准你们出宫荣养享福了吗?” 红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太后娘娘,奴婢早就自梳说要伺候您终生了。如今奴婢的爹娘已逝,再无什么可挂念的了,若太后娘娘不嫌弃,奴婢愿继续伺候娘娘!” 一旁的茂安也跟着磕头。 “奴才也是,愿意一辈子伺候太后娘娘。” 这两人,都是跟着太后在先帝后宫里厮杀出来的老人。 只是太后出宫去往君山礼佛的时候,体恤他们这些年的辛劳,将这二人赏赐了黄金百两让其出宫荣养去了。 张嬷嬷是她新挑选的宫人,君山这六年一直随侍在侧。 “太后娘娘,您看陛下为您思虑得多周全,那这张嬷嬷奴才就带走了。” 说完,不等太后反应过来,德全一挥手,殿外进来了两个强壮的内侍,强硬地直接将张嬷嬷带走了。 太后知道,皇帝的态度已经十分坚决了。 今日寿康宫伺候的人,他必定是要全带走了。 自己此刻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反而更显得自己心虚。 自己又没对皇后下手,便是查又如何?! “好,皇帝大张旗鼓,哀家自然不好驳逆了皇帝的面子,相信皇帝也定会还哀家一个清白。” 虽然不知为何会查到寿康宫,但太后心中还是有点底气的。 宗政衡,绝不会让自己背上这样的罪名。 毕竟,太后残害儿媳,这件事说出去,丢的不光是自己的脸面,更是皇家的颜面。 德全笑眯眯赢应了是,带着张嬷嬷转身离开。 太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这曾经的两位忠仆。 “起来吧。” 德全带人将寿康宫宫人带走的事,很快传遍了六宫。 这太后刚刚让众妃嫔皇嗣日日晨昏定省,紧接着自己宫中便出了这样的事,不知还有没有颜面接受这每日请安。 长乐宫内,宗政律正在描今日的大字,听见宝镜的禀报后,他有些迟疑道,“母妃,那明日我们还要去给太后请安吗?” 他不喜欢太后。 虽然太后回来才很短的时日,他也只见了太后不过两三面。 但每一次,太后瞧他的眼神都很让人不舒服。 仿佛是在瞧什么脏东西一般。 “你三皇兄和几位皇妹应当是不用去了,不过,你还是要去的。寿康宫出了如此变故,太后就更要拿出自己的威仪来。律儿,你记住,这就如同战场,内里越是虚空之时,面上越要一切如常甚至更胜往昔。否则,旁人就知道了你的怯了,那这仗,便不打自败了。” 明棠缓缓放下手中的史记,目光幽深,似乎在说太后,又似乎在说旁的什么。 扶越的疑惑 那之后,满宫嫔妃的请安依旧进行着,只是改成了三日一次。 而皇子公主们,则是逢一逢十五去见安,至于三皇子和几位年幼体弱的公主,则是被免除了请安。 太后一方面强撑维持着她的体面,一方面又不得不对皇帝做出让步。 在那些被带走的宫人中,数人指控张嬷嬷曾经深夜出入寿康宫。 这些证词中,有真有假。 她们看到的张嬷嬷的身影也并不是真的,而是明棠安排的人假扮的。 夜里本就视物模糊,差不多的身量再穿上一样的衣服,昏暗的视线下,足可以以假乱真。 张嬷嬷百口莫辩。 但北府也一直未拿到关键的证据,无法彻底为其定罪。 最关键的是,太后不准人对张嬷嬷动刑。 为着这事,她更是亲自将宗政衡堵在了上德殿内,甚至不顾当时扶越正在给宗政衡回禀政事。 “皇帝,你从哀家宫中拿人,哀家顾念你看重皇后,都允了你了。可是,哀家不准北府的人对张嬷嬷动刑。北府的手段,哀家也听闻过一二。为了口供,他们什么重刑都敢上。张嬷嬷伺候哀家这么多年,陪着哀家在君山一同礼佛,到底有一份情意在。” 太后扶着红玉的手,矜傲地昂着头。 仿佛这不是对宗政衡的请求,而是要求,是命令。 宗政衡却没了曾经对她的容忍。 “来人,请太后回宫。” 德全忙笑眯眯上来请太后。 太后一把挥开德全的手,怒气冲冲道,“哀家是你的母后,皇帝,哀家就这么一点要求,难道你都不肯答应吗?” 宗政衡看着底下的太后,突然觉得十分陌生。 他和太后,六年未曾相见,如今太后再度回宫,他只觉陌生得可怕。 之前的母后,虽然对自己也是十分冷淡,但是她除了曾经对纯宜这个女儿柔软几分,对待旁人几乎也都是这般态度。 后来纯宜早夭,母后更是待谁都冷淡疏离,便是在父皇跟前,她也甚少有柔情似水的时候。 后来唯一能让她面上有个笑意的,便只剩了皇后。 而如今的母后,从魏兮若,到张嬷嬷,她似乎对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多了几分偏袒。 但对自己和阿璟,她却从来不曾有过一分真心。 “好,朕会吩咐北府,不会对张嬷嬷动刑。但是,这件案子调查清楚之前,寿康宫一应人等都要关押北府。朕看母后如今用着红玉姑姑也很是顺手,想来也不急着用这张嬷嬷。” 太后被宗政衡这话一堵,面上的神色不是很好看。 只是,她已经达成了此行的目的,便也不再纠缠,扶着红玉的手转身离开了。 扶越神色隐晦探究地看着太后离开的身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之前未曾见过这位太后娘娘,但自从明棠入宫之后,他将这后宫的每个有名号的嫔妃娘娘都细致了解了一番。 尤其是在太后回宫前夕,他是托族中信得过的族妹,去拜访了扶家那位曾是先帝端妃,现如今已经落发遁入空门的族姨母。 太后娘娘,到底也是从先帝那般艰险的后宫之中活下来且成为最后赢家的人,而且陛下夺嫡之时,这位太后娘娘在后宫之中更是半分错漏都未曾让人拿到,虽然算不上陛下夺嫡的助力,但也未曾成为半分牵制。 这已经足够说明,太后娘娘是个极聪明的人。 果然,在那位已经不问俗世的族姨母的口中,太后娘娘是一个极聪慧通透的人。 “她似乎不在于先帝爷的宠爱,对谁都是淡淡的模样。” “其实,熙华夫人入宫之前,先帝爷对她很是有几分宠爱的。可是,没谁能一直耗费心神去贴一个冷冰冰的人,更何况是一位帝王。” “她素日里什么都不在意,但宫里的阴谋诡计也总是沾不得她的身。唯一一次见她失态,便是纯宜公主逝去那日。” 但如今的太后娘娘,似乎和族姨母的口中那位淡然聪慧的太后相去甚远。 这一点,不知棠儿察觉到了没有。 明棠自然察觉到了。 不过,此刻她的主要精力不在太后身上。 以皇后设局将太后牵涉其中,为的便是以宗政衡的手给太后一个教训,防止她时不时发疯影响自己的布局。 如今,太后被这件事牵制住,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捞出张嬷嬷这件事上,一时半会儿也没工夫针对自己来了。 皇后在得知了自己的命数不久之后,整个人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很快便宣告病愈,再次出现在人前之时,可谓容光焕发。 似乎,那些所谓病重的传言,也就只是传言而已。 皇后此次病愈之后,便去上德殿跟宗政衡请旨操持庆王的婚事。 庆王的婚事距今也就不到一月的时间了,之前都是由礼部和六局操持典仪和一应礼节,贤妃则是负责筹备一些细节琐碎之事。 但如今,皇后要接手过来,似乎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毕竟,庆王妃的人选都是她亲自选定的,且皇后乃是中宫之主,是所有皇子的嫡母,有她来操持,对庆王夫妇来说也是一份体面和荣光。 宗政衡却迟迟未回应皇后的请求。 “陛下,臣妾当初的那个孩子若是活了下来,应当比二皇子小不了多少,想来如今也到了快成婚的年纪了。求陛下,成全臣妾的这一份执念吧。” 皇后知道,只要提起当年自己当年失去的那个孩子,宗政衡对她总会多几分宽容。 而且 ,如今她已经油尽灯枯,再多往昔的恨意和不满,如今也都在这面前淡了许多。 最终,宗政衡点了点头。 只是,他还是叹了一口气。 “朕希望,夫妻近二十载,今日你同朕说的这话,是真心实意的。非雁。” 非雁。 自己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 皇后,娘娘,主子。 这些年来,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都是这些尊贵却疏离的称呼。 已经有许久,未曾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在那一刻,皇后有一刻想要停止接下来的计划。 但是,当她看到通往内殿的屏风后面露出的那一截天青色裙摆。 皇后将所有的动摇收敛起来,重新做回了端庄持重的皇后娘娘。 “是,臣妾必定不负陛下信任。” 在自己死之前,一定会送给这后宫所有人一份大礼。 皇后的算计 om porn 8.co m 皇后走后,明棠方袅袅从屏风后现身。 “昭昭,你如何看?” 皇后病重不久人世这件事,宗政衡在方苹诊出来的当夜便告知了明棠。 明棠倒没觉得宗政衡是因为深爱自己故而信任至极。 对自己的那几分爱意,在太后回宫之后越发深沉了几分是真,但也绝不至于让宗政衡一反常态什么都同自己讲。 更大的原因,是皇后病重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影响最小。 自己身为宠妃,却一无子嗣,二无母家,皇后死后,谁都有可能去当这个继后,但自己没有可能。 所以,说给自己,最安全。 而且,从太后回宫之后,明棠能敏锐地察觉到,宗政衡的精神仿若紧绷在一根弦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 8.a sia 他渴望着靠近太后,却又一次次被太后伤害。 如今,皇后又出了事。 哪怕他对皇后并无什么感情,但对于后宫,对于前朝,如今还是需要虞非雁来坐这个皇后位子的。 她的死,必定会掀起一轮新的风波。 所以,宗政衡也需要有一个能够让他宣泄情绪的人。 明棠,就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尽管他还浑然不知,面前他以为柔弱的昭昭,才是如今这场乱局的真正幕后之人。 明棠如今私下在宗政衡面前的打扮,愈发地素雅了起来。 她走到宗政衡身侧,帮他把面前刚刚和皇后对话时心烦意乱写坏了的字收了起来。 “臣妾并无什么看法,陛下。而且,这话你也不该来问臣妾。” 明棠才不想在这时候踩皇后一脚。 这一年的时间,足够明棠摸透宗政衡了。 宗政衡这个人,看似无情,有些时候却还是念着旧情的。 不然,皇后也不会安稳到如今。 宗政衡这也才反应过来,皇后和明棠之间,有着明棠腹中那个无缘的孩子这桩仇。 他叹了口气,将一旁的明棠揽入怀中。 明棠在后殿小睡了片刻,此刻一头长发只是用玉簪轻轻挽起。 伴随着她被宗政衡揽入怀中,玉簪倾颓落地,乌发散乱。 宗政衡将脸埋入了明棠的颈间,轻声道,“昭昭,你不要变。” 这句话,不是宗政衡第一次说了。 明棠知道,皇后中毒垂危这件事,对宗政衡还是有很大触动的。 那是陪伴他一起走过了夺嫡艰难时期的发妻。 在未发觉到皇后真面目的那些年,他们也曾经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刻。 可惜,人心易变。 “陛下,我不会变。” 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未曾发现我的真面目。 皇后操持庆王婚事这件事,很快便被贤妃知晓了。 这些时日里,她心中也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总觉得,皇后的情况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那宣成伯难道就如此神仙手段? 如今,皇后又拿走了庆王婚事这桩差事,更是让一向谋而后动的贤妃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皇后,究竟想做什么? 难道她想现在就将修儿过继到自己膝下? 所以才忙不迭表现出自己的慈母之心? 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贤妃还是立刻恭谨地前去拜见了皇后。 “有娘娘操持,这是修儿和他那王妃的福气。” 皇后坐在上首,面上妆容精致妥帖,钗环华贵端庄,一反之前太后回宫后她那简朴素雅的打扮。 “贤妃放心,这是宫里第一个成婚的皇子,本宫一定会让庆王这桩婚事风风光光。” 说完,皇后端起旁边的茶盏,轻饮了一口茶水,而后长叹一口气。 “也是诚妃母子没福气,不然,这第一个成婚的本该是大皇子。罢了,本宫说这些作甚。” 皇后意味深长朝贤妃笑了笑。 “贤妃妹妹一定是个好福气的。” 贤妃的心一紧。 皇后是什么意思? 虞谢两家前朝之争最近还没有消停。 虽然在自己的示意下,兄长暂时避开了文嘉侯那几乎不计后果的攻讦。 可兄长也跟自己言明了,虞谢两家如今的情形,实在不适宜继续结盟。 而如今,皇后的态度又变得如此奇怪,实在让人有些心中没底。 皇后仿若只是随口一提,很快找了别的话打岔过去。 贤妃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回到自己的宫殿后,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玉奴,“修儿是明日进宫来是吧?” 玉奴点了点头。 “明日庆王殿下入宫给娘娘请安,也正好和娘娘一同商谈下同鲁氏的会面问题。” 临川鲁氏的祖宅不在皇都,此次鲁氏的小姐是由她的两位兄长亲自送亲来到了皇都,如今正入住在鲁氏在皇都的宅邸中。 鲁氏一脉多清贵文人,贤妃特意叮嘱宗政修带着宗政綦,在鲁氏在皇都的这些时日里多亲近亲近。 虽说姻亲一成,鲁氏自然就会效忠庆王,但是贤妃所求的,可不全在庆王身上。 贤妃摸了摸自己面前的棋盘,触手温润的玉棋盘让其略有些焦躁的心稍许平静了片刻。 皇后,不过是自己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莫要担心。 第二日。 贤妃早早起身等着宗政修到来。 只是这一等,竟是快到了午时。 而看到宗政修进来的那副模样,贤妃一向淡定的表情都差点没维持住。 几日未见,宗政修又瘦了一些,眼下挂着两个乌青的眼袋,一看便是一副沉溺女色的虚空模样。 “给本宫跪下!” 贤妃只觉得头一跳一跳地疼。 她不明白,修儿这孩子之前在宫内的时候,虽然算不上多么出色,但好歹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 为何出了宫这短短时日内,竟然就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就算自己如今已经放弃了对他更大的指望,但是他好歹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看着他如此不争气,这让贤妃如何不气? 宗政修面无惧色或悔过之意,他干脆利落的跪了下来。 这般态度更让贤妃生气。 “本宫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可沉溺女色!你倒好,如今越发放肆了。马上王妃就要入府,难道你就打算以这副样子去迎接你的王妃吗?这到底结的是亲还是仇?” 就算鲁氏碍于皇家的颜面,无法明说什么,但是难道心中就不会有芥蒂吗? 面对贤妃的申饬,宗政修却突然冷笑一声。 “母妃,你何须装出关心的模样?反正你心中最重要的,如今已经不是儿臣了,不是吗?” 贤妃一怔。 贤妃母子离心 贤妃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居然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一旁的玉奴忙上来打圆场。 “庆王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娘娘自然是心疼您的。您的婚事,虽然是礼部和六局来操办,但是其中的每个细节,娘娘都是要仔细看过的。包括给未来王妃的见礼,娘娘更是仔细斟酌了好几份单子,每一样东西都是仔细挑选。您这般说,该让娘娘有多伤心?” 往日里,宗政修虽然偶尔也有叛逆的时刻,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十分敬重贤妃这位母妃的。 可是此刻,宗政修的脸上却是一片寒意。 “伤心?玉奴姑姑可说错了!伤心的人不该是母妃,何该是我才是呀。我自以为是母亲的长子,是她最器重的儿子,却从来未曾想过,在母妃的心中,我只是一个让四弟往上爬的棋子而已。” 贤妃猛地皱起眉头。 “是谁在你面前胡说了?” “胡说?到底是胡说还是事实,母妃自己心中清楚!” 宗政修此刻情绪十分激动,他看向贤妃的眼神里,是满满的恨意。 “为我选定临川鲁氏,面上说的是为我好,到底是为了谁,母妃心里难道不清楚吗?王妃的两位兄长前来送亲,母妃让我前去相见的时候,还要特意叮嘱带着四弟,这才是真正的用心良苦,不是吗?只有我像个傻子一般,自以为母妃是在为我用心筹谋,自以为四弟敬爱我这个兄长。实则你们才是母慈子孝,而我只是一个笑话!” 宗政修怒吼完,不等贤妃叫起,直接站起了身。 “皇后娘娘还招儿臣前去商谈婚事的细节,儿臣就不打扰母妃了。想来母妃也不是很想见到儿臣这种不争气的儿子。” 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贤妃身旁桌子上摆着的棋盘,冷笑了一声。 “母妃最爱下棋,自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是可以操控的棋子,万事都在您的筹谋之中。但是我是人,不是棋子。世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哪怕我昏碌无能,哪怕我纵情女色,最起码我是个人,而不是被你操作的棋子!” 说完他一把拽下了贤妃面前的棋盘。 黑白色的棋子和那沉重的棋盘,噼里啪啦地洒落在了地上。 宗政修苦笑一声,长舒一口气后拍了拍手。 “母妃,我这个棋子,不想再被你操控了。” 说完转身离开,毫不留恋。 殿内只留下了贤妃和玉奴。 两个人呆愣在了当场。 片刻后,玉奴忙蹲下身,收拾起了地上散落一地的棋子。 “二皇子怎么能这么说?这连娘娘最心爱的棋盘也给打碎了。” 玉奴心疼地看着落在地上的棋盘被磕掉的一角,还有那不少已经被摔裂了的玉石棋子。 贤妃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直到玉奴将地上散落的棋子全部收拾起来,又将棋盘小心放在了一旁。 贤妃看着那断裂的棋盘,和已经无法再使用的棋子,总是平静的面上,终于多了一丝无法控制的裂痕。 “玉奴,去查,到底是谁在他面前乱嚼的舌根子?还有那个画屏,即便她不能生也决不能留她了,让庆王府的人手尽快将其解决掉。” 贤妃缓缓攥起那碎裂的棋子,碎掉的玉石粗粝的断面,将贤妃那精心呵护的纤纤玉指直接割破了,但贤妃却浑然未觉。 “玉奴,你去六局,让人把这棋子用金子重新修补起来,还有这个棋盘,也让他们尽心修补出来。” 即便一时脱离掌控也不要紧。 自己一定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放回原本该有的位置上去的。 另一边。 皇后慈爱地看着底下的宗政修,命人将她准备好的东西取了过来。 那是三个锦盒。 “你也大了,本宫许多事只能给你建议,不能替你做主。当初临川鲁氏这门婚事,是你母妃力荐的,本宫虽然更中意清河李氏家的小姐,但到底贤妃才是你的母妃,本宫也不好越俎代庖。但既然定了婚事,你也该好好待这位鲁氏女,她千里迢迢嫁来皇都,以后可依靠的,唯有你这个夫君了。” 宗政修从不知道,原来皇后曾经将清河李氏作为自己的王妃人选。 清河李氏也是大族,最关键的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便是李家人。 李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丝毫不逊于珍妃的母家常家,可以说是一门极好的婚事。 可没想到,居然被母妃给否决了。 看着宗政修脸上的阴沉之色,皇后更加满意了。 她示意宫婢打开这三个锦盒。 第一个锦盒中,是一顶红翡滴珠鎏金头冠。 最顶上,是一块硕大圆润的红翡,一看便价值连城。 “这是本宫做王妃之时带的,是当年先帝爷恩赏的。如今,本宫便给你,你这几日不是要和王妃的几位兄长见面,正好让他们转交给你的王妃。女儿家爱俏,这头冠她将来带也合适,也是代表了你对鲁氏一族的重视。” 皇后这话,竟让宗政修眼眶有了些许微红。 这些话,自己的母妃有说过吗? 或许说过,但大多时候,都是不由分说的斥责和安排。 皇后笑了笑,又点了点第二个锦盒,那里面是一套十二支芙蓉缠枝花钗。 “本宫也听说了,你的府中有个叫画屏的侍妾。她若伺候你得意,多宠爱几分也无碍,将来等她有福气生下个一儿半女,本宫便可帮你在皇上面前提提,给她个庶妃之位。这花钗最是适合年轻女儿家带,如今王妃进府,你也合该安抚安抚这些府上老人儿的心。” 宗政衡不由更加感动。 所有人都跟他说,画屏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侍妾,一个宫婢出身的卑贱之人。 可他就是喜欢画屏。 画屏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 她从来不会督促自己去建功立业,更是在自己前朝不如意之时安慰自己。 自己从母妃那里得不到的肯定和支持,画屏全都给了自己。 就算她卑贱又如何? 最后一个锦盒,皇后神秘笑了笑。 “你如今是陛下的长子,若是能有了陛下的长孙,那必定是圆满至极了。本宫有一剂秘方,灵验无比。当然,用不用的,全看你自己,本宫只盼,庆王府内,早日得闻儿啼之声。” 宗政修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那最后一个锦盒上。 庆王府突生变故 回到庆王府之后,宗政修在书房坐了许久。 直到画屏端着一盏人参茶到了书房。 “王爷,这是妾身特意为你煮的人参茶,补气提神最是适宜,您尝尝。” 宗政修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而后将画屏伸手拉至怀中。 “画屏,今日我同母妃将一切都说清楚了。” 宗政修之所以会发现贤妃的偏心以及宗政綦的暗中挑唆,还多亏了画屏。 原本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母妃虽然冷淡了一些,严厉了一些,但是总归是对他怀抱着许多期望的。 自己的四弟,虽然莽撞,但也不失直率可爱。 直到他被免了差事空闲在府里的这些时日里。 画屏有一日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自己曾在贤妃宫中,看到贤妃特意给四皇子绣的一个箭囊。 “上面绣着海冬青的图样,栩栩如生,可威风了。” 宗政修当时还以为画屏在开玩笑。 毕竟这么多年来,贤妃从未亲手给他做过什么东西。 但是画屏却十分笃定。 “若是旁的东西,妾身或许会看错。但妾身之前就在司绣司做过绣娘,最是了解绣活儿。那箭囊上的图样儿,绝对出自贤妃娘娘的手笔。” 宗政修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画屏的那些话,成了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开始观察起了自己的四弟和母妃。 而后,越细看越心惊。 原本舅舅和自己走动的会多一些,但如今,日常去四弟府上的时候却更多了。 直到后来,他开始听到有些风言风语,说皇后此次病重痊愈之后,要跟陛下求一个恩典。 将从如今的诸皇子中,过继一位到自己的膝下。 而最有可能的那个人,便是四皇子。 一方面,他是如今诸位皇子中年龄最合适的。 另一方面,四皇子过继到皇后的名下,也能缓和虞家和谢家两家之间的仇怨。 要知道,文嘉侯如今对谢家可谓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即便圣上从中调停,文嘉侯都颇有不依不饶之势。 若四弟真成了皇后的儿子,那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甚至很有可能会成为将来名正言顺的太子 宗政修开始越想越多,直到一次午夜梦回,从噩梦中惊醒之后的他,揽着怀中的画屏低声问道。 “你在母妃宫中伺候之时,母妃可有时常提起我?还是说,提起四弟更多一些?” 怀中的美人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画屏握住了宗政修的手。 “王爷,贤妃娘娘到底是你的母妃,妾身不该多说什么,只是王爷你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在某种程度上,画屏已经回答了宗政修的话。 所以才有了今日终于醒悟的宗政修和贤妃的决裂。 他不想再做一个傻子。 以为自己是长子,是期盼,是兄长,是榜样。 实则他不过是一个傻子,一个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和亲弟弟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傻子。 他想起了当初,自己请求跟着信王一同前往南六省治理雪灾一事。 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栽了出府之后的第一个跟头,更是被母妃斥责。 当时他并未细想过。 可如今想来,自己当初会去求见信王,不正是宗政綦这个亲弟弟挑起的头吗? 或许自己真的不是帝王之才。 快成婚的人了,还被小了自己许多岁的弟弟玩弄于鼓掌之中。 但是,他也绝不会让宗政綦走上这个位置。 母妃不是觉得四弟才是她的指望吗? 那自己就毁了她这个指望。 宗政修撕扯开面前美人的衣衫,将自己的所有不甘与伤心,通通发泄了出来。 欢愉以后,宗政修披着外衣,从一旁的锦盒中取出了一纸方子,放到了画屏的怀中。 “这是今日皇后给的方子,说是得子的良方,你拿去按方服用。” 画屏半是惊喜,半是意外地抬起头。 “王爷,你愿意让妾身怀上王府里的长子?” 宗政修点了点头。 画屏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对画屏的感情深厚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并不想让鲁氏怀上自己的孩子。 尽管鲁氏并没有什么错,但是,只要想到她是母妃为了给四弟铺路,才给自己退而求其次选定的王妃,他的心中就总是有不甘。 既然父王当年也是让诚妃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儿子,自己为何不可? 他就是要同母妃作对! “只要你生下本王的长子,本王就为你请封侧妃之位!” 画屏满脸娇羞感动地收起了怀中的方子。 没人看见她垂下的眸子里,是一片冰冷的寒意。 因着婚事的缘故,那日之后,宗政修又几次进宫到了皇后宫中请安,顺带商谈婚事上的一些细节。 他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皇后这个嫡母,看起来甚至比贤妃这个生母更像宗政修的母亲了。 这也让不少人暗中揣测,皇后娘娘难道是想要将二皇子过继到名下? 毕竟皇后娘娘已经是这般年龄,再难有孕。 若是想要有一个孩子,过继几乎是必然的选择了。 而贤妃似乎也被宗政修伤到了。 对于宗政修愈发靠拢皇后这件事,她的反应也十分冷淡。 直到,变故陡生。 大婚前一日。 这日一大早,宗政修按照规矩,前去祭拜了皇陵。 待其刚回到府中,便看到画屏身边的丫鬟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王爷,我们家主子怕是不好了,求你去看看吧!” 什么?! 宗正修一下变了脸色,连身上的蟒袍都顾不得换,便朝着画屏所居的小院奔去。 院中,几位大夫满脸愁容站在那儿。 院子里外都是浓厚的血腥气,让踏入其中的宗政修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发生了什么?” 宗政修看向几名大夫。 几位大夫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站出来一人小声道。 “回禀王爷,画屏夫人今日午时突然出现了崩漏之症,我们几人相继诊脉,发现这画屏夫人之前似乎服用过绝嗣的寒凉之药,而这些时日,她又恰好在服用催孕的大补之药。这两道方子一对激,直接起了活血之效。这画屏夫人的血已经完全止不住了。我等无能,请王爷另请高明!” 绝嗣的寒凉之药。 宗政修看着屋内端出来的一盆血水,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画屏之死 还没等宗政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屋内传来了画屏的声音。 “是王爷吗?” “是我,画屏,你不要害怕,本王这就去请太医,若是不行,本王去求父皇,让宣成伯来给你诊治。宣成伯医术高超,你定然会无事的。” 画屏只是一个王府侍妾,根本不够资格动用太医,但此刻宗政修也顾不得许多了。 画屏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更陪伴他走过人生许多落寞愁苦的时刻。 在画屏的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肯定。 他还没给画屏自己许诺的荣华和前程,她怎么可以就死在这里? “王爷,您明日就要大婚,妾身卑贱之躯,不要碍了您的大喜之日。” 画屏越是这样说,宗政修就越是要救她。 身上繁琐庄重的蟒袍王服也来不及换,宗政修一把扯下沉重的九旒冕,转身便朝府外奔去。 他甚至连马车也不及坐,直接在皇都内策马朝皇宫狂奔。 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街上乱成一团。 结果,就恰好在朱雀大街碰到了方苹的马车。 “吁!” 宗政修勒停了自己身下的马。 方苹大概是下值,身上还穿着官服。 “宣成伯,本王有事相求,请过府一叙!” 说完,不等方苹反应,便直接让自己的近侍将方苹的车夫拽了下来,赶着马车便朝庆王府驶去。 方苹面带薄怒之色,但终究未说什么。 “宣成伯,本王的侍妾如今生命垂危,还请出手救治。” 站在庆王府内,方苹看着面前的宗政修,叹了口气。 “医者治病救人,自是应当。” 说完,便进了内室。 在宗政修焦急等待半个时辰后,方苹终于从内室出来。 但是,她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庆王殿下,微臣无能,画屏夫人体内的大寒之药已经服用许久,早已深入肌理。而她今日服的药有多是温热大补的,即便是康健之人服用,有孕的同时也会对母体造成不小的伤害,更不要说如画屏夫人这等内里早已经被大寒之药侵蚀了的身体。如今血崩难止,微臣只能施针暂时保住画屏夫人的意识。王爷若是有什么要说的,便趁着现在画屏夫人还有意识之时说吧。” 宗政修想要发怒,但是顾及里头的画屏,只狠狠瞪了方苹一眼,而后顾不得血腥之气,冲入了内室。 内室里,画屏面如金纸躺在那儿,铺天盖地的血腥气直让人头昏。 曾经娇艳如花朵一般的人儿,如今却已经到了枯萎的边缘。 “屛儿,你怎么样?没事,本王再给你找旁的大夫。我大晟奇人异士这么多,本王就不信找不出一个能救你的人来。” 宗政修握着画屏的手,不敢相信昨日还在自己跟前温言软语的美人,如今却毫无生机地躺在这儿,仿若下一秒便会彻底离开自己。 画屏费力地摇了摇头。 “王爷,妾身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怕是熬不过这一关了。妾身没什么可惧的,这一生,能陪伴王爷身边,得王爷真心相待,这已经是妾身之福了。” 握住画屏因为失血而冰凉的手,宗政修摇了摇头,眼神里已经满是悲切。 “这算什么福?若不是跟了本王,你也不会成为今日的模样。” 他是容易被人挑动情绪,可不完全是个傻子,不然也不能在宫里装了这么多年稳定靠谱的样子。 母妃对画屏本就不喜,之前一直让自己冷一冷画屏,后来在自己犯错丢了户部的差事之后,她提起画屏的次数反倒少了许多。 若不是她接受了画屏,那便是她认为画屏已经不再构成什么威胁了。 是啊,一个宫婢出身又不能生的侍妾,这辈子的指望也就到头了。 还有皇后,自己满心欢喜以为她看重自己所以给了这秘方,不想却是如此毒辣的方子。 只是皇后大概没料到,自己将这方子给了画屏而不是即将过门的王妃。 若是那鲁氏女服下,大概率得个母子俱损,到时候再给自己安个克妻的名声,和鲁家的联盟也面临分崩离析。 毕竟,只要自己一续弦,之前的联姻关系也自然就会淡了。 而自己一个不得宠的亲王,还是续娶王妃,想来父王也不会给自己指多好的人家。 而如今,画屏用她的性命,助自己破开了这个精心筹谋好的局。 “是我对不起你,屛儿,是我没有护好你!” 宗政修紧握住画屏的手,第一次不再自称本王,而是我。 死亡的临近,让他对画屏的感情却又更深了许多。 “没什么的,王爷。人都会有这一日,妾身能在最好的年纪离开,那日后王爷回想起妾身,都是妾身好看的样子了。这样也很好,很好…” 画屏的眼神渐渐有些失焦,嘴上说着很好,但是眼角却不受控制滑落了一行泪水。 突然,画屏一抽搐,整个人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迅速灰白了下去。 屋内的血腥气更重了几分。 “宣成伯!宣成伯!” 宗政修顾不得刚刚对方苹的不满,急匆匆朝门外喊道。 方苹走进来,神色一紧,立刻搭脉。 但是,很快她便放下了手,摇了摇头。 “庆王殿下,夫人已经是回天乏术了,请节哀。” 伴随着方苹的话落下,床榻之上的画屏仿若迸发了最后一点力气。 “阿修,我不想死,我还想给你生儿育女,陪你白发到老,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生命的最后,画屏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自己不想死的真心话。 阿修。 宗政修愣在了当场。 从来没有人这么唤过他。 他是二皇子,是庆王殿下,便是母妃也最多唤他一声修儿,那声修儿背后,还包含着许多利用与操控。 “夫人!” 旁边丫鬟的哭叫,让宗政修回过神来。 床榻上的人,已经彻底闭上了眼睛。 “屛儿,屛儿,你醒醒!你不能走,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屛儿!” 他将画屏的身体抱入怀中,拼命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可是,怀里的人再没了动静。 画屏用自己的命,为宗政修上了最惨烈的一课。 大婚前夕 宗政修本想将画屏停灵府中,待明日大婚后再风风光光为其下葬。 画屏跟了他一场,他不想最后连一场体面些的丧仪都无法给她。 但贤妃如何能忍? 庆王在皇都纵马奔驰,更是半路劫走了宣成伯这件事,宫里很快便收到了风声。 贤妃也迅速猜出了庆王府大致发生了什么。 左不过是他那宝贝的画屏出了事。 不过,贤妃却失算在根本不知道,出事不假,但这事情缘由还和她大有干系。 此刻的贤妃一心只想着不能让明日的大婚出现偏差,便立刻传信给了自己的兄长谢翀。 看着庆王,绝不可让他任性闹出有碍明日大婚的事来。 因此,急匆匆赶来的谢翀,在得知自己的皇子外甥居然要将一个侍妾停灵府中,而且还要等王妃入府后,为这个侍妾大操大办丧仪。 谢大学士简直气得一个倒仰。 他已经接受了二皇子的无能,却没想到,他不光无能,更是连脑子都没了。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他这般做,将皇家的体面放在哪里?将鲁氏的颜面又放在了哪里? 可不论谢翀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宗政修都是铁了心了。 “谢大人不必再说,鲁氏嫁入庆王府,自当以我这个夫君为重。若她因为画屏之死而心生怨怼,便也算不得贤妇。” 宗政修觉得,画屏也是替鲁氏死的,鲁氏自然应当给画屏这份身后的体面。 眼看二皇子如此油盐不进,谢翀没办法,只好行了强硬之法。 他直接趁人不注意,让随从在宗政修的茶水中下了迷药,待宗政修昏睡过去后,他直接命人从后门将画屏的尸身运上了马车。 这府中大多都是贤妃安排的人,自然也是给谢翀大行方便。 而画屏的尸身十分顺利被运出了城,按照谢翀的吩咐,直接将其丢入了城郊外的一处乱葬岗中。 那里常有豺狼出没,大多扔在那里的尸体,都是做了豺狼的盘中餐。 谢翀是读圣人书的读书人,但是在画屏这件事上却十分狠辣。 都说死者为大,他竟是连一具全尸都不愿意给画屏留。 谢翀一心觉得画屏狐媚,勾得二皇子失了心神,自然是将二皇子发疯的一切罪责都推到了她的头上。 锦缎裹着的尸身,就这么随意被丢弃在了乱葬岗内。 几个谢府的下人便匆匆离开了。 这地方渗人得狠,平日白天路过都觉得不寒而栗,更不要说如今已经入夜。 待所有人离开后,乱葬岗恢复了渗人的平静。 而后,几道身影出现,将那锦缎取下,用特殊的用具撕裂开,而后又取出几块沾着血肉的骸骨放在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们抱着画屏,悄无声息离开了这里。 直到,天色将晓,几道疾驰的身影出现在了这里。 带头的正是宗政修。 他面色苍白,翻身下马后立刻寻找着什么。 直到,发现了地上那被猛兽利爪撕扯开的锦缎,以及几块带着血肉的骸骨。 他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 “王爷!” 身旁的人忙上前搀扶住他。 宗政修刚刚醒来,便发现了画屏消失一事。 从下人口中拷问出他昏迷后所发生的一切后,他不顾还有两个时辰便是大婚典仪开始的时候,执意带人出城寻找。 但终究,还是晚了。 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对他最为真心实意的一个人,到最后连一具全尸都未曾留下。 挥开了身边随从搀扶的手,宗政修解下外袍,半跪在乱葬岗脏乱不堪的地上,亲手将那几块骸骨一一捡起,包裹在了外袍中。 而后,他抱着这于他而言沉甸甸的外袍翻身上马。 “走,回府,成亲。” 作为圣上如今的长子,又是第一位得封亲王的皇子,宗政修的婚事办得可谓极尽盛大。 宗政修在侍女的伺候下,换上了赤红的蟒袍,按照规矩,他要依次到太后、宗政衡、皇后三人处行三跪九叩之礼,同时还要到贤妃处行二跪六叩之礼。 宗政修一一前去,规矩妥帖,挑不出半点错处。 太后如今看宫里谁都不顺眼,几句话便将宗政修打发了。 在上德殿,宗政衡倒是难得对这个儿子说了几句体己话。 “今日成婚之后,你便成家立业了。日后,要夫妇和睦,勤勉克己,为你的几位皇弟做好兄长的榜样。等你婚沐过后,你便到工部去任职,这朝廷民生,六部机务,你还是要学着了解的。得天下不易,每个宗政家的儿郎,都绝不可碌碌无为,得过且过。” 宗政衡到底还是给了这个儿子一个机会。 工部虽然不是六部里最要紧的,但是和民生息息相关,是一个只要沉下心来,绝对能学到真本事的地方。 若宗政修能够就此静下心来努力提升,宗政衡也不会看着这个儿子就如此庸碌一生。 对于未来的继承人,他心中还尚未有裁决,但若是宗政修能拿出真本领来,倒也未尝不是个选择。 宗政修沉静应是,看起来似乎成长了不少。 宗政衡点了点头,又敲打了一句。 “昨日朱雀大街你纵马一事,朕已经有所耳闻,皇都之内严禁纵马疾驰,这是重罪,身为皇族更应以身为责,否则这天下百姓还如何信服皇室,信服皇权。另则,宣成伯乃是伯爵之位,是于国有功的肱股之臣,她更是一个女子之身。于公于私,你都不该当众劫人,若不是宣成伯言明你乃是至情至信之人,为你求情,今日,朕定是要重重责骂于你。” 说完,看着底下跪着的宗政修,想到底下人来报,他喜爱的那位侍妾在大婚前病逝,宗政衡叹了口气。 “念你今日大婚,便罚你一年俸禄以示惩戒,若再犯,朕便不念父子之情了。” 宗政修面对自己父皇的斥责,只恭敬垂首道,“是,儿臣知错。” 似乎幡然悔悟了一般。 这也让宗政衡有些欣慰,挥了挥手让其离开。 而后,宗政修按着规矩前往了皇后和贤妃宫中一一行礼。 皇后还是那副慈善模样,宗政修也维持着如之前那般恰到好处的恭敬和孺慕。 而在贤妃处,贤妃难得情真意切对宗政修说了不少心里话。 说了自己如今处境的艰难,说了求来这门婚事的不易,说了陛下的多疑。 而宗政修却冷静地可怕,行完二跪六叩的大礼后,冷声道,“母妃说完了吗?说完的话,儿臣要去迎接王妃了,便先告退了。” 而后,恭谨退后,转身离开。 贤妃看着他无情的背影,再冷静的人也有了几分心寒。 这个孩子,彻底和自己离心了。 而当宗政修带着銮仪卫围抬着的八抬彩轿,带着护军和随侍女官那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从宫内出发时,明棠在长乐宫内,将一张带着香气的信筏扔入火盆。 看着火焰迅速吞没了那信筏,明棠笑了笑,轻声对一旁的宝镜道,“今夜,怕是一个不眠夜了。” 宗政修的疯狂 直到那之后的许多年,许多人都忘不了那一夜发生的事。 皇子的婚仪,自然是热闹非凡。 各项繁琐庄重的礼仪完成,已经是到了月上梢头的时分。 前院,宾客们觥筹交错。 年少的宗政綦,正在那里为他的四哥接待宾客。 虽然年少,但行动起来,却是十足的风范。 这也让不少人,对这位以往总是以莽撞性情和武功出众闻名的四皇子有了新的认识。 而后院,主院内到处悬挂着红绸,热闹非凡。 屋内,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端坐在那儿,她的头上盖着红底绣着金线的盖头,在红烛映照之下,更有流光溢彩的华贵之美。 身后的锦被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这些寓意吉祥的干果。垂下的帷帐之上,更是绣满了蝙蝠这类好意头的纹样。 可以说,对于这场婚事,六局和礼部的人的确是办得十分妥帖体面。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旁站着的女官刚开口道,“庆王殿下,请与王妃同饮…” “你们出去吧。” 宗政修的声音很温和平静,但是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一怔。 “殿下,这不合规矩。” 女官忙跪下回道。 这庆王殿下和王妃的合卺酒尚未饮下,这大婚的典仪便不算完,那殿下自然是不可单独同王妃相处的。 “这是庆王府,本王说的话便是规矩。” 见女官还未有动作,宗政修那温和的面具终于没了。 “大喜的日子,本王不想有不长眼的人来扫兴。否则,这外面铺天盖地的红,可就有你的一份了。” 这话让跪着的女官身子一颤,不敢再说什么,只默默起身带着一应人等退到了门外。 屋内顿时只剩下宗政修和这位新王妃。 宗政修将手中抱着的玉匣放在桌上,随手拖了个绣凳,坐在了那鲁氏新王妃的对面。 “你的闺名,是叫鲁薇是吗?碧脑浮冰,红薇染露,真是个好名字。” 对面的女子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抬起了头。 隔着那层朦胧的盖头,她似乎看向了宗政修。 宗政修也没打算等她的回答,只抬起手摸了摸一旁桌子上的玉匣。 “你嫁给我,会觉得不甘吗?我听闻,你是鲁家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尤其在诗书一道上,不逊于任何男儿。便是岳山书院的大儒都曾赞你乃是无双之才。如今,却要嫁进皇家,规行矩步。” 宗政修坐在那儿,连自称都换成了我而非本王,仿若只是同自己的新婚妻子如朋友一般详谈。 只是,他问出的问题却十分尖锐。 “王爷在诗画一道也是才名远扬,妾身在临川之时便有所耳闻,仰慕许久。妾不过才学微薄之人,有幸得岳山书院的先生们夸赞,更多也是看在鲁家的名声之上,倒让殿下高抬妾身了。” 这是一段十分妥帖的回答。 既自谦回答了宗政修的问题,又抬了一把宗政修。 不失礼,也不失温婉柔情。 宗政修冷笑一声,突然变了脸。 “是啊,顶着鲁氏的出身,你一降生所有人都将一切捧到了你的跟前。可有些人,那怕是想活着都万分艰辛。鲁氏,你可知道,就在你昨日安心备嫁之时,有人替你死了!” 鲁薇诧异抬头。 突然,她眼前一亮。 那须得用如意秤挑开的盖头,就这么被宗政修一把拽了下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身子一歪,竟是被宗政修一把提起按在了桌子旁。 “今日,你是人人艳羡的庆王妃。父皇也好,母妃也好,人人都叮嘱我要善待你,要敬重你。因为你是临川鲁氏的女儿,因为你的父兄皆是清流名士。所以你看,你一出生就拥有了这些。但画屏呢,她只是想长长久久陪着我,只是想有一个我们的孩子,可就连这些都不被允许。就在昨日,她因为服了皇后本来要用在你身上的所谓生子秘方,死了!死在了我大婚的前日,成了你这位尊贵王妃的替死鬼。” 鲁薇生得很美,是端庄秀雅的长相,此刻凤冠霞帔加身,更是容色倾城。 不过此刻,她那张脂粉精心描摹出的芙蓉面上,却满是惊恐之色。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大婚之日,居然会被夫君如此对待。 面对如此绝色,宗政修却没有半分的怜香惜玉。 他在鲁薇惊恐的眼神中,打开了那个放置在桌子上的玉匣。 那里,是两根血淋淋的骸骨。 “啊!” 短暂的沉默后,鲁薇爆发出了尖锐的尖叫,门外等着的女官暗叫不好,却也没勇气直接推门,只能焦急喊道,“庆王殿下,可是发生了什么?” 屋内在那一声尖叫之后已然没了动静,任凭外面的女官和侍从如何焦急,都没再有声响传出来。 女官无法,忙让人去请四皇子前来。 如今这里唯有四皇子身份最高,且和庆王殿下又是手足兄弟,若真出了什么事,也须得四皇子殿下在这里撑着才是。 可前去寻四皇子的人很快回来,说是前院内,四皇子说要下去饮碗醒酒汤药,结果人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这让本就焦急的女官更加不安了起来。 庆王这大婚典仪,不会真出事吧? 就在这时,突然院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而下一刻,紧锁着的主院的屋门也被打开了。 宗政修抱着那个玉匣走了出来,身上的赤红蟒袍已然除去,他内里居然还穿了一身玄色的外袍。 他悠然朝着外头尖叫声发出的地方走去,路过女官之时,低头冷笑道,“现在你可以进去伺候王妃了。” 女官心惊胆战进入屋内,却发现庆王妃已经昏倒在地。 华丽的头冠摔在地上,碎裂成了两半。 “王妃!” 女官战战兢兢将手放在了鲁薇的鼻下,探到气息之后方才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 只是,她茫然环视屋内。 这场大婚,怎么成了如今的模样? 混乱的大婚之夜 庆王府的前后院之间,有一排的屋子隔开了日常办公待客之地同后院妻妾的住所。 那是府内伺候的内侍和丫鬟们住的地方。 而今日,却成了整个庆王府最热闹的地方。 宗政修抱着匣子走过去的时候,在场围观的不少宾客都有些尴尬。 “庆王殿下。” “殿下。” 几位大臣有些不知所措地行了个礼。 他们今日前来,本是为了恭贺皇子大喜,谁曾想竟然看到了这不该看到的一幕。 这喜事一下子也喜不起来了。 “里头怎么了?本王刚刚听见此处发出了尖叫之声。可是有人出事了?” 被询问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 宗政修本也不是想听他们的回答。 他笑了笑,抱着玉匣朝屋内走了去。 几人这才注意到。 这大喜的日子,庆王殿下居然没穿蟒袍,而是穿了一身玄色的长衫。 这,大喜的日子这般打扮,未免有些不太吉利吧,这也不合规矩呀。 这间屋子是下人们居住的地方,里头除了几张床榻和一张桌子,再没旁的什么东西,简陋的可怕。 而此刻,谢翀正冲着旁边吓坏了的仆人怒吼道,“拿绳索来!” 他手里正钳制着衣衫不整拼命挣扎的宗政綦。 谢翀是个文人,而且已经上了岁数,就算年轻时也是君子六艺无一不精,但此刻早已没了当年的体力。 宗政綦年纪虽小,却一直是弓马骑射无一不优,加上他此刻面色赤红,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的力气更是大到可怕,寻常人根本钳制不住他。 说话间,宗政綦已经挣脱了谢翀的束缚,衣襟大开,朝着角落床榻上披着被子的两名女子冲了过去。 “啊!” 角落里的女子爆发出尖锐的尖叫声。 就在宗政綦快要扑到女子身上的时候,一只凌空飞来的板凳,狠狠砸在了宗政綦的后脑之上。 他踉跄了一下,而后砰然倒地。 “四皇子殿下!” 刚刚被宗政綦一把甩开摔倒在地的谢翀,忙不顾左臂触地的疼痛,爬起身朝着倒在地上的宗政綦跑了过去。 他先是紧张地探了探宗政綦的鼻息,发现人只是昏过去后松了口气。 这时,他才有心思抬头望向掷出那个板凳的人。 “庆王殿下,您怎能对四皇子如此动手,这一个不慎会出大事的!” “大错?怎么倒成了本王的错。不该是本王这不争气的皇弟的错吗?在兄长大婚之夜,在兄长的府邸上,小小年纪,玷污兄长府上的侍女,这般劣行,谢大人居然还维护着?到底是甥舅情深啊!” 宗政修的目光在角落里蜷缩着的两个个披头散发的“侍女”身上掠过,语气里满是讥讽。 谢翀一时哑口无言。 皇宫内。 长乐宫外,德全正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马上就快抬不起来了。 今日陛下难得高兴,本来庆王成婚,陛下是该留宿贤妃宫中,给她这份体面的。 但陛下还是来了长乐宫,陪着昭贵嫔。 如今已经到了深夜,殿内殿外除了巡逻的人,几乎再没旁的什么动静。 突然,长乐宫的大门被敲响。 当值的宫人忙将宫门打开,不一会儿,今日值夜的保善悄然进了内殿,到了已经被惊醒的德全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德全听着听着,那副笑模样马上维持不住了。 “可是当真?” 这庆王大婚,怎么出了这样的事? 保善点了点头。 “是春禄公公来的,说是庆王府的人在宫门外求见,但是此刻宫门已关,人进不来,他亲自去宫门口了解的此事。” 德全也不敢耽搁了,这若是真的,那可真是破了天的大事了。 他谨慎地叩响内殿的门。 “陛下,庆王府出事了。” 很快,长乐宫内殿悄然点起了一盏灯。 宗政衡没让宫人进来,只让德全伺候他更衣。 “将庆王府一应人等召进宫来,另外派人去信王府通知信王,让他去庆王府安抚好那些宾客,万不可有流言蜚语传到百姓耳朵里。” 德全一一应是。 “陛下,怎么了?” 身后的层层帷帐后,传来了明棠睡意惺忪的声音。 宗政衡挥手让德全先去准备,而后他自己拿着烛台,掀开层层帷帐,看向床榻之上坐着的明棠。 “前朝出了些事,朕去处理下。你继续睡着就是,若是害怕,便传宝镜或是妙双进来陪你。” 说完,他摸了摸明棠的脸颊。 “朕下了早朝便来陪你用膳。” 明棠却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抓住宗政衡的手,低声道,“陛下,是庆王府出事了吗?” 不然,明日下朝后,该是庆王夫妇进宫拜见的,而不是来陪自己用早膳。 宗政衡早知明棠聪慧,此刻也不瞒她,只点了点头。 “朕先去处理。” “臣妾陪陛下去。” 明棠望向宗政衡。 “臣妾陪着陛下去,臣妾不露面,只在后殿等着。只是,待陛下处理完这些事后,臣妾想您第一眼能看到臣妾。” 宗政衡一怔。 他立刻反应过来,昭昭应当猜到了庆王府出的绝不是什么好事,她担心自己过于动怒或是伤心,所以想陪伴身边。 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宗政衡最后只能将明棠揽入怀中。 “昭昭,幸好有你。” 所有人都觉得身为帝王,就是冷心冷情,无坚不摧。 唯有她,会握着自己的手担忧自己,哪怕柔弱,却也绝不动摇。 上德殿内。 明棠在德全的护送下,到了殿后的屏风后。 这里能听清楚前面的对话,但是却被层层屏风挡住,不会让人发现此处有人。 这也是宗政衡最大程度的偏心和维护了。 很快,庆王府相关一行人被召了进来。 宗政修依旧不放手抱着那个玉匣,而谢翀的左臂被布帛暂时挂起,一向风度翩翩的谢大人此刻却是狼狈得很。 鲁薇已然苏醒,神情恍惚被女官搀扶着行礼。 至于宗政綦,他被人抬着进了大殿,似乎意识还尚未苏醒。 宗政衡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鲁薇身上尚未换掉的婚服,看着宗政修那一身与大喜之日格格不入的玄色衣衫。 “说吧,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