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被退婚后黑化了》 第1节 驸马被退婚后黑化了 本书作者:投你一木瓜 本书简介:九公主李桐枝娇怯爱羞,却在及笄前壮着胆子向未来驸马贺凤影提出想要退婚。 她垂首低眉,试图藏起自己不争气流下的泪水,没能发现贺小侯爷眼底翻腾的阴暗情绪。 他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轻声哄着她问是不是受了欺负。 李桐枝哭得可怜却咬紧下唇,不肯说明理由。 她要怎样告诉他,一年前,二人定下婚事时,她就预知般地梦见他会痴恋上他的表妹。 原本托皇姐查过,他的表妹并非她梦中佳人,谁知竟闹出真假千金的风波,回府的真千金正是她梦境中贺凤影的痴情对象。 她开始夜夜噩梦,梦见自己为了阻止他们在一起变得不择手段,梦见总是满溢温情的那双眼看向自己时只有嫌恶。 李桐枝不希望自己变得那么糟糕,也不希望被他嫌恶,她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宁愿退婚后成为能偶尔获知他消息的陌生人,所以求着皇姐帮自己拟好退婚文书送给他。 * 贺凤影子承父业,成为皇室专属的鹰犬头子,沾血的手套扔了一副又一副,所行之处,官员无不战战兢兢。 唯独在李桐枝面前,他一直戴着她喜欢的温柔面具,克制着占有欲,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见不得光的一切。 可他守着长大的小姑娘忽然坚定地要与他退婚,他终于还是黑化了。 ———————— 【架空,设定均是为剧情服务的私设,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甜文 真假千金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桐枝,贺凤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放过自己也放过他 立意:信任在爱情中很重要 第1章 除夕这日停了雪,气温却降得更低。 九公主李桐枝宫室的屋檐下悬挂了一排冰凌,日光从中透出,落在黑石地面化成炫目却冰冷的彩色。 紧闭上门窗的屋内较之屋外,并没多暖和。 因为内务府捧高踩低、欺软怕硬,应当拨给她的炭,量总是不够。 李桐枝娇怯,不爱争是非,没有胆量为短缺分量的炭火告发到皇后处要公道,宁可尽量省着些用。 然而凛冽冬日里,单凭床榻旁燃着的一小盆炭,显然不足够驱走渗进房间里的刺骨寒意。 就算盖上厚厚的被子,她也还是午睡得手足冰凉。 寒意沉沉压在她的睫羽上,她睡得不安生,轻轻颦起秀眉,不太清醒地蜷缩起身子,团抱住自己,甚至将小脑袋也缩进被子里,好多汲取些热度。 侍女枕琴步入屋内时,就见床榻上的小姑娘露在外的仅剩下柔软的乌色发旋。 既觉得好笑,又忍不住心怜她。 当今皇上九个孩子,生活最落魄的就是母妃逝去,且没有母家帮扶的李桐枝了。 怕她口鼻都被掩住会闷坏了,且今日不能容她久睡,枕琴取来她的衣裙,行至床榻边,温柔地将被子掖低,理了理落在她面上的乱发,轻声唤道:“殿下,醒醒,时辰不早了,该起身装扮了。” 李桐枝懵懵懂懂地半睁开眼,含糊地娇声问道:“还好困的,不能多睡一会儿吗?” “今儿是除夕,是殿下叮嘱我说要早点出发的。”枕琴的重音落在“除夕”上,提醒她不能赖床了。 出发......出发去哪里? 李桐枝循着除夕这个词,迟钝地展开联想。 她素来畏寒,入冬以来都尽可能少出门。 可除夕依照惯例要在仪元殿设宫宴,自己需得早早做赴宴的准备去仪元殿候下。 并非有多期待这场宫宴,而是因为她一定会被安排到最后不起眼的席位上,只要去得早,小心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就不会有谁来刻意与她打招呼。 一旦去得迟了,便需沐在许多人的目光中,说不定还会被哪位不熟的娘娘或兄姐问起近况。 她最是爱羞,单想一想去迟的场面就觉内心惶惶,若真得在众目睽睽下应答,约莫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李桐枝恐惧自己不仅辜负他人的关心,还要成为笑柄,所以强抑下如潮睡意,支着身子坐起,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昏沉感,说服自己般喃喃道:“是该起来了,不能再贪睡。” 枕琴将炭火挪得近了些,服侍她换上衣裙。 用枕琴备好的热水洗漱后,李桐枝行至妆台边坐下,还是忍不住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 未满十四岁的小姑娘眸色浅如琥珀,杏眼笼雾,水气汪在眼底,仿佛色泽清透的桂花酒酿,浸出眼尾淡淡薄红,令人不饮而醉。 然而睡眠不足的憔悴落在她的眼下,凝成浅淡的乌青,如温雅白璧上的瑕疵,格外刺目。 枕琴拾起桃木梳,一边将如缎般披散下的青丝梳拢成发髻,一边心疼道:“殿下昨夜困倦了就该睡下的。即便贺小侯爷不是失约,仅是误了时辰,也该他见不上殿下的面。” 听枕琴提起这一茬,李桐枝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将近乎水色的浅粉洇艳。 贺凤影原是同她约好昨日相见,说等入宫拜见过皇上与皇后,便来看望她。 结果不知他因什么缘故,竟少见的失约了。 “可是......”李桐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枝垂下睫羽,嗫嚅着说:“可若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来我这儿一趟,却是白白辛苦,未免太可怜了。” 况且她想见他,还亲手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 因而一直捱到天光破晓,实在敌不过困倦时才迷蒙地睡过去。 习惯的作息被打乱,即便加上午睡至现在的补眠,也不足够完全消弭显露在瓷白小脸上的憔悴痕迹。 所幸有枕琴一双巧手,给她敷上浅浅一层脂粉,将痕迹尽数掩藏。 将半旧的兔绒斗篷系带仔细系好,枕琴递上铜质小手炉,问道:“贺小侯爷很得皇上宠信,除夕宫宴必然不会缺席,殿下的礼物要不要今日寻机会送?” 李桐枝沉默地瞧着妆台小屉中针脚不算熟练的花卉荷包,片刻后合上了小屉,摇摇头,说:“宫宴上约莫同他说不上话,还是等以后吧。” 行出地处偏僻的宫室,扑面而来的寒风瞬息掠去她面上的温度。 娇小的身形虽然裹在斗篷里,但仍然在风中瑟瑟,显得格外脆弱。 李桐枝经冷风一吹,完全清醒过来,担忧吸入的寒冷空气会肆虐进内腑,连呼吸都尽可能放轻。 枕琴也怕她饮风受冻,加快几步行至她身前,一手提着竹骨纸灯照亮,一手撑起顶素面油纸伞,要庇护她避风前行。 将要出发时,屋檐下的冰凌陡然断了一根,砸到李桐枝脚旁被冻得发亮的黑石地面上,清脆一声,摔得粉碎。 映着碎光的璀璨冰晶有一些溅到她鹿皮小靴的鞋面上,李桐枝有些受惊,乌如鸦羽的长睫颤颤,形状姣好如柔软花瓣的唇也轻抿起。 枕琴同样被吓了一跳,因后怕维持不住平静,沉下一张脸骂道:“宫中的宫人越发惫懒了,欺殿下心善,不勤扫院内积雪且罢,连这些冰柱子都不处理,若是砸伤殿下,我非揪着他们的耳朵,拉到皇后娘娘面前,给他们一人请三十棍!” 李桐枝倒没有可埋怨的话。 她这个主子得不到重视,除了与她相伴长大的枕琴,稍有上进心的宫人都攀关系去别处了。 还愿意留下的,不是一团孩子心性的新人,就是定了主意到年纪就离宫的大龄宫人。 前者行事做不到周全,后者懒懒不肯上心。 叹息一声,李桐枝轻声细语道:“我也比不上皇兄皇姐,过年节都给不了他们太多赏钱,今日除夕就让他们好好休息吧。这冰凌的确危险,砸伤谁都不好,一会儿从宫宴回来,我们俩来把它敲掉吧。” 现下却是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枕琴在前为她引路,初时她踩踏在雪上还需怀着十足的警惕,怕鞋袜被浸湿或是不小心摔倒。 经行长街,转过几条游廊,渐至热闹处,附近的积雪都被宫人仔细清扫过,且路面不会打滑,便可放心行走了。 李桐枝眼波盈盈地望向光亮处。 即便天色还没暗下,道路两旁的长明灯也依规矩早早点燃,灯影幢幢,连成一片暖色。 各色新制的彩绘宫灯作为装饰点缀,同样悬挂在廊角街侧,每一盏都独具匠心,可惜她步履匆匆,没有赏看的心思,粗扫过一眼后仍是直往仪元殿去。 * 提前一个时辰抵达,她果然是来得最早的,无需费心与任何人交流。 经由宫人引路,李桐枝走到最末席的位置坐下,解开斗篷,搁置下手炉。 宫殿下的地龙烧得正旺盛,她被暖意浸酥了骨头,轻轻喟叹一声。 精神一松缓,困意便重新翻涌袭来。 枕琴瞧她眼帘垂落下又艰难支起,连瞳光都涣散聚不到一处,心疼地提议说:“离正式开宴时间还久,殿下不如小睡一会儿。等皇上与皇后驾临,我会唤醒你,” 李桐枝很是心动,想到她的筵席在不起眼的角落,自己不得宠,悄悄趴伏在案几上睡,多半不会有谁注意,便颔首同意了。 不过记挂着自己到底不是身在可以安睡的宫室,即便有枕琴看顾,她也不敢放纵自己完全沉溺梦乡。 身边嘈杂的声音稍大些,她便会迷糊地抬首向左右看看。 仿佛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幼兔,就算休息时也会将耳朵竖起,警惕所有危险的威胁。 最终李桐枝也仅仅多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心尖担忧便压过困意占了上风。 这场除夕宫宴除去后妃与皇嗣参与,还有许多有头脸的朝臣被邀请前来。 时辰将近开宴,他们基本都提前携官眷入座了。 李桐枝怯生生的目光流连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容,没能发现贺凤影。 昨日贺凤影失约没来相见,她便忧心他是不是遇上意外,若今日宫宴他还缺席,就说明遭遇的情况必然十分严重。 至皇上和皇后落座,除夕宴正式开宴,她还是不安地望着在长公主筵席下首处的位置。 那应当就是安排给贺凤影的筵席,却仍然空置。 各种导致他缺席的可能在她心中兜转一圈,李桐枝把自己吓唬得不轻,依旧没能想出个定论。 失魂落魄间,她根本无心在歌舞,杏眸一直望着殿门,仅听了一耳朵隔座的官眷夫人们低低讨论:“不是说宫宴最开始,会是间海郡郡王献上的戏班子出演皇后娘娘最爱的戏曲曲目吗,怎么改了安排?” 宫宴的安排通常不会发生变动,现在戏曲忽然没了,官眷夫人们预先准备好要说的吉祥话就都落了空。 舞姬们歌舞过半,仪元殿的殿门忽然开启,外披墨色狐裘的少年郎脱身浓稠夜色,大步迈入殿内。 第2节 贺凤影的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不笑时显出欺霜赛雪的凌冽气质。 他没去看殿中央身姿绰约的舞姬们,视线寻觅般迎上李桐枝莹润的双眸。 薄唇勾勒起弧度,眼尾缱绻进笑意,仿佛水墨着色,如玉面容霎时鲜活起来,正应诗经中那句赞言——彼其之子,美无度。 李桐枝观他无恙,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却提心他宫宴来迟会受责备。 她紧张地注视着他行至阶前,向皇上与皇后躬身而拜。 所幸他不愧是最得宠信的近臣,她的父皇不仅没有问责,还和颜悦色地召他登阶近前说话。 不知具体说了什么,但似是仅凭寥寥几句话,他便哄得她父皇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吩咐赐酒。 贺凤影饮了酒,走下台阶,坐到安排给他的筵席处。 虽然时不时需得应酬来向他敬酒的朝臣,但一双明目总是眺向李桐枝的方向。 有细心的人注意到这一点,同样打量起一贯存在感薄弱的九公主,惹得李桐枝颇为不自在地垂首。 坐在她身侧的年轻夫人就怀着好奇心,抬手为李桐枝斟了一盏酒,试探性问道:“九公主同贺小侯爷私交很好吗?” 李桐枝忽然被搭话,不知该如何答,诚实地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怕单是这样回应太不礼貌,她接过递来的酒盏,一口闷饮下。 安排给女眷饮用的佳酿酒性醇厚,入口时甘甜温和,后劲却隽永绵绵。 李桐枝几乎没饮过酒,扛不住醉意,仍是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异样,可面颊飞起红霞还是泄露她的醺醉,眸光顾盼流波也没有着落点。 醉意和困意搅合在一起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令她本就转得慢的小脑袋越发糊涂。 她不禁将身子倾向信赖的侍女枕琴,神态娇憨地小声说:“枕琴,我想回去了。” 皇上与皇后的除夕祝词都已经说完。 皇后以不胜酒力先行告辞,皇上追随同去,反正李桐枝无意与其他人深化感情,身份也不重要,悄悄离席没太大问题。 因此枕琴点了头。 给她系好斗篷,帮着搀起她因饮醉而软绵的身体,向左右告罪一声,便领着她自仪元殿的侧门退出。 可枕琴仅一双手,来时既要提灯又要撑伞,归时再要搀扶微微醺醉的李桐枝,便不够用了。 “我可以自己走。”离开殿内温暖,被冷意一激,李桐枝清醒了不少,很快理解侍女在烦恼什么。 “真的?”枕琴半信半疑地松开搀她的手,想看她能不能先自己站稳。 李桐枝倒是能站稳,可刚一抬步,就腿软地向后倒去。 枕琴赶忙要扶。 手才伸出,就被跟随李桐枝脚步从宫殿出来的贺凤影抢了先。 他长身鹤立,装扮儒雅温文,扶她却游刃有余,仅是右臂在她腰间一拦就扶正她的身子,让她能够借力站稳。 仿佛若是需要,单臂将她托抱起也是很轻松的事。 不过在不时有人来人往的仪元殿外,贺凤影知她怕羞,没有行冒犯的举动,轻扶她的腰如同拢合娇柔花枝。 嗅到近在咫尺的芳兰熏香中夹杂浅淡酒气,他了然她行不稳当的原因是饮醉微醺,无奈地说:“桐枝不胜酒力,何必饮那盏酒。” 若非两人的筵席相隔太远,他定会替她将酒挡下。 “你怎么出来了……”李桐枝听到他出声,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跟出来了,心尖微微发颤,回身抬首注视着他。 她先前明明看到还有许多人等着与他攀谈,没想到他竟将人都撇下了。 “他们无法借谈话从我这儿知他们想知的,我也无需借谈话从他们那儿知我想知的。” 贺凤影随口答了,说的都是实话。 不过知她不能懂,立刻将话题转回他认为的正事上,哄着她说:“却是昨日我失约没来见你,得赶着来赔罪。” “没关系。”李桐枝并不怪他,也不准备多问追究他失约的缘由,善解人意地说道:“我知你没能来定是被事情绊住了,无妨的。” 贺凤影要处理的事儿其实还没完全收尾。 如果不是忧心除夕宴自己未至,必然引得李桐枝更多胡思乱想,他此刻都不该入宫来。 不过来且来了,不急离开。 注意到她面上枕在案几小睡留下的痕迹,他猜到她昨日必然等自己至深夜,越发心怜她,叹息一声,道:“桐枝,将你的手给我。” “怎么了?” “你摸摸这儿。”贺凤影暗示般向她眨眨眼,食指虚虚点向自己的胸口。 李桐枝青葱般的十指捂在手炉上,指尖被热度晕染成淡粉色。 闻言有所误解,以为他不正经地逗自己,手指轻轻颤了颤,被冷风熨白的脸揉入烫意。 慌乱地四下看了看,不见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稍稍心安,却还是连名带姓地娇声嗔他:“贺凤影,你怎么言行不知检点呀。” 在她自己的宫室里牵牵手、抱一抱且罢了,怎在仪元殿外都不收敛——难道是沾上其他纨绔子弟寻刺激的坏毛病了? “妮子想什么呢。”贺凤影愣了愣,旋即低低笑出声,轻捉起她纤细的手腕,将柔若无骨的小手放至自己胸口处,让她自行感受。 李桐枝骂他都骂不利索,更没有挣开他的力气。 见他不听,还主动握着自己的手去摸,她原是咬住下唇,板起小脸,认真想更严肃的语句说教他。 可触手出乎意料的是一团温热的柔软。 她的思路顿时陷入混乱, 贺凤影这是在衣中藏了什么呀? 第2章 伴随一声细细柔柔的“喵”叫,贺凤影掀开狐裘给她瞧,她才知他原来在衣内藏了只巴掌大小的、通体雪白的碧瞳奶猫。 之所以他一直没将左手露出来,就是因为托着这个小家伙。 就算在宫宴众目睽睽下,也得想法子时不时让它透透气。 “呀。”李桐枝轻轻叫了出来,目中是坦白直率的惊喜,全忘了刚刚想说的话,感叹道:“它好可爱!” 贺凤影莞尔,清了清嗓子,示意李桐枝抱抱它:“昨日与你相约见面,就想把猫儿送给你,可惜遇上事儿没能成行,今日它便算不上赠礼,只能算赔罪了。” 猫儿溜转的圆瞳如上好的翠玉,小小的毛茸茸一团窝在贺凤影的手掌上。 因为睡饱了,所以它显得活泼不少,伸出短短的前肢,用软乎乎的爪子轻拍了拍李桐枝的手,似乎同样招呼她抱一抱自己。 李桐枝便将手炉交给贺凤影拿着,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暖和的小雪团。 猫儿很亲近她,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撒娇般又叫了一声。 她扼不住欢喜心情,不自禁用面颊轻轻蹭了蹭它,杏眼弯如月牙,同贺凤影说:“太好了,我好喜欢它。” 贺凤影刻意挑选送给她的猫儿,不但模样讨人喜欢,而且性情乖巧亲人,不具备攻击性,是最适合陪伴的宠物。 不过他虽然来之前就清楚小家伙能博她好感,但凝视着她的嫣然笑颜,一颗心还是如同吸饱水的海绵,膨胀得格外柔软。 想,猫儿可远比不上你可爱。 他从枕琴手中取来油纸伞,将伞面完全倾向她,尽可能把风都挡住。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解开狐裘,像揣着猫儿一样将她揣进怀里,好叫寒意无法侵她分毫,也不许其他人窥探觊觎他的小姑娘。 可惜李桐枝脸皮薄,必然不会同意。 因此贺凤影收拾好心念,仅是温和地提议道:“夜间雪路难行,我送你回去吧。” 李桐枝的注意力都放在猫儿身上,忘记可能还有其他人看着,下意识点了头。 她动作自然地将小脑袋倚靠向贺凤影的手臂,由着他为自己遮蔽寒风,借他的力行走。 枕琴很懂地提灯在前,离得不远不近,既能为他们照亮前路,又不至于妨碍他们亲昵。 两人共同循着道路回去,她投在地面的娇小影子几乎被贺凤影的影子完全覆盖住。 刚满十六的少年郎身形高大,五官轮廓脱去幼态,显出凌厉锋芒,仿佛捍卫领地的虎,威吓所有可能窃取自己宝藏的不怀好意者。 唯独在懵懂稚气的小姑娘看过来时,他会仔细地收起尖牙和利爪,展现出作为大型猫科动物的温驯,博取她的爱怜。 回到李桐枝居住的宫室,才一踏入院内,贺凤影立刻注意到屋檐悬挂的冰凌。 环顾周遭清冷无人,他不禁蹙起眉,问:“你宫里的宫人们呢?” “今儿是除夕节,我准他们休息半日。”李桐枝声音柔柔,不太确定地猜测说:“许是在哪儿聚着博戏耍牌,且由着他们开心吧,明日便都需回来了。” 贺凤影微眯起眼,目中透出森然寒意。 瞧着那一排长短不一的冰凌,没应声。 李桐枝愿意发善心没什么好说的,可雪停后的半日工夫根本不够冰凌成型。 一直没人处理这些危险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宫人们不把李桐枝这个主子当一回事儿。 仗着她性情柔善不惩罚人,肆无忌惮地偷懒。 这等懒货就得赐下重刑,令他们好好尝一顿皮肉苦楚,才知珍惜主子的善心。 当然,最有效的方法是抓出他们中的典型,杀鸡儆猴。 只要把死亡的威胁铭刻在他们脊骨,保准个个都争当勤勉的忠奴。 “我们进去说话吧。” 温柔的声音中断了贺凤影的思路。 李桐枝没敏锐到能察觉他无声的情绪变化,何况她方一抬眸,贺凤影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他含笑向她颔首,她更是无从发现他刚刚动了怎样血腥的念头。 推开屋门,先前点燃的那盆炭火在她们离开时被熄灭,此刻温度与屋外无异。 唯一好些的,就是闭上门窗后,没有嗖嗖刮在面上的冷风。 李桐枝踏入屋内才想起这一茬,连忙向枕琴递眼神,示意多加两盆炭火来。 从前贺凤影到访时,因都有事先约好,她会提早多燃几盆炭火,不令他发现自己入冬后其实连取暖驱寒的炭都不够用。 第3节 然而今日未想到他会中途撤出除夕宴送自己回来,且大半心神都被怀中猫儿占去,便忘记叮嘱枕琴提早些回来做准备了。 枕琴依她的意思去准备。 她抱着猫儿坐到榻上,不好意思地赧红了脸,有点紧张贺凤影会发现自己的窘迫。 幸而他的视线扫过不余半分热意的火盆很快便挪开,似乎没意识到不对。 炭火都被枕琴点烧起来,寒意被驱逐到宫殿看不见的角落。 李桐枝悄悄松了一口气,怕猫儿还是会受冻,她解下斗篷给它团成窝儿,动作轻轻地将它放在这个临时小窝里。 然后她站起身,缓步走到妆台边,从小屉中取出自己绣的小巧荷包捏在手心。 荷包是她早准备好的礼物。 可临到要送出去时却格外忐忑,抿唇想了一会儿都不知该怎么向贺凤影开口才好,干脆像塞烫手山芋般把荷包塞到他怀里。 无论材质还是绣工,这个荷包都算不上上佳。 可贺凤影认出这是她亲自绣的。 每一处针脚都细细纳入少女待他的心意,于他而言,这便是最珍贵的宝物。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荷包上的菡萏花纹,整颗心仿佛浸溺浓稠的蜜浆里,甘甜漫至舌尖,唇线不自觉弯起弧度。 “你回去以后再打开。”李桐枝睫羽颤动着提醒他。 言语间透露出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礼物,荷包内还另有秘密。 贺凤影愣了愣,手指在荷包上轻轻按压几下,大致摸出里面放着的是一个花形的金属硬物。 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了。 依照衍朝的规矩,公主十四岁生辰时,她们的母亲会举办饮花宴,以银质花符邀约一批合适的青年才俊游园,由公主来相看夫婿。 未选中的会得到一杯酒,算是无声地谢他们参与,不至于被落了面子。 而被公主选中的那位,在酒爵的托盘上会多一支公主的攒花发簪。 李桐枝的母亲已逝,她的饮花宴应由皇后主持,邀请人的名单也由皇后定。 娇怯的小姑娘没胆量为缺少的炭火向皇后告状,却怕自己十四岁生辰的饮花宴邀请名单上没有贺凤影,因而特意去见皇后,求来一块银质花符,提前交给他——算作是她亲自邀请他。 勇敢得出乎贺凤影的意料。 且是为了他们两之间的感情勇敢。 贺凤影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心潮汹涌翻腾,怕惊着她,强自按捺住,以平和的口气哑声问道:“桐枝昨日约我来,就是准备把花符给我吗?” 昨日因故失约没见上她,若是令她失望放弃赠礼,岂不是不能见她的心意了。 他咀嚼着这种可能,心脏如遭小虫噬咬,麻痒得躁动不止,需得她应一声才肯安定。 李桐枝没想到他都没打开荷包,竟能猜出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应当藏好的心思被揭发,羊脂般白嫩的面颊顿时浸出一片绯红,热度一直蔓延至耳垂,羞得想要骂他怎么可以问得这么直接。 明明在心里知道她是在邀请他参加自己的饮花宴就好了,为什么非得问她呀。 然而他含情脉脉的目光格外灼热,仿佛连寒冬冰雪都能融化。 向来心软的小姑娘从中抿出几分恳求自己答案的意味,更抵不住了。 反正没有外人在,他猜都猜到了,回应一下也没关系吧。 她成功说服自己,形状姣好如花瓣的嘴唇嗫嚅几下,终于颔首,声音轻若飘絮:“嗯,就等着给你呢。” 她不希望继续同贺凤影聊相关自己婚事的饮花宴。 于是在他给出回应前,抱起猫儿,略显生硬地说:“不说这个了——听说今日宫宴原该有间海郡戏班子唱戏的热闹,可惜没能见上。” 贺凤影本也不准备逼她说更多,能得她确认自己的猜测,已是十分欢喜。 可她提起间海郡的戏班子,他却稍稍敛起笑容。 顿了顿,没与她深谈戏班子缺席的原因,而是道:“桐枝想要听戏的话,不如我奏请皇后娘娘,带你去京里的戏园子瞧瞧。” 李桐枝见他信以为真,连忙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提,对咿呀唱腔没有兴趣,不至于要出宫去逛戏园子,你可别仗着父皇对你的宠信,去惹皇后娘娘的烦。” 她知自己父皇与皇后情谊甚笃,贺凤影没有正经官职,也还没有继承爵位,要是被皇后厌恶,大约就不能再凭宠信自由进出宫了。 贺凤影眼睫微闪,在她认真的目光中,保证自己不会恃宠而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桐枝捱不住困意,轻轻打了个哈欠,他便抑着不舍与她道别,嘱咐她好生安睡。 行出殿门,请枕琴取来锤子和锥子,他踏在矮凳上,动作熟练利落地敲起屋檐下的冰棱。 稍顷,冰凌就碎得干干净净。 他轻巧跳下矮凳,说:“桐枝炭火缺少的问题我会去交涉解决,平日不要刻意省着用了,她身子骨弱,如果冻病不是小事。” 枕琴神情微顿,点头应了好。 贺凤影没再久留,离开李桐枝的居所便径直出了宫门,登上马车。 “指挥使。” 等候在马车内的黑衣青年拱手行礼,奉上雕琢如枭的银灰色金属面具。 贺凤影将面具戴好,仍然露在外的一双凤目全不剩先前面对李桐枝时的半点温情,冷淡地问:“他们招出谁是主使了吗?” “没有,还是往间海郡王身上推。大人不在,没有能拿主意动重刑的人,只给刺客们上了两套鞭子,都不肯说。” “敢动刺杀皇后和长公主的念头,是该骨头硬些。” 贺凤影把系在腰间的荷包解下,仔细收进里衣,然后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到处乱窜耽误我赴约,且仔细敲敲他们的硬骨头,听听能有多响。” * 天光大亮时,贺凤影的审讯告一段落,前往长公主府拜访李昭华。 正月初一,长公主府上原有其他官员喝茶做客,试图亲近这位掌握实权的公主殿下。 见李昭华听禀报后就准备安排迎人进内室相谈,不免都好奇来人的身份,没有主动告辞。 李昭华瞧出他们的心思,也不提送客,笑盈盈地等待着。 脚步声渐近,人还未至,血腥味先传到迎客厅。 她面露无奈,却没多意外,吩咐身边侍女去内室,往博山炉里多加两勺香料。 戴着夜枭面具的三人进入视野里,静等的几位官员顿时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赔笑着拜别长公主:“殿下同枭羽卫定是要商讨隐秘要事,我们就不打扰了。” 做官久了,谁手底都有几桩禁不住查的事儿,唯恐被直属于皇室的枭羽卫记住,夜半被他们寻上门,落进再不能见天日的诏狱。 因此李昭华一点头,他们都尽可能弱化自身存在感,战战兢兢地缩起身子,与枭羽卫错身而过。 李昭华目送他们仓惶离去的背影消失,站起身行入内室,令侍候在屋里的下人都离开。 贺凤影也让随从的两个枭羽卫在外等候,闭上门。 两人独处,对方知他身份,他不必再遮挡面容,摘下了面具。 李昭华懒懒支着下颌,想,若是忽视他面颊不慎沾上的血迹和浓重到连熏香都压不住的血腥味,姿容清绝的公子合该入画题诗。 偏是他十二岁佩刀入枭羽卫,凭皇权特许,斩杀叛逆乱党无数,刑讯审问同样游刃有余,很得她父皇母后青睐,未及弱冠之年便被提前擢升成为指挥使。 虽然这个位置迟早该他子承父业得去,但他能在四年时间里令枭羽卫众人心服于他,却全赖他自己的本事和努力。 瞧着他落座的紫檀椅把手上多出一道深红血痕,她浅笑着将茶盏推向他:“贺小侯爷,我听说你见我皇妹,事先都会沐浴焚香,是不是往后来我这儿,至少换掉染血的衣物,让我府中下人好收拾些。” 贺凤影清楚她根本不注重这些小礼节,会说这话纯粹是习惯了掌握谈话节奏。 他并不同她绕话术,脱去皮革手套,长指扣在盏盖上,开门见山道:“殿下,我没有闲聊的时间,直说吧,我希望借用一次你长公主的身份。” 第3章 正月初一,用过简单的午膳后,李桐枝依照往年的习惯,同枕琴一起用红纸裁剪出重明鸟的图样,贴在窗上求吉祥。 她殿中没有长辈,除去这个她自发筹备的小活动外,照理说就别无其他热闹了。 谁料六张画鸡才贴到第三张,偏僻冷清的宫室忽然有人来访。 来的是位陌生的宫人。 他们惯常不把她当一回事儿,连门都没有敲,径直推门进来了。 嗖嗖冷风窜入室内,不讲道理地自李桐枝的领口、袖口钻进衣内,如蛇般游走全身,瞬息掠走不多的暖意,激得她的身体轻轻颤抖。 “九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宫人看清室内情形,目中鄙夷的之色愈重:“请穿好鞋,下来说话。” 由于没想到会有人来,李桐枝仅穿着罗袜踩在榻上贴画鸡,宫人鄙夷她没有公主的体面倒也合情合理。 她的怡然心情仿佛被戳破的泡泡,迅速湮灭。 咬住下唇,李桐枝把剩下三张画鸡收进袖子里,规矩地挪坐到榻沿,轻轻唤了一声枕琴。 枕琴心厌宫人的做派,可不知他的来意,她身为侍女不好贸然多言。 蹙眉行来榻边,准备帮李桐枝换上日常在殿内穿的软底绣鞋。 然而刚拾起鞋子,就被制止说:“直接换出行的冬靴吧——长公主进宫来了,嘱咐我领九公主去霄云阁相见,九殿下这就随我走吧。” “大皇姐?”李桐枝面露茫然。 她的大皇姐李昭华是唯一由中宫皇后嫡出的皇嗣。 虽是位公主,但享受的待遇比其他任何庶出的皇子都要好,八岁时就获准辟府,离宫时自己都尚未出生。 之后寥寥几次相见,都是如除夕宫宴一般的大场合。 她们几乎没有交集,更没有交情,她怎么会邀请自己前去呢? 宫人瞧出她的疑惑,道:“受邀的不止九殿下。长公主言说想念三位皇妹,邀你们共同聚一聚,六殿下和八殿下的居所距离霄云阁近,大约只有九殿下你会去迟,还请快一些。” 原来是邀所有公主一道,所以没把自己漏下。 李桐枝发现自己没有可拒绝的借口,只好缓缓吸了一口气,穿戴好出门的装束。 她踏入霄云阁时,六公主李霜白和八公主李玉蟾果然都在了,反而是主持这场见面的长公主还没到。 李霜白手执书卷静静阅读。 第4节 听到李桐枝到来的动静,抬眼看过来,微微点头示意,算作打了招呼,立刻重回文字的海洋。 李玉蟾见到她却是皱起眉,身体夸张地向后仰靠,仿佛这样做能离她更远一些。 不仅如此,甚至还以团扇掩住口鼻,不满地抱怨道:“真是晦气,大皇姐怎么连她都邀请来。” 李桐枝不希望招惹她,垂首坐到离她最远的末座。 这份识趣并没能奏效。 李玉蟾不依不饶地讽刺道:“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你同你娘真是一脉相承的心机深沉,故意搞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是不择手段想博大皇姐的注意。” 李桐枝的发髻上仅装饰一支玉兰簪,解下披着斗篷后,内里穿着的衣裳也是素净旧衣,相较珠翠满头、新制绫罗锦衣的李玉蟾来说,看起来的确可怜。 可她平日里不必出门,在自己宫里面对枕琴时,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扮。 出发时宫人一直催促她不要迟到,她匆忙间来不及仔细打扮,根本不是李玉蟾所谓的耍心机。 娇怯的小姑娘睫羽忽闪,开口柔声解释起自己并非故意。 但李玉蟾本就是为了找茬,哪里肯理她的理由。 她话方说到一半,对方就气势汹汹逼近到她身前。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掐住她小巧的下巴,李玉蟾迫她与自己对视,冷笑道:“小九长本事了啊,都学会跟我顶嘴了。” 略显锐利的指甲陷进柔软的肌肤,李桐枝吃疼,一双杏眸笼上淡薄的水雾。 她心中惊惶,身子轻轻发颤。 不仅是因为疼,还因为被李玉蟾的可怖面色吓唬得想起这位皇姐从前撺掇另两位皇兄一起欺负她的情形。 经年流转,李桐枝以为已经遗忘的稚岁记忆原来一直只是被尘封,现在一浮现在脑海,她便仿佛应激的小动物般不敢乱动,更不敢反抗。 唯有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枕琴忍受不了李玉蟾对自己主子动手,试图上前阻止,却遭侍奉李玉蟾的两位侍女困住,挣扎不出。 幸而在场的不止两方人。 “李玉蟾。” 冷清的声音如泉水淙淙。 被唤起名字的李玉蟾循声看向李霜白,牵动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问:“六皇姐,你难道想要为小九出头?” 李霜白眼神漠然,看人同看书时没有分别。 她的视线短暂停留在李桐枝湿红的眼尾,然后移到李玉蟾精致的妆容上,没有答是或否,而是以陈述口吻说:“你和你的侍女吵到我看书了。” 李玉蟾嚣张惯了,一句“嫌吵就滚”跳动在舌面,出于对李霜白的忌惮,迟迟没有脱出口。 虽然李霜白同李桐枝一样在宫中没有母妃照拂,但她的外曾祖父是历经两朝的宰相,势力很大。 如非必要,李玉蟾不想招惹她。 “如果我们不出声,六皇姐你就不管是吗?”李玉蟾问。 “嗯。”李霜白应了声,再次执起书卷,垂目道:“大皇姐应当同皇后娘娘叙完话了,你尽可这样见她。” 都是长公主言说想念邀请来的皇妹,表现得如此不睦,即便李昭华不当场主持公道,也会对作为欺凌者的李玉蟾生厌。 “嘁,六皇姐,你嘴上刚应着不管,怎么下一句就拿大皇姐来压我。” 李玉蟾轻嗤一声,却是听进这句话,松开掐住李桐枝下巴的手,中止了欺负她取乐的想法。 她精心打扮就为今次亮相在李昭华面前,能博得好感,之所以在最开始挑起话题讽刺李桐枝居心不良,也正是因为她自己有这个想法,自然不可以为李桐枝前功尽弃。 李霜白仿佛料想到了事情的走向,把她后续的话都当作耳旁风,没有再分出一丝注意力在文字外。 “小九,擦干净你的眼泪,哭得太难看了。”李玉蟾轻浮地用团扇拍在小姑娘泪湿的面颊,语带威胁地说:“你人笨,在大皇姐面前就少开口惹人烦,记住了吗?” 即便李玉蟾不警告,李桐枝也无意出风头。 她甚至想蜷缩起身子,把鞋尖都缩到裙摆里,尽可能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叫谁都发现不了她,这样就不会有谁来伤害她。 面对李玉蟾,她不敢开口,怕泄露泣音又招来辱骂,仅是乖乖点了头。 李玉蟾嫌弃地丢弃金缕丝织的团扇,不再理会她,回归自己的座位,召还困住枕琴的侍女。 枕琴连忙行至她身边,心疼地瞧着她瓷白的小脸如遭暴雨摧残的芙蓉花浸出片片残红,下颌处指甲留下的半月形印痕也还未消去。 她取出丝帕轻柔地沾去李桐枝面上湿迹,心中不由地对李玉蟾生出怨怼情绪,几乎控制不住想要转身怒视可恶的施暴者。 李桐枝牵住她的衣袖,仿佛重新拥有了安全感,小小用尤带哭腔的声音含糊道:“没关系的,我没事,不要惹皇姐,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等长公主李昭华来,让她见证自己这个不重要的皇妹来过,应当就可以回去了。 稍顷,李昭华驾临霄云阁外。 宫人唱名,李玉蟾首先起身前去相迎,李霜白也放下书卷望向门扉的方向,仅有李桐枝规矩地缩在末座椅子上。 李昭华步伐不快不慢,伴随身侧李玉蟾一直说的恭维话踏入室内。 她面上一直维持礼貌的微笑,眸色如静潭,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 坐定在主座,才抬眸同依然跟从在自己身边的李玉蟾淡淡说:“八妹,要是没有紧要需我来处理的事,就先坐下吧。” 李玉蟾脸上明媚的笑容僵了僵,尤不肯放弃地说:“新的一年,我同我母妃给皇姐备下了礼物,原是该着人送去你府上的,听说皇姐进宫来,便由我亲自献给你。” 那是由一块巨大羊脂白玉雕琢出的全套饰品,发冠、手钏、项链等不一而足,成色莹泽,价值连城。 李昭华的视线扫过红绸上的宝玉物什,没当回事儿,随意道:“你母家是皇商,果然富足,替我谢谢你母妃的心意,礼物放下吧。” 若要说富足,她这长公主才该是最富的人,一套玉饰根本算不上什么。 言李玉蟾的母家能以皇商身份攒下巨大财富,倒似有一层嘲讽意味。 李玉蟾却没能听出来。 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地感叹,笑眼一弯,坐了回去。 “我听闻皇姐之前尝试请有大才的余老先生出山讲课,可惜他老病难行无法应邀,所以托外祖寻来他的众弟子,搜集余老先生的言论和课业,汇集起来抄录了六册书。” 李霜白令宫人将六册摞在一起的书送至李昭华身侧书桌:“希望能对皇姐有所帮助。” 李昭华取来面上一本翻了翻,颇为动容地说:“这可不是小工程,霜白,辛苦你了。” “不妨事。”李霜白浅浅露出笑容,看向李玉蟾和李桐枝,说:“今日是众公主相见,我给两位皇妹也备下了礼物。我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书,还望不弃。” 送给李玉蟾的是讲如何正确待人处事的《德容》,给李桐枝的则是几本具备趣味性和教育性的话本。 李玉蟾攥着书,把书封攥得皱巴。 她知李霜白赠这本书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德容不行,心中生根,表情扭曲,却不好借这个由头发作母家实力雄厚的李霜白。 一腔不满需得另寻发泄对象。 李桐枝有些茫然地双手托捧起话本,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六皇姐和八皇姐都给大皇姐备下礼物,那什么都没有准备的自己该怎么办? “小九。” 果然,下一刻,心情不好的李玉蟾就挑软柿子捏,恶意把矛头指向了她,言语如同毒蛇吐信:“大皇姐难得邀约我们聚在一起,你不会是空手来见她的吧?” 第4章 李昭华的邀约来得意外,李桐枝被宫人催促着匆匆前来,哪里知道该准备礼物。 况且内务府克扣她作为公主应有的用度,她的日子过得拮据,怎么可能拥有适合赠予长公主的东西。 被李玉蟾点名,成为三位皇姐视线焦点的小姑娘不得不站起身,尽可能用不太灵光的小脑袋思索自己现在到底有什么可以拿出来送的。 终于,她想到那三张没来得及贴上窗牖的画鸡还在身上,贝齿轻轻咬了咬下唇,怯声道:“有是有的,可是比不上皇姐们的。” 如果可以,她不太想献丑拿出画鸡。 “哼,你可别当着大皇姐面扯谎,既说有,就把礼物拿出来瞧瞧。”李玉蟾逼着她快些行动。 葱白的手指颤颤从袖中取出红纸裁成的重明鸟,李桐枝低着头,碎步走到李玉蟾身前,把一张画鸡递上。 李玉蟾嫌弃地拎起红纸一角,得了个可以发作的好借口:“就这么张破纸你说是礼物?小九,你……” “九妹,有我的吗?” 李霜白出声询问,打断了她稍显尖利的嗓音。 李玉蟾一再言语打压,素来胆怯的小姑娘泪盈于睫,仿佛在悬崖边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 总算因为李霜白的插话,没有被彻底逼入绝境。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依着这声询问远离李玉蟾,走向李霜白。 赠出第二张画鸡,自知纸裁重明鸟廉价的李桐枝暗自羞愧着。 李霜白却将画鸡夹入她一直看的书册中,说:“我正缺一张书签,谢谢九妹。” 平淡的语气,恰到好处地抚过她心上被李霜白划出的伤口。 她感激地注视着这位关系不算很熟稔的皇姐,一双杏眼盈动水色澜澜。 李霜白愣了愣。 她出言更多是厌烦李玉蟾的聒噪嚣张,自认没有帮到李桐枝什么,受不得她的谢,因而轻一点头便侧开脸,不再同她对视。 两张画鸡都送出去了,最后一张就不那么难拿出手了。 李桐枝觉得依大皇姐的性格,至少不会同八皇姐一般口出恶言,心情轻松不少。 赠长公主的礼物多数都是递交给侍女便结束,李桐枝把画鸡一送,仿佛卸去了肩上担子,准备回归座位上,静等着这场聚会结束。 “九妹,你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大皇姐唤止了她的脚步。 她懵懵地转身,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却见李昭华向她招手。 她只好忐忑地走近,驻足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李昭华从侍女手中接过了那张纸裁的重明鸟,问:“这画鸡是你自己剪的吗?” 裁剪的手法有点生疏,翅膀部分的弧度不很流畅,但细心地把所有可能剪出毛边的地方都修好了。 李桐枝诚实地点头。 第5节 “手挺巧的。”李昭华微抬起唇角,赞了一声,道:“你我心有灵犀,刚好我送了母后一尊大的重明鸟金像。配套的小金像,母后说摆不下,让我带回去——干脆送给你,当作给你的回礼。” 一边说,她一边吩咐宫人将一尊精致小巧的金制重明鸟雕像抱进来给李桐枝看。 赠予李桐枝与皇后宫中金像配套的小金像,是她临时起意。 原本她只需寻个由头发话,在宫人们面前做出庇护李桐枝的姿态,便算达成与贺凤影交易,以举手之劳换取枭羽卫指挥使亏欠她一次不问缘由的帮助。 为了不显出她是专为李桐枝前来,还把三个皇妹都召集在霄云阁。 事先虽未料到皇妹之间关系恶劣,但她进门时其实就看出矛盾祸源自李玉蟾。 大约是行事真的过分,否则不会连一贯秉独善其身念头的李霜白都禁不住开口。 只是李昭华不准备节外生枝,因而不曾发话。 毕竟六皇妹在她离宫之前出生,还有几分情谊,八皇妹同九皇妹却是同她年岁相差太大,不存在情分。 她平日为几个不安分的皇弟费心已经够累了,无意理睬李玉蟾的讨好,也不欲管教她。 初时想的是表明对李桐枝的关照态度就离宫,回去公主府继续接待正月前来拜访的朝臣。 然而唤了如幼兔般柔软的小姑娘来到面前,瞧她托抱起略沉的足金雕像,仿佛年画上怀抱金鲤的小仙童,她稍改了主意。 “你觉得我很可怕吗?”她以戏谑的口吻问道。 李桐枝连连摇头。 长公主继承了皇上和皇后容貌上的优点,五官大气明艳,辅以常年浸润权力中运筹帷幄的自信,即便常常唇边含笑也透出不怒自威的气质。 不过李桐枝未觉出她待自己怀有恶意,所以不觉得可怕,会保持距离纯粹是不想冒犯她。 “那你将金像先交侍女抱着,过来离我更近些。”李昭华道。 李桐枝不明所以,着实想不明白大皇姐为什么会对自己起兴趣。 因她送了只画鸡就回赠金像已经够奇怪了,还唤她近前是要做什么呢? 被太多疑问搅成一团浆糊的小脑袋想不出答案,于是李桐枝依言把金像交给枕琴,走近到李昭华触手可及的位置,抬起杏眸等待着她发话。 李桐枝清透无辜的眼瞳专注映出人影时,仿佛对方就是她的全世界。 长且翘的乌色羽睫修饰出茸茸一圈眼廓,李昭华没忍住用食指触碰了一下,长睫便如同蝶翼般扑扇起来,又因主人的意愿慢慢回归平静。 李桐枝乖乖地站定原地不动:“皇姐?” 仿佛一只笨笨的小蝴蝶,明明受惊飞起了,可飘舞几圈意识到没被伤害,就熄灭逃走的心思,重新转回原点。 见惯勾心斗角的李昭华偏爱天真无邪的少年少女,李桐枝比她养在府中的歌姬伶人更显出娇怜可人的气质,令她颇为心痒。 可惜皇妹不能被她藏入公主府。 李昭华轻轻叹道:“无怪他喜欢你啊。” 戴上面具的贺凤影便是需得隐匿身份在夜色中行事的枭羽卫,合该贪恋这轮洁白无暇的明月。 李桐枝没听明白她这声喟叹,被她轻捏住衣袖问:“我母后赐给公主们的绸缎你不喜欢吗,怎么正月里都不制件新衣穿?” 什么绸缎? 李桐枝心中一片茫然,微微侧脸,以目光询问枕琴自己是否新得到了衣料。 侍女摇头否定。 “倒真是大胆,连湖州献上的贡品都敢昧下。”李昭华的笑容依然和煦,唯有眼神转冷,吩咐道:“去,把内务府的主事都给本宫找来。” 李昭华放弃提一嘴庇护皇妹想法,俨然是要正经立威,还在自己主座边加了把椅子,让李桐枝好生坐下。 李桐枝宛如水中浮萍被推着行动,遵大皇姐的话安坐,偏一颗心摇摇晃晃落不到实处。 眼神飘忽间,正对上八皇姐怨毒的眼神,后知后觉自己被警告过不许在大皇姐面前多言。 可是大皇姐同她说话,她不能不回啊。 她的舌尖溢开苦涩,手足无措地攥住膝上的布料,最后决定躲开与李玉蟾的对视,掩耳盗铃般没看到便当作不存在。 片刻后,内务府的三名主事赶到了霄云阁。 他们都年过不惑之年,一路奔跑,额上密布汗水,却怕耽误来应长公主的差事,不敢停顿下脚步擦一擦。 踏入霄云阁,在李昭华和李桐枝面前排成一排,这才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一边猜测起寻他们为的是什么事儿。 “湖州上贡十二匹绸缎。”李昭华饮了口温茶,启唇温和地问道:“本宫得了三匹,母后赐后宫三位公主各一匹,你们说说,库房里现在还剩几匹?” 她话音方落,三名主事中地位最高的那位面色陡然变白,连呼吸都急促不少。 “殿下,库房内今岁的六匹湖州绸缎好生保存着呢,可是您或皇后娘娘要取出赏人?”较年轻的一人似一无所知地拱手问。 “六匹啊……”李昭华将盏盖扣上,道:“九公主未领到她那匹绸缎,你们谁能告诉本宫,她短缺的那匹不在库房,是去了哪里?” 与这件事无关的两名主事怔愣地站定原地,沉默着没有应李昭华的话,心中却不免发慌。 这些年他们待李桐枝也是多番克扣。 虽然没胆大到连贡品都伸手,但月例和该发放的物品总会寻借口少给些。 反正九公主无人照拂且性子懦弱,少给她的东西不会被仔细追究,能鼓他们的腰包。 谁料长公主会忽然为九公主出头发难。 “殿下,九公主那匹已领去了啊。”贪拿贡品的主事不敢担罪责,眼珠子滴溜转到枕琴身上,想起通常是她来内务府取物,连忙推说:“就是这个宫女带走的,九公主若未得绸缎,必是她偷去了。” “不可能。”李桐枝听他污蔑枕琴担这个大罪,急得涨红一张白皙的小脸,匆匆站起道:“你胡说,枕琴同我一起长大,她不会偷东西。” 她不太会争辩,话里有太多可以攻讦的漏洞,可维护枕琴的心很坚定。 “九殿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李昭华一抬手止了主事的声:“本宫不是来听吵架的。绸缎出库是母后赐物的三日前,这么短时间你们卖不出贡品——拿着本宫名帖,去枭羽司一趟,他们指挥使不会拒绝帮本宫找出东西。” 枭羽卫抄家的本事一流,更不顾及抄查的对象是谁。 就算主事在宫外狡兔三窝藏起财富,他们也能很快搜个底朝天,找出那匹贡品绸缎。 意识到这一点,主事立时跪倒,试图弃车保帅:“殿下容禀,那匹绸缎实是我义子糊涂了,取来孝敬给我,我……” “你现在认罪,还是以宫中规矩发落,如果继续攀扯,本宫为真相,怕是只能托付枭羽卫来查问了。”李昭华了然他的心思,不同他废话。 单是“枭羽卫”三个字已令主事头皮发麻,不敢联想他们查问的手段。 他只好借着旧事,哀哀陈情道:“何至于动用枭羽卫——殿下,陛下同皇后娘娘在王府时我就在他们身前效力,望殿下念我苦劳,饶我一回。” “母后擢升你当内务府主事,足够慰你多年苦劳了,是你不知足。功过不可相抵,你窃去贡品的罪过不容饶恕。” 李昭华移目向正保护在枕琴身前的小姑娘,悠悠道:“何况你还嫁祸九公主的贴身侍女,罪加一等。自去领五十棍,再把贪拿九公主的东西全数归还,本宫便不计较了。” 后一句话也是对另两名主事说的。 他们虽没被直接清算,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该罚。 尽快把亏欠李桐枝的东西补上,或许能有幸逃过一劫。 “我这么处理,九妹觉得够吗?” 李桐枝没想过报复,大皇姐判得是轻是重她也没概念,知大皇姐在帮助自己就足够她感动了。 因此立刻颔首表示认同。 李昭华瞧出她根本没听明白就胡乱点头,好笑地招她再度来到身前。 轻轻捏住她软乎乎的腮肉,叹道:“真是好说话,可惜还有个不好说话的。就算我饶过了,他多半也得借我的名,报复个大的。” 见她对自己的话迷茫愈甚,李昭华的笑意愈浓:“得了,看在九妹如此可人疼的份上,准他去闹一闹。” 第5章 长公主为李桐枝发落了内务府的主事,判了五十棍的重刑,耗去人半条命,可主事的职位没有被褫夺,贺凤影尤觉惩治典型的力度不够。 单是皮肉之苦,不够警告其他薄待李桐枝的宫人。 听说李昭华曾经发话令他找出被窃走的贡品绸缎,他虽没有真切得她的名帖,但还是借着这句话暂停刑讯工作,一身血从诏狱出来,带人趁夜查抄了主事在京中购置的两座别院。 既是以枭羽卫之名抄家,就必得上报情况。 隔日,他进宫拜见,向皇上和皇后陈述查抄主事别院的结果。 讲述过程中,自然提及了李昭华为李桐枝做主处置内务府的前因。 皇上新得了一对聪慧的鹦鹉,正在皇后宫中教它们该怎么向皇后说“如意如意”的吉祥话。 听完贺凤影的禀报,下意识的反应是笑着向皇后感叹:“还得是昭华行事雷厉风行,同你相像。” 他心尖上仅一个李昭华,待庶出的子女从来不够上心。 尤其李桐枝不常在他面前表现,九公主在他印象中仅是个不太真切的模糊影子。 他连她今年年岁几何都记不清。 最后一点相关李桐枝的记忆,还是她母妃去世时,他去看了一眼。 看到娇小的女孩穿着宽大不太合身的白色孝衣,坐在棺椁旁高高的乌木椅上。 那时她应是九岁吧。 皇后却并不同他说笑,搁置笔墨和手边折子,招呼身边侍女再去内务府一趟,核对他们还有没有偷奸耍滑。 她微蹙起眉,说:“昭华整顿得对,是我忽视内务府,令小九受委屈了。查抄出来的东西,清点后不必入陛下私库,全送去给小九当补偿。” 顿了顿,又道:“她将举办十四岁的饮花宴,从我这儿求去的花符应就是予你的吧。她心属在你,可即便为凑热闹,邀请的也不能只你一人。其余受邀者的名单就由你以我名去拟吧,让她游园开心些。” 这是个不小的恩典。 以皇后之名发去邀约,不必烦恼他们不前来赴宴的。 贺凤影只需考虑京中有哪些性情合宜的贵家公子,聚拢在李桐枝的饮花宴上,既能为她博来体面,又能营造出良好的游园氛围,哄她开怀。 替李桐枝谢了恩典,贺凤影来到李桐枝居住的宫殿,发现内务府殷勤给她新换了一批宫人。 宫殿的位置依然偏僻,可说不上冷清了。 新来的宫人们在院内清扫积雪、修缮围墙、剪理树枝,各自都有在忙碌的事儿。 虽然谈不上多劳累,但总归没谁敢白日偷闲。 第6节 人气一足,看着就很热闹。 贺凤影未停留在庭院,视线扫了一圈,脚步顿了顿便继续走向合闭门窗的宫殿。 叩开门,室内焚着炭火,温暖得正舒适。 绕过新摆出来的画屏隔扇,望见榻上慵懒抱着猫儿的柔软小姑娘,他终于绽出笑容,打趣道:“都巳时中了,小懒猫还没起吗?” 也不知说的是窝在李桐枝怀里的雪团,还是说的昏昏欲睡的猫主人。 李桐枝清晨起得早,方才同猫儿耍闹得有点累,便就着暖和小憩一会儿。 闻声迷糊地看向他,半阖着的杏眸顿时睁圆,颇为惊喜地道:“凤影,你进宫来了呀。” 因事先没有约好今日相见,她没仔细梳妆,不太好意思地拢了拢散下几缕的长发,拉了拉被猫儿爪子弄皱的外衫。 然后清清嗓,邀他坐到榻上小几的另一边。 李桐枝身子略倾向他,目中藏笑,仿佛有什么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给他知道的事儿,却不肯直说,故作神秘地微微扬起下颌,示意道:“你瞧瞧我殿内,可发现有哪里不同了吗?” 性子娇怯的小姑娘少有这般高兴的时候。 扬起的下颌尖尖小小,像一块软润的奶糕。 外衫最上面的盘扣大约因她先前耍闹的缘故散开了,露出一小截线条流畅的白皙脖颈。 贺凤影眸色微深,不好说破,怕令她羞倒。 因而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端出认真的态度看向他处,依她的话去找不同。 枭羽卫时常要抄家搜查证据,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都远胜旁人,其实在入殿时就已了然较上次来时殿内每一处不同。 多出来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内务府弥补送来的摆设,不大可能是令她真正高兴的缘由。 贺凤影从她不时游离的目光判断出她真正在乎的有两样。 一是正正摆在桌台上的重明鸟小金像,另一则是小桌几上她刻意用手遮挡了书名的话本。 抿抿唇,他决定装作没发现书册,留给很有倾诉欲的李桐枝发挥的空间。 于是随意把室内不同的摆件指了一圈,特意提小金像道:“我方才见陛下,是从皇后殿中来,似是在那儿见到一尊与你这小金像相似的大重明鸟像。” 李桐枝眼睛亮晶晶的,真诚敬佩道:“你好厉害,一会儿工夫就能发现这么多不同。” 一双杏眼弯如新月,解释起小金像的来历:“那尊小金像就是同皇后娘娘宫中配套的,是大皇姐送我的,她昨日进宫来,为我寻公道,还说我可人疼。” “还有还有……” 她将手从挡住的话本上收回,带着点小得意劲地说:“哼哼,这个你没发现吧,这不是你送来给我的话本哦,是六皇姐送给我的,书上还有不少她的亲笔批注呢。” 因几乎不曾感受过亲情关爱,所以哪怕是来自皇姐的一丝善意都足够她品出甜来了。 贺凤影听她将自己带来的话本同李霜白给的比较起来,心觉好笑,故意扬眉问道:“那我以后送你话本,也给你做好批注?” 李桐枝愣了愣,赶忙摇头。 这主意可不行。 李霜白送她的话本是讲各种小故事来说明哲理的,她托贺凤影搜罗的话本,却有不少涉及才子佳人间的朦胧情愫。 她每每避开旁人,独自一人偷偷看时,都看得小脸通红。 可又爱看,放不下故事,必要看到个幸福的结局。 ——托贺凤影给她带,实是没有别的法子获取。 如果话本剧情正到浓情蜜意时,她忽然看到游云惊龙般的字迹在旁写上一句话,哪怕就“般配”两个字,脑海中怕是都会浮现出贺凤影的脸。 一定立刻把书丢开了。 想象到这里,李桐枝已经不敢看他了。 她面颊发烫,颇为心慌,掩饰般地垂目抚摸猫儿,不太确定地小声问:“你不是同我说,你每次送话本都不会看内容的嘛,如何能做批注?” 李桐枝每每托他搜罗新话本,都是让去他去买相似的类型。 虽然明白贺凤影在这个过程中应能猜到自己是在看言情本子,但他要是连每本话本的具体内容都知道,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的确没看。”贺凤影道。 他每日要处理的事务繁重,来看望李桐枝都是尽可能挤出时间,没有闲暇一页一页翻阅话本。 不过他并非不知道内容。 自从第一次不慎把言情类故事夹在许多话本中给她送去,他就记下了教训。 忧心会递去把她引向歪路的书,所以事先都会请母妃的贴身婢女看一遍,由对方写个故事梗概给他过目,确认只是春花秋月般描写,才送入宫来给她。 见小姑娘放心地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故意道:“桐枝希望的话,我为了给你做批注,花时间看看也无妨。” “别看。”李桐枝一惊,抬手拉住他的袖子。 目光触及他眼底融融笑意,始知他是在逗自己。 “你这是同谁学的坏。” 她有点懊恼地嘟囔道,抱着猫儿,气鼓鼓地把身子挪得距离他远一点。 贺凤影便收敛笑意,开口哄她,同她讲些有意思的趣事儿,一会工夫便又勾着她回到原来的位置,倾身仔细聆听。 闲聊一阵,枕琴表情颇为忐忑地走过来,道:“殿下,又有一批东西送来,入库前需得你露个面。” 李桐枝疑惑道:“内务府补发的东西,清早不是就都送到了吗?” 同东西一并来的,还有安排替换懒惰者的许多宫人。 “这回不是内务府送来的东西。”枕琴咬咬下唇,道:“是一名枭羽卫送来的,说是遵皇命把查抄来的财富送予殿下。” 李桐枝一头雾水。 由于听说过不少相关枭羽卫的传闻,她表现得同样有些不安,小手捏紧衣裙,仿佛在给自己做面对枭羽卫的心理准备。 贺凤影却是没有丝毫意外,温声宽慰她说:“别怕,我陪你一起出去。” 院内,佩戴夜枭面具的青年静立在四口大箱子前。 金属质地的面具冷冷反射着光,配合一身利于夜间行动的黑衣,除一双眼睛外,全身被包裹得不露出分毫,看着的确会令人不禁联想到许多骇人事迹。 青年望见贺凤影,想起他叮嘱自己不要吓唬李桐枝的话,沉吟着取下手套,露出因经常不见光而显苍白、却与常人没太大不同的手,递上一份清查名单。 不过他冷酷惯了,就算斟酌表现得平和些,说出的话也还是显冷硬:“请九殿下过目名单和物件,查看有没有对不上的地方。” 李桐枝犹疑不敢接近。 贺凤影道:“我来核对吧,她在这儿看着就行了。” 枭羽卫青年自然对他的决定没有意见,李桐枝也稍稍放松心神,小声同他说谢谢。 贺凤影接过名单,没怎么看上面文字,随意看起箱中东西。 毕竟这些物件就是他亲自查抄来的,他也不认为自己麾下能有贪昧东西的蠢货,做出个查看的样子就够了。 检查完,向李桐枝点了头,小姑娘便迎到他身侧,取毛笔在名单上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小楷每到转折处总是弯起弧度,看起来格外可爱,贺凤影瞧了一会儿才递去给自己的下属。 枭羽卫离开,宫人开始搬抬箱子。 贺凤影同她入室,见她仿佛逃过一劫般放松下来,心念微动,问:“桐枝很害怕枭羽卫吗?” 第6章 问话脱口而出,贺凤影反应过来,立刻后悔提及。 他不希望李桐枝把自己同枭羽卫关联起来,哪怕是以提问者的身份。 他在她面前只会是风光霁月的贺小侯爷。 那些血腥的、阴暗的事情都会同他性情中冷酷的、暴戾的一面一齐被藏在夜枭面具后。 她喜欢世家公子的温柔做派,他就会以温柔待她。 克制住时常攀上心尖的占有欲,作最称职的护花人,永远呵护这朵娇嫩美丽的海棠自由生长在阳光中,而不是攀折养在花瓶里一日日枯萎。 花儿自是不必知晓护花人在放下水壶后拿起的是钢刀和铁鞭——她的世界里就不该出现这两样。 因此不等李桐枝做出答复,贺凤影含笑自答了问题:“瞧我问的是什么,人人都惧枭羽卫,桐枝害怕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拉开话题,他与她重聊起先前没说完的趣事儿。 算了算时间,发现给诏狱中凶犯留的休息时长足够,为了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应该进行下一轮刑讯了,贺凤影因而站起身同她道了别。 李桐枝送他出殿,抱起猫儿,一边逗着猫儿开心,一边回味方才他同自己说的话。 前额贴到猫儿小脑袋上时,她忽然想到被他打断没有回答的问题。 怕不怕枭羽卫?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一些流传宫中相关枭羽卫手段的言谈,比话本里描述的鬼怪害人法子还要可怖。 李桐枝就听说过一种刑罚名为“梳洗”。 意思不是女子的梳妆打扮,而是用一种铁刷去抓梳在人的皮肤,直到露出皮肉下的白骨,令人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那样残酷的画面,她连想都不敢想。 从此再听旁人说起相关枭羽卫的传闻,多半都会掩起耳朵。 可如果单单指方才来送东西的枭羽卫,其实还好。 青年戴着的金属面具,穿着一身黑衣,初见时虽的确令人发怵,但她没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压迫感也并非针对她。 较之她被一些宫人指指点点或鄙夷以视来说,他的冷漠和距离感反而令她没那么窒息。 李桐枝想到这里打止,未再深思,重让猫儿窝在怀里,取来小几上的话本继续看。 懒懒捱到用膳之后,她准备正经躺下,午睡半个时辰,补一补今晨起早的困倦。 谁料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宫殿外的宫人忽然唱名一声“八公主到”,生生将她的倦意吓飞。 李玉蟾寻她从来没有好事。 第7节 李桐枝胆战心惊地捏着被沿,求助般看着枕琴,心怀希冀地说:“枕琴,你同八皇姐说我睡下了,请她改日再来吧。” 枕琴记着昨日霄云阁内李玉蟾因一句话就对她动起手来,了然她内心的恐惧,点头出了门。 然而李玉蟾怎么可能好脾气到因一句话离开。 门扉被粗暴推开,她裹挟着冬日的冷空气一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瞧着缩在床上惊惧交加的小姑娘,冷冷嗤笑道:“这不是醒着吗,小九,让侍女来同我说谎可不是好习惯。” 李桐枝慌张不已,杏眸蒙上一层水雾,不知该如何应答才不会触怒她,只得低首咬住下唇,试图用低姿态的沉默祈求她不要对自己发难。 被李玉蟾尖锐嗓音刺激到的猫儿却耸起身子,踩在被褥上,初生牛犊不怕虎般向她恐吓地叫了一声。 小小的奶猫连爪子都是软乎乎一团,还没完全长出的牙咬在人身上都留不下红印,不具备丝毫威胁性。 但它成功把李玉蟾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李玉蟾眯起眼,不悦地骂道:“哪里来的贱皮东西,竟不知死活冲我叫唤,就该剥了皮,给我制个新围脖。” 李桐枝被这个恶毒的想法惊住。 怕她真的付诸行动,小姑娘连忙将猫儿塞进被窝里,开口道:“皇姐别同它计较,它什么都不懂,是我没有教好它。” 一边说,她一边拾起外衫,胡乱给自己套上,合衣离开床褥,抑住自己的恐惧,趿着鞋迎上前,柔声问:“皇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她的身高不及李玉蟾,对话需得微仰瓷白的小脸。 虽然她勉强自己露出微笑以作讨好,但因需要同害怕的对象对视,鸦色睫羽还是克制不住地颤动着,泄露出内心的不安,看起来格外可怜。 这股可怜劲儿却是李玉蟾最厌恶的。 她怒火愈旺,扬起右手就扇在李桐枝的面颊,呵斥道:“昨日在大皇姐面前装可怜没有装够是吧!得了好处还敢偷摸去向皇后告我的状,害我遭训斥,你倒真比以前长本事多了!” 这一巴掌没有收力,指甲在小姑娘脸颊留下几道血痕。 李桐枝也在耳鸣声中,失衡倒向一旁桌台。 柔软的腰腹撞在了桌角,疼得她顿时流下眼泪。 伴随腰腹尖锐的疼痛感,她的脑子也是嗡嗡的,陷在恐惧中,下意识呐呐低声道:“我没有告状……皇姐,我不敢告状的……” 她甚至没有向贺凤影提起,怎么会向皇后告状呢。 毕竟李桐枝记着惨痛的教训,知道告状会导致更严重的磋磨。 * 幼年时,李桐枝被八皇姐伙同五皇兄和七皇兄推搡着摔出一身擦伤,曾在上药时禁不住疼痛,向母妃诉说无辜受欺负的委屈。 她的母妃性情柔顺忍让,为她却操着不太流畅的大衍官话前去皇后宫中秉明事由,请皇后做主。 皇后为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召来李玉蟾和她的两位皇兄一起询问。 结果他们辩称是在同她玩闹,是她笨手笨脚受了伤,还玩不起,前来告状。 兼有他们的宫人作伪证,他们的母妃帮腔说互相玩闹间难免有些磕碰,都还是孩子不会有坏心思之类的话,她母妃生涩的诉说和枕琴的证言便显苍白无力了。 在事情定性前,皇后倒是有多问起她这受害者的看法。 可她本就笨口拙腮,顶着李玉蟾和皇兄们的目中的威胁之意,更是惶恐说不出话。 尤其八皇姐还恶意执起她的手,夹起甜腻的嗓音同她假作道歉:“这回知道小九怕疼了,以后一定注意不让你受伤——宫里同龄的就我们几个,肯定还是能一起玩儿的,对吗?” 众目睽睽之下,李桐枝没有拒绝的余地,默认了。 于是下一次的霸凌就不是冲着让她简单受伤来了。 他们强行将她身边的枕琴拉开,依着事先安排带她走出很远,来到僻静处。 然后逼迫年仅六岁的女孩爬上木梯,去取卡在树梢上的风筝。 接着在她坐上树时,将梯子撤走。 李玉蟾立在树下,仰首同她以关怀语气笑说:“小九不是怕疼吗,那可得一定注意些,不要从树上摔下来。要不然轻则折了胳膊或者腿,重则脑袋开花,真变成个傻瓜。你可是你娘费尽心机得父皇宠幸生下的宝贝,一定要珍惜自己。” 树很高,李桐枝向下看,不禁生出一阵阵目眩感。 她很害怕,一遍遍哀声认错,请求皇姐和皇兄把梯子搬回来,让自己下去。 然而他们并不理睬她的求饶。 嬉笑着欣赏了一会儿她可怜兮兮流泪的模样,就撇下她离开了。 这是给她告状的教训。 只要统一好口径,都说不清楚其中原委,即便李桐枝过后真的摔下来,也能推说是她不自量力去摘风筝导致的祸事,与他们无关。 李桐枝孤立无援地坐在树上不敢动弹。 从正午时分坐到夕阳西下,她的小半边身子都麻木了,精神也不济,开始胡思乱想用什么姿势摔下去能尽可能伤得轻些。 在稚嫩的女孩已然恍惚着摇摇欲坠时,终于等来了救援。 她听到枕琴唤她。 低首一看,在枕琴旁边还有身着锦衣的贺凤影,以及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五皇兄。 进宫来见李桐枝的贺凤影,等待在她宫中许久,等来了遍寻不到她、不得不回来求助的枕琴。 听过简单的经过,他借着小侯爷的身份,若无其事地去邀约其中一个知情人。 他父亲那时才从大火中背出皇上不久。 被木梁压断双腿无法再站起,却也凭救驾之功得到忠义侯的封号爵位和数不清的赏赐。 贺凤影因父亲的缘故得宠御前,皇子们皆有与他交好的想法,要把五皇子独自邀出不是难事。 然后他就用毫不留情的暴力逼着原本称不知她位置的五皇子带路到了地方。 迎上李桐枝一双朦胧杏眼,贺凤影松开扼在五皇子脖颈的手,温柔地请她再稍稍坚持一会儿。 他踢在五皇子的膝盖,让五皇子弓起背作踏脚,补上自己同树枝差得那一小段距离,动作利落地攀上树,来到她身边。 成功扶抱住她的身子,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他轻声哄着她说:“怕的话就闭上眼,我保证不会摔着你。” 李桐枝信赖地阖眸,温热的泪水浸透贺凤影肩上一小块布料,在不太剧烈的一震后,听他说:“好了,桐枝,我们下来了。” 无力的双腿终于接触到地面,可她因久坐不动,身体酸麻站不住,一颗心也仍然处在强烈的后怕中,无法聚拢精神。 贺凤影问:“桐枝,要看我为你出气吗?” 已被狠揍了一顿的五皇子闻言,浑身一个激灵,艰难扯扯唇角,露出个难看的笑,道:“九皇妹这不是没伤着吗,我们兄妹闹着玩儿呢。” 视线触及贺凤影眼底阴沉,他果断把仇恨推给同谋,道:“况且这事儿是七皇弟和八皇妹的主意,我至多是帮凶,不是主犯,你别逮我一人算账啊。” 身心俱疲的李桐枝昏昏沉沉,只觉他吵闹,小手揪着贺凤影的领口布料,说:“我好累,好想我母妃,带我回去吧。” 她倦得眯瞪失去意识,没听到贺凤影平静说:“原来各位殿下是想要玩闹。刚好,陛下命我与皇子们同习骑术和箭术。我会当好你与七殿下的玩伴,打消你们再想玩闹的心思。” 李桐枝回去后因受惊发烧,病情绵延小半月,一直静养在床,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总之当她痊愈可以出门时,听说五皇兄和七皇兄成日寻新乐子给八皇姐,都忙碌得顾不上再理自己。 偶尔遇上两位皇兄,他们也似畏惧着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忙不迭远离她。 李桐枝很庆幸——不往来、不伤害于她就是最好的结果。 她得到恐高的后遗症,也记下不能告状的教训,因而尽可能减弱自身在后宫的存在感,避免与皇兄皇姐产生任何接触,继而产生矛盾。 可安宁的日子终究没能持续到她离宫出嫁。 她该怎样做才能摆脱重新找上门的梦魇? 第7章 “不是你告的状?” 李玉蟾斜眼觑她,看出她没有撒谎的勇气,便猜到该是李霜白同皇后说了自己欺负李桐枝的事。 毕竟动手时,长公主还没到,在场的就她们三人。 李玉蟾顾忌李霜白的外曾祖父在朝堂势大,寻常时候同她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 经她昨日赠书暗讽,记下了仇,未料还没报复,竟被对方先告一状,致使自己和母妃一起挨皇后训斥,哪里还能忍下。 皇后得帮皇上处理前朝政事,时时忙碌,后宫的事没有人状告,通常闹不到她面前,因而李玉蟾挨训后不知悔改,反而逼到李桐枝这胆怯苦主的宫里,又要去堵告状者的嘴。 不过准备去同李霜白闹,不意味就此放过面露痛色的李桐枝。 桌台上被撞得歪倒的重明鸟小金像还在提醒她,昨日李桐枝是怎么卖弄可怜抢走她风头的。 “既说不是你,就同我一起去见她。”她拽住小姑娘纤细的小臂,这就要出门。 “皇姐,别……”李桐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忍着疼,惶惶求情道:“我这样不能出门。” 因是准备午睡,她的长发未绾起,青丝如瀑般散落在背后。 且寝衣外虽然匆匆套上外衫,不至于不能见人,但如今隆隆寒冬,单衣即便叠穿也只能穿在温暖的室内,趿着的布质绣鞋一旦踩雪更是必定会浸湿。 李玉蟾不为所动,冷嘲道:“有什么不能出门的,你这样看起来最可怜,难道因为没有大皇姐在,你就不肯装了?” 语毕,不容李桐枝再挣扎,动作强硬地拉小姑娘走出宫殿。 被押在宫外的枕琴看见这一幕怒红了眼眶,忍无可忍骂道:“八公主,你这是残害皇妹,快放开九殿下!” 李玉蟾不搭理她,示意将嘴堵上,带着一起受冻。 院内其实有不少所属李桐枝的宫人站立。 可他们是内务府新调来的,老实肯干却还没有忠心护主的心思,不敢阻拦李玉蟾。 李桐枝被拉着行了一路,鞋袜尽湿,唇齿颤颤,脸色青白。 面颊上未消肿的掌痕更显可怖。 李玉蟾瞧她狼狈,心中积攒的憋闷稍解,想要故技重施闯入李霜白的宫里。 未能得逞——在宫外被四个佩剑的习武侍女挡住:“六殿下正在温书,八公主的事她不关心,不必相见。” 李玉蟾斥她们退开,可惜四人并不听从。 只在看见衣衫单薄的李桐枝时,犹豫地遣了一人进殿禀明。 第8节 稍顷,殿门打开:“六殿下请两位公主进去。” 重新步入久违的温暖,李桐枝未感到舒适,却是胸口窒闷地咳嗽好几声。 当下时节,受寒生病非同一般。 即便李霜白通常不与兄弟姐妹亲近,看清她的状况也当即站起身,吩咐侍女取一套干净衣物,领她去沐热水,又叮嘱另一人请御医前来看诊。 李桐枝因她的友善小声道谢,提起自己的侍女还被晾在寒冷的宫外。 李霜白点头表示会管,她终于放松下来。 跟在侍女身后行出一段,依然能听到八皇姐厉声骂六皇姐为自己这个异族杂种出头。 她说就算自己病死,也无非再被皇后训一顿,反正她于父皇而言,是除大皇姐外最特别的,有恃无恐。 特别吗? 沐浴更衣后,李桐枝静卧在李霜白宫殿侧室的床上,受寒导致的症状到底还是一一出现,额头开始发热,呼吸不畅,身子愈觉沉重,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什么都辨不清的梦中,竟还是李玉蟾那几句话萦绕不去。 李桐枝幼时常听她说类似的话。 她说,以前皇嗣的母妃都是父皇为了安抚功臣权贵纳入后宫的,唯独她母妃是父皇微服私访、一见钟情的商户女。 说因为有爱在,她是被期待出生的。 能以“玉蟾”为名,就说明她在父皇心中,是独一无二的明月。 而自己的出现,是附庸国的阴谋,是异族侍女不择手段勾引父皇宠幸一次的孽果,宛如落在月上的斑驳杂影,毁了明月皎然无暇。 听得多了,即便李桐枝不信母妃心怀叵测,偶尔也会想,受欺负的原因是不是真出在自己身上。 “殿下,药熬好了,醒一醒。” 她于半梦半醒间听到枕琴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果然是枕琴。 旁边还有表情淡淡的六皇姐。 李桐枝发现八皇姐不在,心弦松缓,坐起身,就着枕琴的手小口饮药。 及她喝完药,精神恢复了些,李霜白平淡地同枕琴道:“你先离开吧,我有话要同九妹说。” 枕琴犹豫地瞧向李桐枝,见她也点头,这才收拾药碗离开,给她们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 “上午皇后唤我去,问起你们矛盾的因由,我说出见闻,没想到会害了你。” 答话时实话实说并非要替李桐枝出头,可既然自己的回答殃及李桐枝,她就会为此负起责任。 坐至李桐枝床边,她用食指并中指裹起御医给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小姑娘脸颊伤处,道:“你宫中的宫人护不住你,在病好之前,暂时安顿在我这儿吧。” 李桐枝听到她的保护提议,颇为感动。 可怕她为教训李玉蟾而惹父皇不满,引火烧身,李桐枝还是没有立刻应下,心中措辞思量着同她说算了。 “不单是为你,她既然闯我的宫室冒犯我,我就需她记下教训,不敢再犯。” 李霜白在她开口前,语气平静地说。 念及方才她在梦中神志不清地轻声呓语,大约猜到她的担心,李霜白蹙眉问:“你不会相信了她那一套自命不凡的糊涂话吧?” 李桐枝垂下睫羽,犹豫着开口提醒:“父皇待八皇姐的确是有不同的。” 虽然父皇待八皇姐的态度肯定远远比不上对大皇姐,可若要在庶出子女中排出个先后顺序,李玉蟾必然名列在前。 由于生病,她混有鼻音的声音颇为含糊,仿佛泫然若泣般藏有无尽心酸。 李霜白扯扯唇角,问:“那你以为那丁点不同来自于什么?” 贝齿在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咬出点点艳红,李桐枝迟钝的小脑袋想不明所以,只好磕绊地复述她幼时被李玉蟾灌输的话。 这回李霜白终是忍不住嗤笑出声:“我竟不知她原来还为自己的名字做起注解,当作她有恃无恐的依凭。” 她用绢帕擦净手指上的药膏,说:“父皇薄情,唯独为大皇姐取名时翻遍书册,得来昭华二字,旁的子嗣无论男女,从来都是看到什么给什么名。” 霜白二字是见窗棂上浅浅一层白霜,桐枝二字是身旁恰好有棵梧桐树低枝入目。 李霜白眼中嘲讽意浓:“八妹在名字上倒是有幸得到了一点不同——父皇瞧见月亮,本要给她潦草取名李月亮,是皇后娘娘嫌直白俗气,取典玉蟾代替月亮二字。父皇肯多念她名,也是喜爱这名字是皇后改的,爱屋及乌。” 话说到这里停住。 李霜白注意到李桐枝的倦意,没再继续。 她以总结的口吻道:“我会向大皇姐送信告知来龙去脉,要求禁足八妹直到她学好。你安心在我这儿养病,等病愈可以回宫时,八妹应也禁足不能再骚扰你了。” 单是说这一会儿话,李桐枝就又开始发烧了。 小姑娘眼圈发红,难受得厉害却仍是乖乖的模样,轻轻“嗯”了一声,同李霜白又道了谢,才放任自己再度沉入昏沉的梦中。 李霜白唤了枕琴回来照顾,便离开前去书房,取笔墨写道:“皇姐敬启……” * 李昭华展信读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她屈指敲击在桌面,目光扫过其中几句偏向客观的描述。 “冬日拉拽九妹单衣出行,致使她受寒发热……” “面上掌掴痕迹明显,小腹处亦有青紫碰撞伤……” 李昭华嫌厌李玉蟾欺凌幼妹的行径,虚眯起眼,对李霜白禁足她的要求没有意见。 甚至觉得时限是李玉蟾学好不足够。 谁知这学好是不是装出来的,又会不会故态复萌。 想了片刻,她另取信纸,书写下“九妹病”三个字,招人送去枭羽司,递他们指挥使。 约莫一刻钟后,贺凤影匆匆骑马赶来,连在刑房讯问刺客的鞭子都未放下,面具上也尤有血污。 他大步迈入厅中,向李昭华问道:“怎么回事,我上午见她时还好好的。” 李昭华示意侍奉的人皆退下,递了李霜白的信给他,好声好气道:“这事有我昨日处置她们关系不当的原因,该我做弥补,你同我说说你希望如何罚八妹吧。” “问我如何罚?”贺凤影卸去面具,攥握在手中的鞭子嘎嘎作响:“我欲提她入刑房,殿下也能允吗?” 他眼底幽幽像是焚着一把火,话说得不似玩笑。 仿佛得到李昭华首肯,立刻就能领旨捉李玉蟾进诏狱,不管她宫中的身份动重刑。 李昭华眉心直跳,食指指节顶在太阳穴,无奈道:“贺凤影,你不是小孩子,都成为枭羽卫指挥使了,不能像从前那样发疯。” 当年贺凤影借着皇上的旨意,陪伴五皇子和七皇子骑马射箭,多次在赛马追逐上两位皇子时,给他们骑的马狠狠加一鞭子。 马受惊狂奔,两位皇子抱着马脖子哭天喊地。 有一回七皇子倒霉,真摔下马折了一条腿,伙同五皇子告到皇上面前,言贺凤影的放肆。 偏皇上心有偏袒,听贺凤影说他们是商量好的玩闹,就拍着七皇子的肩笑说马技不如人,摔伤了不能责怪臣属。 有他的放纵,贺凤影在练习射箭时,干脆逼五皇子顶着个番茄去当人靶,当作回报他们告状。 毕竟他们同样是变本加厉欺负李桐枝的。 五皇子人都被吓傻了,哆嗦着质问他知不知道如果射歪,杀害了自己,他会是什么下场。 面上犹存稚色的少年郎不为所动地引弓搭箭,扬声道:“我问过陛下了,陛下说若射杀了你,无非以我命赔你一条命,不会祸及我的家人——五皇子,我箭术佳,你站定不动,你我都能活。” 箭矢破风声过,被射烂的番茄汁液浇了五皇子一头。 贺凤影走到面如死灰、瘫坐在地的五皇子身边,以陈述口吻说:“记着现在的心情,再让我知你们以玩闹借口欺负桐枝,我还有许多可奉陪你们的花样。” 掀开伪装在李桐枝面前的温柔假面,他真实的性情睚眦必报,兼有漠视身份甚至生命的隐隐疯狂,叫窥破内情的两位皇子不敢招惹他,纷纷应承。 可惜在他寻机会教训八公主前,报复被皇上叫停。 说他闹得有点过,五皇子和七皇子的母妃每日都去烦皇后,他们母家的折子也一封封递上来,还是偃旗息鼓、不要再生是非了。 李昭华清楚自己父皇纵容他,是觉得连皇子都不畏动手的贺凤影日后能继任枭羽卫指挥使,更不会忌惮向反对自己母女的皇亲国戚动手。 贺凤影的确不辜负皇上的希望,成为最好的刀,性情也同从前一样,说要对公主动刑都不稍作犹豫。 被李昭华劝稍顾及身份,他反问道:“殿下久掌权力,难道不知我不懈努力,提前继任指挥使,为的是什么?” 第8章 登临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大的权力,意味着可以得到资格去完成想做的事。 比如之前同李昭华交易她对李桐枝的庇护,又比如现在要求对李玉蟾进行超出规矩的惩治。 李昭华垂眸斟酌利弊。 稍顷,道:“好吧,算奖你除夕宴前拿下刺客的功劳,我可以让步。不过我不能许你抓公主入诏狱,这样吧,你脱去枭羽卫服饰,蒙上面,今夜拿我的腰牌和手令进宫,对她略作惩处。 顿了顿,又开口确认:“父皇母后那边我会给交代,但她宫室中的人若发现你的行踪,还是会麻烦——我很忙,不想多在这种事上费心,你应能收拾干净头尾吧?” 贺凤影眸色深沉,以他如今的身份,的确不独亲自动手这一个办法报复,没必要试探李昭华容忍的底线。 因此冷淡道:“得到殿下准许就足够了。” 至今为止,他成功抓捕各方遣派来的刺客不计其数,要说有谁能做到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自由来去皇宫的,除他之外不会有旁人。 毕竟连宫中各处的警戒部署,都是他以枭羽卫指挥使的身份安排的。 李昭华见他识趣应承,欣然许诺道:“惩治八妹是一方面,九妹那边,我会另外补偿她。” 为减少贺凤影入宫的风险,她还是书写了通行手令,加盖上自己的公主金印。 交付给他时,叮嘱说:“你好歹顾虑些她是公主,别给她留下无法治愈的伤痕或残疾,否则消息传出去,徒增笑话。” * 睡至深夜时,李桐枝循着直觉,迷糊地睁开眼,似是看到床边立着一个人。 身形高大,不像是枕琴,却没让她感觉到危险。 她的额头还烫得厉害,辨不清梦境与现实,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嗓音喑哑地唤道:“凤影,是你来了吗?” 他仿佛只是梦中幻影般,没回答她,转身离开。 她心中泛起酸涩的失望,委屈地闭上眼,要重新沉入黑暗中。 第9节 然后就察觉没什么作用的降温毛巾被取了去,另一条冷水浸软的毛巾作为替换被敷在额上。 对方轻轻扶起她,哺神志不清的她喝下些温水润嗓。 然后俯身把因汗水贴在她面颊的碎发捋好,叹息道:“好好睡一觉,早些病愈,放心,李玉蟾不会再有下次欺负你的机会。” 她听得不太真切,糊涂的小脑袋也难理解话语的内容,因不适感得以疏解,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屋内看护她的仍是枕琴。 发现她醒来,枕琴微笑地凑近,劝道:“殿下醒了便起身用些粥吧,还有你喜欢的小菜开胃呢。” 李桐枝的烧退了,可身体还是无力,轻轻颔首以作回应。 她在枕琴帮助下换好衣服,洗漱完坐到桌边,结果刚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说饱了。 枕琴不好勉强她,但怕她用得太少会熬坏了胃,还是捧来小碗酥酪,哄着她说:“我同殿下说些听来的好消息,殿下把酥酪当零嘴吃些吧。” 小姑娘整个人都因无力感而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不过注意到枕琴目中希冀,到底抿抿唇接过小碗,浅浅吃了一勺。 枕琴不再掩饰目中快意,欢喜同她道:“殿下,欺负你的八公主出事儿了,果然这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 李桐枝昨日听李霜白说起了要整治李玉蟾,以为枕琴说的就是这个。 虽然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夜,八皇姐就遭发落了,但除感叹六皇姐和大皇姐雷厉风行外,并没多意外。 小小松了口气,李桐枝问:“八皇姐是从现在开始禁足吗?” 如果八皇姐被禁足,无需六皇姐继续提供庇护,她该准备回去自己的宫室了。 久留在这儿,总还是会打搅六皇姐的生活。 “皇后娘娘的确因六公主的禀报,下旨禁足八公主,但她遭的报应可不止这个呢!” 枕琴把暖和的手炉塞进她怀里,眉眼弯弯道:“听说今晨的时候,八公主失踪不在房中。她宫里宫人找了好一阵才发现她被堵了嘴,绑在院内高高的树上。 把人救下来后,就见她头发全被剪了,只剩参差不齐的短短毛茬。她再三个月就及笄了,到时候连凤冠都戴不住,怕是与安诚公嫡子的婚事也需得推迟。 不过她体质倒是好,穿着单薄的寝衣,吹了整夜的冷风,虽然感上风寒,发了烧,但竟扛住了没昏过去,下来后还能大喊大叫捉拿凶犯。” 李桐枝闻言,没有起幸灾乐祸的心思,反而惊讶得眼瞳放大。 捏在手中的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样的惩治手段,不免令她回想起幼时被李玉蟾逼迫坐在树上一下午的经历。 旁人不知,或许不能联想到一起。 可她心觉这该是为她展开的报复,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贺凤影的面容。 难道她见到贺凤影不是梦,而是他昨夜真的进了宫,还胆大包天闯进八皇姐的宫室,做出剪人头发、绑人上树的恶劣行径吗? 臣子闯宫羞辱公主可不是小罪。 真要抓住是贺凤影干的,她父皇未必会因情分偏袒他。 毕竟忠义侯救驾是多年前的事。 贺凤影文武皆未成就一官半职,能借他父亲的情谊维持父皇的宠信至今,已很是不易。 李桐枝慌乱地自忖一旦父皇降罪给他,自己根本没法子相救,只得怀着侥幸心惶惶问道:“那......那知不知道是谁做的,有没有拿下凶犯?” “应当还不知道是谁做的吧,没听人提起凶犯如何。八公主宫中的人倒是四处查问凶犯踪迹呢,但似乎没查出什么结果。” 枕琴疑惑于她的不安态度。 正要问她是不是身子有哪儿感到不适,李霜白的侍女轻轻叩门进来。 见她醒来了,便询问道:“贺小侯爷在殿外求见,九殿下是否要见他?” 李桐枝愣了愣。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中容易胡思乱想,猜错到贺凤影的身上了。 否则如果真是他,就算暂时还没查出来,他为撇清嫌疑,当下应也不敢进宫来。 她仍是心绪不宁,需当面问问才能宽心,因而颔首让侍女放行。 眉目清举的贺小侯爷同往常一样的锦衣华服打扮。 今日出行,他外罩了一件宽大的雪貂绒斗篷,更衬得姿容如玉。 方一走入室内,立刻合闭上门扉,以防冷风侵扰病中格外脆弱的小姑娘。 走向李桐枝的方向,迎上她一双杏眸,发觉其中流露出的忧虑和探究,他神色一顿,了然她该是听闻了李玉蟾的遭遇,心中有所猜测。 打消她的猜疑并不难。 他不动声色地坐至她身侧矮凳,瞧着她伶仃的腕骨,装作一无所知:“桐枝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到六公主的宫室来养病了?” 一道说,他一道解开斗篷系带,把怀里瘫成猫饼不肯动的小奶猫递给她:“连这小家伙都没带上。我去你宫里没见到你,却听说它喵喵叫了一晚。” 李桐枝一见到猫儿蔫蔫的可怜模样,便顾不上其他了。 将手炉搁置在桌面,小心地捧起猫儿到膝上抚摸顺毛,听到它有气无力地咪咪几声,不免更觉心酸。 哄了一会儿猫儿,她才记起还没答贺凤影的问。 抿抿唇,怕会惹出其他事端,她到底没把自己受欺负的事儿讲出来:“我不小心受寒了,有点发烧,喝过药很快就会好的——在六皇姐宫里也是恰巧,我正要准备回去呢。” 含糊地解释完,因心上的疑影未消失,她还是旁敲侧击地问:“凤影,你有听说八皇姐的事吗?” 贺凤影最知道如何将假话说真,不准备一味撇清关系。 他略垂眸,掩去眼中对李玉蟾的浓郁恶意,欣然承认:“我进宫时,听宫人们说起了。” 见她忧思不解,他微微蹙眉,问道:“她嚣张跋扈惯了,被人报复也是因果循环、罪有应得,桐枝难道是在担忧她吗?” 就算李桐枝再心善,也顶多是不为李玉蟾的遭遇感到欢喜。 她还不至于同情一再霸凌自己的皇姐。 因此轻轻摇头否定,迷惑地喃喃道:“我就是觉得这个报复手段有点奇怪,想不出会是谁犯下的事。” “守宫侍卫们说,应是曾遭八公主苛待的宫人动的手。”贺凤影并不提自己怎么看,仅仅诚实转述听来的说法,仿佛真是置身事外的无辜者。 反正昨夜他是蒙面乔装前来,侍卫们白日与他面对面,都不知他就是夜间入宫的人。 况且他们见过长公主的手令。 即便猜到夜里进宫的访客就是羞辱八公主的祸首,也一定顾虑长公主的权势,三缄其口。 贺凤影来的路上,就听他们统一口径,对八公主遣派查问的人推说不曾发觉有外来凶犯闯入宫中,必是八公主宫室里的人对她积怨已久,蓄意报复。 “这样啊……”李桐枝信以为真,打消了疑心,放弃继续探究下去。 毕竟她从一开始就仅是希冀八皇姐不要再强硬闯入自己的世界,伤害自己。 可昨夜的惩治于贺凤影不过是开胃小菜。 长公主既然限制他,不许他对李玉蟾拿出真正的折磨手段,他就改欲剥夺她除公主的亲缘身份外倚仗的一切。 首先是要在她婚事推迟的时间里,毁了每月提供给她大笔花用的母家。 能聚拢大笔财富的皇商,私底下不可能干干净净,搜集齐琐碎的罪证,把罪案翻到明面上,便可走正规途径处置掉。 安诚公府近几年收支入不敷出,因李玉蟾母家富裕才决定与她定下婚事,李玉蟾母家一倒,这门婚事必然也要告吹。 其他支持李玉蟾嚣张气焰的,贺凤影也能一一剥离。 甚至如果他愿意倾所有心力在报复上,无需花上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令李玉蟾一无所有。 然而他另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安排。 再一个月,就是李桐枝的十四岁生辰了。 第9章 李桐枝自己也算着饮花宴的日子。 她平时低调不喜出风头,参加各类宴会都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唯独十四岁生辰的饮花宴不一样。 这是为她婚事筹备的宴会。 她希望顺顺利利同贺凤影定婚,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 为了在饮花宴上有完美的表现,李桐枝一边仔细养病,一边把流程在脑中预演了很多遍。 她还和枕琴讨论了宴会上可能需要她回答的问题,提前准备下几套说辞,避免到时候因为紧张,出现脑袋一片空白说不出话的尴尬情况。 新制衣裙和攒花发簪则都是早早预备好的。 早在长公主发落内务府,弥补她曾经短缺的月例之前,她就用节省下的银钱购置齐全了。 现在手头更宽裕,便又多添了一套点翠首饰。 没想到的是在饮花宴前日,皇后送来了包括衣裙、饰品在内的整套装扮。 因不清楚她的喜好,特意搭配出三套不同色调的装扮,给她留出选择的余地。 且即便没被她选中的服饰,也都留给她日常穿戴,不必她烦恼做取舍。 经常一年都不添新一次的衣橱和妆匣忽然被塞得满满当当,李桐枝瞧着,不由发了会儿愣。 由皇后吩咐制作的物件,自然不管是材质还是工艺,都远胜过她自己准备的。 虽然清楚皇后多半是不希望她主持的饮花宴有失体面,并非独独出于关怀的目的,但李桐枝还是十分感激这份妥帖,想着下次问安时该措辞道谢。 次日李桐枝着一身皇后馈赠的淡绛琵琶袖短袄,外搭缃色刺绣比甲,纤细的手腕缀了一对忍冬纹银镯,总显素净的发髻也难得佩戴上金玉发冠和珠翠钗饰。 她看着镜中打扮华丽的自己,还是有点抑不住去想一会儿需得沐在他人目光下。 羞意搅乱心湖。 李桐枝将瓷白的小脸埋进镶在比甲领边的茸茸兔绒里,语气轻飘地问枕琴:“这么多配饰会不会夸张了些,发冠要不就不戴了吧。” 反正她心中已然选定贺凤影当自己的驸马,去饮花宴上其实就为走个过场,或许没必要太显眼。 第10节 枕琴正惊艳于自家主子的明丽,暗自感叹她的好颜色都被平日过于寡淡的装束掩藏了。 听到她语气不确定地想要脱去发冠,连忙制止道:“殿下可是今日宴会的主角,正该珠围翠绕,光彩照人呢——否则不止殿下会被看轻,名义上主持宴会的皇后娘娘也会颜面无光。” 若是牵连皇后被议论,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李桐枝轻易被说服了,轻轻点了头。 打扮妥当,她站起身,枕琴把雕绘灵芝玉兔纹的白玉腰佩给她系好。 腰佩长长的红色流苏拂过织锦裙面,每到行走时,腰佩下端三块半月形的玉珩就会轻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小姑娘的面颊因这声响润起夭夭桃色,停下步子,侧目看向枕琴,对方鼓励地向她点头。 她抿抿唇,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这才重新迈步。 所幸不必她一路自行走去,皇后在她宫殿外安排有轿辇,会接她到举办宴会的御花园。 她乘上轿辇,乖乖坐定不动,想了想还是用葱白的手指虚拢住腰佩,避免它再发出声响。 抵达御花园,因仍是冬日,园内只有寒梅绽放。 梅香清冽,沁人心脾。 然而李桐枝没有心思去注意梅花,目光落在园内纷纷来往的宾客身上,面露讶然。 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即便宴会名义上是由皇后主持,也就单纯是皇后决定宾客名单。 非是皇后所出的公主,邀请函照理不会加盖皇后私印,凭她的银质花符不一定能邀请来人。 毕竟她是个名声不显的无宠公主,而赴约意味着有被她选中的可能,到时不肯接受双方尴尬,不如从一开始不要出现。 因此李桐枝有想过,如果拟定的名单不合适,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受邀者一个不来都是有可能的。 她并不在意其他人,饮花宴再冷清都没关系,只要贺凤影到了就好。 可能聚来这么多人出乎她的意料。 李桐枝打量着他们,发现虽然大部分她都叫不出名字,但有好些是她在之前宴会上看到过的熟悉面孔。 都是在宴会上有幸被她父皇点名出列过的青年,勉强给她留下了浅薄印象。 这同时意味着他们不是文采斐然,就是武艺超群,且个个出身不凡,无需通过尚公主博驸马之名出头,前途就不可限量。 其中有一位,她辨认出是自己六皇姐母家嫡出的小公子。 上有身为宰相的曾祖照拂,听说才情品性还都属上佳,想要婚配哪一位世家权贵的女儿都很容易。 根本不该来她的饮花宴。 李桐枝满心困惑,想不出他们前来的原因。 她按捺住不安,收敛心神,依照饮花宴的流程先去到御花园内的思危亭,预备吩咐等在亭中的宫人正式开宴。 然后一双杏眸就与亭内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来客对视上,整个人僵愣在原地,驻足不前。 亭内坐着的是她的父皇。 年逾不惑的皇上从外表看比真实年龄年轻不少,仿佛将将而立之年。 他没有任何架子,嫌思危亭内燃火盆还是寒冷,干脆招呼宫人给他从附近宫室取来一条厚实的绣花被子披在身上,还随意岔开两条长腿,躬起背在亭中烤着火。 可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儿。 他要是真嫌冷,离开御花园就好。 饮花宴的流程里没有他,连主持名义的皇后都无需亲身来这儿,遣一位信任的宫人来就够,怎么他竟亲自来了。 “小九来啦。”听到环佩叮当声,他抬眼看向李桐枝的方向。 旋即露出个有点狡黠的笑,近乎自夸地说:“我就同梓童说你会挑中这套,明色温柔不张扬——果然属我眼光好,你穿着很好看。” 见她呆立在思危亭外,便抬手招呼道:“别傻站在那儿受冻啊,快进来烤火,凤影前阵儿还说你冻病了呢,当心再病一场。” 李桐枝依言坐到他身边包好厚实坐垫的石凳上,仍是难以置信,为确认他不是自己臆想出的假象,唤道:“父皇?” “啊?”他神情古怪地挠头:“你认不出我啊?” 生气自然是不生气。 他这个作父亲的才知道不亲近的小女儿今日过十四岁生辰,到了该婚配许人的时候,李桐枝认不出他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李桐枝轻声否定。 每次召开的大型宴会,她虽然都在角落缩着,但都有看向父皇的方向。 她会隔着遥远的距离,尝试分辨他与上一次见到时有什么不同。 李桐枝甚至说得上自己父皇盘在手里好些年的红玉髓手串是一年前换成别的,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沉默片刻,她诚实道:“我是奇怪您怎么会来。” “喔,昭华同我说,你的饮花宴该是我最后一次见识饮花宴的机会,我想了想,发现真是,又一直挺好奇,所以就来你这儿讨你一杯酒喝,顺便看看热闹。” 长公主李昭华没开过饮花宴,也没有开的打算。 六公主李霜白开了宴,却没有赠任何人发簪,想来不会有第二次开的想法。 八公主李玉蟾是前三位中,唯一以饮花宴正常流程定亲的那个,还壮着胆子尝试邀他参加了,但他没当回事儿,睡过了就错过了。 轮到最小的九公主李桐枝这儿,他倒是一经提醒就来满足好奇心了,微笑问:“你同我说说,这饮花宴是个怎样的流程。” 想要知道流程,问专负责饮花宴的宫人会更合适。 不过李桐枝预先有好好准备过,便尽可能流畅地同他讲了一遍。 首先要做的是行酒令。 由公主作令官出诗句或对子去考校参加饮花宴的宾客们。 然后是宾客们四散自由活动的时间。 公主可以遣宫人们邀请心有好感的青年入思危亭,单独聊一聊。 最后到了公主去向所有人敬酒的环节。 正是在敬酒的环节,可以把攒花发簪送去给心仪的驸马人选。 “啧。”皇上听完,轻一弹舌,问她:“你想完全依照流程来吗?” 她微蹙眉,唇线抿成一条直线,没答。 他故意眨眨眼,顽童般撺掇她道:“或者你嫌繁琐,就让我来替你行酒令、接见英才再赐酒给落选者,你找你心仪的对象赠簪就行。” 李桐枝正烦恼应邀者太多,忧心自己即便准备过也大概率应对不来,听到这个提议不免意动。 她睫羽颤动,犹豫地确认道:“可以这么破坏规矩吗?” “哪有破坏规矩,换我替你走一遍流程玩玩儿怎么了,谁要是觉得不满意,找我说就是。” 他支着下颌说话,仍是不重视形象的随意模样,半垂下的眼睫却在脸颊投下小片碎密阴影,仅泄露出一点幽深眸光,表明对他不满意的人不会得到多好的待遇。 李桐枝没发现他隐晦的冷酷,豁然开朗般莞尔言谢。 皇上看着她目中盈动的喜悦,心念微动,问:“你是准备去找贺凤影吗?” 第10章 他问得太直白,李桐枝仓惶垂目,躲开他促狭的目光,轻咬住嫣然如花的娇嫩下唇,低低“嗯”了一声。 “不多考虑考虑吗?今日这御花园中比贺凤影强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刚好我在这儿,你瞧中了谁说一声,大不了我做主赐个婚,保证没人会不乐意。” 说完,忧心李桐枝不能了解其他人的好,他还自顾点出几位他未来可能会重用的青年,讲解他们的家室和人品。 他一边说,一边点头。 像是如果一会儿说到他觉得般配的,不问她意见,直接赐婚都有可能。 “父皇。”她生怕这可能成真,秀眉蹙得紧,深吸一口气,终是鼓起勇气打断道:“我已经考虑好了,我想选的驸马只有贺凤影一人,您不用介绍其他人给我了。” 其他人再千好万好,也不是她青梅竹马相伴至今的倾心对象。 他们不曾将她从皇兄皇姐欺凌中解救出来,不曾陪她共度母妃逝去的灰暗时光,不曾与她相约年年岁岁不改深情。 在她心里,谁都比不上贺凤影的好。 然而迎上父皇的视线,李桐枝才发觉他不知是不是因被中止陈述所以心情不好,牵在唇角的笑容都消失不见了。 连带声音也低沉成辨不出喜怒的冷淡,问:“你确定就是贺凤影吗?” 压迫感陡然加重,继续对视实在是场考验。 小姑娘胆怯得厉害,连心尖都在颤动,难以说出话来,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攥紧,很坚定地点了头。 “行。” 这一个字出口,沉甸甸压在李桐枝肩上的重量烟消云散。 仿佛方才感受到的压力都是她的错觉。 皇上恢复悠然微笑的模样,将目光挪回到燃得正热的火盆上,捡起旁边的铁夹拨了拨炭块儿,随意吩咐宫人道:“园内人多,你们替朕和小九去把贺凤影那小子找来吧。” 须臾工夫,霞姿月韵的贺小侯爷被宫人引入亭中。 目及披着被子烤火的皇上,贺凤影瞳孔微缩,眉心直跳。 皇上招手令他至身前,他只得熄灭同李桐枝说话的心思,先拱手道安:“陛下。” “得了,小九既然态度明确选定了是你,就你俩说话吧,朕去和其他人行酒令玩儿了。” 语罢,他掀掉被子,掸了掸坐皱的衣摆,阔步离开思危亭。 贺凤影在他寥寥几句话间便明悟因果。 会哄、且能轻易哄得皇上来李桐枝饮花宴的人,除长公主李昭华外别无旁人。 有他出席宴上,无论九公主之前是怎样声名不显,今日饮花宴又会有几人赴约,从此都不可能有人敢看轻她。 的确是长公主兑现承诺,为幼妹做出的补偿。 可李昭华约莫忽视了一向在她和皇后面前好脾气的皇上,落在臣子口中的评价是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庶出的皇嗣也根本得不到她的好待遇。 第11节 他想一出是一出,当下坏规矩替李桐枝走饮花宴的流程倒没什么,怕就怕他即便早知自己与李桐枝的感情深厚,也有可能突发奇想,敲定他看好的姻缘。 贺凤影回味着皇上离开时那句话,品出皇上大约真动过他念,应当有问过李桐枝要不要另选旁人当驸马。 珍宝险些丢失的后怕情绪,如同雾涌般笼罩上他心头。 他眸色深沉,犬齿作痒。 贺凤影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若是真有赐婚这种荒唐事,他不能把矛头指向身为始作俑者的皇上,怕不是只能阴狠害她未来驸马性命,好给自己重新空缺出位置来,再做图谋。 想法翻腾却不外露,李桐枝不知他在动多危险的念头。 见父皇离去,身边只有寥寥几个负责饮花宴流程的宫人,无需顾虑其他了,她便将袖中攒花发簪搁置在摆放酒爵的托盘上,示意枕琴给他送去。 娇怯的小姑娘没敢直接点明赠簪的用意,清清嗓子,掩饰般绕开话题,轻声感叹:“还好父皇替我去行酒令了,否则我应付不来这么多人,肯定是要丢丑的。” 贺凤影执起酒爵,清透的酒液轻轻在容器中晃动,一如她莹亮的眼眸。 香醇的液体滑过舌尖,在口腔余留点点梅香韵调,以温柔的态度驱散盘桓体内的寒意,鼓舞一颗心热烈地跳动。 他望着云堆翠鬓、榴齿含香的少女,想,怎么会丢丑呢——他心爱的公主华容婀娜,亮相人前合该得到他们的赞誉。 从前不过是明珠蒙尘,到饮花宴成为主角时,就该大放光彩、艳惊四座。 因此他借皇后的名义,为她饮花宴邀请来京中所有名扬在外的贵公子成为观众。 还特意以小侯爷的身份沟通了其中几位身世高的,安排好她开宴行酒令时,只需照宫人给的词说,就既不会混乱又不会冷场。 之后邀人和赠酒同样不必她忧虑。 就算没有皇上到来更改流程,她的饮花宴也一定是场完美的宴会。 以宾客的数量和质量,都强于她那自负嚣张的八皇姐。 旁人事后若要议论比较她们姐妹的饮花宴,也能让她得胜。 或许李桐枝不在意、也听不到这点口头上的胜负,可贺凤影心胸狭隘,非要计较。 当然,愿意展出珍宝美好的计划,是在他百般克制占有欲后才付诸行动的。 要是有哪个不识趣的在欣赏之余,就此觊觎上自己守着长大的小姑娘,他少不得回归枭羽卫的身份,用些手段断掉这痴念。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谁知因皇上意外到来,差点还是给自己挖下深坑,不幸坠底。 幸而李桐枝面对皇上的质询仍是未改心意。 酒意松缓贺凤影绷紧的神经,心有余悸的感觉渐平息。 他目中盈动融融笑意,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捧起发簪,行至她身前,真诚道:“桐枝肯在这么多人中坚定选我,的确很满足我的虚荣心。” 李桐枝脸颊绯红,心中不大自在。 她低眸不肯对上他眼中深情,可今日是为定下婚事,不给自己选定的驸马回应,也说不太过去。 踟蹰一会儿,她尽可能语气平淡如陈述事实般道出一句近乎表白的话:“公主在自己的饮花宴,自然是要选喜欢的人。” 这句等同“我心悦你”的话,足以抵消贺凤影先前生出的所有负面情绪。 清楚她脸皮薄,心满意足的少年不揪着这句话向她索取更多表达了,语气和缓地说:“饮花宴后,我带你出宫就无需奏请皇后娘娘了。” 他问:“桐枝有什么好奇想要去的地方吗?” 照规矩,饮花宴上驸马的身份定下后,公主及笄前的这一年,该是给他们更深了解对方、培养感情的时间,为的是如果期间发现不可调和的矛盾,至少还有退婚反悔的机会。 于贺凤影而言,这规矩就是让他能在正式成婚前,带小姑娘多出游,看遍宫外的风光和热闹。 李桐枝还没考虑那么远,当下能顺利定下亲事,她就已然心足。 况且亭内还有几位陌生的宫人在呢,怎么能当着他们谈去哪儿约会。 所以她向他轻摇头,含糊说以后慢慢商量,旋即问起宫人自己是否可以回宫。 宫人们见证她的发簪送出,被贺凤影接过收下,做完记录后,问她要不要去邀请来的宾客面前亮个相。 得到她的否定答案,他们略作商量,支一人前去问了皇上意见,便同意了她的离开。 毕竟饮花宴的大部分流程都叫皇上占去了,她的确不必一直留在御花园饮风。 贺凤影陪她一起回宫。 因今日特意为她饮花宴空出时间,并不急离开去忙碌枭羽司堆积的事务,所以他在她宫室留得久,神态悠然地与她饮茶聊天。 近黄昏时,听说御花园内改由皇上主导的宴会散了,结果是客尽主欢。 受邀前来的宾客虽说都属英才,但到底年纪轻,极少能得到近距离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 因而即便只是在她进入御花园时远远望见她婀娜身影,没能见识她风采,也都对她给的机会心存感激,回去后必愿称道她这场饮花宴。 不过皇上散宴后,听说贺凤影还没离宫,差使来宫人召他前去。 李桐枝抱着猫儿送他离开。 少年站定在门边,外间是渐暗淡的天色,眼前却是她莹白小脸被点起的灯盏映出的暖色温柔。 他不禁试探地问:“可以更亲近些地告别吗?” 小姑娘愣了愣,回味过来都定下他是自己的驸马了,或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简单送他离开。 那么她应当给他一个拥抱对吗? 依着看话本得来的一点知识,她以为拥抱就该属最亲近的告别。 于是微微颔首,准备唤来枕琴抱一会儿猫儿,好空出手来抱他一下。 还未开口,一直淡淡萦绕的木调雪松香气忽然近至呼吸处。 是他俯身在她柔软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一触即离。 李桐枝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微笑告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消失。 猫儿在怀里叫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听到心跳声骤然加快响在耳畔,她快步逃回床边,放下猫儿,将发烫的雪腮贴上微凉的枕面。 ——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亲了呢,明明得是成亲后才能亲的。 她羞得入夜都没睡好,以至于困倦到断开思绪时,竟做了一个噩梦。 第11章 李桐枝以前的梦境都是模糊且片段化的。 糊涂地睡至天明醒来,梦中见闻都如浮光掠影般不清晰。 可今夜她做的梦近乎真实。 一回过神来,她便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陌生的地方。 梦中的时令似不同于现实的二月寒意未褪,而是暑气正浓的盛夏季。 知了攀附在榕树上鸣叫不休,身旁的小池塘植种的芙蕖高举莲蓬,随偶一阵夏风,幅度轻微地摇曳,送来缕缕清香。 她能意识到自己应是在梦中,却不知该如何离开。 索性无事可做,小姑娘凑近到小池塘边,想要仔细瞧瞧梦中芙蕖花与现实有什么不同。 结果视线一转,竟发现塘水照不出自己的影像。 仿佛她是那种不具备形体的幽灵鬼魂。 李桐枝被这个念头唬得有点恐慌,连忙退后几步,远离了池塘。 心绪稍平,后知后觉梦里出现多不合理的情况都是有可能的,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拍着胸口自语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循着深灰色碎石铺就的道路前行,片刻后,隐隐似是听到有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因距离还远,听不太清说的是什么。 偷听他人谈话不是好行为。 李桐枝原是准备离开的,可转念一想——这是她自己的梦呀,又不是现实。 夜有所梦,多半是她日有所思,听一听无妨。 况且她还不知道离开梦的条件呢,说不定就是得去听完梦中人的对话才能醒来。 因此离开的脚步一顿,循着声音走去。 离得近些,声色能听分明了,她意识到说话的男子该是贺凤影,彷徨的心情安定下来,微抬起唇角,如鸟投林般快步追寻向他身处之地。 提着裙摆转过廊角,自敞开的门进入宅院内,她望见房屋低檐下立着两人。 青衫落拓的少年正倾身向身前少女,宠溺地用绢帕拭去她额上细密的汗水,一双凤眼中蕴满李桐枝很熟悉的柔情脉脉。 可当下背对着自己的少女,李桐枝无需走近仔细看,就知并非是她自己。 因为那人一身利落的短衣劲装,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辫,负在背后的手握有一把寒刃森森的长剑。 像是话本中描绘的侠女,凭一把剑就可以肆意行走江湖。 “表哥武功厉害,点评点评我方才剑招耍的如何,指导我一番吧。” 她一边恳求,一边接过贺凤影贴心准备给她的冰碗,拾了廊楣随意坐下。 吃下一勺冰,暑意化解,面上露出满足的笑。 因她转过身来,李桐枝得以看清那果然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大约是时常在外风吹日晒,她的皮肤比不上闺阁小姐白皙细腻,可眉宇间的飒然气质很好地修饰了不算精致的五官。 搭配上明快的笑容,望之可亲,很是耐看。 李桐枝没有亲近的心思,茫然地停下脚步,大脑一片空白。 心中的酸涩感满到溢出,噎住嗓子,连带舌根都发麻泛苦。 她听到贺凤影同陌生少女语气温和地说:“方才你有一式剑招,小臂未舒展开,实战时若不注意,有可能导致武器脱手——你且仔细看我的示范。” 为了指点表妹应当如何正确出剑,贺凤影脱去会限制行动的宽袖外袍,向她借来长剑。 他低目以视线丈量过剑身长度,又颠了颠重量,适应了使用这把不属于他的武器,手腕一转,便挽出了个漂亮的剑花。 旋即他靴底在地面轻一踏,身形便如鹰隼扑捕猎物般,直向李桐枝的方向攻来。 第12节 贺凤影受皇上宠信,有殊荣佩剑行走御前,李桐枝时常会见到他腰佩一把四尺长的宝剑。 剑鞘上雕绘有好看的祥云图样,剑柄精致以隶书刻着“忠义”二字。 可惜不曾见宝剑出鞘。 李桐枝有一次提出想看看剑刃,贺凤影言兵器皆有凶煞之气,怕冲撞她,因而不肯拔出剑来。 她听说过他的武艺胜过朝上许多武将。 因他未因武艺得赐官位,便以为是旁人恭维他的赞语,没有当真。 可她怎么想得到会在梦中见他以剑攻向自己。 此刻观他身手,虽然她是个纯纯的外行,但也相信了他武艺不凡的说法。 繁杂的思绪在脑中千回百转,实际不过刹那间,剑尖就逼近她眉心。 她来不及躲开。 迎上他冷寂如视死物的凤眼,竟是连合目逃避的念头都无法实现。 绝望蔓生,圆瞳放大,心跳滞停,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无声无息地坠地。 贺凤影无动于衷,剑刃无情地穿过了她。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天色还未大亮,朝霞隐隐现于天际,自窗纸透进薄薄一层辉光。 李桐枝心慌得厉害,坐起身,连鞋都顾不及趿上,罗袜蹑蹀行至窗旁。 推开窗,初春清晨的冷空气涌入室内,掠走她自被窝携出的暖意。 她被激得轻轻打了个寒颤,仿佛被梦魇吞没的窒息感却如潮水般褪去,袒露出几分苍白的清醒。 是初春,不是盛夏,她已然从噩梦回归现实。 扣在窗棂上的素白手指被浸透凉意,她轻抚上自己的眉心。 颦起的眉隆起小小的褶皱,难以抚平。 那一剑没给李桐枝带来任何痛感,却在她心上破开一个口子,需得她自己努力填补。 她想,她在自己梦中大约真是不可视、不可触的幽魂,所以梦中的贺凤影应当并不是要伤害她,只是在示范剑招,恰好击向她的方向。 这是可以解释通的。 然而解释不通的是他怎么会满目爱意地看向另外一个人。 她自顾沉浸思绪中,直到猫儿一声“咪”叫,中断了她的念头。 雪白的一团发现在被窝同睡的主人不见了踪影,小钻出,爪子软乎乎地踩到被子上,向她撒娇般轻轻叫。 李桐枝心神回转,意识到自己是在犯蠢。 梦是虚妄,再荒诞无稽的事儿在梦中都有可能发生。 她不该执念为梦中贺凤影的行为寻找理由,而该想想会做这种梦的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为什么她会梦见贺凤影同其他女子亲昵的画面,还梦得那么真实,醒来后依然不能忘怀? 她百思不得其解。 贝齿将水色唇瓣咬出一片洇艳,欢迎加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哦终是在看到猫儿扑腾着想要跑跳过来寻自己时,暂时放弃思考,选择坐回到床上,将它抱在怀中安慰。 外间渐明亮,枕琴起身为李桐枝准备早膳。 途径她宫殿外,发现大开的窗户,惊了惊。 她误以为是宫中哪个不晓事的宫人昨夜打开窗,却忘记关上。 初春时节寒意正浓,若是一夜启窗,身子痊愈不久的小姑娘怕是又要染上风寒。 枕琴连忙进殿来察看李桐枝的情况。 方一踏入宫殿内室,就看见自家主子仅穿着寝衣坐在床上。 她甚至连凌乱的衣襟都没有整理,大片柔嫩的肌肤和小巧玲珑的锁骨都可怜兮兮裸露在外。 然而李桐枝像是意识不到冷一般,手轻抚着猫儿,一双杏眸瞧着窗外出神。 枕琴明悟该是她自己开的窗。 匆匆关上窗,枕琴用手背试探性地触了触她寝衣外侧——果然是冰凉一片。 也不知她这么坐了多久。 枕琴不禁叹说:“殿下难道忘了生病的难受,怎么全不顾照料好自己的身体。” 服侍着李桐枝好好躺回被窝中,将被子的边角掖好,枕琴瞧着她眼下淡淡青色,放柔声音道:“时辰还早,殿下如果困倦,可以再睡一觉。” 李桐枝的确还困倦,但噩梦留给她的心理阴影还未消除,她恐惧再做一场噩梦,不愿睡回笼觉。 她的不情愿表露在脸上,被枕琴看出不对劲。 放弃立刻离开去筹备早膳,枕琴哄着她问:“殿下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做噩梦了不成?” 猜得很准。 独处时尚且能一直遏制住情绪的李桐枝因她的关心湿红了眼眶,哽咽着断断续续向她倾诉出自己做的梦。 非是亲身经历的人,不能领会到李桐枝梦中一切都显格外真实的强烈感受。 枕琴静听完,想了想,尽可能从客观的角度为李桐枝做的梦给出合理解释:“殿下同贺小侯爷才定下亲事,潜意识为你们二人感情患得患失也是有可能的,许是因此才梦见他喜欢上旁人吧。” 李桐枝唇线抿紧,觉着不太合理。 她与贺凤影以青梅竹马的关系相处多年,情谊深厚非比寻常,一直不曾有过怀疑。 确认他成为自己未来的驸马,正该是最具备安全感的时候,怎么反倒梦见他变心了? 况且那女子的容貌也过于清晰。 “梦总是说不准的,我还梦见过我莫名变成只小鸟,飞了一晚上呢。” 枕琴也觉得有点怪,便尝试换个法子,用自己做梦的例子开导她,说:“睡眠很重要,殿下万不能因噎废食,为一个噩梦不睡,熬坏了身体。” 话说得有理,李桐枝听得进。 她稍用了些早膳,便回到床上合目养神,努力催眠自己睡去。 虽然疑虑没完全化解开,睡得不太安生,但总归这次没做噩梦。 再度醒来,贺凤影竟然在。 他坐在不远处的榻上,轻轻用食指勾着猫儿下巴,引得它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注意到她醒来的响动,他看向她,道:“听说桐枝在噩梦中见到我了?” 第12章 李桐枝抿起唇,低低“嗯”了一声。 视线与他的眸中绵绵情意交汇,念及梦中画面,一颗心像是被生有尖刺的花蔓束紧,酸麻作痛,连带呼吸都变得艰涩。 梦中贺凤影与其他女子的暧昧,她勉强可以用枕琴给的解释说服自己。 然而她还经历了锐利剑尖逼近至眼前的命悬一线。 李桐枝清楚自己不该因虚妄的梦中事迁怒至贺凤影身上,可心中的难受是真的。 虽然未因剑刃穿身感到疼痛,但仿佛真实面对死亡的感受过于深刻,她一时难以忘怀。 胸口的窒闷感涌上,噎得嗓子生疼。 她说不出任何话,只得神情狼狈地垂首不去看他,一道颤抖着手指将外衫的蝴蝶形盘纽系好,一道努力整理复杂的心绪以面对他。 贺凤影收敛起脸上浅浅的笑容,眸色转深。 他仅是在进殿时,听枕琴提起李桐枝因相关他的噩梦没睡好,不知她在噩梦中有何经历。 原以为梦的余韵该在醒来不久散尽,李桐枝再度睡过一觉,醒来应当就全忘记了,因而他是以打趣的口吻随意提起自己出现在她噩梦中。 可现在见到自己话落后,小姑娘仿佛受巨大恐惧压迫,面色苍白失去血色,单薄的身体也瑟瑟发抖,他察觉情况不如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李桐枝似乎是因噩梦一场的缘故,对自己生出畏惧心。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放下猫儿,行至李桐枝的床边,没有半点犹豫地屈起膝弯,以左腿跪地。 尽可能放低姿态后,他用手掌轻轻合捧起她的脸,以不具备攻击性和压迫感的仰视视角注视着她,温柔说道:“桐枝,无论你梦到什么不好的事,都是假的,不要怕。” 真实的暖意藉由肌肤接触传导给她。 李桐枝得到安慰,一直压抑住的委屈却膨胀开。 杏眼似是雨后初晴的湖面般蒙着一层缥缈水雾,眼尾淡红也如朱砂调染晕开。 她绷紧唇线,尽力控制眼泪不要淌出,游离的目光落在他今日腰间佩剑上,以请求语气犹疑问道:“凤影,能拔出你的剑让我看看吗?” 如果能亲眼确认贺凤影使用的剑与梦中攻向自己的那把剑存在不同,或许她能更好分辨他与梦中伤害自己的人并非一体。 剑是君子器。 佩剑在腰间,多是作为身份的象征,而不是注重它的杀伤力。 贺凤影熟于各式武器,虽然习得不凡的剑术,但平日作为枭羽卫,每有迎敌时,都偏好使用能大开大合的长刀。 照理说,给李桐枝瞧瞧他以小侯爷身份佩戴的宝剑无妨。 之所以上次她提出想要看他拔剑出鞘时,他会寻借口拒绝,是因为他收拾周全准备从诏狱出发进宫时,不巧遇到突发状况。 衣衫无碍,剑刃却染血藏于鞘中,不好让她看到。 今日没有这重顾虑,心爱的小姑娘又可怜兮兮地注视着他,即便她提出要天上星辰,他也会想办法满足,遑论只是看看剑。 “好。”他答允下来,灵巧的长指自腰带解下剑璏。 不过在拔出剑前,他还是补充着提醒道:“剑刃锋利,桐枝看一看便好,千万不要伸手触碰,以免受伤。” 李桐枝颔首答应,便听漱玉般清朗的一声,眼前寒光一闪。 剑鞘搁置一旁,长剑横陈在贺凤影掌中,被托举着给她查看。 第13节 他的佩剑的确是把宝剑。 连剑刃上血槽部分都被工匠精心雕琢了菱格形暗纹,较之李桐枝见他自陌生少女借得的剑精美得多。 且看不出磨损的痕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工艺品。 贺凤影目视自己的眼神,也不是死寂冷酷,而是夹杂担忧的浓情温柔。 如同月光穿透云霭照进她心里,驱散她所有负面情绪,留下融融一团光。 观她绷紧的神色微松,贺凤影怕再勾起她的惶恐,并不问梦的具体内容,哄着她道:“桐枝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可说与我听。” “你先起来吧。”李桐枝不太习惯居高临下俯视他人,温声唤他起身。 柔弱无骨的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腕,吸了吸鼻子,声音犹带着点泣音,娇娇道:“我们去榻上坐着说吧。” 贺凤影点头应了好。 取来她凌乱散在床边的绣鞋,帮着给她穿上,又回身将猫儿抱回来交到她怀里,让她抱着软乎乎的猫猫,心里能有底一些。 李桐枝坐定榻上,捧起茶盏,饮了一口温茶,心觉自己梦见他与所谓表妹亲昵的事不适合直接向他讲出口。 可那画面真实得古怪,又不是她可以直接略过不提就遗忘的。 因此想了想,含糊地问道:“凤影,你能和我仔细说说你亲人的情况吗?” 她与他青梅竹马、日久情浓,心慕的是贺凤影这个人,不太看重他的出身,因此都没仔细打听过他亲人的情况。 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实在知之甚少。 竟仅知道他能得宠父皇身前,最开始是借他父亲忠义侯的救驾之功。 贺凤影执起博山炉侧的小巧银匙,舀出些许浅棕色沉香香药,添进炉中焚起。 淡淡沉香幽香有安定心神的功效,李桐枝不自觉微蹙起的秀眉舒展开。 “即便桐枝不问,我也该寻机会向你好好说起了。” 饮花宴上定下自己驸马的身份,却忘记将自己家世同李桐枝言明,是他失职。 贺凤影坐至小姑娘的对面,温和地详细陈说起自己亲人的情况。 “我父亲出身卑微,是陛下未封王前,就陪伴在陛下身边的侍从。由于自幼常伴陛下左右,所以很得陛下信赖。陛下十五岁封王,携皇后迁去焦南郡为王,我父亲便在王府中当值侍卫长。” 想到并非嫡出的皇上能以郡王身登基,经历了多少争斗,他不禁顿了顿。 在心中用春秋笔法措辞一番,略过可以不提的血腥事,才继续说:“后来贤安太子被另几位在京皇子谋害,昭襄太后是皇后的姑母,宁可支持无辜的陛下夺位,便召陛下回京。陛下登基,我父亲虽然仍担侍卫职责,但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他隐去父亲明面是近身侍卫,暗地接管枭羽卫指挥使的事,道:“几年后宫中走水,陛下受困,我父亲进入火场将陛下背出,折了两条腿,却也因功得封忠义侯,在京中赐府居住——这你应有听说过的。” 李桐枝轻轻点头,贺凤影觉父亲没什么可说的了,便谈起母亲。 “我母亲倒算有显赫血脉,是开国获封武安公那一脉的庶女。不过武安公站错到昭襄太后对面,陛下登基后,全府上下获罪流放,独有未涉及其中的庶出出嫁女免受波及。但我母亲到底名义上属罪臣之女,处境尴尬,竟不久被新婚丈夫书写休书下堂。” 李桐枝因他诉说到这里,不免带入到他母亲的感受。 一时竟浑忘了自己梦中难受,感同身受地为他母亲着急起来。 她轻轻揪住他的袖子,像是看话本必得知一个好结局,忍不住追问道:“那她岂不是彻底失去家了,之后有没有成功脱困?” 贺凤影将手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有点好笑地答道:“当然,桐枝,那是我母亲啊。我父亲离京去焦南郡前与她有故,不忍见她受苦,在她被休弃第三日,就请陛下赐婚,迎她为妻了。” 后续他母亲那位前夫,还被他父亲借枭羽卫指挥使的工作之便,调得远离京城,以免再与自己妻子有相遇的可能。 李桐枝闻言,舒出一口气。 她松开他的衣袖,食指掩饰般抚平他衣袖上自己捏起的褶皱,道:“那... ...那除你父母外,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贺凤影愣了愣,短暂失言,被她这个问题问住。 他天性凉薄,甚至同父母都算不上十分亲近。 尤其是在成为枭羽卫之后,最怕他人来攀关系,越是无所牵挂,行事越是轻松,哪里会管亲缘更远又不熟悉的所谓亲戚。 当下李桐枝问起,他为自己在小姑娘面前一贯温和可亲的形象,不得不开始想还有谁与自己能称得上是亲人。 父亲应当没有兄弟姐妹,他没听他提起过。 况且能在幼年选作皇子侍从兼亲卫的,通常也都是孤儿。 孤儿唯有效忠主子一条路,比较让人放心。 至于母亲那边,被流放的武安公倒是颇为枝繁叶茂,子女众多。 然而他们几乎都因罪罚在边陲孤城呢,这辈子都不可能回京。 于他而言,自然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没有被流放的庶出出嫁女除他母亲外倒是还另有一位。 大约时运是比他母亲稍好,没有被夫家无情休弃。 可运气也不算太好,听说在自己出生不久,就因生产离世了。 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不晓得。 母亲倒是在年节时,提到过妹妹家的孩子几次,可惜他没上心。 这不知是表妹还是表弟的孩子,该算是他在京的亲人了。 然而贺凤影怕答了有,李桐枝若继续问,他会连男女都答错,导致日后尴尬。 因此提议道:“桐枝想了解我的亲人,不如现在便同我返家一趟,亲眼见一见我的父母。” 第13章 伴随清脆风铃作响,辘辘安车声停歇在忠义侯府外。 骑马在侧伴行的贺凤影利落下了马,行至安车旁,掀起厚缎车帘,探身向内。 看着端坐在车厢里一身盛装打扮的小姑娘,水色的薄唇弯起弧度,伸出手邀请道:“桐枝,到地方了,下车来吧。” 风光霁月的少年郎暗地里作为枭羽卫,需得对犯人动刑,一双手为不染血,总是佩戴深色的皮革手套。 常年不见光的手,难免显出苍白。 幸而此刻有和煦的阳光镀上一层暖色,看不出异常来。 然而李桐枝葱白的手指轻捏着颈上的缠花枝璎珞环,心中一片空茫,没有立刻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掌。 柔软的指腹贴压在莹润的玉石上,她不太懂自己怎么就糊涂着答应贺凤影出宫到忠义侯府来了呢。 虽然早晚该是有见他父母这一遭,但贺凤影提议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学习好相关礼仪,没有了解他父母的喜好,连见面礼都没有备下,换的这一身衣裙也不知合不合适。 她心中打起退堂鼓来,犹豫地说道:“要不今日还是算了,等我做好准备,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你的父母吧。” 贺凤影知晓该如何打动她,并不一味相劝。 他垂下细密的长睫,故意作出为难的表情,叹息道:“可我已经遣人先行归家,通知他们你会来了。桐枝若是不肯同他们相见,他们该疑心是我在路上惹你生气,才将你气走了。” “好吧。”她果然不忍心他遭父母误会,被成功说动,即便仍然紧张也应了好。 贺凤影抬眸,对上那双潋滟杏花眸,又以诚挚语气开口宽慰道:“他们不重视礼节,你愿意来见他们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无需再准备其他。” 李桐枝默默捏紧粉拳给自己鼓劲,旋即站起身,将手搭上他的手掌,借力走下安车。 府前两尊石雕坐狮栩栩如生,漆成朱色的门扉焕然如新。 尤其所悬牌匾“忠义侯”三个描金字,是工匠拓印的皇上亲笔,京中其他世家贵族都没有这等殊荣。 毕竟展现在她面前的忠义侯府属她父皇藏有私心的赏赐,整体都是由被收缴的公府改建而来,比起其他同等级的侯府,都更显气派。 李桐枝与贺凤影并行府中不远,便在中庭见到一名将近不惑之年的男子。 他五官并不算出彩,气质却很从容,一双乌黑眼眸格外明亮,露在外的手臂覆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看得出从前应是位武艺不凡的练家子。 可惜现在他只能坐在由侍从推着的木制素舆上,膝上盖有厚厚的绒被避风。 显然是不良于行,武艺再没有发挥的空间。 李桐枝辨出他就是火场救驾折了双腿的忠义侯、贺凤影的父亲,轻轻点头示意,乖巧地道了一声“侯爷安”。 然后怀着羞怯心,向立在身侧的贺凤影靠近一步,求助般曳住他的袖摆,以眼神无声地询问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贺凤影将柔软的小手执在掌中,牵着她行到忠义侯面前,问道:“父亲,怎么独你一人在此,母亲呢?” “你传消息说九殿下会来,静蕾吩咐膳房午膳多制几道合九殿下口味的菜肴,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始终放心不下,干脆去膳房亲自瞧着他们做了。” 忠义侯解释完,吩咐身后的侍从去膳房一趟,告知妻子客人已至。 慈和的目光落在李桐枝的身上,道:“九殿下无需紧张,我们并非第一次见面。” 他抬起手,稍稍比量了一下不到素舆扶手的高度,含笑道:“不过在我印象中,你还是个只有这么高的小女孩儿呢,见了人就往许才人身后躲。” 年幼的李桐枝没观察过宫中侍卫们,对他并无特殊的记忆。 可听他提起自己母妃,还是不由心生亲近感,圆瞳倏忽亮起,面颊泛起红霞:“您记得我母妃吗?” “是,才人柔顺恭和,与人为善,九殿下与她气质相像。” 李桐枝听惯了八皇姐等人对母妃的污蔑,难得从他人口中听到对母妃的正面评价,颇为感动:“谢谢您愿意这么说,我一直不敢忘母妃的教导。” 虽然母女两的气质相似,但又有根本上的不同。 李桐枝尤有天真烂漫的纯然,恰如出淤泥而不染的含苞菡萏。 而来自大衍附庸国的许才人则是历经千帆、洗尽铅尘的淡雅,仿佛一滴水曾淌在欢快的溪流,流入汪洋的大海,见过世间种种,最终化成轻飘的雪花落在静谧的峰顶沉寂。 即便乃是异族,忠义侯对纯白的雪也难生出恶感。 然而他没想到实话实说的中肯评价竟能博来小姑娘的感激。 他皱起眉,想起贺凤影这段时间暗暗收拾八公主母家,及两位公主的矛盾根由,神色微顿,问:“难道宫中还有你母妃是阴谋上位的谣言吗?” 以宫女身上位为妃的独许才人一个,他人议论自是会议论的。 幸而李桐枝笃信母妃的人品,除恐惧八皇姐借这个缘故欺辱自己外,即便听到他人恶评母妃也不会上心。 她微笑着没答。 忠义侯领悟其中默认的含义,同品出他话中隐晦的贺凤影对视一眼,点头示意。 他既说许才人阴谋上位是谣言,自然是明晰真相。 第14节 然而不等贺凤影探知更多,就在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工夫,得到通知的彭夫人步履匆匆地赶来了。 她满面欣喜地停在李桐枝身前几步,感慨道:“我听凤影说起九殿下多次,早就想见一见殿下,今日终于如愿了。” 贺凤影的好颜色正是继承自母亲。 虽同样是年逾三十,但岁月善待美人,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添一笔成熟风韵。 即便穿一身宝蓝色的重调绸裙也盖不过她本人的艳丽,反而凸显出她作为侯夫人的尊贵。 她轻言嗔怪忠义侯,道:“绥江,你怎么拦着两个孩子站在这中庭说话呀。” 忠义侯摸摸鼻脊,无奈道:“我同凤影平日有话,都是在这儿说。” “那你们父子说你们的。”她期慕地瞧向李桐枝,道:“我让膳房给九殿下备下茶水和许多糕点,已经制好了,殿下同我进屋先用些垫垫肚子吧。” 李桐枝不好辜负她的善意与热情。 观贺凤影也以目光鼓励自己同彭夫人先进屋,便柔声道了谢,碎步行至她身旁。 父子二人目送她们身影远去。 屏退周遭侍从,再对视时,两张脸上是相似的冷漠。 “相关桐枝母妃上位的恶言也算她一桩心事,父亲当时是指挥使,若有内情,你应查清了。现在没有外人,不妨直言相告,好给我指个方向辟谣。” “是谣言还是真相,能拍板定论的是陛下。” 忠义侯抬眸,道:“你为九殿下的一片心无可厚非,但即便成为指挥使,也该拿捏住分寸。” 他一直不太认可贺凤影仿佛要击溃八公主母家的行动。 到底八公主是皇嗣,她的母家是皇上指名的皇商。 此刻了然一旦告知贺凤影内情,他一定会借题发挥,不免先行警示。 “陛下认可我的分寸才擢升我为指挥使。” 贺凤影没有退让,也不准备把计划完全共享给父亲评价,平淡道:“是父亲在府中安养久了,不明时局,且将旧事说与我听吧,免去我多费心力重新调查。” 第14章 在彭夫人带领下进入膳厅,李桐枝才知她口中备下了许多糕点没有在夸张。 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八仙桌上竟是满满摆了十几盘不同的糕点,丰富的品类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碗竹韵露清爽润口,你可以先饮些。还有这道金丝燕窝,我听凤影提过你喜甜,叮嘱着多加了两勺蜜,也可尝尝。” 彭夫人一顺溜地把枣花酥、水晶冬瓜饺、翠玉豆糕等自己喜爱的糕点都推荐给她,听得李桐枝有些发愣,不知该品哪一种好。 身为公主的小姑娘在宫中过得实在拮据,不肯多舍银两给御膳房,枕琴能在小厨房里准备给她的仅有糖蒸酥酪,见识不到太多花样。 若非贺凤影时常会捎带一些糕点进宫给她,她怕是桌上任何一道糕点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哎呀,是我嘴碎话多了,府上厨子手艺佳,其实哪一道都不错,殿下尽取自己瞧着顺眼的试试吧。”彭夫人注意到她迟迟没有下筷,停下了介绍,哄着她随意夹用。 李桐枝便从摆放离她最近的碟子里取一块的翠玉豆糕送入口中。 清甜溢开,甜得恰到好处,并不过分腻。 又浅浅饮了口竹韵露,试了试枣花酥,她的小鸟胃便满了底。 放下筷子,噙着笑向期待她评价的彭夫人道:“的确很好吃。” “能有你喜欢的就好。”彭夫人念及一会儿还要吃正餐,没推荐她用更多糕点。 素净如玉的手支起下颌,彭夫人怀着好奇心试探性问:“九殿下肯同我说一说你同凤影最初是如何认识的吗?我每每问起,他都拿巧合一类的话敷衍我。” 说到这儿她面露微恼。 没央李桐枝开始讲述,倒是自行嘟囔着抱怨起来:“别看他现在温和,小时候性子可独了,不肯亲近我和他父亲,更别提其他同龄人。 明明也是豆丁点大,竟当面嘲讽比他大两岁的男孩幼稚。闹得打起来了,还借他父亲教他的技巧,把人家压在身下揍……” 同父亲讨论完的贺凤影方一踏入厅内,就听到母亲向李桐枝讲自己年幼时的丑事,拆自己的台。 笑容顿时僵在面上,脚步也顿在原地。 李桐枝循着他们进门的动静看来,他对上杏花眼中盈到满溢出来的笑意,凝滞的思绪重新开始流动。 意识到他其实无需仔细解释什么。 毕竟透过时间提及过去发生的事,总会自行美化。 就像母亲现在讲起也是唇角含笑——全忘了他把人打得口鼻流血时,她是如何焦急伤心一样。 而作为倾听者的李桐枝未亲眼见到他冷漠揍人的情景,单是这么听一听并不会觉得害怕,多半只会觉得有趣。 不过为免母亲暴露出更多事,贺凤影还是快步上前,轻声中断了讲述:“母亲,你与桐枝在聊什么呢?” 经他一问,彭夫人才记起一开始是她尝试问起李桐枝他们的认识经过。 结果倒成了她自己絮絮讲述贺凤影的故事。 彭夫人歉意看向李桐枝,小姑娘却喜爱她亲昵同自己说话的态度,也乐于了解更多自己所不知的贺凤影事迹。 为投桃报李,她回忆起自己与贺凤影的第一次见面,不太好意思地道:“我们相识的确是巧合。” * 那时她刚过完五岁生辰,时常被皇兄皇姐逮住欺负取乐,连躲在自己宫室中都有可能被强行邀出去。 她被恐吓过不许将实情告知母妃,也不希望为母妃惹来更多事端,只能每日在偌大的皇宫里藏匿踪迹。 如果能让李玉蟾一行找不到自己,就免去了一场霸凌。 她躲入御花园的偏僻处,意外在那儿见到了年长她三岁、却高出她很多的陌生小少年。 她不知他的身份,下意识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并不敢上前招呼。 原准备换个地方躲藏,却随一阵清风嗅到颇浓的血腥味。 李桐枝不禁停下离开的脚步,轻声问:“你受伤了吗?” 她的侍女枕琴身上备有处理外伤的药膏,若他受了伤,可以帮上忙。 贺凤影听到这絮绵般的声音,抬起眼眸,比娇嫩幼兔更加柔软的小姑娘出现在视野中。 仿佛雪白一朵绒绒蒲公英,呼吸稍重了都有可能将她吹得飞散。 他之前跟随父亲观宴时,于许才人身边望见过她。 为免吓着她,贺凤影将方才掐碎花瓣而染上花汁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礼貌婉拒她的好意:“不妨事的,九殿下,不是多重的伤。” “出血的伤口必须得上药。”她受伤的经验很多,以为他在逞强,柔声哄着他道:“别担心,上药只会疼一会儿,等上好药就没事了。” 贺凤影没料到她能有坚持帮忙的韧性,对上那双纯真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眸,一时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抿抿唇,他轻道了好,却并不脱去外衫,不将背上深刻的鞭伤露出。 他只挽起一截袖子,给她瞧了瞧小臂上被波及的浅浅伤口。 浅也就是相对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好些,映入眼还是很触目惊心。 连枕琴看得都眼皮直跳,不知该从哪里上药好,李桐枝的脸色更是吓得煞白。 “抱歉,伤口碍殿下眼了,我会回去自己处理。”贺凤影就是要她知难而退,语罢便准备放下袖子。 “等等,我不怕,我可以帮忙。” 给他上药,是她自己提出的。 要是她现在惧怕他的伤口逃开,岂不是多给他心上添一道伤。 为表现出不怕的态度,李桐枝鼓起勇气,干脆从枕琴手中取来那一小盒药膏,要亲自给他上药。 他愣愣地在她示意下抬起手臂。 她用嫩芽般的手指裹起些药膏,一边循着伤口外沿轻轻涂抹,一边问他有没有触疼。 “我对疼痛不敏感。”他心尖颤动着,为抑住这份异常的感受,想要速战速决,因而实言告说:“殿下无需顾虑,随意涂抹吧。” 贺凤影以为自己说的该是句宽慰的话,可引发的是李桐枝的心怜。 她垂下睫羽,道“我上次磕到后脑,也没怎么感到疼,只有些微麻感,结果是伤得最重的一回,回去后昏了大半日。医师同我说,疼痛是身体在提醒受伤了,若是没有这份疼痛,反倒不好,容易忽略伤势。” 贺凤影哑然失言。 她将药涂完,问了一句:“你是因什么缘故被打了呀?” 什么缘故? 贺凤影微眯起眼。 他同父亲在殿上侍候,有不开眼的宫女在行刺皇后暴露后,将他挟为人质。 以为他年纪小,不具备威胁,她的心神都用在警告其他人不准靠近上,忽视了他拿起旁边桌几上的铜制酒爵。 因此被他突然猛得闷脸砸向口鼻,痛叫一声,躬身捂着伤处后退。 身高差距不那么明显了,因见血而兴奋起来的贺凤影知她是行刺死罪,不必忍着杀意,便快活地追砸好几下,生生将人砸死了。 中间有皇上示意,无人向他喊停,等他住了手,才发现可能做得过了。 刺客已经失去战斗力,即便要杀,也不能溅这正殿一地血。 皇上没有责怪他,反而饶有兴味于他的性情,可惜他父亲执意为他请罚,这才受了一顿不轻的鞭打。 此中经过显然不适合说给李桐枝听。 贺凤影偏偏脸,示意在他先前摧残过的芍药,胡口诌说:“我父亲之前令我看守那丛花,我这几天开小差偷闲去了,回来花枝全歪倒了,自然该领顿罚。” 李桐枝看向那丛芍药,微微内收小巧的下颌,同他道歉:“对不起,花枝是我压倒的,是我害了你。” 两天前李玉蟾在这儿推了她一把,她倒进花丛里,胳膊上被剐蹭的红痕都还没全消。 若是没遇到贺凤影,她怕是都不能知道自己还连累了其他人受罚。 她轻轻解释自己并非故意,以后一定注意。 贺凤影想不出她作为霸凌的受害者,应当如何注意。 直到五天后同父亲巡视时,忽然听到李玉蟾等人再次欺负李桐枝的动静。 第15节 庶出皇嗣之间的事无论好坏,都轮不到他们来管。 可贺凤影还是没忍住循声走去,眼睁睁见李桐枝被五皇子推搡着失去平衡。 倒去的方向有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罐摆设。 已知悉自己损坏了物什,可能有其他人被惩罚的小姑娘自行向后仰身改了方向,腰背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疼得眼泪涌出。 愤怒、怜惜、憋闷,甚至杀意搅在贺凤影心中乱如麻。 他抬步直要走过去,却被父亲按住肩:“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件事。” 贺凤影对上父亲沉沉眸色,听他问:“你不是只想同我学伤人、杀人的手段取乐吗?怎么忽然起心思为九殿下出头了。” “我改主意了。”贺凤影知父亲说得在理,现在的自己的确没有资格,便毫不客气地道:“不如父亲教教我该怎么保护她。” 天性嗜血残酷的疯狼对一株铃兰动了心。 他学会了戴上项圈,成为皇室专属的鹰犬,博得皇上足够的信赖和重视,得到守护她的资格。 第15章 之后每一次相遇都是贺凤影刻意为之。 然而经由李桐枝柔声讲述,哪怕是平淡的一日相处都仿佛润上一层金灿蜜糖。 毕竟她幼年时的生活,长时间被皇兄皇姐的阴影覆盖,贺凤影是这段灰暗时光忽然出现的唯一亮色。 一系列与贺凤影真实性格毫不相关的形容词汇被她言出。 彭夫人的好奇心得以满足,听得津津有味。 忠义侯却不免侧脸,向儿子投去异样的目光。 他记得贺凤影那一阵请皇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上的旨意,刚刚得到特许成为枭羽卫一员,学的可正是如何动大刑来审问凶犯。 执起刑具时冷酷残忍,面对惨烈哀嚎没有丝毫不忍——空出的所有闲暇时间都去寻觅李桐枝,倒能在她面前端出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过忠义侯没有多言,总归贺凤影枭羽卫的职责没耽搁,能一直饰演出翩翩公子的形象是他的本事。 其乐融融的午餐过后,贺凤影提议下午领李桐枝在府内转一转,然后便要在宫门落钥前送她回宫。 彭夫人面露不舍,叮嘱贺凤影道:“多照看九殿下,若有机会带她出宫,别只顾在外面玩儿,记得再邀她来府上。对了,下次记着更提前说,我好多做些准备。” 温声同他们道过谢,告辞离开膳厅,李桐枝挽着贺凤影的手臂,伴在他身侧,缓步行于忠义侯府。 刚进府时的忐忑心情,因他父母友善亲切的态度,已全然消弭,她心情快活地弯起眼睫。 “桐枝觉今日的招待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吗?” 她刚要摇头,就听他补充道:“至少说上一条,留个下次进步的空间,让我同我母亲有个交代吧。” “那……那下次可以不用准备那么多糕点,吃不完太浪费了。”她琢磨了一会儿,答道。 “倒是不太会浪费。我同父亲不怎么吃糕点,母亲每每吩咐制多出来的糕点都会分给府上年纪小的侍女侍从们吃个甜嘴儿,这次应也不例外。” 贺凤影说:“不过我还得多钻营桐枝的饮食偏好,今日好些菜肴你都没下箸,再要邀你来府上,得备一桌全是你爱吃的才好。” 李桐枝没想到被他发觉了自己私下里有点挑食的小细节,雪腮漫开红晕。 索性周围没有旁人,她嘟囔着说道:“我没有很挑嘴,胃口也不大,有几样喜爱的菜式就够我吃饱了,下次可别备整桌都是我爱吃的,你与你父母皆是食客,同样该顾及你们的喜好。” “所以你这是答应了下次再来,对吗?” 李桐枝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绕进去了,羞得撇开他的手不肯再挽着,轻轻跺了下脚,嗔他道:“你怎么拿话算计我。” 贺凤影赔笑哄她:“怎么能是算计,我是在拜托你呢,桐枝你不是也听到我母亲给我下任务了吗?” 她移开目光,含糊其辞说:“下次的事儿,自然下次再说,我现在可不答你。” 贺凤影微笑着应了好。 在府里四处逛了逛,李桐枝对他住处的布置萌生兴趣。 他常常进出她的宫室,她却没有见过他的住处是什么样,实在不太公平。 因此她央着贺凤影去他的住处瞧瞧。 贺凤影回忆了一下,思忖不能给她见的东西应当都收好存放在卧房密室里,没有落在她能接触到的地方,便同意了。 在他院外,守着个气质与府中侍卫不太像的青年。 青年白肤红唇抱着把玄青长刀,面容不算招眼。 可李桐枝隐隐觉得有点熟悉感,只是如同雾似的抓不出熟悉感的来源。 青年抬眼见到贺凤影,下意识想要问候。 视线转落到李桐枝身上,想到什么般把要说的话全吞了回去,沉默地为他们打开院门门扉。 李桐枝没想出结果,就放弃追究这缥缈不确定的感觉,随贺凤影步入院内。 倒是贺凤影多解释道:“他是我的亲随,不爱与人交流,不是针对你,桐枝勿怪。” 语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轻盈的脚步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贺凤影心觉古怪,回身看向她。 小姑娘瞪大一双杏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屋宅低檐,口中呢喃道:“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呢……” 多荒唐啊,为什么贺凤影的住处,同她梦中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第16章 因先前同贺凤影父母和睦交流一番,以为该淡忘的恐惧再度充斥在李桐枝心里。 贺凤影的住处,连檐角雕琢的每一尊小兽的形态,都同她梦中毫无差别。 怎会有这等荒唐的事,梦境所见为何能与现实一一对应上? 贺凤影观她娇嫩的面颊忽然失去血色,连身子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连忙一边抬手去牵她,一边关切道:“桐枝,你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她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变得模糊,小脑袋混乱得理不出明确思绪,自然无心回答贺凤影的询问。 李桐枝甚至接连退后好几步,惶恐地躲开他的触碰,仿佛惊弓之鸟般低低自语道:“我得确定一下……说不定是巧合呢……” 不待贺凤影思索她的话,她便咬紧下唇,提步向院外跑去。 与来时路不同的方向,有一条长廊,是她在梦中曾走过一遍的长廊。 转过廊角,跑至尽头,所见是深灰碎石路。 纳得不够厚的软底鞋重重踏在圆润碎石上,足底钝钝发疼,李桐枝却顾不上停一停。 一路寻至她在梦的开端所见小池塘,清澈的塘水映出自己的面容,她终是难以抑住生出的目眩之感,小腿发软,险些坐倒在地。 幸而贺凤影追随在她身后。 虽然他满心疑惑,不解为什么她会忽然陷入惊惧情绪中,但怕进一步刺激到她,一直没有尝试阻拦她的脚步。 眼下见到她失去支撑她自己身体的力气,陡然失衡,才迎上前,从后方将她扶抱住。 他因这意外状况眉头紧锁,静听李桐枝怦怦心跳声,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眼底一片晦暗之色。 “凤影。”她努力收束心神,葱白的指尖指向面前水塘,声音混入哭腔,问:“入夏后,这塘中是否会植种莲花?” 贺凤影看向如今还空置的池塘,依着浅薄印象,语气不太确定地答说:“应是会吧。我母亲喜爱夏季莲花清香,府中池塘多会植莲,不独这一处。” 李桐枝不知疼般用力咬在娇嫩的下唇瓣,口中品到浅浅血腥味。 她再度提起曾问过的问题,这一次问得更加明确:“你……你是不是有一位表妹?” 的确是位表妹。 贺凤影已经从父亲口中问知了对方是礼部侍郎的女儿。 他隐隐察觉她恐惧的症结可能与表妹相关,可因方才她是踏入自己住处院内时忽然受惊,到底还是不能确定缘由。 若是贸然编谎言说没有表妹,后续怕是难以圆上。 一番斟酌后,他点头讲出实话,又温声补充道:“我与她几乎没有交集,桐枝无需在意她。” 李桐枝并不怀疑他的话。 可从前没有交集,并不意味日后也一定没有交集。 太多的巧合撞在一起,仿佛她在梦中见到的一切都注定会成为现实,从心底腾升的寒意肆虐全身。 她还是试图否定荒谬的梦境成真,不允泪水滑出眼眶,轻声喃语道:“凤影,放开我吧,我该回宫了,我想自己静一静。” 贺凤影又问起她惊惧的原因,李桐枝疲乏得厉害,摇头不回话。 再钢筋铁骨不肯屈服的凶犯都会被贺凤影这个枭羽卫指挥使撬开嘴巴道出实情,偏偏他在她面前束手无策,见她眼泪摇摇欲坠,连追问的心思都掐灭。 叹息道:“好吧,我现在送你回去。” 于是,以为她出宫一趟该开开心心遗忘梦魇的枕琴便等来自家主子神情不安地回宫。 李桐枝心都快碎了,甚至没同贺凤影说告别的话,径直步入寝宫,跌跌撞撞摔在床上,将自己蒙进被子里,吞着哭声悄悄流泪。 恐惧与哀痛的情绪感染趴在她枕边的猫儿,倒是引得猫儿呜呜咽咽地叫起来。 枕琴少见她伤心成这样,不免拦住疑似罪魁祸首的贺凤影不许上前,质疑他是不是欺负李桐枝了。 贺凤影望见她在被子里躲着哭,不清楚其中原因,还不能上前宽慰,太阳穴鼓胀得跳动着,心中十分烦躁,收紧拳头差点狠狠砸在身侧墙上以疏解郁气。 怕再惊着李桐枝,才合目自抑住破坏欲,道:“我也不知缘由,但许是真与我有关,我先不在这儿碍她心情了。好好照顾她,等她情绪好些,我再来拜访。” 他抿紧唇,将视线从李桐枝藏身的被子上收回,出了宫便直往枭羽司去——指挥使有私情宣泄,想来今日撞到他手上受刑的凶犯该是倒了大霉。 枕琴踱步坐到床边,犹豫地说了许多宽慰她的话,可都无济于事。 许久,发觉她哭得累睡过去,才为她理好姿势,轻柔抚过她的发,哄着她道:“殿下别伤心了,睡一觉什么就都好了。” 然而枕琴不能知,李桐枝又陷入了另一个噩梦中。 她望着贺凤影同他表妹亲昵并肩坐在一起的身影,下意识想要逃开,不看也不听。 偏偏这回她难以行动,他们交谈的声音硬是被塞入她耳中。 第16节 贺凤影倾诉完绵绵爱语,他的表妹仰首问道:“表哥,你真要同九公主退婚吗?” 李桐枝的脑袋发懵,下一刻便听贺凤影答:“自然,我已识清我的心意,退婚于你我她都好。” 第17章 夜半时分,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温度又下降几分。 李桐枝从噩梦中惊醒。 殿内仅剩下一支蜡烛还亮着,已经燃至拇指般长度,想来距离天明应当还有一个时辰。 黯淡的光线中,小姑娘呆呆瞧着绣床帐顶看过无数遍的玉兔刺绣出神,心中竟对她该最熟悉的寝宫生出陌生感。 身体的沉重感还没有完全消除,她不太确定自己是醒来,或是沉入了另一场可怕的梦中。 先前梦中的津津冷汗浸透心衣,凉意滋滋贴在背上很不舒适,她却无心换一件。 因她的耳畔似乎还回荡着贺凤影的话。 他温声同他表妹说,他确定了他真正恋慕、愿意相伴一生的人是他的表妹。 至于同自己的感情,不过是因为他们相识得早,又一起长大,才误以为与相处之谊是爱情。 他庆幸地言说,还好与九公主正式成亲前就遇见此生真爱,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可以筹谋退婚。 这些冷酷的语句,如同钝刀剐般刮在她心上,即便李桐枝醒来,心脏也闷闷作痛。 她选定贺凤影成为自己的驸马,可并非仅仅出于青梅竹马的感情。 小姑娘的右手缓缓揪紧/窒疼的心口布料——她也不相信比同龄人更早熟的贺凤影,会糊涂到误判他们的感情,或是因遇上表妹陡然变心。 虽然在忠义侯府见到与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场景时,她心中惊惧得厉害,但好生哭过一场,便将过于沉重的情绪尽数倾泻去了。 此刻独处在静谧的清醒中,即便尤记着噩梦的内容,也能凭对贺凤影的信任,自语着否认它的真实性。 李桐枝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暗暗鼓励自己打起精神。 她需要去印证梦中所见贺凤影的表妹,与现实中礼部侍郎的女儿到底是否同一个人。 若并非同一个人,那她的梦便是空中楼阁,连根基都不存,单纯该是她胡思乱想。 而如果她梦中佳人当真是她全然陌生的礼部侍郎女儿,她才应当用不太聪明的小脑袋深思这仿佛预言般噩梦的寓意。 只是想要印证,同样存在难题。 李桐枝没有胆量贸然造访礼部侍郎的府邸,他们之前没有交集,即便出于礼貌允她进府,多半也不会唤出女儿来。 同样的,身为无宠的公主,她也难以找到借口来请求一位在朝堂握有实权的臣子遣女儿进宫让自己辨认。 无法亲眼见到,那么应当如何证实她与只有自己见过的梦中人形象是否相同呢? 思忖片刻,李桐枝拿定了主意。 顾不上仔细穿衣服,只匆匆取来厚实的斗篷披好,小姑娘趿上鞋,点燃书柜边立着的铜制连枝灯,从下方双开小柜抱出其中一卷已经许久没有动过的厚宣纸和一个颇为沉重的黄木梨箱匣。 打开箱匣,里面放着一整套用于作画的工具、调制颜料的各色小巧矿石和装盛颜料的精致瓷碟。 这些都是李桐枝母妃受封才人不久,被皇后问过打发时间的日常喜好而特意赏赐下的东西。 皇后的赏赐,材质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经这么多年都几乎没有劣化。 不过她母妃许才人尚在时,为教授她该如何画画,已将矿石材料用去了大半。 幸而在母妃故去之后,李桐枝少有动笔的时候,如今取用,倒并不觉得会缺少什么。 李桐枝用小刀刮下细细的矿石粉末,混上水调拌好,然后动作有些生疏地握住画笔,蹙起眉活动手腕,调整到舒适的姿势。 上好的狼毫笔润上不同颜色,以工笔画法着墨在雪白的宣纸纸面。 李桐枝神情专注地把她梦中陌生少女刻画出来,因在绘画灌注全部心神,一时间竟忘记噩梦中经历的一切,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绘画于她是件乐事。 如果不是这些矿石材料价格昂贵且在宫中难有渠道获取,她应当会时常绘画陶冶情操。 不知不觉间,外间停了雨,熹微晨光较点燃的连枝灯更亮了,她终于搁置画笔,轻轻吹了吹颜料还未干透的纸面。 脑海中令她记忆深刻的少女形象差不多是被拓印在纸上,不止发型服饰身量都被刻画出来,连眉尾近太阳穴处的一颗胭脂痣都没有落下。 她勉强满意,注意力分到别处,轻轻打了个喷嚏,这才意识到披在肩上的斗篷不知何时滑落到椅子上,肩背皆是冰凉一片。 若叫枕琴瞧了,又该念她不顾身体了。 在侍女发觉之前,她拾起斗篷重新披好,蹑足行回床边,将自己拢入已失余温的被子中,轻颤着开始思考接下来可以请求谁帮助。 通常来讲,她都是拜托贺凤影帮忙。 可眼下,她因梦的缘故,私心里不希望贺凤影与他称不熟的这位表妹产生更多交集,将画托付给他去辨认并非好主意。 那么除开能以表亲关系见上礼部侍郎之女的贺凤影,还有谁能见上人,有可能愿意帮她这个忙呢? 她认真将自己认识的人全想了一遍,终于得出来个答案。 于是用过早膳后,她静待了些时候,便携着已经晾干的女子画像,同枕琴一道出了门。 第18章 规规矩矩地正坐到六皇姐李霜白的对面,李桐枝捧起她递来的热茶,小小抿了口,不知应当如何开口比较合适。 六皇姐的外曾祖父是宰相,有这重关系在,想要见到文臣阵营礼部侍郎的女儿,难度应当不算很大。 可请求六皇姐帮自己的忙,她该怎样回报呢? “九妹有话直言便是。”李霜白猜到她忽然到访,该是有求于己。 因此以陈述语气平淡地宽慰道:“之前你受我牵连的缘故,被八皇妹害得生病,属我欠你一回。我正因寻不到弥补的机会而心愧,你来得正是时候。” 这话并非客套。 李霜白追究李玉蟾,是她不肯白受李玉蟾登门找麻烦的气,在李桐枝这儿到底算是有亏欠。 若能还上欠债,她自己也好宽心放下这件事。 “皇姐肯为我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公道话,我原就应当感激,八皇姐伤害我,怎能责怪到你身上。” 李桐枝下意识否认了李霜白作为导火索的错处。 李霜白对上她一双莹润眼眸,意识到她是真诚这么想,脸上浮现出无奈的浅浅微笑:“傻九妹,怎么好生递去台阶,你倒不知下的。” 小姑娘脸颊漫开红霞,听她继续道:“九妹先说说需我如何帮忙吧。” “我想请皇姐替我去瞧瞧礼部侍郎的女儿,也即凤影的表妹,与我画上的女子是不是同一人。” 她一边说,白嫩的小手一边将装裱好的画展示在李霜白面前。 李霜白正回忆朝堂四位礼部侍郎中,哪一位的女儿能与贺凤影牵扯上表亲关系。 视线落在墨迹正新艳的工笔人物画上,心神不由一顿,问:“这画是九妹请哪位画师画的?” 画面人物细节清晰,连衣褶痕迹都可辨认,而李霜白所知的宫廷画师多擅长铺墨渲染,写意而非求真。 她近来接李昭华的嘱托,要编撰一册医治日常易患病症的药材集,广发民间以普及。 这样一来,一些囊中羞涩无从去医馆看诊的百姓,染疾后想要自行往药铺抓草药,或是去山中采摘,都能有个参考。 免得一味硬熬,错过最开始好医治的阶段。 考虑到百姓文化程度低,写得过于高深是无用功,李霜白预备以图画形式配上直白文字,正缺一位擅长刻画细节,适合送去板印的画师。 “没请画师,是我自己画的。” 经她问起,以为是画上哪儿出现问题,李桐枝低目仔细瞧了瞧。 “九妹小小年纪竟有这等画功,莫不是之前一直在藏拙。”李霜白调笑一句,娓娓道来李昭华交付自己的差事:“九妹可愿意帮忙绘制草药图?” 这是件有益大众的好事,李桐枝自然不会拒绝。 欣然应下后,她想到箱匣中所剩不多的矿石,面露迟疑,轻声问道:“不知皇姐需绘制多少草药?” 李霜白猜到她应当是拮据在颜料上,弯了弯眼睫:“因是要板印的缘故,配图只能黑白,所以九妹以水墨白描就足够。 不过到底是大皇姐给的差事,咱们出力,她出钱,用不着给她省。你且写一张单子来,将你平时绘画所需的颜料全写下来,我去同她索要。” 李桐枝听得有点懵,想着反正六皇姐不会相害,便乖乖点头答了好,预备回去后照她的话去做。 语罢,李霜白的念头重回到李桐枝今日央求的事儿上。 指腹抚至宣纸染料涂抹略不平处,她道:“你说的那位礼部侍郎,应是礼部下辖祠部的顾侍郎。他专掌管贡举之事,当下正值春闱,为避替人舞弊之嫌,我怕是不能立刻登门拜访,需得小半月后,礼部试士结束,才能前去查看——你很急于确定她女儿的身份吗?” 若是实在着急,她与自己外曾祖父报备一声,不理闲话议论,现在去见一见人,倒也没有太大妨碍。 “不是很急……就等小半个月吧。” 李桐枝只是受梦困扰,想求一个心安。 总归距离入夏还有好一阵,即便她的梦真荒唐到能与现实合上,也还有足够时间,不必令六皇姐陷入不好的流言中。 李霜白点了头,又奇怪地问:“你不是才在饮花宴上选定贺凤影当驸马吗,既然想要认识他的表妹,与他说一声不就好了,怎么会来央我去见?” “凤影说自己与表妹没有什么交集,我其实也不是想要认识他的表妹。” 李桐枝不好意思把梦见贺凤影日后会移情别恋向自己退婚的事说给六皇姐听,只含糊道:“就是白天胡思乱想,做了记得很牢的噩梦以后,又恰逢巧合梦与现实有相同处,所以放心不下,想要确定梦与现实不一样。” 虽然没有完全说明,但李霜白知她要查的是贺凤影的表妹,将三个主角一凑,再瞧着李桐枝面上不安,便大致推断出该是梦见出感情上的问题了。 她未曾陷入过爱情,不能体悟这份心情,不愿在不熟悉的领悟发表意见,因而问了另一个她听出的古怪:“什么叫梦与现实有相同处?” “就是我梦见发生伤心事的地方,与忠义侯府内凤影的住处小院一模一样,穿行长廊后也见到梦中见过的莲塘,被吓到的当晚又做噩梦……” 李桐枝的贝齿轻轻咬在唇瓣,问博学多识的皇姐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吗?” “忠义侯府是经久至今的公府改建,当初建国时,不比现在搜罗人才容易,兴建世家大族的府邸,请的应是同一批工匠,九妹约莫从书本上或是旁人口中看到、听到类似的描述,梦见以后再去忠义侯府,便以为噩梦成真了吧。” 李霜白语气稍顿,道:“至于接连噩梦,许是九妹梦中贺凤影做了伤害你的事,现实又再度见他,所以受了刺激。在完全安心不怀疑前,九妹不妨不见他,试试还会不会做噩梦。” 这些话听着有一番道理,李桐枝当下的确怕见到贺凤影后耳边就响起梦中的冷酷话语。 稍踟蹰一番,小姑娘听进了六皇姐的建议。 第17节 因此,当贺凤影下午终于处理完堆积的公务,沐浴焚香寻到李桐枝居住的宫殿外,就吃了闭门羹。 第19章 宫殿的门扉合闭着,枕琴听宫人报说贺小侯爷来了,便从殿内出来,挡在门前,不许他进去。 贺凤影听她阻拦,垂下眼,艰难掩去目中幽深凶意。 阳光落在他的睫羽,在如玉般白皙面容铺开细碎的阴影。 原本随意垂落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向背后微收,握紧成拳。 如果此刻有宫人近身来看,就能见他为忍耐下汹涌心潮欲袭吞海岸的破坏欲,握拳用力得连手背青筋都暴起了。 毕竟平日里贺小侯爷凭着个得宠近臣的名儿,无论是议政殿还是栖凤殿都能自由进出。 一旦入了夜,枭羽卫指挥使想要进的地方,更是连精兵强将都拦不住他硬闯。 偏此刻因侍女转述一句“殿下还在伤心,不想见小侯爷”,不得不止住脚步。 被李桐枝拒之门外,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头一遭。 自昨日分开,贺凤影就一直惦念着她弱弱的哭泣。 以为隔了一日,即便自己携她归家这个过程中有哪里做错,依小姑娘好脾气的性子,应也不会记挂在心里了。 结果是他想得太好,匆匆赶来她宫中,却连她的面都见不上。 预期落空,心中难免烦躁。 他磨了磨尖锐的犬齿,压住自牙根冒出的痒意,勉强向枕琴微笑,道:“惹桐枝难过,的确是我的不是。这样吧,我不久留也不多说,让我进去同她道个歉,问明缘由,也好以后不再犯。” 枕琴觉得他说得有理,念着他们的感情一向亲密,犹豫了一下,道:“那小侯爷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门开了又闭,殿内暖香香气泄露出一缕。 香气若有似无地萦在贺凤影鼻间,不等他认真嗅闻就消失在春寒空气中,了无踪迹。 他仿佛在殿外熬了极漫长的时间,实际不过片刻后,便等来回应。 “我不同你见面。”小姑娘没有再支着枕琴传话,来到门边亲自答他。 还含糊地嘟囔说:“见面我肯定控制不住对你心软,又会同往日一样。” 娇软的声音隔着厚实的门板传来,显得沉闷许多。 怕他责怪他自己,她轻声否定道:“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无端生出心结解不开。你这段时间不要来找我,让我好好想想吧。大道理不管用,答案大约需得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才能接受。” 絮絮说这些,不独为了向贺凤影解释,也是在说服她自己坚定暂时不相见的想法。 纠结捏住裳摆的小手终于松开,她道出自己的决定:“凤影,你走吧,这段时间我们都不要见面比较好。” “桐枝……”贺凤影不意她态度如此坚决,急急近前几步,手掌按在了门上。 只需稍使些力,他就能推开门,看见自己记挂的小姑娘。 然而他还不知她难过是何种缘故,再要擅自违背她的意愿,情况说不定会更糟。 ——或许如她所说,留时间和空间给她会比较好。 长长吸了口气,贺凤影强行说服自己接受,咽下更多无用的劝说言语,选择让步。 不过他还是以恳求的口吻道:“桐枝你不肯同我分担伤心事,至少设个不见面的期限,好让我有个指望。” 李桐枝准备依着六皇姐的教导,好好思考两人关系从青梅竹马成为未婚夫妻后需要面对的所有问题。 毕竟六皇姐同她说,如果能减轻心中不安,静心凝神地入睡,说不定就不再做噩梦了。 可其他事都有想通的可能,唯独要完全消除噩梦生出的不安,怕还是得等到六皇姐确认贺凤影的表妹并非她所梦之人。 因此李桐枝迟疑片刻,答道:“春闱结束之后,我会传书信给你的。” 若证明只是梦中虚妄,便不必提及噩梦内容。 若真是她预知般梦见在现实中从未见过的人,那无论梦见贺凤影移情别恋有多么羞于向他人启齿,整件事听起来又有多离奇,她都得言明,以请求他人帮助。 “春闱结束?” 贺凤影脸上原就浅淡到辨不出的微笑彻底难以维系,唇角下拉出冷峻的弧度,沉默好一会儿才应了下来。 枭羽卫这段时日在监察各地往京赴考的考生,避免有浑水摸鱼藏匿在考生和考生随从中的乱党——他不用算都知道距离春闱结束还有十二日。 整整十二日不能与她相见,分别时间也太长了。 明明好不容易等到她生辰举办饮花宴,定下两人的婚约,怎么相处反而生疏,令她不安了? 果然是他计划得还不够完善,没将这种意外情况纳入考量,以至于束手无策。 想归想,恼归恼,眼下他更关切的却是另一件。 贺凤影的脸上不余半丝笑意,声音却温和地确认道:“我不来寻你的这段时间,你不会准备一直把自己闷在殿内思考吧?” 他忧心少与其他人有社交的李桐枝,就此足不出户,闷得愈发郁郁。 “不会,我答应六皇姐,和她一起完成大皇姐交付的差事,这段时间会去她那儿画画。” 李桐枝诚实作答,免去了他这方面的担忧。 “好,那我就等到春闱结束再来,桐枝需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贺凤影与她轻声道别。 行出一段,他的余光注意到小姑娘在他离开后,大约还是不舍,稍稍将门打开一道空隙,探出身来目送他远去。 他的脚步顿了顿。 情感上有调头回去的冲动,可到底是理智占据上风克制住了,遵从她不相见的意愿,继续向外走去。 离宫后,贺凤影也不去别的地方,径直往枭羽司。 不去李桐枝的宫里看望她,空出的这小半月时间,他刚好把搜罗来的凌乱皇商罪证整理好,推进报复李玉蟾的进度。 早些帮小姑娘出这口恶气,说不定也能哄得她心情好些。 至于他自己心中的郁闷,倒多得是办法舒解。 上次间海郡戏班的审问已然出了结果,虽不是真正幕后主使,但也应略了解情况的间海郡王被命令入京请罪,当下就在京中,还没有正式给个处置。 终究是皇上的堂兄弟,仅是知情不报的糊涂罪过,在他进京请罪,行叩拜大礼之后,就不好动刑处罚了。 贺凤影了解皇上的性情,不能刑伤间海郡王,皇上心中一定不爽快。 为解君忧,不能在郡王身上留伤痛,也得在他的心上烙下永不能忘的痕迹。 “你去招待间海郡王的鸿胪寺一趟,邀郡王前来诏狱长长见识。”贺凤影向身侧立着的墨衣青年吩咐道。 对方观他今日出宫来,周身气压就一直极低,猜到该是昨日从忠义侯府匆匆离开的九公主到今日仍没有与他重归于好。 处在负面情绪中的指挥使可不是好相与的。 青年冷硬的心不免对今日受刑的凶犯和受邀观刑的间海郡王生出些同情来,但什么都没说,依着他的吩咐,前往鸿胪寺。 * 次日,不知具体经历过什么的间海郡王仿佛用汗水洗了个澡般,脚步虚浮地被放归鸿胪寺。 从表面上看,他的确没有受到任何刑罚。 手臂和手掌上的伤口,都是他自己慌张试图逃出刑室时,不慎在围栏上擦破了油皮。 但他显然受惊过度,下了马车仍然神情恍惚,一双手止不住尝试去摸自己肥胖的身体上各处器官有没有缺失。 口中还念念叨叨地道:“这是我自己的眼珠子……还在还在……数一数,手指也是十根,没少没少……” 等进入鸿胪寺,见到跟随他一同进京的宠爱侍妾,被她关切问起在诏狱中的遭遇,他竟双眼发直地猛扑上去,要掰开她的嘴,看看她的舌头还在不在。 侍妾没反应过来,忽然受他蛮力,嘴角被撕拉破,不免惊叫一声,挣扎几下试图挣脱,把唇上精心涂饱满的丹朱口脂染了他满手,如鲜血一般。 郡王却恍若未觉,看见她口中红舌仍在,还乐呵呵地庆幸傻笑:“你的舌头没被拔掉,还能向阎王求救呢,小心肝儿,记着在诏狱不要骨头太硬,老实交代能有个痛快死法。” 语罢,他的精神像是到达阈值,直直倒了下去。 鸿胪寺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请医师来又是掐捏人中又是熏艾,忙活好一阵都没能把人弄醒,只得遣人去宫中请命,拜托皇上遣派位御医前来看看。 皇上乐于探明他的身心情况当笑话听,立刻遣了御医来。 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没被完全吓疯,但想要恢复如常,怕是得远离他最恐惧的诏狱,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有可能。 满足于笑话的皇上召了贺凤影去,没言明缘由地赐下不少物什,一时间,他得宠御前的名声倒是更胜从前。 可惜春闱还没结束,仍然见不上李桐枝,得了赏赐的贺凤影面上还是没见什么笑影。 到长公主处禀明春闱可疑人员情况时,稍微了解内情的李昭华便支着面颊,调笑般问道:“怎么,九妹还没有与你和好吗?” 第20章 “殿下若是别无他话吩咐,我便告辞了。”贺凤影没心情闲聊,等李昭华给个肯定答复,就要离开。 “唉,你这人太无趣了。”李昭华叹息一声。 见他把这声叹息当默许离开的信号,准备抬步往外走,她稍稍提高声调,问:“见不到九妹的人,九妹的画你看不看?” 果不其然,贺凤影熄了离开的心思,向她看来。 她将李桐枝绘制的几副草药图铺开在桌面,展示在他面前。 虽然图没有上色,只以狼毫笔勾勒出轮廓,再浅浅铺墨黑白,但如此简单的画法,李桐枝却能在抓准形的同时,绘出神韵,足以见天赋惊人。 李昭华双臂环胸,虽不是第一次看了,但也不禁啧啧称奇,道:“我从前没关注过九妹,不知她小小年纪有这么高的丹青造诣。贺小侯爷与九妹亲近,应当知道的吧?” 行至桌边站立的贺凤影,垂眼看向画作,目光描绘过每一处墨痕。 他轻轻颔首,眉宇舒展,声音不自觉放柔和:“自然。桐枝精于画技,上色尤其灵动自然,殿下若能见她完整的工笔画,一定会惊喜更胜现在。” 可惜李桐枝许久不动笔。 贺凤影早在幼时便知她喜爱同她的母妃学习绘画。 在许才人病故后,他为宽慰她的伤心,曾提及另购颜料和画具进宫,让她闲暇时能继续这项爱好。 然而李桐枝从来不肯收他补贴的银两,也不收太贵重的礼物。 第18节 因清楚作为颜料的矿石昂贵,所以她立刻摇头不接受。 小姑娘谎言说她作画仅会用母亲留下的画材,言即便贺凤影买来她也不会碰,白花这份冤枉钱,她甚至会很生气。 毕竟她不清楚他在直属于皇上的枭羽卫中有足享富贵的俸银。 她以为他得到的一切都是蒙受父荫,并不稳定。 虽然当下得宠御前,她父皇时不时会行赏赐,但没有正经的官职,便没有月俸,难以存下积蓄。 李桐并可不希望他挪用大笔忠义侯府的钱财,全花在她身上。 在这件事上,她很坚持,任他怎么劝解都无用。 贺凤影无奈,除开带进宫的吃食糕点外,只能为她谋些她不了解、看上去价值不高的东西作为礼物,当面时哄她说不贵。 就比如赠予她的雪团奶猫,没有一丝杂色又是乖巧亲人的品性,是他花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她问起时,他却言是花费五两银子买来的小宠。 “霜白替她递了所需画材的单子来,我尽满足了。” 李昭华摩挲着手里一条凤眼菩提手串,每颗佛珠都已盘得颜色鲜妍。 她微蹙起眉,道:“可画材是我该给予的支持。若谈我应如何谢她帮助,一时倒没个准主意。贺小侯爷既了解九妹,不如你来给我个建议?” “殿下问我?”贺凤影一扬眉。 他善谋人心,最知如何尽可能博取利益,因李昭华没有将回报圈定在实物上,毫不客气地答说:“那请殿下往后不要辜负桐枝称你一声大皇姐。” 李昭华哑然失笑:“失算了,你小子竟讨我的承诺,当真贪婪。罢了,桐枝的确合我心意,我应下了。” 她将凤眼菩提手串放下,不甚在意地搭在笔筒上,道:“既然要正经将她视作皇妹,那就把冲动暴躁的八妹从她身边调开吧。” * 李桐枝并不知他们的对话和计划。 虽然与贺凤影整整十二日不见,算是久别,但她接下绘画的差事,每日都来到六皇姐宫中。 在愉快地画画之余,同皇姐聊天,日子过得很充实。 兼有自己如皇姐所说,不与贺凤影见面就不再每夜噩梦,虽然心中不时对贺凤影萦起淡淡的思念,但心情一日好过一日。 尤其她与六皇姐的关系越渐亲近。 李桐枝辨出皇姐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只是表色,真实的她其实有问必答,甚至有求必应。 熟悉后更是能在生活各处感受到皇姐无微不至的细致体贴,说笑交谈都很轻松——全然不是传言中毫无情绪的泥人塑偶。 偶一次,不小心把这听来的形容向李霜白说漏嘴,小姑娘怕惹皇姐不快,慌忙补救说:“即便是泥人塑偶,六皇姐也一定是端坐莲花宝座上的菩萨。” 宫人对自己的描述,李霜白有所耳闻,不曾上心过。 听李桐枝真心实意称这一声菩萨,却是被茶水呛得咳嗽好几声,面颊憋得通红。 好不容易平复喘息,不由嗤笑道:“这评价倒稀罕,只是我没有救济旁人的好心,自私自利得很,可不要人来拜我求我。” 想到她这么评价自己的来由,李霜白一五一十道出心路历程:“大皇姐来那一回,我是看不惯八妹,嫌她吵,并非想要帮你。后来八妹带你闯我的宫室,我愿助你也是因你受罪缘由在我,是我亏欠在先,需得弥补。” 语罢,见李桐枝微鼓起粉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本平铺直叙的语气放柔和:“九妹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是觉得... ...”李桐枝不太擅长否定人,一开始语气踟蹰。 受她眼神鼓励,才把话说流畅:“我是觉得无论皇姐怎么想的,行动上都是帮了我,我就该感激你。 况且,皇姐本来就是好人呐。之前抄录出余老先生的书册,明人道理。现在又在为百姓编撰草药图鉴,医人病症。哪里自私自利了?” 李霜白愣了愣。 李桐枝眼波潋滟澄澈,倒令她的话答不出口。 前言不论,她会抄录、编纂书册和图鉴,仅仅是看清了局势。 她明晰即便五个兄弟和他们的母妃加起来,在父皇心中也抵不过大皇姐和皇后十分之一。 且大皇姐的能力和心志远胜过其他愚蠢争权的兄弟。 李霜白判断那张素来由皇子占据的龙椅,下一任主人必是一位女皇。 这是更多出自于私心的判断——她希望大皇姐继位。 因为身为公主的她具备超过自己身份的野心。 她向往有朝一日,能同她敬仰的外曾祖父一样,担起宰相之职。 李霜白饱览书籍,不辍学习,自负自己的文采和见识不弱于朝堂上任何一位官员。 难就难在性别上。 会任用女官的皇帝只有女皇。 为了自己的抱负有实现的可能,她放弃也许会绊住自己脚步的婚姻。 不惜豪赌一切,站队大皇姐,不遗余力地助益大皇姐实现所有想法。 至今为止,因她特立独行,言她性情孤僻冷淡的蜚语流言很多,来说她是个好人的却仅李桐枝一个。 李霜白心中泛起古怪的新奇,有些难为情地后仰靠向榻上软枕。 目光不好再与皇妹对视,移开后落在虚无处,她尴尬道:“你觉得好的主意都是大皇姐拿的,了不起的也是她,你要赞就赞她吧。” 小姑娘听出她情绪上的变化,可不能完全明了缘由。 削葱般纤细的手指迟疑地扣在她落于桌面的衣袖袖摆,轻声问道:“皇姐,我哪里说错,惹你生气了吗?” 李霜白瞧向她。 观她瑰色唇瓣抿起,心中大概开始措辞道歉,只好扶额叹息否认:“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自己追随的大皇姐贤明,自己帮她行事,分得些荣光也是自然。 就是没想到,较之辞藻华美的恭维话,皇妹一句简单却真诚的赞语更加触动心弦。 怕继续深入聊这个话题,引来皇妹说更多会令自己难堪的话语,李霜白生硬地调开话题:“我虽然还没能见上顾侍郎女儿,但是使人打听了些相关她的事。” 李桐枝的心忽然被提溜起。 静默片刻,涩声道:“皇姐你说吧,我准备好听了。” “顾家多是侍郎夫人赴宴,顾小姐不常参与贵女的社交,相关她的消息寥寥。不过你那画上女子负手持剑,我听闻顾侍郎在文臣中的确算剑术好的,年轻时还有个诨名唤十四州,取典在一剑霜寒十四州。” 李霜白娓娓将自己听来的消息言出。 若换作从前的她,讲明听来的所有消息后便该停止,不会多作评价。 偏现在见李桐枝脸上的血色消退,心尖上的嫩肉仿佛被小虫噬咬几口。 李霜白下意识宽慰道:“顾侍郎是顾侍郎,我听说顾小姐出生前,他就进入礼部,多半忙于繁杂事务,没有时间将剑术传授女儿。何况你画上女子笑得开朗明媚,顾小姐如果真的性情外向,不该贫于社交,你想想是不是?” “嗯。”李桐枝声音细微地应了声,可蹙起的秀眉仍然没有舒展。 李霜白心生懊恼,后悔自己在明知这消息不利的情况下,还把消息说出口。 为转移话题招李桐枝心慌,这笔账大亏。 若得多日安宁的皇妹因此重新续起噩梦,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为了弥补,她只好放软声,道:“你别胡思乱想,距离春闱结束也就两日了。我已给顾侍郎府下了拜帖,言明两日后会前去他府上见见顾小姐。是与不是,很快会有明确答案,无需你猜。” “我知道了。”李桐枝勉强牵动唇角,反过来安慰她:“无妨的,皇姐为我打听消息,让我对坏结果有心理准备是好事。” 李霜白更后悔了。 第21章 惦念着顾小姐很有可能会剑术,即便李桐枝努力说服自己宽心,也连着两夜都躺在绣床上辗转难眠,直到被深沉的睡意裹挟才会失去意识。 幸而虽然难以入睡,但是没有做噩梦。 只是需要绘制的草药还没画完,早晨起来,需要忍下睡眠不足的难受,仍然去到六皇姐宫中。 为免皇姐发现自己没睡好而心愧,李桐枝细心地请枕琴用脂粉掩饰好自己眼下淡淡一圈乌青。 妆办完,对镜仔细照了照,觉得不会露出破绽,这才前往皇姐的宫室。 可惜李霜白记着自己失言,对她多有关注,没有错失她在倦意上涌时偷偷偏脸打了几个小哈欠。 卷翘的鸦色睫羽染上潮意,水灵灵的圆瞳与漏入室内的阳光相映,看起来亮晶晶的。 李霜白一时看得出神。 在宣纸上画好有止血功效的阴行草,搁置下画笔,小姑娘注意到皇姐看向自己的目光,不禁莞尔,露出个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明丽笑容,欣然道:“皇姐,我画完了。” “嗯。” 李霜白被她唤回神,应了一声。 缓步行至李桐枝身前看了看画,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丝绢手帕,动作轻巧地拭去李桐枝柔软面颊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墨迹。 她道:“我叮嘱侍女熬煮了牛乳,加了糖,桐枝既然困倦,不妨饮些牛乳,在我宫殿侧室小睡一会儿。” 李桐枝没想到还是被皇姐抓住自己犯困,面颊泛起霞色,乖巧点了头。 将小姑娘安顿好,目视着她安眠,李霜白走出侧室,匿入眼尾的浅浅笑意消失,向侍女问:“马车备好了吗?” “马车早已等在宫外,殿下随时可以出发。” 李霜白颔首,整理了一下颈间斗篷的系带:“那便走吧。” 马车行驶向顾侍郎的府邸,车轮偶碾过地面的小石头,会稍稍颠簸一下。 车厢内,李霜白的唇线绷紧,眼中漠然没有感情。 与她关系较亲近的侍女试探性开口问道:“殿下抵达顾侍郎府邸后,若发现顾小姐真是惹九殿下不安的那个人,准备如何做?” “向大皇姐禀报一声,请我外曾祖父寻个合适的外省按察使,与顾侍郎换换职位吧。反正都是正三品,顾侍郎能去地方为百姓办些实事,外官也能见见京都繁华,没什么不好的。” 李霜白微掀起马车帷裳,瞧着沿途来往行人和各色商铺,未仔细思考便给出答案。 想来是心中早就定下这个主意。 第19节 顾侍郎离京,还未出嫁到夫家的顾小姐自然得随同一起离开,无论李桐枝梦见的是多不好的事情,都不会有成为现实的可能。 虽然京官外调品阶不变,其实有暗贬意味,但顾侍郎若是个真正有本事的人,能做出实绩,在地方想要晋升比在英才济济的京都简单得多。 利弊相抵。 李霜白放下支着帷裳的手。 原不受阻碍的阳光被纱质帷裳挡得朦朦胧胧,车厢内的光线顿时黯淡。 李霜白轻声自语:“桐枝日日来帮我的忙,总不能叫她往后夜夜不得安眠。” 马车停在顾府前。 于府外静候已久的顾侍郎与侍郎夫人都迎上来。 李霜白在外人面前向来寡言,听他们问候完,只是小幅度点点头算作礼貌地回应。 被引入候客厅,李霜白坐定在厅中主座,并不说长篇大论的客套话,直言相询:“顾小姐呢?” 侍郎夫人梗了一下,向厅外望了一眼,面有难色,道:“嘉莹现在怕是还不能来见殿下。” “我早先给顾府下了拜帖,今日还刻意出宫来一趟。”李霜白抬眼,看向面色惶惶的侍郎夫人。 她心起恼意,通常古井水般无波无澜的黑眸仿佛覆上一层冰,语气依然平和,话却说得重:“你现在与我推脱说她不能来见我,我想问问,顾小姐是犯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连露一面都不行?” 这个罪名一经扣下,可了不得。 侍郎夫人慌忙否定:“并非如此......” “母亲,我来了。” 女子轻柔的嗓音如雏鸟新生的绒羽般拂过,将侍郎夫人从无措中挽救出来。 李霜白循声看去。 先入厅来的却不是说话的人,而是一把伞面全部被刻意涂黑了的伞。 伞被收拢,伞下女子竟还戴着顶幕离。 镶缀在帽檐的一圈皂纱垂下,长到可以障蔽全身,只影影绰绰能观她身形曼妙,看不清面容如何。 李霜白因这事先未料想到的情况蹙起眉,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门扉在女子进来后合闭上,府上的下人熟练地取来屏风,遮挡住自窗户透进来的光。 顾嘉莹歉意地向李霜白的方向福身一拜,启唇解释道:“六殿下误会,我一旦见光,皮肤就会起红疹甚至水泡,白日通常不离屋舍。母亲心怜我才希望拖得晚些,到日头小的时候让我来,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她。” 为证明自己的话,她抬起手,将方才行走时不慎暴露在阳光中的手背给李霜白看了看。 她的皮肤是全无血色的病态苍白,因而手背上那小片红肿更显得可怖。 顾嘉莹身患这个病症,不参与贵女间的社交便解释得通了。 幸好顾家将她保护得很好,外人全然不知她身有隐疾,她的病痛就不会被当作谈资,流言无法二度伤害她。 李霜白明悟自己方才的言语过分,逼着顾嘉莹亲口交代生病无异于揭人伤疤。 因此立刻站起身,向她道歉:“抱歉,是我妄语了。” 不待顾嘉莹回应,跟随在她身侧一直气鼓鼓的男童终是忍不住道:“你能认错就好!老天无眼,使我姐姐患病,可她人品极佳,不能容人说闲话!你......” 四岁出头的男童不能理解他叫嚣的对象有多高贵的身份,快言快语,一味护着自己姐姐说话,还是被反应过来的顾侍郎叫了停。 顾嘉莹忧李霜白怪罪弟弟无礼,连忙将她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道:“殿下不是来见我的吗,请容我解下幕离说话。” 她身上用于阻挡阳光的防护措施被全部拿去。 先前看见顾嘉莹那双骨骼纤细、可见青色血管脉络的手时,李霜白便判断顾嘉莹不可能有舞剑的本事。 现在更是有明确答案了。 显露在李霜白眼前的少女,形象与李桐枝所绘的梦中女子没有任何一点相似。 因常年不见光的缘故,顾嘉莹的一切都颜色浅淡。 发色与眸色皆是黯蒙蒙的灰色,此刻虽然水色的唇微抬起弧度,但一双眼中是几乎要满溢出的忧虑。 她想不通没有过交集的六公主为何忽然点名道姓要见自己,担忧自己会为家里招来祸事。 “我来寻你是因一个误会,现在已确认这个误会与你无关。”李霜白并不提李桐枝,模糊将事由推脱成误会。 给出明确答案,安顾家上下的心后,便准备就此告辞离开。 毕竟自己的身世背景非同一般,再继续留在这里,只会令他们联想到更多,陷入更深惶恐。 离开前,她抿抿唇,向顾嘉莹道:“今日是我说话不顾忌,冒犯顾小姐了,之后若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弥补。” 给出承诺是为求自己心安,李霜白并不睬他们对弥补的推脱,离开顾府,径直登马车回了宫。 宫殿侧室里,李桐枝还没有醒来。 李霜白没有打断她的睡眠,静静坐至旁边椅子上,取了书架上一本书看。 室内只有铜塑仙鹤滴漏偶滴下水来的滴答声和书页被翻过的轻微摩擦声。 约莫两刻钟后,李桐枝醒了。 猫儿般伸了个懒腰,她才发现在不远处坐着的是六皇姐,而不是侍女枕琴。 端正了坐姿,将外衫套上,没等她开口问候皇姐,李霜白先一步主动道:“我刚从顾侍郎府中回来,见过顾小姐了。” 她顿了顿,措辞如何在略去顾嘉莹病症的同时,令小姑娘听明白。 李桐枝的外衫还没穿好,小手紧张地揪紧盘扣,杏眸带着期待和恐惧看向皇姐的方向,等待她的下文。 “顾小姐与你绘制的梦中人没有任何相同之处,若要夸张些形容差距,可以说一个如日般灿灿,一个如月般皎皎,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李霜白语气笃定,化解了自从做噩梦以来的这段时间李桐枝心中积攒的所有不安。 她连外衫地盘扣都不扣了,雀跃地趿上鞋,近至李霜白身前道谢:“辛苦皇姐为我奔波,是我想多了就好!我应了凤影说等春闱结束就会传书信给他,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这就回去给他写。” “有什么好写的。” 李霜白替她将盘扣扣好,抚平她衣裙的褶皱:“与其耽误慢慢想、慢慢写的时间,不如我让人替你传个口信给他,就言请他来见你,有什么要说的都可当面说。” 李桐枝觉皇姐这个主意更好,点头同意。 担着捎信差事的侍女来到忠义侯府,言要见小侯爷,却被府上下人引路到府上原该安顿客人居住的地方,不禁疑惑道:“贺小侯爷没有自己的住处吗?” 下人答:“侯爷嫌他自己住处风水不好,招工匠全拆了重修,还没修完。说来也奇,他连水塘都填平了呢。” 第22章 贺凤影记着李桐枝说春闱结束后会递书信来的话,今日未去枭羽司,一直留在忠义侯府中。 宫女来时,他正心浮气躁地以朱笔批阅一批文书。 这批文书在枭羽司内部称阎王帖。 会在诏狱受刑的犯人皆担着死罪,既然进了诏狱,断然没有被放出去的可能。 其中那些将所知情报都交代完的无用犯人,名字就会被列入阎王帖。 若得指挥使的仁慈勾决,就可被痛痛快快一刀了结性命去见阎王。 若是被否,那他们就是杀鸡儆猴给下批犯人看的鸡,要么熬不住刑罚,在这个过程中痛苦死去,要么熬住了刑罚,随便弄点药续上命,等下一场再用。 虽然结局同样都是死,但瞬息断命和活生生被折磨死,从体验上来说是天差地别。 在李霜白遣派的宫女传信之前,素来没什么仁慈心的贺凤影已将十来封阎王帖全否了。 剩下的阎王帖原也该是相同的结果。 毕竟养诏狱中那些已经无用的犯人完全不费事。 每日分点水,想起来或是有心情时,就投入些食物药材吊住他们的命,饿死病死他们也没关系,能算是比较安乐的死法。 可守在外的亲随忽然推开门,来向贺凤影禀说,宫女传来李桐枝的口信,要当下邀他进宫。 悬停半空的朱笔未落下,贺凤影愣了愣,反应过来是李桐枝邀自己相见了,面上立刻如冰雪消融般露出笑容。 桌案上剩下那五封文书,他便不仔细查阅下属们归纳好的文字口供了。 随意看了一遍犯人的名字,稍回忆一下他们的来历,确定了都不是需要刻意留下活口日后复审的犯人,便提起朱笔,给他们直接判处出结果。 由于心情忽然明朗的缘故,他决定看在善心小姑娘的面子上,将他们全部勾决了。 为等待李桐枝来信,贺凤影早就收拾齐整了,当下工作结束,别无其他需要准备的,便嘱咐亲随把文书送回枭羽司。 然后他不再耽误时间,大步行出侯府,取来快马,随宫女往皇宫去。 再度见到小姑娘白皙娇柔如羊脂的面容简直恍如隔世,这段时间贺凤影一直压抑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 今日的李桐枝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因为从六皇姐宫里回到自己宫室的李桐枝想着两人久别,自己上次又是无理取闹般拒了他前来探望,需得好好打扮一番向他道歉,因而换上了一身月白色长裙。 长裙由如雾般柔软的绸缎面料制成,正是那匹曾被内务府主事贪去的湖州贡品。 为向她赔罪,免遭追究,内务府另两位主事花重金请绣娘在制衣上多下工夫。 量身裁出的成品于胸口处以金线刺绣一朵木芙蓉花,配上她乌云般鬓发间点缀的同色堇青石步摇,美轮美奂,足以触动任一少年郎的心弦。 更不用说原就倾心于她的贺凤影。 自踏入殿门,他的视线就没有一瞬离开她,甚至忍不住短暂驻足欣赏,神情专注。 看得李桐枝心中生出羞意,赧颜如醉,连耳垂都烫红,不好意思地轻声唤他:“凤影,你坐来榻上,我有话同你说。” 她得好好为自己因做梦向他使性子的事道歉。 贺凤影却不希望她一味将过错认在她自己身上,莞尔应了好,凤眼弯起弧度,道:“我也有想要问问桐枝的事儿。” “那你先问吧。” 李桐枝以为他该是要问自己为什么从忠义侯府逃走,又为什么在次日拒绝他再来访。 正琢磨着应当如何把自己闹出的乌龙说清楚,便听贺凤影道:“我招来的工匠给我提供了好几种设计方案,我瞧着没有偏好哪种,需得桐枝帮我定个主意才好。” 小姑娘没想到他会说出个仿佛毫无关联的事情来,羽睫扑扇几下,有点呆愣地问道:“工匠,什么工匠?你要工匠设计了什么?” “嗯,我找来了一批负责建筑的工匠,要他们重新设计我的住处。” 第20节 贺凤影含笑解释道:“我父亲得到皇上赏赐的府邸之后,单是改建了我母亲与他自己的住处,我的住处就只打扫一遍。 我从前年纪小,不好向父亲要求改建,竟就一直忘了这件事,如今既然定下要当你的驸马了,就得借这个驸马身份好好用一用,央我父亲重修我的住处。” 他试图将改建住处的原因全揽在他自己的身上。 可李桐枝不傻,怎么会不明白他忽然改建的缘故,肯定是由于自己才走进他的院落就慌张逃跑。 拜托六皇姐确认了他的表妹根本不是自己梦见的人,现在的小姑娘为自己因梦做出的蠢事内疚极了。 咬了咬唇,她道:“其实你的住处没什么不好,不用重修。我就是巧合在噩梦里遇见不好的事儿,又在现实里见到差不多一样的地方,被吓了一跳。” 贺凤影暗暗想,都是同她噩梦中相同的场合了,比风水不好更加不祥,难道还没有改建的必要性? 他可还想带她再次回家呢。 因此,他决定等李桐枝挑选完她喜欢的,必得多叮嘱工匠一句,要改得同以前没有一丁点相似度,任何类似的元素都不留。 不过向李桐枝开口时,他就换了个说法,柔声劝道:“桐枝现在说不重修太晚了,我住处可全拆光了,我都在府中客房住了有十日。客房比不上自己居室舒坦,桐枝快替我拿定主意吧,我好得个安生住处。” 贺凤影故意将自己形容得可怜。 既言客房窗隙门隙过大,不仅漏风还很吵,又言屋顶有漏,月光打下来太亮,夜里常常睡不着,且一旦遇到雷雨天气,必要遭大罪。 仿佛他明明是居住在侯府的客房,却跟流离失所、露宿野外差不多。 果然李桐枝舍不得听他受苦难过,寥寥几句话便将她哄得心软。 她顾不上仔细思量这么破败的房子,怎么可能会安排府上小侯爷住进去,点头同意道:“那你把设计方案都给我看看吧,让工匠赶紧动工重建你的居所。” 图纸全铺在桌几上,李桐枝几乎看花了眼。 其实她也没有特别的偏好。 工匠们提交的几份方案各有各的优点,小姑娘认真地全部看完,比对以后,不太确定地挑选出了一份,自小桌几推给他:“好像这份比较好。” 贺凤影接来设计图纸,根本没仔细看就附和道:“是呢,还是桐枝的眼光好。” 李桐枝局促地抿抿唇,欲言又止。 掩饰般饮了一口茶水,见他仍是没发觉地笑盈盈瞧着自己,说一堆完全不会重复的溢美之词,只好面颊泛红地提醒他:“凤影,你把图纸拿倒了。” 贺凤影神情微顿,将拿倒了的图纸重放到小桌几上,道:“总之,桐枝只需要明白你喜欢的,我自然会喜欢就好。” “嗯……” 即便贺凤影不说,李桐枝也感受到了这层意思。 只是方才他都不知自己选的到底是哪个方案,竟能从审美夸到对房屋构造的天赋上,实在过于浮夸了,李桐枝没忍住中止他的话。 她轻轻嗔道:“不知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多花言巧语,可别将虚情假意也学去。” 贺凤影不吝于说明自己今日古怪的缘由:“不是说花言巧语最益讨人欢心嘛,我可得多讨好你,若能一直哄得你开心,应就不会再有下次误会分别了吧。” 他叹息一声,发自肺腑地感慨道:“整整十二日见不上你的面,只能空牵挂,当真太难熬了。我算是知道为何时常听有人为害单相思痛苦了。” 李桐枝闻言,愧意愈深,纤细修长的手指摸到他袖缘处,把最开始就想说的话轻声道出:“抱歉,我脑子笨竟信了梦有可能是真的。” 她轻轻垂眼,有些纠结地将手指搅在一起:“见不到你其实也很思念你,但怕胡思乱想做噩梦,又不敢那么深刻地思念。” 贺凤影完全没有怪罪她的想法,不过直抒胸臆一次。 听她道歉,下意识应了“不怪你”。 怪只能怪扰她睡眠的噩梦,怪原先修建侯府的工匠弄出她梦魇的设计。 李桐枝瞧着他近在咫尺间的如玉面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轻声道:“凤影,你再过来近点。” 贺凤影依言倾身向他。 馥郁香气忽然近至鼻息间,一个温热的吻浅浅在他面颊印上。 为表明自己的心意,李桐枝学着之前他吻自己,鼓起勇气,按捺下羞赧,道:“你不是在单相思,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的唇瓣看起来就柔软得不可思议,触感更是。 贺凤影仿佛摔进云里,忽然摔懵,灵巧的舌发挥不了作用,失声难应她的话,只一颗心被澎湃浪潮高高抛起。 许久,才低低笑道:“若要论讨人欢心的本事,必得给桐枝评个状元。” “我很认真说的,你怎当我是玩笑呀。” “没有当玩笑,就是我实在太高兴。” 腻在一起的两人,又絮絮说了好一会儿绵绵情话,直到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 开始时还无法分辨发生了什么事儿。 直到李桐枝推开榻边小窗,听清那嘈杂的人声中最有辨识度的尖锐嗓音:“贺凤影,你这个卑鄙小人,你给我滚出来!” 是应当在禁足中的李玉蟾。 第23章 李玉蟾上一次闯宫,害得李桐枝大病一场,心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以至于现在听到她的声音,即便没太听清她说什么,也有想要把自己藏起的冲动。 小姑娘小心把身体蜷缩起,期许着宫人能将她拦住。 可念及李玉蟾不达目的总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性格,又觉即便阻拦一时也无用,所以没抱太大希望。 嘈杂声渐近,这回李桐枝听清楚了她叫骂的是贺凤影。 小姑娘勉强从恐慌中挣脱,看向岿然不动的青年,催促道:“皇姐是来找你麻烦的,你别留在这儿了,快从那扇窗户出去,走我宫殿后门离开。” “无需躲她。” 贺凤影的好心情因李玉蟾的到访戛然而止,正寻思该要她多付出什么代价合适。 凤眼眺向窗外,眼眸沉淀为近乎凝滞的夜色,危险且深沉。 可一旦移目回李桐枝的面上,目光便柔和如砚台溶水化墨。 他满心爱怜地将她冰凉的柔荑轻轻执在掌心,渡去温度的同时,温声安慰她道:“别怕,她已经失去能倚仗的一切,不再具备威胁。” 李桐枝懵然不理解,贺凤影却对李玉蟾会愤怒来找自己算账的缘由心知肚明。 这十几日未与李桐枝相见,他可没有虚度光阴。 借各种渠道终于收集齐了李玉蟾母家的罪证,他在三日前整理写成折子,以忠义侯之子的身份,自明面呈递给了皇上。 因此朝臣皆在议政殿听到皇商梅家诸如“私自转售盐引”、“暗中教养瘦马歌姬贿赂官员或转卖高价”等斑斑恶劣事迹。 单一桩、两桩或许只是罚些钱财,不会伤筋动骨。 偏集中在一起,忽然在前朝发难,没有给梅家留任何私下斡旋商量的余地,还让后宫中的梅昭容没有机会求情。 梅家所能做的,只有在判决下达之前,尽量将财产交给家族中有可能不被罪及的族人,为梅家留下日后东山再起的希望。 然而他们没能得到转移财产的时间。 因李昭华在两位皇妹中有了明显偏爱,应允提供帮助,折子递上去后,辨别证据真伪的进度推进得异常快。 到今日,的确该出判决结果了。 依法裁判的话,梅家除主要经营者外都罪不至死。 李玉蟾虽然享受了不少梅家富裕的好处,但也仅是从此断了母家的经济支援,不会被连带追究罪责。 在贺凤影看来总还是不够痛快。 不过李玉蟾主动来找麻烦,他倒很期待与她当面相持。 如果能再得到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便可早点实现长公主口中发落她远离李桐枝的承诺。 然而在殿内等了一会儿,外间的吵闹者仍是没能成功闯进宫中来。 枕琴领着人在拦。 李玉蟾始终未能前进几步,心中不耐烦,忍不住大声斥骂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阻我!” “八殿下禁足之罚未除,怎敢无旨擅出,来闯九殿下的宫室!”枕琴不惧她的无能狂怒,拿捏着她一定是违命的错处喝问她。 李玉蟾噎住,气场弱了一截,强撑着骂道:“事后我自会同皇后娘娘说明,宫中主子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个奴才插话!” 她竖起眉,指挥着自己手下宫人赶紧把拦路的人都打走。 可今时不同往日。 李桐枝宫中的宫人经这段时间,对这里有了归属感。 虽除枕琴外,仍然没谁敢出言顶撞八公主,但至少会团结起来拦她。 毕竟八公主之前闯宫遭到了惩治,且皇上出席九公主的饮花宴,两位公主的地位看起来已不如从前悬殊。 尤其是当下李玉蟾母家被发落。 消息虽然还没有在整个皇宫完全传开,但她自己宫里的人都听说了。 他们因此心情忐忑,熄灭了过往的嚣张气焰,都消极怠工,不愿冲锋陷阵作那个突破防线的人,自然久久无法为李玉蟾开辟出一条进入殿内的道路。 李玉蟾恼得不行,竟也不顾体面了,狠狠踢了一脚面前挡路人的膝盖,胡乱挥动巴掌打人,自行厮打着要闯进宫里去。 她闹得激烈,宫人怕动作间不慎伤到她,都不敢还手,只得在她逼近时稍稍退开躲一躲。 枕琴不能静看她进殿内,对她也无任何敬意,正要去她跟前挡,殿门忽然自内部打开。 贺凤影走出。 他平静地直面李玉蟾灼人的目光,甚至如视戏台上丑角儿般,轻抬起唇角微笑,明知故问:“八殿下要找我吗?” 李玉蟾恨得双目赤红。 若非中间隔着不少人,连他的衣角都难以接触到,怕是立刻要扑上前啖血食肉。 她表情扭曲,咬牙切齿地指着贺凤影,狠声骂道:“旁人称你一声小侯爷,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说到底就是个下贱侍卫的儿子,竟敢对我母家下手!” 贺凤影不为所动,品着她自以为的尊贵,脸上嘲意愈浓。 “梅家从前不过是焦南郡小小糖水铺子,侥幸受陛下皇恩成为大衍皇商,却目光短浅,犯下累累罪案。八殿下不满,该去追究你愚蠢低下的亲戚,或是去向裁判结果的陛下道不公。” 李玉蟾的愤怒攀升至新高度,偏偏贺凤影一字一句皆是事实,她反驳不来。 第21节 余光望见总是如幼兔般任她揉捏欺凌的李桐枝。 发现小姑娘忍着害怕行至贺凤影侧后方,牵动他的袖缘,似乎是想要唤他回殿里去躲着,她怒意发泄的目标当即一转。 曾划破过柔嫩肌肤的丹蔻指尖愤恨指向李桐枝:“我倒忘记他定下要成你这小贱人的驸马了,肯定是你撺掇的,你果然同你母亲一样下贱!” 贺凤影面色沉下,目中流露出森然寒意,右手控制不住落在腰际悬系的长剑剑柄上。 可感受到轻轻曳住自己衣袖的小小阻力,到底合了合目,缓缓吸了一口气,忍下当着她面伤人见血的杀意。 他将小姑娘娇小的身形完全挡住,冷冷道:“我将成为桐枝的驸马,自然为她出头——八殿下不是也定下了婚事吗,朝堂上怎不见你未来夫家为梅家道只言片语。” 这话刚好戳在李玉蟾的痛处。 她之所以不顾禁足未除,怒不可遏地奔赴来找贺凤影算账,不仅因为梅家倒了,还因为安诚公以梅家获罪之名,退了家中儿子与她的婚事。 连可期待的婚事都失去了,这才在听说罪魁祸首进宫后完全无法控制情绪。 李玉蟾气得几欲呕血,趁着宫人都分神听他们说话,不管不顾地大力推开所有挡在面前的人,拔下发髻上一根尖锐的银簪就要往贺凤影身上扎。 贺凤影并不躲避。 如果他想,李玉蟾毫无章法的攻击根本碰不到他。 可他更坏心,稍抬手,以手背蹭过簪尖,容着她在皮肤划破浅浅一道伤口,然后装作吃疼的下意识反应,有明确目的地小幅度以手臂挡开她。 李玉蟾攻势未尽,陡然失了平衡。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撞向了旁边的柱子,前额顿时磕出一片可怖的青紫,连声哀叫。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的李桐枝从贺凤影背后走出,捧起他渗出血珠的手,紧抿起唇又悲又怒,不肯去理似乎伤得更重的八皇姐。 正是情形混乱的时候,未料她这偏僻的宫殿竟还会有一位访客。 随宫人唱名一声“皇上驾到”,院内除李玉蟾的喊痛声外其余皆止。 “这是发生了什么啊?”皇上兴味盎然地步入院内。 目光流连过坐在地上哀嚎的李玉蟾、因他意外到访而皱起眉的贺凤影,最终瞧向给他留下乖巧印象的李桐枝:“小九同我说说吧。” 李桐枝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诚实道出自己所见:“八皇姐因母家被罚的事来找凤影的麻烦,说不过就动手,结果就撞到柱子上了。” 她的睫羽颤了颤,想着李玉蟾受伤无论如何还是因贺凤影之故,怕贺凤影还是被罚,又补充道:“凤影不是故意的,他都被皇姐划伤了。” 皇上清楚贺凤影的本事,听李桐枝的说法满心好笑,抑不住唇角上翘起弧度。 他瞧着那道不上药都能好得很快的伤口,拉长声音道:“原来是这样... ...” 李玉蟾自然不肯父皇听信这套说法,捂住睁不开的那只眼,流着泪看向他的方向:“父皇,你得为我做主啊。” 皇上闻声看向她,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冷了下来:“玉蟾,你以为朕是来为你做主的吗?” 第24章 如果李玉蟾保有足够的清醒, 就该注意到皇上不动声色改换了自称。 原就不?算亲近的父女关系被拉远距离成为君臣,根本没有她撒娇卖痴的余地。 可她被愤怒蒙蔽了心智。 听他同往日一样唤她“玉蟾”,就以为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救星, 想要倾诉出满腔委屈, 求他重罚自己怨恨的贺凤影和李桐枝。 若有可?能, 也为母家梅家求一求情, 看能不?能让梅家从轻发?落 她甚至准备求父皇看在自己母女的面子?上,就此放过梅家这一次, 不?追究, 进而让她能有机会挽回自己失去的大好婚事。 李玉蟾的梦做得美好,却?无半分?实现的可?能。 夹杂哭腔的嗓音刻意捏起混出古怪的甜腻,方叫了一声“父皇”, 就令不?适感增强的皇上抬手止住接下来的话。 他卸去脸上挂着的虚假微笑,目视这个愚蠢的女儿, 冷冷道出自己愤怒的因由?:“梓童罚你禁足,你为什?么不?在自己宫室里,谁给你的胆子?违命跑到这里。” 皇上自梅昭容宫中来。 前朝要重责梅家, 皇后行事公允, 考虑了到身在后宫的梅昭容母女即便知?情, 也并非梅家罪行的主导者, 要清算也不?该圈在同一批里。 由?于李玉蟾正被自己禁足,为表现出前朝和后宫并不?瓜葛连坐, 她支皇上走一趟梅昭容居所, 打消宫人们无端的惶恐和猜测,避免引发?混乱。 皇上去了。 见到哭哭啼啼的梅昭容后, 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准备再见一见禁足中的李玉蟾, 便算完成任务。 没想到被皇后下令该静心?思过的李玉蟾竟不?在,事情的性质便不?一样了。 皇上最?厌他人不?尊皇后,抓住李玉蟾对皇后旨意阳奉阴违,不?可?能轻纵放过。 否则日后少不?了不?把皇后旨意当一回事的人。 因此从支吾的梅昭容口中逼问出李玉蟾的去向,他径直来到了李桐枝的宫室,寻她算这笔账。 “父皇……”李玉蟾声音艰涩地喃喃。 她难以置信地发?现他毫不?掩藏眼中盛满的厌恶情绪。 先?前被枕琴喝问违命时,她尚且能有底气大声应话,因为觉得向来待自己亲厚的父皇不?会过于怪罪自己,至多事后去皇后处认个错就是了。 现在意识到他并无袒护之心?,反而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顾及她面子?地责问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顿时如遭冰锥刺扎。 寒意渗进骨头里,连眼泪都冻结住,无法肆意流淌。 她心?里梗得厉害,无法接受被其他人目睹自己的失宠落魄,可?悲的自傲发?挥作用,令她做出当下情形最?错误的选择。 她仰起脖子?,不?顾怦怦直跳的心?试图阻挠,硬是把话说出口,大声道:“父皇,您罚了我母家众人流放,我被连累退了亲事,遭这么大变故,难道还必须受困在宫室中,忍耐沉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要不?然呢。”近乎质问的语气令皇上危险地眯起眼:“你很不?满?” 这话一经问出口,不?必等李玉蟾回复答案,贺凤影就确定她的结局最?好不?过是褫夺公主封号,母女二人的宫室从此与冷宫无异。 因为能道出这问话,便是皇上认定她既不?满自己对梅家的裁决,又不?满皇后对她的禁足。 皇上不?可?能认为他自己有任何不?公,更忌讳其他人对皇后的决定抱有怨言,对梅家的惩罚和对李玉蟾的惩罚都是因他们有错在先?。 二者任碰其一,从此都无法再有翻身的机会,何况李玉蟾兼具。 贺凤影暗嗤李玉蟾愚不?可?及,将注意力收拢,拉回到没太关?注那边对话的小姑娘身上。 眉宇舒展开,怀着浓稠恶意的心?归入安宁。 李桐枝仍是捧着他受伤的手没有放下。 因不?好当着父皇的面领贺凤影离开去上药,她只得微微嘟起唇,认真地给他手背上那道不?深的伤口呼气。 轻柔的呼气如同芙蓉花娇嫩的花瓣拂过手背,又如春风催生枝条萌芽般激出隐隐痒意,酥人骨骼。 偏她见了几颗血珠后就慌了神?,意识不?到贺凤影手背的皮肉伤有多轻微,还紧张地小声道:“凤影,拜托你忍一忍疼吧,等父皇走了我就给你上药。” 贺凤影瞧着她颤动不?停的睫羽,心?生无奈。 要做戏害李玉蟾,自然得受点伤才能说得过去,为了得到回报,他不?会吝惜付出以伤换伤的代价。 实际上如果不?是李桐枝当时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站在他身后,他大概就容着李玉蟾重重扎伤他靠近心?口的肩膀,为拔剑自卫找到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偏在极大程度弱化计划后,这一道浅得能在短时间结痂的伤口还是令她紧张不?已。 明明在最?初时,他就告诉过她,自己对痛感迟钝,怎么她一见他受伤就全忘记了。 贺凤影现在可?以提醒她记起。 可?浸在她关?切目光中的滋味太美好,尤其这段时日一直惦念着她却?见不?上面,他私心?里不?禁想要多享受一会儿。 因此即便尝试着张开口解释,也什?么都没说出来,顺从自私心?理,仅是低低“嗯”了一声。 可?惜没能享受多久。 二人的融洽氛围因插入皇上的话戛然而止:“小九,昭华说你这些年常受李玉蟾的欺负,你来说说如何处置她吧。” 他像是忽然想起几日前李昭华进宫与他的交流,决定把裁决的权利让渡给李桐枝。 皇上仿佛叫陌生人般连名带姓地称呼李玉蟾,又不?对手段加以限制,意味着当下无论李桐枝提出什?么,都能得到他允准。 考虑到受害者得到报复的机会,通常都是尽可?能最?大程度发?泄不?满,他饶有兴致地等待她的回答。 贺凤影的心?却?咯噔一下坠底,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性情宽和柔善的小姑娘根本想不?到什?么行之有效的惩罚。 果然,李桐枝即便在皇上的暗示下明白自己提出什?么都能实现,也只是踟蹰道:“那……那能下令让八皇姐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吗,我不?想见她了……” 这是她自小到大的期许,并非报复,只要八皇姐不?要再来欺负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仅此而已?”皇上高?高?扬眉,以为她是要由?浅入深,罗列更多要求,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下文,不?禁流露出困惑。 李桐枝看出父皇似乎不?太满意,眼波盈动,犹犹豫豫地问道:“还要说什?么吗?” 皇上唇线紧紧抿起,瞧向她的眼神?,古怪得像是瞧见什?么未见过的珍稀小动物般。 据他了解,他的其他庶出子?女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好的能帮一帮李昭华,坏的则成日想着争宠夺权,尽生麻烦。 怎么到李桐枝这儿,像是变了个品种。 具备生杀权力的令牌都给出去了,她不?想着怎么发?挥令牌的效用,就单是拎起令牌当石子?似的往人身上轻轻一砸是吧。 甚至都砸不?出个响来。 然而不?等他对这个简单的方案发?表意见,李玉蟾倒第一个跳出来提反对了:“父皇,你要罚我且罢,凭什?么让李桐枝那个小贱人定主意!” 李玉蟾虽然心?知?自己在父皇心?中地位远远不?及大皇姐,但总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其他皇嗣中有一份特殊在。 即便违背皇后的禁足命令,要被惩罚,也该由?她父皇定罚,轮不?到她最?看不?上的李桐枝说话。 “哦,对,昭华让我如果得到机会,也分?辩一下当年事。” 皇上听她恶言,想起她与李桐枝的矛盾根由?,语气淡淡地道:“听说你一直传许才人是使手段上位,仿佛很了解原委,那你说说吧,她一个大衍官话都说不?标准的异族宫女使了什?么手段。” 李玉蟾的确认为自己了解当年事的原委。 憋着满心?委屈,道:“我母妃同我说了,是我刚出生那阵,这小贱人的娘给您喂了下药的酒,一朝得幸怀上了公主,才晋为才人。” “她还同你说什?么了?” 李玉蟾以为得到机会倾诉过往,可?以唤起父皇对自己母女的怜惜之情。 因而眼含热泪道:“父皇难道忘了当年微服私访遇到我母妃一见钟情的事儿吗?您为了她区区一个商户女,放弃纳其他世家女,甚至从此不?再选秀,如果不?是许才人那个贱人阴谋,我会是您珍爱如月华的小女儿。” 第22节 饱含感情的一段诉说没能打动皇上,反而令他脸色几度变化。 最?终勃然大怒地骂道:“荒谬,朕何来与他人一见钟情的旧事,梅氏竟敢如此编排谎言!若令梓童听信,朕非杀了她不?可?!” 怒火将他一双眼烧红,因梅昭容的谎言,迁怒到了讲述的李玉蟾身上,恼恨道:“当年事多是朕初登基时,无能对付朝臣,不?得已屈从,本不?愿提及——可?也不?容你和你母妃随意篡改!” 当年贤安太子?被害,他以焦南郡王的身份,在昭襄太后支持下夺位称帝,勉强坐稳皇位。 然而来不?及将朝堂上未彻底归顺的臣子?清扫或收服,昭襄太后就逝去。 在她活着时一向战战兢兢的朝臣顿时活跃起来,忧皇后是昭襄太后侄女,日后同样干预政事,所以借着皇后数年仅诞育一女而无子?的罪名,连连向皇上上奏请废后另立。 皇后生李昭华时走过一趟鬼门关?,身体勉强养好却?不?适合再生育。 他不?允废后,更不?允拿她性命去赌个儿子?,一直与朝臣僵持。 然而焦南郡王可?以与无子?的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得了皇位后的他却?得担起更多责任,至少明面上得有皇子?继承人。 在政令屡屡推行受阻后,皇后劝了他退让,同意选可?用之臣家中女纳为妃以作拉拢。 后宫能安养这些女子?一世,接连出生的孩子?也消除他无后继者的流言。 至微服遇见梅昭容那年,他仍是需选秀,限制却?已放宽到几乎不?存,随意挑一个就行。 因听出梅氏的焦南郡口音,回忆起为郡王时与皇后的时光,觉出几分?亲切,又听她说费尽心?思得到秀女资格,觉得商户女比世家女少许多麻烦的心?思,那年便最?终选定她入后宫。 “朕没有亏待你们母女,连梅家都授予皇商资格,是梅家蠢到生出不?知?足的心?思,在你出生后想再往朕后宫塞人生皇子?,弄出杯下药的酒,才有许才人的事。” 他咬牙切齿道:“原只惩治了计划者,因你母妃并不?知?情,通知?了她一声结果,并未罚她。结果她竟编排谎言,全推到许才人身上,还被你这蠢货当事实。” “你们真是蠢得有够烦的,不?止小九不?想见你们,朕也不?想见,你们母女俩一起,迁出后宫,寻个偏僻行宫住着吧。” 第25章 若是留在后宫里, 即便皇上下旨意,言明将她们母女贬斥冷宫,逢年过节的时?候, 皇后厚道恩赏后宫众人, 也总还有见面三分情的机会。 迁去行?宫不一样。 若是皇上偶尔会前去避暑或看雪的行宫还好, 至少配置齐全, 适合住人。 可依着?他?再不想?见到她们的描述,必是选定那些空置已久、未来也不会前去的行?宫, 怕是习惯了后宫安逸的李玉蟾和梅昭容生活都会不易。 更别提李玉蟾处在适婚年龄却失去婚约, 母家?倾覆,无皇上主导另选婚配者,连出嫁离开的途径都被堵死, 怕不是就此?困死在行?宫。 毫无希望的未来令李玉蟾恐慌不已。 她自?小到大的认知被尽数推翻否定,脑袋正是发懵的时?候, 朱唇翕动着?想?要?为?自?己求情,大脑却一片空白,嗓子里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 实际上即便她能成功说出话, 动了真怒的皇上没有?继续聆听的心思。 他?的兴致大败, 烦躁地转身快步离开, 似乎想?要?借远离李玉蟾, 连带将她讲述的那些蠢话一起远远抛开,避免粘上任何干系。 李玉蟾呆滞一会儿, 醒悟过来如果不趁现在挽回, 自?己的命运就彻底陷入泥沼,连忙什么?都顾不上地踉跄追出去, 哀声?请求皇上留步。 跟随她同来的宫人们慌乱一会儿,也都鱼贯而出。 嘈杂的院落回归平静。 枕琴松下一口气, 招呼着?人把?踩踏弄乱的各处都打扫收拾干净。 李桐枝有?点难以回神,心绪颇为?复杂。 因父皇说出当年真相,她心中为?母妃日后不会再被其他?人议论污蔑而浅浅高兴。 可亲自?目睹耳闻八皇姐被无情对待,却生不出快意,反而共情到些许恐惧。 明明八皇姐今日之前在诸多皇兄皇姐中,都算得宠的那一个,怎么?寥寥几句话间,就要?和她母妃一起被驱逐出后宫了? 小姑娘咬住下唇,不太能理解,向贺凤影的方向靠近,轻轻将小脑袋倚靠在他?的手臂,终于像是得到了安全感,缓缓舒出口气。 贺凤影任她靠着?,对李玉蟾没有?丝毫怜悯心,也并不为?最后得出这个结果而感到讶异。 身为?枭羽卫,直属于皇上,又在少年时?因父亲的缘故与他?接触得很多,贺凤影对他?阴晴不定的性情了解极深。 除去面?对皇后与长公主时?,其他?时?候的情绪都未必是真,也不一定能维系多久。 因此?他?了然如果让小姑娘将真心托付给她父皇,生出过多期待,即便有?自?己斡旋,一次次借功劳央求皇上扮好父亲,她也迟早发现皇上的薄情,徒增伤心。 所以贺凤影掐灭了为?她求父爱的心思,宁可与信誉良好的长公主谈合作——有?李昭华应允当好姐姐,比父亲更靠谱。 “梅家?是罪有?应得,八公主也是咎由自?取,你无需为?他?们难过。” 贺凤影温和地宽慰她的不安,若无其事地背手在身后,将血痂撕开,用指甲刻意把?伤口划深了些,转移她的注意力道:“陛下已经走了,桐枝不是说要?为?我上药吗?” 李桐枝低眸见他?手背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立刻从繁杂思绪中沉回现实,牵起他?快步回到自?己宫室。 父皇要?如何惩治皇姐不是她能置喙的,她深想?也没用,还是处理贺凤影的伤口要?紧。 宫中的药粉瓶和绷带都被枕琴放在了柜子高层,以小姑娘的身高,有?点不太够得着?。 照理说,请贺凤影抬个手就能拿到了。 可他?现在在她眼里是伤员,且正是手上受了伤,哪里能让他?忍着?疼帮忙。 推他?在榻上坐好,小姑娘行?至橱柜边,绣鞋鞋跟稍稍离地,踮起足尖,左手扶着?橱柜边沿,伸直右手摸索着?最上层。 手指勾到瓷瓶和绷带后,一齐抱在怀里,跑跳回贺凤影身边。 她一边小心倾倒出药粉涂匀,一边喃喃道:“怎么?会一直流血呢,是皇姐划的伤口太深了吗。” 她记着?自?己以前受伤的经验,说如果血流不止,属于很严重的情况,上药后还需要?绑上绷带止血。 李桐枝不太熟练地把?绷带缠好,到要?把?绷带末端固定住时?,犹豫地依着?给自?己绑腰带的办法,绑出一个蝴蝶结。 左看右看一遍,觉得和记忆中医师为?自?己绑出来的样子不太像。 她不确定地抬眸问贺凤影:“我是不是绑错了呀?” 的确,要?发挥绷带的止血功效需要?勒得更紧一些,绑这么?多层也不必要?,反而会妨碍活动。 可话说回来,他?的伤根本?不用上药,更用不上绷带。 比起自?己所知的正确绑法,贺凤影更喜欢这个不太标准的蝴蝶结。 他?眼弯如月,尝试着?收拢手掌又摊开,微笑道:“处理得很好,没有?错,说不定我明日来见你时?,伤就愈合了。” “你哄我呢,流了血的伤好得才没那么?快。”李桐枝不知如何改进绑法,将信将疑地戳穿他?夸张他?自?己的恢复力。 “我多哄哄你开心,等再过些日子,到寒食节,我带你出宫踏青吧。那时?候工匠应该也把?我的居室改建好了,你再同我回家?看一看符不符合你的喜好,好吗?” 贺凤影把?桌几上她挑出的那一张图纸放至最上方,全部叠起收进袖中,念及她与彭夫人相处融洽,温和地补充道:“我母亲也很想?念你。” 李桐枝迟疑了一会儿,对上墨玉般凤目中恳切期盼,终于禁不住心软,点头?应承下来。 有?情人之间交谈的时?间剩下得不够多,毕竟李桐枝唤贺凤影进宫时?就是申时?中。 中间有?李玉蟾吵吵嚷嚷地来闹一通,结束后两人回到殿内没聊太久,便透过窗棂望见日薄西山。 幸而不见面?的禁令被取缔,明日贺凤影仍然能前来拜访。 怀着?这份期待出宫,他?登上接他?去枭羽司的马车。 亲随江浔平静地向他?汇报说,在朝几位言官近日不知受哪方怂恿,准备联名?上奏,请求皇上免去皇后批阅奏折的权力。 “不肯安生度日,也寻个不会打扰人的方式自?我了断,上赶着?找死到陛下面?前,是非要?一家?人齐齐整整上路吗。” 贺凤影冷声?讽刺完,吩咐道:“给兄弟们安排安排,夜里去他?们家?劝一劝,劝得动的留条活路,报长公主驱逐出京,劝不动的领诏狱和我喝茶吧。” 江浔有?点诧异他?今日难得有?慈心。 没命人直接趁夜将言官全逮进枭羽司里过遍杀威棒,竟给他?们留下全须全尾离京的可能。 目光落在他?左手谈不上精巧的绷带蝴蝶结上,江浔问:“指挥使和九公主和好如初了?” “嗯。”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赶上指挥使今日心情佳,希望言官们都识趣点,减减枭羽司的工作量。 * 寒食节的前一天,一直挣扎着?尝试让皇上收回成命的李玉蟾与梅昭容命运终于尘埃落定。 皇后宽厚,给她们定下的目的地并不是如皇上所说的偏僻行?宫,而是皇上为?郡王时?的焦南郡王府。 王府的条件虽然不可能比得上皇宫,但至少不会让她们母女二人生活艰难到无法维持的地步。 且梅家?不涉罪案的族人尽数被遣返回焦南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玉蟾到底有?皇室血脉,在母家?族人帮衬下,说不定能在焦南郡谋一桩与当地大族的婚姻。 虽然李玉蟾未必肯接受下嫁,但若有?那一日,皇后会允批一笔银两作为?赠予李玉蟾的嫁妆。 不过她的仁爱也就到此?为?止,并非无限。 既然皇上不愿再见这母女二人,她就不会将她们留下,也不会允她们回京。 李桐枝从枕琴口中听说她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了驶离皇宫、驶离京都的马车,心中犹存不真实感。 枕琴想?着?她如果能亲见曾经霸凌她的人不复存在,或许能彻底摒弃李玉蟾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因此?问道“除去六名?贴身侍女随她们离开,原分配在她们宫中的宫人都归内务府重新分配,她们居住的宫室完全空下来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李桐枝正在看六皇姐为?她整理出的寒食节习俗,想?了想?,轻轻摇头?:“算了,不去看了,我还得准备明日和凤影出门呢。” 往年寒食节也就是贺凤影带些青团点心进宫跟她分享,两人共同将柳枝装饰在门上。 今年既要?同他?出外踏青,她便希望尽可能多了解一些,省得表现出太没见识的样子,会出丑。 然而理论准备得再多,当真切遇见新奇事物时?,还是不禁兴奋起来。 铃铛声?停,安车停在京都郊外。 骑马在外的贺凤影屈指叩了叩车厢,温柔地道:“桐枝,到地方了,可以下车看看了。” 白嫩的柔荑掀起车帘,清新的春风寄送来淡淡花香。 李桐枝稍稍观察四周,惊奇地发现今日在这京郊踏青者众。 结伴而行?者来往不绝,从服饰来判断,布衣葛衫的应当是居住在京都的平民百姓,那些绸缎衣袍的则应是京中年轻的世家?子弟,只是她一个都不认识。 寒食节,踏青者们几乎都以柳叶装饰在了发间。 第23节 几位别出心裁的爱美?女子还另取鹅黄色的芥花加以点缀,看起来很是引人注目。 除不良于行?的老人乘坐在轿舆上,大家?多是慢慢地行?走聊天。 在更开阔处,则有?善于骑术的几位贵族公子骑在马上缓行?交谈。 距离李桐枝安车不远的地方,五六名?年幼的孩童大声?欢笑着?追逐一只蹴鞠球,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 并非她想?象中独与贺凤影二人出游的场景。 却让她受踏青者们的喜悦感染,不禁微抬起唇角,嫣然而笑,走下安车。 柔软的青草拂过包裹在小腿外绸裤,小姑娘在贺凤影的指点下,微微仰首,望见碧蓝天空上飞着?数只形状不同的风筝。 其中有?一只剪裁如蝴蝶形状的鲜艳风筝被拉绳牵引向她的方向,越来越近。 贺凤影从亲随江浔手中接过铜制线轴,微笑向满心好奇的小姑娘问:“桐枝要?来试一试吗?” 李桐枝没放过风筝。 虽然昨天恶补习俗,了解了踏青时?或许会有?人放风筝,但没想?到自?己能够亲自?牵绳,所以没仔细看应当怎么?放。 杏眸被点亮,可她有?点犹豫自?己放不好,忐忑地答道:“我不会... ...” “那我们一同放吧。”贺凤影唤了她来到自?己身前,递来一副提前准备好的丝质手套,轻声?叮嘱:“你的手掌娇嫩,不要?拉线拉得太紧,也不要?太逆着?感觉来,小心被线割伤。” 小姑娘学着?他?的动作,感受到自?风筝线另一端传递而来的牵引力。 望着?天空中翩飞的蝴蝶风筝,顺应力道收线或放线,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学会了放风筝技巧。 贺凤影看出她跃跃欲试想?要?更自?由地放风筝,于是放开手,由着?她欢快地牵风筝在周围小跑起来。 可惜的是她的体力不够好。 玩闹一阵,便轻喘息着?回到贺凤影身边,停下了脚步问:“要?将风筝收回来吗?” 贺凤影微扬眉。 一只纸糊的风筝,能给她提供快乐就已经实现价值,无需再费时?间收回来了。 因此?道:“听说放风筝有?祈福的意味,剪断风筝线可以去除晦气,不如我们剪断风筝线以许愿祛病消灾吧。” 贺凤影的这个说法,李桐枝倒是也看到了。 只是要?她现在剪断风筝线,由着?风筝被风刮去不知什么?地方,却很觉得可惜。 她有?点纠结地抿起唇,注意到原本?踢蹴鞠的孩童们都不知何时?聚拢到自?己身边,目露艳羡地看着?自?己牵着?的风筝线。 “你们想?要?放风筝吗?”她见他?们皆兴奋地点头?,便问起贺凤影能不能把?风筝转赠给孩子们。 是她会做出的事儿。 贺凤影有?点无奈地含笑耸耸肩,示意由她做主就好,反正寓意都是人解释的。 李桐枝便依着?自?己的想?法,把?手中线轴送给孩子们中看着?比较高大的一个拿着?,听他?们皆甜声?道:“谢谢姐姐。” 其中还有?一个高高兴兴捏着?只寒燕的小女孩,为?了谢她送风筝,把?这个寒燕小装饰品当作礼物回赠给她。 寒燕其实就是用面?粉捏出形,蒸熟后上色,插在酸枣树的针刺上。 赠给李桐枝这一只做工颇为?粗糙,连燕子的眼睛都没有?捏,只捏出两只翅膀,涂以黑背白腹。 丑丑的,胖乎乎一只,倒显出憨态可掬来,李桐枝很喜欢。 然后她在贺凤影的陪伴下,游览起京郊的景象。 赏花的同时?,因她前段时?间一直在帮着?六皇姐绘画草药,倒也在野外辨认出许多具备不同功效的草药来, 于是小姑娘怀着?点炫耀小情绪,向贺凤影把?药效都说了一遍,还认真地教他?应该如何辨认药材与普通野草的区别。 这些基础草药知识于贺凤影其实都是早就知道的常识。 但他?故意装作不懂,扮演着?一个勤学好问的学生,让她尽情享受了好一会儿当老师的授业快乐。 到将近午膳时?分,贺凤影领着?她回到忠义侯府。 浅用上一碗杏酪寒食粥,吃了两枚混合艾草特殊清香的艾果,李桐枝再度去看贺凤影的住处。 自?膳厅前往他?住处的路线倒是同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可真到地方了,李桐枝才意识到贺凤影如何大改建设。 不仅是依着?她选定的图纸吩咐工匠更改了房屋外形,他?直接将整座院落的朝向都改了。 原该是院门的地方被砌死,在另一处重新开门。 连院落的坐北朝南都被整体设计着?倾斜了角度。 虽然工匠巧妙地设计窗门位置,仍保持了屋内良好的采光,但整座院落的风格和忠义侯府就显得非常突兀不搭。 明了他?改动缘由是为?自?己的小姑娘不好意思地问:“你这么?改建,忠义侯没有?意见吗?” 的确是有?点意见。 单是在院内改也就算了,重新开新道路通向新院门,意味着?原来那条路成为?最终面?对墙的死路。 坐在素舆上的忠义侯被仆人沿道路推着?来到高大院墙前时?,默默良久。 劝贺凤影把?院门重新改回来行?不通。 忠义侯只能吩咐人去寻找与铺设路面?的石头?颜色质地差不多的石头?回来,另开一条通往现在院门的道路。 贺凤影略去父亲表现出的无奈不谈,笑言:“他?还为?我改建提供帮助了,怎么?会有?意见呢。” 现在他?住处的样子与李桐枝噩梦中的场景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了。 小姑娘在贺凤影的邀请下,进入屋内瞧了瞧。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陈列其中的摆件多是皇上启私库赐予的宝物,每一件都价值非凡。 悬挂在墙上的书画也多是名?家?作品,唯独挂在正中最显眼的那一副画没有?加盖印,大片宣纸画面?上仅孤零零一朵粉色芍药花。 是李桐枝笔触尚且稚嫩时?画出来的画。 她本?来是在如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宣纸上画出一朵芍药花,贺凤影为?了装裱挂出来,又在上下接上了一长截纸,这才有?了大片留白。 “你怎么?把?我的画挂在这么?多名?画中间啊。” 画技精进很多的李桐枝看自?己以前的作品,能看出很多细节处都没有?处理好。 再与旁边风格明显的大家?作品一对照,不免脸红。 “我不会鉴赏,自?然把?最喜欢的画放在正中间。”贺凤影眼弯如月,道:“不如桐枝多给我画几幅,我就能把?其他?的都收起来,整面?墙都挂你的画了。” 李桐枝被他?哄着?松口答应下来,休息了片刻后,听他?道:“还有?一处地方要?带你去看看呢。” 他?故作神秘地道:“你应当会喜欢我现在的设计。” 第26章 随贺凤影穿行游廊, 来到原本该是植种莲花的水塘处。 水塘被填了,土铺平整后看不出一点儿旧日痕迹。 贺凤影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移植来一颗枝干粗壮的梧桐树, 在树下?用皮绳和打磨好的木板搭出一只精致的秋千。 墙边新?支起的木架上则攀植几株常青藤, 起到美观效用的同时, 也能清新?附近空气。 “寒食节有荡秋千的习俗。” 贺凤影握住编织好的皮绳使力拉了拉, 再?度确认安全性,道:“你先前不是羡慕那几?个小孩荡秋千吗, 不如来试试我给你搭的秋千合不合适?” 先前踏青回来时, 坐在安车上的李桐枝掀起马车帷帐,循一阵欢笑声,望见了道路旁有一小群孩子?争着玩耍一只秋千。 那秋千简陋得甚至没?有安上可供落座的木板, 单只有系成圆环的绳子?,与李桐枝在书上看到的并不一样。 孩子?们直接踩在绳子?下?端, 凭自身平衡荡起荡落,欢笑不断。 看起来就很危险,但看起来也很具乐趣。 是在后宫遵公?主礼仪长大的小姑娘没?有感受过?的乐趣。 因此即便安车远远行出一段路, 她也仍依依不舍地探出小脑袋, 偷偷回望他们。 像是想要裁剪一段他们的欢乐, 折叠起来作为她自己的收藏, 以后就能凭想象在脑海复刻出类似的感受。 “被你发现了呀。”李桐枝轻将食指点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 没?被他当场说破, 她还以为自己偷看得很隐蔽, 他骑马伴行在马车旁,所以没?有发现呢。 贺凤影但笑不语。 之所以放弃与她共坐车厢内共度时光, 就是为了能在车外?以最快速度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抱这样的目的,自然得时时注意她, 不会错漏她的任何小动作。 李桐枝颇为贺凤影的提议心动。 可联想到方才?见孩子?们疯玩得连衣边都飞起,露出浅浅一层肚皮,又觉得不太好。 小姑娘雪腮润红,手掌轻压在自己腹部,语含不舍情?绪地摇头道:“不了吧,这不太合规矩。”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在我这儿,能让你高兴就是标准。” 他温和地哄着她说:“秋千不会荡得很高,你穿的是琵琶袖长衣、绸裤和软底靴,不易漏风见光的。” 李桐枝眨眨眼,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让自己在出门时换上这一身装束了。 本以为是为踏青行动方便,原来连她荡秋千的顾虑都周全想到了。 再?要拒绝就太辜负他的心意了。 小姑娘缓步行至秋千前。 由?木板制成的秋千座仔细用棉织布厚厚包了几?层,坐上去?不会有不适感。 贺凤影为她重新?戴好丝质手套,她握住左右两侧皮绳。 仅足尖还能触地,她紧张地绷紧小腿,有点慌张地抬眸去?寻他的眼睛:“凤影,我... ...我其实还有些恐高。” 童年时遭欺凌遗留下?的后遗症,单是看着他人荡秋千时没?有发作。 可现在坐下?了,想着一会儿得完全双足离地,她就禁不住心中发虚。 若是手上失力,抓不住皮绳,重重从高处摔下?,一定很疼。 第24节 恐惧摄住她,莹白的前额渗出一层薄亮的汗水,她心中打起退堂鼓。 “相信我。”贺凤影希望她能自李玉蟾施加的阴影中走出来,认真道:“我在呢,不会让你摔着,试一试好吗?” 就像他救她下?树时,曾经同样态度诚挚地向她保证一样。 李桐枝恍然一瞬,再?次将自己的信赖给予。 她抿起唇,轻轻颔首,同意尝试。 贺凤影牵住皮绳,把秋千向后拉了一定距离,贴心地提前向已?然双足悬空的李桐枝道:“我要松手了,桐枝,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怕的。” 小姑娘还是被自己的恐高症唬得苍白着小脸,但努力鼓起勇气“嗯”了一声。 秋千荡起,舒缓的风声奏鸣在她耳边。 她睁大杏眸,在秋千去?势皆尽,身体?要和秋千一起沉落回后方时,小小惊呼。 不过?她看不到的后方并非空无一物的未知。 宽大温暖的手掌托承住她的身体?,秋千停了下?来。 贺凤影声音沉稳地道:“你看,桐枝,荡秋千并不可怕,对吗?” 缩皱成一团的心被熨帖地舒展开,李桐枝回味着方才?的感受,点头肯定了他的话。 “那要不要再?试一试?” 她迎上他鼓励的目光,浅浅抬起唇角,莞尔道好。 这一次秋千起落不止一次。 贺凤影托住她的身体?后,手掌施以绵力,再?次将她与千秋推了出去?。 随着一次次起落,李桐枝心中的恐惧如丝缕般抽离,填入充实的喜悦。 她感受到无拘无束的自由?感,原本一动不敢动,绷紧勾起的小腿也随秋千的起落开始晃动。 笑容在她脸上洋溢开。 在习惯秋千荡起的这个高度后,竟还小声唤着贺凤影多施些力,好将她推得更高一些。 贺凤影自然满足她的需求,纵容着她玩闹到她希望的程度。 即便她真的一时忘形,没?抓住秋千的皮绳,他也做好了接住她的准备,绝不会让她有损丝毫。 小姑娘完全沉浸在这种自由?的喜悦中。 一个不慎,竟将左脚蹬着的素白靴子?都不小心踢了出去?。 幸而她自己还记着抓紧绳子?,没?有跟着一道飞出。 秋千被贺凤影停下?,她飞扬的心情?却还没?有重新?着地,面色红润地坐在秋千上,静静等待他将自己的靴子?拾回来。 小巧的靴子?落在不远的假山上,贺凤影片刻便去?而复返,蹲身为她穿好。 “凤影。” 小姑娘的声音犹存快活的余韵,尾音微微上翘地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多喜欢你?” 贺凤影守着她长大,清楚她待自己情?意深笃。 ——可她现在愿意主动剖白心思,他怎么舍得不听呢? 所以他咬了咬舌尖,微仰起脸,借些许痛意将心中过?分?激荡的情?感都按捺住,独余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微笑问:“桐枝肯明白地表述出来吗?” “嗯。”她的心轻飘飘的,仿佛一片云,一时竟感觉不到羞怯。 李桐枝依着自己最真切的心意伏低身子?,红彤发烫的面颊亲昵地贴在他的额上。 她说:“按话本上的说法,应说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可是这太文绉绉了。”她的杏眸亮如晨星,直抒胸臆道:“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好的事、坏的事都和你一起经历,分?享我们共有的一切。” 贺凤影的心仿佛被她面颊渡来的热度烧起来,心跳如擂鼓般轰隆着,吵得厉害。 怕错漏她的话,烦得恨不得先将不听管教?的心脏挖出来,丢一边去?。 所幸他费尽自己的清醒,成功捕捉到她柔和嗓音道出的每一个字。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知她在等自己的回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终于把话在舌面捋平,以陈述语气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控制着自己的双臂不用力勒住她的腰肢来表达过?度的激动,只是温柔地合捧住她的脸。 贺凤影视线描摹过?自己没?有一处不爱的娇嫩面容。 嫣红柔软的唇瓣,小巧挺立的琼鼻,还有那双盈动澄澈欢喜的琥珀色杏眸。 他的指腹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不敢用分?毫力气也微微陷入,只好连呼吸都一并放到最轻,道:“等桐枝及笄,我们立刻就成亲。” 贺凤影平静地说:“只要再?等待半年。” 贺凤影恼怒地想,怎么还要等待半年。 * 等脚步轻飘地在回到自己的宫殿,在宫门外?作别贺凤影,目送他背影消失,让李桐枝有点恍惚的情?热才?消减。 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胆的表白,她被回忆中的自己逼得面红耳赤。 小姑娘连忙逃似的躲进殿内,抱起站在桌几?上瞧自己的柔软小猫咪,一起捂进被子?里。 枕琴跟进来,疑惑地看着自家公?主将头和上半身全蒙了起来:“怎么了,殿下?同贺小侯爷踏青玩得不开心吗?” 开心。 可就是太开心了,所以才?什么心里话都往外?说。 猫儿咪咪咪地叫,李桐枝想到将它送给自己的贺凤影还认真回应了那段表白,羞得不行。 她娇声说:“我没?脸见人了,我稀里糊涂同凤影乱说话了,枕琴,你快告诉我个法子?怎么重新?开始这一天。” 枕琴听明白大约是小情?侣之间?的甜蜜让她晕乎乎跌进蜜罐里,说了些她平日说不出口的情?话。 因此放下?担忧,故意叹息道:“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殿下?要是想把今日看过?的、玩过?的再?来一遍,我倒是可以帮忙问问贺小侯爷。” 这怎么能再?来一次。 “不行。”李桐枝面颊上的红霞漫至耳垂,连忙将小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抱着猫儿翻身坐起。 看清枕琴眼中的促狭笑意,反应过?来她在说玩笑话,小姑娘恼得鼓起腮,偏又辩不过?,只好自暴自弃地重新?躺倒:“反正不准去?说。” “殿下?不许,我自然不说。”枕琴可不想将她气急了,道:“你出宫玩这一天,精力大约也耗得差不多了。我提前为你准备晚膳,你今日早些睡,多休息一会儿好好恢复吧。” 听她提起,李桐枝才?后知后觉自己今日的运动量远超寻常时候,手臂和小腿都有些酸胀,只是先前兴奋意识不到。 轻轻捏了捏酸胀的软肉,她点头应下?了枕琴的话。 夕阳方落入地平线下?,她便换好寝衣准备休息了。 身体?的疲累感拖着她的神志下?沉,没?过?多久她就沉入梦境中。 久违的清醒梦再?度找上了她。 回过?神来,面前就是她之前在梦境中见过?的那名持剑女子?。 李桐枝无法理解。 明明自己已?经托皇姐确认过?,贺凤影的表妹并非眼前人的模样,为什么还会梦见她。 就算真要梦见贺凤影移情?别恋,是不是也换一个人比较合理? “九殿下?,你找我?” 李桐枝听到她唤自己,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个梦与从前都有不同——她不再?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了,竟直接互动着参与其中了。 可她并不能自主地答话。 仿佛她是被强塞进木偶中,言行都不由?她自己做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对,我希望你离凤影远一点,他是与我定下?婚约的驸马。” 这倒的确是她的想法没?错。 即便在梦境中,她也不希望这个假表妹来同自己争抢贺凤影。 对方无奈地苦笑道:“殿下?,表哥应当已?经与你说明过?他真正倾心者是我了。虽然的确是你与他有婚约在先,但心不由?己,爱情?这种事从来不能强求,你们到底没?成亲,你不如应允解除婚约,去?寻真正爱你的人。” 李桐枝听得脑袋发晕。 现实和梦境一起搅动她的记忆,让她有点混乱。 她应当是寒食节才?与贺凤影踏青确认心意吧,怎么在梦里又续上之前贺凤影辨出真爱是表妹的事了? 所以这是梦中的她把贺凤影的表妹叫来,责问他们表兄妹之间?的勾连了? “在你回来之前,凤影同我的感情?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 李桐枝还没?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听到自己愤怒地说:“只要你消失了,我和他就能恢复从前的亲密。” 然后她猛地伸手一推,将身边的女子?推进了水里。 对方像是并不会游泳,挣扎着扑腾了一会儿就弱了气息,连求救声都渐弱。 李桐枝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做出推人入水的事儿。 虽然身处这处处古怪的梦境中,但也无法眼睁睁看人淹死在眼前,焦急地想要去?把人拉出水。 身体?并不很听使唤。 她救人的强烈意志想要实现,仿佛需要突破重重阻碍。 勉强蹲下?身,还来不及施救,便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猛地扎入水中。 溅起的水花扬了她一脸。 水珠自睫羽和发丝一颗颗掉落,李桐枝睁大眼睛,辨出刚刚匆忙跳下?水去?救人的是贺凤影。 望着他抱着昏迷女子?姿势亲密地上岸来,小姑娘心绪复杂,没?法为落水者得救而高兴。 “九殿下?。”总是柔情?唤桐枝的声音如寒风侵肌般质问道:“是你把闻溪推进河里的吗?” 她下?意识答了不是,可刚刚又的确是她动手,不禁面露迟疑。 “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恶毒的!” 像是窥破她说谎,贺凤影愤怒且失望地呵斥她,惊得她向后退去?好几?步。 第25节 惶恐的情?绪涌出眼眶,眼泪混着冰凉的水珠一起往下?掉,青年却并不关切半个字,大步离开,要为怀中昏迷的表妹去?寻医师看诊。 李桐枝全身都冷得厉害,驻足原地良久。 直到醒来。 外?面天色已?经很亮,枕琴大约是顾虑她昨日疲累,没?有将她强行唤醒,容着她久睡到现在。 她的被子?好好盖在身上,暖和的猫儿窝在她身边,身体?并不冷,只有一颗心仍是冻结着的。 小姑娘被夜里噩梦折磨得够呛,决定不等贺凤影今日来见面,直接去?找他想办法。 她昨日说了要与他分?享一切的。 比起与他再?次分?别数日不见,或许向他倾诉噩梦,好好分?辨现实与梦境的不同,更能消除残余心中的恐惧。 贺凤影也总比她有办法。 心中拿定了主意,李桐枝手指颤抖着穿好衣服,离开殿门寻到枕琴,尽可能冷静地安排起今日出行。 她独自出宫,须得向皇后报一声, 皇后听她说是要去?忠义侯府,未多思考便允准。 她乘坐安车,车夫熟练地带她抵达忠义侯府门前。 正准备托府上下?人去?禀自己的拜访,李桐枝便看到彭夫人眉头紧锁地出门来, 望见小姑娘的身影,彭夫人神色一顿,努力放下?自己忧虑的事儿,面露微笑地唤她来身边:“九殿下?来寻凤影吗?” 彭夫人一边说,一边支着下?人去?找贺凤影。 片刻后,下?人来报说,小侯爷不知何时出府去?了,还未归来。 “那请九殿下?入府去?坐一坐等他吧。”彭夫人歉意地向她说:“我妹妹的女儿身上,似是出了很大的变故,我急于去?看看,没?法招待殿下?。” 李桐枝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 彭夫人妹妹的女儿,不就是贺凤影的表妹吗? 她本就是因噩梦中一再?见贺凤影与表妹情?感纠缠,才?独自出宫来寻办法,现在听到相关事,忍不住详细向彭夫人问了问情?况。 彭夫人叹息一声,其实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含糊地说:“顾侍郎遣了人来找我,说他们顾家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并非亲生,现在亲生的女儿找上门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正要去?看呢。” “夫人... ...夫人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吗?” 第27章 彭夫人对李桐枝的请求颇感意外。 她妹妹彭堇言离世得早, 在顾侍郎续娶夫人之后,虽然她?还?记挂着?有一位血脉相连的外甥女,但顾嘉莹不喜社交, 双方来?往得少, 关系不算亲密。 若非京中除顾侍郎这个父亲外, 她?作为姨母是顾家小姐仅有的亲人, 顾侍郎也不会遣人来?找她?。 不过弄错女儿十几年这件事实在是丑事,不足为外人道。 彭夫人顾虑着?顾侍郎的面?子, 连丈夫忠义侯都没邀着?一同去, 李桐枝更是不适合共往。 可看?着?娇柔小姑娘泫然若泣的神色,仿佛经一夜雨疏风骤摧残的可怜木芙蓉花,再不能承受更多打击, 彭夫人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蹙眉沉默稍顷,禁不住心软。 叹息一声后, 吩咐自己的侍女解下颜色素净的罩裙,交李桐枝穿上,叮嘱道:“还?请殿下不要在顾侍郎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相信李桐枝不会把顾侍郎的家丑当作谈资四处传扬, 可顾侍郎如果知晓有九公主在场旁听, 怕是难以保持平静。 “谢谢您, 我记住了。”李桐枝努力把哽在喉中的泣音吞下, 含糊地道了谢。 怕情绪溢出,她?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盛满忐忑的心, 登上彭夫人的安车。 安车停下, 她?们抵达了顾侍郎的府上。 宽敞的候客厅内,全身被布料包裹得严实?的顾嘉莹正面?色苍白地呆坐着?, 近乎水色的下唇瓣上留有她?自己咬出的深刻齿痕。 忽然得知自己并非顾府亲生女儿,对于她?来?说显然是巨大的打击。 当下她?只能愣愣看?着?自称顾府真正小姐的女子伏在她?唤了十?余年父亲的顾侍郎膝上, 淌泪倾诉着?这些年的艰辛生活。 虽然没有言明,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暗示她?本可以拥有的安宁生活和亲爱家人是被顾嘉莹偷走的。 顾嘉莹叠放在膝上的手不安地动着?,无法在短时间内把自己框进一个“小偷”角色里,却也无地自容,哑了般说不出话。 幸而?她?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年幼的弟弟并不肯接受一位新出现的姐姐,执意搬了个凳子留坐在她?身边,气鼓鼓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 与顾嘉莹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继母也怜爱地将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小声安抚:“我生产后染病那?一阵,帮我日?夜看?顾孩子的是你,我认定的女儿就是你,别担心,无论你父亲怎么补偿他找回的女儿,我不会亏待放弃你。” 彭夫人走入候客厅内时,顾侍郎仿佛等?到了救星。 他中断了膝上女子的嘤嘤哭诉,勉强微笑道:“彭夫人,可算等?到你了,我同你介绍一下,这是顾闻溪。” 李桐枝立在彭夫人的侧后方,一路走来?都很?低调地轻轻垂首,直到现在被那?哭声中的熟悉感吸引,才抬眸不安地看?去。 是她?。 就是昨夜梦中,险些被自己推入水中害死的人。 小姑娘再度被噩梦侵袭,仿佛被掐住脖子般,连呼吸都窒停。 尤其对方不知什么缘故,竟没看?站在前?方的彭夫人,而?是将视线投向装扮成侍女的自己。 两人对视上了,李桐枝的心神一时被恐惧摄住。 李桐枝的出现于顾闻溪似乎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以至于她?脸上无比悲戚的表情,在一瞬间仿佛僵成戏台上表演者涂抹的劣质油彩。 一双被泪水朦胧的褐瞳因情绪沉淀而?浑浊,像是山林间体型小却擅长?诡计的山狸在盘算继续捕猎的风险。 意识到小姑娘身体轻轻颤抖着?,是最不具备威胁性的幼弱猎物,她?放松警惕,恢复了原本的轻松神态。 眉宇间的阴鸷感一经散去,她?的五官落落大方,窥不出是使心机的人。 顾闻溪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看?向应当施以更多注意力的彭夫人,像是才反应过来?彭夫人的身份,哀哀唤了声:“姨母。” 彭夫人在见到顾闻溪的那?一刻稍稍发愣。 直觉她?与妹妹相像。 具体的相像处说不太上来?,明明她?的皮肤更暗沉粗糙些,身形也更高大些,可就是有股熟悉感。 相较之下,一旁坐着?的顾嘉莹则没有那?种熟悉感。 彭夫人没有直接应下她?的称呼,却在对比两人后,因样貌有了最初的直观判断,一颗心被拉着?下坠。 坐定到椅子上,她?沉声向顾侍郎询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侍郎为当下状况头疼得厉害。 看?一看?膝上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说不出重话,再看?一看?养了多年却言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同样无法苛责。 一连叹息好几声,终于道:“你也看?到了,闻溪的面?容就与堇言那?么相似,应当就是我和堇言的孩子。只是她?说罪魁祸首全死了,我现在都不知该怪谁,该怎么处理了——闻溪需要弥补,可我也舍不得嘉莹。” 当年彭夫人的妹妹彭堇言是怀着?身孕上山拜庙。 谁知腹痛将生产时,偏遇一场暴雨,无法下山,也无法请稳婆医师上山。 幸而?当时借住在庙内的夫妇是一对游医,帮助她?顺利诞下孩子。 暴雨多日?未停,等?顾侍郎终于能上山接应,要感谢游医夫妇提供的帮助时,却发现这二人未留下任何名姓地离开了。 “我以为他们是施恩不求回报的大善人,还?为他们在佛前?供了牌,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与我的孩子调换,闹出今天的局面?。” 顾侍郎用手指指节轻击着?太阳穴,即便合起眼想要保持平静,也压不住从言语泄出的恼意。 彭夫人手托着?茶盏,静听他讲述。 愣愣半晌后,将盏盖放下,于盏沿敲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谨慎地问:“这位姑娘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她?说的故事?” 单凭相似的面?容和这段离奇的故事,不足以让彭夫人接受需要多种巧合恰好碰撞在一起才能导致的结果, “有的。”顾闻溪收起眼泪,红着?眼眶将一支金雀衔珠簪取出:“姨母看?看?,这是他们从我娘身边带走的簪子,爹说您应该见过。” 彭夫人接来?仔细看?了看?,点头肯定道:“的确是我妹妹的簪子,当年我们姐妹的嫁妆里都有一支,是同样的工艺。” 顾侍郎请她?来?,就是因为记不清早逝的妻子是不是有这支金簪。 此刻听她?确定,心中完全相信了顾闻溪的确是自己的女儿,对害父女分离的二人怒意更甚。 宽厚的手掌一拍桌子,骂道:“气煞我也,闻溪说她?这些年唤爹娘的那?两人一直苛待她?,直到死前?才良心发现,让她?取出匣子中她?亲娘的簪子进京寻我——世上怎会有这等?恶人!” 顾闻溪随他的讲述,啜泣着?将袖子撸起,让在场人都看?到自己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疤。 她?露出个勉强的笑,道:“我从前?只当我武艺没练好才挨毒打,可其实?是因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才不肯怜我。如今回到父亲身份,终于有人肯关心我了。” 手臂上的伤疤看?起来?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就算养好了,也仍然显得触目惊心。 可见伤害她?的人当时下手时,的确没有任何不忍。 顾侍郎看?到后,首先克制不住爱怜心。 他轻轻叹道:“无怪我前?些天会梦见堇言,原来?是她?在梦中想要提醒我你的到来?。” 想到顾闻溪继承他早逝妻子的容貌,又继承自己习剑的天赋,却在恶人手底磋磨多年,顾侍郎止不住想要好好弥补她?,思索自己都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彭夫人虽然认出了簪子属于妹妹,但其实?心上还?是存着?几分疑影。 多一支彭堇言的簪子,也不能保证顾闻溪就是彭堇言的孩子。 毕竟簪子是夫妇二人偷走这件事,也是出自顾闻溪之口?。 隐隐的,彭夫人觉得目前?所见的事态,包括顾侍郎的反应,都是被顾闻溪牵着?走,心里不太舒服。 这个以孤女身回京寻父的外甥女表现得实?在太好,每句话都不多余,成功唤起顾侍郎的父爱。 甚至她?还?频频向自己投来?目光,而?不是去看?她?应当讨好的继母,也吝于把眼神多分给顾嘉莹。 明明她?们才是她?回到自己真正家庭后需要好好相处的人,比起自己这个姨母来?说更值得关注。 彭夫人忍不住联想到丈夫在闲聊时,曾向她?讲故事般说起一些早年见识过的骗局。 第26节 忠义侯说,除了部分性格天生比较异常或经过专门?培训的人,人都是情绪化的,临场做出的真实?反应总是不够完美。 若是有人答什么都又快又准,很?可能就是铺陈开一场骗局,早早想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回答。 想要分辨清楚是不是骗局,就不要看?她?的表现,而?要去观察她?的目的。 现在彭夫人就觉得顾闻溪的目的有点不纯,不像是仅仅为了认亲。 可她?想不出顾闻溪的真实?目的有可能是什么。 望着?顾闻溪手上那?些伤疤,念及如果数个巧合都真实?发生,的确存在她?口?中阴差阳错的可能,又怕是自己听故事听多了,疑神疑鬼。 沉默片刻,彭夫人到底无法因无端猜测,说出怀疑的话。 担忧被人伤害得伤痕累累的顾闻溪会被自己伤了心。 她?侧眼看?向李桐枝,想要小声问问该是旁观者清的小姑娘有什么看?法。 谁料入目却是小姑娘失魂落魄的神情。 李桐枝见到顾闻溪,且得知了顾闻溪的名字,与梦中贺凤影亲昵称的“闻溪”二字正吻合上,无法继续像来?时路上那?样说服自己梦是虚妄了。 她?的梦更像是预言,否则不会连真假千金这种只存在话本中的巧合都能出现在她?眼前?。 正值她?心神俱裂时,顾闻溪像是因得到顾侍郎对身份的承认,喜极而?泣说:“我上京来?的路上,就有梦到母亲指引我来?与您相认,果然好梦都是会成真的。” 好梦都是会成真的,那?噩梦呢? 李桐枝痛苦地出神思考,注意到顾闻溪又向自己这边投来?目光。 那?轮褐瞳用视线在她?身上上下滚了一圈,令小姑娘想到自己梦里做出害人行?径时,那?双眼也曾盛满期许地向她?这个凶手求救。 是她?推的人,却不是她?救的人。 过分真实?的梦境在李桐枝脑海留存下的痕迹,与真实?的记忆并没有太大分别。 至少当下精神很?差的李桐枝难以分清记忆与它的边界线, 尤其是在面?对被害者的时候,即便知道那?是在梦里,她?的心脏也被名为罪恶感的小虫噬咬着?。 不禁逃避般埋脸在掌中,愧疚地难以面?对自己加害过的人。 她?脆弱的神情落在彭夫人眼里,就像成了一只质量很?差的薄胎玉器,再多得一句话伤心话,就会被击破如蛋壳般薄脆的外壁,碎成一地残片。 “桐枝、桐枝。” 当着?顾侍郎的面?,彭夫人不好直接叫破她?的身份,只好温柔地小声唤她?的名字,轻轻牵动她?的袖子。 李桐枝听到她?的呼唤,恍惚着?放下手,视线却仍然难以对焦。 彭夫人看?见晶莹的泪水滚动在她?的眼眶,抿抿唇,当即没有任何犹豫地站起身,向顾侍郎点头示意道:“既然助你分辨完了,我就该离开了。” 要如何对待回归的顾闻溪,是顾侍郎和侍郎夫人该共同决定的家务事。 她?作为姨母,事后会来?多问一句表示关心,倒不必现在就掺和进去讨论。 毕竟妹妹彭堇言死去,她?与顾嘉莹不熟,与顾闻溪更是今日?第一次见。 现在她?更关心的人是精神状态很?差的李桐枝。 不等?顾侍郎出声挽留客套,她?自顾说完告辞的话,便牵起李桐枝的手,领她?匆匆离开了会客厅。 离开门?窗紧闭的候客厅,呼吸到外间的新鲜空气,沐浴在阳光里的小姑娘得以远离她?惊惧的源头,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彭夫人取出叠放在袖中的丝绢绣帕,轻轻沾去她?眼尾处的湿意,怜爱地说:“殿下是身体有哪儿不舒服吗?别担心,咱们马上就回府去,找医师为你看?看?。” 言语间,彭夫人换回对公主应有的尊称。 可心防脆弱的李桐枝现在有点受不了距离被拉远的称谓。 她?可怜兮兮地抬起潋滟杏眸,小心握住彭夫人的手腕,像只受伤的幼兽用湿漉漉的眼睛向母亲撒娇般,嗫嚅道:“夫人,你叫我的名字吧。” 彭夫人愣了愣,好看?的眉眼间缱绻入温柔,耐心地说:“好,桐枝,我的好姑娘,不要伤心了。我们这就回府,我命人去找凤影,让他也来?陪着?你好不好” 被她?的温柔安慰住,李桐枝吸了吸鼻子,乖巧地点头。 不过并不需要彭夫人回府支使人去找贺凤影。 她?们还?没有登上停在顾侍郎府邸前?的安车,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 俊逸的少年郎勒马停住,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迎至安车前?,向彭夫人拱手拜了声“母亲”,接着?就全神贯注在自己心爱的小姑娘身上。 下人在府上没有找到他,禀报彭夫人前?,向忠义侯禀报了九公主的来?访。 忠义侯于是遣了解父子两内情的亲信往枭羽司一趟,告知了贺凤影情况。 从刑房出来?一身血的贺凤影没想到一贯娇怯的李桐枝会独自出宫来?找自己,又随母亲一同去顾侍郎府上。 他匆匆沐浴过,换上干净衣裳,便从暗道出来?,取马直接赶到她?们这儿了。 李桐枝还?没完全收拾好伤心,一双眼雾蒙蒙地转向贺凤影的方向,想要看?向他,却不大敢看?。 因此人面?向了他,却仍是垂着?眼,湿亮的鸦色睫羽压低,流露出无声的委屈。 贺凤影的瞳色暗了暗,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顾侍郎府邸的牌匾,温和地问:“顾侍郎府上有谁惹桐枝伤心了吗?” 并不是。 真正惹她?伤心的其实?是待她?态度很?坏的贺凤影。 贺凤影品出来?她?对待自己的沉默是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想了想能是因为什么,他压低身子,自下而?上地去瞧李桐枝的眼,伸手试探性将她?发凉的柔荑轻握住,哄着?她?道:“是我的错,桐枝难得出宫来?找我,我却不在,桐枝要打骂都好,别把难过憋在心里。” 李桐枝仍是没吭声。 他包裹着?她?的手便真砸在他自己的胸口?,砸出闷闷的响来?。 分清他与梦中那?个人截然不同,小姑娘心疼,尽可能把自己从悲伤中剥离。 她?呐声让他停手:“别... ...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我不想打你,也不想骂你。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又做噩梦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把噩梦的内容向他说出口?。 贺凤影也不逼着?她?立刻说,轻声道:“不急,我们先回府,等?你宁神下来?慢慢说,好吗?” 他准备送她?登上安车,骑马在侧,护送她?和母亲一起回府。 然而?小姑娘却在他放开她?的手时,没有安全感地追着?捏住他的袖缘,哪怕是一会儿也不想同他分开。 贺凤影拒绝不了她?的要求,看?了一眼母亲的安车。 虽然车厢已经算很?宽敞的了,但是在坐下两个人后,再要挤进去一个身形高大的他,实?在过于勉强。 他眉峰微动,考虑现在进顾侍郎府邸,向他们多借一辆安车,陪她?坐回去。 “我能和你一起骑马回去吗?”李桐枝轻声问道。 即便她?没学过骑术,有骑术超群的贺凤影在,两人共骑一匹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会出现安全问题。 然而?马上颠簸,马鞍也硬实?,远比不上安车舒适。 贺凤影尝试着?劝了劝她?,见她?坚持,还?险些再次流下眼泪,只好答应下来?。 从彭夫人车厢借来?一张厚实?的绵羊毛毯,铺好在马鞍上。 然后贺凤影双手合握住她?纤细的腰肢,仿佛搬放易碎的瓷器般谨慎地将她?抱放到马上坐好。 他拍了拍骟马的脖颈,确定一贯性情温驯的马匹不会忽然闹出什么幺蛾子,旋即踩着?马镫同样跨上马来?。 “若是觉得颠得难受,就与我说,我将马速放更慢些。” 贺凤影哪怕第一次学骑马时都没有这么小心地放慢马速,却还?是叮嘱了她?一句。 李桐枝低低应了声。 她?将小脑袋靠在他的胸膛,耳边就是他沉稳的心跳声,终于卸去心上沉甸甸的负担。 情绪剧烈起落归于平静,竟一时搅得睡意上涌,小小打了个哈欠。 “困了的话就小睡一会儿吧。”贺凤影纵容地说,承诺道:“就算你睡着?,我也不会离开你身边,放心吧。” 枭羽司的公务还?没有处理完,可并没有缺失他就无法推进的紧急事。 他向跟在身后的亲随江浔微一颔首,对方就领会到意思,回去枭羽司当差,暂时顶他的班,把可以代为处理的事儿都处理掉。 贺凤影感受到怀中娇美的小姑娘完全倾倒进自己怀里,了然她?该是已经睡去,原本凌厉的目光柔和下来?,连牵扯马缰绳的动作都下意识放轻。 缓行?回到忠义侯府。 * 李桐枝睡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不知是贺凤影在身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睡得很?好,没有做梦,是睡意消减自然醒来?的。 睁开眼,映入目中的是陌生的绣床帐顶刺绣,月白绸上巧手绣了一朵芍药花,看?纹路走向,似是与她?送给贺凤影那?张画上的芍药是同一朵。 约莫是贺凤影特意请绣娘找着?样子绣的。 而?在她?床边,贺凤影果然遵守承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见她?醒来?,他从五杯热度不同的淡竹叶茶中选了那?杯凉得温度正好的递来?:“医师说这茶有清心宁神的功效,桐枝试试吧。” 贺凤影经母亲提醒,命人请了医师来?看?李桐枝是不是身体有哪儿不适。 可惜唯一能探出的只有心绪不平、郁结在心。 心结可不是药物可以化解的,医师拿不出办法,被贺凤影催促着?开药治,只好写了张茶饮的单子让贺凤影去配。 李桐枝坐起身,接过茶盏小口?饮下,轻声问道:“我这是睡在哪儿呢?” 贺凤影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道:“是我府上早就给你布置好的院子和房间。” 这个地方在两人正式定下婚约前?就早早布置好了。 每次贺凤影看?到李桐枝可能会喜欢、又不好直接带进宫赠予的名贵物什,就会在得到手后布置进这个房间里。 比如玉兔捣药状的金制滴漏,比如彩绘蝶恋花足有一丈长?的四曲屏风。 房间设计也便于李桐枝绘画,摆满画具的宽大书桌对面?是镂空雕刻可开合的窗牖,一经推开就可望见整个院落。 四时花各自安排着?植种在不同处,无论春夏秋冬,院落内都会有可供李桐枝选择入画的对象。 李桐枝有些难以置信地瞧过房间各处,就算不能说出每一个摆件的价值,也明白过来?这些饱含心意的东西?并非短时间里能够攒齐的。 感动之余,心脏又酸涩膨胀得厉害——明明真实?的他待自己的心意如此坦率,为什么在梦中的他总会言真爱另有其人呢? 贺凤影观她?经过休息,现在神态平和,尝试问道:“桐枝现在愿意和我说说你做的噩梦吗?” 第27节 李桐枝微微颔首,精致小巧的下巴稍收起,道:“我昨夜梦见你说你对待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之谊,你会另有所爱,会讨厌我... ...” 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把这个另有所爱就是刚刚找上京来?的顾闻溪说出来?。 毕竟现实?的贺凤影本来?和顾家牵扯不深,她?不希望他因自己的话,反而?和才回归顾家的顾闻溪产生交集。 在梦中人真切出现在眼前?后,她?实?在恐惧现实?和梦境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自私地想,如果她?不将贺凤影的表妹换人了这件事告诉他,他说不定仍会以为顾嘉莹是自己的表妹,也就不可能与顾闻溪那?个表妹产生感情了。 贺凤影没等?来?她?的后文,可单是前?言就已经够荒诞无稽了。 他语气坚定地说:“假的,会那?么说的一定不是我。” 沉吟片刻,他问道:“是我对你的心意表现得还?不足够,所以会有这种梦吗?” 话问出口?的同时,贺凤影已经在思考还?有什么能更直接向心上人表示爱意的方式。 做不到挖出心来?,或许他可以取烙铁或是刺青之类的工具,在心口?直接加上她?的名字? 在他斟酌是否可行?时,李桐枝摇了头。 她?并不知道噩梦的成因,可直觉并不是这个缘由。 贺凤影写在每一个眼神中的感情都热烈直白,李桐枝还?没有迟钝到会误解那?是出自所谓朋友之谊,否则她?也不会在饮花宴之前?就将他定为驸马。 况且她?的梦里也不独有贺凤影移情别恋。 “我还?梦见我自己变成很?坏的人。” 李桐枝目光黯淡下去:“很?坏很?坏,梦里的你对我失望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明明我并不想那?么做,就是会不受控地变成伤害他人性命的那?种坏人,如果我能在梦里见到母妃,母妃一定也会对梦中的我十?分失望。”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点庆幸:“虽然我很?想念母妃,想要梦见母妃,但是噩梦里还?是不要有母妃比较好,我不想看?到母妃对我失望。” 现实?中的贺凤影都没怎么把人命放在眼里,更何况是梦里。 李桐枝口?中这个很?坏很?坏的形容,在他眼里的水分太重。 不过他也知道李桐枝和自己不一样。 她?连见到鸟雀受伤都要伤心,会精心帮它们包扎,更何况要她?伤害同类。 哪怕是虚假的梦里,她?怕都要以为犯下罪行?。 只是能把她?逼成现在这副脆弱的模样,不太可能单是昨夜做了一个噩梦。 贺凤影抿抿唇,道:“我记得你与我说要与我不见面?的最开始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噩梦里有我——是类似你说的这种见到我移情别恋的噩梦吗?” 李桐枝有点难堪地点头,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觉得我很?相信你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 既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贺凤影就尝试寻找总结二者的共同点,发掘内因。 他的思维倾向于不存在偶然,都是必然的阴谋论,思考是不是李桐枝的宫里人出现问题,会不会是他们中的谁用类似催眠的手段,诱导李桐枝连续做噩梦。 “你今夜要不就别回宫了。”贺凤影心疼她?被噩梦伤害,睡不好还?神经衰弱。 他道:“我去向皇后请一道旨意,许你在这里过夜。我就在这儿守你一夜,看?看?你会不会还?遭噩梦。” 小姑娘方才被抱下马睡在这里,就没有做噩梦。 如果今夜躲开李桐枝宫里的所有人,噩梦依然不复发,或许他就该想想办法,请旨把她?的宫人调查干净,搜查那?个搞鬼的人了。 李桐枝愣住,秀眉蹙起,脸颊泛起些红晕,不太确定地说:“未出嫁的公主不可以露宿在宫外吧,皇后娘娘不会同意的,你还?是不要尝试了。” “你无需担忧皇后娘娘同不同意,我们已然订婚,开开特例无妨,大不了我求我父亲写一封折子去。” 贺凤影自己的指挥使身份在皇上与皇后眼中就是值得特别允准的,无需父亲忠义侯多费笔墨。 他语气温和地哄着?她?说:“只要桐枝愿意,肯让我守你一夜,皇后娘娘不会不许。我希望桐枝能好好安睡,就让我看?看?换个环境能不能让你安眠吧。” 李桐枝犹豫着?没再说拒绝的话,只让贺凤影自去向皇后问问可不可。 贺凤影便安顿好她?,直接进宫去请命,不出所料得到了准许。 夜深人静时,李桐枝在特意为她?布置好的卧房内合上眼,以为身边有贺凤影的陪伴,噩梦应当不会造访。 可明明朦胧闭眼前?还?是不远处贺凤影在晃晃灯影下柔和的轮廓,思考能力回归时,就对上一双对她?满是嫌恶的凤眼。 第28章 空气中弥漫开中药的苦香, 李桐枝仅是嗅着就觉得舌苔发苦。 白色水汽从熬药的紫砂小药炉蒸腾出来,略微朦胧了贺凤影的面部弧线,却无法?温暖他冷寒的眼眸。 他仍是那副足令李桐枝倾心恋慕的芝兰玉树容颜, 可现在半垂下长睫, 眉宇间揉入厌烦和不耐, 神态便与平日截然不同, 只叫她觉得陌生。 贺凤影冷声质问道:“你害得闻溪落水染风寒,现在又来干什么, 恶毒地想?要看笑话吗?” 是上次噩梦的延续。 李桐枝下意识想?要否认他的话, 或许还要顺便问一问落水的顾闻溪现在是什么状况,亲自道歉来消减自己的负罪感。 可她做不到?。 她又成了自己身体里的旁观者,无理取闹地直接把药炉打翻了, 喝令贺凤影不许为顾闻溪熬药,要求他从此只能看自己一个人。 深褐色的药汁溅到?贺凤影衣袍下摆, 染出一小块污迹,他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材通常都是给予她安全感,此刻却如乌云压城般逼得她无法?呼吸。 他大?步上前, 扼住她的手腕, 不留给她逃避的空间, 问:“你凭什么命令我?九公主, 九殿下,你一个无父皇宠爱, 无母妃照拂, 无血亲支持的异族女,连脑袋都不算聪明, 真以为能对我耍皇室贵胄的威风?” 骨骼都被勒紧的疼痛感逼出李桐枝生理性的泪水,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大?概被他大?力留下青紫。 然而?她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说?出的话。 李桐枝心知自己不该推人到?水里, 不该打翻药炉,可他说?的话太重了。 即便她时常会听到?宫人们议论?她的身世,说?她在皇嗣中毫无疑问是排在最末的,也无法?接受贺凤影用嫌恶的语气居高临下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他说?的每句话,她都会放在心上。 是甘露就会滋润心田,是利刃就会剜去心肉。 李桐枝能做的只有循着一点睡前印象,努力说?服自己,无论?一切看起?来多真实,都是虚假的梦,尝试克制住悲伤情绪。 只是她的视线还是变得有点模糊。 偏面前的人不依不饶地说?着伤她心的话:“从前还有几分天?真在,能哄一哄你玩儿,现在变成这幅不依不饶的恶毒样?子,你指望还有谁可怜你吗?”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浑身颤抖着按捺下同他争吵的冲动。 然而?沉默依然不足够令人满意。 贺凤影说?:“九殿下,识趣一点,念着以前的情分,我们不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你……” 似乎后续还有更多恶言相向,只是他的声音渐弱,她听不清之后的话了。 与之相对的,是类似的嗓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轻柔唤起?她的名字:“桐枝,醒一醒。” 李桐枝被囚住的神志仿佛得到?一对雀鸟的翅膀,能够高高飞起?,远离梦境中拘束她的那具身体,回归到?现实去。 现实里真实的时间还是沉沉深夜。 外间夜色透不入任何一点亮,贺凤影将?几盏烛灯都点起?,尽可能驱散室内的阴影。 而?他自己则拧起?眉,颇为严肃地凝视着她。 不凶,单是严肃,可落入李桐枝的眼中,觉得和梦里冷酷的神韵有些相似。 处在半睡半醒混沌间的小姑娘觉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高高飞起?的心重重坠下。 她以为是从一个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里,顿时淌下眼泪,呜咽着用被子蒙住脑袋。 仿佛只要躲起?来,她就可以逃避一样?。 贺凤影经?她这番小动作,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模样?吓着了她,连忙柔和下神情。 直接把惊惧的小姑娘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肯定不合适。 他只能伏低身子,语气真诚地道歉,哄她原谅自己:“对不起?,桐枝,我刚刚在想?事情,并非有意针对你。” 许诺要守她一夜,贺凤影的确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没有离开。 可沉睡的她到?底是不是在做噩梦,很?难判断。 在小半柱香前,贺凤影其实就有注意到?她合闭起?的眼睑下,眼珠应是在溜溜转动,睡得不那么踏实。 ——但仅这一个迹象不足以说?明她在做噩梦。 贸然中断她的睡眠,将?她唤醒,于她的身体反而?会造成颇为沉重的负担。 因此直到?方才她呼吸节奏变乱,一双弯眉也不安地颦起?,他才定下主意唤醒她。 是唤醒得晚了吗? 李桐枝听出他语气中夹杂的慌乱和后悔情绪,稍微放松警惕。 她像是小乌龟慢慢从壳里蹭着探出头来般,露出一双缭绕水雾的眼睛,迟钝地想?,要是出来了又看到?贺凤影的冷脸,她就立刻缩回去。 贺凤影眼眉都舒展开,不复先前的骇人,为了鼓励她,还弯起?唇线弧度。 卸去所有攻击性的少年?郎,是小姑娘习惯于见到?的情郎模样?。 李桐枝不怕了,却愈发委屈。 于是她循着在梦的最后听到?的话,小声抱怨道:“什么叫相看两厌呀,我明明不会讨厌你,怎么就替我把主意拿了。” 因她的思?绪还有一半溺在噩梦余韵里,难得显出几分被伤透心的任性来。 “我更不会讨厌你,桐枝,我最喜欢你,我只喜欢你一个。说?相看两厌那种鬼话的就是在挑拨我们,你别相信。” 没提前准备答案的贺凤影说?不出多婉转动听的情话,就捡脑中直白的想?法?念。 幸而?单纯的小姑娘好哄。 就算是受到?刺激,不清醒地耍起?小脾气来,也听得进他说?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去瞧贺凤影的表情,没找出任何一点儿说?谎的痕迹。 可记着梦里他毫不留情地鄙夷自己的出身和愚蠢,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不出来他的表里不一,不敢就此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不是其他人挑拨,话就是你说?的。你现在改口说?喜欢我,得证明给我看。” 第28节 浸在他宠溺纵容的眼神里,李桐枝的胆子大?了点儿,娇娇的嗓音稍稍提高音量:“你得证明你没说?谎,你是那个真的喜欢我的凤影。” 竟又是自己在噩梦中伤害她——贺凤影的心仿佛被荆棘的刺扎了一下,颇感懊恼,答她却没有丝毫犹豫:“自然,桐枝想?要我怎么证明?” 她现在脑子转得慢,没有太好的主意,就将?纤细的双臂抬起?向他:“抱抱我。” 小姑娘柔弱的模样?仿佛再得不到?依靠就会哀哀倒地的菟丝子,贺凤影止不住心怜。 哪怕她真学?去菟丝子夺去宿主一切,最终绞杀宿主那一套,他都心甘情愿供养她生长。 李桐枝没有那么贪婪,她只是为了求一点心安。 在贺凤影动作轻柔将?她拥住时,她就轻易相信了他的话。 小脑袋靠在他颈窝处,将?心中恐惧尽数倾诉出来,迫不及待撒娇求他的安慰:“太可怕了,凤影,我刚刚做的噩梦太可怕了。你不会嫌弃我,不会伤害我,对吗?” 贺凤影听她的泣音,心都快碎了。 虽然李桐枝并未讲清来龙去脉,但从只言片语拼凑出的片段就足够令他心酸了。 尤其是想?到?她明明刚在梦中受那个虚假的自己伤害,现实中仍愿向他交付信任,他就一边想?尽可能温柔地抚平她心上伤痕,一边恨不得去她梦中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碎尸万段。 “我不会,永远不会,我向你发誓。”他语气郑重,手掌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安慰道:“别害怕,放松下来。” 小姑娘慢慢恢复平静,被中断睡眠的她再度感觉到?困倦。 只是畏惧于噩梦,坚持不肯合目沉沦黑暗中。 贺凤影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收拢手掌。 一时恨极自己对噩梦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无能为力,语气却温和依旧:“没关系,桐枝可以睡下,这回我有经?验了,一旦你被噩梦纠缠,立刻就会唤醒你。” 李桐枝不像他时常夜中行动可以控制睡眠,她养成的良好作息根本捱不住困。 哪怕想?要坚持不睡,不过一会儿也就神志模糊,失去意识。 贺凤影放平她柔软的身体,重新为她盖好被子,熄灭大?多数可能会搅她安眠的烛灯,独留下一盏,提供保证他视物的微弱光亮。 他一时不辍地观察她的情况,还好这一次她睡得安宁,并没有被噩梦困扰的表现,好好睡到?了天?亮时分。 早晨醒来时,李桐枝情绪就稳定很?多了。 念起?自己半夜时曾将?梦中事迁怒到?现实的贺凤影身上,她颇感内疚,洗漱过便怀着歉意想?要开解他,说?自己并不是真的怨他。 “别同我道歉,那样?我只会更恨我的无能。”贺凤影应得平静,眼底似是有一把幽火在烧:“我会为桐枝想?办法?的。” 将?她送归皇宫中,贺凤影面色深沉地步入枭羽司内。 他找来亲随江浔,吩咐道:“你拿我的手令,去兵马司调一千人,现在去分头搜捕京内所有的妖人术士。只要发现有嫌疑的人,就绑起?来丢进刑部大?牢看管,不许他们有除保持生理需求外的一切举动。” 枭羽司的诏狱不是用来关押处理这些闲杂人等的,他们也不够资格由?枭羽卫过刑。 否则贺凤影更愿意把所有嫌疑人都拷问一遍,抓出有可能加害李桐枝的那一个。 江浔颇感意外,一般只有皇上与皇后出行的活动,才会闹出这么这么大?的阵仗。 不过他不会质疑指挥使的决定,只在贺凤影抬步往外走时,问道:“指挥使今日也不在司内管事吗?” “我需进宫一趟。”贺凤影把面具戴好,难得要以枭羽卫指挥使的正式身份踏入宫门。 “指挥使要做什么?” “清查全宫。” 第29章 全宫都要?清查, 旨意自然也下达到李桐枝的手上。 她的宫室偏僻,本人又一直低调没什么存在感,从前即便有清查活动, 宫中侍卫们也就敷衍地走个过场, 都懒于问一问宫人情况。 一般随意瞧瞧寒酸宫室的各处, 确认没有陌生人藏匿就会走。 可这?回情况不同?。 枕琴忧心?忡忡地嘟囔道?:“听说这回清查整个皇宫的不是普通侍卫, 而是枭羽卫,还是由他们指挥使亲自查探,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竟将他们惊动。” 小姑娘才经历一场噩梦。 醒来后, 当着贺凤影的面,怕他为无计可施而自责,她勉强将破碎心?一片片捡起拼好, 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自忠义侯府回到宫中来,没歇上多久就得到清查宫室的旨意, 她念起相关枭羽卫的恐怖传闻,实在担心?自己?心?力交瘁,会应付不了?。 李桐枝哀伤地耷拉唇角, 垂首抱着猫儿缩在榻上。 颓唐如同?经一夜风雨侵淋的憔悴花朵, 连花蕾都支撑不起来。 枕琴连忙打住接下来想说的不安言语, 宽慰她道?:“之前不是有一位枭羽卫给殿下送过查抄来的四箱东西吗, 除了?戴面具和手?套,他们其实和普通侍卫没太大区别, 想必也不会太关注咱们这?儿。” 话音方落, 一个宫人敲了?敲门,得到允准后走进?来, 禀道?:“殿下,枭羽卫们到殿外?了?。” 他吞了?口唾沫, 补充说:“我?们宫是枭羽卫的指挥使带人亲自来看。” 枕琴哑住,李桐枝往榻里又缩了?缩。 枭羽卫就一个指挥使,怎么赶巧来到九公主?的宫室了?? 望向等她答复的宫人,李桐枝心?知拖延无用?,自己?作为主?子总得拿定主?意,只好放下猫儿,怯生生地挪步走出殿门。 院落内,五名戴着夜枭面具,皆一身类似形制黑衣的枭羽卫静待着。 不过仔细看可发现一些区别,当先那位肩上和袖口都用?同?色系丝线织缝枭羽暗纹,从领口处隐隐能窥见冷冷金属光泽,想来衣内应穿有一件名贵的金丝软甲。 “九殿下。” 指挥使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年纪。 他没有直接逼近到她身前,仍是站定原地,抬手?拜道?:“还请行方便,让我?们清查各处,询问宫人。” 不过李桐枝想着既然能被任命为指挥使,年纪应当在二十?五岁上下。 没有得到她的准许,他便不下令展开行动,倒是消减了?她内心?惶惶。 她拿出公主?面对外?人时应有的体面,轻轻颔首应了?好。 另四人在他分配下,各自往宫人们的居室和侧室去,他走到不会冒犯她的安全距离停下,道?:“殿下居住的主?殿由我?来检查。” 他见她同?意了?,表情却还忧愁着,于是开口保证道?:“殿下无需紧张,我?检查时轻拿轻放,不会碰坏殿下宫内的东西。” 前言都可说是依尊卑礼仪说的,但这?句话显得有点多余,近乎是在哄她了?。 她虽是公主?,但并不是需要?讨好的对象,反而是他身为枭羽卫的指挥使,与她父皇更亲近,不用?将姿态放得那么低。 小姑娘有点奇怪地偷偷望向他的背影。 他依照他的承诺,果然都是轻拿轻放,检查完东西都会归于原位。 她的目光触及他别在腰间形似竹节的铁鞭,想到传言里,这?短柄钝器能轻易将骨头打得粉碎,便像是被火燎了?般,慌张抽离视线。 李桐枝允他进?殿内查看,自己?则为避嫌,轻轻倚靠殿门,瞧着鞋尖菡萏绣花出神,静静等待他检查结束。 安静中,她忽然听到猫儿一声“喵”叫。 循声看去,就发现原本被她放在榻上的猫儿许是没等到她回去陪伴,主?动找她来了?。 笨蛋小猫咪习惯了?殿内的布局,迈着软乎乎的小短腿往外?窜。 结果小脑袋就直直撞到了?今日多出来的障碍物——正打开博山炉旁香药小罐,查看香药有没有被人掺入杂质的指挥使。 然后它被自己?反作用?力撞得雪球似的向后打了?个滚,有点晕晕地摊开四肢,成?了?张猫饼。 李桐枝愣了?下,正要?进?殿将它抱起,猫饼就恢复了?精神。 它蹦跶起来,奔向刚刚挡住它的障碍物,圆钝的小猫牙叼咬住指挥使的靴子。 指挥使沉默地低首,看着靴子上多出来的小装饰不发一语,也没有动作。 因他戴着一张金属面具,无法窥探到他的表情和神态。 李桐枝这?个主?人不敢同?凶名在外?的枭羽卫有什么接触,小宠倒是毫无畏惧,圆溜溜的瞳孔滴溜着转,还“呜呜”地磨了?磨牙 一时间,李桐枝觉着自己?可能才是撞到脑袋的那一个,生出一阵眩晕感。 可害怕传闻中手?段残忍的枭羽卫会伤害自己?的猫儿,她还是抑住恐惧心?,碎步迎上前,期期艾艾地道?歉:“你别生气,我?的猫猫比较笨。” 他没应声,她抿抿唇,准备蹲身将猫儿抱回来。 谁料他比她动作更快。 他熟练地俯身挠了?挠它的下巴,轻松地叫它松了?口。 猫儿的牙都没法在他靴子上留下咬痕,仅一个颜色稍深的湿印,不久就会完全消失。 他的食指与拇指相并,拎住它柔软的后颈肉,将乖巧不动的小宠递给了?李桐枝。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李桐枝伸手?接来,感受到怀里温暖的分量,下意识问:“你也养有猫儿吗?” 问话一经出口,想起自己?的交流对象是谁,她就有点后悔。 “养过。” 他像是看出她蹙起眉的悔意,轻飘飘地答了?一句,没有深谈,仍是去查看殿内各处。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般,回身向她道?:“殿下不用?一直站着抱那只沉甸甸的小狸奴,且坐下吧。” 又是哄她的一句话。 李桐枝依从他的话,拾了?旁边的凳子坐下。 她把猫儿放在膝上,一边抚摸着它,给它顺毛,一边想,指挥使人应该不太坏。 能熟练养好小猫咪的,都不太可能是坏人。 况且他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没有恶意,她表现出不想和他交流的神情,才是失礼。 所以当指挥使检查完殿内每一个角落时,就看到她鼓起勇气推来一杯温热的茶水以示友好和感谢,启唇轻轻道?:“辛苦你了?,喝着水润润嗓吧。” 贺凤影藏在面具后的脸上露出温和的无奈——怎么陌生人的一丁点好意都能敲开她的心?门。 第29节 为免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他在咽喉处压了?一块草药含片,并不适合饮茶,所以虽然接来茶盏,但并未饮用?。 李桐枝以为他是对自己?宫中的茶不满意,鼓了?鼓雪腮,什么都没说,只把自己?茶盏中的茶尽吃了?。 贺凤影当然看得出她仍然在害怕自己?。 如果他现在是小侯爷的身份,他们该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枭羽卫不一样,尽管她尝试遵照礼仪与自己?对视,一双杏眸也总是受真实的畏惧心?理驱使,闪烁着想要?移开目光。 他并不挑破她的心?情,曲起的手?指贴在茶盏杯壁,感受传递来的温度,安静地注视着她。 因另外?四名枭羽卫在隔壁的清查询问还没有结束,距离他们分开还有些时间。 李桐枝不想与他相处得这?么尴尬,努力思?考着能找到什么话题聊一聊,打破沉默的相持。 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在身旁枕琴的眼神提示下,想到问:“枭羽卫为什么会忽然清查全宫呀?” 贺凤影想,当然是为了?解决你的梦魇。 “诸侯们不安分,搞突然袭击,清一清各宫中的眼线和违禁品,说不定能有奇效。” 贺凤影把说给皇上和皇后的目的讲给她听。 李桐枝不懂什么诸侯安插的眼线,有点茫然地把自己?宫里的宫人都思?索了?一遍,不认为谁有这?个本事。 不安分的诸侯应该也不会愚蠢到花心?血把眼线安插到她身边吧,在她这?儿待着与耳聋目盲无异,肯定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不过贺凤影提起违禁品,倒是让她想到自己?那些写?风花雪月故事的话本。 看那些书不合公主?该守的规矩。 虽然枭羽卫未必会管这?个,但要?是书中内容都被他看去,也是件丑事。 她做贼心?虚般紧张地看向放话本的柜子。 回忆起他方才路过那里,似乎只是瞥了?一眼书封,没有翻看书中内容,这?才松懈一口气,忐忑地询问:“你有在我?宫里找到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稍顷,其他枭羽卫也来汇报结果。 他们除了?根究出几桩宫女与侍卫互通信物的暧昧事外?,同?样一无所获。 李桐枝欣慰于自己?没有和麻烦产生关联。 可于贺凤影而言,没找到有人阴谋害她噩梦的痕迹,不能确定因由,便仍是迷失方向。 他只能指望在宫内宫外?广撒网的行为,逮住可能存在的罪魁祸首,免除困扰她的噩梦。 送别枭羽卫们离开,李桐枝在枕琴帮助下,将自己?母妃供在佛龛中的玉佛像请了?出来。 她并不像母妃一样虔诚,只是临时抱佛脚般许愿。 她默念着祈祷,向母妃和佛像一起许愿说,如果能不做噩梦,她会去京中的菩提寺还愿,在佛前供奉点上一盏灯。 香炉中点燃的三根线香都燃至尾端,没有中途熄灭,也没有折断。 枕琴同?她说这?是心?想事成?的好兆头,笼罩在她心?头的阴云略有稍散。 夜幕降下,她嗅着代表佛佑的淡淡线香香气入睡,相信自己?不会陷入噩梦。 于是她只是在心?神恍然间,感觉被拉了?一把。 或许是因她今日心?安,或许是因那拉她的人力道?不够——她没有被拉动,睡了?一个好觉。 第30章 一夜无梦。 晨起时, 李桐枝的心情明净,头?脑清晰。 她拾起衣衫一件件穿好?,蹑足行至佛像前, 弯起眼眉把一盘糕点果子供上。 虽然无法确定昨夜噩梦的消失是不是自己的祈祷生效了, 也不知今夜能不能继续安眠, 但既然愿望得偿, 她就得依着她的许诺前去还愿。 因此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她依规矩禀到皇后面前, 言说想要去?菩提寺。 皇后没有像前日听?她说去?忠义侯府时一样?立刻答应。 而是?陈述道:“菩提寺人来人往, 难辨善恶,你心性单纯容易轻信他人,不适合独去?。” 暂将朱笔搁置在笔架, 她抬首看向李桐枝,问:“你有同行者吗?” “有的, 我的侍女?会与我一道前往。”李桐枝乖巧地回?答。 她的贴身侍女?仅枕琴一人,其?他宫人虽然配备在她的宫中,但都是?内务府指派, 不能由她随意带出宫。 李桐枝其?实有想过要不要等贺凤影陪同。 可今日他们没有约好?见面, 她不知他会不会进宫来。 刻意去?忠义侯府一趟不是?太有必要。 若他像前日一样?在外忙碌, 却因自己去?到侯府, 被通知着中途回?来,有可能误他的事。 她想着反正她仅是?要去?佛寺奉一盏灯还愿, 与枕琴互相照看着就?好?了。 皇后看了看枕琴, 不觉得未习武艺的侍女?有保护她安全的本事。 略一思忖,她唤来两名高大的侍卫:“让他们陪同你一起去?吧。” 注意到小姑娘怯怯的眼神, 又补充道:“若你觉得不习惯,就?让他们远远缀在你身后看着, 无事不要打扰你。” 皇后连她不太会与陌生人相处都周全考虑到了,李桐枝自然不会不知好?歹抗拒她的好?意。 好?好?谢过皇后,她与枕琴便乘上准备好?的安车往菩提寺去?,两名侍卫骑马随同在安车边。 菩提寺建在京郊,香火极旺。 她下车后,登行寺前百余级阶梯,略调整呼吸节奏,跟在小沙弥的身后,来到了供灯的明灯堂前。 “明灯堂由庙内的居士负责,她会教你怎么做。”小沙弥瞧着在明灯堂前排起的短短队伍,道:“施主且等等吧,今日添油奉灯的人有些多。” 李桐枝无意插队,等前面几人自明灯堂走出,轮到她时,她才让两名侍卫等在外,和枕琴结伴走入。 依着居士的教导,小姑娘将准备好?的灯油倒入空着的铜制小灯盏,划着火柴,点燃了灯芯。 烛火轻摇,归入大片明亮中,她打量了一会儿,觉今日来佛寺的目的达成。 正准备抬步离开,却被教她如何奉灯的居士用沙哑的嗓音唤住:“施主留步,我有些话想要同施主说。” 居士是?位年龄颇大的老妇人,两鬓霜白,面上也是?纵横皱纹,落在身侧的手颤颤巍巍地柱着枝硬木拐杖。 不忍看老妇人慢慢挪步向自己,李桐枝主动莲步行至她身前,柔声?问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老妇人因年老而显浑浊的眼睛被无数灯盏的光润上一圈亮,摇了摇头?,低低哑声?道:“施主近日是?不是?时常为未来烦恼,做一些仿佛很有预示性的噩梦。” 李桐枝睁圆杏眸,萦在唇角的浅浅笑意消失,仿佛被雷劈中,难以置信地道:“您怎么知道的?” 她明明不认识老妇人,进入庙宇后也只奉灯,没有提起相关噩梦的半个字。 老妇人没有答明缘由,像是?从她反应确认了什么,叹道:“你果然是?为情所困的可怜人。让你的侍女?留在这儿,我们去?旁边谈吧,在你拿定主意之前,有些话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姑娘的大脑一片空白,续不上思考能力。 她结巴地应了好?,叮嘱面露忧色的枕琴留在这儿等自己一会儿,然后随老妇人缓慢的脚步走到明灯堂大佛的侧面。 烛火的光亮尽数被巨大的佛像挡去?,落在地面,仿佛淌成一条暗河。 老妇人走入阴影中,先前的慈眉善目都被黑暗重?新妆扮,透出点渗人的味道。 加上她刚刚一语道破自己在做古怪的噩梦,仿佛话本中能探明人心事的山妖鬼魅,唬得李桐枝不敢跟随她继续前进了。 老妇人驻足停下,倒也不催促她更?靠近,目视着她,眼神中透出同情来,道:“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李桐枝自己都不能全知自己的情况,懵然听?她继续道:“你与你的未婚夫相处日久,现在陡然要你放弃的确是?难事。 可你既然已知他并非你的良人,以至于夜夜受噩梦折磨,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可呢?你还年轻,还有选择的机会,有更?多可选的对?象。” 她说的每一句话,李桐枝都能听?懂。 隐隐间,也能把握住她是?在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自己不要投入更?多,以免失去?更?多。 不似有恶意。 可光是?她规劝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在放大李桐枝内心的恐惧。 为什么菩提寺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居士,像是?对?自己与贺凤影的事了如指掌? “他就?是?我的良人,只有他是?。”小姑娘非常抗拒她要自己放弃贺凤影的建议,否认完之后,不欲与她深谈,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她已经后悔跟过来听?老妇人诉说了,试图离她更?远一些,也好?远离这些伤心话更?远一些。 “你逃避选择是?没用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噩梦成真,你应该怎样?去?应对??”老妇人并不用动作阻止她远离,只轻轻道:“你得好?好?想一想。” 李桐枝不愿意想噩梦成真的可能,只想逃离。 结果她就?在踉跄后退时,撞上了另外一个人。 是?顾闻溪。 小姑娘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儿,身子僵住了。 面前是?身居阴影中,言辞诡异的老妇人,身后是?出演她噩梦中一切伤心事的重?要主角,她简直进退两难。 顾闻溪不复她上次在顾侍郎府邸见到的泪水涟涟,而是?扶着她的肩,用温和的语气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身体不舒服吗?” 仿佛她们并非上次并不正式的见上一面,而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我……我不想待在这儿。”李桐枝理?解不了她的态度,颤抖着唇答了一句,想要离她们都远远的。 然而逃离没法实现。 顾闻溪得知她的想法,露出笑容,不再问她意愿,紧紧牵住她的手:“那我带你离开这儿。” 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她将李桐枝拉着从明灯堂开的小侧门离开。 老妇人目送她们远去?,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眼中依然是?对?李桐枝深沉的同情。 李桐枝被顾闻溪带至菩提寺的后山。 小姑娘几次试图叫停她的脚步,她都置若罔闻地随意安慰说:“不是?不想待在明灯堂吗,领你去?看看后山的好?风景。” 第30节 这一路近乎小跑,李桐枝难以跟上步调,倒是?从布满砂石的路上走,让她的绣鞋里?滚进了个小石子,磨得难受,一阵阵地作疼。 不知有没有磨出血。 终于,顾闻溪许是?累了,停在了后山山腰处。 “我上次看到你在姨母身边。”她向李桐枝说:“拉你来这儿,是?因我想要问问你忠义侯府里?的事儿。” 李桐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闻言不禁出了会儿神,后知后觉顾闻溪的确无从知自己的身份,应当仍然以为自己是?彭夫人的侍女?。 抿抿唇,她刚想诚实地讲明自己其?实是?九公主,就?听?面前女?子苦着脸自顾言:“唉,我千辛万苦找上京来,原以为就?此?能回?归温馨家庭,谁知我的继母竟偏袒这些年顶替我身份的那个假货,我只能投奔姨母,去?忠义侯府住一住了。” 李桐枝本想说侍郎夫人与两个真假继女?皆无血缘关系,依多年情分?,更?爱重?顾嘉莹无可厚非。 忽听?顾闻溪最后一句话,便将想说的前言全忘了,惊讶地问:“你要住进忠义侯府?” 她梦中顾闻溪与贺凤影的亲密相处,就?是?发生在忠义侯府。 虽然她梦见的府内场景都被贺凤影改得完全不同了,但是?说不准事情还是?会发生呢? 老妇人那一句“噩梦成真”或许是?烙在了她脑海,以至于她现在止不住去?想顾闻溪进入忠义侯府之后,生疏的表兄妹关系会不会变得如她梦见的那样?亲昵。 “是?啊,继母不喜欢我,我总不好?令我父亲一直为难吧,所能投奔的唯一血亲就?是?姨母了。” 顾闻溪说到这儿,将语气放慢,仿佛刻意要让李桐枝听?得清晰。 “哎呀,这说法不对?,姨母不是?我唯一血亲,我还有一位表兄呢,既然要住进侯府,我就?得与表兄处好?关系。说起来,我今晨与姨母商量入住的事儿,见到表兄了,我还从没见过他那么俊美?的人呢……” “不可以。”李桐枝听?她说得越发近少女?怀春,无法听?那些溢美?之词。 她脑中紧紧绷着的弦已经拉到极限,慌乱地去?捂她的口:“你才来京或许不知,凤影是?我定下的驸马。” “什么?”顾闻溪皱起眉,向后仰身躲她的手。 李桐枝的手便捂偏在肩上。 小姑娘没使多大力气,只是?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已,可这轻轻触碰落在顾闻溪的肩,像是?致使她失去?平衡的最后一点力。 顾闻溪倒了下去?,“噗通”一声?响。 李桐枝这才发现,这后山山腰处有一处水潭。 而自己刚刚的动作,就?像是?把顾闻溪推入水里?——就?像梦里?一样?。 名为恐惧的爪子掌控她的心。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羽毛,是?随身后的脚步声?接近,熟悉的嗓音唤她道:“桐枝?” 第31章 李桐枝回身去看。 目光触及贺凤影, 他的身影仿佛与梦中的冷酷形象重合,令她?脆弱的心弦绷断。 耳边陡然响起尖锐的耳鸣声,如同鸟雀濒死时?的歇斯底里, 刺激得她?的身体失力, 难以支撑自己继续站立。 所幸贺凤影并没有如梦境中一般径直去救落水的顾闻溪, 而是大步迎上来将她?拥住, 她?才没有狼狈地摔在地上。 贺凤影渡来的温度消融了冻住她心脏的坚冰,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小姑娘倚靠向他, 小手攥紧他衣襟处的布料, 如同悬在山崖的人抓住救命的绳索般。 因为怕他开口会道出恶言,所以不等他询问,她?就主动小声地解释道:“我没有想推她?, 真的,凤影你相信我。” 她?轻轻抬首, 笼着水雾的杏眸中盛满不安。 贺凤影对她?满心怜爱之情,颇觉恼怒地瞥了一眼在水中沉浮的人。 从漫开在水面的宽大裙摆,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子。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 拧眉收回视线, 并不理女?子时?高?时?低的求救声。 然后在对上李桐枝的双眸时?, 柔和?了表情, 毫不犹豫地应和?她?的话:“与你无关,是她?自己摔的。” 语气肯定得仿佛他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 实际上, 是不是李桐枝推的人, 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毕竟他的善恶观、生死观都与常人不大一样。 一颗心偏到?没边了,行事正确的标准就是李桐枝。 她?说她?没推, 那就不是她?推的。 此刻贺凤影将罪责尽数归咎顾闻溪身上,认为她?意外摔进水里把李桐枝吓着才是过错。 不过如果?换种情况, 是李桐枝快乐地来邀功,说她?把人推进水里了,他应当会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发旋,真心实意地称赞她?的本事,夸她?干得漂亮。 这种无条件、无理由地支持和?相信,虽然深思能究出他的本性不如表现出的正常,但却是当下安宁小姑娘心灵最好的良药。 李桐枝稍稍平复了心情,仍然精力不济,没往他的性情深层想,听到?犹然未消失的求救声,微微侧目看向顾闻溪的方?向。 水潭颇深,她?发现顾闻溪独余发顶还漂在水面上。 咬了咬下唇,到?底不能完全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人沉底淹死。 因此内心挣扎一番,即便明知请求贺凤影救人会让现实与梦境更加相似,李桐枝也抑住惶惶情绪,松开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涩声道:“你去救她?吧。” 一直以来养成的善心胜过了笼罩她?的恐惧。 然而她?放容他去救人,贺凤影却并不想去。 这个落水的居心不良者有什么值得救的? 捞上岸来,平白脏了他的衣服。 他的心情已经足够糟糕了。 贺凤影今日原是借自己功劳,得到?了皇上开启私库的许可?,计划领李桐枝去看一看私库里皇家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宝贝。 希望借那些珍贵的名人画作和?精巧的匠心摆件哄她?开心,尽可?能消除噩梦在她?心上留下的痕迹。 为此,他处理完枭羽司的公务,特意换上了一身琼白绣银的暗纹绸缎袍服,想着显得文气些,和?那些字画能更匹配些。 谁料进宫后没见?到?李桐枝。 问知她?去往菩提寺,骑马追随而来,以为至少?能退而求其次,陪她?在庙中焚香祝祷。 结果?到?了地方?,就看到?枕琴神?情拉住明灯堂年老女?居士的衣服,慌张地质问李桐枝的去向。 老态龙钟的妇人只说李桐枝被友人从小侧门带走,答不出她?们到?底去了哪里。 枕琴不肯相信,贺凤影精于?审讯,却能看出老妇人没有说谎,当真以为带走李桐枝的是她?的友人。 可?菩提寺中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个友人? 他阴沉着脸与两名侍卫确认信息,他们倒是能保证说一直守在明灯堂前,没有见?到?九公主与那所谓的友人从明灯堂正对的大门离开庙宇。 于?是他经由明灯堂小侧门出,仔细追寻踪迹往后山方?向。 找了好一阵,寻到?了失踪的李桐枝。 匆匆一路行来,不耐脏的琼白色衣摆不免沾上些许草汁和?尘土,再要是沾水,样子就彻底不能看了。 他可?不想在李桐枝面前,为其他人弄得脏兮兮的,那想要抱一抱她?都不好触碰了。 水里的顾闻溪若是淹死了刚好,用性命来赔偿她?拐带、惊吓李桐枝的罪过,倒免去他事后算账的工夫。 反正他不去救人,他不将人直接按进水里溺死就很不错了。 拖延着等到?李桐枝因顾闻溪的求救声渐弱,再度忧心地让他去施救,他才随意吩咐终于?找来地方?的两名侍卫去搭把手,把人从水里捞上来。 当下时?令,虽然即便只穿上一件单薄纱织外衫也不会感到?寒冷,但是山上的潭水仍然凉得刺骨。 顾闻溪泡得时?间久,脸色血色尽失,化作死僵的青白。 她?唇齿颤颤地等待着,没等到?贺凤影来施救,只能放低期待值,希望侍卫们给自己提供更多帮助。 可?惜两名宫中侍卫仅仅严格执行命令,把她?捞出水之后,没有多此一举说任何安慰的话。 在宫中生活得久,自然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 至于?顾闻溪期待他们脱去外衫给她?盖上,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们的衣衫都是内务府配发的宫中物品,弄脏了倒没什么,清洗就好,可?随意交予外人等同丢失,是要被降罪的。 更何况顾闻溪拐带走九公主,他们没有保护好皇后吩咐照看的人,回去要领重重惩罚,对于?罪魁祸首不会有半分好脸色。 因此他们把顾闻溪捞上岸,就厌弃地松开手,丢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她?只能看着侍卫们回到?李桐枝身边,听着哭哭啼啼的侍女?说一堆自责的话,关切李桐枝面部和?颈部白皙的肌肤被枝蔓刮蹭出的红痕有没有很疼。 那些痕迹都称不上是伤口吧,顾闻溪表情有点扭曲地想。 她?准备缓一口气,等冻麻木的四肢恢复点力气,就走过去,想办法加入他们的交谈中。 然而贺凤影不准备让李桐枝久留在有很多蚊虫的后山里。 见?她?因顾闻溪活着上岸放下忧心,并无意更进一步关心顾闻溪的情况,便哄着她?道:“我们这便离开菩提寺好吗?” 李桐枝颔首应下,小声说:“你等一等,我左脚鞋子里滚进了颗石子,磨得疼。” 贺凤影让侍卫们背身过去,动作轻柔地帮她?脱下鞋看。 她?的疼痛果?然不是毫无因由,素白的罗袜有一小块浸出刺目的红,那颗小石子在她?被强迫行走的期间,将她?的脚磨出了血。 清理掉小石子,李桐枝准备把鞋从他手上拿回来穿好,依他的建议,和?他一同离开菩提寺。 可?贺凤影哪里肯让她?用受伤的脚继续走路受酷刑。 他让枕琴将鞋拿着,脱下自己宽大的绸袍,递给李桐枝,说:“盖上这件衣服,不会有人看到?你没穿鞋的。” 李桐枝有些懵地抱住他的外衣,正不解自己要如何盖上,就见?他伏低身子。 他的右手自她?膝弯穿过,左手托住她?的背,轻松地将她?如同幼童般托抱了起?来。 她?坐在了他的手臂上,现在可?以盖毯子般盖上他的外衣了。 红霞晕染在小姑娘的雪腮。 不过知贺凤影是一片好意,她?也依恋、不想离开他的怀抱,所以什么都没说,只羞红着脸蛋将衣衫盖好,把面颊侧向他缎面的内衬里衫,不叫外人看清自己。 柔软的长发有一缕落在贺凤影的肩窝,他浅浅露出个笑容。 第31节 但视线一与顾闻溪撞上,就化作锋锐寒锋。 首先要将受了番磋磨的李桐枝好好送回宫去,这个莫名其妙伤害了她?的女?人可?以稍后来料理。 * 帮着李桐枝用药膏小心处理好伤口,安慰着她?好好休息下,他回到?了忠义侯府。 顾闻溪与朝政或后宫无关,像是单针对李桐枝一个,他不好动用自己枭羽卫的人,预备借侯府的势力去把她?逮来报复。 他不知她?名字,但只要她?还在京中,他父亲忠义侯培养的人就不会找不到?。 然而没想到?是,他方?回到?侯府,还没遣人去寻找顾闻溪,顾闻溪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站在贺凤影的院落前,不知等了他多久。 人靠衣装,她?换上近日流行在京中世?家贵女?间的绛色石榴裙,敷粉涂妆,尽可?能掩饰住脸上的瑕疵,倒也有几分姿色在。 贺凤影眯起?眼,驻足在离她?一定距离的地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表兄忘了吗,我今晨央求姨母留我在侯府暂住,你不是在堂前与我遥遥对视过一眼吗?”顾闻溪微笑着向他走近几步,拿腔作调地矫揉说:“多亏你令人从水里救出我,我是来同你道谢的。” 贺凤影对她?没印象。 他晨起?离府去枭羽司之前,的确去到?母亲的住所与母亲问安,隐约有看到?母亲与谁在说话。 但他只以为是府上不熟的侍女?,没记顾闻溪的脸,先前在菩提寺也没认出来。 贺凤影冷漠地垂下眼幕,问:“你是顾嘉莹?” 他上次向父亲问起?表妹的事,有顺便问起?表妹的名字,打量着顾闻溪同父亲描述中那个不与人往来的形象并不相像。 “不,我叫顾闻溪。” 顾闻溪听他问起?,神?情委屈地将曾经向顾侍郎倒过的苦水倾诉了一遍。 说到?最后泪盈于?睫,仿佛满心委屈:“我继母不肯将那个假货派去庄子上住,竟闹起?来说要和?我父亲和?离,将弟弟和?假货都带着回去她?娘家养。我不舍父亲因我为难,只好来投奔姨母谋一个安身之所了。” 她?将过错都推到?继母身上,其实整番话漏洞百出。 如果?她?只是为了一个安身之所,不是非赖着顾侍郎将顾嘉莹驱离顾府,在两个女?儿?中二选一,侍郎夫人不会极力反对。 好歹顾侍郎是礼部侍郎,堂堂正三品官员,多在府上养一个养女?不会养不起?。 贺凤影沉默着,眼波无澜。 像是在静听,体悟她?的感受,又像是在冷眼旁观她?的表演。 顾闻溪以为是前者。 她?今晨以走投无路为名,求到?彭夫人面前,哭泣着说姨母不收留她?,她?只有长跪不起?。 彭夫人念及她?是自己妹妹的血脉,不能眼看着她?去流浪,不得不给她?安排客房居住。 顾闻溪以为现在贺凤影应当也会顾念自己是在外受苦多年的表妹,予她?几分怜惜。 “你在菩提寺里自称是桐枝的友人,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贺凤影冷冷地问。 顾闻溪本准备了许多要博他好感的话,要答他对自己过往的询问。 不意贺凤影根本不关心她?从前的遭遇,只揪着她?今日拐带李桐枝的事问。 她?咬了咬后糟牙,尴尬地笑道:“我现在知道她?是九公主了。” 她?解释道:“之前回顾府认亲时?,我见?她?在姨母身边,以为她?是姨母的侍女?,今日在寺中遇上,就想带她?去僻静处问问在侯府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儿?。” 顿了顿,因摸不清贺凤影的态度,又大着胆子补充道:“我向侍女?们问起?,听说九公主没有什么朋友,如果?她?愿意,我自然是乐与她?交友的。” “你也配?” 轻飘飘三个字像是重重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顾闻溪脸色变了变,还想为自己说些什么,就被他忽然抬手用力掐住脖子,顿时?呼吸困难。 她?听到?他平静地说:“既然你是我母亲的外甥女?,就不好太重罚了,小惩大诫吧。” 他把人掐举着带到?院内水缸前,打量着她?脸上的痛苦,牵动单侧唇角,嘲道:“桐枝看不出来你是在假意呼救,你当我也看不出来是吗? 明明会水,换气换得格外流畅,却装出副溺水的模样呼救吓她?,你得把该在水潭饮的水都补喝了。” 顾闻溪想好了理由解释自己会水却溺水的事,就言她?是掉在水潭后腿抽筋了。 可?惜她?没有说话的机会,直接被摁着头压进水缸的水里。 初时?她?还能憋住一口气,避免呛水。 但贺凤影不达目的不罢休,说要她?将水都补喝了,就不会轻易放过她?。 时?间一久,她?憋不住了,手脚胡乱动作着试图摆脱这个困境,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口鼻都大量灌进水。 贺凤影很熟练地在她?彻底溺死之前,将她?的头从水缸拎出来,容着她?嗑呛着呼吸了几口空气,便又将她?重新压进水缸里。 反复濒死几次,她?手脚失去力气,不再能够挣扎,头脑大约也因为缺氧而昏涨。 他才松开手,任她?坐倒在地。 “我不管你没认亲之前,在外面学会了什么阴谋诡计,我只告诉你,你这种心术不正的女?人,不能再出现在桐枝面前。” 他语气平淡却认真:“否则下一次我不会顾念亲缘放过你。” 顾闻溪在生死线上游走几遍,一时?间掩不住眼神?中的怨毒神?色。 贺凤影并不在意她?对自己的态度,不管是先前的讨好还是现在的怨恨。 他拔出腰间佩剑,捅落在她?左足:“这是你害她?受伤的报偿。记好了,你如果?再出现在她?面前,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她?痛呼不已,贺凤影拔了剑,道:“我也不想看到?你,请你明日去向我母亲拜别吧。顾侍郎要是不养你,我就帮你向陛下参请革他的职,让他天天在家陪你。” 他与顾侍郎可?没有任何交情,稍稍顾及母亲的想法不要了这表妹的性命就很不错了。 语罢他径直回自己住处去。 顾闻溪爬着站起?,拖着伤退往客房去,眉宇间阴鸷不像记住了教?训,仿佛低声自语又仿佛同谁轻轻诉说般道:“不出现在她?面前,难道我就拿捏不住她?了吗?” 第32章 菩提寺的经历实在不美好。 虽然在顾闻溪落水后, 事情的走向与她梦见的就不同了,但是噩梦成真这个概念,仿佛在李桐枝的脑中生了根。 唯一的好事, 是噩梦不再夜夜找上她。 从贺凤影处得知顾闻溪并没能在忠义侯府留住, 她便以为梦中所见贺凤影移情别恋表妹的事不可?能再发生。 李桐枝以为她的生活能够恢复到往日安宁, 直到明年?自己及笄生辰时, 两人正式成亲。 然而每一夜琐碎而模糊的梦,其实是预设给她的陷阱。 因?为越是寻常的生活细节, 在现实中发生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开始频频在白天遇到既视感很重的事情。 像是枕琴随口抱怨说近来天气潮湿, 需得寻个阳光好的日子,把衣柜里积压的衣裙拿出去晾晒。 这段话本?身说得没有?问题,只是李桐枝觉得说辞似曾相?识。 仿佛是在雨季来临之前的梦中, 她就已经听枕琴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可?仔细去回想,她又想不起在梦中听到的到底是什么, 也想不起后续自己回应的是什么。 她想要答出不一样的话,来规避接下来的异常感受,却在开口之际, 怕反而阴差阳错说出相?同的语句, 只好用?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什么都不说, 沉默以对。 类似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多。 桩桩件件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却把压力累加到难以负担的程度。 她如同行走在万丈高的吊桥上, 就算清楚吊桥两边设有?绳索护栏, 也无法拥有?丁点安全感。 因?为在梦境经历过的自高空坠落的失重感,所以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 辨别迈出的下一步会不会是致使自己坠落的那?一步。 恐惧感渐渐衍生出夜间?长?时间?的失眠和白日时不时忽然失神?昏睡。 偶一日睁开眼,她发现天幕上悬着的那?轮明日, 无法让她再联想到温暖光明一类的词,而是让她眼前浮现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不适感足以逼得她反胃作呕。 现实与?梦境的边界线变得薄弱,李桐枝被消耗得憔悴消瘦。 请来的御医诊治后,言她的健康暂时没有?大碍,但长?久缺失正常的睡眠,身体?迟早会垮掉,想要根治还是得治心?。 但是她内心?的惶恐如絮般膨胀,说不清道不明,模糊不清的梦,甚至不如拥有?具体?内容的噩梦,不能够通过倾诉来舒解。 就算见到她最?信赖的贺凤影,他尝试引导她说起感受,她努力提起精神?讲述,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合适。 青葱般的食指轻轻划过自己作画的宣纸,纸面上是不具备明确形体?的大团墨迹——她绘制的的确不是实物,而是过于混乱的心?情。 眼看墨迹被砸落的泪珠晕染开,她终于启唇,颤抖着声音类比道:“我听宫人们说,枭羽卫会在诏狱中对犯人施行一种名为盖帛的刑罚。” 用?打?湿了的宣纸一层层叠盖在受刑者的脸上,初时并不致命。 窒息感缓慢地蚕食生命,直到受刑者彻底无法呼吸死?去。 李桐枝原本?不能理解盖帛之刑为什么能和其他可?怕的刑罚并列称为酷刑。 它?没有?制造出伤口,疼痛应当也不比其他刑罚,她以为这该是一种温和给予死?亡的方式。 现在才知这缓慢的过程就是极致的绝望折磨,足以击溃心?灵。 她用?手掩住面容,不堪重负地轻声哭泣道:“御医说病因?在我的心?,可?我明明没有?任何不满。我们定婚了,我应该很高兴才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贺凤影答不上原因?。 他是施加盖帛之刑给冥顽不灵犯人的主刑人,对刑罚的了解远比李桐枝要深,可?怎样都想不到自己心?爱的小?姑娘会经受相?似的精神?酷刑。 他宁愿承担痛苦的是他。 攥成拳的手收紧又松开,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他眼神?晦暗,动作轻柔地将李桐枝拥在怀里。 宽大的手掌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宫中御医许是不熟悉桐枝的病症,我去为你寻找可?以帮忙治疗的医师。民间?能人多,别担心?,你一定能好起来。” 李桐枝其实隐约觉得自己并不是得了心?病。 毕竟偶尔白日里无梦地昏睡一场,再醒来时,她的精神?状态就会好很多。 只要大脑没有?填入太多繁杂信息,她就能放空自己不胡思乱想。 第32节 可?大部分时间?里还是混乱的心?情占据上风。 她不能肯定自己没有?生病,也并不持讳疾忌医的逃避态度。 目视着贺凤影眼中担忧,还是颔首应承说愿意配合治疗。 * 过了三日,贺凤影领李桐枝出宫来,在忠义侯府见到了蓄着小?撮山羊胡子的医师。 医师佝偻着身体?,隔着薄薄一层纱幔,赔笑向她问好:“九公主,我姓孙,是来为你看诊的。” 李桐枝强支着精神?看去,发现这位孙医师虽然装扮上没问题,但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是我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的人,牢里狠角儿多,他住了小?半个月,脸上的伤一时半会治不好。”贺凤影解释了一句。 孙医师正是他之前吩咐江浔调兵马司人马,抓进刑部大牢看管的那?批人之一。 贺凤影开出高额价格为李桐枝招募精于医治心?病的医师,相?对的,为免无能之辈前来撞运气,同样言明前来应募的人需赌上自身性命。 消息传进刑部大牢,成日挨打?的孙医师声称他有?治疗心?病的经验,愿意以命赌自己能治好李桐枝,便被贺凤影放了出来。 要是经过他的治疗,李桐枝的心?病不见好转,贺凤影就取他的命作赔。 悬丝诊脉后,孙医师开了张平平无奇的药方,就是几副具备宁神?功效的药材配在一起。 贺凤影请忠义侯府的医师查看了药方。 确认药方上几味药的配比虽然没有?达到最?佳分量,效果可?能稍差,但并没有?毒性。 贺凤影吩咐下人完全依着药方去煮了药来。 李桐枝蹙起眉,忍着苦把药全喝了,便听孙医师搓着手向贺凤影说:“既然是诊治心?病,我需要和九公主好好聊一聊,贺小?侯爷是不是避一避?” 贺凤影没点头也没摇头,问:“你准备怎么聊?” “就是和九公主尽量平等地对话,我问她些问题,也让她能问我些问题,在这个氛围良好的过程中开解她,解开她的心?结。” “那?我为什么需要避开?” 孙医师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拿不出要求他完全听从自己的强势态度。 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怕九公主有?你在旁边看着,会感觉不自在,一会儿对话得失败。” 贺凤影听这个理由觉得无稽,回身看向李桐枝,问道:“桐枝需要我避开吗?” 李桐枝摇头。 要和陌生的男子聊天,必须有?贺凤影在她才能稍微安心?,根本?不想单独对话, 孙医师因?贺凤影要留下来旁听,唇在瞬间?抿出向下的弧度,但立刻就回神?,重新调整出赔笑的表情:“那?请九公主与?我说一说近来心?中郁结的情况吧。” 李桐枝靠着贺凤影的肩,轻声把总是在生活中遇到既视感重的苦恼讲了出来。 孙医师的安慰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无非推脱是巧合,让李桐枝不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个问题和回答皆无聊,贺凤影的眉皱得越发紧。 他怀疑这是个胆大包天的蠢货,夸口有?治李桐枝的本?事,其实并没有?能力。 等孙医师问完,准备就此打?住时,他寒声道:“不是你问了后该她问吗,怎么她还没有?问,你就要结束对话了?” 第33章 孙医师其实没忘记自己方才夸夸其谈说的话?。 然而他为了借分享自己的经历, 同李桐枝拉近关?系,取得性情天真的小姑娘信任,才提出她?问他答的环节。 有贺凤影在场旁听, 目的难以达成, 反而有可能被捉住错处, 孙医师便?尝试偷偷略过这件事不谈。 然而被贺凤影神态不善地点出来问责, 就需要弥补了。 他注意到了贺凤影眼中的怀疑。 想起事先得到过的嘱咐,明白在高位者眼中, 别有居心比愚蠢无能的罪过更大, 因?而连忙向李桐枝告罪道:“是我忘记了,殿下恕罪,您想知?道什么?尽请问吧。” 李桐枝没什么?想从他处知?道的。 她?也没有因?和孙医师说上这几句话?, 而感到心情有所好转。 就算是为了治疗,被迫支起精神应对陌生人, 也令她?精力消耗更大,现在疲累得心跳紊乱,不适地皱起眉。 失去正常睡眠的痛苦消磨着她?, 她?即便?知?道不该, 有时也会控制不住愤怒和悲伤情绪, 任性地不想理人。 不过注意到孙医师紧张得额上冒出层透亮的冷汗, 她?还?是努力将?自己的理智向前推为主导。 她?缓缓吸了口气,用昏沉的脑袋努力想了想有什么?合适问出口的问题, 恹恹道:“你的口音不像京中人, 是才来京都不久吗?” 这仅算客套的问题,似是不经意戳中孙医师不能提起的心事。 他表情僵住, 干巴巴地应了个“是”字,合上口, 试图就此停住这个话?题不谈。 “就这样吗?” 李桐枝不会追问,贺凤影却从他敷衍的态度,认定他就是个耽误时间的庸医。 看向他的眼神冰冷如视死人,甚至掺入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残酷:“如果你的治疗到此结束,可以出去了。” 出去接受江浔送他的一场痛苦死亡。 孙医师听出言下之意,出于本能的求生欲开始在耳边大声叫嚣着他做出更多行动。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什么?都不做,消失在李桐枝的视线里,就会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毕竟在刑部大牢时,他亲眼见证贺凤影的残忍了。 与他同样因?做法?嫌疑被关?进?牢里的中年人,只是被关?久了烦躁,旁若无人地骂了句“我若真会做法?一定直接把?人咒死”的疯话?,就遭杀身之祸。 探监前把?武器留在大牢外的贺凤影向狱卒借了根竹筷子,面?带微笑走到中年人面?前,动作快狠准地把?筷子捅进?中年人的喉咙。 人的性命在贺凤影眼中根本无足轻重,身为宠臣,也没谁会说三?道四地追究他杀人的罪过。 孙医师不敢想象自己同样惨死的下场。 浑身一个激灵,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多真话?不过脑子地从唇边溜出:“是,我与妹妹都是南方人,元宵节前两日才来到京都。” 话?方出口,他就狠狠咬了自己口内的腮肉,品出点点血腥味,仿佛极后悔失言把?自己有妹妹这个概念引入到谈话?里。 孤身一人的游医游荡在京中寻找发财机会,勉强能解释得通,无非是自己忍受吃住的糟糕。 若是带上一个需要养活的妹妹,凭他并不出色的医术,在这开销极大的京都根本无法?供给两人的生活。 孙医师暗骂自己明明在心里反复提醒不要提,结果反而因?一时激动脱口而出了。 幸而贺凤影对这没营养的对话?不上心,更不关?心他有没有家人,而听了他回答的李桐枝也抓错重点。 “元宵节啊......” 这个距今并不算遥远这个节日,从外人口中提起,竟让她?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生出许多感想来。 只是她?到底疲累,无力聚拢发散开的思绪,轻轻叹息一声便?别无他言。 可孙医师不能眼看话?题终结。 他的表现明显还?不足够令贺凤影满意。 怕自己再度被驱逐往死路,他连忙绞尽脑汁续上前言。 他悄悄将?妹妹的信息匿去,主动找相关?元宵节的话?题问:“是呢,街道上的舞龙舞狮格外热闹,殿下难道没有出宫看看灯会吗?” 经他提问,小姑娘艰难循着他的话?,回想自己错失这场热闹的缘由。 终于,她?从被过度填充繁杂思绪的脑海中,拨云见日般搜寻到真实的记忆。 想起那一阵她?被八皇姐害得染上了风寒。 至元宵节那天,病还?没有完全养好,不能随意外出,只能躺在床上安静休养。 值得高兴的是,虽然她?无法?出宫看灯会,但是贺凤影提了一盏兔子灯进?宫陪伴她?。 应当是一盏很好看的灯。 可惜现在的她?记不太清兔子灯上面?的纹样,单记得灯光融融透出来。 她?稍稍舒展颦起的眉,轻声向贺凤影道:“凤影,我如今记性不好,你得提醒我,等我回宫后,我要看你送给我的那盏兔子灯。” 她?能有个简单的念想,总比起一直无欲无求、日渐沉沦要好得多。 贺凤影的面?上浮现出了点儿笑影。 他低首吻落在她?的额发,应道:“好。若是桐枝遗憾没能看上元宵灯会,等你精神再好一点,我替你筹备补一场小型灯会来。” “不用那么?麻烦,等明年的看就好了。”李桐枝小声嘟囔着偎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困。” 她?现在白日时不时就会捱不住困意昏睡。 大部分时间这种睡眠都补充不了她?损耗的精神,只偶尔能无梦地小睡上一会儿。 杏眸下的乌青时时诉说她?的憔悴。 “好,那桐枝就休息休息。”贺凤影半扶半抱起小姑娘,准备送她?去床上安顿。 冷淡的目光扫向佝偻着腰背的孙医师,念及他勾起李桐枝看灯的愿望,不是毫无作为,因?而没有立刻定他的死罪,而是道:“你去门外等着吧。” 意思是暂时放过孙医师。 等到李桐枝醒来,如果情况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他仍然需要赔命。 不过孙医师一听这话?,仿佛知?自己必定逃过死劫般,将?压在心上的死亡恐惧提前抛下。 甚而连面?部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放松,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 他掩饰般地咳嗽好几声,躬身向贺凤影同李桐枝拜了一拜,转身离开房间,去外面?等待。 贺凤影看见了他来不及收起的这个笑容,眉心微跳,直觉有些古怪。 然而孙医师目前为止的表现,都愚蠢得过于直白,不像是心机沉沉的阴谋者。 因?此他只以为这个医术庸常的蠢货是没能领会到自己放他一马是有条件的,以为他不知?性命有可能仅是延续到李桐枝醒来。 一念之差,贺凤影没有继续深想先前孙医师的话?中纰漏。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谁有胆量敢亲身来到他面?前放肆,他没将?孙医师放在眼里,所以错失了这个狐狸尾巴拂过他鞋面?,能够将?罪魁祸首逮出来的机会。 第33节 * 李桐枝这一觉睡得安稳. 没有填塞大量无用信息的梦,她?仿佛回到母妃温暖的怀抱,自上午一直睡到夕阳映红天际。 贺凤影见她?唇角萦有微微上抬的弧度,没忍心唤醒他,只吩咐厨房备好用骨头熬好的肉汤,等她?睡饱自然醒来,就立刻下一碗面?送来。 小姑娘睫羽如蝶翼般颤动,缓缓睁开眼。 久违的安眠馈赠给她?足够的清醒,总是半耷拉下的眼幕得了支起的力气,黯淡的眼眸莹润出光泽。 精神上沉重的镣铐一经卸去,她?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仿佛下一刻能像云朵一样飘起,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 她?微红着眼坐起身,沉默地伸出手臂,将?仔细观察她?状态的贺凤影抱住,埋首在他肩窝。 好一会儿,心中的喜悦才正式淌出眼眶化为泪水,小姑娘声音娇娇地道:“我刚才没做梦,睡得很好。” 贺凤影拍着她?的背,既为她?感到欢喜,又实在怜惜她?连好好睡上一觉都成为奢侈难以实现的愿望。 温热的汤面?慰藉她?空了许久的胃,贺凤影温声问她?的想法?:“你觉得自己好好睡了这一觉,有孙医师的功劳吗?” 李桐枝眨了眨眼,不太能确定。 她?听贺凤影说了,自己喝下的药,药方不出奇。 如果孙医师真的派上用场,就应当是他那番话?对自己的心病起效了。 可那寥寥几句话?真的起效了吗? 她?在入睡前,心跳犹然不正常地忽急促忽缓慢,精神也依然是耗空殆尽的状态,没有什么?改变,怎么?睡过去之后,感受就全然不同了呢? 抿唇思忖片刻,她?慢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可往好了想,与他认识后我能睡好,他该算是我的福星?” 贺凤影不太认可这个说法?。 一个才从刑部大牢里提溜出来的人,至多是在见她?之前洗清了身上的晦气,能有什么?福气。 若依贺凤影的阴谋论?怀疑,治疗效果这么?显著有效,最有可能是自导自演。 只是孙医师不像有本事致使?李桐枝陷入苦痛。 即便?他真有些手段,在自己下令逮捕将?人看押在牢里之后,应当也发挥不出来。 虽然按照他一贯的做法?,怀疑心一起,无论?支持的证据有多么?不充分,都该先将?人拿下好好审讯一番,但事关?李桐枝的心病,他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唯有孙医师能凭胡来治好李桐枝莫名其妙出现的心病,却因?为他把?人收押审讯弄残而导致她?没法?康复,那么?他事后再怎么?痛悔也无用了。 贺凤影用手轻轻捋顺她?的长发,道:“且让他继续给你治,看看效果。如果你能康复,我去确认他没太大问题,不会吝于予他报酬。” 第34章 为了治愈李桐枝的心病, 贺凤影向皇后请旨,允她暂时居住在忠义侯府。 她夜间得以饱眠,虽然眼下疲惫凝成的乌青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退, 但终于能在清醒的状态下享受一会儿惬意时光。 今日贺凤影不得不前去枭羽司处理堆积的事务。 孙医师被江浔再度以治疗之名领进院内, 入目便是一身藕色衣裙的娇美小姑娘懒懒靠坐在藤编躺椅上, 表情恬静地翻看着话本?。 暮春时节, 她身侧梨树上洁白如雪的花朵沉甸甸压低枝桠,漫开浓郁的花香。 眼前光景美好如画, 孙医师的脚步不由顿了顿, 下意识怕惊破宁静,不敢踏足其中。 跟在他身后的江浔,在他肩背不轻不重地推搡了一把, 低低冷声警告道:“好好医治九殿下,小?侯爷不在, 我会看着你。” 他明面上的身份是贺凤影的亲随,照理应当属侯府仆从?一等。 可?孙医师看出他与?贺凤影气质相仿,视人不似视同类, 若说贺凤影是个阎王, 江浔多半得是判官, 都不在乎人的生死。 孙医师畏惧他仅次于贺凤影, 心尖颤抖着喏喏应声,支着软了的双腿往李桐枝的方向走。 “是你来啦。” 她轻柔的嗓音如蕊花坠地, 因是主动与?人搭话, 面颊微红,看向他的杏眼弯起如新?月, 扑动从?树冠落下的点点光晕:“我真的有睡好,得谢谢你。” 即便说不上她得到的安眠是不是因孙医师的治疗, 仅以两人病患与?医师的关系,她也不该吝这一声谢。 孙医师表情微僵地避开她的视线,看着自己拖沓走来被尘土搞得脏兮兮的鞋面,结结巴巴地说:“殿下能睡好是好事。” 李桐枝很?珍惜久违的清明神?志,为了保持下去,从?侍女手中接过与?昨日相同药方熬煮的药。 因记着药有多苦,稍稍皱眉,但没多犹豫地完全饮尽。 口中久久不去的苦涩令她卷起舌头,询问?向自己的医师:“吃蜜饯会破坏药性吗?” 自然是不会的。 孙医师摇了头,暗忖自己被贺凤影命令开药时心中慌乱,没顾及上在药方里添加甘草。 现在如果提出改药方,说不定会被指摘医术低劣。 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 他正思考该如何?解释自己配的药过于苦涩,就听到她喃喃安慰她自己:“良药苦口,我知道,多喝药才能快点好起来。” 口中含入一颗蜜饯,她言语不甚清楚地问?:“那么?接下来要对话什么??” 只要有益于心病的治愈,她会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羞怯心,鼓起勇气来和关系并不熟稔的医师交谈。 不过发现孙医师站在离自己一定距离的地方,瑟缩地躬下身来聆听自己说话,她顿了顿,轻声向江浔请求道:“能为他搬张凳子来吗?” 江浔自然不会拒绝她,进屋一趟,拎着凳子腿出来,把凳子丢在孙医师旁边,以眼神?沉默地示意坐下。 他曾经以枭羽卫的身份与?李桐枝对话过,为免她从?声音意识到他们是同一人,尽可?能不在她面前开口。 李桐枝以为他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微颔首谢过他的帮助,重新?看向孙医师,等待他开启话题。 小?姑娘的性情过于纯然,面对她如临水照影,饶是孙医师熟练于说谎和欺骗,也不免在认清自己丑陋的内心时自惭形秽。 坐着她善心吩咐取来的凳子,如坐针毡。 他该有许多编造出来的故事可?以讲出来。 毕竟旁边没有仿佛能窥破一切谎言的贺凤影盯着他们交流,江浔虽然冷酷,但似乎更注重他的举动而不是语言。 现在他尽可?以动一动心思,花言巧语地编造一些凄惨的自身经历,博取李桐枝的同情,取得她的信任,按照计划去推进下一步。 她看着就心肠柔软,容易轻信他人,欺骗她是最容易的事了。 可?骗子犹豫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拥有芝麻点儿?大的良心能被唤醒,做不到毫无心理负担地把无辜遭受苦难的小?姑娘拉进会让她更加痛苦的骗局里。 她本?来不会是他选择的欺骗对象。 孙医师嘴唇蠕动,谎言全堵在喉咙里,最后唯有真话可?以出口:“其实我的医术不好,连半桶水都没有,之所以能治你的心病,或许……或许是因为你并非真的病了。” 虽然表现出来的症状仿佛是心病作祟,但他是知情人,心知肚明李桐枝是被刻意针对她制造出的梦折磨得心力交瘁。 不用药,不用交流,只要梦停下,她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就像她现在一夜安眠,就能恢复体谅他人的气力。 李桐枝迷惑地侧了侧脑袋,不太?确定地道:“是这样吗?” 听他否定心病的存在,江浔眉间褶皱也更深了些,无声地质询。 孙医师又?紧张起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或许不是生病,而是被暂时困在某种梦魇心障里,如果情况渐渐有所好转,我们可?以试试仅通过对话来引导你,而不必每次都先饮一碗药。” 是药三?分毒。 他还?没有好心到就此揭示出一切是陷阱骗局,即便被她的纯善打动,至多也就是想办法让她少吃点苦头。 他说:“下回你可?以试试不喝药。” * 下午的时候,孙医师向江浔提出出门一趟:“我与?九殿下没有那么?多好聊的话题,下次总不能把我在牢里的见闻说给她听。让我去京中茶馆坐一坐,听听旁人的对话,得点灵感吧。” 现在的他是医师,并非囚犯。 虽然他的身上还?有一些可?怀疑的地方,但在他治疗李桐枝期间,这种合理的请求还?是能够满足。 江浔面无表情地拍拍他的肩:“城门卫不会放你出城,希望你不要做出逃跑一类麻烦的举动。” “当然,我可?还?惦记着治好九殿下之后,得到那一大笔诊金呢。”孙医师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那么?。”江浔退开一步,孙医师身周的压迫感随之消减:“小?侯爷与?殿下约定酉时整回,你的归时也得是酉时。在那之前,你拥有有限的自由。” 孙医师去了茶馆,很?正常地喝茶听曲,捧场地赏了琵琶女一吊钱,申时中便乖觉地回到忠义?侯府。 琵琶女则在茶馆关门后,停在家住小?巷前的槐树前,不太?认真地烧了几?张纸钱。 见火渐熄,望了眼天边晚霞,径直归家。 霞光将要彻底消失时,有人驻足这小?堆没有余温的灰烬旁,踢开面上的灰,看到里层几?张没有完全烧掉仅被熏黑了的黄纸。 丑时中,夜色最浓稠的时候,连热闹的勾栏瓦舍都歇灯灭烛,仅有结伴的更夫会提着灯笼在外行走。 忠义?侯府同样静谧下来。 孙医师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寻到侯府北边靠近外街的一个角落,隔着常人难以翻越的高墙,压低声音问?:“小?溪,你来了吗?” “嗯。”不耐烦的声音搅在夜风中:“我不是说了尽可?能不要联系,有话快说。” “他们相信了我的确能医治好九公主。”孙医师犹豫着说道:“我可?以得到一大笔诊金,是足够我们下半辈子生活无忧的钱,不如我们带钱走吧。” “你想我半途而废。”女子的声音愤怒:“你找我来,竟然就是想我放弃现在侍郎之女的身份,放弃未来侯夫人的身份。” 孙医师拧紧眉头,道:“你不知道那个贺小?侯爷有多可?怕,在牢里眼都不眨地就杀了人,血溅了他一手,他完全无动于衷,我……” “是你不知道。”她打断道:“你不知道他前些天险些杀了我。” “什么?!”孙医师悚然一惊:“你都亲自面对他的疯狂了,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选择,我一早就选择了他,就算反悔了也没法改!”她声音急促地恨恨说。 稍顷,她冷静下来。 “我早知道他疯,拿下他的难度高,事先有心理准备。不过只要让九公主放弃他,我再出现,接受他的黑暗面,他总会愿意选择我的。” 孙医师脑海中闪现贺凤影满腔柔情尽数给予李桐枝的画面,尝试劝说她不要把事情发展想得过分理想化,再考虑考虑放弃。 第34节 她冷笑地嘲道:“蠢货,我们不存在退路。 我这个认回顾侍郎家不久的女儿?,忽然消失必然被追查。你能治九公主的心病,就算没查出你有问?题,为了以后她心病复发的可?能,也会被看管在京都。 只有我日后成为侯夫人,过上好日子,才能说服放松对你的管制,让你也过好一点。” 孙医师现在才知道她设置计划没有退路,慌乱地说:“小?溪,这赌得太?大了!” “赌得大才能赢得多!你教我那些骗术根本?赚不上什么?,我受够四处流浪抠抠搜搜过日子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以在赌桌上出千,当然要赢最大的!” 察觉到自己话说得太?激动,她稍缓和语气,说:“哥哥,你曾经背叛过我一次,我原谅了你,这回你会愿意帮助我到底的,对吗?” 她提及过往的背叛,孙医师颓唐无言。 静默片刻后说:“你的目的是贺小?侯爷,不必无谓地折磨九公主。” “我是在踢开绊脚石,没有她的病,你怎么?去到她身边治病?既然你伪善地想让她免于折磨,就赶紧推进计划。如果她不挡我的路,我自然就会去对付其他需要解决的对象。” 她向他再度强调两人兄妹、共犯的关系,坚定了孙医师的想法。 然后警告了他不要再为无用之事冒险约见,结束对话,匆匆离开。 第35章 兄妹两的计划, 仍是要蛊惑李桐枝,令她相信她的梦是预言、是示警。 无论是事先预示她会有一位横刀夺爱的顾家表妹出现,还?是在菩提寺中借女居士之口, 提出噩梦成真的概念, 都意在通过梦境与现实的双重作用加深烙印。 时刻提醒她, 她和?贺凤影在一起一定导致悲剧。 即便李桐枝能暂时消弭怀疑, 也总会因烙印的存在而无法遗忘曾经的忧虑。 只是要推进到令她决定放弃的最后一步,陌生?人无用?, 需要她托付信任的人来说服她。 因此孙医师借治病为由, 来到她身?边担当这?个角色。 随认识的日子渐增,性情纯然的小?姑娘果然愿意将?更?隐秘的心事讲出。 且因噩梦的一次次暗示,不希望对话被贺凤影所知。 孙医师应允不会说, 她的目光迟疑地转向总在一旁监督治疗过程的江浔,轻声问:“你也能保证不讲给凤影听吗?” 江浔为难地绷紧唇线。 他其实想象不出来九公主会有什?么需要隐瞒指挥使的事。 被她莹润的杏眸注视着, 江浔沉默一会儿,还?是压低声线,诚实回答道:“我?至多不主动?提, 可小?侯爷如?果问起?, 我?不能谎言不知, 会一五一十地回答。” 李桐枝能理解江浔的难处。 青葱般的手指搅在一起?, 她试探地问:“那你能不能不要听呢,我?不想他知道?” 江浔犹豫了一下, 目光落在孙医师身?上。 他想, 如?果自己不旁听,指挥使欲知道谈话内容, 就只能使手段撬开孙医师的嘴了。 倒也无不可。 之前需要孙医师治疗九公主,勉强忽视了他身?上的疑点。 等不久后九公主彻底康复, 赏金不会少他的,盘问也不会少,任何可疑之处都会查清楚。 依江浔的经验,像孙医师这?种软骨头,大概仅需要简单拔掉几?片指甲,施加一些没有严重?后遗症的疼痛,威胁性地描绘一下抗拒交代的下场,就能如?愿得到所有信息。 “好吧,我?会站远一些。”江浔斟酌过后,答应李桐枝的请求,抱着剑退行至院门处。 李桐枝估量了一下距离,觉着轻声说话,江浔应当听不到了,落在膝上柔软布料的手指稍稍蜷起?。 “孙医师,你信不信在梦中见到的未发生?之事?” 她假装如?前几?日闲聊般向他轻声问,可眉间紧张的神情,泄露了她的认真。 孙医师一直在等待的就是一个可以避开江浔和?贺凤影,独自与她谈话的机会。 因事先在她的噩梦中留下了暗示,他确信自己能够等到。 他按捺住激动?,依照早就准备好的腹稿答道:“虽说不是人人的梦都能神奇地实现,但术士占卜运势,解梦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种。” 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听说一些来源于梦的预示语句,甚至能经语言的力量变成谶言呢,殿下可别把梦中的事随意说出去。” 一语成谶,注定成真。 李桐枝钝钝堵了一下,本?来准备说出的话被唬得险些重?新咽回去。 可把忧心事一直憋在心里,一定会郁结。 她还?是想要解开心结。 慢慢吸了一口气,娇嫩如?花瓣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的嫣色朱唇艰难启合,怀着近乎忏悔的心情,吐露她无法接受的自身?罪孽:“我?在梦里杀了人,一次又一次,我?都数不清了。” 养足精神后,她终于从混沌且繁杂的梦中抽丝剥茧出自己最恐惧成真的梦魇。 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不像之前推顾闻溪入水时那般清晰,而如?雾里探花。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好受一些。 她总会在端起?茶盏时,想起?碎瓷片割破他人肌肤的触感。 在系上腰带时,想起?缓慢收束他人脖颈上白绸摩擦出的声响。 继而,她耳畔会隐隐响起?贺凤影对自己“恶毒”的评价,眼前浮现那双盛满嫌恶的眼眸。 惶恐情绪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即便日日与贺凤影相见,对方柔情一如?过往,她也不敢令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为一己之私杀人的恶人。 因为李桐枝其实认同贺凤影评价,所以本?能地越发抗拒犯下杀人罪行的会是自己。 她宁可承认自己病了,向医师求助,试图借他的力量,来把真正的自己和?梦中扮演凶手角色的她分割开。 如?果孙医师提供帮助,愿意主动?交流的小?姑娘应当能走出噩梦的阴影。 可惜她求助的对象并不值得信任,从一开始就注定辜负她。 他不是友善的治疗者,而是阴谋者的帮凶。 “那些可怕的事都不会发生?的,对吗?”她轻轻问,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孙医师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算他对李桐枝有过微末的不忍,也就是让她可以少饮些无用?的苦药。 那点儿良心不足以支持他放弃计划。 尤其是在与顾闻溪夜间会面,知晓自己没有退路后。 伪善的头衔很贴切,或许他表现出的好意,本?身?就有为了取信李桐枝而表演的成分在。 因此,没犹豫多久,孙医师就装出贴心的模样,说:“梦中内容的确不一定会一一印证在现实,不过梦总是与现实有关联的,殿下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让梦中的你动?了杀机?” 他依凭着医师的身?份,语气语重?心长,仿佛是为了根治她的心病,才仔细询问缘由。 深究他的话语,其实却是不动?声色地诱导她代入到凶手的角色。 故意模糊她们的不同,统一她们的身?份。 李桐枝目露茫然。 她天真,不擅长诡计,意识不到自己一旦开始想答案,就被绕进到他的问题里。 为什?么动?杀机? 她搜寻着自己的回忆,想起?似乎在她推顾闻溪入水的梦里,曾经不受控地喊出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想要恢复和?贺凤影的亲近,所以亲自动?手,让破坏他们感情的人都消失。 这?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理由。 现实的她同样不希望贺凤影移情的表妹出现,为此特?意托皇姐帮忙,去顾侍郎的府邸查了查顾小?姐。 “希望人消失和?不希望人出现,这?二者没有太大区别。反正有杀机,未必会真的杀人嘛。”孙医师叹息道。 在她摇摆不定时,他假意宽慰道:“殿下能借梦预见到未来,其实是好事。只要你记着警示,保证自己未来不因失去小?侯爷的爱而失控就好了。” 觑着她的不安神色,他缓缓摩挲手掌,一字一句地给出另一个选择:“或者殿下可以考虑消除这?些悲剧发生?的前提。” 悲剧发生?的前提就是她和?贺凤影的感情。 如?果她放弃贺凤影,自然不会在他倾心他人后,因嫉妒或不甘行恶。 他一步步,李桐枝并非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她连想要分辨清楚内心真实想法都需要求助他人,保证不了未来不失控。 小?姑娘把贺凤影写在自己未来计划的每一页。 她依着孙医师的言语,想,如?果在自己认真落笔着墨后,他变心,或许的确只剩毁灭自我?或毁灭他人两条路可供选择。 也许在尚未完全沉沦进感情之前,抽身?放弃,的确是能保持一定体面的好选择。 “我?不希望我?变得那么糟糕,也不希望他嫌恶我?。” 她澄澈的眼眸黯淡下来,小?巧的下颌微微内收,鸦色睫羽染上淡淡潮意。 若她面对的是贺凤影,一定抑不住满心爱怜,任她予取予求。 可惜她眼前人铁石心肠。 以为自己成功说动?了她,孙医师的喜色渐攀上唇际。 然而李桐枝并不肯就此放弃。 她蹙起?秀眉,揪紧心口处的布料,像是继续同医师倾诉,又像是仅仅在说服她自己:“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想要相信他不会辜负我?,希望我?们不会走到相看两厌的那一步。” 孙医师的表情僵了下,不复方才平静,声音略沉地逼问道:“那如?果殿下的希冀全部?落空呢?” 李桐枝颓然仰靠在躺椅上,垂下眼眸,哀伤地喃喃:“我?答应了母妃要与人为善,如?果……如?果他真的移情别恋,我?会去央求大皇姐,求她在我?变坏之前,将?我?看管起?来,不害其他人。” 自从李昭华听说她得了心病,几?回递信来,邀她往长公主府去住,寻寻乐子。 她为治病,婉拒了大皇姐的好意,暂居在忠义侯府,对方也没恼,反而弄来不少新奇的小?物什?,还?亲自来侯府看了她一回。 李桐枝很感激大皇姐的关心。 她想着,就算她和?贺凤影最后为感情闹得不愉快,不好回宫居住,大皇姐应当也是愿意给她一个小?房间,接纳她居住的。 第35节 有大皇姐看着她,她不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念着还?能有亲人帮助自己,李桐枝心里稍稍有底了些,敢将?心继续押在可能要大赔的爱情上。 可这?出乎孙医师的意料。 他没想到看起?来脆弱的小?姑娘,在他们谈话到最后时,能有勇气去接受落寞的结局。 心中咯噔一下,他脸上端出来的从容表情沉淀为焦躁。 哑然片刻,孙医师措辞着还?想多劝说几?句话,哄她回心转意,转而去选择他提供给她的正确答案。 然而不远处的江浔注意到李桐枝恹恹失去谈兴的模样,走了过来。 孙医师能对着李桐枝随意信口开河,却欺软怕硬。 听到脚步声,一经对上江浔的冷脸,便满脸堆笑地讨好,不敢再多话。 江浔没睬他,目及李桐枝眉宇间的愁绪,神色微顿。 默默记下他们这?回单独谈得不甚愉快,江浔以眼神催促他离开,不要继续打?扰她休息。 孙医师无奈,走出李桐枝居住的院落,烦恼地想,即便小?动?作多了,暴露的风险会变大,也还?是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第36章 如果李桐枝不愿放弃感情, 阴谋的最?后一步,原该是让她梦到她不罢休地追逐爱情的结局。 她?会发?现所有卑劣手段全部反噬她自身,导致她?吞下凄惨死亡的恶果。 唯一有可?能对她施以援手的昔日爱人贺凤影, 则会因昔日情谊尽数消弭, 如漠视陌生人般冷眼旁观她?死去的过程。 继而她会在奄奄一息的绝望中, 目送他与他的新欢携手离开。 之前铺垫足够多情节, 为的就是合情合理推至这个悲剧。 在顾闻溪的设想中,心防脆弱的小姑娘必然无法承受死亡的巨大压力。 然而隔了两?日, 当她?再度接到孙医师的邀约请求, 心情不快活地夤夜前来会面,才知晓设想的前提已经无法成立。 李桐枝决心请长公主负责看管她?,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到因爱而死的地步。 强行暗示她?未来的死亡, 反倒有可?能令她?惊悟梦的虚假。 顾闻溪习惯性咬住自己的指甲,试图缓解心中焦躁情绪, 气恼地骂道:“你?是怎么和她?谈的,她?说要找异母皇姐庇护,你?就该劝她?不要给长公主添麻烦!” 如果孙医师这么说, 依李桐枝善解人意的性子, 说不定?真?会因顾虑大皇姐政事繁忙而放弃, 另作打算。 “我倒是想说, 可?贺小侯爷安排的亲随盯着我们,九殿下谈兴一失, 他就走过来了, 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继续说。” 孙医师认为错不在己,却不好与她?争论, 拧紧眉安慰道:“你?别急,我还能找机会和九公主谈。” 顾闻溪恶声?恶气地催促:“你?抓紧时间!这段日子贺凤影不在京中, 你?才有机会……” 话说到半截,忽然打住。 她?语气更差地低声?喃喃:“什么,他已经回来了?” “没听说贺小侯爷回来啊。”孙医师愣了愣,迷惑地道:“他若是回来了,不可?能不来见九公主,你?的消息错了吧。” “我的消息不可?能错,他是受了颇重的伤,才暂不露面。” 顾闻溪脸色难看,几乎把?拇指指甲咬断。 “不露面归不露面,有他盯着,你?和九公主不可?能再有隐秘对话,以后我们如果会面,暴露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她?甚至开始疑心今夜的见面不安全,一边握紧腰间系着的长剑,一边心慌地向身后巷子的黑暗望去。 幸而并?没有人在。 顾闻溪的心情没有因此转晴。 近段时间,她?没有在李桐枝的梦里?搞鬼,小姑娘的情况渐趋稳定?,她?猜测贺凤影对孙医师的盘问,怕是近在眼前。 要是有李桐枝事先退婚,引走他的注意力,说不定?誓言不背叛自己的哥哥,能扛住旁人简单的刑讯。 可?如果是贺凤影亲自主持审查,她?不认为他能坚持下来。 顾闻溪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轻声?自语道:“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应该够了……” 隔着墙壁,顾闻溪故意放轻的言语,孙医师听不清晰。 他问了一声?,她?答说:“我带了件东西?给你?,我们去前面的雕花石窗那?儿。” 孙医师不疑有他。 依言走去,又被她?唤着更靠近些。 于是他几乎把?整个身体贴到石窗口,借着微薄的月光向外?看,问:“什么东西?啊?” 石窗的缝隙不足以让人伸出头去,每一道花纹间的宽窄大概如女子纤细的手臂——却也够剑刃活动?了。 顾闻溪的手很稳、很准地把?这柄亲兄长买来赠予的寒锋扎进他的咽喉,接着不留任何余地地拔出剑。 这是一击毁坏他声?道的致命伤。 伴随着鲜血混合在空气中发?出的低沉“嗬嗬”声?响,代表生命力的赤红从破口大量涌出。 孙医师难以置信方才还好生说话的妹妹会忽然下杀手,瞪大眼睛,尝试抬手用袖子捂住伤。 只要能止住血,想办法离开这处僻静角落,说不定?就能遇到侯府起夜的侍从或侍女,得以获救。 然而他的想法尚未能付诸行动?,沾满血的衣襟就被顾闻溪伸进来的手一把?揪住。 孙医师用尽全力挣扎,想要摆脱她?。 可?惜失血令他虚弱,他的力气难以敌过习武的顾闻溪,挣不开。 顾闻溪冷冷道:“没救了,放弃吧。哥哥,就用你?的性命成全我吧。” 他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喉中血液咕哝的声?音渐大,不知是想要为自己求情,还是斥骂她?的狠毒。 “这不是太奇怪的事吧,毕竟你?也曾经背叛过我啊。” 她?稍稍柔和声?线:“况且贺凤影不仅是未继承爵位的小侯爷,还是精于酷刑的枭羽卫指挥使。你?与其落在他手上受审,倒不如接受我给予的轻松死亡。” 孙医师眼神渐涣散,气息渐止,无法对她?自以为的仁慈多做任何评价。 温热的血终于凉如夜风。 顾闻溪松开手,没有支撑力的尸体沉沉倒地。 她?没多观察,步履匆匆地撤离。 毕竟距天明仅余一个多时辰,她?得抓紧时间布置,才不枉费血亲的死亡。 芍药刺绣映入李桐枝的视野,她?懵然片刻,试探性去触碰床边放下的纱幔。 软纱没能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实感,她?仍然陷在失神状态里?。 迟钝的脑子没法立刻转动?,判别不了是梦是真?,好在她?能凭习惯披上外?衣,把?衣扣系好。 推开屋门,行至院内,晨起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她?的惊惶稍定?。 望见静默侍候在院内的江浔,小姑娘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平静,轻声?道:“你?能帮我请孙医师来吗,我昨夜的梦又出问题了。” 江浔的思绪看起来较往日沉,闻声?前一直皱眉思索什么。 听到她?的请求后,他抬首看向她?,眉心褶皱更深,为难两?个字几乎写在脸上,吞吞吐吐地答道:“殿下,怕是不太方便。” 李桐枝心中不祥的感觉如雾般弥散开,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怎么了,孙医师因事外?出了吗?” 人已经死了。 江浔认真?思考该如何回答她?。 九公主的心病还没有定?结论说痊愈,谎言孙医师已经离开,显然不足以让她?相信。 更重要的是,最?早发?现孙医师尸体的是彭夫人的侍女,她?受惊吓后大喊大叫着把?死了人的事传扬得差不多整个侯府都知道了。 即便瞒李桐枝,也瞒不了多久。 “孙医师昨夜被杀死了。”江浔讲出实话。 见她?芙蓉面上血色尽褪,以为她?最?忧心的该是安全问题,他准备把?府内重新部署人员的事项,措辞告诉她?,安她?的心。 可?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她?声?音颤抖着问:“我能去看看吗?” 江浔哪敢让她?去看满身血的尸体:“那?情形不好看,殿下还是别去了。” 只是他不知,李桐枝其实已经见到了,在梦里?。 她?接连做了两?个梦,梦见两?个人的死亡,一个是孙医师,一个是贺凤影。 他们死亡的过程都不那?么清晰,现在的李桐枝仅依稀记得孙医师是被杀死,而贺凤影是突发?恶疾而死。 让李桐枝记忆犹新的是人在死亡时,从身上透露出的衰败气息,即便她?醒来,也仿佛依然能嗅到如花烂枯萎的余韵。 之前李桐枝唯一目睹过的死亡是她?的母妃。 母妃因病缠绵病榻小半年?,在这个过程中相处的每一刻都是在告别。 因此当最?后从御医口中得知母妃死讯时,她?虽然悲痛难忍,但并?没有多意外?。 不像昨夜突兀在梦中见到孙医师被杀死,现实就真?的听到他真?的死去。 前一段梦中的死亡已经成为现实,是不是意味着贺凤影也会如梦中一般,在他们大婚在即时忽然染疾逝去? 小小一声?泣音自她?喉中泄出。 第37章 枭羽司指挥使的办公处, 桌案上归纳相关孙医师行动的文书被纤长玉指翻过。 由于受伤的缘故,贺凤影的面容显出虚弱的苍白。 他前?段时间以拜访父亲故交的名义离开京都,实际上是作为长公主指派的刺客, 去处置掉除夕宫宴刺杀计划的幕后主使。 第36节 当今皇上的皇叔淮西王。 淮西王曾经是创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 在皇室宗亲中最兼具名望和能力, 也?并无不?臣之心, 算得上是位忠心之辈。 就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皇后和长公主参与政事?。 多次劝说皇上禁止牝鸡司晨不?成, 他就不?惜名声地开始一次次策划除掉皇后和长公主的计划。 即便皇上究出他是主谋, 遣使者前?去斥责他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现在还没到确立长公主为皇太?女的时机,以皇命杀死淮西王会彻底激化矛盾,引发巨大的风波, 不?是个好主意。 在贺凤影前?去拜访自己时,李昭华就叹息着谈起这位皇叔祖:“事?不?过三?, 除夕宫宴已是他策划的第三?回?行刺。我?敬服他的威名,本想将他熬死算了,可他年纪虽大, 但身体健朗, 心思也?不?肯停歇。” 长公主以大局为重, 不?希望父皇为自己和母后直接发难淮西王, 陡然闹出兵变或是大臣朝堂死谏的事?来?,还劝说过几?回?。 可以德报怨地放任淮西王拉拢其他人, 也?是为日后埋下隐患。 淮西王非死不?可。 而若要论?值得她信任, 又有能力私下杀死淮西王的最佳人选,非贺凤影莫属。 因此她向贺凤影道:“淮西王将庆祝六十大寿, 邀请各方使者与宴,我?不?希望看到反对者的势力进一步壮大, 请你在他庆生之前?,尽可能安静地取他性?命吧。没有他主持反对我?与母后,其余诸君皆不?足为虑。” 贺凤影应承下了这项私人任务,交换她对李桐枝的庇护。 由于淮西王六十岁生辰在即,他不?得不?托信任的亲随江浔来?照顾心爱的小姑娘,奔赴千里完成长公主的嘱托。 他本事?不?俗,即便淮西王府戒备森严,也?成功完成了任务。 然而淮西王不?愧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持兵不?厌诈的心态,敌不?过当场装死,以图临死前?能反击刺客。 贺凤影稍因他的年纪看轻他,近身确认他的死亡,就付出不?小的代价。 自他现在随意敞开的赭色外衫,可以窥见绷带紧紧绑缚在他的锁骨至左胸背。 一道深刻的刀伤横亘在绷带之下。 淮西王临死一击毫不?留情,贺凤影反应过来?,也?就是险险错开足以致命的心口处。 连习惯治愈各类外伤的医师见了伤都忍不?住惊惧,感叹他命大。 可他作为当事?人感受不?到什么痛楚,不?甚在意。 随意撒了些止血的药粉,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日夜兼程赶回?京都。 导致的结果?就是伤势恶化,归京后必须外敷草药,好好休养一阵。 为免与李桐枝亲近时,被?她嗅到草药的味道,发现自己受伤,贺凤影干脆知会父亲一声,没回?忠义侯府,而是安歇在枭羽司内,等?着能拆去绷带的时日。 不?过没有身在侯府,并不?意味着他全然不?知府内发生的事?。 得知孙医师的死讯,贺凤影简直被?气笑了:“我?父亲怎么管教你们的,一个连活动都被?完全局限在府内的人,夜里能莫名其妙被?外人杀了?” 在他面前?汇报的男子是忠义侯教出来?的人。 被?贺凤影问责,他禁不?住面露难堪。 解释道:“咱们府内明面上的部署不?能与其他侯府有太?大不?同,否则外人生疑且不?论?,夫人和府内不?知情的下人都会觉得奇怪。出入口反正有专人把守住,隐于暗处的暗卫负责照看的都是重要之人。” 由暗卫多加照看的,仅有忠义侯夫妇和入住时日不?久的李桐枝。 那个尖嘴猴腮的孙医师,虽有几?分特殊在能治李桐枝的心病上,但手?无缚鸡之力,并不?值得多分配人力去盯着保护。 况且他们简单调查过孙医师一遍,他在京中不?曾与谁结下仇怨,也?没有什么交集深的朋友。 大家都认为只要他乖乖待在住处就不?可能出事?。 可谁都想不?到他会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偷偷溜到府内隐蔽处,和不?知道什么人会面,还被?借着雕花石窗那一点缝隙杀死。 “他们怎么联络上的也?毫无头绪吗?”贺凤影眉心直跳,指尖击在文书上所写孙医师几?次出府去到的茶馆,不?满道:“让你们跟踪人,记回?给我?的尽是流水账。” “指挥使。”江浔来?到他的办公处,正听到贺凤影问责,看清男子脸上难色,开解道:“侯爷用?他们,多为他们看家护院的武艺,并不?专注培养调查的本事?。” “我?知道。”贺凤影对他们的要求,原本也?不?包括调查。 他想的是,只要等?他处理完淮西王返京,就能通过刑讯问清孙医师的一切。 可他们一个没看住,人死了,事?情变麻烦了。 “凶手?该是孙医师信任的同伙,从他衣襟上那个血手?印看,应是个瘦弱的男子或女子。”江浔道。 贺凤影轻轻颔首,道:“你另去他频频前?往的茶馆一趟,事?无巨细把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盘问一遍,包括小二、掌柜、食客和琵琶女,都不?要漏下。” 江浔应了声,迟疑稍顷,道:“指挥使,九殿下得知孙医师的死很惊惶,去长公主的府邸了。” 贺凤影听他提起李桐枝,神情稍稍柔和。 摆手?示意男子离开,道:“我?离京时,长公主提到了会邀她去府中寻欢。桐枝胆子小,知道府上死了人,我?又不?在她身边,去寻长公主不?奇怪。等?我?身上药味稍淡,我?就去接她回?来?。” 江浔念起李桐枝凄然如泣的情态,抿抿唇,觉得事?态或许不?如他想得那么轻松。 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上,江浔道:“还有这封信,九殿下让我?等?你回?来?时交给你。” 信封没有封口,没有落款,但江浔懂规矩,没有私自看李桐枝写的什么。 贺凤影接过来?,微抬起唇角想,或许小姑娘是怕错过他归来?的时机,留言倾诉对自己的思念呢。 然而薄薄的信笺展开,仅有一行簪花小楷:“凤影,我?们不?要成亲了。” 书写者的情绪不?稳,点落的墨迹在纸面晕染开,一如此刻膨胀在贺凤影心中的负面情绪。 他猜不?到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李桐枝留言要放弃两人的婚事?,单是因为一个陌生医师的死似乎说不?通。 贺凤影怕猜测下去控制不?住自己,努力保持住平静,抑制鼓噪的心脏肆意跳动,决定与她面对面问清楚。 把捏的有点皱的信笺重新叠好放入信封里,收进带锁的小屉,贺凤影一言不?发地开始拆自己身上的绷带。 动作急促且粗鲁,不?免令边缘发白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他没管,擦水似的随意用?绷带把血抹了去。 然后站起身,欲要去隔壁洗浴,把伤口处还没吸收的药膏全部洗去。 他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只要李桐枝闻不?到他身上草药味,多半就不?会发现他受了伤。 江浔唇线绷紧。 他跟随贺凤影日久,清楚他仅是表面如静水般平静,内里不?知该掀起多疯狂的滔天巨浪,有点不?敢劝,呐声问道:“指挥使是要去见九殿下吗?” “嗯,备马去长公主府。”贺凤影的眼神凉如墨玉。 此刻的长公主府上,李昭华正单手?侧支着脑袋,噙笑问眼睛哭成小兔子般红彤的李桐枝:“你要退婚,认真的吗?” 第38章 通常侍候在李昭华身边的侍女和侍从?都被她遣离, 她没坐上首位置,而是姿态放松地坐到李桐枝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皇妹的伤心。 单从?美感?上论, 不如她在府上养得伶人和歌姬哭得那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可琥珀色的圆瞳如雨霁初晴雾气朦胧, 杏花眸微上翘的眼尾仿佛涂抹胭脂红, 因是真心实意地伤心, 啜泣得极富感?染力。 只是她这是在伤心什么呢? 向?自己提出退婚的人明明就是她啊,又不是贺凤影陡然变心要抛弃她了。 李昭华捧起她的脸, 凝视着?她的眼, 食指指腹轻触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痕,柔声道:“公主的婚事可不能随意玩笑。桐枝言要退婚,是发现他身上什么不好了吗?” 自己前些?时间听皇妹染心病, 邀约她来公主府,她都没来, 一心在忠义侯府等待着?贺凤影回归。 时隔不久,听说心病渐好,却忽然登门说要和贺凤影斩断情愫了。 ——难不成是忠义侯府上哪位知情人嘴上把不住门, 不幸向?她说漏贺凤影的枭羽卫身份了吗? 除此之?外, 李昭华别无其他可猜想?的。 “不是的, 凤影很好。”李桐枝不希望皇姐误会贺凤影, 嘴唇翕动着?否认。 她心存担忧,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就此没有后文了。 “觉得他很好, 却要同他退婚……”李昭华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桐枝总该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我才好为你做主。” 独与大皇姐面对?面, 不必担心话被外人听了去,李桐枝该向?她和盘托出的。 然而记挂着?孙医师那句, 梦中预言一经出口便?会成为必定实现的谶言,李桐枝恐惧噩梦画面成为现实,绝口不敢提自己梦见贺凤影在两?人成婚前夕因病逝去。 水光澜澜荡漾在她眼眸。 一番挣扎后,她颤声问道:“我不想?喜欢他了,我不想?为了感?情变成我讨厌、他也讨厌的样子,这个理由可以吗?” 是不想?喜欢,不是不喜欢。 李昭华看出她虽然有所隐瞒,但这句话同样出自真心。 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弃逼迫仿佛委屈到将?要崩溃的小姑娘,道:“可以。” 虽然有些?对?不住不久前辛苦为自己完成任务的贺凤影,但请求自己真正视李桐枝为皇妹的也是他。 她说到做到,会支持皇妹合理的决定。 李昭华敛去唇边不甚在意的逗弄笑意,认真道:“如果感?情会让你变糟糕,当机立断放弃,是能及时止损的好选择。不过桐枝既然做出这个选择,就没必要平白好伤心了。” 皇姐的肯定和劝慰没让李桐枝心里好受些?。 她反而陷在哀哀情绪里,回想?起自己曾一度多抗拒这个选择。 她甚至敢冒风险,考虑由皇姐来监管自己的行为。 只是有些?损失是她不能当作赌注的。 比如贺凤影的性命。 李昭华无从?知她真正的忧虑,用丝质绢帕轻将?她面上泪水蘸去,道:“我可以帮你拟退婚文书,帮你去说服父皇,可感?情是你们两?之?间的事,我不能帮你去给贺凤影一个交代。” “我知道,我给凤影留信,说明了退婚的意愿。等他回到京都,我会亲自同他说。” “你已经留信给他了?”李昭华的表情微妙。 贺凤影来向?她报了杀淮西王的结果,她自然知道贺凤影其实就在京中,信笺多半已转交给他阅读了。 她知李桐枝现在情绪不佳,大约不是适合谈话的时候,正想?要招人来,隐秘地遣去枭羽司,暂将?贺凤影的脚步劝住,就有侍女前来叩门,道:“殿下,贺小侯爷在府外请见。” 李桐枝愣住,娇小的身体往座椅中缩了缩。 第37节 李昭华暗暗骂这不要命的伤员真是半刻都等不得。 清清嗓子,她询问道:“桐枝要现在就见他吗?” 李桐枝没想?到自己才从?忠义侯府离开,贺凤影就会返京发现留信赶来。 她还没准备好面对?他,可她舍不得拒绝与他相?见。 之?所以不回皇宫,而是来到李昭华的公主府,就是因为她不够坚定,希望往后请皇姐拦住自己与贺凤影会面。 退婚却是迟早需要说明的正事,没必要后推。 “我见。”她将?衣裙上的褶皱一一捋平,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将?眼泪收起,道:“我现在就见他。” * 为了让他们能有个尽量轻松的对?话环境,李昭华安排将?贺凤影引至芳汀水榭等待。 姐妹两?人到时,周遭花盆中植种的许多名贵月季都成为被翻进土里的残红花泥,独剩孤零零的白釉瓷器。 顾及贺凤影的功劳和他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当下糟糕透顶的心情,李昭华没提自己的花,只是不太愉快地替李桐枝理了理衣领,轻轻嘱咐道:“桐枝从?心所欲即可,我会帮你。” 李桐枝颔首,目送皇姐离开,水榭中仅余她与贺凤影相?对?。 注意到贺凤影面部?轮廓更显锋芒,她的心尖颤动,忘了该提退婚的事,开口便?情不自禁关切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黢黑透不出半丝光亮的瞳孔因她一句话破冰,肆意翻腾的情绪落回可控范围,他握紧的拳松开,声音和缓下来:“舟车劳顿小病了一场,无妨的。” 比起受伤,生病应当是更好接受的说辞。 可惜小姑娘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他生病,被这个词硬生生拽摔回现实。 方才迎上前的几步都重新退了回去,她不敢继续看他,其他想?说的话全都蒸腾不余痕迹。 她破罐子破摔般直指主题:“你应当看到我的留信了……凤影,我说服皇姐了,我们退婚吧。” 来的路上,她在心中再三地练习重复要和他说的话,但最?后五个字仿佛是她眼泪的开关,一经出口,她的泪水就不听从?她意愿地流淌。 悄悄唾弃着?自己不争气,李桐枝试图垂眉低首逃过贺凤影的观察,不叫他看到自己正在哭泣。 她不看他,因此错失了贺凤影眼底如同能吞噬一切光明的情绪。 他发现她的退婚决定并非出自本心意愿,努力克制住自己脑海浮现出一系列阴暗手段。 缓步靠近过来,他拭去她的泪水:“我不在京都这段时日,桐枝是不是受了欺负?别瞒我,我听江浔说了,你有一日和孙医师聊完就郁郁良久。他的死证明他一定是心怀鬼胎来帮你治病的,不必信他说的鬼话。” 然而李桐枝并非因与孙医师一番谈话而决心退婚,拿定主意后也不再适合向?他倾诉任何?不安。 倾诉无用。 自从?两?人定婚以来,她所做的噩梦复杂,总数更是无可估量,她做不到详尽讲一遍。 尤其她不确定其中到底有多少具备预言的功效,不希望任一成真。 她在自己下唇留下小巧齿痕:“别问了,没有人欺负我。” 李桐枝夹杂哭腔的声音细细小小,抵在他肩上的手稍稍使力,想?要推开他,好好说清楚退婚的事。 没推动。 他单臂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没有用力到令她吃疼,却也不容她就此逃开:“问题不是出在别人身上,那就是出在我身上。” 贺凤影耐心地问了好几种可能,是他离开她身边太久了,还是安排看顾她的人竟连她身边孙医师的性命都没看住,又或者还有其他。 李桐枝一个劲地摇头,把他猜的悉数否认。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说:“你不肯说,我可以自己猜,自己查。但是,桐枝,我不同意退婚。” 他温柔地牵起小姑娘的柔荑,以不容抗拒的态度将?手指穿插入指缝,扣住她的手:“我不同意,长公主帮你也无用,你放弃这个想?法吧。” 第39章 李桐枝是最易动摇的柔和性子。 贺凤影努力维系住精神与她平静交谈, 以为即便她不知何故动了退婚的念头?,也是能劝说回转心意的。 他表态不肯退婚后,怕激起她的逆反心, 将自己的姿态放至最低, 哄着她说:“桐枝, 至少告诉我理由?, 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然而这一回她意外地坚持退婚的念头?,任他如?何哄劝, 都只垂泪摇头?:“你没有错, 就是我不想成亲,不想喜欢你了。” 贺凤影本就强撑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 可?面对的是李桐枝,满腔愤懑根本无从发泄。 她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落下, 引动他心中情?绪如?怒海般翻腾不休,而他的心就是这海上孤舟, 无情?地被海浪抛起又抛落。 明明距她的饮花宴还?没有过去太久。 明明他记得她之前每一次表白心意时的语气和表情?。 明明自?己离京时,基本摆脱噩梦、精神恢复大半的小姑娘也依恋不舍地送别?,躲开旁人目光垫脚轻轻亲在他的侧脸, 请他注意路途安全。 他不在京都的这段时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改变想法, 闹到?非退婚不可?的地步, 甚至将缘由?都不肯向自?己道明? 贺凤影看着自?己倾心恋慕多年、守护等待多年的小姑娘,几近失控。 不想喜欢他, 那她要转而喜欢谁? 娇嫩如?花瓣的红唇在他想象中, 该比蜜糖更为甘美,可?自?她口中坚持道出的一声声言语, 简直如?最锋利的寒刃。 比淮西王的临死?反击使用的那口长刀,更轻易划开他的胸膛, 割伤怦怦跳跃其中的心脏。 不见血,造成的疼痛感却远胜过真实的伤口。 “桐枝,不要再说退婚的话了。”贺凤影处在理智危险的崖边,抑住情?绪,涩声做最后的努力。 得到?的回应依然是她的摇头?。 他的眸色彻底沉郁下来,仿佛峻山深穴中终年无缘日光的暗渊,又或许他其实就是潜伏渊水中藏身的恶蛟。 贺凤影愿意聆听她的想法,尊重她的意愿,但做不到?应允放弃她,拱手让予未来不知什?么人。 他还?没有宽容到?能坐视突然出现的幸运儿篡取原该属于他的嫣然笑颜和浓情?蜜意。 如?果温柔谦雅的假面无法博取她的喜爱,那么他就只能解开名为“克制”的锁链,放纵自?己的真实想法成为行动。 他仍用右臂拘束着李桐枝的腰肢,抬起宽大的左手手掌,虚虚横盖在她湿漉漉的眼上。 长且卷翘的睫羽如?同小刷子般轻轻扫过他的掌心,他仿佛捕获到?一只蝴蝶。 看不到?她目中可?怜的凄然,他不会?再无谓的心软。 旋即他低身,如?同撷取自?己钟爱的花朵,啄吻在他觊觎已久的朱唇上,把?自?己抗拒听到?的话悉数掠夺来,嚼碎了消除。 李桐枝的牙关微启,因他忽然动作,双瞳放大。 藏匿齿列后的柔软香舌被他卷去,口中津液也被肆意搜刮,气息顿时凌乱,连该如?何呼吸都忘记了。 进攻者态度强势,防守者却甚至没有像样的抵抗。 她连抵在他肩上的素白双手都没使力推开,只睫羽不受控地颤动在他掌中,反应不过来般愣愣由?他施为。 贺凤影因她未有挣扎与?抵抗,情?绪稍稍平复。 他感觉到?掌心湿热一片,想是她涟涟泪水汪盈其中。 自?己宠着长大的小姑娘,他到?底还?是心怜。 虽破开了道口子的心仍然叫嚣着不满足,但他也选择暂时退去,撤下遮蔽她视线的左手。 重获光明,麻感自?李桐枝的舌尖漫至舌根,瓷白面颊浸成绯红一片,一时难再吐露任何言语,泪水却依然连珠坠落。 即便是无声的哭泣,也看得出她是因这一吻伤心委屈更甚,只是从她的态度不似怪贺凤影,倒更像责她自?己。 正?当?此刻,李昭华估量着他们?该谈得差不多了,回到?芳汀水榭。 入目便是小姑娘的身子如?禁不住风雨的花枝般轻颤不止。 饱满的唇珠润红如?艳,一眼能知是遭了怎样对待。 以为贺凤影不顾李桐枝意愿,强行亲吻了她,总萦李昭华眉眼间的浅薄笑意消失。 她缓步行来,与?他的视线对上,语气生寒地道:“我是让你们?好好谈谈。桐枝既未改意愿,贺小侯爷且拿了退婚文书离开吧。” 她让侍女把?托盘递上。 贺凤影并不退让,看也不看那托盘上以丝缕束好的退婚文书:“桐枝不过是一时想岔,我们?不久就会?和好,长公主知我记仇,请不要插手。” 他敬重李昭华,清楚长公主的权力与?荣宠多重。 可?他攀升至指挥使并非全然无用,如?果真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短时间就能破坏她这些年耗费心力的多处部署。 李昭华听出他语意下的威胁,微眯起眼:“你真准备同我作对?” “是我请皇姐帮我的,凤影,你要怪全怪我吧,不要迁怒皇姐。”李桐枝虽听不出他们?语中真意,但不希望他们?为自?己闹出不愉快。 她抬眸,被他浓烈情?感冲懵的脑袋恢复思考能力,面上的热意一寸寸褪去,伤感地低声道:“就这样吧,我们?退婚之后不要再见面。” 一旦见面,她就会?情?不自?禁沉溺到?感情?里?,动摇自?己的决定。 偏两人感情?再深厚也不行,为免他病逝的未来成真,他们?不能成亲,必须得分开。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早断干净对双方都好。 相较得到?他的爱,也在不久得到?他的死?讯,她宁可?退婚后成为偶尔能获知他平安消息的陌生人。 李昭华注意到?她对贺凤影无只言片语怪罪,了然方才亲吻不仅是贺凤影一厢情?愿,至少李桐枝默许。 也是。 她问起皇妹对贺凤影的态度,李桐枝也未言明说不喜欢。 李昭华熟于权术,可?对感情?一知半解,不能悟皇妹对未来驸马余情?未了却执意退婚的复杂心绪,不准备掺和得太深。 她清楚贺凤影性子里?就是混着点疯狂,不至于因他方才情?绪上一句威胁而心存不满。 仅依着庇护支持皇妹的承诺,稍放缓语气,提醒依然不肯罢休的贺凤影道:“你一味逼迫她无用,桐枝若再哭下去,怕是要哭坏了眼睛。” 他闻言,目光落在李桐枝湿红的眼尾。 从前盈动笑意的杏花眸雾气朦胧,掩盖住瞳孔如?琥珀般澄澈的光泽。 注意到?她眼底隐藏不够及时的情?愫,贺凤影的心跳回落至正?常速度,终于放弃了从她这儿索要答案:“好,桐枝,我不问你了。” 第38节 “你要退婚,无非我重新追求你,再请旨赐婚一次,当?作你对我的考验。”他放开对她的限制,退开一步。 “我没有在考验你,是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你不要... ...” “桐枝,你为我之前行事不周退婚,我可?以接受,可?你不能连让我试着重新追求你都不许。” 叹息一声,贺凤影把?原因归咎到?自?己:“我知道问题在我了,发生在你身上的怪事至今没究出原因,你迷茫困惑都是应该的,别?哭了,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去查清楚。” 他将托盘上的文书卷轴取来,打开扫了一眼,呼吸略沉,忍住直接撕毁的冲动,囫囵塞进袖中。 托李昭华照顾好李桐枝,贺凤影回到?枭羽司,推迟所有还?未完成的公务。 他没有片刻耽搁地将自?己信赖的下属尽数招来,依现有线索交代道:“死?了的孙医师是阴谋的参与?者,既然他被杀死?灭口,就去搜捕那个与?他合谋的杀手。 先从在京都的、这两日偷偷离开京都的外地人查起,都擒入刑部大牢住着,审问清楚。老实的且罢,不老实的直接上刑。” 若是京都本地人,不太可?能选择一个医术庸常的外地游医当?合作对象。 念起孙医师曾提起一个与?他共同来到?京都的妹妹,他补充道:“尤其注意年龄在二十岁下的南方女子。” 然而京都繁华,日日都来往大量外地人。 贺凤影圈定的嫌疑者范围太大,条件也不够明确。 且听他口风,如?果没能借此将杀手抓住,多半会?进一步扩大嫌疑条件,掘地三尺抓出知情?的杀手。 他的一名下属待他说完,拱手提醒道:“指挥使,这样做,闹出的动静必会?惊动陛下。” “无妨。” 贺凤影力气稍重地用手按压在胸口伤口上。 指尖染上透出衣衫布料的血液黏腻,他含笑道:“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谋害皇后和长公主的事情?发生,其他闲杂事都不紧急,我会?去禀陛下请准。” 他拿定了主意,下属们?不再多言,各自?给?自?己和手下分配了小片清查地域。 枭羽卫几乎全部遣出,偌大的枭羽司空了下来。 小半时辰后,事先被他遣去调查孙医师动向的江浔回归,稍近身便嗅闻到?他身上血腥气。 唇角下压,江浔猜到?他往长公主府邸一趟怕是没能如?愿,了然劝他养伤无用。 因此直接开口汇报他关心的事:“孙医师与?同伙是借琵琶女联络的,他们?倒是谨慎,琵琶女并未见过他的同伙。” 孙医师来到?京都不久,就拿出一笔银子给?琵琶女。 言他曾经辜负与?她样貌相似的亡妻,每每思及都肝肠寸断,却无颜面为亡妻烧纸钱。 他叹说亡妻没有其他亲人,希望代妻认琵琶女为妹,往后他每有来到?茶馆捧场赠钱时,都请她代自?己为亡妻在槐树前烧一沓纸钱。 “我自?琵琶女处问知她近来帮忙烧了两次纸钱,其中一日正?是孙医师死?的那夜,想来他的同伙就是看到?槐树前纸灰,知他当?夜约定相见。” 第40章 江浔没究出琵琶女身上存在?其他问题, 但从她家宅所处小巷行出两里,便是许多朝中?文?臣置府之地。 礼部侍郎顾侍郎的府邸坐落其中。 枭羽卫忽然在?京都城内大肆搜捕外地人的消息传得?很快,朝臣们不免议论纷纷, 怀疑这场行动是否皇上另有用意。 顾侍郎与来访的同僚品茗猜测, 送别后, 想?要与妻子再讨论讨论。 然而他口干舌燥地说完一堆猜想?, 妻子没?应半个字,仍然持与他冷战不肯和好的态度。 顾侍郎心知肚明她在?不满什么, 喉结上下?滚动, 无奈地叹道:“闻溪都入住秀明苑好些时日了?,你?怎么还没?有消气。” “你?也知过去很久了?,怎还不见你?对被迫搬出的嘉莹做出任何?补偿?” “嘉莹是自愿搬出来的, 她说无需我给予她什么,我……” “她应允搬出、不要补偿都是她善解人意, 不代表你?能理所当?然地什么都不做。” 侍郎夫人重申自己的立场:“你?因?亲缘更愿亲近顾闻溪,我可以理解。但你?也需知我必然偏袒嘉莹,你?一碗水没?法端得?平, 嘉莹能允, 我是不能的。” 她黛眉蹙起, 直白道:“我不喜欢顾闻溪, 她也看不上我这个继母。若要算清楚,你?若只把?顾闻溪当?你?的女儿, 我就只把?嘉莹当?我的女儿。” 这个话题, 夫妻间已谈过几次。 顾侍郎怕她旧话重提,和离后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 连忙解释道:“我仍是把?嘉莹当?女儿看待,没?想?亏待她, 但秀明苑是堇言生前居住,闻溪提出要住进她母亲故居,我实在?不好拒绝。” “什么她母亲故居,她明明是为了?抢嘉莹的住所。嘉莹在?秀明苑住了?十余年,物?什都换了?几轮,连你?怕是都看不出旧人痕迹了?吧,顾闻溪巴巴地说一声入住是为她素未谋面的母亲,你?倒肯信。” 顾侍郎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正待措辞,安抚妻子的情绪,府上侍从来报,说是有两名枭羽卫到访。 朝臣最惧被枭羽卫登门,顾侍郎愣在?当?场。 他在?脑海搜刮一遍,自忖自己近来没?有犯下?什么会?招枭羽卫寻来的事,以为是方才与同僚私会?议论他们的事被知晓了?。 “既然没?犯错就别心虚。” 听说有外人来,侍郎夫人收拾好心情,暂歇了?与他计较家中?矛盾的想?法。 她抬手?替他正了?正腰间玉带,道:“人都到府上了?,多思无用,镇静些,我与你?一起去见他们。” 两名枭羽卫已被侍从引入候客厅内等待。 顾侍郎方踏入厅内,年纪小的那位便没?有任何?客套的话,开门见山地道:“请侍郎将顾小姐唤出,同我们走一趟吧。” 顿了?顿,他语气颇戏谑地补充道:“唔,忘了?说,是侍郎大人新认回来的那一位真千金顾小姐。” “你?们要找闻溪?” 顾侍郎来的路上,做了?不少面对他们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他们要找的会?是顾闻溪,思路顿时乱了?。 “对,顾侍郎应当?听说我们在?搜捕凶犯了?。顾小姐与我们要找的人条件基本?吻合,需得?邀去询问一番。” 年长者解释的语气稍好,但言谈中?没?给侍郎夫妻留下?任何?交涉的余地。 他礼貌地催促道:“我们赶时间去找下?一个嫌疑者,还请将顾小姐快些唤来。” “若只是询问,你?们就在?这厅中?询问。” 顾侍郎还未想?好该如何?拒绝,侍郎夫人先开口道:“若要将她投入狱中?审讯,除非你?们指挥使亲自来领人,否则无陛下?或皇后娘娘的旨意,恕难从命。” 枭羽卫不是奔顾侍郎来的,说明事情无关她不懂的朝政,自然可以发表意见。 虽然她是很看不惯顾闻溪,但到底名义上是自己继女,总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枭羽卫捉进牢狱。 两名枭羽卫对视一眼,倒并不太在?意,耸了?耸肩没?反驳。 涉及官员亲眷的外地人其实在?第二批次调查的名单。 只是他们被分配到这片区域,路过顾侍郎府前,年纪小的枭羽卫记起之前看过的消息,想?着这个真千金各项条件都挺符合的。 于是抱看热闹的心思,撺掇着同伴尝试先将计划外的顾闻溪带走。 带不走倒也没?关系。 如果在?已抓住的人中?找到了?杀手?,便不用再找她了?。 如果没?找到,贺凤影来抓人的确更合规矩。 “我们指挥使近日心情不好,夫人不准我们带她走,真等指挥使来带她走,怕是不会?有我们的客气了?。” 少年气的枭羽卫撂下?一句玩笑话,匆匆追上同伴的脚步。 顾侍郎并不觉得?才回京都时日不久的顾闻溪能犯下?被枭羽卫缉拿的罪过。 目送他们远去,便放下?这件事,重与妻子谈起该如何?平衡两个女儿的待遇。 至晚膳时,顾嘉莹能出门来到膳厅同坐一桌了?,他允诺顾嘉莹会?请工匠在?她新居的院子配备同样的观月花棚。 顾闻溪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把?筷子往碗上一撂,清脆的一声,显见是有不满的。 侍郎夫人白日维护了?她不被枭羽卫抓去,此刻却看不惯她摆脸色,故意吓唬她般道:“顾闻溪,你?是不是犯下?了?什么大案,竟能惊动枭羽卫来问你?。” “什么?”顾闻溪那点不满心思蒸发,脸上顿失血色,身子向后退,连带椅子也被带着向后退。 椅子腿与地砖摩擦出很刺耳的声响,她颤声问:“他们为什么来找我?” 顾闻溪清楚自己应当?尽可能保持平静,却难以做到。 她知道贺凤影是枭羽卫指挥使,可以调度遣派枭羽卫,但以为他至多像上次抓捕妖人术士那样查一查。 她使用的诡计无需使道具或是做法,不会?在?现实留下?痕迹,自然不会?被计在?其中?。 而唯一知情的受害人李桐枝不具备抓出她的智慧,且被她多次暗示警告,连求助他人都做不到。 因?此,顾闻溪以为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接近被退婚了?的贺凤影。 虽然上次他没?对自己留情,但一旦受情伤,人的心防都会?脆弱很多。 如果她能趁虚而入,治愈他的情伤,就能成为走进他心里的人。 然而现实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发展,仅一日的时间,她还没?展开行动,枭羽卫竟就能找到顾侍郎的府上来。 她心慌地思考,自己与兄长合谋设计出的间接联络方案,可以瞒住一般人,但不敢托大说一定不会?被枭羽卫查出来。 找上顾侍郎府邸,难道他们已经查到自己身上了?吗? 要不要现在?逃走... ... 侍郎夫人原只是借口枭羽卫,随意警告她一句,打压她的气焰,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不禁古怪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顾闻溪迎上她的视线,拧住自己的大腿肉,借痛感逼自己不要自乱阵脚,勉强笑道:“枭羽卫的故事骇人听闻,他们来找我,我自然害怕。” 她认定就算枭羽卫对她有些怀疑,也必然还没?锁定到她身上。 否则现在?不会?是侍郎夫人来和她说起,而是她自己在?牢房中?提心吊胆了?。 不能逃。 抛下?身份就此逃走,等同认罪,还会?连带她现在?攥在?手?心的筹码都全部失去。 如果她不是顾侍郎的女儿,在?被怀疑的那一刻,肯定就会?和上次孙医师一样被关进牢里。 她得?想?办法自救,让贺凤影没?法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缉凶上。 然而对付贺凤影不像对付李桐枝那么简单,她的手?段对贺凤影根本?不生效。 第39节 或许仍然得?从李桐枝身上找切入口。 就在?顾闻溪一筹莫展的焦急时,她听到顾侍郎讲起鸿胪寺接待了?附庸国燕兰的使者。 “这回是燕兰国大王子亲自率队前来,却比从前更失礼,来之前竟没?有先奏报一声,害得?礼部为接待他们,连续忙碌两个昼夜。” 顾侍郎好笑地说道:“他们在?朝堂上一阵叽里呱啦,听翻译说是为定下?继承人闹出乱子,大王子来求援呢。可惜咱们陛下?只把?他们当?乐子看,不准备管。” “我听说... ...九公主的母妃是燕兰国的人,对吧。” 顾闻溪得?到肯定的答案,一个模糊的主意渐渐成型在?脑海。 * 长公主府内,李昭华需要接待朝臣,忙碌政事,没?法一直陪伴自己可怜的小妹妹。 因?此,她把?自己豢养的歌姬伶人都招了?来。 拿出只金镯当?奖品,言说哄李桐枝开心的那位可以得?了?镯子去。 能被她选入府中?的皆是貌美的少男少女,单看着便赏心悦目,且个个身怀精良技艺,无论是奏乐唱曲曼舞都是一流的水准。 记起贺凤影平日总是伪装成温柔的翩翩公子,思量李桐枝可能偏好会?吟诗作?对的少年郎,李昭华还轻捏着她面颊软肉,微笑道:“桐枝先瞧瞧歌舞,等过两日我闲下?来,领你?去弘文?馆一趟,能得?你?眼缘的学士,我就给个机会?来我府中?当?幕僚吧。” 弘文?馆千余学士皆才学渊博,可惜想?要出头仍需与天下?才学之士在?科举搏杀,最终能跻身朝堂的寥寥,大部分都只能每日以学士闲职编书。 若能进长公主府当?幕僚,哪怕是个说不上话的掌灯之职,未来都不可限量。 李桐枝并不知大皇姐许自己的这句话一旦令弘文?馆学士们知晓该怎样争相讨好她,她也不太适应身边两位陌生的美丽少女嬉笑着为她剥葡萄、呈美酒。 不过她感受得?到大皇姐愿望自己快乐,乖巧地点头。 把?葡萄和美酒都吃下?,她醺醉出腮上绯红,晕晕乎乎的倒真想?不到伤心事了?。 李昭华嘱咐其他人不要带她玩得?太过,起身离开。 李桐枝瞧歌姬与伶人闹了?小半日,不记得?自己喝了?几盏酒。 恍惚时忽然被身旁的少女轻推了?推肩,道:“九殿下?,侍从报说是你?母妃所属的燕兰国使者来见你?呢,你?要不要去见呀?” 第41章 “燕兰国的使者, 来见我?” 李桐枝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慢慢重复少女的话,尽量用因?酒精变迟钝的小脑袋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虽然因?异族血统在后宫备受宫人议论, 但她的母妃许才人其实几乎没有向她提起?过燕兰国?的事。 连燕兰语都没有教她该怎么说。 偶尔的, 她会?听到母妃用燕兰语向她的同族宫女低泣着倾诉一些话。 年幼的小姑娘想知道母妃在伤心什么, 所以总在躲避八皇姐欺凌的时间里, 找机会?向其?他来自燕兰国?的宫女学习燕兰语。 凭着语言天赋,她不久便?学会?了基本用语的听读。 没学到书写, 学习就中断了。 因?为她在母妃过生辰那一天, 用燕兰语向母妃说了长篇祝福的话。 许才?人惊讶之余,为她的心意感?动,并不为此高兴。 那时候母妃是如何说的呢? 李桐枝抿起?唇, 涣散在杏眸中的水色漾开澜澜波光,仔细回忆。 思索半晌, 她终于?想起?母妃将?尚且小小一团的她抱坐膝上,抚着她的背,用生疏的大衍官话说:“枝枝是大衍的公主, 生在大衍, 长在大衍, 不必与燕兰有任何牵连。” 那时的她放弃了继续学习燕兰语, 现在的她自然也不必与燕兰国?使者会?面。 于?是她轻轻向摇头说:“我不想见。” 顿了顿,念起?他们特意来长公主府拜访自己, 自己贸然拒绝有可?能会?有碍两国?外交, 又不太确定地问:“我可?以不去见吗?” 问她想法的少女乃是众歌姬的首席,名唤雅歌, 这几日多是她近身陪伴在李桐枝身边。 雅歌因?受长公主的恩宠,府中来往的朝臣, 素来不论品阶都不畏惧。 忽听李桐枝这正统的皇室公主竟担忧起?这个,不免笑?道“几个外邦使者而已,招待他们是礼部的职责。殿下愿意见他们是他们的荣幸,不见也符合情理。” 她巧笑?嫣然,感?叹道:“殿下太好说话了,还是学一学拒绝吧,比如——其?实刚刚喂你的酒,不想喝也可?以不喝。” 遏制住捏捏小姑娘柔软脸颊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的冒犯心思,她眉眼弯弯地捧起?李桐枝的手,垂目瞧向花瓣似的浅粉色指甲,道:“殿下是长公主疼爱的妹妹,用不着瞻前顾后。” 李桐枝睫羽扑闪。 以她现在的状态不太能深思,仅是顺着雅歌的话,语气轻飘地说:“那......那我也不喝酒了。” “好。”雅歌果然将?酒壶和?酒盏皆推远。 她吩咐侍从去否决使者的拜见请求,然后转脸回来,继续哄着迷糊的小姑娘表达自己的意愿:“接下来呢,殿下是想看歌舞,还是歇一歇?” 靡靡丝竹管弦之声催动醉意,李桐枝困倦得很。 只是为礼仪,一直强撑着没有当众昏睡。 雅歌把选项摆到她眼前,她没怎么犹豫就依从本心决定好,去隔壁安排给她歇息的卧房小睡。 卧房里点有名贵的安神香,李桐枝躺在床上合目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安睡不知具体多久,她身子一沉,被拽入不知何地。 萦于?鼻息间的淡淡熏香变为浓烈呛人的苦焦味和?血腥气。 李桐枝猝不及防吸入,一连咳嗽好几声,抬首便?发现自己身处在陌生的村庄。 目之所眺,村庄的房屋皆被大火焚尽。 脚下深褐色的泥土透着红,不知浸入多少人的鲜血。 李桐枝没敢去分辨不远处石阶旁沾满血的圆咕噜是不是人被斩下的头颅,也无法深究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人间炼狱之地。 即便?隐隐知道这是个梦,她也被吓得难以维系冷静,下意识想要逃离。 可?转身跑出没几步,被地面上一只手臂绊了一跤。 在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前,一个她并未见过的中年男人扶了她一把。 她内心惊惶不止,不敢信任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匆匆道了声谢,就尝试别开他的手。 然而没成功,还遭他反握住自己的手腕:“九殿下,你想要反悔逃走吗?” 是燕兰语。 不待李桐枝询问他是谁,他自顾絮絮说道:“我在你们大衍耽误的时间太久,以至于?我弟弟夺去王位,兴起?这可?怖战火。幸而你父皇允你为我王后,我们能重挽回和?平。” 李桐枝听懵了。 这段话的信息量超出她能立刻想明白的范畴,仅能从那句荒谬的“允你为我王后”猜测到眼前人是燕兰国?未来的王。 恐慌感?如同要将?她吞噬的巨兽,她立刻尝试挣脱他的控制。 力气上敌不过,她挣不开。 对方被她的动作触怒,用几乎捏断她骨头的力气紧扼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你身上有燕兰国?一半的血脉,返回燕兰是你的命运,你在抗拒什么?” 命运。 这个词汇把小姑娘镇住了。 她恐怕爱人病死在成婚前夕的命运真降临在贺凤影身上,不惜按捺心痛向他提出退婚。 ——尝试以退婚改写命运的结果,就是她被决定和?亲去母妃的属国?燕兰吗? “我不愿意......” 她苍白着一张小脸拒绝,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就是因?为你一开始不愿意和?亲,才?害得我一直久留大衍!你看看周围的死难者,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的拖延,你现在竟还想要反悔!” 李桐枝被捉着去看先前一瞥过的石阶旁物什。 那果然是颗人头。 或许男人的用意是为了让她面对拖延和?亲导致的罪行?。 可?直面死者头颅的刺激超过她能承受的阈值。 李桐枝生生从梦中吓醒,猛地坐起?身。 坐在不远处的雅歌正拿着一对小巧的石杵和?石臼捣烂其?中鲜红的凤仙花。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雅歌含笑?问候了她一声,将?石臼中差不多捣好的凤仙花泥给她瞧了瞧:“一会?儿给殿下染染指甲好不好?” 殷红的凤仙花泥没什么出奇的,枕琴从前也给李桐枝染过指甲。 可?她从血淋淋的梦醒来不久,错将?花泥看成人的血肉,不禁惊叫起?来。 如同鸟雀濒死时最后一声。 雅歌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恐惧的源头正是自己手中石杵和?石臼,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立刻把它们远远抛出窗外。 李桐枝的惊叫停了下来。 雅歌从茶壶倾倒出一盏温茶,试探性?向她靠近。 她没有过激的反应,雅歌以为她是平静下来了。 然而真到她眼前,迎上她那对寂无生息的黯淡眼眸,才?明悟她大约是彻底沉入绝望的泥沼里,不准备再挣扎,连眼泪都不再流淌。 可?明明她睡前的状态还很不错,仅一个时辰,怎么情绪会?忽然跌落谷底? “帮帮我,请燕兰国?的使者来和?我见面吧。”李桐枝有气无力地说。 当下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雅歌都会?应允,当即便?离开卧房,招公主府的侍从往鸿胪寺一趟,寻燕兰国?使者来。 李桐枝缓缓穿好衣裳,见到了亲自来的燕兰国?大王子。 果然是她梦中那个中年男人。 她不欲交流太多,以燕兰语询问了几句话,得到回复后,垂下睫羽,情绪低落地应了一句,便?让他们离开了。 然后她吩咐熬煮一壶浓茶不再睡,直到深夜时,还一直坐在窗边静静看天幕上的缺月。 第40节 雅歌守了她小半个时辰,仍不见她有话说或有事做,眉头紧蹙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取出斗篷披上,提起?一盏灯,她向门房值守的人报备一声,离开了长公主府。 经暗道进入枭羽司底门,敲了敲隔扇,向打开隔扇的枭羽卫递上自己的令牌,雅歌道:“我找我兄长江浔。” “就是我。”江浔解下面具,道:“其?余人都被指挥使支去审问第一批次抓回来的外地人了,独我等?你递九殿下的消息,我领你去见他。” “不了,我不去见他,我怵他怵得慌,尤其?这回我带回来的不太像好消息。” 雅歌摇头拒绝:“九殿下的状态不太对,她今日拒绝见燕兰国?使者,又特意邀他们来,应是商量了件颇重要的事情。可?我不懂燕兰语,只能记下后,复述发音,需得兄长你请个懂燕兰语的枭羽卫来翻译。” 江浔于?是让她暂时安坐在空间显狭窄的地底石屋,出去一趟找来个年纪不太大的枭羽卫少年。 少年将?面具一摘,灌了杯冷水喝,向雅歌笑?出两个浅浅酒窝:“雅歌姐,好久不见,多谢你把我从枯燥的言语审讯里捞出来。” 这回抓的外地人多是无辜者,不好直接加重刑在身,只能苦熬他们不准睡,以言语刺探存在的漏洞,偶施小手段,逼他们交代出所有不可?告人之事。 效率不够高,还无聊。 少年正烦着呢,领翻译的工作刚好:“你说吧,我译纸上。” 随雅歌复述李桐枝与燕兰国?使者们的谈话,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到最后一句更是迟迟落不下笔去译出文字,苦着脸先向江浔讨承诺:“拜托,江浔哥,我不想倒霉,别同指挥使说这事有我掺和?。” 江浔点了头,他把最后一句话龙飞凤舞写完,撂下笔就跑回去继续审人,只当自己从来就没来过。 江浔拿起?纸看。 “你是燕兰国?的大王子吗?你与你弟弟为王位起?矛盾了吗?” “不错,我弟弟与我非同母所出,他猖狂自负,不甘燕兰国?为大衍的附庸国?,更亲近燕兰另一边的夷昌,若由他继承王位,必然要兴战火与大衍敌对。” “那你来大衍,得到你想要的支持了吗?” “可?惜我与大衍的联系不够紧密,皇帝不准备帮我,长公主也没明确表态。” “紧密的联系,是指和?亲吗?” “对,可?和?亲同样难见眉目,这就是我来拜访你的原因?,你……” “我同意和?亲,不必耽误,早些带我去燕兰吧。” “好,你配合就很简单,我们明天夜里秘密离开。” 江浔放下纸,问雅歌道:“你能尝试劝解九殿下吗?” 雅歌不知他们谈的是什么,凑来看了看,哑然片刻后,就事论事道:“殿下的状态真的很差,我不希望刺激她。” “那就只能我去刺激指挥使了。” 江浔轻击着自己的太阳穴,为难到底该如何递交这张纸。 雅歌预想着贺凤影得知李桐枝应允千里和?亲,还主动跟着前往时,会?是怎样的心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只能往好了想,问道:“凭燕兰国?使者一行?人的本事,就算九殿下配合,也不足够秘密把她带走吧?” “不能,有你看着,他们都不能把九殿下带出长公主府。”江浔语气稍顿,沉痛地说:“可?如果指挥使看完对话后发疯,另行?计划,那什么都说不定。”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真想就此把它燃在旁边烛台上,就当它不存在。 可?李桐枝与燕兰国?使者们计划秘密离开是事实,现在不报予贺凤影知道,等?事后贺凤影亲自去把人现场拦住时,就连个思考的缓冲时间都没有了。 斟酌一番,江浔还是决定如实报他知:“瞒他有负他的信任,罢了,全依他去做决定吧。” * 隔日的夜晚,沉心忙碌完手头所有李昭华交代事务的李霜白终于?抽出空来,到李桐枝的宫室来一趟,准备邀约她一道出宫。 可?惜只见到忧心忡忡的枕琴在喂猫。 然后她唇线紧抿着听说了李桐枝这段时间为心病出宫治疗,又因?退婚居于?长公主府的事。 李霜白颇遗憾地叹息一声,道:“桐枝既是在大皇姐处,我就不去打扰了。” 当夜星光熹微,月隐在云层后,不算是个太好的出行?之夜,于?李霜白的计划却是上佳。 她乘坐的安车驶出宫,暂时停在顾侍郎的府邸外。 事先得到她通知的顾嘉莹心情忐忑地登上安车,问道:“六殿下要接我去往什么地方?” “观星台。” 李霜白简单道明目的地,观她面上不安仍然没有消退,道:“我承诺过我会?补偿你,是来兑现承诺的。” 顾嘉莹心中揣着事儿,确认她寻自己不是为了为难自己,轻“嗯”一声后,没有多言。 李霜白也惯于?沉默,接下来的一路无话。 骏马轻打了个响鼻,被缰绳勒停,顾嘉莹跟在李霜白身后走下马车,一步步走上台阶,登临京都内最高的观星台。 初夏时节,吹着观星台上微凉的夜风是一种享受。 顾嘉莹白日因?体质缘故无法出门,夜晚大都就在府邸内走一走,还是第一次来到观星台这种地方。 借着稀薄光亮,能看到周边建筑的影绰轮廓,颇觉新奇。 她微抬起?唇角,心情逐渐放松下来,道:“谢谢您邀我今夜出行?,我很高兴能与殿下同游。” “再等?等?。”李霜白没什么反应,仅是抬起?手,向上指向夜色:“看这个方向,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顾嘉莹茫然看向仅有模糊几点晕光的天幕。 “咻”的破空声骤然响起?,随一声巨响,灿烂的烟花炸开,浓稠的夜色被驱散,由人造出的光盈满世界,黑夜一时间亮如白昼。 “这东西是南方新研究出来不久的,造价还没能降下来,所以我只准备了三?十响,应当够一刻钟。” 李霜白在两响烟花的空隙说:“先试试效果,看样子是还行?,能当作补偿给你的短暂白天。” 顾嘉莹备受震撼,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冷淡的表情在光线明灭中没有变化,被她提醒去看烟火,才?回神重新看向天幕。 等?到一切重归于?夜晚的宁静,李霜白轻蹙眉看着她,问:“不够满意吗?” “不是。”顾嘉莹哽咽出声,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连忙掩住哭花了的面容,道:“不是的,我很满意,谢谢您,六殿下,真的谢谢您。” 她构筑好的牢固心防被撕裂夜幕的烟花炸毁,这段时间因?自己复杂身世而积在心中的情绪如洪水倾泻,不受控地尽数言出。 在顾闻溪面前,她像是个卑鄙的小偷,什么都不配说,在顾侍郎面前,她体会?他在两个女儿之间纠结的心情,什么都不好说,在继母面前,她不希望家庭闹出必须分解的矛盾,什么都不能说。 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的彷徨无措哭诉给李霜白知道。 毕竟李霜白看着就靠谱,不会?乱与他人嚼舌头。 出乎意料的是,李霜白不仅像是听一个故事,问得很仔细:“你是说,你们家来了一位新的顾小姐,她才?是顾侍郎真正的女儿,你不是?” “对。”顾嘉莹的心揪成一团,苦笑?道:“这实在是话本上才?有可?能出现的离奇事。” “她是什么时候认回你们家的?” “就在寒食节后。” 李霜白神情严肃,向身边侍女道:“你回宫一趟,从我书架上将?桐枝的画取来。” 顾嘉莹疑惑于?她的认真态度:“六殿下这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或许有离奇到连话本都写不出来的事。” 侍女拿着画轴返回观星台,给顾嘉莹递来灯,照亮画上人的面容与姿态。 “这就是你们顾府新认回来的真女儿?” 顾嘉莹仿佛见顾闻溪栩栩如生在眼前,呆愣一瞬后,轻轻点头道:“是,不知殿下这幅画是……” “我皇妹画的,原只当她画意精湛的作品收藏在书架上,岂知能在今日派上用场。其?余事我未理清楚,皆答不上你的问,总之这所谓真的顾小姐有问题。” 李霜白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纸面上的人,吩咐侍女道:“现在就以我的令去顾府拿人关?押,缉捕官宦子女的旨意,我天明便?去大皇姐处请补。” 第42章 李桐枝撑过一日一夜不睡, 因心情缘故吃得也不多,到约定?好同燕兰国使者们?出走的时间?,昏沉得几近晕厥, 人也虚弱得浑身乏力。 不过身体的疲累感相较内心的沉郁而言不值一提。 她随意拾了几件用于更换的衣裳, 提起小包袱, 恹恹自后门行出长?公主府。 夕阳余晖依依不舍地攀在天幕不肯沉下, 她望见了?等在不远处巷口的燕兰国众人。 “九公主。”大王子扬起笑容,呼唤了?她一声, 便想要来牵住她。 她无声地挪步后撤, 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即便她决定?顺从命运的安排,前往燕兰国和亲,也并非由衷想要成为所谓燕兰国的王后, 而是为了?泯灭无谓的战火。 鸦色睫羽压低,掩住了?她目中的不情愿, 可这小小向后退的一步就说明她的拒绝了?。 大王子从没遭过女子抗拒,尤其是在他主动示好的情况下。 当着一众下属的面,他只觉颜面无光, 浓眉皱起, 脸上的笑容消失, 语带怒气地道:“你... ...” 方一开?口, 立在他侧后方的男人就拍了?拍他的肩,暗暗示意当下的时机和场合都?不该惹李桐枝不快。 他们?需要大衍的公主和亲嫁来, 成为支持大王子继承王位的底气。 从大衍的京都?回去燕兰国路途遥远, 如果李桐枝不肯配合,路上必然?难以顺利。 大王子咬了?咬牙根, 冷静下来,没再勉强牵她。 他重盈起笑容, 道:“九公主,昨日没机会多谈,忘了?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你母妃的异母兄长?,你该唤他一声舅舅。” 他话音落,男人上前做了?一揖,道:“许家当初被?冤抄家,才有?你母妃被?当作官家罪奴送来大衍后宫。多亏大王子为许家平反,许家已清白无罪名了?。” 这位陌生的舅舅努力?为大王子博她的好感。 可惜李桐枝反应淡淡,连初听?到他是自己舅舅,也无多少?意外。 因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累,更是吝于多施舍眼神给大王子。 她仅是颔首,轻声应付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但大王子和她的舅舅还是不依不饶地想要对话。 李桐枝叹息一声,诚实道:“舅舅,我八岁那年,你来大衍出使,我听?宫女说起你的身份,偷偷去看了?。听?到你说我母妃和我皆无宠,不必相见。” 第41节 因此,现在也不必借亲情来拉近关系了?。 李桐枝望着他的表情僵住,心知贸然?把话点透不够礼貌。 可她从来不擅长?虚与委蛇,兼有?当下灰心丧气,实在提不起心力?进?行无用的社交。 他们?不再多言,邀她上车。 她微微仰首,望见明月藏匿在云霭中,不肯与自己做最后的道别。 郁郁感如同疯长?的藤蔓将她的心脏勒住,她咬住下唇,什么?都?没说,钻入了?狭窄且光线昏暗的安车车厢中。 他们?这一行人若是从正门出京,即便趁夜色离开?,也需经城门卫核查。 好歹是一国的使者,偷偷摸摸地离开?,没有?鸿胪寺对城门卫的正式通报,一定?会被?拦下。 他们?试图悄悄带走大衍公主的事同样会暴露。 大王子为了?避免这种结果,昨日遣下属们?前往市集,成功从间?人处买到消息,得知了?另外一条离开?京都?的小路。 坐在车厢内的李桐枝听?外间?骑马者议论行事顺利的幸运,觉得有?点古怪。 ——京都?的警戒向来森严,使者一行连大衍的官话都?说得不甚流利,怎么?可能仅花一日的时间?就得知如何钻警戒的漏洞呢。 李桐枝心情复杂地抬手掀起马车帷裳,望向不甚明晰的夜景,不知该不该期待自己的离开?被?阻止。 梦境预示和亲是她注定?的命运,她接受,但其实心底并不愿意。 道路旁的景色渐渐不再是建筑硬实的轮廓,而是树丛与草木摇晃的影子。 伴随一阵阵虫鸣声,她知道该是离开?大衍京都?了?,心尖颤抖着收回支着帷裳的手,身子失力?靠向后方坚硬的箱壁,只觉今夜格外寒冷。 因长?时间?没有?休息,她的思绪难以保持清明,也不想继续深思没有?半点希望的未卜前程。 现实的黑暗与梦境的黑暗重合,她不必再畏惧陷入困扰她的梦了?。 然?而她失去意识小憩不知多久,忽然?被?兵戈相接的声响闹醒。 使者一行大声用燕兰语咒骂着忽然?出现的拦道者,以为遇见了?一群战斗力?强悍的土匪强盗。 曾在梦中嗅闻过的血腥味渗透进?车厢,李桐枝捧着自己惊惧的心,再次掀起帷裳向外望。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拦道者脸上的金属质地夜枭面具。 李桐枝愣了?愣,攥紧衣裙布料的手稍松,用燕兰语向大王子他们?道:“放下武器吧,别打了?,这是直属我父皇的枭羽卫。” 并非土匪强盗,无需搏命求生,放下武器表明使者的身份,枭羽卫应当就不会继续打杀了?。 大王子连忙吩咐下属都?把武器扔到地上。 他们?手无寸铁,枭羽卫果然?都?停下了?动作。 大王子松了?一口气,怀着枭羽卫可能不认识李桐枝的侥幸心,上前用干巴巴的大衍官话交涉道:“各位,燕兰国中有?急事召我回去,请行方便,容我带妻子和下属离开?,归国后补文书?向大衍皇帝致歉。” “妻子?” 隔着面具与他对话的枭羽卫声音闷闷地重复他的用词,问:“你的王妃给你生下了?一儿两?女,车厢内的少?女听?声音尚且年幼不至及笄之年,能是你的妻子?” 大王子赔笑着道:“你有?所不知,我原先的王妃在我出使大衍前,就自请让出王妃之位了?,车厢内的少?女与我情投意合,等我回到燕兰,便要... ...” 他的话没能说完。 寒光一闪间?,长?刀斩下,直将他的头颅从脖颈处断开?,咕噜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指挥使... ...” 旁边的枭羽卫在听?到大王子不知死活坚称李桐枝是他妻子时,心中就暗暗知不好,可也没想到指挥使会毫不犹豫将人斩首。 他声音艰涩地问道:“你无旨斩杀燕兰国的王子,回京后准备如何上禀?” “呵。”贺凤影轻笑一声,把血珠滴答往下落的面具摘下:“我为什么?要回京?” 他的双手穿戴着染有?更多血渍的手套,却浑不在意将下颌处沾到的血迹抹开?,晕出更大片的痕迹。 意味着杀伐的赤红破坏了?皎若朗月的面容,他的朱唇悬笑,眼瞳却如同墨玉死物一般。 随便松手将面具弃置在地,贺凤影,道:“我不干了?,让我父亲重新领我的职吧,反正他那双腿只是遵旨折断,又不是真的没法动,领职回去接着干就是。” 他语气轻松,仿佛多年努力?的枭羽卫指挥使之职不值一提,抛弃便抛弃了?。 顿了?顿,他侧脸问向江浔:“你难道要阻止我?” 江浔的视线从他的脸落至他的刀,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情感上说,都?并不愿意赌几乎陷入疯魔的贺凤影会不会将刀尖对准自己人。 “指挥使,别做让你日后回想会后悔的事。” 江浔昨日告知他李桐枝的话时,其实就有?对最坏可能的预期,叹息着提醒一声,放弃了?劝说他。 捡起贺凤影丢弃的面具,江浔招呼人手把大王子身首异处的尸体收一收,堵住燕兰使者的嘴,止住他们?的惊恐尖叫和怒骂。 然?后带其他人离开?了?。 血腥味还未全部散去,四下恢复寂静,贺凤影行至安车边。 安车的帷幕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坐在车厢内的小姑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桐枝,你看到我杀人了?吧。” 没有?面具遮蔽的声音清润柔和,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这种血腥场面,本来不想闹得这么?难看。” 他握住骏马的缰绳,拍了?拍马的脖子,令躁动不安的马匹安定?下来。 即便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也不在意。 贺凤影如同对情人耳语般自顾轻声道:“可我们?才是早早约定?要成婚的,他怎么?敢说你是他的妻子呢,给他机会他都?不否定?,非要自寻死路,我没办法不动手啊。” 李桐枝轻轻哭泣起来。 他听?着如幼兽般可怜的哭声,不知她是在为大王子的惨烈死状哀哀,还是惊恐于她曾经倾心恋慕之人竟有?超出她认知的阴暗面。 沉默片刻,他无奈地低语:“桐枝,你不能总是逼我妥协。你要退婚,我应了?,可无论你要同其他谁成婚,我都?会杀了?他。就算你哭也没用,我控制不住。” 贺凤影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一阵阵的疼痛,觉得大约并不是来源于未完全痊愈的伤。 他想要怪罪自己无情的爱人,声音却柔和无比:“桐枝,是你说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你反悔不认这话了?,我仍然?会兑现永远在一起的承诺。” 囚在心中的怪物在得知她要偷偷跟随燕兰国一行人前去和亲时就疯狂破坏了?牢笼,自己曾经想要隐藏一辈子的真实不得不完全揭露在她面前。 贺凤影艰难克制住令她现在就面对现实的想法,没有?去揭开?那薄薄一层车帘。 叩了?叩车厢,他说:“除了?你另嫁他人的事,其他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别哭了?,你想要去燕兰国,我们?就去燕兰。” 小姑娘的哭泣声渐止,不知是不是哭得累睡过去。 贺凤影坐至车夫原本的位置,扬鞭往背离京都?的方向。 巨大的一声响后,绚烂的烟花炸开?在他身后的夜幕上。 他回首平淡地望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第43章 李霜白把顾闻溪羁押入刑部大狱的单人监牢。 隔日?晨起, 便出宫来长公主府,请李昭华的刑讯旨意。 顺道也准备把自己抓住人的情况知会李桐枝,叫她不?必为梦再闹心。 然而?安车停落在长公主府前?, 她踏实地面, 发现自己正撞上李昭华神色不佳地准备出行。 李霜白迎上前?, 行礼道:“怕是得耽搁大皇姐半刻钟。” 李昭华知她性子认真, 不?会无?聊闲话,驻足停下, 点头示意她直言。 “我昨夜遣人去礼部顾侍郎的府邸, 将他新认回来的女儿顾闻溪给抓了。” 她仔细把自己怀疑的点讲与长公主听:“桐枝最初心神?不?宁就?是因噩梦到顾家小姐,而?她绘制出梦中人形象时,顾闻溪尚未认回顾家。若非有人做怪, 没道理她能画得同真人一模一样。 况且真假千金这件事透着古怪,整个故事除开顾闻溪手上一件信物, 全凭她讲述。我向顾嘉莹问起当日?认亲的情景,听说顾侍郎能相信顾闻溪的说辞,也是有所谓亲生母亲的托梦。” 把了解到的事实皆摆明, 她道出猜测:“虽然还有不?明处, 但顾闻溪多半是能影响人的梦, 也并非真是顾侍郎所出。其他解释不?通的古怪, 反正已把人拿住了,刑讯审问后便能问清。” 李昭华静静听完, 认可了她的推论。 以食指指节轻击在前?额, 缓解生出的恼怒情绪,李昭华气极反笑, :“所以归根究底,搞出这一大场闹剧的罪魁祸首, 就?是一个手段低下卑劣的江湖骗子?” 李霜白不?解她口中闹剧是什?么。 语气稍顿,还是先把自己的提议讲出:“事涉皇妹,大皇姐若允,我希望把人移交枭羽司审讯,应当比刑部效率高。” “暂时还是关在刑部大牢吧。”李昭华收敛外露的情绪,道:“你既算是个知情人,干脆上我的安车,同我一道去枭羽司,那里出了些事。” 李霜白颇感意外地睁大眼。 枭羽司不?同其他官署,直属于皇上与皇后,行事有先斩后奏之权,加上她们?的父皇护短,枭羽卫几乎可说肆无?忌惮,能出什?么事? “大皇姐稍待,我还有话需先与桐枝说。” “桐枝不?在我府上了。” 李昭华苦笑一声,无?奈道:“事情来龙去脉复杂,你随我到车厢坐着,我慢慢讲与你知道。” 李霜白没再推脱,吩咐跟随自己的宫人先行回去,便随李昭华登上安车。 车厢内仅李昭华与李霜白对坐,李昭华头疼地开口道:“昨夜里,燕兰国使团一行人试图拐带桐枝离开京都,回国后以和?亲名义?将她娶作大王子的王妃。” “好大的胆子,燕兰哪里配我大衍公主前?去和?亲!”李霜白目露厉色,若非在车厢中,怕是立刻要拍案而?起。 “燕兰使团来京都之前?,我就?听说他们?大王子行事一再出差池。燕兰国王考虑更换继承者,但苦于他仅有两子,二王子乃夷昌女所出,不?敢冒惹怒大衍的风险改立二王子,来信询问我和?父皇的意见。” 李昭华阖目道:“我谏言父皇称燕兰蕞尔小国,继承人既荒唐,就?立夷昌女之子无?妨。二王子继位后,若敢有悖逆大衍的想法,随时去旨废他,另立新王便是。没想到消息传去燕兰,大王子没有大衍支持,竟狗急跳墙,打?主意以大衍公主为王妃,尝试把桐枝骗走?。” 李霜白念起方才?她说李桐枝不?在公主府上,陡然蹙紧眉,难以置信道:“这里可是京都,即便大王子真有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也不?可能实现吧。” “能成功的一小部分原因,是桐枝主动?配合。我本?来还奇怪她不?通政事,怎么会掺和?到和?亲中去,你说有人在她梦中搞鬼,影响她神?志,倒为我解惑了。” 李昭华缓缓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与李霜白对视上:“更大的原因是枭羽卫指挥使命令麾下给他们?行方便,特意将小路偏门的消息递给他们?,还把盯着那儿的探子都调开,让他们?能顺利离京。” “什?么意思,枭羽卫指挥使背叛大衍,转投燕兰?”李霜白话出口就?觉荒谬绝伦。 “的确是背叛,但并不?是为了转投燕兰。”李昭华朱唇微抿起。 沉默一会儿,反思道:“或许此中有我错处在。你不?知,现任枭羽卫指挥使是忠义?侯之子贺凤影,桐枝曾经的婚约对象。 第42节 他天性与常人不?同,是刃锋足够利的武器,能轻易伤敌却难把握控制。他对桐枝情意深厚,我做主断他们?婚约,桐枝又被蛊惑往燕兰和?亲,他发疯并不?奇怪。” 李霜白目中仍满是疑惑,追问道:“然后呢?他难道想报复桐枝退婚,放任燕兰使团带桐枝走?了?” “没有。”李昭华轻声将昨夜发生的事道出:“贺凤影带枭羽卫半路将燕兰使团截住,斩杀大王子,带着桐枝不?知去往何方了。” “燕兰大王子拐带桐枝,计谋逼迫大衍承认他的王位归属,论罪本?就?当死,杀便杀了。” 李霜白冷声道:“可他弃身份,领大衍的公主四处流浪不?行,请皇姐遣人去抓吧。” 李昭华片刻无?言,叹息道:“他精于追踪,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留下的踪迹。若要抓他,必得在各地张榜缉拿——我思量父皇与忠义?侯多年情谊,以及桐枝对他余情未了,怕是不?能旨意定他为凶犯,通缉他。” “那就?不?管他领桐枝在外不?归吗?” “以三?个月为限吧,若他对桐枝感情是真,冷静下来就?该知道桐枝必得归于繁华京都、亲人身侧,而?不?是随他奔波劳碌。” 李昭华屈指敲击在自己膝盖,定了主意:“三?个月后仍不?见他领桐枝归来,我就?不?留情面了。” 李霜白仍然愁眉不?展,觉得这个做法过?于宽容。 可她也说不?上其他更好的处置办法。 暂放下抓住贺凤影的话题不?谈,她重向李昭华问起该如何处置顾闻溪这罪魁祸首。 “还是先别上刑,毕竟若是审残了、审死了,桐枝回来不?能亲见害她的人落到什?么下场,贺凤影也没个出气对象。” 不?发疯的贺凤影在她眼中仍是合适的指挥使人选,顾虑到李桐枝,李昭华为他留下余地。 “除刑部问询之外,遣人调查顾闻溪至今为止所有生平事迹——另外,她不?是诡计在人睡梦上吗,从今日?起,她不?可有片刻安眠。吩咐狱卒,无?论日?夜,一旦她合眼睡着,便掌嘴将人打?醒。” 安车停下,李昭华走?下步梯,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抬眸望向牌匾上令朝臣闻而?生畏的“枭羽司”刻字。 自得知李桐枝被弃职不?顾的贺凤影带走?,积郁的满腔负面情绪终于寻到个可发泄的方向。 就?算缓刑三?个月,也不?能让顾闻溪享受到分毫安逸时光。 * 几乎同一时间,原本?由燕兰国众人购置的安车停在了小镇酒楼前?。 贺凤影没管自己面上已经干透的血迹,给小二扔了块碎银,冷淡地叮嘱先开房间备热水。 然后他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车厢外壁,侧耳倾听了会儿车厢内的动?静。 似是有淅淅索索的声响。 是衣裳布料随人动?作而?摩擦出的声音。 说明李桐枝醒着,只?是不?愿意回应他的敲击。 毕竟他当着她的面杀了人,还将她劫走?,她拒绝与他交流也是理所当然。 贺凤影能理解其中缘故,可现在实在忍受不?了她对自己的抗拒态度。 “桐枝,到地方可以离开安车了。” 声音低沉地道了这一句,他没再等待她的同意,抬手将车帘掀起。 小姑娘抱膝蜷缩在阳光无?法触及到的车厢角落里。 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妆点在发髻上的珍珠钗饰掉落在车厢地面,她如乌云般的发凌乱散落在她身侧。 闻声,她静静抬首看向他。 杏眼眼尾的红是她连睡梦都哀哀流泪的后遗症。 额头的红是她睡在狭窄车厢中,几次因道路颠簸,不?慎磕碰到的。 贺凤影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成两半。 一半冷酷地同他耳语,如尖锐蜂刺扎在他皮肤,毒素经血液传播,危害他的心智:“虚假的面具摘去,你的阴暗已然揭示在她面前?,希冀她爱你如从前?不?可能,能做的只?有强迫得到她的陪伴。” 一半则搅动?他的心湖,令他舌苔泛起酸苦滋味:“你守护这么多年终于绽放的鲜妍花朵,衰败成这幅憔悴模样,难道你还要逼迫她吗?” 他按捺住强行将她拉出那片阴影的冲动?,却做不?到把真正的自由归还给她,由着她离开自己。 一番挣扎后,凝视着她仿佛笼上一层阴霾的眼瞳,贺凤影只?是伸出手,邀她离开车厢。 他给予的选项是唯一的,但在她做出选择前?,依然保有一定的空间来调整心情。 李桐枝望着他。 那是她最熟悉的面容,可她真的熟悉他吗? 他脸上和?手上沾染的血污都令她脑海不?停闪回昨夜发生的一幕幕。 她最记忆犹新的不?是大王子身首异处的惨烈死法,而?是他杀人后摘下面具,凉薄仿佛不?将任何事放在眼中的微笑。 如果漠视生命的夜枭才?是他的真实,那他这些年展现给她的关怀和?爱意难道都是虚假吗? 被梦境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小姑娘分不?清。 她不?敢深想她最信赖的人是不?是虚假的泡影,更恐惧她宁可为之牺牲自己未来的那些过?往美好,是不?是都会在她确认现实后就?瞬息崩坏。 以至于她不?敢接近他。 两人相持无?言,还是小二回来向贺凤影说房间和?热水都准备好,才?打?破僵局。 “我在外面等你出来,好吗?” 终于还是贺凤影做出让步。 第44章 车帘落下, 视线被隔绝。 不必纠结该如何应对几乎处处都显陌生的爱人了,李桐枝却并没有因?此开怀。 逼仄而昏暗的空间,助力她心中的不安感如野草般疯长。 她无声地咬住下唇, 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以避免失足跌入足以将她溺毙的悲伤海洋。 可一味躲在车厢中哭泣逃避, 总不是长久办法。 李桐枝慢慢吸了一口气, 收束思绪,依着先前一瞥的印象, 情绪恹恹地俯下身, 尝试摸索掉落在地上的珍珠钗饰。 然而燕兰国?使者们寻来的这辆小安车破落,光线实在太差。 因?看不见,她娇嫩的手掌在摸索间, 被钗饰上点缀的金属蝴蝶翅膀划出一道颇深的红痕。 她疼得轻“嘶”了一声,下意识抽回?右手。 失去?支撑点, 身体失去?平衡,她的左肩骤然撞在厢壁,发出闷闷一声响。 在外等待的贺凤影眉心微跳, 没办法对这动静置若罔闻。 不确定李桐枝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烦躁, 捏在车帘上的手没控制力道, 向下一拉,竟把这薄薄一层布直接扯了下来。 映入眼中的是小姑娘因?疼痛紧蹙秀眉, 泪湿长睫。 贺凤影一言不发地躬身进入车厢内, 手臂自她膝弯穿过,托起她的身体, 就?要抱她离开安车。 隔了一夜,他?身上染的血腥气基本都?散去?了。 熟悉的怀抱没令她生出太重的排斥感。 “等等......”李桐枝受伤的手虚握成拳, 抵在他?肩上,轻声劝停他?。 贺凤影依言止住动作,垂目对上她的双眼,问道:“怎么了?” 他?没有言明,可她眼中流露出的怯色刺疼了他?。 被所爱之人畏惧的感受实在太糟糕。 明明她就?在自己的怀中,他?都?感觉自己失去?了她,只好更收紧拢着她的手臂,以图证明她依然存在。 不过没有紧到让她疼。 李桐枝目及他?眼底如浓雾般涌动的伤痛,心中泛起不忍。 她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现?在的神情是出自真实,而不是虚假的表演。 泛白的唇抿了抿,原本她是想要他?放下自己,让她能挽起散落的长发,然后自己走?的。 但沉默一瞬后,她放弃勉强自己不够聪明的小脑袋去?分辨真假,仅依着情感给出反应。 反正已经被瞒够久了,再?被欺哄一次没什么区别。 移开目光,推拒在他?肩上的手展平,小姑娘仍然难以提起情绪,却软声改口道:“我的头发散了,不好见人,你帮我梳起来吧。” 简单的请求似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冰冷的隔阂被打破。 贺凤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皱起的眉舒展开。 他?应了好,将她放坐在车夫坐的前座,唤来小二借取酒楼房间内的木梳,仿佛在脑中演练过很多遍,熟练地为她梳起简单的发髻。 这个?过程中,他?的表情不自觉和?缓下来,甚至微上抬唇角。 忽视掉他?侧脸处干涸的血迹,几乎一如他?从?前的温柔。 李桐枝的余光瞥见了,有点挪不开眼,不得不向自己的心坦诚——她还是喜欢他?。 可是不可以。 那片红褐色提醒着她,即便被带离京都?,能暂时淡忘噩梦中那些不祥的预示和?征兆,她喜欢上的也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贺凤影立刻发觉了她情绪上的变化。 更准确的说,精通审讯的他?能敏锐地抓住她每一个?微表情暗含的意味。 现?在是,从?前也是。 在京都?时得知她为噩梦困扰,之所以一直没有追根究底地探明她噩梦中的内容,是因?为他?早早为自己设下了一条底线。 可以安慰她、帮助她,但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帮她决定所有。 如果她愿意倾诉,他?会是最?好的倾听者。 如果她什么都?不愿意说,他?宁可多花时间调查,也不会像对待犯人般,强硬从?她口中逼出答案来。 第43节 毕竟以他?枭羽卫指挥使的权力,有太多手段可以控制她的一切。 一旦任由占有欲指挥自己的行动,他?迟早会忍不住将她关?进无人能窥视的牢笼中,把她困作独他?一人可欣赏的珍宝。 那时候的他?,需要仔细区分在她面前温柔的贺小侯爷形象和?戴上面具后残酷无情的枭羽卫指挥使职责,保证二者没有任何重合之处。 揭露真实后的贺凤影没有这个?担忧了,可依然不确定该不该让她讲明难过的答案。 如果她言不悦的原因?是被他?强留在他?身边,仍然抱着和?亲燕兰的愚蠢念头,他?难道能做到放她离开吗? 做不到。 贺凤影脸上浅淡的笑容消失,返回?车厢,将她掉落的钗饰拾来,依着自己早想好的计划道:“去?房间洗漱一番,接着就?用早膳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在安车上睡得不够好,在房间补一觉,舒解劳顿疲惫也行,我们不急赶路。” 由于他?的心情重坠不快,哪怕对话?的对象是她,语气也略显冷硬。 毕竟他?的经她差点远嫁和?亲的事刺激,精神也不够稳定,只是悄悄内心自语李桐枝的心情更差,像拽着风筝不够结实的线般拽着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 总不能结伴而行的两个?人都?陷在情绪里不可自拔,那就?不用想远行至燕兰国?了,半道折返京都?都?有可能无法成行。 李桐枝在他?收起笑容时收回?了目光。 她没有答他?的话?,睫羽压低,仅是轻轻颔首表示认可,也没坚持自己走?,由着他?抱自己踏入酒楼。 在二楼专门开出来的房间洗漱后,坐定到桌边。 毕竟只是一处小镇的酒楼,膳食从?材料来说,远比不上宫中。 即便贺凤影多给了银钱,也就?是小二去?市集走?一趟,买了半斤肥瘦适中的猪肉剁碎,包在白面里蒸成热腾腾的肉包子。 一笼肉包子配白粥和?两碟开胃的下饭菜。 一顿在贺凤影看来很显简陋的早膳,不够慰藉她颠簸一路的饥饿。 李桐枝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枕琴在宫室小厨房偶尔赶时间为她制的早膳也就?是一小碗汤面。 竹筷夹起肉包子,她作势要咬一口,就?听贺凤影提醒她说要先用筷子夹破外层雪白的面皮。 “包子里的混油的肉汁温度很高?,会烫着你的舌头和?嘴唇。从?包子里放出来的肉汁淋在白粥上,喝的时候能增香不少?。” 李桐枝听着发愣。 顾虑到贵人们油脂满手满嘴的模样很不雅,宫膳及世家府上膳食都?尽可能做得素净少?油腥。 她以前吃的包子里便是除盐之外,几乎没有油和?其他?佐料,还是头一回?听说吃之前要提前放肉汁。 风光霁月的贺小侯爷也不该知道这些。 与他?相关?的该是雪花糕、云片糕一类的精致糕点,也许可以多加上那些名字听着就?诗意的菜肴。 可满满都?是肉汁的包子…… 她轻轻含住筷子尖,有些难以将他?关?联到一起,却也觉得新奇。 李桐枝不够聪明,脑子不能同时想两件事,忽然被贺凤影带进关?于食物的话?题里,便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心郁郁。 贺凤影发觉了这个?好迹象,自然不吝于展开详说。 反正他?最?大的身份秘密都?叫她知道了,许多经历都?不必隐瞒编造故事。 将竹筷搁在瓷碗上,他?诚实交代道:“我每与你言出京看望我父亲的友人,其实多是亲自去?拿人。我将面具一戴,可不会有谁愿意招待枭羽卫。若干粮吃净,三餐自然都?寻路边摊有的东西随意买了吃。” 肉包子算顶好不会出错的那类,各地口味多是区分在咸度和?鲜度。 偶尔到偏远地方,不幸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味道古怪的地方小食,就?会很难以入口。 他?记忆比较深的是一道醋腌鱼腥草的菜。 醋的酸和?鱼腥草的腥辣混合成攻击他?味蕾的滋味,坏了他?的胃口和?心情。 因?此,当逮捕到那个?想要逃跑的犯人时,他?很不爽地踢碎了犯人的左膝盖骨,彻底断绝犯人再?图逃跑的可能。 贺凤影隐瞒了自己伤人的后话?,仅捡了鱼腥草的味道描述给李桐枝听,还故意问起要不要绕远路带她去?试试,听得她直摇头。 他?也舍不得她真去?尝试。 她口味清淡,连吃佐料加得有些多的肉包子,都?得喝下两杯水,哪里能受得了重味。 这一路前往燕兰国?的路线,他?早在得知她应下和?亲时就?规划好了。 考虑到需要避开容易被官府严查出身份的地域,也考虑到了她的饮食习惯和?道路是否平坦易行。 事实上,在他?对未来的计划里,就?有带她去?她母妃的国?家看看的那一步,了解过燕兰国?的风土人情和?通向燕兰国?的多条道路。 虽然没有太多闲暇时间把燕兰语学好,但是他?为此指了麾下一个?年纪小、天赋高?、性情又?活跃不似枭羽卫的少?年去?礼部的译者处学燕兰语。 可惜出现?波折意外,只有他?带李桐枝上路。 不过问题不严重,他?在各地大钱庄都?有存银,到时候雇佣一位通两国?语言的向导即可。 用餐后,李桐枝到房间里间的软榻小憩一会儿。 贺凤影准备给她更换一辆更稳当、更宽敞的安车,却放心不下她一人独自待在酒楼。 行出房间门,他?仍是使银子支小二往小镇上的车马行去?一趟,请来车马行的师傅,谈妥聘请车夫、租用安车的事务。 至李桐枝醒来,再?度与他?启程时,就?能与他?在新安车的车厢内伸直腿对坐了。 “算路程,天黑时我们应能到禹州。”贺凤影想着相关?禹州的事,问:“长公主在禹州试点开设了女?学,你要去?看看吗?” 第45章 “桐枝有听说过禹州吗?”贺凤影问。 李桐枝对大衍的州郡县城都不太熟悉。 不过禹州是例外。 她没回答, 微颔首,无声地表示自己对禹州有一些了解。 一是因为禹州距离京都不远,另一则是因为在将近十年前的?初夏汛期, 禹州接连多日暴雨, 灌溉两岸的?禹江水位上涨, 修筑好的堤坝被洪水激流冲垮。 因水灾而死?的?人每日增多, 尸体来不及处理,没过多久就有瘟疫蔓延开。 年岁尚小的?李桐枝平日在宫中所见的?都是池塘静水, 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想象不出由水生出的?灾祸能导致怎样的?情形。 在后?宫妃嫔与子女皆参加的?敬天拜醮祭祀仪式中,她牵着母妃的?袖摆站在角落,望向父皇与皇后?娘娘虔诚祈祷禹州暴雨停歇。 不禁疑惑地抬首, 向母妃问起下雨让禹州怎么了。 许才人沉默一会儿,俯身替她整理衣领, 用她能够理解的?言语轻轻答说,禹州有许多同她一般年龄的?孩子失去了居住的?家宅、亲爱的?家人,还衣不蔽体地生着病, 无人照看, 一日更甚一日地病重?。 李桐枝很?受震动。 因此在皇后?主持募救灾款时, 她为了出一份力帮助那些可怜的?同龄人, 把小巧的?金平安锁从脖子上解了下来,碎步上前, 放到宫人托着的?盘子上。 “结果?回去后?, 皇后?娘娘就开她的?私库,送了我一整套名贵的?金饰。” 想起母妃, 她心情稍明朗。 只是她的?过往总陷落在兄姐的?霸凌中。 一并想起的?还有自那场祭祀之后?,每每她遭八皇姐逮住, 都会被借件事斥骂,说她与母妃是一脉相承的?心机叵测,付出小利博大赏。 幸而有贺凤影揭示梅家罪状。 她父皇亲口还了她母妃清白,八皇姐也被调得远远的?,永不必再相见,伤痛往事尽可以埋入土中。 李桐枝没有讲起不美好的?后?续,慢慢止住诉说。 贺凤影却不希望谈话就此中止。 他说:“皇后?赠予你金饰,是弥补你失去的?平安锁,也是奖赏你小小年纪表现出一片善心,令在场众大臣没有任何?理由婉拒,不得不解囊相助。” 那场祭祀仪式,贺凤影陪同在父亲身边参加了。 不同于李桐枝,他很?清楚当权者每个举动蕴含的?深层政治意味。 救援禹州的?款项自然不是臣子们凑凑钱就能够的?,还得由国库划拨。 当时大衍的?国库足够调出充足的?银粮,也并不指望募集到的?钱款。 可救灾最怕是银粮中途辗转过太多人的?手,每个人都偷偷从灾款中拿去一点。 人人都可能怀有侥幸,以为纵容贪婪无伤大雅,但那样做,等同掐灭禹州灾民们烛火般摇曳将熄的?生还希望。 皇后?要求在场所属各方势力的?朝臣领袖都解囊,正?是为逼他们拿出救灾为先的?态度,隐晦命令他们约束好各自派系的?成员不许伸手向灾款。 “这一举动有效,不过长公主犹认为需要更重?的?监督力度,所以她在水灾和?瘟疫最严重?的?时候,亲身来到了禹州。” 继续往深讲,发散到朝臣派系上,就是李桐枝听不懂的?内容了。 因而贺凤影停顿一瞬后?,重?新把话题引回到长公主李昭华。 “当时来禹州的?风险很?大,有效治疗瘟疫的?药物尚未成功试出来。长公主如果?染疾,同样有毙命的?可能,皇上一开始没批准,还是长公主一番话术说服了他。” 贺凤影问:“桐枝想知道?长公主说了什么吗?” 李桐枝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好奇心被勾起,顾不上积压在心上的?郁闷感。 他话音方落,她的?小脑袋便小鸡啄米般点了好几下。 “你不通政事,我直接复述长公主的?整番话,你或许难以理解透彻。” 贺凤影没提那些政治意味重?的?说辞,换了套比较易懂的?说法。 “她说,她可以倚仗皇上的?偏爱成为长公主,但皇太女前所未有,父权能令京都朝臣服软,不足天下人信托。她既定?下为帝的?目标,就需通过她的?行?为向天下人证明,她有更胜皇子的?勇气和?能力,担得起责任。” 李桐枝对?大皇姐的?了解几乎都来自于流言议论,所以她同大部分人一样,以为大皇姐的?权力全源于父皇对?嫡亲女儿的?宠爱。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大皇姐将权力关联责任,甘愿冒生命危险做出的?努力。 一时间不免听得入神,身体更倾向于他。 贺凤影唇角微微上抬,继续道?:“长公主抵达禹州后?,团结各地的?医师,研发出治疗瘟疫的?药物,敦促重?修水利,建筑好的?堤坝这些年经多次汛期,仍然坚固。 大衍其他地方是不是真心支持长公主为帝不好说,至少得她解救的?禹州是十成十地遵从她颁布给?禹州的?政令,认为她是皇位最佳人选。” 李桐枝思绪被他牵着走?,面露敬佩。 第44节 联想到他最开始的?提议,她若有所思地轻轻扇动睫羽,猜测道?:“所以大皇姐想要开设女学,才在禹洲试点?” “对?。” 贺凤影观她果?然起了兴致,把前往女学规划在了日程中。 不过女学不比小镇酒楼可以使银钱随意进出。 他弃了能随意进出各种场合的?枭羽卫身份,还没承爵的?贺小侯爷身份一旦出了京都,对?于没见过、听过他的?人,就不那么管用了。 思忖片刻后?,贺凤影把禹州有权力批准他们进入女学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想到了谁可以提供帮助,拿定?了主意。 * 禹州州府府衙的?正?堂,将将二十岁出头的?文质青年坐在桌案后?,严肃批阅身前分门别类放好的?文书?。 一日的?文书?堆积如小山一般,仆役不时还会进出,补送来新的?,把文书?垒得比他最开始还没有批阅时更高?。 他早习惯了每日繁重?的?批阅任务,并没有任何?不满。 饮了口茶,保持着腰背挺直的?姿势,继续工作。 仆役再度跨越门槛,踏入房中,这回却是两手空空,拱手报告说:“袁知府,忠义侯之子在府衙外请求相见。” 袁知府神情微滞,没能立刻记起忠义侯之子是谁。 不过凭在京都短短时日的?见闻,他还是把仆役口中忠义侯之子和?记忆中那个宠臣贺小侯爷对?应了起来。 只是他仍然想不出贺凤影特意来到禹洲找自己的?原因。 颦眉问道?:“我与他并无私交,他是否言明了来禹州的?目的??” 仆役摇头:“除了请求相见的?话外,未提及其他,不过他并非单独前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少女。” 既无旨意,袁知府就没有必须接见他们的?理由。 可念起自己惦念的?人,还是搁置下手边文书?。 他斟酌道?:“今日没有紧急需我批示的?事了,唤女丞们来批阅剩余的?文书?吧。你将贺小侯爷及同行?人引至我的?书?房,我与两位女丞交代几句,便去见他们。” 仆役于是引领等在府衙外的?贺凤影与李桐枝进入书?房,奉上新沏的?热茶,请他们暂候。 昨夜在客栈睡得安逸,养好了精神,今日的?李桐枝心情阴云初霁。 她安静地捧起茶盏,小口抿入芬芳茗香,轻声问:“你是来见朋友吗?” “袁知府谈不上是我的?朋友,但难得有能参与宫宴、见到长公主的?人前来,他肯定?想了解长公主的?近况,不会拒绝相见。” “大皇姐?” “嗯,袁知府是四年前三元及第,才华毋庸置疑。可到底年轻,没有资历和?经验,之所以能成为禹州州府的?知府,全赖长公主的?信任。” 说着这儿,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不过我听说,他志不在官途,宁愿在长公主府上做一个幕僚,可惜他的?才华倒成为另一种阻碍了。” 李桐枝愣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他与大皇姐有什么关系吗?” 她知道?已逾二十五岁的?李昭华没有驸马。 不过居住在长公主府时,见到了不少清俊少年服侍在大皇姐身边。 有听雅歌说起他们是大皇姐豢养的?面首,职责就在为大皇姐解闷寻欢。 这个袁知府能得到大皇姐的?特殊擢升,同她是什么关系呢? “说不上有什么关系,真问起感情方面,也仅是袁知府一厢情愿。” 这话说得冷酷,把李桐枝想的?那些粉色泡泡直接戳破了,感觉不太好。 她抿抿唇,放下了茶盏,连带眼睫也半垂落下。 贺凤影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得太死?,就没什么可与她说的?了,眉心微跳,连忙缓和?了语气详细解释。 “情爱和?长公主扯不上关系,她的?宠和?信不会落在同一人身上,虽说袁知府的?长相还挺符合她一贯甄选面首的?习惯,但明显还是才华更胜一筹。长公主想要作为上位者用他,就不会与他有任何?情感瓜葛,独能给?予信任。” “至于袁知府... ...” 他很?清楚官员的?来历,尤其袁知府还是以非常规方式成为正?四品官。 在李昭华能决定?托付信任,也是因为枭羽卫事先仔细调查过他的?底细了。 “呵,他当年水灾染疾,将死?之际成为了药方的?第一批试验者,有幸见上了长公主的?面,得以康复。就我上次在京中见他的?表现,若有长公主遇刺的?场景,他该是立刻豁性命相护的?那一种。” 门扉轻轻“吱呀”一声,他们讨论的?主角袁知府走?了进来,皱眉道?:“贺小侯爷怎似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他不曾特意宣扬与长公主的?羁绊,只偶尔当作隐秘的?欢喜回忆起病中初见李昭华如见神女般情形,自然不喜贺凤影揭露他的?一切。 然而下一刻,看清李桐枝的?面容,准备追究贺凤影背后?议论的?心思便被他掐灭:“九公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46章 在离开小镇前, 贺凤影曾随意让小二去探听?,确定了即便在距离京都还不远的地方,也没有缉捕自?己与李桐枝的命令下达。 他能理解其中缘由。 杀燕兰国大王子杀便杀了, 有胆子拐骗走大衍的公主, 强势博取整治资本, 就算他不当场动手, 由枭羽卫押回京后,也是死路一条。 但李桐枝已是李昭华放在心上在乎的妹妹。 无论是从亲情出?发, 还是为大衍皇族的颜面, 都不可能?允他带着下落不明?地流浪。 之所以不张榜通缉他,多半是出?于对?皇妹和他家族的考虑,施舍一定仁慈, 留时间让他主动?带李桐枝回京,减免受到的惩处。 由着理智来判断, 他知道自?己该接受将?功折过的机会。 可惜现在的贺凤影还是任由情感主导自?己,心中那股疯劲仍盘旋不去。 只是李桐枝在身边,爱意短暂压制疯劲。 不可能?带她返回京都。 毕竟他是半道劫持、强留她在身边的。 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太多排斥, 但?保不住一旦回到京都就会如之前突然退婚、不告而别一样, 重新无情待他、转投他人。 没有暴露枭羽卫身份前, 她犹能?放弃他们?的未来, 更何况他当着她面斩首一人,令她见识到他的血腥残酷。 她想逃开他是可以理解的, 却并非他能?接受。 他不够善心大度, 试图借在陌生地域展开的美好旅程,令她将?那夜所见的恐怖淡忘。 或许他们?能?寻到一个不会有其他人打扰的地方, 安顿下来,过段安宁日子。 直到感情恢复如初, 他再带她返京见亲人,顺便领。 这?是贺凤影的打算——可袁知府认出?李桐枝,一旦选择直接拿住他们?,或是将?九公主的所在禀告给长公主,便保不准李昭华遣人马前来捉拿他们?回去了。 贺凤影虚眯起眼,流连在袁知府身上的眸光透出?危险的意味。 袁知府能?认出?李桐枝,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他仔细回想,勉强想到袁知府在三元及第后,被特许参加了一次宫宴。 仅是在那次宫宴上,他有可能?见到了不常与外人交际的李桐枝。 宴席上的小姑娘总是悄悄躲在安排给她的角落位置,即便是京中世家大族女?眷当面见了她,多半也就是叹一声?她的好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追更锦江婆文颜色,未必能?辨出?她的身份。 偏袁知府当时想要留在长公主府做幕僚。 为证明?他的价值,他借那次难得的机会,把长公主弟弟妹妹的姓名和长相一一对?应上,能?了解的情报也全部牢记在心。 竟是到今日发挥作用了。 贺凤影面上礼节性的虚假微笑敛去无踪,落于桌面的手缓缓收紧。 他倒不至于平白杀死长公主任用的良臣。 不过已经?思量到在用手刃击晕袁知府后,该如何在他晕倒的情况被发现前,领李桐枝远离被缉捕的范围。 他不动?声?色地思索,袁知府察觉不到他的险恶用心,却还是敏锐地警惕起来。 贺小侯爷有可能?往各地跑,深居简出?的九公主怎么可能?忽然离开京都? 不会是贺凤影胆大包天,将?九公主哄骗甚至劫持来的吧? 由于心中猜测,他慢慢地后撤一步。 手扶在合闭起的门扉上,袁知府再度向?李桐枝问起:“九公主为什么会来到禹州?” 但?凡李桐枝表现出?任何一点儿不情愿的异常神色,他便大声?唤来仆役,招府兵拿下贺凤影,救她脱困。 “我听?说大皇姐在这?儿建设了女?学,想来见识一下。”她的声?音柔软如飘絮。 感知到贺凤影的情绪变化,她还抬起手,安抚性地覆在他的手背。 贺凤影握成拳的手重新展平,凝视着小姑娘抿起如花瓣般娇嫩的唇,眼神闪烁地试图隐藏自?己劫来她的真相。 灵魂一直被心火焚烧的隐隐疼痛感减弱,他熄了攻击袁知府以谋退路的想法。 袁知府闻她出?声?,心弦略有松缓,却没有立刻放下警惕。 他沉默一霎后,道:“九公主想去看看女?学当然没问题,长公主不能?来亲见她的善因结善果,只从书面获知,你?若见过,也可说与她听?。” 顿了顿,袁知府还是问道:“可你?怎么会仅同贺小侯爷两人作伴前来,没有更多侍从侍女?陪同?” 即便是个不得宠的公主,也属皇族。 既然要离京出?外,就该有相应的人马跟随,彰显出?皇族身份的排面。 李桐枝小脑袋发懵,努力逼自?己想出?一个可以说服袁知府的理由, 她不擅长撒谎,尤其袁知府还有双很亮、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 如果编拙劣的谎言欺骗他,多半会被看穿。 可实话更是不能?说出?来,她不希望贺凤影就这?么被抓回去论罪。 虽然他们?迟早该回去,但?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做帮他免受惩处。 李桐枝知道现在一定不是好时机,毕竟自?己刚刚失踪,正是亲人们?最?愤怒的时候。 一旦被袁知府发现蹊跷,捉了贺凤影回京,等待他必然是一场重罚。 留给李桐枝思考的时间不够多。 第45节 袁知府观她沉默,越发皱紧眉头。 眼看他是准备出?门唤人来了,她连忙道:“我十四岁生辰的饮花宴,选了凤影赠簪。” 这?是实话,她说出?口并不磕绊,眼神也真诚不避开。 袁知府的动?作止住。 他清楚公主举报饮花宴的目的是挑选驸马。 视线落在他们?交叠的手和她微红的面颊,结合对?她性格的了解,倒也能?理解她许是出?于羞涩,才不直言贺凤影是她定下的驸马。 公主与未来驸马来到距离京都并不太遥远的禹州,看看新奇景象,培养感情,能?说得通。 他的表情完全和缓下来:“既是如此,九公主稍待,今日女?学未歇课,我遣人前去知会一声?,便领你?们?去。” “不必让她们?提前准备了,我们?无需特意招待,就想看看她们?平日在学中的真实情况。”贺凤影习惯了审查官员,以为他是要预留时间弄虚作假,冷声?否决。 袁知府与他对?视上,同样浸淫在官场几年了,了然他想的是什么。 摸摸鼻子,颇感无奈地说道:“现在正值上课时间,如果不提前通知,你?们?虽然能?进入学院,但?是进不去课堂。九公主难道不想亲身到学生中感受女?学的氛围吗。” 李桐枝有点意动?,牵住贺凤影的袖子轻拽了拽,琥珀色的眼眸盈着一汪好奇。 贺凤影便把其他质疑的话都咽下,颔首同意了。 * 由州府主持修建的女?学,选址距离府衙和演武营不算太远。 袁知府介绍说是为了保证一旦遇事,他能?很快得到消息,派遣府兵前去支援解围。 “遇到过很多次需要你?武力镇压的事吗?”贺凤影敏锐地抓住重点。 袁知府愣了下,英眉扬起,没直接回答,而是意有所指般侧目向?李桐枝。 口中玩笑道:“贺小侯爷不如考虑考虑去都察院任职,你?比每年年终都察院派来核查我政绩的巡按更严格。” 容许女?子进入学院,虽然在试点阶段,她们?仅能?学习知识,仍然不能?参加每年的科考,但?还是触碰太多人的利益。 开启女?子依靠才华晋升的渠道,让她们?的命运多出?一个选项,意味着原本是她们?依靠的父权、夫权、甚至于子权都遭到削弱。 平民家中还好,无论是哪一个子女?有出?息,对?于家庭都是助益。 重视规矩的世家大族却会因此无法随意拿捏家中女?儿的姻亲,她们?大可以不再依赖家族,凭本事获得官衔养活她们?自?己。 也就是这?儿是曾经?受长公主恩德如山的禹州,且知府是李昭华亲自?指的袁知府,才有旨意颁布后一丝不苟的执行。 偶有几家想不开想要破坏女?学政策的,也难以形成气候。 他们?连学院外安排的守卫防线都突破不了,就会被很快赶来的府兵抓住。 不过这?都是禹州内部的事务,袁知府不准备分享给贺凤影知道。 贺凤影久处权力中心,比袁知府更知晓长公主创办女?学的目的。 不单是出?于善心,在政治中,仅谈论够不够善良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更因为长公主要借她现有的权力,一步步让天下人接受帝位由女?子继承。 最?容易获取的支持,当然是同为女?子的女?官给予她的。 她需要她们?的支持,而她们?能?够继续在朝廷保持官身的唯一方式是她为帝。 贺凤影在意的倒也不是女?学在禹州办得怎么样,他单纯不希望李桐枝目睹那偶尔发生在学院的混乱。 幸而今日的确一切平和。 他们?到达学院门口,袁知府事先派遣的仆役正等在这?儿。 望见他们?,立刻迎上来,道:“大人,我把今日学院授课安排的各间课堂都问清楚了,不知你?们?要先往哪里看?” 袁知府问李桐枝的意见,她面露茫然,不知他提供给自?己的有哪些选择。 “哦,我忘了说,女?学中教授的课程与其他面向?男子的学塾相差不多,基础的就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以及相关朝政的议论。 不过考虑到有些学生是与家中决裂来博读书出?路的,也安排了几位手艺娴熟的绣娘在学院中传授本事,让她们?课余能?凭绣工赚取些银钱。” 他介绍完,李桐枝还是不能?分辨哪个选择比较好,抬眸看向?贺凤影,无声?问他的意见。 贺凤影觉文绉绉的礼、乐、书、数或是绣工都难看出?名堂,不如领她去凑个热闹。 在射与御中做选择,箭矢还是具备一定危险性。 因此未多犹豫便答:“去马场看看吧,我也瞧瞧你?们?教授怎样的课程。” 第47章 李桐枝以为君子六艺该是字面上的意?思, 御术应当就是御马、御车一类。 然而与贺凤影到了空旷可以跑马行车的马场,望着场上诸位身着浅灰学生服的女子仿佛起了矛盾般,分作两派对立在车架边, 似是在争论, 难免心生疑惑。 她侧脸瞧了眼袁知府, 发现他神色如常, 似乎这个情景并不奇怪。 于是回转目光,迎上贺凤影的双眸, 轻声问?:“她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他们身处看台上, 距离遥远,听不太清女子们争论的内容。 不过?贺凤影精于“御”艺,清楚它对御手的要求, 不止娴熟驾驭马匹和车辆,还需要考校处理路途突发纷繁事务的能力。 即要求她们遇到任何事都?不慌乱, 能够冷静思考出解决办法,部署安排下?去。 如果学御的是上位者,先生教导时还会借赛马深入教导更多课程。 类似于田忌教导齐威王赛马的以长胜短道理, 又抑或赵襄主学御于王子期明悟落后的原因。 观马场上的女子们虽然争论, 但每人开口时, 其他人都?有序保持安静, 就能知她们大概率是在通过?模拟遇事场面?,培养各自的思维。 他详细向李桐枝说了, 袁知府也饶有兴致地静听完, 道:“我在京都?时,仅听闻贺小?侯爷得宠陛下?身前?, 没想到你对入仕所?需学的技艺能这么了解。” 贺凤影有点不耐地扯扯唇角。 他自然听得出袁知府的言下?之意?是在试探自己这个伴读五皇子与七皇子、又即将?成?为九公主驸马的宠臣为何不入仕途。 结合袁知府忠于长公主,能知他是准备进而推断自己的立场是不是和长公主对立, 可不可以拉拢为长公主效力。 虽然已经放弃枭羽卫指挥使的职责,但他并不准备向袁知府透底。 因而拿捏着纨绔官宦子弟的口吻,随便敷衍道:“再不学无术,听了那么多年先生念叨,纸上谈兵总是会的。” 语罢一低眸,贺凤影正捕捉到小?姑娘浅色眼瞳中的怯意?,不由地怔愣了一下?。 难道是他方?才?的话有哪一处不慎触疼了她吗? 可她明明从来不在意?流言说他不求上进、无官无爵。 况且之前?她也见过?他这幅富贵闲人姿态,没表现出介意?来啊。 然而不等他从她情绪上的异常深究出答案,李桐枝很快将?视线重移回远方?马场上的人群,躲闪开他的疑问?。 ——贺凤影在袁知府面?前?摆出虚情假意?,提醒了她,她从前?与其他不知他枭羽卫指挥使身份的人一样,看见的都?是真面?目藏于面?具后的他。 无法确定她记忆中那些美好,掺杂多少虚假。 这段时间她刻意?自欺欺人地不去想,依着贺凤影的步调走,勉强能令自己抽身郁郁。 可其实这个怀疑如横亘在镜面?上的裂痕,即便镜子还能保持完整也无济于事。 只要她一照影,就会从破碎的映像上发现自己不过?是在粉饰太平。 偏她依然想沉浸其中。 她不够聪明,不愿意?去想真假,也不愿意?去想噩兆。 就想自私一些,同?贺凤影一路自京都?往燕兰国去,边走边看她以前?难以接触到的人或事,最好忙累得什么都?顾不上。 哪怕知道镜花水月的幻象迟早有消失的时候,她也纵容自己走在他铺设给她的道路上。 至少现在道路平坦,道路两旁鸟语花香,最后是不是通往泥泞的终局都?无所?谓。 反正再差也不会差过?她跟随那个燕兰国大王子前?去和亲。 “桐枝......” 贺凤影始一开口,她便意?识到他该是要追问?自己情绪变化的缘由。 不希望现在就泡影幻灭,她连忙中断他接下?来的话,指了指远处的人群,向袁知府催促道:“在这儿什么都?听不清,我们更靠近些去听她们在讲什么吧。” 袁知府看出了点他们关系的蹊跷,微微扬眉,无声地递眼神给贺凤影,问?他的意?见。 贺凤影缓缓吸了口气,努力抑制已如海浪般翻涌的新潮。 当着袁知府这外人的面?,的确不适合深究李桐枝的心意?。 默默记下?这桩事,他轻点了头,伸手去牵李桐枝藏在袖中团起?的小?手,包裹住。 李桐枝眼睫颤颤,依然垂目没看他,却没有躲,也没有挣开,柔软的手指反而穿过?他的指缝与他交握。 她主动亲昵的动作令贺凤影倏忽绷紧的神经重新放松下?来。 三?人踏入马场中,离得近了,便能听见女学生们争辩的内容果然是作为御者陷入艰难抉择时该怎么做。 今日的情景议题,是如果上司留下?文书指派你去某处店面?购置物什,而你清楚那是个错误的地点,应该怎么做。 女学生们基本都?认同?无论地点是不是错误,都?应该先按照文书内容做。 矛盾点在于要不要在回复上司之前?,先去正确的地点,将?东西买来。 袁知府带着贺凤影与李桐枝停留在了不会打?扰到她们的地方?。 他说明道:“这种争辩预设有正确答案,但如果错误的那方?能说服正确的人坚持不住立场,也能算胜。胜者在接下?来一旬日,都?可在马场用马匹车辆练习御艺。” 马匹和车辆的数量有限,多是配备给正经的府兵军士,分配给学院的不够多。 除最开始的课上,先生们教授她们御马驾车的姿势时,每人都?可以亲身试,其余的时候学生们想要练习,都?得她们自己争取机会。 “正确答案是什么?”李桐枝聆听了一会儿,轻轻问?贺凤影。 她听她们的争辩,觉得不管是多行一步节省时间精力,还是做好份内的本职工作,都?有道理,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正确的。 贺凤影做惯了发号施令的指挥使,不经思索便给出答案:“去了是多此?一举。如果上司给的地点真有误,事后追究下?来也是上司的错。如果是上司特意?安排递口令暗号,自作聪明多做一步,则会导致计划功败垂成?。” 他的眼瞳没有完全聚焦,显然是念起?旧事。 第46节 类似的失败他见识过?,挑拨利用过?,但没经历过?。 毕竟枭羽卫对服从性的要求很高,轻易不会自作主张,他作为棋手只需专心布局,取得对弈的胜利。 比起?其他官职,身为皇族鹰犬的枭羽卫指挥使虽然声名狼藉且需要隐匿身份,但的确是最适合他的。 他做得得心应手。 可惜与这个他颇习惯的官职共同?放上天平的,是他倾心爱慕的恋人。 二者选其一,他选择得毫不犹豫,选择完也不会有任何后悔。 视线收束,落在小?姑娘微微鼓起?的雪腮上,他想事时习惯性拉平的唇线浅弯起?弧度。 李桐枝听了他透彻的解答,仍然不能完全明悟。 心中轻叹一声,清楚自己在御下?方?面?果然没有天赋,她便不再深问?课程内容,想了想,转而问?道:“她们学成?之后不能参加科考,会被安排去哪里?” “成?绩最优异的学生,经核查身世和经历后,会被送往长公主身边任事。其他功课合格的学生,一部分安排进禹州各衙门熟悉实际工作,我府衙中就有两位女丞。一部分则暂留学院助教,等女学开办更多,会请她们前?去担任先生。” 袁知府介绍得如此?仔细,目的是为了请李桐枝回京后,能复述给李昭华知晓。 然而李桐枝与贺凤影离开禹州后,是要去背离京都?的方?向,前?往燕兰国。 小?姑娘听了袁知府的请求,轻咬住下?唇,心虚地不知该不该点头答应。 “好啊,等与长公主再见,桐枝会乐意?去说的。”贺凤影却替她应了。 燕兰国不过?是旅途的目的地,当他们的感情恢复,总会回到京都?去。 第48章 没在禹洲久留, 见识过女学之后,李桐枝便随贺凤影告别袁知府,重?新乘坐安车, 听有节奏的车轱辘声渐去往燕兰国的?方向。 接下来的?时日, 为避免走漏行踪, 他们没再特意接触官吏暴露身份。 大多是路过某地?时, 停下车,如同普通百姓般, 看一看当地比较出名的自然风光。 中年车夫与他们相处了这段时间, 关系渐亲近。 他观他们相处模式应是亲密的?恋人,却?像是有什么未能解释清楚的?矛盾。 因而在路过一座自己熟悉的?小山时,向他们问道:“这山顶上有一棵姻缘树, 是树龄四百多年的?大银杏树,要不要停下看看?” “姻缘树?”李桐枝轻重?复着他的?称呼, 确认道:“是那种会系上红绸带的?大树吗?” 她看的?话本中,许多男女定情的?桥段都与姻缘树有关。 可惜京都附近寸土寸金,建筑林立, 却?并无文字描述中的?参天大树, 她仅能从话本配图窥见姻缘树的?样子。 车夫含笑点头:“听说这儿红绸祈愿很灵, 姑娘若有什么烦心事, 不妨试试写下来,求神灵庇佑, 早日解开心结。” 李桐枝听他提起这一茬, 睫羽颤动不停,反而犹豫起来该不该应。 她从前噩梦后试过求佛祈安眠, 经一夜后,以为灵验了前去?还愿, 却?在庙里更加受惊。 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因此?这种玄之又玄的?祈愿,她不敢再?托付信任了。 “桐枝感兴趣的?话,就去?看看吧。”贺凤影稍俯身,替她捋平裙摆上久坐皱起的?痕迹,道:“委屈你?一直闷在车厢里,去?山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不错。” 李桐枝到底还是存着对姻缘树的?好奇心,听了他的?建议,便将脑中顾虑驱散,轻轻颔首。 不过往山上走时,才?发现有些不妙。 大约存了考验有情人的?心思,通往姻缘树的?石阶修得环山曲折,踏过千余阶,仍然未能望见树影。 小姑娘虽然换上了便宜行动的?装束,可她的?体力远不及贺凤影,行至此?处,大腿与小腿都酸胀得不太能使上力,步履渐慢了下来。 “我抱你?上去?吧。” 贺凤影估量两?人现在应当仅到山腰,按照车夫言姻缘树在山顶的?说法,怕是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要走。 带她观景是为哄她欢喜,稍稍走一走,舒展开身体便可,过分劳累实在不必。 “还不知?有多远呢,而且一会儿咱们还需下山,若将你?累坏了,我可没法带你?下山。“李桐枝的?喘息微乱,声?音娇娇,嗔怪他用提议来消磨自己的?意志。 明明她一直都坚持着没喊累。 听他一说,倒真松懈下心中一直憋着的?那股劲,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贺凤影闻言,瞧着她微恼的?表情,没忍住弯起眼眉。 他蹲下身,隔着她的?长裤,伸手试探性轻按了按她绷紧的?小腿肌肉,听她嘶了一声?。 于?是道:“再?由着你?走下去?,明日你?就该疼得不能动了。放心吧,你?那点体重?,根本累不着我,下山我也能抱着你?下山。” 他不再?问她的?意见,动作利落地?用单臂托起她的?膝弯,另一只手则垫在她背后,让她能够彻底放松腰背。 贺凤影迈步继续登阶。 李桐枝虽然心中还是不太情愿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孩般由他这么托抱着上山,但都被他抱在怀里了,再?闹更要累着他。 只能等下山的?时候,和他商量自己走了。 为了替他省些力气,她慢慢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另一对恩爱的?恋人下山互相搀扶着经行他们身边。 看到李桐枝被贺凤影抱着走,便热情地?向容貌与气质皆不俗的?两?人问了声?好,还促狭地?向小姑娘眨眨眼:“姻缘树肯定也会保护你?们感情长久。” 李桐枝愣了愣,没敢吭声?,悄悄把烧出一片绯红的?面?颊转向贺凤影怀中藏起。 贺凤影将她的?小动作尽收入眼底。 怀中乖巧的?温软足以消融冻结心脏的?坚冰。 ——不是他的?错觉。 她每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或是脸上的?微表情,都在说明她对他依然怀有感情。 那就无需急迫了。 因她在京都时表现出的?拒绝和远离,所以时常聒噪在他耳边絮絮的?心声?难得安静了下来。 贺凤影听到山林间不知?名?的?鸟雀叽喳,唇线弧度更加明显,手臂收拢了些,踏着修整不够平坦的?石阶,一步步登至山顶。 车夫没有夸张,姻缘树果然是一棵巨树。 夏中季,茂盛的?树冠投下的?荫蔽可以站下百余人,一旦有山风起,系在树枝上的?无数红绸便纷纷飘舞起来。 有些红绸是许多年前系上,经不知?多少?次风吹雨打和日光曝晒,已然褪去?艳丽的?色彩,但曾寄于?其中的?美好愿望仍由每一个期盼感情长久的?后来者口耳相传。 姻缘树不远处就修建有一对老夫妇简陋却?坚固、齐整的?小院。 他们早年不幸分别,又因缘分重?聚姻缘树下,得以破镜重?圆,如今儿孙各自都有家庭,他们为报偿姻缘树的?成全,便将家搬到姻缘树旁的?小院里。 遇见那些忘记带红绸上山的?恋人,便会慷慨地?赠予两?条。 “笔墨在这里,有什么愿望就书写在红绸上吧。”老妇人慈爱地?将笔墨推给李桐枝。 小姑娘迟疑地?用笔沾上墨,许久没有落字。 写什么呢? 她没有什么想要祈愿姻缘树达成的?。 他们的?过去?是不知?掺有多少?虚假的?甜蜜,他们的?未来是一旦成婚她就会永远失去?他的?噩梦,只有现在是能在浑噩间握住的?绳索。 不深究、不奢求才?是最好的?。 她的?眼眸稍稍黯淡,什么都没写地?搁置下毛笔,勉强微笑向老妇人谢了好意。 写完了的?贺凤影回到她身边。 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她空无一字的?红绸上,确认她是真不打算书写了,便将她的?红绸与自己的?红绸仔细编系成一条。 他略使力地?拉扯着试了试,确认不会松散,若无其事地?同李桐枝道:“那我去?把红绸系到树上了。” 李桐枝没想到他会真的?相信这个。 之前她向他讲起话本上类似桥段时,他总会无奈摇头说是文人编出浪漫来逗逗天真读者的?,怎么现在倒比她表现得更幼稚了。 她怔愣地?望着他打量观察出最佳攀树的?途径,退后几步便直接蹬上较为低矮的?树枝。 没有停留在这根已系了不少?红绸的?树枝上,他的?手掌在树干一按,便借力跃至更高处。 婆娑银杏树在他活动间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不能确定他的?武功深浅,怕他失足摔出重?伤,一颗心揪得很紧。 最终他来到无其他人能登及的?最高点,郑重?其事地?将红绸系好,然后如落叶般轻巧回到地?面?。 李桐枝连忙迎上来,看到他手掌被一根木刺划破道口子后扎入,渗出大颗血珠来。 他却?不甚在意地?随意拔了刺,合拢手不叫她再?见血腥,面?上微笑依旧。 心弦放松后,她的?嗓子有些发涩:“何?必系得那么高呢,太危险了,你?不是不怎么信这个吗?” “我是不大信。”贺凤影由着她将自己受伤的?手牵去?,在她眼神中无奈展开手。 她微嘟起嘴,向他犹没有完全止住血的?小伤口轻吹着风。 他口吻戏谑地?道:“可我希望我许的?愿望实现,若天上真有神仙佛祖,我将写有愿望的?红绸往高了系,他们能早早看到,说不定就肯许了我呢。” 顿了顿,不确定她会不会问起,他轻声?说道:“我许的?愿望是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桐枝,比起神佛,我当然更信我自己能想办法化解我们间的?隔阂,你?肯告诉我,你?都在担忧什么吗?” 第49章 贺凤影静静等待李桐枝的回答。 小姑娘娇嫩的唇抿起, 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被他系在树梢的红绸带微微随风摇摆,没有?直接给出答复, 而是仿佛回避般地道:“一会儿你背我下山吧。” “好。”贺凤影在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希望得到答案, 但她若不愿意说, 他也不会过分逼迫。 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是。 谢过好心的夫妇二人后, 贺凤影蹲身背起体态轻盈的小姑娘,步伐稳健地往山下走?去。 第47节 李桐枝把小巧的下颌轻轻压在他的肩上, 在他耳畔咫尺处吐气如兰。 不必直视他的双眼面对他, 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凤影,你现在对我的好, 都是真心的吗?” 贺凤影脚步顿住,驻足在原地。 他意识到, 即便这段时间,她没有?表现出异常,仍然愿意与?他亲昵相?处, 心中怕也存着疑影。 自己从前隐瞒枭羽卫指挥使的身份, 到底成?为了他们感情中的症结。 信任需要在长时间中慢慢重新积攒, 但当下必须要解释清楚一件事?——他对自己身份的隐瞒, 并不意味着对她的感情有?任何弄虚作假。 他的真心从始至终没有?作伪。 然而他启唇才发出一个?音节,她揽住他的手臂就更收拢了些, 垂首将前额贴在他的肩窝。 因情绪低落, 连带声音都混着泣音,低低道:“算了, 我不想?知道,你还是别说了。” “可我不希望被你误会。” 既然她已经说出顾虑, 贺凤影就无法?让步当作不知了。 否则任由李桐枝陷在怀疑的惶惶中,两人关系上的裂痕会被撕得越来越大,直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寻到石阶旁一块平整的巨石,他放李桐枝落了地。 将外袍脱下,平铺在石头?上,请她好好坐下,随即蹲下身平视着她问:“你认为我现在待你是虚情假意吗?” 李桐枝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有?点后悔把心情道明。 小手攥紧自己膝上的布料,贝齿在下唇留下深刻的印痕,沉默不语。 她不想?再被他的谎言蒙蔽。 可如果说破真相?,会导致连平和的假象都无法?维系,她又宁愿多被蒙在鼓里一会儿。 良久,明悟沉默无法?成?为他能接受的答案,她迎上他专注盛有?自己影像的墨色双眸,轻轻道:“我不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觉得是真的,所以更分不清。” 她从前以为自己定下的未来驸马是青梅竹马一起成?长的对象,该是最知根知底的。 然后就被揭露,她连自己倾心爱慕的人是手段狠辣的枭羽卫都不知道。 李桐枝自暴自弃地垂下睫羽,彻底掩住目中黯淡的光:“你既然是枭羽卫,就该最知怎么?骗人,如果这回?仍要骗我,就一定要一直将我骗住。” 贺凤影叹息一声,将手覆在她的手背:“我们得讲清楚,我的确有?隐瞒你的过错,可我擅长的是判别他人的谎言,还没有?高明到连感情都能伪装。” 他以为自己能把枭羽卫的身份瞒她一世。 毕竟李桐枝同他的母亲一样,都不喜欢追根究底。 上面有?自己父亲成?功瞒住母亲的例子在,他以为只要自己能保证做到把枭羽卫的工作和与?她在一起相?处的生活完全切割开,就不必她为自己的身份困扰。 永远不会被揭露的谎言,那?就是真相?。 事?实证明,他在她面前的确毫无破绽。 可惜不知中间出现什么?差池,她决心毁去他们定下的婚约,不留余地地要前去和亲,他不得不带领枭羽卫拦截住燕国使团一行,暴露身份,继而把她带走?。 “我心慕于你,想?要娶你,与?你一生一世,这三桩字字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 李桐枝的心弦颤动,悄悄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诚挚表情。 “我小心翼翼藏好枭羽卫的身份,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在乎你,怕你知晓后会远离我。” 既然已经敞开聊,贺凤影就不避谈自己的顾虑了。 相?关枭羽卫的事?经口耳相?传,自然有?夸大的部分,但每个?枭羽卫都满手血腥是真,被丢入诏狱的凶犯也的确都生不如死。 他知她害怕枭羽卫,怎么?敢令她知晓自己不仅是枭羽卫的其中一员,还是领导他们的指挥使。 贺凤影念及即便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她也执意与?自己退婚,还是有?些遏不住阴暗的情绪。 忍了忍,还是收回?难以自控的手,捂住自己的眼,低声自嘲道:“若是你更早知道我是枭羽卫指挥使,大约不会在饮花宴上将花簪给我了吧。” 李桐枝听出他的伤心,鸦色长睫颤动如蝶翼,嘴唇微微翕动,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摆,抬眸否定道:“不会的,无论如何我都只会选你。” 她想?,如果是在经历噩梦前,自己发现他枭羽卫的身份,或许会因他长久的隐瞒,与?他闹些小脾气,但绝不至于就此放弃他们的感情。 毕竟她真的很喜欢他。 因此才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宁愿放弃她期盼多年的婚事?,放弃这份喜欢。 哪怕是亲眼目睹他劈落燕兰国大王子的头?颅后,她也仅是在最初时陷落死亡与?血腥带来的恐惧,难以面对作为刽子手的他。 细究她当时的心理?,或许比起害怕来说,更多是难以置信。 至于贺凤影强势将她自使团队伍中掠离京都,剥夺了她的其他选择,则完全没有?令她反感。 因为那?些选项都将导致坏结果。 无论是她与?他成?亲前夕他病逝,她执意不肯和亲导致大衍战火蔓延,又或者她真的嫁燕兰国大王子,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只是不得已,在三者中选了牺牲自己,这个?看?上去损失最小的选项。 贺凤影把她从必须选择的困境中拉了出来。 她隐隐还为此欢喜。 贺凤影因她毫不犹豫的回?答动容,沉郁的心情拨云见日,目视着小姑娘娇柔的面容,问道:“你不后悔选我作你的驸马,那?为什么?要向我退婚,逃离我?” 李桐枝原本盈动的眸光因这个?问题沉寂,素白的小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处,紧蹙起眉,摇头?道:“我不能说,你不要问。” 她不敢拿他的命去赌,忧心提起噩梦中的噩兆,会成?为注定实现的谶言。 贺凤影从她的神情窥出她内心的浓郁恐惧。 不同于先前为逃避他的答案,可怜如撒娇般请他不要说,这一回?她是由衷不愿吐露任何一个?字。 仿佛她身在摇摇欲坠的断崖,相?关这个?问题的追问都如同残暴的恶兽在步步紧逼。 他看?得出来,哪怕小姑娘明知后方是会令她摔得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斟酌一番后,为不丧命兽口,也会宁可跳下去。 他并不想?要她坠入绝望深渊,今日的收获已经足够,该点到为止了。 贺凤影正?了正?她发髻上的珠簪,略抬唇角,道:“那?我不问了,下山的路仍是由我背你走?吧。” 李桐枝绷紧的神情放松下来,颔首同意。 继续往山下走?,贺凤影道:“桐枝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小姑娘沉吟稍顷,问:“你是什么?时候成?为枭羽卫的?” “正?式接受训练,是在八岁多吧。” “那?么?小?” 李桐枝没料到自己尚把他当作亲昵玩伴,聊一聊孩子间幼稚趣事?时,他原来就开始经历严苛训练了。 “本来六岁时就可以了,但我父亲认为我太过无羁,说得严重就是薄情寡义。虽心智和能力胜于同龄人,但有?可能不遵皇命,无法?约束,所以把我拘在他身边培养忠义心。” 他主动交代了自己温和伪装下,无可救药的真实冷漠。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任何效果。我对继承他的事?业没有?热情,懒于做出改变。如果不是陛下喜爱我的性情能比我父亲更好对付皇后与?长公主的敌人,或许我父亲会放弃把指挥使衣钵传给我。” 说到这儿,贺凤影扯了扯唇角,轻笑?道:“我父亲的忠诚足够,可惜下手不够狠,效率不够高,是温驯的猎犬,而陛下想?要一头?忠于他与?妻女,又能迅速咬断敌人咽喉的狼。” 李桐枝忘记联想?他枭羽卫的职位来源该是忠义侯。 听他说起,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离开京都那?夜,贺凤影曾经提到要把职位丢回?给忠义侯。 “你父亲的腿伤不是救驾之后无法?治愈吗?” 她喃喃发问:“难道连忠义侯将我父皇背出火场的功劳都是假的?” “有?火场,我父亲也的确在众目睽睽下把陛下背出来了,只不过那?就是一场预设好的戏剧,腿没有?被压到废掉的地步。” 贺凤影嘲道:“陛下出行的各处都有?人盯着,不会无缘无故走?水,更不可能有?人纵火。否则我父亲无论怎么?救驾,也就是在弥补过失,论的只有?罪,不会有?赏。” 许多人都艳羡忠义侯,以为他是凭救驾之功一步登天,实际上这个?想?法?愚不可及。 不过是皇上希望他们这么?想?,才故意放出流言,配合流言做出相?应行动。 贺凤影没再深谈其中的阴谋内核,将话题重新牵回?到自己成?为枭羽卫的事?:“他退下是为了给我让路,毕竟那?时候我虽然年龄还小,但愿意被驯服,就能比我父亲更得力。” 李桐枝听着“驯服”字眼,以为他是像那?些被捕野兽般经历各种折磨后学的乖,有?点心疼地问起他戴上鹰犬项圈的经历。 他愣了下,微眯起眼回?忆起自己改变想?法?的伊始,便连眼尾都缱绻入笑?意,道:“桐枝想?错了,我是为了你,心甘情愿臣服以博取权力的。” 第50章 李桐枝实在是好哄的性子, 贺凤影一番言语剖白后,她便轻易相信了他对?自己的心意没有虚假的部分。 或者说她愿意相信他对?自己的喜欢是真实,因为她一早就毫无保留把自己一颗真心捧了出来。 贺凤影一边庆幸她在得知?自己身份后愿意再度托付信任, 一边更加怀疑会?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办法从他们的关系中作梗。 否则依然对?他怀有情意的小姑娘不可能起退婚这种念头, 更别提付诸行动。 可惜李桐枝在这件事上讳莫如深, 他旁敲侧击地?尝试问了几次, 还是无法从她口中问知?答案。 怕继续深究,会?破坏两人好不?容易恢复如初的感情, 贺凤影暂歇了念头。 一路走走停停, 至夏末时,他们抵达了大衍与燕兰国交界的边城。 按照事先的约定,车夫就送他们到这儿, 高高兴兴地?告别在他见证下解开心结的恋人。 边城繁华程度远不?及京都?。 道路两旁低矮的房屋,墙面?没有任何以美化为目的的粉刷, 就是最质朴的黄土色。 不?过这儿很热闹,行商在两国间的商队络绎不?绝,叫卖在小?摊上的物品也有不?少融合了燕兰国的风俗, 技艺说不?上有高超, 倒因异国风韵显出几分新奇。 李桐枝瞧上了一张很有特色的木质面?具, 花了串铜钱买下来。 面?具上是红黄间隔的撞色涂彩。 由于手艺人的画技不?足, 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追更锦江婆文图案绘制得不?太精细,圆圈不?够圆, 长短线段之间的间隔也不?一致。 但李桐枝看上的是面?具上长长一截意味不?明的鼻子, 它被涂成了深蓝色,丑得有些?滑稽, 却也有趣。 小?姑娘由着贺凤影把系带系好在脑后,对?着摊子上镜面?被划花了的镜子照了照, 把自己逗乐得哈哈直笑?。 不?过面?具仅仅挖出露眼?睛的洞,没有设计透气,她短暂戴了一会?儿,便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只得请贺凤影把面?具摘下。 第48节 “你从前戴面?具不?会?觉得闷吗?”她慢慢呼吸着新鲜空气,念起枭羽卫们最标志性的就是脸上的面?具,不?禁有些?好奇地?提问。 贺凤影神情微顿,观她面?无惧色,仅是单纯的好奇,便答道:“枭羽卫的面?具象征身份和权力,材料是价值胜过黄金的精炼铁,具备一定防护性,由皇室的工匠打磨得薄薄一层,便于行动,旁人仿造不?来。” 他轻笑?一声,说:“其实美观性也不?差,除了本身雕刻成夜宵妆,面?具上还雕刻有很精美的暗纹,只不?过除了枭羽卫们,没谁敢直视面?具,所以无人提及。” 李桐枝鸦色长睫颤了颤,回想?自己几回见到枭羽卫的情景,果?然对?他们面?具的样式没有深刻的印象。 之前从没动过观察枭羽卫面?具的心思,现在得知?贺凤影是他们中的一员,恐惧心消减,不?免有些?遗憾自己错过仔细查看他们面?具的机会?。 “燕兰国有我之前部署的几名下属,其中有一名是正式的枭羽卫,等我们到了那里?,借他的面?具给你看看。”贺凤影不?觉得她的愿望有多难完成。 他眺向天幕,望见圆日处在正中位置,于是道:“时辰还早,我们干脆今日进入燕兰国歇息吧。” 李桐枝愣了愣,问:“我们进燕兰国,不?需要事先核查身份,走一系列流程的吗?” 她对?此的了解其实不?多。 仅是在离开京都?时,听燕兰使?团一行人叠声抱怨了进入大衍有多困难。 因他们并非燕兰国王事先递国书得准的使?团,而是大王子奏请来京的使?团,一路多次受阻,被查问的次数足有十余次,耽误了很久才终于来到京都?。 怎么他们现在要隐瞒身份自大衍入燕兰,落在贺凤影口中,须臾间便能达成。 贺凤影愣了下,猜到她疑惑的来源,道:“燕兰使?团前来,没有他们国王事先呈递国书,而是他们大王子自行组建的人马,要面?见陛下自然得经层层盘查。” 事实上,如果?不?是皇上近来对?李桐枝关注较从前多些?,起意听听地?小?事多的燕兰国闹出什么幺蛾子,即便是大王子领队,也会?在抵达京都?前遭遣返。 毕竟没有国书的来使?,不?用问就知?道目的不?纯。 只不?过事先没料到,他们竟有胆量以和亲之名尝试哄骗带走大衍的公主。 想?到这儿,贺凤影便觉得自己一刀杀死?大王子实在太便宜他了。 强行按捺下心中对?死?人再度翻涌起的残虐欲,他领着李桐枝往两国交界处走去:“进入燕兰几乎没有阻碍。” 一边走,一边轻声解释道:“燕兰国不?比大衍制定有严格的章程,他们是几大家族拱卫国王一脉,上层等级分明,下层混乱不?堪。边军大都?调去防御夷昌了,根本不?管大衍这边边防——能不?出乱子,多亏大衍对?走私行商查得严。” 顿了顿,他微微蹙眉道:“不?过在我们需要先找一个精通两国语言的翻译,省去交流上的麻烦。” 李桐枝眉眼?弯弯,自告奋勇道:“我就会?呀,不?需要别人给你翻译,我来给你译。” 贺凤影稍稍迟疑。 花些?银钱请一个翻译,就能把在异国遇见的麻烦杂事都?托付出去,简单高效。 不?过注意到摇晃在小?姑娘盈盈眼?波中的表现欲,还是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燕兰国不?大,他清楚下属的位置,即便不?用语言,也能很快找到人。 在那之前,把发挥空间都?留给小?姑娘就好。 他含笑?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应道:“那等到了燕兰国,就得多拜托桐枝照看我不?通语言了。” 两人自大衍前往燕兰国,因不?是行商目的,果?然没有受阻。 连检查都?没有,只简单用假名做了个登记,大衍的守卫就放了他们过去。 离开之前,一名守卫瞧着李桐枝年纪与自己女儿一般大,提醒道:“姑娘记得备身合体的男装。燕兰国的风俗对?女孩局限很多,姑娘由男伴陪着的时候倒罢了,听说若是女子独自走在街道被逮去,都?不?究犯人罪责。” 李桐枝母妃是出生成长在燕兰国的世家女,她有一半燕兰国血统,许多相关燕兰国的事却是第一次听说。 无论是燕兰国的混乱制度,抑或是守卫口中对?女子的严苛,她都?未曾了解。 不?过贺凤影计划过带她前来,事先做了充足准备。 见她蹙起眉,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贺凤影宽慰道:“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独处在异国他乡的危险境地?里?。” 况且燕兰女子受限归燕兰的事,真遇到什么意外,表明大衍的身份,足以吓退大部分燕兰恶徒。 李桐枝的贝齿在下唇留下一个小?小?的齿痕,小?声说:“其实我没在担心与你同去的安全,是在后怕……怪不?得我母妃喜欢强调我的身份是大衍的公主。” 后怕她因噩兆选择跟随大王子前来燕兰国,还是没有想?到最坏的未来。 她母妃从不?肯向她讲起母国,是否就是因为她母妃对?燕兰国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 贺凤影见她知?悔,颇感欣慰。 他不?希望她对?燕兰国怀有憧憬,这一回看过,把事都?说明白,她最好同燕兰不?必再有瓜葛。 “燕兰也就是当年请内附为大衍附庸国的那一位国王英明,模仿着发展了几十年。表面?的确比更远、茹毛饮血的夷昌蛮子文明不?少,但内里?其实还是部族混乱野蛮那套。”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母妃在燕兰的旧事我了解过。许家在世家中算是肯花心血培养家中孩子文化,但她能学会?高超画技,全赖她绘画天赋高,兼有上面?的异母兄长天赋太差。” 李桐枝愣了愣,没能立刻明悟这二者有什么关联。 贺凤影只好直接道:“你母妃是她兄长的代笔,所有她的画作?,在燕兰国都?是盖她兄长的印,由她兄长签名。” 第51章 母妃的异母兄长。 李桐枝立刻联想到那个腆颜劝自己与大王子好生相处的男人, 杏眸睁圆,问?道:“是燕兰使团里,我叫舅舅的那个人吗?” “舅舅”这个称谓太刺耳, 贺凤影眉心直跳, 止住脚步:“那个混蛋哪里配得上你叫他一声舅舅?” 他觉大王子死得轻松, 对其?他幸免于责难的阴谋参与者更是恨意未消。 他素来?都是用面具把自己的性格区分开, 戴上面具时可以肆意由情感主导行?动,摘下面具面对李桐枝时, 则需保持住冷静。 只是现在的他尚未获知她坚持离开自己的缘由, 虽然确认过?她对自己感情依旧,但心中到底存着个疑影,自控能力难及从前。 忍了?忍, 贺凤影还是遏制不住烦躁地骂道:“燕兰的大王子会把念想打到你身?上,多半是他出的主意。借着一点亲缘关系哄你的信任, 实际就是个无能的吸血水蛭,利用了?你母妃,又想利用你!” 他的声音冰冷, 仿佛刑讯拷问?时的口吻, 足以令见识过?他手段的诏狱凶犯心神俱裂。 可李桐枝有?恃无恐, 清楚他不会伤害自己, 没生出丝毫畏惧想法。 她本来?正内疚自己对母妃了?解太浅,恼怒母妃的家里怎么能主持这等下作的事情, 连母妃画作的署名权都剥夺。 闻听贺凤影的斥骂, 轻轻仰首看向他。 瞧见他皎如明月的面容染上愤怒的色彩,明明五官精致如庙宇中最受信徒爱戴的神像, 却做不到神像的无悲无喜,仿佛下一刻就要执屠刀杀戮。 有?他比自己更生气, 她就不那么生气了?。 她怔愣了?一瞬,觉得这幅玉面修罗的模样?很适合绘画下来?,所以又仔细多看了?好几?眼,牢牢记在心里,当作日后能画的主题。 恶兽稍稍抒发情绪,准备收起吓人的獠牙,未料还被她用柔软的小手捧在面颊两侧,娇娇说:“你再?凶一会儿,我没观察完。” 贺凤影彻底没脾气了?,但还是得证明一下自己的不满。 他捉住她的手腕,轻咬了?口她的指尖,连个印儿都没留下,抱怨道:“你这个笨蛋认贼作舅,不听你的。” “我没认他。他之前出使大衍,被我听到了?他不喜欢我和?我母妃,我当然也不喜欢他,不会认他,只是简单顺着关系叫。” 她嘟嘟嘴唇,道:“现在知道了?他抢走?我母妃的画当作是他的作品,更不会认他——你说得对,他的确不配我叫舅舅,以后若是再?见到,我就叫他水蛭。” 一边说,她一边很认真地给自己点头,像是在加深印象,下次见面用上这个骂人的词汇。 贺凤影想象到这个场景,短暂失语。 他再?恼恨,还是有?底线分寸,不会在她面前骂肮脏的俚语,污她的耳朵。 况且毫无攻击性的小姑娘说什么都算不上辱骂。 不过?李桐枝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上那个血缘关系上的舅舅了?。 毕竟就算他没能亲手处置掉燕兰使团剩下的其?他人,依长公主的性格,在得知他们试图哄骗走?李桐枝后,也不可能容他们活下来?。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否定李桐枝的想法了?。 他平复心绪,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 扶着她安稳登上购置不久的马匹,随即跨坐到她身?后,拽住缰绳,脚跟轻踢了?踢马腹,带她入境燕兰国。 骑马比起乘车来?说,行?动更加方便。 在距离下一个休息点路途不太远的情况下,是更好的选择。 贺凤影控制着马速,李桐枝没感到太颠簸,悄悄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侧首打量起燕兰国接壤大衍的地区。 她先前所见的大衍边城,落后却热闹,别?有?一番滋味在。 然而通过?几?乎无人看管的燕兰边防后,入目所见的景象仅剩下一片荒蛮。 行?商来?往频繁,黄土道路勉强平坦,只是马行?过?时,还是会扬起淡淡尘土。 道路两侧的尖刺灌木丛,因从来?无人打理,显得杂乱无章。 部分肆意把会划破人肌肤的尖刺枝条直直伸向天空,部分则被马匹或车辆碾压在地,青绿色的汁液渗入泥土。 更远处,一棵枯死发黑的巨树在树干中部烂出一个大洞。 藤蔓看起来?无害地攀绞在巨树树干,可联想到巨树的枯死多半就是被它掠夺去养分,便展现出无声的残酷来?。 树旁,食腐的黑色乌鸦聚集在野兔腐烂了?一半的残尸上,因马匹经行?的动静受惊扑腾翅膀飞起,用喑哑的嗓子恶狠狠叫了?好几?声。 有?点被吓到的小姑娘不敢继续探究周遭平静景象下都埋有?怎样?可怕的真相,连忙把视线收回,身?体靠进贺凤影的怀里,好汲取些安全感。 贺凤影感受到她的动作,低眸看了?眼她的神情,安抚性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别?怕,我在呢。” 大约半个时辰后,终于望见人烟。 燕兰很小,国内一共只有?三座城,距离大衍较近的这座城,皆是平民居住。 由于与大衍商人接触频繁,这里的风气倒算得上是三座城里最开明的。 街道上的可以见到三三两两身?穿不起眼灰褐色服饰的女子行?走?。 但观她们垂首行?色匆匆的模样?,能知身?处之地到底还是对女子限制很多的燕兰国,开明也是相对另外两座城。 贺凤影在客栈前勒停马匹,抱小姑娘落了?地。 李桐枝初时还怀着点新奇心,想要看看燕兰国与大衍的不同,但很快这点心思就消弭。 她穿的是一身?形制裁剪简单的鹅黄衣裙,在大衍地域,多数时候只是因为出众的样?貌,被路人善意多欣赏几?眼。 然而到了?燕兰,单是因为裙子的明丽颜色,就引来?许多燕兰当地人的关注。 他们甚至驻足,上下来?回地扫视她,神情晦暗,不知心中在如何批判她的打扮。 第49节 不过?猜到她该是大衍来?人,没谁敢主动上前放肆。 李桐枝在他们的目光中,感觉自己仿佛成为某种会被猎人猎捕的异兽,很不自在地蹙起眉,错步挪至贺凤影侧后方躲着,轻声道:“他们怎么都看我呀……” 贺凤影一双凤目冷漠地扫视那些异国人,动作温柔地解下自己宽大的斗篷给她披好:“他们思想落后,你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会惹眼。你戴上兜帽,别?看他们,一会儿就没人盯你了?。” 小姑娘依言把自己藏进了?斗篷里,仅有?下半张小脸依然露在外,半信半疑地问?:“戴上兜帽他们就不盯着我了?嘛?” “嗯。”他一边应她,素白的手一边搭落在了?腰间长刀刀柄。 无需他用燕兰语呵斥,刀锋半出鞘,刃面映射的寒光就是最好的交流手段。 受迫于他展现出的威胁,果?然没谁敢继续盯着李桐枝看。 贺凤影警告过?他们,领着她走?入客栈内。 客栈的掌柜是燕兰人,常与大衍商人打交道,倒也会几?句大衍的官话,结结巴巴地问?:“饭一楼……还是住二楼?” 加上他手势的比划,其?实交流上没什么障碍。 但贺凤影答应了?要给李桐枝表现的机会,便故作出听不明白看不懂的模样?,向她求助翻译。 小姑娘摘下兜帽,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言语流畅地向掌柜问?明白能提供怎样?的食宿和?相应的价钱,转述给他知道。 成功得了?贺凤影几?声夸赞之后,她为了?两人之后的旅途,尝试向好说话的掌柜问?起近来?在燕兰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掌柜答说:“听闻大王子去大衍,触怒了?大衍皇帝,不幸丧了?命,咱们燕兰国下任王该是二王子了?。你们既是大衍人,最好不要去临近夷昌那座城,那边昏了?头要跟着二王子反大衍呢,对你们态度会很差。” 李桐枝顿时白了?脸。 ——她的和?亲没成,难道就要殊途同归,闹出两国战事吗? 第52章 李桐枝恐惧两国真的生出战祸, 有心向掌柜询问清楚详情。 可惜客栈掌柜是从食客或住客口中道听途说得来的片段化消息,说不清来龙去?脉,也?说不上孰真?孰假。 听她问起, 便一股脑全讲出来。 言语间?, 甚至有很?多前后矛盾的地方, 叫李桐枝听了越发困惑不安。 回忆起梦中见到过的可怖战火, 她的秀眉紧紧颦起,胡思乱想若是兴起战争, 自己?需承担的罪孽。 直到冰凉的小?手被?贺凤影牵住, 感受到他渡来的温暖,她才从混乱思绪中抽身。 贺凤影展开她的手,看到她娇嫩手掌上数个半月形的血色指甲印, 以为掌柜用燕兰语欺辱她才惹她不快,面色不善地问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她仰首, 怔愣地看到他墨玉般的眼眸映出自己?郁郁寡欢的神情。 抿抿唇,不希望他误会?了掌柜,小?姑娘还是收拾心情, 柔声解释道:“掌柜好心劝我们不要去?毗邻夷昌的城池, 那里的军士因大王子死去?, 会?是二王子即位的缘故, 对大衍人不友善。” 按照贺凤影的计划,本来也?不准备领她涉足燕兰屯兵之城。 越近夷昌, 粗蛮之气越重。 遇上那些亡命之徒, 他是不惧,可需要护着她, 还是有出意?外的可能,若一时?不慎害她出什?么事, 那就当真?后悔莫及了。 不过李桐枝单是听到燕兰国的内政,怎么心情就会?急转直下呢? 她明明连大衍的政治都不懂也?不关心,不该多余了解燕兰国。 他表示出不解,李桐枝睫羽压低,试图掩住目中忐忑,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心情:“二王子反对大衍,说不定会?鼓动燕兰的兵士攻击大衍呢,一旦开战,岂不是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 贺凤影微微眯起眼。 就凭燕兰军简陋的藤甲和石矛,倚仗城防坚固,对付游牧的小?股夷昌骑兵还行,若动念头反大衍,纯粹是以卵击石。 战争一起,的确会?死很?多人,但只会?是不自量力的燕兰国人。 大衍多年不曾向外征战,并不意?味着懈怠了军事,用一场战争令燕兰人在绝对的恐惧中再度学会?臣服也?不错。 然?而即便把其中内情一一讲给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听,她的关注重点大概也?还是会?落在战争造成的死难上。 无论死的是哪一边的人。 贺凤影沉默着思忖片刻,展臂把她拥入怀中,确认她的心意?:“桐枝不希望看到战争?” 李桐枝仿佛又陷回那场恐怖的梦魇中去?,身子轻轻颤抖,无声地颔首。 “那我会?去?处理,两国之间?不会?有战事。”贺凤影拿定了主意?,语气平和地向她保证。 李桐枝困惑于他凭什?么言辞笃定,贺凤影却没向她详述准备怎么做,只安慰她放宽心。 上到二楼后,可见客栈房间?的条件简陋。 一张木桌两把木椅,窗边的床褥许是时?常因风雨受潮,虽然?清洗干净了,但还是混杂淡淡霉味。 贺凤影推开窗,望着天边那轮明日缓慢地滑向地平线,街道上三三两两的燕兰人都回归自家住宅。 会?在夜间?出行的人,多半都戴着掩藏面容的兜帽,行动透出鬼祟的意?味。 他目睹他们循着黄昏余晖的光亮,走?到快要收摊的小?贩面前,以手势要求对方交出今日收益的三分之一。 小?贩麻木地拿出钱财,像是已?经习惯每日这一遭。 果然?不愧他向李桐枝介绍的底层混乱,贼人索钱都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想来这些贼人应当也?形成一定规模了。 不能保证有多大的胆子。 贺凤影保持警戒心,哄着李桐枝好生歇息,自己?则在窗口与门口都布置好绊绳,抱着长刀坐在房内小?憩一晚。 他睡得极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刻睁眼查看四周。 幸而他们财未露白,白日里他又以武器宣告过自己?不易拿捏,夜间?没有出现?贸然?闯屋的情况。 不过次日破晓后,他就在客栈大堂内发现?两个燕兰人的身形与昨夜勒索小?贩钱财的人相同。 对方原本坐在大堂的角落,见到贺凤影与李桐枝下楼后,若无其事招呼小?二送来餐食,挪位到了两人隔壁桌,偷偷观察他们。 其中一人似有意?起身过来交流,另一人的视线捕捉到贺凤影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腰间?挎刀,连忙拉住同伴的胳膊,示意?稍安勿躁。 被?贼人惦记上的滋味可不好。 换作贺凤影一人时?,被?多看这几眼,就足够他主动亮武器见见血了。 可当下需要保护李桐枝,他不敢托大冒险与他们直接起冲突。 由于不能确定贼人出现?在这间?客栈中,是否意?味着掌柜与他们私底下有关联,他谨慎地让李桐枝只要了两杯不好做手脚的凉水,没点其他吃食。 小?姑娘虽然?意?识不到周围危机四伏,但她完全信任他的决定。 贺凤影既说早餐用他们自大衍边城带来的糕点果子,她就无异议地乖巧打开油纸包,捧着小?口吃了两块。 浅浅的胃口很?快得到满足。 她见贺凤影仍板着脸未取吃,便把糕点喂到了他嘴边,小?声问:“怎么了吗?” 没必要平白惹她忧心,贺凤影摇头示意?无事,就着她的手随便吃了点:“我们不在这座城久留,今日出发去?燕兰的主城吧。” 主城那边有他早早安排好的下属,他去?解决她恐惧发生的战祸时?,可以将她的安全暂托付给信任的人。 然?而重新骑马上路,刚刚出城不远,贺凤影就发现?了不对劲。 勒停住马,回首眺望。 微微摇曳的树影,受惊振翅而飞的野雀,都在说明有人偷偷跟在他们的身后,拙劣地隐藏着行踪。 应当是客栈中那两个贼人不肯善罢甘休,为了从他们身上狠捞一笔,想要追他们至更僻静无人的地方再抢劫。 摆在贺凤影面前的选择有两个。 一是利用骑乘的马匹,加快速度将他们甩掉,另一则是将计就计,容着他们追上,将他们干掉。 他很?快就做出决定,再度催马前行,仍保持慢悠悠的马速。 骑乘在马匹上,即便李桐枝换上了材质柔软且有一定厚度的绸裤,大腿娇嫩的肌肤也?还是磨擦得通红,要是再加快速度,将她颠簸受伤就不好了。 至远离城池的密林中,四下环境是贼人们适合劫掠的场合,连忙加快脚步,超到了他们前面去?。 贺凤影也?认为这儿适合灭口。 扫视向前方,他轻易寻找到那两个跟踪者埋伏的地方。 于是落地,拴好缰绳,指了指不远处的潺潺山泉,对坐在马上的李桐枝说:“昨夜睡得不太好,我去?用凉水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故意?绕行至树后,避开了她的视线,仿佛一无所觉地走?近两个跟踪者的埋伏点。 贼人们想无声无息地解决掉唯一具备战斗力的贺凤影,然?后掠走?财物和容貌绝佳的小?姑娘,省得她趁机逃跑,还要费力追逐。 计划得很?完美。 两人静默地等待贺凤影靠近,拉直埋在浮土中的绊绳,试图将他绊倒,占据搏斗上的优势。 然?而新翻上来的浮土颜色上与泥土不同。 寻常人或许难以发现?这细微的不同,可贺凤影精于此道又事先提防,他们班门弄斧的举动反而引火烧身。 绊绳被?瞬息切断,在两边蹲伏使力拽的贼人忽然?失去?互相的牵扯力,猛地向后摔倒。 其中一人的背脊刚刚接触到布满尖锐碎石和腐败落叶的土地,还来不及痛呼一声,就被?贺凤影的刀尖捣进心窝,剜出碗大的血洞。 仅仅几个呼吸间?,人就没了生息。 而作为他最后生命证明的的飞溅血液,由于贺凤影的后撤步,没能造成丁点污染就回归大地。 贺凤影自信自己?能一击杀敌,看也?不看死人,收了招立刻攻向另外一边的贼人。 剩下的一人倒是有几分机灵在,方摔倒在地就认清自己?与同伴撞上了硬茬狠角色,不顾疼地连滚带爬站起身。 在巨大求生欲的作用下,他发现?了可以让自己?活命的逃跑路线是李桐枝的方向。 无论是抓住小?姑娘要挟身后的煞星,还是向她告罪求饶请求保命,一定都行得通!这煞星刻意?避着同行人来对付他们,就说明他在乎她见到他杀人的情形! 抓着这救命稻草般的念头,贼人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好几步。 制造出的动静稍稍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力。 她在马上挪了挪自己?的身体,歪头试图望向树后的贺凤影,柔声问:“凤影,发生什?么了吗?” 沉重的一声响。 第50节 贺凤影表情如?常地从树后探出半边身子,向她挥了挥弃了刀的右手,微笑道:“没太大的事,就是这儿有条大蛇,我快对付完了,桐枝你别过来看,不好看。”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毫不留情地扼住贼人的脖颈,把人整个按在了树上,几乎把对方的喉骨捏碎。 贼人在窒息中挣扎不休,掰不开贺凤影的手,只能尝试呼救。 可惜破碎的音节吐出口还比不上风声喧嚣,仿佛真?的是贺凤影口中大蛇临死闹出的动静。 唯一有可能拯救他的小?姑娘相信了自己?恋人的话。 她不喜欢蛇这种冷冰冰的动物,也?不想看到蛇的尸体,所以依着贺凤影的话,乖乖坐正,提醒道:“你小?心些,别让蛇咬着了,说不定有剧毒呢。” “嗯,没关系,他快不能挣扎了。”贺凤影声音温和,注视着贼人死去?。 然?后将他的尸体丢在杂草中,转身捡了刀归鞘,用山泉水洗了洗手,回到李桐枝的身边,道:“好了,解决了,我们继续上路吧。” 第53章 燕兰国的主城无法比拟大衍的京都。 不过这儿到底是燕兰世家王族安身之处。 映入视野中的高耸堆石城墙, 较之李桐枝和贺凤影眠宿一晚的破落城池黄土墙,还是显得更为坚实美观。 就是负责驻守城墙和城门的守卫们都懒懒散散,聚在搭出来?的简陋棚户下打花牌, 遇到满载货的车辆才拖拖拉拉地来瞧瞧, 进出的行人则全?然不管。 倒是省去与他们掰扯的麻烦。 进城后, 贺凤影便领着李桐枝径直走向了?张贴告示的木围栏。 告示皆是用燕兰语书写?, 小姑娘只学了?听读,并不会识写?, 不禁犯了?难。 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告示上的字我没法儿给你译, 你想知道上面内容的话,我问问旁边的人。” 贺凤影怔愣一瞬,微抬起唇角, 摇头道:“我不关心燕兰人张榜写?的东西,要看的是这个。” 他长指点在仿佛作为木围栏装饰的新?刻雕版画上。 画上图案的花纹设计得繁美, 但也就仅此而已,看不出其他门道,李桐枝不解这有什么?值得他特?意走来?观察的。 “这是枭羽卫的密语, 解读后能知道他们现在的身份和位置。” 枭羽卫拥有自身独特?的密语, 在许多需要留言给同僚的场合都很方便。 比如现在就帮助不懂燕兰语的他获知了?该如何与下属们汇合。 向小姑娘简单解释完, 贺凤影因解读得到的信息稍稍蹙眉, 站定一会儿,还是领她前往枭羽卫的所在地。 一间?棺材铺。 自从他将人派遣至燕兰, 几度书信联络都只交流两?国间?的重要事务, 批准一些资金花用,没有过问他们在燕兰国经营的营生。 没想到他们是在燕兰主城做死人生意。 挑开?白色的门帘走进去, 店铺内的窗贴着黑纸,格外昏暗。 黯淡的光线中, 李桐枝瞧见停沉在墙边的乌棕色的棺材和画着诡异妆容的纸扎人,不由心惊胆战,紧捏着贺凤影的袖摆,几乎贴着他走。 柜台后微胖的少年?倚卧在躺椅上,摊开?了?一本书挡着眼睛休憩。 听见有人进店的动?静,也没有起身招待的意思,懒懒用燕兰语说:“最便宜的棺材二十文,愿意买就做个登记,要贵价的或者有其他要求一并写?下来?,没问题我们回头就给你送。” “赵彦,坐好?了?说话。”贺凤影没管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直接开?口吩咐道。 久违却熟悉的嗓音逼得赵彦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挺直腰板坐起身,脸上的书册因他动?作幅度过大,啪塔一声掉落在地。 看清真的是贺凤影,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瞪大,难以置信地惊呼道:“指挥使,你怎么?来?燕兰了?!” 赵彦的视线落在李桐枝身上,眨了?眨眼,确认道:“这位是九殿下吧,指挥使怎么?领着身娇体贵的殿下往这小破地方来?,这地儿还不如咱们大衍一个村呢。” 贺凤影唇线抿直,不太满意他表现出的一惊一乍和口无遮拦。 燕兰是李桐枝母妃的母国,虽然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的确都是缺点,但当着她的面蔑谈燕兰还是不甚妥当。 所幸侧目观小姑娘面色如常,因没把燕兰当作她自己的故乡,并未对恶言上心。 因此贺凤影没计较,问赵彦道:“你兄长赵阑和其他人呢?” 燕兰虽是小国,但依然是远离大衍京都的异国,枭羽卫们遇到事的大多数时?候,都来?不及汇报大衍,必须自行拿主意。 这种情况下,他派来?主持大局的,自然不可能是咋咋呼呼的赵彦。 赵彦呐呐没有立刻回答,神情不太自然地闪躲他的视线。 站起身,赵彦将通向店后院落的门打开?。 外间?和煦的阳光撒入殿内,驱散了?棺材铺的阴森感:“他们另外有事儿做呢,就留我看着店。指挥使不如和殿下随我先?去歇歇吧,我收拾间?干净的客房给你们住,他们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说的是实话。 赵彦没有胆子对善断人心的指挥使撒谎。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含糊其辞的有所隐瞒。 不过贺凤影相信他们对大衍的忠诚,不准备过分追究他们的私事。 况且他要与他们讨论的事情,也需得避着李桐枝说。 因此垂首看了?一眼身侧紧张情绪渐消退的小姑娘,点头同意了?赵彦的提议。 棺材铺的店面看起来?邋遢阴沉看漫看开车呜呜视频在企鹅君羊八六艺奇奇散散零四,店后枭羽卫们自住的院子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哪怕是从前无人居住的客卧房间?都布置得井然有序。 虽然没有昂贵的装饰品,但作为皇上亲卫的枭羽卫们显然不会在舒适程度上委屈自己。 仅仅是赵彦取来?放在床榻上的绸被与木棉芯软枕,都属燕兰王族才用得起的物件。 若叫外人见到,必然立刻能猜出他们的身份存在蹊跷。 “指挥使瞧瞧还缺用什么?,库房里堆的东西太多,其他物什我需得翻找一遍。” 贺凤影问:“你们就把这些价值高昂的东西随意放在房间?和库房吗?” “这不是刻意选着开?了?棺材铺嘛。” 赵彦心虚会被贺凤影说教行事不谨慎,轻咳了?声:“平日里通常都是和死人打交道,做些手艺活,不用掺和活人的事儿,没谁会进我们屋子或者库房里看,不至于露馅。” 他一张憨厚的圆脸,腮上还有些微微嘟起的肉,看起来?脾气很好?。 可身为枭羽卫,骨子里对敌对者的生命看得很轻。 为取信贺凤影,赵彦为自己的话注解道:“如果真有小贼不开?眼,要偷我们这些经营棺材铺的可怜人,就只好?把他的命留下来?了?。我们总不至于吝为他备一具棺材下葬,二十文还是肯出的。” 听他把取人性命的话轻易挂在嘴上,李桐枝因他与自己年?纪相仿而生出的那?一点儿亲近感悄无声息地消失。 在赵彦重新?笑眼看向她时?,她没有再像先?前一般乖乖回以微笑。 而是像只意识到危险的幼兔,小心地挪步,移到贺凤影另一边,好?远离年?纪轻轻就是笑面虎的赵彦。 赵彦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态度改变的缘由,忍不住咋舌。 枭羽卫杀人不是常事嘛,明明自己的手段较之贺凤影能称得上是仁慈了?,怎么?接受了?指挥使,却无法直面其他枭羽卫啊。 然而当着贺凤影的面,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若无其事去库房取来?所有必需品地把客房布置完,赵彦摩擦着双手手掌,有点紧张地说道:“不好?让你与殿下干等,我去寻兄长他们回来?吧。” 得到贺凤影允准,他松了?一口气,弯弯眼告别躲他的李桐枝,离开?了?棺材铺。 李桐枝被贺凤影哄着在舒适的床榻好?好?午睡一觉缓解劳顿。 再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贺凤影不在身边,不远处靠窗的木桌旁却似是坐着个陌生的男子。 看身形,并不是她先?前见过的赵彦。 意识到自己与未知善恶的人独自共处一室,李桐枝心尖直颤。 从初醒的茫然中清醒过来?,有些慌乱地将叠放在枕边的外袍穿好?。 身在异国他乡,她唯一信任的恋人不知去向,她一时?竟不知是赶紧起床去寻他合适,还是保持现状假装自己没有醒来?合适。 留给她做选择的时?间?没有很久,因为她窸窣穿衣服的动?静其实都被听去了?。 “现在知道怕了?啊。” 女子温雅的声音响起,宽慰了?她内心的不安:“由着贺凤影护你一路到这燕兰国,都免不了?有与你分开?的时?候,若你是跟随那?混账大王子来?的,此刻该是何等绝望。” “大皇姐?” 第54章 李桐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皇姐怎么会出现在燕兰国呢? 她穿上摆放在床榻边的软靴,揣着砰砰直跳的心走近了确定。 视线对上时,她局促地止住了脚步, 鸦色长睫颤动不停。 桌边坐着的果然是一身男装的长公主李昭华。 先?前李桐枝随贺凤影来到棺材铺时, 之所以赵彦答话吞吞吐吐, 就是不好在未获准的情况下, 泄露李昭华秘密前来燕兰的事。 “难道我换了身服饰,桐枝就认不出我了?” 她单臂曲肘支着自?己的脸颊, 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微笑?, 叹息道:“还是桐枝其实不想见我?我得到你平安的消息,可是惊喜之余松了一口气呢。” 李桐枝连忙一边否认一边道歉:“没有不想见皇姐,对不起, 我让你担心了。” “知道你是被贺凤影带走,我倒不是很担心。”李昭华招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道:“道歉就算了,可你实在糊涂,就算遭了恶意算计, 你也不该听信和亲的鬼话。” 李桐枝迷惑地慢慢眨眼, 没听懂, 不解地问:“什么算计?” “你那些诡异的梦, 全都是旁人故意设计的。” 李昭华尝试回忆了一下,仍然没想起顾闻溪这小人物的名字, 只得道:“霜白与我已将人羁押在牢狱, 等回去后就可审问清楚。” 她知道李桐枝与自?己和李霜白不同,不喜涉政事, 无意勉强,可牵扯到相关?她自?身的事上, 还是得让她懂一些。 第51节 否则说不定下次还会踩入旁人的陷阱里?。 因?此她抬手轻掐捏住小姑娘软绵的腮肉,凝视着她澄澈的眼眸,循循善诱年幼天真?的妹妹认识到真?正的错误:“你以为两国和亲是为了什么?” 李桐枝还在奇怪自?己的梦怎么会被外人干预。 听到大皇姐的提问后,秀眉蹙起,仔细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答说:“和亲难道不就是字面意思以两国亲事维系和平吗?” 虚浮的大道理是她从书上看来的。 李桐枝信以为真?,却令李昭华听了忍不住发笑?:“怎么可能呢,两国之间的政治,哪有这么简单。” 她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是军事羸弱、不堪一击的弱国或弱族,遣女子往强国和亲,要么是为了示弱争取时间来奋发图强,要么是指望对方?下一代的王混入自?己国家的血脉,能利用作?为撬动外国权力的支点。” 小姑娘听得晕乎,抓不住重点,茫然问道:“大衍派公主和亲,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李昭华因?她的不开窍被气笑?。 自?己预设的前提条件明明是国力低下,怎么就叫她忽视了——大衍哪里?沦落到需要公主和亲的地步了。 屈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留下一枚小小的红印,李昭华轻轻吸了口气,换了种说法,问:“行,就假如我手段低劣到需要赔去一个妹妹和亲——桐枝知道你作?为和亲的公主,肩上担着怎样的责任吗?” 李桐枝不太愿意设想这个可能,也想不出。 她抿紧唇线,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你得平安生下继承人,设计杀死你的丈夫成为一国摄政,且在继承人成年之前,攒够足以让你坐上王位的力量,杀死预定的继承人,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继而无战将燕兰并?入大衍。” 李昭华故意板起脸,用最直白的言语吓唬她。 杀夫杀子,她能轻易说出口,李桐枝却光是想一想都心觉惶恐。 她被大皇姐的话惊得站起身,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口中连道不行。 “是吧,你这蠢妮子根本做不到,所以不用想这种事会落到你身上了。” 终于令她知难而退,李昭华微抬唇角,感叹道:“我派你和亲,以后你遇上事儿了,约莫还得眼泪汪汪地给?我写求援信,完全是亏本的买卖。” “那……那燕兰和大衍之间会打仗吗?” “打仗?”李昭华没想到她还在担忧两国战事,颇感意外地扬眉,反问道:“贺凤影行动前,没同你提及他的打算吗?” 什么打算? 李桐枝浅睡了一觉,醒来后便不见贺凤影身影。 方?才被带进大皇姐的节奏里?,只顾与大皇姐说话,竟忘了追究他的下落。 听出李昭华话语中一丝不祥的意味,她连忙问起贺凤影去了哪里?。 “他去帮你解决你担忧的战祸了啊。”李昭华莞尔,重新哄着她坐回身边,道:“燕兰王位的两位继承人若是都死了,燕兰内部就该为权力自?行争斗起来了,无暇顾及与大衍的矛盾。” 贺凤影清楚这一点,因?此与身在大衍的枭羽卫们汇合后,便向赵彦要求提供相关?二王子的信息,好计划出一个完美的行刺计划。 搜集信息原本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李昭华比贺凤影与李桐枝更早来到燕兰,计划中同样需要二王子死。 枭羽卫在接到她的吩咐后,已经做完了事先?准备。 从赵彦口中获知贺凤影带着李桐枝来到燕兰国,李昭华与贺凤影见了面,交流一番后便把刺杀任务交给?了他。 李昭华向茫然的李桐枝轻笑?道:“有他作?为执行人,我且能安心推进我的计划了。” “皇姐的计划?” “对啊,我不远千里?来到燕兰,桐枝不会以为我是来观光的吧。” 李昭华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掌中轻捏,道:“等二王子死后,燕兰会内附我大衍,世上将不存燕兰国,而是大衍多出一个燕兰郡。” 顿了顿,又强调道:“以及一位女郡王。不久你应当就能见上她,我听说她当年与你母妃有几分情谊,你要有什么想了解的,等我与她谈完正事,便问问她吧。” 将近晚餐时,李桐枝见到了李昭华口中未来会被成为燕兰郡王的女子——如今燕兰国王的妹妹燕俞。 她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颇为瘦弱,身量也不高?,整个人几乎是被压在黑色的斗篷下。 脱去兜帽后,显露出一张五官清秀的脸,可疲态同样很明显。 因?时常皱眉,她的眉心处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左侧脸颊至唇角处还有一道浅浅的淡粉色疤痕。 如果?不看她炯炯有神的双目,难以从她身上找到与其他麻木的燕兰女人有任何不同点。 燕俞坐定在李昭华与李桐枝的对面,哑声用夹杂了古怪口音的大衍官话道:“我与殿下遣去的人对上暗号,见了面,可他看着实在年少,当真?能刺杀成功吗?” 女子在燕兰的地位低下,即便她身负王族血脉,也是花费大量心血布置,才收买了几位心腹,安插在王宫核心。 能够联络上李昭华,都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如果?不是大王子受怂恿,以私人名义组建使团前往大衍,她的心腹碰巧被选为使团成员的跟班,她怕是只能放弃得到大衍支持,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地发动政变。 而这次可以帮助完成这次刺杀计划的人更是寥寥。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刺杀失败,她多年苦心经营就功亏一篑,无法翻身了。 李昭华将面前的茶盏推给?她,微笑?道:“润润嗓再说话吧。” 温热的茶水熨帖口干舌燥和心烦意乱,燕俞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既然把筹码都押在了李昭华代表的大衍,就该完全托付信任。 毕竟李昭华接受她的内附提议后,肯来到燕兰主持计划,已然表明了诚意。 燕俞的手掌合成拳,轻击在自?己额头?,深深吸了口气,道:“抱歉,事到临头?,我忍不住胡思乱想。” “无妨。”李昭华不甚在意地说:“你别因?年龄看轻他,交他的任务还从没失败过?。” 为了宽慰燕俞的不安,她从只匣子取出支做工精美的武器把玩在手,含笑?说:“况且就算失败我也有预备方?案,我可是带了十?几位配火铳的亲卫一起来的,实在遇到麻烦,暴力解决就是。” 第55章 “火铳?”燕俞咀嚼着陌生的名?词, 不自禁皱起眉。 她未曾听说过这种新颖的武器,不能理解李昭华为什么能有自信仅凭十几人去应对?王宫数百近卫,以暴力平定混乱。 “人数上的差距已经可以用武器抹平了?。”李昭华微抬唇角, 很?有自信地道:“干脆让你?直观瞧瞧火铳的威力吧, 看?过你?就能知道了?。” 毕竟火铳是她投入了?大量金钱, 笼络了许多人才研制出的秘密武器, 属于最后能保障她自己登基为帝的杀手锏。 不到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她并不希望与异母弟弟们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暂时没?有将火铳对?准自己血亲的意思。 因此, 这威力巨大的武器自从研发出来,一直只?应用在试验场上,没?有合适的用武之地。 如果贺凤影失败, 真需要动用火铳也不错,能给她的亲兵们累积些实战经验。 燕俞半信半疑地颔首同意观看?火铳的威力表现, 李昭华便吩咐枭羽卫们做些伪装的准备工作。 因为使用火铳的动静会很?大。 为了?避免冲突,还是尽量别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等待的过程中,她侧目看?向乖乖坐在旁边不发一语的李桐枝。 小姑娘没?心情了?解武器的杀伤力, 也没?专注在听她们谈话。 获知贺凤影肩负刺杀任务进入燕兰王宫, 她难以遏制忧心, 忍不住轻咬住下唇, 手紧紧叩在心口?处,望向窗外出神。 李昭华看?出她是在担忧贺凤影, 手托着?下颌, 辨不出喜怒地说道:“桐枝这么在乎贺凤影,倒叫我为难回去后该怎么论?他的罪罚了?。” 李桐枝闻言愣住了?。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贺凤影回到京都后, 免不了?被论?罪,慌乱地说:“他做错事全都是因为我错信梦中噩兆在先, 皇姐要罚还是罚我吧。” “一码归一码,你?无辜遭人算计,没?什么好罚的,教育几句,下次不再?轻信便是。贺凤影明知后果,还将你?这大衍公主掳掠走,必不能轻易饶过。” “我不是被他掳掠走的,他从使团中救了?我,我是自愿随他走的,皇姐要罚,请罚我同他私奔的错处。” 李昭华听到向来爱羞的她在慌乱下连私奔都讲出来了?,微微扬眉。 眼见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因急迫而浮现出水光,李昭华没?再?继续逗她。 耸耸肩,道:“你?若仍把?他当作驸马看?,那我便只?当这一趟是你?们恋人间的小情趣了?。至于他荒唐撂挑子说不干的罪罚,这回他要是能漂亮完成任务,就将功抵罪,看?着?从轻发落吧。” 李桐枝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位是九公主定下的驸马吗?” 燕俞来之前,就从李昭华遣去寻她的枭羽卫口?中得知了?李桐枝的身份,很?期待见到年少时闺中密友生?育的孩子。 面对?面后,她从小姑娘娇柔的面容上轻易寻到了?故人的熟悉感,几次余光都黏在她身上不肯挪开。 只?是方才与李昭华商讨正?事,不好主动开口?与李桐枝交流。 等到李昭华唤她聊起闲话,燕俞这才忍不住加入到这场对?话中。 李桐枝不太擅长应对?她热情的目光。 虽然皇姐提到她与自己母妃有旧,但她并不知她们往日情谊到底有多深厚,不敢贸然说太多内情。 只?诚实答道:“我将到及笄的年岁,若要嫁人,嫁的只?会是他。” “我知道了?。”燕俞浅勾起唇角,心中暗自打消了?刺杀计划若遇意外情况就牺牲掉贺凤影的主意。 念起与故人过往相处的时光,她露出个忧伤的微笑?:“九公主面上犹存稚气,原来已到快嫁人的年纪了?——你?出落得健康美丽,谨微若能见到你?现在的模样,定然高兴。” 许谨微正?是李桐枝母妃的姓名?。 后宫中鲜少有人直呼她的名?,她似乎也并不喜欢这个寓意谨小慎微的名?字,不曾向女儿提及。 李桐枝还是在她逝去后,从牌位上知晓的。 眨眨眼,小姑娘态度礼貌地轻声问?道:“你?与我母妃的关系很?熟稔吗?” 燕俞“嗯”了?一声,没?有过分宣称她们的友谊有多亲厚,而是陈述道:“我与谨微的情分始于极年幼的时候,许家?花费大心血让家?中庶女得到了?公主伴读的身份。 我高兴多了?一位玩伴,她却少绽笑?颜,总是安静不说话。相处久了?,经我一再?追问?,她才说她看?透了?许家?是要利用透她的价值。 指她为伴读,要么是希望她能搭上大我二十多岁的皇兄,先成为侍妾后为妃,要么是希望借用我与她的情谊,为她许家?兄长尚公主回去。” 往事一幕幕流转脑海,燕俞紧绷的神情有所放松,手指叩在悬系腰间半旧的绣囊上,目中流露出怀念。 她的伴读们都给她绣了?绣囊,这枚出自许谨微之手的原不是她最喜爱的,后来却被她翻找出来,日夜佩戴。 绣囊凸起的纹理因岁月磋磨变得有些毛糙,燕俞在经历沧桑世事后终于通透。 轻捏了?捏自己的鼻脊,她叹道:“明明谨微与我年纪相仿,我却比她幼稚得多。当时被她口?中的利用吓到,竟疏离了?她——其实她不过是告诉了?我实话,其他伴读来到我身边同样各有目的。” 第52节 关系疏远后,许谨微便多是远观她们嬉闹。 偶尔用自备的纸笔作画,画成成品后并不展示给任何人看?。 “我偷看?过她画到一半的画,用色很?美。最后看?到画作,却是在燕兰才子们拿出各自作品品鉴时,她的画加上了?她兄长的名?字和印鉴。” 虽然同许谨微的关系不够亲近,但燕俞并不喜欢看?到自己伴读的作品被他人篡夺了?去。 因此她帮许谨微出头说话,试图证明画作出自许谨微之手。 然而结果并不如她想?象得好,她没?能成功伸张正?义。 燕俞的食指指节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皱眉轻声道:“那次是我第一回真切感受到在燕兰,女子有多被看?不起。” 她的证明毫无作用,她的父皇蔑笑?说大气磅礴的用色和笔触都不可能出自女子之手,若她看?许谨微画过类似画作,也必然是许谨微抄袭兄长。 燕俞多说了?几句,一贯对?她还算宠爱的父皇便觉众目睽睽下被她冒犯了?威严。 厉声斥了?她离开,还念叨她年岁大了?便不如幼时听话懂事,该好好学规矩,以免出嫁到世家?闹笑?话。 “出嫁后我才明白,许家?利用谨微的价值,我的父兄也会利用透我的价值,我女儿的价值。” 燕俞自愧道:“那时谨微已被送往大衍,我每每想?起她的话,才发觉她比我清醒得多。” 第56章 随着燕俞讲述过往相关自己母妃的一切, 李桐枝渐渐放下?了对她的心?防。 身子稍稍前倾向她,潋滟眸光的双目流露出亲近。 李昭华算是现场见识了皇妹的信任是如何轻易交付出去的。 情不自禁暗叹在自己认识的诸多人中,最好哄骗的定属这个年幼的妹妹。 也就是她爱羞, 通常就窝在自己额宫室中, 不与陌生人?接触, 又早早招了贺凤影那恶兽般的守护者在身边, 否则怕是都不知受了多少次骗了。 虽然有自己在场,燕俞多半不敢胡说八道、编造事实, 但说实话并不意?味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真?情实意?。 燕俞能被她选定作?为燕兰未来女郡王, 是因对方已是个合格的政客,而不是她自己口?中那个年少时被人?瞒骗、无知无措的小公主。 或许成功脱离燕兰环境、在大?衍立足的许才人?,的确在一段时间中成为燕俞的心?灵支柱, 足以令她一遍遍在记忆中美化幼时伴读的形象。 可对方若是当真?在意?许才人?,凭多年积攒的实力, 不会连一封信都无法寄往大?衍。 也不会明知侄儿大?王子心?怀鬼胎往大?衍求娶公主和亲却不制止,而是利用使团队伍成功与自己搭上线。 现在表现出的亲善,多半是刻意?而为。 李昭华认可她的手段, 相对的, 不会眼睁睁看她把手段加用在不通政治的皇妹身上, 把皇妹带着搅进深浅不明的燕兰内政里。 轻咳了两声, 李昭华拢住李桐枝的肩,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淡淡同燕俞表态道:“你既然识得我皇妹母妃的画, 不如就帮着把能收集的画作?搜罗起来吧, 之后?我照价支付银钱。” 复杂的人?情纠葛,因她最后?一句话, 重新转变成最单纯的利益交换。 亏欠人?情难还,能用银钱解决的永远是最简单的。 燕俞因她突然打断诉情颇感意?外, 腹中准备好的说辞无法言出,沉默了一会儿。 她本来以为李昭华领着李桐枝与自己会面,就是为了让李桐枝这同时具备两国血脉的公主作?为沟通的桥梁,减少燕兰内附大?衍的矛盾。 这是个好办法,燕俞也愿意?亲近天?真?烂漫的故人?之女。 可惜李昭华现在给?出的态度,否定了她的猜测。 即便她觉得可惜也无用,主动?权自始至终掌握在李昭华手中。 她需要依靠大?衍的支持才能在未来控制和改变燕兰,为避免同盟关系恶化,还是没有表示反对。 燕俞轻轻颔首,收起被回忆勾起的漫散心?绪,退回自己应处的同盟兼下?属位置,重拿捏起较生疏的口?气,承诺道:“好,我会去办。” 平复情绪,燕俞大?概领悟到李昭华点明贺凤影的驸马身份,是要自己提高对贺凤影的重视程度。 于是又转脸向李桐枝道:“我会令我的人?好好配合你的驸马行动?,就算刺杀失败,也能保住他平安从王宫撤离。” 李桐枝没能从她们这寥寥几句对话中听出态度转变的蹊跷来。 她的小脑袋顺从地贴在皇姐的手臂,只听出表面那层是燕俞愿意?帮忙找回母妃从前的画作?,还愿意?看顾贺凤影的安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欢喜地道了谢。 枭羽卫此时叩门来报,说准备工作?完成了,室内三人?的闲聊便到此为止。 李昭华放开拥着皇妹的手,请燕俞先去院子中等待。 然后?她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弹丸装配进火铳,一边听皇妹用清越的嗓音快活念着母妃的故人?是个多好的人?。 “什么?都无需做,向你许诺几句话就能是好人?了?” 李昭华听得忍俊不禁,用指腹点在小姑娘白嫩的额心?,轻嗔道:“当真?是个笨蛋,怪不得会被几个诡异的梦蒙骗,怕是有点心?机的都能哄了你上当。” 李桐枝懵然捂着自己被点出红印的前额,缓缓眨眼,不太确定地问:“她是骗我的坏人?吗?” “有我在,骗你不至于——她也说不上是坏人?,但没你念叨得那么?好。” 人?的性情大?多数时候都在好坏之间摇摆不定,如同黑与白之间存在过渡的灰色地带一般。 只是这种说法把李桐枝弄糊涂了。 她思索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蹭坐到皇姐身边,乖巧地点头承认自己的笨:“我不如皇姐和凤影有主意?,我都听你们的。” 尽量不去质疑聪明人?的决定就是她最聪明的做法。 比如皇姐设计的刺杀计划,她虽然仍然无法认同剥夺人?的性命,但皇姐既然说这能阻止战事,让燕兰内附,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不该去否定皇姐的计划。 又比如她之前没有深想的枭羽卫残忍手段,如果执行者是贺凤影,她会收拾起自己对受刑人?多余的怜悯,因为她相信贺凤影不会残害无辜。 “行,愿意?乖乖听话,笨笨的也没关系。”李昭华装配好特制的火铳,戴上有一定防护和隔热功能的皮手套:“走吧,带你瞧瞧威力。” 院内,枭羽卫不仅给?摆设好的木人?套上了燕兰军中使用的藤甲,还另外在内部加了层金属内甲。 李桐枝认识的赵彦则在院落外用手摇着一个爆米花用的黑色机器。 望见她们出来,他加快了手上动?作?,向李昭华点头示意?都准备好了。 “声音有些炸,桐枝退到后?面把耳朵捂上吧。”李昭华叮嘱了她一声。 小姑娘依言走到房柱旁,捂住双耳。 伴随两声重合的巨响,火铳和爆米花机都冒出白烟,熟米的甜香漫开,院内正中木人?身穿的甲胄破开了一个比弹丸直径更?大?些的洞。 李桐枝还是被吓了一跳,取了赵彦捧来让她尝尝的爆米花,咀嚼出丝丝甜味,急促的心?跳渐渐恢复如常。 李昭华则把手中热度未褪的火铳放到一旁,领着燕俞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成果。 实木木人?的坚硬程度比人?体更?甚,经?两层甲胄缓冲,竟然扛住了铁质弹丸在火药作?用下?的冲击力。 木人?没有被完全穿透,弹丸深深内陷在破开的口?子里。 但这已经?足够惊人?了。 代入到面对火铳的是人?,无论被弹丸打中哪里,约莫都会瞬间失去战斗力,落入濒死的地步。 对比同样是远程武器的箭矢除非命中防护不足的面门或咽喉才能杀人?,火铳的优势无需用言语来形容。 “一柄火铳可以六连发,然后?填弹下?一轮。就是火铳过热有炸膛的风险,我不希望损失下?属,一般只允他们射六发一轮。” 李昭华不吝讲述实情,向瞠目结舌的燕俞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我带来的十几人?瞬间便能杀伤百人?,剩下?被吓破胆的卫兵,我的亲卫用腰刀就能解决。” 第57章 身在燕兰王宫的贺凤影其实无需多少协助。 他一开始吩咐枭羽卫们搜罗消息, 也只是?为了确定自己需要杀死的燕兰二王子长相?,然后寻一个简单的办法进入王宫。 至于如何完成刺杀计划,如何在成功后全身而退, 他次日被宫人领着在王宫中转了一圈, 就规划好了全部。 贺凤影记挂着李桐枝, 虽然心知有长公主照看她, 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但他们到底身处异乡, 心?无?归处, 他不准备与她分离太久。 况且他擅长杀人,并不擅长一直长时间的伪装。 当下以普通宫人聋哑亲眷的身份进入王宫,即便刻意用烟灰掩盖了过太招眼的面容, 养成习惯了的站姿、坐姿之类的动作也还是?会?显出他的不凡和贵气。 一不留心?,就有泄露秘密的可能。 越是?拖延, 越容易出变故。 因此当燕俞的下属用蹩脚的大衍话叮嘱他在王宫低调生?活的各项繁琐事项时,贺凤影没记,而是?打断问道:“二王子现在就在王宫是?吗?” 宫人并非二王子近侍, 不能知二王子实时动向, 谨慎地回答说:“近日未听说王室有什么需要外出的大型活动, 二王子的私人行?程我说不准。” 贺凤影颔首, 把私自携入王宫的匕首系好在腰间,套上外褂便要自行?去看。 宫人惊了一惊, 连忙拦住问他要往哪里闲逛。 “去二王子的住处, 他在就杀了他,他不在就等他回来?再杀了他。”考虑到对方也算帮助自己进了宫, 贺凤影耐着性子冷淡作答。 “不行?,怎么可以这么突然!”宫人准备等待燕俞下令再行?动, 未料到贺凤影并不是?听令行?事的。 他习惯了当发号施令的上位者,不免因这刺耳的否定声皱起眉,微微低眸看去。 幽深墨瞳中如冰锥般的杀意刺入宫人双眼,把宫人试图劝阻的话尽数瓦解,瞬间哑了声,身体僵在原地。 贺凤影收回目光,念及长公主与燕俞的同盟关系,嘱咐了一句让他现在寻借口离宫,以免二王子死后查到自己,连带帮自己进宫的这个下属一起被?清算。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回过神的宫人才想起自己忘记告诉他,燕俞的女儿现在正被?二王子软禁在住处,连忙拔腿追出。 可惜贺凤影已不见踪影。 怕引来?其他人注意,宫人不敢在宫中胡乱寻找,只得一边心?中默默祈祷贺凤影的胡来?不要害了自家主子的女儿,一边依照贺凤影的叮嘱,收拾起自己的物什准备出宫。 至少提前去通知燕俞一声,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也能有个弥补的余地。 贺凤影没花费多长时间就寻到二王子的住处,在墙边一跃,身形隐藏在他一早就看好了的树冠中。 二王子自从大王子的死讯传回,认定自己是?唯一继承人,就毫无?顾忌地与夷昌人来?往频繁。 为他看守住处的,除去燕兰王宫本身配备的侍卫,还有四个体态壮硕、身穿一身皮草,佩戴骨制饰品的夷昌男人。 他们随便倚靠着柱子站立,怀中抱着做工粗糙却杀伤力惊人的重斧,用纸卷了不知名的草叶末,点燃叼在嘴里,不时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略微发黄的牙。 第53节 贺凤影听不懂燕兰语,也听不懂夷昌语,不过从他们松垮无?备的站姿和交谈状态,能判断他们侍奉的二王子不在宫室内。 那么那间紧闭门户、由多名侍卫把守的房间里会?是?什么人? 观察到有侍女端着茶水进出,他觉出里面应当不是?简单的囚犯,便稍稍调整位置和角度自门扉开启的缝隙窥探屋内。 仅一个年少的女子在屋中。 现在燕兰国内,能让二王子稍稍忌惮的,应该仅剩下尝试参与政治活动多年具备一定影响力,最终联系上长公主同盟的燕俞了吧。 贺凤影虚眯起眼,回忆起与李昭华谈话时,对方似乎有聊到燕俞唯一的女儿是?她的软肋,怀疑被?看管的很?大可能就是?燕俞的女儿。 然而他还没有好心?到在完成刺杀目的之前,轻举妄动去救援一个陌生?人。 想来?有燕俞的公主身份摆在那里,除非他刺杀未遂还暴露出主导杀人的是?燕俞,否则屋内的囚徒不太可能有性命之危。 因此他依然藏身树冠,静候二王子。 约莫一个时辰后,夕阳映红半边天,有宫人提前归来?宫殿,传了众多原本侍候在宫室内的宫女们出来?,伏身于地,列在两侧等候。 贺凤影之前被?领着见过一次这浮夸的排场了,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目标的归来?,握紧了匕首柄,轻巧落地。 最先迎上前的自然是?四个不遵王宫规矩的夷昌人,七嘴八舌说了长串的话,意思大概是?二王子不该撇下他们,独自离宫。 被?当面顶撞,二王子立刻垮下脸,目露不耐。 他虽然倾向于夷昌,但主要是?希望借夷昌的势,在自己登临王位后摆脱附庸大衍的处境,真正完全决定燕兰一切事务。 一旦成功,他就准备拿出大义灭亲的态度,向燕兰民众宣称他一心?只有燕兰,与母族夷昌决裂。 有这种计较,他自然不愿意让他们掺和到自己所有事里来?。 不过现在还是?得虚与委蛇地应付。 二王子烦躁地解释了几句,四个夷昌人仍然不依不饶地要他保证下次会?带他们一起。 周遭宫人怕触怒夷昌人,白挨一顿打,不敢置喙参与进来?,皆静若寒蝉。 贺凤影看中这个时机,神态自若地低头走上前,仿佛要向二王子汇报什么事儿般。 二王子见他自宫室方向来?,以为是?宫中哪个机灵的,知道体贴为自己解围,表情稍稍松缓。 借故摆手让夷昌人退开,他刚要开口说话,便觉心?尖一凉,旋即是?剧痛袭来?,将?冲出嗓子的痛呼和求助声因太阳穴被?利刃贯穿哑在了咽喉。 贺凤影在他致命处落下的两击,电光火石间便完成,冷静掷下一枚李昭华交他用于脱身的烟雾弹。 神情顿了一瞬,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立刻离开,最后还是?趁阻碍视线的白雾未散尽,踏着宫人们的尖叫声走向先前由侍卫把守的门户。 门口的侍卫还在用他听不懂的燕兰语哇哇直叫着有刺客,他无?意再担不必要的杀孽,只手刃劈晕了他们,卸去门上挂锁,打开了门。 贺凤影考虑到燕俞学?会?了讲大衍语,想来?她的女儿应当也能听懂,所以准备提醒她一声离开。 谁知,因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身后烟雾中的敌人会?不会?闻动静寻来?,竟被?事先埋伏在屋内的岳珊兜脸撒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 由于没有防备,他在反应过来?要闭气前,已经吸入了不少,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岳珊果然能听懂大衍语。 她试图趁乱逃跑的脚步顿住,正犹疑他是?不是?自己母亲遣来?援救自己的帮手,就被?粗鲁揪着衣领子直接拎了起来?。 贺凤影察觉胸腔中情感难以克制,耳鸣声渐渐尖锐,皱紧眉忍着诸多不适,严声质问道:“你?撒的什么药?” 可惜岳珊虽然能听懂,但是?大衍语说得不够流利,当下的场合和时机也不适合慢慢交流。 一旦外面的烟雾散去,怕是?就要被?围堵来?的宫人和夷昌人抓住。 贺凤影只得用匕首在手臂拉了一道深刻的伤口,借阵阵疼痛遏制药粉引起的不良反应。 然后把仍然挣扎问话确认他身份的岳珊打晕,提溜在手里,迅速借早看好的退路撤离王宫。 能从烟雾中寻迹追在后的追兵看漫看开车呜呜视频在企鹅君羊八六艺奇奇散散零四寥寥,只是?等他把人都摆平,回到棺材铺据点时,不适感已经难以克制。 他烦躁地把岳珊推向了柜台后站着的赵彦,坐到桌边,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剧烈的心?跳声和耳鸣声稍有舒缓,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吩咐赵彦道:“把她弄醒,问清楚她给我撒什么药,解药在哪。” 赵彦一脸懵然,低头打量向岳珊,从岳珊的年纪和衣衫上配饰的大量银件猜测着问:“这是?那个燕兰公主被?软禁的女儿?” “嗯。”贺凤影轻磨着后槽牙,心?中控制不住翻腾的念头是?不管岳珊的身份,逼供出解药。 然而他惦念着李桐枝在,不能弄出什么血腥情景吓着她,只好把暴戾的念头碾碎,品着口中腮肉被?咬破而漫出的血腥味。 “怎么了这是??” 听到动静的李昭华从后院信步走出,李桐枝亦步亦趋在皇姐身后。 望见贺凤影被?血浸透了的衣袖,小姑娘顿时潮红双目,快步迎向他,颤声道:“凤影,你?流了好多血,你?让我看看……” “别过来?。”贺凤影不能确定那药粉都有什么功效,忧心?自己受影响不知轻重弄伤她,连忙向后退与她拉开距离。 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出的声响很?大。 李桐枝睫羽被?泪珠压低,却还是?依他所说,乖乖止住脚步。 李昭华听赵彦说起贺凤影方才的命令,大概猜到贺凤影这是?不慎被?岳珊算计了。 以浓香刺激岳珊醒来?,赵彦用燕兰语问清楚药粉效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些烦恼,道:“指挥使?,嗅闻只有轻微致幻的效果,不良反应都没有后遗症,但也没有解药,得靠你?忍上一整夜,到明日就能好。” 仅仅一夜,贺凤影并不是?不能忍,把他往房子关住就好了。 可麻烦的地方在于李桐枝不希望他独自受苦,想要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以贺凤影现在的心?情,不太说得出什么婉转劝慰她的话,只能把目光投向李昭华,指望李昭华将?小姑娘劝住。 然而李昭华垂眸看了看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小姑娘,听她糯糯哭腔请求自己要陪贺凤影一起,微微扬眉,道了好。 “长公主!”贺凤影难以抑制目露凶色。 不能凶自己娇怯的心?上人,心?中的烦躁便尽数迁怒到了秉持看戏心?态的长公主身上。 李昭华平静地耸耸肩,道:“知道你?怕伤到桐枝——赵彦,去库房里给你?们指挥使?找条结实的绳子来?——你?知道什么结,你?自己都解脱不了吧,你?拿绳子给自己绑起来?就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要不然你?自己把桐枝赶走,反正我是?不想拒绝可爱皇妹的撒娇,要当坏人你?自己当。” 贺凤影抬眸看向李桐枝的双目,正撞进一湾澜澜琥珀棕的潭水中,说不出话来?。 仅剩的清醒意识到李昭华这是?借机暗罚自己弃官职又拐皇妹的错处,贺凤影知道不能指望她帮自己把李桐枝拦住了,只好放弃地同意。 第58章 李昭华提议贺凤影绑缚起他自己, 却?不许拿回绳子的赵彦上前帮忙。 赵彦攥着绳子,瞧瞧自己顶头上司,又?瞧瞧长公主, 左右为?难。 李昭华淡淡警告道:“虽说没正式剥夺他指挥使?的官衔, 但说不干了的人可?是他本人, 他现在还是不是你们指挥使?, 全由我说了算。” 已经坐定榻上的贺凤影没说话。 他努力在脑海一片嘈杂嗡嗡声中,抽丝剥茧般寻觅到清醒的一端, 平复纷乱心绪, 伸手?示意赵彦把绳子拿来,解了这可?怜下属的为?难。 终归还没到彻底丧失理智的地步,贺凤影无所谓地屈指系了几个绳扣。 他正要拉住抽绳收紧在手?腕, 抱着药箱的李桐枝碎步自?外踏入屋中。 望见他要直接把受伤的手?绑起来,她?连忙开口唤止他的动作, 加快脚步小跑上前,捏住绳结跟他讲道理:“绑在伤口上,伤势会恶化的, 不能?绑。” 贺凤影当下控制不住力道, 使?不上巧劲, 不敢与她?争抢, 只好放开手?。 他清楚自?己用匕首在手?臂划得多?深,不希望她?看到可?怖的伤口, 合了合目忍住目眩感, 好声好气地哄她?说:“皮肉伤而已,不需要上药, 桐枝陪我说说话就好。” 然而即便他没与李桐枝拉扯绳子,她?娇嫩的手?掌摩擦着绳子上粗糙的纹理, 也还是红了一片。 甚至有?根尖锐的草刺断扎在了她?掌心肉里,疼痒得她?小小吸了口气,雾蒙双眼。 方才还毫不在意自?己伤得如何的贺凤影顿时提起心,要帮她?看看是不是扎出了血。 幸而没有?破皮流血,仅是扎出个小红点。 小姑娘生闷气地“哼”了一声,把手?收回来,自?行将那小小的草刺挑掉了:“你知道担心我,却?不许我担心你——你衣袖都被血浸透了,还骗我说没事?。” 李昭华观他们的相处模式,彻底放下心来。 她?唇角含笑,仿佛无意地拱火道:“未必是骗桐枝你,而是若无其事?惯了。我们这位指挥使?素来仗着体质好、忍耐力强不把伤痛当回事?,从前因任务受伤,只有?被伤到需卧床静养时,才没办法地与你告一声病呢。” 语罢,她?不再打扰两人的相处和交流,领着赵彦施施然离开,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 李桐枝眼神放空,记起过往每每贺凤影告知她?生病,都会拿怕传染给她?当理由,不允她?报皇后出宫探望。 此刻才恍悟真相原来是贺凤影因着枭羽卫的任务,时不时就会受伤。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眼眶。 她?不生他的气了,而是内疚于自?己对他的关心不够。 因此会在青梅竹马的多?年相处中,一直愚笨地没有?怀疑过他的隐藏身份和他的危险经历。 “别自?责,要怪只能?怪我故意隐瞒你。”贺凤影思?维因药物关系变得迟钝,难以立刻想出其他宽慰的话语。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几乎如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心。 吸了口气,贺凤影只好略生硬地续上她?先?前的言语,装作伤口疼的模样,转移话题以改换她?的心情?:“桐枝不是要给我上药吗?” 他的体质特殊,本就对疼痛不敏感,在药物作用下难以把控力气,扯动衣袖的动作过于粗鲁。 止住血的伤口因未及时处理,有?一部分与布料黏结在一起,现在被他再度撕裂,当即渗出血来。 映入眼中的惨状骇了小姑娘一跳,顾不得自?怨自?艾地伤心了。 她?慌忙抱来先?前遭他拒绝而撂放在一旁的药箱,取出棉球,沾水后小心翼翼地擦净伤口附近的血污,然后手?有?些颤抖地撒上药粉,微嘟起唇为?他吹了吹。 近在咫尺的距离足以令贺凤影看清她?浓密睫羽每一次颤抖,以及形状姣好的淡粉色唇瓣泛起的水色。 思?绪不受他控制地发散开,他回忆起她?的吻轻轻落在脸颊的感触,如同幼雀新生的绒羽般柔软,如同暮春时节的暖阳般融融。 贺凤影看到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漾开醉人的涟漪,清灵的嗓音娇娇问:“你希望我吻你吗?” 他下意识点了头,却?没能?如愿得到献吻。 恍惚一瞬后凝神,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陷入到药物致幻的镜花水月中。 现实中的李桐枝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专注地垂眸,用绷带包扎他手?臂上并不算严重的伤口。 贺凤影的心仿佛自?高处坠下,久久不能?落地,没有?着力点。 第54节 被幻象勾起的贪念没能?在现实得到满足,化作浓烈的不安全感——他对她?不设心防,在药效作用下约莫不太能?分清真与幻。 说不定她?其实都不在这间房间里,只是他希望身边有?她?的陪伴,所以幻想出她?的身影。 脑海中回荡他自?己的声音,不停叫嚣着催促他把恋人紧紧拥入怀中,证实她?是真实的存在。 他当下的状态自?制力很弱,受心念蛊惑,微微抬起了手?臂。 小姑娘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包扎没轻重地弄疼了他,连忙道歉,保证之后会更轻一些。 贺凤影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念头,仅是微微倾身更靠近她?,嗅到了她?发上淡淡馨香,心底的烦躁感终于得以平复。 李桐枝认认真真把绷带绑成蝴蝶结,打量着应当轻易不会出现感染的情?况了,松了口气。 她?把琐碎的物件重新收拾回药箱里,再回身就看到正坐在榻上的贺凤影已经收紧绳扣的抽绳,自?缚了手?脚。 李桐枝坐到他身边瞧了瞧,发现是自?己不认识也不会解的绳结,叹息一声:“皇姐说绑你是寻法子故意罚你呢,她?现在不在,只有?我们俩,你还受着伤,没必要绑着自?己,我去找人给你解开吧。” 贺凤影却?坚持要绑着。 他当然比李桐枝更知道长公主是在使?坏。 可?他都产生幻听?与幻视了,不敢托大?会不会意外伤害到她?。 不过总算顾虑到有?她?看着,绑绳子时特意避开了层层绷带缠绕的受伤部位。 李桐枝没法说服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起皇姐之前谈话时不肯轻易饶过他的态度,紧捏住自?己的衣角,问:“凤影,你还愿意回京做我的驸马吗?” 她?为?了开脱他的罪过,同大?皇姐求情?说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回去后大?皇姐多?半会否掉帮自?己拟的退婚文书,与皇后娘娘知会一声仍定他是自?己的驸马。 然而仔细想想,之前退婚是她?要退的,现在她?没有?询问贺凤影,就擅自?要否掉退婚,实在太反复无常了。 她?能?感受到贺凤影待她?仍然有?感情?,愿意与她?旅程相伴,但在经历她?的反复态度后,未必还愿意做受婚约规矩限制的驸马。 要是他不愿意——李桐枝想,或许她?该好好把心里话书写给两位皇姐、父皇和皇后娘娘,然后和他悄悄从回京途中溜走。 李桐枝做好了心理准备,紧张地等待着贺凤影的答复,可?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等到他开口。 这种沉默的态度不太好猜,小姑娘抿抿唇,干脆把自?己想好的选项也一起提供给他,凝视着他的双眼,道:“如果?你不愿意当驸马,我可?以不当公主。” 贺凤影表情?空白了一会儿,见她?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意识到她?的询问或许并不是自?己的幻觉,瞳孔放大?:“桐枝,是你在问我?” “对,之前和你退婚是因为?……” 她?知道了真相,不再顾虑不肯向他说明理由。 正准备把大?皇姐告知有?人在自?己梦中搞鬼的事?儿说出来,就被贺凤影中断:“桐枝,你等我明日清醒了再告诉我,我现在分不清,你说的话像是我的妄想。” 他希望听?到的是真实——如果?是妄想,他想要在致幻药效消退前,都相信她?回心转意了。 李桐枝并不能?理解致幻药物的药效,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但还是乖乖点了头。 见贺凤影手?脚都被绑着的正坐姿势实在不舒适,她?想了想自?己能?怎么帮他,犹豫地提议道:“凤影,你要不然枕在我的膝上来同我说话吧。” 第59章 贺凤影还未正式成为指挥使前, 在外行走拿人,总有穷途末路之徒试图讨好他来博一条生路。 金银财帛、古董字画、娇媚美?人,各式各样在世人口中可称为诱惑的东西堆积, 都换不来他一眼。 能被认可成为指挥使, 自然有他心性坚定的原因在。 然而心性坚定的贺凤影现在由于?李桐枝轻飘飘一句话就几乎丢盔卸甲。 第一次了解到旁人因诱惑动摇, 是多煎熬的滋味。 小姑娘的目光澄澈透亮, 显然是真的关心他被绑缚一整晚会捱不住难受,想?着让他枕在自?己?膝上, 躺下来聊天会好过一些?。 可她根本意?识不到, 她的提议对于?罹患幻听与幻视的贺凤影来说是一场严重的考验。 他心知肚明?这会是把清醒消磨殆尽的陷阱,却难以拒绝,喉结微动, 内心挣扎一番还是艰声应了好。 李桐枝对他内心的复杂一无所觉,端正地并膝坐好, 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他躺下。 贺凤影怕压疼了她,也不敢过分放纵自?己?的贪欲, 深吸了一口气后, 绷直唇线, 以手肘支撑着身体, 克制地慢慢靠倒。 李桐枝静静等?了一会儿,可膝上迟迟没有感受到任何重量。 仔细一看, 才发现他腰背其实还半悬空没有落下。 她好笑地搂住他的脖颈, 像安慰自?己?的小猫咪一样,用面颊蹭了蹭他的前额:“你不舒服的话, 我可以帮你按按穴位。我从前难受的时候,枕琴就会帮我按, 我学了一点,应该有用。” 如果是她可爱的小猫咪,不必顾忌软乎乎的肉垫伤害到她,只需要享受她的亲昵。 然而贺凤影更近似拥有利爪与獠牙的野兽。 枕在李桐枝这一路勉强养出些?微丰盈的大腿上,清淡的皂角香混合她用惯的熏香萦绕鼻息间,如同?一双无形撩拨他心弦的手,奏鸣靡靡诱惑之音。 药性?模糊他的意?志,以至于?他不太能分辨此时感受到的饥饿感是否来自?于?真实,只清楚自?己?心爱的恋人是唯一可以慰藉空虚的良药。 贺凤影胡思乱想?着,如果自?己?尝试收起利爪与獠牙,不让她疼,可不可以囫囵将面前全然不设防的小姑娘吞下去?。 ——再也不让外人能够觊觎、伤害她。 李桐枝的双手拇指轻揉在他的太阳穴,问道:“这个力道可以吗?” 贺凤影“嗯”了一声,精神从幻象的云端重新坠回?真实,察觉到自?己?大约必须得?专注讲些?话来稳定状态,否则思维又会涣散到不知哪儿去?。 而这种不太能思考的情况下,他能说的只有实话。 凝视着小姑娘尖尖小小的流畅下颌线,贺凤影低声交代说:“我考虑过把你关起来。” 得?知李桐枝要跟随燕兰使团前往燕兰的那一夜,他彻夜无眠,对试图哄骗她的异国人愤恨难平,又兼有恋人欲远离自?己?的无尽悲痛。 他不是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的软弱之徒,受复杂的负面情绪刺激,他当夜做了很多计划。 囚禁是其中之一。 按压在他太阳穴的青葱手指顿住,似是很意?外相处气氛正融洽的时候,他会忽然说起这样一个话题。 不过李桐枝的脾气好,贺凤影既然想?谈这件事?,她就顺着问道:“你想?将我关到哪里?去??” 联想?到他枭羽卫身份最相关的牢狱,她秀眉蹙起,有点惊惶地放下手,不太敢相信地问:“难道你那时候生气到要关我进诏狱吗?” 贺凤影被回?忆勾起的阴晦心情无声无息湮灭在她天真的问话里?,轻抬唇角笑道:“诏狱污秽,怎堪配桐枝。我在京中早置有私宅,高墙深院,门户一经落锁,你便?出不去?,见不上外人,起不了他念了。” 小姑娘只因回?想?起相关诏狱的血腥传闻心怵,没怎么害怕他口中的囚禁。 说是囚禁,至多也不过是他要两?人独处罢了。 她本就不爱外出与人交际,如何会惧这个。 她重新抬手替他按压起穴道,怀着些?许好奇心,眨眨眼问:“那你为什么没继续囚禁计划呢,因为行不通?” 不是行不通。 虽然将她关起来,名义上不好听,但皇上与长公主等?都了解他的秉性?,并不会真的伤害她。 如果他们知晓李桐枝差点傻乎乎地被燕兰使团用和亲借口哄骗走,大约在事?端解决前,宁可默许贺凤影将这个笨蛋暂时圈起来清醒清醒。 然而贺凤影自?己?放弃了。 他还是舍不得?把她关起来。 守着她长大,希望她成为自?己?的妻子,是等?待着名正言顺领她赏看世间美?好的一切,而不是把她囚入牢笼中,如同?花朵离了土壤般一日日衰败。 哪怕是在盛怒中,想?象到她婆娑泪眼中有可能出现对自?己?的恐惧,他还是抓住残余不多的清醒,放弃了囚禁这个无法解决问题的选择。 既然爱小姑娘的天真烂漫,就更得?在两?人关系中作为成熟冷静的那一方。 她想?要前往燕兰,那么就带她去?燕兰,在漫长旅途中慢慢挽回?她的心。 贺凤影诚实吐露心路历程,忍不住使巧劲脱出绳索束缚,轻鞠起她鬓角垂落下的一缕青丝,言语不自?觉泄露面对幻真交杂的一丝不安,皱眉确认道:“我成功挽回?你的心了吗?” 在他进宫完成刺杀前,与恋人之间都还存在一层无法言明?的隔阂,仅仅时隔一日,他们竟像恢复一切未发生时的亲密无间。 他怀疑自?己?被幻觉障住,又期待所见所听所感都是真实。 李桐枝不介意?他动过囚禁的念头,可听到他没有任何矫揉修辞的叙述放弃这个念头的缘由,还是悄悄湿红眼眶。 真诚的爱意?与尊重比起任何甜言蜜语来得?都更动人心魄,她有些?哽咽含糊地说:“我倾心的一直都是你,没有改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贺凤影瞳色深邃,被一句话搅动如幽暗海潮,彻底遏制不住冲动。 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李桐枝被按住肩,一个晃神,转瞬就被他拢在手臂与柔软的榻面之间,芳兰吐息皆遭索去?。 唇齿被他气势汹汹破开,仿佛要被大型野兽吞食的错觉令她后知后觉地感到慌张,卷缩起小舌试图避一避,却根本抵不住捕食者的强势。 紊乱的呼吸逼出她眼尾淡淡湿润的胭脂色,舌尖也发麻得?厉害,可认清亲吻自?己?的是谁,还是放弃本就没什么作用的逃避,容着他动作。 贺凤影在被放纵的甜蜜中反倒拾回?理智,温柔松开她,下颌轻落在她的肩窝,叹息道:“不要引诱我,我对你没有抵抗力。” 破落的燕兰国,不够清醒的自?己?,他可不希望他们的回?忆相关上这些?不够美?好的词汇。 李桐枝的雪腮漫开红霞,也没有预想?到自?己?一句简单的心意?表白会催化他的冲动。 她眸光盈动,还想?说些?什么来摆脱引诱的罪名,双眼就被他手掌覆住:“现在什么都不准说,桐枝,煽动我的话都等?我明?天摆脱药效再说。” 李桐枝抿起胀热的唇,还没能摆脱突如其来的拥吻余韵,羞愤地想?,那她什么都不要说了。 现在不说,明?天也不说。 贺凤影窥破她的想?法,放柔声音,请求道:“桐枝,今夜说过的话,明?天也同?我再说一遍吧。” 小姑娘便?又心怜他对两?人感情的不确信,软下心肠,轻轻回?拥住他,改变主意?应下他的话。 他们已经因为旁人诡计误会了这些?时月,不应再耽误和好了。 他想?要听自?己?的心里?话,她以后都诚实说给他听。 第60章 李桐枝这一夜睡得很香, 直到天?光大亮时,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如合目时一般躺在榻上?, 而是睡在贺凤影平日休息的床上。 贺凤影习惯了?睡在稍硬的床面?, 木床原本只铺有一层薄薄的褥子。 可身娇体贵的小姑娘一定会被硌疼, 睡得腰酸背痛。 因此除去给她盖在身上?的锦被外, 室内其他被褥都被他搜罗着垫在床铺。 第55节 夜里他们交谈坐卧的榻上?空荡荡,裸露出最底层的木板。 那贺凤影昨夜是睡在哪儿的呢? 床的大小不?像能挤下他们两个人, 榻不?也合适睡。 李桐枝看向?挪到床边放置的高背木椅。 椅背挂着件勉强能够蔽夜间寒气的狐毛大氅, 旁边小桌几台面?的白?瓷茶盏中还余有?一点冷茶——难道贺凤影就在床边坐了?一整夜吗? 李桐枝蹙眉坐起身,套上?外衣,想要找到贺凤影问一问他是不?是根本没有?睡。 明明还受着伤, 不?肯好好休息,怎么可能养好呢, 要是落下病根,日后就后悔莫及了?。 然而环顾房间一圈,未见到少年郎的身影, 却?是从窗户缝隙隐约听到院内传来说话声。 她伸手半推开窗, 向?外望去, 看到贺凤影正神色阴沉地与?大皇姐交谈。 不?知?他们谈的是什么内容, 竟引得他周身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哪怕并非他杀意针对的对象, 都会忍不?住心中发怵。 无怪与?李昭华同行的赵彦缩到了?墙根站着, 尽量降低存在感。 原来贺凤影摆脱药效,恢复清醒, 立刻想到李桐枝之所?以?时隔一日愿意敞开心扉,多半是因为见到李昭华后, 从李昭华口中获知?了?她所?恐惧之事?的真相。 因此凝视小姑娘恬静的睡颜至破晓时分?,他往李昭华的去处走了?一趟,留言邀约相见一面?。 李昭华晨起洗漱完,施施然来到他的居所?,没有?隐瞒地讲明了?李霜白?拿住顾闻溪的来龙去脉。 她依然没想起顾闻溪的名字,可提到是从顾侍郎家中逮出的人,贺凤影瞬间便记起曾在菩提寺见过一面?的鬼祟女子:“是她?” 他对顾闻溪不?够上?心,小瞧了?她,想当然地认定她不?过是个剑术不?入流的心机蠢货,图谋的至多是哄骗李桐枝为友,借九公主的名头进入贵女圈。 那阵忙于为李桐枝寻医问药,又得完成李昭华交他去杀淮西王的任务,懒于管顾侍郎的家事?,没有?深查顾闻溪身上?的蹊跷,警告一番便罢了?。 没想到竟让真凶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贺凤影心中愤恨愈深,随着手紧握成拳,骨头一阵咯吱响,问:“人还活着吗?” 李昭华双手环胸站立,随意点点头:“应该吧,没有?彻查清楚她暗害桐枝的办法之前,霜白?不?是冲动杀人的性子。况且你才是精于讯问的人,也需得给桐枝一个交代?,霜白?多半留着犯人性命,等你与?桐枝回去呢。” 她其实对顾闻溪没有?亲身接触到李桐枝却?能搅进梦中作乱的办法怀有?几分?浅薄的兴趣,但联想到受害人是自己天?真可怜的小妹妹,就熄了?保下顾闻溪的想法。 苗疆蛊术,南蛮巫媚,她早知?世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最后只有?能直接装配成为战力的火器得了?她的青睐。 顾闻溪既然被轻易抓进牢里,就不?配她施舍一顾。 李昭华的视线从贺凤影身上?游离开,发现了?从窗户探出小脑袋的小姑娘,唇角微微上?提,笑道:“这是谁养的小懒猫,竟睡到日上?三竿。” “皇姐不?会是特意来和凤影取笑我的吧。” 李桐枝未听清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只听到他们提及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润起红霞。 这一路旅程中,贺凤影常常领她观夜景星辰皎月,直到夤夜不?眠,又纵她睡到自然醒,把她的作息养成了?晚睡晚起。 昨夜放下对贺凤影入宫行刺的担忧,坦率说开两人的心结,确认他们的感情依旧,她心弦彻底松缓,便不?小心睡过了?。 “没有?,只是说到你们该收拾准备返京了?。” 李昭华话音落下,就见李桐枝蹙起一弯秀眉,踟蹰问道:“就要回去了?吗?” “怎么了?,你难不?成还舍不?得这穷乡僻壤?” 李桐枝轻轻摇头。 并不?是舍不?得燕兰,而是念及要再见京中的故人们,胆怯去面?对。 毕竟她先是不?管不?顾央着皇姐退了?自己的婚约,后是差点跟随燕兰使团不?明不?白?地和亲。 当时被噩梦折磨得心力交瘁,难以?代?入到自己亲人和朋友的立场去思考,现在仔细想想,她真的闹出了?很大的麻烦,都依靠大皇姐来替她收拾烂摊子。 小姑娘垂下睫羽,掩住目中的愧疚与?忐忑,嗫嚅着低声同大皇姐道歉。 她语焉不?详,李昭华却?很快懂了?她是为什么道歉,慢慢收起面?上?的笑。 无奈地叹了?声气,李昭华缓行至窗前,拢了?拢她稍散开的外衣领口,道:“见你第一日我不?就与?你谈过了?,别怕,知?道你是被算计受了?骗,爱你的人都只会心疼你,没谁会责怪你,至于那些?个闲言碎语爱嚼舌根的,你就支着贺凤影令他们闭嘴,当是我给你的权。” “我做错了?事?儿,旁人说一说也是应该……”李桐枝不?比皇姐霸道,没觉得应当限制他人言语的自由。 李昭华并不?与?小姑娘争,递去个眼神给贺凤影,对方点头示意无需她过多叮嘱。 即便无她说,脾气不?算好的枭羽卫指挥使也不?会坐视心心念念的恋人被闲人议论不?管。 揉揉皇妹的小脑袋,李昭华重扬起笑说:“回京去吧,旁人不?谈,霜白?几次向?我提起你的侍女抱着猫儿央问你的下落,你总得与?贺凤影好生回去安她们的心。” 李桐枝觉皇姐说得有?理,懵懂将心中不?安收拾起,颔首应下,问:“皇姐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吗?” “嗯,我晚些?走。” 虽然燕兰二王子已死,但李昭华还需要在燕兰留些?时日,以?血腥手段支持身为女子的燕俞成为燕兰的王,继而推行燕兰内附大衍的政策。 场面?一定不?好看,若把李桐枝吓到害怕起自己就不?好了?,她还是喜欢皇妹孺慕亲近自己的态度。 催促李桐枝快些?离开燕兰,也是有?这重考虑在。 抬手捏了?捏小姑娘娇嫩的脸颊,李昭华戏谑道:“总归我是会回京过年的,只是在我回去前,你与?贺凤影都恢复不?了?婚约,多半不?能时时亲昵,还是珍惜归程的两人甜蜜时光吧。” 李桐枝因心愧而发白?的脸色浮起红云,还是不?习惯感情上?的事?儿被拿出来说,推了?推皇姐的手:“别笑话我了?,皇姐。” 一直沉默听她们姐妹说话的贺凤影克制住内心对顾闻溪的深沉恨意和杀意,却?是满意李昭华的安排,拱手谢了?她的成全,引得李桐枝气鼓鼓地睁圆眼瞪他。 “行了?,话说完了?,我去忙正事?了?,你们两自己盘算什么时候出发吧。” 第61章 归途没有在路上太耽误时间, 秋意散尽前?,李桐枝随贺凤影回到了京都。 尚未进?城,安车便停下了。 事先?得?到她回归消息的李霜白笼袖立在城门?旁, 身?侧是翘首以盼的枕琴。 贺凤影望见她们的身影, 神情微顿, 沉吟片刻才叩了叩厢壁, 抬手掀起?车帘,道:“桐枝, 出来吧, 六公主亲自来接你了。” “六皇姐?”李桐枝面露讶然,没想到皇姐会迎来城门?处。 即使要向她训话,也应当在宫中等?啊。 她心中忐忑地步下安车, 刚一踩实地面,雪团子似的猫儿就从枕琴手中扑腾下来, 蹦跳着撞入她怀里?。 柔软的小宠在久违的主人心口拱了拱,娇娇咪叫了几声,李桐枝便忘记担心其他事儿, 高高兴兴与猫儿贴了贴面颊。 等?六皇姐行到身?前?, 见到她神色冷淡、面无表情的脸, 又念起?自己惹出的麻烦, 连忙端正站姿,老老实实地垂首认错。 李霜白轻轻捏住她的下颌, 仔细瞧了瞧。 小姑娘虽是舟车劳顿一路, 但路途中所有事情皆由贺凤影操持,她未受累, 睡眠充足,面颊粉白盈盈, 气色很好。 李霜白刻意板起?的表情稍稍柔和:“回来了就好,随我回宫去吧,你?的宫室都收拾好了。” 语罢她当真执起?皇妹的手,不准备与贺凤影交流任何一句话,就要带着皇妹离开。 李桐枝懵然无措,隐约察觉到六皇姐对贺凤影的深刻不满,却不解其中缘由,回首望向自己的恋人。 贺凤影清楚李霜白既然来城门?这儿接人,自己暂不送李桐枝回宫的想法就只能打消。 他到底不顾一切地弃官离开了。 皇上从前?再如何恩宠他,在惩治完他之前?,都不可能再允他拥有在皇宫自由行走的殊荣,一段时间内怕是都难以与李桐枝亲昵。 但连告别都剥夺还是太过了。 “六公主……” 贺凤影刚刚开口,就被李霜白冷声打断:“贺小侯爷,你?先?去解决你?自己身?上的麻烦吧,还有……” 她顿了顿,不好直接暴露贺凤影枭羽卫指挥使的身?份,便隐晦地表明自己对他不满态度的根源:“从现在得?到的信息看,桐枝受的苦都是因为你?。” 因为没太用刑罚审问,所以从顾闻溪口中没能问出太多有用的话,但李霜白花了心力调查顾闻溪的过往经历,大致摸出了规律。 顾闻溪是一步步往上爬的,每次设置成为的目标都与她前?一个身?份具备一定?关联。 她费尽心思把自己身?份打造成顾侍郎不幸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下一步要攀的只有可能是名?义上有血缘牵绊的贺凤影。 对付名?声不显的九公主李桐枝,不会是目的,而是手段。 尤其李霜白还曾听李桐枝讲起?噩梦中三人的纠葛,更确信自己的推论。 回忆起?皇妹的伤心,她越看贺凤影越觉得?不满。 还是枭羽卫指挥使呢,为皇妹招来这么大的麻烦,竟能被蒙在鼓里?——若非枭羽卫隶属父皇,公主皇子中仅有大皇姐能置喙安排,她就以无能的罪名?彻底剥夺他的职衔,也不许他恢复驸马的身?份。 李霜白与贺凤影没有半点情面,可被她牵着手的李桐枝却心疼自己的恋人。 小姑娘用空着的手轻拽了拽皇姐的袖子,声音娇娇地求情道:“皇姐别说?凤影了,他保护我很辛苦,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 李霜白低目看进?皇妹仿佛汪着潭月光的浅色眼眸中,听出她对贺凤影的信赖与爱意,沉默了片刻。 在安静中慢慢意识到或许她也不太有资格来评价贺凤影做得?不够。 毕竟在宫中几乎人人都漠视身?怀异族血脉的九公主时,皇妹身?边会保护她、陪伴她的人不是自己这个不喜与兄弟姐妹牵绊过深的皇姐,而是贺凤影。 现在的她在乎皇妹,就得?重视皇妹的想法和心情。 于是她收敛积郁在心中对贺凤影的诸多不满,放开牵住李桐枝的手,点点头,耐下心说?:“你?去同他告别吧,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有的忙碌的,许是难进?宫与你?见面。” 旁的不说?,关在牢狱里?的顾闻溪还等?着贺凤影亲自审呢。 李桐枝走到贺凤影身?前?,完结文追更在气俄君羊:叭刘一七七三三零四原是想在离别时抱一抱看上去神思不属的恋人,可当着六皇姐的面又羞于抱。 她只得?抬手用柔软的手指捏在贺凤影的衣襟,一边替他整理外翻的领口,一边小声说?:“你?别担心,你?要是进?不来宫,我可以请示出宫见你?。就是我也犯了错,皇后娘娘一时未必准我出来。我不看着你?的时候,你?也得?记得?日日好好养伤,要不然我会生气的。” 贺凤影自李霜白把李桐枝受难归罪到他身?上,就像是被重重在心口击了一拳,紧皱着眉不说?话了。 极端的愤怒与懊悔积压如将要喷发的火山,却因清楚面对的不是该发泄的对象而忍耐住。 他抚着她的发,哑声叹息道:“竟是我连累的你?痛苦,我还为此?动过邪念,抱歉,你?不需要烦恼我们如何相?见,我会想办法。” 在李桐枝的额心落下一吻,他没有更多言语地同她告别。 因为没法再用温和口吻说?出其他话了,一整颗心都肆虐着残暴的杀意。 李桐枝坐在皇姐的安车上回去,一直被枕琴问个不停。 为她的名?誉着想,她差点随燕兰使团和亲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 第56节 被挟持带走同样不好听。 李霜白对贺凤影心有不满,因而安排对外宣称说?是贺小侯爷被退婚后不甘,领着九公主游山玩水一趟试图挽回她的心。 用这个说?法,回来时无论李桐枝愿不愿意和贺凤影在一起?都能说?得?过去,只是贬低了贺凤影。 枕琴信的自然也是这套说?辞。 她见证了两人青梅竹马的深厚情谊,本就不太希望他们退婚分?开。 方才见她平安,两人间的关系也像是恢复了,心中高兴,便絮絮问她身?体还有没有不适,以及这一趟都往哪里?游玩了。 除去在燕兰国的日子,其他时间李桐枝的确是随贺凤影游山玩水,倒有许多可以分?享的故事。 李霜白静静倾听,明白贺凤影没有选择将皇妹关到某处直到回心转意,对他劫持行为的不满渐渐消散。 然后她陪同李桐枝面见了皇后。 皇后搁置在奏折上批朱的笔,望着垂首无言的可怜小姑娘,道:“你?在燕兰见过昭华,该听的道理应都听了,我与陛下便不多说?了,去休息吧。” 皇上听皇后这样说?,只得?薅着鹦鹉头上三根彩色的毛,省去因他们私自离京而恼怒要说?教的话,简短道:“怎么着也是大衍的公主,不必胡思乱想。” 果然没有谁责怪自己。 李桐枝感动得?眼尾湿红一片,回到暌违的宫室,在枕琴的安排下小睡休息一会儿,却没想到才入眠,就踏入如沼泽般粘稠恶心的梦境。 尖锐到有些变音的女声从身?后响起?:“你?终于回京了!” 第62章 李桐枝被勾起内心的恐惧, 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然而想起大皇姐同自己说这是有人故意搞鬼算计,而不?是所谓的天命预兆,恐慌感散去?不?少?。 紧绷的心弦一松, 她?周身桎梏似乎也不再牢固, 恢复了行动的自由。 粉拳捏紧, 她?不?断轻念着“梦都是假的”给自己打气, 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咬住下唇猛地转身, 看向方才阴恻恻恐吓她?的声源处。 未料到一贯在梦境中被自己轻松拿捏的小姑娘竟忽然不?受控地直面自己, 表情狰狞的顾闻溪没?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反倒受惊退后两步。 气势从来此消彼长,她?的躲避将李桐枝心底残余的不?安驱散, 连带周遭刻意营造出的黑暗都震荡不?稳。 “我不?会再上?当?了,你这个可恶的骗子!”念及自己因为相信这些梦, 与恋人闹出误会,引来的一堆麻烦,李桐枝恼怒地红了脸, 难得真心实意生起气来。 可惜她?的容貌娇柔, 声音也绵软, 骂的一声“骗子”对于浪荡江湖多年的顾闻溪根本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反而暴露了她?没?有攻击性。 顾闻溪眯起眼?,虽然不?爽于没?法继续提线木偶般操控她?, 但还不?至于在梦境主场与李桐枝相持落了下风。 冰冷黏腻的黑暗开始翻腾, 凝成如活物般的实体席卷向伶仃站立原地的小姑娘。 李桐枝仿佛被巨蟒缠住,鳞片般刮蹭在肌肤的触感令她?由身而心都极度不?适, 偏想要挣脱束缚却不?能。 蛇身磨蹭、收束、紧勒住她?的身体,细嫩的皮肉被纤细的骨头顶冒出细密酸疼感。 渐渐她?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生理性的眼?泪将眼?瞳润出莹莹光亮。 大约因为回到京都后众人的关爱依然如一簇火苗般燃在心里,当?下明明落在绝境,她?倒赌一口气不?肯露怯求饶了。 疼痛、难受,她?不?是没?有经历过,不?是无法忍耐。 李桐枝微微仰首,不?许泪水盈出眼?眶,望着远处等?待她?服软的顾闻溪,尽力掩住哭腔的大声道:“我知道这是你诡计制造的梦,我会醒过来的,你别想蒙骗我再伤害我爱的人了。” 语言助益她?坚定自己的心,说到最后,她?已不?剩半分软弱,哪怕威胁还近在咫尺。 胁迫住她?的巨蟒停下了动作。 语言自然无法让作恶的顾闻溪动摇,但她?话?中内容却正戳中顾闻溪的危险处境。 是的,李桐枝会醒来。 在苏醒后的世?界,生而尊贵的小公主身在保卫严密的皇宫中,而被揭露身份的自己依然陷落阴暗肮脏的牢狱里。 顾闻溪为了熬过监牢中的苛待,已经多次利用那份天赐的特殊,但至多也就是能让狱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多睡上?一会儿,无法离开监牢。 反而是她?被提醒如果实现目标的进?度始终无法推进?分寸,她?会失去?这份莫名赐予她?的能力。 一旦重回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仍然被困牢狱,一定再也没?法脱身了。 她?格外?心焦,因而在得到李桐枝归京的消息,迫不?及待将刚刚入眠的小姑娘拉入预设好?的梦境,试图故技重施将李桐枝掌握在手中,进?而要挟她?的亲眷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李桐枝的表现说明这条路已经行不?通。 狡诈的骗子如毒蛇般观察着她?的神情,考虑如果拿出强硬伤害李桐枝的态度没?法逼她?与自己合作,就应该换一种办法。 博取她?的同情与怜悯,或许是件更轻易的事。 因此顾闻溪首先停止了继续无用地伤害她?,让她?重新落了地。 “你回京之前,我被你的皇姐下令关在牢狱中折磨,日?日?夜夜不?得休憩片刻,也该报复够了。” 放缓语气,顾闻溪为了卖惨,不?吝把自己在现实中的真正状态展露给?李桐枝看。 长时间的睡眠缺失和贫瘠只够维持生存的饮食把她?摧残得面目全非,本来还能算清秀的一张脸因深凹下去?的两腮、肿胀无神的双眼?而变得可怖。 然而李桐枝再是个笨蛋,身体的疼痛感犹然在提醒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在她?突兀做出改变时轻信呢。 顾闻溪能把黑暗扭曲成纠缠自己的巨蟒,显现在自己面前的样貌也未必真是她?。 小姑娘以沉默为壁垒,抗拒她?试图软化自己的行为,一味想着捱到自己醒来就能结束噩梦。 顾闻溪当?然也清楚在短时间内陡然改变自己的态度难以奏效,既然想用软化的办法就应该徐徐图之。 可拖延下去?对她?更加不?利,都不?能保证还有下次入梦的机会,神情不?自禁泄露几分焦躁,怨言道:“我无非就是搅了你几次睡眠,已经得到严重的报应了,为什么你就心胸狭隘地不?肯放过我?” 李桐枝偏开脸,不?去?理论自己是不?是心胸狭隘,仍是轻轻嘟囔她?是可耻的骗子。 “对,我是骗子!”顾闻溪陡然拔高声调,用极能调动情绪的语气喊:“你是天生金尊玉贵、衣食无忧的公主,你当?然可以高尚,什么都不?用做就享受一切!我不?行,我还没?长大就没?了爹娘,只有一个教我骗人为生的卑劣哥哥,我能怎么做,我想向上?爬有什么错!” 周遭场景随她?的话?迅速变化。 有闹了瘟疫的村庄,一对夫妻染疫不?幸死去?,年幼兄妹在茅草房里与腐烂的尸体共同生活好?些天,才被前来查看的官府差役发现带走的画面。 有少?女领了丫鬟的职在大户人家当?值,想要里应外?合假扮医师的兄长偷盗,却不?幸被抓了个现行,翻墙逃跑时因身量不?够,只能眼?睁睁看坐在墙头的兄长犹豫瞬间后抛下她?的画面。 过于生动的场景,不?像是虚构出来的,李桐枝仿佛主人公般身临其境,眼?神飘忽地没?法完全无动于衷了。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她?是稍稍能体会到顾闻溪幼年逢难和被亲人背叛的可悲了,但要说就此原谅顾闻溪的所作所为还是不?可能。 只是刚刚启唇想要说话?,她?就听到顾闻溪没?有丝毫作伪地尖叫一声,仿佛经历了极大的痛楚,消失在她?面前。 伴随顾闻溪的尖叫,周遭不?正常的黑暗碎裂沉淀成混沌的静谧——是梦乡真正该有的样子。 第63章 李霜白漫不经心地往博山炉中添了一小勺香药。 百合花与其他香料经过精心调制的清新香气弥散开, 最能宁心静气。 旋即她坐到捧着热茶出神的李桐枝身侧,语气平淡地问:“所以你离京后都没有?再经历噩梦,回宫一睡着, 立刻就做噩梦了?” 李桐枝的心有?余悸因皇姐安稳的态度而稍有平复, 点点头道:“嗯, 梦的内容似乎是由?她控制的, 因为我看到她过往经历了。” 李霜白落在青花盏盖上的手指顿了顿,觑向她眼底犹存的犹豫, 眉心拧起, 道:“难不成你?看过后,对她心生怜悯,要为她求情?” 小姑娘心虚地挪开目光, 娇嫩如花芽的手指搅在一起,没有?说话?。 梦境中她与顾闻溪立场完全对立, 没来得及多想。 可现在念起顾闻溪叫嚣向自己的话?,她竟真说不出顾闻溪不择手段往上爬有?什么错。 把?对方早年失去父母,又被唯一亲人背叛的事代?入到自己身上, 虽然?不至于为恶人开口求情, 但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 “你?怀有?同情心不是坏事, 只是并非每个受过苦的人都值得同情。” 李霜白考虑到皇妹天真柔善的性格与自己不同, 放弃平铺直叙地把?冷酷的仇恨填进她纯白的心里?。 转而?耐心引导道:“我不知你?具体看了什么,不过既然?是她刻意展现给你?的画面, 十之八九就是她经历的苦难。我之前倒也遣人去了解了她一些事迹, 桐枝你?听一听,更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再判断该不该同情她。” 李桐枝侧脸看来, 李霜白稍稍措辞,很客观地开口道:“我能查到最久远的, 是她和她哥被官府差役从染疫村里?带出来在附近安置。疫病流行期间,国库拨去银两救济,她和她哥虽然?年纪小,但每日做些熬药的活,能换粥米温饱。” 语气顿了顿,她补充道:“对了,她哥你?认识,就是以为你?治病为名进入忠义侯府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孙医师,顾闻溪本姓是孙。” 从打听回来的消息看,兄妹二?人在众多被救孤儿中算机灵的。 由?于洗净面后容貌不错,即便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未必全然?出于真心,在一众人因灾祸而?阴郁的表情衬托下也很容易讨人喜欢。 大约恐惧像父母一样莫名被疫病夺去性命,因而?年龄稍大的哥哥在熬药的间隙都尝试讨好官府指派去的医师,学习辨认草药和治疗简单病症的办法。 然?而?机灵并不完全算好事。 孙医师本来可以带着妹妹跟随一位性情温和的医师,成为他的学徒。 可他打听到从学徒成为正式医师需要多少年,从众多学徒中脱颖而?出、甚至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多么艰难后,就自行放弃了走上这条艰难的路。 相较而?言,他更爱行骗取巧,迅速攫取大笔银钱。 “孙医师后来自学了些术士画符的本事,兄妹俩就打着专医疑难杂症的名号行走乡野间。孙医师负责故作高深,顾闻溪则借年龄小的天真优势,吹捧她哥的医术如神,骗得病人及家眷耗尽家财换几碗掺了符纸灰烬的无?用汤药,短短三年人死财空的达数十户之多。” 这还是由?于他们为躲避活人事后算账,骗一户就远走换一个地方行骗,否则怕是会有?更多罪案发生。 李桐枝浅色瞳孔放大,难以想象孙氏兄妹在亲身经历过失去亲人的悲伤后,竟会选择把?痛苦传至其他家庭。 李霜白拍了拍皇妹柔软的发顶:“不是谁都会推己及人,自私自利的不在少数。还有?些人遭遇不幸后,恨不得世上所?有?人都变得不幸,哪怕他们曾接受帮助。” 等?待李桐枝的震惊情绪缓和,李霜白才开口继续道:“之后他们胆大行骗到大户,顾闻溪被当场捉住,扭送官府,受了两日拶刑。府官不知他们在其他地域犯下的罪案,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罚了她二?十鞭后,同意孙医师花钱赎了她出去。” 拶刑即用竹棒夹压手指的刑罚,不会留下永久性残疾,算不上多严苛。 可到底是刑罚,李霜白不愿向皇妹细讲血腥的内情。 为转开她的注意力,刻意道:“按照我的推测,顾闻溪那份入梦纠缠你?的能力,该就是这个时期得到的。” “皇姐如何推知?”小姑娘果然?顺着她的思路问起。 因为自那之后,兄妹俩就不是四处行骗,而?是目的明确地寻找上了曾经在庙宇帮助顾嘉莹生母彭堇言顺利生产的游医夫妇。 他们未花费多少时间就成功得到夫妇二?人的信任,甚至让习惯云游行医的夫妇在一座陌生小镇停下脚步,用多年积蓄买下一座医馆。 夫妇一直没有?生育,收养顾闻溪后,对每一位上门看诊的病患都称她是他们的女儿。 第57节 以至于在小镇大部分人的认知中,顾闻溪就是夫妇两的亲生女儿,顾侍郎遣派去问的使者也信以为真。 “可那游医夫妇该知晓真正情况啊。”李桐枝回忆起顾闻溪最初寻亲到顾侍郎府邸时,泪水涟涟地说起她受游医夫妇苛待的场景,心中梗得慌。 “对,所?以为了完美认亲骗局,他们死了。”李霜白饮了一口微苦的茶水润唇,凝向她澜澜泛波的双眼:“桐枝以为他们夫妇因意外一起坠崖而?亡的几率有?多大?” 游医走南闯北多年,互相照看下不太可能同时失足,且死的时机太凑巧。 因此即便证据不足,李霜白也认为他们的死是顾闻溪的谋杀。 “坠崖?”李桐枝打了个寒颤。 她记得顾闻溪向顾侍郎说的是养父母临终良心发现,告知换女的真相。 如果是坠崖,就算没有?即刻命丧当场,等?找到他们的时候也不大可能还有?交流的能力吧。 然?而?皇姐点给她的谋杀更加令她无?法相信,宁可相信真是出现一场意外。 娇嫩的嘴唇抿起又松开,她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游医夫妇善心给了她一个家,她再是凶恶之徒,也不能对他们痛下杀手吧。” 李霜白垂下眼睫,经一番思忖,放弃击破皇妹对人性脆弱的期待。 顾闻溪与已死的彭堇言有?相似的面容,找到游医夫妇的目的显然?就是那支彭堇言赠予的金雀衔珠簪。 以侍郎之女为目标,取得认亲的道具之后,她要做的就是踢开所?有?可能妨碍她的绊脚石,上京完成乌鸦变凤凰。 游医能给她的家,那间小小的医馆,盛不下她的野心。 事实上顾闻溪也成功完成了这个计划,上京不久就被顾侍郎认作亲女。 若非她贪心不足蛇吞象,把?目标放在可以接触到的表兄贺凤影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李桐枝,迫李霜白花费大量人力走访多地翻阅簿上旧事,统合出真相,许是现在顾闻溪仍然?作为侍郎亲女逍遥法外。 出于对皇妹的心软,她浅浅叹息一声,没有?否定?那一丝意外的可能,而?是转而?说起证据确凿的事:“她的亲哥哥孙医师是她杀的,仵作比较过她的刀和尸体上创口,别无?二?致,能唤了孙医师去往那隐秘地点的人也只有?可能是他在京中的同谋妹妹。” 不再强要求皇妹给出顾闻溪是否值得同情的答案,她执起李桐枝的手在掌中:“桐枝无?需继续为这样一个恶人费心,你?如果怜悯受苦的孤儿,可以帮我做些事。” 李桐枝没能立刻从顾闻溪杀害亲兄的事中抽身。 闻言懵然?抬首,愣了一会儿才明悟过来她向自己说的什么,连忙道:“皇姐助我良多,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说就是了。” “我早就设想过让各地官府设立机构收养孤儿,只是花费的时间过长,也看不到效益,朝臣多半不会轻易通过,计划一直推后。这回大皇姐去让燕兰内附,试点可以落在与朝臣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燕兰,会与燕兰有?不少沟通,皇妹可以帮我与燕兰稍稍沟通。” 李霜白见李桐枝听得认真,还小幅度地点着头,浅浅笑道:“还不急,至少得等?皇姐回来,现在你?就帮我做些文书工作吧。” 门扉笃笃两声,她看到是自己侍女进来,比划有?事禀报,便叮嘱皇妹再用些糕点,等?自己一会儿。 旋即走出房间,收敛笑容问道:“人犯不在刑部牢狱了?” “是,天未亮就被枭羽司去人提走了,说是闹得动静颇大。” 侍女一本正经答说:“狱卒容顾闻溪稍睡了一会儿,正巧被去提人的枭羽卫撞见,剁了顾闻溪左手三根手指,尖叫声整个牢里?的人都听到了,之后一番殴打,她血肉模糊的被带走,现在狱中其他人犯都噤若寒蝉。” 李霜白轻“嗯”了声。 虽然?李昭华不许顾闻溪安眠,但过去三个月的时间没对顾闻溪做出处置,狱卒渐放松对李昭华命令的执行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不过险些害李桐枝又在噩梦中经一场苦难,李霜白还是心中不快,下令道:“去通报刑部一声,疏于执行长公主?命令的当值狱卒都罚去两月月俸。” 她猜到能不管不顾在牢中闹起来的,该是交代?完这段时间经历前去报复的贺凤影,犹豫了会儿要不要把?李桐枝噩梦的事儿告知他。 回首望了眼屋中表情怅然?的小姑娘,李霜白取了腰牌递给侍女:“再往枭羽司走一趟吧,递我的腰牌给昨天带走人犯的枭羽卫捎句话?,就说他昨夜去刑部去晚了,顾闻溪还是搅人睡眠了。” 没提李桐枝的名字,但贺凤影肯定?能听懂。 至于他该怎么在没有?行走宫中资格的情况下看望李桐枝,那就是他的事了。 第64章 李桐枝并非耿耿于怀的人, 被皇姐开解了心事,便不再多思,很快重现笑颜。 不过?在皇姐的宫室用过?午膳, 注意到她桌案上还堆叠不少文书, 心知不该继续打扰她, 向她告辞后, 随枕琴回去自己的住处。 皇宫多植种树木,当?下深秋时令, 若是?落叶树, 该会是簌簌落叶满地。 出于这种考量,时常有?贵人行走的道路两侧大都种植常青树,以免宫人洒扫落叶不及, 踩出响动,平白惹了贵人的不快。 不过?李桐枝很喜爱踩叶时的清脆“咔吱”声, 每每到秋季,都会特意挑选植种落叶树的偏僻小路走,收获些没?有?外人看到的简单快乐。 枕琴了解她的心思, 没?有?多问, 领着她从少有?人行的一条道路走。 道路旁植种有?许多高大的合欢树, 风起?叶落, 如铺金满地,煞是?好?看。 枕琴接过?她揣在手里的铜制雕花小手炉, 有?些无奈地目视她踏着鹿皮小靴在落叶上跑跑跳跳, 始终不能懂她怎么会从这件事上获得乐趣。 往昔她都会玩闹到差不多用尽精力的时候,侍女依着习惯拾了旁边的石凳坐下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这一回?她很快停下了动作。 李桐枝站定原地,直直望向一个方向, 眼神微微闪烁,旋即清清嗓,扬声道:“枕琴,我午睡前想用碗栗子?羹,你先回?去吧。” “诶,殿下等等……” 她话说得突然,枕琴愣了愣。 刚要?唤止她的脚步,细问出了什么事,就见小姑娘脚步翩翩穿过?如蛱蝶般纷飞的金色落叶帷幕,拎起?的裙摆拂过?红褐色的树干。 枕琴晚了一步追去,转绕到那棵树后,已不见自家殿下的身影。 幸而如今宫中已无敢随意欺辱九公主的人,倒不必过?分悬心她的安危。 枕琴轻轻叹息一声,放弃了追踪,依她的话回?去准备她想吃的甜点?。 被惦念着的李桐枝则按照先前的发现,小跑着绕行宫墙,寻到了一座假山前。 可先前立在假山上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明明自己已经很快赶来?了,怎么这一会儿人就走了,难道他其实?没?有?看到自己吗? 小姑娘的睫羽缓慢颤动,目中流露出明显的失落。 “桐枝不会是?认出我,追到这里来?的吧。” 少年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黯淡消沉的眸光重新被点?亮,欢喜地转身看去。 入目是?宫人们见了都避之不及的银灰色夜枭面具,深黑的制式劲装覆住全身,窄腰被嵌有?朴素白玉的革带紧束,连双手都戴有?手套,漏不出一丝肌肤。 是?枭羽卫最标准的装扮,没?有?半点?贺小侯爷素日富贵气。 连与贺凤影相熟的权贵公子?们当?面见了都无法?怀疑联想到他,怎么李桐枝遥遥一眼就很确定地辨认出。 “对呀,毕竟我见了不会觉得怕的枭羽卫只有?你。”李桐枝凑近到他身前,因直觉验证成真,杏眸含笑弯如新月。 她本以为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没?想到仅仅隔日他就能进宫来?,欣然道:“我就知道父皇宠信你,不会怪罪你的!” 倒不是?没?有?怪罪。 只是?因他父亲忠义侯见到他后,亲自在枭羽司中取刑鞭重笞在他三十?鞭,打得背上一片血肉模糊,才领他入宫面圣领罪,倒叫皇上见到觉得责罚过?头,所?以言语上骂了几句他行事冲动就轻轻放过?了。 受鞭打的事他自然不准备告诉她。 反正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裹好?绷带嗅不到血腥味。 他轻声道:“惩罚还是?有?的,失了你的婚约还拐带你离京,我可是?被要?求在忠义侯府闭门思过?,非有?旨意宽恕不能离府呢。” 不过?明面上作为贺小侯爷的他被晾上一段时日,无法?与她相见,与作为枭羽卫的他正常进宫述职、偶遇九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贺凤影很善于钻空子?,况且皇上把枭羽卫面具重赐下,他也明白皇上不会介意他把身份分割处理?。 因此收到李霜白遣派侍女报来?的消息,他吩咐一句把疼昏过?去的顾闻溪丢进卤水里泡着,然后便更换染血的衣物,代替下属执行日常入宫巡视的任务,等在了李桐枝回?程的路上。 就是?为免他人识破身份,枭羽卫的面具不能摘下。 以巡视之名不能久待宫中,他来?的时候原本仅是?想亲眼确认李桐枝的状态好?就走,看到她欢快踩踏落叶玩已差不多安心。 谁知她竟认出他、追来?相见,这下他心中又不舍立刻分别了。 然而正准备继续交谈时,却听到有?两个宫女一边说话一边走近。 贺凤影还未有?反应,李桐枝先面色变了变。 她意识到虽然贺凤影戴着面具不会被认出来?,但?自己会亲近的人极少,如果根据身形稍稍排除一下,旁人大约很快便会猜到她选中的驸马贺小侯爷是?枭羽卫。 那就平白给他惹麻烦了。 她看了看周围,根据从前躲避八皇姐欺凌的经验,很快判断出哪儿适合藏起?自己,迅速抱起?裙摆,蹲下身藏进假山浅浅的山洞,并招手让贺凤影也过?来?一起?躲。 贺凤影愣了愣,片刻间想明白了惹她担忧的原因,不禁失笑。 根本用不上偷偷摸摸地躲藏,如果实?在怕被看到两人在一起?,他去同宫女们吩咐一声让她们改道其他路就好?。 有?枭羽卫的身份在,她们连理?由都不会敢问一声。 不过?他没?有?提出这个更好?的主意,而是?顺从李桐枝的召唤,颇显幼稚地蹲身藏进不算大的山洞里,展臂揽抱住她的肩,渡去自己身体?的温度。 “好?像我们以前也曾经钻进过?山洞里,虽然不是?这座假山的山洞。”李桐枝慢慢回?忆着,声音小小地说:“我记得是?为了躲雨吧。” “嗯,是?入夏时一场暴雨。”贺凤影的声音隔着面具较寻常时候低闷,却难掩笑意:“怕你弄湿了鞋袜,还是?我背着你躲进去的。” 那时候他们年纪都很小,他可以挺直腰背站立在假山洞里,不像现在因为身量太高,即便蹲下也还是?得低头才能勉强容身。 他垂首注视着小姑娘因两个宫女更靠近而紧张得颤动如蝶翼的睫羽,没?忍住抬手虚捂在她眼前。 柔软的长睫扫过?他的掌心,仿佛成功捕捉到美?丽的蝴蝶:“这下不会看到了。” 李桐枝骤然间视野落入完全的黑暗,反应过?来?有?点?气:“是?不能让宫女们看到我们啊,你遮我的眼睛是?掩耳盗铃呀。” 贺凤影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动了坏心捉弄她,还好?心情地调笑提醒说:“小声些,如果被听到了,她们虽然不太可能纵容愚蠢的好?奇心过?来?仔细看情况,但?议论起?我们的动静,会说我们是?在偷情。” 想了想,他还点?头道:“我们现在没?有?婚约,这么亲密相处,说是?偷情倒也没?错。” 偷情这两个字震得小姑娘脑仁发麻,面颊完全烧了起?来?。 她安静地捱到宫女们走远,终于可以发作的时候,羞恼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可恶,恢复婚约前都不要?再来?和你私自见面了!” 然后她一溜烟地就跑了。 贺凤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刑讯顾闻溪一夜留存胸腔中的暴戾情绪涤荡一空,低低笑出了声。 第65章 第58节 枕琴煮好栗子羹不久, 就听到自家殿下“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她跑得面上盈起一片红,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太坏了,那种?词说一遍不够, 还要说两遍。” “怎么这样匆忙, 殿下?是遇到谁了吗?”枕琴用蘸湿的软帕替她净了手, 端来拌好糖的栗子羹。 “没……没谁。”李桐枝不擅长说谎, 尤其面对的是同自己关?系很亲近的侍女,只能眼神游离地含糊否认。 怕多说会露馅, 她连忙坐到桌边, 舀了好几勺栗子羹堵住自己的嘴。 粉腮鼓胀得有?些?难受,可为了帮贺凤影隐瞒身份,她还是努力眨眨眼, 向枕琴表示自己的真诚。 枕琴只是随口问一句,没有?探究清楚的意思, 倒是看她囫囵吞咽,以为她在六公主处没有?吃饱,笑说:“殿下?如果饿, 我去小厨房再准备些?糕点来。” 李桐枝连连摇头。 六皇姐心疼她离京这段时日在外吃不上精烩的饭菜, 午膳吩咐准备了满满一桌菜肴, 她吃得已经够饱了。 如果不是饭后?运动消食了, 现在怕是连栗子羹都吃不下?,哪里能再吃其他。 枕琴点点头, 见她吃完搁置了碗勺, 说:“那殿下?去小憩一会儿吧,床铺已经整理好了。” 李桐枝由着她帮助自己解开斗篷与外衣, 钻进?被窝里。 记着昨夜经历的噩梦,怕顾闻溪再作妖, 已经埋进?枕头里的小脑袋又抬了起来,捏着锦被软软的被沿,叮嘱枕琴说:“要是看到我睡得不安稳,你就叫醒我吧。” 枕琴于是搬了凳子和小桌几在她床边做绣活,伴随剪刀与针线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慢慢阖眸睡去。 其实?是她多虑——顾闻溪经一夜刑罚,能交代的全交代了,却没有?被放过,现在连昏过去的自由都没有?,何况是睡眠拉她进?入梦境。 贺凤影怕顾闻溪轻易自行了断,死得太轻易,除切断她的三根手指,其他手指的指甲也拔掉了,甚至考虑到咬舌自尽的可能,连牙齿都全敲了个?干净。 固定?在墙面的坚实?铁环锁住她的手腕和脖颈不许动弹,她整个?人几乎都泡在刺激性极强的卤水里,仅有?头颅仍然?冒在外。 因伤了嗓子,张口只能发出嘶哑的痛叫。 身上各类伤口被卤水刺激,疼得要把她逼疯,可她到底还没能幸运地陷入彻底混沌的疯狂,所以当她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满是血污的脸上还是浮现惊恐,不顾肢体疼痛地无谓挣扎起来。 正如她所料,是贺凤影回来了。 “大?人。”负责看管她的枭羽卫将看到一半的书放下?,漠然?瞟了她一眼,微笑向贺凤影行礼问道?:“要将她捞起来继续上刑吗?” “嗯。”贺凤影应了一声,扯动唇角,露出个?冷冷的笑:“她也该歇够了。” 歇?她遍体伤痛地泡在卤水里能是歇息? 顾闻溪双目赤红地从肺里挤出几声怒音,可惜恐吓不到现场任何人,解开束缚后?便如一滩烂泥被随便丢到了地上。 下?一刻,注意到贺凤影手上拿着形状奇怪的金属刑具,顾闻溪感?受到浓稠恶意与杀意,以为他要结果自己的性命,被逼出的怒意坠为恐惧。 这种?尖锐的恐惧刺得她全身颤抖,连忙用如老旧风箱般的嗓音吼道?:“你杀了我,九公主也会死,我们的命是绑在一块儿的!” 这是假话,是她控制李桐枝的想法落空后?,在痛苦煎熬中努力琢磨出来的自救办法。 毕竟只有?她自己明确知道?寄生在她脑中的系统能发挥什?么作用,贺凤影那么在乎李桐枝,她必须利用这最后?一点优势为自己争取生路。 贺凤影动作顿住,静默地注视她,皱起眉像是有?些?不解:“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骗过我?” 对枭羽卫最基础的要求就是在审讯过程中辨别谎言与真话。 相?较于在政坛习惯了颠倒黑白的官员和被其他势力精心教养出来的间人,顾闻溪的虚张声势实?在太好看破了。 “当然?,你还是有?比其他人强的地方在。”贺凤影垂眸,语气?平淡地说:“你很知道?该如何激怒我。” 想到顾闻溪用低劣的骗术辅以古怪的诡计害得李桐枝夜夜无法安眠,迫不得已与自己退婚,又险些?应允和亲去燕兰那种?落后?的险地,贺凤影眼底无声焚起一场幽幽大?火。 他丢弃了简单制造皮肉伤的刑具,轻活动腕骨关?节走向顾闻溪。 膝上搁置书本的枭羽卫见状坐不住了。 作为枭羽司中的老人,他见识过年纪尚小的贺凤影在愤怒下?亲自拆人。 货真价实?的拆人。 贺凤影几乎不具备对同类的共情,性情更近山林中的荒蛮野兽,会粗暴地动手扯断犯人的肢体,撕出犯人的内脏。 场面血腥可怖到连习惯了刑讯见血的枭羽卫都难以接受。 明明少年郎的容貌皎皎如月,行径却如脱身于地府的恶鬼。 所幸忠义侯当初得知后?,教导了贺凤影同其他枭羽卫一般文明地使用刑具,才免去司内许多人见而胆怯呕吐。 倒霉轮值到今日看守顾闻溪的枭羽卫并不希望多一重?心理阴影,尝试叫停道?:“司内的医师没在旁待命,您如果失控,犯人怕是活不下?来。” 他努力向贺凤影眼神暗示死亡还不配恩赐到顾闻溪身上,揣着小心,毛遂自荐道?:“您若是气?不过,不如在旁观我上刑,稍稍冷静。” 贺凤影没同意,看着他的目光令他脊背发寒,似是对他类似求情的行为有?所迁怒。 不过就在这倒霉蛋准备退后?,向贺凤影撤回前言时,另有?枭羽卫叩门?而入,报贺凤影道?:“您父亲吩咐您前去一见。” 贺凤影亏欠接了自己挑子的父亲。 况且正式官复原职和恢复婚约也都需要重?新获得父亲的认可 因此还是放弃立刻对顾闻溪动手耽误时间,收敛戾气?,向自行请命动手的枭羽卫点头道?:“别给她留闲,你上刑吧。” 对方应下?,目送他离去,将书本放到一旁,站起身去捡起先前被贺凤影弃置在地的刑具。 是把锋利的剔肉刀,可以把肉片成极薄,直至见骨——至于剔下?的肉,刚好给她加餐。 顾闻溪错误判断他向贺凤影谏言留下?自己性命是出于好意,腆着脸努力挤出笑容,讨好道?:“大?人,您放过我吧,我年纪小,没做过什?么大?恶,出去以后?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 “啊?”枭羽卫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我可是旁听了你供述杀死养父母与亲兄,你同我说没做过什?么大?恶?” 就算不是在诏狱,而是归案至刑部,顾闻溪也只有?死路一条吧。 顾闻溪还试图诡辩死在她手下?的人都爱自己、不会责怪自己,可枭羽卫不准备听她废话:“得了,我书只看了一半,赶着给你上完刑呢。” 疼痛感?再度来袭,顾闻溪真心实?意知道?悔过了。 虽然?悔的不是她杀死那一对慈爱关?切她的游医夫妇,不是她李代桃僵夺走顾嘉莹的身份,也不是在梦境中一次次伤害李桐枝,但她总算认识到她做错了。 她错就错在误信系统告知她攻略贺凤影的难点都在李桐枝,设计了一套对付李桐枝的计划,还自大?地在明知贺凤影身份的情况下?,觉得自己失败了也有?本事全身而退。 沦落到诏狱中,没有?改恶向善这种?选择,从此将只有?苦痛的轮回。 直到她幸运的在某次刑罚中死去,或是陷入感?受不到一切的疯癫。 第66章 贺凤影落座到?忠义侯对面, 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父亲找我。” 忠义侯清楚他自顾闻溪的牢室来,眉心耸起沟壑:“你不该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继续在那个骗子身上浪费时间?。” 该问出的信息, 贺凤影花一整晚审讯必然?已尽数得知, 现在继续动刑单纯是出于折磨犯人的目的。 枭羽司内多得是精于刑罚的好手, 顾闻溪就算手段诡异些, 也没有逃脱诏狱的本事?,吩咐一声下去, 根本不需要每次皆由贺凤影亲自动?手。 实在记恨, 得空去瞧一眼惨状便?是。 贺凤影却自知自己还算存了几分清醒,至少有查明所有关?联顾闻溪图谋的人是否清白。 比如菩提寺明灯堂的女居士,是被顾闻溪哄骗得相信李桐枝是她的挚友, 善心劝说李桐枝在明知未婚夫品行不端的情况下不要投入更多,以免失去更多。 当然?, 从结果说,女居士是顾闻溪的帮凶,可她是出于好意, 实际也未做什么伤害李桐枝的事?。 因而他没追究, 仅是遣人告知对方一声不可轻信的后?果, 由她自行忏悔。 保留的理智足够令他明白当下最重要的是博回皇上的信任。 无论是为了正式官复原职还是重新成为驸马, 都需要他做出功绩。 父亲的提醒于他而言有些多余,但出于自己让父亲忽然?辛苦忙碌三个月的一点内疚, 他没有针锋相对地反驳, 而是略显敷衍地应声接受训话:“我?知道了。” 于是相关?顾闻溪的话题到?此为止,忠义侯问道:“你不再是驸马, 又被九公主得知枭羽卫的身?份,现在有什么打算?” 涉及到?李桐枝, 贺凤影眼神锐利不少,没有立刻作答,沉默着打量自己父亲这样问的原因。 忠义侯任他打量,神色不动?,淡淡道:“你母亲一直担心你们两?,你总该给出个交代,安她的心。” 早在贺凤影因李桐枝终日恍惚接她进忠义侯府住时,彭夫人就为他们忧心忡忡,只是怕自己贸然?插手给他们添乱,因而按捺住冲动?一直没有露面。 之后?两?人的婚约忽然?废除,她作为母亲更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每每见到?贺凤影,注意到?他习惯性皱起的眉就不好开口问起。 何况他们还突然?离开京都,三个月音讯全无。 就算昨日与彭夫人见面时,她没有说出任何责怪的话,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抱歉。”贺凤影诚心认了错。 至于父亲向他提出的问题——他想到?李桐枝知晓自己身?份后?并未生出多少隔阂,表情柔和下来。 温声道:“我?与桐枝解除了误会?产生的矛盾,她并不介意我?是枭羽卫。之后?我?该努力博回陛下的信任,重新得到?驸马的尊荣。” “具体怎么做?”忠义侯并不满意这个笼统的答案。 贺凤影抿抿唇,似是不愿现在就说出想好的计划。 可在父亲不退让的眼神下,还是无奈道:“我?会?亲自去燕兰,帮助长公主早日了结燕兰内附大衍需要解决的事?端。” 想要赢得皇上的信任,帮助长公主是最简单的方式,且她许诺过回来后?就帮助恢复两?人婚约,自然?是助她越早归京越能如愿以偿。 理智向他剖明利害,只是从情感出发?,他不太乐意这么快和李桐枝分开。 哪怕他现在进宫并不容易,不是次次都有机会?面对面交流,两?人相处起来当真?像是偷情。 然?而话都向父亲挑明了,继续由着情感主导拖延时间?就纯粹是庸蠢之货的行为。 贺凤影慢慢吐出口气,承诺道:“我?准备一下,离开前会?与母亲谈话,开解她的忧心,然?后?挑出一些得力的枭羽卫,明日随我?共往燕兰。” 没有李桐枝同行,如果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燕兰,应当能早去早回。 希望那些阻挠他归来脚步的燕兰人能识相一些,否则他不忌扮恶人清理主要反对者,让之后?上位的女郡王去宽宥剩余成不可气候的残党。 忠义侯展眉,最后?还是以父亲身?份关?切了一句:“长途奔波不易,你背上的伤处理好了吗?” “父亲未伤到?筋骨,不过是让陛下消气的皮肉伤,无妨。”贺凤影拱手拜了一揖,不再耽误时间?,更换衣裳回去解母亲心忧了。 次日,李桐枝拿到?了贺凤影留给自己的信。 她摩挲着信纸细微的纹理,目光落在信封处如银钩虿尾的“桐枝启”三个字上,胡乱思索信里会?写什么。 难不成他是难以进宫,特意书写来为昨日的调笑戏弄道歉? 第59节 她其?实也没有很生气嘛,睡一觉就不记恼了。 不过即便?很好奇贺凤影特意写在信里的内容,她也没有着急拆看。 因为信是彭夫人亲自送进宫来的。 李桐枝端正地坐直身?子,怀揣着紧张看向沉默注视着自己的彭夫人,心虚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去往忠义侯府时,忠义侯与彭夫人待她格外友善亲切,结果她却因顾闻溪的诡计与贺凤影退了婚,还害贺凤影离开亲人、抛下一切带她远走燕兰。 彭夫人应当对她的任性很失望吧,李桐枝揪心地想,无论对方要如何问责她都是应该的。 “啊。”彭夫人闻言怔愣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她道歉的缘由约莫是误解了自己的沉默,温和地解释说:“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只不过凤影冲动?带你在外流浪三个月,怕你吃苦了。” 原来母子相见时,贺凤影不好言明全部内情,干脆顺着自己由于情伤拐带九公主离京的说法,把过错全部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 彭夫人先前是在仔细观察她身?形有没有消瘦,神情有没有忧愁。 见一切都好,勉强放下心上重担,问道:“凤影说你们和好了,是真?的吗?” 李桐枝听明白贺凤影向母亲隐瞒了真?相,不好揭穿也没法续说谎言,柔软指腹顶在信封尖尖的一角,只能简单答了她的问:“对,我?们和好了。” 她不希望彭夫人真?把错全归咎到?贺凤影,想了想又启唇含糊道:“我?们最开始分开,其?实问题在我?。这三个月凤影待我?很好,您别?信他认错的话,我?才该认错。” 他们在彭夫人面前互相为对方说话,彻底打消了彭夫人的疑虑。 彭夫人微抬起唇角,语重心长地说道:“凤影他心气过高,从小?就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处不来太亲近的朋友,也不爱与我?们父母交流,我?说不上对他完全了解,可看得出来他唯独待你的一片心赤诚。 他要是惹你生气,你打骂他都行,身?上的伤反正好得快,大不了留一道疤,只有感情不好说断就断,那是扎在心上的一根刺,会?反复生出刺痛感。” 李桐枝与贺凤影的情况其?实和彭夫人说的并不相同。 但小?姑娘认真?听完还是忍不住想,她好像没发?现贺凤影待自己的态度与从前有不同。 无非就是不在自己面前一味装出温润有礼的好性子。 这没什么,她挺喜欢他的真?实,就算他像昨日一样耍坏,当时惹了她生气,她事?后?也会?原谅他,重归于好的。 不过现在的她还想不到?,不再需要伪装的恋人也不再需要太过克制占有欲。 她不在意仅有两?人相处,是因他们未成婚,他还得规矩地守礼。 等成了婚,连一个吻都能激出涟涟泪水的小?姑娘就会?是一块裹着蜜色糖浆的桂花小?年糕。 她落在餐盘里,一旦获准正式可以进食,就算饥饿的野兽小?心收起牙,用囫囵吞下的方式,怕是也会?超出她能接受的阈值。 所幸她还不知道,所以还能当快快乐乐的小?年糕。 第67章 送别彭夫人之后, 李桐枝拆看了贺凤影的信。 不?像从前每每离京执行任务都需要为掩饰身?份而使用谎言,这回他没有?向她隐瞒自己的去向。 在信的最后,他写到, 他或许会通过六公主给她寄去东西。 李霜白知道?他的身?份, 且与李桐枝不?同, 由于家世和对未来的规划, 接触的人极多?,旁人不会因此猜出他的身份, 是最好的转交人选。 可他的目的不?是赶去燕兰平定祸乱吗? 李桐枝疑惑地想, 这种事一听就很急迫,即便途径多?座大衍城镇,他也不?可能闲逛集市为她寻找礼物。 况且他知道?她物欲不?强, 大费周章地寄礼物,比不?上他能更?早回到她身?边。 特意要寄给她的会是什么呢? 半个月后, 她在六皇姐侍女?的引领下来到六皇姐的宫室,见到了他寄来的东西。 那是一支花瓶。 只?不?过瓶中插的并不?是花,而是一支银杏树枝。 树枝折下后是借枭羽卫的渠道?直送入京, 没在路上耽误时间, 因而没有?枯败的迹象, 树枝上的银杏叶如一把把小?巧金灿的扇子, 捏上去仿佛还能感受到秋日阳光的温暖。 但看上去也没什么出奇的。 李霜白没看出银杏树枝的意义,吩咐侍候在侧的宫人们都退去, 向送来物件的枭羽卫问道?:“只?让你送来花瓶, 没有?要你传达的话吗?” “有?的。”枭羽卫侧身?向怔愣的李桐枝,语气平淡地复述道?:“九殿下, 指挥使说这是他还愿的纪念。” 还愿两个字触动了正出神?的小?姑娘,确定了它的来历。 不?算久远的记忆立刻鲜活复苏在脑海, 眼前仿佛出现悬在姻缘树枝头随风而舞的红绸带,听到少年郎许下的愿望。 永远在一起。 简短的愿望那时如同一朵柔软娇嫩的花朵落在她的耳廓,带起一片令人心?颤的窸窣痒感。 明明她努力?封闭了自己的心?,以为不?会留有?深刻印象,可原来他的言语狡猾如风,即便关上心?门,也会从每一道?存在的缝隙钻入。 只?是无论什么愿望,一旦加上永远这个定语,就基本不?可能有?被认可实现的时候。 可许愿的是贺凤影,去还愿的行为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贺凤影不?信神?佛。 向姻缘树许愿不?过是尝试叩开李桐枝心?门的手段,重要的愿望不?能寄托在虚无缥缈存在的施舍上,而该他自己努力?去实现。 比起等待,他更?相信他自己去拿、去争的一切。 就像他没有?在京都静等长公主回来,而是主动去解决麻烦一样。 因此他果断还了愿,把暂时寄放给神?佛的愿望拿了回来,折了这一支银杏树枝证明般地给李桐枝送来。 借他人之口转达的目的没有?言明,他觉得?李桐枝能懂——事实上已知他真实性情的她的确懂了。 小?姑娘像是抱起一束花般将缀满金叶的银杏树枝抱在怀里,面颊微红,觉得?自己不?能什么都不?说,可又不?好意思把仅存在他们两之间的默契说出口。 所以她掩饰性地清清嗓子,不?太自然地向枭羽卫问道?:“他……你们指挥使他还好吗?” 枭羽卫沉默了一下。 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燕兰,除去贺凤影独自上山折银杏树枝这回是计划外的休整时间,其他时候都是体力?的弦绷到极限才能歇一歇。 度控制住了,但到底人是会感到疲惫的,贺凤影同样不?例外,即便没有?累垮,也谈不?上好。 不?过指挥使放弃选那些能说会道?的枭羽卫来送物件,而是选寡言少语的他,多?半也不?是指望他来花言巧语欺瞒九公主。 什么都不?答就是正确答案。 稍作思索,他没有?答李桐枝的问,而是一板一眼的作为传话工具说:“殿下的问候我会转达给指挥使。” 认为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他礼貌地向李桐枝和李霜白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小?姑娘的鸦色长睫难以置信地扑闪几下,似是没想到努力?鼓起勇气向陌生人提问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她惊讶的一会儿?工夫,人已经大步走不?见了,还以为是自己问到什么隐秘的事了。 可她不?就是简单关心?了下贺凤影的状况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只?好回望向六皇姐,指望皇姐解惑。 李霜白的唇线微弯。 虽然不?解银杏树枝的来龙去脉,但猜到素来在李桐枝面前格外在乎形象贺凤影是不?愿意向她泄露哪怕一分脆弱,所以才遣来这么一个嘴笨的下属瞒她。 “枭羽卫性情古怪、不?好接触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李霜白敷衍了一句,也算暗暗说贺凤影坏话。 然后转移话题道?:“贺凤影这趟忙回来,婚约一恢复,该就是正式筹措你们的婚事了吧。” 公主及笄就可出嫁,她观贺凤影连等都不?肯等,现在迫不?及待往燕兰去,不?太可能推迟婚礼的时间。 目光落至皇妹尚存天真稚气的娇柔面容上,李霜白问:“你做好成婚的准备了吗?” 李桐枝垂目躲闪她的直视,揉捏着银杏树叶,软糯的声音怯怯说:“我一直有?存嫁妆,而且大皇姐替我做主取回了内务府克扣的物件,足有?四大箱呢,加起来应当够我的嫁妆了……吧。” 李霜白本来想问的不?是嫁妆,闻言却敛起笑容,皱起眉,深问道?:“你为什么要存嫁妆?” 皇后宽厚,就算驸马不?是贺凤影、李桐枝仍然不?得?重视,出嫁的时候一定也能有?公主的风光与荣宠,嫁妆根本无需她自己置备。 “皇后娘娘准备的我肯定不?能轻易动用啊。” “你准备用你的嫁妆做什么?” 李桐枝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其实已经没用了,不?太想说,可被皇姐盯着,只?能嗫嚅道?出私心?:“我当初以为凤影是名?义上的宠臣,无官无爵,也没有?俸禄,我们成婚以后不?能还由他父母养,总得?我攒些生钱的本金……” 哦,李霜白懂了,做了个止言的手势。 不?由父母养,由刚过门的小?妻子养。 自己这个皇妹,误以为丈夫贫困,就会笨到准备用她吃苦攒了多?年的嫁妆当以后小?家的花用。 还好她看上的驸马是贺凤影啊,要真是哪个京中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她不?得?被吃得?死?死?的。 李霜白难得?品出点贺凤影当皇妹驸马的好处,看着李桐枝的目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却也清楚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大皇姐重视权力?,自己重视前程,皇妹重视爱情同样是她的选择,倒分不?出什么高低上下,自己与大皇姐以后就算全国设女?学,允女?官,也不?会逼着所有?女?子都像她们二人一样放弃婚姻。 总归作为亲人来说,有?自己与大皇姐在,能照看皇妹以后幸不?幸福。 李霜白咬了咬腮肉,忍过那阵恼火感,重说起成婚的准备:“除了嫁妆之外,你自己的准备呢?” “啊?”李桐枝目露茫然:“我还要准备什么吗?” 既然她连想都想不?到,那就是根本没准备。 想想也是,皇妹的母妃离世?得?早,身?边亲近的仅有?枕琴一个未婚侍女?,连个年长的嬷嬷都没有?,该由母家支人教导的房事能有?什么概念。 如果今天自己没有?问起,皇妹是不?是要到成婚后由着贺凤影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欺负过了头还错以为都是正道?。 李霜白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面无表情地召来自己的侍女?,让侍女?去取来自己饮花宴前夕母家送来的那一套图册。 她用不?上,但皇妹不?一样。 距离皇妹及笄成亲的时间不?算太久了,李霜白语重心?长地叮嘱:“认真看,认真学。 将近十本图册摞在李桐枝面前的桌案上,她在皇姐目光的催促下放下银杏树枝,取了两本。 一本叫《春宴》,一本叫《尽欢》。 像是诗集的名?字。 第60节 李桐枝不?太喜欢读诗,更?喜欢话本,可皇姐现在看起来真的很严格,所以她很乖地翻开了《春宴》。 是一张图。 要她学画工吗? 然后她看清到底画的是什么了,“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了,推得?远远的。 她整个人像是一只?烧得?水沸起来的小?火炉,白烟都要从头顶冒出来了。 面薄的小?姑娘明眸瞪大,看向眼波无动的皇姐,嗓子哑了般吐不?出一个字。 李霜白微凉的手指捏了捏她发烫发红的柔软耳珠:“你看的这本是示例图,要更?浅显易懂的应该是另一本拆解,进阶偏向于花样就看《尽欢》,但超出这本的花样都不?许,贺凤影要是提,你就……” 想说用打来制止,可心?中默默对比了一下两人的体力?和武力?,李霜白面不?改色地改口说:“你就哭,哭完来和我或者大皇姐告状,我们给你做主。” 顿了顿,发现皇妹还是震惊得?魂游天外,李霜白回忆了一下大皇姐豢养众多?男宠仍然游刃有?余的模样,虽然不?太能理解皇妹的情况,但还是努力?体谅她的心?情:“好吧,不?想当着我面看,你可以都拿回去看,这些本来就准备送给你,我过段日子再抽查。” “还要抽查?”李桐枝艰难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李霜白把她推远的书重新拉回她面前,无情地说:“对,如果我不?说抽查的话,你带回去以后一定塞进书柜最上层碰都不?碰。” 李桐枝被看破,小?小?地“呜”了一声,躲开书趴在桌上不?愿意抬头。 “要是抽查不?过关,我会罚你抄书,临摹着画几遍你肯定就都懂了。”李霜白怜爱地抚着皇妹的发顶,提出另一个好主意。 “我不?要画。”小?姑娘泛着泪光的眼眸迎上皇姐的双目,委屈地承诺说:“我会看、会学的。” 第68章 京都今岁第一场冬雪来得过早。 未及腊月, 放眼望去就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地面积雪足有三寸深的那一日?,贺凤影护送李昭华回了京,一同来的还有已然收拢燕兰所有势力?的燕俞及几位她信赖的近臣。 燕兰虽是仅三座城的小国, 但长公主使属国内附的功劳不小, 消息灵通的朝臣泱泱全等在宫道上迎接长公主一行。 事先从六皇姐口中问知了他们归京日?子的李桐枝也披着兔绒斗篷来了。 多数人都在看队伍最前的李昭华, 但李桐枝的目光短暂停留在一身飒爽骑装的皇姐身上, 就滑向同样骑马跟在皇姐身后?的贺凤影。 不同于他与其他官宦子弟在宫中比试骑射时故意招摇的银鞍白?马,也不是前三个月陪伴在她身边的稳重可靠, 现在的他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强烈的压迫感。 哪怕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只是保持沉默,威慑力?也几乎凝成实?质,重重压向周边人。 隔着枭羽卫的面具, 并不能确定他看向的是谁,判断自己不幸进入他视野的朝臣都不敢赌自己是不是他注视的对象。 他们暂熄了同长公主对话?以亲近的念头, 尽可能佝偻腰背,避免被这位手段狠辣、恶名远扬的指挥使注意到?。 站在他们旁边的李桐枝受气氛感染,也被唬得有点慌, 白?嫩的小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围脖里。 不过仅是一瞬, 想到?那是贺凤影, 恐慌感便转化成另外的心情。 一种隐秘的、如小火苗般能够点亮她琥珀色眼眸的骄矜情感——她跟周围人不一样, 她不用怕他。 多年前便扎根于心的种子,在精心培育下, 开出的是名为信任与爱的花。 脆弱的根茎、娇嫩的花蕾, 是一阵强风就能摧折的可怜,却并不会?对撕下温和伪装的兽生惧。 为什?么呢, 或许因为那是食肉的兽,不吃草, 也不会?残害无辜,尖牙利爪对付的都是敌人,于她反而是守护者。 所以还?会?觉得现在的他格外威风,耳中鼓膜联动心跳震得更快。 鸦色长睫倏忽被飘落的雪花压低,李桐枝微微扬起的唇角笑意未消,抬眸看向熹微的天光,意识到?又开始下雪了。 在她身侧的枕琴怕她受寒生病,连忙撑起伞,不太认同地道:“殿下难道还?要继续站在这里看吗?” 手炉的温度被剥削殆尽,久站在雪地里,厚实?的鹿皮靴并不能完全隔绝寒意侵蚀。 李桐枝发现随大皇姐行马更远的贺凤影仍然望向自己的方向,仿佛她要是再不肯去避寒,就要勒停马匹来向她表明态度。 于是她呵出小口白?气,将分别这段时日?的思念都暂时收起,转身与侍女?同归住处,预备等待他忙完公务再来与自己叙情。 归京后?他应当?会?有很多要忙的事,许是还?有一阵无法?相见?,但没关系,她不用日?夜牵挂他的安危,安心等待无妨。 然而下午她在六皇姐处痛苦地温习知识点时,却得知今夜在仪元殿宴请燕俞一行,竟为自己设有席位。 明明以往除非年节大宴,都不会?邀她前去。 “听大皇姐的意思,贺凤影回来的路上就等不及央她重制了你们两的婚书。夜宴时他以小侯爷身份出席,你在宴上与他邻坐。” 李霜白?的话?激得李桐枝的脑袋嗡的一声,捏在《春宴》书册边角的手收紧,几乎把纸张捏皱。 受邀与宴的朝臣的确可以携夫人前往。 可她与贺凤影就算恢复婚约,也到?底没有成婚,就这么亮相人前太难为情了。 李霜白?用手背贴了贴她发烫的面颊,看出藏不住任何心情的小姑娘误会?了自己的话?,解释道:“嗯……我刚刚的两句话?没有关联,是在陈述两件事。” 然后?手顺势在她鼻尖轻轻一刮:“你不是答应了要成为与燕兰沟通的桥梁——况且你身负燕兰血脉,邀你前去宴上没什?么可奇怪的吧。至于座次,你若不愿与贺凤影相邻,我可以报与皇后?娘娘知晓,只是这回不能允你寻偏僻角落随意坐。” 已经安排好、通知下去的席位要变动有些?麻烦。 而且她也不想被调离贺凤影旁边。 既然她有出现在宴席上的合理理由,坐在他身边应当?也没关系。 如果?旁人议论的话?,她就捂住耳朵不听了。 只不过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用处不大,抵达仪元殿后?该紧张还?是紧张。 李霜白?的席位与她分在两边,进殿后?便需与她分开了。 宴还?没开,贺凤影还?没到?。 宫人引着李桐枝来到?她的席位坐下,不擅交际的她顿时落入不知该做什?么好的境地。 尤其是这回参加宴会?的朝臣皆知宴会?目的是庆祝燕兰内附,对她这个从前不起眼的公主都多出几分探究的意味。 她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中颇觉不适,垂眼端坐,试图用冷漠的态度抗拒别有用心的对话?。 然而随着殿内人渐多,终究还?是有胆大的朝臣怂恿妻子前来问候她。 “九殿下。”贵族少妇坐在她正对面,亲自动手倾倒一杯酒推给她,熟稔地借传闻开启话?题:“听说你有三个月不在京都呢,有什?么可推荐的景色吗?” 李桐枝瞧着小小酒爵中摇晃的酒液,抿抿唇。 她并不是完全不能喝酒,只是清醒时都不太能应付得来外人,更遑论醉后?迷糊的时候,谁晓得会?不会?摔进他们言语陷阱中。 尤其她现在坐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一旦出丑就会?被很多人看到?。 可她也不太熟悉该怎样拒绝他人。 少妇在她沉默中仍保持耐心不肯离去,把酒爵又向她推了推,按照礼仪,她就算做个样子也得浅饮一口才行。 “在聊什?么?”贺凤影清润嗓音的响起,骨节分明的手罩盖在酒爵上,以眼神示意她让酒给他。 旋即将酒一饮而尽,态度温和地向对面少妇道:“抱歉,路上走?得急,口干。” 得知少妇谈起的是那三个月的经历,他微微扬眉:“行程是我规划的,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列清地名。京官和亲属受困京中不能见?外地美景着实?可惜,若有偏爱去的地方,我可以向陛下荐你的丈夫调任。” 少年郎唇角含笑,彬彬有礼。 哪怕是威胁的话?,都是轻飘飘落下,让倾听者没有实?感。 少妇沉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赔笑道:“谢小侯爷的好意,但我与夫君习惯了京中气候,去外地必要水土不服,只能羡慕你与九殿下的恩爱出游。” 最后?一句话?中的恩爱二字评价勉强打动了贺凤影,没继续揪着她无缘无故来向李桐枝套话?的手段问:“那你还?有想与桐枝聊的吗?” 贺小侯爷作宠臣日?久,虽然前些?日?子因擅自带走?九公主受罚了,但能出现在今夜宴会?,就说明皇上大约原谅了他。 少妇谨慎,不敢得罪他,领悟他语气中驱赶的意味,当?即便起身离开了。 贺凤影好生坐到?李桐枝身旁自己的席位上,发觉小姑娘盯着自己看,真心实?意笑问:“桐枝一直看着我,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以为她该是要好好诉诉久别的思念之情。 李桐枝左右看了看,确定其他人的注意力?不再锁在他们两身上,微微倾身向他,呵气如兰在他耳边:“你装得好像,怪不得都没谁怀疑你真实?身份。” 她很佩服他能装得没有丝毫破绽,尤其心中默默对比一下他一身枭羽卫装扮时不好靠近的气场和现在的温润公子形象,更觉惊叹。 语罢她就准备重新坐正,却被贪心不足的贺凤影揽住纤腰制止了:“悄悄话?只说这个吗?” 第69章 虽然已经确认了没有被人盯着, 但?是他们的席位太前,动作幅度大了还是会被发现。 李桐枝面颊微红,手抵在贺凤影的胸口, 试了试使力, 没推动。 贺凤影努力压平唇角, 貌似善心地提醒道:“挣扎出动静, 更容易惹人注意哦。” 她?与他对视,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点漆眼眸中未掩藏的戏谑笑意。 太坏了! 可?在她?生气发作前, 他又真诚地?开口道:“分别了这么久, 桐枝不肯直言关心,至少让我?抱一会儿吧。” 他的下颌轻轻压在她?的肩上?,仿佛远行的鸟雀终于归巢, 安心的同时也泄露出几分疲惫感。 李桐枝的恼意如泡泡般轻易破灭,。 怜惜他奔赴燕兰的辛苦, 她?顿时心软,熄了脱出这个?怀抱的念头,主动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小声嘟囔道:“好吧, 那再?抱一会儿。” 反正六皇姐说?他们婚约恢复了, 等她?及笄后不久应当就会成婚, 趁未开宴时稍抱一抱不算逾矩。 贺凤影嗅着她?身?上?淡淡暖香,安逸享受温情时刻的同时, 如寒刃般冷酷的视线对上?几个?试探性?望来?的朝臣。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几乎把身?形娇小的小姑娘完全裹进他还没来?得及解下的墨色大氅里,不许他人窥探, 无声宣告对她?身?处自己的庇护下。 能被选中参加这场夜宴的臣子都?不是领悟不到警示意味的蠢货,顾及他今夜出席宴会多半会恢复从前得宠御座前的身?份, 各自收敛。 于是当李桐枝重新坐正,还是忍不住观察身?边人神情时,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暗自松了一口气。 仪元殿内烧有地?龙,温暖地?催生睡意,尤其身?边坐着的不是需要警惕的陌生人,而是可?以倾心信任的恋人。 她?揪着他袖摆一小块布料捏,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绣线纹理,试图和睡意对抗。 虽然?成功地?没有睡着,但?涣散的瞳光瞒不过一直注视她?的贺凤影。 第61节 在问过她?要不要偷偷小憩一会儿得到否定?答案后,他从面前桌案摆放的果盘里挑了只青皮橘子,慢条斯理地?完整剥下橘子皮。 试吃了一瓣,接着喂了一瓣到她?唇边。 李桐枝不疑有他,嗷呜一口吞进嘴里。 薄薄的半透明?瓣皮被小尖牙咬破,极酸的橘子汁漫开在口腔,她?立刻就被激得清醒了。 他把倒好的花茶递来?,问:“困意消解了吗?” 温热的茶水冲淡酸味,她?杏眼睁圆,一时不知该先问他怎么做到不动声色吃这么酸的橘子,还是该先问他怎么能给自己喂酸橘子。 联系先前他忽然?当众把自己抱住的举动,小姑娘鼓起腮,气呼呼地?说?:“你变了,你同谁学的欺负人。” 贺凤影把剩下的那大半橘子全吃掉,当作哄她?吃酸的歉意,然?后勾住她?仍然?捏在自己袖摆的白嫩手指,轻声道:“没有向谁学,我?从前就时常会有各种坏念头。” 比起世家贵公子温柔却疏离的做派,他真心偏好的其实是毫无间隙的亲昵。 不仅是牵手、偶尔的拥抱和落在面颊的吻,他的贪婪想要满足需要得到更多。 只不过从前他不敢尝试。 忧心他见不得光的枭羽卫身?份会将她?的心从此推离自己,他小心翼翼藏好有可?能冒犯她?的念头,把自己界限分明?地?切成两半——她?风光霁月的恋人贺小侯爷和单是传闻就能吓退她?的贺指挥使。 哪怕一些无伤大雅的所谓欺负,其实更多意味着对她?的浓厚喜爱之情,他也克制住自己,不泄露一分一毫。 虽然?不喜旁人夫妇间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但?如果这是同她?在一起的前提条件,他也愿意照做。 然?而真相意外揭露在她?面前,她?却没有放弃两人之间的感情,仍然?不吝馈以爱意。 终于恢复婚约,距离她?及笄不久,贺凤影忍不住解开束缚,稍稍放纵一下压抑已久的阴晦心思,更多些亲密接触。 “桐枝接受不了这种小恶作剧吗?”他凝视琥珀色的双眸,问道。 李桐枝抿抿唇,看出一旦自己点头,他大约真的会就此把所有恶劣想法重新埋入暗夜中的坟冢,犹豫着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刺激口腔的橘子酸味已经淡去,仅余留花茶的清香回?甘,同样心存恋慕的小姑娘并非感受不到小恶作剧背后的情感,也并非无动于衷。 认真想了一会儿,她?摇头道:“倒也不是完全接受不了,只是你不能总这么欺负我?。” 太过轻易的退让,容易招致对方得寸进尺。 近日在六皇姐处听了不少讲习的李桐枝虽然?没能从其中获得太复杂的朝局领悟,但?也稍稍学会一些与人交涉时该注意的事项。 发现贺凤影倏忽扬起的唇角,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她?连忙补救般地?说?道:“而且你欺负了人就得道歉,快和我?道歉。” “好。”贺凤影几乎控制不住笑意在胸腔引发震荡。 他不假思索便能知李桐枝是从李霜白那儿学到的知识,可?惜学得不全,连底线不能随意暴露这个?重点都?没学到。 把捉在掌中的小手贴至唇边,一个?轻如飘羽的吻落在她?的指尖,贺凤影语气真诚地?说?:“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虽然?道歉了,但?是没有几分悔意,所以再?犯是理所当然?。 李桐枝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上?怪在哪里。 贺凤影一吻罢,细密的睫羽低垂微微颤动,仿佛真心实意请求她?的原谅,她?只好忽视心中那点古怪感,说?:“好吧,我?原谅你了。” 容不得她?继续多想,伴随宫人唱名?,宫廷夜宴的主角们进入仪元殿内。 当先自然?是皇上?与皇后,紧随其后便是长公主。 另外,由于皇上?有意在朝臣面前放大心爱长女的功劳,还没有正式加封为郡王的燕俞被容许在他们三人后进殿,同样沐在众多高位臣子的目光中。 她?神色从容地?一一颔首示意,在看到比邻而坐的李桐枝与贺凤影时,脚步顿了顿,旋即像是最?终拿定?某种主意般主动向二人微笑了一下。 李桐枝愣了愣,礼貌地?回?以一笑,轻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啊?” 贺凤影点头:“看样子,她?宴罢会来?与你一见。” “别担心。”他将她?发鬓散落的碎发拢好:“我?与你一同见她?,应当不是坏事。” 第70章 燕俞筹谋多年, 的确是一位合格的政客。 她在宴上主动请求大衍的军队入驻燕兰,纳忠的同?时,也?是借大衍的势镇压燕兰境内有可能死灰复燃的残党。 宴上朝臣静听她用大衍官话条理分明讲完燕兰内附大衍后需要得到的帮携和能够提供的资源, 原先对她身为女子且来自偏远地?的轻视消融化?无。 再看长公主面上欣然笑意, 皇上认可的态度, 便都明白这位女郡王是需要拉近关系的对象。 可惜他们千回?百转的心思都实现不了。 宴席结束, 燕俞并不同?任何朝臣交谈,以沉默的微笑敷衍每一句问候, 然后寻到李桐枝与贺凤影, 温声问道:“我们能找个僻静的地?方谈一谈吗?” 李桐枝对燕俞没有恶感。 能够谈论?起母妃旧事的人很少,如果不是大皇姐提醒她注意他人的别有居心,或许在燕兰时她就欢喜地?把燕俞视作母族那边的亲人了。 不过即便被提醒了, 她的警惕心也?有限。 先前看到燕俞板着脸拿出?郡王气?势时,还有几分畏惧, 现在对方露出?慈和的微笑,身边又有贺凤影照看,便没了忌惮, 高高兴兴地?点头?应好。 面对不掺任何杂质的天真笑容, 燕俞礼节性的微笑新增几分温度。 要谈的事不涉燕兰政务, 上次燕俞的试探被长公主否了, 不准备违背惹长公主不快。 燕俞向李桐枝说的是她将她母妃曾经的大部分画收集全了,过段时日会送来, 然后问起李桐枝的及笄礼什么时候举办, 她可不可以观礼。 李桐枝虽是及笄礼的主角,但还没有学完及笄礼的流程, 并不清楚自?己?可不可以邀人,连忙仰首看向贺凤影, 以眼神无声地?询问他。 贺凤影懒懒听着,不必仔细琢磨就能知燕俞这么做的目的是加深与李桐枝的感情。 毕竟燕俞没有无知到以为可以把这份心思藏起不被发现,与其被揭发虚伪,不如大大方方地?亮明态度,证明真诚。 燕兰距离京都遥远,且与大衍的语言隔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有大改变。 即便有不少可以开?采的矿产资源,也?会弱在与大衍朝廷的沟通上。 现在因长公主主导内附的缘故能风光一时,可随着时间消磨,这份特殊会一步步削弱。 如果与朝廷没有更稳定长久的羁绊,失去独立性的燕兰或许会比内附之前更差。 将要成为郡王的燕俞自?然不肯冷眼坐视、无所作为。 她远虑思谋,发现破局点仍然在李桐枝身上。 不必这位年幼的公主做任何事,只?要她仍然记挂燕兰,疼爱皇妹的长公主就不会把燕兰遗忘。 尤其她将要成亲的驸马还是最得皇上信任、重用的枭羽卫指挥使。 巧合知晓这桩隐秘的燕俞不会泄密,也?无意利用贺凤影的身份做些什么,可把这件事纳入考量,得出?的结论?就是要倾一切可付出?的代价支持、亲近九公主。 这份居心于李桐枝无害,贺凤影点头?道:“桐枝做主邀约观礼的宾客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桐枝微抬起唇角,牵住他的衣袖,小声问:“那我也?可以邀请你当宾客对吧。” “我是你的婚约对象,你的及笄礼本就有我一席之地?,不用与宾客混坐到后面。”贺凤影好笑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你可别降我的身份让我当宾客。” 李桐枝的及笄礼上,他果然被安排坐在很明显的位置,仅仅落后最上首的皇上皇后和她的两位皇姐。 不过观礼的宾客即便加上燕兰几位来使也?着实不多,尤其是友人席。 毕竟她不爱热闹,也?不爱社交,几乎没有同?龄友人,思量后能邀来的仅有在忠义侯府相识的江浔和在长公主府相识的雅歌,还是过少。 贺凤影原本有建议过,要不要从?贵女?中选几位知书?达理的去坐她的友人席,被李桐枝拒绝了。 最后按照她的主意,新添的两张椅子其一由枕琴坐,另一则由已经长大很多的猫儿窝着。 这不太?合规矩,可皇后过目她的请求后允许了,便没有其他人敢随意闲话?。 还没有到李桐枝正式入场的时间,已经打扮好的小姑娘在安排给自?己?的小房间里静静欣赏一副展开?的巨大画卷。 《燕兰市井绘》。 是皇后听说她想要看到母妃的画作,特意吩咐开?启私库取出?来送给她的礼物。 并起两张桌子才成功平铺开?的画卷并不像大多数大衍画师那样着重写?意,而是用细腻的笔触一笔笔认真刻画记忆中的景象。 就算不事先告知,她也?能辨认出?这是她母妃许谨微的画作。 画卷中市井近百人各有不同?的表情和神态,哪怕面无表情,眉毛与唇的弧度也?会有分别。 由于燕兰严重的男女?偏差倾向,他们中的大多是男子,仅有几位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警惕眼睛的女?子。 至于画面,也?没有刻意美化?,连街角处不慎溢出?泔水桶的污浊泥泞都绘了出?来,墙面也?斑驳呈现出?不同?色泽。 仅有三座城池的小国,十余年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以至于这幅出?自?许谨微之手的画作,与李桐枝亲眼目睹的场景没有太?大不同?。 听说这是她母妃离开?燕兰前回?望故国,记在脑中的画面。 她的指尖轻轻触在天幕那轮炽白明亮的太?阳,思考母妃的心情。 算一算时间,离开?燕兰的母妃应与她现在年岁相当,因家族蒙罪而受牵连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大衍,一定忐忑于未来前景。 不过绘制这幅画时,应当很平静——甚至从?对细节的处理上可以看出?她已经不在乎那个利用她、因她的性别连她著名权都剥夺的家乡。 即便伤疤不会消失,也?不会再因回?忆感到疼痛。 李桐枝的目光落到画卷的落款上。 不同?于燕俞搜罗送来的画作上落款他人之名,这幅画卷上题的是“鸢尾夫人”四个字。 鸢尾,母妃教她画的第一种花。 听说它们曾开?满母妃院后的小山坡,当母妃还是小女?孩时可以趁懒惫的侍女?和嬷嬷不注意,偷偷从?窗口翻出?去,快乐地?奔跑一会儿,并薅回?几朵花自?制成颜料。 鸢尾的寓意是什么来着? 李桐枝仔细回?想了一下,听到前来通知的宫女?叩门?说一切都准备妥当,她可以前往前厅了。 她将画轴收起,系好细细的绸带,站起身。 腰间新佩的玉饰叮当作响,裙摆装饰用的流苏拂过锻鞋鞋面。 她推开?门?,踏入春日的暖阳里,听到鸟雀清脆鸣声,终于想起来了。 是光明与自?由。 虽然母妃早逝,无法陪伴在她的身边参加她的及笄礼,但她也?好像在这一刻感受到母妃隔着时空送来的祝福。 第62节 第71章 紧随及笄礼后的是婚礼, 仅仅间隔小?半个月。 太赶了。 虽然举办了及笄礼,的确意味着可以成婚,但罕有公主会如此匆匆出嫁。 尤其如今京都中的另两位公主都是?不婚配的主。 不过短时间筹备出的婚礼并不显得仓促。 因为需要的物件, 贺凤影早早就筹备齐全了, 甚至为免出现意外状况引发不快, 另外准备了一套备用?。 哪怕是?对贺凤影多有不满的李霜白, 也无法以此为借口?指摘他?不够尽心。 李霜白略蹙眉,向来到她居所做小?测的李桐枝确认道:“你临时抱佛脚学去的知识, 未必能应付得来贺凤影, 真的不要推迟婚期吗?” 李桐枝连连摇头,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天哪,她好不容易把六皇姐送来的所有书册都勉强考合格了, 可合格一本忘一本,以前的知识点现在在脑中?都仅余朦胧的概念印象。 要是?时间拖长, 六皇姐决定重新考校她,她一定没法再通过测试,会被罚描摹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李霜白见她拿定主意, 叹息一声没多劝, 剩下的时日都留给她去了解学习婚礼流程。 为了不累坏她, 贺凤影尽可能简化了婚礼流程, 该营造出盛大排场的麻烦部分基本都由他?来完成。 譬如把接到新娘后的喜轿游行改成去皇宫迎亲的路上,天女散花般抛洒给百姓大量寓意祝福的铜钱, 携李桐枝回程时便不必再绕路。 又譬如本该由夫妻共同应对宾客的环节, 仅需要李桐枝向皇上与忠义?侯夫妇敬一杯茶,其他?交杯换盏都由贺凤影独自?去做。 李桐枝得以保存大部分体力?, 就是?稍微有点口?渴。 她挪坐到桐木桌旁,桌案上数只白瓷餐盘里盛放她喜爱的糕点, 是?特意供她挑选填饱肚子的。 李桐枝瞧着桌案正中?的银制雕花酒壶,考虑到现在出门请侍女泡一壶茶有点怪,决定先试试酒的滋味。 浅浅倒了一个杯底,如同蜜浆般琥珀色的酒液,看起来很无害,打?消了她的顾虑,饮入口?中?。 是?甜的,淡淡的酒精味并不刺激口?腔,反而使甜香更加馥郁。 于是?她开开心心地喝了好几杯。 贺凤影终于应付完那?些宾客,走进婚房时,就看到她慵趴在桌上,杏眸泛着澜澜水色,双颊红润,白嫩的手指依然搭在酒杯上。 望见他?的身影,迷迷糊糊地撒娇道:“你好慢,等你好久。” 贺凤影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认真和小?醉猫解释道:“毕竟他?们都想通过婚礼敬酒的方?式拉近和我这个宠臣的关系,也博陛下的好感。” 虽然这完全是?无用?功。 皇上愿意出席是?因皇后的建议,至于他?内心的想法则更多是?为了有正经理由与他?最信赖的忠义?侯大喝一顿,不是?出于对女儿的疼爱,自?然不会在乎有谁出席婚宴。 而耽误贺凤影来见李桐枝的时间,只会拉高他?的厌恶感,交杯换盏间他?已经面带微笑地暗记下了几个啰嗦的朝臣,预备给他?们找些麻烦作为报复。 不过这都是?后话?。 他?看到李桐枝勉强正起身子,傻乎乎向自?己笑,抛开其他?念头,行至桌边,拿起酒壶看了看。 已经空了。 交杯合卺酒本来是?他?不想省掉的流程,所以特意寻来她应当能入口?且酒精浓度不算高的蜜酒。 只是?没想到她会事先全部偷偷喝掉。 他?叹息一声,将她托抱起,放她坐到床榻边。 灯影映照下,小?姑娘所穿华美嫁衣流光溢彩,以金线绣绘繁盛花卉的柔顺绸缎,经绣娘精良手艺下量体裁剪,云肩装饰数十颗大小?一致的莹润蚌珠,美轮美奂。 已饮过不少酒水的贺凤影再次心生渴意,喉结上下滚动,问道:“还知道我是?谁吗?” 李桐枝虚眯起眼,双手合捧起他?的脸,粲然笑道:“是?凤影,真好看。” 她说着就直接亲上来了。 可惜被醉意困扰,估量错了两人的身高差,没有亲到他?的唇,而是?在他?的下颌留下胭脂印。 贺凤影愣了愣,握在她纤瘦侧腰的手掌微微收紧,还是?忍耐地暗示醉迷糊了的心上人道:“我们拜堂成亲了,同以前不一样了。” 他?想要她先改口?喊一声夫君,谁知李桐枝眨眨眼,恍然大悟地误会了他?的意思,仿佛被严苛的夫子提问到刚好记得的知识点,惊喜道:“我知道,我认真学过了!” 然后她扑到他?怀里,尝试学以致用?地动手解他?的腰带,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向他?复述知识点,想要证明她的确有好好学习过。 然而纸上谈兵总是?会在实践时受挫,她尝试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解开。 第?一步都完不成,她抬眸望进贺凤影眼底未藏好的笑意,顿时心觉懊恼,故意凶凶地发号施令道:“快,你自?己脱掉、躺好。” 贺凤影猜到该是?李霜白支着她了解了一些内容,倒真想瞧瞧她具体学了些什么,因而哄着她把可能在动作间伤到她的发饰全去了,便依她所言脱得仅余里衣。 胭脂迹自?脖颈延至锁骨,还被她在肩上没什么轻重地咬了一口?,他?仍是?好脾气地由衣衫完整的心上人施为。 如果?不看他?沉如夜色的眸色和因过于绷紧而指节发白的手,简直完美诠释坐怀不乱。 直到证明学习成果?的小?新娘忙出了一身薄汗,醉意消减,恢复思考能力?,陡然停下动作。 “清醒了?” 不复往日清亮的少年嗓音蕴着未知的危险意味。 目之所及,她鲜红的嫁衣裙摆与他?常年不见光的冷白肤色对比强烈,视觉冲击几乎灼烧她的眼。 李桐枝意识到自?己竟然坐在他?劲实的腰腹,再看他?散开的衣襟下她吻留的湿迹,回忆起刚刚自?己的动作,脑袋嗡嗡作响,小?动物的直觉向她大声叫嚣不好,连忙要起身。 扶在她腰际的手落握住她原本分跪在他?身侧的膝弯,制止了她半途而废的意图:“你学的就这些?” 李桐枝的眼神乱飞,不敢直视他?的眼,也不敢去看他?身上的胭脂迹,胡乱点头谎言道:“对……书上说就这些,可以熄灯睡觉了!” “那?你看的书是?删减版。”贺凤影并不戳穿她的心虚,却也不肯依她的借口?就此作罢,温声道:“没关系,剩下的我教你。” 这份温和的态度稍稍化解了小?猎物的警惕心,他?动作轻缓仿佛拆开期待已久的礼物,将方?才惊艳过他?的华美嫁衣搁置一旁矮凳上。 虚假的温和维持到了猎物被捕食者完全控制住,没有分毫逃跑的余地,这才暴露出最恶劣的贪婪本性。 她呜呜咽咽地开始无用?地挣扎,但修剪圆润的淡粉色指甲仅能在他?背上挠出浅浅不具任何威胁的红痕。 柔软圆润的耳珠都遭犬齿叼住厮磨,他?还要故作苦恼地把责任推诿给她:“本来不想吓着你的,可你都证明自?己努力?学习过了,我也不能太没用?对不对。” 李桐枝的唇舌经掠夺无力?发声,泪水一旦盈落眼眶就会被细细吻去,只觉自?己在油锅里被翻来覆去地煎炸。 小?年糕表皮已经金黄酥脆了,但厨师咬上一口?,发现内里依然软糯香甜,就犹嫌不够地重新下锅。 明明小?年糕稍微翻炒一下裹上桂花蜜浆才是?正确的做法,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厨师用?煎炸的做法,就算这是?菜谱上允许的,但反复煎炸食材也太苛刻了。 最后竟是?困倦感前来解救,李桐枝含着哭腔指责他?太过分,又在他?听起来真心实意的道歉声里,一边思量要不要原谅他?,一边枕着他?的手臂睡去。 第72章 次日将近午膳时, 李桐枝跟随前来忠义侯府看看情况的李昭华逃去了长公主府。 室内暖意浓,她解下自己?的围脖,捧起沏好的温热茶水, 浅浅抿了一口。 一抬眸, 正对上皇姐眼中的玩味, 扣在盏壁的手?指颤了颤, 疲软的手险些没能端住茶盏。 以为被皇姐看出?什么来了,她连忙低首查看皇姐目光流连处。 特意挑选出?的衣裙领口高束, 扣子仍然扣到最上面一颗没有散开?, 应当看不到脖颈上的痕迹才对。 但也保不准露出?衣领的那一小截肌肤上有她没注意到的红痕,毕竟她没敢在镜子前久看,也没请枕琴为自己?遮瑕, 穿好衣衫就匆匆逃走了。 “怎么成了亲还这么怕羞。” 李昭华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道:“桐枝的脸皮这么薄, 怪不得贺凤影昨夜不许有婢子在院前听候,听说连热水都是他夜半离房亲自去取的呀。” 李桐枝瞳孔微微放大,面色绯红, 目中写满难以置信。 半梦半醒间, 她的确有看到贺凤影给自己?收拾、更换寝衣, 她似乎还生气地小声骂了他几句, 听了好几声道歉——可?皇姐怎么会知道? “侯府没谁敢随便嚼舌头,不过我主动问起是谁服侍的你, 她们也不敢不答。”李昭华单手?支颐, 空出?的右手?捏了捏她软软的腮肉,说:“我可?是去关心?你的。” 轻浮的语气仿佛是在调笑她, 可?李桐枝明白那是出?自真心?的关切。 作?为异母姐姐,背后又各自有攀枝错节的利益关系, 李昭华与李霜白都不适合直接出?席她的婚礼,仅是送了礼物来。 唯一能在现场支持她的父皇,众所周知仅疼爱长公主一人。 即便她现在有整个燕兰郡作?为母族支持,刚刚内附不久的燕兰在京都众人眼中也依然是偏僻遥远的异邦,燕俞更是没有资格作?为母族长辈前来关心?。 俗语言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大皇姐愿意抽出?时间亲自前来问候,倒真的是为她担起母族那边的职责了。 李桐枝心?中颇为感?动,如?撒娇的幼兽般主动将脸贴向她的手?掌:“我知道,谢谢皇姐。” “好,那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既然贺凤影都体贴到顾虑你的羞耻心?亲自服侍你了,那你出?逃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昭华口中声称这是问题,目中盈动的笑意却透露她其实?已经猜到答案。 自然是因为新婚夜累睡过去的小新娘羞意上头,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夫郎。 她仔细想一想,好像是她先喝迷糊了,上手?撩拨人,不能全责怪他不知餍足地耗尽她的体力。 因此不清醒的时候,还能心?中赌着口气呜咽地说都是他的错,清醒过来便觉得自己?没有道理了。 可?体力比不上贺凤影能有什么办法啊,难道她不止要在婚前努力学习,还要婚后加强锻炼吗? 她怎么可?能比得过枭羽卫指挥使的体力呀,根本不可?能嘛。 李昭华像是揉捏面团般捧住她因烦恼而微嘟起的脸,道:“你若是不知怎么面对他,我就请父皇给他派个离京的任务,给你一段适应的时间?” 短暂陷在思绪中沉默的小姑娘闻言连忙摇头。 她只是想要暂避一避,哪里?就严重到要分隔两?地了,他们可?是刚刚成婚,不久前因分别而相?思成灾留下的余烬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吹散呢。 姐妹二人间尚未谈出?满意的结果,侍女前来叩门,禀报道:“殿下,贺小侯爷的车架在府外等候。” “让他等着。”李昭华并不意外贺凤影登门,冷淡地吩咐了一句,招呼其他侍从?把?准备好的菜肴摆上桌,然后微笑道:“桐枝饿坏了吧,我们先用?膳。” 李桐枝起得晚,错过了早膳,虽然现在饥饿感?依然不重,但没有推拒与皇姐共用?午膳。 然而膳罢,大皇姐又东扯西拉地絮絮和她聊了好一会儿闲话,多半是在调笑她。 哪怕她再迟钝也能意识到皇姐是故意拉长晾着贺凤影的时间。 第63节 理由或许是为了给不知分寸的新任驸马一个教训,目的是为了给她撑腰、出?气。 可?她想到贺凤影心?怀忐忑地孤零零等在外面,禁不住心?中的秤摇摆滑向忧心?他那一边,坐立难安地一直向窗外看。 “唉,我怎么像是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 李昭华轻轻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啊,桐枝是个不肯无理取闹的乖孩子。那这样吧,以后碰到你想躲一躲他的时候,就说你要帮我和霜白的忙,来我的公主府过夜也是可?以的。” 请她来帮忙倒不完全是借口。 如?果李桐枝愿意,燕兰那边的事务有她参与,推进起来会顺利得多。 虽然没有直接言明,但李桐枝很快反应过来皇姐说的帮忙是什么:“六皇姐事先向我提起了,如?果有需要我做的事,皇姐通知我一声,我会立刻来。” “不着急,现在都只是前期文书交流筹备,还不用?你加入,我现在有一个得力的帮手?呢。” 李昭华美目流光:“本来找一个通晓燕兰语又信得过、有闲的人是挺麻烦的,可?霜白推荐来的顾侍郎家女儿,竟是个通晓多种语言的奇才,不止燕兰语,连夷昌语都会。我邀她在府中住,文书都交她处理了。” 顾侍郎? 李桐枝陡然听到这个有些久远的称谓,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皇姐说的是贺凤影真正的表妹顾嘉莹,而不是那个诡计多端的顾闻溪。 “嗯,算起来她该管你叫小表嫂。而且你们两?是同龄人,都不爱参加热闹的宴会,性情应当挺合得来,以后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下回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李昭华最后捏了一下她软嫩的脸,满意地收回手?:“现在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毕竟是成亲了的人,就算和姐姐说话,一颗心?也飞到外面夫郎那里?去了。” “皇姐!”李桐枝恼得鼓起腮帮子。 “去吧,不逗你了,我也该招待其他人了。” 明白前来拜访大皇姐的朝臣络绎不绝,她却特意空出?时间来开?解自己?,小姑娘迅速消了气。 她站起身,虚虚搂了一下大皇姐的腰,乖乖地向她告别。 出?门后,惦念着等待很久的贺凤影,她想尽可?能快地迎去府外见他。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仅是快步走了一小段,因被索求无度而失力的大腿和腰腹就用?一阵阵酸疼感?提醒她等在外面的是害她难受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李桐枝又有点?生气了,决定不赶着去,而是慢慢走,让他多等一会儿。 缓行出?公主府,她望见身形颀长的少年郎透出?些落寞的侧影,低垂的睫羽在冷玉般面容投下小片阴影,像是很深刻地自省过错。 她攥紧的粉拳慢慢松开?,若无其事地走向他,清清嗓子,问:“你来接我回去吗?” 伴随她娇柔的嗓音响起,眼前人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开?朗起来,唇边的笑意如?春风消融冰雪,俊逸的面容顿时鲜活:“桐枝原谅我,肯同我回去了吗?” 李桐枝没立刻答话,绣鞋的鞋跟在地上轻蹭出?沙沙声。 她心?中其实?没有怪他,可?如?果诚实?地剖明心?迹,会显得她逃到大皇姐的公主府太反应过激。 因此她顺着贺凤影的话,装模作?样地矜持颔首说:“当然,我原谅你啦,我们回去吧。” 贺凤影仿佛对她拙劣掩饰的心?虚一无所察,帮助她登上安车。 车夫驱使马匹带二人回归忠义侯府,他坐到她身边,微笑说:“作?为赔礼,今晚……” 听到关键词的小姑娘险些蹦起来,误会他要说的内容,在热意烫至耳根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声音小小地惊道:“车夫会听到的,不要在外面讨论?这种事!” 贺凤影愣了下,明白她的意思后,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强行将闷笑声压制住,以眼神示意她可?以放心?,自己?不会乱说话。 她半信半疑地收回手?。 “我是想要邀请你今晚和我去观星台。之前六公主在京都燃放烟花,我们因小人使的诡计没有看到,实?在太可?惜了,今晚就弥补这个遗憾吧。” “烟花?” “对,比集市节日时的打铁花更璀璨,是长公主吩咐研究火铳的副产品,听说这段时间已经弄出?了很多花样,你应该会喜欢。” 她松了一口气,欣然同意。 入夜后寒意较白日更浓,尤其是登高空旷处,好在李桐枝裹得严实?,还被护在贺凤影的大氅里?,冷风对她无计可?施。 行至最佳观景处,贺凤影回身向江浔示意可?以燃放烟花了。 江浔熄灭手?中提着的纸灯笼,光源仅剩天幕上光晕朦胧的弦月和几颗模糊闪烁的星辰。 因靠在贺凤影胸口太暖和而有点?犯困的小姑娘悄悄打了个哈欠,然后眼前蓦然亮起,她微眯起的双眼睁圆。 炸开?的烟花仿佛肆意在夜空泼洒最艳丽的色彩,调和出?奇异的美景。 在烟花燃放声中,他凑近她耳边,不动声色地改换了对她的称谓,问:“夫人喜欢这份赔礼吗?” 呼出?的热气催生痒意,为了避免他一直问下去,李桐枝抿抿唇,迅速地侧首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很喜欢,夫君别问了。” “真敷衍啊。”他这么说着,语气却像很满意:“别担心?,准备了很多响,可?以看很久。” 他没再说话,静静陪伴她一起欣赏美景。 她看着夜空中的烟花,他看着她眼中的烟花。 等到烟花落幕,今夜结束,如?果她还想看,他们还可?以再次来。 不过还会有其他有趣的、美丽的、能她欢心?的东西,下次换一种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