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春空》 卷春空 第1节 ?  《卷春空》 作者: 白衣少少 简介: 青梨跟着改嫁的娘亲到了国公府。 国公府外头瞧着荣耀,内里的后宅却是个肮脏地。 娘亲在时,青梨日子尚且能过下去,娘亲死后,她彻底无依无靠,只好将目光放在了府上嫡长子俞安行身上。 国公府世子俞安行,一身清骨,为人端方,对眼前一副凄惨模样的青梨起了恻隐之心,处处照拂她。 青梨倒也争气,在百花宴上凭一手制香技艺惊艳众人,一时才名远扬,京都来提亲的人家几欲踏破门槛。 青梨相中了合眼缘的夫婿,不想才刚议亲,远在姑苏的小姑却突然来了京都寻她,快定好的婚事被推拒,还欲将她抬去给四五十的老色鬼昭王做侧室。 青梨无法,目光重又放回了俞安行身上。 一夜荒唐,俞安行为了负责,同青梨成了婚。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青梨对府中事务处理得宜, 俞安行甚是满意。 直到有一日,他不慎听到了青梨同小姐妹的私房话。 ——“俞安行此人甚是无趣,若非当时急于自保,我如何会挑上他?” 是夜。 俞安行一字一句同她算账。 青梨眨了眨湿润的长睫,带着哭腔柔声解释。 “那都是唬人的话,阿梨心里自然是有夫君的。” 俞安行脸上笑意莫测。 骗子。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毕竟,她已是他的人。而且,他也骗了她。 俞安行抬手,轻捏住了青梨的下巴。 “阿梨大抵不知,当初让你嫁给昭王的主意,是我出的。” 注:1、男女主无血缘关系; 2、感情线发生在两人兄妹关系解除之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梨,俞安行 ┃ 配角:作者专栏不收藏一下嘛~ ┃ 其它:接档文《禁庭娇》《折青梅》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扮猪吃老虎 立意:在挫折中成长 ? 第1章 雨 【一】 九月初秋,天色苍茫,到了中晌,风大了起来,呜咽着刮过人间。 渐起的风携着浓墨般的乌云浩浩荡荡从天际纷至沓来,云层里头裹着闷雷,不时有几声沉沉的轰鸣递入耳中。 很快,圆滚的雨珠便从天上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到院里砖石铺就的甬道上,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沉香苑久未有人居住,死气沉沉,今日却倏然间活泛了起来,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匆匆忙忙,听着动静还不小。 有个小丫鬟撑着几欲被暴雨掀翻的油纸伞跑进游廊中躲雨,身上衣衫早已被大雨泼湿了大半,正汩汩往外淌着水。 她将手上的纸伞收好,忙不迭低头弯腰拧干裙角,嘴里不住暗道晦气。 手上抬着黑漆嵌蚌梨花木小柜的小厮从旁经过,见了忍不住催她。 “我的小姑奶奶,别光站着了,待会儿活要是干不完,惹了老夫人的不快,那才真真是晦气呢!” 小丫鬟非但不着急,反而因他的话生出了些好奇。 “老夫人不是前几日才刚从寺里回来?听人说她性子佛爷似的,常年就在栖霞寺里头念佛诵经,府上的事从不过问,也不许旁的人打扰,怎么今日把她也给惊动了?” “那还不是因着世子爷要从姑苏回来了吗?咱们世子爷可不是普通人,虽身上有不足之症,但才冠京都,写的诗词歌赋,连当朝太傅都称赞不已,还在今年的科考中一举夺了魁。” “老夫人向来最疼世子爷,盼了六年终于将人从姑苏外祖家盼了回来,这沉香苑打小便是世子爷住的地方,久未有人气,如今可不是要好好修缮一番吗?” 小丫鬟还欲再多问些什么,远远瞧着褚玉苑里夫人身边管事的拂云姑姑往这头走来了,怕因着怠懒遭了责骂,不敢再停留,提着湿漉漉的油纸伞麻溜往前头忙去了。 拂云一路监看着,丫鬟小厮们埋头忙着手上的事,无一人敢抬头张望。 趁无人注意,拂云到了偏僻的耳房前。 里头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婆子,身上新伤旧伤堆叠,面上伤痕尤重,教人丝毫辨不出原本的样貌来。 拂云扫了那婆子一眼,低声吩咐一旁的小厮。 “把人拉去乱葬岗处理了。” 小厮低声应是。 沉香苑里,婆子和丫鬟们忙着扫地除尘,预备茶酒器皿,小厮们则忙着置备新的家具,一行人在瓢泼的大雨里忙了个热火朝天,无人注意到耳房的动静。 直至晌午过后,屋外的雨势才渐小了起来,细细的雨丝斜斜打过黛瓦,整座国公府都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抬目望去,入眼的景致婉约又清丽。 椿兰苑门口,有一小丫头撑着油纸伞缓步踏过月洞门,伞下遮掩的身影玲珑。 雨天路滑,青梨一手扶着小鱼,一手拎着裙角,小心翼翼行在院中的湿滑砖石甬道上。 她低垂着头,侧脸轮廓柔媚,肌肤瓷白细腻,宛若最上等的羊膏脂玉。 抬目间,眼底流转的眸光昳丽。 青梨不喜下雨天,今日却恰逢那位名义上的世子兄长回府,纵是再如何不情愿,她也是要出去迎接的。 青梨实则从未正经见过她那世子兄长一面。 来椿兰苑传话的婆子离开,她在心底默念了许久,眼前才浮现出来那么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六年前,她跟着改嫁的娘亲到国公府时,在府上那辆往江南姑苏去的马车上曾遥遥见过他一个背影。 听说他身子不好,去江南是为求医。此后,他便一直呆在姑苏,纵是逢年过节,也不过往府中寄几封书信而已。 直到近来,听说他体虚的病症已大好,只不过服的药令他早年记忆损伤了些,不大记得幼年的事。 老太太思孙心切,得了消息,也顾不上那么多,当即便令人写了几封信送往江南姑苏,终于是把人给催回来了。 青梨与这位世子兄长素未谋面,但也不时从府上的小厮和婆子口中听得一两句关乎他的溢美之词。 在旁人的言辞中,那位世子才学绝伦,是世间少见的奇才,品性亦清正,一身清骨,端方高洁,仿若天上谪仙般遥遥独立。 却同她没什么干系。 他是俞青姣和俞云峥正正经经的兄长,却不是她的。 主仆二人刚出了院子,便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等候的俞青姣。 青梨捏着帕子矮身行了一礼:“姐姐。” 俞青姣微昂着下巴,眼神不善地看了青梨一眼。 若非老太太亲自吩咐今日让她同青梨一道去正厅,她定然不会多踏足椿兰苑一步。 她冷冷哼一声:“我可从来没有什么妹妹。” 打青梨进府始,每次见面时,俞青姣总会咬牙切齿同自己说上这一句话。 仔细说来,俞青姣这话也并未有什么不对,毕竟她同俞青姣确实没什么血缘关系。 青梨未将俞青姣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姐姐,走吧,听说今日祖母也过去了,仔细迟了让她老人家久等,惹了她不高兴。” 她知道俞青姣虽性子高傲,但实则心思单纯,心里没甚城府。 俞青姣不喜青梨这副淡然模样,但也心知青梨说得没错,老太太向来是个极重规矩的人,若是迟了,只怕少不了一顿絮叨。 思及此,俞青姣转身往游廊上去,面色却仍旧有些郁郁。 待俞青姣行得远了,青梨方才抬步往前走。 她步子刻意放缓了许多,一路只跟在俞青姣身后。 俞青姣虽比青梨年长一岁,个头却比青梨矮了半截,为着这个,她向来不喜同青梨并肩行在一处。 青梨不会主动去触俞青姣的霉头。 下了大半日的雨,如今只剩下了细细的雨丝,青梨抬眸去看那廊边被雨打湿了的绿叶,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姑苏。 姑苏总有下不完的雨,檐瓦上的雨珠滴滴答答怎么都落不尽。 下雨天时她最喜窝在娘亲怀里,嗅她身上的香,听娘亲哼着好听的江南小调,很快便会迷糊着眼睡过去。 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 青梨步伐微顿。 她侧身转眸,余光正好瞥见了一蹑手蹑脚朝自己靠近的影子。 那身影不过孩童高,一瞧便知是俞云峥。 心下思量了一瞬,青梨步子稍稍加快,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她拎着裙角顺势轻巧一转,堪堪避过了身后的人。 俞云峥却来不及收力,直直往前冲去。 他不甘心就这么扑了个空,索性拐了个弯,往前头行着的俞青姣身上撞了过去。 廊上传来一声清晰的“扑通——”声,俞青姣躲闪不及,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身边跟着的婢女素珠忙将人搀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卷春空 第2节 俞云峥本还懊悔就这么被青梨躲过了一劫,甫一看到面前的俞青姣这般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捂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 他身子胖,脸颊上的肉耷拉着,笑着的时候眼睛只剩一条眯斜着的缝隙,穿着的蓝色福字锦衣也因着前俯后仰的动作皱成了一团。 跟着伺候的婆子举着伞绕到俞云峥身侧,又掏出帕子替他擦了面颊上沾着的几点雨珠,嘴上不停在絮叨着。 “哎呦,我的小公子,天上正飘着雨呢,您可慢着点。” 这小郎君如今不过才六岁的小孩童,是夫人的心头肉、掌上珠。 虽性子恶劣得紧,但府上无一人敢置喙。 俞青姣忍着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再一看裙边沾上的大片湿泞的痕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大的眸子里似乎还能瞧见隐隐跳动着的两簇火苗。 “俞云峥,你别太过分了!明日我就告诉母亲去!” 素珠在一旁拉着俞青姣,劝道:“姑娘,小公子还是个孩子,您别同他计较。” 那头的俞云峥听了俞青姣的话,不仅半分未收敛,反倒还吐着舌头冲俞青姣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呸呸呸,娘亲才不会理你呢。娘亲早便和我说了,我是弟弟,你是姐姐,姐姐向来就是要让着弟弟的,你还好意思同我计较。” 俞云峥双手叉着腰,面上的笑着实顽劣。 “至于你——” 他转身不屑地扫了不远处的青梨一眼。 “娘亲说了,你就是外头带进来的野种,府里上上下下谁都能踩上你一脚。” “娘亲还说,等我长大了,这一整个国公府都是我的,到时候我一定要将你们都给赶出去……” 见俞云峥越说越荒唐,撑伞的婆子忙上前轻捂了他的嘴,附在他耳畔小声叮嘱道:“小公子,世子爷回来了,这些话日后可不能再说了……” 一个被纵得无法无天的六岁孩童,哪里能听得进这些嘱咐的话,只一个劲地呜呜嚷叫着,挣扎着要掰开婆子的手。 婆子无法,只能搬出了老太太的名头。 “小公子,待会儿要是去迟了,老夫人可是要罚人的。” 听到老太太的名头,俞云峥终于停了挣扎,只由着婆子将他牵走。 一场闹剧这才作罢。 青梨瞥了一眼俞青姣裙角上的污渍,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 俞青姣眼眶已经泛红,只紧紧抿着唇角,硬是没让自己哭出来。 “不用你假好心。” 她没接过青梨的帕子,一人拎着裙角离开。 青梨垂目收好帕子,跟上俞青姣的步子。 前两年国公府翻新,整座府邸扩了一倍的面积,如今足足占了两坊地。 椿兰苑离前院远,路上便要多费上一些脚程。 偏俞云峥刚闹的那一出又耽搁了些时候,待青梨到了前院正厅时,该到的人都已到了。 见到从外头进来的青梨,正厅里众人各异的目光一时都聚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春天到了~开新文~接档文《折青梅》《禁庭娇》求收藏~ ——《禁庭娇》文案如下—— 太子大婚之日,冷宫的废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夺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当晚便被送进了褚南川的寝宫。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面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再寻不见当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毕竟当年容家见他失势,当机立断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约,是她对不住他。 褚南川称帝,对外颁发圣旨封容澹湄为后,对内却将她囿于他的长宁殿。 每一个黑沉的长夜,长宁殿里总会传出铃铛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 一声又一声,旖旎又缱绻。 夜半方休。 *** 外夷来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敌兵击退,他却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容澹湄携才三岁的幼太子上朝,垂帘听政。 再醒来时,褚南川却失了忆。 容澹湄看着眼前的男人,轻挑起他垂落耳际的一绺墨发,勾唇妩媚一笑。 “你啊,可是最得本宫欢心的男宠。” 她将脚腕的铃铛细链取下,绑到了男人清瘦的手腕上。 昔日他对她作弄的花样,她要一点一点,偿还到他的身上。 第2章 笑 【二】 青梨拎着裙角入内,裙裾擦地,轻曼的步伐好似用尺子丈量过一般,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她福身,同坐于上座的老太太、俞怀翎和扈氏见礼。 “青梨请祖母、父亲、母亲安。” 少女盈盈矮身,双手规矩交叠置于腹前,颈项低垂的弧度正好,仪态蹁跹优美,不见一丝一毫的差错。 青梨向来知道,她的出身在府中并不讨喜,是以从不敢在规矩礼仪上出任何差错。 俞怀翎垂眸看向青梨,面上带着的笑意温和。 他承爵多年,如今在朝中任督查院左督御使一职。 俞怀翎已年过四十,笑着时眼角处可见堆叠着的细纹,他身上不见上位者的威严,脾性反而温和的有些过分。 亦或,有些怯懦。 发妻体弱,替他诞下长子后便因病而亡。 后他又再娶了扈氏为续弦,扈氏先后为其诞下一女一子。 长女俞青姣比青梨要大上一岁,小儿子俞云峥年纪最小,才是刚六岁的稚儿。 俞怀翎虽嘴上未说,但实则一直耿耿于怀青梨身上流着外人的血。 打青梨娘亲离世后,他再未踏足过椿兰苑一步。 今日再一见,彼时的小姑娘已出落亭亭,一时倒令他又念起了从前在椿兰苑同故人温存的岁月。 另一旁,老太太手里柱着沉香鸠杖,正阖目养神,听了青梨的请安,方徐徐掀了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青梨身上不住逡巡。 少女站在光影交界处,鸦青的秀发柔软如瀑,鬓发上的玉簪剔透,日光一照,泛出细腻的光泽来。 颤颤的乌睫浓密,在光滑瓷白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再往下,精致的眉眼细腻,恍若古人一笔又一笔仔细勾勒的工笔画,却并不死板。 一颦一笑间,流转的眸光灵动潋滟,好似有说不尽的写意风韵。 窗外微风拂过,吹落几绺碎发。 青梨抬手将其挽至耳后。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她来做偏偏便成了一番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 不过才堪堪及笄一年,颜色却已无双。 同她那早死的娘亲一般,都是个红颜祸水。 黑白夹杂的眉尖蹙了蹙,老太太有些恍神。 老太太当年是极不同意俞怀翎将青梨的生母吕溶月接近府里的。 长着一脸祸水模样,克死了自己前头的丈夫不说,身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国公府如今的荣耀与地位皆是先祖在前朝动乱的年岁里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 当年俞老太爷殒命战场时,俞怀翎尚在襁褓中不知人事,老太太独自一人撑起了整座府邸,手段可见一般。 她是个强势的,俞怀翎由着她抚养长大,性子难免便有些怯懦,却偏偏在吕溶月一事上怎么都不肯松口,无论如何也要将在姑苏惊鸿一瞥的美人给抬进府里。 俞怀翎百般坚持,老太太各种法子用尽,到底还是拗不过他,让他将人给接进府中作了姨娘。 吕溶月在府中极受俞怀翎宠爱,进府的第五年时诊出了喜脉。 老太太虽看不惯吕溶月那副勾人的姿态,但国公府子嗣一向不兴,因此便也格外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听了消息还差人送了许多人参鹿茸去椿兰苑给她补身子。 不想喜脉诊出不过才两月,吕溶月腹中胎儿便没了,人也跟着一病不起。 俞怀翎请遍了京都各医馆的名医大夫,还是没能将人给救过来。 吕溶月一死,俞怀翎耷拉着眉眼,也跟着消沉了许多。 只不过才恹恹了半个月,他精神又很快振奋了起来。 老太太对吕溶月的死倒是不见丝毫动容。 彼时她正在栖霞寺里念佛抄经,听了府里传来的消息,也不过悠悠叹一句到底是个命薄福薄的。 至于一应后事,老太太也未插手,俱由扈氏操办,一切从简。 秋风吹过静尘苑中的草木,送来金桂馥郁的香气。 屋内的博山香炉正燃着苏合香,细细的烟线从炉顶袅袅升腾而出,两股香味交杂到一处,到底还是过于浓郁了些,熏得人难以静下心来。 老太太扫了一眼青梨规规矩矩的站姿,心底无端有些发闷。 论姿色、论仪态、论规矩、论得体,眼前的人无疑都是上上乘的,哪里都揪不出分毫差错来。 卷春空 第3节 同俞青姣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只可惜,是个外人的孩子。 老一辈的人,会格外看重血缘。 府上拢共才两个姑娘,老太太的心自然更偏向嫡亲的孙女俞青姣。 今日她特特让俞青姣往椿兰苑走一遭,为的就是磨一磨俞青姣有些骄纵的性子。 不知想到什么,老太太浅浅叹了一口气,冲青梨摆了摆手。 “行了,去坐着罢。” “谢祖母。” 青梨低头轻声应了,方去寻了合适的位置坐下。 木清苑的宋姨娘今日也过来了,正在旁边的黄花梨木如意纹圈椅上坐着。 她低垂着头,眼底有淡淡的乌青,瞧着有些憔悴。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关切开口:“近来可是休息不好,怎精神看起来差了这么多?” 宋姨娘捏着手里的帕子,惶惶抬头。 “妾无甚大事,只是近来吹了些风,到了后半夜总闹头疼,倒让老夫人看笑话了。” “你才小产,正是体弱的时候,这般怎么能养得好身子,待会儿我差莺歌送些人参燕窝过去,若是还短了什么其他的,便尽管开口同莺歌说。” “你院子里姚嬷嬷的事我也听说了,纵她跟了你多年,也难保不藏二心,如今她偷拿了你房里的首饰银两,逃也逃了,你也不用再多想,仔细伤了你的心神。” 一旁的扈氏出声附和。 “母亲说得是,人走了挑个新的便是,后照院里还怕找不出一个伶俐的婆子?” 宋姨娘忙起身谢过,余光颇有些艳羡地看了一眼倚在扈氏膝旁的俞云峥。 俞怀翎子嗣薄弱,若是她能诞下个孩子,莫论男女,也算是有了一个倚靠。 宋姨娘低头,伸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面色落寞。 这孩子到底同她无缘。 外头廊檐还在滴答落着雨珠。 从姑苏到京都,多是通过运河来走水路,大船从姑苏港口启程,一路往北行,快则一日便可抵京。 偏今日的大雨来得急,许是途中被突降的雨水耽搁了些时候,眼下还未传来船靠岸的消息。 趁着等人的间隙,众人又再闲叙了一两回话。 老太太问起了扈家侄子的事情。 “玉宸明年便要科考了吧?如今安哥儿回来了,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让他尽管来找安哥儿。” 扈氏笑笑,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一旁的青梨身上。 “玉宸这孩子贪玩,我就盼着有人能治治他呢,可巧把安哥儿从姑苏给盼回来了。有安哥儿在府上,我这心里也能踏实些。” 扈氏母家在姑苏,上头还有一个时任姑苏知府的兄长,两人口中的扈玉宸便是这位兄长的嫡长子、扈氏的嫡亲侄子。 一年前,扈氏以扈玉宸需在京都上国子监为由,将人接到了府上。 谁料想这扈玉宸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正事不干一件,却只会斗鸡走狗、问柳评花。 青梨不过才同他见上一面,他便屡次纠缠。 扈氏知晓了,却从未出手制止,只当看不见。 青梨知道扈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若是娘亲还在,扈氏定然不会如意。 可如今娘亲已走,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她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以相助。 青梨垂目看向手心里捧着的茶盏,细指微微摩挲着,能感受到盏底花纹的凹凸起伏。 她敛眉,轻抿了一口茶。 茶是新泡出来的,入口还有些烫,茶香醇浓,入口回甘。 热茶氤氲,有淡淡雾气从其中杳杳升起,青梨眉眼掩映其中,缥缈又模糊。 帘外在这时响起了小厮火急火燎的通传声:世子爷到了!” 话音刚落,厅堂里顷刻间便熙攘了起来。 老太太甚至急得直接起了身,自己拄拐要往前走,莺歌忙上前扶住了人,嘴里直劝着让她慢些。 仆妇丫头们簇拥着厅堂里的众人一道往大门去。 青梨身形纤细,很快被挤在了人群边上。 纵是扶着小鱼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前头一众乌泱泱的人影。 便索性不再往前挤,只缓步跟在人群后,低头垂目看着甬道上半干未干的青砖石。 经年累月,甬道的砖石缝隙里藏了许多青苔,一片连着一片,今日恰逢大雨冲刷,颜色愈发油翠。 青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恍着神,眼角余光突得闯进来一片镶滚着云气纹的月白衣角。 挤在面前的熙攘人群掩住了前头的光景。 青梨怎么都瞧不清楚,只能勉强辨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来。 耳畔响起男子一声淡淡的低笑。 入耳的声线是清冽的,细细形容起来,就像初春时节的猗猗绿竹,萧萧肃肃间带着爽朗清举的生机。 青梨离得有些远,瞧不真切那衣角主人的模样,但只朦朦胧胧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他五官长得应当是极好看的。 第3章 回 【三】 暮色四合,秋日落晖正好,天际紫色的霞光潋滟,悉数倾洒人间。 庭院里的枫叶红澄似火。 俞安行立于树下,与澄澈明朗的秋景恰恰融为一体。 许是在姑苏多年,被江南烟雨浸润,一身风骨朗朗,清雅绝尘,颀长的身形端正,可窥浩浩君子之风。 他看向迎在前头的老太太和扈氏。 长睫低低覆着,藏在眼中的情绪教人看不分明。 蹙眉思考了几息,俞安行方缓缓开口。 “祖母,母亲。” 他语气温润,说话时清隽的眉目也跟着染上淡淡的和煦笑意。 温和的四字落入耳中,老太太和扈氏脸上笑意莫名深了许多。 果然,是不记得了啊。 顾不上是在众人面前,老太太径直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左看看,右看看,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放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外祖将你照看得很好,平日里读着信,我这心总悬着,如今见到人了,总算是能踏实下来了。” 扈氏亦含笑点头。 “之前我就同你祖母说不必挂心,姑苏的老祖宗做事妥帖得很,定不会怠慢了去,可你祖母偏不肯信,白白愁了这么些日子。” 老太太显然对这个嫡长孙很是喜爱,拉着俞安行的手念叨了许久。 “我已经听说了,你一直用的那些伤身子的猛药,幼时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又几年未回来,弟弟妹妹们转眼便成了大人,你如今怕是都认不出他们了。” 说着,老太太冲着后头招了招手。 “还不快上前拜见你们兄长。” 俞青姣和俞云峥磨磨蹭蹭着上前。 俞青姣微昂着下巴,面上仍旧一脸傲色,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想来心里还是敬爱俞安行这个兄长的。 俞安行和煦同两人问了好,还含笑摸了摸俞云峥头。 并未因着生母不同而对俞青姣和俞云峥有何芥蒂。 青梨在人群外探头张望了一番。 她这位世子兄长,端的是清雅方正的君子之风,倒真同传言一般,毫无二致。 眼见着前头的俞青姣和俞云峥都已打完了招呼,众人后知后觉还少了一个青梨,簇拥在前头的仆妇小厮们忙急急往旁边让出了一条小道。 青梨捏着手中帕子垂首上前。 来得近了,她才瞧清了俞安行的模样。 男子的五官恍若世间名家手下纵情挥毫的一撇一捺,明艳张扬,隐隐透出一股恣意凌厉的况味。 面上的笑意却又是含蓄温和的,两者合一,显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来。 青梨有一瞬间怔然,又很快回神,低头弯腰冲他行礼。 “见过兄长。” 垂目间,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被微风轻轻掀动的衣角,天际的霞光夕照在其上拂动,用金线绣出的云纹泛着莹莹流光,清雅又矜贵。 俞安行打量的目光静静落在青梨身上。 他记得她六年前进府时,他正好启程往姑苏去,并未见过她。 落日余晖给少女的面庞镀上一层嫣然,凝脂般的肌肤干净剔透。 她纤长的乌睫下垂着,在眼下留下一扇小小的阴影。 鬓发挽起,露出小巧白嫩的耳垂。 上头戴着的荷花坠子简单素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出流畅微小的弧度,闪烁着晶莹透彻的亮。 卷春空 第4节 有些晃眼。 长眸微眯。 俞安行含笑上前,指腹温柔擦过青梨纤瘦的腕骨,虚虚将人扶了起来。 “我好似,是第一次见到妹妹。” 一旁的老太太出言同他介绍。 “这是你溶月姨娘之前带进府里的妹妹,名唤青梨,进府时你正好往你姑苏外祖家去了,没正经见过面,认不得也正常。” 俞安行浅浅轻笑一声。 “原是如此,我就说妹妹瞧着眼生。” 他嗓音清润,如珠石落地般,淡淡响在耳畔。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不由收紧,半垂着的眼睫也跟着轻颤了颤。 一行人都行过礼见了面,众人才又簇拥着往前头花厅去。 老太太拉着俞安行坐在自己身侧。 “咱们祖孙俩坐一道,好说些体己话。” 有丫鬟送了茶和点心上来。 青梨捧着茶盏,也不插嘴,只听着老太太一字一句带着俞安行忆起他已忘记的幼年琐事,这才大概知晓了一些俞安行六年前离府时的情状。 打从娘胎出来,俞安行身上似乎便带了不足之症,但一直只是发些小病,无甚大碍。 到了十三岁那年,他身上的症状却倏然加重了许多,日日咳血,连床都下不得,请来的大夫也没有法子,只能日日用些大补的药材吊着。 俞安行就这么硬生生捱了一年,直至十四岁的某夜,他身上气血无故尽失,之前一直用的补药方子也失了效用。 大夫急匆匆赶到府中,却是一筹莫展,只道怕是活不过三日。 正是悲恸之际,姑苏景府派了人过来。 除了前头一个儿子,景老太爷一生只俞安行娘亲景姝一个女儿,女儿病逝,独留下来这么一个亲骨肉,他自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出事。 老太太阻止不得,便只能任由姑苏来的的人将俞安行接了去,不想这一去便是六年未回来,就连加冠礼,也是在姑苏外祖家行的。 如今回来了,虽因着服用的药而失了些记忆,但好歹人是无甚大碍了。 青梨听着,心里莫名揪了揪。 之前她只隐隐听说他体虚,万没想到病得竟这般重。 再留心凝神一瞧,青梨才觉俞安行面色是较寻常人要更苍白些,但这并未减损他半分风华。 颀长的身形虽有些清瘦,却不见半点羸弱憔悴,反而更添了几分温润风雅的气质。 有秋风透过花厅的漏窗吹了进来。 俞安行禁不住轻咳了一声。 老太太满脸心疼。 “你外祖也是,你身子骨弱,禀明圣人直接袭官便成了,何苦还要为科考白费上那么些心思。” “母亲这是什么话,若不科考,岂不是白白埋没了安哥儿一身的才气?如今夺了魁,咱们国公府可算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扈氏笑说着,搂着怀里俞云峥的手紧了紧。 左右是俞安行自己不承官的,刚好便给她的云哥儿腾了个位置。 但扈氏这话实则也没说错。 国公府的荣耀是靠着老太爷在前朝拿命换来的。 现如今的国公府子嗣单薄,未再出现如老太爷一般骁勇善战的将领,俞怀翎性子又怯懦,在朝堂上也成不了气候。 外头的人都说国公府大厦将倾,已见颓势。 俞安行今年一举夺魁,让外头说闲话的人一时哑然,可不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老太太听了扈氏的话,脸上笑意更甚,当下便决定了。 “国公府里也许久未办过宴了,待安哥儿在府上好好休整个几日,咱们再挑个合适的日子,热热闹闹替安哥儿办一场家宴,也叫外头的人好好瞧上一瞧。” 花厅里聊得正热闹。 莺歌一直在外头候着,瞧着天色,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便进来禀老太太。 “老夫人,晚膳一应都备全了。” 老太太颔首:“行,那便摆饭吧。” 莺歌得令,忙到外头唤丫鬟来布菜。 一众小丫鬟手捧着漆花的捧盒从游廊上鱼贯而入。 不多时,大红的金丝楠木桌上便摆好了菜,各人依次入座,面前皆设了一套汝窑青瓷的碗碟并一双乌木三镶银箸。 “安哥儿今日从姑苏回到了府上,一家子终于算是齐聚了,今日这饭,就当吃个热闹。” 老太太发了话,又叫众人吃菜,席上的人这才敢执起了筷子。 期间老太太一直对着俞安行嘘寒问暖,一副殷殷关切的模样。 扈氏也替俞安行夹了一筷子鱼。 “这是我特地吩咐厨子仿着姑苏的做法烹的醋鱼,快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俞安行执筷的手一顿,面上很快露出一个浅笑。 “多谢母亲。” 青梨抬目看了一眼。 这两人模样亲昵,倒恍若是嫡亲的母子一般。 一顿饭吃了许久。 眼见着天色从昏昏到漆漆,廊檐下燃起了一盏又一盏角灯,橘红色火光朗朗照着花厅。 几个小丫头子快步上前撤菜收拾。 俞安行面前的小碟子里躺着一块完好的醋鱼。 收拾完毕,有小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众人漱了口,又再留下吃了一盏饭后茶。 老太太毕竟上了年岁,容易疲乏,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木清苑的宋姨娘见了,忙起身告退。 俞安行捂唇轻咳了几声,亦起身作别。 老太太叫住他,让莺歌拿出了事先备好的小锦绣木盒。 “前些天有人送了些香露过来,味道醇浓,挑一小勺放到茶水里便香得紧,你拿回去,喝完药时再用些,口中也不至于太苦。” 俞安行含笑谢过,侧首唤了一声元阑。 青梨这才注意到俞安行没有随从丫头伴在身后,跟着的反倒是一个腰间别着佩剑的护卫。 那名唤元阑的护卫听了俞安行的吩咐,上前将莺歌手中的锦绣木盒接了过来。 老太太又抬手叫俞青姣跟着俞安行一道回去。 “府上修葺了几次,格局有些变了,你才回来,怕还是不太熟悉,让姣儿带着你好好走一走。” 俞青姣虽也想同俞安行更亲近些,但心底的傲性作祟。 直接应下老太太,难免让她觉得有些丢面子。 “椿兰苑同沉香苑就隔了一道墙,让她和兄长一道回去不就行了?” 口中正说着,俞青姣昂起下巴,抬手指了指低头安坐一旁的青梨。 第4章 袖(修) 【四】 俞青姣话落,厅内阗寂片刻。 青梨的心莫名一跳。 不过只片刻,又觉俞安行应当不会同她一道回去。 毕竟俞青姣才是他正经的嫡亲妹妹,自己的身份又算个什么呢? 红檀木几上摆着一方青釉葵花口的烛台,燎燎烛火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柔和光晕。 青梨微微抬眸,却不偏不倚恰好撞上了俞安行的视线。 他的眼眸生得极好看,眼形狭长,眼尾带了点微微上扬的弧度,眸子里氤氲的笑意清浅温然。 厅内暖黄的烛火半笼在他身上,墙上现出他深邃的剪影。 即便只是家常站着,他脊背也挺得笔直,自成风骨。 烛火被风吹得明灭,忽明忽暗地闪着光晕。 俞安行目光微凝,长眸若有似无擦过少女白玉一般的面颊,最终落在她纤细的肩颈处。 青梨今日将头发全挽了起来,如绸缎般柔顺的墨发堆叠成髻,颀长白腻的天鹅颈便全露了出来。 玉颈纤纤,稚嫩又脆弱。 俞安行微眯了眯眼,视线紧紧凝在那一节惹眼的雪白上,温和的眸光变得深邃。 宽袖掩映下,男子带着薄茧的修长指腹不禁轻摩挲了一下。 他捏断过许多人的脖子,今日一看,却好似全然比不上她的有味道。 燃着的灯芯骤然噼啪一声,迸出了一粒滚烫的火星子,掉落在地上,又很快泯灭,了无踪影。 俞安行看着青梨,薄唇缓缓勾起几分弧度。 “既顺路,那妹妹便同我一道回去吧。” 卷春空 第5节 夜静风大,窗牖上映照出外头婆娑的树影,屋内光线摇曳。 青梨听了俞安行的话,还有些怔然,只在看到他唇畔浮着的那抹温和笑意时,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俞安行抬步离开,脚步放得轻缓。 青梨跟在他身后。 掀帘离开时,俞安行手上动作还特特多停了一瞬,待青梨从厅内出来时方才收回了手。 夜色沉沉,晚风渐起了,带上秋的萧瑟,吹来阵阵凉意。 日间时落了一场大雨,晚间天气也并未有多好,夜云沉沉,不见半丝月光。 元阑擎着明角灯行在前头,勉强照亮了脚下的砖石甬道。 椿兰苑和沉香苑离前院有些远,路也更偏僻,夜间少有丫鬟和小厮走动,一路寂然无声。 国公府的草木蓊郁茂盛,白日里见了,赏心悦目,教人心里舒畅。 到了黑暗岑寂的夜里,却恍若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风从其间穿过,全都沙沙咆哮着前后涌动了起来。 往日里看过的志怪话本故事一一在青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凌乱的断肢、斑驳的血迹、披头散发的女人…… 如走马观花。 青梨扶着小鱼的手莫名有些发抖。 远远传来一两声幼猫的嘤咛,在寂寥无声的夜色里回荡。 青梨一激灵,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紧紧拎着裙角,几乎是想也未想便朝着行在自己前面的俞安行奔了过去。 因着慌乱,她步子急切,一不小心,冒冒失失便撞上了他坚实的后背。 突然而至的陌生碰触,不过短短一瞬,却令俞安行脊背一僵。 即便隔着几层布料,他也能感受到她软软地挨蹭过他,温热的体温也顺势跟着传了过来,若有似无,却又教人无论如何也忽略不得。 脚步停下,他回身,垂眸看向眼前正蹙眉捂着鼻尖的青梨。 俞安行视力向来极好。 她离他很近,仅一步之遥。 即便夜色如墨,他也能看清她微微皱起的眉尖,还有眼眸里慢慢浸染上的一层淡淡水雾。 俞安行久未说话,周遭只余此起彼伏的瑟瑟风声。 近在咫尺站在他面前,青梨才恍觉,他身形比她料想得还要高大修长许多,沉沉的身影从上而下地罩下来,几近隐天蔽日。 长眸染上墨黑的夜色,变得深沉又隐秘。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心底无端生出坠恐。 她堪堪别过脸,躲过他的眼,莫名慌乱,只能有些艰难地抿了抿唇。 耳畔恰在这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令青梨心窒的压迫感刹那间荡然无存,恍若错觉。 俞安行挽唇一笑,问询的语气关切。 “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是撞疼了?” 他声线柔和,如同烂漫春日淡然拂过檐下的和煦微风,不经意间撩过青梨耳侧。 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青梨怔怔摇头:“不疼。” 话落,眼见着俞安行抬脚继续往前走,她忙快步赶了上去,并肩走在他身侧,两人衣袂堪堪擦上。 青梨揪住手上软软的一方帕子,面上哂笑。 “兄长才刚回府,对府上不熟悉,天色这般黑,仔细路上磕着碰着。” 俞安行目光从她面上一瞥而过,倒未再多说什么,只由着她紧跟在他身旁。 男子高大的身形伴在左右,青梨被惊得惶惶的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莫名的,她突然便想到了方才她撞上他后背时,在鼻端馥郁涌动着的陌生气息。 不同于京都爱熏檀香的世家公子们,俞安行身上的气息是清冽又干净的。 就像初春枝头新缀的嫩芽,淡淡的,若有似无,却比那浓烈的檀香还要更加沁人心脾。 过了游廊,隐约可见前头院子下悬着一排又一排点燃的四角檐灯。 越往前走,光亮也越发明朗起来,将脚下的每一块青砖石都照得透亮。 先到了椿兰苑,一墙之后便是沉香苑。 青梨福身,还未来得及开口同俞安行作别,漆黑的墙角处却在这时走出来一个人影。 扈玉宸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摇摇晃晃走到了青梨身前。 他喝了酒,面上带着大片潮红,身形一直左右趔趄着。 若非身旁有小厮扶着,只怕走上半步便会直接栽倒在地上。 他努力瞪大了小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辨认着眼前的人。 好半晌,才冲青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斑驳的黄牙。 “梨表妹。” 铺天盖地的酒臭味袭来,青梨抬起帕子掩住口鼻,才勉强压下了心里那股升腾翻滚着的反胃感。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面上挂着柔和的笑,语气里却是疏离又冷淡的,嫌恶明显。 “扈表哥。” 听见青梨的声音,扈玉宸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几声。 他看着青梨低垂着的面庞,眼里觊觎的目光赤/裸油腻,让人几欲作呕。 “梨表妹……你不知道表哥有多想你,国子监一放旬假,我便连夜赶回国公府,一刻未歇就到椿兰苑等你了……” 扈玉宸断断续续说着,嘴里又接连打了几个刺耳的酒嗝。 他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意图凑到青梨身前,抬头间,才后知后觉发现了站在青梨身旁的俞安行。 俞安行的脸瞧来面生,扈玉宸颇有些不悦地挥了挥袖,皱眉欲将人赶走。 跟着扈玉宸的小厮却是知晓俞安行身份的。 他一见这情状,担心扈玉宸惹恼了俞安行闹出事端来,忙附到扈玉宸耳旁小声窸窣了一阵。 再抬起头时,扈玉宸面上的不悦收敛了许多,还装模作样对着俞安行揖了一礼。 “你就是……世子表哥吧?” 俞安行比扈玉宸高出一个头。 他淡淡垂目扫了扈玉宸一眼,微微颔首以应。 扈玉宸趁着酒意胡乱同俞安行搭了几句话,很快又开始朝青梨挤眉弄眼起来。 “表妹,表哥只是想和你私底下说些知心话……” 跟在扈玉宸身后跟着的小厮惯会看眼色,已蹑手蹑脚站到椿兰苑门口前堵着了。 青梨冷眼看着他主仆二人的做派。 往日扈玉宸最多不过在半道上拦住她纠缠几句,如今她守着娘亲的一年孝期已过,他是愈发肆无忌惮,如今已大胆到半夜酒醉醺醺在椿兰苑门口明晃晃拦人了。 扈玉宸是扈氏那头的人,并非这国公府里的正经主子,却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纠缠,左右不过因着自己是这府上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这国公府里,无人会关心,也无人会站在她这边。 他们只会默然观望着,如看一个笑话般。 青梨心底冷冷笑了一声,面上对着扈玉宸的笑意却愈发深了起来。 “扈表哥,如今夜已深,我眼下有些乏了,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无妨。” 美人的嗓音空灵婉转,这么轻声一唤,扈玉宸心口被引得一甜,整个魂都被勾了去,一时只如痴如醉地看着青梨笑。 往日青梨这般说,扈玉宸总会很快松口离开。 但今日他虽喝醉了酒,人却比清醒时要更难糊弄,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去。 光是看到扈玉宸那一张脸,青梨就止不住犯起恶心,更遑论还要单独同他说话。 一旁的俞安行静立在夜色中。 目光轻瞥过青梨唇角堆出的假笑。 借着廊檐下的灯光,他抬手掸去袖襕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颇有几丝好整以暇的意味。 扈玉宸重又向他使了个眼色。 “表哥,我同梨表妹还有些话要单独说……你看……” 难闻的酒气扑鼻,俞安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颔首以应,转身欲离开。 一片寂然里,衣摆摩擦的细微声响转瞬即逝。 宽袖却在这时被人紧紧攥住。 俞安行垂眸,对上青梨一双水波颤颤的眼。 夜色浓稠,檐廊灯光静静落在她脸庞。 她肤色白,在昏黄的光线下,似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远远的院墙上,有她柔和曼妙的侧脸轮廓。 此刻,她正昂着头看他,清透的眸子里淌着烛光,里面映出他的身形。 上一瞬她还能笑着同扈玉宸虚与委蛇,眼下却又因着他要离开而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许是害怕,那节修长雪白的颈项轻轻颤抖着。 万般娇弱,不堪一折。 卷春空 第6节 视线微移,她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上好的蜀缎布料,本是丝滑柔畅的。 经由这么一扯,宽袖处便多出了几丝不合时宜的褶皱线条,有些惹眼。 俞安行盯着那几丝褶皱,眉头蹙起。 他向来爱洁,容不得衣袍上出现一丝一毫的凌乱。 正出神间,那只紧缠上来的手忽得轻晃了晃。 他听到她唇畔低低溢出一声祈求。 “别走。” 第5章 病(修) 【五】 青梨细弱的声线低颤着,才刚从唇瓣溢出,转瞬便被呜呜咽咽的秋风吹了个散。 一时间,气氛凝滞下来。 悬挂在廊下的檐灯随着风轻轻晃动,有斑驳的光影萦绕在她和俞安行周身。 俞安行抬手。 骨节分明的长指循着女子纤瘦的雪腕蜿蜒而来,将紧攥在他衣襟上的手一寸寸拂开。 女子轻柔的力道消失,宽袖上被拉扯出的褶皱便也跟着消了踪影。 很快,矜贵的布料又恢复了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平整,依稀灯火下,有影影绰绰的流光在其上悠悠暗转。 青梨攥紧了空落落的手心。 今夜,到底还是避不开扈玉宸了啊。 只下一瞬,耳畔又响起了俞安行的声音。 “妹妹既已乏了,便改日再说。” 他双手从容负于身后,似笑非笑地俯视着面前的扈玉宸。 “夜黑风高,国公府后院可不是外人随随便便就能过来的。表弟若是无事,还是快些回自己的院子为好,仔细路上不小心摔了。” 温和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冷然。 扈玉宸本就迟钝的脑子因着酒意愈发迷瞪。 俞安行的话在他耳边来来回回转悠了几圈,才后知后觉这一番话里竟是拒绝了自己的意思。 恼怒俞安行的多管闲事,扈玉宸要开口理论。 不想他才刚往俞安行面前踏上一步,擎着明角灯的元阑便上前,腰间佩剑倏然出鞘,剑身泛着凛冽的寒光,顶在腰上的触感冰凉彻骨。 扈玉宸的酒意霎时便被吓醒了七八分。 站在院子门口堵人的小厮见情况不妙,猫着腰悄声退往一旁。 扈玉宸额上被惊出了一滴又一滴豆大的冷汗,连忙讪笑几声,伸出手指头把那把架在腰上的利剑轻轻往外推了推。 “……瞧我……一不小心就喝迷糊了,怎么糊里糊涂走到这里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提袖擦着额上的冷汗,拽过身后的小厮急急离开了椿兰苑。 扈玉宸一走,周遭便静了下来。 秋风卷过,风声呼啸。 俞安行侧过脸,视线微垂,堪堪对上一双清透的眼眸。 纤长的眼睫轻抬,青梨正仰头看着他。 “刚才的事……多谢兄长了。” 俞安行眸色沉沉,唇角的笑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静静打量着她。 四目相对,青梨面上带着的笑意反而更甚,干净的瞳仁映照着一旁明角灯里盈跃的烛火,闪烁着涟涟的碎光。 眼神清亮,很是叫人动容。 长眸一时怔然。 俞安行别过脸,相交的目光在瞬间错开。 “晚间风大,妹妹还是快些进去吧。” 话落,他抬眼打量着青梨身后的院子。 虽人未能进去,但单只瞧着外头小庭院里简单老旧的陈设,他也能大抵猜到椿兰苑里头的境况,定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两人别过,青梨同小鱼踏过月洞门进了椿兰苑。 裙摆款款擦过回廊上的木阶,青梨脚下步子忽又停住。 她回过身去,眸光静静落在那方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上。 远远的,那方雅致的月白衣袂被夜风吹得飒飒涌动,端方又高洁。 直至俞安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无边际的黑暗夜色中,青梨方才收回了视线。 小鱼推开门进屋,摸索着点了灯。 昏黄的烛光点点亮起,将漆暗的房内照亮,寂寥被驱散,丝丝和煦的暖意盈了满室。 时辰渐晚,小鱼担心青梨会困倦,点起了房内的烛火后,又赶着到小厨房去烧好热水备着。 青梨一人走到窗畔,发现夜风不知何时已吹熄了烛台上的半根蜡烛。 国公府门第高,忌讳外头的风言风语,扈氏纵是不待见青梨,也不敢将事情做得太过招眼,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短过椿兰苑。 只管事的常会忘记事,往往拖了许久才差小丫头将当月的用度送过来,每每送过来的东西尽是那些品质上不得台面的残次品。 就连送来的灯烛,也不知在府上库房里堆积了多少年,小丫头拿过来时,连那上头蒙着的一层厚灰还未来得及擦干净。 灯烛制作的工艺粗糙,难点燃,却又极易被吹熄。 青梨拿起一旁的火折子。 “噗”得一声,吹熄的蜡烛重新燃了起来,盈动的烛光在青梨的眉眼间舞动跳跃着。 她立在烛台前,望着在夜风中摇曳的火光出神。 暖黄的火光映照在她的容颜上,被照亮的肌肤干净剔透,恍若上好的无暇美玉。 青梨抬手将鬓发间的玉簪取下,缕缕青丝铺散而下,柔顺落至腰际。 她低垂眼眸,葱白指尖轻轻抚过玉簪上细细雕镂的凹凸纹路。 这是一年前她及笄时,阿娘送给她的及笄礼。 玉的质地温凉,同阿娘的怀抱一样。 青梨将玉簪枕在脸畔。 眼前浮现出来俞安行笔直端正的背影。 “……品行清正,端方高洁……” 青梨喃喃念着府中下人对俞安行的赞许之词,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莞尔笑了一下。 弯弯的眉眼温婉灵动,点亮了浓稠的夜色。 她本以为还要为着扈玉宸的事情烦心许久,眼下倒是出现了一个能替她解决麻烦的人。 不过嘛……她口中虽唤俞安行一声兄长,但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血缘关系,比不过俞青姣和俞云峥两人。 他昨夜虽护了自己一遭,但难保日后不会生了厌烦,她得做些事,同他更亲近些,才好借他的庇护躲过扈玉宸。 待日后彻底避开了扈玉宸这一桩,若是能寻一个由头从国公府里离开,同府里扈氏一应人等再没什么纠缠的瓜葛和干系,便再好不过。 再不济,她寻个妥帖的人家成婚,能从国公府里脱身也可。 青梨感受着指间玉簪的温度,一点一点细细思量着。 想到将来,好看的眉眼才松快了些。 *** 晨间。 今日天气极好,风日晴和,初秋清冽的日光从天际倾洒而下,柔柔地照在人身上,有丝丝暖意。 青梨是被隔壁沉香苑里窸窣不断的动静给惊醒的。 她从榻上起身,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还是忍不住再掩嘴轻声打了个哈欠,纤长而卷翘的眼睫被眼角处沁出的水意沾湿。 小鱼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忙打起帘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小鱼是六年前青梨刚进府时,同娘亲在后照院一起选的小丫头,虽年纪比青梨还要小上一两岁,但做事伶俐。 初见时,小鱼才刚被牙人卖到了国公府里,因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府上各处院子都不愿收要她,她只能留在后照院里起早贪黑地干着粗活。 因着身子瘦力气小,小鱼常遭后照院婆子们的打骂。 青梨见了,心里生了怜惜,便点了她来椿兰苑。 如今小鱼已陪在青梨身边堪堪六年,二人间主仆情谊深厚。 进了屋里,小鱼先将各处的窗牖全部打开,秋日浅金色的秋光争先恐后流淌入内,房内霎时便明朗了起来。 临着窗台的小案几上落了几缕灿烂的光线。 青梨抬目,看着在其间转转悠悠的粉尘,耳畔似乎还能听得见隔壁沉香苑里传出来的喧嚣和响动。 她禁不住开口问小鱼。 “沉香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一大早便这般吵吵闹闹的?” “奴婢才刚去打听了,说是世子爷染了风寒闹起了高热,昨日半夜里喝了药,现下热却还没退下去。” “世子爷昨日才刚到府上,今日便生起了病,老夫人又格外看重世子爷,可不是得闹出个阵仗来。” 卷春空 第7节 小鱼一厢说着,一厢拿起妆台上的红木梳篦替青梨挽发。 梳篦上沾了小瓶子里青梨自制的蔷薇精油,有柔柔的甜香弥漫开来,丝丝缕缕,淡淡拂过人的鼻尖。 青梨静静听小鱼说完,抬眼望向铜镜里的自己,目光却并未聚焦,似在若有所思。 梳洗完毕,青梨出了门,步子却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小鱼见了,忙快步紧跟上前。 “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吩咐奴婢便是,小厨房里污糟,何苦亲自去累了自己。” 青梨摇摇头。 “兄长毕竟生了病,我熬个鸡汤给他送过去。” 若是寻常,她不过人过去沉香苑里走一趟,问候上几句,关切的意思传到了也就行了。 但如今……单单只问候却是不够了。 提起裙摆,青梨矮身进了小厨房。 往日娘亲生病时,一应羹汤皆是她亲手准备的。 如今不过是给俞安行熬上一碗鸡汤,于青梨而言算不上什么难事。 另一头的沉香苑里。 回廊上丫鬟小厮来去匆匆的脚步未曾停歇,起伏的交谈声隐绰。 屋内,俞安行半倚在床榻上,身上一袭单薄的白衣。 他身上还发着热,但只面色苍白了些许,给温润的眉眼盈上了一层脆弱的美感。 除此之外,窥探不到一分一毫的病态。 漆黑的长睫微微垂下,在他面颊处投下一扇小小的阴影。 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对外头的嘈杂恍若未闻。 浅金色的晨光入窗,光影被窗棂切割得斑驳,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映出的侧影精致,连窗外疏朗的日光树影都黯然失色。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至屋内。 俞安行收起书卷,长眸抬起,缓缓看向来人。 第6章 来 【六】 为了通风,元阑一早便将房门给虚虚打开了,只将门口的竹帘放下,帘子将屋子里头的光景遮得影绰。 秋日透过帘间的细长缝隙,被切割成斑驳的碎光,落在地面上的光影缭缭。 忽得,有下人过来挑起了帘子。 外头亮堂的光线涌进室内,地上恬然的光影很快便被来人的脚步踩得凌乱不堪。 俞安行抬目望向屏风后渐趋靠近的身形,狭长的眸子微眯,迸出来星星点点的危险寒意。 他抬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取下披好。 绕过雅致的山水屏风,老太太一行进到里间,恰好便听到了床榻上的俞安行一声虚弱的轻咳。 莺歌从外间寻来了一张紫檀木脚凳放到床边,扶着老太太坐下。 跟着老太太一道过来的扈氏、俞青姣并俞云峥三人则都站在了她身后。 甫一看到半倚在床榻上的俞安行,老太太便心疼地抹起了泪,语气里满是自责。 “怎么昨日人还好好的,今日却突然发起热来了?早知你回到京都会受这些难,我便是再如何念你,也不该让你从姑苏外祖家回来。” 一旁扈氏见了老太太如此,忙开口劝了起来。 “风寒不过是小事,安哥儿正当年轻,费上一两日便能好了,倒是母亲要多注意些,仔细伤了心神,倒又惹得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心疼。” 俞安行静静地看着两人。 长睫掩映下,翻滚涌动的眸色早便归于一派平静。 “母亲说得正是,孙儿往日在姑苏时也常染风寒,至多再喝上几副药便能退了热,祖母不必过于忧心,更应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听得他这般说了,老太太才似松了一口气,又指了指莺歌手上正托捧着的一个红漆玲珑木盒。 “这里头都是之前宫里赏赐到府上的千年灵芝和虫草,左右堆在静尘苑里也没什么用,今日我一并让莺歌都给你拿过来了。” “每日让厨房往你的膳食里都放上一点,补气血是最为管用的。你现在啊,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才会动不动便染病。” “得趁现在这时机好好将你的身子养好了,不然待来年开春领职上朝了,任上事务若是繁忙起来,可不再把自己给累倒了?” 絮叨了大半日,老太太终于算是吩咐完了这一遭,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扈氏、俞青姣和俞云峥三人。 “听说你身上染了风寒,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都担心得很,听说我要过来瞧你,便也都一道跟着过来了。你父亲心里也念着你,只他一大早便赶着要上朝去了,不能过来。” 俞安行忙说无碍。 “自然是父亲朝堂上的事情要更为重要一些,不过是一场小风寒,倒劳烦大家多往沉香苑跑了这一趟。” 扈氏听了他的话,轻笑了笑。 “安哥儿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大家子,哪里来的劳烦不劳烦。” 说着,扈氏又瞥了一眼俞安行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袍,蹙眉摇了摇头。 “如今毕竟已入秋了,别看今天的日头晴朗,至了晚间时起的风可就大起来了,还是得要再多穿些衣服在身上才行。” 俞安行应了一声是,眼睫轻抬,却是搭眼往窗外瞧去,目光漫无边际地掠过窗外院子里的点点秋光。 应付了半日这些人表面上的殷殷关切,他心里难免生出了些不耐。 窗棂处落下的微光细碎,有些晃眼。 他突然便想起了昨夜里的那一双眸子。 干净、清透。 收了视线,俞安行似漫不经心问起。 “怎么不见二妹妹过来?” 老太太执着鸠杖的手一顿,片刻后,只摇了摇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她到底不是你父亲所出,比不过姣姐儿和云哥儿对你上心,不来也罢。毕竟人心还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道她心里对国公府存的什么心思。” 老太太一字一句说着,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随着她嘴唇的翕合微动,活像一块干瘪皱巴的丑陋树皮。 俞安行的视线紧紧盯在老太太浑浊的眸光上。 许久,他兀自呵笑一声。 “是啊,人心隔肚皮,确实难猜得很。” 再叙了几句,老太太状似不经意间环顾了一眼房内各处的摆设,嘴里颇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你这房里贴身伺候的丫头怎么一个都瞧不见,到底不成个样子。” 老太太说着,轻咳了一声,冲屋外扬声唤人。 “心莲,进来。” 屋子里头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那名唤心莲的丫鬟便抬手掀开了帘子,扭着步子款款从外头走至床前。 “奴婢见过世子爷。” 她手里捏着一方绣花丝帕,指尖微微翘成兰花指的弧度,夸张地扭着细腰对俞安行福身行礼。 矮下身子时,胸前有意无意乍泄出一片大好春光。 如此明晃晃的做派,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今日这些人大张旗鼓走这一遭,原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俞安行眉目仍旧笑着,窗畔秋光描摹着他半面俊脸,深眸中的情绪教人无从窥探。 搭在榻边的长指轻叩了叩,传出的声音低沉,节奏缓慢而又幽远。 老太太将心莲往俞安行身前推了推。 “心莲是我在静尘苑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丫头,模样好,性情好,人又是个伶俐的,有她在你身边照看着,我再放心不过。” 俞安行轻瞥了一眼心莲,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依旧温润,辨不出喜怒。 “我身边已有元阑,不用再添人,倒是祖母年岁大了,身边更应该要多些人来伺候。” 老太太不依。 “我身边哪会缺人,那元阑到底是个大男人,照顾人哪有女子来得妥帖。” 以俞安行如今这一副过分端方正直的性子,老太太自然知晓他不会这么轻易便收了心莲,是以早早的便先备好了一套说辞。 “我知你心里顾忌许多,但你如今已弱冠,官职也已定了下来,虽目前亲事未有着落,但房里也该收上一两个贴心的人才是。” 如此费上一番功夫来劝诫,总算劝动俞安行松口同意将心莲留下。 又仔细嘱咐了心莲要好好伺候着俞安行,老太太方才带着扈氏一行离开了沉香苑。 心莲扭着腰要给俞安行奉茶。 她凑得极近,胸前堪堪要擦过俞安行。 来沉香苑之前,老太太早已差了嬷嬷来教了她许多伺候人的手段,该学的她也都会了。 她可不甘心只能当一个伺候人的下等丫鬟,纵俞安行之前未尝经过人事又如何,只要她使上些手段,总能将人给勾住。 俞安行淡淡垂目,好整以暇地看着心莲的搔首弄姿,面上仍旧带着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 在她故意朝他俯身而来时,他不动声色斜过身子,避开了她的触碰。 紧蹙的眉心下,长眸在刹那间闪过寒意,清冷如冰下寒潭。 “吱呀——” 门被推开。 卷春空 第8节 屋外的元阑恰在此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他身上装束毫无二致的女护卫。 俞安行往元阑的方向轻扫了一眼,元阑会意,抬手指了指心莲,开口吩咐身后的元翠。 “元翠,将她带下去。” 元翠应是,上前要拉人,心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退下去。 “老夫人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贴身伺候世子爷,不能离了世子爷半步,奴婢才不要退下。” 心莲特特咬重了贴身二字。 她刻意掐着嗓,只觉自己的嗓音轻柔曼妙。 殊不知落入旁人耳中,却是百般聒噪。 俞安行抬目望了她一眼。 心莲对上俞安行唇畔的笑意。 她整日呆在静尘苑里,未曾见过俞安行这般俊朗的男子,不免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半边脸颊很快便红了个透。 房内响起俞安行温润的声线。 “奉茶这种粗活,怎么能由你来做,你初来沉香苑,难免会不熟悉,让元翠先带着你去院子里逛逛,若时候到了,我自会去寻你。” 俞安行说着这话时,面上也是笑着的,过于平缓的语气听了,却教人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心莲脸上淡淡的红意还未曾消散,后背已骤然冒出了涔涔冷汗。 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恐惧,她一时只当自己是魔怔了。 正出神之际,便被元翠给拉了下去。 心莲离开,外头清风拂过,房内浓郁到浑浊的廉价脂粉气息才被吹了个干净。 清隽的眉眼舒展开来,俞安行轻呼出了一口浊气,吩咐元阑盯紧心莲。 “派人仔细在偏院守着她。” 听见元阑应了声,俞安行复又拿起手边的书卷重新翻阅了起来。 光影恬然,细细勾勒出他面部深邃的轮廓。 一旁的元阑看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了起来。 “当初属下就让您不要急着赶回来。” 俞安行身上所中的毒仍未找到解毒之法,但目前至少找到了可以压制毒性的法子。 京都和姑苏两地离得远,路途又颠簸,若是当初俞安行能在姑苏多休养上一些时候再启程,也不至于刚到京都便又毒发染病了。 骨节分明的长指闲适翻过一页,俞安行未曾抬眼看他,只淡声道。 “写封信,明日于万客楼相见。” 元阑应了,人却站在原地不离开。 “还有事?” “椿兰苑的二姑娘过来了,正在门外等着,说是听说主子染了风寒,特地熬了鸡汤给您送过来,您要见她吗?” 第7章 碎(修) 【七】 待青梨从小厨房里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椿兰苑的小厨房逼仄,灶旁的火气氤氲,热意熏烫,人在里头有些憋闷。 即便是在初秋蕴着浅浅寒意的清晨,青梨白嫩的额头还是浸出一层细细的汗来,沾湿了鬓边的几绺碎发。 自娘亲去世后,青梨许久未再下过厨,难免便觉得有些生疏。 手忙脚乱之际,有几滴滚烫的汤汁溅到了她手背上。 痛倒是不怎么痛,只是留下了几点淡红的印记。 但好在鸡汤是熬出来了,就盛在小小的白瓷汤盅里。 她担心汤会油腻,还往里头多加了几颗解腻的莲子,有丝丝缕缕的淡淡清香从汤盅间飘出。 小鱼惦记着青梨手上的几点烫伤,要去拿药膏来。 青梨低头看了一眼手背。 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之上,多了那么几点红印,确实有些惹眼。 想了想,她却扬声叫住小鱼。 “不过是小伤,明日便能好了。”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最后还是没去找药膏,只是寻了个什锦彩绘的食盒过来,将那盅刚熬好的鸡汤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纤细的素指拿起帕子,青梨细细擦拭了额上的一层薄汗,又再整了整衣裙上的褶皱,方抬步出了院门,往沉香苑的方向去。 小鱼拎着食盒跟在她身侧。 耳畔微风轻响,穿过林间树旁,萧萧声中,枯黄的叶片旋转着从树上缤纷落下,铺散在砖石甬道上,不多时,便堆作了薄薄的一层。 人的脚步踏过,枯叶被踩断,发出一阵干脆的声响。 甬道旁,有三两婆子正弯腰挥着手中扫帚清扫地面的落叶,见了青梨,皆停住手上动作问候了一声“二姑娘”。 从椿兰苑里出来,只需拐过一处游廊,便是国公府上的花园——菡萏园。 菡萏园里遍植各类奇花异草,一到秋日落叶时分,地上的枯叶比府上其他院子要多上许多。 穿过菡萏园,便能到了老太太的静尘苑。 青梨眯眼往静尘苑的方向望了望,脚上步子不由停了一瞬。 葳蕤繁盛的花草枝叶间,隐隐约约能窥见老太太一行的身影。 她侧眸,看了一眼隔壁的沉香苑。 老太太心疼俞安行,他们一行要去看他,自然不会想着要叫上自己。 在这国公府里,她自始至终,从来都只是一个外人。 青梨敛目,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帕子。 有小厮在沉香苑门口守着,听小鱼说明来意,忙快步进去通传。 等得有些久了,青梨才听到了院中传来的脚步声。 来人往院内比了比手。 “二姑娘请跟属下来。” 青梨打量了几番眼前的人,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上,认出来是伴在俞安行身边的元阑。 她接过小鱼手中的食盒,跟在元阑身后进了院子。 说来,这还是青梨第一次踏进沉香苑。 虽沉香苑和椿兰苑离得极近,但之前一直无人居住,院门紧阖,青梨虽屡屡路过,却从未见过院子里头是何光景。 过了院门,正中的庭院里略略可见几点山石,匠人心思细腻,堆作了个玲珑的园景。 院子里没有多少价值千金的名贵花朵草木,倒是随处可见一簇又一簇的绿竹和芭蕉,即便已至秋日,入目也依旧是一片郁郁青翠,风过,枝叶摇欹。 青梨眼前莫名便出现了俞安行隐绰的身影。 俞安行的身姿站得端方笔直,恍若高山悬崖之上傲挺的青松,这院中淡雅的景致倒很是贴合他的气质。 至了紧闭的房门前。 元阑步子放缓了许多,脚步声几不可闻。 他抬手,轻叩了叩门。 “世子爷,二姑娘到了。” 过了半晌,屋内才响起了俞安行的声音。 “进来。” 清朗的嗓音穿过厚重的朱漆镂花门板,隐隐绰绰传了出来。 青梨的心莫名提起一瞬。 竹帘掀起又落地,元阑悄然退下,还顺手将房门也一并给带上了。 门扉厚重,隔绝了外面的日光,屋子里头的光线在刹那间便黯淡了下来。 靠门处,五层的金博山香炉内正熏着淡香,缥缈洁白的雾气从刻镂着山峦峰石的炉盖间隙透出,是一片云雾袅袅的景象。 屋内极其安静,能听得见窗棂外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啾啾鸟鸣。 内室设起了一方六曲水晶屏风,绘着写意的山水和花鸟。 木质的边缘上镶嵌着点点珍珠玳瑁,参差错落间起伏着细腻的光泽。 屏风上隐隐绰绰映出俞安行模糊的影子。 青梨能感受到他从屏风后头若有似无轻轻瞥过自己的目光,呼吸骤然便轻了一息。 她提裙绕过屏风。 落脚时只觉步伐过于柔软,一低头,才发现里间地上铺着一层质感柔软的薄毛茵毯。 略微惊诧间,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青梨循着那道细微的声响,正见了半倚在榻上的俞安行。 他正垂眸专注看着手中的书卷,侧颜的轮廓俊朗。 许是在屋里的缘故,俞安行未戴冠,只用发带简单束了头发,有一缕墨发堪堪垂落胸前。 身上披着的单薄衣衫也有些松垮,微敞的领口处,可看到分明的锁骨线条。 往下,目光所及,胸膛上的肌肉纹理若隐若现,似乎蕴藏了一种别样的力量感,同他面上的温润不同。 卷春空 第9节 比之昨日里的一丝不苟,眼前的俞安行自成一派随性淡雅的风韵。 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容颜依旧俊美无俦。 不似病人,倒像个隐休在人世间的谪仙。 长指再翻过一页,窸窣的动静搅乱了青梨的思绪。 她收回视线,掀开食盒,鸡汤的香味随之溢出。 “听说兄长昨夜里染了风寒,这是我今晨刚熬好的鸡汤,补血养气,兄长趁热喝。” 青梨说着,将食盒里装着的汤盅端了出来。 素手轻抬间,正好露出了一截莹莹的纤细皓腕。 瓷白的肌肤细腻得好似一块品质上佳的美玉,光线萦绕着,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清光。 俞安行忽然抬目,视线缓缓从皓腕纤指上擦过。 将手上的书卷搁下,他一步一步走到青梨面前。 瓷盅里盛着的鸡汤汤底清澈,隐约可见油光,却又不过分油腻,几点葱花在其上飘浮点缀,香气清淡,一点点随风递进鼻息。 可见确实费上了一些心思。 “这是妹妹亲手熬的?” 青梨点头。 俞安行勾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熬汤这些事情,让厨房里的丫头来就好了,妹妹何需亲自动手。” 他身高腿长,低下头看着人时,目光好似也带上了压迫的重量。 沉沉的,令人难免有些心慌意乱。 青梨水葱似的指尖紧张得蜷缩了起来。 不过只一瞬,她便恢复了自如,唇边带上柔和的笑意。 “我心里实在是忧心兄长,怎么能借由丫鬟之手。他人熬的,到底也比不过我自己亲自做的……” “是吗?”俞安行低头,看她微微颤动着的眼睫,忽而便低笑了一声,“妹妹倒是有心了。” 他背光而立,长睫微垂,有细碎的阴影抖落到眼底,温润的眸光好似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青梨下意识垂目,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很干净,再怎么逃避,俞安行仍旧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她不自然躲闪着的眸光。 薄唇轻轻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方才那一拨人大张旗鼓来沉香苑吵闹了一遭,是为了往他身旁塞一个心莲。 那她呢? 揭开汤盅,俞安行拿起一旁的汤匙。 青梨的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他纤秾合度的手上。 他的手也长得好看,指节分明,修长如玉,衬得手中的汤匙也分外精美起来。 汤匙微动,俞安行轻轻搅动着圆滚躺在汤底的几颗莲子。 小匙时不时碰上盅壁,发出的声音清脆徐缓,藏着按捺的压抑。 迎上青梨略带期望的目光,他端起那盅鸡汤,手上却不知怎的一个不稳,那脆弱的白瓷汤盅毫无征兆地便径直摔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汤盅应声碎裂。 青梨的心跟着一跳。 俞安行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眉心蹙起。 “我一时手滑,妹妹莫怪……” 他眉头紧紧皱着,语气里满是自责。 眸光里却闪过一丝得逞的趣味。 青梨听出了他话里的自责之意,不作他想,她相信他是无心之失。 可这鸡汤毕竟是她亲手熬了许久的,就这么摔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却是不能在俞安行面前表现出来的。 青梨将手上的帕子递给了俞安行,让他擦擦手。 “没事,好在兄长没被烫到。” 俞安行慢悠悠接过帕子。 好看的长眸微眯,目光落在青梨因着失落而微微下垂的眼尾上。 慢条斯理地用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手,俞安行才扬声唤了元阑来收拾,一直守在外面的小鱼也跟着一道进来。 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小鱼面上有些心疼,不禁小声嘟囔了起来。 “这可是姑娘特特熬了一个早上的鸡汤,怎么就这么摔了……” 青梨在背后轻扯了扯小鱼的衣袖,小鱼自知失言,赶忙止住了话头。 对上俞安行的视线,青梨冲他扬唇一笑。 “我明日再给兄长送过来。” 左右她也寻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正好可借着这契机再来沉香苑里多走动几番。 俞安行颔首淡应了一声,长眸仍旧看向她。 她说着这话时,本微垂的眉眼在这时上扬了起来,面上带着的笑意明朗。 但俞安行知道她的情绪并不高。 有风吹乱了青梨鬓边的碎发。 她不经意抬手,将那绺不安分的墨发挽至耳后。 宽袖滑落间,手背上那几点惹眼的红印便也跟着露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约(修) 【八】 俞安行的目光停在她手上。 元阑顺着自家主子视线望过去,自然也瞧见了青梨手背上的红点。 “二姑娘的手……莫不是方才被烫到了,属下这便去找些药膏来。” 说着,便到一旁的矮柜里翻找起了药膏。 青梨颇有些慌忙的将手放了下来,连声说用不上药膏。 “这点痕迹,过几日自然便会消掉了。” 一旁的小鱼听了,却是忍不住小声絮叨了起来。 “方才在椿兰苑时,姑娘便不让奴婢给您上药,眼下在沉香苑里又不愿拿药膏,日后若是真留了疤,可怎么办才好?” 主仆两人窃窃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入了俞安行耳中。 眉梢轻挑,落在青梨手背上的视线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目光上移,他对上她的眼睛,薄唇缓缓绽开来一个微笑。 “妹妹这手,是怎么伤的?” 听了他的问话,青梨有些局促地将手往后缩了缩,这才小声应了。 “……是刚才在小厨房里熬汤时不小心被溅到的。” 听说是为了给俞安行熬汤才被烫到的,一旁找药膏的元阑愈发卖力了起来,很快从最里层里寻出来一个小瓷瓶。 俞安行接过,递到了青梨眼前。 小瓷瓶的瓶身上细细绘着几朵兰花,通体的白衬着简洁的蓝。 同眼前的人一般,高洁雅致。 “这是宫里御赐的玉颜膏,祛疤痕印记最为有效的。” 青梨听了,一双美目微微睁大,摆手推拒。 “宫里御赐的药膏……这般贵重,我不能收。” 俞安行沉沉看了她一眼,低低笑一声。 “不过一瓶药膏罢了,妹妹的手最为紧要。” 青梨最终还是收下了这瓶玉颜膏。 主仆二人从沉香苑离开。 元阑将地上汤盅的碎瓷片收拾干净,回身的时候看到了青梨同小鱼两人穿过回廊的影子,还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二姑娘倒是真有心,送了亲手熬的鸡汤过来。” 窗畔,俞安行静静望着远处青梨离开的背影。 许久,方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 “是吗?” *** 又再过了一夜,俞安行的风寒仍旧未能好起来。 老太太心里着急,差人将京都各医馆里的大夫都寻了个遍,折腾了整整一宿,却都找不到奏效的法子。 卷春空 第10节 倒是府上有一小厮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个消息,说是听人谈起京都城里新近来了个姓秦的神医,无论何种疑难杂症,只要经了他的眼,保管能药到病除。 偏生那神医是个性子怪诞的,只窝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医馆里,纵是再如何位高权重的权贵亲自去请,也绝不轻易到府里替人诊脉。 国公府里的小厮来来回回往那秦神医的医馆跑了好几趟,全都无功而返。 老太太无法,只能给还在病中的俞安行派了马车,又再遣了四五个机灵强壮的小厮一路跟着,方才放心让他出了门。 载着俞安行的马车未多做停留,很快便驶离了国公府门前的大街,急急往城中医馆的方向去了。 今日的天色不太好,阴沉沉的,秋风卷着落叶呼啸着从人身上拂过,一改昨日里疏朗的风和日丽。 医馆门口用几根竹竿潦草悬起了一块简易的布幌,被秋风一吹,飘飘扬扬地卷作一团,只能隐约辨出上头写着的一个秦字。 本该络绎不绝的医馆今日却格外寂寥。 大门紧紧关着,门前空无一人,加之地处偏僻,瞧着便有些空旷荒凉。 元阑上前轻敲了敲门。 里头很快响起一阵脚步声。 小药童将门打开一条缝,却只略略探出半个脑袋来,有些不耐地对元阑挥了挥手。 “今日师傅闭门不看病,你们往前头寻别家去。” 他才刚说完,身后悠悠走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小老头。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小药童头上便被狠狠敲了一记,响声格外清脆。 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回头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秦安:“师傅……” 秦安冲他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了元阑身后的俞安行,捋着胡子挤出来一个干巴巴的笑。 “老夫同公子有缘,今日就破例为公子诊脉瞧上一瞧。” 俞安行同元阑刚踏进医馆,门便被秦安给重重关上了,徒留下那四个一并跟着俞安行过来的小厮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没了旁人,秦安不再顾忌,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俞安行苍白的面色,冷冷笑一声。 “老夫观公子如今是命不久矣。” 他话里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偏俞安行听了也不见着恼。 药童走到柜台前拿起小称,重新称量起了中途被他撂在台面上的草药。 只视线一直忍不住往俞安行身上偷偷打量。 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秦安在医馆关门的时候还收了病人,且看着好似交情还不浅。 即便他只敢偷偷摸摸望到俞安行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凡气度,瞧着便知不是寻常人。 可他跟着师傅从姑苏一路辗转到了京都,才刚落脚没几天,师傅整日间就只呆在医馆里,哪里能这么快便结交了个贵人? 小药童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几番偷偷抬眼打量,被秦安恰巧抓了个正着。 秦安冲他挥了挥袖。 “去院子里将正晾晒着的药草好好翻个面,今日的天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起雨来,记得机灵点好好盯着。” 药童不情不愿“哦”了一声,到底还是推门往庭院去了。 俞安行看着药童离开的背影,撩袍坐下,唇畔的笑意温润如常。 只同他在国公府时相比,又好似多带上了一些亲近之意。 “烦扰秦伯了。半月未见,也不知秦伯什么时候便收了个徒弟。” “来京都的路上骗来的。” 秦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俯身搭手替他诊脉。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元阑立在一旁,眼见着秦安一双白眉越蹙越紧。 收回手时,秦安再多看了俞安行一眼,禁不住叹了口气。 “你这风寒,半是因从姑苏到京都的一路劳累诱使的,半则是因着之前用的药已失了效用。” 说着,秦安认命般到柜台前抓起了药,又提声唤了院子里的药童过来拿药去煎。 吩咐完了煎药要注意的火候,秦安复又看向俞安行。 “上次我在姑苏新换的药方,离现在不过才短短三个月便已失了效用,可见你身上那毒的毒性是愈发重了。这次我将其中的几味药换了,应能暂时将你身上的毒性给解了,只新换的药草药性烈易伤身,却是不能长用。” “你身上的毒是海上来的奇毒,世所罕见,要再研制出一副新的药方来压制住毒性,花费的时间是少不了的,我只怕你身上的毒等不得那么久。” “那日我在医书上偶然阅览到一个古方,说是换血可解世间千毒,也不知可不可信……” 听了秦安的话,俞安行面上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嘴角浅笑的弧度未变,仿佛身上中毒的人并非他自己。 “可不可信,试一试便知。” 秦安登时便被他轻描淡写的模样气得吹了吹胡子。 “你说试就试?换血岂非儿戏,若是一步不慎……” 后门传出一声轻响。 药童遵了秦安的吩咐煎好药,直接拎着药吊子便进来了。 秦安适时止住了话头,只看着俞安行将药喝了。 为了让俞安行长些记性,他特特将药里的甘草去掉了,不想俞安行却仍是直接将药给喝完了,仰头间,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服了药,大约再过了半个时辰,俞安行身上的热终于开始消退。 秦安再替他诊听了一回脉象,锁着的眉头方舒展了些,又提起了另一桩事。 “对了,几日前你让元阑在乱葬岗上捡回来的那婆子,人我已经救过来了,目前无性命之忧,只她脸上的伤太多太重,难免会留下疤来。” “无碍,姑且先将人安置到城郊的宅子里,日后总会有些用处。” 长指慵懒搭上桌面,俞安行一派从容闲适的姿态。 纵医馆陈设简陋,也难掩其身上风华。 外头的萧索的秋风越刮越大,明明才过晌午,天色却已压抑黯淡如昏昏沉夜。 国公府深棕镂刻的马车依旧停在秦安医馆门口,有些惹眼。 那几个跟过来的小厮靠在马车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医馆紧闭的门,等得久了,面上有些不耐,却又摸不透秦安古怪的性子,不敢轻易上前敲门。 另一头。 秦安将俞安行和元阑两人送至后门。 他看着俞安行失了血色的面庞,到底还是忍不住沉着脸多叮嘱了几句。 “记得多顾着点你的身子,下次你外祖若是再问起,可别再想我替你瞒着了。” 俞安行恭敬揖了一礼。 “知道了,多谢秦伯。” 医馆的后门重又关上,俞安行同元阑两人悄声离开。 拐过几条了无人烟的小巷,入眼的景致宽阔起来,耳畔的声响也渐趋吵闹嘈杂。 俞安行低垂眉目,不动声色挤过闹市,转身进了隐在巷子后的暗门。 万客楼是京都最为名贵的酒楼,一向只招待达官贵人,楼里一菜一肴均是价格不菲,非寻常百姓人家能担负得起。 但饶是价格高昂,每日往万客楼里来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小二拿着酒壶穿梭在各桌间吆喝,楼内是一片热闹的喧嚣,全然遮掩住了暗门处细微的声响。 掌柜的正坐在房间里对着账本,听了动静,回身一望,见是俞安行,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弯腰恭敬行了一礼。 “主子来得正好,小王爷前脚刚巧到了。” 掀开暗间墙面上挂着的山水帷帘,有一处暗梯直通三楼雅间。 三楼各处的装点华美,廊上铺着一寸可值千金的宝相花纹锦毯。 人的步子踩上去,一点声响也听不见。 掌柜的知晓俞安行喜静,特特吩咐了小厮,雅间今日不接客,同一楼不绝于耳的熙攘声相比,三楼便显得愈发安静起来。 尽头的房门微敞着。 入门处设起了一方雅致的雕花乌木屏风。 俞安行堪堪往屋内踏了一步,便闻得屏风后一声疏朗的男子轻笑声。 李归楼懒懒靠在窗畔,手心里正在拨弄着一把山水折扇。 抬眼看到俞安行时,眉目禁不住浅笑,面貌矜贵隽秀。 “许久未见,状元郎是愈发倜傥了。” 李归楼是前朝秦贵妃所出,同当今圣上李归轩乃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间整整差了有二十余岁的光景。 圣人李归轩已近知命之年,李归楼才堪堪二十有余,世人皆唤他一声小王爷。 在他前头,还有昭王李归辕。 李归辕乃圣上嫡亲的胞弟,二人关系自然更为亲近,李归辕的封地曲州毗邻京都,驾马仅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而李归楼的封地则远在北方边境幽州。 半月前,为庆贺李归轩五十大寿,李归楼千里迢迢从幽州奔赴回京。 而恰巧在生辰庆典上,李归轩遭了刺杀,心口处正中一箭,整整昏迷了三日。 如今李归轩人虽醒了过来,但他年岁已高,加之受了重伤,身子大不如以前。 太医极力劝诫,却仍旧阻止不了他日日流连后宫的荒淫行径,眼睁睁看着他身子愈来愈差,朝廷内外私下里只道李归轩怕是捱不到明年了。 太子李晏还未弱冠,到底年纪尚小,两位王爷手中又都握着兵力,未来天下如何变幻,仍旧是个变数。 朝局动荡,京都各世家大族也心有惴惴。 毕竟若是选错了人,到时家族倾覆,于龙椅上的那位而言,也不过易如反掌的小事。 俞怀翎性子怯懦无主见,在这般节骨眼上,老太太亦收了她的佛心离了栖霞寺回到国公府坐镇。 至于在生辰庆典上刺杀李归轩的凶手,目前大理寺仍未寻到踪迹,但手握三万幽州军的李归楼自然而然便成了朝中大臣猜忌的对象,勒令不得离京。 卷春空 第11节 第9章 争(修) 【九】 李归楼话里语气刻意放得轻佻,俞安行只当听不见,抬手淡淡同他见礼。 “见过小王爷。” 端方高洁的模样教李归楼见了,也忍不住轻“啧”了好几声。 手中折扇徐徐轻敲掌心,他绕着俞安行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番。 “若非我亲眼见过你提刀杀人的模样,倒还真会被你如今这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给骗了去。” 他二人娘亲曾是闺中密友,因着这层关系,两人自幼便相识,情谊深厚。 李归楼虽比俞安行年长上几岁,心里却很是敬佩他。 毕竟当年老太太狠心将年仅五岁的俞安行从国公府送去杀手魔窟天机阁练武,他不仅从其中活着出来,如今还将天机阁收入了自己囊中。 若是这人换成他,他是决计做不到俞安行这般的。 李归楼将俞安行按到桌前的圈椅上,又提起茶壶替他斟了一杯茶。 “我得了消息说你身上染了风寒?” 俞安行接过李归楼递过来的温茶,饮了一口。 “我刚刚才从秦伯处离开,身上的烧已经退了,不过是小事。” 李归楼摇头。 “你啊,真是不要命了。” 说话间,他探询的目光递到了一旁的元阑身上。 “你舅舅还将身边的暗卫都给你了?” 俞安行舅舅名唤景然,时任姑苏参将,领军防御姑苏沿海倭寇,武艺绝伦。 景府乃世代书香之族,偏景然硬要从武参军,只说如此才能护得妹妹景姝周全。 后景姝远嫁到了京都国公府,景然便自己训练了一队暗卫,想着将暗卫送至京都供景姝遣用。 不想暗卫还未开始送出去,景姝便因病去了。 六年前景老太爷将俞安行接到了景府上,景然索性便将暗卫悉数都交到了俞安行手中。 乍一听到景然的名字,俞安行面色微怔,清湛的茶水里隐约映出他侧颜分明的轮廓。 “嗯……他知晓我要回京都,放心不下,便让我将暗卫也一并都带过来了。” 俞安行颔首应了李归楼的话,长指轻晃了晃手中杯盏,里头的茶汤晕开一圈又一圈的细小水纹涟漪,倒映出的面容随之被荡得破碎。 李归楼在俞安行对面坐下,目光看向他。 “这么说来,我这买卖倒是赚了,笼络了你,不仅有了一个天机阁,眼下又还多出了一支景参将亲手训练的暗卫。” 俞安行垂目,指腹随意摩挲着茶盏边缘细细凸起的花样纹理,脸上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来。 仔细算来,李归轩在位已有二十余载。 早年时候他励精图治,倒也称得上一位明君。 同行事残暴荒淫的昭王李归辕相比,李归轩得民间赞许无数。 偏在封了太子后不久,李归轩便像换了一人似的,整日间往返流连后宫,不顾政事,荒唐的举止同李归辕愈发相似。 朝臣屡次上书劝诫皆被置之不顾,民间百姓亦是怨声载道许久。 如今的朝堂面上看似安然,背后却是一片暗流涌动。 早在姑苏时始,俞安行便已开始了同李归楼的筹谋。 这龙椅上的人,不需多久便会换掉了。 云层深处传来几声沉沉的雷鸣。 外头响起一阵极轻的敲门声,屋内交谈的声音适时停了下来。 小二遵了掌柜的嘱咐,动作麻利地上了菜,又很快退了出去,不敢多叨扰一刻。 门被小二阖上的那一刻,大雨也从空中落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半开的支摘窗上,雨珠在木质的雕花窗棂上四散开来。 俞安行的宽袖上不慎被溅了几点雨滴,用金线滚出的翠竹纹路上徐徐洇开两三点浅淡的湿润痕迹。 长睫轻掀,他慢悠悠抬目,看向雨幕中苍茫一片的天色。 良久,温凉的声线响起。 “这天,倒是说变就变。” 天际传来的沉沉轰鸣不断。 今日的雨来得又急又大,国公府里,菡萏园的草木伏倒一片。 耳畔的雨声淅沥嘈杂,青梨攥着手上的食盒,顾不上那么多,拎着裙角冒雨快步往沉香苑去。 出门时的天色不好,但想着椿兰苑同沉香苑离得这般近,青梨图一时方便,并未带上伞。 不想才刚出了椿兰苑,那雨便好巧不巧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直往她身上浇。 在沉香苑廊下躲雨的小丫头见了从雨雾中跑过来的青梨,忙拿起墙角的油纸伞匆匆迎了上去。 小丫头将青梨带到了一旁的小花厅,又用帕子替她擦干了手上正往外淌着水滴的食盒。 听说了青梨是来找俞安行的,小丫头面上神色有些为难。 “二姑娘来得不凑巧,主子身上的热久未消退,今日一早便和元护卫一道往医馆去了,眼下人还没回来呢。” 青梨握着食盒的手僵了僵,滴落在手背上的雨珠顺势滑落地面,枫木地板上很快便多出了几点明显湿漉的水痕。 她在椿兰苑里,半点也不知晓俞安行今日出府的消息。 没人告诉她。 眼尾耷拉了一瞬,又很快若无其事般扬起。 左右在这国公府里,她已习惯了被人忘记。 只是可惜了,她今日为了这盅鸡汤,又白费上了半天的时间。 小丫头将青梨手里的食盒接过,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天色。 “不过瞧着时辰,主子已经出去的够久了,应当不久便能回来了,到时奴婢再替二姑娘将鸡汤交给主子便行了。” 听说俞安行快回来了,青梨忙摆手说不用。 “既然兄长快要回来了,那我便在这多等他一会儿吧。左右现在雨大,回椿兰苑的路上也不方便。” 可不能白跑了这一趟。 说着,青梨从小鱼手上接过丝帕擦了面庞上的雨珠,对那小丫头弯唇一笑,脸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 纵被雨淋湿的碎发狼狈贴在额前,身上衣裙也还在断断续续往外滴着水,她也仍旧是美的。 白皙面庞被雨水打湿浸润,愈显剔透。 许是方才一路小跑了过来,面上肌肤在吹弹可破的白嫩中透出浅浅淡淡的一层粉来。 小丫头还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人,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 “如今天气越发冷起来了,二姑娘身上还湿着,奴婢去寻一条干毛巾来给您擦擦身子,免得受凉了。” 青梨还未来得及推拒,抬眼间那小丫头却早便撑着伞匆匆忙忙往一旁的耳房去了。 整个沉香苑里的小厮丫头都是俞安行从姑苏带回来的,待人接物都极有礼节规矩,并不会像国公府其他院子里的下人那般盛气凌人,青梨一时倒还有些不太习惯起来。 正是带着薄寒的九月,青梨兜头被雨浇了一遭,即便一路小跑着到了沉香苑,她身上襦裙也仍旧被淋湿了大半。 初始时只觉湿着的布料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眼下有风拂到身上,难免便觉得有些寒凉起来。 瘦削的脊背微微发起了抖,青梨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双肩。 好在那小丫头是个手脚伶俐的,很快便取了毛巾送了过来。 青梨才刚要抬手接过,眼前却突然多出来一只手,先于自己拿过了那条毛巾。 横亘出来的这人瞧着面生。 明明身上是丫鬟的衣装,偏面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两只手腕上也各带着一个晃眼的金镯,分明便不是普通的丫头。 青梨心底正没甚头绪的琢磨着,便听旁边的那小丫头唤了一声。 “心莲姑娘。” 俞安行昨日只让人将心莲带到了偏院里安置,别的也未再吩咐。 院子里的人也猜不出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态度,为了不出差错,便也只能先将心莲当半个主子待着。 心莲昨夜在偏院里守着烛火等了一夜,没等到俞安行的人也就罢了,接连问了几个小丫头子,竟是连他的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她不甘心,今日特特费心思绕过了守在门前的元翠,妆扮了一番要来正院前晃上一晃。 不想俞安行没寻着,倒是刚好瞥见了等在花厅里的青梨。 心莲之前跟在老太太身边服侍。 老太太不喜青梨,往常难得一次从栖霞寺回府,也从不会叫她过去静尘苑相聚。 是以心莲同青梨从未打过交道。 但这并未妨碍她心底对青梨生出的不屑一顾。 不过是个出生在小门小户的,跟着到了国公府便飞上高枝成了个主子,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好事? 心莲上下扫了一眼青梨尚且还在滴着水的衣衫,心里的那点不平便开始隐隐作祟起来。 她低头,随意用那小丫头带过来的毛巾擦干净了绣鞋上沾着的泥渍,才起身看向青梨,面上的讶异浮夸又虚伪。 “呀,今日雨大,二姑娘怎么弄成这副上不得台面的狼狈模样?还不快些擦擦脸,仔细让世子爷回来了看笑话。” 心莲将用过的毛巾递到青梨面前。 卷春空 第12节 青梨并未立即接过,只抬目对上心莲挑衅的视线。 凭着心莲的举止和方才那小丫头的态度,她大抵猜出了心莲的身份。 俞安行也行了加冠礼,房里自然也该收了人。 纵他再怎么性子清正,也难逃寻常男子的七情六欲。 只是没想到,他会看上心莲这般的女子。 单论两人迥异的脾性,无论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的。 青梨心底正诧异着,月洞门处恰在此时传来了小厮恭敬的声音。 “世子爷。” 青梨的目光往院门的方向望去。 烟雨朦胧中,俞安行一步步缓缓走近,挺拔的身姿修长如雨中青竹。 隔着一层水雾远远瞧着,他温柔的眉眼隐绰,恍惚中,倒好像是从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 青梨有一瞬间的恍神。 余光瞥见对面的心莲,思绪方才被牵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可真巧。 青梨微微一笑,指尖抬起,触上心莲递过来的那方染了脏污的毛巾。 第10章 湿(修) 【十】 心莲见到了俞安行,面上一喜,连忙要扔下手中的毛巾迎上前去。 她一心放在俞安行身上,未顾着手上力度,青梨还未来得及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便被她手上的力气给推倒到了地上。 纤细瘦削的身形微微颤抖着。 恍若秋日里飘零的落叶,脆弱又无助。 变故发生在一瞬。 小鱼最先反应过来,忙蹲下身子去扶地上的青梨。 心莲也被青梨这突然的一摔吓得愣在了原地。 她不过是想随手将那毛巾扔开,哪能想到会失手推了人。 偏偏还是在俞安行回来的时候。 皂靴缓缓踩过院子正中用雨花石铺就的石板路,轻易便扬起一阵又一阵细微的水花。 俞安行到了花厅时,见到的便是这闹剧般的一幕。 心莲低头揪着衣角,却是不敢再上前。 一旁站着的小丫头和小鱼都亲眼见到她推了青梨,她不敢否认,只呆呆站在原地小声解释。 “世子爷……奴婢不是故意要推二姑娘的……” 言语间半点也寻不见方才的盛气凌人。 在地上的青梨仍未缓过来力气,即便扶着的小鱼的手,也起不来身,只无力地倚在地上。 “……兄长,心莲不是故意推我的……一切都是我不小心……” 她一字一句说得恳切,柔柔的嗓音里带着难得的善解人意。 俞安行望了她一眼。 她的脸很小,不过巴掌大,肤色雪白,此时眉梢蹙着,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光,是一副泪盈于睫的楚楚模样。 长眸视线一寸寸从她面上划过。 良久,俞安行好像勘破了什么。 长眸微沉了一瞬。 他掩唇轻咳一声,再放下手时,唇畔牵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下一瞬,男子的半个身子便靠了过来,在面前投下的阴翳让青梨心下一跳。 抬起头时,正对上俞安行含笑注视着她的双眸。 他冲她伸出了手,声音清浅温和。 “妹妹可有摔到哪儿?” 和煦的语调近在耳畔,青梨犹豫了几番,最终也只是咬着唇委屈摇了摇头。 “心莲力气虽有些大,我也只是刚摔下去的时候觉得身上有些疼,没什么大事。” 青梨将手搭上了俞安行的掌心,由他牵着自己,借着他的力从地上起身。 男子的掌心粗粝,触感是陌生的酥痒。 青梨觉得新奇,指尖忍不住轻挠了一下。 还想再来第二下,俞安行却很快松开了她的手。 那头的心莲仍旧在解释着什么,声音里隐约还带上了哭腔。 俞安行却一个字都没听清。 宽袖掩映下,大掌有些僵硬地展开着。 缓了许久,清越的声线才响起。 “不过一桩小事,你也不是故意的。” 话是对着心莲说的,俞安行的目光却一直紧落在一旁的青梨身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沉吟一息,他低低轻笑了一声。 “我想,妹妹也不会放在心上,对吧?” 青梨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柔柔应了一声。 “……这是自然。” 另一边,发觉心莲不见了的元翠从偏院里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了过来。 好在俞安行并未因着她让心莲偷跑出来的失误多说什么。 元翠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同一旁的小丫头一道把心莲带了下去。 青梨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护卫,不免多留意了元翠几眼。 元翠身上的衣着打扮同元阑一模一样,手上束着一对黑色的护腕,同寻常女子相比,要更显干净利落。 元翠带着心莲回偏院,拐过游廊拐角时,她脚下步子慢了下来,侧眸往青梨的方向望去,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青梨只觉元翠看向自己的目光似含了些别的意味,再想细看时,元翠却早已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走到游廊尽头,身影很快便彻底消失在青梨眼前。 心莲被带走,小花厅里安静了下来。 俞安行重新打量起了眼前的青梨,清楚地看到她被雨水淋湿了大半的身子。 她身上衣裙是简单的水青色,沾了水之后颜色变深,潮湿的布料紧紧贴上她纤柔的腰肢,包裹勾勒的身段柔媚曼妙。 简单一瞥,令人浮想联翩。 俞安行移开视线,看向瓢泼落下的雨幕。 “听说妹妹今日又送了鸡汤过来?” 才刚刚过了月洞门,他便听小厮说了她今日又过来寻他的消息。 青梨点头。 “左右我在椿兰苑里也无事,今日便也备了鸡汤顺路送了过来,不想刚好在半道上遇了雨……” “……不过兄长放心,虽然路上不小心被雨淋了一遭,但里头的鸡汤还热着。” 说着,青梨上前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白瓷汤盅安然躺在里头,似为了应证她说的话,有徐徐热气从其间升腾而出。 俞安行的目光落到青梨的手背上。 不知是不是刻意的,她没用他给的玉颜膏,手背上被烫出来的红印颜色比昨日还要更深了些。 她似乎很爱耍弄这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 汤盅纷缊的雾气升腾而起,隔在两人中间。 青梨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眉眼,只隐约听到他一声低沉的呵笑。 “妹妹待我的心意,倒是格外深厚。” 汤盅纷缊的雾气模糊了青梨的眉眼,她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眉眼。 俞安行亦瞧不真切她的模样,目光随意一瞥,便落在她沾了水汽的鬓发间。 有水滴从她潮湿的发尾滴落,一寸寸划过光洁的纤颈,缓缓勾勒出她优雅的颈项线条。 俞安行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点水滴的踪迹起伏,看着她颈后的衣衫布料一点点被沾湿。 他很喜欢她的脖子。 “滴答——” 廊檐的雨滴滑落,砸到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俞安行忽然扬唇笑了一下,唇畔起伏的弧度清浅。 他的笑意一向温和,同他的为人是一样的。 青梨这般想着。 卷春空 第13节 她抬目对上俞安行的笑时,带着冷冷凉意的水珠恰恰滑落到她背上,她莫名打了个冷颤。 有风从花厅的四面八方涌进来,微微撩动着青梨耳畔垂落的湿发。 青梨身上更冷了,俞安行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唇上。 她天生一副纤细的骨架,干净的眼里总是盛着盈盈的眸光,此时湿着身子在冷风中颤颤发抖,愈显孱弱易碎。 长眸里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兴致来。 俞安行上前拿起了那食盒,语气柔软,听来满怀关切。 “花厅风大,妹妹随我进屋吧。” 他说着,抬步离了花厅。 青梨看着他的动作,忙小跑着跟上前去。 许是因着今日的天比前几日都要更冷,才刚进到屋里,青梨便听得俞安行吩咐元阑燃起了炭火。 府上送往沉香苑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堆在燻笼里的炭块烧得通红,也不见冒一丝呛鼻的烟。 青梨看着燻笼里正旺的炭火,眼里生出了几丝艳羡。 椿兰苑过冬要用的炭火份例,眼下都还没见管事的派人送过来,沉香苑已经能用上了银丝炭。 青梨往燻笼旁凑了凑,融融的暖意袭来,稍稍缓了些她身上的凉意,一直因着寒凉而紧绷着的双肩这才活泛了些。 她寻了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椅坐下,垂目间,眼角余光不住看向被俞安行随手一搁放在案几上的食盒。 也不知他今日会不会喝掉她送过来的汤。 正出神的瞬间,俞安行不知何时已悄声朝她靠了过来,高大的身形将她全然笼罩其中。 一方干干净净的毛巾被递到了眼前。 “天气渐冷了,将身上擦干,免得受了凉。” 青梨先道了声谢,方才抬手接过那毛巾。 俞安行却并未离开,依旧站在她身侧。 指尖微动,他慢慢朝她俯身,抬手间,十分自然地拿掉了她发髻上的玉簪。 缕缕青丝徐徐铺散而下,潮湿的发尾不小心蹭过俞安行的手背,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 青梨的肤色很白,晶莹得宛若冬日里最为清透的第一捧初雪,颈项间的颜色尤甚。 带着潮气的乌发轻轻垂落,那节柔弱纤细的雪色藏于其中,极致的黑与纯净的白在一处交织映衬,俞安行视线停驻,久久未能移开。 长指终是没能忍住,极为温柔地轻轻抚了上去。 手上触感是柔软又滑腻的,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更为美妙一些。 只可惜,还带着活人的、温热的气息。 对俞安行来说,这样的温热有些陌生。 他想,他大概用不上一成的力气,又或者,只需要再碰上一碰,便能轻轻松松拧断它。 她很好看。 即便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机,也应当还是美的。 就像春末枝头凋零的落花。 即便沾了地上淤泥,也总是那般容易便能勾起路过行人的怜惜。 他这般想着,唇边的笑意缓缓加深,勾起的半边弧度藏匿在昏昏光线中,诡秘莫测。 青梨被脖子上突然而来的冰凉触碰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偏头往旁边躲了躲。 她诧异俞安行的动作,仰头去瞧他,却不小心撞进了他含笑的眸子。 俞安行慢条斯理收回手,望向她的目光似乎带上了几分不解。 “妹妹脖子上挂了几点雨珠,我见了,便想替妹妹擦擦,怎么了?” 他轻缓的声线柔和,清风细语般拂面而来,眼底也总是沉着淡淡的笑意。 对上这样一张脸,青梨没有多想。 “没事……我只是想……谢谢兄长。” 青梨对俞安行露出一个笑来,视线却忍不住往下,看向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却是苍白而冰冷的。 她想,俞安行的病果然很重。 抬手将头发顺成一束,青梨低头细细用他给她的毛巾擦起了湿发。 那方毛巾上带着浅淡的草木香,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嘈杂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屋内很安静,只有青梨手中毛巾摩擦发出的窸窣动静。 天气不好,时辰虽还早着,外头的天光却早早黯淡了下来。 房内还未燃起灯烛,俞安行的半边侧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眸光染得沉沉。 他凝视着青梨乌黑的发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低轻笑一声。 “妹妹总是同我这般客气。” 第11章 痕(修) 【十一】 青梨一心擦着头上的湿发。 身旁的俞安行亦低着头,长指执着一方帕子,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 他手上残着触上她颈间时留下来的湿润水渍。 随着他的动作,干净的帕子上很快多出了几道深色的水痕。 擦干了手,俞安行却仍未放下帕子。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拿起了帕子,顺着掌心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擦拭起来,似乎想要抹去些什么。 青梨丝毫没注意到俞安行的动静。 待她头发将将擦干之时,身上的衣服也被一旁燻笼里的炭火烘至了半干。 她轻手轻脚将手上的毛巾叠齐整,规矩放好。 再抬起眼,本站在身畔的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半开的窗牖前。 他负手立在窗下的光影里,静听雨声,颀长的身形高洁若鹤影。 青梨循着他的视线往外一瞧。 院子里的一角,宽阔的芭蕉叶片被从天而降的雨珠压得不停往下坠。 怕惊扰到了他,青梨脚下步子放得极轻,一步一步缓缓朝他靠近。 不想她足尖才堪堪踏出半步,在那头的俞安行便听到了动静。 半垂的眼帘轻揭,他转过身子,视线也跟着看了过来。 外头的天色沉沉,俞安行的脸半隐在昏昏的天光中,青梨辨不清他面上情绪,只一下想到了他方才触上她颈间时冰凉的指尖。 “听说兄长今日去医馆了,不知身上风寒可有好些了?” 俞安行点头:“医馆大夫的医术极好,眼下我已退了热,妹妹不用再担心。” 青梨听他如此说,眯起眼来,努力去辨认他的脸色。 见果真不如昨日那般苍白,方是信了,口中不自觉轻声喃喃了一句。 “那就好。” 轻轻柔柔的声线,落入俞安行耳中,像清风吹拂而过,教他心底生出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来。 俞安行禁不住去寻青梨的眼。 她离得有些远。 他却仍旧轻而易举地便直直看到了她的眼底。 很奇怪,屋子里的光线昏沉,她的眼睛却没有被黑暗浸染,瞳仁依旧剔透。 落在耳畔的雨声渐小了起来,青梨估摸着外头的雨势已经小了,想着也不便再留在沉香苑,开口同俞安行作别。 只是在临走时,她回眸看了一眼房内烧得正旺的炭火,状若无意般提起。 “兄长房内温暖,我在椿兰苑里却怎么也等不到管事的送过来的炭火份例,一时倒有些不想走了……” 柔和的嗓音放低,隐约带上了几丝可怜又委屈的意味。 眼看着俞安行眉间似皱了起来,青梨适时噤了声,脚上拖着缓慢的步伐朝门口走去。 才走上一步,身后便如她所料传来了俞安行的声音。 “妹妹且先等一等。” 压下上扬的嘴角,青梨回身,懵懂眨眼看向俞安行。 “怎么了?” 外头还有依稀的雨声响着,透过木质的窗棂一点又一点渗透进来。 风声起,俞安行看着窗扇上错落映着的婆娑树影,淡声道:“今日天黑得早,外头还在落着雨,我让元阑送送你。” 却不是为了炭火的事。 青梨微皱了皱眉,面上的失落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她还以为她已经暗示得够直接了。 不好再重复提起炭火份例的事,她谢过了俞安行,又看向了自己带过来的食盒。 “兄长记得喝汤,若是放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卷春空 第14节 青梨想着,好歹看在鸡汤的份上,日后她再为着炭火的事情来找他,他应会比现在要上心些吧。 细细嘱咐完了,她才推门离开。 小鱼一直在廊芜下耐心候着,远远见着青梨推门出来,忙快步撑着手中的伞迎上前去。 这伞是元阑差院子里的小厮去耳房特特寻来的,比椿兰苑里青梨平日里常用的油纸伞要大上许多,容纳她和小鱼两人绰绰有余。 俞安行依旧站在窗边。 透过打开的窗扇望过去,能清楚看到沉香苑里大半的景致。 他目光紧跟着那抹淡雅的水青颜色,看着她穿过回廊。 眼底的情绪被低覆的长睫遮掩了个严实。 青梨抬脚,将要跨过月洞门的那一刹那,又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 隔得远远的,她抬眼望向俞安行的房间。 开着的窗扇早已经被重新阖上。 至于原本站在那处的男子,自然也不见了身影。 小鱼好奇地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呆愣在原地的青梨,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姑娘?” 青梨回神,听到小鱼在催促自己。 “姑娘身上衣服虽已被炭火烤得半干了,到底还是湿的,仔细着了凉,还是得要快些回到院子里换上新的才是。” 青梨点头应了。 “行,那我们快些走吧。” 天色在悄然间便全黑了下来。 沉香苑门口,有小厮点燃檐灯挂了上去,昏黄的光线映照着,给斜斜打下来的雨丝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青梨同小鱼缓缓走过。 院子里的砖石甬道上,有她们二人被拉长的影子。 紧阖着的窗棂隔绝了唯一的光亮,屋内便彻底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 颀长的身形立在窗旁,俞安行的手上仍旧保持着关窗的动作。 已至掌灯时分,几个小丫头并着两个小厮拿着火折子,忙活着一路点灯。 悬在廊檐下的四角玻璃灯悉数被点亮,橘黄明亮的火光连成一片,将整座沉香苑照得亮如白昼。 有细微的光线透过窗间的缝隙照了进来,若隐若现勾勒出俞安行笔直的身形轮廓。 黑暗中,青梨带过来的食盒静静放在外间的案几上。 有窸窣的动静响起。 汤盅被人揭开。 隐约的光线中,可窥见那人疏朗的手背线条。 入口的温度暖热,别有一番熨帖的滋味。 她说,这是亲手给他熬的鸡汤。 用一碗鸡汤来同他换过冬用的炭火? 好像不太值当。 俞安行敛目,长指若有所思般轻敲了一下那白瓷盅的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雨丝斜斜打过伞面。 深深沉沉的雨夜,即便再怎么小心,青梨一双干净的海棠花绣履仍旧不可避免地溅染上了几点颇为明显的泥渍。 她是怕黑的,平日里很少会走夜路。 好在今夜除了小鱼,她身后还多跟了一个元阑。 不知是不是俞安行特地里吩咐的,元阑今夜里挑了个琉璃羊角大灯,灯光格外明亮。 在元阑手上擎着,连三尺外墙角旁被风吹得簌簌的草木都能够照个一清二楚。 安静走过了几段路,小鱼不住回头偷偷瞧了元阑几眼,还是忍不住附到青梨耳旁小声道:“世子爷好似记下了姑娘怕黑的毛病呢,可真细心。” 青梨不置可否。 余光瞥向了元阑手中的琉璃灯。 灯盏内,烛火被路过的风吹得摇曳,在眼前渐渐氤氲出男子温隽的眉眼。 青梨的思绪跟着摇晃的烛火微动。 虽才接触过了几次,但俞安行确实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更细心、更温和、更端方、更正直。 但太过温润了,未免也会有些无趣。 譬如今日心莲的事,他竟真就这般轻飘飘揭过不再追究了,她白白在地上躺了这么久。 将青梨安然送到了椿兰苑,元阑才又拎着手上的灯原路返回了沉香苑,去找俞安行复命。 端坐在书案前,俞安行眼底倒映着烛台上飘摇的灯火。 他从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方信笺,是元阑今日呈上来的,上头详细记录了青梨的出身。 不过寥寥几行,匆匆一瞥便能窥得大致情况。 青梨的生父唤唐邈,在世时曾任姑苏江淮县县令。 俞安行倒正巧对唐邈一名隐约有些印象。 江淮县临海最近,是姑苏抵御倭寇最为重要的第一道防线。 姑苏的海防向来做得极好,独十余年前江淮一仗大败,五千军士在海上丧命,无一人生还。 当时的姑苏知府并领军的参将、副将等一众人等虽都在此仗中身殒,但仍被认定暗中与敌军勾结,一律按叛国之罪处罚,江淮县县令唐邈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仗过后,时任的姑苏知府被抄家株连,新任知府便换成了扈氏的兄长。 如今舅舅景然在姑苏任职参将,外祖几乎每日都会絮叨当年的江淮一战,教舅舅引以为鉴,俞安行从旁听着,已能将当年的事倒背如流。 舅舅曾说江淮一战存了诸多疑点,他心里好奇,也曾去翻了记载当年战事的史书,却也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如今多年过去,这其中的纷纷扰扰,也就再无人提起了。 案上烛光勾勒着他深邃的侧脸线条,俞安行看着信笺上的字迹,有些出神。 元阑恰在此时轻着步子走了进来。 “主子,属下已将二姑娘送到椿兰苑了。” 俞安行听了,长指微顿了一瞬,却是连头也未抬。 “知道了。” 元阑退了出去。 俞安行随意将手上的信笺搁下。 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外间。 在青梨方才坐着的圈椅旁边的地板上,还残着几点半干未干的水痕。 在整洁的地面上,有些突兀,却也算不上碍眼。 第12章 冷(修) 【十二】 至了月底,京都的天便彻底冷了下来。 北风呼啸着吹到人的身上,刀子割肉般的钝疼。 椿兰苑背南朝北,向来采光不好。 即便是三伏的天气,屋里也还是阴凉凉的,更遑论如今是树上枯叶打着旋落地的深秋。 屋内不见半点火星子,活像个冰窟窿一样折磨人。 管事的却还未将椿兰苑过冬用的炭火份例送过来。 苦寒难捱,纵是人缩在床榻上,身上盖上整整两床厚衾被,也难抵无孔不入的彻骨寒意。 娘亲刚走时,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境况,青梨也曾有过自怨自艾的迷茫日子。 到如今,她已然渐渐习惯了起来。 让小鱼寻了些陈年的旧袄子和旧棉衣过来,青梨埋首在窗边,不过费上半日,便缝制好了一面帘子。 挂上了门口,挡风的效果也不比毡帘差。 小厨房里还有青梨在去年年末藏起来的几块黑炭,也让小鱼一并找了出来。 虽比不得沉香苑里上好的银丝炭,但在燻笼里烧着,关上了门窗,房内至少也能暖上几分。 庭院里,花架上的花叶全落了,地面上积起了一层落叶。 似乎有人从其上踏了过去,响声细微。 小鱼才刚撤下早膳往小厨房里去了,屋子里眼下只剩青梨一个。 她起身,来到窗旁,抬手将紧闭的窗扇推开,肃萧的凉意扑面而来。 视线穿过木质的曲折回廊,青梨看到了领头走在最前边的元阑。 至于跟在元阑身后的那几人,青梨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前院的管事并几个小丫头。 管事的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元阑的步子,眼睛时不时偷偷瞥向元阑紧握着的腰间佩剑,在带着阵阵寒意的清晨,还不住抬袖去揩额头上被吓出的冷汗。 青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推开门出去,才走上半步,管事的并跟过来的三个丫鬟便齐齐恭敬行礼唤了声:“二姑娘。” 如此一番阵仗倒是将青梨给吓了一跳。 她扫了一眼那几个丫鬟手里捧着的毡帘、银丝炭等物,疑惑抬眼问元阑。 卷春空 第15节 “元护卫,这是……” 元阑轻瞥了一眼管事的:“二姑娘问你话呢。” 管事的忙弓着腰腆着笑脸上前解释。 “回二姑娘,都是老奴的过错,一时不察,便教手下惫懒的丫头私自将送往椿兰苑的份例都给扣住了,若非世子爷让元护卫去寻了老奴,老奴眼下怕还是被蒙在鼓里呢。” “二姑娘放心,那几个犯事的丫头,该罚的老奴也都已按规矩罚了,老奴保证,日后万万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了。” 管事的说着,又冲后头那几个跟过来的丫鬟扬了扬手。 丫鬟们上前,将手捧之物一一呈给青梨过目。 管事的在前头赔笑。 “我一得了世子爷的令,即刻便从库房里找了做功最精细的毡帘和成色最佳的银丝炭,差人给椿兰苑送过来了,二姑娘瞧瞧可还满意?” 管事的在国公府里当差了十余载,人精一般,青梨自然知晓她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没有再仗着俞安行的势拿乔,只浅浅道了一声:“劳烦管事的了。” 见青梨没再借题发挥,管事心里暗道是个识趣的,面上的笑意深了许多。 “二姑娘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说完,又让那几个丫鬟进屋布置。 小鱼恰好在小厨房里忙活完了事情,听见了正院里传出的动静,闻声便赶了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面上这般和颜悦色的管事,心里不忿管事的人前后人两副全然不同的面孔,又恐布置的丫鬟们会乱动了房里青梨的东西,一直紧跟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她们手上动作。 管事的带着手底下的丫鬟离开时,屋内已一改这些日子来的阴冷。 厚实的宝相花鸟纹毡帘做工精细,各处窗牖和门口都挂了上去,隔绝了外头呜呜刮着的冷风,仔细听着,似乎连传进屋里来的风声也小了许多。 青梨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毡帘上凹凸的花鸟纹路,目光却是看向了院子里光秃萧瑟的深秋景致。 燻笼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迎面是融融的暖意,熏得青梨一颗跳动的心渐至滚烫起来。 青梨想,她的那两盅鸡汤好像也没有白送。 管事的走了,元阑却仍旧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进来细致地察看了一番,见各处均无遗漏了,方才同青梨作别,要回去同俞安行复命。 青梨看着元阑的背影走至门口,却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叫住了他。 趁着元阑等在廊下的间隙,青梨快步到了妆台前,拉出抽屉,最里头放着一个镂刻着花枝的红木锦盒。 她将锦盒打开,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许多小东西。 纤指在其中细细挑选了一番,青梨拿出来一个石青颜色的梅花样式络子,来至元阑面前,在他腰间佩剑上比划了几番,方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这络子的颜色和花样合适,正好衬元护卫的佩剑。” 元阑还未来得及推拒,青梨矮身低头,纤纤玉指灵活一转,那石青梅花络子便挂上了元阑的剑鞘。 那络子底端有用小珠子坠成的流苏,元阑一动,流苏便也跟着轻轻晃动了起来。 青梨弯唇笑了笑:“便当是对元护卫今日的谢礼。” 冷冷的剑鞘上多出来一抹柔和的颜色,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意外相配。 元阑摸了摸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今日的事,属下不过是遵了主子的令……” 青梨却说无碍。 “不论是谢兄长还是谢元护卫,都是一样的。” “左右我手中也没什么可相送的,不过是平日里无聊同小鱼打发时间编的络子,元护卫不要嫌弃才是。” 她说着话时,唇畔衔笑,白瓷似的面颊上浅浅显出两个梨涡来,恬静与灵动恰如其分地糅合到了一处去,美好得就像画上的人一般。 元阑呆呆看着,晃了好一会儿神。 今日他得了俞安行的令,让他去前院里找管事的时候他还心生诧异,如今看着眼前的青梨,他却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 踏过月洞门离了椿兰苑,管事的带着丫鬟到了菡萏园。 那几个丫头照着惯例,轻车熟路地便要往褚玉苑的方向拐去,被管事的连骂带斥的给叫住了。 扈氏如今掌着府上中馈之权,国公府里各处院子里的事宜,不论大小,一应皆是要请扈氏过目的。 俞安行今日的命令来得急,管事的不敢违了俞安行的令,心里又惧怕元阑腰中的佩剑,便只能先去库房挑了东西送到椿兰苑。 如今东西送过去了,管事的自是要再去禀报扈氏的。 可眼下老太太已然从栖霞寺回来了,瞧着是要在府中长呆下去……这禀报的次序,当是要有些变动的。 静尘苑正厅。 佛龛上供着几尊小巧的金佛,佛的面容似慈悲又似威严,正沉静地俯视着跪坐在蒲团之上的老太太。 博山炉里飘出的青烟带着陈腐的朽意。 莺歌撩起帘子进来。 “老夫人,管事的在外头求见。” 嗒嗒—— 木鱼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老太太睁眼。 “进来。” 费上半晌,管事的将俞安行命自己往椿兰苑送东西的事情一五一十禀了上去。 老太太听了,面上神色未变,只掀开眼皮,上下打量了管事的一眼。 “我何时教过你克扣份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技俩?” 不疾不徐的问话,管事的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不住磕头请罪。 “老夫人恕罪……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 管事的未明说,老太太心里却是知晓的,若非有扈氏暗中授了意,管事的又如何敢这般做? 被管事磕头的声音搅得心烦,老太太禁不住皱了眉头,又问。 “褚玉苑那边,你可让人去说了?” 管事的说还没有。 “从椿兰苑出来,小的便先过来寻老夫人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面上神情倒是缓和了些。 她抬手,让管事的从地上起身。 “安哥儿在姑苏呆了这么多年,前尘往事一应都忘了,被他外祖教成了如今这副性子。虽说品行正直是好的,至少不会忤逆了我,可到底也太过死板了些,我将心莲送到沉香苑也快大半个月了,偏他连心莲一根手指头都还没碰过。” “他见了梨姐儿在府上的处境,只觉是你们仗势欺人,自然心里不忿,是要插手去管一管的。” 老太太说着,叮嘱管事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揭过便也就罢了,只你需记得,安哥儿如今回来了,日后这样的事,切不可再犯了。” 见老太太没有深究,管事的心里松了一口大气,忙不迭出声答应着。 知会了老太太,从静尘苑里出来,管事的这才往褚玉苑去寻扈氏。 这厢,青梨安置好了管事的带人新送过来的许多东西,也预备着要往褚玉苑走一趟,去给扈氏请安。 老太太之前不常在府上,即便是回了静尘苑,也不让人去扰她清静,早几年便免了晨昏定省的请安。 扈氏亦仿效,只让青梨等人每月月底时去请一次安即可。 今日的风大,又一直吹着,片刻未停,凉意似乎能浸到人的骨头缝里。 小鱼去柜子里寻了一件珍珠色的披风给青梨披上,穿戴齐整了,主仆二人方出了门。 只两人才刚过了褚玉苑院门,远远的,便见站在回廊底下的拂云冲青梨摆了摆手。 青梨停在原地等她。 拂云来得近了,对青梨虚虚行了一礼,眼睛绕着青梨一张白瓷似的面皮不住上下逡巡打量了一番。 她目光里的审视太过直接,青梨对上,心里莫名有些不适。 拂云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青梨开了口。 “二姑娘来得不凑巧,咱们夫人一早便去找老夫人去了。眼下得辛苦二姑娘再折回一遭,往菡萏园那边去寻夫人,一并给夫人和老夫人请安才是。” 第13章 遇(修) 【十三】 拂云说罢,行至前头给青梨引路。 小鱼看了一眼拂云的背影,却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偏不早些去椿兰苑里说一声,害得姑娘白白往褚玉苑里跑了这么一趟。” 青梨心里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到底没说什么,跟上了拂云的步子。 耳畔有几缕发丝被微风扬起,青梨抬手挽至耳后,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到了菡萏园,拂云停了步子,还顺带拦下了欲一道跟上前去的小鱼。 “夫人和老夫人就在水榭里等着,人多了怕搅了老夫人观景的好兴致,二姑娘一人进去便行了。” 青梨心内疑虑愈重,面上却并未显露出来,只叮嘱了让小鱼在外头好好候着,便提裙转身,跨步上阶进园子里去了。 菡萏园占地极广,府上每日需得派出来数十个婆子作专门的料理。 园子里头遍植各类奇花异草,四时不同景,即便是到了了无生机的肃杀寒冬,入目也仍旧还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致。 当初建造时,匠人从外头修了条暗道引了活水进园,蓄起了一方雅致的小湖。 水榭便设在湖心中央,人坐于其间,能纵览园里各处景致。 卷春空 第16节 老太太回府时,向来便爱在水榭里搭起戏台子来听戏。 水榭三面环水,园子里仅脚下的这条栈道能走过去。 青梨立在栈道前,抬目远眺了一眼。 湖面升腾起一层缥缈又朦胧的晨雾,隐隐绰绰间,她瞧不清楚湖面中心的水榭,自然也看不见里头的情状,只能大概窥得水榭隐身在大雾中的一个模糊轮廓。 菡萏园里花草多,景致又好,得闲时,府上的小厮丫鬟们经常爱往这处跑。 往常即便只是偶然路过,青梨也总是能听见他们一道玩闹的嬉笑声。 可今日的菡萏园却安静得有些过分。 青梨抬眼环顾了一下周遭,四处里竟是连一个下人的影子也瞧不见。 风掠过湖面,带起一阵涟漪,耳畔只有风吹过水波发出的徐徐轻响。 除此之外,再听不到什么其他的声音。 青梨停下了继续往前的脚步。 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似是为了掩盖什么。 青梨看了一眼左右,提着裙裾闪身弯腰躲进了栈道的柱子后。 她身形纤细,柱子两旁的草木葱葱,正好便将她人给遮掩了过去。 陌生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了起来。 隔着遮挡在眼前葳蕤的叶片,青梨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不是扈氏,也不是老太太。 却是多日未曾来纠缠的扈玉宸。 他嘴边带着猥琐促狭的笑意,晃着折扇腆着肚腩往水榭而来。 光是远远瞧见他那一张油腻猥琐的脸,都教青梨禁不住有些反胃起来。 京都的风气虽算不上保守,但却是绝不允男女两人私相授受的。 通往水榭的路仅此一条栈道,若是她方才真的过去了,由着后来的扈玉宸将自己堵在水榭,介时被旁的人瞧去,风言风语一出,自己便再无退路了。 不过简单一捋,青梨便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一颗心被冷风灌得沁凉。 显然,扈玉宸寻了拂云一道联手,为的就是将她算计在这。 扈玉宸一路直往水榭而去,眼见着他身影愈发远了,青梨方轻手轻脚从柱子后出来。 猫着腰小心翼翼环顾了一眼周遭,确认四下里再无其他人之后,没有片刻犹豫,青梨撩起裙裾轻手轻脚往菡萏园门口跑去。 风吹乱了头上齐整的发髻,青梨却已然顾不上那么多。 远远的,她看见了守在门口的人。 是一个眼生的小厮。 早先在这的拂云和小鱼两人却都不见了踪影。 青梨脚下步子骤然停了下来。 她一路上跑得很快,捂着胸口在原地急急地喘着气,连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另一头,扈玉宸似乎在水榭处没寻见人发了怒,青梨隐隐约约听见了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还能跑哪去……给我找……” 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被小厮堵住的门口,心下快速思量一番,青梨气息还未来得及喘匀,便又咬着牙往草木最为繁茂的园子中庭跑去。 素雅的珍珠色披风在风中扬起凌乱又急促的弧度,转瞬便被层叠横斜的簌簌草木遮掩了踪迹。 有孤零的枯黄叶片被风卷起,在空中悠然打着转,缓缓落至面前雅致的棋盘上。 窗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男子纤尘不染的袖摆上,俞安行看着那片落叶,手上落子的动作微顿。 元阑立在不远处。 他才刚回到沉香苑不久,正低头将管事的如何把东西送至椿兰苑的情状一一告予俞安行。 俞安行不语,只静静看着面前的棋盘。 棋面上的棋局已过大半,上头落着的颗颗棋子皆是匠人用上佳的玉石细细打磨而成,空灵纯净,最是风雅。 再落下一子时,他方抬首淡声应了一句。 “知道了。” 长眸随之一瞥,目光不经意间划过元阑剑鞘上多出来的那抹石青颜色。 元阑注意到俞安行的视线,忙将那梅花络子取了下来。 “这是二姑娘才刚系上去的,说是为着今日之事的谢礼,属下想了想,这礼倒更应该给您才是。” 说着,元阑将取下来的梅花络子给俞安行呈了上去,就放在雅案的一角。 络子拿在手心,对着窗棂处漏进来的微光,可以看得清上头每一道细细缠绕起伏的纹路。 女子的手巧,简简单单一个络子,花纹也比寻常见到的要更精细繁复许多。 俞安行眯眼,络子尾端缀着的细珠流苏在光线里晃动着。 她倒是会作人情。 骨节分明的指尖一松,下一瞬,那络子便被他随意搁在了一旁。 “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你若是觉得稀奇,再系回去便是。” 他话虽如此说,元阑却是不敢再将那络子拿回来的,只连连摆手推拒。 见俞安行再无旁的吩咐,元阑悄声退了出去。 长睫低垂,俞安行重新看向面前的棋局。 有丝丝缕缕的青烟从博山炉内缥缈升腾而出,氤氲出来的淡香古朴雅致,在鼻尖馥郁涌动着。 俞安行有片刻失神。 随意拈起的白子温润纯净,修长的指腹不由轻摩挲了一下,蓦然间,竟教他想起了那人如堆雪般细腻的面庞。 他觉得自己魔怔了。 元阑站在廊下看着阴沉的天色,身后突然响起来一阵轻微的开门声。 他回头,见俞安行从里头出来,一袭月白的锦袍高洁,不染片尘。 “主子是要出去?” 回到国公府这么些日子,除了上次出府去寻李归楼,这是俞安行第一次踏出沉香苑。 “嗯,我出去透透气,不必跟过来。” 俞安行说着,负手往外走去。 清朗的声线被檐廊下起的风吹散,飘忽隐约。 元阑还想着进屋寻一件大氅来给俞安行挡风,再抬眼间,俞安行的身影却已走远。 椿兰苑里很安静。 小院花架下,落叶积攒起来,在石桌上覆了薄薄的一层。 半开的窗牖旁设了一张小案几,摆着一只小小的青釉梅瓶,里头供了几支白色的小花。 似乎是才刚摘下不久,花瓣上还可见沾着的几点剔透晨露,点亮了这小而荒凉的破败院落。 俞安行要往菡萏园去。 路过椿兰苑时,脚下步子却停了一瞬。 椿兰苑一片静谧,里面没人。 被扈玉宸派来守在菡萏园门口的小厮心底有些发虚。 毕竟扈玉宸今日干得不是什么光彩事。 正盘算着用什么借口拦住要进菡萏园的人,转身时,却恰好见到了眉目含笑的俞安行静静立在自己身后,登时便被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欠身行礼。 “……小的见过世子爷。” 俞安行轻扫了他一眼,抬步要往菡萏园里走去,那小厮却连忙伸出手来拦住了。 垂目看了一眼小厮横亘在眼前的手臂,俞安行也未见生恼,目光悠然掠过菡萏园里繁盛生长着的草木。 他徐徐开口询问。 “园子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能进去?” 顶着俞安行略有些疑惑的目光,小厮先自己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也不是……就是今日湖边风大,世子爷记得多顾着点您的身子……” 小厮硬着头皮小声嗫嚅着,到底还是放了行。 反正扈玉宸进去也有些时候了,事情应该已经成了,他现在将俞安行放进去,左右也碍不着什么。 衣摆在草丛间摩擦,发出一阵又一阵窸窣的轻响。 青梨已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 她不敢停下来,又害怕动静太大被扈玉宸的人发现,一路上只敢猫着腰借着路旁的草木来遮掩身形。 园子中庭里有一棵虬枝盘错的古榕树,树干粗大,四五人张开双臂,才能堪堪合抱住,旁边还有一众假山和其他矮小的灌丛可做掩护。 青梨想,或许她能藏在那处。 等扈玉宸久找不到她,大抵就会离开。 小鱼在外头等得久了,到时发现不对,也会进来寻她。 古树近在眼前,青梨却是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足间在这时传来一阵酸软,她不慎踩到了裙角,脚上绣履也跟着掉了一只。 她被迫停下来歇息了一瞬。 卷春空 第17节 急促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青梨低头要去寻自己的绣鞋,俯身时,眼角却瞥见了一方令人心悸的阴影。 那人就站在身后。 一步又一步。 悄然向自己靠近。 扈玉宸……追上来了…… 心跳骤然停了一瞬。 青梨攥紧手心,唇上很快挤出一个假笑。 她勉力压下心底的慌乱,脑海里迅速想了几遍如何拖延扈玉宸的说辞。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青梨硬着头皮转身。 屏息睁眼间,却恰好对上一双含笑的精致长眸。 明明是预料之外的人,近在眼前时,一切又好似都变成了意料之中。 四目相对,俞安行看清了眼前青梨的模样。 她头上发髻被风吹散得凌乱,有几缕发丝不安分地散落在略带薄红的小脸上。 身上裹着的珍珠色披风被草木刮蹭的不成样子,纤细的雪颈藏于其中,是淡雅的颜色。 俞安行凑近了一些,高大的身形朝着青梨俯身贴近,如玉的长指轻擦过颈间,缓缓向上,替她将面上发丝拂开,露出来一双清透的眼。 风吹得她发尾有些微微泛红,下唇被贝齿轻轻咬住,有些发白,模样狼狈得有些可怜。 俞安行看向青梨惶惶不安的眼,里头还藏着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惶恐与不安。 唇角缓缓展开,淡出一抹笑意。 他站在她面前,长久地望着她,面上溢满浓浓的关切。 “妹妹怎么弄成这般狼狈的模样?” 俞安行轻声询问着,手仍旧放在青梨的面颊上。 他看着她眼尾处那抹惹眼的嫣红,指尖迟疑地停了一瞬。 他看到过她对着扈玉宸时的假笑,看到过她对着心莲时矫揉造作的楚楚可怜,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 一副真的要哭出来的模样。 感受到眼角玄凉的触感,青梨禁不住轻抖了一下。 纤细的身形站在俞安行眼前,脆弱又精致。 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垂目间,他轻扫了一眼她有些凌乱的裙摆。 未着鞋履的一只雪白纤足局促地藏于其间,若隐若现。 恍若世间最为纯洁无暇的一抹颜色,却将他眼底的眸光一寸寸染深染沉。 作者有话说: 用了一天的时间来修文,终于完成了这个浩大的工程qaq 前面的情节有了些许变动,可能有些小可爱要重新看,非常不好意思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鞠躬!) 第14章 嘘 【十四】 俞安行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此刻随风落入青梨耳中,却变得分外温柔了起来。 青梨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话,鼻尖便忍不住泛起了酸意,眼角的红意愈发浓重,恍若点上了胭脂一般嫣红。 长眸目光从她绣着海棠花枝的裙面上一扫而过。 不过是若有似无的轻轻一瞥,青梨却仍旧察觉到了,不免有些局促地将赤着的右足往裙裾里藏了藏。 她知道她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糟糕。 发髻散乱得不成样子,披风上沾了尘泥,裙角也接连被路上横伸出来的枝叶勾破了好几道口子。 就连鞋子也在刚刚不慎掉了一只。 青梨心里一时有些庆幸。 好在,站在眼前的人是俞安行。 可是…… 他到底不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倚在怀里撒娇诉苦的娘亲。 对俞安行而言,扈氏同扈玉宸,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表弟…… 而自己,不过是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口头上的“妹妹”。 仅此而已。 沁凉的风迎面拂过,吹走了眼角的酸胀。 青梨渐冷静了下来。 她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同俞安行之间的距离,要对他欠身行礼。 许是方才跑了太久,她腿上没了力气,行礼时还弱不禁风地歪斜了一下身子。 大掌适时扶住了她。 俞安行的性子温和,手上的力度也放得极轻,柔柔从青梨纤细的肩上擦过。 他恪守着礼节,青梨才刚站稳,他便收回了手,进退有度,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冒犯。 倒真是君子端方。 青梨心里这般想着,缓缓半抬起眼眸看向他。 “兄长……” 娇柔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颤颤的尾音。 “……方才……拂云让我来水榭里寻母亲请安,我到园子里,找不见母亲人在哪儿,倒是远远地撞见了水榭里两个私会的影子……” 似是被吓得不轻,青梨说到此处,还捂着胸口适时停了一瞬,才又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第一次撞见这么污遭的场面,心里慌乱,一时跑得有些急,路上不慎跌了一跤……” 说完,她半垂下头,纤指轻捏起一方素帕,擦起了眼角上并不存在的泪珠。 青梨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极好。 她手上并无指认扈氏同扈玉宸一道算计她的凭证,若是将事情就这么说出去,俞安行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也难保不会被扈氏反咬一口,总归她先把自己从这事里给摘出来。 且她话里虽然并没有直接点破,但府上拢共就俞安行并扈玉宸两个成年的郎君,府上下人断然不敢这般没规没矩到主子去的水榭里幽会,明眼人一听就知晓她说的是谁。 再加上那夜扈玉宸在椿兰苑门口拦住自己一事,应也能让俞安行认清扈玉宸的为人。 俞安行这般正直的品行,自然会看不惯扈玉宸的所作所为,到时…… 青梨低眼去看地面,凝神想着,卷翘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弯好看的剪影。 俞安行并不在意青梨说了什么。 一来他知道她说的并非真话。 二来刚进菡萏园时他便看到了扈玉宸的人,不过略加思索,便已然能猜出大概发生了何事。 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厌烦了扈氏的这些手段,也不想再多管闲事。 他已经让管事的往椿兰苑里拨了过冬的份例,他同她,已然两清了。 只是方才站在廊下,看着她一路小心谨慎躲藏的模样,他觉得很有趣。 甚至,她还差点被他给吓哭了。 清冷的眉梢一挑,俞安行去寻青梨嫣红的眼角,却是一眼便窥破了,她到底是没有哭出来。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视线。 面前的俞安行久未出声,青梨借着帕子的遮掩,用余光偷偷去打量他。 莫不是已经被扈玉宸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正在心里小声嘀咕着,耳畔忽然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 声音听来隐绰,应该还隔着一段距离。 青梨放下手中的帕子,下意识便踮起了脚尖,视线越过面前的俞安行,她依稀辨出了远处老太太的身形。 在老太太身后,还跟着扈氏和扈玉宸。 瞧着他们三人脚下步子的方向,是要径直往中庭这里来了。 她眼下可还光着一只脚呢。 青梨忙回头去寻方才不慎掉落的绣鞋。 俞安行负手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青梨在假山旁的草丛里隐约窥见了女子鞋履的影子。 再往里,便是那棵高大的古榕树。 青梨往草丛边走去,指尖穿过葱绿的草叶,才刚要碰上鞋面上熟悉的海棠绣花纹路,却有一只手径直越过了她。 青梨抬起头,对上俞安行的眼。 他眼底的眸光清朗,温柔得像三月里和煦润泽的杏花春雨。 宽大的掌心里正托着她小巧的绣鞋。 耳畔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青梨要抬手接过,腰上却在这时多出了一股力。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俞安行揽进了一旁的假山。 扈氏一早便到了静尘苑,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太太请到园子里的水榭来。 卷春空 第18节 老太太推拒不得,便也只能先停了诵了一早上的佛经,同扈氏一道入园。 本以为扈氏是要同自己说今晨俞安行令管事的往椿兰苑里送东西的事情,老太太早早的便在心里预备好了说辞。 不想扈氏竟半点未提这桩事,只顾着将她往水榭引。 到了水榭处,景还没赏,却先见了扈玉宸并几个小厮在那儿偷摸说着话。 老太太只隐约听到了几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扈玉宸面上隐约可见怒意,抬眼见了她同扈氏过来,方才收敛了许多。 既遇上了,老太太也不好拒绝,便开口让扈玉宸也一道跟了过来。 同俞安行比起来,无论人品、样貌,亦或才学,扈玉宸处处皆处在下风。 且平日里只顾着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一身的纨绔习性,半分心思都没放在国子监上,实在是难以成器。 老太太心里不大看得上他,但毕竟是扈氏的亲侄子,她面上不好显露出来,只旁敲侧击地委婉提点他。 “一晃眼便又快要到来年科考了,玉宸还是要多放些心思在书册上才是,若是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大可去问安哥儿。兄弟两人间多走动走动,才能更亲近些。” 今日没能在水榭堵住青梨,计划落了空,扈玉宸心里本就烦闷。 如今再听老太太提起俞安行,又想起了那夜他在椿兰苑门口多管闲事坏了自己的好事,扈玉宸心里愈发恼了起来,只一个劲胡乱点头答应过去。 三人说着话,缓缓朝园子中庭而来。 中庭繁盛的草木在肃萧的冷风中摇晃摆动中,老太太浑浊发黄的目光从上头缓缓一扫而过,最终停在古树旁的假山上。 并未察觉出来什么异样。 “方才离得远远的,我好像瞧见了这边站着两个人影,现在过来了,却连半片衣角都寻不见,到底是人老了,眼睛也跟着花了。” 扈氏同扈玉宸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此处,一路上一直都心不在焉的,自然也未曾注意过中庭这边的动静。 听了老太太的话,扈氏轻笑了一声。 “这园子里的树木多,一不留神就看走了眼,也是常有的事。” 几人交谈的声音清楚地萦绕在头顶,青梨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几片衣角,心跳声不由快了起来,连带着呼吸也重了些,喷洒出的温热气息轻落在俞安行颈侧的肌肤上,带起一阵酥麻。 假山里头的空间逼仄又狭小,两人贴得极近。 眨眼间,长睫仿佛能直接抚过对方的脸。 青梨也不知事情为何会突然发展成这样。 最初,她是要躲着扈玉宸没错…… 但她碰到了俞安行,即便不用躲藏,扈氏同扈玉宸两人的计划也落了空。 就算是她方才那般狼狈的样子教老太太和扈氏看了去,她也能随便寻个理由来搪塞过去…… 可眼下她同俞安行两人一道藏身在假山里…… 害怕被发现,青梨一动不动,竭力秉着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外头的天光被玲珑堆起的山石隔绝在外,假山里头的光线黯淡。 俞安行垂下眼眸,于昏暗中不动声色地窥探着眼前的青梨。 她似乎很紧张。 纤细的肩背有些微微发抖,攥紧的手心一直未曾松开。 她一心只全神贯注地顾着外面的声响,一丁点儿细微的动静都能教她的心神紧紧绷起。 她甚至没发现她手上攥着的并非她的绢帕。 ——而是他的衣襟。 眼底的眸光沉了下来。 俞安行凝视着袖襕上那几道被她揉扯出来的褶皱,视线几番兜兜转转,最终却是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是修长纤细的,犹如春笋般细长柔嫩,指尖在白皙中透出一层淡淡的粉,柔弱无骨般攀附在他的宽大袖口上。 俞安行沉默地看了半晌。 很奇怪,他最终还是没将她的手拂开。 他看着她的手,突然便想到了她方才放柔语调同他说的那一番话。 隽秀的面容俯下,微微扬起的薄唇凑近了青梨的耳畔,于唇齿间送出一道极轻极淡的声线。 “妹妹,我们眼下这般,算是私会吗?” 第15章 伤 【十五】 温润的嗓音轻柔撩过耳畔,清越的声线里暗藏着蛊惑。 有那么一瞬间,青梨甚至忘记了假山外边近在咫尺的老太太三人。 只是很快,她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直接抬手捂住了俞安行的唇。 “嘘。” 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嘴型,好看的眉尾轻皱了起来。 青梨想,老太太三人就站在外边,俞安行竟还敢同她说话,未免也太过胆大了。 俞安行果真不再出声,只任由着青梨动作,一双眸子静静地打量着她,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 她的手虽然看起来有些过分纤瘦,触上来时的感觉却是细腻又柔软的,有着暖暖的温度。 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蔷薇香。 就这么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贴着他的唇。 俞安行直直地望着她,心里生出些好奇。 是不是所有女子的手都像她这般柔软? 还是只她一个是这样? 老太太同扈氏三人走过假山,青梨转过脸,视线紧紧跟着去看那几片从眼前划过的衣角,生怕刚才的动静被他们听了去。 手上仍旧还在捂着俞安行的唇。 纤密的长睫垂下,俞安行凝视着她的侧脸,看着昏暗的光影落在她瓷白的面庞上,勾勒出柔婉动人的轮廓。 蔷薇香萦绕在鼻息间,挥之不去。 带着诱人的甜。 眼底眸光沉了下来。 俞安行伸出舌尖。 果然,是甜的。 薄唇无声弯起。 可惜的是,眼前的青梨只一心顾着外头的动静,丝毫没有察觉到轻滑过手心的那点黏腻触感。 大抵是走了一早上身上疲乏,又或许是看出了扈氏同扈玉宸两人话里应付的敷衍语气,老太太抬手招来了静静跟在不远处的莺歌,瞧着模样是要预备着回静尘苑去了。 扈氏笑着劝了一句。 “菡萏园里的景致好,我倒还想同母亲多走上一走。” 拄着手中的沉香木杖,老太太缓缓摇了摇头。 “走累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莺歌扶着老太太,两人朝着静尘苑的方向走。 老太太之所以会出来走这一遭,到底还是因着扈氏的缘故。 眼看着如今老太太说要回去了,于情于理,扈氏自然也得要一路上相伴着。 她绕到另一侧,同莺歌一道扶着老太太回去。 扈玉宸却并不想那么快离开菡萏园。 他求了扈氏许久,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次机会,眼看着就要得手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 拂云明明便传了消息说青梨已到了水榭,他却没在水榭里看到她。 差小厮去寻,几乎已经快要找遍了整个园子也没见着她半个人影。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厮说俞安行也进来了,却说没见到人出去。 扈玉宸心里断定青梨眼下定是藏在了园子的某个角落里。 说不定,还是俞安行将人给藏了起来。 扈玉宸还不死心,想继续留在菡萏园里接着找青梨。 只是被扈氏那么冷冷地瞪了一眼,到底不敢再留下,不情不愿地磨蹭着步子跟在扈氏身后。 转身间,他的衣袍却被假山上凸起的山石给勾住了一角,害得他脚上步子歪斜,差点便被绊倒在地。 皱眉不耐回头瞥了一眼,扈玉宸俯身去解自己的衣角,嘴上还跟着低声咒骂一句。 随着弯腰的动作,扈玉宸的身影骤然便往假山靠了过来,布料上细细绣着的花纹在青梨眼前放大。 青梨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将身子往里缩了缩。 她的头微微往后仰着,眼看着就要磕上一旁凸起的嶙峋山石。 俞安行眯了眯眼,鬼使神差般抬手,手掌搭上她的后脑。 她只撞进了他宽厚的掌心之中。 扯开了被山石勾住的衣角,扈玉宸并未多留意假山里头的动静,只顾着匆匆赶上行在前头的扈氏和老太太。 三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俞安行的手仍旧护在青梨脑后。 山石嶙峋,轻易便擦破了他的手背。 他却丝毫不在意,收回手时,手背再次漫不经心擦过凸起的山石,伤口变得更深。 卷春空 第19节 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在手背蔓延开来,痛感在拉扯着他的神经。 俞安行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清隽的温润眉眼反而上扬了起来。 在昏暗逼仄的假山内,透出丝丝怪异。 老太太三人一道离开了菡萏园,再等了片刻,也没见到其他人从旁经过,外边的响动彻底安静。 青梨一直提着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轻呼了一口气,弯着腰要从假山里出去,俞安行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从假山里走出来。 眼前光景亮了起来,青梨一下还有些不太适应,忍不住眯起了眼。 俞安行恰在此时走到身前,高大颀长的身形刚好便替青梨遮去了此刻对她而言有些刺目的光。 青梨垂目一瞥,看到了俞安行手里正拿着她的绣鞋。 她冲他伸出了手,要拿回自己的鞋。 俞安行却径直半蹲在了她身侧。 他抬起头,目光温和抚过她一段恰似美玉般的脖颈,再缓缓上移,同她眼神相对。 “妹妹的脚脏了,我替妹妹擦一擦。” 青梨低头一瞧。 她刚才只顾着要躲老太太一行人,一时不注意,没有穿鞋的右足便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泥尘。 确实需要擦上一擦才行。 她听着俞安行的话,颇为乖巧地将裙裾再往上掀了掀。 赤着的玉足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眼前。 白皙若雪、精致小巧。 青梨轻声道:“劳烦兄长了。” 玉足置于掌心。 一小一大,对比鲜明。 因着身上中毒体弱,常年呆在室内不见日光,俞安行的肤色较寻常男子要更白一些,却仍旧比不过青梨的白皙。 她的裙裾被风吹起,轻擦过他的手臂,有点痒。 俞安行盯着掌心的那一抹雪白。 视线停顿,缓缓描摹着她足尖的形状。 须臾,他轻笑一声,眼底眸光跟着漾开了一层清浅温润的涟漪。 “算不上麻烦。” 丝绸质地的帕子,布料滑顺,轻柔地抚过足间,是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 青梨低眼去看俞安行。 他正低着头,她辨不太清他面上神情,只能看到他微微垂下的清隽眉眼。 他手上动作不急不缓,一举一动中带着一贯的从容与优雅。 倒仿佛手上握着的是什么古朴雅致的圣人典籍一般…… 青梨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抿着唇角,努力忽视掉眼前的俞安行。 可是,俞安行手上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缓慢了…… 慢得能让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指尖每一次的抚摸与停顿。 透过巾帕薄薄的丝绸面料,他的温度一丝不落地传了过来。 青梨想开口催促一下,俞安行却似乎察觉出了她心中所想,在她出声之前便替她将鞋子给套了上去。 “好了。” 俞安行说着,带着笑意从地上起身,还不忘伸手理了理衣裳上的那几丝褶皱。 随着他的动作,宽袖滑落,青梨看到了他手背上被山石摩擦出来的伤口。 他的手背修长好看,眼下却多出了几道被山石刮破的痕迹,伤口看着不深,却仍旧是出了血的。 浓郁的鲜红颜色衬得俞安行手上的肤色愈发苍白了起来。 即便伤口被宽袖遮掩去了大半,乍一眼瞧过去,仍旧有些触目惊心。 俞安行循着青梨的视线往自己的手上看去,似乎在这时才注意到了手上的伤。 他抬起手来,对着灰蒙的天光察看手背上那几道猩红的血痕。 他眯起眼睛,眉眼专注。 细细看着,眼底好像还浮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认真的模样好似并不是在察看伤口,而是在饶有兴致地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致一般。 青梨被自己突然而至的古怪念头给吓了一跳。 长臂轻抬,俞安行将划伤的手背伸到青梨眼前,语速缓缓。 “这个啊……是方才我为了护住妹妹,一时情急,才不小心被假山里的山石给划伤了。” 为了护住她? 青梨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突然后知后觉想了起来。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方才在假山里,扈玉宸突然俯身凑了过来,她往里躲了躲,差点就要磕撞到了山石上,是俞安行抬手护住了她。 他的手,应当是在那个时候被擦破的…… 仔细算来,还真是因着她的缘故,他的手才会被划伤。 虽然只是被划伤……但自己若是再不主动关心一下,实在是不应该。 几番思量之下,青梨心底难得地对俞安行生出了几丝愧疚的意思,忍不住轻声开口嘱咐了几句。 “虽然看起来是小伤,但兄长还是要记得及时上药,这几日也要多注意些,仔细碰了水让伤口发炎。” 她细细叮嘱的嗓音轻软婉约,恍若春日里柔柔吹拂着枝头的微风,轻轻擦过俞安行的耳畔。 刚从假山里出来,青梨的身上变得愈发凌乱起来。 发髻、衣衫……明明狼狈得不成个样子,眼里却依旧是圆润清亮的。 俞安行抬眼望过去,轻易便看到她眼底晃动的波光。 里头带着对他的点点关心和担忧。 不知真假。 第16章 裙 【十六】 微风吹起青梨鬓边散碎下来的发丝,轻拂过她脂玉般的脸颊,说不出来的灵动与好看。 俞安行盯着青梨的眼睛失神。 她眼底有一晃而过的怜惜。 是真情还是假意? 之前她在他面前用的那些拙劣的小手段,他总是能轻轻松松便一眼勘破。 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有些分辨不出来了。 但……不论是真还是假,对此刻的俞安行来说,他心里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在意了。 即便是假的……好像……也不错…… 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遮掩住了眼底的破碎光影。 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他在天机阁的时候。 那时他还很小,可能只有五岁,亦或六岁?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天机阁里永无止境的黑夜、在耳畔汹涌的无休止的打杀声…… 以及,无穷无尽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一点也不想呆在天机阁里。 可亲自将他送出府的老太太慈爱地摸着头,一字一句地叮嘱他,只有进了天机阁,才能习得一身武艺,日后长大了,方能上战场杀敌,承袭祖父的衣钵,重振国公府昔日的荣光。 站在国公府门口,小小的他仰着头看着一脸不舍的老太太,天真地相信了。 母亲早逝,父亲也很少来看他。 府上只有祖母一人最为关心他。 俞安行从未怀疑过老太太的用意。 无论她说的是什么,他都愿意去做。 现在想起来,他只觉得当时的自己万般可笑。 在天机阁里,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受伤。 旧的伤还没好,又会有新的伤,但从未有人嘱咐过他要注意伤口。 久之,他对身上的伤口渐渐趋于麻木。 疼痛并不会让他觉得难捱,他只觉兴奋。 再后来,他被接到了姑苏景府。 外祖父与外祖母年纪皆大了,他怕惹了他们的担心,即便受了伤,也总会在第一时间便瞒下来,不让他们知晓。 卷春空 第20节 他也从未同他们提起过天机阁的事情。 在他们面前,他总是他们心目中最为端方的谦谦君子。 长睫垂下,俞安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于他而言,手背上的那几道擦伤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不过…… 绣着金丝云纹的宽袖微动,俞安行将手又往青梨眼前凑了凑。 “妹妹……可否替我上一下药?” 他语气稍稍有些迟缓,青梨莫名从其中听到了一丝害怕被拒绝的意味。 她凝神看向他的手背,几处伤口间隐约还可见夹杂在其中的几点粗粝石子。 瞧着便是一副很疼的模样。 青梨下意识蹙紧了细眉,点头答应。 不过是上个药,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再在菡萏园里多停留,青梨带着俞安行回椿兰苑。 只是转身时,青梨脚上步子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府上有人会主动同她一道去椿兰苑。 其他的人,都对椿兰苑避之不及。 凉风吹扬起青梨身上的披风,衣角在空中摇曳晃荡出细小的弧度。 俞安行静静跟在青梨身后。 一路上,他都在看着她。 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青梨身上的模样委实有一些凌乱,但好在回椿兰苑的路上偏僻,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都很少,倒也未听见什么压低声音的闲话。 两人才刚转过月洞门,一直焦急等在廊下的小鱼隐隐约约只瞧见了青梨的一片衣角,便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 今早青梨一人进了菡萏园,小鱼本想在门口处候着,拂云却不由分说将她给赶走了。 她只能先回了椿兰苑,却迟迟等不到青梨回来。 如今见了青梨这副模样,小鱼心里更是担忧,腹中藏了许多疑惑,下意识便欲问出口。 但一瞥见跟在青梨身后的俞安行,到底还是有些顾忌,便也没问,只欠身对俞安行见了一礼。 “奴婢见过世子爷。” 青梨此时也不好同小鱼多说,只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抚。 “我没事,你去给兄长沏杯花茶来。” 小鱼应了声,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青梨带着俞安行缓步进了屋。 将俞安行安置在了外间坐好,青梨进了里间,先解了身上的披风,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和衣裙,才走到一旁的矮柜里翻找药膏。 她找出了俞安行上次给她的那瓶玉颜膏。 珠帘微动,有涟涟碎光在其上流转,仿若潋滟的水波一般清澈。 俞安行正执起小鱼才刚送过来的新茶,听得了珠帘处的细微响动,轻抬眼眸望了过去。 青梨褪了那件珍珠色的披风,里头穿的是一件粉白的裙裳,裙裾处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枝。 她一步一步走近,裙尾轻扫地板。 明明是格外清雅的颜色,却难掩她昳丽的容颜。 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刚沏好的茶水,热气氤氲。 修长的指腹捏着手中的茶盏,缓缓转了一圈。 俞安行望着青梨一双嫣然的眸子,慢悠悠饮了一口盏中的热茶。 有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唇齿间。 放下茶盏,他抬起那只被划伤的手,轻笑:“劳烦妹妹了。” 手里拿着那瓶玉颜膏,青梨坐在俞安行身旁,先用帕子细细替他将伤口处的几点粗粝石子挑了个干净。 青梨手上动作放得极缓,但小石子被取出来时,仍旧还是不可避免地拉扯出了几道不长不短的红血丝。 秀眉微颦,青梨小心翼翼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清透的眸子直直看着俞安行。 “疼不疼?” 俞安行垂目,对上青梨明亮的双眼。 她眼底藏着几丝怜惜和心疼,正在等他回答。 眼底眸光微动,不过眨眼间,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俞安行点了点头。 “嗯,有一点疼。” 听得他这般说,青梨停了手上的动作,低头替他轻吹了吹手背上的伤口。 她轻柔的气息如羽毛,一点一点吹拂在他的手上,丝丝缕缕,细细缠绕着他的指尖。 微不足道,却令俞安行指尖禁不住微动了动。 不由自主俯身,俞安行往青梨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想要同她更近一些。 青梨没注意到俞安行愈发靠近的动作。 俞安行刚才才说了疼,她只想着如何放轻手上的力度。 用细签挑出瓷瓶中的药膏,她凝神将签子上的药膏一点点在俞安行的伤口处抹匀。 俞安行看她专注的眉眼。 有蔷薇的淡淡甜香钻入鼻端,掩盖了手上药膏的气味。 上完了药,青梨将手上的药膏收好,抬起头时才惊觉她同俞安行竟离得这般近。 就连他根根分明的长睫,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青梨微微失神。 俞安行看着她的模样,扬起唇角,斯文儒雅地唤了一声。 “妹妹?” 男人温热的气息洒下来,将青梨的思绪拉了回来。 脸颊有些泛热,她移开眼。 “我、我……把药膏拿去放好。” 说着,她起身进了房间,将那瓶玉颜膏放回了之前的矮柜。 充斥在鼻尖的蔷薇甜香霎时便消散了个干净。 俞安行跟着青梨起身,月白蹙金的衣袍勾勒出他高大颀长的身姿。 他抬眼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她的房间比他之前所预想的还要更小一些,陈设老旧。 屋内阴寒,好在燻笼里燃了炭火,才不至于那么难受,勉强可抵御入冬时的潮冷。 即便如此,屋内收拾得很是整洁妥当,各处均藏了女儿家的玲珑巧思。 廊下系着的风铃声响清脆悠扬,里间珠帘上缀着的流苏碎光涟涟…… 因着这些装点,屋内不见沉闷,反倒意外地鲜活了起来。 俞安行想起了她给的那个梅花络子。 窗台旁的案几上,素雅的青釉梅瓶里,几支小白花上头的晨露已干,嫩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青梨放好药膏,起身时才发现俞安行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身后走了进来。 他就站在身后的不远处,离她很近。 青梨一低头,就能看到地板上他的影子。 他也不说话,好像在看着什么。 她循着他的目光找过去,看到了今晨她放在窗畔梅瓶里的几支野花。 “那是我在院子里采来的,也不知是什么花。兄长若是喜欢,日后得了空,我也摘几支给兄长送过去。” 长眸缓缓掠过一抹深湛。 俞安行并没有开口拒绝。 再呆了片刻,俞安行要离开,青梨将他送至了月洞门前。 青梨停下身形,正欲开口多嘱咐几句,让俞安行要注意手上的伤口,不远的拐角处却在这时突然匆匆走过来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脚上的步子走得很急,也不看人,就只顾着闷头往前走,差点便冲撞上了行在前边的俞安行。 小厮赶忙停了步子。 刚好便停在了俞安行身前。 一抬眼,见着是个眼生的主子,也不管这么多,忙先跪地开口请罪。 “……小的一时走得有些急了,冲撞了主子,还请主子责罚。” 这小厮的年岁瞧着不大,模样却生得尚好,是唇红齿白的俊俏长相。 即便是这般跪地请罪,也比旁的小厮要多上那么一两分的风采。 卷春空 第21节 只他抬起头时,眼睛看着俞安行的方向,余光却是频频瞥向了俞安行身侧的青梨。 瞧着这副模样,倒好像同青梨是旧相识。 俞安行再看了一眼那小厮,长眸眯着,脸上笑意淡了一瞬。 第17章 擦 【十七】 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居高临下地沉沉俯视着,光只是站在他面前,也教兰泽不敢直起头来。 今晨青梨去褚玉苑请安,人却被扈氏身边的拂云带到菡萏园里去了。 小鱼被拂云驱走,在椿兰苑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青梨回来,正六神无主之际,也想不到其他人能帮忙的,只能跑到后照院里去找了兰泽拿主意。 兰泽听小鱼说了青梨的事,心里也着急,一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先去菡萏园里走了一趟。 园子里静悄悄的,他找了好几遍,没看到青梨的影子,便又顺路往椿兰苑里来了,不想刚好便遇上了要离开的俞安行。 俞安行也不说话。 长眸细细从兰泽面上端详而过。 心里生出一个古怪的挑剔念头。 身为男子,就眼前这个小厮的模样,到底太过秀气,不堪相比…… 两厢沉默着,气氛莫名有些僵持。 青梨适时走到两人中间,转身看向俞安行时,刚好便将兰泽挡在了自己身后。 “兄长,我瞧他刚才走得急,想来也不是故意要撞上来的……” 青梨才堪堪到俞安行肩膀处,得要仰着脑袋望着他,才能看清他面上神情。 俞安行的目光一丝不落地对上她。 她的眼底明明只他一人的身影,余光却不住偷偷瞥向身后的那个小厮,眸光里藏了几丝紧张。 很明显,她在护着那个小厮。 她之所以紧张,是害怕他同那个小厮计较? 俞安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弯唇轻笑一声,眼底也跟着漾开了一层浅淡的笑意,冲淡了堆积在眼底的浓稠情绪。 长臂一伸,他将上了药的手递到青梨眼前。 “多谢妹妹方才替我上药。” 俞安行身上有草木的气息。 淡淡的,混杂其中,就连药膏里的苦药味也变得好闻起来。 青梨不知他怎么又突然提起了这事,也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不过是小事,兄长记得每日要换一下药。若是快,用不上个四五日,应当就能好起来了。” 青梨叮嘱的语气仍旧是轻柔低婉的,但此时她多分了些心神在身后的兰泽上,话里听来便多了些心不在焉的敷衍。 眼底眸光晦暗涌动着。 俞安行收回了手。 “除了元阑,还没有其他人替我上过药。” 他声音压得极低,转瞬便被风吹散。 青梨并未听清。 俞安行面色黯淡一瞬。 他移开视线,抬手让兰泽从地上起身,面上的笑意浓厚。 “起来吧。妹妹说的是,左右不过一桩小事,且你又并非有意,不必这般惶恐。” 说着,俞安行还往兰泽跟前递了一方帕子。 “擦擦身上的灰。” 兰泽才从地上起身,膝盖处沾染了许多泥尘,污渍黏在灰黑的麻布衣料上,格外显眼。 预料中的责骂并未来临,俞安行的语气还是这般出乎意料的温和关切,一时倒令兰泽莫名有些惶恐起来。 “……多谢世子爷。” 兰泽一连声道了谢,方才低头弯腰恭敬接过了俞安行手中的帕子。 听着方才青梨和俞安行两人的话,兰泽也猜出了俞安行的身份。 他身份低微,俞安行回府时也未能到前院去看上一眼,现下见了,也只觉俞安行同府上其他院子里的主子不一样,确如同传言所说那般,是个性情温和的。 低头擦着衣裳上的灰尘,兰泽的思绪止不住飘远了。 期间,俞安行一直笑着,兰泽抬头见了,却又莫名生不出再进一步的亲切之感来。 一旁的青梨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了,俞安行待人最是和善温润,又怎么会为难兰泽呢? 到底是她担心过头了。 俞安行自是听到了青梨如释重负的那一声轻叹,无缘无故便令他心里有些憋闷起来。 青梨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只对他挥了挥手。 “兄长回去的路上小心。” 她没有开口挽留他。 而是在催他快些离开。 嘴角的笑意愈发淡薄。 俞安行拂袖离开。 俞安行走了,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 四下里也没再看到旁的人路过,兰泽这才悄声跟着青梨进了院子。 兰泽比小鱼的年岁还要更小一些,是府上的家生子,他爹在马厩上工,他年纪还小,没被分到院子里去,平日里也就呆在下人住的后照院里,每月采买时便出府帮其他的小厮们干些跑腿的轻活。 之前在后照院时,兰泽也就同小鱼年纪相仿些,能说得上话,两人交情颇深。 后小鱼被青梨挑到了椿兰苑里,兰泽也常来看她,一来二去的,青梨便也同他结交上了。 眼下在国公府里,只小鱼和兰泽两人是青梨能信得过的。 关上了门,兰泽先是问起了青梨去菡萏园的事。 小鱼也在一旁听着。 青梨只能草草将来龙去脉同他二人说了一遍。 “左右事情便是这样,好在当时正巧遇上了兄长。现下我已无事,你们也无需太过担心,只日后对上其他院子、尤其是褚玉苑里的人,务必要留个心眼。” 青梨低声嘱咐着两人,秀眉紧紧蹙起。 小鱼和兰泽皆点头应声。 确认了青梨无事,又再说了几句其他的,兰泽这才将紧揣在怀里的几本账本给青梨递了过去。 “这是这个月铺子的账本,还请姑娘过目。” 青梨抬手接过账本。 吕溶月生前在京都里偷偷经营了几个铺子。 铺子很小,不过卖些胭脂、香膏、水粉等姑娘家们爱的小玩意。 临去世前,吕溶月将铺子的地契都一一交到了青梨手中。 担心出府次数多了会让扈氏生疑,抓到把柄将那几间铺子收了去,青梨平日里很少出府,只托兰泽每月出府采买的时候替自己去察看一下铺子的情况,再偷偷将账本给自己送到椿兰苑里来。 青梨跟着吕溶月学了制香的手艺,又自己琢磨着改进了调制的方子,调制出来的香丸香气清新又淡雅,意外的颇受欢迎,在铺子里卖的很好。 虽几个铺子很小,但因着青梨的香丸,来的客人也不少,一个月也能挣到十几两的银子。 青梨想着,积少成多,有些银子在手上,日后若是真能离了国公府,也能多出一些保障。 但几个铺子一块打理,难免有些费心神,眼下青梨正计划着把几个小铺子一并出手了,盘下一块更大的店面,重新再开一家大一点的铺子。 兰泽将账本交给了青梨,将要离开之际,问起了青梨新制的香丸的事情。 “小的记得,姑娘前些日子曾说制出了可安神的香丸?” 青梨点头,看向兰泽。 “怎么了?” 自己调制出来的香丸很得铺子客人的喜爱,青梨平日里也未闲下来,一直在捣鼓着新的配方。 “就是……小的近些日子不太容易入睡,想同姑娘讨要几颗。” 兰泽话里有些支支吾吾,青梨也未作多想,只让小鱼到里间里去寻了几颗过来。 青梨才刚新调制出来的配方,做出来的安神香丸并不多。 “临睡时放在香炉里熏上,或是佩戴在香囊里,都能起到安神助眠的效果。” 兰泽听得了她的嘱咐,一一点头应了,方才离开了椿兰苑。 青梨拿上兰泽刚送过来的账本,起身到了窗边的书案前,手边是小鱼从书架上送过来的算盘。 提笔沾墨,青梨垂头将账本上的条目一一仔细誊抄核对了起来。 扈氏未让青梨上过一日家学,往日青梨也只在娘亲的教导下写过字而已,是以并不怎么会看账本。 身边没人指导,至少也要费上个五六日,她才能将当月的账本给看完。 风吹落枝头的枯叶,半开的窗扇里,隐约可见青梨低垂着的眉眼,专注婉约。 *** 卷春空 第22节 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俞安行阔步回了沉香苑。 他眉目含笑,面色却是阴沉沉的,一路走过,惊扰了停在黛瓦上的几只小雀。 清脆的啾啾鸟鸣响起,雀儿扑棱一声飞走,在苍茫的天色中掠过,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元阑替俞安行泡了热茶来。 屋内气压沉沉,元阑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 俞安行端坐案前。 唇畔微翘的弧度未变,但元阑知道,他眼下的心情并不好。 元阑不知道俞安行去了何处透气,也不知是何人惹得他动了怒。 反正,俞安行的喜与怒,向来无迹可寻。 将茶盏搁下,元阑轻手轻脚欲退出去。 视线在这时看到了俞安行手背上的那几道伤痕。 元阑脚下步子不由一停。 并非惊讶俞安行手上多了几道伤痕,而是—— “主子……您今日怎么突然会给伤口上药了?” 诧异于俞安行突然转了性情,元阑直接便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俞安行未答,冷冷递了一记眼风,元阑忙站直身子低头噤了声。 “你去医馆寻秦伯,若无什么意外,换血的事,当尽快准备才是。” 秦安近些日子一直在自己的医馆里钻研着偶然瞥见的那张古方。 昨日才让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照着俞安行目前的身体情况,换血一法,也并非不可一试。 只他目前至多只有六成把握能成功,当看俞安行如何选择。 元阑心觉换血一事凶险,急不得,到底也拗不过俞安行作下的决定,领命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俞安行一人。 昏暗的光线笼罩着。 地上,他的身影被拉得极长,空旷的房间里带上了几丝寂寥的意味。 定定地盯着手背上愈显碍眼的药膏,俞安行面无表情地用帕子将伤口上的药膏一一擦掉。 他力气用得大,才刚凝结的痂也一并被擦破,有细细的鲜红血丝渗了出来。 俞安行却恍若未觉,手上动作反反复复,未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苍白的手背变得通红。 终于。 鼻息间的血腥味渐浓郁起来,完全掩盖住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药膏苦味,他才作罢。 手上的帕子沾染了血迹,宽袖处的衣衫却依旧整洁,不见一丝褶皱与血渍。 垂眼看着那方脏污的帕子,俞安行极轻地笑了一下。 清隽的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温文尔雅。 第18章 冬 【十八】 十月一过,京都城隐隐有了些要入冬的迹象。 椿兰苑里,小鱼拿着扫帚清扫着花架下的落叶。 天还早着,转身时,她忍不住轻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气息很快在口鼻间变成了一小团隐约的白雾。 屋内燻笼里燃着足足的炭火。 珠帘掩映后,隐约可见半卧在美人榻上的袅娜身影。 铺子里的事情没忙完,是以青梨这几日总是起得很早。 对好了账本的数目,又让兰泽到外头打探了一下盘下大铺子需用到的银钱,青梨估计了一下,约莫到明年年初,她便能将钱给攒够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要寻个时机出府一趟,好好挑个合适的铺子。 青梨垂着眼眉,细细想着。 窗畔梅瓶里新摘下的小花娇嫩,就像她白生生的面颊,在了无生机的冬日里,依旧娇韵十足。 除了铺子,青梨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 是沉香苑里传出来的俞安行病重的消息。 打从秦安的医馆回来,俞安行身上便再未出过什么其他的毛病,精神瞧着也比病前要好上了许多。 老太太见了,心里渐安定下来,日日念经时总要多念叨上几句神医的药灵验。 府上的人都只道俞安行的身子已无大碍。 不想众人的心才往肚子里搁了大半个月,他染了病的消息又传出来了。 不再是普普通通的风寒。 瞧着症状,却是与六年前他病重卧床时一模一样。 整座国公府一改俞安行从姑苏回来时的喜悦气氛,变得沉闷又压抑。 莫说是各个院子里的主子,就连后照院里的下人们,面上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至于那日在菡萏园里的事情,再无人提起,似乎就这么被遗忘了。 青梨从美人榻上缓缓起身,细细的腰身玲珑。 她半倚在窗畔前,轻唤了一声院子里的小鱼。 “今日给沉香苑送过去的鸡汤可备好了?” 不过一墙之隔,青梨知道这些日子来沉香苑里的阵仗有多大。 老太太带着扈氏诸人,日日夜夜都守在沉香苑里。 她并不想同他们遇上。 索性便对外称自己染了风寒,怕加重了俞安行身上的病症,不便往沉香苑去。 不过她虽未去看过俞安行,送往沉香苑的鸡汤倒是从未断过。 只她近来忙着铺子的事,没有闲暇,鸡汤的事便一应都让小鱼去做了。 小鱼才刚将手上的扫帚放好,听了青梨的话,忙开口应声。 “姑娘放心,奴婢一早便将汤放在灶上煨着了,眼下应已熬好了,奴婢这便去瞧瞧。” 说着,小鱼往小厨房去了。 青梨还留在窗边透气。 听说昨夜里老太太闹了头疼,今日许是来不了沉香苑了。 她今早特意留神,果然没再见着如前几日那般浩浩荡荡往沉香苑里来的队伍了,便想趁着今日去看一看俞安行。 比起担心,青梨心里更多的是忧虑。 这几日,她听了许多丫鬟婆子们私下里嚼的舌根,都说俞安行病得极重,保不准哪一日就…… 眼下扈玉宸这个大麻烦还没解决,她可不想他真这么快就死了。 心里没底,青梨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瞧上一瞧比较好。 若是情况真那么糟糕……她也要快想些其他的法子才行…… 凉风迎面扑来,稍稍吹散了些心里堆积的忧绪。 时辰还早,青梨抬目一瞥,看到几缕破晓的曦光从天际漏了下来,黛瓦上落了点点光斑。 褚玉苑里人声重重。 一应小丫鬟端着金盆里的残水浩浩荡荡从廊下穿檐而过,裙摆摇曳,脚步齐整。 院子里才刚洒扫过,空中浮动着淡淡的水汽混着泥尘的土腥味。 俞怀翎抬手,由着扈氏替他系上革带。 因着俞安行这一趟闹的病,他自请休沐,已整整五日未去上朝应卯,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上一趟的。 一切打点完毕,扈氏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俞怀翎眼底下的两团乌青。 老太太挂念着俞安行,日日夜夜守在他床前。 俞怀翎见了,自然也得跟着一块守着。 即便夜里因着疲倦犯了困,也怕惹了老太太不快,不敢显露半分不耐。 老太太接连守了俞安行多日,听说昨儿夜里因着劳累闹起了头疼,今日自是不能再往沉香苑去了。 他终于得了片刻的喘息。 之前他只觉得上朝之事繁琐,眼下却是巴不得能快些离了府。 先是天机阁,后又是景府,俞安行在国公府里呆的时间少之又少,俞怀翎同俞安行的关系,还远不及才刚六岁的俞云峥来的亲近。 两人过分疏离,看着丝毫不像是亲生的父子。 早在六年前俞安行病重时,俞怀翎心里便道他同他早死的娘亲一样都是个短命鬼。 知道景府要来人将俞安行接到姑苏,俞怀翎还偷松了一口气,到底是送走了一个大麻烦。 偏老太太今年非得要把人接回来。 这下好了,人不过才回来了两个多月就三天两头的闹毛病,府上大夫来了又走,不曾有过片刻安宁。 一想到病恹恹躺在床榻上的俞安行,俞怀翎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眉间也不自觉紧锁了起来。 卷春空 第23节 扈氏善解人意地开了口。 “听说秦神医已经请进府里了,公爷就且放心罢。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府里还有我呢,安哥儿是个有造化的,不必替他忧心。” 俞怀翎听了她的话,不免感慨,到底还是扈氏懂他的心,能为他排忧解难。 他轻拍了拍扈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既如此,府上便劳烦夫人多照看了。我先去了,夫人不必再送。” 俞怀翎虽这样说,扈氏面上功夫却仍是要做的。 她冲俞怀翎颔首,又往前两步,停在门槛处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公爷路上慢些。” 扈氏向来懂得该如何在俞怀翎面前作个知情晓礼的妻子。 老太太强势,那她就学着温柔小意,好让俞怀翎体会到在老太太那儿从未感受过的柔情,如此才会愈发离不开自己。 就连当初俞怀翎独宠吕溶月,老太太极力反对,她却仍旧一声也不吭,到底惹得俞怀翎对她愈发愧疚了起来。 直到俞怀翎的衣角彻底消失在眼前,扈氏才转身进了屋。 她坐在梨花木的圈椅上,脸上不再挂着在人前得体端庄的笑,只以手撑额,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一旁的拂云见状,执起案上的紫砂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夫人喝杯热茶解解乏吧。” 茶盏里氤氲出来丝丝缕缕的热气,扈氏抬手接过,问起俞云峥的事情。 “云哥儿那边今儿可有出什么事?” 拂云说没有。 “奴婢每日都替夫人看着呢,小郎君听话,婆子也一直尽心照料着,夫人尽管放心。” 府上这几日一直在顾着俞安行的事,老太太从旁看着,扈氏纵心里对俞安行的生死漠不关心,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个关心的模样来,事事亲力亲为,已有几日不得闲去看一眼俞云峥了。 听了拂云的话,扈氏皱着的眉眼松了松。 “还好有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拂云打小便随侍扈氏左右,跟着扈氏从扈府一道进了国公府,深谙扈氏的性子。 偷觑了一眼扈氏的神色,估摸着她心情缓上了一些,拂云才敢继续开口。 “小郎君那头出不了什么差错,倒是碧落苑里,听说大姑娘这些日子又开始失眠了,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夫人也已许久未去过碧落苑了,要不今日抽空去瞧上一瞧?” 提到俞青姣,扈氏摆了摆手。 “她这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叫素珠夜间在房里熏一些安神的香便好了。你也看到了,我这几日为着沉香苑里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再过去瞧她。” 说着,扈氏微抿了一口浅盏中的热茶,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叮嘱拂云。 “听说厨房里新近得了些幽州的新鲜牛乳,那可是好东西,记得让婆子每日给云哥儿喝上一杯。” 拂云忙答应了一声。 瞧着外边的天色已差不多,阖该是往沉香苑去的时辰了,扈氏让拂云来替自己梳妆。 “记得多用些粉,胭脂就不必用,面色瞧着越憔悴越好,也好让老太太瞧瞧,为着一个俞安行的事,我费了多少心神。” “是。” 第19章 忧 【十九】 拂云最懂扈氏的心,化的妆面也甚合她的心意。 很快收拾妥当了,主仆二人往沉香苑去。 不想下了台阶跨过院门时,扈氏一个不注意,脚上被门槛绊了一跤,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瞬。 好在拂云离得近,又是个眼疾手快的,将人给及时扶住了,扈氏才不至于跌倒到地上。 可扈氏鬓发上插着的那支珍珠簪子却因着她歪斜的动作摔在了地上。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簪子应声裂成了两半,簪上缀着的珍珠则扑簌簌滚落一地。 心里堆积的烦躁在一刻被尽数点燃。 扈氏面上端庄的笑意全无,低骂了一句晦气,见拂云蹲下身子要去捡地面上的珍珠,出声拦住了她。 “不过是几颗珍珠,掉了便掉了。” 拂云听出了扈氏语气里的不悦,连忙停了手上捡拾的动作起身,扶着扈氏继续往前走着。 绣鞋踩过地上的珍珠,扈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眉眼之间刻薄之意尽显。 “自打他回来之后,我便事事不顺心……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畏手畏脚的,若是我能再大胆一些,也不至于留下这么一个祸患。谁知道,不过是回了一趟姑苏,倒真的将他给治好了……” 扈氏话里虽未挑明,但拂云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知晓她说的是谁。 “眼下他不是又复发了?依奴婢看,即便是将那秦神医请到了府里,也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听了拂云这话,扈氏面色倒是缓了些,只是一想到请进府里的秦安,又忍不住冷冷笑了一声。 “不是说那姓秦的性情古怪,怎么这回又请的动了?” “奴婢听说,老夫人派人前前后后跑了许多趟,那神医到最后才松了口,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勉强到了府上。” 两人一路小声说着话,前边便到了菡萏园。 拂云眼尖,远远的便见到那头廊柱掩映后的半片衣角。 扈氏同她对望了一眼,不再说话。 走得近了,拂云才对着藏在那处的人大喝了一声:“谁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呢!还不快点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偷躲在柱子后的扈玉宸腆着笑脸对着扈氏迎了上来。 “姑姑。” 扈氏停下步子,蹙眉扫了他一眼。 “国子监近日不用温习功课,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不敢同扈氏说自己是偷偷从国子监里跑出来的,扈玉宸嬉皮笑脸地转移话题。 “姑姑这些日子怎么一直都不肯见侄儿?” 扈氏轻瞥了扈玉宸一眼,抬手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 “你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还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你找我不就是为了椿兰苑里的那个?上次我已让拂云出手帮了你,结果你自己在水榭没找到人,倒差点让老太太看出了究竟连累到我身上。” “眼下老太太已经从栖霞寺回来了,你平日里也该收敛一些,明年考取了功名,莫说是一个俞青梨,就是十个,到时还不是你招一招手的事?” 一听到功名两个字,扈玉宸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嘟囔起来。 “姑姑说得轻巧,那功名哪里是那么容易便能考得的?” “你考不得?那俞安行又能随便便考得了个状元?左右咱们扈家人的资质摆在那,若是你肯费上个两三成的心思在国子监上,定然能远远胜过他。” “总归日后我不会再在那些荒唐事上助你了,你先把心思都放回国子监上再说。” 说完,扈氏继续抬步往沉香苑去了,扈玉宸一人留在原地生了会闷气。 眼见着扈氏越走越远,扈玉宸转念一想,又不死心地偷偷跟了上去。 *** 这厢,青梨看着小鱼备好了鸡汤,决定同小鱼一道到隔壁的沉香苑去看一看俞安行。 缓缓踏过月洞门,两人身影渐渐远去。 在她们身后,砖石甬道上不时落下几片干枯的落叶,椿兰苑里一片静谧。 冬日里的景致很是单调。 透过半开的窗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索的景象。 角落里的芭蕉宽叶恹恹地垂下,颓败又萎靡。 俞安行站在窗前,修长的指尖上虚虚勾着一个石青颜色的梅花络子。 络子似乎被人给解开了一半,没了梅花的形状,倒是变成了个混乱交杂着的无序线团。 黯淡的光线中,隐约可窥见如玉手背上多出的几道明显新疤。 光影勾勒着他深邃的眉眼轮廓,面色虽是苍白的,却是丝毫不见病重难医的模样。 月洞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俞安行抬眼望去。 平静的眸光里有了细微的波动。 又在刹那间恢复了无波无澜。 攥紧了手心里那个被他解得不成样子的梅花络子,俞安行的目光死死黏在来人脸上。 元阑正在偏院里替秦安打点东西。 换血并非一时半会就可完成的事情,元阑差人收拾好了偏院里的一间房子,供秦安这几日在国公府里落脚。 秦安由着元阑在屋里忙活,自己到廊下左看看右看看,好好端详了一下沉香苑里各处的装设,最后只捋着短须撇嘴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比不过姑苏景府的雅致与韵味。” 这一趟走得急,秦安拢共也没带多少其他的东西,不过一个药箱。 元阑很快便替他收拾好了,从偏院里出来,转过游廊到正院时,恰巧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青梨。 他快步迎上前去。 “二姑娘,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话里带上了几丝高兴的意味。 之前老太太带着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许是被他们烦搅的,俞安行这些日子以来的性情愈发阴晴不定,元阑有些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卷春空 第24节 元阑想,或许,自家主子见了这位二姑娘,心情能好上一些。 “听说兄长生了病,我前些日子一直未得闲,今日过来,是想看一看兄长。” 青梨说明来意,跟在元阑身后,看他轻声敲门同屋里的俞安行禀告。 透过半开的支摘窗,风将青梨的声音一点点送到屋内。 俞安行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已对外称病了大半个月,老太太带着其他人来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她直至今日才姗姗来迟。 一直未得闲? 她在忙着做什么? 忙着同那个小白脸小厮鼓捣她铺子的事? 微微曦光透过雕刻着镂花的门板,映出淡淡的光线,勾勒着男子的身形轮廓。 俞安行低头摆弄着手上已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梅花络子。 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眼底眸色却是一片漆黑,浓郁得令人心悸。 “吱呀——” 房门开阖,青梨缓步进了屋。 并非是初次进来,心里却莫名的仍旧有些紧张。 许是顾忌着俞安行身上带着病,屋内四角均摆上个燻笼,里头的炭火烧得正旺。 空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苦味。 脚上踩着柔软的茵毯,屋里过分的暖意熏得青梨心里有些闷得慌。 还未走近,她便听见了俞安行几声轻咳。 一向清润的嗓音变得格外沙哑,有气无力,虚弱得不成个样子。 听着声音,似乎真是病得极重的模样。 青梨的眉心不自觉拧作了一团。 绕过那架山水屏风,她将手上的食盒放好,转身要去察看床上俞安行的情况,却发现床上的幔帐被放了下来。 层层纱帘掩映,只能隐约瞧见俞安行一个大概的身形轮廓。 她今日过来,就是要好好探上一探俞安行如今身体的境况,被这么一挡,倒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早在听到俞安行病弱的嗓音时,她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的,眼下是愈发着急起来了。 倚身到床前,青梨抬手要将那碍眼的幔帐掀起挂好。 指尖才刚碰上帐上的花纹,一只大手便伸了过来,隔着层层堆叠而下的幔帐,紧紧将她的手腕握住。 青梨清楚感受到了俞安行指尖苍凉的温度。 她想着他身上还带着病,自己用些力气应也能挣脱开。 不想手上刚挣扎了一下,倒惹得男人手上力气愈发大了起来,将她细细的手腕锢得生疼。 疼痛令青梨一时有些恍惚。 只觉这力气并非是病重之人能使出来的。 最后,她败下阵来。 手腕仍旧被床上的俞安行掌控着。 低低的轻咳声透过垂地的幔帐传到青梨耳中。 她听到到俞安行哑着嗓音问她。 “妹妹这是要作什么?” “……我、我听外头的人说,兄长这次病得很重……我今日过来,只是想好好瞧上兄长一眼……” 青梨耷拉着眉眼,一副泪盈于睫的可怜模样,语气戚戚。 “可眼下兄长却将幔帐挂得这般严实……可是连见上我一面都不愿了?” 微风柔柔拂过,幔帐上细细绣着的花朵纹路轻摇慢晃。 几层轻纱堆叠在眼前,青梨坐在床边,俞安行近在眼前,她却半点也瞧不见他面上是何神情。 俞安行倒是将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蹙着眉,垂着眼,话里话外都是在惦念着他,柔柔的嗓音里还带上了若有似无的哭腔,听来格外情真意切。 可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清澈的眼波里是一片平静,哪里有半点要哭的迹象。 第20章 暖 【二十】 俞安行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审视。 屋内安静了下来。 静得能听见燻笼里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响。 极小极轻的一声,清楚落在青梨耳畔。 突如其来的安静教她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慌乱。 俞安行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比之方才要轻上许多。 柔柔地纠缠着,却似乎比刚刚力气极大时还要更难摆脱。 她轻动了动手,想将细腕从他的掌心中抽离出来,却仍旧是失败了。 俞安行好整以暇地看着青梨面上的神情变幻。 欣赏够了,才徐徐出声。 “妹妹多想了,我怎么会不想见到妹妹呢?” 隔着堆叠的幔帐,俞安行的指腹轻摩挲着她白皙的纤腕。 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细细把玩着什么珍爱的物件一般。 他动作虽放得极轻,但幔帐上的纹路粗糙,从青梨手腕白嫩的肌肤上蹭过,很快便泛起了红。 看着那一节雪腕慢慢变红,俞安行满意地勾唇。 “我只是有些担心,会将身上的病气传给妹妹。” 手腕被俞安行闹得有些痒。 但青梨又抽不回手,便只任由着他动作。 静静听完了他的话,她心里才恍然。 他原是在担心这个。 才会青天白日的用幔帐来将自己挡了个严实。 瓷白的小脸往俞安行的方向凑了凑,青梨声线柔婉。 “我不怕。我只想看看兄长好不好……再说了,我还特意送了鸡汤过来,眼下有这幔帐阻着,哪里方便喝汤?” 说起鸡汤,俞安行面上笑意却是淡了一瞬。 青梨见他没反应,忍不住轻晃了晃被他握住的手腕,像是在朝他撒娇。 “这鸡汤同之前每日送给兄长的鸡汤一样,都是我自己亲手熬的,兄长可一定要喝。” “是吗?” 俞安行说着,目光看向青梨光洁如初的手背。 “可我怎么觉得,这几日送来的鸡汤的味道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沙哑的声线是低低沉沉的,青梨听了,手上动作一僵,又很快若无其事般挤出来一个自然的笑。 “我之前手艺不精,如今做的多了,愈发熟练起来,味道自是比之前要好上一些。” 俞安行看着她转瞬便堆砌着满满笑意的眉眼,不知在想着什么,久未说话。 许久,他终于松开了一直禁锢着青梨手腕的掌心。 “既如此,那就烦请妹妹将鸡汤拿过来吧。可不能辜负了妹妹的一番心意。” 见俞安行终于肯松了口,青梨自是欣喜,也不作他想,转身将汤盅从食盒里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摆着的一张小杌子上。 接着,她将垂地的幔帐撩开,用金钩束成两束,踮起脚尖挂好,才垂眸看向床上的俞安行。 往日里,他只是面色苍白了些许。 眼下却连唇色都带上了病态的白。 脊背也失去了挺直的力气,只有气无力地半倚着床榻,眉眼间满是虚弱的颓气。 平心而论,俞安行长得极好。 即便已病重到了如此程度,也丝毫不损他出尘的样貌。 但青梨的心还是禁不住揪作了一团。 俞安行的病,果真同外边的传言所说一般,比她想的还要重上许多。 明明只是近半个月没见。 那时她给他的手上药,从椿兰苑里离开时,人还是好好的。 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面前的情景,突然便勾起了青梨的思绪。 她想到了去世的娘亲。 卷春空 第25节 当时的娘亲也是这般。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躺在床上,人一点点变得消瘦…… 青梨已经刻意许久不去想一年前娘亲去世的事了,但此时仍旧有些忍不住。 她原本只是顺道过来打探一下俞安行的情况,不想眼下却竟然真切地难过了起来。 青梨低头,别开视线,去拿小杌子上的汤盅。 俞安行看着她明显变得失落的眉眼,长眸眯起。 秦安说,即便是换血成功,身子也会极度虚弱,至少要将养上个把月,才能勉强恢复些生气。 为了不让换血的事情被发现,也为了让秦安能够进府,俞安行演起了这出病重的戏码。 一言一行,皆按着他当年刚中毒时的情状来。 于他而言,当年的那段日子,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很厌恶当时的自己。 感官、意识格外清醒,身体却用不上半分力气。 直到现在,他还能回忆起那种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已濒临死亡的感觉。 掌心攥紧,眼底冰冷的眸光褪去,唇边又泛起如常笑意。 俞安行看向青梨躲闪的眼,抬手抵唇。 “咳咳……妹妹可是被我的模样吓到了?” 青梨摇头。 “我怎么会被兄长吓到……我只是,突然有些难过……“ 说着,青梨将鸡汤递到了他眼前。 “兄长现在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柔柔的嗓音软中带涩,似乎真的含了几丝心疼的意味。 俞安行想,她演得倒是越来越逼真了。 唇角的笑淡出一抹嘲讽之意,他柔声安慰。 “不过是多年的旧毛病,妹妹不用过分担心。” 话落,他低头去看她递过来的鸡汤,却没有伸手接过,清澈的汤面上映出他低垂着的落寞眉眼。 “……我手上没力气,妹妹可否……” 青梨听懂了他的意思。 再一想到他方才握着她手腕时的力道,本有些难受的心里愈发酸涩了起来。 许是在那时他便已将手上的力气都用光了吧。 青梨拿起小匙,舀起一勺鸡汤,轻吹了吹,觉得不烫了,这才放到俞安行唇边。 俞安行由着她喂了一口,却突然忍不住轻咳了起来,面色也在刹那间变得通红。 青梨见了,忙将手上的鸡汤放下:“怎么了?” 俞安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对着青梨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今日这汤,好像有些过咸了。” “是吗?” 青梨视线放回到汤盅上。 她熬汤的手艺还是跟着小鱼学的,小鱼怎么会出差错? 想了想,青梨自己端起汤盅,轻抿了一小口,唇上很快覆上了一层粼粼的水光。 俞安行看着她的动作,目光定定落在她娇嫩的唇上。 青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入口的鸡汤味道鲜美,咸淡也正好,哪里咸了? 但想着俞安行既然不喜欢,青梨便也没有再继续喂他。 刚将汤盅重新放好,外边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元阑的声音传了进来。 “世子爷,夫人过来看您了。” 对于扈氏今日会过来,俞安行丝毫不觉意外。 倒是青梨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老太太今日不来,还以为扈氏也不会过来。 她可不想同扈氏遇上。 收拾好了汤盅和食盒,又再嘱咐了几句,青梨俯身替俞安行掖了掖身上的被子,准备离开。 “兄长好好休息养病,日后有了空,我再过来。” 青梨说完,起身要离开,俞安行却虚虚握住了她的指尖。 这一次,没有了帐幔的多余阻隔,青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手上的温度有多么冰凉。 便也不忍心拂开。 她听到他沙哑的声轻轻问道:“我若是死了,日后妹妹可还会记得我?” 落寞的语调拂过青梨耳畔,教她愈发不忍。 “兄长说什么傻话呢。” 青梨垂下眼睫,缓缓反握住了俞安行的手,扬起唇,小声又笃定地说道:“兄长肯定不会死。” 她的手还和之前一般,柔柔的、软软的,带着暖暖的温度。 俞安行有一瞬的怔然。 毡帘微晃,青梨远去的背影掩映其中。 房门开了又关。 她走了,温度却还残存在他的手上。 俞安行松开另一只紧攥着的手。 掌心里的梅花络子被他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他看向了不远处烧得正旺的燻笼。 梅花络子被抛起,恰好落在火红的炭火之中。 毛线遇热,很快变黑。 有几缕焦糊味冒了出来。 下一瞬。 俞安行从床上起身。 长指将掉落在炭火间的梅花络子取了出来。 炭火燎过指尖,他并不觉得痛。 青梨推开门,见到站在廊下的元阑。 一旁的小花厅里,小丫鬟正给刚到的扈氏奉茶。 既然同扈氏碰上了,即便再怎么不愿,按着规矩,青梨还是得要去行个礼的。 下了台阶,路过元阑身边时,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上前多问了几句。 “元护卫,兄长身上的病症,之前在姑苏时可有犯过?眼下大夫可找到对症的药了?” 元阑自是不能说俞安行这病是装出来的。 对着老太太和扈氏的人,他都是往重了去说,眼下对着青梨,却有些犯难起来,只让她不用担心。 “主子这病虽来得又急又重,但如今秦神医已经被请到了府上,主子定然是能好起来的。” 青梨自是不相信元阑的这番话。 就连元阑都说俞安行的病来得又急又重,可见俞安行的情况确实很糟糕。 青梨想要多问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也就不再多说,同小鱼一道到花厅里给扈氏见礼。 元阑若有所思地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 他想到了青梨不间断地给俞安行送过来的鸡汤。 在国公府里,倒难得有二姑娘这么一个真的惦念他们主子的人。 秦安也从偏院里踱步出来看热闹。 他还认不得路,元翠便跟在他身后给他指路。 远远见着元阑愣在原地,秦安走近,顺着元阑的视线瞧过去。 只能隐约看到青梨一个侧脸,却仍是摸着胡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女娃娃长得倒是水灵。” 元翠就在秦安身后。 听了他的话,面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梦 【二十一】 卷春空 第26节 青梨到了小花厅。 也没走进去,就站在入口处对着扈氏规矩欠身行了一礼。 “母亲。” 扈氏的目光从青梨白瓷似的面皮上一扫而过,眉间轻皱。 一副祸水的模样。 再一想到刚才为着青梨特地等在路上堵人的扈玉宸,扈氏心里更加闷得慌。 青梨细细端详着扈氏面上的神情,眼见着她皱着眉头要开口了,方适时捏着手中帕子柔柔地接连咳了好几声。 “今日风大,天有些凉,我怕身上的风寒复发,到时再传给了母亲,就不陪着母亲一道进去了。” 一口气说完,青梨也不顾扈氏面上神情如何,扶着小鱼的手离开。 扈氏乜斜了一眼青梨兀自离开的背影,轻拍了一下桌面起身,生出了几丝火气。 “我还没说话,她现在倒有胆子先走了。” 一旁的拂云连劝了好几句。 “奴婢瞧着她那副嶙峋的模样,许是身上真的带了病,夫人何必同她计较。” “再说了,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就是个软弱的,估计着是怕惹了事端,才寻了借口早早回椿兰苑里躲着去了。” “她走了便走了,可比在眼前晃荡着烦人要好。” 扈氏听了进去,再一想眼下是在俞安行的院子里,到时若是被有心人给瞧了去,确实不值当。 便勉强压下了心里的怒火,对着站在不远处看着的元阑露出了一个端庄的笑。 青梨缓步出了沉香苑,行走时的步履款款,裙摆逶迤摇曳,自成一道惹眼的风景。 扈玉宸一路跟着扈氏到了沉香苑门口,躲在角落里,抬头间,就看到了青梨婀娜的背影,一时目光有些痴了。 这般的绝色美人,就在国公府上,过了一年多,自己居然还没能得手。 再想到俞安行一次两次地坏了自己的好事,扈玉宸心里来了气,啐了一口。 “不过是个快死的病秧子,也值当费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听了,出声附和。 “何止啊,小的瞧这府上眼下所有的心思是都放在沉香苑这一方院子上了,夜里值守的人也只绕着这一块,其他院子都不顾了。前儿夜里没落锁的时候,小的过了角门偷溜到后院厨房里,也没个人管。” “你说的是真的?” 小厮拍着胸脯打包票。 “那还有假?小的哪敢在表公子跟前说瞎话。” 扈玉宸听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盯着青梨消失在拐角处的那一片裙角,细缝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姑姑不帮他,他自己来,也未尝不可。 将将入夜。 整座国公府笼罩在一片暗色之中。 今夜晴好,靛蓝色的夜空中挂着一弯清月。 若隐若现藏在几片云层后,皎洁的月华如水,悠悠倾泻而下,给地上万物布上了一层朦胧浅淡的银霜。 打更的声响远远地传过来。 时辰渐晚了,府上各院里的烛火尽数熄了大半,只剩下过道及回廊下的小檐灯还在亮着,给守夜的小厮和仆妇们用。 萧瑟的草丛里偶有几声冬虫的喃喃,夜里听得人昏昏欲睡。 夜里值守的小厮和婆子们也都犯起了困,忍不住眯着眼捂着嘴连打了好几声哈欠。 还有胆子大的直接半个身子靠在隐蔽的墙壁角落里就打起了盹。 国公府里的规矩一向都是严苛的,若是放在平时,他们是万万不敢如此惫懒的。 但如今老太太和扈氏满腔的心思都放在了沉香苑里。 这些小事,她们无暇顾及,底下的人便都渐渐开始放肆起来了。 绕着沉香苑来来回回巡视了好几番,有小厮要顺道去察看一番隔壁的椿兰苑,被一道值守的另一个小厮给叫住了。 “看看世子爷的院子就行了,那个小破院子有什么好看的?今儿夜里他们又偷偷组了个局,去不去?” 巡视院子哪里比得上吃酒打牌来得痛快? 不过几句,那小厮轻易便被同伴说动了。 片刻后,两个小厮勾肩搭背嬉笑着离开。 夜更深了。 角门旁的耳房里,吃酒打牌的热闹声不绝于耳。 透过夜风吹开的半条门缝,可以看到里头光着膀子面红耳赤嚷着声打牌的一众小厮。 一缕烛光在萧瑟沉寂的冬夜里游荡,映出扈玉宸半张肥头大耳的脸。 他扭动着肥胖油腻的身躯,勉强挤过那扇小小的角门。 门开了又关,发出了轻轻的“吱呀”声,但一旁的耳房里正闹得热火朝天,无人注意到黑夜里这点细微的响动。 时辰渐晚,云遮住了星和月,夜色一片朦胧。 青梨伏身在书案前,身上一袭简单的白色中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玲珑的身段。 手边的烛台上,烛火散发的光晕柔和,懒懒地打在她身上,背上纤细的蝴蝶骨线条若隐若现。 在青梨面前,摆着一本翻看至一半的书册。 她在认真察看着制香的古方。 有些倦了,青梨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蜷翘浓密的眼睫被氤氲出来的水汽沾湿,一双眸子也跟着愈发透亮了起来。 她从案前起身。 一捧柔顺的墨发顺势垂至腰际,耳边几缕青丝被夜风轻轻吹动着。 站在一旁的小鱼见了,知晓青梨是要准备入睡了,忙上前将案上的笔墨书册一一收好。 收拾妥当,青梨上了床榻。 屋子里的烛火被小鱼灭了大半,光线一下便昏暗了下来。 替青梨掖好被子,小鱼还不忘拿着剪子挑了挑床头烛台上那根正燃着的红烛。 青梨是怕黑的,夜里总要见着点亮光才能安稳入睡。 是以晚间睡觉时总会留下一盏烛火燃着。 将一切打点好了,小鱼才退到了外间。 小鱼夜里都在外间摆着的小榻上歇着。 但也不会真熟睡过去,只会浅浅地眯着眼,这样倘若青梨在半夜里有个什么响动,她也能及时进去察看。 可今夜却不知怎么,才从里间出来,眼皮就莫名沉重了起来,连睁开眼都有些费劲。 人才刚沾上枕头,便一头栽在了榻上。 甚至连鞋都还未来得及脱,就沉沉地失了意识。 黑夜寂寥无声,青梨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遭,辗转反侧许久,却是一丝睡意也无。 可能是今日往沉香苑走的这一趟,让她又想起了娘亲,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的。 枕头旁正静静地躺着娘亲赠的那支雕花青玉簪,在浓稠厚重的漆漆夜色里露出来点点清透的色泽。 青梨枕着手臂看了许久,又转过头,眸子去望那半阖的窗牖外黑黝连片的天色。 平心而论,俞安行虽也姓俞,但同这国公府里的人都不一样…… 性子最为端方温润,还多次替她解了困,若是就这么死了…… 青梨垂下眼睫,手抚上跳动的胸口。 她好像,也会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思绪越飘越远,至三更天时,终究是抵不过身上袭来的困意,青梨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但因为心里藏着事,青梨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俞安行果真因着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去世了,俞云峥成了府里的新世子,扈氏愈发目中无人,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处处针对她…… 那种任由他人拿捏操纵的感受实在太过真切,以至于睡梦中的青梨真的惶恐不安地喊出了声。 “俞安行——” 长眸倏然一睁。 俞安行醒了过来。 眸底的流光暗转,有一闪而过的迷茫。 “啪——” 后半夜的风变得大了起来,将半开的窗扇吹得噼啪作响。 屋内燃着足足的炭火,为了通风,元阑并未将窗扇关严实。 山水屏风后,秦安正垂头用温水细细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 红色的鲜血入盆,却是将一整盆水都给染成了浓稠的黑色。 血腥味在鼻尖蔓延。 俞安行看着头顶熟悉的罗纹帐幔,眨了眨眼,意识逐渐恢复了清明。 他这是,醒过来了…… 低低轻咳一声,细微的动静惊到了守在床畔的秦安和元阑。 卷春空 第27节 帐幔被急急掀开,两人看到俞安行醒了过来,一时是又惊又喜。 换血的过程凶险,且这毒素在俞安行体内盘旋了多年,依照秦安的说法,至少也得要放上三次才能彻底将那毒给排出体内。 今夜不过是第一次。 若是其间有一次俞安行没了支撑下去的气力,到时便不再是毒解与不解,而是人还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了。 只是没想到,俞安行能这么快便醒过来。 秦安用帕子擦干了手,坐上床边,提袖搭手替俞安行诊脉。 好在现在俞安行虽脉象微弱,但气息尚且还是平稳的。 秦安面上严峻的神色渐缓和了下来,但仍旧还有些不放心,开口问俞安行。 “你现在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俞安行摇头。 一切都比秦安之前料想得要顺利许多,估摸着再调整个半日,明早便能再接着进行第二次换血了。 捋着短须,秦安提着自己的医箱准备离开,还将元阑也一并拉出了房间。 “让你家主子今夜一个人好好歇上一歇。” 外头的风声呼啸着。 俞安行睁着眼。 他清晰地忆起了女子唤他的声音。 极轻极软的一声呢喃。 不是往常那般假情假意地叫他兄长,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风声很大,吵人得很。 俞安行颇有些烦躁地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两个院子隔音不太好……) 第22章 夜 【二十二】 青梨好不容易才入了睡。 又因着一个梦吓得醒了过来。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梦到俞安行。 还是这么一个……噩梦…… 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过了几息,急促跳动的心渐安定下来,青梨才缓缓朝里翻了个身。 寒凉的冬夜里,洁白的中衣被她后背沁出的冷汗打湿。 窗外的夜风汹涌。 呼啸的声音凛冽,好似近在耳侧。 青梨被搅得心绪不宁,愈发没了睡意。 喉咙有些干燥。 她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唤道:“小鱼。” 小鱼没有应声。 再等了一会儿,外间依旧不见有动静传来。 许是这几日小鱼忙得有些累了。 青梨想着,索性自己直接从床上起了身。 将架子上挂着的外衫取下披好,青梨趿拉着绣鞋坐到了桌边。 不知是不是做了一个梦的缘故,虽然没了睡意,仍旧还是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 靠在桌上支着下颌缓了半晌,青梨晃了晃脑袋,勉强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临睡时,小鱼才将茶壶里的茶水换了新的,眼下还是温热的。 茶水入口,舒缓了喉咙里的干燥,也稍稍减轻了青梨脑袋里的昏胀。 抬眼看了看床头旁正燃烧着的蜡烛,还剩下大半根。 融化的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滑落,在烛台上蓄起了小小的一堆。 看样子自己并没有睡多久。 青梨轻按了按蹙起的眉心。 烛光随着夜风摇曳,淡黄的光线笼罩着,窗纸上映出她一个朦胧的剪影。 扈玉宸在偏僻的墙角处已经蹲了快一个时辰,腿又酸又麻,踮起脚尖时看到屋内青梨走动的影子,忍不住回头踢了身后的小厮一脚。 “你不是说你找的迷香药性很大?我都在这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她还醒着?” 小厮捂着被踢得生疼的腿,龇牙咧嘴解释。 “表公子息怒、息怒……小的也是第一次用这香,可能是量用不够……” 扈玉宸皱眉,又狠狠给那小厮再补上了一脚。 “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只能讪讪应错。 “表公子说的是,都是小的错……” 扈玉宸抬头看了一眼后半夜的天色,心里愈发急躁,不耐地冲那小厮挥了挥手。 “算了,若真是将人给完全迷昏过去了,死鱼一样,也没什么乐趣。眼下这样半昏半醒的,才有情趣。” 说着,他嘿嘿笑了几声,舔了舔唇,猫着身子拐过游廊,朝紧闭的房门走去。 夜色静寂,耳边有一晃而过的脚步声。 门似乎被风给吹开了。 青梨抬头。 珠帘被人掀开,扈玉宸走了进来。 不过有些时日未见,他似乎又胖了一些。 身上的肥肉随着他走动的动作而抖动着,将身上的衣料都撑得变了形。 视线穿过他,青梨看到了歪斜倒在外间小榻上毫无反应的小鱼。 联想到今夜里的种种异常,不过几息,青梨便猜出了个大概。 她不知道扈玉宸是如何避开值守的小厮,在半夜里闯进了进来,但当务之急,是先缓住他……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用力掐住掌心,丝丝疼意让青梨昏沉的意识稍恢复了些。 她在心里小声说着,不能慌…… 抬眼看向扈玉宸,青梨面上挤出来一个柔柔的笑。 “扈表哥,夜这么深了,你怎么突然这个时候过来了?” 她说着话,摇晃着身子起身,宽袖不经意间拂过桌面上的茶盏。 桌案上的茶盏和茶杯随着她的动作一应摔在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碎裂的瓷片溅了满地,惊扰了寂阑的黑夜。 半晌,却不见值守的人过来探听情况。 青梨的心沉了下去。 扈玉宸倒是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下意识缩着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又后知后觉青梨被熏了迷香,人正迷糊着,脚步不稳,不小心失手打了东西,也是正常。 于是又大胆上前。 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青梨只披了外衫的身子上。 扈玉宸咽了咽口水,嘿然笑了一声。 “表妹莫怕,我今夜过来,只是想和表妹说上那夜没说成知心话……” 一边说着,一边一步一步朝青梨走近。 身上的酒臭味顺势弥漫过来。 青梨屏住呼吸,不动声色拢紧了身上的衣衫,缓缓朝窗边退去。 “……表哥来得正好,我如今身上不舒服,正想让表哥替我好好瞧上一瞧……” 光只凭着那一张脸,青梨便能轻易将人的魂给勾了去。 眼下又这般柔着声调说话,令扈玉宸站在原地恍了好一阵的神。 他原以为,今夜有的是一番纠缠,却不想青梨这么快就懂了他的意思…… 后背靠上窗边的小案。 趁着扈玉宸不注意,青梨摸索着,将窗扇上的插销取下。 只要再稍稍用上一些力气,将窗户打开,然后她就能跑出去,逃过今晚…… 扈玉宸却在这时凑了过来。 这一次,他不再止于口中说的话,而是直接上了手。 卷春空 第28节 肥大短小的手指摸上了青梨的下颌。 “表妹身上是哪里不舒服……和表哥说……” 下颌处的触感油腻又恶心。 有破碎的画面从青梨眼前一晃而过。 昏暗的房间、看不清脸的男人、还有他的笑声…… 青梨突然记起了一些被她忘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零零散散,一时竟全都萦绕在了眼前。 不要……不要过来…… 纤细的身形隐隐有些发抖。 欲推开窗扇的手一顿。 缓缓下滑,青梨发颤的双手触上了案上摆着的那只梅瓶。 感受到青梨发抖的身子,扈玉宸脸上笑意更深。 “表妹可是冷了,让表哥好好抱一抱你……” 他说着,低下头,手指撩起青梨耳畔的一缕发丝,闭眼深嗅。 强忍住心下泛起的一阵恶心。 青梨踮起脚尖,双手紧握着那只梅瓶,用力往扈玉宸的脑袋上砸去。 扈玉宸身子摇晃了一瞬,倒在了地上,有些不可置信地抬手指着青梨。 “……你……你居然敢打我……” 青梨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看着地上还能说得出话的扈玉宸,拿起手上还剩着的半截梅瓶,朝着扈玉宸的头上又来了一击。 鲜血顺着额角滴滴哒哒流了下来。 扈玉宸终于昏死过去。 青梨半个身子无力地倚在墙上。 下颌处似乎还留着那股黏腻又恶心的触感。 青梨掏出帕子,一遍又一遍擦过被扈玉宸摸过的地方。 她爱香,带在身上的帕子都用香薰过,有着淡淡的蔷薇的甜香。 却怎么都擦不掉扈玉宸留在上面的触感…… 没有用……她还是很脏…… 青梨犯起恶心,捂着胸口呕了起来。 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惹得眼眶里泛了红。 缓了许久。 目光瞥向躺在地上摊成一团肉泥的扈玉宸。 青梨蹲下身子,随意拾起了地上的一块碎瓷片。 扯开衣袖,她看到了扈玉宸摸她的那只手。 瓷片尖利,轻轻一划,扈玉宸掌心便多出了一道血痕。 昏死过去的扈玉宸似是察觉到了疼痛,皱起了眉,手往后缩了一下。 青梨面无表情地用脚踩住了他的手。 手上动作未停。 狠狠用力。 碎瓷片划过扈玉宸的手掌。 一下又一下。 直到扈玉宸整只手掌都变得血肉模糊,青梨才停了下来。 可是……还不够。 目光下移,青梨看向了扈玉宸的胯.下。 她扔了手上那块已经被血迹染红了的碎瓷片,重新在地上找了一块更大更尖锐的。 并不想脏了自己的眼,所以青梨并没有解开扈玉宸的衣裳。 她隔着帕子,将碎瓷片塞到了扈玉宸手中,再捏着他的手往下。 很小。 青梨费了半天,才找到了地方。 手上才刚用力,门外在这时传来了一声轻唤。 “表公子?” 等在门外的小厮听了好几声瓷器碎掉的声响,心里有些不安。 又怕扰了扈玉宸的兴致,只敢小声询问情况。 青梨神智恢复了过来。 手中的碎瓷片落地,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衣袖上还沾了几滴扈玉宸的血。 没听到扈玉宸应声,守在外头的小厮察觉到有几分不对,轻声推开了门。 青梨看着门槛处映出的小厮的影子,回身用力推开了窗。 “表公子……表公子,你醒醒……” 小厮惊呼声响起的同时,青梨跑进了夜色中。 回廊下。 秦安和元阑两人倚着栏杆,抬头看着今晚的夜空。 之前预料的种种糟糕结果都没有发生。 想着俞安行身上的毒终于快能解开了,两人心里的重担卸下,不约而同地站在廊下吹起了夜风。 星月疏朗,夜色很美。 远远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黑影。 元阑警戒起来。 直起身子,握住了腰上的佩剑。 越过光影交界处,青梨停了下来。 她就站在廊灯下,脸上镀着一层柔柔的光。 身上只匆匆裹了一件外袍,在跑过来的途中沾了许多尘泥。 凌乱又随意的美。 仍旧是惊心动魄的。 辨出了来人是青梨,元阑心里防备卸了下来。 只在看清了青梨现下的模样后,欲言又止。 “二姑娘……您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眼前无边际的黑暗被驱散了。 青梨松了一口气。 紧抱着双肩的手也卸了力。 她甚至还对元阑笑了笑。 “我……我做了个噩梦,有点担心兄长……所以想过来看看……” 元阑上下扫了一眼青梨。 确实像是刚做了噩梦跑出来的模样。 他之前只觉二姑娘对他们主子是关心,却没想到这么上心,连做梦都梦到了他们主子。 只是……主子才刚换完血,若是二姑娘现在进去,极有可能察觉出异样。 再者,主子现在需要休息,他同秦安才刚出来,自然不能再放一个人进去。 元阑斟酌了几番,方缓声开口。 “二姑娘,眼下夜已深,我们主子已经歇下了,要不属下先送您回椿兰苑,您明天再过来……” “我不回去。” 没等元阑说完,青梨便摇了头。 她面色如常地说着话,抱着双肩的手却是下意识地用起了力,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连肩上的布料也跟着深深陷了进去。 青梨却不觉得疼。 她笑着抬手指了指一边的小花厅。 “我可以在花厅里等兄长。” 只要……可以不回去……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青梨的声音有些哆嗦。 低低的声线被风卷了屋内。 沉沉的昏暗笼罩着,俞安行的身形微顿。 青梨拒绝得干脆,元阑收了将人送回椿兰苑的念头,只想着先将人给安顿好,明日再禀给俞安行。 卷春空 第29节 “那二姑娘……要不属下先带您去偏院歇着,明日您再过来?” 青梨点头应了。 散下来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 紧闭的房门却在这时打开了。 俞安行就站在门后。 屋内没点灯,他的背后是一片阴冷的黑暗。 青梨抬眼望向俞安行的方向。 他和黑暗融在一起。 她看不清他。 就连他沙哑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黑夜的低沉。 她听到他说。 “进来。” 作者有话说: 路过的小可爱康康预收叭! ——接档文《禁庭娇》求收藏—— 太子大婚之日,冷宫的废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夺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当晚便被送进了褚南川的寝宫。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面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再寻不见当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毕竟当年容家见他失势,当机立断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约。 褚南川称帝,对外颁发圣旨封容澹湄为后,对内却将她囿于他的长宁殿。 *** 外夷来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敌兵击退,他却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容澹湄携才三岁的幼太子上朝,垂帘听政。 再醒来时,褚南川却失了忆。 容澹湄看着眼前的男人,轻挑起他垂落耳际的一绺墨发,语气暧昧。 “你啊,可是这宫里最得本宫欢心的男人。” 她看着男人逐渐变红的耳廓,笑得张扬又妩媚。 昔日他对她作弄的花样,她可要一点一点,好好偿还到他的身上。 ——接档文《折青梅》求收藏—— 宝珠初见祁樾时,不过是三四岁的稚儿。 彼时他是大燕最受尊崇的太子殿下,矜贵地立于云端,不可亵渎。 再见到宝珠时,祁樾却只能以女子的面貌示人,苟且偷生,于泥淖中挣扎。 而宝珠仍旧是那无忧无虑娇养在闺阁的乖乖小姐。 嘴角一弯,腮上藏着的圆酒窝便会露出来,日头倾泻进去,烁烁生辉。 第23章 疼 【二十三】 风从开着的门缝钻了进去, 将俞安行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莫名有些阴恻恻的感觉。 青梨站在原地。 她觉得有些冷了,伸手裹紧了身上的外衫。 语气里有几丝犹豫。 “但是……兄长还病着。我现在进去,不会扰了兄长休息吗?” 俞安行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抱着双肩站在廊下。 唇上和脸上被夜风吹得失了血色, 苍白若纸。 微弱的光线下, 纤细的身形愈显清瘦。 像暮春时节,剩在枝头的伶仃残花。 青梨不动。 俞安行索性自己往前走了半步。 穿过黑暗, 他站在了光下。 檐灯微弱的光线落了下来,淡淡映在他那一张好看的脸上, 总是上扬着的嘴角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他对着青梨笑了笑。 “妹妹刚才不是还说担心我?要是去了偏院, 等下又做了噩梦睡不着, 再跑出来怎么办?” 不同于萧瑟凄冷的冬夜,他眉目间的笑意是温柔清润的, 轻易便融化了青梨心里的防线。 俞安行病得很重,青梨还以为,他早就歇下了。 却不想她刚刚说的话,他竟然全部都听见了…… “……那今夜,就打扰兄长了……” 青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踏上台阶,到了门口。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光着的双脚, 青梨却又有些犹豫起来。 她刚刚跳窗时的动作大, 跑得又急,连绣鞋都未来得及穿好…… 一路跑过来,现在两只脚上沾满了泥。 她很脏。 她记起俞安行房内铺着的茵毯。 她这样进去, 会将他的毯子弄得一团糟…… 俞安行垂目,瞥了一眼青梨往后藏了又藏的双脚。 他可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手畏脚了。 又或者, 这是她想出来的什么新花样。 漆眸里有一闪而过的戾气。 唇角向上勾起, 俞安行面上笑意加深。 “妹妹又客气了, 不打扰。” 长臂一伸, 他握上青梨的手腕,将人直接拽了进去。 眼看着青梨就这么进了屋,元阑想要出声阻止,被一旁的秦安踮起脚捂住了嘴。 房门在两人眼前关上。 元阑费上了些力气才将秦安的手扯开,疑惑地看向他。 “主子才刚醒过来,您不是说要让他一个人好好歇上一歇吗? 秦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元阑一眼。 “漫漫长夜,有人相伴,岂不比你主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里面呆着要好上许多?“ 元阑不解地小声嘟囔着。 “可那还不是您把我给拽出来了?我也可以进去陪着主子……” 上下轻睨了元阑好几眼,秦安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 “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的模样,哪里能比得上方才进去的那个女娃娃?” 提到青梨,秦安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笑得直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 “我看呐,那女娃娃长得好,看着同你们主子倒是相配得很。” “可是……二姑娘是主子的妹妹……” 秦安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一个年轻人懂什么,你说说,他们二人可有半分钱的血缘关系?” 元阑思忖了一瞬。 “这倒确实没有……” “那不就成了?我来京都时,景老头子还缠着让我替他好好相看个外孙媳,我看呐,眼前这个就不错。刚好就在府里,吃起窝边草来,多方便。” 元阑只觉自己被秦安绕了进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人却被秦安一把给拉走了。 “行了,你主子今夜有人看着了,你就到偏院里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吧。”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着离开。 廊下安静下来,便愈发显出屋内的岑寂。 摸着黑进了屋里,青梨的心一直提着。 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才注意到里间里还燃着一根短烛,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想下一瞬,不知从何处窜进来一股冷风,不偏不倚,正巧便吹熄了跳动的火苗。 卷春空 第30节 浓浓的黑暗侵袭而来。 青梨什么也看不见。 心神瞬间紧绷。 俞安行转过脸。 他在黑暗中俯下身子,看向青梨惶惶不安的眼。 慢慢地、耐心地欣赏着。 她确实很怕黑。 他握着她的手腕,她也没像上次那样要拂开。 只安静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模样看着格外乖巧。 唇角在黑暗中勾起。 俞安行松开了青梨的手腕。 还顺势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他低眸。 看着她的手如他所料般主动追了上来。 视线笼罩在一片漆漆中,青梨的心神一直紧紧绷着。 身侧倚赖的俞安行突然松了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朝他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她想拉住他的衣袖。 但她看不太清,阴差阳错地,她牵上了他的手。 俞安行掌心的温度依旧是玄凉的。 但青梨不敢松开。 突如其来的接触。 宽袖后的大掌僵直了一瞬。 俞安行的手一动不动,任由着那抹柔软缠绕上来。 青梨的手带着暖热的温度。 俞安行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手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流淌过来,将他的手熨热。 因着积毒颇深,俞安行的体质是寒凉的。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他只能感知到别人的温度。 但许是今夜换了一次血的缘故。 他的指尖在青梨手中一点点变得温热,是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的体温,通过指尖,一点点渡到了他心里。 青梨没察觉到俞安行此刻的变化。 只顾着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她怕他再将她给放开。 力度大得有些出乎俞安行的意料。 他似笑非笑的声线响起。 “妹妹怎么这么怕黑?” 俞安行以为会听到她娇着嗓同他抱怨。 但眼前的人久未出声。 黑暗中,有一滴湿漉的液体滴落到了俞安行的手背。 温度滚烫。 好似能将人给灼伤。 “噗——” 俞安行拿起一旁放着的火折子。 蜡烛被点亮。 原来在两人的旁边便立着一架烛台。 朦朦胧胧的光晕散发出来,他垂下眼睫,要去察看青梨的情况。 青梨却比他更快地低下了头。 他只看到她了一个乌黑的发顶。 “兄长再多点一盏灯吧。” 放得极轻的嗓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青梨的肩背也在轻轻发着抖。 她没有哭出声。 但俞安行很清楚地知道她在哭。 他抬起被她的泪滴沾湿的手背,看了一眼,放到了唇边。 她的眼泪带着蔷薇的淡香。 但不是甜的。 又咸、又涩。 俞安行蹙眉,看了一眼旁边那点跳动着的火苗。 手背上似乎还残着她那一滴泪。 隐隐让他有些不自在。 弯着的唇角放了下来。 “还害怕?” 青梨点头。 俞安行不说话。 他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点燃了另一座烛台上的蜡烛。 烛光亮起,俞安行却没停下来。 手上微微使力,他将青梨拉向了自己的身侧。 青梨只觉自己几欲贴到了俞安行身上。 鼻尖擦过他,淡淡的草木气息清晰可闻。 俞安行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青梨看着他的动作,不解抬头。 匆匆一瞥,她第一次看到面上不带一丝笑意的俞安行。 精致的眉眼变得清冷,少了平日里的平易近人,教人不敢轻易接近。 第三座烛台被点燃。 俞安行仍旧未停下来。 他一直牵着她。 房内所有的烛台一一被点亮。 暖黄的烛光盈了满室。 青梨仍旧低着头。 她不敢去看俞安行,心里隐隐觉得有些难堪。 打娘亲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在旁的人面前哭出来。 俞安行紧紧盯着她精致小巧的下巴,而后抬手捏住。 青梨被迫抬起了头。 她眼眶里还蓄着泪水,眼尾被洗得泛红。 雪白的脸上沾了还未来得及擦去的涟涟泪水。 俞安行盯着她眼尾处逐渐蔓延开来的嫣红,想起了方才尝到的苦涩。 菡萏园时未能见到她落下的泪,今夜他得偿所愿,亲眼见到她了哭。 心里却并未因此而生出任何的欢愉来。 这一认知令俞安行心内烦躁了一瞬。 青梨不想对上他的视线,别过脸去。 随着她的动作,俞安行的指尖不小心触上了她脸上沁凉的残泪。 他松开了禁锢她下颌的手,大手托上她一边脸颊控于掌心。 青梨的视线再无法逃脱。 “妹妹怎么突然哭了?” 他面上不再带笑,但语气仍旧是和煦的。 音调温柔得好似三月的春水。 青梨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冲动。 想要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他。 可是…… 卷春空 第31节 她揪住衣角。 将那股冲动压制了下去。 “……是……扈表哥……他半夜……进了椿兰苑来寻我……” “我摔碎了放在桌面上的茶盏,趁着混乱……才跑了出来……” 掐着掌心,努力不再去想那些陈年旧事。 青梨一字一句,平静地将今夜的事情说了出来。 只是,省略了她对扈玉宸所做的那些。 青梨想,左右事情已闹得这般大,自然不会再同那日在菡萏园发生的那桩事一样能这般轻易揭过。 扈玉宸半夜来寻她,这样的消息传了出去,于扈玉宸而言不过无伤大雅,于自己而言,却是致命的。 且她还一时失控,伤了扈玉宸。 既怎么都瞒不过去,早些同俞安行说了,或者……能让事情有些转机…… 至少,她今夜是和他在一起的。 至于伤了扈玉宸的事,她不会认下,凭着扈玉宸的一面之词,也逼不了她。 淡黄的光晕笼罩在青梨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柔的轮廓。 俞安行一双眼睛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没有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可是……不过一个扈玉宸,能令她哭成这般? 他突然记起,他初回府时的那一夜,她对着扈玉宸时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面上晃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总是在期待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长眸黯淡下来。 青梨说完。 却没等到俞安行的回应。 她禁不住抬头去窥他面上神情,恰好撞进了他眼眸中。 他正定定地看着她。 目光穿过横亘在二人面前那一方烛台,染上了烛火的灼热,一眼望过来,似要将她从里到外灼烧个透。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 俞安行唇角缓缓展开,付之一哂。 他收回了手,徐徐坐在桌旁。 面上又带上了如往常般,滴水不漏的温润笑意。 他往青梨眼前递了一方帕子,兀自轻笑一声。 “我还以为,妹妹是因着那个噩梦,为了我才哭成了这般模样。” 火苗在他漆色的瞳孔里跳跃着,他目光里灼热的温度未曾消散。 “……我心里自然也是一直牵挂着兄长的。” 青梨小声说着,抬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顺势转过脸去,移开了与他相对的视线。 缓缓地擦过眼角的泪,柔顺的丝绸布料沾染上了几点湿润的痕迹。 帕子上有俞安行的气息。 淡淡的草木香。 搭在桌面的长指随意轻叩了叩。 俞安行姿态闲适。 “表弟如此胆大妄为,妹妹应去将此事禀给母亲。” 言下之意,便是不该在这时来寻他。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兄长说的是……只我当时一时情急,只想到了兄长……” 俞安行目光仍旧望着她。 她说只想到了他。 她的话不知真假。 但是…… 不可否认,这句话,确实有那么一点……取悦到了他。 长眸眯起,俞安行在这时注意到了她通红的下颌,问她。 “怎么弄的?” 顺着他视线望过来的方向,青梨知晓了他问的是什么。 长睫慌乱地颤着。 那种油腻恶心的触感似乎又在下颌处冒了出来。 她勉力压下心里的情绪。 只是那些画面,又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半晌,青梨方出声回了他。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却不知声线一直在隐隐发着抖。 “……他用手摸了上来……很脏……所以、我用帕子擦了,力气有些重……” 俞安行静静听着,垂眸扫了一眼她在地上的影子。 离他有些远。 他淡声开口。 “过来。” 青梨不解其意,只依着他的话,在他身旁坐下,才发现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瓶药膏。 长指沾上药膏,伸到青梨眼前。 她顺着他动作,微微仰起了头。 大掌搭在她脸上,带着薄茧的微凉指腹慢慢覆上了她泛红的下颌。 掌心处,女子的肌肤细腻若雪。 俞安行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那抹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指尖微顿,他没有收力,直接便将药膏抹了上去。 青梨只觉下颌处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泛起了丝丝密麻的疼意,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小声抱怨了一句:“有些疼。” 俞安行恍若未闻。 手上动作甚至还重了一瞬。 她倒是会和他喊疼。 “这药的药性有些烈,上药时难免会有些疼,妹妹且忍着一些。” 男子的身量高,青梨仰着头,看到了他说着这话时眼底沉着的关切笑意,便也不作他想。 俞安行上完了药,指腹却仍旧覆在她的下颌处。 轻轻抚过,细细摩挲着,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 青梨忘记了扈玉宸摸上来时的感觉。 只记得俞安行指尖的触感。 有些痒痒的。 她不排斥他的触碰。 俞安行收回了手。 他视线沉沉地看着她。 “不脏了。” 疏朗的声线擦过青梨耳畔。 她和他离得很近。 衣角相触。 淡淡的草木香包围着,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回不过神。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禁庭娇》求收藏—— 太子大婚之日,冷宫的废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夺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当晚便被送进了褚南川的寝宫。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面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再寻不见当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毕竟当年容家见他失势,当机立断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约。 褚南川称帝,对外颁发圣旨封容澹湄为后,对内却将她囿于他的长宁殿。 *** 外夷来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敌兵击退,他却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卷春空 第32节 容澹湄携才三岁的幼太子上朝,垂帘听政。 再醒来时,褚南川却失了忆。 容澹湄看着眼前的男人,轻挑起他垂落耳际的一绺墨发,语气暧昧。 “你啊,可是这宫里最得本宫欢心的男人。” 她看着男人逐渐变红的耳廓,笑得张扬又妩媚。 昔日他对她作弄的花样,她可要一点一点,好好偿还到他的身上。 ——接档文《折青梅》求收藏—— 宝珠初见祁樾时,不过是三四岁的稚儿。 彼时他是大燕最受尊崇的太子殿下,矜贵地立于云端,不可亵渎。 再见到宝珠时,祁樾却只能以女子的面貌示人,苟且偷生,于泥淖中挣扎。 而宝珠仍旧是那无忧无虑娇养在闺阁的乖乖小姐。 嘴角一弯,腮上藏着的圆酒窝便会露出来,日头倾泻进去,烁烁生辉。 耀目得让他只瞧上一眼,便想毁掉。 第24章 哭 【二十四】 俞安行要去将手上的药膏放好, 窸窸窣窣的细微响了许久,青梨才收了思绪。 她起身,跟在俞安行身后。 “兄长……小鱼还在椿兰苑, 或者……可以让元阑把她也一道接过来吗?” 小心翼翼的语气里藏着期待。 俞安行不应声。 眼角余光瞥见青梨近在咫尺的那方裙角。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跟了上来。 说话时, 温热的气息柔柔地拂过他的后背。 她今晚总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俞安行想了想。 觉得就像身后跟了一个拖油瓶。 但他心底好像并没有旁的人口中那种不耐烦的感觉。 长臂轻抬,他将药膏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目光顺势掠过窗牖外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漆黑天色, 突然便想到了一件事。 他并不关心她的婢女。 她说了,她才知道她今夜没带着人就来寻他了。 可是, 她怕黑。 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俞安行转眸, 视线落在她赤着的双足上。 她外衫披得松垮, 双足藏于其中,依稀可看见上头沾着的泥尘。 里间的茵毯上, 在她踩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不大不小的泥尘污渍。 青梨循着他的视线,自然也看见了毯子上的痕迹,忙开口。 “……兄长放心,毯子是我弄脏的,我明日便同小鱼一道帮兄长洗干净。” “不用, 这毯子不值钱, 弄脏了再换新的便是。” 俞安行说着话,目光黏在她足间。 惹眼的雪色被泥尘掩映,窥不出原本的样貌, 教他有些扫兴。 “浴间就在隔壁,妹妹可要去洗一洗?” 脚上被泥尘裹着的感觉并不舒服, 青梨自然也想。 可是…… “我来的时候有些着急, 并未带上鞋子……” 俞安行眉眼含笑。 “无碍, 妹妹可先穿我的。” 说着, 他低下视线,打开了身旁的一个柜子。 青梨偷偷探头去瞧了一眼。 俞安行的衣服比她想得要多上一些。 只大多都是月白一类的浅淡颜色,有些单调。 只转念一想,又觉只有这般颜色才同他温和儒雅的气质相符。 青梨怀中抱着俞安行的鞋,依着他的指示,抬手轻按了按里间的墙面,果然有一扇可活动的小门能打开。 浴间就在里头。 比青梨想的要大上许多。 正中的浴池里,袅袅热气从其间徐徐升腾而起,氤氲了满室。 大理石雕刻成栩栩如生的芙蓉花式样的龙头,缓缓吐出热汤。 青梨想到了自己在椿兰苑里的浴桶。 两厢对比,心里隐隐感叹着。 只才刚往浴间里走上了一步,她又停下步子,回头去寻俞安行的身影。 “那兄长,小鱼她……” 隔得有些远了,烛台上的火苗跳跃着,有些晃眼,青梨有些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神情。 “妹妹不用担心,元阑自会去将人带过来。” 小鱼一人还在椿兰苑里,青梨担心扈玉宸会对小鱼不利。 听得俞安行这般说,她放下心来。 缓步走进浴间,青梨的身影被渐渐弥漫过来的水雾所掩盖。 俞安行抬眸望着她。 直至小门被关上。 唇角挂着笑,身子抵上桌案,他低低轻咳一声。 血腥味涌起。 俞安行垂眸,淡淡扫了一眼帕子上那团晃眼的红色。 秦伯说得没错,果然还是要静养才行啊。 路过正燃着的燻笼时,长指温柔一掷,染了血渍的帕子就这么轻飘飘落了下去。 火星溅染到了易燃的布料上,火苗轰然便蹿了起来。 帕子很快燃烧殆尽,归于灰烬。 青梨进了浴间,俞安行一人半倚在了床榻上,手中随意执着一本书册。 他并未吩咐元阑去椿兰苑将她口中的婢女接过来。 毕竟,那是她的婢女。 可不关他的事。 手中书册翻过一页,浴间的水声也恰好响了起来。 隐隐约约传到耳畔。 哗啦——哗啦—— 比外头呼啸着吹过的风声还要吵人。 俞安行阖起了手中的书册。 池子里的活水温度适宜,青梨洗净了脚,还忍不住多泡了一会儿,才起身用一旁的毛巾擦干了足间的湿漉。 俞安行的身量高,鞋子自然也大。 她踩进他的鞋里,只能勉强拖着步子行走。 推开小门,从浴间里出来时,青梨才发现原本屋内燃起的烛火悉数被灭了大半。 只余床头处的那支蜡烛还点着。 火苗在夜风中岌岌可危地跃动。 俞安行已躺到了床上。 看样子似是已经歇下了。 青梨努力放轻了动作,小声地拖着步子到了床边。 俞安行并未睡着。 他的目光落在她双足上。 泥尘被洗去,雪色重新出现在眼前。 就藏在他的鞋子里。 卷春空 第33节 若隐若现。 精致小巧的形状,很是好看。 长眸里蕴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问她。 “妹妹今夜歇在哪儿比较好?” 语气里似带上了几丝疲倦。 青梨眉间轻皱了皱。 想来他身上还带着病,都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会熬到了现在。 且她还麻烦了他小鱼的事情。 禀着一报还一报的心思,青梨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守着兄长就好。” 她说着,拉过一旁的小杌子坐在了床头,双手乖顺地撑着脸,看着床上的俞安行。 一双眸子嫣然。 俞安行转过脸去。 他闭上眼。 感官被放大。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溢满的蔷薇甜香。 便彻底没了睡意。 夜阑人静。 青梨坐在床前。 放下的幔帐遮挡了她的视线。 耳畔只能听到俞安行均匀又细微的呼吸声。 不再去想扈玉宸今夜闯进来的事情,青梨心绪渐平,便开始觉得一人呆呆地在床前有些枯燥起来。 忍不住掀开了幔帐,探头进去偷偷瞧了一眼。 俞安行似乎已经睡熟了。 高大的身形躺在床上,双手规矩置于两侧。 就连睡着,他也是这般板正无趣的模样。 青梨嘴角撇着,轻摇了摇头。 不过……俞安行虽时时刻刻都这般恪守成规,但不可否认,他那张脸是生得极好的。 燎燎的烛光隐约,穿透帷帐,光影落在他侧颜的轮廓上,容色曜丽。 他这般静静躺着,比之平日里瞧着,多添了几分不容亵渎的清冷。 青梨俯下身子,朝俞安行凑了过去。 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无论是他微抿的薄唇,还是他英挺的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俞安行的眼睫又浓又密,被烛火映照,在他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两扇美好的阴影。 青梨心里生出了几丝作弄的心思。 细嫩的指尖轻拨了拨他翘起的羽睫。 又很快地缩回了手。 但俞安行睡得很沉。 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呼吸的节奏依旧均匀。 青梨便大胆了起来。 指尖先是划过了他鼻梁硬挺的弧度,而后又落在他的唇上,细细描摹着他的唇形…… 将俞安行的脸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睡梦中的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青梨觉得有些无趣了。 她重新撑着脸坐回了小杌子上。 今夜在椿兰苑时,她实则也没睡多久,又再寻不出什么可消遣的东西,不免也有些倦了。 轻打了个哈欠,青梨决定先趴在床边小憩一下。 反正她离得近。 俞安行有了什么动静,她第一时间也能听得见。 青梨沉沉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青梨努力眨了眨眼,努力辨认着面前的情状。 很快,她反应过来。 这是……她幼时在姑苏住的宅子…… 意识仍旧有些恍惚。 在姑苏时,青梨同娘亲的日子并不总是开心的。 父亲走了,小姑总埋怨她和娘亲是府中的累赘,总爱趁着娘亲出去打理铺子时变着花样作弄自己…… 甚至还…… 耳边响起一个嘈杂又尖利的妇人声音。 很熟悉。 她抬起头,看到唐芸那一张长脸。 “阿梨,你娘就在里头等着你,还不快些进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小小的她看着紧闭的门,不敢进去。 她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 是唐芸塞给她的。 “可是,阿娘今早出府的时候和我说是去看铺子了,怎么会在里面呢,我要小姑和我一起进去。” 唐芸不知道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这么难缠,失了耐性,直接拦腰将她拎了起来。 她手脚并用地大声挣扎着。 手上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滚了一地,晶莹的糖浆染上一层又一层灰扑的泥尘。 她被扔进了那个昏暗的房间。 紧接着,那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半撑着手臂,俞安行直起了身子。 面上还残着青梨方才凑过来时带着甜香的温热呼吸。 他仿效着她,探身出去,高大的身形笼罩着趴在床畔的她,气息深沉。 只可惜,青梨睡得很熟,一点也没察觉。 俞安行再凑近了一点,静静地看着她酣睡的侧颜。 烛火洒在她脸庞上,冷白的肌肤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安静又乖巧。 只是……她口中明明说着今夜要守着他,结果竟是比他还要先早睡了过去。 俞安行抬起手,掐了掐青梨小巧的鼻尖。 看着她沉睡的眉眼变得惊慌失措,他才有些得逞地笑了笑。 挺拔笔直的鼻梁下,好看的薄唇轻勾起了几分弧度。 他想收回手,已睡过去的青梨却不知做了什么梦,双手急切地摸索着。 她抱上了他的手。 口中也不知小声胡乱呢喃着什么。 俞安行听不太清。 却突然想起了他在梦中听到的她那一声软软的轻唤。 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想听她再唤一声。 紧盯着青梨翕张的嫣唇,俞安行俯身靠了过去。 却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娘亲”。 不是在叫他。 俞安行的面色沉了下来。 手上微微使力,他想将手臂从她手中抽离出来。 只才刚动了动,他身形又立马僵住。 俞安行感受到了手背上湿漉一片的痕迹。 青梨在睡梦中哭了出来。 卷春空 第34节 一声又一声,喊着“娘亲”。 紧紧抱着俞安行的手用着力,指甲深深嵌进了他的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 青梨的哭声终于停了下来。 只是鼻尖仍旧止不住地小声抽泣着。 瘦削的肩背一直在发抖。 长指将她额前被泪水浸湿的碎发往后拨开。 俞安行看向青梨红肿一片的眼眶。 她今夜哭了整整两次。 漆眸沉静又长久地望着她的侧颜,目光不曾移开。 时间缓缓流过,夜空中挂着的疏星朗月在朵朵夜云中穿梭。 良久。 直至青梨小声的抽泣也停了,俞安行方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手臂收了回来。 有些发麻。 从床上起身。 俞安行蹲下身子,手中帕子轻柔地擦过青梨眼睫上挂着的残泪。 替她将脸上的泪擦了干净,他才看向自己沾满了她泪水的手背。 手背上横亘着的那几道新疤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个彻底。 眼下又添了她指甲的掐痕。 弯弯的,像一轮皎洁小月牙。 连带着那几道突兀的疤也变得顺眼起来。 俞安行低低轻笑了一声,附到青梨耳畔。 “妹妹如今可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不仅抱着他的手大哭。 还敢掐他。 青梨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再被耳畔的动静惊扰,禁不住又动了动身子。 身上本就松垮的外衫随着她的动作变得愈发凌乱,露出的肩线纤薄,缓缓往下蜿蜒,勾勒出圆润的弧度,若隐若现。 长眸久久地凝视着。 有些好奇。 烛台上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男人昳丽的长眸里多出一丝烛火倒映的光亮。 指尖微动。 他探出手去。 触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 呼吸莫名重了几分。 他舍不得松开手。 长睫垂下,遮掩住了被夜色染深的眸光。 俞安行愉悦勾唇。 掌心覆着,又再捏了一下。 他是去替她办事,总归要讨些利息才是。 窗外树啸呜呜,婆娑的树影在窗扇上摇晃着起舞。 俞安行解开了身上的外衫,将还在睡梦中的青梨笼罩了个严实。 临出门时,他回身看了一眼烛台上那根快要燃尽的短烛,换上了一根新的。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血 【二十五】 元阑不情不愿地被秦安拖拽到了偏院。 又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 老头子终于累了, 打了个震天的哈欠,抖了抖自己的小白须,嘟嘟囔囔地翻身上榻睡了过去。 元阑则出了门。 双手紧抱着佩剑立在廊下, 半个身子倚靠在门槛上闭眼小憩。 身为暗卫多年, 他早已养成了这般休息的习惯。 若是非要叫他躺回床上,他只会觉得万般难受。 有一阵轻风从眼前拂过。 身形紧绷了一瞬。 元阑倏然睁眼, 眼底眸光凛冽。 只在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俞安行时,忙又急急停了手上欲拔剑的动作, 有些诧异地开口。 “主子?您身子正虚弱着, 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嘘。” 俞安行抬起长指置于唇上, 示意元阑噤声。 他疏朗含笑的眉目沐浴在月光清辉中,仿若是无意间坠落人世的翩翩谪仙。 秦安最易小题大做。 若是将他给吵醒, 肯定会大声嚷嚷着让人即刻躺回床上去。 俞安行不想惊扰了屋内休息的秦安。 他未对元阑多做解释,只低声吩咐。 “随我去一趟椿兰苑。” 夜空中的星月流转。 跟着扈玉宸过来的小厮一直等在椿兰苑外头。 屋内连续传来一阵又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教他有些心惊肉跳的。 他心里愈发不安,决定自己上前打探一番情况。 先在门外轻声询问了几句,等了片刻,却没听到扈玉宸的回应。 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了起来。 小厮轻推开了门, 还未来得及走进里间。 远远的, 他就见到了扈玉宸躺在一地的血泊上。 平日里他就是个跟在主子屁.股身后溜须拍马跑腿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登时就被满屋子的血腥味给吓得两腿战战。 他哆嗦着身子行到扈玉宸身旁。 蹲下身子,他伸出两指放到扈玉宸鼻下。 好在人还活着。 小厮心里松了一口大气, 顺势跌坐在了地上,抬手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冷汗。 又上前用力摇晃了扈玉宸好一阵。 “表公子……表公子……您醒一醒……” 扈玉宸早便昏死过去了, 喊了半天, 也没见有个反应。 小厮环顾了一下四周, 屋内除了一个昏睡过去的婢女, 再无其他人。 最该在这里的二姑娘却不见了。 眼睛提溜一转,小厮隐约猜出了一些今夜的情状。 二姑娘的模样如花似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然不愿就这么委身到表公子身上。 只是没想到那二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下起手来竟这般重。 小厮匆匆扫了一眼扈玉宸血肉模糊的右掌,莫名觉得自己的右手也开始痛起来了,连忙移开了视线。 眼下扈玉宸还没醒过来,小厮心里也没谱,只怕今夜这事东窗事发之后自己小命不保,决定先带着扈玉宸离开椿兰苑再说。 只扈玉宸又是个体胖的。 躺在地上软软地摊成了一滩肉泥,小厮龇牙咧嘴了好一阵,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人给挪动个分毫,只好放弃了。 趁着漆黑的夜色,他猫下腰,一路小跑到了后照院,决定去寻几个交好的小厮过来给自己搭把手。 椿兰苑里很安静。 俞安行踏着月色进了院子。 才刚到了青梨房间门前,鼻端便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迷香的味道。 他蹙起了眉。 卷春空 第35节 元阑上前去察看情况。 他先用剑柄将门轻推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 透过这道缝隙,他看到了躺在外间榻上失去了意识的小鱼。 除此之外,房内再无其他人。 确认没有其他异常,元阑方才推开了门。 俞安行缓步走了进去。 进了里间,停在地上的扈玉宸身侧。 枫木地板上有着斑斑血迹。 还很新鲜。 元阑跟在俞安行身后进来。 见到在地上躺着的扈玉宸,抬起脚用力踢了踢他腆起的肚腩,不见他有反应。 大开的窗扇在夜风中前后摇晃着。 俞安行来到窗边,看到窗下的花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她是从这里跑出去的。 回过身去,俞安行的目光落在扈玉宸血与肉模糊交织的掌心上。 耳畔响起女子柔弱的声线。 “……我摔碎了放在桌面上的茶盏,趁着混乱……才跑了出来……” 薄唇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俞安行低低轻喃了一句。 “妹妹总是这般不诚实。” 似是在自言自语。 元阑虽没听清,却也不敢多嘴去问。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家主子亲自过来椿兰苑一趟是为了什么。 俞安行垂目冷睨了一眼地上的扈玉宸。 清贵的皂靴抬起,徐徐落在了扈玉宸粗短的手指上。 男人的靴子上头用银线细细绣了一簇傲骨的冬竹,在皎洁的月下愈显高洁清正。 俞安行眉眼含着笑。 脚下的动作不慌不忙。 只慢慢碾磨着。 一根接着一根。 骨头碎裂的细密声音在岑寂的夜空中响起。 本被青梨砸得昏死过去的扈玉宸因着手上钻心的疼痛而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他嘴角抽动着,半睁开了眼,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因为太疼而昏了过去,唇边吐出了一滩恶心的白沫。 待到十指的骨头悉数断裂,扈玉宸的两只手掌已软绵绵得不成个样子。 俞安行停了脚上动作。 长眸看向地上那片被鲜血完全覆盖的碎瓷片。 她倒是比他想得要狠一些。 只是……几块小小的碎瓷片,到底还是比不上刀剑来得锋利。 俞安行抬手,抽出了元阑腰上的佩剑。 剑身在寒夜里泛出粼粼的冷光,映出他温润的眉眼。 他垂下眸子,剑锋在扈玉宸的两只手臂上不疾不徐地比划着。 终于,他找到了合适的角度。 锋利的剑刃一寸寸刺入皮肉,有鲜红的血珠源源不断地从其中蹦了出来。 但好在,没有溅上俞安行的衣角。 月白的衣袂被风扬起,依旧纤尘不染。 扈玉宸的两只手臂从他身上脱离出来,被摆成了对称的姿势。 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带上了诡异的美感。 元阑接回自己的剑,看了一眼俞安行,欲言又止。 “……不过是斩断两只手,这些事情,您让属下去做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俞安行低头。 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褶皱的衣袖。 “身上的毒积着,总要动一下手,才免得日后手生。” 主仆二人对地上躺着的扈玉宸恍若未见,平静地叙起了闲话。 寂静的月洞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打断了二人。 有低低的交谈声响起。 由远及近。 扈玉宸这事是个棘手的,那小厮在后照院里磨破嘴皮子说上了好半天,用上了自己一整个月的例银来开价,才勉勉强强说动了两个同伴来帮一下自己。 一路上商量好了对策,三人猫着身子到了椿兰苑。 带头的小厮先上前准备开门。 小心翼翼抬手触上了门板,他没注意到跟在后面的那两个同伴都摸着脑袋晕晕乎乎地栽倒到了地上。 “吱呀——” 小厮推开了一条门缝,才要回头招手让同伴跟上来,脖子便被冰冷的剑刃给抵住了。 剑刃锋利,轻易便擦破了他颈间的皮肉,一道清晰的血痕出现在他颈间。 有丝丝缕缕的疼意顺着脖颈蔓延而来。 小厮顿时就软了身子,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歪歪扭扭地也要倒在地上,被身后的元阑一把提了起来。 “想不想活命?” 男子的声音低沉又冷淡,语调没有起伏。 小厮僵着脖子,不敢回头去看,几乎是想也未想地就拼命点头。 “……大侠……大侠饶命……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要小的能办到……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万死不辞……” “别讲那些虚的,用不着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带着你家主子到花楼里去逛上几圈,三日后再带着他回国公府就行了。” 小厮哆嗦着求饶。 “……大侠,不是小的不愿意做,只是如今我家主子昏过去了……小的没办法将他带过去……”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小厮还想多问什么。 脖子上被剑鞘重重一击,眼白翻了上来,也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切都已处理完毕。 天边泛起了一层浅淡的鱼肚白。 交代了元阑记得将还在昏迷中的小鱼一道带过偏院,俞安行先行回了沉香苑。 他推门进去。 烛台上的蜡烛烧了整夜,仍旧没有燃尽。 融化的烛泪缓缓滴落下来,在烛台上积着,冷却凝固成一团。 床畔的青梨仍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看到的动作,柔婉的眉眼沉睡着,很安静。 眼眶的红肿消了些,只仍旧还在泛着红。 俞安行抬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她眼尾殷红的轮廓。 青梨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触碰,眉头皱了起来,嘴里也跟着小声呢喃了一句不知什么。 他勾笑,收回了手。 胸腔处急急传来一阵痒意。 他压抑着,极轻地咳了一声。 有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嘴角处划过一道鲜红的血痕。 又很快被他用指腹擦去。 长指轻抬。 他将指尖上染的猩红一点点描摹到了青梨唇上。 他想,也要让她尝一尝他鲜血的味道。 身上的力气渐渐消散。 俞安行觉得身上泛冷。 他上了床。 将青梨的手拢在心口,汲取到了一些微薄的暖意。 她的手总是暖的。 卷春空 第36节 俞安行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粉紫色的晨霞堆积在天际,有些晃眼。 本趴在床畔的青梨却不见了踪影。 屋内只剩下他一人。 紧紧握着她手的手心也空了下来。 他的手还是寒凉的。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羞 【二十六】 今日的天气是难得的晴好。 晴朗起来, 就连一连刮了好几日的风好似也跟着小了许多。 天际覆着一层不浓不薄的灰云,将初冬清冽的日头隐绰遮掩在其中,露出来一点点浅淡的碎金色泽。 有破碎的光斑落在正中的青石板路上, 削减了几分院子里景致的萧瑟与单调。 几只冬雀停在墙角的那几簇青竹上, 啾啾的清脆鸟鸣一早便响个不停。 俞安行盯着空落落的掌心,眉眼间聚拢起浓浓的戾气。 他昨夜披到她身上的外衫, 也被她整整齐齐叠好,规矩地放在了床头。 瞧来有几分碍眼。 俞安行面无表情地从床上起身。 只在低下头时, 身形又愣住了。 手背上的那几道伤痕依旧狰狞。 但有人替他抹上了药膏。 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在指尖, 令他整只手都不由僵了一瞬。 目光看向微微下陷的床畔处。 那是青梨昨夜一直趴着小憩的地方。 俞安行别开了眼。 心里想着——多管闲事。 他面上隽秀的眉眼仍旧是一派无波无澜的温和与平静。 心里的情绪却是一直在上下起伏着。 所以他又忍不住轻咳了起来。 咳嗽声惊扰了站在廊下的身影。 门打开。 毡帘被来人轻轻撩起。 俞安行循着声响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眸光有片刻的停顿。 青梨缓着步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昨夜里她跑过来时,身上只松垮地裹了一件外衫, 如今已然穿戴齐整。 发髻用玉簪松松挽了起来,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玉颈。 再往下,锁骨的线条分明。 俞安行突然发现,她这样也很好看。 青梨走进来,又驻足踅身去关门。 窗外淡淡的天光从门板上刻镂的花纹细缝中映照进来,浮动在她周身。 回眸间, 她往床上看去。 一只苍白纤长的手从垂地的幔帐后伸出。 俞安行深邃俊美的面庞露了出来。 “妹妹。” 他温柔的目光穿过幔帐尾端晃荡的细碎流苏望了过来, 久久停驻在青梨身上。 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光影都为之失色。 在那一瞬间,青梨的呼吸下意识便轻了几息。 她怕惊扰到他。 俞安行在病中, 脸上是苍白的颜色,却仍旧俊美异常, 只眉眼间似含有深深的倦意。 “兄长可是又不舒服了?” 青梨低声询问着, 将手上抱着的那簇小白花先搁在了案头。 嫩黄色的花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着, 其间点缀着几滴还未消散的莹澈晨露, 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粼粼的微光。 她站在门口。 即便她的影子被投射在窗棂处的日光拉长,稍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离俞安行也仍旧很远。 俞安行不喜欢这样远的距离。 他未开口应青梨的话,只是又抵唇低低轻咳了好几声。 咳完,他微垂下头,抬手抚着胸口,模样瞧来虚弱至极。 眼角的余光却是眨也不眨,定定地落在青梨身上。 他在静静等待着。 果然。 青梨很快便轻着步子行至床畔。 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俞安行面上笑意加深,有深深浅浅的涟漪在他眼底晕散开来。 青梨如同昨夜一般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双手托腮与俞安行对视。 干净的眼睛里盛着明亮的光,像缀满了一层细碎璀璨的星子般。 长眸盯着她。 她眉间似蹙非蹙,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担心他。 但此时此刻,她离他很近,而且确实在看着他。 俞安行盯着她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她清透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 “我没事,只是醒来时没看到妹妹,动作有些急了。” 青梨今日醒得早,一是被昨夜里的那个梦搅得有些心神不宁。 二来……则是想再偷偷回椿兰苑看一下情况…… 只是她才刚要踏过月洞门,迎面便遇上了从外头走进来的元阑,堵了她的去路。 从元阑口中得到他昨夜已将小鱼带到了沉香苑的消息,想了想,也就没回去,只同元阑说自己是特意过来给俞安行摘花的。 青梨关切地看着俞安行,语气里不无自责。 “我醒得早,念着兄长还在病中,怕扰了兄长,于是就先出去了。” 嘴角噙着笑,俞安行看着青梨纤长的眼睫,淡声开口。 “我身上带着病,成日里都呆在床上,哪里会扰到我?妹妹下次若是早醒了,可要记得叫我。” “好。” 青梨应声,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夜的事本就是意外,她因着这意外才守了俞安行一夜,哪里还会再有下一次? 她答应得很快,俞安行初醒时的消极情绪消散了些,目光越过青梨,掠向了她放在案上的那几支小白花。 同他前些日子在她窗台前看到的那几支白花很像。 是了,她那日说过的,过些日子会送花过来给他。 过了这么多天,她也没忘。 青梨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起身将那簇小花拿在了手上,递到俞安行眼前。 “我记得兄长之前去椿兰苑时,好似很喜欢这花,刚刚便特意在院子里摘了一些,好看吗?” 纤纤的十指掩映在白嫩的花瓣中,愈发显出指尖处泛着的那点粉红。 俞安行知道她的手很软。 白花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他却从中敏锐嗅出了夹杂在其中的、不太明显的蔷薇花的甜香。 目光在花瓣间流连,俞安行缓缓点了点头。 “好看。” 得了俞安行的肯定,青梨更开心了。 她征得了他的同意,起身到一旁的博古架去寻合适的花瓶。 博古架上形形色色的瓷器摆得琳琅满目,寻不出一处空余的地方。 虽瓷器的数量瞧着多,但摆放得很是齐整,且被打理得很干净,光滑的表面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灰尘。 式样众多的花瓶被放置在博古架上的最后一层。 卷春空 第37节 琳琅满目,有端庄大气的斗彩玉壶春瓶,亦有精致婉约的天蓝釉花觚。 至于其他的,青梨便叫不出名字来了。 她乍一眼望过去,只觉一双眼睛都要花了。 但即便如此,少了花枝的装点,单凭几个光秃秃的瓶子,再如何精贵奢华,房间内看起来也仍旧是了无生机的。 青梨挑中了一个淡雅的青釉素瓶。 她拿起来问俞安行。 “这个如何?” 她想,素白配上雅致的浅青颜色,应是相宜的。 俞安行应声望过去,眉眼间也跟着漾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却根本没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只看着她。 “只要妹妹喜欢便好。” 他这般说,青梨便当他是同意了。 眼睫低低垂着,她认真将手上的花插到素瓶中,又再抚着下巴细细端详着,调整了一下花枝的位置。 最后,她将花瓶摆放到了俞安行床头的桌案上。 这样一来,即便是在床上,他也能清楚地看见。 瓶里的花枝在微风中轻轻前后摇摆着,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在这萧索枯寂的冬日里,很是鲜活。 和她一样。 但和他却很不一样。 鲜活、生机这些词,同他向来都沾不上边。 目光微移,俞安行看向站在一旁的青梨。 她的眉眼里堆砌着笑意,隽秀又灵动。 摆好了花瓶,青梨又提着裙裾坐回了床边。 长眸眯着,俞安行瞥了一眼手背上的伤痕,冲着眼前的人扬了扬手。 “这是妹妹替我上的药?” 青梨点头。 只是在说到这事时面上又禁不住有些支支吾吾的。 说来也是,昨夜她本来只是想着阖眼小憩一会儿,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竟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还梦到了那些旧事…… 今早她出门时,路过妆台,虚虚往台面上立着的菱花铜镜里瞥上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红肿成一片的眼眶,想来应是夜里做梦时她哭了出来…… 也不知自己的动静有没有扰到俞安行,若是教他也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青梨心底难免会觉得有些难堪。 且她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俞安行的外衫也就罢了,自己的手竟也被他握住了,就紧紧地贴在他心口处…… 她现在再回想起那个场景,仍旧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莫名其妙的羞赧来。 急急地收回手时,她恰巧便见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 俞安行察觉到了她面上神情细微的变化。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脸庞。 “妹妹在想些什么?” 因着身上的病,俞安行这些日子的嗓音一直沙哑得不成样子。 近些天来才恢复了些,只是没有全好,清冽好听的嗓音中夹带着一丝嘶哑的声线,低低响在耳畔,似乎暗藏着缱绻与蛊惑。 青梨的心弦轻易被拨动。 她的鬓发被挽起,耳畔碎发掩映下,小巧的耳垂隐约露了出来,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恍若上好的无暇珍珠。 眼下却被他轻轻重重喷洒过来的呼吸烫到。 俞安行凝神,静静看着那点雪白一点点变得粉红。 有些意外。 他禁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青梨的思绪被俞安行这一笑拉了回来, 她注意到他突然的靠近,身形往后退了退。 “……没想什么……” 她慌慌忙忙地随意应了他的话,目光下意识瞥向床头上被她叠得齐整的、他的外衫。 俞安行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温声开口解释。 “昨夜里妹妹睡了过去,我半夜时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一次,听到妹妹口中一直小声地喊着冷,便替妹妹披上了我的衣服,妹妹莫怪。” 昨夜里睡得昏沉,青梨实则对大多数事情都没了印象。 粗略想了一下,自己从椿兰苑里跑出来时,夜风吹到身上,好像确实是有一点冷的。 “怎么会,倒是烦扰兄长了……本来昨夜我是想守着兄长来着的……” 青梨心里的疑虑被打消,重新看向俞安行手背上的那几道疤痕。 “兄长可是不小心让伤口沾了水?还是忘记上药了?我记得之前的伤口没有这么深,怎么会留疤了呢?” “左右不过多了几道疤痕,没什么要紧的。” 青梨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可是在手上留着几道疤,多不好看。” 俞安行从她的话里挑出了重点。 “妹妹不喜欢我手上的疤?” 青梨反问他。 “哪里有人会喜欢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疤痕?” 长眸沉沉地注视着手背上那几道显眼的痕迹。 她不喜欢。 好在,他手上的疤痕尚新,还可用玉颜膏来祛疤。 视线轻移,俞安行看向他和青梨之间的分界线。 她刚刚往后退了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一些。 可昨夜里,她却是缠人得紧。 眉梢轻挑,他再一次紧逼而上。 长翘的眼睫抬起,似从青梨面上缓缓拂过。 余光瞥见她雪白的耳垂再一次慢慢地泛成浅浅淡淡的粉红颜色。 很有趣。 唇角缓缓勾了下,送出一声笑。 “元阑办事不细致,总会忘了给我上药,比不得妹妹的细心。” “不若妹妹这几日就留在沉香苑陪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头修文的时候发现给病人送白花好像并不是很合适(doge 第27章 陪 【二十七】 俞安行的眸子直直地望了过来。 大抵是因着在病中的缘故, 他温和的眸光里似乎带上了几丝脆弱的意味。 教人一看,便不忍心拒绝。 青梨几乎是下意识便要答应下来了。 可她突然又想到了扈玉宸的事情。 其实……留下来陪他也不是不行,可她想要多一个筹码。 “……我心里忧心兄长, 自然想日日夜夜都陪在兄长身边, 哪儿也不去……可是……” 话说到一半,青梨欲言又止。 她的声音放得很柔软, 睫毛微垂下来,是一副可怜又为难的模样。 锐利的视线稳稳停驻在青梨浓密的乌睫之上。 长眸从她面上细细窥探而过。 俞安行盯着她半垂着的眼睛。 她惯会在他面前作弄出这么一副假模假样来。 长睫低低覆着, 遮掩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俞安行又轻轻咳了一声, 微哑的声线适时打断了青梨才刚酝酿好的一番话。 他的长睫失落垂下, 连眼神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卷春空 第38节 “怎么,妹妹是不愿留下?可是妹妹之前一直说很担心我……眼下却是连陪一陪我都不肯吗?” “妹妹昨夜说了让接过来的婢女, 我已经让元阑接到偏院里来了。” “元阑回来的时候还同我说,在妹妹的房间地板上看到了血迹……” 他状似不经意间提起,青梨心下却是一惊。 俞安行紧紧地盯着她。 看着她被吓得眉心一跳,他的心情才好上了一些,语调故意放得又缓又长。 “我还以为,是妹妹瞒了我什么, 追问他, 却不想——原来是他瞧错了。” 不过短短的一刹那,青梨的心却是历经了大起大落的两个极端。 俞安行低眸去看她揪得紧紧的衣角,慢慢笑了起来。 “妹妹交代的, 我都做了,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青梨的思绪被俞安行话里的血迹一词给全然勾了去。 失神间, 她下意识便点头应下来。 “好, 那我待会儿就和小鱼回去收拾东西……” 俞安行安静地看着她柔婉的眉眼轮廓, 慢慢展开一个笑颜。 对了, 这样才乖嘛。 他徐徐开口。 “妹妹待我可真好。” 青梨看着他的笑,愣了一会。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欲拒还迎的条件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我、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表哥进了我院子的事情……我留下来陪了兄长,日后……若是有其他人问起,兄长能不能替我瞒下来?” 锐利的视线稳稳停驻在青梨浓密的乌睫之上。 直盯得她的长睫有些不安地颤动起来,俞安行才柔声答应了。 “妹妹这么关心我,昨夜还守了我快一整夜,这不过是一桩小事,我自然会帮妹妹。” 他话里听来是感激的,青梨心里却是生出了几丝心虚的意味。 毕竟,她对他的关心,算不得有多真。 案几上,立着的青釉素瓶里供着几支简单的小白花,白嫩的花枝在晨风中温柔地晃动着。 素净的白,搭上雅致的青绿,两种浅浅淡淡的颜色相结合,瞧着很是相配。 青梨起身离开,打算去寻小鱼。 跟在前头带路的元阑身后,青梨一路到了偏院。 还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她就听见了小鱼同旁人带笑的寒暄声。 再走近一点,青梨瞥见了小鱼站在廊下的身影。 小鱼人瞧着一切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模样,想来昨夜扈玉宸并未来得及对小鱼做出些什么。 青梨这才松了一口气。 目光越过小鱼,落到站在她对面的人身上。 是一个一脸喜笑颜开的小老头。 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青梨认出那人是老太太派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请进府上的神医。 听说他名唤秦安,性情古怪得很,怎么小鱼会突然同他一道攀谈了起来? 她朝着两人走近,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两句他二人说的话。 “……你们家姑娘自幼长在姑苏,那平日里可是喜食清淡?……你家姑娘生辰又是何时……” 倒似乎是在议论自己? 青梨心里愈发纳闷起来。 听到身后渐趋靠近的脚步声,正聊得一派热火朝天的两人适时停了下来。 小鱼回身,见到来人是青梨,兴奋地迎上前来。 秦安就站在原地,也不上前打扰。 期间只捋着自己的小短须,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青梨。 他越看越满意,脸上的笑也就跟着愈发欢喜了起来。 青梨注意到秦安落到自己身上的、赤/裸裸的打量的眼神。 但她并不觉得冒犯。 同秦安作别,主仆二人从偏院里离开,一道回椿兰苑收拾东西。 过了月洞门,便彻底将沉香苑抛在了身后。 行在回去的青石板小道上,小鱼终究是没能按捺住心底的好奇,小声询问了起来。 “姑娘,您怎么突然就跑到沉香苑里来了?” 昨日夜里,小鱼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醒了过来,乍一眼瞧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元阑,差点就被他黑沉的影子给吓得魂都没了。 再一听元阑说青梨自己一人已先到了沉香苑,更是惊讶,也再顾不上许多,一路跟着元阑过去了,在偏院里暂且歇过了一晚。 本来小鱼心里就是满腔困惑,现在听说青梨还要收拾东西到沉香苑里暂住几日,心里是愈发好奇。 听了小鱼的发问,青梨眉间又禁不住微微皱了起来。 “扈玉宸昨夜里闯进来了。”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小鱼听了,脸色却是登时便难看起来。 “那姑娘……” “放心,我从窗子里跳了出来,跑到了沉香苑去,没有大碍。” 虽说回椿兰苑的路上偏僻,但毕竟是在外头,担心被有心人听去了,主仆两人未再继续说下去。 回到了院子,到了屋内,紧关上房门,彻底没了旁人,青梨才将事情说了出来,只是怕平白惹了小鱼的担心,省略了其中的诸多细节。 但小鱼仍旧听得胆战心惊,到最后还开始自责起来。 “都是奴婢的错……昨夜竟然睡死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差点就让姑娘陷入了险境……” “这哪里是你的错,昨夜里,我自己也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应是扈玉宸在其中用了不知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青梨安慰了一番小鱼,又再问起了昨夜的事情。 “……昨夜你同元阑一道离开时,可有看到了房内和平日里有何不同?” 小鱼摇头。 “奴婢当时头晕着,没有太注意,但没见着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的。” 青梨听着她的话,挑开珠帘,缓步走进里间,低眸看向地板。 地面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一滩又一滩的血迹都不见了踪影。 她皱了皱鼻尖,仔仔细细嗅了一番。 房内甚至连一丝血腥味都闻不到。 屋内的陈设一应如常,就好似昨夜里的事情不过是她梦境一场。 唯独窗台案几上那只不见了的梅瓶提醒着,一切都是真的。 青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 俞安行说,元阑夜里过来,一时眼花才将地板上的污渍看成了血迹。 除此之外,再没有看到什么其他的。 那就是在元阑过来之前,就有人将昨夜里的一地狼藉都给收拾干净了。 能是谁呢? 青梨只想出了一个扈玉宸。 昨夜里的事情,俱是因着他突然闯了进来才引起的。 他醒了之后,许是在担心着事情闹大了对他不利,才会将一切都给收拾妥当了? 怎么想便怎么怪异。 总归现在事情还未传开,也不知道扈玉宸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青梨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打算再在椿兰苑里继续耽搁下去,唤来小鱼,开始收拾带往沉香苑的东西。 两个院子里只隔着一堵墙,离得很近,即便是后面发现有什么东西缺了,回来再拿也方便。 是以青梨并不打算拿太多,也省得后头再带回来的时候麻烦。 小鱼的手脚快,动作麻利,很快便收拾好了大半。 本来,小鱼心里还在纳闷着自家姑娘为何突然要往沉香苑去小住几天,知道昨晚院子里闯进来一个扈玉宸之后,只巴不得青梨赶快过去。 沉香苑里有世子爷和元阑在,看那个扈玉宸还敢不敢再进去。 想来他就是欺负自家姑娘在国公府里无依无靠的,之前姨娘在时…… 小鱼叹了一口气,不再继续想下去,只是面上又忍不住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姑娘,若是表公子日后将这事闹起来了……世子爷他……会帮我们吗?” 青梨肯定点头:“会。” 毕竟刚才离开时,她才问了他。 他说了会替她瞒下此事。 小鱼一直挂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好在现在府上还有一个世子爷能护得她们姑娘周全。 卷春空 第39节 一边叠着手上的衣服,小鱼一边想了想近来青梨同俞安行两人间的交集,只觉得俞安行替青梨解了好多次困,是个大好人,不由开口。 “奴婢仔细想了想,世子爷是个性子良善的,待姑娘也极好,瞧着倒似乎比对大姑娘还要更好一些。” 青梨未应声,只是在心里小声腹诽了几句。 俞安行病了,她往沉香苑送去的鸡汤不曾断过,还亲自跑了几趟去嘘寒问暖。 她都做到了这般地步,若是俞安行不待她好,那才是真不正常。 收拾好了东西,两人又重新回沉香苑去。 青梨以为自己不过也随着小鱼一道住在偏院,就白日里有闲暇时再去俞安行房里照看一下他。 不料她才刚想往偏院的方向拐过去,就被迎面走过来的元阑挡住了去路。 元阑冲着俞安行房间的方向比了比手。 “二姑娘,属下方才已经按着主子的吩咐腾出地方了,您直接将东西拿进去便好了。” 青梨却有些不敢进去。 这和她想得并不一样。 怎么还真要她日夜守着俞安行呢? “……兄长需要静养,我住偏院就行了……” 元阑摇头。 “主子说了,偏院的条件不好,万万不能委屈了您。” 被安排住进偏院的秦安就站在元阑身后,听了这话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扁着嘴嘟嘟囔囔了好几句,才捋着自己的短须,背着一只手,从元阑身后缓缓踱步出来。 到底是年轻人没经验,还得靠他来。 秦安笑眯眯地看向青梨。 “你兄长身上的病重的很,还得要劳烦二姑娘贴身替老夫看着才行,若是什么时候犯了病没人知晓,时候迟了,可是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回来喽。” 秦安一番话说得极重,青梨也再没了拒绝的理由。 接过小鱼手里的东西,进去了。 俞安行就站在门口等着她。 推开门,她直接跨步进去,未来得及躲避,鼻尖堪堪擦过他的胸口,差点儿便撞到了他身上。 长臂及时抬起,扶住削肩,帮她稳住了身形。 温润的声线响在耳畔。 “妹妹可要我替你将东西放好?” 俞安行说着,低眸看向青梨手中抱着的衣物,长指才刚要触上她怀中的布料,又被她一把夺过。 青梨摇头。 “……我自己来就好了。” 虽说匆匆忙忙间,她不过让小鱼随意挑拣了几件日常的衣服,但里面有她的小衣…… 她拒绝了,俞安行也不再坚持,替她指了指里间衣柜的方向。 “方才妹妹回椿兰苑去收拾,我也让元阑清了些东西,妹妹的东西直接放在空着的地方便好。” 青梨依着俞安行的指示,打开了衣柜。 柜子里的衣物数量却似乎比她昨夜里的匆匆一瞥要更多,几乎整个柜子都已放满了东西。 唯独只剩下了最高的顶层还空着。 青梨努力踮起脚尖。 却还是够不着。 俞安行站在不远处,负手含笑,闲适又从容地看着她的动作。 他可是特意让元阑收拾的最高的一格。 轻风拂过薄唇,带起一抹浅笑。 俞安行身上穿着的是青梨昨夜里披的外衫。 衣角被风扬起,衣裳布料间有若有似无的蔷薇甜香漫过鼻尖。 他朝青梨走过去。 站在身后,双手虚虚环过青梨的盈腰,他接过她手里的衣物。 “我来帮妹妹。” 温热的气息柔柔喷洒在青梨颈侧。 有些痒。 她忍不住偏头躲了躲。 眼角视线瞥见俞安行的衣角朝自己贴了上来。 她的衣角就藏在他的外衫之间。 很近很近。 俞安行替青梨将衣物放了上去。 长眸看向她特意藏在两三件裙裳间的精致小衣。 他手上动作放慢了些。 指腹缓缓划过她小衣上头绣着的花朵纹路。 他将她小衣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上面绣着的是一朵小小的、盛开的蔷薇花。 很适合她。 俞安行的心情愉悦起来。 一时没注意,有个小东西从柜子里掉了出来。 青梨低头去看。 她认出来,那是她给元阑的梅花络子。 只是那络子似乎被人给解开了,乱糟糟地纠缠着,成了一个无序的线团。 尾端还有烧过的焦黑的痕迹。 一看便知这络子很不得主人的欢心。 青梨面色一僵。 第28章 花 【二十八】 梅花络子静静躺在带着自然纹路的枫木地板上。 恰好就掉落在俞安行的身侧。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青梨低头捡起, 抬手时,指尖不小心触碰上他的衣角。 她将乱成一团的梅花络子紧紧攥在手心,抬头看向俞安行。 “这个梅花络子……是我给元阑的……怎么会在兄长这儿?” 莹白的面庞倒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让她唇瓣那抹勉强挤出来的笑意有了几分无力的剔透与脆弱。 期间。 青梨一直紧紧攥着手心。 她太过用力, 指甲触上细嫩的掌心,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掐痕, 她也浑然不觉。 俞安行对上她的视线。 很奇怪。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很害怕被她知道。 薄唇勾起的弧度罕见地僵硬了一瞬。 但只在刹那间, 这个古怪的念头被抛掉, 他又恢复了自如。 眉眼间染上了一如既往的、没有丝毫瑕疵的笑意。 清隽的眉梢微挑, 一双精致的长眸在迷惑中显出几分惊讶来。 “这是元阑前几日给我的……想不到原来之前它是妹妹的东西……” “那……是兄长……将它弄成这个样子的吗?” 揪了揪络子上被烧得焦黑的尾端,青梨低声询问着。 俞安行含笑摇头。 “自然不是。” 青梨的目光静静停驻在他俊美的面庞上, 似是想要窥探个究竟。 最终却也只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俞安行皱了眉,声线里添上了几丝若有似无的失落。 “妹妹不说话,可是不信我?” “不过说来也是怪我……我以为这不过是元阑无聊时弄的小玩意,也就没多在意,说不定是平日里进来收拾的下人们不小心弄成了这般模样。” 卷春空 第40节 “若我知道这是妹妹亲手结的络子,定然会放在心上……” 他这一番话里的言辞语气说得很是恳切, 长眸目光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凝望着青梨耷拉着的失落眼眉。 是他将她的梅花络子弄成了如今这副一团糟的模样…… 她是因着他, 才会不开心的啊。 心里因着这个念头,诡异地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欢愉来。 唇角勾笑。 “妹妹再重新做一个给我,好不好?” 青梨没有立即应下。 但她听到眼前的他抵唇轻咳了一声。 她又禁不住抬眼望过去。 他似蹙非蹙的长眉微微蹙着, 含上丝丝缕缕的愁情。 即便身在病中,也丝毫未损他身上风华。 他的风骨这般清正, 青梨自是不相信如他这般的人会说出谎言来戏弄她。 这络子并非是他直接弄成这样的…… 只不过是……因着他的不在意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青梨心里仍旧不好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国公府里, 向来没有人会在意她, 她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但俞安行, 应该和其他人是不一样…… 眼底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只是很快。 青梨又转念一想,俞安行和旁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一直以来,她对他的一举一动……也只不过都是逢迎,当不得真的…… 虚情假意久了,真真假假的,一时倒把她给弄糊涂了。 青梨想通了,再抬起头时,眉眼间的失落消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笑,缀满了眼底。 “那兄长想要什么样式的络子?” 她的笑是明媚的。 落在俞安行眼中,却又莫名变得有些刺眼起来。 她竟这么快就不在意这事了? 他拧着眉心,鼻端萦绕着她的甜香。 几乎是想也未想,他下意识便答了她。 “我想要朵蔷薇花。” 寻了剪子,青梨坐到了一旁的桌案前。 她垂眸,低低垂下的眉眼很是专注。 本是想用剪子将烧焦的尾部给剪掉的。 青梨想了想,最终却只是将剪子随手放在了一旁。 纤细的指尖在混杂无序的线团中辗转,很快便将其捋顺。 在椿兰苑里无聊时,她总会和小鱼结络子来打发时间,梅花、兰花、菊花、荷花…… 什么样式的她之前和小鱼都试过了,却是偏偏没编过蔷薇花样式的。 她本想提声唤来小鱼,让她去将图册给拿过来,但想了想,又觉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反正……能敷衍过去也就行了。 青梨低头,纤细的长睫也跟着覆下。 她心里虽是敷衍的想法,神色上却是说不出的认真。 专注着手上的动作,青梨没有心神再去关注一旁的俞安行,也不知晓他就站在她身后。 俞安行瞥了一眼在她手里变得异常乖巧的线条。 她白嫩的纤指在其间灵活翻转着,他看不清她手上的动作,失了兴致。 她耳畔虚虚掉落的一缕碎发被他握在手心把玩,成了此刻供他消遣的玩物。 地板上映出二人被日光拉长的身影。 乍一眼瞧过去,他好像在身后拥着她。 俞安行眯眼瞧着地板上他和她亲昵的剪影。 看了许久,心里那点没来由的郁郁消散了些。 青梨的动作比他想得还要更快。 掌心才刚松开她的碎发,她便回过头来。 那缕带了他气息的碎发顺势一扬,在空中带起一道细微的弧度,又缓缓归于平静,乖顺地贴在她耳侧。 “好了。” 青梨将编好的蔷薇络子递到俞安行眼前。 “我之前没和小鱼编过蔷薇样式的,兄长可不要嫌弃。” 俞安行抬手接过,闻言低头看了一眼。 看第一眼时,下意识的,他只觉这新编好的络子没有之前的梅花络子那般精致。 再细看,莫名还觉得形状有些潦草和随意。 尾端还带着烧得焦黑的痕迹。 他才刚皱了皱眉,却又被青梨的话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这蔷薇花络子,是只我一人才有的?” 青梨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他看着她的动作,眉目间凝结的雪色尽融,悉数在他眼底晕散开来,漾起一层浅淡的涟漪。 似乎是很温柔的模样。 青梨望着他的笑,细细叮嘱。 “兄长日后可记得要好好保管。” 俞安行循着青梨低婉的声线,低眸去瞧她。 她微仰着头,脸庞一派乖巧。 指腹缓缓摩挲过络子上凹凸起伏的纹路。 他想,如果……如果她一直都很听他的话、一直都这么乖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好好保管…… 俞安行手中拿着那个蔷薇花样式的络子。 手上的力度却被他放得极轻。 他怕不小心弄坏了。 *** 青梨在沉香苑里呆了两日。 却并非如她之前所料般日夜都在守着俞安行,反而是在偏院里同小鱼一道。 她从椿兰苑里收拾好东西过来的当夜,秦安到俞安行房里替他诊脉。 之前秦安口中明明说着要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俞安行,防止出了什么变故。 诊脉时却是又让元阑将她带到了偏院里。 整整两日,秦安一直呆在俞安行的房内。 期间只元阑中途出来过几回,面上肃穆的神情教青梨心里隐隐生出了些不安感。 除了俞安行的病,青梨也一直顾忌着扈玉宸那头的消息。 却一直没探听到什么。 好像自从那夜之后,他人便在府上消失了一般。 往日里扈玉宸只顾寻花访柳,正事一件不干,在府上的行踪也是捉摸不定的。 这几日他的身影未在国公府里出现过,也无人注意,只觉他不是回了国子监,便是又不知去哪处厮混去了。 即便如此,青梨的心也仍旧紧紧悬着,吩咐小鱼这几日留神注意点府上其他院子里的动静。 等到了第二日的下午。 俞安行房间紧闭了一天多的房门终于被人打开。 秦安和元阑两人从里头出来,面色比之昨日轻松愉悦了许多。 青梨从小鱼口中知道了这一消息,想去同秦安多探听一点俞安行现今的身体情况。 问过元阑,知晓了秦安眼下正在小厨房里煎药。 青梨脚上步子未有停歇,顺着元阑所指的方向往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内有烟雾笼罩着。 站在门口,只能大约瞧见屋内隐绰的人影轮廓。 青梨矮身走进去了,才看清了里头的情状。 灶台上的药吊子在沸腾着,秦安和元翠两人在一旁监看。 卷春空 第41节 注意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秦安转过头去。 见到来人是青梨,他一双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担心在小厨房里头闷,秦安要和青梨到外头去说,被青梨扬手拒绝了。 “在这里说便好,免得耽误了神医您煎药。” 秦安笑笑。 “神医神医的叫着,多见外。二姑娘唤我一声秦伯便好。” “……秦伯?” 青梨依着他的话,迟疑地唤了一声。 秦安听了,脸上笑意更深,急急地应了声“哎”。 青梨瞧着秦安一副热络的模样,心里只道他的性情似乎也并没有传言中所说的那般古怪。 “……秦伯,我过来,是想问一下,兄长如今的情况可还好?” 她话音刚落,秦安便立马点了点头。 这小子身上的毒俱已被他解了,情况自然比之前好上许多。 “你兄长如今身上的病算是已大好了,只是他身体的底子这些年被耗了个干净,还需得用些药补上个一两载,好好将养才行。” “不过你放心,虽他底子被伤了,但其他方面……”秦安对着青梨眨了眨眼,“倒是还勉强能用上一用。” 青梨听得一知半解。 只在听到说俞安行身上的病已大好时,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之前府里的人都说,他怕是熬不过今年…… 眼下情况却是出乎意料地好起来了。 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了,秦安回头,揭开药吊子察看情况。 眼见着药已熬好,便将火熄了,再晾了一会儿,才将药装到瓷碗了。 他本欲让青梨把药送过去的,一旁的元翠却在这时伸出了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我把药拿过去给主子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喂 【二十九】 看着元翠径直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秦安的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抬目往青梨所在的方向看去。 青梨却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出此时有些微妙的氛围。 只凑上前去望了一眼瓷碗里热气腾腾的汤药。 浓浓的苦味扑鼻,小巧的鼻尖不由皱成了一团。 对上元翠的视线,青梨笑笑。 “你把药送过去的话, 我待会儿和你一起走吧, 我也想过去看看兄长。” 她说着,回身踮脚, 在小厨房的架子上找到了几罐蜜饯。 挑了个缠丝的青瓷小碟,也不知俞安行喜欢吃什么, 青梨便随手拣了几颗蜜金桔和糖桂花放了上去。 “这药看着有些苦, 我备些蜜饯给兄长送过去。” 元翠手里拿着药, 瞥了一眼青梨手上端着的碟子,冷着声音开口。 “主子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 青梨听了, 一时倒觉得手中的碟子变得有些烫手起来。 “……是吗?这我倒是不知道……” “主子才回到京都不过月余,二姑娘自然不比我更了解主子的喜好。” 屋内气氛因着元翠这话而冷凝了几息。 秦安本在一旁安静听着,此时忙讪笑着出来解围。 他朝着元翠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才又转过身子笑眯眯地看向青梨。 “二姑娘别听元翠这丫头胡说,这药确实苦得很。也是老头子我粗枝大叶的,不比二姑娘细心, 没想到这一茬。二姑娘既已备了蜜饯, 正好可以同元翠一道顺路拿过去。” 元翠不应声。 挤过两人,自己拿着药先走了。 青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规矩地同秦安作辞, 才紧着步子跟上去。 秦安自己一人在小厨房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想到元翠,又摇了摇头, 捋着自己的小短须, 嘴里不住地小声嘟囔着:“这丫头今日又不知犯起什么病来了。” 青梨行在元翠身后, 时不时开口同她搭上一两句话, 想问些俞安行的情况,却也只得到她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应。 同面上总带着笑意的元阑截然相反,一路上元翠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话也少得可怜。 青梨想了想。 她之前虽也只见过几次元翠,但确实没见她怎么笑过,好像也不怎么爱说话。 略微琢磨了一下元翠的性子,青梨便也不再寻她说话了。 已近日暮时分。 翦翦金风懒懒地吹拂而过,院子里的芭蕉和青竹在角落里耷拉着叶片,带着冬日里的颓败与萧索。 后半程路,青梨只安静地跟着元翠,两人沉默地到了俞安行的房门前。 紧闭的房门就近在眼前,元翠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便轻了下来。 她突然停在门前。 青梨一时没注意,差一点便直接撞上了她的后背。 元翠回过身,冲青梨伸出了手。 “主子昏迷了整整快两日,现下才醒过来,不宜多人进去打扰。你把东西给我,我自己一个人拿进去就行了。” 原来俞安行竟昏迷了两日? 难怪秦安同元阑一直都在房里紧紧地守着他。 这两日,俞安行房门一直紧闭着,外人进不去,秦安也将消息守得严实。 青梨去同元阑打听过消息,但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还是今日小鱼路过时,偶然瞥见了秦安从俞安行房间里出来的身影,再拉过了一旁的小厮死缠烂打地问上了许久,才得了消息,又匆匆回来禀告了青梨,青梨这才知晓了。 眼下听元翠这般说着,青梨心里才恍然俞安行这两日的情况竟是这般严重。 难怪秦安不让她进去,只怕是担心这般严重的情况会将她人给吓着。 但好在现在俞安行人已经醒过来了。 她将手上的蜜饯给了元翠。 “那就麻烦你了。” 反正也不急在今日。 秦安说俞安行如今身子已无大碍,那她明日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两人在门外交谈的声音窸窣。 隐隐约约的动静,透过细细的门缝,被微风悄然送至了屋内。 半倚在榻上的俞安行抬头。 日光映照进来,门外两人的身影半落在镂刻着繁复花纹的红木门板上。 长眸望了过去。 目光准确无误地停留在那抹纤细的轮廓上。 看着眼前紧紧关着的房门。 元翠心里还有些紧张。 往日俞安行身边的事情,一应都是元阑亲自打理的,从不许其他的人来插手。 就连这药,也本该是元阑送过来的。 只不过,她今日特意守在小厨房等着,将这活抢了过来。 即便是身为下属……有些事情,她也要当面同俞安行问个清楚。 指尖微微颤抖着,深深呼了一口气,元翠推开了门。 开门的动静响在耳畔,俞安行抬头。 进来的人却只有一个。 是陌生的脸。 长眸里划过一丝短暂的迷茫。 他并不认得眼前这人。 隔着屏风,元翠半点也窥不见里间的情状如何,自然也看不见俞安行。 但即便如此,她也仍旧是害怕的。 驻足在门口,她嗫嚅着小声开口。 “主子,这是秦安今日准备的药……” 卷春空 第42节 俞安行没有听她说话。 甚至没有看她。 视线越过她,穿透门板,直直落到门外那人身上。 该进来的没进来。 不该进来倒是进来了。 俞安行垂下眼。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蔷薇花络子。 唇边浮出丝丝笑意,眼底眸光却是一片阴寒。 “谁让你进来的?” 不带丝毫情感起伏的淡淡声线。 冷若冰霜。 元翠的身子僵直着。 她站在门边,不敢再往前一步。 房门在眼前慢慢阖上。 看着元翠拿着东西进去,青梨转过身子,想要离开。 只是下一瞬,身后又传来开门的动静。 “……二姑娘。” 是元翠的声音。 青梨回头。 元翠又从屋里出来了。 但她进去并没有多久。 青梨的目光从她面上一瞥而过。 不知为何,只隐约觉得元翠的面色似乎变得有些差。 嘴唇几番翕合,元翠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药和蜜饯又都递给了青梨。 “……主子说让你进去。” 青梨有些意外地挑眉。 她抬手接过东西,想问一下元翠为何突然又让自己进去,但觉得元翠看着自己的目光好像有些古怪。 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只是安静推开门进去了。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青梨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元翠没有离开。 她双手不甘心地握成了拳,就站在廊下等着。 担心会摔了手上的东西,青梨的步子走得小心翼翼,脚步既轻又慢。 在经过外间摆着的那座三层的博山香炉时,她身形停了一瞬,侧目望过去。 往日俞安行也会在屋里熏香。 但总是淡雅的沉香。 今日这沉香的味道却太过浓烈了一些。 刺鼻的香气萦绕了满室,全然将其他的味道都给掩盖了过去。 倒好似不是在熏香。 而是为了遮掩什么。 绕过那座山水屏风,掀开幔帐。 青梨见到了床榻上的俞安行。 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面庞、唇畔,均寻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色。 却莫名的,比之从前又好似多添了几丝生气。 青梨看着他。 她突然就想到了冬日孤山上的皑皑白雪。 高洁如斯,不染纤尘。 思绪被眼前的人勾走。 青梨不再去想屋内为何会熏着浓香的问题。 这次也不用俞安行再暗示。 将装着蜜饯的青瓷小碟在案几上放好,青梨端着药碗先坐到了床边。 试了试温度,盛着深褐色药汤的小匙被递到了唇边。 掌心攥着那朵蔷薇花。 俞安行低眸瞧着青梨近在咫尺的娇靥。 他的目光缓慢划过她好看的眉眼、饱满的樱唇,再到脖颈间细腻白皙的肌肤。 掌心的蔷薇花好似化成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种在了他的心里。 有小小的芽尖缓缓从中破土而出。 但他并不知晓。 修长的指腹细细抚摸着蔷薇花络子上细细的纹路。 一遍又一遍。 唇边抵着小匙。 俞安行乖乖地张开了嘴。 许是这药才刚熬好,仍旧还有些烫。 又或许是这药太过苦涩。 俞安行一口一口,喝得极慢。 视线一直停在青梨身上。 盯得她有些不自在。 青梨索性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去看瓷碗里深褐颜色的汤药。 因着她搅拌的动作,汤药跟着晕散开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涟漪归于平静时,上头映照出了他温润含笑的眉眼。 青梨手上的动作一顿,小匙撞上碗沿,发出了清脆的响。 不过是轻轻的几声。 在安静的房内,却仍旧能听得很清楚。 好似是敲在人心上似的。 直至青梨端着瓷碗的手腕将将发酸,一碗药才终于喝完。 俞安行的嘴角却不小心染上了些许褐色的痕迹。 青梨瞧见了,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才想开口让他擦上一擦,他却十分乖觉地将脸凑了上来。 身形贴着她。 蜷翘的长睫抚过青梨细腻的手背。 帕子柔柔从嘴角擦过。 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蔷薇香。 甜香将俞安行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染了个透。 收回帕子时,青梨瞧了一眼碟子上装着的蜜饯,有些犹豫。 毕竟元翠说俞安行从来都不吃这些。 但想到他方才喝药时的模样,总觉得那药是很苦的,还是忍不住开口。 “兄长可要吃个蜜饯?” 俞安行仍旧紧紧贴着青梨。 “妹妹喂我。” 好听的嗓音带着病中的暗哑,一点点传入耳膜。 青梨念在他如今好歹是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到底还是依着他的话捏了个蜜饯塞到了他唇边。 薄唇微微张开。 蜜饯虚虚贴着。 蜜饯之后,是她纤细的指。 带着粉嫩的颜色。 很讨人喜欢。 眼底眸色变得深沉。 舌尖触上蜜饯。 还不够。 再往前。 卷春空 第43节 他含住了那点纤细的粉。 轻轻舔过。 指尖触到了一点湿热的柔软,转瞬即逝。 青梨被吓到了,下意识便缩回了手。 俞安行却只是看着青梨的动作。 眼神里似乎有几分不解。 他颇为无辜地咀嚼起了口中的蜜饯。 半晌,薄唇弯起,笑得开心。 “谢谢妹妹,很甜。” 他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的脚步声,动静有些大。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 元阑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老太太同夫人一行过来了,说是要来看您。” 青梨才被指尖触到的那点湿热吓到,刚急急地收回了手,又听到了元阑的通报,忙着要从床边下去。 鼻端蔷薇的淡香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 长眸不满地眯着。 青梨急匆匆地跳到脚榻上。 她今日穿着简单的襦裙,腰间有两条系带。 随着她的动作,腰带在空中扬起,弧度翩跹,又轻柔地落在床边。 俞安行盯着那条薄若蝉翼的腰带。 只觉有些惹眼。 大腿一抬,压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帮 【三十】 青梨一心只想着从床上离开, 丝毫没有察觉到俞安行的动作。 腰上的系带被俞安行紧紧压住。 她欲从脚榻上下去,被腰际的力道拉扯住。 人往后歪倒,纤细的身形直直往床上栽去。 俞安行只懒懒靠在床榻之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温香软玉, 恰好便撞了个满怀。 薄唇慢慢勾起。 眼前一黑,青梨鼻尖被砸得微痛。 也顾不上许多, 她摸索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 抬眼间,正对上俞安行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就在他的怀里。 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衫被她的双手扒拉得凌乱一片。 除却中衣, 他身上再无其他衣物, 宽阔的胸膛就这么半露了出来。 青梨的脑子顿时变得乱哄哄一片, 随即,脸色涨得通红。 半撑起手臂, 青梨刚想从他身上下去,身下的人却似乎因着她的动作突然急急咳了起来。 俞安行分外虚弱的嗓音响了起来。 “……咳咳……妹妹不要乱动。” 青梨手上一顿:“……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是妹妹的错,都是因为我身子太弱了……” 俞安行缓缓说着,看向她眉眼间染上的几分慌乱,薄唇勾起一瞬。 大掌在这时将她无措地半举在空中的双手虚虚拢住,缓缓往他的胸口牵引而去。 毫无阻隔的, 青梨的手又重新贴上了俞安行裸露的胸膛。 他的肤色是白皙的……余光中, 能窥见蜿蜒起伏着的肌肉线条,分明又蕴藏着别样的力量感…… 摸上去,手上的触感却是柔软的…… 令青梨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浑身发烫。 就连白嫩的指尖也跟着染成了粉红的颜色, 在微微发着抖。 她想把手稍稍挪开,可才刚动了动, 便引来了俞安行落寞的声线。 “……妹妹原来还是嫌弃我……” 青梨面上挤出一个笑。 “……我、我怎么会嫌弃兄长呢?” “那……妹妹的手怎么一直在发抖呢?” 俞安行半枕着手臂, 眼睛低垂, 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面上受惊的神情。 没等到青梨的回复, 他又极有耐心地俯身凑到了她耳畔,再重复了一遍。 “难不成……是在紧张?” 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未束的一缕乌发顺势垂落在青梨肩际,轻轻擦过,青梨身子颤栗一瞬。 幔帐被风吹落,床上的两个人影模糊起来。 远远望去,倒好像是彻底纠缠在了一起…… 房门在此时被人打开。 虽未得到俞安行的回应,老太太仍旧带着扈氏等人进来了。 她过来沉香苑,一贯皆是如此。 俞安行早已习惯,青梨心下却是彻底慌乱下来。 以致于她没发现,俞安行已从床上半直起了身子,大掌松开她的双手,环过她的腰身。 她就跪坐在他腿上。 而手依旧置于他胸膛。 俞安行轻声唤她。 “祖母一行就要进来了,我身上生病没了力气,妹妹帮帮我吧?” 青梨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耳畔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艰涩地咽了咽口水。 “……怎、怎么帮?” 俞安行目光轻移,落在她微乱的衣口上。 她真的很紧张。 被布料包裹住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长眸眯着,似乎能直接穿透那层碍眼的布料,窥见那团雪白的圆润。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掌心处分外柔软的触感。 突然就轻笑了一声:“妹妹觉得呢?” 指尖快速搭上俞安行胸前有些凌乱的布料,青梨替他拢起他散开的衣襟。 他身上的气息一点一点朝她侵袭而来。 即便她的头再低,余光也仍旧能看到他硬朗的胸膛。 顺着起伏的肌肉线条往里看去,隐隐约约的,青梨却好像瞥见了他心口处一道小小的伤痕。 俞安行贵为世子,不过是简单的风寒就能惹得整座国公府上下躁动不已。 他养尊处优地长大,又怎么会在心口这样重要的位置受伤? 青梨的心思被那道伤痕分了去。 她的手在他胸前停住。 一时只觉自己是看错了,想更靠近一点看清楚。 俞安行循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心口。 在触上那道陈旧的伤痕时,长眸冷然一瞬。 他拂开青梨停在自己胸前的手,提醒的语序缓缓。 “妹妹可不能随便乱看。” 青梨回身,收回自己的视线。 对着俞安行乖顺一笑。 “……我什么都没看见。” 卷春空 第44节 说完,手脚并用要从他身上滑下去。 途中,指尖不小心触上了他腰间的革带。 再往下,却是一片紧绷的火热。 似乎比他的胸膛还要有力。 青梨好奇,还没来得及多瞧上一眼,手被俞安行一把提起。 她恰好对上了他的眼睛,只觉他眼底眸光似比方才要更深更沉了一些。 还没等思考出个所以然,青梨已经从床上滑落至了脚榻上。 匆匆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再将架子上挂着的外衫取下,青梨给俞安行递了过去。 俞安行才堪堪将衣服穿好,屏风后,莺歌搀着老太太走了进来。 一眼瞧见站在一旁的俞安行,老太太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你怎么就直接从床上下来了,还不快些回床上躺着,仔细吹了风再留下病根来。” 俞安行含笑摇头。 “眼下我身子已好了许多,祖母今日特意过来,我怎么能不下来迎接。” 他在漫不经心应付着老太太,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面,目光又落到站在角落里的青梨身上。 落日西斜,有几缕细细的金线从半开的窗牖处折了进来,点点光斑在她眉眼间灵动跳跃。 光线笼罩在周身,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轮廓。 透出来一种很特别的美。 教人移不开眼。 屋内没有人注意到俞安行飘离的心思。 老太太听着俞安行说的那一句话,只一个劲地撇着嘴摇头。 “你这孩子……祖母哪里是那般死守着规矩的人,什么都比不得你的身体重要。你就是祖母的心头肉,只要你能一直都好好的,祖母就放心了。” 她说着,上前要牵过俞安行的手。 不过刹那,又被俞安行不动声色地拂开。 短暂的接触,老太太仍旧感受到了俞安行手上的冰凉。 眉间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又被她唇边挂起的和蔼慈祥的笑意给全部遮掩了过去。 一句接着一句,她对着俞安行嘘寒问暖起来。 “眼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看着呐,你倒好似比刚回府时要清减了些,我让莺歌吩咐下去,叫厨房这些日子好好做些你喜欢的菜式,好让你多吃一些补回来。” “这么些日子,祖母心里一直惦念着你,也是我这一把老骨头拖了后腿,天才刚冷起来,我便受了寒,不能日日守着你,你父亲任上也忙着……” 话还未说完,老太太又捏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声线里带着上了年岁的浑浊。 一旁的莺歌忙上前,抬手替她顺背。 扈氏见了,也笑着上前松松挽过老太太的手臂。 “母亲眼下怎么还开始自责起来了?还是多亏了您派人几次三番请得了个秦神医进府,安哥儿病症才好了起来。怎么算,您都是那个大功臣才是……” 死死咬着后槽牙,扈氏才能平静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谁知道,那个姓秦的倒也还真是个有点本事,竟真能将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老太太轻拍了拍扈氏的手,嘴里低低地笑骂了一句。 本安静的房间变得分外嘈杂起来。 似乎是很其乐融融的场面。 青梨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除去俞安行回府的那一日,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般模样的老太太。 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依旧觉得很新奇。 再一想,青梨觉得老太太今日过来的时机也很赶巧。 之前老太太接连守了俞安行几夜,便染上了风寒再不能过来。 如今秦安到了府上替俞安行看诊多日,俞安行身子好转的消息才刚传出来,老太太倒是立时就带着人赶过来了…… 老太太终于止住了咳嗽。 脸上笑意收敛了些,她看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青梨。 青梨寻了这个间隙对老太太和扈氏行礼。 “见过祖母、母亲。” 老太太的目光里含上了几丝打量的意味。 “我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沉香苑里守着你兄长?” 青梨既未点头,也未摇头。 “椿兰苑离沉香苑近,我听说了兄长的病,便过来瞧瞧,算不得一直守着。” 低垂的眉眼看起来规矩又乖顺。 “是吗?你对安哥儿倒是有心了。” 老太太缓缓应了一声,唇角的笑意淡了一瞬,目光移开,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站在扈氏身后的俞青姣。 不过一个外人的血脉,也知道要在安哥儿跟前挣脸子…… 偏偏自己嫡亲的孙女却是半点也不知要多来她兄长面前转转…… 思及此,老太太眉头锁了起来。 她重新看向了一旁的俞安行。 “说起来,同椿兰苑相比,你青姣妹妹的院子离你的沉香苑倒是有些距离,她要过来一趟也颇为麻烦,倒是不能同梨姐儿一样这么频繁地过来。” “早年的事情你都记不起来了,怕是也忘了你青姣妹妹这么一个别扭的性子,她心里想的什么总是不爱说出来。” “你病着的这些日子,她虽未过来看你,嘴上也没多说什么,但实则心里一直都在记挂着你,夜里也常常睡得不安稳,失眠的病症跟着又犯了起来。虽如此,知晓我今日要过来,她仍旧是早早地便在静尘苑里等着了,可见她对你的上心。” 俞青姣性子傲气,听着老太太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些话来,只觉自己面上挂不住,心里生出来几丝恼意,也不主动应声。 俞安行对着俞青姣轻颔首,面上的笑意淡淡,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劳烦惦念。” 青梨的目光也往俞青姣身上望过去。 俞青姣总是会失眠。 打从青梨进了国公府时起,她便知晓了这一桩。 今日一瞧,俞青姣眼下的两团青黑比起之前来却是要淡上了许多。 并不像是老太太口中所说的睡得不安稳的模样。 青梨的视线驻留在俞青姣身上。 又从她面上缓缓下移,最终停在了她腰上佩戴着的那一个香囊上。 虽然只能够隔得远远的瞧上一眼,但青梨仍旧辨出了那香囊的做工是极精巧的。 上头绣着的鸟木花草栩栩如生,乍一眼望过去,倒好像是真的一样。 只是…… 鼻尖轻皱了皱。 整日里和香打交道,青梨轻易便嗅出俞青姣腰上挂着的香囊的味道。 很是熟悉。 似乎是她新近才制出来的安神香丸。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静 【三十一】 老太太极力在俞安行面前谈论起俞青姣。 直到再无其他可说的, 才同扈氏提起了要办家宴的事。 “安哥儿才从姑苏回来的时候,我就计划着要办个家宴好好热闹一下了。可因着安哥儿前几次闹的病,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眼下好不容易将神医请进了府, 安哥儿的身子才好上了一些。这天愈发冷起来, 依我看,最应该办个宴来热闹热闹。也正好, 给安哥儿冲一冲这些日子来的病气。” 扈氏点头应下。 “母亲说的是。我这几日便挑好个吉祥日子,马上开始操办起来。到时一应请柬等事务, 还都要请母亲一一过目才是。” 站着说了几遭话, 老太太才由着莺歌搀着她坐下。 又让莺歌出去喊人。 “你去将秦神医请过来, 我想当面问问安哥儿现下的情况到底如何。听着他亲口说了,我才能安下心来。” 莺歌应下, 才要出去,被俞安行叫住。 “我让元阑过去就行了。” 门外的元阑听见了俞安行的吩咐,便要去偏院里找秦安。 看见仍旧站在廊下的元翠,叫了她一声。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仔细说来,元翠其实并非景然亲自训练出来的暗卫。 卷春空 第45节 不过是景府里的老太太不放心自家外孙,觉得景然给的暗卫虽武功高强, 但照料人未必能有女子上心, 这才找了个勉强有些身手的丫头塞了进来。 暗卫里头的人都是一些糙汉子,元阑对着一个元翠,只觉得有些无从下手。 她身上武艺一般, 自然不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出任务,在刀尖上舔血过活。 在姑苏时, 也只让她管着院子里小丫头们的琐事。 这次回京都, 元阑本不想带着她, 偏景老太太说什么也要让元翠跟着, 他也只能作罢。 到了京都,老太太又送了一个心莲过来,思来想去,便让她去看管着偏院里的事情了。 平日里,元翠也只呆在偏院,暗中看守着心莲的一举一动,很少会出现在正院里。 “……我在这里等一下二姑娘……我有事同她说……” 面对元阑的询问,元翠胡乱地搪塞了一句。 元翠同二姑娘什么时候有了来往? 元阑心里奇怪,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再多问什么,只一路往偏院里寻秦安去了。 秦安知道老太太要见他,面色说不上有多好看。 俞安行幼时在国公府里的事情,他也知晓了一些,委实对着老太太露不出来什么好脸色。 他故意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许久。 再一想俞安行经了三次放血,才刚醒来没多久,还是得替他诊诊脉才能安心,又拖着步子跟着元阑过来。 老太太等了许久,仍旧不见秦安过来,难免生出了些不耐,让莺歌过来替自己按肩,好缓一缓身上的疲乏。 扈氏等得也有些烦了,小着声埋怨了一句。 “这神医到底是常年在市井里混迹着,半点也不懂规矩,竟这般难请,还劳动母亲等他。” 话才刚说完,房门打开。 元阑撩起毡帘,秦安抖着自己的小短须,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谁说我老头子不懂规矩呢?” 扈氏不想秦安来得这么凑巧,刚好便听到了自己的那些话,一时脸上讪讪。 老太太先是乜斜了扈氏一眼,才起身上前,对秦安笑笑。 “神医能屈尊到府上,还治好了安哥儿的病,便是国公府的贵人,哪有什么不懂规矩一说?” 秦安听了,朝着扈氏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却只是哼了一声摇头。 “老夫人这话可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庸医,可治不好府上贵公子身上的病。眼下也不过是用药把病情压下去了,若是想要完全祛除病根,老夫人可得要另请高明才是。” 扈氏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腔内憋着的一股气吐了出来,眉梢微扬。 她就说,兄长之前将这毒给她时,明明就说着无药可解。 且这姓秦的连俞安行中毒的症状都辨不出来,怎么可能就这样将俞安行给治好,不过也是像之前那样,用些药来给他吊着一口气罢了。 心里高兴起来,面上却仍要佯装出一副讶异的模样。 “什么?已过了这么多日,安哥儿的病竟还没治好?你这神医,莫不是专门来坑蒙拐骗的?” 她话说得直接,老太太听了,面色也不由沉了下来,抬眼看向秦安,先道了句不是。 “我这儿媳一心只放在我孙儿身上,她心里着急,一时有些口不择言的,还请神医莫怪。” 秦安只是眯着眼笑。 “老夫人说笑了,不过小事一桩,还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他说着,目光越过扈氏,看向她身后的俞云峥。 “呀,这可是府上的小公子?长得可真是……珠圆玉润。” 他委婉地挑了一个好词。 扈氏伸出手臂,颇有些警觉地挡在俞云峥身前。 老太太出声应他:“正是。” “嘶——” 秦安捋着胡须,目光细细从俞云峥面上端详而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老夫怎么觉得,这小公子身上看起来似乎也有体虚之症呢?” 闻言,扈氏和老太太俱是一怔。 扈氏护着俞云峥的手下意识便紧了紧。 老太太愣了一会,又笑起来。 “……神医果真是医术过人,云哥儿刚出生时身上确实带了不足之症,不过好在当时的大夫及时用了药,如今云哥儿的身子已好起来了。” “打娘胎出来时就带上的不足之症乃是世上少见的疑难杂症之一,老夫从医至现在,却是仍未找到根除的法子。敢问老夫人,当时府上的大夫给小公子开的是何药方?” 他话落,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落针可闻。 老太太握着沉香杖的手微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扈氏。 视线再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俞安行身上。 恰好对上他面上温和的笑意。 见他一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又放下了心。 俞安行目光紧紧盯在老太太身上。 看她紧张的眉眼一寸一寸松缓下来,唇畔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面上是苍白的。 笑意便也跟着失了颜色。 寡白而冷淡,不复往日里的温润,带着凉薄的意味。 他在天机阁里呆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时,他被接回了国公府。 接回他的人不是老太太,而是扈氏。 在俞安行的年岁中,对母亲的记忆是极其模糊的。 当时的他对扈氏说不上亲切,但也绝算不上讨厌。 被接回国公府的那一日,他心里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些喜悦。 原来府里还有人记得他。 直至,他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大夫来了又走,无一人能找出病因。 他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一年。 而后,俞云峥出生,身上也出现了同他一样的病症。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弃子。 长指抚上心口。 似乎还能感受到从其间渗出来的丝丝疼痛。 从天机阁里出来时,他还以为,他对疼痛一点都没了知觉…… 直到他被剜了心头血的那一日。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感官却无比清晰。 锋利的剑刃割破胸膛处的皮肉,他看到了在床边站着的老太太。 她的眼神无波无澜。 异常平静。 在那一瞬间,年幼的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静尘苑正堂里摆着的那尊佛像。 漆黑的羽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俞安行此刻眼中的情绪。 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面上,他神情无甚异样,看不出其中的波澜。 长眸一一从老太太和扈氏身上划过。 这药方,他倒是熟悉得很。 俞安行呵然轻轻笑了一声。 眉尾起伏的弧度温柔。 “咳咳——” 轻咳了几声,老太太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当时的神医只是恰好开出了对症的补药……眼下若是要再找到当年的药方,也有些难……” 秦安目光在她面逡巡而过,不再说什么,直接上前去替俞安行诊脉。 他今天离开时,也替俞安行诊了一次脉。 彼时俞安行虽才刚醒过来,脉象却是平稳的。 如今的脉象却变得起起伏伏的,颇为不稳,且愈发虚弱起来。 收回了手,秦安沉着脸色,小声在俞安行耳边絮絮叨叨了许久,只叮嘱着他近日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整着。 又起身,提高了音量同老太太等人说话。 “世子身上的病症如今已有缓解,但病根仍在,身子还是极为虚弱的,近些日子尤要注重休养,切记不可让人来打扰。” 一阵语重心长的嘱咐,老太太听了,面色却是凝重了许多,老态的眉眼皱着,多添上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神医放心,我这些日子定好好依着嘱托,不来打扰安哥儿。也令府上的小厮都好好看着,绝不让无关的人到沉香苑来扰了院子里的清静。” 卷春空 第46节 替俞安行诊完了脉,秦安离开了。 老太太记着秦安刚才说的话,也不再多呆,匆匆带着扈氏等人离开,又再三叮嘱了不可过沉香苑里来烦扰。 青梨抬眼。 看着俞青姣离开的背影,她偷偷抬脚想跟上前去。 不想才走上一步,手腕被人给牵住了。 她回头。 见是俞安行。 青梨试着用力,挣脱不开他的禁锢,开口同他解释。 “我只是想去送送姐姐。” 她说着话,一双眸子嫣然,有潋滟的波光在其间流转。 是流光溢彩的灵动。 让人移不开眼。 俞安行讨厌嘈杂的环境。 他不喜欢房间里有其他人的存在。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想她离开。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小声询问着,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牵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青梨只觉得他话说的奇奇怪怪的,皱着秀气的细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当然要回来啊。” 她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出来,指了指案几上还摆着的空碗和装着蜜饯的小碟子。 “我还要回来给你收拾东西呢。” 第32章 她 【三十二】 推开门, 青梨从俞安行的房间里出来。 恰好和等在廊下的元翠视线撞上。 不过刹那,元翠别过脸去。 青梨也没多想。 莺歌才刚搀着老太太过了回廊。 身后的扈氏则紧紧地牵着俞云峥的手。 俞青姣同婢女素珠行在最后。 青梨跟上前:“姐姐。” 俞青姣听到了有人唤她的声音,昂着下巴回头。 看到是青梨, 脸上划过几丝不耐的神色。 “你跑过来作什么?” 青梨弯着眉眼, 笑吟吟地道:“我来送送姐姐。” 说着,目光往下滑, 看向俞青姣腰间挂着的香囊,似有些艳羡。 “姐姐的这香囊可真好看。” 俞青姣向来是看不起青梨的。 闻言, 她斜睨了一眼腰上的香囊, 又看了看青梨空荡荡的腰间, 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她不屑同青梨沾上关系,但是又乐于看到青梨这般羡慕自己的表情。 俞青姣想着, 她是这国公府里唯一的嫡女,自然处处都比这个不知来历的丫头要好。 她身上的傲气,让她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 素珠见了,揣摩着俞青姣面上神情,顺着俞青姣的心意说了几句附和的话。 “这香囊不过是寻常的小玩意儿,咱们姑娘的妆奁里各种颜色式样的都有, 也就是二姑娘, 才会连这都没见过。”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青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意思。 素珠的话说得过分,却正合俞青姣的意,是以她并未阻拦素珠, 反而笑得愈发不屑。 青梨看着素珠,脸上的笑意却也跟着灿烂起来。 “我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确实比不得你一个婢女在这些事情上来的熟悉。” 素珠一下便被堵地说不话来:“你……” 俞青姣也被气红了一张脸。 她空有傲气, 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回去, 在对着青梨时常常占不了什么便宜, 甚至往往还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她觉得很丢脸,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 只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了一句:“妹妹还真是牙尖嘴利,只会这般半点没教养地辱人。” 青梨恍若未听见她的话,目光仍旧落在那香囊上。 “姐姐不仅香囊很好看,身上的香也很特别。” 不过随口一提的一句话,却好似勾起了俞青姣的一些记忆。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瞪了青梨一眼:“……关你什么事……” 说完,加快步子要追上前面的扈氏。 青梨口中说着是要送俞青姣,自然不好中途折回去,只做着样子,一路跟着她到了月洞门才停下来。 看着俞青姣的背影在眼前渐行渐远,青梨唇畔的笑意消散了些。 刚才离得近,俞青姣身上的味道清晰可闻。 猜测得到了证实。 青梨确信,俞青姣香囊里装着的,就是她的安神香丸。 兰泽的脸从眼前一晃而过。 青梨再返回去时,元翠依旧还等在廊下。 才从游廊拐过来,还未来得及上台阶,人就被走过来的元翠给伸手拦住了。 元翠先是抬眼观望了一下四周,才低着音量开口。 “……主子刚才说了,他身上有些疲乏,要先歇下,不许其他人进去打扰。” 青梨停在原地。 她想到俞安行刚才还特意拦住她,问她还回不回来。 ”可是……我刚刚拿进去的药碗还没收拾。” 元翠低着声:“……那……我等会儿再进去收拾就好了。” 秦安方才离开时特特嘱咐了不可多来烦扰俞安行,青梨还记着,再一想他既已歇下,也可迟些再来看他,便往偏院去寻小鱼了。 元翠定定地看着青梨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元阑刚刚去送秦安回偏院,还没回来。 于是,正院里眼下只剩她一人。 深深呼了一口气,元翠又推门进去了。 时辰渐晚,天光暗了下来。 屋内的光线很是黯淡。 元翠站在门口,斟酌着小声开口道:“……主子……二姑娘说她临时有事,先去偏院了,让属下进来帮忙收拾东西……” 这一次,她搬出来了青梨的名头。 俞安行没让她滚。 战战兢兢地进了里间,元翠将空着的瓷碗和装着蜜饯的小碟拿在手上。 却仍未离开。 她抬眸。 男子立在窗畔,身形挺拔,面部的轮廓深邃俊朗。 腰间垂挂着一个粗糙的蔷薇花络子。 石青绿的颜色,在素色的衣袍间,显得格外惹眼。 可俞安行之前从来不会在腰上挂乱七八糟的东西。 元翠知道这本来是谁的东西。 这坚定了她开口的决心。 束着护腕的双手用力,手背上的筋络显了出来。 她是景老太太派过来照顾俞安行的人,同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主子,属下有事同您说……” “……二姑娘她心思不纯,她接近您,不过就是为了利用您在国公府的地位……” 一字一句,元翠说得晦涩又艰难。 卷春空 第47节 她的声音很低,话里还带着颤音,是因为害怕。 可是她还是没能够把话给说完。 因为在她提起青梨的时候,俞安行回过头来。 半面俊脸藏在屋内惨淡的光线中,连嘴角温和勾起的弧度都变得可怕又瘆人。 元翠两股打着颤。 嘴唇也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大着胆子对上俞安行的目光。 一双长眸平静又冷漠。 幽深得好像一汪无波无澜的古潭。 明明是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可又好像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个笑话一般。 他负手站着。 面上神情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与意外。 何其从容,一派沉静。 元翠愣在原地。 她之前以为,是俞安行一直被那人的花言巧语迷惑蒙蔽了…… 却从未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或许,从一开始,俞安行就看穿了那人心里打的算盘。 下意识的,元翠脱口而出。 “既然您知道她心思不纯,为何还要……任由她接近……”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俞安行在此时微微笑了一声。 笑声轻轻柔柔的,在安静的室内荡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元翠屏住了呼吸,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气氛一时压抑得令人窒息。 元阑将秦安送至偏院,赶了过来。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发着抖的元翠。 “主子……这是在姑苏时老夫人派过来的人。” 一句话,让元翠得以留下了一条命。 勒令不得再踏到正院里半步,元翠被元阑带回了偏院。 天彻底黑了下来。 重重的乌云遮天蔽日,将整座京都城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屋内没有点灯。 俞安行穿着单薄的中衣。 长指挟住羽箭,他眯着眼。 几步远的地面上,静静立着一方金铜质地的投壶。 稀薄又微弱的光线穿透窗棂渗透进来,地面上有投壶的影子。 他集中不了精神。 耳边一直盘旋着那个问题。 “既然您知道她心思不纯,为何还要……任由她接近……” 俞安行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一开始,他轻易便勘破了青梨的花招。 她那些作弄的伎俩,在他面前,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眉心一拧,他察觉到了些许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 在意她? 怎么可能? 不过是将她控于掌心,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把戏,欣赏着她的喜怒哀乐,让他觉得很有趣罢了。 在国公府里的日子寂寥又无趣,他需要养一个排遣烦闷的玩意儿打发时间。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似是为了掩藏什么。 手中的羽箭精准落入壶中,尖锐的箭头和壶底碰撞,发出沉沉的轰鸣声。 那声响沉闷,好似把他郁积在胸腔的闷气一应都吐露了出来。 他再一次在心里强调。 她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个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拒 【三十三】 夜风汹涌而至。 沉香苑里的小厮和丫头们手脚麻利, 早早地就掌起了灯。 廊檐下,悬挂着的四角檐灯被点亮,灯芯被罩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灯盏中, 散发出一阵暖暖的黄光, 光线落在地上,驱散了浓稠一片的黑暗, 将整座沉香苑都给照亮了。 即便是一人行在夜色中,青梨也不怕。 只是一路上, 风就这么直接吹到身上, 她觉得有些冷了, 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到了廊芜下。 听见身后似乎传来隐绰隐绰的一两句男女交谈的声音,她回头。 是元阑和元翠。 他二人也正巧往偏院里来, 脚上的步履匆匆忙忙。 仔细定睛一看,元阑面上不见往日里的笑意,脸色瞧着有些严肃。 青梨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个人几眼。 她叫了一声元阑。 “元护卫,你们这是要去哪?” 元阑停了步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站在廊下光影里的青梨,拘手对着青梨行了一礼。 “二姑娘,我和元翠去帮主子干些事。夜里风大, 您快些回房去, 仔细着了凉。” 和青梨说着话时,元阑脸上又笑了起来,看起来同平日里并无什么差别。 “好。” 青梨点头, 也不好多问他们去干什么。 看着他们离开,自己也进屋了。 一路上, 元翠几乎是被元阑用力押回去的。 她被关在了屋子里, 和心莲一道。 元阑离开了, 元翠身上还在后怕地发着抖。 可她并不因为自己今日保下了一条命而庆幸, 反而还生出了几丝不甘的愤懑。 她是景老夫人的人…… 目光兜兜转转,落到了一旁的心莲身上。 她突然笑了笑。 “心莲姑娘,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元阑以俞安行身上病着,外人不宜进去打扰为由,许久不曾让心莲踏足正院。 自已一人在偏院里守着空荡荡的房间过日子,心莲已是苦闷了好些时日,听到元翠的话,两只眼睛都不由亮了亮。 元翠附到心莲耳畔。 外头的风声呼啸而过,很嘈杂。 两人窸窸窣窣地小声说了许久。 开着的门被小鱼很快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冷风。 青梨进了屋里,才刚坐下,小鱼又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烧得正暖的白铜鎏金手炉。 手炉的做工很是精致,匠人在上头细细雕刻了一朵又一朵的缠枝牡丹,看起来雍容华贵。 青梨见了,问小鱼:“这怎么来的?” 京都的冷难捱的很,青梨自己自然也备着手炉。 不过都放在椿兰苑里,前两日回去收拾东西时,为了方便,她并没有让小鱼把手炉拿过来。 反正过几日她就回去了。 小鱼笑得一脸开心。 卷春空 第48节 “是隔壁的秦伯给的,秦伯知晓了姑娘有体寒之症,便特地让人给奴婢拿过来了,只说夜里让姑娘放在怀里捂着,万不能让姑娘受了寒气。” 青梨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鱼口中热络唤着的秦伯便是秦安。 心里只纳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 小鱼说着话,又转过身去,颇有些神神秘秘地将一盅汤放在了青梨面前。 “这是奴婢去向秦伯讨来的给专给女子用的补血药方,说是每隔五日喝上一盅,坚持喝上三个月,对体寒之症最为有效。” 青梨的体质偏寒,每月月事时,总得要疼上许多天。 娘亲在世时,心疼她,也曾寻过大夫用药给她调理身子,但总不见起效。 素手轻抬,青梨揭开汤盅,捏起小匙轻轻搅拌了一下。 这汤闻起来很是清香,汤面也清澈,能清楚地看到沉在汤底的鹿茸、阿胶、党参等物。 不过瞧上两眼,青梨也辨出来这每一样补品都是上好的佳品,价值百金。 她问小鱼:“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小鱼说是在沉香苑的小厨房里拿的。 “秦伯说小厨房里的东西奴婢大可放心地拿去用,所以奴婢就……” 青梨想到了尚在病中休养身子的俞安行。 “说不定小厨房里的这些东西都是院子里的下人在给兄长备着的,我们不过是到沉香苑里小住几天,就这么随意用了,到底不成规矩,仔细给别人留下了把柄。” “……可奴婢汤都已经熬好了,这可怎么办……” 小鱼说着话,眼眉耷拉了下来。 清澈的汤面上映照出青梨好看的眉眼。 她凝神思索了一下。 “……没事,这汤既然都已经熬好了,那我就直接送过去给兄长好了。” 虽说这汤是给女子喝的,但到底也是能补气血的…… 提起食盒要离开时,又嘱咐小鱼。 “到时若是有人问起你小厨房里缺的东西,你就说是给兄长熬汤补身子去了。” 小鱼应下。 到了正院。 青梨站在廊下望了一眼,却见屋子里头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亮灯。 方才在路上遇到元阑和元翠两个人,他们说是去给俞安行办事,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俞安行已经歇息好了。 只是眼下看这情状,他似乎还没起来。 脚下几番踌躇,最终还是觉得不能白跑这一趟。 青梨上前轻敲了敲门。 她用的力道很轻。 软软的手落到门板上,就连发出的声响似乎也比其他人的要悦耳许多。 俞安行控制着自己不要抬头去看。 单只听着脚步声,他便知道来人是谁。 他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的敏锐。 羽箭脱手,直直往金铜质地的壶上落去。 没中。 羽箭骨碌碌砸在了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俞安行看得心烦意乱。 门外站着的青梨隐约听到了屋内传出来的响动,便只安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却仍未听见俞安行的声音。 她心里觉得奇怪,想抬手再敲一次门。 路过的元阑瞧见了她。 看见青梨手上提着的食盒,无需多说,元阑便知晓了她的来意。 要不他说二姑娘关心他们主子呢,即便两人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仍旧改不了送汤的习惯。 刚才进去带走元翠时,元阑本想顺手燃起屋里的烛火,但被俞安行叫住了。 是以眼下虽然屋内没点灯,但元阑知晓俞安行并未歇下。 他替青梨上前敲门。 “主子,二姑娘给您送汤来了。” 话落,他便想直接推开门。 手才触上门上的银质雕花门环,俞安行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不见。” 这是第一次,俞安行拒绝见青梨。 一时间,青梨和元阑两人抬目对望了一眼,皆愣在原地。 俞安行的音量算不得低,但穿过厚重的门板,再被呼啸的夜风一吹,就变得模糊起来。 但青梨仍旧是辨出了里头隐约带着的一丝不耐。 今日下午她要去送俞青姣时,他还牵着她的手问她回不回来。 晚间她再过来,他却是连人都不愿见了。 青梨攥着食盒的手用力。 “我把汤拿进去就离开,不打扰你。” 良久。 也没有再等到俞安行的回复。 元阑挠了挠头。 “……二姑娘,可能是主子今日实在过于疲惫……不太想见人……要不这汤我先替您拿着,后面我再拿给主子?“ 他怕青梨生气。 但青梨面上并不见丝毫的不悦,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眉眼微微弯起,容颜昳丽,眸子里波光粼粼。 “不用这么麻烦,既然你主子不喝,那这汤就给你喝了。” 元阑提心吊胆地接过那食盒,心里只叫苦不迭。 他可不敢喝这汤…… 将汤交代出去,青梨拍了拍手,原路返回偏院。 俞安行抬眸。 她来了又走。 外头的响动沉寂下来。 手中的羽箭悉数被掷了出去,无一支落入壶中。 俞安行失了兴致。 青梨每日都会过来换上新的花。 即便多日过去了,青釉素瓶里的小白花仍旧是新鲜的,在夜风中生机勃勃地摇曳着。 有一片花瓣落了下来。 俞安行伸出手,洁白的花瓣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揉碎了那花,苍白的指尖染上了湿意。 素雅的花香弥漫开来。 恍惚中,他竟然又嗅到了蔷薇花的味道。 甜甜的。 俞安行皱起了眉头。 沉沉的漆眸中,恹戾之色一闪而过。 翌日,天光大亮。 老太太才刚说了要办家宴的事情,一早整座府上便都忙活起来了。 青梨梳洗完毕,外头有传话的小丫头子过来,说是请青梨一道过前院正厅去,老太太要再同众人商讨家宴的事情。 挑选了一件素雅的水粉颜色襦裙,再披上一件雪白的袄子,青梨握着手炉出门。 老太太是为着俞安行才要办的这一场宴,他自然是一定要过去的,便想着顺路同他一道过去。 到了正院,青梨特意停了下来,让小鱼进去寻人。 不想才一会儿,小鱼便跑出来了。 “姑娘,他们说世子爷一早便过正厅去了。” 再一联想到昨夜里的事情,青梨隐隐约约觉得俞安行似乎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眼下她和他可是在同一个院子里,依着他那般温润端方的性子,即便她不来找他,他也应会主动等着她的。 一路想着,青梨到了正厅。 还没走进去,便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 莺歌将毡帘撩起,青梨弯腰进去。 一抬眼,正好便看到了坐在圈椅上的俞安行。 卷春空 第49节 他的气色看起来似乎好了些。 晨间清冷的曦光投落在他面容上,衬得本就俊朗的容颜轮廓愈发深邃起来。 清隽的眉眼依旧温润柔和,像是三月里的和风细雨。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人长着一张讨喜的鹅蛋脸,端庄地坐着。 即便是瞧不太清楚她的面容,青梨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温婉的气质。 就连她唇角微微弯起来的弧度,也是格外得体的。 那女子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靠了过去。 她不知小声对俞安行说了一句什么,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角眉梢里一时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哎嘿,想不到吧,今天我双更了(叉腰)!小可爱们五一快乐! 第34章 汤 【三十四】 青梨在原地停了片刻。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两人, 她脑海里突然就蹦出来一个词——郎才女貌。 青梨会写的字其实并不多,只是她朦朦胧胧记得,她能勉强看懂的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着的。 似乎是察觉到青梨的视线, 俞安行抬眸望了过去。 微风轻轻撩动着她的裙摆。 地板上, 她的身形被浅灿的晨光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就站在门口,云鬓峨峨, 美好得好像是春日枝头上一朵明媚的蔷薇花。 俞安行觉得,她今天也很好看。 他走了神, 视线长久地驻留在她身上。 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在空中相撞。 周遭一下变得安静下来。 似乎有无法抓住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窜着。 俞安行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他皱着眉, 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看她。 于是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青梨刚欲弯起的唇角僵住。 她看着俞安行很快别开眼, 又同身旁她不认识的那个女子低声交谈起来。 心里像是突然被尖锐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有些闷闷的, 又好像有点酸酸的。 青梨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感受,只是突然的,她就想到了昨夜里的那盅汤。 还有对她闭门不见的俞安行。 青梨不再看他们二人。 目光从那陌生女子的面上掠过,也未多作打量,只是规矩地欠身,一一对着厅内的老太太和扈氏见礼。 面上的一颦一蹙、身上的一举一动, 皆是妥帖得宜的。 再抬起头时, 青梨才注意到老太太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官。 她嘴角紧紧绷着,面色瞧着很是严肃。 也不知因着什么,老太太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青梨行礼完毕,她并未再像往常那般, 目光停在青梨身上挑剔地打量着, 反而语气和煦地招手同青梨介绍。 “这是宫里的赵尚仪, 此次过来府上是来瞧一瞧你和姣姐儿, 好将你二人的名字呈上去,为皇后娘娘来年开春的百花宴作准备。” 说罢,老太太又抬手指着青梨,转过头去看向赵尚仪。 “这便是老身的二孙女,名唤青梨。人是个齐全懂规矩的,只可惜她生母福薄去得早,便只是常年呆在她嫡母身边,由着她嫡母教导。” 青梨此前听小鱼提起过皇后要办的这百花宴。 明面上说是各世家贵女陪同皇后的赏花宴,实则不过是给如今的太子殿下挑选合适的枕边人罢了。 俞青姣已及笄两年,亲事却迟迟未定下来,等的就是这个百花宴。 只是……青梨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要一道被写上去。 她心里一点也无进宫的意愿。 但老太太不会容她拒绝。 低着头,青梨静静思量着,眉眼间却是作出了一副不胜欣喜的模样。 半垂下的眸子干净剔透,似含着秋水般,轻易便能勾走人的心神。 赵尚仪长着一双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眼神很犀利,如同鹰隼一般,锐利地从青梨身上慢慢扫过。 纵使赵尚仪在宫里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站在眼前的人确实生得极美。 含着秋水般眉目只这样低低垂着,也叫人忍不住凝神注视着,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无论样貌,亦或举止,皆寻不出一点错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合她心意的人。 赵尚仪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看了看先过来的俞青姣,未免便觉得有些不入眼起来。 只赵尚仪面上未敢显露丝毫,开口将两个人都夸了一通。 “老夫人的一双孙女倒是都出落得极好。若是无甚意外,百花宴一过,将来定都是大有造化的。” 简单简单的一句话,老太太听了,一时间眉开眼笑。 一旁的扈氏却是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冲着倚在宋姨娘膝边的俞云峥招手,让他过来。 打上次落了胎之后,宋姨娘就一直心神恍惚了许久。 大抵是念着腹中早逝的胎儿,听拂云说,宋姨娘近来老是往云哥儿的小院里跑,只恨不得将云哥儿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扈氏蹙眉打量了一眼已瘦得弱不禁风的宋姨娘,护着俞云峥的手紧了紧。 再一看到站在眼前的青梨,扈氏心里更是愈发烦躁起来。 明明之前已经同老太太说的好好的,只让姣儿一人去参加百花宴…… 她的姣儿为之等了整整两年……眼下却是谁人都可过来分一杯羹了…… 莫说别的,单论那一张面皮,姣儿就落在了下风…… 扈氏捏着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状似不经意开口提起。 “梨姐儿到了府上多年,常年由我来看着,在礼仪规矩上头自然是顶顶好的,教人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只是她从未上过家学,琴棋书画都不甚精通,若是就这般直接进宫……” 话说到一半,再借着茶盏的遮掩偷偷一瞥,果见那赵尚仪面上的神色变了变。 天家选妃,自然不能单只看脸。 门第要够,才学自然也要够…… 本来进展顺利的事被扈氏的一句话给搅了个乱。 老太太有些着恼地皱起眉,对着莺歌使了个眼色,莺歌忙将怀里早就备好的东西塞到了赵尚仪手中。 厅内的众人一时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什么都未瞧见。 “眼下才刚近年关,离着百花宴还有这么长的时日,期间梨姐儿只要好好学上一段时候,不说要多出众,自然也能打下个基础来应付过去。”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赵尚仪笑。 赵尚仪掂了掂手上拿着的分量,才又点头。 “老夫人说的是。京都贵女如云,自然不能奢求人人都是出众的,能勉强过得去,那也就行了。更重要的,还是要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坐在俞安行身旁的那女子很是会察言观色。 她觑了一眼老太太的神情,也跟着轻笑了一声。 “我今日第一次见二表妹,即便是二表妹未习过字,我也觉得表妹身上的气度远胜京都大半的贵女,想来百花宴上也不用过于忧心。” 听了这句话,老太太颔首:“婉儿说的对。” 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青梨,才拍了下膝盖恍然过来,指着那女子同青梨介绍。 “瞧你祖母我,人老了,今日的事一多,差点便忘了。这是你柔婉表姐,知晓了国公府要替你兄长办家宴的消息,一早便带着东西从宁府里赶过来了。” 宁府便是老太太的娘家。 青梨当时跟着娘亲到了国公府,娘亲担心她年纪小会冒犯了府里的人,同她说了许多遍府里各处的关系。 当时她只听得云里雾里。 但听娘亲说多了,即便如今长大了,青梨也还记着。 老太太未出阁时,其实并非是宁府里的嫡姑娘,而是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在她之下,还有一个幼弟。 当年,俞府同宁府议亲时,老太太同俞老太爷两人不知如何便看对了眼,尚且年轻的俞老太爷固执地娶了还是宁府庶女的老太太为正妻。 成亲一载,俞怀翎出世,恰好遇上外夷来犯,俞老太爷只能离家奔赴战场。 老太太不放心俞老太爷一人前往,让自己的幼弟也跟着一块去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俞老太爷殒了性命,老太太的幼弟却是力挽狂澜击退进犯的敌军立了功,获封了军衔,宁府一族自此便愈发兴盛了起来。 青梨隐约还记得这一些。 卷春空 第50节 至于宁柔婉是宁府里哪一房的排行第几的女儿,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她心里也根本不在意。 反正宁柔婉也并不是她的表姐。 想虽如此想,青梨面上仍旧作出了一副很是欣喜开心的模样,捏着帕子对宁柔婉福了福身。 “见过表姐。” 老太太似乎很是喜爱宁柔婉,只连声开口让她这些日子先在国公府上住着。 “这些日子你表哥一直病着,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你二表妹为了照顾你表哥,还特意在你表哥的院子里住了几天。” “若是你能在府上多呆些时日,一来可以陪陪我这老婆子,二来也可以多去照看照看你表哥。” “你表哥之前在姑苏里养身子,因着喝得药,前尘往事忘记了大半,你们多走动走动,也能快些熟悉起来。” 一番话里撮合二人的意味明显。 宁柔婉听了,侧眸望了俞安行一眼,只捏起帕子掩嘴轻笑了一声,不胜娇羞。 之前听说这大表哥一直在姑苏长大,她心里还有些嫌弃。 姑苏那等远离京都的穷乡僻壤,能养出什么样的好儿郎? 现下见了,只觉俞安行比京都城里她见过的男子都要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是君子之风。 一颗春心轻易地便被撩动起来。 老太太的目光不住地在宁柔婉和俞安行两人身上逡巡。 近来她也想通了。 凭俞安行眼下的性子,断然不会在成亲之前同心莲这样的侍寝丫头亲近。 既如此,让他先娶了正妻便是。 她乐呵呵地说着话,又抬手让青梨入座。 青梨抬目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只剩下俞安行身旁还有一个空位了。 她提着裙角走过去。 眼角余光下意识往俞安行月白的衣袍上轻瞥了一眼。 不过是短短的一息,男人却格外敏锐。 青梨才刚看过去,他便抬起头同她对上。 窗棂处透进来的碎光落在他的眉骨处,衬得那双长眸愈发幽邃。 深深沉沉的注视,好似将人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视线碰撞的刹那,屋内角落正燃着的金银香炉恰好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噼啪——”响动,打破了静谧的氛围。 这一次,青梨先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冲着宁柔婉笑了笑,眼尾慢慢弯起,勾出来一个好看的弧度。 俞安行眼底晕开了一层薄薄的不悦。 青梨缓步走过他身畔。 水粉颜色的裙裾像是开得正盛的蔷薇花,随着她的动作一层接一层的漾开,逶迤出一道风景。 有些惹眼。 俞安行想。 他往前伸了伸脚。 青梨脚上不知被何物给绊了一下。 正踉跄间,细软的腰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抄住。 俞安行单臂将人稳稳揽住。 看着青梨脸上的笑意被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惊慌所替代,他心底那点没来由的烦闷才消散了些。 她的腰肢松软。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他也能感受到她温温软软的肌肤。 指腹情不自禁地轻摩挲了一下。 俞安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 漆眸中有一晃而过的讶异,剑眉忍不住皱起。 掌心触及到她温热的体温,他下意识要收回手。 青梨察觉到俞安行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动作。 怎么,宁柔婉一来,他就只想着要怎么躲着她了? 心口好像被塞上了一团棉花,堵着一口闷气。 她不想让他如愿。 男子的大掌很快从腰间撤出。 青梨却柔柔抬手,扯上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袖。 老太太还在同赵尚仪打听宫里皇后娘娘的喜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忙开口问:“怎么了?” 青梨一双细眉颦起,似是有些疲累的模样。 “……我没事,就是这几日一直日日夜夜地在床前守着兄长,刚刚走过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些头晕眼花的,不过眼下已好上许多了……” “那可要找大夫过来瞧瞧?” 青梨说不用。 “只是小毛病,我坐下歇歇便好了。” 嘴上这般说着,青梨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抬起下巴,朝着眼前的俞安行略凑近了些,柔声道:“我头上的簪子好像有些松了,兄长能帮我扶一下吗?” 俞安行不应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兄长可是不愿帮我?” 青梨看着他安然置于膝上的手,又低声再问了一句,眼睫跟着垂下,遮盖住了她眼底粼粼的流光,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娇声请求着,鬓发上的玉簪摇摇欲坠,就像枝头淋了雨的娇花一般,只看上一眼,也能轻易让人的心软下来。 俞安行很清楚地知道她这番作态是故意的。 但莫名的,在某一刻,他还是心软了一瞬。 他抬起了手,将那支玉簪重新簪入她的云鬓间,修长如玉的指节若有似无的轻轻抚摸过她如绸缎般丝滑的墨发。 得逞的笑意从面上一闪而过。 青梨莞尔勾唇:“多谢兄长。” 才刚说完,她便利索地松开了俞安行的衣袖,毫不留恋地直接起身离开。 不过刹那间,俞安行的手上便空了下来。 青梨才刚坐下来,耳畔又听见了宁柔婉轻着音调询问俞安行。 “表哥平日里都在读些什么书?” 青梨瞥了俞安行一眼。 这会儿他倒是没有片刻犹豫地便开口同宁柔婉攀谈了起来。 她听不懂他们两个人说着的之乎者也,索性看向了站在俞安行身后的元阑。 “元护卫,昨夜里我给你的汤味道可还好?” 元阑就等着青梨问起这汤,语气活像要同青梨邀功似的。 “二姑娘,昨夜您送来的汤属下没喝,只让人先拿到小厨房放着。今早热了一下,正好便拿给主子喝了。” 被俞安行喝了? 青梨侧眸,瞥了一眼正和宁柔婉聊得热火朝天的俞安行。 冷不丁的,他却又突然转过脸来,差点将青梨吓了一跳。 俞安行记起了今早喝的那汤。 汤里加了许多红枣和党参,味道齁甜。 他并不喜欢太过于甜的味道。 眉头皱起,他不咸不淡开口:“妹妹送过来的那汤,不过勉强可入口。” 青梨听了他的话,撇了撇嘴。 有的喝就行了,还嫌弃味道? “那兄长可将那汤喝完了?” 元阑心直口快,先开了口:“这汤可是二姑娘您亲自送过来的,主子自然是都喝完了。” 俞安行横过来一记冷冷沉沉的眼风,元阑咧嘴,忙乖乖低下头噤声。 青梨却是掩嘴扑哧轻笑了一声。 “原来兄长喝完了呀,那就好。今早小鱼才同我说,她昨夜忙晕了头,一不小心弄错了,那汤原是专给女子补气血用的甜汤,我听了吓了一跳,不想兄长竟然喝完了呢。” 她笑得开心,眉眼弯弯,容颜秾丽。 耳垂上戴着的流苏耳坠随着她轻笑的动作摇曳碰撞,发出张扬又肆意的清脆响声。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牵 【三十五】 卷春空 第51节 青梨笑得很是开怀。 一双美眸粼粼如秋水, 清水般剔透,熠熠生辉。 俞安行很少会看见这样的她。 她在他面前时,总爱蒙上一层故作姿态的面纱。 长眸深深地望了一眼她弯弯的眉目, 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独属她本真的神采。 青梨并未注意到俞安行的失神。 晨间的曦光是清冷的。 天际滚落一片粉紫色的朝霞, 金灿的光线映照在她那对流苏耳坠上,反射出莹莹的、格外引人注目的流光。 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俞安行眼前晃来晃去。 很是招摇。 搅得人心烦意乱。 俞安行眯起眸子来。 长指一伸, 他捏住了她耳坠上下垂着的那几缕细碎的流苏。 她的耳坠终于乖乖地停止了晃动。 俞安行想,他应该要收回手的。 可是, 长指只是短暂地停了一瞬, 又鬼使神差地继续往上, 停在她那一点白嫩的耳垂上,恶意地掐了掐。 “我喝错了汤, 妹妹就这么高兴?” 俞安行掐着她耳垂的力度半点也未收敛。 清隽的声线依旧是温和的,却因着他手上的动作,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涌入了青梨耳中。 青梨有些吃痛,颦起一双秀气的眉。 “我不过是不小心弄错了一碗汤,兄长因着这个就要怪罪我,未免也太过小气了些, 可真是叫人伤心……” 她说着话, 又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视线。 干净的眸子缓缓转动着。 俞安行看着她这一番矫揉造作的姿态。 莫名的,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浅浅的光。 心恍若被什么东西轻敲了一记,漏掉半拍。 俞安行猛地收回手, 别开了视线,迫使自己将注意力从她面庞上移开。 他垂下纤密的长睫, 藏匿着眼中的情绪。 语气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瞧不出来什么异样。 他甚至还颇为自如地笑了笑。 “妹妹待我这般好, 我又怎么会怪罪妹妹呢?” 青梨一手支在案上, 一手揉着被他掐过的耳垂,抬眼去看他线条流畅好看的侧颜,脸上也仍旧是笑意盈盈。 “是吗,那就好,我就说兄长不会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俞安行垂着眼睛,捏着茶盏盖子拨弄着飘在茶面上的那一小片碧绿色的茶叶,不知在想着什么,不再理她。 另一头。 赵尚仪在国公府里耽搁了许久,老太太该打听的也已问得差不多了。 将手上莺歌递来的东西仔细塞到了怀里,赵尚仪才刚行礼辞了老太太要离开,门上的毡帘被一个小厮风风火火地掀开。 那小厮直接便跑了进来,急急忙忙的,差一点便撞到了赵尚仪身上。 握着手里的沉香木杖,老太太用力敲了敲地面,提声斥责起了那没规矩的小厮。 “慌里慌张的成个什么样子!” 说着,又看向赵尚仪。 “府里的下人一时着急,差点便冲撞了尚仪,倒是让尚仪见笑了。” 通传的小厮由着老太太斥骂了一通,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又一脸惶恐地抬手指着外头的垂花门,断断续续地说道:“……老夫人、夫人……表公子……表公子他回府了……” 听着小厮说出了扈玉宸的名头,老太太回头看向扈氏,面上隐有不满。 扈氏看着那小厮的样子,心里隐约察觉出事情或许有些不对。 只由着俞云峥挣脱了自己的手,又跑回了宋姨娘那儿。 饶是心里有些没底,扈氏面上也仍旧是自如的,浅浅笑了一声。 “许是近来国子监事少,玉宸得空便又回来了一趟,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怎么今日就慌张成这个样子来了?” 青梨不动声色地拿起手边的茶盏。 多日没在府上见到扈玉宸,她差点都把这一茬给忘记了。 借着茶盏的遮掩,青梨静静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小厮。 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她是用碎瓷片划拉了扈玉宸的手,但也用不着慌张成这个样子吧? 被扈氏反问,那小厮被吓得愈发魂不附体了,声音里打着哆嗦。 “……不是……夫人……是表公子他……他被人……”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 远远的,扈玉宸嘶喊的声音从游廊传到正厅来,有些飘忽。 “……姑姑……姑姑,你可要替侄儿报仇啊……” 听到了这声音,厅内众人的视线一时都往外看去。 毡帘还未被掀开,扈玉宸突然便从外头一把扑了进来。 鼻涕眼泪哗哗糊了一整张脸,连礼也未行,直接便栽倒到了扈氏身上。 肥硕的身形就这么压过去,将扈氏撞得往后接连趔趄了好几步。 扈玉宸嘤嘤呜呜地同扈氏哭诉。 “……姑姑,你要替侄儿做主……” 他抽泣着,眼泪糊着眼睛,却没办法用手擦去。 两边的袖子空空荡荡,随着风前后摇晃着,分明是两只手臂都已被人砍了去。 扈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扈玉宸。 她愣了一会儿,手又急急地触上扈玉宸的衣袖,只摸到了两片空荡的布料。 扈氏看着眼前已彻底变成废人的扈玉宸,面色霎时变得铁青。 “……你这手……是谁伤的?” 扈玉宸还在抽泣着,闻言嗫嚅着小声开口。 “我……我也不知道……我今早在春香楼里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春香楼?你不是回国子监了吗?怎么又跑春香楼鬼混去了?” “……我……我也不知道……” 扈玉宸支支吾吾的,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便到了春香楼,明明他记得,他是被…… 扈玉宸突然想到了那夜的事情。 他环顾了一下厅内的众人,目光落在了正低头喝着茶的青梨身上。 “是梨表妹……姑姑,一定是她弄的……姑姑要替我报仇……” 青梨察觉到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徐徐搁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看向扈玉宸,似有些慌乱的眉眼中满是无辜。 “……扈表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几日一直都呆在沉香苑里照顾兄长,可是从未出过府,也许久没和表哥见过面……我又哪里能伤的了表哥呢?” 青梨并不想知道扈玉宸那一夜被自己砸晕之后是怎么又到了春香楼去的。 只在心里由衷感谢那个斩断了他双臂的好心人。 正厅里也没人真将扈玉宸的话放在心上。 莫说其他,单看青梨纤细的身形,再看扈玉宸肚子上的赘肉,两人力气悬殊,伤人者怎么也不可能是青梨。 就连扈氏也沉了沉脸色。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信口雌黄满嘴谎话?” “是不是你在春香楼里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闯了祸又不敢说,才想着要推到梨姐儿身上?” 扈玉宸着急起来,嘴里一直高声叫嚷着。 “……姑姑,我说的是真的……那天晚上,我进了梨表妹的院子,是她用花瓶砸晕了我……然后……我再醒过来,就到了春香楼……我、我的两只手也不见了……姑姑,侄儿没有骗你,你一定要信我……” 眼见着他越说越离谱,就连老太太也听不下去了。 因着气极,手中的沉香木杖是敲了又敲,只差是没直接打在扈玉宸身上了。 赵尚仪还站在门口看热闹,国公府的脸面与名声,今日算是彻底被扈玉宸闹的这一出给丢尽了。 老太太的眉目凛着,脸色已然黑成了一块炭。 “胡说!我堂堂国公府的后院,怎会容你一个外男随随便便进去!” 而青梨已经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哭起来了。 她哭得很是讲究,泪珠将掉未掉地挂在泛着微红的眼角,乍一眼看过去,格外惹人怜惜。 “我同扈表哥无冤无仇,表哥为何要如此污我清白……我一人口说无凭,好在眼下还有兄长能为我作证……” 她在话里适时提到了俞安行,只等他来应和自己一句,却久未听到他出声。 卷春空 第52节 可明明之前已经和他说好的,他说了,会帮她的…… 借着手中帕子的遮掩,青梨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俞安行。 他好似没听到她的话。 只不疾不徐地转着手中的茶盏,清透的茶汤中氤氲出他清隽疏朗的下颌线条。 周遭明明是一片聒噪的吵闹,独他事不关己,面容一派沉静,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青梨伸出手,扯上他半垂落在圈椅旁的广袖。 俞安行低头,盯着她大胆缠上来的手。 素白纤细的手指牵着他月白的衣袖,衬得她指间的颜色愈发莹白,好似无暇的美玉一般。 他又抬眸看向她。 她歪着头看他,秋水一般的眸子被泪水打得湿润,带着几丝红意。 正在等他开口。 俞安行没有拂开她的手。 眼底眸光晦暗。 他靠近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妹妹近来是愈发胆大了。” 青梨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是何意,他突然就循着她的指尖而来。 借着宽大广袖的遮掩,他的手指顺着青梨的细腕往里摸索,触感玄凉,好像一条细细的小蛇般蜿蜒缠绕着,缓缓攀爬过她的肌肤。 青梨一时有些怔愣。 顾忌着是在众人面前,她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也不敢用力,怎么都无法甩开他的触碰。 心里有些着恼,她抬头,对上俞安行温柔含笑的眉眼。 青梨心下微动。 俞安行的宽袖被微风吹出细微的褶皱,掩盖了衣袖内她放肆的举动。 纤细柔软的指尖抬起,巧妙地化主动为被动,细细勾画过男子掌心起伏的纹路,带起一阵既酥又麻的微微痒意。 俞安行脊背僵直一瞬。 他看向青梨,瞳孔微眯,眸光略显深邃危险,似暗含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青梨不以为然。 她手上动作不停,甚至还挑衅般地主动握住了俞安行的指尖,捏了捏。 俞安行松开了手。 青梨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瞬,他突然又反手抓住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衣袖掩着她的衣袖。 他和她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指缝相错,他牢牢地控住她。 青梨抬头,咬唇瞪了他一眼。 俞安行却被她的唇吸引了视线。 是嫣红的颜色。 看起来软软的。 因着她贝齿轻咬的动作,愈显娇媚。 活色生香。 俞安行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底变得滚烫起来。 他想摸一摸。 喉结上下滚动着,俞安行拿起桌案上已经凉掉的冷茶,仰头,一口饮了个干净。 心底那点说不清来由的躁动平息了下来。 他抬眸看向正厅内的众人。 宽袖下,长指却是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感受着青梨手背上细腻的肌肤。 良久。 他扬起唇角,斯文儒雅地笑了起来。 “嗯,妹妹这几日一直都和我呆在一起,确实没有见过扈表弟。” 第36章 护 【三十六】 俞安行说着话,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到了他、还有他身侧的青梨身上。 只因两人离得实在太近了。 就连衣襟都紧紧缠着。 手还被俞安行握着。 青梨挣脱不开,只能低着头,用帕子掩着眼角, 假装仍旧在哭, 以此来避开旁人打量的视线。 俞安行面上的神情却分外坦然,目光徐徐落在正跪在地上的小厮身上。 “方才扈表弟进来时, 带着满身的酒气,说不定眼下仍旧是醉着的, 才会说出这么一些不着边际话来。既如此, 便由你来说, 你主子这几日都去了哪、又干了何事。” 一旁的扈玉宸仍旧扑在扈氏的身上哭哭啼啼地叫喊着。 “姑姑……侄儿的手好疼……你可要替侄儿做主啊……” 一个大男人,遇上了事情却只会毫无办法地抽抽噎噎地躲藏在他人身后哭诉委屈, 软弱又无能。 再一看旁边姿态从容的俞安行,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老太太拧着眉摇头。 她被扈玉宸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面色肃着,嘴角旁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便跟着显了出来,表情看着似有些扭曲。 听了俞安行的话,她面色才缓和了些, 对着地上的小厮颔首。 “安哥儿说得对, 就由你来说。将你主子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全部说出来,若是胆敢说一句假话, 仔细你的一身皮肉。“ 小厮连连低头称是,又颤着声开口, 果真一字一句将扈玉宸这几日的行踪都给说了出来。 “……回老夫人、世子爷……表公子那日寻空回了一趟国公府, 本来是要再回国子监去的, 只是……” 青梨听着那小厮哆哆嗦嗦的声线, 心却忍不住提了起来。 她却是忘记了,那天晚上,这个小厮也跟着扈玉宸到了椿兰苑,若是他将事情说出来…… 心里有些慌,蜷翘浓密的眼睫便也跟着不安地轻颤了起来。 俞安行察觉到她紧绷的手背。 “妹妹在害怕?” 青梨摇头。 “……没有。” 她否认地很快。 俞安行却是笑了起来。 长眸里涌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宽袖下,他捏了捏她软绵绵的手。 “有我在,妹妹不用怕。” 他轻轻的语调听着很温柔,很像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 青梨不理他。 他昨夜都没见她。 今早也没等她。 但莫名的,听了他的话,她心里倒是确实稍稍安定了一些。 再仔细一想,扈玉宸夜里闯进椿兰苑里来的事情那小厮也参与了其中。 若是他真将这事给捅了出来,他定然也脱不了与此事的干系,老太太重规矩,到时惩罚只多不少。 但扈玉宸手臂被人给伤了这事却是与他无关,至多也就落上一个护主不力的罪名。 为了趋利避害,那小厮想来也不会主动将扈玉宸夜闯椿兰苑的事情说出来。 果然,那小厮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扈玉宸如何从国子监里偷跑出来的前因后果,却是半点也不敢提起椿兰苑。 青梨忍不住又抬头偷觑了一眼身旁的俞安行。 他总是这么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就像一块温润无暇的美玉。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也不知道他若是失起控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另一头,小厮还在说着扈玉宸的事情。 “……表公子从国子监里回来,在府上逛了几圈,觉得无聊,便打算去花楼里找点乐子……小的几番劝阻,表公子也不听小的……小的便只能跟过去了……” 小厮的话还没说话,被扈玉宸带着哭腔的声音给打断了。 “……你小子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去春香楼的!” 卷春空 第53节 被这么一吼,小厮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只冲着老太太的方向磕头。 “老夫人明鉴!小的说得都是真的,绝无半句假话……” 老太太瞪了扈玉宸一眼,才看向那小厮。 “接着说下去。” “……小的、小的跟着表公子到了春香楼……表公子在楼里一呆便是两三天,小的日夜睁眼守在表公子房门前,实在是熬不住,便眯着眼打了个盹……再睁眼时,便是被表公子喊醒的……这才发现表公子不知何时已被人……” 小厮大抵也是被扈玉宸经的这一遭给吓到了,期间不敢抬头,只一直盯着地板看,到说完时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个透。 一番话听完,扈氏的面色彻底难看起来,冷眼让拂云将倒在自己身上抹眼泪的扈玉宸挪开。 她也隐约记起来了,那日扈玉宸还在半道上特意堵住了她。 想来是她没再应下他心里荒唐的想法,他心里烦闷,转头又跑到春香楼里去了。 扈氏心里一下是又气又恼,抬起手指恨恨点了点扈玉宸的额头。 “春香楼里鱼龙混杂的,你在里头呆了整整三日,竟还敢同我说从未去过春香楼?” 扈玉宸边哭边摇头,身上油腻的赘肉也跟着一块抖动。 “……姑姑,是他胡说……我真的没有去春香楼……那天我在府里一直呆到了晚上、那天夜里,还是他给侄儿出的主意,用了迷香,侄儿才能进了椿兰苑……” 他话里几次三番皆提到了椿兰苑,老太太颇有些不耐烦。 目光淡淡瞥向一直低着头的青梨,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丝疑虑,又问那小厮。 “你日日皆跟在表公子身后,你说说,表公子为何会一直提到椿兰苑?” ”这……” 小厮提着衣袖擦着额头上浸出的冷汗,一时有些支支吾吾的。 再一抬头对上老太太横竖着的一双白眉,忙又开口。 “……老夫人……表公子为何一口咬定自己进了二姑娘的院子……小的也不清楚……但小的猜测,可能是和表公子在春香楼里吸了大烟有关……” “您不知道,当时表公子吸完大烟,连小的都认不出来了……口中只喊着二姑娘的名字……许是当时表公子出了幻觉,眼下才会一直提起二姑娘的院子……” “老夫人若是不信,大可让人去问春香楼里的姑娘们……小的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扈玉宸虽平日里就不好干正事,整日里拈花惹草的,府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也知晓他对二姑娘藏的那个龌龊心思,但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染上了大烟。 那大烟费钱不说,吸多了,可还是会死人的! 青梨也想不到扈玉宸竟还会吸大烟,就这么万般凑巧地替她将那夜的事情给遮掩过去了。 她放下心来,但心下又难免因着这巧合而生出了几丝讶异。 抬眸间,正对上俞安行一双清冷又温然的眼。 青梨很快撇开视线。 耳畔闻得他一声淡淡的轻咳。 “既如此,我看眼下事情已水落石出,同妹妹是没什么干系的。那凶手将表弟伤成这副模样,可见脾性万分凶残,还是要早些上报官府捉拿才是。” 提到官府,扈氏面色却是一下变得很差。 眼下官府正是在严查大烟的时候,偏偏扈玉宸不省心,就触上了这个霉头。 且老太太最是看重国公府的声誉,到时若是人被官府给捉去了,国公府会不会出头将人保下也很难说…… 毕竟,扈玉宸说到底是扈家的人…… 扈氏捏着帕子的手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此事,还是要再议……” 而扈玉宸脑子还有些懵懵的,只一个劲地摇头。 “……什、什么大烟……姑姑,我从没碰过那些东西……” 那小厮说得有鼻子有眼,扈氏又怎可能还信扈玉宸,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跟着你的小厮可是将事情全部都说出来了,你难道还想再欺瞒我不成?” 扈玉宸只一个劲地摇着头。 目光一转,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青梨和俞安行。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来诬陷我……” 他失神落魄地小声喃喃着,突然便大喊了一声,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 失了双臂,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在不稳地摇晃着,像是一团飞奔的大肥肉。 变故来得突然,候在厅内伺候的小丫头子们都被吓了一大跳,一把便扔了手上的东西捂着耳朵尖叫着跑了出去。 喊叫声、脚步声、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嘈杂又吵闹,正厅一时变得万分混乱起来。 青梨的手还被俞安行牵着,跟着他起身。 趁着他分神的间隙,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出来,悄声退到了一边。 一转头,她看到了捂着脑袋、花容失色地蹲在角落里的宁柔婉,咧开嘴角对她笑了笑。 扈玉宸对上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俞安行,突然又有些心怯,眼睛提溜一转,调转了方向直直朝青梨身上扑了过去。 案几上的茶盏被扈玉宸撞翻在地,茶水悉数泼到了青梨的身上。 青梨还未来得及躲,手腕一痛,人便被俞安行一把拽到了身后。 她眼里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恐慌,只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俞安行。 他的身形是颀长又挺拔的,落下的阴影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其中。 即便是踮起脚尖,青梨也看不到外边乱糟糟的情状。 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 还有他衣襟上用金线细细绣着的图案纹理。 她低头,发现俞安行抓着自己的手很用力。 久在病中,他的手也是失了血色的苍白颜色。 她甚至看到了他手背上隐隐凸起的青筋,线条疏朗流畅。 突然,俞安行转过头来,空中有一片细微的碎瓷片溅起,轻擦过了他的脸颊,很快便在俊朗的眉尾处拉出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手上猛地用力,他将青梨拉至身前,眉头皱着,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打量了一番。 青梨听到他沉着音量问她。 “为什么乱跑?”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雀 【三十七】 俞安行的声音一贯都是淡淡的。 眼下他皱着眉, 嘴角抿着,下颌微微绷起,看起来似乎在生气。 他总是在笑着的, 很少会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青梨看着他, 先是愣了一会儿,又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 嫣然弯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明眸里眼波流转。 她扬了扬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 “兄长这么担心我?” 纤细皓腕上的温度是暖热的。 俞安行听了她的话, 手上却好似突然被烫到了一般。 这次不用青梨挣脱, 俞安行自己便先松开了手。 长眸盯着她湿了大半的衣裙,欲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宁柔婉拎着裙角绕到了俞安行身前。 她似乎被吓得不轻, 眉头轻轻皱着,眼眶里好像也带上了若有若无的红意。 宁柔婉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俞安行转过头去看她。 青梨看着俞安行眉尾处那一道殷红的血痕,刚拿出帕子的手一顿。 她低头,若无其事地擦起了还在往外淌水的裙角。 扈玉宸没了双臂,只是靠着一股蛮力在厅内横冲直撞。 桌子、圈椅、茶壶、杯盏均杂乱无章地摔落到了地上。 好在外头候着的小厮赶来得及时, 很快便将扈玉宸制服, 听着老太太的令,将还在呜呜挣扎着的人给押了下去。 老太太被扈玉宸此举气得一阵头晕,拄着手中的沉香木杖, 身子颤颤地靠在案几旁,捂着胸口, 接连喊了好几声“作孽”。 好在莺歌及时上前将人给搀住了, 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老太太由着莺歌扶着自己坐了下来, 平复了许久, 又看着莺歌指挥着小丫头们将满地的狼藉收拾了个干净。 小丫头们的手脚利索,地上堆积着的满地的碎片很快被清理干净,热茶被重新奉上,厨房的婆子甚至还送来了新鲜出锅的桂花糕。 桂花糕被拓印成了端正的四方形,正中淋上香气浓郁的桂花蜜,袅袅热气从其间升腾而起。 正厅里又恢复了一片祥和与宁静。 大家皆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方才的事,就好像那样一场闹剧不曾发生过一般。 赵尚仪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面上再寻不见半分笑意。 心里只道怪不得外头都传国公府大厦将倾,连一个娘家侄儿都敢闹成这样,可见传言到底不是什么无稽之谈。 即便是府上的两个姑娘日后都能入到宫里,怕也仍旧无济于事。 卷春空 第54节 让扈氏给赵尚仪赔了许多声不是,老太太才又亲自遣了身旁的莺歌将人给送出了府。 马车载着赵尚仪往宫里去,远远的,似乎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宫殿金顶。 御书房里,案牍上摆着的小香炉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苍郁烟丝。 皇帝李归轩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上的信笺,面色沉沉。 “可都查清了?” 明黄的帘幔遮掩,隐约可看见站在不远处低头复命的羽卫。 “是。” 宫道上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 守在御书房门口昏昏欲睡的太监慌忙扬起了搭在手臂上的拂尘:“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得了应允,太子李晏缓步进了御书房,却只是站在了门口。 层层帘幔遮掩,有女子嬉笑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 里头传出李归轩一声浑浊的轻咳,不难听出里头藏着的被打搅后的不悦。 很快,有个宫女低着头整着衣衫快步走了出来,两颊还带着通红的绯意。 隔着帘帐,李晏冲里头的人规矩行了一礼。 “父皇,生辰庆典上的刺客已被证实了是小叔叔派来的人,小叔叔如今已被软禁在了宫中,父皇觉得该如何处置?” “幽州是先皇在世时给他的封地,先以贪墨之罪掩人耳目,将他一路押回幽州,待清理了他在幽州的爪牙,收缴了他幽州军的军令,再当着幽州城百姓的面亲自斩首,以儆效尤,也好让天下人看看,这样不忠不诚的谋逆之人的下场。” 李归轩疲惫的声线里带了几丝气愤。 也是,为了争夺皇位便能亲手弑兄,又如何能让人不心寒呢? “那一路押送之人,父皇觉得当派谁合适?” “祝将军、再加上左都御史俞国公,这两人,应当便够了。” 李晏恭敬应了一声是。 从御书房离开,李晏脚步未停,片刻之后便到了皇后的椒房殿,刚好便碰上了从里头出来的赵尚仪。 祝皇后正倚在美人榻上小憩,见了李晏过来,面上一脸喜色。 屏退了殿内的宫人,李晏将方才在御书房里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祝皇后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尖上。 “皇上也真是的,到底还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依我看,路上就该让父亲将人给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她勾了勾嘴角,轻笑了一声,笑声怡然悠长。 京都的冬是萧瑟又湿冷的。 虽今日是个晴天,但单靠天际上那几缕微薄的光线,仍然不足以削弱呼啸的冷风中所夹杂着的寒意。 风从面上拂过,莺歌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她候在国公府门口,远远地见着赵尚仪的马车走远了,才返回了正厅。 本该是一大家子好好地聚在一起商讨家宴的事情,平白便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扈玉宸搅和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老太太心里堵上了一口气,又顾忌着宁柔婉还在这儿,不好发作。 “婉儿今日才过来,不想却是让你看了一场笑话,可有被吓到?让你表哥好好安慰一下你,这几日你便到静尘苑里同我住在一块,这样离你表哥的沉香苑也能近一些。” 说着,又让俞安行带着人在府上好好逛逛。 “你表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府上,你带她好好逛上一逛。” 宁柔婉闻言,只偷偷地瞥了俞安行一眼,柔柔地唤上了一声:“表哥……” 俞安行未应声。 一边的青梨抢在他前头对着老太太开口。 “……祖母,我想回去换身衣服……” 老太太看了一眼她已湿透的半边衣裙,应允了。 “去吧,仔细身上着了凉。” 青梨欠身谢过,很快便转身离开。 俞安行回头,只看到她头上玉簪在日光下泛出的莹润光泽。 眉头略微皱起,他抬脚,亦转身离开。 一旁的宁柔婉见了,也拎着裙角跟着跑了出去。 老太太只乐呵呵地看着一前一后出去的两人。 见状,俞青姣、宋姨娘等人皆一一告退离开,独扈氏被老太太留了下来。 没了众人在前,老太太面上也不再留情面,直接便开口让扈氏准备扈玉宸回姑苏的事情。 “就玉宸如今这模样,想要再科考也不行了,更遑论他如今还染上了大烟……是上报官府亦或将此事瞒下,端看你这个作姑母如何抉择。总归,国公府是再留不得他了。” 扈氏捏着手里的帕子,脸上眉目僵着。 “母亲说得是……” 青梨一路上走得很快。 俞安行才刚出了正厅,远远的便只能看到游廊拐角处她一晃而过的裙角。 他想跟上前去,眼前突然凑出来一个宁柔婉。 她脸上带着一个娇羞的笑。 “……我还不认得府上的路,麻烦表哥送我回去了。” 俞安行觉得她很碍眼。 他没理他,视线穿过她看向回廊。 那抹水粉的衣角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半点也没想着要等自己。 宁柔婉没得到俞安行的回应,又大着胆子再问了一句。 “……不知表哥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俞安行这才淡淡瞥了宁柔婉一眼。 “我如今身上不舒服,怕是没有办法送表妹回去。” 他唇角明明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可眼底又好像藏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宁柔婉揪着手中的帕子,不敢再开口。 很快便被俞安行招手随意唤来的一个小丫鬟带着往静尘苑去了。 俞安行眼前终于清静了下来,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聒噪的鸟鸣。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 正厅的檐廊下多出一个鸟笼,有一只雀儿正在里头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俞安行走了过去。 长指捏住了那雀儿的染了一点白的小喙。 它终于安静了下来。 正厅内,老太太和扈氏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她二人的声线压得很低。 但俞安行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本想离开。 但他听到了青梨的名字。 谈完了扈玉宸的事情后,老太太挥手,让扈氏退下。 扈氏却仍旧站在原地,面露犹豫之色。 “……母亲,我还有一事要说……儿媳觉得,让梨姐儿也一道去百花宴,会不会太过冒险了一些……” “一来梨姐儿琴棋书画样样皆不会,到时若是在百花宴上闹了笑话,丢的可是整个国公府的面子……二来……” “吱吱吱——”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鸟叫声,打断了扈氏的话。 老太太不耐地皱了皱眉。 国公府要办宴的消息才刚传出去,便有一些阿谀奉承之辈送了些鸟雀到府上来供玩乐。 但老太太向来是喜静的,眼下愈发嫌弃起那雀儿来,只让扈氏接着讲。 扈氏继续开口。 “……二来,梨姐儿她……实则算不上是国公府的人,毕竟……她的户籍文书,眼下可都还留在她姑苏的那个家里呢……” 外头廊下,雀儿啼叫的声音愈发小了起来。 那只雀儿被人用力地捏在手里。 那人的手长得很好看。 纤秾合度,指节修长。 雀儿挥着翅膀,想从他手中逃出去,却轻轻松松便被他捏住了脆弱的脖颈。 它的爪子在不停地抽搐着。 俞安行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那只可怜的雀儿重新放回了笼子里。 看着在笼子里重新跳起来的雀儿,长眸里晕开了一层浅淡的笑意。 他温柔地抚平了那只雀儿身上羽毛的褶皱,笑了起来。 卷春空 第55节 他想,饶是她走得再快,终究也是跑不掉的。 第38章 计 【三十八】 青梨走得很快。 直到耳畔再听不见宁柔婉那一声又一声柔柔唤着的“表哥”时, 方停了下来。 一抬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菡萏园。 穿过丛丛的花和草,站在栈道上, 脚下便是园子里的那方雅致的小湖。 有缥缈模糊的一层层水雾朦朦胧胧地笼罩在湖面上。 拎着仍旧湿漉的裙角, 青梨矮下身子,随意拾起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扈玉宸的事情暂且被解决了, 但好像并没有很开心。 心里无缘无故有些憋闷。 攥紧手中的小石块,青梨用力往湖面上掷去。 石块擦着水面而过, 接连带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才又沉沉掉进了湖底。 随着她的动作, 她鬓边的碎发被风扬起,轻拂过姣好的侧颜。 耳畔响起一阵轻轻的水波浮动的声响。 俞安行看向远处那人的身形, 脚步停了下来。 在湖边吹了许久的风,青梨心里才舒畅了一些。 又想到了百花宴的事情。 俞安行终究不会一直帮自己。 而且,他身边左一个心莲,右一个宁柔婉,自然也不会缺人照顾。 百花宴结束,无论俞青姣会不会成功进东宫, 她的婚事也是要着手打算起来的, 到那时,扈氏也定然会开始插手自己的婚事。 在这之前,得给自己物色一个好的人家。 而听小鱼说, 老太太这次虽口头上说的是办家宴,实则给京都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送了帖子过去。 凭着国公府的门第及俞安行在外的名声, 若是不出意外, 到时京都城里的青年才俊, 有一大半都会过来…… 这次家宴, 便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手中最后一块石子擦过湖面落入湖中,青梨从栈道上下来,眼前没了遮挡,就连天上微微弱弱的一点日光都变得有些刺目起来。 她眯起眼睛,下意识低着头,抬起手来遮住有些晃眼的光线。 余光瞥见了男人的皂靴,一步一步,缓缓停至自己身前。 青梨抬起头来,脸上挂起一抹笑。 “兄长不是去陪表姐了吗,怎么又突然到这儿来了?” 俞安行未应她的话。 他负着双手,俯下身来,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却是自顾自问了一句:“妹妹刚才没等我。” 俞安行的眸色幽深,青梨被他这样看着,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 她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本扬起的眉尾很快下垂起来,看着有些失落,语气里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了几分可怜。 “……我以为……兄长是要送表姐的,便先走了。再说了……兄长今早也没等我。” 她面上的失落似真似假。 俞安行顿了一会。 他昨夜一夜未睡,今早也是特意先走的。 他想,她不过是他用来排遣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见与不见,并无多大差别。 可是……又好像并非如此…… 没能见到她,他似乎会更不开心一些…… 眼中的情绪被长睫遮掩,俞安行拿起青梨的右手。 他过来时,看到了她在湖边扔石头的动作。 低头察看,果然看见了她掌心里残着的点点石子碎渣和灰尘,长指细致拂过,一一替她清了个干净。 “嗯,是我错了,以后我都等妹妹。” 俞安行指尖明明是冰凉的,掌心被他触及的地方却又莫名带上了燎人的温度。 青梨由着他动作,收回手后,掌心上却仍旧残留着他指腹粗粝的触感。 挥之不去。 她抬眸,看着他眉尾处那一道半干未干的血痕。 鬼使神差的,她的指尖触了上去。 “兄长这里方才被擦破了,出了一点血。” 轻柔的触感软软落在眼角。 带着她的温度。 这样的触碰,并非是第一次。 但这一次,俞安行注意到了,在心内乱窜的、莫名的情绪。 带起一股怪异的麻和热。 又是这样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俞安行皱起了眉。 他的身子开始紧紧绷着。 青梨察觉出了他的抵触。 面前晃出宁柔婉的一张笑脸。 她要收回手。 却被俞安行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看不见,妹妹替我擦一擦吧。” 低沉的声线好似温柔的诱哄。 强硬握住手腕的姿态分明又是不容忍拒绝的。 青梨的指尖重新触上俞安行的脸。 落在他眉眼旁,一点一点,替他擦去了那道血痕。 俞安行低头看她。 同心里不受控制生出的莫名情绪相比,他似乎更讨厌她的远离。 可是为什么。 他没想出答案。 目光被青梨的指尖吸引了过去。 白腻水嫩的指尖沾染上了他的血,变成了瑰丽的猩红。 和她的唇瓣颜色一样。 很好看。 青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她掏出帕子,想要擦干净指尖沾上的血。 俞安行看着她的动作,长指夺走了她手中的香帕。 他想让他的血长长久久的沾染她。 青梨狐疑地抬眼瞧他,便见他拿着自己的帕子掩唇轻咳了起来。 那可是才被她用来擦了湿衣服的帕子。 红唇几番翕合,欲言又止。 身上的湿衣服被冬日里的冷风一吹,愈发寒浸浸,青梨接连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扶着小鱼的手,她转身要回去换衣服。 俞安行也没将那帕子还回来。 他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 她纤细的身形在冷风里有些发抖。 他忍下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想将大氅给她的冲动。 只是想着,她看着真可怜。 俞安行突然记起了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既然不喜欢她的远离,那就……让她一直、一直都呆在身边就好了。 反正,只是一个玩物。 俞安行弯唇,笑意温和纯净。 他低下头,极有耐心地叠起了手上拿着的、她的帕子。 他的动作很细致,帕子最终被叠成了一个整齐端正的方形。 卷春空 第56节 朝上的一面,露出来的是在帕子一角绣着的、小小的一朵蔷薇花。 有风拂过,轻轻撩动了他的衣袍。 也吹动了廊檐下挂着的那个鸟笼。 笼子里,雀儿藏缩在角落,正埋头理着自己背上的羽毛,啼叫的声音小上了许多。 正厅的毡帘却突然被人重重掀起。 才刚死里逃生的雀儿心神正紧绷着,又被这声响惊到,立马在笼子里上下扑棱着翅膀,又片刻也不停地啾啾叫了起来。 扈氏一路阴沉着脸回到了褚玉苑。 脑子里仍旧是老太太的话。 她当初确实是存了一些私心,故意没将那丫头的户籍文书拿过来。 本想以此为把柄,不想这事竟是半点没让老太太打消让那丫头参加百花宴的心思,反而却是指责起了她做事的纰漏。 “当初将吕溶月纳进府里的事情,一应流程皆由你来负责,为何没有让人去姑苏将她的户籍文书拿过来?又为何到现在才同我说?” “既如此,我国公府可不能吃了这个替别人家白养了孩子的哑巴亏,眼下只能尽快派人到姑苏去将此事办妥。” “我也知晓你心里有些顾忌,但咱们府上缺人,百花宴上多去一人,成算也就大一些,将来也能多给安哥儿一些助力。倒是安哥儿在朝上顺风顺水的,日后云哥儿的仕途也能多些保证不是……” 扈氏倚在小榻上,疲惫地按着眉心。 今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件件皆让她费尽了心神。 再一想到那个在姑苏乡野出身的丫头若是真能进了宫,日后再回到府上,自己还得冲她行礼跪拜,心情便愈发郁结起来。 拂云看着扈氏的脸色,知晓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奉上了热茶。 许久,扈氏眉眼舒缓了些,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拂云这才敢小着声开口。 “夫人,奴婢方才偷偷同押着表少爷的小厮通了气,人这会儿正在偏院里歇息着,您看,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瞧一瞧表少爷的手?” 扈氏本就恼怒着扈玉宸今日里给自己惹出的这一桩祸事,听了他的名字,愈发烦闷,正欲摆手说不管他,脑子里却又突然蹦出来一个主意,吩咐拂云:“你快去将他给带过来。” 扈玉宸嚷叫了半日,哭啼还没止住。 再一次见到扈氏,眼泪愈发汹涌起来,口中只一个劲地喊着自己是冤枉的。 “姑姑……侄儿真的没有去春香楼,也没有吸大烟……都是俞安行和俞青梨……是他们两人诬陷我……” 扈氏却是一改之前在正厅时的黑沉脸色,只捏着帕子擦眼角。 “你是姑姑的亲侄子,姑姑又怎会不信你?你向来乖巧,怎么可能会做出吸大烟这种事情来?只是姑姑在府上人微言轻,方才在老太太面前,姑姑才不敢表现出来……” “你放心,过几日姑姑给你父亲去一封信,让他从姑苏派人过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定然要还你一个清白。” 扈玉宸听了,面上堪堪露出一点喜色,只是很快又湮没了下去。 “……我眼下……已成了一个废人……若是让父亲知道了这事,那我这一年在京都里的事情都瞒不过他了……到时只怕他饶不了我……” 扈氏耐着性子哄他。 “无论如何,你也仍旧是你父亲的嫡长子,他总不能弃你不顾。” “至于俞青梨那丫头,你之前不是喜欢她喜欢得紧吗?之前也是姑姑糊涂,眼下,姑姑倒是有一个能报复她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揽 【三十九】 至了十二月, 萧索的隆冬时节。 今岁京都的冬天有些怪诞,冷风呼呼地刮着,刀子似的吹在人身上。 光是冬雨便接连下了好几场, 却久久不见飘雪。 昨日夜间也落了雨, 至了夜半,雨才停了下来。 晨间, 时候尚且还早着,天边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一片灰沉的阴暗。 京都城的街道还带着湿漉漉的雨水痕迹, 举目望过去, 半天瞧不见一个行人, 冷冷清清的。 国公府的瓦檐上还残着昨日夜里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廊檐下, 小厮和仆妇们来去的步履匆匆,是与外头截然不同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嘈杂又吵闹。 老太太早前半个月便开始为着今天这宴准备了,足足从十一月底一直忙到了十二月中旬,只恨不得能将整座府邸都给重新翻新一遍。 四更天时,管事的又在后照院里点了一遍名, 拎着耳朵教训了一番。 府上每个小厮和丫鬟的心都提了起来, 生怕自己会在今日的宴上出了差错惹了老太太不快,半点也不敢马虎。 青梨今日也特意起了个大早,一路从沉香苑先回到了椿兰苑。 天还没亮透, 窗边泛着一层朦胧的浅青颜色。 屋内的光线昏暗,为了方便, 小鱼还特意燃起了烛火, 暖黄的光线映照在那张檀木雕花的旧妆台上。 小鱼手上拿着青翠的石黛笔, 稠浓的颜色在修得齐整的眉上洇打开, 细细在那妍丽的面庞上晕出了两道匀称的远山眉。 “姑娘,好了。” 听了这声,半阖着的眸子这才徐徐睁开,眼底眸光流转,烁烁生辉,衬得那两道远山眉好似也活了过来一般,添了几丝神韵,瞧来多妩媚。 青梨轻扫了一眼立在台上的那一方菱花铜镜,里头照出一张倾城的脸来。 云鬓乌黑,眸子潋滟,唇上一点轻红。 瞧着却好似还少了一点什么。 美目微凝。 青梨思索了一瞬。 揭开台面上的那一盒红妍的胭脂,白腻的指尖伸到里头,轻点了点。 少顷,便用胭脂在额间绘出了一朵半开的、纯洁的蔷薇花。 青梨本就生得极美。 平日她很少妆扮,身上是自带的清水出芙蓉的本真颜色。 今日特特妆扮了一番,便将她的美与艳全都释放了出来。 纯与欲交织,最为惑人。 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站在那儿,也自成一道惹眼的秾丽风景。 头上的那根青玉雕花簪子在昏沉的光线里泛着莹润的光泽,一眼望过去,晃得人眼睛直发酸。 待青梨收拾好了,天上却又开始飘起了细雨。 望着窗外朦胧的雨丝,她面上的笑意淡了一瞬。 她不喜欢下雨天。 但今日也不得不出去。 冬雨冻人,身上裹上了披风,青梨手上又再多揣了一个取暖的手炉。 临出门时,小鱼问了一句:“姑娘,咱们还要再回到沉香苑去等世子爷吗?” 青梨点头:“自然要等兄长。” 今日这场宴,俞安行才是主角。 不跟在他身后,哪里能见到京都各府的好儿郎呢? 小鱼应了,撑着伞护着青梨出了院子。 不想才过了月洞门,迎面却见到了男人高大的身形立在不远处。 他负手站立着,朦胧的天光下,可窥见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即便被寒风凛冽地吹着,挺拔的身姿也岿然不动,风度似是刻进了骨子里。 他似乎已等了有一会儿了,元阑虽在一旁替他撑着伞,但他的肩头仍被斜飘进去的雨丝打湿了一片。 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俞安行回身。 目光直直落到青梨面上。 她身上是一袭赤色的裙裳,半掩在珍珠色的披风之后。 浓郁的颜色,愈发显出她艳丽夺目的姿容。 俞安行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明艳的装扮。 饱满的唇上被殷红的口脂润色,娇艳欲滴。 就像是话本上能勾人精魄的女妖精。 青梨才刚想要抬脚走过去,就见俞安行接过元阑手中的伞,挺拔的身形穿过雨幕,一步一步,缓缓朝自己走来。 停在青梨面前,俞安行抬手,手中的伞将青梨遮盖了个严实。 朦胧的水雾中,伞下的两人相互对视着。 远远望过去,恍若一幅美好的山水画卷。 “妹妹,走吧。” 俞安行温声开口,长指抬起,指腹顺势擦去了青梨鬓发上沾着的几点雨珠。 青梨点头,跟上他的脚步,又抬眼去看他。 “……我是第一次参加国公府的宴会……有些害怕,待会儿在宴上,我能一直跟着兄长吗?” “但我在宴上要去见的都是男……” 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她今日格外妍丽的面庞上,俞安行突然意识到一些什么。 他低眸去看伞下的女子,对上她格外善解人意的笑。 “……我没事的,只要能够跟在兄长身后就行了。 ” 卷春空 第57节 青梨笑着,眉眼上扬的弧度灿烂。 俞安行见了,眼底的眸光却是一寸一寸冷凝了下来。 他盯着她唇上嫣红的口脂,只觉分外碍眼。 “我看妹妹今日的妆扮,似是格外看重这一场宴席?” “这可是祖母特意为兄长办的家宴,自然重要。” 捏着伞柄的手用力,俞安行于唇齿间送出一声极轻极柔的浅笑。 “这么说来,妹妹是为了我,今日才这般大张旗鼓……倒还真是令我、有些意想不到。”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语调缓慢。 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额间的那朵蔷薇花上。 正厅里。 游廊上,手上捧着茶壶和糕点的小丫鬟们鱼贯而入,阵仗颇大。 时候还早着,但已有三五宾客过来了。 老太太起不得这般早,扈氏正带着俞青姣在一旁招待着。 而俞怀翎在十日前接了圣令,已随着押送李归楼的队伍一道北上幽州去了。 说起来,这小王爷本是因着生辰庆典上圣上被刺杀一事而被软禁在了京都,眼下却又是因着贪墨之名而被押送回幽州,倒是让京都城的百姓议论了许久。 幽州和京都两地之间隔着的路途遥远,且此时天气又冷了下来,沿途一路的风雪,莫说是此次宴会,即便是到时除夕之夜,俞怀翎怕也还赶不回来。 青梨跟在俞安行身后缓步进了正厅。 听见动静,众人的目光往二人身上望过去。 男人颀长的身形端正,不起眼的素色袍衫,偏偏被他穿出了一身清冷的贵气。 身后跟着的女子低垂着头,面容看不太真切,但端看那隐约露出的一点眉眼轮廓,已是姿容无双。 两人甫一走进来,连黯淡的天光都好似被点亮一瞬。 俞安行名声在外,旁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但至于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女子是何人,众人便不知了。 有宾客向扈氏打听,扈氏往青梨的方向看去,眼神冷了一瞬,再回过头来,面上又挂上了热络的笑。 “这是府上的二姑娘,胆子小,往年跟着她姨娘,从来没有在宴上见过人,你不认得也正常。” 一旁的俞青姣跟着抬眼望过去,目光却也禁不住在青梨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又有些着恼地移开了视线。 她才不会觉得俞青梨好看。 俞安行才刚到正厅,便陆陆续续有人上来同他攀谈。 只是谈着谈着,目光却总是若有似无地往他身后的青梨身上飘过。 唇角笑意遮掩着微沉的面色。 俞安行牵过青梨的手,将人又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青梨站在俞安行的身侧,视线却几欲被他给完全挡住,只能勉强看到站在他对面那人的一个稀疏的发顶。 她想再往前去看一看,可俞安行的手臂一直紧紧横亘在她腰侧,将她护在他身后,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看不清楚来人,便也只能听着他们交谈的声音。 谈的无非是什么诗啊书啊的,青梨也听不懂。 几番下来,难免觉得有些无聊又憋闷。 转头看向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滴滴答答的雨珠顺着木质的窗棂渗进来,打湿了上头的雕花。 又有一人走过来同俞安行见礼。 趁着俞安行抬手回礼的间隙,青梨拎起裙角,从他身后离开。 对面的人说得兴起。 俞安行回头。 身后已是一片空荡。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一直跟着自己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长指摩挲过腰上的蔷薇花,指腹轻捻。 俞安行唇角的弧度温柔,面色却是黑沉一片,恍若风雨欲来。 往正厅里来的宾客渐趋多了起来,青梨特意绕到了隔壁的小门,出了正厅。 厅后有一道小小的短廊,偏僻又逼仄,甚少人行。 在这里,可以看到角落里栽种着的那几株小小的腊梅。 枝头已缀满了半开未开的花苞,是灿烂的明黄颜色。 青梨倚在一旁的雕花木栏杆上,仰头看着。 耳畔突然响起一声迟疑的轻唤。 “……姑娘……” 青梨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见人,回头去看时,脚上不慎踩着了地板上残着的那一小滩雨水,有些打滑,身形有些不稳,拿着的帕子也堪堪从手中掉落。 那人见了,正欲上前。 却有大手先于他接住了那方精致的香帕。 青梨抬眼看着面前突然而至的熟悉身形,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被俞安行揽住了。 他手上的力气用得很大,她整个人毫无缝隙地、紧紧地贴上了他。 长睫在脸上埋下一团深深沉沉的阴霾。 俞安行抬目,看向对面的人,瞳色幽深若子夜,带着迫人的锐意。 开口时,徐徐的语气却分外温和,近似宠溺。 “舍妹的手脚不太灵便,见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衣 【四十】 青梨顺着俞安行的视线望过去, 看到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他身上一袭竹青颜色的衣袍,面容清俊。身上的衣饰不凡,偏气质又是过分温和的, 恍若一个儒雅温和的书生文人。 看见了俞安行, 那男子先是一怔。随即,面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急急忙忙拱手同俞安行见礼。 “在下苏府苏见山,久仰世子大名。” 俞安行只淡淡颔首应了他:“苏公子。” 没有松手回礼。 青梨一低头。 俞安行的手仍旧紧紧地锢在她腰间。 他腰上的白玉腰带冷硬, 硌得青梨有些不舒服。 偏他手上的力度未曾有过片刻收敛, 甚至将她腰上的布料都给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青梨不满地瞋了俞安行一眼, 再抬起头来,便见苏见山又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 “方才吓到了姑娘, 是苏某的不是。” 这话明明是对着青梨说的,可那苏见山又不敢抬头看人,只是一个劲地低头盯着地面,脊背紧绷。 青梨看他局促的模样,不免弯唇轻笑了一声。 “无碍,只是不知方才公子唤我何事?” 女子的笑声轻柔曼妙, 染红了儒雅郎君的脸庞。 苏见山抬眼, 对上那一双灿然的眸,顿时血气上涌,一张白瓷似的面皮红了个透, 恍若能从中滴出血来。 憋了半日,方才支支吾吾地出声。 “……苏某平日里爱调香, 姑娘身上的香同苏某平日里闻到的都不一样……苏、苏某是斗胆想、想请教姑娘……” 他红着脸, 请教了半日, 却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青梨却丝毫不在意他的失态。 面上还隐隐有些开心。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谈起制香的事情。 她耐心地回了苏见山。 “这是我自己调出来的香, 是以香气才会和外头的香不太一样。苏公子若是喜欢,日后我可将调香的配方给你。” 俞安行冷眼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 准确来说,是看着正笑意吟吟的青梨。 她的眼眸是明亮清澈的,眼底的波光秾丽潋滟。 明明是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却是在看着其他人。 其他的、男人。 揽着细腰的手用力,俞安行带着怀里的人调转了身子,要离开这儿,返回正厅去。 卷春空 第58节 “祖母方才在找你。” 青梨几乎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了俞安行身上。 闻言抬目,怔然地看着他。 却看不清他微垂的眼眉,只能看到他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 她不过才出来了一小会儿,老太太这么快就过来了? 青梨心里有些诧异。 “可是……” 她还没有同苏见山行礼作别呢。 刚想回头去瞧上一眼,男人置在腰上的手却在这时正好滑落到了她肩上,刚好便遮住了她回看的视线。 她什么也没瞧见。 苏见山呆呆站在原地,耳廓上尤带着一抹红意。 廊上眼下已空无一人,他却仍旧在回忆着方才的惊鸿一瞥。 小娘子慵懒倚靠着雕花木栏,光线浮动在她细腻的雪腮之上,比长在枝头上生机明媚的腊梅还要瞩目万分。 恍若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一般。 他哪里是喜欢调香。 不过是因为人,才会觉得那香特别罢了。 随行的小厮等得久了,忍不住过来叫人。 “公子?” 苏见山回过神来,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青梨跟在俞安行身侧。 走上几步,又禁不住小声同他打听情况。 “兄长,方才那个苏公子,你之前可认识他?” 没有回应。 “那……兄长可了解苏府的情况?” 依旧没有回应。 青梨撇嘴,瞥了一眼俞安行紧抿的唇线。 只觉他也并非外头所传的那般博学,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还欲开口再问,俞安行却突然便停下了步子。 漆眸凝视着眼前的人,瞳孔微眯,深邃的眸光恹戾。 “妹妹对方才那人很感兴趣?” “……算不得感兴趣,只是恰巧遇上,结交一下,多个朋友也好。” 俞安行想到了方才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 宽袖下,手中的那方香帕被他紧紧揉作了一团。 开口时,声线却又依旧是平稳温润的,循循善诱。 “不过是个偶然到府上赴宴的外人,不可轻信,妹妹还是要多防着些为好,仔细被人骗了去。” 对上俞安行关切又温和的眼神,青梨点头。 只是心里仍旧对那苏见山存了几点好奇。 那苏见山性子看起来是个老实呆直的,日后要是她真找不到合适的人……说不定还可以…… 俞安行并不知道她此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见她乖乖点了头,情绪稍缓。 两人继续往前走,正厅就在眼前,俞安行却是径直绕开,带着青梨往特意留着招待女客的花厅去了。 青梨纳闷地抬头看了俞安行一眼,对上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妹妹不是说第一次赴宴有些害怕?我陪着妹妹。” 远远的,便听见了花厅处嘈杂的交谈声音。 青梨才刚抬脚踏过了门槛,耳畔突得响起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绣鞋边堪堪掉落下一根女子的细簪。 不远处的地面上正歪斜地躺着一个女子。 在她身前,站着另一个双手叉腰破口大骂的女子。 “祝晚玉,我刚刚连碰都没碰到你,你躺在地上装什么装!” 名唤祝晚玉的女子只低头用帕子抹着眼角的的泪,并不开口回话,身形柔弱,瞧来多可怜。 来赴宴的众贵女聚作一团,站在一旁看着热闹,时不时小声附耳窃窃私语几句。 有实在看不过去的人上前提醒。 “晚吟姐姐,晚玉妹妹年纪还小,想来方才也不是有意要冲撞你,你便暂且不计较她这一回吧?” 祝晚吟一把拂开了那人的手。 因着动作太过用力,鬓发上斜插着的几根金钗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刺耳又聒噪。 “她想得美,若是她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就别想让我放过她!” 跟在她身后的婢女苦着脸,寻了间隙又上前小声劝阻。 “姑娘,这毕竟是国公府办的宴,还是要收敛些为好,若是到时事情闹大了传到宫里去,只怕皇后娘娘心里会……” 搬出了皇后的名头,祝晚吟这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摆手,不再同祝晚玉追究。 只离开时,又朝躺在地上的祝晚玉狠狠地啐了一声。 祝晚吟离开,看热闹的人也渐散去,口中都在小声说着这祝府嫡小姐的糟糕脾气。 在宴上便敢如此待自己的庶妹,若是在祝府,只怕手段会比眼下更加过分。 但也无怪乎这祝晚吟的脾气会糟糕至此,毕竟她上头有一个作大将军的祖父,还有一个作皇后的姑母,到了来年,说不定还会入主东宫。 祝晚吟的身份摆在那,众人虽看不惯她的做派,但也敢怒不敢言。 青梨拾起落在脚边的细簪,给刚从地上起来的祝晚玉递了过去。 “……多谢姑娘……” 祝晚玉抬手接了,余光从青梨面上一扫而过。 青梨清楚看见了,祝晚玉眼上并无半点泪痕。 不免有些怔然。 寻了个空着的圈椅坐下,立马便有手快的小丫鬟送了一碟糕点到青梨手边。 是刚出炉的栗子糕。 被拓印成了精巧的五瓣梅花的形状,色泽金黄,卖相甚佳。 青梨随手拈起一块。 栗子糕带着新鲜栗子的香味,入口即化。 青梨觉得好吃,还想再拿一块。 不想才一会儿的功夫,那碟子不知何时就已被人给收走了。 再往其他案几上一看,旁边其余碟子上装着的都是桂花糕,栗子糕却只有方才的那一碟。 有点奇怪。 吃了糕,口中有点泛干,想喝口茶来解解腻,半天也寻不见一个茶壶。 正纳闷着,就见方才送栗子糕过来的小丫鬟手上捧着一壶茶过来了。 祝晚玉恰好跟在那小丫鬟身后进来。 目光瞥向青梨,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梨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祝晚玉。 而是看着那路过的小丫鬟,叫住她要了一杯茶。 祝晚玉从青梨身旁走过,身形却不知怎的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时,刚好便将青梨手中的茶给拂到了地上。 茶杯扑簌滚落在地,应声碎裂,里头装着的茶水倾洒出来,溅湿了青梨微微曳地的衣裙。 祝晚玉似是被自己一不小心闯的祸给吓到了,急急掏出了帕子要帮青梨擦身子。 只是在靠近青梨时,低声说了一句。 “这茶水不干净,小心些。” 说完,祝晚玉深深看了青梨一眼,才又起身离开。 青梨望着她的背影,秀眉颦起。 外头站着的拂云听到了这一声茶杯碎裂的动静,进来察看情况。 看到地面上湿漉一片的茶水时,面色微变,看向那小丫鬟,大着声音斥责起来。 “你怎么做事的,还不快些将这茶水拿下去换新的?” 小丫鬟垂着头,身子颤着,低声道了不是请了罪,才又捧着手上的茶壶匆匆退了下去。 拂云的目光从青梨手边那碟新端上来的桂花糕上擦过,面上微僵的神色这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又看向青梨身上被茶水弄湿的裙角。 少顷,她露出一个笑,上前亲昵地搀住青梨。 “二姑娘,您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这里离褚玉苑近,奴婢和夫人说一声,这就带您去换上新的。” 卷春空 第59节 青梨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拂云搭上来的手。 再对上拂云面上的那一抹笑,一双美目警惕地转了转。 青梨起身。 柔荑纤纤,攀上了男子翩然垂落的广袖。 一张娇靥凑到了俞安行眼前,秋水般的眸中含了几分祈求,声音娇软道:“我想要兄长陪我一道去换,好不好?” 第41章 怒 【四十一】 “这怎么行?” 青梨话音才刚落, 拂云下意识便开口拒绝。 对上俞安行的视线,又觉自己方才的话太过直接,忙笑着解释。 “二姑娘是去换衣服, 世子爷跟着一道过去, 这怎么看都不太合规矩。世子爷放心,有奴婢在, 奴婢定然会好好照顾二姑娘的。” 若是放在从前,拂云只会直接上手将青梨给拽走, 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耐性, 在这儿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 但是眼下, 察觉到老太太对青梨的重视,拂云面上也不得不作出个样子来。 俞安行低头看着青梨攀扯着他衣袖的手, 不说话,只是将空落落的掌心递到她手边。 青梨的反应很快。 缠着俞安行袖子的指尖一松,缓缓滑落至了他的掌心。 主动攥上。 甚至还挠了挠他。 像是刻意撒娇讨好主人的小猫。 俞安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到了她有所求的时候,她总会这般乖巧。 大掌缓缓包住那方柔软,俞安行看向拂云:“带路。” 拂云面露犹豫:“……可是……” “怎么,褚玉苑我去不得?” “怎么会……世子爷从姑苏回来了这么久, 夫人可是每日都盼着您能过去呢……” 拂云忙一边摆手, 一边堆笑着解释。 眼睛提溜一转,才不甚情愿地弯腰比手,带着青梨和俞安行往褚玉苑走去。 离开时, 又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厅里的丫鬟们记得好好招待客人, 不可怠慢。 到了褚玉苑, 拂云将青梨带到了一排偏僻的厢房前。 四周的环境清幽, 半天也看不见一个来人。 拂云将门推开。 “二姑娘, 这是夫人预先备着给宴上女客们置换衣物的房间,丫鬟们已经将衣物都备好在里头了,您直接进去就行。” 青梨听了,抬脚准备进去。 余光瞥见拂云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想了想,又回身看向了俞安行。 “……我有点害怕……兄长一定要在门口等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先走。” 俞安行颔首应她。 青梨进了屋,门被拂云从外头关上。 站在门边,青梨不敢轻易走进去,先警惕地打量起了屋内的陈设布局。 拂云守在门前,目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俞安行。 “……世子爷,宴上的客人都在等着您呢,您快些回去吧,等二姑娘换好了衣服,奴婢一定会将人再完完整整地带回花厅去的……” 絮絮叨叨地说着,本以为还要再多费上几句口舌,不想俞安行竟真就这么答应了,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拂云松了一口气,冲躲在树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那小丫鬟立马便转身跑远了。 无人注意到,那抹本应出了院子的颀长身形拐了个弯,重新行至了厢房的后廊。 眼前的窗扇紧关着,却被俞安行轻易便给打开了。 屋内,青梨的目光停在墙角正燃着的香炉上。 她闻不出那是什么香,只觉得香味太过浓郁,熏得她有点心慌。 为保险起见,想了想,她快步走过去,将香炉给灭了。 一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俞安行,被吓得捂着胸脯往后退了半步。 “……兄长怎么突然进来了?” 俞安行看着她因着惊吓而微颤的眼睫。 她的长睫浓翘,乍一眼望过去,恍若纤弱美丽的蝶翼。 回过神来,他撩袍坐在桌旁。 “不是说要我等你?” 青梨顺着俞安行的声线望过去。 他背对着她而坐,她只能看到他宽阔端正的背影。 他在外间,她倒也莫名要更安心一些。 怀中抱着干净的衣物,青梨要进里间。 只是进去时,余光瞥见紧闭的房门,脚下步子又有些疑惑地停了一瞬。 方才俞安行进来的时候,她好像没听到开门的声响? 外面。 小丫鬟得了拂云的令,步履匆匆跑到了偏院,很快便将扈玉宸带了过来。 扈玉宸没了双臂,还不太适应,走路时容易失了平衡。 一路歪歪斜斜的,许久才走到了厢房前。 拂云偷偷打开了一条门缝,也没细看里头,只招手让扈玉宸赶快进去。 扈玉宸艰难地挪动着肥硕的身躯,勉强挤了进去。 将门重新关上,拂云掏出铜锁,快速将门锁了起来。 又低声唤来了几个小丫鬟,吩咐她们绕着厢房走了一圈,将每一道窗户都用事先备好的小锁给锁上。 事情办妥,确认再无遗漏之处,拂云面上才露出来一个冷笑。 她在厨房里找的小丫鬟没胆子,送壶茶都能给摔了。 当时还以为事情要露馅,好在她多留了个心眼,在栗子糕上也一并做了手脚。 论起来,糕里的剂量可比那茶水还要更猛一些。 屋里眼下也正燃着催情的香,房门和窗户也都上了锁,这下,纵是那俞青梨长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厢房里飞出去。 将小丫鬟遣散,左右环顾了一眼四周,拂云才快步离开了厢房,去找扈氏复命。 视线被屏风遮挡,扈玉宸只隐约看到了坐在桌边那人的身影,也没看清是谁。 他失了双臂,心里藏着对青梨的怨恨,但一想到美人那娇滴滴的面庞,又心猿意马起来。 他嘿然一笑,走过屏风便想着扑上前去。 桌边的人起身。 扈玉宸甚至没看清那人的长相,脖子上便受到了重重的一击。 口中接连吐出几口白沫,扈玉宸的身子软绵绵地栽倒到了地上。 俞安行冷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肥腻面孔,长指轻敲了敲窗沿。 声响轻轻,却又极有规律。 三短一长。 窗边倏然便飘落了一个人影,带起一片干枯的冬叶。 “主子。” 前厅里。 同着身边的一堆贵妇挂着面皮嘘寒问暖许久,扈氏的唇角笑得早已疲累。 远远看见站在那一头的拂云冲自己使的眼色,笑着推脱了一番,才得以从人群中出来,趁着旁人不注意,到了偏僻无人的墙角。 从拂云口中知晓事情已成了,扈氏冷笑了一声,又嘱咐拂云:“约莫再过个一刻钟,你便带着老太太过去,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拂云领命,左右瞧了两眼,没看到人,才弯着腰悄声离开。 待拂云的身影走远了,扈氏捏着手中的帕子,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抬脚要离开此处。 只是嘴上却突然被人捂住。 还没反应过来,脑袋无力地往旁边一歪,人已经被药给迷晕过去了。 俞安行静立窗边。 耳边时不时响起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他回身,长眸望向珠帘掩映后的里间,唇角翘起的弧度温柔。 无聊了许久,还是多亏了她,今日他才能看一场好戏。 卷春空 第60节 只是过了许久,仍不见青梨出来。 眉间忍不住皱起,俞安行敛目,大步往里走去。 手中的衣物掉落一地。 青梨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起来。 闪着流光的珠帘、案几上绘有虫鱼的茶盏、小榻上绣着芙蓉花的引枕……都在眼前慢悠悠地晃荡起来,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艳丽模糊的雾霭,怎么都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身子半倚在墙壁上,青梨用指尖轻按了一下发烫的太阳穴。 她用力摇了摇脑袋,再睁开眼时,愣愣看着眼前,却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身处在什么地方。 只能感觉到从体内缓缓升腾而起的、叫嚣着的、无穷无尽的热意。 热……好热…… 裙裳解开,绣鞋踢掉…… 却还是不够…… 身前突然笼罩下一方阴影。 青梨呆呆地抬头,仰望着那人。 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辨出来面前站着的人是谁,不禁弯唇笑了:“……俞安行……你怎么又这么静悄悄地就进来了……” 里间的地板上,赤红的裙裳和小巧的绣鞋纠结成了一团。 男人的眉头蹙着,长指捏上她精致的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她面色已然酡红一片。 再一想到外间里已被打晕过去的扈玉宸,俞安行很快便意识到,她中药了。 真是个麻烦。 嘴里嫌弃地轻啧了一声,刚要收回手,指尖却突然被她紧紧地缠绕住。 好不容易汲取到的一点微薄凉意,青梨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开。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 身上赤红的衣裙褪去,便只剩下薄薄的中衣,领口偏又因着身上的热而被她松垮解开,男人的掌心直接便触上她细腻温软的肌肤。 简单的触摸仍旧缓解不了体内那股无处不在的热与痒。 她拉着他,轻轻磨蹭起来。 她的肌肤娇嫩,几番之后,便被他手上粗粝的薄茧蹭出了一片微红。 长眸生出了火。 俞安行的手僵着。 他咬牙,几乎是一字一字蹦了出来。 “……俞、青、梨……” “……嗯?” 听到俞安行的轻唤,青梨眨着眼睛看向他,软软地应了一声。 她怀里还在捂着他的大手。 赤着的雪足踩上了男人清贵高雅的皂靴。 女子纤细的身形就这么软绵绵地陷到了男人宽阔的怀里。 青梨将发烫的脸靠上了俞安行的胸膛。 他的身上也很凉快。 长眸眯着,低头看向主动缠在怀里的人。 皙白的肌肤恍若琼脂堆雪一般,里头洇出一层淡粉的红意。 她双眸迷蒙,却依旧嫣然,就连额上绘着的那一朵蔷薇花也跟着摇曳生辉,好似活了过来。 丝丝缕缕的蔷薇甜香拂过鼻尖,一点又一点,侵袭着男人向来傲人的自持力。 俞安行的呼吸沉重起来。 带着灼人的温度。 腿上不知被什么突然硌到。 青梨突然想到了他腰上系着的那根冷硬的白玉腰带,伸手便要去扯,被他喝住。 “……不要乱动。” 青梨撇了撇嘴。 果真收了手不再乱动。 只是渐渐的,光只倚在他的胸膛,似乎也止不住身上蔓延开来的热意了。 踮起脚尖,她仰起头,凑近他的唇。 “……俞安行……我好难受……” 她说着话,抹了口脂的唇微微张合。 他甚至能隐约看见藏在里面的粉嫩舌尖。 俞安行忽然觉得很渴。 喉结上下滚动,他眼底晦暗一片。 他怎么可能、会对着她…… 大掌从她胸前退出,缓缓上移,触上了那截光滑细腻的玉颈。 他能感受到她颈间动脉的微弱跳动。 就像那只雀儿一样。 只要再稍稍用力…… 青梨的意识被体内的热意熏得迷糊。 她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只是安然地枕着俞安行的胸膛,脸颊轻蹭了蹭他。 片刻后,又不满地轻声嘟囔了一句。 “俞安行,你的心跳声好吵。” 娇气的呢喃落入耳中。 男人的喉结微动。 眉眼间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愠怒。 而耳廓后,早已被烧得一片通红。 第42章 动 【四十二】 俞国公受了圣上的钦点, 随着祝将军一路押送小王爷回幽州。 京都城里的各府各家都在传着,兜兜转转,这国公府许是又得到了圣人重视, 要恢复先帝时的荣光怕是指日可待。 因着这一桩, 再加上府上那位才刚在科考中夺魁的年轻世子在外的君子名声,国公府今日大办的筵席, 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人人都在借这一场宴的机会忙着觥筹交错打点关系。 众人交谈的嘈杂声响吵到了廊下笼子里埋头理着羽毛的小雀儿, 一时间, 不满的啾啾鸟鸣响个不停。 但因着这是老太太的鸟, 虽有宾客觉得吵闹,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笑着赞赏:“这雀儿有灵性,叫声也比外头不知名的野雀好听。” 褚玉苑里,人迹罕至的偏僻厢房内,分外寂静。 男人停留在脆弱脖颈处的手最终没能用上半分力。 因为怀里的青梨踮起脚尖,嫣红的唇瓣不小心擦过他滚动的喉结,轻轻松松便让他收了手上的力道。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欲念在眼底放肆, 交织成一张密麻的网。 俞安行的脸半隐藏在昏昏的天光之中, 一双精致的眸子暗沉得吓人。 他盯着她染了口脂的、嫣红的旖唇。 她的唇比他想得要更软。 像是盛开在春光里的蔷薇花瓣。 让人欲罢不能。 有风慢慢吹拂过两人的衣袂,蔷薇花的甜香和干净的草木气息混合,是不同于萧索冬日里的清新的、生机勃勃的味道。 很好闻。 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二人周身。 有几缕浅淡的光线从窗棂处透了过来, 勾勒出二人温柔相贴着的、美好的轮廓剪影。 俞安行的动作是生涩又霸道的,强势地撬开青梨的唇齿, 长驱直入。 青梨想偏过头去躲, 却又被他侧过脸轻松捕获。 身后是沁凉的墙壁, 带着冬日里的寒, 身前的人却像一团强势的火,带着迫人的热烈,她被夹在其中,呼吸被掠夺。 隔绝开里间和外间的珠帘被微风轻轻晃动,有暗光在其上流转,半遮半掩着墙边紧紧相拥着的身影。 腰上被大掌紧紧勾着。 青梨看着眼前的俞安行。 他呼吸粗重,眼神黑沉似漩涡,好似能够直接将自己给吸进去。 明明是凄冷的冬日。 屋内的温度却在不断攀升,气氛逐渐变得潮热又黏腻。 卷春空 第61节 离开宴的时辰愈近,国公府便愈发热闹了起来。 客人已来得差不多了,莺歌扶着老太太从静尘苑里出来,身后还伴着一个宁柔婉。 老太太招呼宁柔婉到了自己身畔,亲自同宴上的众人介绍。 “这是从宁府里来的表姑娘,名唤柔婉,知晓我前些日子从栖霞寺里回到了府上,特地跑过来陪我解闷的。” 话里虽这般说,但在场的人只一听,就明白了老太太心里存的什么打算,便也都歇了想让自家姑娘同俞安行结亲的心思,只拣了些好听的,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说下去。 “婉儿姑娘人长得水灵,又是个孝顺的,我看呐,同府上的俞世子倒是相配得很。” 老太太听了,只摆摆手。 “两个孩子的年纪都还小,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眼下说这些,有些太早了。” 面上的笑意却是不自觉深了许多。 其他人等跟着附和。 “府上世子才名在外,婉儿姑娘瞧着又是这般温婉孝顺的好性子,依我看,日后若是二人真能喜结良缘,就是京都城里人人传说的一段佳话了。” 宁柔婉在旁一直听着,双靥飞上红霞,只娇羞地低头笑着,不发一语。 礼仪规矩有了,性子也柔,看着便是个好拿捏的。 老太太见了,心里更是满意,不由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同俞安行点破这事。 同宴上的众人再说了几遭话,老太太有些累了,瞧着时辰也已差不多,让莺歌去将扈氏寻来,预备着上菜开宴。 不想找了半日,竟是连人影都没看到。 不仅扈氏,俞安行并青梨两人的踪迹也没瞧见。 老太太肃了脸,从宾客中退到了另一旁的小暖阁里,看向站在一旁的元阑、小鱼和拂云三人。 “今日正是办宴的重要时候,你们主子都上哪儿去了?” 一刻钟早便过去了,拂云本就一直在等着机会将人给引到厢房去,心里着急,听了老太太的话,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元阑抢了先。 “回老夫人,主子他身上突然有些不舒服,二姑娘方才才送世子回沉香苑去了,眼下二人怕是来不了宴上了。” 宴上人多眼杂的,小鱼久不见青梨,心里本还有些不放心,听了元阑这般说了,松了一口气。 拂云瞥了元阑一眼。 俞安行先离开了褚玉苑,他是不是回了沉香苑她不知道,但俞青梨却是决不可能从厢房里出来的。 这护卫想替俞青梨遮掩,却正好是合了她的心意。 微微一笑,拂云上前一步,行至老太太身前。 “老夫人,二姑娘的衣服方才不慎被茶水泼湿,才跟着奴婢到了褚玉苑的厢房换衣服去了,人还没从褚玉苑出来,又怎可能陪着世子爷一道回了沉香苑?” 说着,又抬目看向了元阑。 “元护卫这般大胆,竟敢在老夫人面前扯谎,怕不是为了替二姑娘隐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元阑面上波澜不惊。 “属下刚刚说的句句属实,未曾有过半句假话。” “既如此,那就劳请老夫人同元护卫随着奴婢走一趟,看看二姑娘人究竟在不在褚玉苑。” 元阑等的就是拂云这句话。 “行,那便过去看看。” 让宋姨娘牵着俞云峥先候在正厅里迎着客,老太太带着宁柔婉和俞青姣,跟在拂云身后一路至了褚玉苑。 祝晚玉在宴上只低着头站在众人身后的角落里。 却是在一直默默地听着动静。 眼下听得拂云这么说,想了想,她抬步跟在了后面。 路上有爱凑热闹的女客见了,也好奇地跟上前去。 到最后,往厢房去的人渐多,粗略一数,竟也有了二三十人。 到了门口,看见挂在门上那把崭新的铜锁,老太太皱了皱眉头。 “这锁是怎么回事?” 拂云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 “奴婢也不知这锁打哪儿来的,方才奴婢带二姑娘过来的时候还没看到这锁呢,指不定是谁在里头偷摸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用这锁来掩人耳目。” 话落,抬手招来了两个小厮。 “将这锁给打开。” 金属撞动的窸窣动静在耳畔响起。 风拂动里间的珠帘。 地板上落下一道纠结的影子。 额头相抵,两人的唇若即若离。 隐约可见暧昧的丝线。 青梨重新获得了空气。 急急地喘着,舌尖发麻。 身上彻彻底底软了下来,再没了半分支撑的力气。 她颤颤巍巍地伏在俞安行肩上娇娇地喘息着,甜香的蔷薇气息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吧嗒——” 铜锁解开,门被一把推开。 刺目的光线涌进来。 长眸微眯,大手立时收紧。 俞安行闪身,将身上的人揽进了一旁的大立柜中。 柜门上的金属把手轻轻晃荡了几下,又缓缓归于平静。 推开门,拂云迫不及待地带着人绕过屏风,待看清了坐在桌旁那两个苟合的男女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僵住,一时只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明……明明她是亲眼看着俞青梨进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 扈氏是被耳边的嘈杂声响给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捂着脑袋醒过来,看到躺在自己身下的扈玉宸,双目圆睁,张嘴喊了出来。 “啊——” 一并跟过来的女客万没想到竟然能在宴上窥到国公府里这桩姑姑和侄儿的秘辛,早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谈了起来。 有未经人事的姑娘还被自家大人直接给蒙住了眼睛。 “……小孩子可不能看这个,小心长针眼……” 祝晚玉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后,眼前浮现出青梨的脸。 想不到,她的手段竟能这般厉害。 老太太看着眼前几乎赤/裸地拥抱缠绕成一团的姑侄二人,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脸色涨得通红。 拄着沉香木杖的手用力,枯木似的指节隐隐发白,整个人的身形都颤颤巍巍地摇晃了起来。 安静的厢房内顿时变成了一片闹哄哄的、混乱的嘈杂。 落入俞安行的耳中,薄唇淡出了一抹戏谑的弧度,便显得唇角沾染上的那点口脂愈发惹眼起来。 柜子狭窄又逼仄。 怀里的人软绵绵的倚靠在他身上,对外头的声响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迷茫地抬眼看着他。 面色愈显酡红,显然是身上的药性发作地越厉害了。 青梨意识混沌。 身上的热与痒无处发泄。 骨节分明的长指缓缓抚上她头上那根莹润的玉簪,云鬓被解开。 柔顺的青丝铺散,如瀑布般缓缓散落在纤细的腰间。 俞安行凑近了她,薄唇缓缓划过光滑的侧脸,轻蹭了蹭她小巧的耳垂。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白皙的耳后。 “不要乱动……听话些。” “……可是……我很难受……” 青梨眼底被体内的热意氤氲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眶红红。 被泪水濡湿的眼睫在天光下泛着粼粼的微光,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好不可怜。 长指勾起一缕两人勾连在一处的发丝,俞安行轻轻笑了一声。 低沉的声线似在安抚。 窗户外,墙角有不知名的小花在随风摇曳,是这萧瑟冬日里难得的一抹、生机勃勃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呀 【四十三】 老太太发话, 莺歌将聚在厢房内看热闹的人尽数给遣散了出去。 吵闹的喧嚣渐渐平静下来。 扈氏仍旧还坐在扈玉宸身上,呆若木鸡地看着站在眼前的老太太等人。 卷春空 第62节 老太太抚着胸口喘了许久的大气,才渐渐平静下来。 用力抬起手中的沉香木杖, 朝着扈氏的后背狠狠敲了一击。 “还不赶快给我下来!” 背上的疼痛令扈氏回过神来。 匆匆披好衣服, 她手脚并用地从扈玉宸身上爬下来,脚步跌跌撞撞的, 差点便一把栽倒到了地上,还是拂云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扈氏几乎是直接要扑到了老太太身前。 “……母亲……母亲……你听我解释……” “我都亲眼看到了, 你还要什么好说的?我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竟然敢在今日……堂而皇之地当着宴上众人的面……与自己的亲侄子做下这般不耻下作的事情来!” 许是老太太说得太过着急了, 喉咙一下被呛到,说完后又接连重重咳嗽了几声。 扈氏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落魄的模样和平日里作为主母的端庄大方姿态截然不同,口中一直在小声呢喃着:“……母亲……你相信我……我是被人诬陷的……” 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余光却是偷偷瞥向呆呆站在一旁的拂云。 见拂云望了过来,目光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里间。 拂云本就因着这屋子里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扈氏而心跳惶惶, 眼下对上扈氏的视线, 也不自觉朝里间看了一眼,才一下想起,明明进来这么久了, 却哪里都不见俞青梨的影子。 门上和窗上的锁都还好好的,她人出不去, 定是躲在了房里不知哪个角落里。 指不定……方才这一出, 便是她搞的鬼…… 只要将俞青梨给找出来, 眼下扈氏和扈玉宸的这一桩也就能说得清了…… 思及此, 拂云的一颗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对着扈氏所在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扈氏本一直在低声哭诉着,却好似突然一下想到什么,狠狠捏紧手上的帕子,抬起手指指向拂云。 “……母亲,人是她带过来的……就是她……是这个贱婢故意陷害我……” 拂云的反应倒也快,听了扈氏这么说,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明鉴……奴婢只是带着二姑娘来了厢房换衣服,绝对没有做过诬陷夫人的事……” 扈氏咬着牙瞪她一眼。 “你口口声声说着你是带着梨姐儿过来,那她眼下人在哪?” 众人这才想起,走这一趟原是为了来寻青梨的,一时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往珠帘掩映后的里间看去。 昏沉阴暗的光线中。 盈盈的水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俞安行勾笑。 他附到青梨耳畔。 “……妹妹想要我怎么帮?” 低哑的询问,是格外温柔的语气。 可手上的动作却全然不是如此。 青梨看着他。 要说出口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眼角随即溢出了一滴难耐的泪。 薄红在眼角晕染开,像染了一层勾人的胭脂。 拂云指着还未有人进去过的里间。 “二姑娘肯定是藏在了里面。” 话落,她走了过去,珠帘被掀开。 老太太一行跟在她身后。 透过柜门上细细的一道缝隙,能看到拂云由远及近走过来的身影。 凌乱的脚步声交杂着,在耳畔响起。 青梨对外头的声响浑然不觉。 粉嫩指尖倏然一顿,揪紧了手中那方矜贵的月白衣料。 拂云走过立柜,衣摆堪堪擦过柜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她抬起手,指使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 “好好找一找。” 六曲的花鸟屏风被收好,床榻被掀了个底朝天。 却都没找到人。 拂云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大立柜上。 除去帷帐掩映后的床榻,整个里间,只有这处柜子还能再藏人。 刚要走过去,被元阑拦住。 他看向老太太。 “属下方才才亲眼看着二姑娘和主子回了沉香苑,眼下找也找了,二姑娘分明就不在此处,前厅里正预备着开宴,老夫人若是再不过去,只怕会让宴上的人久等。” 老太太蹙着眉头,按了按眉心。 “也是,我倒是被气晕了。眼看事情已成了这样,宴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差错了。也罢,你们都先跟着我回去吧,至于你——” 冷冷扫了扈氏一眼,老太太语气森然。 “你给我好好呆在你的院子里,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待这宴结束之后,我再好好拿你是问。” 说完,由着莺歌搀着自己缓缓出了厢房。 众人离开,厢房的门重新被关上,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俞安行收回手。 对着柜门处透进来的那抹清光,隐约可看见修长湿润的玉指泛出的点点微光。 长眸定定停留在青梨微肿的唇瓣上。 他抬手,微微用力,捏住了她精致小巧的下颌。 温柔的语调在青梨耳畔缱绻。 “……现在……妹妹也帮帮我吧……” 老太太到了宴上。 到底当年是凭着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整个国公府的人,即便才亲眼见了扈氏同扈玉宸的那一档子污遭事,对着外人时,面上也能很快挂上一个滴水不漏的笑。 宴上的宾客也都心照不宣地未再提起过扈氏的名字,只言笑晏晏地说着其他。 总算到了宴席的尾声。 老太太也没了将宾客再留下来好好说上一番话的心思,只草草地说了几句,便以身上疲乏为由,差小厮和丫鬟一一将宾客们都给送至了门外。 待席上的宾客都走完了,老太太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茶,让莺歌牵着自己往褚玉苑去。 笼子里的雀儿叫得累了,安静地呆在角落里,小脑袋歪着,愣愣地看着从自己眼前走过去的老太太。 厢房里的动静仍在继续。 俞安行抬手,长指贴心地替青梨拨开额前的几缕碎发,又将自己往前送了送。 扈氏坐在桌案前,手边的茶盏花瓶统统被她扫落,碎瓷片布满了整个地面。 拂云正匍匐着身子,战战兢兢地清理地上的碎片。 用手捏了捏眉心,扈氏的眉头皱作了一团。 她依稀想起来,她当时才刚吩咐好了拂云,要离开,却不知为何突然便晕了过去,再醒过来,人便到了厢房…… 谁会这么做? 扈氏第一个想到了青梨。 又摇了摇头。 “……单凭那丫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又有谁会在背后帮她呢……” 正不自觉小声喃喃着,小丫鬟在门口通传:“夫人,老夫人过来了。” 老太太进了屋,屋子一应人等都被遣了出去。 扈氏起身,要搀着老太太入座,被她一把拂开。 “你的胆子倒是大,怀翎才刚离了京都往幽州去,你便同你娘家侄子勾搭上了,还教宴上的人都瞧见了,闹得个人尽皆知的下场,将整个国公府的脸都给丢尽了!” 扈氏扯住老太太的袖子,红着眼圈哭诉:“母亲……我真的是被诬陷的……” 老太太的面色依旧冷着。 “你不用再多说,我到时会给怀翎去一封信,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到时是逐你出府,还是将你给放到庄子去,端看他的态度如何。” 见软的法子不行,扈氏收回了手。 “我在府上多年,即便没有功劳,苦劳也是有的,不想母亲竟这般狠心,连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就不怕,我将那些旧事说给安哥儿听?” “你敢——” 老太太喝住她,眸光寒了下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你可别忘了,当年那毒可是你亲手下的……” “毒是我下的,可是安哥儿的心头血,却是您亲自下令、亲眼看着大夫剜出来的……他当时多可怜呐,命都快要没了,还要被自己最亲近的祖母榨干最后一滴血给自己的幼弟……” 扈氏面上露出一个浅笑。 “早在那时候起,母亲同我就已是一条绳上的人了……” 两厢对峙。 卷春空 第63节 屋内气氛彻底凝滞下来。 一片沉默的死寂。 有窸窣的动静响起。 关着的柜门被人打开,光线映照在青梨泛着潮红的脸颊上。 俞安行抱着她,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微肿的唇上摩挲而过,替她擦拭干净了残在嘴角上的那点口脂。 药性被解,身上的热意虽已渐渐开始消退,但青梨的意识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俞安行含笑的目光望向她。 指节曲起,轻勾了勾她的鼻尖,附到她耳畔。 “妹妹今天很乖,作为奖励,我就勉为其难……帮妹妹把衣服换了。” 青梨看着他,脑子里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话,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嘴里不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腰带解开,被茶水泼湿的白色中衣被换下。 耽搁的时间久了,上头的茶渍都变成了一块黏腻的洁白污渍。 良久。 俞安行推开门,抱着青梨走出了厢房。 怀里的人被他用披风给罩了起来。 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那双虚虚环上他脖颈的纤手,白嫩柔软,恍若冬日里的初雪。 低头一看,却发现青梨不知何时已经阖上眼睡着了。 均匀又细微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喷洒在他的心口处。 天光倾洒在二人周身。 俞安行垂眸,安静地看着她酣睡的乖巧侧颜,眼底划过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柔情。 回到沉香苑。 迎面遇上拿着自己的医箱要出府回医馆的秦安。 见俞安行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回了院子,秦安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你小子……”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俞安行拉进去给青梨诊脉了。 青梨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身上还裹着俞安行的披风。 幔帐被放下,秦安也瞧不清楚她的模样,只是坐在床边搭手替她诊脉。 收回手,秦安放心地点了点头。 “嗯,她身上的药性如今已全解了,没什么大碍。只是……” 抬眼看向俞安行,秦安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是你替她解的?” 俞安行点头。 秦安面色微变,颇为庄重地捋起了自己的小短须。 “那你可要对她负责到底。我会给你外祖写信,若是你敢朝三暮四的……” “砰——” 秦安用力合上自己的药箱,以示警告。 可是直到元阑带着秦安离开了沉香苑,俞安行也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一直望着躺在他的床榻上沉睡的青梨。 他从没考虑过要娶任何人。 也并不想和一个人永远地绑在一起。 但这人若是变成她,他好像……也可以勉强接受…… 他想,等到一切结束,他可以……将她圈养在身边,教她眼里永远只能望着他一个人…… 将手放到心口。 感受到的是全然陌生的悸动。 他既排斥,又迷茫。 却也深深沉溺其中。 俞安行看着青梨额上那朵盛开的蔷薇花,俯身,薄唇缓缓地贴了上去。 是简简单单的亲吻与触碰。 不带任何的欲念。 青梨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 她看着头顶陌生的帐幔,转过头去,看到窗纸上透出来一层清冷的曦光。 环顾了一下四周,青梨认出来,这是俞安行的房间,可是除了她,却再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小鱼?” 开口轻唤了一声,才察觉到喉咙里的沙哑。 很想喝水。 揭开被衾,从床上起身,才察觉到身上莫名有些无力,软绵绵的,有些难受。 再低下头看了一眼,青梨愣在了原地。 她的小衣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绮 【四十四】 衣料直接摩擦着胸前, 空空荡荡的感觉,有些不太舒服。 但将床榻上仔仔细细翻看了个遍,青梨也没寻见自己的小衣。 又下意识抬眼看向了一旁立着的衣柜。 最终也只能放弃。 她的衣服之前被放在了最高层, 只凭她一人, 根本就够不着。 趿拉着绣鞋,软绵绵地踩上地板上铺着的厚实茵毯, 青梨索性坐到了桌前,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知为什么, 喉咙里像是吞咽过了什么硬物一般, 一直干涩泛酸。 唇角也似乎被自己给咬破了, 隐隐有刺痛感传来。 就连声线里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好似是染了风寒。 但青梨身上并不觉得冷。 喝完了一整杯温茶,喉咙里的那股不适感才勉强消散了些。 刚放下手中的茶盏, 小鱼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见了醒过来的青梨,小鱼面上一喜。 “姑娘,您醒过来了?身上可还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手肘支在桌面上,青梨一手托腮,似在思索着什么。 听见小鱼的声音,她抬眸往门口看过去。 小鱼手上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托。 看着小鱼朝自己走过来, 青梨开口询问。 “……我怎么会突然……到了兄长的房间?” 她明明记得, 在宴上,她的衣服被茶水给泼湿了,因着祝晚玉的提醒, 她便央着俞安行同她一道跟着拂云到了褚玉苑的厢房里换衣服…… 再之后的事情…… 青梨按紧了眉心。 什么都没想起来,倒是有一些荒唐的破碎画面闯了进来…… 是她和俞安行…… 脸色随即染红了一片。 指尖紧紧揪住了衣角。 她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梦…… 小鱼将手上食托放下, 回身时, 看到青梨殷红的双靥, 忙伸手去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不见异常,才放下心来。 “姑娘还说呢,您这几日一直忙着照顾世子爷,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在厢房里便晕过去了。好在当时世子爷在场,又怕老夫人会因此事为难姑娘,对外只称是自己不舒服,以让姑娘送自己回沉香苑为由,才瞒着众人将姑娘送回院子里来了。” “世子爷连奴婢都没告诉,还是昨日下午遇上了要出府的秦神医,奴婢才从神医口中听说了您的消息。” 絮絮叨叨说着,小鱼将食托上头放着的那一盅甜汤端到了青梨手边。 “姑娘醒的时候刚好,这是秦神医说让奴婢准备的给您补气血用的甜汤,里头用到的药材都是世子爷亲自吩咐让元阑送过来的,可不是奴婢自己偷偷拿的。” 语气好似在邀功。 青梨笑了小鱼一声。 才揭开汤盅,小匙搅动着汤底,能看到沉在汤里的人参和鹿茸。 想起小鱼的一番话,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卷春空 第64节 这些日子,她身上并未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怎么会在厢房里突然晕过去? 但方才醒过来时,确实又觉得有些乏力和难受…… 再一想,秦安连俞安行的病都能够治好,定然不可能会诊断出错。 许是之前她真没注意到身上出现的不适…… 小口抿着甜汤,青梨没能再继续往深处想。 因为小鱼附到耳畔同她说了另一件事。 “……夫人和表公子……呸,和扈玉宸两人私通,被宴上的大半宾客都瞧见了……今儿一大早,扈玉宸便被马车给直接送回姑苏去了,老太太下了令,不许任何人在府中再提起这事,若是教她听见了,不论是谁,统统拔了舌头再扔出府……” 青梨挑眉。 一觉醒来,扈玉宸居然被送回了姑苏,这于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 但扈氏犯下的这事这般不耻,老太太居然能容忍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俞云峥的缘故。 细细思索着,青梨将手中已空的汤盅放下。 小鱼上前接过:“若是世子爷见姑娘喝完了这汤,定会很高兴。昨夜里,还是世子亲自给姑娘擦的脸呢。”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那些唇齿交缠的画面从眼前一晃而过。 “……兄长……他眼下人在哪儿?” 收拾好了东西,小鱼要退出去,闻言也只是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门被小鱼关上,青梨起身,耳边听到了几点哗啦的水声。 似乎是从浴间传过来的。 青梨想了想,缓步朝着通往浴间的小门走了过去。 浴间里,芙蓉花式样的龙头缓缓吐出热汤,雾气从浴池间升腾而起,朦胧氤氲了满室内,隐绰地遮掩着男子高大颀长的身形。 俞安行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腰间系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硬挺线条。 缓步踏进浴池,带起一阵水花。 池中的水温正好,俞安行靠上池壁,阖眼小憩。 手触上腰间的系带,要褪去身上的衣衫,掌心却在这时触碰到了一个绵软的、温热的活物。 放肆地缠绕上来。 俞安行眉间微蹙,下意识便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惹来一声娇滴滴的埋怨。 “……疼……” 熟悉的嗓音落在耳畔,长眸猛然睁开。 便见青梨站在他面前。 她的肌肤细腻柔嫩,经不起一点用力的磕碰,否则就要留下痕迹来。 俞安行看向被他捏住的纤细皓腕,果然看见一圈泛红的印记。 像是洁白的冰天雪地里偶然落下的一片梅花花瓣,灼灼耀目。 俞安行松开了手。 袅娜升起的水雾朦胧了视线,他看不清楚青梨的眉眼,只能隐约看到她缓缓勾起的、嫣红的唇畔。 她委屈地揉着手腕,慢慢朝他靠过来。 堆至腰际的裙裳被水沾湿,颜色变得又深又沉,便愈显得她的皮肤白皙若凝脂。 她在水中缓缓行走,带起一阵又一阵窸窣的水声。 显眼的嫣红布料在水面上浮沉涌动着,像是一朵盛开在枝头的、雍容华贵的牡丹,引人流连,驻足欣赏。 池子里的水很热。 有丝丝缕缕的热意自体内升腾而起。 这股突然而至的冲动令俞安行心头有些烦躁。 意识莫名有些昏沉。 一手支着头,俞安行抬眸看向青梨。 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流畅硬朗的手臂线条。 “……你怎么突然进来了?” 昨日的青梨中了药,意识不清,一切皆由俞安行掌控。 可眼下她显然是完全清醒过来了,动作大胆而又放肆。 听了俞安行的话,她没出声应他,反而朝他靠得更近了。 亲昵地倚在他的肩膀上,指尖勾缠着他微微带潮的发梢,一圈又一圈。 如火焰般赤红的衣料,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活像是一个能吸食人精魄的女魅。 “怎么……兄长不想见到我?” 她说着话,嫣红的唇微微张开,一捧绸缎般的墨发垂落至腰际,又柔柔地擦过俞安行的手背。 本就倾城的样貌,因着面上那抹笑意,眉眼间自然而然便带上了万般妩媚的风情。 “……我忧心兄长的身子,所以才想进来瞧上一瞧……的” 白皙粉嫩的指尖从他心口划过,又缓缓往下。 青梨凑到俞安行耳边,呵气如兰。 “……我心里一直可一直都在挂念着兄长……兄长能不能……抱抱我?” 俞安行垂眸。 怀里的人正仰头看着他,洁白的天鹅颈修长,再往下,是分明的锁骨线条。 有点点水滴从其间缓缓滑落。坠到浴池,水花细碎。 俞安行的目光在她纤细小巧的锁骨上停留。 池子里的水很热,热气熏得他喉间发干。 他忽然觉得很渴。 他想,他不该让她如意的。 可是大掌却不由自主地、缓缓揽过了那捧楚腰,将她抱了起来。 青梨得逞地笑了,皓腕得寸进尺地搂上了他的脖颈。 对上她的笑意,俞安行眼底泛起深沉的幽色。大掌缓缓触上她躲藏在水雾之后的朦胧娇靥,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微压上她柔软的唇角,缓缓揉搓。 是他所熟悉的香和甜,但并不能缓解他的渴。锢着细腰的大手愈发用力,似要将怀里的人揉进骨血之中。 室内的热熏得人心里发慌。 热汤从芙蓉花式样的龙头上源源不断地涌出,落入雾气缭绕的水面,激荡起一圈又一圈晃荡的涟漪。 丝丝缕缕的风从窗缝和门缝间一齐吹了进来,拂过水面时,幅度过大,有水从池中溅了出来,染湿了干燥的地面,留下一滩又一滩小小的水渍。 俞安行的气息越来越沉。 偏在此时,身上那人不安分地离他而去,有些恨恨地咬上了他的耳垂。 “……俞安行……你承认吧……我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你啊……就是喜欢我……” 恍若被兜头浇了一捧冷水。 长眸倏然睁开。 俞安行醒了过来。 面前是雾气缭绕的浴池。 女子的嗓音犹在耳畔,但水面一片平静,哪里有什么人影。 许是昨夜里一夜未睡,他才会在浴池里和衣睡过去了。 身上的衣衫凌乱,下摆支起。长指紧紧按着眉心,俞安行目光沉沉地盯着水面上被水流撑起的布料。 方才种种,不过都是虚无的梦境。 却愈发加重了他心头的燥意。 她怎么敢…… 耳畔在这时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青梨停在浴间的小门边,脚步有些踌躇。 方才她明明听见了浴间里传来的动静,来到门前,水声却又好像消失了。 纤指虚握成拳,青梨再抬手敲了敲门 。 仍旧没有听到俞安行的回应。 想了想,青梨朝着浴间开口唤了一声:“……兄长?” 一如梦里柔婉的语调。 光线透过门板,映出一抹倩影。 俞安行盯着青梨的影子。 青梨站在门前。 迟迟没有等来回应。 她转过身去,才要离开,突然听到了俞安行的声音。 “进来。” 卷春空 第65节 温润的声线莫名带上了一丝低沉的哑。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哑 【四十五】 角落里的燻笼燃得正旺, 炭块烧成了通红的颜色,往外徐徐地冒着融融暖意。 晨间的曦光清灵又剔透,缓缓从窗棂处流淌进来, 带着隆冬时节才有的沁凉寒意。 有一束流光悠悠倾洒在了青梨身上。 她的肤色白, 侧脸便好似覆上了一层细腻的柔光一般,愈显透亮。 秀眉颦着, 显见的是在犹豫。 直接进去? 可浴池里的水声好似还在耳边响着。 轻易便勾起了那些她刻意去遗忘的荒唐记忆。 提着裙角,绣鞋几番辗转, 青梨还是停在了原地。 白皙粉嫩的指尖触上墙边不甚起眼的小门, 细细地扣过门板上头镂刻的纹路, 决定开口。 “……我在门外等着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浴间里俞安行一阵不轻不重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听着似乎是很难受的样子。 细究起来, 他眼下到底还是个刚痊愈不久的病人。 若是就呆在外面不顾他,好像不太好…… 即便是为了做做样子…… 鸦羽般的长睫往下垂了垂。 指尖顿了顿,手上用力,青梨还是推开了浴间的小门。 但也只是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室内的热气缭绕着,淡淡的水雾沾湿了青梨的眉梢。 眼前是一方六曲落地的山水屏风。 刚好摆在浴池前, 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 屋内的水雾在屏风上绘着的山与水间缭绕堆积, 勾勒出了一个恍若仙境般的雅致景象。 但此时,屏风上面多出来女子一抹袅娜的身姿,那绰约的水墨山水便再没了一丝一毫的吸引力。 俞安行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座屏风上。 视线幽幽, 好似能直接穿过缭绕的热气和架起的屏风,落到藏在屏风后的青梨身上。 青梨停在屏风前。 双颊被浴池里源源不断升腾而起的热意熏得隐隐发烫。 她能看到俞安行倚靠在池壁上的一个模糊轮廓。 便也不敢直望过去, 只是轻声询问。 “兄长又不舒服了?需要帮忙吗?” 嗓音温温的、软软的。就像她身上的蔷薇甜香一般。 令俞安行又想起了刚才的梦里, 她在他耳边的娇娇哭声。果不其然, 飘浮在水面上的布料微动, 他的反应更大了。饶是青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说了一句话。 半晌,青梨听到了他格外沉哑的一声“嗯”。 长指抚上腰间的系带,俞安行缓缓褪去身上完全被水浸湿的中衣。 一边解,一边徐徐开口。 “妹妹能不能……走近一点?” 青梨不解其意。 想了想,还是背过身去,缓缓挪着步子。 走过了屏风,站在了浴池旁。 有风轻轻吹过她身上的衣衫,饱满的臀线若隐若现。 俞安行看着她的背影,长眸泛起浓郁的幽色。 她身上的衣衫是他悉数换下的。 他清楚地知道,除了这件中衣,她里面再无其他。 眉眼挑起的弧度清润,俞安行慢慢地、无声勾起一个笑。 温和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几丝尚在病中的脆弱,让人难以拒绝。 “妹妹能不能先站在这儿等等我?我很快就好了。” 不过是等一等他。 青梨点头应下:“好。” 话落,她不再动,只依照他的话,乖乖地呆在了池边,垂眼去看枫木地板上的纹路。 俞安行身上的衣衫尽数褪去,胸膛上的肌肉纹理有致,蕴着别样的力量感。 他侧眸。 一旁的架子上挂着干净的衣服。 有一方小小的柔软布料藏于其中,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修长的指节勾起那方布料,覆了上去,勾勒出来的尺量惊人。这是他昨日从她身上拿下来的,上头带着的甜香更加馥郁。 浴池上,丝丝缕缕的热气纷韫飘浮着。明明是萧寂的冬日,浴间里却是暖意融融,恍若三月的春日。 青梨再没听到俞安行的声音,耳边只余时不时响起的、断断续续的水声。 她想,他可能是在洗澡。 丝毫没注意到那抹黏结在自己背后的视线。 俞安行手上在动作着,目光却在片刻不离地盯着青梨。 深沉的眸光恍若能直接将她身上碍眼的布料层层撕掉。 热汤从龙头处不断涌出,升腾出的热气如烟如雾。 看向青梨的长眸眯起,俞安行有些捉摸不透她。 昨日里,她明明很小,只能勉强依附他的两根手指。可是在刚刚的梦境里,她却完全容纳下了他。他的思绪飘忽,手上不注意,便有水滴顺势溅到了一旁的地板上,聚积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渍,映出他挺括的鼻梁剪影。 喉头缓缓滚动。 俞安行手上疾而快的动作倏然间便停了下来。 青梨在池边等了许久。 不见半点动静,只有破碎的水声中夹杂着俞安行沉沉的呼吸声,一点又一点地鼓入耳膜。 蔷薇甜香充斥鼻端。 如玉的手背上,疤痕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光洁,隐隐可窥见其中凸起的几道青筋。 俞安行的呼吸粗重,胸膛随之起伏。 他想再来一遍。 站得久了,青梨的腿有些发酸,想要低下头去揉一揉。 耳畔突得想起一阵哗啦的水声。 是俞安行从浴池中出来的动静。 水滴缓缓从他有力的肌肉线条上滑过,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还散出丝丝的热气。 俞安行换上了新的中衣。 在他身后。 小衣染了浴池中的水,湿漉漉的,白色的水滴黏在绣着的那朵蔷薇花上,布料的颜色变得深沉。 他和她的气息,在她的小衣上,彻底的、完全的交融在了一起。 他抬眸看向依旧站在浴池边等着的人。 她站得离池边很近。 似乎只要一个转身,便会掉下去。 一步一步,俞安行缓缓朝青梨走过去。 就站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妹妹。” 循着他的声线,青梨下意识便转身要去看他。 绣鞋一转,脚下踏空,眼见着就要往浴池里摔下去,俞安行适时伸手将人揽住。 大手缓缓从那捧楚腰上缓缓划过,往下时,不经意间轻掐上了臀上的软肉。 既弹且软。 俞安行愉悦弯唇,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青梨没有察觉。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被俞安行的手臂揽着的腰上。 他的手臂还带着池中热水的滚烫温度,穿过布料的阻隔,直接烙印在腰窝细软的肌肤上,让她觉得不太自在。连指尖都不由顿了顿,又顺势被俞安行牵起。 卷春空 第66节 他关切地看着她。 “妹妹可是被吓到了?下次记得要小心些。” 若是再有下一次…… 俞安行看向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的浴池。 池面上映出他俊朗的容颜轮廓,眼底晃过一抹笑意。 他可不会再接住她了。 青梨听着俞安行的嘱咐,由着他将自己牵出了浴间。 她跟在他身畔,手顺势反握住了他覆着一层薄茧的掌心,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熟稔与自然。 从浴间里出来,眼前没了那层缥缈的水雾,青梨才觉得视野渐清明了起来。 俞安行却又在这时突然站至了自己身前。 他的身形高大,抬眼时只能看到他的宽肩。 青梨听到他唤了一声元阑。 元阑在门外应了,很快推门进来。 俞安行吩咐他:“将浴池里的水换了。” 元阑心里纳闷,多嘴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要换水了?” 之前自家主子都是洗完了就走的,可从没见他关心过池子里头的水。 青梨眼前的视线被俞安行遮挡了个严实,只能听见他和元阑主仆二人交谈的声音。 便忍不住从他手臂旁歪出半个脑袋来,对着元阑笑了笑。 元阑这时才看到了她,要拘手行礼,对上俞安行沉沉扫过来的视线,那句“二姑娘”硬生生便卡在了喉咙里。 青梨才刚探出头,还没来得及同元阑说话,脑袋又被俞安行的指尖点着额头给推了回去。 元阑看着面前的两人,不敢再多问,自觉麻溜地推开浴间的小门进去了。 俞安行这才回头,便见青梨揉着自己的额头同他抱怨:“兄长怎么总挡着我。” 长眸在青梨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俞安行伸出指尖,虚虚勾起她腰间上松垮的系带。 “妹妹这副模样,如何能出现在元阑面前?” 他一说,青梨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眼下只穿了中衣……忙将系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我只是一时忘记了……” 俞安行不说话,对上她的视线。 又缓缓下滑,目光停留在她锁骨之下的鼓囊之处。 他想起了昨日拢在掌心里的触感。 青梨注意到俞安行的视线,才又想起了她找了一早上都没找到的小衣,忙捂着胸口背过身去,耳尖染得通红。 “……我、我想让兄长帮我拿一下衣服……”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窘迫。 ……之前从椿兰苑里过来时,她的衣服是俞安行帮忙放上去的……除了她之外,就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衣服放在哪…… 俞安行自然知晓她要找的是什么衣服。 走到里间的衣柜前,他打开柜门,视线从最上层她的衣物间逡巡而过,轻轻松松便找到了她的小衣。 只是在回眸看到青梨耳廓后的那点红意时,眉梢一挑。 突然就不想就这么直接给她了。 于是又再特地开口问了一遍,语序刻意放得缓缓。 “妹妹想要我拿什么衣服?” 青梨咬着唇,声音极低。 “……是小衣……上面绣了一朵小小的蔷薇花……” 看着她耳尖上的那点红一点一点变深,俞安行心里那点奇怪的趣味被满足,这才将手上的小衣递到了青梨的眼前。 轻薄的布料从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间坠下,那朵蔷薇花刚好便被他紧紧掐住。 女子的小衣私密,俞安行偏又是这么一位不染烟火的翩然君子。 两者合在一处,青梨心里莫名地便生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奇怪的感觉。 她匆匆从他手中夺过她的小衣。 好在俞安行的品行是个端方的,没多说什么。 见她抬手接过了那小衣,还贴心地退出了里间。 屏风后,青梨褪了身上的中衣。 正要将小衣穿上时,手上的动作又不由一顿。 她看着雪肌上的几点浅红印记,有些疑惑。 冬日……也还会有蚊子吗? 外间,俞安行坐在桌边,手上握着一个茶盏。 盏沿还残着一圈淡淡的水渍。 是青梨用过的。 他将茶盏递到唇边。 一点一点,将那一圈水渍抿了个干净。 唇边噙笑。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屏风后的青梨。 “妹妹今日的声音好像有些哑?” 青梨的声音自里间传出来。 “今日我起床的时候喉咙是有些不舒服,多喝些水应当就能好起来了。” 俞安行慢慢摩挲着茶盏上凸起的图案纹理,闻言轻笑了一声,话里似是另有所指。 “没事。以后,我会帮妹妹慢慢适应我的。”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戏 【四十六】 呼啸而过的冬风凛冽, 墙角仅剩下的那几棵枯草被吹得东摇西摆。 青梨听着俞安行的回应,觉得他好似话里有话,但并未细究。 而是又重新低下了头。 视线落在饱满雪脯的那几点泛红印记上。 若说是蚊子叮咬留下的话……她并不觉得痒。 看得久了, 竟莫名觉得那痕迹有点像掐痕…… 又或者, 是咬痕? 可是……这怎么可能…… 晃了晃脑袋,青梨将这突然而至的荒唐想法抛之脑后, 匆匆将小衣穿好。 轻薄的布料完全包裹住圆润挺翘的弧度,连带着小衣上绣着的那朵蔷薇花也跟着昂扬起来。 低头整理好裙摆上的几处褶皱, 绕过屏风, 青梨出了里间。 抬起眼时, 正好看到了坐在桌旁的俞安行。 不过是她在里间穿了件衣服的功夫,他身上也已然穿戴齐整了。 侧颜俊朗的轮廓分明, 墨发束冠,一袭素白的衣衫扣得一丝不苟,手上正徐徐把玩着一个茶盏。 那茶盏的样式再普通不过,被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住,偏又变得清贵风雅起来。 听见了青梨的脚步声,俞安行抬头, 含笑的眼同她对上。 他的姿态端正又从容, 曜丽的容颜令青梨想到了干净又温润的白玉。 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他身上再寻不见一丝一毫的病态。 青梨移开与他相交的视线。 秦安如今已经离府,她想, 她也是时候该离开沉香苑了。 扈玉宸已走,再构不成什么威胁。 胭脂铺子还需要打理。 在自己的椿兰苑里, 会方便许多。 提着裙角, 青梨坐到俞安行面前, 柔声同他开口。 “兄长的身子看来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我和小鱼眼下都呆在沉香苑里, 只怕会扰了兄长修养的清静,我想……” “妹妹想要搬回椿兰苑去?” 话还未说完,便被俞安行打断了。 青梨点头。 “我这也是为兄长的身子着想……” 俞安行不语,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卷春空 第67节 少顷,面上缓缓绽出一个和煦的笑。 眼底却是一片清冷的眸光。 他一眼便窥破了。 什么为他着想,不过是扈玉宸走了,她无了后顾之忧,便想一走了之罢了。 翘起的唇角淡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俞安行低眸,对上青梨的视线。 她正抬眼瞧他,眼里装的都是他,瞧着似乎真是一副为着他好的模样。 却偏偏半点真意都没有。 可是…… 他喜欢被她这样看着。 即便是假的。 于是他朝她俯身而去,近到他的眼里也只有她时,他才轻笑了一声。 声线恍若石过清泉般清朗,分外好听。 “妹妹待我可真好,一件件、一桩桩,都在为我考虑。”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温热的气息缓缓喷洒在青梨细腻的肌肤上,带起一阵酥麻。 青梨怔怔地看着他。 许是离得太过近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他望过来的目光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发慌。 好在俞安行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他坐直了身子,拉开同她的距离,低头细致地将手上的茶盏倒扣过来放好。 青梨没注意。 杯盏的底部脆弱,不知何时已裂开了一条又一条的细缝。 一时没人说话,屋内陷入了沉沉的静寂。 推门声在这时响起,女子袅袅婷婷的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世子爷眼下才刚脱了病,身子正虚着,单只凭元阑一人怎么能照顾得周全?不过二姑娘若是离开了,奴婢倒是能顶上这个空缺。” 心莲一边扭胯,一边扬着帕子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青梨寻着这声音往门口看去,目光在来人面上逡巡。 好一会儿,才辨出来这是她曾见过一面的心莲。 只是今日,心莲不复初见时那般浮夸的打扮。 面上的胭脂淡了许多,手腕上晃眼的金镯子也取了下来,身上一袭水清颜色的淡雅衣裙,就连披风也是浅淡的珍珠色,头上云鬓逶逶,发间只单独簪了一根样式普通的玉簪。 只那玉簪的成色不太好,显出来的光泽有些浑浊。 青梨看着心莲越走越近,眨了眨眼。 觉得她身上的妆扮有些像自己平日里的模样。 心莲扭着腰上前,余光瞥见俞安行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里隐隐有些得意。 看来那个叫作元翠的倒是确实没有骗她,这世子爷,果真是喜欢这般模样的女子。 面上收了第一次见到青梨时盛气凌人的不屑,心莲欠身对着俞安行和青梨行礼,又搬出了老太太的名头。 “老夫人心里惦念着世子爷,本就是让奴婢来世子爷身边贴身照顾的,若是知晓二姑娘回了椿兰苑,奴婢又只呆在偏院里不出来,世子爷身边没有细心的人能够妥帖照料,老夫人定然会放不下心来。” 青梨听着这番话,下意识看向俞安行。 她知道心莲是老太太给他的通房丫头。 彼时她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再见到心莲,只觉心里像是堵上了一根刺一样。 她突然想现在就离开沉香苑。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同俞安行说,前脚心莲刚进来,后脚宁柔婉竟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提着食盒的莺歌。 宁柔婉略过心莲,直接看向青梨。 “二表妹要回椿兰苑去了?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二表妹了,左右我在府上也没什么大事,正好由着姑母差遣,可以过来帮忙照料二表哥。” 说着,宁柔婉又接过莺歌手里的食盒,看向俞安行,面上带了几丝羞怯。 “听说昨日家宴上表哥身子又闹不舒服了,姑母一直放不下心来,特地让我走这一趟,将参汤送过来给表哥。” 心莲在一旁看着突然进来的宁柔婉,见状也把自己手上的食盒递了过去。 “奴婢也亲手给世子爷熬了鸡汤。” 还不甘示弱地将宁柔婉手上的食盒往旁边挤了挤。 两人的目光对上,电光火石。 宁柔婉似在这时才看到了一旁的心莲,淡淡瞥了一眼,又问莺歌:“这是……” 听得了莺歌的介绍,才恍然般点了点头。 “原来你便是心莲?我前些日子偶然听姑母提起过,今日正好就见到了。” 她面上对着心莲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心里却是不屑的。 不过是一个通房丫头,还不值当她费什么心思。 于是很快又把话头转到了青梨身上。 “二表妹可听说了陈府来提亲的事情?” 青梨摇头。 她对京都城的人家知之甚少。 “是哪个陈府?” 宁柔婉一一说了陈府的渊源。 “听说那陈公子在昨日的宴上对二表妹一见倾心,才过了一日便马不停蹄地派人过来,说是要迎二表妹回府上做妾,姑母直接便将人给拒了,说二表妹虽并非是府上的嫡姑娘,血脉也不正,但也断然没有去给人作妾的道理。” 青梨很快便听出了宁柔婉话里的意思。 不过就是为了说一下老太太待她有多好罢了。 自打老太太透了让她去百花宴的消息以来,便时不时地让人旁敲侧击地敲打几番。 青梨便也只捂着胸口作出一个后怕的模样来。 “好在有祖母在。” 宁柔婉出声附和。 “可不是?二表妹日后可要好好记得姑母对你的这份好。” 俞安行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定定落在青梨的侧脸上。 之前她同他打听了一个苏府还不够,眼下又只顾着听陈府的事情,半点也没将目光分给自己。 沉沉的眸光多出了几丝愠色。 他故技重施,抬手抵在唇边,低低轻咳了一声。 青梨听见了,转头去看他,才要说什么,一旁的心莲和宁柔婉却早已七嘴八舌地挤到俞安行面前嘘寒问暖起来了。 心绪郁结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青梨不再看他们,要后退一步。 俞安行的目光冷冷从心莲和宁柔婉身上略过,瞥见了青梨往后躲的动作,眉目皱起一瞬,直接将她的手牵住了。 “我胸口有些发闷,妹妹随我到花厅去透透气。” 青梨还没应下,便被他拽着直往门口去了。 心莲和宁柔婉见了,对视一眼,忙又急急跟了上去。 花厅里。 俞安行才刚坐下,心莲便先抢在宁柔婉前面将自己带过来的鸡汤呈到了他眼前。 “世子爷,这鸡汤奴婢才刚熬好的,还热着,奴婢伺候您尝尝?” 说着,揭开汤盅,翘着兰花指,捏起小匙就要往俞安行嘴里送。 俞安行抬眼,目光从她东施效颦的面庞上划过,清浅的长眸里划过一抹恹戾。 又被他唇边淡淡的笑意掩了去。 不动声色地避开心莲的触碰,他和声问道:“这鸡汤是你亲手熬的?” 终于等到俞安行主动开口问了自己,心里一喜,心莲忙连声应是。 “奴婢今晨在小厨房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熬好的。” 刻意娇柔的嗓音落在宁柔婉耳中,让她愈发不悦。 不过一个通房,竟还抢在了她的前头。 她将参汤往俞安行眼前挪了挪。 “表哥身子才刚好没多久,昨日里又闹了不舒服,鸡汤太过油腻,还是要少喝些为好。” 青梨看着俞安行嘴角的笑,一言不发。 她知晓他脾性温和,不论是对着谁,脸色从来不会都不会变沉。 但眼下见了他的笑,她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索性别开眼,不再看他。 有风从花厅的漏窗里吹了进来,拂到身上,隐隐觉得有些冷,便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双肩。 眼前突然一暗。 一件大氅兜头罩了过来。 卷春空 第68节 丝丝缕缕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尖。 俞安行的身形高大,大氅的尺寸也大。 青梨的大半张脸都藏在他的大氅之下,只露出一双灿然的眸。 抬起头,对上他精致温然的眼。 “今日天冷,妹妹仔细着了凉。” 大氅上还余着他的体温。 青梨不说话。 心莲看了一眼两人,又望向青梨身上的大氅,眼睛一转。 也跟着抱起了双肩,还柔柔地轻咳了一声。 果见俞安行闻声望了过来:“可是冷着了?” 心莲蹙起了眉尖。 “劳世子爷挂心,许是奴婢今日为了熬这鸡汤起得有些早了,不小心吹了风,怕是染了风寒……” 才说到一半,被宁柔婉的轻咳声给打断了。 “我今晨也为着表哥早起熬了参汤……许是也吹多了风……” 抬眼望见俞安行关切的眼神,又善解人意地多添了一句。 “表哥莫担心,风寒不过是小事,用不了几天就能好过来……” 俞安行却没再理她二人。 他起身,顺带将身畔的青梨也一并带走。 一连往后退了几步,远远拉开了同心莲和宁柔婉二人的距离。 青梨不解,抬眼看他。 便见他抬手虚虚掩住了口鼻,望向对面站着的心莲和宁柔婉时,面上神情似是在为难。 “风寒易传人,我身子弱,怕染上了。我想,以后还是一直由妹妹照顾我会好一些。” 话罢,又抬手替青梨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唇畔衔笑,低沉的声线柔柔落在她耳畔。 “依我看,妹妹眼下怕是回不了椿兰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热 【四十七】 虽俞安行的声音不大, 但心莲和宁柔婉还是听见了,一时语噎,面色也霎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俞安行带着青梨往后退的动作分明是避之不及的模样, 面上却又是那般的清正有礼, 教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目光一转,俞安行看向站在廊下的元阑。 元阑很快过来, 将心莲和宁柔婉两人带离了小花厅。 宁柔婉捏着手上的食盒,瞪了心莲一眼。 都怪这丫鬟, 偏要装什么染了风寒, 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心莲被这样一瞪, 也不示弱地回看了宁柔婉一眼。 “表姑娘瞪奴婢作什么?这可不干奴婢的事,要怪就怪您长的和二姑娘不像, 讨不得世子爷的欢心。” “你胡说什么,二表妹和表哥是兄妹,怎么可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宁柔婉回头去看小花厅里的青梨和俞安行。 女子身上披着男子的大氅,两人身形相贴,分明无比亲密…… 宁柔婉愣在原地。 不可能……表哥名声在外, 向来是知礼的, 怎么可能会和自己的妹妹…… 虽然说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 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宁柔婉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沉香苑。 心莲和宁柔婉两人离开, 在耳边扰了许久的吵嚷声终于停了下来。 事情不知怎么还传到静尘苑去了。 莺歌陪着宁柔婉过来,将手上的食盒交过去便先于宁柔婉离开了, 急急回静尘苑去照看老太太。 眼下却是去而复返, 还带着老太太给青梨的令。 “老夫人说了, 世子眼下大病初愈, 身边确实离不开人。眼下给二姑娘寻的教习先生也还未找好,二姑娘在沉香苑里,正好也可让世子爷先教您习字,为开春的百花宴好好作准备。” 青梨正欲解开身上的大氅还给俞安行,听了莺歌的话,手上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俞安行的声线先响了起来。 “……妹妹可是……仍旧不愿留下来?” 他面容尚且苍白,这句话又说得落寞,正好触动了青梨的恻隐之心,将她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嗓子口,便也只点头应下。 俞安行这才扬唇笑了,眉眼间的失落跟着一扫而空。 莺歌还给俞安行送过来了一只雀儿。 “老夫人嫌弃这鸟儿吵人,正好世子爷讨要,便让奴婢一道给世子爷送过来了。” 俞安行抬手接过鸟笼。 雀儿的啾啾声清脆,青梨好奇,弯下身子瞧了一眼,正对上雀儿黑玻璃似的一对眼珠。 一人一雀,大眼瞪小眼。 俞安行见了,薄唇无声弯了弯,牵过青梨的手。 “之前时间匆忙,只让妹妹先暂时住在了偏院。待会儿我让人将暖阁收拾出来,妹妹同我住一个屋。” 两人从花厅离开,行至半道,天上突然飘起了毛毛的细雪。 京都迟迟未降的初雪,今日才终于落了下来。 细碎的雪粒从天际纷纷扬扬洒下,地上很快便白了一片。 恰好遇上初雪。 青梨心里开心,抬起手接了一片雪花。 很小,依稀能辨出六片花瓣的轮廓 她小心地托举着那片雪花,要给俞安行看。 俞安行低头。 却只看到了在她掌心上融化了的一滩小小的雪水。 目光微移,对上青梨正盯着他的视线。 她笑着问他:“好看吗?” 俞安行看向她微微颤着的眼睫。 她的睫毛是浓密又卷翘的。 他看到她睫毛之上承载的几点细碎雪粒。 再往下,一双美眸炯炯。 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雪。 他不懂她为何会这般开心。 只是将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拢进了掌心之中,应了一句:“很好看。” 两人缓缓从雪中走过,在薄雪上踏出一串印子。 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很是相称。 沉香苑里的下人动作很快。 才刚吩咐下去,堪堪过了半日,俞安行便来找青梨去看暖阁的布置。 虽说是暖阁,但俞安行的房间占地面积大,暖阁便也宽敞。 青梨进了暖阁,里头的一应陈设和布局同她在椿兰苑的房间很像。 只是暖阁离俞安行里间的床榻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甚至没有帘子隔开。 许是夜里都能看到他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有点太近了。 窗外的雪花仍旧在纷纷扬扬的飘着。 雪粒被风席卷着打到紧紧关好的窗户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窸窣的响动。 因着今日下雪,天黑的也早。 时辰渐晚,风愈发大了起来,廊下挂着的几盏檐灯被吹得摇晃,火苗明灭。 细细的薄雪落下,在朦胧的灯光下淡出一片又一片的小小黑影。 浴间里。 热气袅袅从浴池间升腾而起,隐约可见女子水雾掩映后的婀娜身段。 水声响在耳畔,一声又一声。 在这萧寂的雪夜里,听来让人心情愉悦。 卷春空 第69节 俞安行立在窗畔前。 夜风吹散他的发丝,他却半点也不觉得冷,伸手去逗弄笼子里的小雀儿。 雀儿好似还记得他,缩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他。 长指才刚伸进去,便被狠狠啄了一口。 俞安行面上不见恼意,笑意反而更深。 又回头望了一眼浴间的方向,低低呢喃了一句。 “人和鸟一个样,都这么不安分。” 雀儿好似听懂了他这句话,开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在反驳。 俞安行却破天荒不觉得这声音吵闹。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了元阑的声音。 “主子,前厅有人送了信过来,说是苏府的苏大小姐给二姑娘的。” 俞安行回身。 她何时同苏府的人有了交集? 颀长的身形离开窗边。 片刻后,长指间多出了一封信笺。 火红的漆封取下,信纸被展开。 目光触及信笺下方落款的“苏见山”三字,脸色倏然间便沉了下来。 哪里是什么苏大小姐的来信,不过是苏见山为掩人耳目的说辞。 长眸冷冷扫了一眼窗边还在叽喳叫唤着的小雀。 甚觉聒噪。 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雀儿正自己欢欣地扑棱着翅膀,突然一个黑影罩了过来,冷不防又被人扼住了喉咙,怎么也出不了声。 浴间的小门在这时打开。 俞安行松开了手。 雀儿得了自由,也不敢再出声,只立委委屈屈地缩在了笼子的角落里。 青梨从浴间里出来,正好见到坐在桌案前读信的俞安行。 昏昏的烛光映照在他修长分明的指节上,颜色漂亮得像一块瓷白的玉。 她来至他身畔。 “兄长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那信纸便被俞安行收好了。 “是个姑苏友人的来信。” 关于俞安行在姑苏的事情,青梨从未听他提起过,并不了解,也就没有多问。 她才从浴间里出来,若堆雪般白皙的肌肤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愈显水嫩。 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俞安行的目光停在她白里透红的面颊上。 “夜深了,妹妹可先睡,若是有什么事,我再叫妹妹。” 眼下确实有些晚了。 青梨掩唇浅浅打了个哈欠,应下了,又嘱咐:“兄长的身子还没全好,也要记得早些歇息。” 说完,提步进了暖阁。 俞安行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手上一松,那封他口中友人从姑苏千里迢迢寄过来的信笺便好似被风裹挟了一般,晃晃悠悠地被吹到了燻笼里。 火苗霎时汹涌而起,将脆弱的纸张吞噬了个干净。 浴间里。 龙头涌出热汤,即便是在冬日里,浴池里的水也仍旧是温热的。 解了身上的衣衫,俞安行踏入浴池中。 池里是青梨才用过的水。 残着馥郁的甜香。 倚靠在池壁上,俞安行闭上了眼,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信纸上那刺眼的四个字—— 阿梨姑娘。 两人不过才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叫得就这般亲切。 他都没有这样唤过她。 池内的热水熏得俞安行心内烦躁了起来。 他睁眼,往一旁的架子上看过去。 在他的衣衫后找到了一方绣着蔷薇花的帕子。 他有两条她的帕子。 不过有一条被他用来握了他的东西,变脏了。 和她的小衣一样。 只剩下一条了。 俞安行拿起那方帕子,上头还隐约残着她的气息。 他将帕子覆在脸上,任由她的气息侵袭他的思绪。 无穷无尽。 再出来时,暖阁里的青梨已经歇下了。 她是怕黑的,床榻边的烛台上还留着一盏烛火。 火苗在夜风中摇晃着,勾着人往前走。 俞安行脚下的步子一停。 皂靴转了个方向,朝暖阁而去。 沉沉的身量上了床榻,连带着垂落在地的帷帐都跟着晃了晃。 俞安行的身形是高大的。 躺在床上,大半地方便都被他占了去。 屋内炭火燃得足,再加之暖阁里还烧着地龙,像是春日般的温暖,半点也察觉不到外头的冷意。 衾被里的青梨睡得正舒坦,入了梦乡,浑然不觉身旁已多了一个人,且正在虎视眈眈地瞧着她。 朦朦胧胧中觉得有点热了,索性便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翻了个身,凌乱的衣领正好撞进了男人眼中。 俞安行的目光停留在她分明的锁骨线条之下。 大手不安分地环至她身后,勾起她小衣的系带,轻轻一扯。 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扑簌簌从窗边落下,给世间万物都裹上了一层耀眼的银霜,在夜灯的照耀下泛出一层薄薄的光。 推开窗时,入目可见一片柔软洁白的新雪。 院子里盛开着的红梅被风吹下,半掩在堆积的雪花之下,显出一层淡淡的粉嫩颜色,带着暖热的温度,惹得那双精致的眸子一暗。 才从枝头掉落,红梅带着清新的花香,在皑皑的雪堆中愈显高洁,带着暖热的温度,在粗粝的掌心中融化,甜香弥漫,充斥在唇齿间。 分明已经掀开了被子,身上却反而更热了,好似睡在火炉之上。 睡梦中的青梨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子不舒服地轻轻挪动,却刚好将自己往躺在身畔的火炉前送了送。 雪花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雪夜里纷纷扬扬落下,在窗畔聚积成了圆润饱满的形状,霎是可爱。细腻的堆雪轻轻挨蹭过俞安行的面颊,像是在主动逢迎。 夜更深,火炉变得更热了。 外面却是一片冻人的冰天雪地。 厚厚的雪花堆积在瓦檐之上,银装素裹,天地间是一片莹白的苍茫景象。 作者有话说: 持续卡文……头要秃了…… 第48章 雪 【四十八】 雪一夜未停。 至晨间时, 国公府各处院子和道上的积雪已有膝盖深。 天还没亮,小厮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由着管事的差遣, 拿起铲子去除雪。 沉香苑是世子爷的院子, 无一人敢马虎偷懒。 热火朝天干了一会儿,几个小厮都哼哧哼哧喘起了粗气。 天儿冷, 鼻腔里呼出的气息在刹那间便变成了白花花的一团雾气。 暖阁的床榻上,帷帐悠悠垂落在地, 掩映着床榻上两人的身影。 青梨仍旧在闭眼睡着, 中衣几欲要被人全解开了, 细腻的肌肤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痕。 虽身上的被子已被她都给踢开了,但额间仍旧还是被热意熏得闹出了一层薄薄的香汗。 卷春空 第70节 俞安行早便醒了过来。 慵懒地支着头, 半直起了身子,姿态是随意的。 一双长眸紧紧地盯着床上的青梨。 似要将她的模样给刻进去。 看得久了,又忍不住伸出手去。 惊得枝头盛开的红梅颤了颤。 窗外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俞安行低头看了一眼支起的下摆,从床榻上起身。 大掌环过青梨身后,低头细致地替她将小衣系好。 小衣上头绣着的那朵蔷薇花又傲然挺立了起来。 屋外,天光大亮。 青梨是被雀儿叽叽喳喳的叫声给吵醒的。 昨日降了场雪, 夜里的冷意冻人, 她担心雀儿被冻坏了,临睡前便将鸟笼从窗檐下取进了屋里。 睁了眼,仍然觉得困顿。 许是才搬来了暖阁, 她有些认床,总觉得屋里热得有些发闷。 再加之腿心处莫名其妙总缠上来一团火热, 扰得她一整夜都睡不安稳。 抬头望向窗外。 似乎是下了一夜的雪。 雪花在窗棂处聚积起了厚厚的一堆, 遮掩住了窗外的景致, 只能隐约看到外边大片苍茫的白色。 揉了揉惺忪的眼, 青梨从床上起身。 脚踩上茵毯时,才又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近来不知怎么了,身上好像总是容易乏力。 给笼子里添了些吃食和清水,雀儿的叫声才小了下来。 路过里间时,青梨的目光不由往俞安行的床榻上望过去,才发现他早便已经起来了。 幔帐被挂好,就连榻上的衾被都叠得齐整。 和昨日里她入睡前瞧见的模样差不多,半丝褶皱都寻不见,干净又整洁。 到了窗前,双手用力一推,紧闭的窗牖被打开。 堆在窗畔的雪跟着扑簌落地,砸落到地面上,声响沉沉。 一股沁人的寒意扑面而来,冲散了屋内郁积了一整夜的浑浊闷热。 入目是一片洁白的银装素裹,墙角处能看到几个扫雪小厮的身影。 踮起脚尖,青梨想将手上的鸟笼挂出去。 却怎么也够不着,总差了那么一点。 试了三四回,连手臂都有些酸了。 撇着嘴角,青梨有些泄气。 才刚要收回手,男人的大掌却在这时贴了过来,轻轻擦过她的手背。 长指接过青梨手上的鸟笼,将笼子稳稳当当地挂在了廊檐之上。 为了保暖,暖阁的窗户设计的比较小,俞安行来得突然,高大的身躯紧紧贴着,青梨只觉自己被他压地紧紧靠在了窗棂之上,纤指只能无助地扣上了木质窗棂上的雕花,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 这个姿势让她颇觉怪异。 偏偏臀上还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些难受。 让她一下便想起了昨夜睡梦中紧贴着自己的热意。 大腿无意识地动了动。 手突然被俞安行紧握住了。 青梨回身去看他,有水滴落到她手背,才发现他发梢是湿的。 “兄长方才是去洗澡了?” 俞安行看着她,眸光幽深。 指腹轻摩挲着她手背细腻的肌肤,他淡声解释。 “早上的时候,洗洗澡能够醒神。但是今日——” 他停顿一瞬,又不知低眸看了一眼什么,才继续道:“好像不太管用。” 见青梨面上一副不解的模样,俞安行面上也不见半分不耐。 “妹妹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我会慢慢教妹妹的。” 青梨仍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在听说他要教她之后,对他笑了笑:“那就先谢过兄长了。” 听着似乎真是感激的语气。 长眸从她上扬的眉眼擦过。 俞安行弯了弯唇,弧度颇耐人寻味。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妹妹不用同我这般客气。” 说着,他牵着青梨的手往外间走去。 “我让人备了早膳,妹妹去看看要吃些什么。” 青梨跟在他身后。 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才后知后觉落在手背上的那点水滴是冷的。 所以……俞安行方才洗的莫不是冷水澡? 外间。 小茶几上已经摆满了好几碟精致的小食。 荷花酥、酥油饼、外加一屉小笼包并一小碗鱼片粥。 厨子的摆盘精致,刚出炉的糕点在干净的白瓷碟中显得格外诱人。 随意瞥了一眼,青梨却是有些怔然。 全都是她喜欢吃的、姑苏的小点。 狐疑的目光从俞安行面上一瞥而过。 只见他撩袍从容地坐在了案前,眉目含笑。 “我不知妹妹喜欢什么,就让人都准备了些。” 青梨看了他一眼。 再一想,俞安行在姑苏呆了六年,爱吃姑苏菜也不奇怪。 只是刚好凑巧罢了。 坐在桌旁,青梨拿起了碟子里的荷花酥。 俞安行看着她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粉嫩的舌尖在口腔中一晃而过。 很是灵活。 荷花酥缺了一小块。 柔软嫣红的唇轻轻咀嚼着,上下唇瓣轻轻磨蹭而过。 吃完了半块荷花酥,口内略干。 青梨又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的鱼片粥。 水光沾上她的唇。 正想抿一抿,男人的指腹却在这时按压上来。 从左到右,缓缓揉搓而过。 青梨本就嫣红的唇愈显艳靡。 感受到唇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力道,青梨愣了一瞬。 就连口中的鱼片粥也有些食不知味了。 抬起头,对上俞安行面上自然从容的笑意。 眉眼是如常的温润,不见半分异常。 好像一切都只是她想多了。 “妹妹昨夜睡得可好?” 俞安行轻着声询问,慢慢收回了手,指腹沾染上了她唇间的濡湿。 青梨回过神来。 “……还好,就是好像有些太热了。” “那待会儿我便让元阑将暖阁里的燻笼撤掉一个。” 俞安行说着,目光落在青梨捏着小匙的指尖上。 玉指纤纤,白皙中带着一层淡淡的粉。 长眸微顿一瞬。 “妹妹的手看着灵巧,倒是适合用来握一些东西。” 他的语调徐徐,青梨不知他这话何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懵懂应了声:“……唔,算是灵巧吧?” 她会编络子,女红也尚可。 卷春空 第71节 俞安行听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缓缓扬起,轻轻笑了一声,含笑的眉目温润疏朗。 青梨吃了半碗鱼片粥,再吃不下了。 看着剩在碗里的,又觉有些浪费。 听俞安行说,这还是今晨码头从姑苏运过来的西湖草鱼熬的粥,味道最是鲜美。 正在想要不要去将小鱼给找来,俞安行已经拿过那碗鱼片粥,就着她含过的小匙,吃完了剩下的半碗粥。 用过早膳,元阑进来收拾东西。 青梨被俞安行带至了窗边的书案前。 案头已整齐地摆放好了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莺歌昨日才说的让她跟着俞安行好好习字,不想他动作这般快,今日便就都准备好了。 眼前递过来一沓字帖。 “妹妹先按着这字帖来临摹,若是有何不懂的,直接问我便是。” 青梨伸手接过。 提袖拿笔蘸墨,才刚想下笔,目光在触及那沓字帖时,手又停在了原处。 字帖上,整整一页,全部都是俞安行的名字。 她侧眸望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他,他却好像直接意会了似的,负手翩然走到了她身后。 “妹妹不懂如何临摹?” 他柔声询问着,微微俯身,左手握住椅背,将青梨圈于其中。 骨节分明的右手轻抬,一寸又一寸,温柔地覆上青梨拿着狼毫的手,一笔又一划,带着她在白净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串行云流水的字迹。 男子的掌心宽大,完全将青梨的手包裹其中,一撇一捺时,摩擦的触感分外清晰。 偏俞安行还不止于此。 他低下头来,下颌轻抵上她的发顶:“妹妹可会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薄唇翕动间,不小心便触碰到了那娇嫩的耳垂,惹得上头戴着的两点珠花耳坠晃了又晃。 窗外清冷的雪光映照进来,缓缓在二人周身浮动。 廊下有人走过,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莺歌带着刚到府上的女先生来沉香苑寻青梨。 身后还跟着俞青姣和宁柔婉。 宁柔婉眼尖,还没过游廊,透过微微开着的窗扇,她便窥见了那两个相依的身影。 想到昨日心莲同她说的那番话,她捏紧手中的帕子,脚步生生顿住。 俞青姣察觉到她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顺着宁柔婉的视线看过去,她认出来坐在书案前的人是青梨,眉头皱起,小声抱怨道:“她倒是惯会巴结人,知道兄长是个性子好的,整日都往他跟前凑。”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说 【四十九】 笼子里的小雀吃饱喝足, 抬头看着窗边的两人,乌黑的眼珠好奇地转动着,时不时埋头理一理背上的羽毛。 弯翘的斗拱上挂着一团洁白的新雪, 被风吹得松动, 扑簌便落到了地面上,溅起一阵茫茫的细雪。 雀儿被惊得往角落里缩了缩。 往后退了半步, 俞安行直起身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目光停在青梨握笔的纤纤柔荑上。 看着她一笔一划, 细致认真地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薄唇缓缓攀升至欢愉的弧度。 有人敲门。 元阑的通传声响起。 青梨被叫了出去。 见到了跟着莺歌一道过来的俞青姣和宁柔婉两人。 “老夫人说了, 您和大姑娘两人在一处学习, 未免有些太无聊。表姑娘难得来一趟,两三个人凑在一处, 闲下来时彼此间说些姑娘家的体己话,也能热闹一些。” 莺歌对着青梨说着,又看向了站在青梨身后的俞安行。 “这样一来,表姑娘也能多来和世子爷走动走动。” 将老太太的意思都传达到了,莺歌才向青梨介绍请到的教习先生。 先生姓秦,曾跟着先帝在宫里任过尚仪一职, 深受先秦贵妃的重视。 如今虽已从宫里出来, 但年纪渐长,威望也渐重,仍旧被众人尊称为一声秦尚仪。 面上挂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秦尚仪瞧着似乎比前些日子到府上来的赵尚仪还要更为严肃一些。 青梨同她见过礼,一行人才跟着元阑往书房去。 俞安行的身子不好, 书房甚少有人踏足。 青梨到了沉香苑这么久, 也还从未去过书房。 一路只跟在俞青姣身后。 俞青姣今日身边不仅有素珠跟着, 还多出了一个兰泽。 打在见到兰泽的第一眼起, 小鱼就变了脸色,忍不住要上前问个究竟,被青梨给暗中拦下了。 青梨的目光在兰泽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眸光平静,不见有异,只开口同俞青姣询问。 “这小厮瞧着眼生,姐姐身边何时又多了一个伺候的人?” 语气里似含了几丝艳羡的意味。 俞青姣听了,隐隐有些得意,抬起手来,一把便将兰泽拽到了自己身侧。 “就是前几日在后照院里随便挑过来的一个小厮罢了。不过想来也是,妹妹身边常年只有一个婢女跟着,自然会有些羡慕。” 兰泽察觉到了青梨和小鱼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却没有抬头。 只是垂眼,看着俞青姣拽住自己的手。 宁柔婉站在一旁,适时开口捧了俞青姣一句。 “这小厮模样长得好,还是大表妹的眼光独到才能挑到这样的人,也难怪二表妹会对这小厮多有青眼。” 话里这般说着,又斜斜睨了兰泽一眼,心里却是不屑的。 不过是一个卑贱到尘土里的小厮,也就是青梨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才会如此。 俞青姣听了宁柔婉的话,面上傲气更甚。 青梨未反驳她二人,探究的目光静静落在俞青姣身旁的兰泽的身上。 眼前却在这时横插进来一个俞安行的背影,又将她的视线全都给遮去了,什么都瞧不见。 再一探头出去,俞青姣已拽着兰泽继续往前头去了。 两人拐过游廊,身影被廊柱掩映,瞧不真切。 青梨狐疑抬眸瞥了一眼突然伫立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拎起裙角绕过他,快步追上前去。 她步子迈得很快。 大手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握紧,女子的宽袖已匆匆从掌心间滑落。 俞安行抓了个空。 眉间不悦蹙起,蕴了冷冷的一层雪色。 到了书房。 俞青姣回头,瞥见青梨的身影。 想了想,反而将常年跟着自己的素珠留在了门口。 “你在外面等着,他进去就行了。” 说着,将兰泽带进了书房。 素珠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兰泽的背影,手心攥了起来。 姑娘向来最为倚重的就是她…… 她的地位,绝不可能就就这么这么一个新来的小厮给抢了去。 看着俞青姣带着兰泽进了书房,青梨步子微停了停,也带着小鱼进去了。 书房的窗扇被打开。 遥遥一望,可看见那头的小花厅。 俞安行立在小花厅里。 抬眼时,对上秦尚仪投过来的视线,直起身子,双手遥遥揖了一礼。 秦尚仪虽面上看着严肃,但性子比青梨想得要和蔼上许多。 甚至处处对她多有照拂。 接连讲了半日,秦尚仪才停了下来。 立马便有小丫鬟掀开毡帘,送了热茶和糕点进了屋子。 茶许是才刚烹好的,一直不断往外汩汩地冒着热气,茶香丝丝缕缕,萦绕了满室。 卷春空 第72节 素珠也很快跟在小丫鬟后头进来,挤开一旁正在研墨的兰泽,殷勤地给俞青姣斟了一杯茶。 “姑娘,您都学了一个早上了,呆在书房里多闷,不妨让奴婢带您到菡萏园里去散散心?” 听她这么说了,俞青姣也觉得光呆在书房里喝茶没意思,起身要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兰泽。 “你要不要跟过来?” 兰泽摇头,余光从青梨的裙角上掠过。 “我在书房里等姑娘。” 这正好合了素珠的心意,只怕兰泽会突然跟上来,挽着俞青姣就要往外走。 宁柔婉并不想出去。 只是在看到仍旧端坐在书案前的青梨时,耳边响起那日心莲的话,眼前又出现了青梨和俞安行两人在一起的情景。 那些画面就好像一根又一根的刺,直直扎进了宁柔婉眼睛里。 一看到青梨,那些刺就开始隐隐作痛,教她眼红地好似能直接滴出血来。 于是她也起身,热络牵过俞青姣的手。 “在屋子里待久了,我也觉得有点闷,正好和表妹一道出去走走。” 话里话外半个字没提青梨,是在刻意排挤的意思。 俞青姣低头看了一眼宁柔婉亲切牵上来的手。 想了想,还是拂开了。 在此之前,宁柔婉同国公府走动并不多,她同宁柔婉算不上有多相熟。 察觉到俞青姣的动作,宁柔婉面上笑意僵硬了一瞬。 只是又想到了俞青姣是府上的嫡姑娘,她和俞安行的婚事八字还差了一撇,不能轻易得罪,便也就暂且忍耐了下来。 出门时,宁柔婉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青梨。 青梨面上丝毫不见异色,根本未察觉到其他人的动静。 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刺得宁柔婉心里愈发不忿,就连走路时候的步子也跟着重了起来。 一步又一步,似乎要把地面踏出一个印子来才罢休。 秦尚仪也跟在俞青姣和宁柔婉两人身后离开。 却不是往菡萏园去,而是趁着无人注意,径直到了小花厅。 元阑临时在花厅里设起了一张书案。 俞安行立在案前。 手中执笔,柔软的毫尖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游走,纸上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了女子低敛认真的眉目。 远山似的细眉,秋水般的眸子…… 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过,大手一顿。 宣纸被翻了个面,女子昳丽的面孔消失在眼前。 转过身去,俞安行冲来人行礼。 “秦姑姑。” 秦尚仪目光从宣纸上缓缓掠过,没有戳破。 “秦安已经都同我说过了,我今日亲眼见了,这丫头长得水灵,做事也有分寸,确实很讨人喜欢……倘或你娘亲还在,她定然也会很开心……她一向都极喜欢样貌长得好的人……” 她说着,抬起头,视线在俞安行面庞上停驻。 似是在看他,又似是透过他,在看许久未再见过的故人。 俞安行不再说话。 秦尚仪站到他的位置上,顺着他的视线往书房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了窗扇掩映后青梨的半个身影。 有人缓缓朝青梨的方向靠近。 秦尚仪认出来那是跟着俞青姣的小厮。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伏案低头写字的青梨停了笔,两人开始说话。 长眸眯起。 俞安行盯着书房里交谈甚欢的两人,面色微变,深沉的眸子里翻滚出了几抹戾色。 青梨搁下手上的笔。 小鱼才要接过,一旁的兰泽不知何时走近,伸手过来,手指堪堪要触上笔杆,被小鱼愤愤打了一记。 “您现在可是大姑娘身边的红人,我们姑娘可使唤不起您。” 兰泽沉默地收回手,看向青梨。 “……姑娘。”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 眼下书房里没有旁人,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 “上次的安神香丸,你是为姐姐求的?” 沉默半晌,兰泽小声应下。 “……是……当时是因为……” 眼皮一挑。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兰泽没有否认,青梨心里反倒轻呼了一口气,开口打断了兰泽的解释。 “你当时没有和我直说,想必是有什么想要隐瞒的,眼下也不用再同我说了。你挑选的几个铺子位置都很好,到时我会自己亲自去看。以后铺子的事也不用你经手了,我会另外再找人。” “毕竟你眼下是俞青姣身边的人,出府多了,很容易被她发现铺子的事情。那是娘亲给我留下来的产业。” 话里虽无半点指摘,但划清界限的意思分明。 兰泽半垂下头:“……姑娘放心,小的不会和大姑娘说的……” 青梨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顿了顿,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 “我看姐姐身边的素珠似对你有些敌意,你日后在碧落苑记得小心些。” 小鱼听说兰泽还将安神香丸给了俞青姣,愈发着恼,狠狠瞪了兰泽一眼。 “姑娘还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他一声不吭地跑去大姑娘身边,忘恩负义也就算了,竟然还将您辛苦研制了许久的安神香丸直接给了大姑娘,如今还敢……” 滔滔不绝地说着,衣袖被青梨扯了又扯,小鱼才不情不愿地停下了口中的话。 又听着青梨的吩咐提袖磨墨。 兰泽站在二人身旁,最终也只小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 才刚说完,毡帘在这时被人掀开。 素珠从外头进来,抬头看到兰泽不知何时竟凑到了青梨的跟前,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正愁捉不到这小厮的把柄呢……姑娘向来和椿兰苑的这位不对付,若是让她知道这新来的小厮和椿兰苑有了勾连…… 想到这,心里一喜,素珠的音量登时便提了起来。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说着什么呢!” 听到了这声儿,行在后头的俞青姣和宁柔婉跟着走了进来。 就见素珠伸手指着青梨身边的兰泽。 “姑娘,奴婢刚进来就看到他和二姑娘两人偷摸小声说着话,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俞青姣听了这话,眉头皱了起来。 宁柔婉自然瞥见了俞青姣面上的不悦。 她心里正对青梨憋着一股气。 眼下一个契机撞了上来。 俞青姣还未说话,她先冷着声将心里的郁积的不满给发泄了出来。 “什么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情,指不定这两人是在暗中做些什么私相授受的勾当呢。二表妹当真不愧是长得了一副好相貌,惑了自己的兄长不说,眼下一个皮囊生得好的小厮也不放过,还真是饥不择食。” 是格外尖酸刻薄的语气。 就连俞青姣听了也有一瞬间的诧异。 毕竟宁柔婉在国公府上的这段日子里,一言一行皆如其名般温婉可人,甚至没听她说过一句重话。 青梨也觉宁柔婉对自己的敌意来得莫名,只是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余光瞥见了男人停在毡帘后皂靴。 指尖一顿,手中的帕子直接便抚上了眼角,语气里不无委屈。 “……表姐还未问这小厮和我说了什么……怎么便直接这般指责起我来了……” 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哭腔,断断续续。 长指挑开垂落的毡帘,俞安行缓步走了进来。 年轻郎君的容颜俊朗,身形端正若修竹,站在门口,掩住了屋外大半的雪光。 精致的眸子一转,目光落在青梨身上,音量沉沉。 “那刚刚,妹妹同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宠 【五十】 卷春空 第73节 听到俞安行的声音, 宁柔婉愣在原地,身形彻底僵住,面色青白交织。 她没想到俞安行居然会过来的这般巧…… 青梨的目光在宁柔婉白成一片的面庞上瞥过, 帕子掩映下的唇畔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只是好看的眉眼又很快垂落下来, 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委委屈屈挤过人群扑上前去。 “……兄长……” 俞安行看着径直朝自己奔过来的青梨。 明明心里还在介怀她和那小厮的事情, 负在身后的手却又不由自主地朝她张开,将人稳稳地揽入怀中。 青梨抬起头来看他, 小巧的下颌顺势便抵在他心口处, 眼尾泛红, 似染上了胭脂般的姝色。 也不知究竟真是哭成这副可怜的模样,还是用帕子直接擦揉出来的。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长眸微眯了一瞬。 大手抚上青梨的脸,男人的拇指刮过她的眼角。 “妹妹还没回我的话,刚刚和那小厮说了什么?” “……不过是姐姐的墨用完了,那小厮来找我借墨,我便让小鱼给他找了一块……哪里想到表姐什么都还没问,就直接用这般不堪的话污蔑人……兄长可要替我做主……” 青梨说完, 又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 一双美目被泪水洗得愈发透亮。 一直沉默着的兰泽也在这时站了出来。 “……回世子爷,小的方才……确实只是去找二姑娘借墨……” 低声解释着,兰泽伸开了攥紧的右手, 果见一方墨锭静静地躺于掌心之中。 俞青姣见了,黑着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眉头却仍旧还在皱着。 即便是没了墨, 她也不想去借俞青梨的。 只是兰泽说完, 却半晌也没等到俞安行的回应。 青梨不由偷眼瞥了他一眼。 俞安行对这事的态度如何, 她心里也有些不确定。 毕竟,宁柔婉同俞安行的关系,老太太虽未直言,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老太太存的是何心思。 思绪正飘忽,疏朗的声线突然在头顶淡淡响起。 “我没问你。” 是俞安行对元阑说的话。 格外温和的语气。 但因着此时屋内静谧非常的氛围,简单的几个字从他唇齿间掷出,好似也跟着带上了迫人的重量一般。 兰泽半垂着的头被压得更低了。 “……是小的僭越了……” 就连青梨都不免诧异一瞬。 抬目对上他的视线时,只看到了午后碎光在他清隽带笑的眉眼间跃动,依旧是那般温和的模样。 俞安行在这时低头看她。 她眼中又恰到好处地蓄起了一汪清泪。 他知道她的泪是假的。 但是…… 目光触及她圈在他腰上的手。 柔柔地、软软地攀缠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对他这般主动。 ……令他觉得,她的这些小把戏,好像……也并非那么难以容忍。 浓密的睫垂下,深眸中藏着的情绪波动一晃而过,无人窥见。 “妹妹想要我怎么做主?” 他压低声量,温声询问她。 掌心顺着她玲珑的腰线,自上而下,隔着层层布料,轻轻地摩挲,最终停在柔软的腰窝处。 克制了许久,才没有再继续往下。 青梨感受到了他的触摸。 腿心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濡湿和酸软。 是全然陌生的身体变化。 环着俞安行的手一顿,下意识便揪紧了他身上的衣衫。 想起许久之前她和心莲闹得那一出,俞安行并未追究心莲,直觉他应是不喜斤斤计较的,于是面上也只作出一副大度的模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表姐同我道声不是,也就当今日这事没发生过,日后……我们还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听着好似是善解人意的语气,偏偏青梨说得不紧不慢,又格外咬重了好姐妹三个字,落在宁柔婉耳中,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俞青梨不过一个半道进府的姑娘,居然还想要自己给她道歉?做梦! 自己日后可是要嫁进国公府里当世子妃的……她怎么敢…… 宁柔婉死死咬住了齿根,面上表情才不至于太过扭曲。 她转而看向俞安行,妄图从他身上寻求转机。 “……表哥……我刚刚也是听了素珠的话,太过担心大表妹了,才会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二表妹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俞安行的目光却只如蜻蜓点水般从她身上很快掠过,淡淡问了一句。 “妹妹方才说的话,表妹可是没听清?” 便是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连一向温和的表哥都被俞青梨的这副皮囊给完全骗了过去…… 宁柔婉看向青梨的目光又多了几丝幽怨,一字接着一字,不情不愿地从嘴里挤了出来。 “方才的事情,是我太过着急,说错了话……还望二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青梨从俞安行身上下来,行至宁柔婉面前,虚虚拢住了她的手,语气恳切。 “表姐这说的什么话,你我姊妹情深,哪里会有隔夜仇。” 想不到青梨还敢往自己跟前凑,宁柔婉恨不得能立马将她的手给甩出去,但迫于俞安行在场,只能对着青梨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两人很是和和气气地虚情假意了一番。 交谈的声音才停下来,却见俞安行提起音量唤了元阑过来。 不仅宁柔婉,连着一个素珠都被元阑一并给带出了沉香苑。 透过半开的窗扇,青梨能瞧见宁柔婉离开的背影。 正巧俞安行回身,两人视线撞上。 俞安行迈了两步,到她身前,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妹妹到底还是太过容人了。国公府规矩严苛,容不得这般的小人举动。” 后半句话,俞安行是抬起眼对着屋内众人说的。 温温和和的语调,好似是漫不经心的提醒,却教屋内的丫鬟小厮一瞬都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就连俞青姣好似也被吓到了,接下来的半日都安分了许多。 本以为宁柔婉这一桩也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翌日,又传来了宁柔婉要回宁府去的消息。 一整个早上,青梨都在想着这事,难免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提笔写字时,一个不慎,墨水直接沾到了纤纤的皓腕上。 极致的墨黑与纯洁的雪白互为映衬,有些晃眼。 俞安行抬起她的手,低眸用帕子仔细将墨渍擦去。 染了黑墨的手帕被随意搁置在案几上,青梨的手腕却还被他轻柔地握在掌心中。 长眸细致从她眉眼间端详而过。 “妹妹今日有心事?” 外头的光线隐约透过窗棂渗了几丝进来,墙上落下他深刻而隽永的侧脸轮廓。 青梨看着他,突然便有一个念头从脑海里窜了出来。 她还在惦记着新铺子的事情。 若是自己一人要出府,扈氏会不会答应另说,指不定还会派人一直跟着…… 倘或让俞安行带自己出去…… 青梨将脸凑到他眼前,气息柔柔洒过他浓翘的长睫。 “我许久未出过府了,想出府去逛一逛,兄长能和我一道出去吗?” 俞安行对上她的视线。 窗边的流光溢进了她眸子里,在她眼底的他好似也跟着有了色彩。 鼻尖抵上她发间,贪婪地嗅着她近在咫尺的甜香,他沉沉应了声“好。” 不多时,国公府门口便备好了一辆马车。 元阑扬起马鞭,骏马扬起前蹄,往闹市方向而去,带起阵阵的尘土与细埃。 前天落了整整一夜的大雪,昨日的天还是阴沉沉的,今儿却是亮堂起来了,一轮刺目的日头高高挂在天际。 街道上残留的积雪被日光这么一照,很快融化成水,缓缓流淌进砖石的缝隙中。 虽隆冬天气严寒,但因着已近除夕,长街上仍旧行人如织,人群熙攘着,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是一派嘈杂的热闹景象。 卷春空 第74节 青梨听着耳边的声响,心情也莫名松快了下来。 只是……转眸看到紧揽在肩上的大手时,又不禁蹙起了眉。 铺子的事情自然也不能让俞安行知道。 得想法子将他支走。 纤指牵上俞安行的大氅,轻轻晃了晃,善解人意地开口。 “兄长若是有什么想要买的,直接去便是,不用一直顾忌我。” 俞安行摇头,清浅的笑意从好看的眉眼间倾泻而出。 “街市人多眼杂,我陪着妹妹。” 青梨听了这话,面上挤出一个笑,心里却犯了难。 余光恰在此时被一家铺子前排起的长队吸引了过去。 眸子转了转,青梨抬手指向那家店。 “我想吃那家店里的点心,兄长帮我去买好不好?” 俞安行的目光静静停在她面上。 青梨还以为这次他又会拒绝,不想他却是答应了。 只是临走时,视线沉沉望过来,低着声叮嘱她:“妹妹就站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跑。 ” 青梨乖巧点头应下。 看着俞安行和元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后,忙抓过小鱼的手,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等在拐角处的元阑见了青梨这般,嘴角抽了抽…… 二姑娘明明才刚答应了主子不会乱跑,怎么转眼便…… “主子……二姑娘她跑了,要不要去追……” 元阑惴惴不安地开口,本以为自家主子会生气,偷眼去瞧俞安行的面色,却不见有异。 倒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俞安行将元阑推到了店铺门前排起的长长队伍里。 “排着,记得每个口味都买一份。” 元阑握住腰间的佩剑,才刚点头应了一声,被风拂动的衣袂晃过眼前,俞安行便不见了踪影。 祝晚玉跟着祝晚吟走在人群中,耳畔是祝晚吟接连不断的冷嘲与热讽。 她只当听不见,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边的行人,脚下步子停了一瞬。 眯起眼眸,祝晚玉视线停在不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上。 妹妹走在前面,哥哥跟在后头。 真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砸 【五十一】 京都的长街繁华。 一路上, 小贩的叫卖、路人的交谈混杂成喧闹的声调,充斥在耳畔。 头上戴了帷帽,清丽的娇容掩盖在薄薄的轻纱布料之后, 隐隐约约的一层, 隔绝了旁人驻足打量的视线。 除了小娘子露在外头的一双白玉似的纤手,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明明是熙攘的人群, 青梨从其中走过时,却是半点也没被挤到。 就好像有人在特意给她开路似的。 青梨记得兰泽找到的那几家铺子的位置。 一一地看过了, 却都觉不太合适。 眼下只剩最后一家了。 是一家旧的书肆。 停在门口, 抬头眯眼看了一眼店外悬着的半褪了颜色的匾额, 青梨拾步上阶。 哪知脚下不留神,绊到了阶上的一块小石子。 身形歪斜一瞬, 好在从身边路过的行人及时扶了一把。 站稳后,青梨抬头,隔着帷帽,对上了面前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还亲切地唤了她一声“俞二姑娘”。 凝神思索了几息,青梨辨出这是那日在宴上遇到的祝晚玉, 对她道了声谢。 许是这次身边没了一个咄咄逼人的祝晚吟, 比之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祝晚玉眼下要热情许多,视线往青梨身后的书肆瞧去, 主动开口询问。 “二姑娘今日出来是要买书?” 青梨摇了摇头:“我不买书,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祝晚玉一路都跟着青梨。 闻言并未出声戳穿, 也不再深问, 依旧笑着。 “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 我就觉同二姑娘有缘, 日后我若是无聊了,可能到府上去寻二姑娘作伴打发时间?” 青梨不明白祝晚玉为何要来寻她,毕竟她在国公府并不受待见。即便要找,也该找俞青姣才是。 又或许,是想要找个处境和她差不多的人倾诉? 想了想,青梨应下她。 “祝姑娘何时有空,直接将名帖递给门上的小厮就行了。” 说罢此事,再叙了几句其他,祝晚玉方辞了青梨离开。 见祝晚玉的裙角彻底消失在了人流之中,青梨抬手紧了紧头上的帷帽,左右望了望,见无人瞧着自己,才拉着小鱼低头快步进了店里。 小巷里,墙角皎白的残雪融化成缕缕水液,顺着苔藓丛生的墙壁蜿蜒而下,落到地面上时,早已被泥尘污染成了肮脏不堪的颜色。 从这里,能清楚窥到那头旧书肆门口的情状。 祝晚玉穿过熙攘的大街,拐入了这条小巷。 她知道俞安行在这里。 才走上一步,脚上干净的绣鞋立马便染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 耳畔闻得一阵突然闯进来的细碎脚步声,俞安行侧脸望过去。 他面上神情无波无澜,眉尾扬起的弧度薄凉。 两人视线对上,教祝晚玉的头皮无端发麻。 她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酝酿了许久的、胸有成竹的话卡在了嗓子口。 祝晚玉憋了半晌,才用哆嗦的音调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俞安行向来没什么耐性。 早在祝晚玉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大手便径直握上她的脖颈。 祝晚玉能清楚感受到喉间的气息一寸一寸被挤出,面色涨红一片,眼球几欲凸起。 俞安行望向祝晚玉的眼眸中了无情绪。 如同在看着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却又在听到她说的某一句话时,动作一顿,继而缓缓收了手上的力道。 良久。 俞安行眯起眸子,散漫一笑。 他问祝晚玉。 “你叫什么名字?” 青梨走进书肆,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 发现铺子里的东西已几欲搬空,只余几座零星摆放着几本书册的书架立在一旁,顾客寥寥,绕了几圈也见不到多少个人。 听小鱼道明来意,在柜台前候着的小二往二楼的方向比了比手:“我家掌柜的眼下就在楼上,姑娘请跟小的过来。” 一路将青梨和小鱼引至了二楼去见掌柜的。 小心关上门,小二又遵着掌柜的吩咐,下楼泡茶去了。 待到新茶烹好,再回到楼上时,余光瞥见二楼过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年轻郎君。 郎君斜斜倚在廊边,容貌清隽矜贵。 身上一袭纯白的狐毛大氅,过分纯洁的颜色,点亮了这一方灰暗简陋的旧书肆。 许是新进来的客人? 小二被郎君身上的风采迷了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直至被茶壶烫到了手,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茶,躬身进屋里去招待掌柜今日的贵客了。 青梨和掌柜的谈得很顺利,当即便将定金给交付了。 仔细算算,将之前的旧铺子处理好,最迟到来年,新铺子也就能开张了。 新铺子的事情她计划了许久,眼下终于也算是有了着落。 又再细细将其中的事项一一商讨敲定好,掌柜将手上的算盘放好,起身将青梨送至门外。 小鱼上前搀过青梨走出房间,低声道。 卷春空 第75节 “姑娘……我们好像离开得有点太久了,若是世子爷和元护卫买好了糕点,回来时没看到我们该怎么办?” 青梨闻言,探头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已近午时,确实是耽搁得有点久了。 “没事,我们现在照着原路走回去,到时便说迷了路,一不小心就走远了。” 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俞安行总是会相信的。 帷帽遮挡住视线,青梨并未瞧见身后墙角处那抹熟悉的颀长身形,只往前走着。 风将她漫不经心的嗓音送至耳中。 听不出半点对他的在意。 俞安行维持着靠在墙边的姿势。 一动不动,像是美玉雕琢而成的一尊塑像。 从窗边漏进来的日光落在他冷峭的肩上。 墙上落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孤零零的,疏离又清冷。 半边面庞被昏暗笼罩。 教人窥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在天机阁时,杀完了人,他也常常这样。 抬头看着头顶天窗渗进来的微薄光线。 什么都不想。 他知晓青梨对着他时的一切,不过都是虚情假意。 一声又一声乖巧依赖的兄长,全都藏着她的手段与算计。 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 莫名其妙的,心上被陌生的情愫裹挟住了,一点一点往下坠。 俞安行想,他可能有一点难受。 手上捏着她赠的蔷薇花。 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前他只当这式样的络子只他一人才有,便刻意忽略了她随意敷衍的手法。 眼下仔仔细细地瞧了,才发觉这络子处处不成个样子,光是露出来的线头就有四五处。 中间的花蕊是一个半圆的形状。 有那么一点像她弯唇对他笑的模样。 俞安行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眼底柔和的眼波恍若春初刚破冰的湖水,涟漪清浅。 他侧眸,目光紧盯着青梨款款的背影。 没关系的。 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入笼。 手上的力度轻柔。 蔷薇花重新回到了男人腰间。 要下台阶了,青梨低头仔细看着脚下,莫名察觉到一道落在背后的视线。 黏腻、潮湿。 像是蜘蛛网一般将她包裹其中。 心口发紧。 青梨转过身去。 帷帽随风而动,隐隐露出一点精致的下颌轮廓。 果然看到了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男子。 ——是曾在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苏见山。 苏见山愣愣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青梨,有些不敢相信。 佳人屡屡入梦,教他辗转不得安眠。 他终是没忍住,给国公府去了一封信。 心有惴惴地一连等了好多日,却都没有回音。 他郁郁寡欢到了现在,眼下面容还憔悴着。 是以即便面前的女子头戴帷帽遮去了面容,他也一眼认出这便是他这些日子来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眼见着青梨转过身子,抬脚要离开,苏见山忙快步追了上去。 “……俞二姑娘……” 青梨被苏见山拦下。 背后又被一个几欲全空的大书柜挡住了去路,便也只能停下来。 想了想,又欠身对站在面前的苏见山行了一礼。 “苏公子。” 苏见山看着青梨,万千思绪涌在心头,急急开口解释。 “上次……我以妹妹的名义,给俞二姑娘送了一封信,实则只是想问问姑娘那香丸的配方,并无旁的意思……若是冒犯了姑娘,苏某先在此道个不是……” 一番话却教青梨听得云里雾里的。 “……苏公子若是想要香丸的配方,直接问我便是。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国公府上,并未收到任何信件。” 青梨说完,往后退了退,想绕过苏见山出门离开。 后背却不小心碰上了那个立着的大书柜。 书肆开的年岁久远,再加之掌柜的欲将铺子给腾出去,书柜已许久未换。 被青梨这么一碰,摇摇欲坠了一瞬,径直就往下砸了下来。 书柜倒下来的黑影幢幢,恍若一座重量沉沉的小山。 苏见山被这情形给吓到,牵起青梨的手要往门口跑去。 慌乱中却只扯开了青梨头上的帷帽。 帷帽从苏见山手中滚落地面,朦胧的一层轻纱被风扬起。 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这场面,尖叫声一时此起彼伏,书肆因着这一变故变得嘈杂起来。 拎起裙角,青梨弯腰要跑出去,却在这时被大掌揽在了怀中。 她抬目,对上俞安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又被他摁向他怀中。 长眸瞥见那方倒过来的书柜。 俞安行的脚步迟疑一瞬,最终选择停在了原地。 他抱着怀里的青梨转了个方向,任由那书柜直直朝着自己的后背砸了下来。 青梨被俞安行紧紧护在怀中,什么都看不见。 书柜落地,发出的声响巨大。 一片混乱中,青梨听到了俞安行的一声极力忍耐的闷哼。 自他胸腔处传出。 撞上她的心头。 第52章 怜 【五十二】 元阑驾着马车, 驶得很快。 书肆被远远抛在后头。 马蹄坠地的嘚嘚声和车轮滚过地面的粼粼声杂在一起,混上青梨急促的心跳声。 又慌、又乱。 陈年的书柜砸到地面,腐朽的旧木裂成了片片碎块。 这般大的冲击力。 青梨毫发无伤。 掌心沾了粘稠的湿腻血迹。 是俞安行的。 刺目的红。 好像通过掌心渗透到了心上, 猝不及防的, 在那层虚伪的、自我保护的外壳上融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俞安行问她为何突然便到了那家书肆。 思绪被鲜血的腥味漫无边际地牵扯缠绕。 青梨的话哽在了嗓子口。 在脑海里编织徘徊了许久的借口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下垂的长睫在眼下映出一弯优美的影子。 卷春空 第76节 最终只讷讷出声询问。 “兄长身上……疼不疼?” 俞安行看她颤颤的乌睫。 清瘦有力的手腕抬起,大掌控上青梨的后脑。 额尖亲密相抵。 俞安行清楚看见了青梨泛红的眼眶。 不是用帕子揉出来的。 便知晓他今日这一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又忍不住想, 她真是不经吓。 温润的气息柔柔蹭过青梨的面颊。 她听见俞安行唤了她一声。 “……很疼,妹妹抱抱我好不好?” 孱弱的声线带上了牵引的力量, 诱使青梨缓缓抬手, 顺从地搂上了他的腰。 国公府的马车, 自然比其他旁的小门小户的马车要大上许多。 但因着俞安行背上的伤口,眼下他半倚在车厢上, 车内空间便显得逼仄起来。 青梨要抱着他,便只能坐到他的腿上。 她又感受到了他硌人的白玉腰带。 马车一路颠簸。 她在他腿上起伏,被他的腰带顶了一下又一下,有些难捱。 靠在俞安行的胸膛之上,青梨未留神他愈渐浓深的眸光,只听到了他微微的喘息。 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比如, 伤口的疼痛。 心里突然泛起源源不断的酸涩。 抱着俞安行的手紧了又紧。 不小心压上了他后背的伤口。 俞安行却不觉得痛, 反而弯唇。 偏此时他失了血,唇上苍白一片。 这么一笑,在昏暗的车厢内, 便显得唇角的那抹弧度愈发诡谲起来。 马车拐了个弯,车帷被风掀起一角。 俞安行突然俯下身子, 伏首在青梨脖颈处。 唇齿细细碾磨过她颈间细腻的皮肉。 青梨被他咬人的动作吓了一跳。 只是随即又好似察觉到了什么。 非但没有避开, 反而还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闷闷的嗓音传出。 “……兄长若是觉得痛得很难受, 可以再咬重一点……” 俞安行愣了一瞬。 埋首停在她颈间, 甜香深入心间。 他的动作迟缓。 青梨甚至能感受到他在她跳跃的动脉上流连。 但与其说俞安行在咬她,不妨说他在啃她。 被他唇齿触过的地方丝毫不痛,湿漉漉的触感只带起了无穷无尽的痒意,教她指尖难耐地蜷缩了起来。 良久。 俞安行终于完全停止了动作。 他抬起头来。 肖想了许久的无暇雪颈上多出了一点突兀的红痕。 是他在她清醒之际、光明正大留下来的。 长指在那点痕迹上来回抚弄,俞安行抬起头来,目光在青梨嫣红的唇上辗转。 “……我舍不得咬痛妹妹……” 低沉的声线恍若缱绻的呢喃,一点一点落入青梨耳中。 又被沉沉的车辙声碾碎,一并掩盖了车中人莫名急躁起来的心跳声。 马车行得比青梨预想中的还要更快。 心跳还没平复,车便停在国公府门前。 从前厅一路到沉香苑。 青梨本以为沉香苑里的下人会因着俞安行受伤的消息而闹闹哄哄,不想却是如常的安静,倒好似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反而是守在门口的小厮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要跑到静尘苑去告诉老太太。 行至沉香苑门口。 元阑先扶着俞安行进了屋。 青梨和小鱼跟在后头。 抬步跨过月洞门时,青梨听到了菡萏园里传出来一阵不同往日的嘈杂声响。 抬目远远望过去,看到有几个小厮和丫鬟从菡萏园里路过,却不敢再在园子里多呆些时候玩闹,只纷纷绕道快步走远,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也不知眼下在园子里闹腾的人是谁。 湖心亭中。 俞云峥拿着手上的琉璃弹珠,眯起眼睛,瞄准了定定站在不远处的宁柔婉,用力一掷。 琉璃弹珠飞了出去,在空中带起一道泛着微光的粼粼弧线。 弹珠打在宁柔婉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鲜红印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又打中了——” 俞云峥看着宁柔婉脸上和手上布着的点点弹珠痕迹,忍不住拍掌恶劣大笑起来。 一旁伺候的婆子见了,也跟着抚掌附和:“小郎君可真是厉害!” 脸上被弹珠打得生疼,宁柔婉抬手捂住了脸颊。 面上却连半分不悦也不敢对着俞云峥表现出来。 眼下的宁府虽还是京都城里算得上名姓的世家,但内里早便亏空。 这才会在老太太从栖霞寺里回府之后便让宁柔婉过来,为的就是借姻缘将两府绑起来,日后让国公府出手相助。 初始时宁柔婉听说俞安行刚从姑苏回来,心有芥蒂,在见到了俞安行那一张不俗的面皮之后,想法很快就变了。 不想亲事还未定下,却突然生了变故,昨日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不知怎么便传到了静尘苑去,姑母先变脸开口将自己给赶回宁府去了。 莫说就这么回去会被府上责罚一顿,日后若是这事被有心人给传了出去,那她的名声也就跟着一道毁了。 她不甘心。 存了一点补救的心思。 想着俞安行性子温和,是个好说话的,是以今日一大早便去了一趟沉香苑,想再找俞安行哭上几句求个情。 结果到了沉香苑,却被丫鬟告知俞安行早便出府去了。 思来想去,能求的人就只剩下褚玉苑的扈氏了。 听说扈氏极为宠爱俞云峥,宁柔婉便将主意放到了俞云峥身上,由着他朝自己扔了一个又一个的弹珠,只待他心情好了,在扈氏耳边念叨几句,好让她能留下来。 脸颊上尤带着弹珠打过留下的火辣痛感…… 顶着一旁婆子不屑的目光,教宁柔婉心里万般羞耻…… 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一个俞青梨而起…… 眯起眼,远远的,宁柔婉看到了停在沉香苑门口的那抹身影。 是了……听沉香苑里的丫鬟说……今晨表哥就是和她一道出去逛街去了,居然到眼下才回来…… 帕子捏紧,宁柔婉看向眼前的俞云峥。 突然的,便有一个主意窜了出来。 矮下身子,宁柔婉蹲到俞云峥身前,唇角挂着挤出来的笑。 “……表弟,表姐已经陪你玩了一个早上的弹珠了。你想不想,玩一个更好玩的游戏?”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美 【五十三】 青梨停在沉香苑门口, 回身远眺。 风掀过她的衣角。 裙面上绣着的花卉纹路跟着一道起伏涌动,像是从春日枝头上缤纷落向地面的落英。 卷春空 第77节 湖心亭是菡萏园的最高处。 正是隆冬时候,园子里的树木枝叶比不得春夏时节葳蕤繁盛。 青梨清楚看到了亭子高高翘向天际的四个角檐。 但也仅止于此。 隔得有些远, 园里余下的其他情状都看不到。 俞安行低眸。 眼角余光寻不见那方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身影。 他的步子慢下来。 低头看了一眼元阑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掀唇微微一笑。 元阑还没揣摩出自家主子这笑是何意。 下一瞬,手便被俞安行拉着往他后背而去。 狠狠用力一压。 刚结痂的新疤最为脆弱, 不多时,才止住血的后背又开始流血。 名贵的狐裘上隐隐可见丝丝缕缕的红线。 红线不断蔓延洇染开来。 是被伤口渗出的鲜血给染的。 乍一眼看过去, 像是生长于狐裘之上、不断舒展而开的红色藤蔓。 元阑能感受到手上的湿黏与温热。 作为暗卫, 他自然知道那是血的触感。 刚要收回手, 偏又被俞安行按得更紧。 两人对峙着。 越是挣扎,对伤口的刺激越大。 刚好合了俞安行的意。 青梨将视线从菡萏园收回来时, 看到的便是俞安行这么一个染了鲜血的、摇摇欲坠的脆弱背影。 她印象中,元阑虽不过一个护卫,但在俞安行身边办事总是妥帖周全的,今日却不知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毫无顾忌地直接就碰上了俞安行背上的新伤。 拎起裙角,青梨匆匆追上二人。 女子的绣鞋柔软, 落地时的声音也是清清浅浅的一阵。 “元护卫, 你的手碰到兄长的伤口了。” 元阑对上青梨略有责备的眼神,欲哭无泪。 趁着俞安行暗中压着他的力度小了些,如被针刺扎到了一般慌里慌张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青梨顺势上前替了元阑, 抬手挽上俞安行的臂弯。 俞安行的身量朝她靠了过来。 有些沉。 径直压向她。 又紧紧贴着她。 进了屋。 俞安行方坐下,便听到了“嗒——”一声轻响。 低头。 腰间一丝不苟的白玉腰带已然被解开了。 玉笋似的指尖还勾在上面。 指甲边缘泛着淡淡的粉色, 看着似乎比剔透的白玉还要更为细腻。 是青梨解开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触上他的腰带, 是温凉的玉的质感。 和腿心隔着许多层布料时碰到的热与硬不同。 差别很大。 教青梨摸不着头绪。 但此刻她正俯身凑在俞安行腰间。 离得近了, 鼻端嗅到的血腥味浓郁起来, 便有些着急,无暇再去想其他。 手从解开的白玉腰带往上,握住俞安行胸口处的衣襟,刚要扯开,指尖被俞安行虚虚拢住,制止了她的动作。 青梨以为他误会了,开口解释。 “兄长伤得这般重,去请的大夫也还未到,我先替你上药。” 俞安行本是不想请大夫的,拗不过青梨红着的眼眶,便由着她差遣了一个小厮去跑一趟秦安的医馆。 青梨说罢,手上动作继续。 但因俞安行还不肯松开她,难免有些急躁起来。 “刺啦——” 一不小心。 俞安行胸前的布料竟被自己给直接撕开了。 男子分明的锁骨线条露了出来。 再往下,是隐约的肌肉纹理…… 青梨慌忙别过眼去。 手心攥着的孤零零的布条变得烫手起来。 直接从她指尖烧到了耳后。 布条在青梨手中垂落。 俞安行伸指勾住尾端,似笑非笑。 “妹妹的力气……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大上许多?” 青梨不语。 恍惚中竟觉得俞安行在憋笑? 元阑和小鱼推门进来。 瞥了一眼青梨手上的布条以及衣冠不整的俞安行,两人对望一眼,默契停在门口,也不知该进还是该出。 正踌躇,被俞安行叫了进来。 俞安行不让青梨给他上药。 “我怕伤口会吓到妹妹。” “我不怕。” 青梨边说边摇头。 耳垂上的珠花坠子也跟着轻摇慢晃,牵扯着俞安行的视线。 她哪里知道,他背上的伤疤可远不止今日被砸的这一道。 玉颜膏虽已用了,但疤痕实在是太多太密,且过了多年,痕迹比起新疤来更难祛除。 他记得她说过的,她不喜欢疤。 眼下还不能给她看。 最终还是由元阑来给俞安行上药。 想到元阑方才扶着俞安行进屋时不小心碰破他伤口的事情,青梨开口叮嘱。 “……元护卫,你上药时的动作记得要轻一些。” 元阑心知青梨是因着方才的那一桩把他给记上了,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只连连点头让青梨放心。 “属下之前就经常帮主子上药,手上知晓轻重,二姑娘不必过分忧心。” 青梨听完,又敏锐反应过来。 “经常?兄长之前在姑苏时常会受伤?” 被这么一问,元阑方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属下刚刚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二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青梨的目光从元阑额上浸出的一层薄汗上瞥过,又望向一旁的俞安行。 他的面容纤净苍白,看起来虚弱。 身上的伤需得快些处理才好。 心中虽仍旧有疑惑,但青梨想了想,不再继续深究元阑方才的话。 知晓俞安行不想让她看到他的伤口,抱起了一旁的青釉素瓶。 “那我出去给兄长换新的花。” 话落,便携着小鱼一道出去了。 抬脚跨过门槛时,恍惚中又忆起了曾隐约瞥见过的、俞安行心口处的那一道疤…… 心里突然就生出了好奇。 她好像还从未了解过……之前的他,究竟是何种模样…… 等到青梨的身影在眼前消失。 卷春空 第78节 元阑一人立在一旁,手上拿着药膏,有些犹豫。 “主子,这药……是上还是不上?” 刚刚回青梨的那句话,元阑确实就是随口一说。 俞安行之前常常会受伤,却很少会上药,只是任由伤口自己痊愈。 好在他身上大多是小伤,任怎么折腾,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起来。 只偶有几次伤得重了,实在瞒不过,才会被秦安威逼利诱地抹上药。 俞安行抬手解开了衣襟,又吩咐元阑:“记得将玉颜膏也用上。” 元阑应了一声,低头用玉签挑了药膏出来。 心里又奇怪。 往日俞安行从来不会用玉颜膏,最近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矮柜里的玉颜膏竟已被用空了两三瓶。 细细算起来,好像是自从回到了国公府时起,自家主子就开始知道爱美了。 元阑的思绪飘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便龇牙咧嘴笑了起来。 冷不防对上俞安行冷飕飕递过来的一记眼风,才又收敛了嘴角的弧度,低头专心致志看起了眼前的伤口。 书肆里的那个书柜虽已多处有了腐朽,但毕竟是实芯的板子,再加之倒下来时带上的冲击力,俞安行后背的伤显然不轻。 大片的淤青顺着脊背隆起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几欲布满了整个背部。 更严重的地方则是直接便破了皮,鲜血流出。 因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有半凝固的血块直接和衣料纠缠到了一起。 元阑伸手将黏结在伤口上的衣料撕开,皮肉撕裂的动静响起,令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主子当时为何不避开那个书柜?” 凭俞安行的身手,即便是才放完血解了毒,万般虚弱之际,也绝不会躲不开一个迎面撞上来的书柜。 除非…… 元阑上药的动作一顿。 “……您是故意的?” 俞安行不答。 起身走到屋里那面立着的菱花镜前。 镜子里照出血肉模糊的一片。 俞安行的神情却不见任何波动。 视线从每一道淤青和伤口上细细端详而过。 末了,他弯唇。 “这伤口,好像还不够……” 他尝到了一点甜头。 开始愈发贪婪。 想要更多。 微风吹动发梢,拂过他唇畔的温柔弧度。 从沉香苑里出来。 青梨怀里抱着那只她亲自挑选出来的青釉素瓶。 里头供着的花枝已然干枯得不成个样子。 想之前,这花不过是她当时出门不小心遇上元阑,恰巧想起俞安行说过这花,便用摘花来作搪塞应付元阑的借口,顺手摘了几朵回来。 后头自然再未留心过…… 就连这花,自己也都是匆匆敷衍他的…… 眼前又出现了俞安行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他长得高,一站在她面前,除了他宽厚的背,她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她曾一度烦他总挡着她…… 指尖抚过花瓶上蜿蜒的图案纹理,青梨低着头,睫毛半遮住微显黯淡的眸光。 心口是闷闷的。 青梨带着小鱼往菡萏园的方向去。 她记得去菡萏园的路上长了好些这样的小白花,长势比沉香苑院子角落里的那簇要好上许多。 不过前日才飘了一场雪,花都恹恹的。 青梨矮下身子,挑选了好些时候,才勉强摘得了一两支。 站起身,正要到其他地方再去寻一寻,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婆子。 “二姑娘,小郎君请您到园子里的湖心亭陪他解解闷。” 俞云峥? 青梨这些日子常来沉香苑里找俞安行,许久未遇上过俞云峥,没成想他今日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被扈氏纵得无法无天,什么解闷,无非是又想到了什么捉弄人的鬼点子。 除非是半道上被俞云峥突然截住无路可退,否则对上他,青梨一向是能避就避。 这次亦如此。 “不巧,今日兄长受了伤,我还得回去照看,怕是改日才能去陪弟弟。” 说完,青梨便要绕过那婆子回沉香苑。 手腕却突然被那婆子一把给紧紧攥住了。 前方,宁柔婉牵着俞云峥走了过来,堪堪挡住了青梨回沉香苑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罚 【五十四】 “怎么, 表妹是觉得,表弟比不得表哥重要,连陪一陪表弟都这么不情愿?” 经了那日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 两人也算是撕破了脸皮, 宁柔婉不再在青梨面前作什么温婉知心的大表姐模样,话里阴阳怪气的语气明显。 她笑意吟吟说着话, 牵着俞云峥,缓缓踱步至青梨身前。 再加上一早就站在这儿等着青梨的那个婆子, 三个人几欲要将青梨给全围起来了。 摆明一副青梨非去不可的架势。 青梨笑笑。 “弟弟是弟弟, 兄长是兄长, 哪有什么孰轻孰重的比较?只是兄长才遣了我来替他摘几朵新鲜的花,若是我耽搁太久, 回得迟了,指不定兄长心里如何着急。我让小鱼先将这花送回沉香苑。” 说罢,青梨将手上的青釉素瓶交给小鱼。 小鱼不想走。 这个宁柔婉一看就不怀好意,俞云峥虽年纪小,但也不是个善茬,她怎么能丢下姑娘孤零零一人。 两手不太情愿地环着那只青梨硬塞到怀里的花瓶, 小鱼不肯挪步。 又要把青釉素瓶还回去, 抬起眼时,刚好和青梨的视线撞上。 便见青梨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小鱼愣了一瞬,而后恍然, 一把抱住了那只素瓶。 “姑娘说的是,世子爷还病着, 可不能久等, 奴婢这就把花给世子爷拿回去。” 说完就急匆匆从青梨身后绕了出去。 小鱼多留了一个心眼, 走的并非宁柔婉和俞云峥两人挡住的大道。 这处离菡萏园近, 椿兰苑自然也在附近,小鱼往日里常经过这儿,对附近的小道小路很是熟悉,担忧后头宁柔婉会让人追上来拦住她,特特选了一条偏僻少人、离沉香苑又近的小径。 她得赶紧回去通风报信。 宁柔婉本还想着支使婆子去拦住小鱼,不想才拐了几个弯,就寻不见小鱼的影子了。 青梨的声音响起。 “走吧,弟弟不是要我到湖心亭去?” 俞云峥的性子乖张至极。 若说俞青姣是骄纵的,那俞云峥便是在那骄纵之上更添恶劣,常在府里闹得无法无天。 挥鞭让小厮当大马驮着自己,又或者让丫鬟给自己当活靶子,往她们身上扔弹珠,都是他家常便饭的手段。 青梨由着那婆子攥着自己的手臂,目光从宁柔婉带着点点红印的面颊上瞥过。 宁柔婉倒是舍得下血本,为了将她给拉下水,竟不惜亲自去当俞云峥的活靶子。 眼下老太太回府,俞安行又从姑苏回了京都,许是扈氏有所顾忌,担心落了口实,很少会让俞云峥从褚玉苑里出来。 外人看来,这些日子俞云峥似是收敛了许多。 即便如此,知晓俞云峥今日到了菡萏园,小厮和丫鬟们都纷纷绕道而行,唯恐一个不小心便惹祸上身。 是以,今日的菡萏园格外安静。 光秃的枝头停了几只鸟雀,听到人的脚步声,“啾——”一声便陆续振翅飞向苍茫的天际,挥动羽翅的声响在静寂的园子里清晰可闻,恍若就近在耳畔。 为了能够拖上一些时间,青梨一路上走得很慢。 到了菡萏园,青梨站在俞云峥身后,看到他朝婆子伸手索要琉璃弹珠。 卷春空 第79节 扈氏向来宠他纵他,就连弹珠,也都是挑了库房里最为名贵的水晶琉璃作料,每一颗弹珠皆由匠人的巧手精细打磨而成。 拿到了弹珠,俞云峥回身,手上的弹珠跟着往外一掷。 同普通玻璃质地的弹珠相比,琉璃弹珠的质地更为剔透,在空中带起一道闪着微光的弧线。 俞云峥却并未对准青梨身上扔。 那弹珠擦过青梨身畔,刚好从亭子围栏镂空花纹的缝隙中穿了出去,骨碌碌滚落到结了冰的湖面上。 宁柔婉抚掌出声。 “那点子缝隙这般小,表弟竟然还能直接瞄准,刚好便把珠子扔到了湖面上,可真厉害。” 俞云峥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昂起下巴,抬起手指点了点青梨,颐指气使道:“你——去帮我把那弹珠捡回来。” 只是捡弹珠? 青梨目光往宁柔婉和俞云峥二人身上看去,走至亭边。 当初建造时,为了能更好地欣赏湖心景致,亭子四周的围栏都建得特别矮。 宁柔婉的目光紧黏在青梨靠在亭边的背影上,牵起俞云峥,缓缓朝青梨的方向靠近。 青梨恍若未闻渐趋靠近的脚步声,只探出半个身子张望湖面。 降了雪的京都冷了许多,菡萏园里的这方小湖也跟着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俞云峥的弹珠落在离亭子不远的冰面上,四周多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碎纹。 背上在这时多出来一个人的手。 那人还未来得及用力,便被踅过身子的青梨用力抓住。 宁柔婉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忙甩手挣脱开青梨的禁锢,讪笑一声。 “表妹怎么一声不响地就突然抓起人来了。” 青梨的目光越过宁柔婉,落在湖面的那层薄冰上。 这样薄的一层冰,连弹珠的重量都无法承受,自然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若是一个不慎从亭边摔了出去,只怕会直接掉进湖中。 眼下又正是严寒时候,在湖里冻得久了,悄无声息便丧了命都有可能。 想到宁柔婉刚才偷偷摸上来的那只手,青梨窥出了她今日的意图,眸光渐冷了起来。 “我不知道表姐和弟弟也跟着过来了,一时有些着急,手上力气大了些,表姐莫怪。” 宁柔婉瞪了青梨一眼,唇边带着几丝冷笑。 “表妹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我和表弟担心表妹找不见那颗弹珠,所以才过来看看有哪里能帮得上忙的……” 俞云峥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心里无聊又烦躁。 明明说好的,宁柔婉和自己打赌,把弹珠扔到湖面上,让俞青梨下湖帮自己捡弹珠,要是冰面没碎,就当大马让自己骑。 干等了半天,却怎么也等不到俞青梨下湖。 挣脱开宁柔婉的手,俞云峥自己一人跑到亭子边,探出身子去看在冰面上泛着微光的弹珠。 宁柔婉说着话,欲再往青梨所在的方向靠近,却被青梨不动声色避开。 怎么都再近不了青梨的身,宁柔婉心里难免有些着急起来。 再一想起那日自己要当众同青梨道歉,今日还要被俞云峥如此欺辱…… 面颊上被俞云峥弹珠砸过的地方又痛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俞青梨从沉香苑里出来,她不能放过今日的机会。 倘或不能直接将人给推下去…… 目光一转,宁柔婉看向站在亭边的俞云峥,手心缓缓攥紧。 俞云峥正努力伸出自己的手去够湖面上的那颗弹珠。 背上在这时被人猛然一推。 还未看清楚身后来人是谁,毫无征兆的,俞云峥的身子就这么囫囵个从亭子上翻了出去。 脆弱的冰层被砸穿,人便直接沉到湖里。 随即,宁柔婉慌乱的声音响起。 “快来人啊——表弟被表妹推下湖了——” 跟着伺候俞云峥的婆子本就站得离亭边远,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湖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哗啦声。 被宁柔婉这么一喊,忙疾步到亭边望了一眼,果见在寒浸浸的湖水里扑腾着双手的俞云峥,湖水漫过他的口鼻,他不断往下沉去。 再顾不上许多,婆子扯着嗓子喊起了人。 往菡萏园里奔走的脚步急切又杂乱,就连枝头的枯叶都好似被惊扰,从枝头纷纷扬扬飘下。 匆匆拂掉飘落在衣襟上的那片黄叶,小鱼匆忙跨步,过了月门,径直去寻俞安行。 她一路上走得急,就连瓶子里那几支孤零的小白花也都歪歪斜斜地倒成了一片,颇显凌乱。 将手上的花瓶随意一搁,小鱼抚着胸口喘起了粗气。 俞安行已上完了药,重新换了一件简单的雪白锦袍。 分明是极为单调的颜色,到了他身上,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俞安行回过身去。 目光越过小鱼,却没见到另一抹身影。 “怎么只你一个人回来了?妹妹呢?” 慌乱的脚步踏过铺满地面的枯叶,离开菡萏园。 褚玉苑里。 丫鬟们垂首静立,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枫木地板上有一滩又一滩的水渍,是小厮抬着俞云峥经过时从他身上滴下来的。 俞云峥落了水,非同小可,经由那婆子这么一喊,有会凫水的小厮立马赶到,很快就将人给捞上来了。 但因是在冬日,湖子里的水冰寒彻骨,俞云峥从水里出来时人已晕过去失了意识。 眼下被丫鬟们用热水擦洗了一遍身子,又换了干净的衣服,却还是没醒,正躺在床上等着大夫过来。 里间床榻 ,层层叠叠的帷帐被放下,隐约可见俞云峥躺于榻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扈氏心里既急又愤。 让人去碧落苑叫的俞青姣还未到,宋姨娘就已先赶过来了。 俞怀翎去了幽州未回,宋姨娘只一人呆在木清苑里,再加之几月前落胎一事,宋姨娘一直郁郁寡欢。 之前扈氏忙着到沉香苑里看生了重病的俞安行时,俞云峥都由宋姨娘亲自照看,待俞云峥倒像自己的亲子一般。 眼下得知了俞云峥摔进湖里的消息,眉目间满是急色。 将俞云峥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厮得了扈氏的赏钱,喜笑颜开地离开。 而照看俞云峥的婆子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响头,额前一片血迹斑斑,哆嗦着声请罪。 “……都是老奴的过错……一不小心就让二姑娘钻了空子,对小郎君下了这么狠的手……” 宁柔婉站在一旁,正捏着帕子抽抽搭搭地哭着。 “……表弟不过是想要表妹替他将那琉璃弹珠捡回来……表妹许是因着表弟这般差遣自己生了气,才会突然失手将表弟给推倒了湖里……但说到底也还是我对表弟照顾不周……” 两人言辞口供对上,扈氏正在气头上,容不得青梨一句辩驳,直接冲拂云扬了扬手。 “给我把她按住!” 拂云的力气大 ,一把便扣住青梨的双臂,把人按跪在了地上。 青梨未有挣扎,由着拂云动作,却也并不认罪。 宁柔婉的心思比青梨料想中还要歹毒,直接推人不成,便又弄了这出栽赃陷害的把戏,同婆子一道指认自己。 眼下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余光往门口瞥去。 垂落的毡帘无风自动,却始终不见来人。 扈氏心里本就对青梨有成见,眼下见了青梨这般嘴硬模样,愈发气极。 “婉儿和这婆子都亲眼瞧见了,你还敢狡辩不认?公爷不嫌弃你的出身,让你娘将你带进了府里,你不知心怀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将你弟弟给亲手推下了湖里,心肠歹毒至此……来人,去祠堂给我取鞭来!” 老太太重规矩,立了府上的家法,但甚少动用。 至多也不过用戒尺打上几遭,再押到祠堂去跪上半日,还未见过用鞭的。 宋姨娘在一旁劝阻。 “眼下还是云哥儿更为重要一些……再说,要动用家法,还是先让人到静尘苑走一趟,禀报了老夫人,将此事的来由再彻彻底底查个清楚才是……” 话尚未说完,便被扈氏冷冷地睇了一眼。 “方才婉儿和那婆子说的已经够清楚了,还有什么要查的?莫不是因着这丫头的娘亲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你心里生了怜惜,要出来护着她?” 往日里为了在俞怀翎面前作出个善解人意的模样,扈氏心里对宋姨娘虽有介怀,但面上掩饰得很好,和和气气,两人从未红过脸。 眼下这番直接呛人,也是存了点敲打的心思。 家宴上她遭人算计了一遭,和扈玉宸搅和在了一起。 事情一出,老太太便下了令,府中下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再议论此事,但看向扈氏的目光总是带了点别的意味在里头。 再加之宋姨娘往褚玉苑跑得频繁,一副将俞云峥视若己出的模样,渐渐便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说宋姨娘指不定哪一日便替了扈氏…… 这些话传到了扈氏耳中,自然令她心里生出了许多不满。 宋姨娘是个性子软的,得了扈氏这么一番冷嘲热讽,便也不再出声了。 那头,拂云送了鞭子过来,后头还跟着一个进来挥鞭的小厮。 她特意挑了个膀大腰圆的,为的就是挥鞭打人时的力度能重一些。 扈氏没看那跟进来的小厮,直接把手一伸,冲拂云道:“我自己来。” 卷春空 第80节 那暗中被浸过了辣椒水的鞭子便到了扈氏手上。 目光从青梨半垂着的面颊上划过,扈氏嘴角冷冷翘起一瞬。 胆敢对她的云哥儿下手,这么细腻的面皮,也不知若是多出了几道疤,还有没有脸再到百花宴去。 鞭子在空中扬起,带起一阵微风,呛鼻的辣椒味传出,径直朝青梨面门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被 【五十五】 扈氏这一鞭用上的力气极大。 鞭子尚停在半空中时, 甚至还能听到带起来的一阵鼓噪风声。 青梨耳畔那缕散落的碎发被吹起。 似是担心青梨会躲,拂云上前,重又用力禁锢住了青梨的双手。 宁柔婉紧紧盯着扈氏手中的那鞭子, 只恨不得能立马抽到青梨的身上。 鞭子堪堪从青梨的裙角处滑过, 扈氏的的手腕却在这时似被人压制住了一般,怎么也使不上力。 扈氏愣了一瞬, 瞪大眼睛看着从手中软绵绵垂落下来的鞭子。 又不信邪一般再次扬起了手。 毡帘在此时被来人挑开。 青梨看着扈氏挥鞭的动作,身后押着自己的拂云却不知为何突然松开了手。 有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她陷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草木的淡香扑鼻, 清冽又干净。 青梨尚未反应过来, 尖利的鞭声入耳,随即响起宁柔婉的一声轻呼:“表哥!” 扈氏用上的力气比第一次挥鞭时还要大, 藤鞭打到背上,洁白的衣袍立马留下一道深红的鞭痕,血迹逐渐洇染散开。 俞安行身上本就带伤,再加上这道鞭鞭伤,叠加一处,后背已然是一片血迹斑斑。 他却好似未觉疼痛一般, 脊背挺得笔直。 只在抬头对上青梨怔然的视线时, 又好似突然脱了力,整个人朝她怀里倒去。 青梨察觉到了,忙伸手环住他的腰, 帮他稳住了身形。 俞安行身上新换的衣衫洁净若雪,皮肤的颜色经由这么一衬, 愈发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触上他背上那道清晰的鞭痕, 指尖颤了颤, 青梨才回过神来, 缓缓地、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衫,在他耳畔轻声:“……兄长……” 声线也在发着抖。 俞安行倚靠在她纤细的肩上,感受到柔柔擦过耳廓的甜软呼吸。 长睫微微一动,贪婪地嗅着近在迟尺的、她的气息,苍白的唇畔渐渐渗出一点点笑意。 借着青梨的力,俞安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看向扈氏。 颀长的身形笔直端正,不见半分带伤的落魄,姿态淡然。 “母亲不该这般随意动用家法。” 平静的语气。 却莫名教扈氏有些心虚。 俞云峥被推到了湖里,扈氏心里自然焦急,但也存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俞青梨在府上向来循规蹈矩,极少出错,这次好不容易拿捏到了一个把柄,她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便趁机让拂云取了鞭子过来。 恨不得能立马毁了俞青梨那一张脸,再将事情闹大,让她谋害亲弟的歹毒名声传遍整个京都,看她还如何有脸再去得了百花宴…… 只是没想到……俞安行居然这么快就从沉香苑里赶了过来,还亲自替青梨挡下了这一鞭。 扈氏将鞭子交还到了拂云的手上,转身坐下,对着俞安行开始抹起眼泪来。 “……并非是我苛待梨姐儿……只这么冷的天气,你弟弟被梨姐儿推到了湖里冻了半日,眼下人躺在床上,还未醒过来……梨姐儿进了府中这么多年 ,我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掏心掏肺地视若己出……谁知她竟对云哥儿藏了这么歹毒的心思,教我如何能不气……” 青梨听着扈氏的话,又禁不住抬头去看俞安行面上的神情。 扈氏的一番话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她突然就想知道……他会不会也觉得……真是她将俞云峥推到了湖里…… 似是察觉到她自身后递过来的视线,俞安行回头,两人视线交错。 手心攥紧,青梨下意识冲他摇头:“人不是我推的……” 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紧张。 说到一半,被扈氏打断。 “婉儿和那婆子两人瞧得真真的,还一道指认了你,当时亭子里除了云哥儿就只剩下你们三个,除了你还能有谁?” 从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扬起俞安行的袍角。 洁白的衣袂被吹得猎猎,擦过青梨的手背。 “我相信妹妹。” 不疾不徐的、稀松又平常的语调,辗转落入青梨耳中。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 可他仍然愿意相信她。 青梨很难形容听到这话时的感觉。 只是看着俞安行背上的鲜红血迹,刺目的颜色,映得她眼眶发酸。 若是……他知晓了她之前待他的种种……皆是假意和虚情…… 擦过手背的袖襕下落,青梨下意识伸手去抓住,却还是慢了一步。 柔顺的布料从指缝间一寸寸漏出。 手心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青梨低头看着,覆下的长睫被浅淡的天光晕染成粉金的颜色,掩盖了眉梢处一晃而过的失神与黯然。 刚要收回手去,指尖却突然被大掌攥住。 俞安行牵住了她的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一寸覆了上来,填满了手心的空荡。 一旁的宁柔婉看着依旧站在青梨身前的俞安行,只想立马上前将人给直接拽到自己身边。 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站在俞青梨那边…… “表哥,那都是俞青梨使的手段,你别再被她给蒙骗了……” 俞安行未看宁柔婉一眼,负手侧身看向门外。 “刚好,我过来的路上遇上了几个从菡萏园里出来的丫鬟和小厮,母亲若是真想知道弟弟究竟是如何落湖的,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元阑一直立在门边,听了俞安行的话,掀开帘子,朝外探头看了一眼,便有两个丫鬟并一个小厮哆嗦着身子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他们三人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眼看着俞云峥同婆子一道从湖心亭里离开,正想去嬉闹一阵,不想俞云峥又去而复返,怕触了俞云峥的霉头,三人只好窝藏在一旁的草丛里,不想刚好瞧见了那一幕…… 趁着路过的小厮跳进湖里去捞俞云峥的间隙,他三人在一片混乱急忙离开。 明明约好了将此事烂在心里,但前脚才刚离开,后脚居然就被世子爷身边的元护卫找上了门…… 扈氏心里自觉此事已水落石出,并不想再听这些丫鬟小厮的话。 但碍于俞安行在场,还是冲三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开口。 三人身子都在发着抖,互相推搡着,还是打头的丫鬟率先跪了下来。 “……禀夫人,当、当时我们三人正在亭子里玩闹,远远的看到了往亭子里来的小郎君,怕扰到了小郎君的兴致,便先躲到了一旁,想等着小郎君玩尽兴了,我们再离开……没想到……” 话说到一半,那丫鬟就自己害怕得抖成了一个筛子,扈氏听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没想到什么?” “……没、没想到表姑娘直接把小郎君给推到湖里去了,还大喊着说是二姑娘推了小郎君……” 这话一出,屋内安静一瞬,众人看向宁柔婉的眼神俱变了变。 宁柔婉本还在抹着眼角的泪,假装忧心俞云峥,听了这话,忙开口反驳。 “一派胡言!表弟分明就是俞青梨推下去的,当时亭子里明明就没有人,你们怎么可能看到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激动,音量也跟着提高,不复往日里的温婉轻柔。 事实上,早在丫鬟和小厮进来之时,她的脸色便刷一下变白了。 知晓俞云峥到了菡萏园,分明所有的丫鬟和小厮都避之不及,怎可能真这么巧被这几人瞧见了……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宁柔婉抬起手指着在地上跪成一排的丫鬟和小厮。 “……是他们说了假话污蔑我……我这就让人去找姑母,让姑母来替我做主……” “不用让人去请了,我这不是就过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自毡帘后传出。 听了这声,众人皆回头往门外看去。 果见老太太拄着檀香木杖缓步走了进来。 身旁搀扶着的人却不是莺歌,而是一直在府上教习青梨和俞青姣的秦尚仪。 扶着老太太坐下,秦尚仪方看向宁柔婉。 “宁姑娘说这丫鬟和小厮一道说谎故意污蔑你,不知若是这证人再加上我一个,可能指认宁姑娘?” 秦尚仪在宫里多年,虽如今也上了些年纪,但一双眼睛里毫无浑浊暮气,此刻直直看向宁柔婉,隐隐带了几丝逼人的锐意,无端便教宁柔婉心里生了怯意。 宁柔婉低下头,嘴唇嗫嚅颤动着,替自己辩解的话在唇边打转,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半个身子随即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青梨没想到秦尚仪居然也目睹了湖心亭里发生的事情。 卷春空 第81节 之前在湖心亭时,分明只她和宁柔婉、俞云峥并那婆子四个人在而已……没想到暗中竟有这么多人瞧见了…… 这样看来,宁柔婉将俞云峥推下湖中,无异于是自掘坟墓…… 但再一想,若是没了俞安行,只她自己孤身一人,这些人又哪里会站出来给自己作证呢…… 注意到青梨的目光,秦尚仪抬眼,淡淡对青梨颔首示意,又很快别过眼避开了视线。 即便在宫里摸爬打滚了多年,在这么多人前替那小子撒谎,总是教她心里有些不自在。 作为从宫里出来老人,秦尚仪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扈氏见了宁柔婉这般模样,再一听秦尚仪说的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柔婉将她的云哥儿推下了湖里不说,竟还敢在她面前耍花招诓骗她…… “……原来……将云哥儿推下去的人竟是你……” 咬着齿根,扈氏瞪着宁柔婉,一字一句说着,还未近得了宁柔婉的身,便听老太太提声唤了莺歌进来。 “让人备好马车,表姑娘身子不舒服,即刻便回宁府去修养身子。” 见了这情状,宁柔婉忙扑到老太太跟前求情。 “……姑母……姑母,婉儿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您就原谅婉儿这一次吧……” 宁柔婉是老太太娘家人,又是老太太相看好的孙媳,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偏爱的。 即便是听说了宁柔婉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开口让她回家,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一下俞安行的缓兵之计,不想宁柔婉这般沉不住气,今日又捅出了这么一个惊天大篓子。 顾忌着秦尚仪一个外人在场,老太太不能表现得太失偏颇,只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将人从跟前拂开。 眼看着宁柔婉被毫发无伤地带了下去,而俞云峥还躺在床上昏迷着,扈氏心里难免有些不忿。 “……母亲护人倒是护得紧……” “怎么,你莫不是也要背着我,往婉儿身上招呼一鞭子才满意?” 老太太先是听守门的小厮说了俞安行出府一趟,在书肆里被书柜砸了一记的消息,火急火燎地要赶到沉香苑去察看情况,却正好在半道上遇到了俞安行,又被他带着往褚玉苑里来了。 站在门外听了半天的动静,对扈氏在屋里闹出的动静,自是知晓了大半。 老太太的反问里暗含了几丝警告的意味,扈氏记起打到俞安行身上的那一鞭,暂且压下了心里的气,再一想到旁边还站着一个日日教导俞青姣的秦尚仪,挤出一个笑,看向青梨和俞安行。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差点就冤枉了梨姐儿,还往安哥儿身上打了那么一鞭……” 俞安行瞥向她,道一声无碍。 “眼下弟弟还是静养为好,我同妹妹便先离开了。” 青梨由着俞安行牵着自己,紧随着他的步子踏过门槛时,才又反应过来,明明被扈氏打了一鞭受了伤的是俞安行,阖该她扶着他才是,眼下却刚好颠倒了过来。 想到那三个进来指认宁柔婉的丫鬟和小厮,青梨心里还是好奇,开口询问。 “兄长怎么找到的他们?” “秦尚仪今日一整日都在菡萏园里,事情发生时,她刚好都瞧见了,是她同我说的。” 俞安行简单回了青梨。 实则在他回到京都的这几个月,国公府各处院子里早便布满了他的人手,想要探听府上各处发生了什么事,易如反掌。 至于秦尚仪,不过是他临时请来撒个谎,好借她的威严快些结束风波的。 青梨听了,也没细问,只恍然般点点头。 “原是这样。” 又有些庆幸秦尚仪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上,还有俞安行帮她,若是只凭她一人,今日这罪名指不定就彻底落实了…… 百花宴就在开春,她……还是要快些选好人,早些从国公府里出去才是…… 待两人回到沉香苑时,秦安已拎着医箱候在了门口。 俞安行同秦安进去上药,青梨等在门外,凝神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看着俞安行苍白的面色,秦安脸色肃着,一双白眉都快倒竖了起来,只在解开俞安行的衣衫,看到他之前被书柜砸到的淤伤都已上过了药,面色才稍缓了些。 扈氏用的藤鞭事先浸了辣椒水,不过是耽搁了一会儿没上药,俞安行背上的那道鞭伤就已经隐隐有了些要发炎的迹象。 秦安只能替他先消了炎,再上药。 看着他背上那一大片痕迹,口中又忍不住絮叨。 “上次离开时我怎么和你说的?我千辛万苦替你解开的毒,可不是让你随随便便拿着你的身子去糟践的。” 说着,又抬眼看向了门口。 光线透在门板上,映照出青梨的半个影子。 “是为了那个丫头?” 药膏的苦味渐渐弥漫至鼻端,俞安行望向门外青梨隐约的身形轮廓。 一想到眼下她是在等他、忧他、念他,心里的那点欢愉就忍不住跟着放大。 眼底浮出笑意,俞安行颔首。 “是我一时不小心,让秦伯担心了。” 秦安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连蓄着的小短须也跟着往上翘了翘。 “一时不小心?我可不记得你的身手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书柜躲不过也就算了,连一根鞭子都能将你伤着。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就是想趁着受伤,让她对你多些怜惜?” 俞安行未出声,秦安只当他是默认了,再“哼”了一声。 “我是过来人,吃的米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别以为你的心思能瞒过我。” 上完了药,秦安又开了一方利消炎的药方,方收拾收拾,准备走人。 只临走时又回身再嘱咐了一句。 “两个人在一起,真诚最重要,你小子以后少打这些弯弯绕绕的主意,小心事情被那丫头知道了,得不偿失。” 背上药箱,秦安推开门。 青梨一直在门口等着,见秦安出来,上前仔细问了一遍俞安行的情况,又谢过秦安,方转身急急进了屋。 只是怕惊扰到屋内的俞安行,关上门后,步子又忍不住放慢。 俞安行循着声响望过去。 看着青梨站在门边的身影。 有细碎的光盈跃在她精致的眉眼之上,颜色灼灼。 俞安行的视线近乎痴迷地停留在她面庞之上。 看她一步又一步、缓缓朝自己走近,疼惜地牵住他的手。 “兄长身上的伤还痛吗?” 俞安行低眼,指腹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掌心细腻起伏的纹路摩挲延伸,眸光幽深。 他想,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至了日暮时分,阴沉的暮云堆满天际,下起了一场瓢泼冰冷的冬雨。 入夜时,雨停了下来,却又飘起了雪。 夜风汹涌,廊下悬挂的那几盏檐灯被风吹得窸窣打转,盏内的烛光明灭,勉强在乌墨般浓稠的夜色中撕开了一个朦胧的口子。 雪花从天际倾洒而下,纷纷扬扬飘落,透过檐灯隐约的光线映照在屋内紧紧关着的窗扇之上。 黑夜渐深,俞安行倚在榻上,手中握着的书册被青梨一把抽走。 “夜深了,兄长身上还带着伤,秦伯今日走时特意嘱咐了,让兄长早些歇息。” 俞安行听她口中自然地唤秦安为秦伯,突然又想到,日后成亲了,她自是也要跟着他一道称呼人的,眼下这般叫了,以后也能早些习惯…… 这般想着,他又笑了起来。 由着青梨将自己的书收走,视线追随而去,看她低垂着眉眼,仔细将他翻看的书册整齐放回到了案几上,又一一熄了里间的烛火。 房内的光线一下便黯淡下来,黑暗席卷笼罩,他看不清其他的东西,眼睛里便也只剩下她一人了。 独暖阁烛台上的那绺烛光还在盈动跳跃着。 替俞安行放下帷帐,青梨轻着步子要往暖阁行去,手腕在这时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青梨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牵引着往床上而去,刚好跌在俞安行怀中。 她动了动身子,要起身,腰肢又被俞安行的大掌一把扣住。 凄凄的冬夜,她和他一起陷进了柔软的衾被之中。 被褥里无一不是他的气息与温度,将青梨兜头罩住。 于是,她也沾染上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早 【五十六】 破碎的细雪被夜风席卷着砸到窗棂之上, 发出的声响窸窣。 青梨枕在俞安行胸膛之上。 隐约的灯光从窗纸后透进来,朦胧晦暗的光影里,俞安行长久地凝望着怀中的人。 眼神赤/裸, 丝毫不加掩饰。 带着凉意的手缓缓覆上青梨的脸颊。 “下雪了, 我身上冷,妹妹陪一陪我, 好不好?” 俞安行虚弱的嗓音低沉又徐缓,和着落雪的声音一道, 语调莫名温柔。 屋内燃着炭火, 暖阁里也烧着地龙。 暖意却似乎独独绕过了俞安行, 他整个人仍旧是冷的。 卷春空 第82节 孤寒清冽的草木气息萦绕在衾被之中,将青梨全然笼罩, 教她有些低落。 有千般情绪混杂在心口。 愧疚、怜惜。 又似乎还藏了一点别的什么。 驱使她主动往俞安行怀里靠了又靠。 她将他微凉的指尖紧紧拢住,又置于心口,试图让自己身上的体温能暖到他,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能好受一些。 “……好,等兄长睡着了,我再回暖阁。” 角落的燻笼里, 上好的银丝炭在安静地燃烧着, 散发出暗红的颜色,在沉寂的黑夜忽明忽暗,不时从中蹦出的几点火星子, 又很快湮灭。 曳地的床帐后,两人在床榻间依偎着, 蔷薇的甜香在室内柔软晕开, 氤氲满屋。 青梨听着窗外落雪的声音, 眼皮渐沉重了起来。 均匀的呼吸声响在俞安行耳畔。 他侧身支首, 借着暖阁里那绺飘摇的烛光,看向青梨安然的睡颜。 她对他并不设防。 这一认知让他有些高兴起来。 停顿一瞬,目光接着往下,最终落在青梨手腕的一圈红痕上。 是今日在褚玉苑,拂云锢着青梨时太过用力留下的。 修长的指骨慢慢从那圈红痕上摩挲而过,他面上略有不悦。 起身下榻,俞安行无声行至外间。 长指轻叩门板。 三短一长。 元阑被叫了进来,安静立在门边。 听完了俞安行的吩咐,他无声拱手应了,方要悄声退下,又敏锐察觉到了俞安行床榻上似乎多出了一抹呼吸声。 可眼下这屋子里,除了他二人,便只剩宿在暖阁里的青梨,再无其他人了。 莫非…… 元阑探头,想朝里张望一眼,人被俞安行一把提溜出去了。 门赫然在眼前关上,元阑揉着差点被撞上的鼻尖,想了想,侧耳附到窗边,想听听屋里的动静。 迎面飞来一支毛笔,穿透窗纸,堪堪从他脸畔擦过,暗含一丝警告的意味。 到底是被俞安行发现了。 听不成墙角,元阑长吁短叹了一阵,抬头望了望正落着小雪的天。 那婆子在城郊的宅子里养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是要放她出来见见人了。 只可惜,今夜天气不太好。 元阑摇摇头,还是认命般翻身上了屋脊,径直往城郊方向而去。 翌日。 晨光熹微,草叶上沾着的霜雪将干未干,被穹顶上稀薄的日光一照,显出洁白莹润的色泽。 木清苑的小厨房里,青烟袅袅。 俞云峥昨日落水,昏迷了一阵,好在过后人醒了过来。 大夫把过了脉,说无甚大碍,不过是在湖里呆得有点久了,寒气入体,便开了些驱寒的药。 宋姨娘记在了心上,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想煨个补汤送过去,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将汤盅装在食盒中放好,宋姨娘提着食盒转身便要往褚玉苑去,偏有人在此时开口叫住了她。 “……姨娘……” 苍老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宋姨娘脚步停下,不可置信地回头。 在看清那人之后,手中食盒倏然落地,汤盅滚落而出,摔得四分五裂,里头的热汤洒了满地。 隐隐有水渍浮现在青石板的纹路上,和着未化的残雪一道,被洒扫丫鬟的扫帚一把给拂了个干干净净。 房里的俞云峥一醒来就开始闹腾,吵嚷声惊了整座褚玉苑。 因着昨日俞青姣来看顾俞云峥迟了些时候,一早又被拂云从碧落苑里叫了过来。 她站在床头,手上端着一碗新鲜的牛乳,是扈氏让她拿来给俞云峥的。 可等了快有一刻钟,牛乳从温热到沁凉,俞云峥都不肯喝。 “我现在是病人,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娘亲说了让你过来照顾我,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俞青姣听了,面露不悦。 素珠在一旁温声相劝:“姑娘,小郎君年纪还小,眼下身上又不舒服,您是姐姐,又何必同他斤斤计较……” 往日素珠也常会这般劝阻俞青姣,长年累月下来,听得多了,俞青姣虽性子跋扈,却也理所应当认为自己是要忍让俞云峥的。 只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再一听到素珠这般言论,俞青姣心里的火气反而更盛了,瞪了素珠一眼。 素珠跟在俞青姣身边多年,虽俞青姣性子不好,但两人关系亲厚,素珠还是第一次见到俞青姣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登时便被吓得噤了声。 手上端着的碗在这时被兰泽接了过去。 “姑娘拿得久了,许是累了,小的替姑娘拿一会儿。” 兰泽的相貌是清隽的,此刻眉眼低垂着,乖巧的样子莫名便让俞青姣生出的火气泄了大半,由着他恭敬弯腰将那碗牛乳拿走。 床上的俞云峥依旧闹腾不休。 惹了俞青姣一次还不够,又要再来第二次,抬手指向兰泽。 “我很久没骑马了,你,快趴下来给我当大马!” 眼见着俞青姣面色阴沉下来,俞云峥才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素珠正因着俞青姣瞪的那一眼而心有惴惴,见此情形又对着兰泽幸灾乐祸起来。 让他总在姑娘面前卖脸,害得姑娘近来对她愈发不喜了。 兰泽听着俞云峥的话,微躬的身形顿了顿,才答应了一声。 他不过一个小厮,祖辈都在国公府上做差,身份卑贱,自是主人家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只是……他不想当着她的面…… 将手上的牛乳搁在案几上,兰泽拍了拍膝,弯腰准备趴到地上。 俞青姣皱眉看着卑躬屈膝的兰泽,不知为何愈发生气了,抬手扫落那碗牛乳。 “啪——” 瓷碗应声碎裂,碎瓷片溅了满地。 俞云峥被这声音吓到了,愣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地拍打床板,开始扯着嗓子哭闹起来。 不知该如何是好,小丫鬟急急忙忙跑去寻扈氏。 俞青姣不管他,直接伸手把呆呆站着的兰泽直接给拽走了。 两人一路从院子里出来,刚好遇上踏过月门的宋姨娘。 宋姨娘冲俞青姣行了礼问了好,目光落在俞青姣拽着兰泽的手上,俞青姣并不避讳,反而将人拽得离自己更近了。 待宋姨娘进了里间,还能听到俞云峥大声哭喊闹腾的声音。 这些时日,宋姨娘总是过来褚玉苑,众人看到她,也都见怪不怪。 且宋姨娘虽是府上后院里唯一的姨娘,但从不摆主子的谱,府上下人都赞她是个和顺的,愿意同她亲近。 还有小丫鬟主动上前同她搭话。 “姨娘今日怎么迟了一些?” “小郎君昨日里落了水受了惊吓,我怕扰了他休息,所以今日特意迟些时候才过来。” 宋姨娘笑着解释了,才将食盒搁下,又将哭得满脸都是泪的俞云峥搂进怀里,柔声轻哄。 她性子和气,人又温柔,即便是俞云峥这般顽劣的,也慢慢止住了哭。 “我给小郎君熬了甜汤,小郎君尝尝味道?” 说罢,盛着甜汤的小匙便递到了俞云峥唇边。 俞云峥张嘴,得到宋姨娘一声夸赞:“小郎君真乖。” 这汤比俞云峥以往喝过的汤都要鲜美。 他难得地没有挑三拣四,汤盅里的汤很快便见了底。 俞云峥才醒过来没多久,可一喝完这汤,又开始打起哈欠犯起了困,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宋姨娘贴心地替他将被子掖好,才起身慢吞吞地收拾汤盅,低着头,眼底的眸光冰凉。 沉香苑仍旧是静悄悄的。 就连笼子里的雀儿也还耷拉着小脑袋在沉睡着。 晨光从窗扇间那道细细的缝隙中挤过,落在青梨莹洁的面庞上。 有些刺眼。 即便是睡梦中的青梨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长睫随之一颤,她醒了过来。 入目是俞安行沉沉的睡颜。 近在咫尺。 均匀的呼吸自他胸腔处传出,安然落在青梨脸侧。 卷春空 第83节 昨夜睡得太沉,她并没有回暖阁。 俞安行的手还被她拢在掌心。 比之昨日,他身上的温度要暖和了些。 独面色依旧是一片冷白。 唇上血色恢复过来,与苍白的肤色一比,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青梨目光在他面上停留。 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脚要从床上离开,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深深陷在了他怀中,就连双腿也不甚安分地挂上他的腰。 是紧紧缠在他身上的姿势。 青梨愣了愣,缓着动作将腿从他腰上撤出。 腿间细腻的肌肤从俞安行衣衫间磨蹭而过,令她呼吸一滞。 她能清楚察觉到自己对着俞安行时,身体发生的湿润的、柔软的变化。 就连后背也跟着战栗一瞬。 是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感受。 ……她似乎……还有一点点喜欢…… 青梨轻手轻脚下了床。 没有察觉到床上俞安行的呼吸也骤然粗重。 走进暖阁,青梨坐在妆台前。 怕吵搅到俞安行,她没唤小鱼进来。 自己拿起了台上的梳篦,沾了点瓶子里的蔷薇精油,理顺了一头青丝,才虚虚将头发拢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形状,刚要拿起一旁的玉簪,却有人先一步将那簪子夺了过去。 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起身,缓步到了青梨身后。 下颌抵上青梨发顶,他抬目看向铜镜,青梨亦望着镜子。 两股目光于镜中相撞。 俞安行淡淡的声线响起,语气里似有埋怨。 “妹妹先起了,又没叫我。”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那个婆子的指路第1、8章 第57章 好 【五十七】 修长的指节缓慢拢起青梨的长发, 试图挽成一个发髻的形状,发丝却又柔柔地从俞安行指缝间漏出,重新垂落至青梨肩际。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似乎总是不得其法。 这般重复了几次, 青梨难免觉得有些磨蹭,冲他索要玉簪:“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腰上在这时多出一双手。 青梨还未反应过来, 人就俞安行一把抱了起来。 他坐在了妆台前。而她,则被他拎着转了个方向, 顺势坐在了他腿上。 背对着镜子, 眼前是他。 看不到镜子, 只能看到他。 许是屋内暖意太足,又或许是别的缘故, 青梨甚至能感受到自俞安行大腿处传出的热气。 越过了层层衣料的阻隔,恍若同他直接肌肤相贴一般。 青梨觉得略有些不自在,抬睫瞥了一眼俞安行,但见他面色如常坦然,一切似乎不过是她多想了。 “方才是姿势不对,现在再试一次。” 俞安行的语气淡然平静, 气息轻柔, 擦过青梨的发顶。 这次他的动作倒是利落了许多。 玉簪插入挽好的鬓发,通体的玉质剔透,在发间泛出莹润细腻的光泽。 大掌又落到了青梨腰侧, 抱着将她换了个方向。 后背自然而然抵上了俞安行的胸膛。 铜镜里重新映照出青梨的容颜。 乌发挽起,雪颈纤纤。单只看手法, 同她平日里梳的发髻倒没什么太大不同。 微微偏过头, 青梨抬手正了正那根玉簪。 宽袖顺势滑落, 俞安行的目光从她光洁如初的皓腕上扫过。 昨夜里他已帮她抹了药膏, 眼下她腕上的那圈红痕已消。 只是这么略略望一眼过去,到底觉得她手腕有些空荡。 若是只佩戴寻常的镯子,未免太过无趣…… 俞安行眸子眯起。 眼前浮现出这节雪腕戴着细细的金色锁链的模样。 白皙纤弱的雪腕,不过轻轻一磨,就会透出一层可怜的、淡淡的粉红颜色…… 俞安行面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长指慢条斯理抚上青梨的手腕。 “这是我第一次为妹妹挽发,还有些生疏,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话音刚落,闻得外头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俞安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是被打扰之后的不悦。 小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姑娘,祝姑娘到府上了,说是来找您的……” 祝晚玉? 青梨愣了一会儿。 俞安行看着她出神的模样,有些不满,圈在她腰间的大掌紧了紧,看着她重又将视线放回自己身上,方才作罢。 青梨抬头去看他,耳侧听到他温润的声线。 “妹妹先陪我用了早膳,再去见她。” 青梨点头应下,被俞安行带着到了外间。 同俞安行的早膳用必,元阑带着沉香苑里的几个丫鬟进来收拾东西,小鱼跟在后头,领着祝晚玉进来见青梨。 “听说昨日那家书肆的书柜倒了,我怕你受了惊,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祝晚玉一面说着,一面在青梨身旁坐下。 小鱼给她奉了一杯茶水。 茶汤清澈,端起时,晃荡出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茶水是沸腾的,几片碧绿的茶叶在其中慢悠悠地打着转,茶雾升腾,映照出扈氏一张冷肃着的脸。 近来发生的种种屡屡搅了扈氏的心神,教她难以安定下来。 再加之昨日里她背着老太太私自动了家法,惹得老太太愈发不满了,话里话外不无暗示她太过僭越。 一大早便又遣了莺歌带着四五个丫鬟来了褚玉苑,明面上是说怕她人手不够,实则还不是为了让人来监看着她? 一想到四周里那几双多出来的、时刻不停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扈氏便一阵头疼。 正烦闷地按着太阳穴,便见一直跟在俞云峥左右伺候着的小丫鬟挑开帘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满脸急色。 “夫人,小郎君他又哭闹起来了……” 俞云峥是扈氏的心头宝,处处皆以俞云峥为先,听得了小丫鬟这么一番话,哪里还顾得上再烦闷老太太派人过来的事?连忙起身,边出门,边仔仔细细地询问。 “可是他身上又不舒服了?姣姐儿呢?不是让她一直在云哥儿身边好好守着?“ 小丫鬟哪里敢直说俞云峥就是因着俞青姣的缘故才哭起来的,只拐弯抹角地回复了一句。 “大姑娘好像是突然有了什么急事,就先离开了……” 扈氏闻言,面色跟着沉了沉。 “……这姣姐儿,倒是越长大越不听话了……” 小丫鬟不敢应声,知晓扈氏眼下心情不好,只一脸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 一行人一路急匆匆从厅堂到了卧房,正好碰上从里头出来的宋姨娘。 宋姨娘刚踏过门槛,抬头看到扈氏几人,手上突然慌乱一瞬,拿着的食盒险些就要掉落在地,好在身后的拂云及时给接住了。 “姨娘小心些。” 宋姨娘惶惶点了记下头,谢过拂云,福身同扈氏行礼。 扈氏的目光落在宋姨娘低垂的眉眼之上。 “怎么今日瞧你好像比之前又憔悴了一些?” “……妾近日做梦常梦到姚嬷嬷,总睡不好,所以……” 许久未再听人提起姚嬷嬷这一名字,扈氏眼皮不由一跳,同拂云对视一眼,又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老太太不是让人在后照院里给你再挑了几个做事伶俐的婆子?那等忘主的奴婢,何必还记着她。” 卷春空 第84节 宋姨娘依旧半低着头,睫毛垂下,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如何。 “……夫人说的是,是妾思虑太过了……” 扈氏听着她柔柔答应的声音,抬眼看向里间,透过隐约的珠帘,看到俞云峥躺在床上的身影。 “不是说云哥儿方才还在闹腾着,怎么突然又睡下了?” “……夫人,小郎君才刚喝了妾熬的甜汤,眼下有些乏困,妾便伺候着小郎君睡下了。” 扈氏的目光落在宋姨娘手中的食盒上。 “你有心了,只是甜汤容易生虫牙,日后还是少拿给云哥儿喝。” 话里似有威压,宋姨娘的头更低了:“……是妾考虑不周……” 扈氏不再看她,带着拂云和小丫鬟进了屋,用金线绣着大红牡丹的裙角从宋姨娘眼前招摇晃过。 眼看着扈氏一行走远了,宋姨娘仍旧停在门槛,耳边依稀能听到扈氏刻意压低的、不耐的询问:“她怎么又过来了……” 拂云隐约的声音接着响起。 “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她,她在府上这么多年了,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好不容易才怀了一胎,没成形呢就掉了,眼下可是恨不得将小郎君当做是自个儿的亲孩子……” 宋姨娘静静站在门口听着扈氏主仆二人的话,面色平静。 她性子是软的,在国公府这么多年,向来不争不抢,本以为能避开那些高门大户的肮脏手段,却不想,扈氏仍旧不愿放过她…… 若不是今早见了姚嬷嬷……她不知还要被扈氏蒙骗多久……前些日子,她鬼迷了心窍,竟还真傻乎乎地对俞云峥百般疼爱…… 手重新放上早已平坦的小腹,一遍又一遍摩挲而过,宋姨娘向来温顺的眉眼难得地冷了下来。 没事的,宝宝,害了你的人,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风扬起宋姨娘的衣角。 角落里恹恹的草木也随着微风晃动。 窗牖微微翕开一条缝隙,影影绰绰地遮掩住了屋子里头的光景,隐有几句女子交谈的声音从中传出。 青梨端起茶水轻啜一口,正静静听着祝晚玉说话。 她和祝晚玉聊得很畅快。 莫名的,给青梨一种祝晚玉好似提前了解过她的错觉。 不过短短半日,两人的关系便很快亲近起来了。 “祝姑娘为何会想要来府上找我?” 闻言,祝晚玉一顿。 而后,又若无其事般笑了起来。 “叫祝姑娘实在是太生疏了,你直接唤我晚玉便好了。我来找你,不过是觉得我和你性子很像,所以便想同你交个朋友。你知道的,我是祝府一个小小的庶女,再加之祝晚吟从中阻挠,从来没有人愿意同我亲近……” 说着,祝晚玉喝了一口茶,又抬眼看向青梨。 “那日,我同祝晚吟一道到国公府,在宴上的那一出,你已经知道我是装的了吧?” 青梨关于那场家宴的记忆被勾起。 看当时拂云的表现,不难猜测被祝晚玉拂到地上的那壶茶水定然被暗中动了手脚。 自己没喝,也不知后头拂云极力将自己带到厢房是为了什么,但好在当时有俞安行在,将晕过去的自己带回了沉香苑,刚好避开一劫。 说来,到底祝晚玉也还是帮了自己。 于是,青梨向她道了一声谢。 “那天宴上的那壶茶,多谢提醒。” 祝晚玉摆摆手。 “我当时就是碰巧瞧见了……不过说来,我倒有点羡慕你,至少在府上还有一个能护你周全的哥哥。我听人说了,昨日在书肆里,是俞世子亲自替你挡下了那个书柜?” 往窗外看去,能看到俞安行款款穿过回廊的背影。 今日天晴,他将笼子里的那只雀儿拎到了花厅去遛遛。 不知是不是因着他背上的那几道伤,青梨总觉得他动作较往日似有些迟缓,眉尾不自觉垂落一瞬,手中拨弄盏中茶叶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兄长他待我确实很好,只是我……不值得他做这么多……” 说至最后,青梨的声音越来越小,虚无缥缈的,倒好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祝晚玉抬头去看青梨面上神情。 “你可是因着他替你挡下了那柜子而心有愧疚?这好办,你平日里多对他好一些,譬如,在他习字的时候帮忙磨一下墨,虽是小事,但桩桩件件积累起来,如此也就当把承他的情给还回去。” “那……”青梨想到了昨夜,“给他暖床算吗?”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送 【五十八】 “噗——” 青梨说完, 祝晚玉口中的茶便喷了大半。 见她这般模样,青梨忙将手中的帕子给她递了过去,又忍不住开口询问, 语气有些迟疑:“……是不是我这样做……太过僭越了?” 祝晚玉用青梨的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茶水, 视线随之往外一瞧。 小花厅里,笼子里的雀儿看到了新奇的景, 正上蹿下跳地啾啾叫个不停。 男子颀长的身形隐匿在花草和亭柱之后,露出一点白色的衣角, 高洁若冬日枝头上缀着的几点寒霜。 长指轻抬, 俞安行漫不经心地逗弄起了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目光却是径直穿过花厅, 定定落在眼前的青梨身上。 眼底视线是同他温润外表大相径庭的、毫无保留的、几近病态的炽热。 青梨并未察觉到远处那缕滚烫的目光。 耳畔,几绺发丝轻搔过侧脸, 有些痒。 她抬手别到耳后,从窗棂处透进来的碎光在她玉质般细腻的指间跃动。 美好得恍若是画卷中的人一般。 同这萧索的冬日格格不入。 就连祝晚玉都忍不住看呆了一瞬。 回过神时,又重新往窗外看去。 俞安行仍旧站在花厅,大半的面容被遮掩。 只是这次,他似是注意到了祝晚玉频频望过来的视线。 手上动作一顿,长眸转了个方向, 瞥向青梨身边的祝晚玉。 纠缠在眼底的那抹炽热褪去, 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阴和冷。 像一条伪装在暗处的毒蛇。 他的目光不过浅浅从身上掠过,如蜻蜓点水般短暂。 但仍教祝晚玉想到了京都街头那条幽暗残破的小巷…… 她不禁开始怀疑……或许……从一开始,找上俞安行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忆起被死死掐住脖子的无力感与窒息感, 祝晚玉后背颤栗一瞬。 青梨久未等来祝晚玉的回应,再一看, 注意到她面色有些差, 顺着她的视线往窗牖外看去。 正好瞥见俞安行拎着鸟笼从小花厅里往回走。 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 身后的花厅恰好裁出了一幅清绝的冬景。 一时不知是景衬人, 还是人衬景。 俞安行恰在此时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 俞安行缓缓笑了起来,眉目温和。 望向青梨的眸子里跟着浮起了一层涟漪。 涟漪浅浅。 却好似带了魔力。 将青梨的心直直拽了进去。 即使在俞安行抬眼的刹那,她便收回了视线。 但好似……还是迟了一步…… 笼子里的那只雀儿似是通了人性,罕见地未在此时出声。 只好奇地转着自己的小脑袋张望着,一时看看俞安行,一时又跳到笼边探头去看远处的青梨。 俞安行第一次觉得这鸟儿也并非这么讨人厌。 他打开笼子,大发慈悲地给它添了吃食。 雀儿难得得到这么高的待遇,兴奋地开始啾啾嚷叫。 叫声落在俞安行的耳中,又惹得他一双眉头微皱了起来。 他抬手,重又撤走了笼子里的吃食。 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到嘴的吃食又没了。 雀儿扑棱着翅膀呆在角落里,小小的黑豆眼里布满了哀怨。 青梨的思绪被俞安行那一笑给搅乱了。 卷春空 第85节 拿起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没觉出什么茶味,但到底是借着喝茶的契机平复了情绪,才又重新看向眼前面色变差的祝晚玉。 “怎么了,是不是房里的炭火不够,你觉得冷?” 祝晚玉连忙摇头:“……我没事……” 她缓过神来,面上笑意僵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将青梨的帕子还了回去。 接着回答青梨一开始的问话。 “……这怎么会僭越呢……只是……暖床这等小事,只暖区区一夜,到底难抵俞世子对你那么重的恩情,更何况,我听人说俞世子的身体不好,他身上带着伤,还是要有人寸步不离地照料着才好……” 祝晚玉硬着头皮扯着瞎话,不敢去看青梨。 青梨听了,清澈的眸子转了转,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祝晚玉在沉香苑里呆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暗了下来,方才起身离开。 临走时,祝晚玉还给青梨送了一个自己绣的香囊,里头的香草也是祝晚玉亲手配的。 青梨放至鼻端轻嗅了嗅。 香气淡雅,是她喜欢的味道。 冬日里的天总是黑得很快。 祝晚玉才从沉香苑里离开没多久,天便彻底暗了下来,漫无边际的墨色浸染了整片穹顶。 青梨坐在燻笼旁,鸦青色的发梢尤带湿气。 有滴水珠从她发间悄然落下,缓缓滑过她细腻的面颊。 对着橘黄的火光,青梨细细察看着祝晚玉送给她的那枚香囊。 京都是都城,高门大户聚在一处,各种宴会繁多,但扈氏从未让青梨去赴过宴。 在京都里呆了六年,祝晚玉是她第一个结识的,姑且能称一声是朋友的人。 青梨向来行事是谨慎的,也并非对祝晚玉不设防。 只是在听到她重又提起家宴的事时,戒心便去了大半。 想来祝晚玉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只能以这样虚伪的手段才能在祝府里活下去。 且和俞青姣比起来,祝晚吟的性子还不知要糟糕多少。 祝晚玉的处境,只怕比自己的更差。 将香囊仔细收好,青梨转头看了一眼浴间,隐约可听见里头传出来的水声。 是俞安行。 惦记着他背上带着的那几道新伤不能沾水,青梨本想自己先上手替他擦一擦后背,奈何他一直不愿,就同上次自己说要给他上药一样,百般推拒,青梨便也只能由他去了。 他进去也有些时候了,眼下也应当快要出来了。 夜渐迟,掩嘴稍稍打了个哈欠,青梨有些乏困。 她看着里间俞安行空荡又整洁的床榻,想到了祝晚玉今日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 浴间的小门被打开,有薄薄的一层水雾跟着弥漫而出,勾勒出一道宽肩窄腰的优越身材。 眼前的烛火已熄了大半。 俞安行照例先往暖阁看去。 暖阁里的那架烛台还如往常一般亮着。 只是……床上空无一人。 青梨并不在那儿。 她走了? 俞安行站在原地。 眉目半笼在昏暗中,面色是阴沉沉的,如同覆了一层冰冷的霜雪。 长眸从屋内的每一寸陈设之上缓缓逡巡而过。 最后定格在里间的床榻上。 阔步行至床前,俞安行一把掀开衾被。 那个他以为趁机跑掉的人正乖巧地躺在床上等着他。 高大的身形愣住。 在看到青梨的那一刻,心底说不清来由的烦闷与躁动尽数消弭了踪影。 青梨先上了俞安行的床,本意不过是遵了祝晚玉的话,想先替他暖一下床,让他夜里入眠能舒服些。等他从浴间里出来,她便回暖阁。 但因她有了困意,迷迷糊糊中竟直接睡了过去。 眼下俞安行掀开被子,倒是将她给吵醒了。 小声嘟囔了几句,青梨揉着眼角,迷茫地眨了眨眼。 不知是不是烛光的缘故,在看到俞安行的瞬间,她眼底的柔波跟着亮了亮。 “……嗯?你洗完了?没有让水沾到伤口吧……” 一边问着,一边直起身子要从床上下来。 腰肢被俞安行轻而易举按住。 他上了床。 自身后搂住她,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颈项那层脆弱的细腻之上。 似乎能穿透皮肉,直达骨血。 青梨忽觉耳垂一痛。 是俞安行咬了上来。 男人的唇齿在她敏感的耳后不轻不重地辗转碾磨。 “……今夜怎么这么乖?” 青梨耳后被他闹得一阵发痒,下意识从他怀里退了退,他又步步紧贴而上。 俞安行刚从浴间里出来,身上带着潮湿的热气。 热意扑面,将青梨全然裹缠在其中,莫名让她想起宿在暖阁的第一夜。 那一夜,在梦中,也是这样避无可避的、滚烫的火热。 青梨抬眼去探俞安行面上神情。 可光线昏昏,她什么都没瞧见,心底突然生出了几丝不确定。 “……兄长身上还带着伤,冬夜里寒凉,我便自作主张上来了,若是兄长不喜欢……” 耳垂又被俞安行衔住,打断了青梨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喜欢。” 静默一瞬。 他又呢喃着再重复了一遍。 “很喜欢。” 寂静幽深的夜里,俞安行向来温润的嗓音好似也跟着染上了夜色的深沉。 慢条斯理地、不紧不慢地从青梨面颊划过,让她身心发痒。 她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才察觉他搂着她腰的手有点太紧了。 好像担心她下一刻就会消失了一样。 可是……她今晚实在是太困了…… 青梨忍不住又掩嘴打了个哈欠。 那就由他这么抱着吧。 眼皮阖上。 青梨在俞安行怀里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意识昏昏,很快又安然入了眠。 俞安行垂着眼睛,望着怀中的女子。 他安静地抱着她,半条手臂被她压着 。 很快发麻。 可他贪恋她的温度和气息,不肯收回手。 甚至连力道都不肯放轻一丝一毫。 目光下滑,看向青梨因着凌乱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俞安行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向来自持。 但这种自律,在青梨身上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长指轻叩床板。 姿势看起来从容,但杂乱又无序的节奏泄露了他此时的情绪。 他努力压下心中叫嚣的、磅礴翻滚的强烈冲动。 甚至开始算起了时间。 除夕、开春…… 等事情一结束…… 很快、很快……他就能让她只属于他一人了。 唇边泛起笑。 卷春空 第86节 又湮灭在幽深昏暗的夜幕中。 *** 又是新的一天。 天光还还没彻底亮透,微明和薄暗交织在一道,光线朦胧。 廊下已经有丫鬟和婆子开始忙活起来了。 祝晚玉这些日子往国公府跑得很勤。 一来二去,青梨同她的关系愈发亲密,那些不为人知的闺房话也和她说了许多。 但百花宴近在眼前,青梨要准备,不能总陪着她。 青梨在书房里听着秦尚仪授课时,祝晚玉便在小花厅里等着。 和俞安行一道。 小花厅里又设起了一方书案。 俞安行立在案前,单手铺开纸,又取了一根笔。 远处,青梨的身影隐在书房半开的窗扇后。 俞安行抬目望一眼。 只消一眼,再垂下眼时,眼前便都是她。 手指随笔而动,女子温软倾城的眉目顷刻间跃然纸上。 祝晚玉站在一旁,一字一句地向俞安行禀告着青梨今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么久了,独自一人对上俞安行,她还是会怕,声音也一直发着抖。 但俞安行面上并不见任何不悦。 遇上同青梨有关的事情,他总是格外有耐心的。 搁下笔时,俞安行甚至还扬唇冲祝晚玉温和一笑。 “祝姑娘在抖什么?我同祝姑娘眼下是合作关系,祝姑娘不必如此害怕。” 俞安行眉目弯起,将一枚香囊递到了祝晚玉眼前。 “这香囊是你的?” 上头的一针一线皆是祝晚玉自己亲手绣出来,不过瞥了一眼,她便认出来,这是她前些日子送给青梨的香囊。 她点了点头。 俞安行面上笑容加深。 唇齿间淡淡送出的语调却是彻骨的凉薄。 “祝姑娘又忘记了。妹妹总不听话,你只需看着她便好,对她说该说的话。” “记得,不要随便送东西给她。” 宽袖下。 大掌缓缓握紧。 再松开手时,掌心中的香囊不见了踪迹。 只余香草和布料的碎屑混杂,徐徐从他指缝间漏出。 她的身上,只能出现他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春 【五十九】 京都繁华。 即便是肃冷的冬日, 街道依旧是鼎沸嘈杂的人声,各式店铺鳞次栉比,酒旗在寒风中招展。 除夕悄然而至。 路上行人一脸喜气洋洋。 遇见了熟人, 互相都停下, 抱拳拱手热络道声新年好。 国公府。 喜庆的大红灯笼垂挂廊下,精致窗花张贴在各处窗棂, 阖府上下俱精心装点了一番。 远远望去,火红的鲜艳颜色, 一扫寒冬的萧索与寥落。 穿梭在廊下的丫鬟婆子也全都换上了新衣。 看着很有过节时欢喜的氛围, 只大家面上却都不带笑, 气氛便由此变得压抑而凝重。 褚玉苑尤甚。 天是灰蒙蒙的,整座院子也好似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丫鬟进进出出,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沉闷得几近令人窒息。 自那日俞云峥在菡萏园里落了湖之后,已过了许久。 俞云峥当时虽昏了过去,但很快又醒了过来。 大夫也立时到府上诊了脉,说无甚大碍。 几日后, 俞云峥也确如大夫所言, 又开始下地胡蹦乱跳起来。 扈氏也未再将俞云峥落湖这事放在心上。 已近年关,她不仅要忙着处理国公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各处的庄子、铺子也都要开始清算。 再加之老太太心里如今对她的成见, 鸡蛋里挑骨头,她需得比平时要更费上十二分的精力。 但仍旧不能令老太太满意。 “你近来许是因着云哥儿落水那事操了许多心, 做的事总有纰漏, 眼下府上事情又多, 不若让宋姨娘来替你分担一些?” 扈氏听着这话, 面色霎白一片,唇角笑意勉强。 之前她听府上下人说的什么宋姨娘要替了自己的闲话,只觉是宋姨娘痴心妄想,嗤笑一声也就这么忘了。 但眼下看来……怕不是空穴来风这么简单,若是有老太太参与其中…… 一旁的宋姨娘半垂着头,乖巧听着老太太的吩咐,声音是一以贯之的柔和。 却并没有拒绝,反而是应下了。 扈氏盯着宋姨娘立在厅堂之下的身影,愠怒的目光似能直接在宋姨娘身上给灼烧出两个洞来。 紧握在手中的中馈之权,不过因着老太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被宋姨娘分去了一半。 扈氏一时气不过,急火攻心,竟还为此闹了病。 但害怕生病的消息传到静尘苑那儿,老太太会以此为借口让宋姨娘全权管着府上的事,扈氏仔细吩咐褚玉苑上下不得将她生病的事情泄露出去半句。 这般撑着病做了几日的事情,她忙得心力交瘁,人眼下已瘦得不成个样子了。 下颌又尖又长,脸颊嶙峋,愈显刻薄。 本以为熬过开春,事情也就渐能好起来了,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手上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俞云峥那头又出事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雪夜。 俞云峥白日里如常在褚玉苑闹腾。 入夜时婆子刚伺候睡下,却突然开始发起了热。 一开始众人不过以为是白日吹风受了寒的缘故,但一连多日,俞云峥皆是意识昏迷,甚少有清醒的时候。 即便人醒了过来,也只一直咳血,连话都说不清。 到后来,已是气力全无,连床都下不得了。 请的大夫来了又走,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各种方子换着花样来,俞云峥却是半点也不见好转。 有在府中多年的婆子见了俞云峥的模样,暗中只道他这症状同当年的世子爷很是相像。 三人成虎,流言很快沸沸扬扬传遍了阖府,又暗中被老太太派人压了下去。 这期间,青梨同俞安行一道去褚玉苑探望过俞云峥。 隔着层层落地的帷帐挡着,俞云峥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本就肥胖的脸颊竟是更加浮肿了起来,不见一丝血色,看着像个了无生机的胖人偶,全没了孩童的活力。 俞云峥性子恶劣糟糕,往日里没少为难青梨。 青梨见了如今他这样子,心里也并未有多大触动,无悲无喜,只是为了做些表面功夫,仍捏着帕子擦着眼角,顺势挤出了一丁点泪花。 扈氏一直守在俞云峥床边。 她前些日子身上生的病还没好,一向被她视为心头肉的俞云峥又陡然间成了这般模样,生死未卜,如此打击之下,她人如今已憔悴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了。 看到青梨同俞安行两人过来,扈氏一双凹陷的眼窝定定落在俞安行身上。 “……你说,是不是你对我的云哥儿做了什么……是不是你……” 扈氏有些激动,嗓音也跟着变得尖锐。 说着,就起身要拉扯上俞安行的衣袖,被青梨挡住了。 青梨自然也听到了之前那些婆子口中所说的传言。 可除了俞云峥身上的病症和俞安行之前的症状有些相似之外,二者便再找不出其他的关联。 莫说俞安行近来一直呆在自己的沉香苑,未曾接近过俞云峥。 单凭俞安行端正清雅的性子,青梨也从未想过俞云峥的病能和俞安行扯上什么关系。 偏扈氏无凭无据,一口便咬定俞安行同俞云峥生病的事有关。 再一想俞安行虽失了忆,不记得之前的事,但仍视扈氏若亲母,回到府上的这段时日也处处以礼相待,最终却落得扈氏这样毫无证据的怀疑…… 卷春空 第87节 他明明是这样好的人…… 青梨心里不忿。 她攥上俞安行的指尖。 “眼下弟弟还需静养,母亲若是无事,我同兄长便先离开了。” 说罢,她牵着俞安行的手出了房门。 直至下了台阶,青梨还能依稀听到扈氏的自言自语,模样看着倒好似是有些魔怔了。 两人停在廊下。 青梨抬头去看身旁的俞安行。 目光从他俊美的侧脸上细细端详而过。 他面色如常温润。 看起来似乎根本没将扈氏的话放在心上。 但青梨知道,他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 他面上表现得越不在意,青梨对他的怜惜更甚,牵着他的手便也没有松开,嗓音带涩。 “……母亲是太担心弟弟了,她刚刚说的话,你不要多想……” 她话里语气是真切的担忧。 俞安行垂下苍白的眼皮,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青梨正仰头瞧着他,被泪水洗得澄澈的剔透眸子里清楚倒映出他的面容。 扈氏说了什么? 俞安行根本没听,自然不知道。 但毫无疑问,青梨这样看着他,令他难得的,心情大好。 更遑论,她还牵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俞安行上前一步,影子将青梨笼罩在一片昏沉中。 他低头,长削的指尖顺势覆上青梨的面颊,替她擦去眼尾挂着的那点残泪。 “我知道,只要妹妹相信我就好了。” 至于其他人,干他何事? 他说着话,掌心反握,紧紧裹缠住了青梨的手。 两人重又继续往前走了,过了月门,便是彻底离开了褚玉苑。 脚下的道路变窄,并肩而行难免有些不方便,青梨这才松开了俞安行的手。 她走在前面。 俞安行就在她身后跟着。 离得很近,衣袂相擦,缠绵牵绊。 垂目时,俞安行看到了地面上他和她相融的身影。 沾染了她残泪的指腹递到唇边。 角落里的衰草在浅风中无力地摇摆晃荡,死气沉沉。 她从旁走过,裙摆逶迤成灵动的景致。 一切都好像变得顺眼起来了。 让他忍不住开始期待春天。 入了夜。 老太太吩咐让莺歌在前厅摆了饭,众人自然又是一道聚在了花厅。 夜色浓稠,但整座京都城的嘈杂依旧,喧闹不减。 即便人在国公府,好似也能听清外边街头小巷里人潮熙攘的动静。 伴随着乌黑穹顶映照出的片片耀目火光,热闹的烟火声不时在耳边响起。 衬得此时此刻的花厅愈发死寂。 眼下俞怀翎还在赶往幽州的途中,尚未来得及回京,俞云峥又还卧病在床,众人仔细端详着老太太的面容,一举一动格外小心翼翼,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唯恐大声说话,教老太太听见了,惹了她不快,再来一顿斥责。 开始用膳前,老太太先同众人念了前几日俞怀翎寄到府上的一封家书。 原俞怀翎一行北上时遇上了风雪阻路,耽搁了行程,眼下几队人马停留在驿站,未能按预定日子到达幽州,如今还仍旧在赶路中。 信念完,扈氏罕见地没有主动搭话,两只眼睛只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碟子上的醋鱼。 倒是宋姨娘开口柔柔地附和了老太太几句。 众人见了这般情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什么。 用膳时,花厅也是安安静静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眼见众人都搁了箸,莺歌招呼小丫鬟上来撤菜收拾。 夜色渐晚,众人一一起身同老太太请辞。 扈氏却像脚下生了根,呆呆地坐在圈椅上。 厅内很快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唤她一声。 “夜深了,云哥儿眼下自己一人在褚玉苑里,虽说有婆子看顾着,到底比不得你亲自照料来得上心,容易出些大大小小的纰漏,若是无事,你便早些回去看他。” 扈氏听着老太太的话,半晌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扑到了老太太跟前。 “……母亲,您要救救云哥儿……您知道的,只要取一滴他的心头血给云哥儿作药引,云哥儿就会没事的……” 她拉扯着老太太的衣袖,头发因过分激动而显得有些凌乱,半点也寻不见当家主母的气度。 因着近来的事,老太太本就对扈氏有所不满,又从静尘苑里出来了半日,身上乏累,被扈氏这么一闹,有些不悦,抬手让莺歌过来将人给扶走。 “……行了,说到也是你自作自受……当年若不是你鬼迷了心窍,用那等可怕的毒物来害人,彼时还在你腹中的云哥儿又怎么会跟着染上了毒性?” 老太太说着,看了一眼扈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又生出了一丝不忍。 “云哥儿也是我嫡亲的孙子,我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卧病在床而置之不理。但他已经不再是婴孩,安哥儿的心头血对他早就没有效用了。我派人去寻了秦神医,京都有名的大夫也都让人去请了,总归会有法子的。” 扈氏却恍若没听到这一番话。 “可是……可是当年明明已经用他的心头血解了云哥儿的毒……云哥儿怎么会又突然……” 她一人喃喃自语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惊恐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母亲……一定是俞安行,说不定……他根本就没忘记之前的事情,他从姑苏回来,就是为了报复当年的事……您想想,自打他从姑苏回来之后,府上便一直出现变故,不得安宁。云哥儿如今成了这样,一定是他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扈氏一番话说得离谱,老太太听了,面色跟着沉了下来。 她重重敲了一记手中的拐杖,声响终是让扈氏回过神,讪讪噤声。 看着被叫进来的拂云,老太太阴沉着脸嘱咐:“好好照顾你主子,莫让她再在人前这般胡言乱语。” 拂云躬着腰,一迭声应了,忙带着扈氏离了前厅。 老太太也紧随其后离开。 周遭夜色一片岑寂,扈氏的话一直在耳畔盘旋。 老太太的脸半隐在一片昏暗中,格外肃穆。 廊下,几盏檐灯灼灼,跃动的火苗静静燎烧着阒寂的黑夜。 *** 三月开春。 京都天气渐晴好了起来,风虽仍旧凛冽,雪却停了,河畔柳枝隐隐抽出了指甲尖大小的翠绿嫩芽。 沉香苑里,春光已然降临。 花木睡过冬日,正迫不及待地舒展着自己的枝叶。 藏在翠叶中的花苞蓄势待发,只待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来绽放自己。 天光渐亮。 青梨起床时,下意识伸手在身旁摸索了一阵,想要叫一声俞安行,却发现身畔空空如也。 她半直起身子,掀开层层坠地的床帷。 渐渐清晰的视线里,俞安行的身影逆光立于榻前。 窗外明媚的春光照进来一束,恰好落在他浓密的长睫之上。 碧青颜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高挑的身形愈显清朗。 二月中,宫里便让人给国公府传了消息,让俞安行领翰林院修撰一职。 他落下了病根,如今身子也还未全好,时不时会染上风寒,但到底不是下不来床的大病,自然是要去上朝的。 俞安行听到榻上传来的细微动静,回头时,看到青梨正望着他。 她才醒过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眼底一片空荡的茫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只知道看着他。 俞安行手上穿衣的动作一顿,行至床前。 青梨歪着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冲自己伸出手。 大掌指骨分明,修长有型,清而不折。 照耀在阳光之下,隐隐有一层清光在其上浮动。 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青梨身子半探出去,双手从他有力的臂弯间穿过,娴熟地环上他坚实的腰,脸颊也跟着自然而然枕在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卷春空 第88节 第60章 树 【六十】 温软猝不及防扑了满怀。 俞安行身子停住。 脊背瞬间绷实。 春光流泄, 乍暖还寒时候,青梨身上中衣也换上了薄的。 他能明显感觉到怀里她暖热的温度,渗透肌肤, 像是能直接融进血液里。 护在青梨腰侧的大手缓缓移动, 微一用力,将她纤细的腰身彻彻底底拢入怀中。 显然, 她会错了他的意。 俞安行展颜。 指腹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恣意摩挲着她腰间细腻的肌肤。 他的动作轻轻。 甚至可称得上温柔。 青梨感受到俞安行指尖的触碰。 有一种发痒的麻痹, 从腰上一直往外蔓延, 让她双腿发软, 不可控制地、紧紧地靠上了他的胸膛,藉此稳住身形。 紧接着, 她听到了俞安行一声低低的轻笑。 自他胸腔处传出,落入她耳中,如深沉悠远的钟罄声。 俞安行垂目,笑着揉她发顶一下。 分明的指节又顺着乌黑的发丝划到了她后颈,辗转抚摸。 “我只是想让妹妹帮我系一下腰带。” 清澈的嗓音驱走了青梨大半的困意。 意识逐渐清明。 青梨倚在俞安行怀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也不抬头看他, 好像这样就能将脸上的羞赧藏住。 指尖在他腰间流连。 片刻后。 青梨从他怀里退了出去。 “……系好了。” “多谢妹妹。” 俞安行道了一声谢, 含笑的眉眼映在清明的晨曦中。 青梨看着他。 有瞬间的恍惚。 仿佛他低沉带笑的声线依旧停在耳边密语。 今日是俞安行第一次去上朝。 青梨同他一道行至前院时,老太太已带着扈氏众人在门口先等着了。 见了俞安行过来,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个笑, 将人唤到跟前,细细嘱咐了许多。 直至身后跟着的莺歌小声提醒了一下时辰, 方才止住了话头, 但似乎还是不放心, 又拉过了俞安行的手。 “刚去上朝, 怎么说还是会有不适应的地方,但无论发生什么,总归国公府和你是站在同一边的。” 青梨在一旁静静听着,总觉得老太太好像是话里有话。 再一看,今日的老太太瞧着和之前也不太一样。 两只浑浊凹陷的眼球片刻不离地停在俞安行的面上,那副仔细的模样,似是在确认什么一般。 耳边在这时传来扈氏的话,扰了青梨飘忽的思绪。 “母亲又在操心了,今儿我起来时就在褚玉苑的枝头看到了几只喜鹊,大好的兆头,安哥儿只是去上个朝,哪里能出什么事?” 扈氏好似又恢复了她之前的样子。 虽身材仍旧是那么瘦骨嶙峋的模样,但至少精神看着要比俞云峥刚病倒时的那些日子要好上许多。 闻言,老太太目光转到扈氏身上。 她面上带笑,只是颊边的两道法令纹深深,削减了她笑容的亲和力。 “指不定是云哥儿的病快好了,那喜鹊才会出来。安哥儿今日也算是沾了他弟弟的光。” 老太太嘴上这般说,但在场的人心里皆有数。 俞云峥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之前好歹也能醒过来,眼下却已昏迷了整整大半个月,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微弱了许多。 扈氏听着老太太的话,面上笑笑。 “眼下安哥儿也要往宫城去了,云哥儿身边少不得人,我先回去了。” 老太太摆手应了她:“快去吧。” 拂云上前搀扶过扈氏,主仆二人缓步往褚玉苑的方向走去。 行至拐角处,扈氏回身,瞥向门外马车旁俞安行的身影,目光冷凝。 褚玉苑里。 婆子正在床前给俞云峥喂药。 见了扈氏掀帘起来,忙起身行礼:“夫人。” 扈氏抬手接过药碗,亲自坐到了床边。 俞云峥还没醒过来,就这么昏迷着喂药,难免有些困难,往往是喂一勺进去,便有大半勺从唇边流了出来,又顺势滑进了他的衣领。 碗底见空,扈氏将药碗递给婆子,趁着这间隙,拂云将一封姑苏的来信拿到了扈氏眼前。 俞云峥昏迷未醒的期间,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再剜俞安行的心头血,扈氏一筹莫展,给俞怀翎和在姑苏的兄长都去了一封信。 久未等来俞怀翎的回信,倒是姑苏的信先来了。 扈氏急急将信封的火漆取下,取出信纸,一目十行将信扫完,心里存了一丝侥幸。 毕竟,当年的毒药,是她从兄长处寻来的……说不定……还能有解药…… 完完整整将信看完,扈氏的心却一寸接一寸地沉入了谷底。 全身皆失了力气,她整个人软绵绵地栽在椅子上,手上拿着的信纸也跟着滑落地面。 拂云见了她这样子,赶忙上前将人扶住:“夫人……您可要振作起来,公爷还在幽州,大姑娘和小郎君在府上可都还指着您呢……” 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许久,终是让扈氏回过神来。 她以手撑额,低声吩咐拂云:“……去将笔墨取来……” ……没有解药…… 既然……她的云哥儿已经救不回来了,那就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好了…… 马蹄嘚嘚,带起阵阵扬尘。 元阑驾着载有俞安行的马车,缓缓往宫城方向而去。 府门重新被关上,青梨同俞青姣跟在老太太身后,听着她的嘱咐。 “百花宴就在半月之后,你二人也要早些时候做好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平白让宴上的人看了笑话。只是……” 说至一半,老太太止了话头。 青梨抬眼望去,对上老太太看向自己的视线,只觉她目光隐隐有些古怪。 叹了一口气,老太太接着说了下去。 “……到底是顾忌着你的出身,最后,我只让赵尚仪将姣姐儿的节目报了上去……” 赵尚仪之前往国公府走了一趟,自是将青梨和俞青姣的名字都呈到了皇后那处。 但呈了名字上去,也不过就是得了一个到百花宴去的机会。 若是真想入了皇后和太子的眼,得那入主东宫的机会,还是要让皇后和太子眼前一亮,或琴棋,或书画,总得有一项过人之处。 眼下未将青梨的节目报上去,其意思不言而喻。 老太太临时反悔,不想让青梨上场了。 一旁的俞青姣听了,瞥了青梨一眼,趾高气昂地扬起了下巴。 青梨听了老太太的话,倒是没什么感觉。 她对太子、东宫什么的本就无甚兴趣,眼下没了将来会入宫的风险,刚好合了她心意。 且她赴了皇后的百花宴,借着这一名头,也不用再担心婚事会被扈氏随意拿捏。 只是可惜她练了一个多月的舞,脚腕现下还隐隐泛着酸呢。 低垂着眉目,老太太看不清青梨面上的神情。 半晌,听到她低低应了一声。 “……孙女知晓了。” 她的声音听着失魂落魄的,老太太便也象征性地出言安慰了几句。 “你也不用太伤心,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备的百花宴,你能到宫城里去见见世面,也算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青梨嗯了一声,余光看到老太太从她身旁离开。 俞青姣紧着步子跟上前去。 身后。 角落里的芭蕉树冒出了几簇新芽尖,院子里春意弥漫。 卷春空 第89节 青梨低着头。 绳子在细长的指尖上灵活地打着转。 不多时,一个梅花络子就结好了。 “看懂了吗?” 将络子递给祝晚玉,青梨凑到她眼前察看她手中的绳子。 绳子在祝晚玉手中弯弯绕绕了几圈,最终却只得到了一个略显凌乱的线团。 “没事,再来一遍。” 青梨把绘着花样的图册往祝晚玉跟前递了递,还将今日老太太关于百花宴的事情和祝晚玉又再说了一遍。 祝晚玉低头看着青梨手上的动作,闻言笑笑。 “正好,你之前不是一直为了这事情烦着吗?这样一来,你既可以去百花宴,也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进宫了。” “是啊,我前几日才同你说了这事,今天就得了老太太这个消息……”青梨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话头一转,“……说起来,最近我和你说过的事情,好像都能立马实现似的……” 不论是随口提过一嘴的首饰妆面,还是其他的吃食或小玩意,最迟不过第二日,祝晚玉就会给自己带过来。 且妆面的样式、吃食的口味,无一不贴合自己的喜好。 祝晚玉正在捋着手中的线条,听了青梨的话,有些心虚地垂眼避开了与之相对的视线。 “……只不过是刚好凑巧罢了……对了,你那日让我帮你相看的胭脂铺子的掌柜,人我已经找好了,你若是不放心,可挑个日子和我一道出去再看看。” 之前的那家旧书肆被青梨盘下,前段时间恰逢俞云峥病倒,扈氏无暇顾及其他,青梨钻了这个空子,同祝晚玉一道出去过几次。 书肆的布局很快便按着青梨的想法改成了新的样式,只青梨在京都认识的人不多,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替自己看店。 又怕再出去会惹扈氏注意,便托祝晚玉帮忙相看一番。 但毕竟祝府里还有一个难缠的祝晚吟,青梨想着,若是实在不行,自己再另寻办法,不想祝晚玉竟真的替自己找到了人。 “你找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梨欣喜,将手中结好的络子往祝晚玉头上别了别,笑容灿烂。 “阿玉,你这么厉害,百花宴结束后,不若你再替我介绍几个京都的好儿郎?” 女儿家的友谊,总是来得这般快。 两人往来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这几个月,但青梨眼下不仅将胭脂铺子的事情同祝晚玉说了,还能同她开起了这般玩笑。 不过一句打趣的话,祝晚玉却心一跳,下意识往小花厅的方向看去。 待瞥见一片空荡,想到俞安行今日已上朝去了,也仍是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脯。 她哪儿敢啊。 “……你眼前不就有一个?俞世子为人清正,才华又出众,除了他,京都城哪里还能再找出第二个如他这般的郎君?” 俞安行? 他自然是顶好的一个人,可是…… 青梨低头看着掌心红线结成的那朵五瓣桃花,不说话。 从窗棂处透进来的光线绕着花瓣的纹路起伏蔓延。 看得久了,视线渐模糊,让青梨忍不住眯起了眼。 各式各样的花样纹路争奇斗艳般出现在眼前。 百花宴的阵仗比青梨料想中的还要大。 京都贵女们齐聚在太液池旁。 环肥燕瘦,衣裙靓丽,裙角绣着的花枝栩栩如生,远远望去,倒好像汇成了一片花海,同宫城金光粼粼的琉璃瓦交相辉映,让人睁不开眼。 很巧,今日皇后请各世家贵女到太液池办了一场百花宴,皇帝也召了朝臣到御花园赏玩游乐。 俞安行自然也在皇帝应召之列。 今日进宫,青梨还是同他坐的同一辆马车。 椒房殿。 金色琉璃柱光华流转,隐隐绰绰映出殿内的人影。 祝皇后懒懒倚在美人榻上,姿势慵懒闲散,听着李晏口中说的消息,面上神情却肃了下来。 “随行的不都是父亲的人?且一路谋划了这么久,怎么会在关键时候失了手?” “……据说……本来一切是都按着计划进行的,只是中途突然出现了另外一队人马,将李归楼救下了……” “父亲他们一路特意择的偏僻小道行进,怎么会突然出现其他人马,是李归楼的人?” 祝皇后仔细询问着,目光落在殿内的昭王李归辕身上。 李归辕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玉佩,闻言抬头,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祝皇后身上。 美人倚在它榻上养神,领口随着动作微敞,酥/胸微露。 虽上了年纪,但自成一股袅娜风韵。 低笑一声,李归辕明目张胆地舔了舔唇。 他耽溺女色,瘦削的面皮苍黄一片,笑着时尤让人不适。 “我那弟弟,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对付的……”他意味深长地说着,拱手同祝皇后作别,“娘娘待会儿还要去百花宴,本王就不多叨扰了。不过……本王的心眼下可都是放在了娘娘身上,若是娘娘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本王……” 说罢,李归辕转身从椒房殿离开。 李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面上有一闪而过的鄙夷与厌恶。 用力握住手里的茶杯,手背青筋凸起,勉强才压下了想把手里的热茶直接泼向他的冲动。 殿内安静一瞬。 李晏看了一眼祝皇后略显疲倦的神情,上前将人从榻上搀了起来。 祝皇后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昭王手下有三万护城军在京都城外守着,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站在你这边。” 当年,她能让李归轩立了她的晏儿为太子,到如今,自然也会让她的晏儿顺利登上皇位。 想要废掉她的晏儿……没这么简单…… 长睫下,冷气弥漫在祝皇后眼底。 见李晏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她弯唇笑了笑。 “行了,母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来筹备今日这场百花宴,可是给你选妃用的。走,陪母后一道去看看京都的姑娘们,哪个合你的心意。” 李晏垂着眼睫,应了一声。 母子两人相携离,一道往太液池去。 微风过,殿内垂落在地的金丝帷帘轻晃,扬起了细微的弧度。 太液池里,碧绿的荷叶连片,隐约有几株粉红的花苞露了出来,随风颤颤巍巍地立在池面上。 入耳是清雅的丝竹声。 宫里的乐师技艺虽好,但曲子听多了,难免让人咂摸不出趣味来。 青梨双手撑着脸颊,看着眼前翩翩起舞的贵女。 身旁坐着一个祝晚玉。 俞青姣自恃自己是要在皇后娘娘面前拨琴奏曲的人,同青梨不一样,也就不愿同青梨坐在一处。 半日已过,要上场的贵女终于算是表演完了。 小太监在一旁大声念着名单。 被念到名字者便是在方才的表演中得了优胜的贵女,可留下同皇后一道品茶赏花。 至于其余的人,则可以再在宫城里让小宫女带着自己再接着逛逛,亦或直接离开。 俞青姣和祝晚玉都被带到椒房殿去品茶了,青梨一人呆着,太过无趣。 她微微侧耳,凝神听着隔壁御花园里的动静,抬脚踢走了脚下的一个石子。 也不知道俞安行那边如何了。 想了想,青梨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宫女,让她带着自己去御花园。 从椒房殿里漫步出来,知晓太液池和御花园里今日有热闹,李归辕特意绕了过去。 刚好遇见往御花园去的青梨。 他行在她身后,单只一个背影,便教他失了神。 再定睛细细一看,那掩在袖后的指尖,纤白若雪…… 阅人无数,这么简单一看,他也知道前面那人,该是何等姿色。 舔了舔唇,李归辕眼神暗了下来。 跟在他身旁的太监惯会看脸色,见状上前开口:“王爷……要不要奴才替您……” “嘘……” 李归辕抬手,止住了太监的话。 “美人难得,若是惊到了或吓到了,那可就不好了。” 他笑笑,轻着步子跟上前去。 宫人照料得当,御花园里各式花朵开得娇艳,一片烂漫的春光。 年轻的臣子们聚在石桌旁,对着一个半旧的鸳鸯香囊面面相觑。 众人低头嗅了又嗅,面面相觑,皆是一筹莫展。 朝堂诸事,即便不知,他们也能随意搪塞些家国的道理出来,但对上这香囊……单只这么闻,怎么能制出一模一样的香来? 不时有人频频回头往御书房看去,却始终等不到圣驾过来。 近来皇帝行事愈发荒唐,随意拿了一个妃子用剩的香囊来打发他们,却将才新到任不久的俞安行唤进了御书房闭门交谈,两厢对比之下,到底惹得一些臣子的不忿。 卷春空 第90节 青梨半个身子隐在繁盛的榕树后,目光从人群中细细端详而过,没看到俞安行的身影,却是听到了议论他的声音。 “……那个俞安行,就是一个不堪重用的病秧子,如今的国公府也是一个烂摊子,要不是借了前国公爷的光,如何能让陛下今日亲自同他谈话……说不定,他本人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那个状元的名头,指不定还是走了什么见不得人关系拿的……” 年前的科考结束,除了俞安行,其他及第的举子们早便领职上任,共职大半年,也算有了些同僚情谊,交谈间口无遮拦,音量也大。 到最后,内容已隐隐有些不堪入目。 青梨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指尖因着气愤一寸寸攥紧。 青梨想到了俞安行。 若是他听到了这些话…… 他性子温和,即便是听到,怕也不会过多计较…… 可是…… 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还没捋清楚,她已先拎着裙裾,从树后绕到人前。 “你们在人后嚼舌根,随意评判他人,男子汉大丈夫,行事既不光明又不磊落,我看只怕是连草包都比不上。” 背后说人坏话,本就是小人之举。 听见这声,众人一惊,立马安静下来,纷纷抬头往前看去。 京都民风算不得保守,但看到是一姿容夺目的女子站在前面,众人仍觉罕见。 虽如此,却也并未将青梨的话放在心上。 有人“好心”提醒:“这位姑娘,这里是御花园,不是太液池,你怕不是走错了路?” 旁的人听了,附和般笑了起来。 苏见山也在众人之列。 他近来得了太子重视,为明哲保身,方才众人出声讨论俞安行,他藏身于其中,默不作声。 此时看到青梨,他微有尴尬,但又有偶遇的意外之喜。 苏见山上前一步,对青梨拱手行了一礼:“……俞二姑娘,不若让苏某带您往太液池去?” 在场的也有到国公府参加过家宴的人,听了苏见山对青梨的称呼,再一仔细回忆,辨出青梨是国公府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姑娘,眼神愈发不屑,肆意在青梨身上打量。 青梨依旧站在原地,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那个香囊。 “我同你们打个赌,若是我将这香制出来,你们便当面同我兄长道歉。” 俞安行从御书房里出来。 才瞥见一片衣角,一直候在门口的太监当即便挥了挥手里的拂尘,殷勤地跟上前去。 俞安行抬步。 有光影落在他衣袖上,斑驳变幻。 “百花宴的情况如何?” “回世子,那头才刚结束不久,俞姑娘奏的曲子得了优胜,眼下正同娘娘在椒房殿里一道品茶呢。” 太监在宫里多年,人精似的,听了俞安行的问话,顺带还将俞青姣的情况也一并说了出来。 俞安行的面色却是淡淡的,似乎对俞青姣的情况并不十分在意。 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即便知晓百花宴已经结束,他仍径直往太液池的方向去了。 太监一路跟着俞安行,小声开口询问:“时候还早着,各位大人们都还在御花园里,世子可要顺路一道去看看?” 说话间,两人刚好经过御花园。 俞安行听着太监的问话,那句“不去”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视线所及,是站在石桌旁的青梨。 她低头,翻来覆去嗅了好几番那香囊的味道,方挽起袖子,用小称仔细称出了合适重量的干花末和沉香屑放到乳钵,开始用石臼杵研磨起来。 一堆身着官服的臣子聚在了她面前。 俞安行自然知道那些臣子围在御花园里做什么。 可是她不好好呆在太液池,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瞬间,关于家宴的某些片刻涌现而出。 彼时她大张旗鼓盛装出席,跟着他在男宾间流连,意图不言而喻…… 甚至于今日的百花宴,她也丝毫不收敛…… 眼前,她挽起了袖子,露出的皓腕莹洁若雪。 白得刺目。 微微一笑,俞安行眯起眼。 朗朗日光在他面庞上流连,他本就苍白的面色在此刻几近透明。 偏一双眸子漆黑。 笑意未达眼底,便显得幽深又阴郁。 太监偶然瞥见了俞安行这般神情,心底发毛一瞬。 又觉怪异。 这位世子身有不足之症,体质虚弱,性情又最为温和端正,他怎么会觉得害怕呢? 那香囊是李归轩随意扔出来的打发人的,里头装着的香也不过是铺子里寻常见的普通样式。 只这些臣子许是没见过,才会把这当做了天大的难题。 将所需的材料彻底融合在一起,青梨停下了手上研磨的动作,从石臼杵里掐出一小团揉搓成香丸模样,一一放进一旁的瓷罐里,如此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再窖藏上几个月,即可拿出来使用。 众人为着那香囊烦扰了半天,眼下麻烦解决,一时都只低头细细察看着青梨方制好的香丸。 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给他们腾出位置,青梨拿出帕子擦干净了手,细腕在这时被人一把擒住。 俞安行将青梨一把攥到了那棵榕树后。 他力气用得大,惹得头顶上的榕树枝叶一阵乱颤。 却无人注意到这动静。 青梨才刚来得及抬起头,便被俞安行压在了树上。 后背抵上榕树粗粝的树皮,即使尚未开始摩擦,也能感受到隐隐泛起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吻 【六十一】 “嘶——” 青梨吃痛, 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挣了挣。 可俞安行的身量沉沉,可怜她那点微薄的力气, 恍若蚍蜉撼树般, 未能让他的压制松动半分。 俞安行反倒被她若有似无的挣扎给惹恼了,将她双腕扣至发顶, 瞳色沉沉地俯视着她。 这一姿势让青梨颇觉难受。 她皱眉要去看俞安行。 奈何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她只能模糊地看到他半面轮廓。 头顶上纷纷扬扬的榕树枝叶终于停止了晃动。 有几片绿叶从枝头悠悠掉落, 堪堪停至二人脚尖。 青梨听到了俞安行低声的询问。 “陛下是让朝臣们到御花园里游玩赏乐, 妹妹怎么也过来了?” “我过来找你啊。” 她的语气自然而又随意, 却令俞安行一愣。 因她而生出的烦躁,又因她简单的一句话而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失神的间隙, 禁锢着青梨手腕的力气也小了许多。 青梨趁机挣脱开来,揉着被他捏得有些泛酸的手腕。 “百花宴结束,我在太液池那边也无事可干,就想过来找你……刚好听到他们在说……” 细碎的光线从头顶蓊郁的苍翠绿叶间层层筛下,在男子俊朗的面庞上沉浮游弋。 青梨对上俞安行一双温然深沉的眼,停顿一瞬, 没能将那些人口中难听的话说出来。 她想, 若是他听到了那些人口不择言的话语,即使他面上不表露出来,心里也是会不开心的。 她不想让他不开心。 这是什么预兆, 青梨暂且还不明白。 她只是随心去做了。 “……反正……我替他们将那香制出来了,依照之前的约定, 他们得对兄长道歉才是。” 青梨说得断断续续, 但俞安行何等聪明, 一听便知她话里的意思。 他表面上作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来, 内里性子实在冷清,并非热衷于交际之人。 再加之他又去姑苏呆了六年,在京都的圈子中认识的人寥寥。 即便他有所谓的才名在外,众人表面上赞他一声,但背后又焉知他们对自己不会有非议? 所谓人性,大抵不过如此。 卷春空 第91节 指尖在这时被一方柔软握住。 俞安行本垂落着的睫毛动了动,看向那双彻底充斥着他身影的水眸,由着青梨拉着他。 从树后走出,青梨看向仍旧围在石桌旁的众人。 “现下香我已经制出来了,各位别忘了之前我们的约定。” 众人还在为着那香小声议论着,听了青梨的话,纷纷转身回头,再一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俞安行,面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方才主动开腔提起俞安行的那人脸上青白一片,撑着一张薄薄的面皮,不肯那么轻易就道歉。 “……姑娘虽是将香制出来了,却到底还是没经过陛下那一关,万一陛下他……” 他话说到一半,远远地,便见那带着香丸去寻皇帝复命的太监一脸喜色地匆匆赶了过来。 “诸位大人,那新制出来的香和香囊里的旧香味道一模一样,陛下高兴,眼下正摆驾准备往御花园过来了,各位大人先准备准备吧?” 一句话,正好便打了方才那人的脸。 青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到底是受不住旁边打量他的各异目光,不情不愿地从人群中出列,硬着头皮,皱眉冲俞安行低头拱手道不是。 俞安行站在青梨身后。 今日毕竟是入宫来赴宴,青梨特特择了一件烟笼紫的挑线纱裙,乌发轻挽,艳丽颜色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明媚又妖娆,恍若晴日午后最为灿烂的那一捧春光。 她牵着他的手。 是在护着他。 他久久地凝望着她。 像是失明的人望见了久违的一点点亮光。 原来,被她在意的感受,是这般美好。 俞安行垂目,看见衣袂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那几点草屑。 在他齐整的衣衫之上,显眼异常。 他向来爱洁,即使是一丝一毫的褶皱,也会令他难以忍受。 更遑论是草屑之物。 可是…… 视线一瞥,看到青梨裙角上也沾着一模一样的草屑,他便再也不想拂开了。 苏见山呆在人群中。 目光穿过眼前层层叠叠的衣衫,落在青梨微有起伏的宽袖下。 她在牵着俞安行的手。 从始至终,未曾松开过片刻。 按理说,青梨同俞安行二人是兄妹,在人前这般,好像也并无什么不可,但…… 俞安行察觉到苏见山的视线。 他一挑眉梢,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电光火石间,暗流涌动。 不过片刻。 但俞安行一双含笑长眸深深沉沉,若无波古井,轻易让人生了怯意。 苏见山心一跳,下意识低头避开了与之相对的视线。 袖下的手却已在悄然间紧握成了拳。 同为男子,不过一眼,苏见山就清楚反应过来,俞安行看向青梨时的目光,分明就是男子对女子的…… 他竟敢……对她藏了那么龌龊的心思…… 她可是他妹妹…… 苏见山思绪烦乱,他捏紧拳头,重又看向青梨。 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俞安行对她…… 青梨完全没注意到人群中的苏见山。 俞安行的气息馥郁在鼻端,不知不觉中便夺去了她全部的心神。 先前出言冒犯俞安行的那人,虽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亲自出列对俞安行道了不是,若再追究下去,难免会让人觉得小肚鸡肠,这场闹剧便也就此揭过去了。 且皇帝快要过来了,众人也无暇再顾忌其他事了,只抬手重新细致整理了身上的衣衫,站姿端正又肃穆,规矩规矩地等着圣人亲临。 方才还在窸窣喧闹着的御花园,转瞬便安静了下来。 青梨回身去看俞安行。 “那我再回太液池去等兄长吧?” 皇帝过来,周遭的人都一副如临大敌般战战兢兢的样子,她自然而然地认为俞安行也是要留下来的。 掌心一空,俞安行抬睫,那抹淡紫颜色的裙角早已翩然远去。 另一头,李归辕依旧站在原地,盯着往太液池方向而去的青梨。 他倒是不知,国公府何时出了这么一个妙人儿…… “……咳咳……王爷,待会儿陛下就过来了,您看……” 身旁太监小声提醒的话让李归辕回过神来。 他勉强压下了眼底的垂涎,移开视线,枯黄又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区区一个国公府罢了,不过一句话的事。 为免同李归轩直接遇上,挥了挥袖,他抬脚离开此处。 聚在御花园中的年轻臣子有因着方才的事而对青梨生出了些兴趣的,欲同俞安行多打探一点消息。 只是才刚上前几步,对上俞安行如沐春风的和蔼笑意,便觉后背嗖嗖发冷,莫名生出一种心思被全然看透的错觉,要打听的话就这么被冻在了唇齿间,再也不敢问出口。 俞安行看向青梨离开的方向。 视线好像能直接穿透那层层叠叠的绿叶,看到她在太液池旁等他的身影。 指间下意识摩挲一瞬,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刚刚牵住他手时的轻柔触感。 青梨不过才离开了片刻,但他却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再见到她。 前所未有的冲动。 于是,他掩嘴轻轻咳了一声。 立在一旁的太监循声望过去,瞥见在俞安行帕子上逐渐洇染开的那一团血迹,吓得连手上的拂尘都跟着颤了颤。 太监自是知晓这国公府的世子打小就有体弱的毛病,却不知竟是已经虚弱到了一咳就会吐血的地步。 且如今俞安行虽才到任区区半月,但隐约可见皇帝对其器重之意,若是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太监的心提了起来。 俞安行那句“突觉身体不适”才刚说出来,那太监便立马躬着腰点头答应了:“奴才这就送世子出宫,世子劳累了一日,快回府上好好歇着,仔细伤了身体。” 俞安行开口婉拒。 “陛下要过来,这边缺不得人手,我自己离开便是。” 风吹过,湖面悠悠散出一池的细碎涟漪。 百花宴已结束,除了和祝皇后一道往椒房殿去的贵女们,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太液池空荡了下来。举目望过去,找不见半个人影。 青梨半个身子倚在池边的栏杆上,撑着双颊望着池面。 日光映照在水面之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粼粼的波光。 才刚入春没多久,还未到夏日荷花盛开的季节,只能看到几片从池底里冒出来的小小荷叶,连缀成了一片碧绿的雅致景色。 宫人的打扫勤勉,池水清澈见底,偶有几只锦鲤从叶子底下调皮嬉戏而过,只不过是随意的一瞥,也能将鱼儿身上的花纹瞧个清楚清楚。 身后在这时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青梨下意识转过身去,来人的身影顺势沉沉笼罩在了她身上。 俞安行的气势逼人,步步紧贴而上,直接攥上了青梨扶在栏杆上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她就这么被他抵在了栏杆之上。 进退不得。 青梨疑惑他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低声唤他:“兄长?” 俞安行不发一言。 只是静静看她。 眼神缓缓抚过她细腻的面颊,而后,停在她嫣红柔软的唇上。 水面隐约映出两人相偎的身形。 夹带着草香和花香的微风吹过池面,带起一阵湿润潮暖的水汽。 俞安行俯身低头,朝她而来。 青梨察觉到了什么。 一瞬间,鸟啾、风哗、树啸……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一阵紧接一阵。 急躁得像是能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想,她应该推开他的。 但她没有。 她只是颤着长睫,闭上了眼。 第62章 药 卷春空 第92节 【六十二】 荷叶丛下, 两条锦鲤相互追逐嬉戏而过。 浅风吹拂,有淡淡的一层水雾自水面弥漫开来。 青梨垂闭着眼,浓密的睫羽上也跟着沾染上了一两分朦朦胧胧的潮意。 像是清晨凝在娇嫩花叶之上的一层清霜。 让人不能欲罢的美。 俞安行俯首贴近她。 漆黑的睫抚过她白净的面庞。 彼此的唇近在咫尺。 铺天盖地的蔷薇甜香席卷而来, 轻易让他失了控。 两人呼吸交织, 气温陡然升高。 只要再靠近一点点…… 攥上青梨的大掌停顿一瞬。 男人优美的腕骨之上,青筋因着极力的忍耐而突兀地隆起。 喉头一动。 俞安行终究是别开了眼。 他直起身子。 只是伸手拂开了青梨耳畔垂落的那绺发丝, 指腹似在不经意间抚过她的面颊。 感受到他指尖的触碰,青梨身子跟着颤栗一瞬。 她睁开了眼。 俞安行的睫毛低低垂下, 遮去了他眼底那尚存的翻滚涌动的炙热情绪。 青梨只看到了他分外平静的面容。 他依旧是那个温润端方的翩翩君子, 替她别好发丝便收回了手, 不多作一丝一毫的停留。 青梨仔细看着俞安行的脸。 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意外地觉得有点失落。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车辙声沉重又聒噪,不停鼓入青梨的耳膜。 今日晨间从国公府里出来时,扈氏特意让小厮备了两辆马车。 一辆大一些的给青梨同俞安行两人共乘,剩下的那一辆则是俞青姣自己一人乘坐的。 “姣姐儿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云哥儿还卧病在床,我只剩一个姣姐儿,可不敢让她接近了其他人, 平白惹祸上身。” 扈氏站在府门口, 对着俞安行说了这么一番似是而非的话。 俞云峥的病无人可解,躺在床上的时间愈长,扈氏对俞安行的态度也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老太太一大早的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不禁扭头扈氏瞪了一眼,扈氏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眼下时辰渐晚, 柔和的春日也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俞青姣这会儿还在椒房殿里同皇后饮茶谈心不能出来, 但左右三人出府时坐的也不是同一辆马车, 让元阑去和守在俞青姣马车旁的兰泽打了声招呼, 青梨同俞安行先行从宫里离开了。 柔软的风吹动车窗旁那层薄薄的纱帘。 青梨坐在窗旁,刻意拉开了同俞安行的距离。 车厢内一片静寂,响在耳畔的,是街道上来往人群的嘈杂交谈声及各家铺子和各个小摊热络的叫卖声。 却依旧没有盖过自己胸腔内略显急促的心跳。 俞安行的发丝和衣襟上带着一股干净又清冽的草木香气。 被清风若有若无地送至青梨鼻端。 淡淡的拂过,又转瞬即逝,难以捕捉,勾得人心痒痒,让人想凑近他身前,再仔细地闻上一闻。 青梨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马车在途中慢悠悠地走着,经过拐角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正在行进中的马车倏然间停了下来,马鸣萧萧,青梨身子一震,顺势往后仰倒,眼看着就要直接撞上车壁,俞安行抬手,将一上车就躲着自己的人直接一把揽入怀中。 男子的胸膛宽阔硬朗,有隐约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出来,熏得青梨半边面颊都发了烫。 俞安行的手还停在她腰间,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过她的脊背。 青梨感受着他的动作,不由抬起了眼睛。 刚想偷偷瞄上他一眼,却被他抓了个正着。 在缄默静谧的车厢内,四目相对的刹那,有不知名的情绪蔓延开来,连空气都开始变得暧昧含混。 车帘在这时被人撩开了一个角。 元阑才刚想探头进去,余光眼尖地瞥见了一旁车壁上映出的纠缠身影,面红耳燥,忙急急将帘子放下,连声音都有些发虚。 “……主子,前面路上突然闯了个乞丐过来挡路,怎么也赶不走,您看……” “那便换一条路。我记得,旁边的小巷也可通到国公府前的大街上。” 俞安行的声线淡淡,并没有因着那乞丐的无理之举而生出丝毫的怨愤。 青梨不觉奇怪。 毕竟,他的性子向来温润和善。 “是。” 元阑应了一声,心里又纳闷。 其他往国公府而去的几条小道都差不多偏僻,独俞安行所指的这条小巷路面最为不平坦。 但俞安行既已这般吩咐,他也只能按令行事。 挥起手中马缰,马车重新慢慢悠悠地往前行驶,只是换了一个方向,拐进了狭窄的小巷中。 眼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环顾了一下四周聚在一起指点议论的人群,拿着破碗躺在路中间的乞丐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从地上起身。 与此同时,埋伏在其他小巷中的黑影悄然而动,一齐往马车行进的小巷中而去。 进到巷子里,人流渐少,耳边人群/交流的嘈杂声也弱了下来。 青梨伸手抵在俞安行胸膛前:“刚才……多谢兄长了……” 说着就要从他身上下去,马车在这时突然颠簸起伏一瞬,欲松开的手又紧紧抓上了他的衣襟。 俞安行停在青梨腰间的手紧了紧。 “这条小道不太平坦,路上常有颠簸,只能委屈妹妹先暂时这般坐着了。” 话落,马车又是一阵颠簸起伏。 青梨试探着,眼睫惴惴,将脸颊重又贴在了他胸口的位置。 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并不是她不想下去,实在是这路太过不平,若不紧贴着他,她真怕自己会掉下去,又或直接撞上车壁…… 且……还是俞安行自己主动开口让她别下去的…… 青梨颇有些纠结地揪着俞安行的衣角,指尖几番辗转,却是没有松开。 俞安行低眸,长长的眉尾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怀中的人,唇角泛起浅笑。 巷子狭窄又幽深,半天不见一个行人,马车畅通无阻地行着,眼看着就要驶出巷子,却又在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风声夹杂着压抑的呼吸声、细碎的脚步声……缓缓向马车聚拢、靠近。 俞安行半眯起眸子,身上气息凌厉一瞬。 他不过才刚从宫里出来…… 是谁派的人? 李晏?还是李归辕…… 长指轻轻叩了一下桌案,俞安行抱着的青梨的手一转,便将怀中的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周遭陷入一片沉沉的死寂。 青梨不知为何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也没听到元阑的声音,正疑惑时,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那道缝隙,她看到了外头密密麻麻靠过来的黑衣人。 心底蔓延出无边际的恐惧。 俞安行注意到她隐隐发颤的指尖,握住了她的手,语气带着几丝安抚的意味。 “别怕。” 剑刃与剑刃相触碰撞,发出的声响刺耳。 元阑腰中的佩剑出鞘,招招迅猛凌厉,抵住了来人的攻势。 那些黑衣人虽来势汹汹,但身手却不怎么样,元阑一人便解决了大半,猩红的血珠从他泛着寒光的剑刃上滴滴答答滚落地面。 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难缠的对手,剩下的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放在了元阑身后的马车上。 元阑虽看穿了他们的意图,但凭他一人之力,还是不防有人成功钻了空子。 借着同伴的掩护,一黑衣人长剑挑向车内,掩着的车帘被轻易割裂,应声掉落在地,冰冷的剑刃直指俞安行而来。 俞安行侧眸看他动作。 心底生出一丝疑惑。 黑衣人用剑的手法分明生疏。 无论力度,亦或方向,全都漏洞百出。 制服他、亦或躲过他,于俞安行而言,并不困难。 可是……对上青梨惊慌地看着他的眼,他突然就不想避开了。 卷春空 第93节 被这么刺上一剑,好像也不错。 她应该……会很心疼吧? 俞安行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刃,手臂横在青梨腰间,将人护住。 身形却一动不动,只等那剑刺过来。 身后人一直紧紧攥着自己衣衫的手却在这时突然松开。 俞安行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青梨已推开了他的手,一把挡在了他身前。 利刃穿过青梨瘦削的肩,鲜血在她衣衫处洇染散开。 随即,马车里弥漫起了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她身上带着的甜香。 为什么要替俞安行挡这一剑,青梨自己也想不清楚。 她只是有些担心,担心俞安行身子骨这么弱,挨了这一剑,若是撑不过去了可怎么办? 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 青梨想,她一定是又魔怔了。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她紧咬着唇,最终还是受不住肩膀处那剧烈的疼 ,意识逐渐模糊,很快便陷入到了沉沉的黑暗中。 修长的颈项雪白一段,就这么无力垂下,如枝头凋零的落花,转眼便失了生机。 鲜血与死亡,俞安行早便习以为常。 可他看着她倒在他怀中,触上她冰凉的手时,一股没来由的、巨大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席卷至了他的四肢百骸。 黑衣人手中的剑重又挥起,却在靠近俞安行时倏然停顿了身形。 不过瞬息,手中的剑被夺,突如其来的巨大痛楚令黑衣人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他双手捂住脖子,感受到脖颈处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鲜红血液,身子一把倒在了地上。 俞安行手中拿着剑,面无表情地、一根又一根挑断了黑衣人右手的手筋。 便是这只手,拿剑刺了她…… 鲜血从黑衣人五指间淋漓而出,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汪,映出俞安行眼底的阴郁。 疼痛钻心,黑衣人彻底断了气。 俞安行的眉骨弯了弯。 只是在看到身后青梨指尖不慎沾染到的那一点鲜红血珠时,薄唇又忍不住抿成了一条线。 他枯着眉头,动作轻柔,将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别人的血,脏。 *** 沉香苑里人声嘈杂。 青梨同俞安行两人路上遇到了歹人的消息传遍了阖府上下。 不一会儿,老太太和扈氏都急匆匆地过来了,全都被俞安行挡在了门外。 进府的秦安替青梨诊完了脉,开完了药方,也背好医箱出了门。 俞安行一人坐在床边,看着仍旧在昏迷中的青梨。 她眉目温和,就好像只是在安然地睡着觉。 额上的温度却滚烫灼人,像烛火一样燎烧过他的指尖。 厚实的衾被盖着,青梨仍旧止不住地冒出涔涔冷汗。 俞安行抬手,手中帕子一遍又一遍擦去她额间不断浸出的细细汗意。 暮色转眼苍茫,金灿的余晖从窗牖涌了进来。 地板上,他的身影被拉得长长。 小鱼手中端着煎好的药进屋,一双眼睛早已哭得通红。 床榻上的青梨仍旧在昏迷中,一小匙药,能喂进嘴里的,拢共也就那么几滴。 俞安行看了一眼青梨唇边那滴褐色的药汁,指腹轻抚了上去。 虚伪的也好,真诚的也罢,他的脸上无时无刻不都是笑着的。 可如今他面色极差。 笑意敛去,一双眸子黑到极致,似乎也凉到了极致。 长指抬起,俞安行将小鱼手上的药碗接过:“我来吧。” 第63章 望 【六十三】 瓷碗洁白, 边缘点缀了一圈蓝青色的花鸟纹。 里头盛着的药汁乌黑,能闻到浓郁的中药味。 小鱼退出去。 屋内静了。 青梨还未曾醒过来,药怎么都喂不进去。 俞安行手里端着那一碗温热的汤药, 缓缓俯下身。 暮光流淌, 潋滟的微光轻轻打在床榻边唇齿相依的两人身上。 呼吸相交间,药汁的苦涩竟然淡去, 让人莫名品出了几丝醉人的甜。 俞安行不愿就这么轻易离开。 一碗本还温热的药汤,直至变得沁凉, 才终于喂完。 扈氏携着拂云回到褚玉苑, 门边帘幕刚落下, 屋里便传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吓得几个路过的小丫鬟捂住脑袋匆匆忙忙离开。 桌案上摆放齐整的杯盏被一把拂落在地, 碎瓷片飞溅,打到了腿上和手上,拂云也不敢躲开。 屋里能摔的都已经摔了,扈氏才停了下来,面容扭曲,几近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伤到了那个丫头……” 那个俞安行, 分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怎么可能没有动到他分毫…… 再一想到自己方才在沉香苑被人拦住,怎么都不能进去的场景,扈氏心里更加恼怒,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拂云被扈氏此番突如其来的胡乱摔打给惊到了,低头捂着胸脯站在原地平静了好几息, 才敢上前将人扶住, 小声安抚。 “……谁能想到他身边的那个护卫身手竟然会这么好……夫人,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想想, 若是这事情闹到了官府,到时败露了,该如何瞒过去……” 扈氏心里满腔的怒意,因着拂云这句话渐至平息了下来。 她之前不过一时起意,便给她姑苏的兄长回了信,让她替他想个法子…… 当时她只想着一了百了,若是事情失败了,大不了就直接不管不顾撕破脸皮,可眼下真到了这个关头,扈氏心里又难免生了退怯……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她望了一眼里间躺在床上依旧没醒过来的俞云峥,浑身如同被人卸了气力,颓唐地栽倒到了椅子上。 整个人似魔怔了一般,双眼无神,捂着脸不住地小声喃喃。 “……都怪俞安行那个贱人……都怪他……若不是他,我当年怎么可能会去动那个毒药,若是没有那个毒药,又怎么会牵连到我无辜的云哥儿……我可怜的云哥儿,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扈氏越说越激动,眼见着又跌跌撞撞要起身寻东西摔砸,帘子在这时被人挑开。 门外突然透进来一束细细的光,主仆二人俱被吓了一跳。 回头去看,只见莺歌低垂着头从外面进来了。 一眼看到了满地的狼藉,莺歌身形微顿。但也只是刹那,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冲扈氏行礼问安。 “夫人,老夫人说了,小郎君眼下身子一直未好,让夫人同小郎君现在收拾收拾,一道到姑苏的庄子去好好将养身子。” 说至最后,莺歌停了停,又再加了一句。 “马车已经备好了,在门口等着,等下就走。” 扈氏和拂云两人对望一眼,不说话。 春日,院子里的草木吐了新芽。 俞安行站在廊下,长指一伸,掌心接住了一片打着旋往下落的碧绿嫩叶。 一旁的元阑正低着头小声回话。 今日遇上的那伙黑衣人,元阑将留下的两个活口带到了城郊的那处宅子。 那两个黑衣人虽身形看着高大,内里却是个十足的软骨头。 还没开始用刑呢,就已经将所有的情况都招出来了。 “属下单独审问了他二人,两方的说辞互相都对得上,应是没有那个胆子说谎的……” 在这之前,元阑只觉得会是李晏或李归辕派出来的人,还以为是主子的事情被他们看出了端倪,却万万没有想到了居然是扈氏在其中横插了一脚。 “……静尘苑那边早便派了人去褚玉苑了……眼下马车可能已经到码头了,您看,要不要派人去追?” 对着廊下几束透进来的清朗天光,俞安行半眯眼,正细细观察着指间那片叶片的纹理与走向。 闻言动作一顿,淡淡嗤了一声。 “不用追。不过,确实要让人往姑苏走一趟,去找一个人。” 长削的指尖一松,那片嫩叶便从指缝间漏出,缓缓飘落在地。 俞安行抬眼看向元阑。 “江淮县,唐芸。” 卷春空 第94节 天际的残阳一寸一寸被吞噬。 头顶苍穹如同被墨色浸染的宣纸,棉絮般的夜云在其中缓缓游弋,遮挡不住浓浓的月华。 秦安开的药奏效,傍晚才服用了一剂,晚上青梨便退了热。 俞安行低下头,额角抵上青梨,试探着她额头的温度。 见她果真退了热,才起身作罢。 夜幕里的星和月低低垂着。 俞安行倚在床边。 长发未束,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月白颜色的外袍,松垮地罩住了里头洁白的中衣。 月光清溶,落在他被夜风扬起的衣袂上。 床头小烛亮着,光晕暖黄。 俞安行却刚好处在烛光未能照亮的黑暗中,浓稠的夜色笼罩出他一个晦涩的剪影。 月光漫过窗棂,避开他,照亮了床上人昳丽的容颜。 青梨的眉目映在朦胧的清辉下,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 俞安行看着她。 眼睛却空洞没有聚焦。好像透过她,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自幼在天机阁里,泥淖与鲜血裹挟,他对情与欲嗤之以鼻。 直到那一场家宴。 他的自持,悉数崩塌。 他难以置信,偏又无法控制地沉沦。 说到底,他也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甚至……她还入了他的梦…… 初始,无以复加的羞恼在澎湃,最后,又莫名其妙湮灭,在心底萦绕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直至今日,她替他挡的这一剑。 那些被他勉力按捺下的情绪,全都叫嚣着破土而出。 他片刻都不想再等了。 想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只有他能看她。 她也只能看他。 夜风撩动烛火,跳跃的几点火光顺势映照到俞安行的侧脸上。 他眼底明目张胆的觊觎便也由此清晰了起来。 床上的人微动了动,衾被和衣襟摩擦,发出细响。 青梨仍旧未清醒过来,闭着眼,只嘴唇轻轻张合,露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 “……俞安行……” 她很少,或者说是从未,这样叫过他的名字。 不像平日里的她。 但又确确实实是她。 俞安行回过神,如梦初醒般,俯身贴近她,似是想要确认。 又一声。 她的声音柔柔的,心里像落了一场绵绵的春雨,变得万分柔软。 许久之前便破土而出的那颗小芽得了雨水滋养,肆意在他心脏蜿蜒缠绕,植入骨血,再也剜不出来了。 俞安行捧起她的手,贪恋地吻起了她的指尖。 “我在。” 克制的、温柔的吻密密麻麻落在青梨手背。 略有粗糙的指腹沿着她柔婉的面部轮廓轻轻抚过。 她的肌肤光滑若脂玉,摩挲而过的触感细腻。 俞安行情不自禁附到她耳畔。 “……妹妹今日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好不好?” 青梨尚未醒过来,自然不能回应他。 他也不在意,俯身在青梨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夜渐深,远处传来更漏的声响。 已至夜半,月明星稀。 天气回暖,草丛里虫喃阵阵,愈发显出深夜国公府的寂寥。 俞安行守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床上的人。 天色在一点点发生变化,星月谢幕,浓稠的墨色渐渐变淡。 第一缕天光从云层罅隙里漏下时,青梨终于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肩膀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蹙眉,眉心处跟着拢起一片浅浅的褶皱。 在慢慢恢复的视线里,她看到了床畔男人的身影。 逆着光,俞安行的面容看不分明。 她只看到了他微暗的双眸,片刻不离地、紧紧地盯着她,幽深得令人心悸。 恰在此时,屋内烛火燃尽,最后一滴烛泪落了下来。 又是新的一天。 第64章 离 【六十四】 “嘶——早知道你们回府的路上会遇上那些黑衣人, 我当时就应该拦下你,让你和我坐同一辆马车一起回去的……” 祝晚玉一边给青梨肩膀上的伤口换药,一边忍不住小声絮叨着。 那剑虽未刺中青梨要害, 但黑衣人下手的力气极大, 伤口深可见骨。 即便已过了三日,伤口稍稍有些痊愈, 血肉模糊的样子还是令人忍不住咋舌倒吸一口凉气。 细细替青梨缠绕好肩上的绷带,祝晚玉坐在青梨对面, 两手撑着面颊, 脸色肃了肃。 “……所以, 你为什么要替俞世子挡下这一剑?” 当时一知晓青梨在路上遇了不测的事情,祝晚玉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国公府里来了, 正好遇上刚醒过来的青梨。 对着外人,青梨没说自己是替俞安行挡了一剑才受的伤,只私下和祝晚玉一人提过这事。 眼下听祝晚玉再问起,青梨面色怔然一瞬。 “……他之前也救了我,我替他挡了这一剑,刚好就两清了……” 青梨垂下头, 若无其事般翻弄起了手上的小绳。 “……除此之外, 再没有其他的了。” 她又刻意低着声音重复了一遍,似是为了说服祝晚玉,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一不留神, 手上结了许多遍的络子却已然成了个死结。 “那就好……我还以为……”祝晚玉松了一口气,又偷偷抬眼往小花厅瞥了一眼, 没看到小花厅里有人, 才又挪了身子靠在青梨耳侧, 压低声音叮嘱。 “……下次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 你不要再这么鲁莽地直接冲上去了。虽说这次你只是伤到了肩膀,暂且不会危及到性命,但若是那刀偏了几分,又或是剑刃上下了毒什么的,可怎么办?俞世子虽说之前也帮过你,但哪里要你拼上你的性命……” 打一开始,祝晚玉主动接近青梨的动机就算不上纯粹,但两人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那些积累下来的情谊却都是真的。 更何况,俞安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哪里值得青梨为他…… 祝晚玉数次压下想同青梨说清楚一切的念头,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 “我知道。” 青梨收了心底思绪,听着祝晚玉忧心忡忡的语气,眨着眼睛笑她:“你别光念叨我的事,想想你六月就要入东宫,该怎么准备准备比较好。” 打趣的语气惹来祝晚玉一记佯装的怒瞪。 百花宴结束,众人本以为板上定钉的太子妃人选祝晚吟却意外地不在名单之内。 反而是当时皇帝刚好从御花园路过椒房殿,听到了众人吟作的诗句,独独对祝晚玉的词句抚掌赞了声好,这太子妃的名头就这么落到了祝晚玉的身上。 俞青姣则被选为了侧妃。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日,太监便将圣旨送到了国公府。 碧落苑里的下人们与有荣焉,素珠尤甚,趾高气昂了好一阵。 俞青姣本人却不见得有多么高兴。 祝晚玉也似乎不太想再谈这些事,兴致缺缺,很快将话题揭了过去,拿手肘撞了一下青梨。 “这几天借着探病由头到国公府里打探你消息的夫人姑娘们都快要将国公府的门槛给踏破了,你之前不是还让我给你介绍什么好郎君?眼下正好,任由你自己挑选出个合心合意的。” 青梨不说话。 她也没想到,不过单凭着在御花园里制出来的香,皇帝心下一喜,挥手便让人从库房里寻了许多珍奇的玩意儿,指名道姓赏赐给她。 皇帝的认可,显然比祝皇后的话要更有分量。 御赐的几大箱东西才刚搬到国公府,京都各家便都递了名帖要来看望,青梨却都以身子不便拒了。 卷春空 第95节 毫无疑问,眼下事情的发展比青梨之前所预料得要好上许多。 况且,扈氏还带着俞云峥去了姑苏,便也少了扈氏暗中插手阻挠的可能…… 不出意外,很快她便能择一个合适的人家,从国公府里出去…… 但是……青梨却并未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抬目望向窗外,恣意的碧叶和娇媚的红花交织一处,明媚的春光晃眼。 她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青梨眯起眼。 一片模糊的白光中,她依稀看到一个凉玉般的颀长身影挑开了帘子,款步而来。 俞安行进了屋。 俞怀翎同祝将军一路押送李归楼回幽州,路上遇了刺杀,进展不顺,圣上欲再派人一同前去助力,目光自然而然便放到了俞安行身上。 为了做好前去幽州的准备,俞安行这几日皆没有去上朝,也没再去任上。 见了俞安行,祝晚玉识趣起身。 因着后怕,连离开的步子都有些僵硬。 也不知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俞安行有没有听见…… 门口的竹帘撩起又落地。 祝晚玉走了,屋内安静下来。 风吹过沉香苑里的一角,带起一阵哗哗作响的树叶声。 青梨的目光不由自主停在俞安行身上,看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眼里光亮浮动。 恰逢俞安行垂眼望向她。 目光相错,青梨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窝中,不由心中一跳 下一刻,鼻息间传来淡淡的草木清香。 是俞安行的手覆了上来。 微凉的长指探着青梨额上的温度,又克制地、很快收回了手,转而拿过了青梨掌心那团乱糟糟的线团。 “妹妹的伤还没好,这几日少些劳动。” 将那线团搁在案旁,俞安行撩摆坐在青梨身侧。 衣襟相贴。 青梨感受到他的靠近,手心空空,觉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捧起了一旁的茶盏,又听他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今日陈府又派人来提亲了。妹妹觉得,那陈公子怎么样?” 之前办的那一场家宴结束时,陈府便曾派人来过,只不过那时是让青梨作妾,被老太太给拒了。 这下又再派人过来,是要迎青梨作妻。 在青梨养伤的这几日,陈府每日都有人过来,就连老太太都惊动了,亲自让莺歌带话到了沉香苑里,只说青梨的出身摆在那,陈府如此,可见一片诚心,话里隐约有让青梨应下的意思。 青梨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俞安行现在说这话……也是想让她应下这门亲吗? 抬起眼睫,青梨打量着俞安行的神色。 但他向来都是那般温和模样,将自己的想法藏得很好,窥不出什么喜怒变化。 “……那个陈公子,我从来没见过他,”青梨闷闷地喝了一口茶,“……但,可能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俞安行听着她的低喃,眼底凝聚起一层薄薄的雪色。 他蓦然笑了笑。 “是吗?看来妹妹还挺喜欢他的?” 反问的语气无喜无愠。青梨却是一慌,怕俞安行有所误会,忙摇头否认:“我和他从无往来,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的?” “不管妹妹喜不喜欢,我方才都已替妹妹拒了陈府的提亲。” 长指执起茶壶,向青梨已空的盏中斟茶。 “那些人,都不适合妹妹。” 暖热的茶水落入盏中,响声叮咚悦耳。 融融的温度顺着盏壁蔓延,在指尖扩散,一点点驱散了青梨心头的凉意。 原来,他不是要让她应下陈府的人…… 那……他自己的婚事呢? 之前是因着身子的缘故,俞安行才迟迟未议亲。 但如今经了秦安的诊治,他身子状况好上许多,又已领了翰林院的职。 按老太太的说法,这便是时候成家了…… 仰起脸来,青梨问俞安行。 “那兄长呢?兄长可有……想要与之成亲的女子?” 俞安行没有立即回答。 清幽的目光定定落在青梨的身上。 她这么问了他,却又好像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很快低下头。 修长的脖颈皙白,连带着垂下的弧度都变得优雅。 平静的目光有了波动。 俞就行喉间微微滚动,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移开眼,去看窗外郁郁葱葱的枝叶。 平息了几瞬,才又重将灼灼的目光放回青梨身上。 说出来的话却仍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层低哑。 “我心中已有中意的人。待我从幽州回来,便同她提亲。” 长眸里划过一抹俞安行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暖色。 这点细微的变化,青梨却注意到了。 他甚至那么珍惜那个人,连名字都不愿在她面前提起。 青梨面前现出宁柔婉的一张脸来。 从宁府里出来的人,天然便博得了老太太的好感。 俞安行为人又宽和,即便宁柔婉之前在府上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想来他也都不会放在心上…… 宁柔婉身上还有些才气,两人能聊到一处去……什么诗啊书啊的,她自己却是一知半解的…… 且……就算没了宁柔婉,还会有其他的杨柔婉、孙柔婉…… 青梨心里涌出来一些闷闷的难过,连茶都喝不下去了。 她瓮声道:“那……你什么时候去幽州?” “等下就走。” 青梨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语气微讶。 “怎么这么急?” “这样才能回来得快些。” 俞安行看着青梨,视线深深。 “妹妹对京都的人不熟悉,无论谁来提亲,都不要答应。等我从幽州回来了,再给妹妹介绍京都最好的郎君。” 门口马车备好,元阑过来叫人。 俞安行起身,却没有立即离开,又转过身去。 几缕细细的光线顺着窗棂的缝隙折进来,映照在他的衣袂之上,成了星星碎碎的光点。 “近来天气虽转暖了,但夜里还是寒凉,你身上的伤口未好,记得多穿一些。吃的也要注意……” 元阑倚在廊下等人。 屋子里隐约传出一些交谈的声响,他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待听清是俞安行细细叮嘱的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地咋舌。 屋内,清风浅浅掠过,地板上映出两人近得恍若交叠的身影。 俞安行抬手揉了揉青梨的发顶。 “记得,好好呆在国公府,等我回来。” 第65章 停 【六十五】 四月芳菲。 接连下了几日的微雨, 水雾蒙蒙,京都的街头巷尾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残花。 斜斜的雨丝打在运河水面上,激起水涡无数。 一华盖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门口。 才刚停下, 便有小厮摆好了脚凳, 另有一丫鬟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撑开油伞在一旁候着。 苏见山撩袍下了马车, 又恭敬伸手搀着从自己身后出来的妇人。 “母亲仔细脚下。” 卷春空 第96节 妇人眉目森严,头上的金钗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她眯眼, 看了一眼上方悬挂着的国公府的匾额。 听人说, 那是前朝御赐的牌匾。 经了两朝的雨水冲刷, 那匾额早便褪了颜色,金黄的阳光倾洒在上头, 也仍旧黯淡无光。 在前朝时荣光满门风头无限的国公府,眼下到底是大不如前了。 苏夫人搀着儿子,跨过门槛时心下还忍不住感慨时过境迁。 递了名帖过去,小厮很快将苏夫人登门造访的事禀到了静尘苑。 苏府虽门第比不上国公府,但如今李归轩龙体不安,李归楼被一路押送回了幽州, 李归辕近来同太子走得又愈发近了, 众人本以为的波澜,好像并未能掀起来,太子之位, 依旧稳固。 苏氏父子二人眼下正好是太子跟前的红人,怠慢不得。 老太太得了消息, 很快便让莺歌搀着自己往正厅来了。 莺歌遣着小丫头去泡茶, 老太太则开始同苏夫人聊起了琐碎家常, 目光落在苏见山身上, 心里很快揣摩出了苏夫人今日此行的目的。 几人端着笑脸嘘寒问暖了一阵,苏夫人方将手中茶盏搁下,唇边笑意深了几分。 “听说府上的二姑娘制得一手好香,连圣上都夸奖不已,不知二姑娘眼下可在府上?” 苏夫人暗示得明显,老太太也不再遮遮掩掩,当即叫了一声莺歌:“去唤二姑娘过来。” *** 沉香苑里。 院子角落新发的枝叶被雨水洗过,一层绿色之上更添了粼粼的油光。 看得久了,晃的人眼睛疼。 檐瓦上聚起了一汪又一汪的小小水洼,顺着蜿蜒起伏的屋檐滑落,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 青梨侧耳听着枯燥的雨声,没过多久,眼里就浮出了倦意。 捂唇轻打了个哈欠,她起身,去察看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俞安行眼下离开京都已有大半个月了,虽说雀儿自然会有院子里的下人来照料,但青梨还是将这活儿给揽过来了。 雀儿缩在角落里,正蜷着身子打盹。 小小的一团,背上一层细腻的绒毛被廊檐下溅染的水滴打湿,挂上了几点雨珠。 青梨看着它安然睡着的模样,摇头笑了笑,轻手轻脚往笼子里添了些吃食和清水。 雀儿被这点细微的动静惊醒。 睁开了黑溜溜的豆豆眼,和青梨两两相望。 初始还有些迷茫,待辨出来是青梨,雀儿欢喜地啾啾叫了两声,连最喜爱的吃食也顾不上了,蹦蹦跳跳地凑到青梨身前,亲昵地挨蹭着青梨的指尖。 青梨的手被闹得隐隐有些发痒。 她看着那只雀儿,眼前突又现出了俞安行低头逗弄小雀的模样。 站在笼子前,青梨久未回神。 祝晚玉坐在桌子旁,怎么也等不到人,看着青梨站在廊下的背影,接连唤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回应。 她索性直接起身,绕到青梨身前,抬手捏住雀儿脆弱的后脖颈,一把将雀儿重新拎回了角落,才挽着青梨的胳膊将人拉进了屋。 “怎么你这些日子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 青梨提起嘴角笑了笑,只说是昨夜被雨声吵了一夜,睡得不太安稳。 重新坐回桌旁,青梨拿起翻了一半的账本,却始终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心思。 耳边,祝晚玉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近来京都城各处发生的趣事,青梨有一搭没一搭地出声附和。 俞安行离开的这些天,祝晚玉每日都会过来,陪青梨聊天解闷。 无论刮风下雨,皆会早早过来,待到日暮了再迟迟离开,无一天缺席。 青梨感激她如胶似漆的陪伴。 却又隐隐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祝晚玉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倒莫名像是在监视一般。 祝晚玉的絮叨还在继续,青梨倒是因着自己这个没头没尾的想法而笑了。 窗外,清风撩过角落里的一簇翠竹,响声哗动。 青梨循声望去。 眼前看到的分明是一剪竹影,偏又让她记起了那人挺拔如竹的肩背。 急急收回视线,青梨双手用力地捧住茶杯,茶面映出她微微颤动的长睫。 她怎可能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他……这般牵挂…… 紧紧看向祝晚玉的面庞,青梨努力要把思绪拉回来。 路过的清风却似乎察觉出了她的心思,呼呼吹过,竹林摇晃得更响,搅得青梨心神愈发不宁。 小鱼掀了竹帘进来时,祝晚玉还在说着话。 见了小鱼,未等她通禀,祝晚玉便先摆了摆手。 “是不是又是陈府派人过来了?阿梨不见他们,让他们直接离开便是。” 小鱼却仍旧停在原地。 抬眼看向青梨,吞吞吐吐的模样似有些为难。 “祝姑娘,不是陈府的人……是苏府的人,苏夫人带着苏公子一道过来了,老夫人说,让姑娘一定要过去……” 陈府变成了苏府,祝晚玉也不在意,依旧摆摆手:“就说阿梨仍需养伤,不便见客。” 即便是之前俞安行不顾情面直接拒了陈府,这些日子往国公府来探听青梨消息的人家却还是只多不少。 祝晚玉将俞安行离开之时给自己下的死命令谨记在心,次次都以这样的理由将那些人成功打发走了。 只是这次…… 将茶杯放下,青梨沉默片刻,手上帕子被她揉成了纠结的一团。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深深呼了一口气,像是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青梨拂开祝晚玉的手起身。 “……我身上的伤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既然祖母这般说了,那就去见上一面……” 祝晚玉诧异地看着青梨和小鱼离开的背影,反应过来什么,忙又急急地追了上去。 “……那我和你一起过去。” 行过拐角,绕过抄手游廊,青梨到了前厅时,老太太同苏夫人两人聊得正热络。 见了青梨,苏夫人适时止住了话头,打量的目光一直在青梨身上逡巡,面上笑意微微僵了僵。 青梨比她见过的所有京都贵女都要好看,眉眼的一颦一笑皆恰到好处。 但容貌太盛,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且又是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儿子,果见苏见山一双眼睛只停在了青梨身上。 苏夫人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又看到跟着青梨进来的祝晚玉,勉强将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平心而论,青梨虽身份不行,但行为举止进退有度,倒也不算是毫无长处。 加之太子妃与之交好,日后指不定也能成了苏府的助力…… 不过几息间,苏夫人将一切细细捋了一遍,笑了笑,又同老太太攀谈了起来。 青梨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开口应上一两句。 心里却反而更加乱了。 老太太同苏夫人说着话,布满褶皱的眼窝笑得眯成了一道弯弯的细线。 苏府如今同太子交好,陈府自然不能与之相比,若是能将这亲事就此定下来…… 看着苏夫人对着青梨频频点头的模样,老太太只猜她对青梨是满意的。 但……还是得让事情更稳妥一些才好…… 清了清嗓,老太太叫了一声青梨。 “你母亲带着你弟弟到姑苏休养去了,人我见不着,心里总没个着落。栖霞寺里许愿最是灵验,不若择个好的时候,你同苏公子两人一道去给你弟弟求个平安符?” 第66章 知 【六十六】 “……所以, 你当真心仪那个苏见山?” 从前厅出来,祝晚玉跟在青梨身后,一边察看她面上神色, 一边小着声音询问。 也不怪祝晚玉会多想。 百花宴过后, 对那些急急往国公府来寻的人家,青梨从不会到前厅来多看上一眼。 可今日换成苏见山, 她却一反常态地过来了…… 细雨未停,雨滴落在地面, 四散开来, 很快生成了一层袅袅的水雾, 若烟雾一般朦朦胧胧地在空中浮动,将小花厅里两人的身影遮掩去了大半。 青梨有些心不在焉, 只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那根莲花玉簪。 玉簪的样式新颖,簪尾是一朵小小的重瓣莲花,匠人手艺精湛,花瓣雕刻的甚是精巧,栩栩如生,恍若正在绽放。 簪尾下垂着一条又一条细小的流苏, 玉质纯净, 泛出来的光泽莹润又剔透。 临走时,苏夫人经过青梨身旁,停下步子, 拿出了这根莲花玉簪,仰头抬手对着青梨的发髻比划了几番, 脸上的笑意融融。 “这簪子同二姑娘很是相配, 便赠予二姑娘了。” 卷春空 第97节 说着, 便将簪子往青梨手上塞, 青梨摆手推拒。 “多谢夫人好意,可这簪子这般贵重,我不能收……” 苏夫人热络地抚上她的手,笑着摇头。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收不得的?送东西讲的就是一个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这簪子也是我在铺子里偶然得见的,值不了几个钱,你收下了,我才高兴呢。” 她话里虽这样说,可厅里的人都瞧得清楚,那簪子分明是苏夫人从苏见山手中接过来的。 如今将这玉簪给青梨,苏夫人为的就是试探一下青梨对苏见山的态度。若是收了这玉簪,那两人的事情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老太太在座上看着,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让青梨收下:“好歹是苏夫人的一番心意。” 苏见山灼热的目光也一直停驻在青梨身上。 看到青梨将簪子收下,才松了一口气。 玉的质地温凉,青梨拿着,却只觉得那簪子似会烫手一般,万般不自在。 将簪子远远地推到一旁桌案的角落上,青梨看向祝晚玉。 “……阿玉,你喜欢太子吗?” 祝晚玉一怔,显然没想到青梨会问她这个问题。愣了好一会儿,才又笑了笑。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京都城女子人人皆慕之。” 为什么想成为太子妃,不过是想摆脱祝府和祝晚吟,想要自己站在权势的高位,不再被人欺压。 祝晚玉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错,也并不后悔。 试问对百花宴趋之若鹜的那么多贵女们,又有哪一个真是对着太子存了倾慕的心思?” 她眼下唯一觉得懊悔的,便是找上俞安行,蒙骗了青梨一场…… 倘若日后青梨知晓了…… 祝晚玉搅着手中的帕子,抬目深深看了青梨一眼。 “……哪有那么容易能找到一个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呢?世上这么多的夫妻,大多数的都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她二人间很少会谈论这样的话题。 青梨听着祝晚玉的话,安静不语。 周遭的喧嚣沉寂,万物静默,只余雨珠砸在地面上发出来的沉闷声响。 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入耳。 青梨心下一松,倒是在刹那间就突然释然了。 是啊,世上又哪会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呢? 只是虽然想通了,心底却好像是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让她止不住地有些难过。 青梨伸出手去,重又拿起了那根莲花玉簪。 她虽对苏见山的了解不多,但也大概知晓他名声不坏,性子看来也是个含蓄,又还会制香…… 日后两人在一起,也算是有了能说到一处去的话题…… 就像……他和宁柔婉一样…… 指尖抚过簪尾上雕刻的那朵生机盎然的莲花,青梨的眼睫却是恹恹地垂下,失了往日里的神采。 春雨含蓄,绵绵的雨丝浸润大地,接连下了多日,未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庭中新发的枝叶在淅淅沥沥的风雨中摇摇欲坠,花落草斜,微弱的花香和新土的芬芳混杂,随着雨气弥漫。 就是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天,青梨收到了俞安行的信。 信是祝晚玉带过来的。 “我进门的时候,刚好在守门的小厮那儿看到了这信,就顺手给你带过来了。” 幽州地处北境,长年累月的风沙侵袭,那信封上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浅淡的黄色。 青梨抬手接过,鼻端随即涌入了一股陌生气息。 是泥泞和血气混杂的味道。 指尖抚平信笺上的几处不平褶皱,停在那点火红的漆封之上。 青梨没有打开信。 扭过头,随手将信搁在了妆台上。 而后,每一日,祝晚玉过来国公府时,都会带来一封新的信。 很快,未打开过的信封便在妆台上积成了厚厚的一沓。 断断续续地下了小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下。 青梨仍旧没有拆开那些信。 雨过天晴,穹顶蒙着一层不浓不薄的云层,半遮半掩住日光,露出来一点点碎金般的灿烂色泽。 枝头新花张扬绽放,京都城陷入了一片锦绣繁荣的花海之中,街头巷尾挤满了人。 百姓换上轻薄的春衫,或是邀上三五好友来至江边踏青,或是同家人一道泛舟池上,一赏春日晴光,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等到的一个晴天。 青梨应下了那日老太太的话。 今日,她要和苏见山一道去栖霞寺给远在姑苏的俞云峥求个平安符。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给青梨挽了个京都城里眼下最为时兴的发髻样式。 眼睫微抬,青梨看向菱花镜中的自己。 换了个妆扮,镜中那人的容颜显得熟悉又陌生。 既像自己,又好像并非自己。 小鱼寻到了青梨常用的那根玉簪,刚要簪到发髻上,青梨叫住了她。 妆台上的红木小盒被打开,青梨拿出放在其中的莲花玉簪。 “今日的簪子,用这根。” 晴日普照,京都的春意愈浓。 幽州地处北境,即便如今已入了四月,天气也仍旧是肃萧的。 但因着云层稀薄,日光比之京都却要刺目许多,照在茫茫的戈壁大漠之上,晃得人难以睁眼。 眯眼眺向远处巍峨壮阔的高山,甚至还能看到山顶上皑皑的一层积雪。 元阑刚从外赶回来,手上牵着的马匹还在踢踏前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呼啸的厉风刮过,卷起一阵浑浊的泥尘,混沌模糊的视线中,依稀可辨出窗后俞安行端正坐于案前的身影。 李归轩生辰大典之际,藉着刺杀之名,跟着李归楼从幽州回到京都的部下表面上是被押在了京都大牢里,实则早便不动声色散落在了宫城各处。 此次再回幽州,一来是为了掩太子耳目,二来顺便借了押送路上的那场刺杀,好让太子和李归辕二人间生些嫌隙。 虽不能一下便将结盟的二人拆得分崩离析,但是双方的不信任一点点累积起来,最后总能各个击破。 至于第三,步步筹谋至今,则是要一鼓作气,直指京都。 幽州离京都远,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远离了京都那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筹划事情起来更加方便。 但大军驻扎在幽州,要逼近京都,势必途经李归辕的封地曲州。 要瞒过李归辕的人去到京都,极为困难,眼下也只能分批潜入曲州附近。 好在如今李归辕的军队都还留在曲州,到时只要能将李归辕的兵力都压制在曲州,大军不必进入京都,凭着李归楼偷偷安插进宫城的人,再加上俞安行的天机阁,将宫城控制住,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随行押送李归楼的祝光和俞怀翎两人都已到了他们手中。 俞怀翎没什么用处,俞安行让元阑随意将人蒙了眼送到姑苏去和扈氏俞云峥团聚了。 至于祝光,没了他作统帅,他手下的兵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不过到时兴许能用来作人质威胁一下太子和祝皇后。 按着计划,俞安行此行赴幽州,是为同李归楼敲定大军七月分批往曲州启程的细节的。 临到头,俞安行却又将开始的时间提前至了六月。 所有事先定好的规划都有了变动,为此俞安行已有整整三夜未曾合过眼。 唤人过来将手中的马匹牵到马厩,元阑盯着俞安行的背影看了许久。 最终,还是皱着眉头上前敲门。 俞安行近日的繁忙,元阑看在眼里,许多小事他便也不在俞安行面前提起。 可是今日这消息…… 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元阑听着屋里俞安行的声音,想着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再猜测着俞安行可能的反应,只觉有些胆战心惊。 推开门,元阑站在门边,对上俞安行一瞥而过的目光。 俞安行在做事时向来是极认真的。 在这种时候,他脸上惯常带着的笑脸面具被取下,面上没甚表情,看人时的目光很轻,几近虚无,显得淡漠又疏离。 “何事?” 询问的声音也无甚起伏,比之平日要更平淡一些,像是染了烟雾一样缥缈。 元阑斟酌着开口。 “……是从国公府里传来的消息……” 俞安行执笔的手略停,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竟勾起一瞬。 因着这笑,他脸上疏离的淡漠散去几分,若春风化雨。 只很快,他又垂下眼,添完了回信的最后一笔。 “说。” 元阑看到自俞安行面上闪过的笑,更加心慌,停在原地硬着头皮将消息的大概说了出来。 卷春空 第98节 “听说是……二姑娘最近好像在和苏府的苏公子议亲……” 作者有话说: (哦豁,出了一趟差,老婆没了) 第67章 想 【六十七】 国公府的马车驶过闹市, 一路往城郊而去。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日光疏朗,在地面上落下了点点光斑。 青梨靠着车窗, 侧脸倒映着从帘子缝隙里钻进来的几缕细碎阳光, 愈发显得她面上血色浅淡。 她肩上的伤口如今虽已好了六七成,但做动作时仍不可避免地会觉得有些疼, 再加之来了月事,小腹隐隐约约的坠疼磨人, 便令这场出行变得难捱起来。 青梨半揭车帘, 看着路旁不断往后倒退的景, 面上神情恹恹,生不出什么兴致。 且老太太的年纪又摆在那儿, 受不了马车的颠簸,车夫控制着手上缰绳,一路慢慢悠悠从城里出来,一直到晌午,马车才终于到了地方。 栖霞寺坐落在半山腰,每月里有几天会给普通民众开放, 余下时间都只用来接待权宦人家, 故而寺里来往的人并不多。 老太太之前常年在栖霞寺抄诵佛经,同寺里的住持交情深厚。 早早的,国公府便派了小厮先跑了一趟栖霞寺递消息。 青梨一行到了寺里时, 主持已先领着几个小沙弥在门口候着了。 同老太太行礼寒暄了几句,主持拨着手上的佛珠, 往寺院深处比了比手。 “老衲已让人收拾好了禅房, 老夫人可先行过去歇息。” 一路从国公府赶过来, 老太太身上自是疲乏的, 闻言谢过主持,带着青梨等人往禅房去,打算吃了斋饭,歇上一阵,再往佛堂去。 宋姨娘和俞青姣此次也一道过来了。 俞青姣是被老太太硬拉上的。 至于宋姨娘,她到栖霞寺不是为了上香,亦不是为了求平安符,而是要顺路去山上的影梅庵。 扈氏眼下带着俞云峥去了姑苏,国公府上正缺个主事的,老太太欲将府上中馈交给宋姨娘,宋姨娘却出乎意料地拒了,反而同老太太提起了要离府去影梅庵清修一事。 自打落了胎之后,宋姨娘就一直都有些心神恍惚的,再加之她一向都是个不争不抢的淡然性子,老太太见她意已决,左右也劝阻不了,只能由着宋姨娘打点好行装,跟着一道过来。 国公府眼下的事务又全都归给了静尘苑处理,老太太头疼,但好在莺歌是个能干的,能帮她解决好大半繁杂琐碎的小事。 一路将老太太送至了她要休息的禅房,青梨并宋姨娘行礼告退,俞青姣却不走。 离开时,青梨的目光不由在俞青姣身上多停了一瞬。 栖霞寺里清幽,禅房的庭院里长着一株千年的合欢树,树干虬劲,撑开的树冠亭亭,枝杈间零零落落地飘扬着一条条红绸,承载了人们虔诚而又美好的期许。 走到树下时,青梨听到了身后老太太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争吵声。 “……我不想去东宫……” “……荒唐!圣旨已下,一切都已成定局,哪里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 俞青姣只是性子傲气了些,但平日里勉强也还算得上是听话,这是第一次和老太太的关系闹得这般僵。 祖孙两人面对面站着。 老太太的嘴角绷紧成了一条直线,缓了好一会儿,拉过俞青姣的手,似疼爱般细着声谆谆相劝。 “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你有何不满意的?日后你到了东宫,太子即位,你便是后宫里的贵人娘娘了,京都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明里暗里羡慕你的……” 俞青姣冷着脸听着老太太的细声细语,心里不为所动,也没了再继续听下去的心思,一把甩开老太太的手,直接摔门而出。 门“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 俞青姣站在门边,眼眶已经熏红,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下巴微抬,依旧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国公府大姑娘。 手上在这时被塞了一方帕子。 俞青姣回身,见是兰泽。 他习惯性地低垂着眉目,语气谦卑又恭敬。 “……姑娘地位尊贵,本就该入东宫受万民敬仰,不该为了这事和老太太起冲动……” “你也觉得我一定要去东宫?” 兰泽跟在俞青姣身边的这些日子,向来内敛少话,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些。 落在俞青姣耳中,却觉比老太太的话还要更刺耳。 她扬手打断他:“那你会和我一道去东宫吗?” 闻言,兰泽一顿,又低敛了眉目,摇了摇头。 “……只有贴身丫鬟才能一道陪嫁,小的只是个跑腿的小厮……自古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俞青姣心里却是认定了他不愿,故而以借口百般推辞,心里更加郁结,未等他说完,裙摆一提,人已走了。 那方帕子被掷于兰泽脚下,沾了点点灰土泥尘,脏污一片。 兰泽却如获至宝般拾了起来,将帕子妥帖藏在胸口,贪婪地感受着俞青姣残在上头的气息。 于他而言,俞青姣就是天边那轮不可染指的孤傲明月。 而他只不过是一汪再低贱不过的脏污沟渠。 只需能仰望到明月的一个倒影,便足以令他欢喜了。 老太太被俞青姣那一记摔门气得好一阵胸闷,抬眼见到窗外同俞青姣站在一处的兰泽,只觉眼生,闷着嗓问莺歌。 “跟在姣姐儿身边的那个小厮是谁?素珠哪里去了?” 俞青姣本就不愿来栖霞寺这一趟,是被老太太硬拉上山的,这下又和老太太闹了不愉快,从禅房里出来,当即便带着人下山了。 青梨没有碰上怒气冲冲从禅房里离开的俞青姣。 因她和宋姨娘从禅房出来后,又一路到了寺门。 将老太太送到了栖霞寺,宋姨娘不多做停留,让随行的丫鬟收拾好东西,直接往山上的影梅庵而去。 青梨站在门口,目送着宋姨娘坐上软轿,由着小厮轻抬,不急不慢地往山上行去。 刚要转身回禅房,余光忽又瞥见不知从何处拐了一个婆子过来。 那婆子身形佝偻着,面上带了许多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宋姨娘的软轿身后。 青梨踮起脚尖想要细看一下那婆子的脸,肩膀在这时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 刚好触到了肩上的那处伤,再叠加小腹的隐痛,疼得青梨身子一颤,手扶上一旁的小鱼,才稳住了身形。 回头去看方才路过之人。 那人走得很快,只看到了一个侧脸,青梨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 是祝晚吟。 小鱼忧心青梨的身子,也不认得祝晚吟,只当是京都城哪家的姑娘,撞了人却不道歉,实在无礼得很,要上前讨个说法,被青梨拦下了。 “我眼下身子不舒服,我们回禅房吧。” 她不想给祝晚玉添麻烦。 暂且不计较这桩小小的摩擦,主仆二人往禅房走去。 另一头的祝晚吟却停了下来。 她抱着双臂,抬起下巴冲着青梨离开的方向点了点,问跟在自己身后的丫鬟:“祝晚玉近来经常去国公府找的人,就是她?” 百花宴上落选,反而是被自己一直欺压的祝晚玉成了太子妃,祝晚玉心里积了气,偏祝晚玉如今身份大不如以前,不能再拿她出气,索性就将气都撒在了下人的身上,遇上一点小事,非打即骂。 随行的小丫鬟光是听了祝晚吟的声儿,都被吓得抖起了身子,哆哆嗦嗦应了声是。 远处,青梨穿过那株高大繁盛的合欢树,背影被树叶枝杈遮去了大半,祝晚吟却还站在原地。 待老太太歇息毕了,已过了晌午。 莺歌过来寻青梨,一道从禅房里出来时,苏夫人和苏见山刚好也到了寺里。 两家人凑到了一处,便一道往佛堂去。 苏夫人上前替了莺歌,搀住老太太往前走。 宋姨娘和俞青姣都已不在,跟在后头的也就只青梨和苏见山两个人。 苏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两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又附到老太太耳边小声道:“我已遣人算过了,两个孩子的八字相和,倒是相配得很。” 老太太听了也喜。 这事多半就是成了。 两人压低声音叽叽咕咕说了半天。 旁人只能勉强听到几个音节,却听不清楚是在议论何事。 苏见山走在青梨身侧,频频侧目,又不敢同青梨的视线对上,只偷偷瞥了一眼又一眼。 待看清她头上戴着的是那根莲花玉簪,笑得愈发开怀。 青梨自是注意到了苏见山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她心里隐隐生出了几丝不喜的抵触,只努力当作没看见,不作回应。 同禅房相比,佛堂里更是幽静。 正中央摆着一个大大的青铜香鼎,上头插满了香客祈福求愿的香火,青烟袅袅升起,佛的造像被隐隐绰绰地遮掩其中。 青梨跟着众人一道跪坐在蒲团之上。 梵钟之声从深处传来,主持带着僧人一道诵读佛经,伴着阵阵木鱼声,显得悠远而又空旷。 待主持念完了佛经,半日过去,天边已现出了暮色。 众人从蒲团上起身,一一上前燃了一炷香。 卷春空 第99节 双手奉着香到了香炉前,青梨抬头,刚好对上佛像慈悲又庄严的面容。 青梨并不在意俞云峥的生死,但为了做个样子,到底还是在人前求了一道平安符。 拿到那道符纸,再回头时,身后已没了老太太和苏夫人的身影,只余一个苏见山。 “……梨、俞二姑娘,老夫人身上疲乏,母亲已先同老夫人离开了,让你我二人稍后再一道过去……” 一听,青梨便知是老太太在暗中撮合她和苏见山。 她也知道自己应当要热络一些,但面上勉强挤出来的笑怎么看便怎么疏离。 与苏见山行至一处,青梨看着地面上他二人的影子。 一高一矮。 让她又想到了俞安行。 她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觉得俞安行的身量应比苏见山还要更高一些。 一走神,她便停了下来。 察觉身侧变空,苏见山也跟着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青梨,面带不解。 “……苏公子,我帕子许是丢在佛堂了,公子稍等,容我回去寻一寻。” 天色渐晚,栖霞寺里的香客渐散,就连门都关上了一扇。 小沙弥正拿着扫帚在清扫落了一地的香灰,抬眼看到青梨踏过门槛进来,忙放下扫帚迎了上去。 “女施主怎么又回来了?” 青梨双手合十冲着小沙弥一拜:“……小师傅,我想再求一枚平安符。” 暮色微光被漫天掩地席卷而来的乌云遮掩,看这情况,是快要下雨了。 祝晚吟在前后仆从的簇拥下大张旗鼓地离寺,恰好在碰到了在门口等人的苏见山。 从苏见山身旁路过,祝晚吟停下来,罕见地主动搭话。 “苏公子,你怎么还不走,等雨下过来,这山路可就不好走了。” 苏见山拱手行了一礼。 “……俞二姑娘去佛堂寻帕子了,我在等她。” 祝晚吟忆起自己路过佛堂时一扫而过看到的青梨的背影,笑意吟吟。 “是吗?可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在佛堂里看到人。说不定,俞二姑娘找到帕子,早早就自己一个人下山去了。苏公子可是不知,下山的路不止这一条?” 轰隆—— 话音才落,天际便响起了一道沉闷的春雷。 本就几近日暮时分,浑浊的厚云又层层堆积在头顶,天色便显而易见地暗沉了下来。 嘚嘚马蹄声从密林中传出,枣红骏马驰骋在泥泞的小道上,速度之快,让人瞧不清马上之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为首那人玄黑锦袍被风扬起的凌厉弧度。 元阑骑着马紧紧跟在俞安行后面,握住缰绳的手上隐隐有了几道红色的勒痕,可见是不眠不休驾马赶了许久的路。 小路本就难行,再加上下了这么久的雨,路上早就湿泞一片,即便今日出了许久的晴日,也还是无济于事。 路滑难行,泥浆在蹄铁上包裹住了厚厚的一层,行动欲发不便。 但为了能早日赶回京都,又为了避开太子和李归辕的耳目,他们一行已循着偏僻的小路接连赶了十多天路。 天上雷声作响,不出意外,应是又要有一场雨来。 想到待会儿又要冒雨赶路,元阑叹口气摇了摇头。 他身为暗卫,再严苛的环境都待过,自不是因着惧怕,只是有些担心自家主子的身子。 俞安行身上的毒虽说早就解了,但身体还未好全,本该静养的,在幽州不日不夜忙了这么多天,眼下又拼了命似的赶回来…… 骏马从一滩滩泥潭里跑过,溅起星星泥点。 突然,俞安行抬手勒住缰绳,速度停了下来。 狂风卷起地上落叶,刹那间,泛着冷光的剑刃从林叶从窜出,齐齐指向俞安行。 腰间坠着的蔷薇花络子随着俞安行挥剑的动作起伏,堪堪被对方剑刃划过。 俞安行执剑去挡,软肋被捕捉,黑衣人手中利剑准确无误地刺向了俞安行的胸膛。 血色顺着锋锐的剑刃蔓延,一滴接着一滴,地面很快聚起一滩猩红的血水,鲜甜的腥味笼罩了整片密林。 轰隆—— 又一声惊雷响起。 一滴微凉的雨珠溅在青梨的手臂上。 紧接着,扑簌簌的雨珠倾泻而下,噼里啪啦落到草丛中、泥地里。 青梨捏着将手上新得的平安符,拉着小鱼朝着栖霞寺的方向往回走。 从佛堂里出来,苏见山却不见了踪影。 天色渐黑,青梨向小沙弥借了一盏灯,往国公府马车停靠的方向而去。 却还是慢了一步。 小雨淅沥,淋湿了她的全身。 灯罩下,那点摇曳细微的火光在雨夜中闪烁,最终被夜风吹熄。 四周光线霎时变得黯淡。 肩上的伤口泡在雨中,开始隐隐作痛。 湿透的衣裙黏在身上,冷冽包裹,将青梨身上的热气侵袭了个干干净净。 微风拂过身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腹的坠痛愈发明显。 雨滴从眼角眉梢下蜿蜒而过,让人几欲睁不开眼。 风吹动湿漉一片的发梢,青梨抱紧双臂,茫然又无措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突然很想俞安行。 第68章 归 【六十八】 小厮擎着灯立在马车旁等着, 火光在风雨微波中摇曳,光线聚拢到一处,将山间这一方阴暗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白日里还晴朗着, 谁料到将将入夜时又倏然变了天, 雨丝被夜风吹成斜斜的缕缕线条,淅淅沥沥地浇在马车上。 老太太和苏夫人到了马车时, 雨堪堪从头顶落下,两人刚巧可以到车上避雨。 被雨浇湿的山路泥泞, 更遑论很快就要入夜, 到时更是难行。 一行人听着老太太的话, 只待雨停了之后再走。 但等了半日,也不见这雨有要停的迹象, 行在后头的青梨和苏见山也迟迟不见人影。 想来是被这突然而来的雨阻了路。 老太太欲趁着这时机让青梨同苏见山更亲近一些,但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再等只怕要晚了。 只好半掀车帘,给守在车边的莺歌递出来一把伞。 “找个腿脚麻利的,让他将这伞给梨姐儿和苏公子送过去。” 莺歌应了,目光掠过随行的那几个小厮, 很快挑出来一个看着手长脚长的。 从莺歌手中接过伞, 转眼,那小厮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不多时,有脚步声逐渐逼近马车。 是苏见山撑着伞从山上下来了。 老太太听见了这动静, 面上笑意加深,扯动了眼窝旁布满的褶皱。 撇开扈氏闹出的一桩又一桩麻烦, 如今俞怀翎得了圣人的亲自委派, 俞安行入朝为官, 俞青姣也要进东宫, 再加之一个很快嫁去苏府的青梨,重耀国公府往昔的荣光,她到底是做到了…… 如此,百年之后……她也算是同那人有个交代了…… 想到往事和故人,老太太浑浊一片的眸光微有些动容。 坐在她身旁的苏夫人亦是欣喜。 “这雨下得突然,二姑娘可有淋到雨?” 苏夫人边问边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却只看到了苏见山孤身一人,眉头不禁皱起:“不是让你在寺里等着二姑娘,怎么只你一人下来了?” 苏见山在寺门口听了祝晚吟的一番话,只以为是青梨不想同他一道,这才会寻了个由头独自下山,一路失魂落魄地淋着雨下来了。 即便是后来任由着去寻人的小厮往他手上塞了一把伞,他身上也早已被雨淋湿了大半。 此时听着苏夫人的话,苏见山愣在了原地。 “……她……还没有从寺里下来吗?” 砰砰砰—— 急切的敲门声在雨夜响起,缭绕在静寂的山林,隐隐可听见回声。 栖霞寺门口悬挂的灯笼发出点点光亮,映照在苏见山略显焦急的面庞之上。 青梨是今日往来的香客中唯一一个去而复返的,小沙弥对青梨的印象很深,只是站在门内对着苏见山摇了摇头。 “那个女施主约莫两刻钟前就已经从寺里离开了。” 一句话,让苏见山握着伞柄的指腹用力,倏然间泛白。 他从山下急匆匆往栖霞寺赶来,走过的山路寂寥,并没有碰到任何人。 她……莫不是迷路了? 天色渐晚,又还下着雨,在难走的山路上,她同婢女两人皆没有带伞…… 卷春空 第100节 苏见山不敢深想下去,撑着伞又重新跑向了雨幕之中。 天幕被云层笼罩,不见一丝一毫的月光。 远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姑娘明明和苏公子说好的,让他在门口先等一会儿,若是他不想等,大可直说便是,偏偏一声不吭自己先走了,害得姑娘白等了许久,还被这雨淋了这一遭……” 风将唯一的灯盏吹熄,没了温度来源,雨水打在上面,那灯盏便彻底变成一个无用的冰冷物什。 小鱼一把将那灯盏扔在地上,转而握上了青梨的手。 “……姑娘别怕,奴婢在这儿呢。” 黑暗随着呼啸的风声涌动着,天然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渐至弥漫全身。 迷茫的瞳子里失了焦点,直到小鱼握着自己的手再唤了一声,青梨才回过神来。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冰凉的五指抚上小鱼的手背。 “……我没事。” 语气仍旧是镇定的,独暗色中微颤的指尖泄露出了她些微的紧张。 自家姑娘向来怕黑,小鱼又怎听不出这话是在安慰自己,再一想到青梨今日来了癸水,肩上还带着未好的伤,愈发担忧。 “若是今日和姑娘来的是世子爷就好,世子爷做事细心又周全,定然不会将姑娘一人丢在寺上……” 青梨顿了片刻,未应。 眯着眼往山上瞧,她依稀辨出了藏于庙宇之间的星点火光。 “栖霞寺就在上面,就这么被雨淋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先回寺里避过这场雨。” 看着在黑暗中洋溢的灯火,栖霞寺离青梨目前所在的地方好像并不远。 但没有东西照明,眼前的景象混沌一片,主仆二人摸着黑缓步前行,不想越走,竟是离栖霞寺越远了。 意识到迷路之后,青梨很快停了下来。 眼下天太黑,找不到回寺里的路,若是再继续走下去,只怕会越走越偏。 相比较之下,倒还不如站在原地,等人来寻。 若是发现了她和小鱼还未回去,国公府应会派人过来。 仔细斟酌了一番,青梨决定留在原地。 只是今夜的雨虽小,但密密麻麻地落在身上,仍让一身的衣裙变得冰凉。 四肢裹缠的寒气和小腹的坠痛让青梨觉得格外难受。 小鱼感受到青梨愈来愈冷的指尖,只不住嘟囔着让国公府的人快些过来。 青梨听着小鱼低着声的喃喃自语,忽然敏锐辨出了身后传来的阵阵脚步声。 她回身。 黑暗的远处泛起了一点点细微的亮光。 越来越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快——二姑娘就在前边——” 伴随着一小厮兴奋而急迫的呼喊,许多灯盏一齐往青梨所在的方向照了过来,明亮的光线刺得青梨一下睁不开眼。 穿过风和雨,有一方修长的人影匆匆靠近。 青梨的心一跳。 莫名便生出了一些隐隐的期待。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苏见山一脸急切的面容在青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紧攥着平安符的手慢慢就卸了力。 到底……来的人不是他…… 也是,他还在幽州,又怎可能会突然回来呢? 青梨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自己。 等了半日,终于有人过来了,小鱼自是欣喜,赶忙上前接过伞,替青梨遮挡住了飘摇的风雨。 借着灯光,苏见山看着青梨发白的脸,语气里满是自责。 “……对不起,是我弄错了……我出来的时候遇见了祝姑娘,她和我说没在寺里见到你,我便以为你先下山了……” 听了这一番解释,小鱼仍旧是不满苏见山今日将青梨一人留在山上的举动,但也心知苏见山十有八九就是日后的姑爷,还是拿着伞退到了一旁。 苏见山顺势上前,站在青梨身旁,手上的伞将青梨罩住。 陌生的气息一下靠近,激起的戒备与抵触令青梨下意识后撤半步,拉开同苏见山的距离。 知晓了是祝晚吟在其中作梗,她也并不想同苏见山解释或计较,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事,如今天色已黑,我们快些回去才是,免得让祖母和苏夫人担心。” 缎鞋踩踏过草丛,响起细碎的摩擦声。 面前,草木的气息被雨浇得愈发混沌,在夜风中浮动。 似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青梨猛然抬头。 轰隆—— 春雷声声。 一道亮光恰在此时划破天际,将整座山头照得亮如白昼。 明灭的光线舞动着,映在来人的脸上。 一眉一眼,深邃而又幽远,有着旁人所无法比拟的魅力。 俞安行就站在不远处。 长指擎着一把竹伞,玄色披风在夜风的吹拂下飒飒涌动着,带上了沉沉的压迫之意。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闪电退去,黑暗重新席卷。 青梨第一次见到一身玄黑衣袍的俞安行。 同他一贯温和雅致的月白颜色衣衫不同,浓而郁的颜色,将他本就优越的五官衬得愈发出色。 恣意又凌厉。 四目交汇,时间好像在此刻凝滞。 大抵是因为在夜里,俞安行本就幽深的双目愈显黑沉。 好似深不见底的漩涡,陷入进去,便再也看不见其他。 周遭的景物和旁人,都在瞬间变成虚无。 只剩她和他。 青梨的心跳漏了半拍。 不过刹那。 俞安行手中没有执灯,闪电一晃而过,他重新又隐于黑暗之中。 没有人想到远在幽州的俞安行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就连奉着老太太的令来山上寻人的小厮也不免惊诧。 青梨怔怔立在原地。 直至手腕被苏见山虚虚握住。 她回神,欲挣脱。 只指尖刚攥上,又收了力。 日后……同苏见山这样的触碰只多不少……她总归是要习惯的…… 见青梨没有拒绝,苏见山心里隐隐就有了底气,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看去。 “辛苦俞世子走这一趟,不过老夫人吩咐过了,由我将令妹送回去便好。” 苏见山刻意咬重了令妹二字,以为这样可捏住俞安行的死穴。 即便毫无血缘关系,但他二人目前仍旧还是众人眼里的兄妹。 苏见山笃定,这道坎,俞安行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 俞安行轻撩眼皮,面上神情瞧不出任何波澜,目光落在青梨的细腕上。 苏见山停留在上面的手,分外碍眼。 她也并没有挣开。 明明说好的,让她在国公府里等他。 不过转眼,她便找上了苏见山。 呵—— 倒当真是,好得佷。 薄唇轻哂,渗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苏公子毕竟是外人,我不放心。” 俞安行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二人,声音温和,如此刻正绵绵的春雨。 他冲青梨伸出手。 在灯盏盈盈的微光下,修长的指节恍若玉一般温润。 “阿梨,过来。” 卷春空 第101节 第69章 妒 【六十九】 阿梨。 这是俞安行第一次这么唤自己。 微凉的声线, 如玉石碰撞。 不经意间,惊得青梨的心微颤。 “……多谢苏公子带人来找我,兄长既已来了, 我同兄长一道回去就好, 不劳烦苏公子再往国公府跑一趟了。” “……可是……” 意识到青梨要同俞安行一道回去,苏见山下意识跨了一步拦在青梨身前, 却仍旧没能将话说完。 因青梨已将手腕抽离,越过他, 径直朝那人而去。 看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俞安行心底的不虞纾解了几分。 只是见她脚下步子慢吞吞的, 好似还在回味留恋些什么,又生了不耐。 长臂一伸, 直接便将人拉到了身前。 他拽得突然,青梨嗓子口里溢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堪堪撞上他胸膛。 俞安行这才真切看清早已被雨淋湿的她。 她脸庞被雨水濡湿,一缕带着潮意的鬓发贴在脸侧,面色发白。 不过才月余,她似乎又清减了许多。 他长臂环过她玲珑的细腰, 感受那抹温软, 只觉没有实感。 似一缕缥缈的薄烟般,美丽又易散。 指尖拭到她身上的凉意,俞安行眉间锁紧。 他将手中的伞往前一递, 青梨愣愣接过。 俞安行比她高出许多,她得踮起脚尖, 双手半举着伞, 才能替他挡雨。 雨丝斜飘而过, 身上在这时多出了一股暖意。 原是俞安行低眉解了身上的披风, 直接披在了她身上。 男子的气息和体温似网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将青梨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旋即,俞安行停在青梨腰间的大掌反手一勾,将人往自己背上轻松一提。 青梨顾着握紧手中的那把伞,待反应过来,她已经在俞安行背上了。 俞安行虽说是个体弱多病的,却并不瘦弱,宽肩窄腰的身材高大。 青梨娇小,此刻被他背在背上,两人身形悬殊,远远望去,不过才小小的一团。 大伞罩住二人,雨滴轻落在伞面,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 俞安行常年多病,青梨一直觉得他身上很冷,只当是他体质寒凉的缘故,但今夜被他背着,她才察觉出了他身上原有的一点温度。 她有些贪恋今夜的他。 淡淡的草木清香从他衣领处隐约渗透而出,她的手不自觉便攀上了他的肩膀。 柔荑香凝,小心翼翼地勾缠,是不同于男子的温软与娇嫩。 察觉到她的动作,本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的俞安行身形一顿,微微侧眸。 青梨下意识以为他不喜,便要将手收回去,突然听得他淡淡一声:“抓稳了 。” 他的手停在青梨臀下,力道大得惊人,手心微凉的温度似透过布料,直接渡到了青梨身上,似乎连小腹的隐痛都缓解了许多。 即使是背上多了一个人,俞安行一步一步走得仍旧稳妥如常。 雨仍旧在下,婆娑的树影摇曳起舞。 恍若深渊的夜色在此刻竟奇妙地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黑暗中,青梨的嘴角弯了弯。 “……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 “下着雨,山路难走。” 俞安行的语气淡淡,却似乎藏了不容拒绝的沉压。 话落,他停在青梨臀下的大掌用力,将人往上托了托,丝毫没有要把青梨从背上放下来的意思。 元阑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手中提着灯,只静静跟在两人身后。 到了国公府的马车旁,才发现老太太和苏夫人不知道何时已先回去了。 雨声混杂着阵阵虫喃响在耳侧,是令人欣喜的嘈杂。 青梨沾了泥泞的绣鞋在半空中轻晃,带着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愉悦弧度。 “兄长怎么突然就从幽州回来了?” 即便两人一道从山上下来,俞安行还背着她,青梨到现在也仍旧还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明明他之前还在幽州,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突然回来了……还刚巧是在她想他的时候…… 藏在手心的平安符变得烫手。 感觉到俞安行手上力度渐松,青梨一边问他,一边要从他背上滑下,不想他的手未停,直接打横抱将她一把抱上了马车。 青梨还没坐稳,只听一声鞭响,马儿高高扬起前蹄,马车已开始往京都城内而去。 惯性使然,青梨身形趔趄一瞬,双手下意识抵上压在自己身前的俞安行,一不小心却触到了他胸膛处的一抹湿润。 耳畔随即听得他唇畔溢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 可……青梨记得清楚,方才自己被他背着时,他身上其他地方一片干燥,分明便是没被雨淋到,怎么偏偏胸口处变湿。 睁大了眼睛,青梨目光看向俞安行的胸膛,想要瞧个清楚,双手却被他一掌拢住,高大的身影沉沉向她压了过来。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脸颊。 她肌肤细腻,沾染了雨汽,触上时微微透凉。 “我想妹妹了,便回来了。” 俞安行唇畔衔着笑意,思念之语经由他分外淡然的语气说出,让人难以辨别其中所藏的情绪。 长指顺着青梨脸畔的轮廓,细细摩挲而过。 “我写给妹妹的信,妹妹从没回过一封。若非我回来了,还不知晓妹妹如今已经在同苏公子议亲了。” 他柔着声,一字一句温和询问。 “我之前和阿梨说的话,阿梨都忘记了吗?” 青梨知道他说的是他启程往幽州去的那一日同她所说的话。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说,让她好好在国公府等他。 等他回来了,会给她介绍全京都城最好的儿郎…… 可……她已下定决心要理清同他的关系,不想同他再扯上更多的瓜葛…… 再说,他性子和善,是个极好说话的,即便是自己瞒着他同苏见山议亲,他也不会如何。 且这是她和苏见山两人的事情,又同他何干? 虽明面上称他一声兄长,可青梨心里清楚,他永远都不可能是她的哥哥…… 但……许是车厢里太过黑暗,又或许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眼下再听俞安行提起,感受到他静静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青梨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随着她的动作,鬓发间的莲花玉簪便显露了出来。 簪子用的玉料上乘,即便是在一片苍茫的暗夜中,仍旧散发出了悠悠的莹润光芒。 俞安行看向那根陌生的莲花玉簪。 他知道,这并不是她常用的簪子。 “妹妹何时换了一根新的玉簪?” 青梨一愣。 “……这个,是苏夫人送的……” 男人停在她脸畔的长指稍停,继而缓缓上滑。 “是吗?那看来,妹妹同苏夫人处得倒是极好。” 修长的指节缓缓从发顶辗转而过,青梨只觉头上一松,那莲花玉簪似是被他无意间碰到,从鬓发间滑落,掉落在地,顷刻间便碎裂成了几瓣。 青丝散落,霎时便铺了满肩。 青梨只当玉的质地脆弱,不慎掉到了地上,自然是再难保全的。 黑暗中,她没瞧见,那簪子承了男人心底的怒火,早在落至地面前通体便已有了丝丝裂痕。 只是青梨仍旧被簪子掉地时发出的声响给惊到了,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隔着俞安行的披风,她纤瘦的脊背径直贴上了冷硬的车厢,同雨水打湿的衣裙一道,冷得她打了个寒颤,浑然不知面前人因着她的后退而沉了脸。 下巴陡然被捏住,青梨被迫仰起脸。 车窗旁的帘子被风吹开一道缝隙,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渗进来几丝皎洁的月光。 有光影在俞安行的宽袖上移动变幻。 “我一不小心便摔了妹妹的簪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黑暗中,他俯身凑近。 青梨感受到他一寸寸贴近的气息,心跳如擂鼓。 卷春空 第102节 但她后背已紧紧贴上了车厢,退无可退,索性也就不躲了,目光直直看向他。 “……我到时会和苏夫人说的,若是实在不行,我再去买一根一样的……” 她确实不在意那根莲花玉簪,当初也是推拒不得万分无奈下才收下的,眼下簪子碎了,她倒是觉得心里有个包袱被放下了,甚至还舒了一口气。 俞安行不说话。 他的脸藏在晦暗的光影中,青梨只能勉强看到他面部起伏的轮廓线条,辨不出他面上神情,却敏锐察觉出他似乎是……有点不高兴? 也是,自己之前明明是答应了等他回来再挑合适的人家,可如今老太太先同苏府的人议起了亲事,这期间他又呆在幽州,一直不知晓此事,饶是他脾气再好,也应当还是会有所介怀的…… 青梨的手牵上俞安行的衣袖,讨好般轻晃了晃。 “同苏府议亲的事情,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这亲事还定下来,我本是想着,待两家交换了庚帖之后再写信同你说的……” 实在太暗,青梨也不知这话有没有让俞安行心情好上一些,耳边只听到他一声转瞬即逝的轻笑。 “是吗?妹妹还想着正式定亲了再同我说?” 呵—— 她倒是敢想! 俞安行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因着气极,呼吸渐重。 胸膛上的伤口才刚被包扎好,又因着他刚刚一系列的动作被撕扯开。 他点了伤口旁的穴道,以近乎强/暴的方式暂时止住了失血,眼下因着他极大的情绪波动,鲜血又透过绷带渗透而出,丝丝缕缕的痛感勉强将他的思绪从漫无边际的怒火中拉扯出来。 俞安行松开了紧攥着青梨下巴的手。 转而到了她最脆弱的脖颈,掌心温柔地拢住。 她又骗了他。 天知道看到她和苏见山站在一起时,心底迅速汹涌澎湃的嫉妒几欲令他癫狂。 要怎样她才会乖乖听话呢? 长指缓缓拢住那截纤白细弱的雪颈,手背上的青筋暴动,眼眶也跟着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红。 青梨抬眼去看眼前的人。 俞安行的手就停在她脖子上,半天未见其他动静,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但任由他这般动作,她得一直半仰着头迁就他,怎么都算不上舒服。 刚要抬手去推他,一股热流从小腹涌出,痛感加剧,青梨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癸水每月皆来,总会有三五日不舒服,青梨虽觉难熬,但渐已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 俞安行的目光却是一顿。 手指插入青梨披散的发丝间摩挲,微微捧起了她的脸。 他看向她皱起的眉头:“不舒服?”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娇 【七十】 凉凉的夜风透过车帘吹进来, 青梨铺散的发丝被这风扬起,柔柔地从她脸畔擦过。 男子略显粗糙的指腹停在她发间,反反复复摩挲。 借着依稀又朦胧的月色, 青梨瞥见了俞安行藏着暗涌的双目。 正在专注地看着她。 街道两旁的灯火映照在他幽深的眼角, 令他一双精致的长眸都泛起了一层诡异的姝色,肆意蛊惑着, 让人不断坠落。 耳畔又响起了他的声儿——“不舒服?” 恍惚中,倒让青梨以为他在紧张。 在紧张她。 怪道小鱼会说他细致。 明明车厢这般昏暗, 她不过是轻轻嘶了一声……如此细微的变化也能教他注意到了。 青梨想, 那位被他放在了心尖尖上的姑娘, 何其幸运…… 心像是突然被人揪住,那股子因着他今夜意外而归的喜悦慢慢变成了酸涩。 撇过头, 她将自己从他眼中抽离出来,指节扣紧衣裙上的纹路。 “……我没事。” 对青梨而言,每月一次的癸水再正常不过,确实算不得什么。 且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出来…… 殊不知这三个字落在俞安行耳中,全然又变成了另一个味道。 他紧紧盯着她。 视线若利刃般落在她脸上,似乎直接刺穿了她的脑海, 将她的想法全都窥了个一清二楚。 直至现在, 她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啊…… 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他极轻地嗤一声,陡然间松开了手。 青梨的脸本被他控于掌心之中,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松了禁锢, 她的脑袋便直直往车壁砸去。 俞安行眯起眼,就这么恶劣地看着她。 他想, 她既不听话, 总归要有些惩罚才是…… “咚——”得一声响在车里。 撞上车壁的前一瞬, 青梨先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痛感却并没有来。 在她睁开眼之前,垫在她脑后的大掌已先离开。 俞安行撩袍坐于窗前,目光瞥向自己被砸了一道右手,手背上隐隐有些红肿。 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手就已伸出去,先护住了她…… 长指敲击窗棂,一下又一下,凌乱的节奏显出了他内心的浮躁。 顿了顿,他朝车外唤了一声。 本缓速行驶在街道上的马车加速,很快便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悬挂在门前的两只灯笼被夜风吹动,在地面上摇落下一层淡淡的暖光。 小厮眯眼,认出前头驾车的是元阑,便知晓是俞安行回来了,忙诚惶诚恐地赶上前去。 俞安行早先已回过国公府一趟。 本在幽州的世子爷毫无征兆地便回来了,小厮又惊又喜,忙火急火燎叫了人要去栖霞寺将这消息禀给老太太。 偏偏俞安行知晓了老太太同苏夫人一行在栖霞寺的消息,连马车都没下,又调转方向径直出了城。 老太太早前几刻便一人先回来了,只一直不见俞安行的身影。 如今人总算是到府上了。 小厮殷勤上前掀了车帘,长腿一迈,俞安行先下了车。 青梨跟在俞安行后,身上他给的披风有些大,衣角拖地,她险些便踩了上去,踉跄一瞬好在及时扶住了一旁的车壁才不至于跌倒。 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青梨脚下步子愈发小心翼翼。 行在前头的俞安行发现身后没人跟过来,回头去看她藏在他披风里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未等青梨踩上脚凳,他小臂从她腿弯穿过,一把将人直接抱下了马车。 青梨尚还处在身子瞬间半腾空的惊诧中,甫一靠近俞安行的胸膛,又被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引去了心神。 一双眼睛微微瞪大,她当即便抬起头。 俞安行身形挺得笔直,暗色中,她自下而上地仰望,只能窥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唇瓣几番张合,她欲言又止。 虽一言不发,但灼热的视线令人难以忽视。 俞安行低头看她一眼:“有事?” 看着他若深井般无波的双目,青梨沉默几息,忽而抬起手,用力抱住了他的腰。 “……天太黑了,我怕……” 说罢,甚至还将头埋在了他胸膛里。 差点便直接撞上了那处伤。 俞安行脚步慢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疼痛。 只是怀里一直被那人柔柔的呼吸洒过,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一般,搅得他思绪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脸贴着俞安行坚硬的胸膛,青梨被他一双长臂紧紧抱在怀中。 两人贴得更近了,毫厘之间。 她仔仔细细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萦绕在鼻端的那股血腥味愈发清晰。 只是不知……他是因何而伤……又伤得如何…… 怕自己会不小心蹭到俞安行的伤,一路上,青梨都不敢再动分毫,只安安静静地倚在他怀里。 两人从廊下穿行而过,远远地见了俞安行抱着一女子往这边行来,路边的丫鬟和小厮都停了谈话,好奇地探头去打量。 老太太一直在替世子爷的婚事操心,之前还从宁府接了个表姑娘过来。 卷春空 第103节 本以为那表姑娘十有八九便是未来的太子妃了,不成想又不知闹出了什么事,那表姑娘竟是被老太太直接又悄无声息地给送回宁府去了。 直到现在,世子爷的姻亲还没有定下来。 游廊那头的两人越走越近,有眼尖的丫鬟认出了那女子是椿兰苑里的二姑娘,一对上世子爷含笑的双目,背后却莫名一寒,只诚惶诚恐地移开视线,闭口不言。 府里上下都知道,端方温润的世子爷同椿兰苑这位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关心得紧,甚至这二姑娘都从椿兰苑搬到了沉香苑,两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 兄妹两人亲密无间,无人敢开口置喙。 因着俞安行身上受的那一记伤,元阑以俞安行回程路上又染了风寒为由,中途让人去将秦安请到了府上,眼下人正在屋里等着呢。 秦安耳朵尖,俞安行刚踏过院门,听到院子里下人那一声恭敬的“世子爷”,人立马就从椅子上起身,吹胡子瞪眼就要出去好好说上一番。 一推开门,才发现俞安行是抱着人回来的,那点火气霎时便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的,只能背回双手,摆出了长者的架势。 “妹妹身子不舒服,劳烦秦伯诊个脉。” 将人放在床榻上,俞安行转身看向秦安。 “可元护卫过来找我时,说的是让我瞧一瞧世子身上的风寒?” 背着青梨,秦安偷摸瞪了一眼俞安行。 一看俞安行的面色,秦安便知晓俞安行的情况不太好,但因着他怀里的青梨,也不好直接打听他伤口的情况,只能拧着眉拐弯抹角地开口问他。 “元阑备着药,我让元阑替我处理。” 青梨半靠在床榻上,听着俞安行和秦安两人的对话,似是觉得有些冷,将盖在身上的衾被拉了又拉,直至完全遮住手臂才停了下来。 抬头间,她目光停驻到俞安行的身上。倒是隐约猜出了他为何突然一身黑衣的缘故。 黑衣耐脏,即便是受了伤出了血,也看不出什么颜色,最能遮人耳目。 俞安行就站在烛火下,摇动的烛光给他五官镀上一层暖暖的柔光。 即便如此,他面色也仍旧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白。 青梨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 “……可是,我的衣服被雨淋湿了,穿着很难受……我想先换衣服……” 她说着话,两只手不知何时已揪住了俞安行的一片衣角,轻拽了拽。 “让秦伯先给兄长看一下,好不好?” 俞安行没有反应。 那双拽着他衣角的手心,不知何时又已拽上了他的手腕,轻摇慢晃。 眼尾低垂,他看向床上的青梨。 烛光将她一双晶莹的水眸照得流光溢彩,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灼灼动人。 俞安行别开眼。 终是生硬地点了点头。 房门推开,秦安和俞安行两人一道离开。 屋内安静下来,青梨才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灯光下,她衣袖上沾着的那点鲜红血迹分外显眼。 雨后的夜空是靛蓝色的,云层后露出几点闪烁的星子。 靠在门板上,风吹过空无一人寂寥庭院,俞安行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这才毫无顾忌地卸了力。 早还在屋里时,他便隐隐有些脱力。 之所以答应青梨,半是迁就她,半则是他已快撑不住了。 衣袖下,他攥紧到发白的拇指渐渐松开,触上胸口的伤处,缓缓解开先前的穴道,压抑了许久的积血喷薄而出,霎时便浸透了一大片的衣衫。 鲜血的甜腥味充斥在喉间,一线耀目的红色从唇角蜿蜒而下。 昏暗的光线里,俞安行的面色惨白,几至透明的颜色,令人心惊。 第71章 低 【七十一】 夜色更加深沉, 偏房前的廊下点着两盏檐灯,在风中摇动着,光线半明半昧。 元阑听着秦安的指导, 小心翼翼地将俞安行伤处的衣服妥帖解开。 先前用来救急用的绷带已完全被鲜血浸了个透, 连原本的颜色都快瞧不出来了。 “啪嗒”一声,秦安打开药箱, 直接用剪子将那层绷带剪开。 没了束缚,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便直接显在了众人眼前。 皮肉翻滚, 深可见骨, 源源不断有血流出。 秦安一手用干净的帕子捂住血, 一手拿着止血用的药粉,轻洒在伤处。 因着那伤口极大极深, 转眼半瓶药粉便见了底。 上完了药,秦安方才执起已用火消毒过的针线,一针一针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仔细缝合起来。 针尖刺透皮肉,又从另一处皮肉里钻出来。若是凝神细细听,还能听见皮和肉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响动。 饶是见多了死伤的元阑也忍不住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俞安行平静地看着秦安的动作,倒仿佛受伤的人并不是他, 而是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一般。 待完全处理好伤口, 已至了夜半,国公府内一片阒静。 元阑手中擎着灯盏,暖黄的火光照亮青石铺就的小径。 俞安行的身影从偏房里出来, 落在晦暗光影中的五官精致,犹如一幅水墨画。 他步履从容, 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是翩雅的风度。若是忽略他那苍白到极致的面庞, 只会让人以为他突然来了兴致, 正悠闲秉烛夜游、与友畅谈。 停在小径中央, 俞安行回头看了身后的元阑一眼。 “查清楚了吗?” 常年都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元阑对路上会遇到刺杀一事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这么明晃晃地冲着俞安行而来的却并不多见。 毕竟,在人前,俞安行只是一个疾病缠身的国公府世子,体虚到连马都驾不得,能活到几年也未可知,何至于会有人如此大张旗鼓地要取他性命? “回主子,不是宫里的人。”元阑提着灯,附到了俞安行耳畔。 听到扈氏的名头,俞安行轻挑了挑眉。 元阑仍在继续说着。 “……经了审问,他们说收了钱之后就一直在幽州城门等着了,一路跟着我们的人马从幽州回了京都,只一直都没找到好的机会下手,眼看着我们就要进了京都,城里的守卫森严,他们担心到时再下手只会更加困难,这才会趁着今夜下的这一场雨搞了这一出……” 俞安行静静听着元阑的话。 启程回京都一事,他决定的突然,甚少人知晓他的行踪,但一路上都隐隐察觉到有人在跟着。 只一来他急着赶路,二来为避免打草惊蛇,便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在快回到京都的城郊小道上,那伙人终于现了身…… 略一思忖,俞安行想到了前不久刚差人送到姑苏去的俞怀翎。 只是不知今夜的刺杀,全是他同扈氏的本事,还是他二人背后的谁…… 俞安行慢慢抬头,眯眼看向远处深沉的夜幕。 细碎的星子一颗接着一颗从云层后冒了出来,与雨后的明月一道高悬。 到浴间里洗了澡,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青梨方觉整个人舒服了下来。 她倚在桌前,捧着小鱼才刚端上来的一碗姜汤,小口小口地抿着。 大半碗汤喝了下去,她却没尝出什么味道,脑子里想的都是今夜俞安行受伤的事情。 显然,俞安行身上受的伤,元阑知晓,秦安也知情。 风寒不过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借口。 而这要瞒住的人里面,自然也包括她…… 想到这,青梨握着瓷碗的手缓缓收紧,心里堵了一口不上不下的闷气。 就连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她也全然没有反应。 候在青梨身旁的小鱼见了进来的俞安行,刚要弯腰行礼,被他抬手制止。 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在出神中的青梨,小鱼噤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俞安行一步步朝桌边的人走近。 低头时,他高大的身形遮去了屋内温暖的烛光,将青梨的身子完完全全沉浸在他的阴影中。 被这突然而至的阴影笼罩,青梨思绪猛然回笼。 眼眸轻抬,入眼的是男人线条流畅的薄唇。 再往上,便是高挺的鼻梁、如星的长眸。 俞安行的相貌出众,即便是这个角度,也丝毫不输俊朗。 只是此刻,青梨看着他沐浴在烛光下俊美无俦的容颜。 明明她和他离得这么近,她却觉得与他之间始终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 直至今夜,她才发现,俞安行的身上,藏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却好似怎么都瞧不清楚眼前的他。 喉间微动,青梨压下涌动的情绪,瓮着声开口:“你身上的……”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青梨眼皮一跳,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停住,她改口:“……你的风寒……严重吗?用过药了吗?” 卷春空 第104节 “只是普通的风寒。方才我已经喝过了秦伯开的药,睡上一觉,应该明日就能好了。” 俞安行说着话,目光停留在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之上。 青梨自知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眼睫颤动了几番,没拆穿他。 也顺便低下了眼,不再去看他。 他身上衣服已换过,想来秦安应已替他将伤口都处理好了。 他的伤……应无甚大碍…… 青梨不再多问,起身将金漆托盘上另一碗正冒着热气的姜汤递到了他手边。 “我让小鱼也给兄长准备了姜汤,兄长今夜也淋了些雨,趁着热把这姜汤喝了,驱驱寒。” 俞安行抬手接过,掌心无意中轻碰到她指尖,眉眼登时便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他的体温本就偏低,可眼下她手心的温度比他还要更凉,像刚刚才从冰窖里出来。 俞安行将姜汤放好:“怎么手怎么冰?我让元阑将秦伯找过来再给你瞧一瞧。” 青梨忙拉住他。 “这么晚了,就不用让秦伯再过来……我就是来了月事……所以小腹有点疼,到时我自己揉上一揉就好了……” 闻言,俞安行一怔。 女子来月事……小腹会疼么? 他看着青梨血色淡淡的唇,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带到暖阁:“你先去睡。” 青梨躺在床上,看着不远处俞安行的背影,缩在衾被下的指尖缓缓摩挲。 她以前从未留心,方才同他指尖相触的刹那她才发觉,他虎口处覆着一层粗糙的茧子…… 可他一个常年只握笔的人,虎口怎可能是这般模样…… 烛台上的火光在眼前跳跃,残影落在垂地的床帷上。 各种想法在脑海里堆积,青梨本就不舒服,今日又在国公府和栖霞寺之间奔波了快一天。 纵使她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但一沾枕,仍旧敌不过生理上的疲惫与困倦,很快就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太过劳累,青梨这一觉睡得沉,就连身畔多出了一个人,她也全然没有知觉。 从浴间出来,俞安行直接进了暖阁,轻车熟路地掀开帷帐躺了上去。 床榻上,青梨睡姿乖巧,整个人在靠墙的角落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俞安行半支起身子,看到她搭在小腹上的右手以及睡梦中仍旧微皱的眼眉。 一只手臂伸了过去,从后将青梨揽住。 俞安行将人拥入怀中,大掌解开她牙白中衣的系带,覆在她小腹上,打着旋轻轻按压。 小腹的疼痛隐隐得到些许缓解,青梨低低呓语几句,眉头渐舒展开来,还不自觉地往俞安行怀里拱了拱,一不小心便蹭到了他胸膛上才刚被秦安处理好的伤口。 有撕裂的痛感传出。 俞安行却毫不在意,反而还用力把人往自己的怀里按得更紧。 似乎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他真切感受到,她人就在他怀里。 夜风拂过二人,空中弥漫起一层淡淡的蔷薇甜香。 俞安行知道,这是她身上的味道。 很好闻。 他紧紧贴着怀中的人,高挺的鼻梁嵌入她颈窝里,迷恋一般地嗅着她。 停在青梨小腹的手依旧在轻轻按压着。 只是动作越来越缓。 渐渐地,就变了味。 粗糙的大掌往女子柔软的腰窝而去,轻掐了掐。 又继续往上。 直至柔腻的丰盈充斥了掌心,方停了下来。 佳人稳稳在怀,俞安行这才阖上眼。 只这一觉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国公府张灯结彩,是一派喜庆热闹的红色。 那个整日喊着他兄长的人穿上了大红的喜服,眉眼娇羞含笑地倚在苏见山怀中。 他朝她伸手,却只被她冷冷扫了一眼。 梦境逐渐变得扭曲。 他眼睁睁看着青梨从自己身边离开,扯上苏见山的袖子,一声又一声地唤他:“……见山哥哥……” 俞安行睁开眼睛,猛然惊醒。 院子里阒无人声,一片寂静中,偶有几声清晰的虫鸣。 怀中的人靠在他怀里,睡得正安稳。 双眸紧闭,一呼一吸间,小巧秀气的鼻尖轻轻翕动。 他视线落在她微微张开的檀口之上。 想到刚才那个一晃而过的梦境,俞安行低头,泄愤似地轻轻咬上了一口。 她居然会和苏见山…… 即便那只是一个梦,他也绝不允许。 春末的天带上了几分初夏的燥热,无端勾得人心猿意马。 那点报复性的啃咬早已情不自禁变成了舔舐。 舌尖顺着青梨微启的牙关长驱直入。 吮吸、含弄。 唇与唇相贴的缝隙中,有被勾起的几线银丝。 暧昧勾缠的水声让后半夜的风都带上了沁人心脾的缱绻。 远处。 苍穹浓墨般的暗色渐渐褪去,天快要亮了。 *** 晨雾迷蒙,笼罩了大半个沉香苑。 半敞的窗牖外,早起洒扫的丫鬟和婆子们抱着扫帚穿行廊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窸窣。 破天荒的,俞安行第一次醒的比怀里的人早。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下床关上窗,将远处小丫头们低低的嬉笑声隔绝在外,复又回头看榻上的人。 青梨似乎没有被下人们的动静吵醒。 清晨柔和的曦光从细细的窗缝间挤进来,温柔地笼罩住依旧还在梦中的她。 细腻的雪腮透出一层淡淡的粉色,瞩目耀眼,恍若是在枝头才刚绽开的一朵蔷薇花。 俞安行看着她比昨日里要更显红润的唇瓣,终是忍不住,俯身下去轻啄了啄。 待他再直起身子,已是又过了些时候。 提步出了暖阁,他抬手挑开内间的珠帘。 帘子上的琉璃珠子一碰,发出了一点极轻的碰撞声。 那本该还在沉睡的人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得一颤,又死死屏息咬住了唇。 小扇子似的长睫颤了又颤,却怎么都不敢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搬 【七十二】 晨光熹微, 天边的朝霞是潋滟多变的粉紫色,映衬着院子里将退未退的朦胧晨雾也染上了一层惹人怜爱的淡淡玫瑰色泽。 梳洗完毕,俞安行走到门前, 长指触上门板, 又回头再看了一眼床榻上那人,方才推开门出去。 他看向等在门口的小鱼, 压低了音量:“你家姑娘还没醒,让她多睡一会儿。” “……唉、好……” 小鱼连忙应下, 又觉得奇怪。 往常自家姑娘也是会贪觉的, 但可从来不会睡那么晚。 心里纳闷, 小鱼刚要探头往屋子瞧上一两眼,门却被俞安行给一把关上了。 耳边, 俞安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初夏的微风吹动薄薄的纱帐,隐约可见那抹睡于床榻之上的玲珑身形。 又再等了许久,直到确认俞安行已经离开,再无人会过来,青梨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水眸里光彩分明, 未见半分初醒时的迷茫, 显然是已经醒了许久。 她缓缓抬手,指尖抚上微肿的嫣红唇瓣,上头似乎还残着那人肆意横冲直撞的气息。 方才……她有些喘不过气……只差一点, 她就要憋不住了…… 想到他的唇覆上来时绵软的触感,青梨一双耳尖涨得通红。 卷春空 第105节 直至小鱼进来伺候梳妆时, 她脸上的温度还未能散去。 梳好了妆, 小鱼唤了小丫头去厨房置备早膳, 自己则端了一碗甜汤过来。 汤的香味有些熟悉, 青梨知道这是小鱼遵着秦安的药方给自己熬的补气血用的汤。只是自从俞安行去了幽州之后,她就让小鱼不要再准备了。 毕竟这汤用到的都是沉香苑里的药材,那时她想的是,不想再欠俞安行更多…… 青梨瞥了一眼小鱼手边的甜汤:“……之前不是和你说过,这汤不用再熬了吗?” “姑娘,这汤是世子今早离开时特意吩咐厨房为您准备的,可不干奴婢的事。” 小鱼将甜汤往青梨眼前推了推,笑得开心。 “世子同厨娘说了,以后每日都要准时给姑娘备一碗,一日也不许落下。奴婢看,这府里,没人比世子待姑娘更好的了。” 清澈的汤面倒映出青梨沉静的眉眼。 她半晌没有说话。 无论是昨夜意外窥到俞安行受伤一事,还是今早的……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 品行端方、清正高洁…… 这些词,说的好像是他…… 可又……根本不是他…… 窗牖处的凉风一吹,将青梨耳边的碎发吹得纷纷扬扬,也将她的心思吹得七离八散,思绪在脑海里纠结缠绕成了一团乱麻。 “小鱼。” 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倒是吓了小鱼一跳。 她朝青梨弯腰俯身,利落应道:“哎,姑娘,奴婢在呢。” “我想搬回椿兰苑去。” 阳光穿透云层,悠然洒落在院子角落里那株日益繁盛的芭蕉上。 宽大的芭蕉叶片下,晨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夹杂在草丛中的小花儿还含着清晨的水雾,将开未开。 男人的皂靴从旁经过,惊得那几朵娇柔的小花轻轻摇晃,空气中弥漫起一阵淡淡的花香。 俞安行的伤口每日皆需要换药,是以秦安这几日便暂住在了沉香苑。 虽说身上的伤需静养,但由着秦安替自己换好药之后,俞安行仍得要进宫一趟。 明面上,他是被李归轩派到幽州去协助俞怀翎和祝光二人的,如今他自己一人先提前回来,进宫禀告幽州的情况,自是情理之中。 一炷香尽,俞安行从御书房出来,跟着引路的小太监缓缓往城门方向而去。 不远处,从椒房殿行来的祝皇后站在御书房门口,看着俞安行缓缓行在宫道上的身影,久久未动。 直到那太监唤了又唤,她才回过神,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进了御书房。 “听说皇上夜里近来常犯头疾,臣妾让人备了安神汤,皇上趁热喝。” 祝皇后说着,将汤盅从食盒中拿出,只当做没看到御书房里那个衣衫凌乱、两颊生靥的宫女。 李归轩以手掩唇重重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朕还有几本奏折未看,先放那儿吧。” “……是。” 将汤送到,祝皇后也不多留,转身离开。 眼看着祝皇后的背影越来越远,李归轩方收回手,看着掌心中咳出来的一滩鲜红血迹,再抬眼去看那碗才送过来的安神汤,目色沉沉。 回到椒房殿,祝皇后倚在美人榻上,阖眼小憩,出现在眼前的是李归轩那一张日渐消瘦却又依旧矍铄的面庞。 睁开眼,祝皇后看了身旁的宫女一眼,冷着声吩咐。 “下次,再加大剂量。” 宫女出列,低声应了声是。 再无人说话,偌大的椒房殿里,又恢复了沉沉的死寂。 时辰渐晚,外头的天边接连滚落下一片又一片红霞。不多时,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热烈瞩目的火红色。 在斜阳的映照下,宫城的琉璃瓦愈显金灿,锃光瓦亮的,好似能够直接照出人的脸来。 从宫里回到国公府时已近日暮时分,马车停在府门口,俞安行从车上下来,落在地上的影子被苍茫的暮色拉成长长的一道。 进了沉香苑,俞安行先抬眼往小花厅看过去。 他知道,往常天气好时,祝晚玉到府上找青梨,她总爱带着祝晚玉到小花厅里说话。 可今日,小花厅里一片空荡。 不仅如此,如今天光虽还未全暗下去,可整个沉香苑却比悄无人声的夜半时分还要更加安静,比之往日少了那么一两丝的生气。 有丫鬟听到了俞安行回来的动静,匆匆忙忙地从拐角处绕出来,迈步迎上前去行礼:“主子……” 元阑一直负责掌管着整个沉香苑里的下人,他看出那丫鬟面带急色的模样,开口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惶惶看了元阑一眼,磕磕绊绊地将事情给说出来。 “是二姑娘……二姑娘说主子从幽州回来,身体看着比之前的情况好上许多,无需她照顾也行……且她最近正在和苏公子议亲,要回椿兰苑去好好做上一些准备……奴婢劝二姑娘等主子回来再做打算,可二姑娘铁了心要回去,早上连早膳都还没吃,就收拾东西回椿兰苑了……” 俞安行听完丫鬟的话,唇边掠出一丝冷笑。 他不过去了幽州一趟,她的胆子倒是大了。 先是趁着他在幽州的时候同苏见山议亲,如今又趁着他离府之际自己一声不吭地搬回椿兰苑,她待苏见山,可还真是情深意切。 感受到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元阑的头皮紧了紧。 他也不知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按理说,这二姑娘瞒着自家主子同苏见山议亲,怎么说都该是二姑娘的不对才是,可看眼下这情形,倒好像是他家主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会让二姑娘如此匆忙就离了沉香苑…… 元阑看着俞安行,试探性地小声开口。 “主子……要不属下现在去将二姑娘劝回来?” 抬起眼皮,俞安行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用。” 这般漠然的语气,倒好似是在说元阑多管闲事一般。 元阑低下头,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敢再多说。 俞安行继续往前走。 高大的身形在晦暗的暮色中穿过回廊往前而去。 只他面上不见往日在人前的笑意,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浑身气势冷然若冰雪。 元阑快着步子跟上,心里料定俞安行心情不好,余下的半日一直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侧,唯恐哪个不注意便惹了他不快。 但到了晚间,俞安行的一切依旧如常进行,和之前青梨在时并没多大区别,心情也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若非要揪出那么一点不同,大抵便是俞安行今夜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不过俞安行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之人,元阑也未将这一点放在心上。 到了要歇息的时候,熄了灯,元阑悄声退出去。 俞安行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他抬手抚过身畔,指尖却只捞到了一片冰冷的空荡。 在幽州时,他也是自己一个人,但那时心里有所期盼,盼着能早日归京,也不觉有什么。 如今回来了,才惊觉夜里孤身一人竟是如此难捱。 他独眠房中,元阑退出去之后,听着他的命令,留下了暖阁里的一盏烛火。 夜色缓缓爬入窗棂,他听着院子里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绿叶,有一种入骨的孤独。 某些习惯一旦养成,原是无法戒掉的。 诚然,他也并不想戒掉。 只是她…… 一股异样的情绪令俞安行胸口涨满。 他压下要去寻人的冲动,披衣起身,将房内的烛台一一点亮。 有滴烛泪一不小心滴落,刚好掉至他手背,他却恍若未觉,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澄黄的暖光照亮厅室,驱散了沉凝许久的黑暗。 就像,她第一次,在他房里过的那一夜。 手里的火折燃尽,俞安行凝神看着手背上那滴早已凝固的烛泪,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到小柜里翻找起了祛除疤痕用的玉颜膏。 守在门外的元阑看着一盏又一盏接连亮起来的烛台,侧耳听着屋里的响动,忙敲门进来察看情况。 跳跃的火光下,他看到坐在桌旁低着眉眼给自己上药的俞安行,有些诧异。 “……主子,您不是早就已经歇下了?怎么又突然起来了?” 俞安行未应。 上好了药,才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他。 “明日一早,将我风寒加重的消息传出去。” 作者有话说: (修改的时候我把这一章开头的部分内容挪到前一章去了,没有看到的宝可以返回前一章的结尾噢~) 第73章 故 【七十三】 “……元护卫, 这汤我们姑娘不喝,您拿回去吧,下次也不要再送了。” 站在沉香苑的院门前, 小鱼将装着甜汤的食盒交还给了元阑。 “可是……” 元阑看着那原封不动的食盒, 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有苦说不出, 却也只能伸手接过。 卷春空 第106节 他也不想送的。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紧闭的房门,元阑无奈摇了摇头。 如今自家主子和二姑娘两人不知闹了什么不愉快, 他夹在中间, 倒里外都不是人了。 四月已毕, 将将入夏,拂到脸上的微风裹挟着夏日特有的热与燥。 炎炎的日光下, 墙角那株芭蕉生机冉冉,垂落的叶片宽大,遮出了一片阴凉。 小鱼从旁经过,回到椿兰苑时,先抬头往支摘窗下看了一眼。 自家姑娘仍同她刚离开时那般,安安静静地坐在窗畔书案前对着账本。 同在沉香苑时相比, 椿兰苑的摆设自是要简单许多。 书案一角的小香炉内点着安神的淡香, 烟丝从炉鼎斜斜升腾而出。 几步远的长廊上新挂上了一串刚做好的竹风铃,被风一吹,风铃轻晃, 响声悦耳,在烦闷的夏日里, 自带上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闲适意味。 恰逢老太太派到沉香苑去的几个婢女从旁经过, 带出来的那一阵动静有些吵人。 青梨却像根本没听到一样, 低低垂着的眉眼娴静美好。 她抬手, 纤指拨动算盘,仔细算了几番,才又提袖,笔尖重新蘸墨,在有误的那一笔账下做出标记。 看着青梨专注的模样,小鱼不敢出声打扰。 她觉得自家姑娘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打她主仆二人从沉香苑里搬回来,如今已过了四五日。 这期间,关于世子爷风寒加重的消息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公府,静尘苑的老太太每日都会带着俞青姣过来察看情况,府中独青梨一人岿然不动。 要知道,之前俞安行生病时,青梨往沉香苑送去的鸡汤可从未断过。 风吹落枝头的一片嫩叶,兜兜转转飘过窗棂。 青梨合起账本,恰好将那片绿叶夹在了书页之中。 小鱼见状,知晓青梨应是已经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了,忙上前回禀。 “姑娘,奴婢已照您的吩咐将那甜汤给送回去了,只是……听说世子爷的情况比昨日要更糟糕了……您真的不去看一看吗?” 祝晚玉今日一早便从铺子里将新的账本给青梨拿过来了。 此时听小鱼这么一说,也点头随意附和了几句:“反正沉香苑就在隔壁,过去一趟也要不了多久。” 听说俞安行从幽州回到京都时,祝晚玉被吓了一大跳,一下便猜到他应是知道了青梨同苏见山议亲的事情。 虽说在当初送往幽州的信件中,她只字未提苏见山的名字,将这事彻底瞒了下来……但俞安行留在青梨身边的眼线断不可能只她一人,她也只能瞒得他一时…… 今早路过沉香苑的时候,祝晚玉的两条腿都是打着颤的。 好在青梨搬回了椿兰苑,她不用再时时刻刻对上那一双无处不在的长眸。 思及此,祝晚玉悄悄松了一口气,就见眼前的青梨收好账本,起身问她:“我今日这衣裳可适合出门?” 今早梳妆时,青梨让小鱼给自己点了脂粉,身上换上了一袭藕粉颜色的修身衣裙,裙畔绣着几朵将开未开的木莲。 青梨本就生得美,裙裳掩映的体态玲珑,光是站在那儿,从胸前到腰腹处起伏的弧度都格外迷人。 就连祝晚玉都看痴了一瞬。 又听青梨说是要出门,想到了什么,忙上前揽过青梨的手臂,在她耳边压低了音量。 “……你是要现在去沉香苑?小鱼不是说,老太太派了许多人过去……你去或不去,其实都行……” 祝晚玉虽刚刚嘴上顺着小鱼那么一说,但她私心里并不想让青梨过去。 俞安行的人都在暗处,她说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应付,想着若到时俞安行诘问,她能以这为借口推脱开。 总归她都照着他的吩咐做了,青梨不去看他,她也不能直接把人绑过去。 再一想到青梨现在在同苏见山议亲,日后能同苏见山好好生活,她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上一些…… 想着想着,祝晚玉晃了神,青梨拍拍她挽上来的手臂。 “我不去沉香苑。是昨天苏夫人让人递了消息过来,让我今日陪她逛一逛街,眼下时辰已经快到了。” “……原来你是去见苏夫人啊……我还以为……” 祝晚玉神情松了松,没注意到青梨停在自己身上的、那抹细细探究的目光。 “待会儿我顺路会去五芳斋一趟,你可要那铺子里的荷花酥?” 荷花酥? 祝晚玉想了想,隐约记起之前曾听青梨提起过某家铺子的荷花酥好吃。 同俞安行说过之后,第二日元阑便提了一整盒那铺子里刚出炉的荷花酥等着她,让她交给青梨。 想来应是因着这一桩,青梨才会想着要给她带一份回来。 但她并非姑苏人士,对荷花酥一类的姑苏小点也并不十分热衷,因此对青梨摆了摆手:“我不要那劳什子的荷花酥,你好好去赴苏夫人的约才是。祝府的马车一直在门口等着,待会儿我就回府去。” 见祝晚玉如此说了,青梨也不再坚持,只临走时,又多看了她一眼。 转过身去,青梨面上笑意收敛。 初夏澄黄的光束坠落,恰好映照在那张昳丽的姝容之上。 青梨虽不是在京都长大,也不常出府,但之前为了娘亲留下的那家铺子,她费了许多心思。对京都街上各处的店铺,她倒是比祝晚玉还要更熟悉。 五芳斋,根本就没有荷花酥…… 显然,之前那些吃食、首饰……都是有人经了祝晚玉的手,送到她面前的…… 心里想着事,青梨脚下的步子慢了许多。 跨过月洞门时,刚好碰上一溜从沉香苑里出来的小丫头们。 见了青梨,小丫鬟齐齐弯腰唤了一声:“二姑娘。” 青梨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远处角落的芭蕉上。 那株芭蕉的长势很好,同她搬回去那日相比,眼下通体油绿的颜色更加喜人。 顺着芭蕉树往后看去,房间的窗牖紧闭,庭院里空无一人。 待那几个小丫鬟渐次走远了,青梨才回过神。 她收回目光,看了小鱼一眼:“让你带的银子都带上了吗?” 小鱼掂了掂自己袖袋里装着的沉沉重量:“放心吧姑娘,奴婢早早就备着了。”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 本紧紧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 俞安行立于窗前,看着那抹穿过廊下的藕粉背影。 她走得干脆,毫不停留。 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分过来半束…… 两厢对比之下,元阑再看向自家主子的背影,只觉莫名带上了那么一股既哀愁又幽怨的意味。 正想着呢,那头的俞安行突然转过身来,不见底的深眸定定停留在身上,让元阑心虚地低下了头:“……主子……” “之前让你找的人,可到京都了?” 见俞安青突然问起这事,元阑忙拱手汇报情况。 “属下今早刚得了消息,眼下船已快到码头了,人今日就能到。” 日光洒上河面,泛起的涟漪也带上了粼粼的光泽。 京苏运河辽阔,船只行来又往去,袅袅水雾中,依稀可见远行船只高耸入云的桅帆。 码头行人如织,脚步声、交谈声、船行声……各处吵闹声响汇聚一处,是嘈杂的烟火气息,无端地便多添了几分空气里的燥热。 虽是一路乘马车而来,但下车时青梨身上仍不可避免地出了一层薄汗。 好在运河边的风大,人站在河堤边上,很好地解了身上的暑热。 苏夫人热络地牵起青梨的手,一路沿着岸边往前走。 “今日本来见山也是想过来的,奈何太子那边又有事,他实在推脱不开。你懂的,男子,总要以事业为先。” “没关系,刚好我有事想同苏夫人单独说。” 裙角被风微微扬起,青梨看了一眼小鱼,小鱼忙将在怀里揣着的那根莲花玉簪双手递了过去。 早在昨天夜里,青梨就已经想好了。 今日她特地和小鱼早了一个时辰出发,还多带上银钱,为的就是到铺子里重新买一根一样的莲花玉簪,好还给苏夫人。 若是找不到一样的,她便打算直接折算成现银还回去。 好在那莲花玉簪的样式很受京都姑娘们的喜爱,掌柜的又新进了一批货,刚好便让青梨碰上了。 “这是之前夫人赠我的簪子,实在太过贵重,我想了几日,还是决定不能收下。我想,夫人日后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合适这簪子的有缘人。” 青梨话里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苏夫人面上笑意僵在唇角。 就凭青梨这样的出身,两家议起亲来,她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儿子吃了个闷亏。可眼下她还没说什么呢,竟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么给先拒绝了。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未出阁de,指不定背后还有老太太的意思。 越想苏夫人心情越不好,转头便叫上了自己随行的婢女一道离开,只冷冷地留了一句:“既然这是二姑娘的心里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到时我会派人到国公府和老夫人说清楚。” “夫人慢走。” 青梨福身对着苏夫人离开的方向行了一礼。 若是她直接同老太太说悔婚一事,老太太肯定不会同意,想来想去,也只能从苏夫人这里下手了。 若是几个月前的她,定然会以为现在的她是疯了。 当初的她,是多想许个好人家,立马从国公府里出来。 可眼下…… 指尖触上唇角。 卷春空 第107节 青梨记起那个吻。 有一个更荒唐的想法在她心里渐渐成形…… 又有大船靠岸,涌下一批又一批的人流。 众人手里皆拿着或大或小的包袱箱子,有远方来客,亦有沧桑归人。 青梨转身往人声嘈杂处看去。 码头人头攒动,她眯眼往远处瞧了瞧,目光一晃而过。 在看到那个同记忆中相重叠的脸时,她手脚霎时冰凉,愣在了原地。 小鱼也跟着往码头的方向瞧了瞧:“姑娘,怎么了?” 有人从旁挤过,推得青梨一个踉跄。 稳住身形,她再往前看去,再怎么仔细去寻,都找不到刚刚匆匆一眼瞥见的人。 不可能。 江淮县离京都这么远,那人绝不可能过来。 “没事,”青梨稳了稳心神,摇头道,“是我眼花了,我们走吧。” 载了人的马车缓缓驶过街道。 唐芸紧紧护着背上的包袱,跌跌撞撞挤过人群,看着从眼前走过的华盖马车,盯着车辕处悬挂着的那块国公府的牌子,双目发直。 京都的街巷笔直宽阔,道上车马行人拥挤,小贩的叫卖声犹在耳旁,说笑而过的行人身着绫罗绸缎,瞧来精贵不已。 天子脚下的京都城,比她之前所料想得还要繁华上千百倍。 几月前,唐芸收到了那封信。 单看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她便知寄信之人非富即贵,当即就决定要来京都一趟。 捏紧怀里的户籍文书,唐芸看着眼前给自己带路的小厮。 她之所以藏着那小丫头的户籍文书,不过就是想多捏住吕溶月的一个把柄。 谁曾想吕溶月竟然连文书都不要,直接就坐船离了姑苏…… 她本想着,吕溶月那个贱人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定然跑不了多远,没想到她二人不仅到了京都,还这么多年都没回来,想来攀上的定是极富贵的人家…… 就连眼下给自己带路的小厮,身形看着都要比其他府上的要高大。 唐芸笑笑,开口问小厮:“……贵人,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小厮连头也未回。 “夫人跟我走便是了。” 穿过街头熙攘的人群,两人一道往城郊方向而去,越走越远,身影逐渐在人群中泯灭。 *** 日光穿透枝叶,洒下点点金灿的碎光。 蝉鸣嘒嘒,倏然被一女声打断。 “……什么?可是……你不是心仪那个苏见山吗?” 得知青梨拒绝了同苏见山的亲事,祝晚玉很是惊讶,还要再多问青梨,听到月门外传来了几声响动,又不由侧眸往窗外瞧去。 “许是元护卫又送甜汤过来了,奴婢出去看看。” 虽小鱼已同元阑交涉多几次,但每天给青梨的甜汤依旧照打无误地送过来。 眼看着小鱼要出去,青梨也起身:“我同你一道出去看看。” 既然小鱼的话不管用,她便亲自和元阑说。 掀帘出门,青梨站在门口,没见到元阑的身影,却只看到一个叉着腰站在阶下的俞青姣。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俞青姣双目通红,微昂的下巴却始终未曾低下。 她抬头看向眼前的青梨。 “我知道,兰泽给我的安神香,是你制的……但眼下他遇到了麻烦,你能不能帮帮他……兄长他现在不肯见我,只要你去找一下他,让他出面,一切就都能解决了……” 俞青姣是第一次求人,求的还是她向来看不起的青梨,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说到后头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放心,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让你留在国公府的……” 小鱼本就看不惯俞青姣,眼下见她求人还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愈发不喜。 “大姑娘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姑娘虽比不上大姑娘嫡长女的身份,但也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二姑娘,怎么就留不得国公府了?还要大姑娘帮忙?” “……你还不知道?” 见青梨半天没应声,俞青姣古怪地瞟了她一眼。 “有个女人在门口吵着要见你,手上还拿着你的户籍文书,说是来接你回去的。”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甜 【七十四】 不过是过了几天, 再到沉香苑时,虽院子里的一景一物仍未有所改变,青梨倒莫名觉得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许是对那人的态度不同, 所以相同的景, 在她眼里,感知到的情绪也大不相同。 远远的, 才见到月门后青梨一个朦胧的轮廓,元阑就好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 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 一连走了几步迎上前去。 “二姑娘, 属下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俞青姣躲在碎石小路旁的树丛后偷偷张望着,见元阑咧嘴笑着热情地将人迎进院子里, 再一想方才自己被他冷着脸直接拦在门外,心下不服气,一张脸拉得老长。 不过又想了想,眼下俞青梨是在帮自己做事,才勉强将那点不忿的心思压了下去。 这一次,显然是早就得了俞安行的令, 元阑没有敲门, 直接便冲着屋内比了比手:“二姑娘,您进去吧,主子在里面等着您。” 青梨对元阑颔首:“我知道了, 辛苦元护卫了。” 提着裙裾,青梨跨过门槛。 才刚刚站稳, 手腕突得被人拽住, 男人结实的长臂从旁擦过, “啪”得一声, 门从里面被关上。 男人悄无声息而来,青梨被他堵在了门口狭窄的方寸之地,进退不得。 可他似乎还不满二人之间的距离,一步又一步朝着青梨逼近,将她禁锢在他高大的身影之下。 他的衣襟上还有未来得及消散的药味,极轻极淡的一缕,沉沉朝青梨压了过去,勾缠住她的思绪。 青梨仰头,主动对上那对熟悉的长眸。 俞安行的眉梢仍旧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 但越过那层温和与从容,藏着的是更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威慑气场。 在此之前,青梨也偶有疑惑,明明他是一个这般温和的人,为何一对上他时总觉有一股莫名的压迫。 以前她总会觉得是她一时的错觉。 现在才发现,或许,那才是真的他…… 从门板处透进来几缕细微的光线,映照着男人精致的五官,柔化了他眼底那抹天然的幽深。 他眉眼依旧,隔着薄薄的一层碎光,青梨瞧不太清楚他的神情,只觉同她之前认知里的他相比,眼下的他有点陌生。 但对于这种陌生,青梨并不觉得害怕。 在椿兰苑里,她独自一人翻来覆去地想了这么多天,反而生出了一股想要更加了解他的冲动。 他心口处那道疤痕是为何、他从幽州回来又为何会受伤……想知道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要在人前戴着这样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具…… 青梨在打量俞安行的同时,俞安行也在静静地打量着她。 他早就猜到了她今天会过来。 毕竟,唐芸已拿着她的户籍文书找上了门。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想起他。 而他想要见她,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 俞安行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唇,只恨不得能立即覆上去,狠狠撕咬、啃啮,让她也痛上一痛。 可是他不行。 他怕会吓到她。 她喜欢苏见山那样温雅的男子。 听元阑说,她甚至亲自去赴了苏夫人的约,也没来看过他一眼…… 正人君子虽扮了许久,但俞安行心里清楚,他同温雅那些词向来沾不上边,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要她是他的。 俞安行沉沉地俯视着眼前的人,垂落的眼睫遮掩住了眸底的万千情绪,脸上又突兀地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淡淡问了一句:“妹妹过来找我何事?” 青梨看着他的笑,目光下移,落在他胸膛上。 和他在同一室呆得越久,她闻到他身上的药味也更加浓重。 听小鱼说,秦安在府上接连呆了许多天,还是昨天才从府上离开的。 秦安在府上呆了这么久,肯定是为了处理俞安行的伤。 也不知他伤得到底有多重…… 青梨抿唇。 “……我来给兄长送平安符。” 这枚平安符,本该在从栖霞寺回来的那一晚便给他。 卷春空 第108节 但她当时无意间察觉到了他的伤……各种情况让她思绪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就将平安符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后来回到椿兰苑时再想起,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俞安行听着青梨的话,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平安符,她双臂已环过了他的腰。 女郎身娇体弱,一双手臂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软绵绵地缠绕而过。 她身上所着的夏衫衣料轻薄,脉脉的温情轻易便渡了过来。 俞安行如遭雷击般僵直了身子。 低下头,便见青梨指尖触上他腰间坠着的那个蔷薇花络子,几个翻转,那枚平安符稳稳当当地同那络子系在了一处。 “这是我上次在栖霞寺里给兄长求的,听说很灵验,希望它能让兄长的风寒快些好,以后再也不要染风寒……” ……也不要再受伤。 青梨眉眼低低垂着,俞安行看不到她面容,只能听到她柔婉的嗓音。 像是微雨般轻润,引得人心一软。 察觉到她要收回手,俞安行一顿,大掌将她重新按了回去,依旧保持着抱住她的姿势。 “我让元阑给你送的甜汤,为什么不喝?” 语气里带了丝若有似无的诘问。 听他又提起这事,青梨的眼睫不自觉颤了一颤。 在不远处的桌案上,还摆放着那个食盒。 是元阑今早送到椿兰苑去,又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那碗汤。 为什么不喝,自然是当时心里有一些生气,生气他为何要瞒她。 瞒她受伤的事……还有许多…… 但现在,那点怨气已渐渐没了。 青梨想,她会让他将那些事,一一都说出来的。 指尖揪扯着俞安行腰间的衣衫,青梨抬头看他。 “兄长为什么要让人给我熬汤?” 俞安行一怔,显然没想到青梨会这么问他。 “……我无意间听秦伯说起,女子来月事时腹痛,喝那汤最为有效。” “那若是柔婉表姐来月事时也腹痛,你也会让人给她送甜汤吗?” 柔婉表姐一词在俞安行耳边兜兜转转了几圈,他才反应过来青梨说的是谁。 宁柔婉从国公府上离开了这么久,他已经差点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只是不知青梨又提起她做什么。 得不到俞安行的回答,青梨不罢休,又接着问。 “若是姐姐也腹痛,兄长会不会也让人给她备甜汤送过去?” 她口中的姐姐说的是俞青姣。 俞安行看着青梨的眼睛。 须臾,他似突然间参透了些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不是他惯常挂在脸上的虚与委蛇的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样一笑,眼底的深寂融于明媚春色中,就连窗外生机昂扬的夏景也黯然失色。 对上他笑意吟吟的目光,青梨耳尖一烫,松开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刚走上一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俞安行的声音。 “不会。无论是宁柔婉,还是俞青姣,都不会。” 青梨一回头,便对上他噙着笑意的嘴角。 自己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也不知是因他的话,还是因他的笑。 她转过身,揭开食盒,兀自端起那碗甜汤,小口小口抿了起来。 俞安行望着她覆了一层水光的红唇,目光顿了顿。 “以后,我让元阑给你送汤过去,记得喝。” 青梨未应。 只觉这汤有些过甜了。 带着暖热的温度,甜滋滋的味道一直蔓延到了她扑通跳动的心口。 喝完那碗甜汤,青梨无意间往窗外望去,瞥见俞青姣藏在月门后的那抹裙角,才突然想起来,她过来沉香苑,还有另一件事…… 她倒是……差一点把这桩给忘了。 将空碗搁下,青梨看向俞安行,语气慢了下来。 “其实……兰泽他遇上了一些事情,需要兄长帮忙……” 过来之前,青梨已经听俞青姣说了事情的始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是前几日俞青姣的耳坠在路上不慎掉了一只,那耳坠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是以俞青姣也并未放在心上,左右她妆奁里的耳坠多的是,丢了换新的便是。 但跟在她身边的婢女素珠却多留了一个心眼,自己带着碧落苑里几个小丫鬟去了后照院里一间一间房的搜,刚好便在兰泽枕下发现了那只不见的耳坠。 那头的俞青姣还没得到消息呢,素珠已让小丫鬟将事情传到静尘苑去了。 老太太是极重规矩的,二话不说便让人将兰泽押到了静尘苑,预备打个五十大板,再逐出府去发卖。 莫说打了五十个板子这人还能不能活下去,以手脚不干净的名义被发卖出去的下人,很难再寻到新的人家,即便是幸运有人收回了府上,待遇也只差不好。 听说兰泽被人押走,俞青姣当即便闹到了老太太那儿,可却被莺歌带着人拦在了院子外头。 若论府上还有谁能劝得动老太太的,俞青姣只想到了俞安行一个,但他不肯见她,她便只能来找青梨了。 俞安行听了青梨的一番话,指尖轻叩了一下桌案。 “原来妹妹这一趟,还是为了其他人才过来的。” 他语气幽幽,青梨听着他的话,莫名生出了要同他解释的冲动。 “不是……早在兰泽跟了姐姐之后,我就同他再没什么关系了……只是兰泽的父母曾帮过娘亲,我不能忘了旧恩,眼睁睁看他陷于困境而不顾……我知道兰泽不是这样的人,等这件事解决完,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便全部了了……” 从她口中听到她对另一男子的信任,令俞安行有些不虞。 “那倘若那耳坠真是他拿的,你又如何?” 青梨被这话一噎,一时答不上来。 她想到之前兰泽特地从她这里给俞青姣求的安神香丸……也多多少少猜出了兰泽对俞青姣的心思,若兰泽一个行将差错,她也不敢保证…… “眼下事情还没查清楚,祖母就对兰泽下了如此重的责罚,到底不太妥当,怎么也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若事情真是他做的,我也不会包庇他。” 青梨说着话,鬓边的那一缕碎发随着细风在不安分的拂动着,轻过她如脂玉般的下颌,一下又一下,带起些微的痒意。 她很快抬手别至耳后。 俞安行看她动作,收回欲动的指尖。 “除了这事,妹妹就没有旁的和我说了?” “嗯?” 见青梨疑惑地看着自己,俞安行轻咳了一声。 “我听元阑说,有一个自称是你小姑的人在府门口闹事,说是要将你接回去……我以为,妹妹来找我,会是为了这事。” “……其实……被她接出府去也没什么……” 青梨话一出口,房内空气似也跟着沉凝了一瞬。 直视上俞安行的眼睛,青梨稍停,继而缓缓道:“……我不想再作你妹妹了……” 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也不想。 第75章 谢 【七十五】 五月的艳阳穿过枝叶间隙, 在墙角泼下大片斑驳的光影。 花香在暖阳下升腾,空中浮动浅浅一层令人愉悦的香甜味道。 静谧的室内,两人的目光不期然相撞。 窗外的蝉鸣喧嚣, 一声又一声鼓入耳膜。 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似乎就要在此刻尽数倾泻而出。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叩响。 青梨回过神, 方惊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她别过眼,不敢去注视对面俞安行的反应。 莺歌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二姑娘, 老夫人请您去前厅一趟。” 她话里的语气隐隐带上了几丝急切的意味, 一听, 便知是为了唐芸的事。 青梨起身,冲门外应了一声。 “……兄长, 我先过去一趟……” 卷春空 第109节 不敢再看俞安行,提起裙裾,她匆匆出门去。 一路跟着莺歌,才刚弯腰过了院门,便被一直悄悄守在路旁的俞青姣给堵住了去路。 青梨看她一眼。 “我已将兰泽的事同兄长说了,但若是那耳坠真是兰泽拿的, 任谁也保不了他。” 自青梨进府以来, 还是头一遭和俞青姣这么心平气和地在一处说着话,饶是莺歌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面前的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想起老太太的吩咐, 忙又开口催促:“二姑娘还是快些过去吧,老夫人已在前厅等了许久了。” 看着继续往前厅去的青梨, 俞青姣回头朝沉香苑望了一眼, 想了想, 还是咬牙跟上了青梨。 老太太去了前厅, 想来是将兰泽的事往后推了。 她既然已答应了青梨要帮她,自然不能食言。 屋内。 俞安行起身,指尖触上食盒旁的空碗,轻轻擦过碗沿处的那一道残渍。 他垂目,看向指腹上多出来的水痕,漫不经心地含在唇间轻舐,品着那一丝丝的甜味。 挑开门前垂落的竹帘,他从屋里出来。 候在廊前的元阑上前一步:“主子,莺歌带着二姑娘往前厅去了,咱们也跟着一块过去吗?” “不去。和我走一趟静尘苑。” “哎?那主子,二姑娘……难道就真由那个女人这么领出府去?”元阑挠头,有些疑惑,亦有些担忧。 他可听那个去了一趟淮安县的手下说了,那唐芸就是个无赖性子,若是二姑娘落到她手里,指不定要受到如何的磋磨。 俞安行未应。 他本就是要让她离开国公府的。 让唐芸上门,不过是为了逼她来见他。 想看她娇娇地扯着他的衣袖,双目濡湿地望着他,可怜地、苦苦地哀求他。 却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 隐隐约约地,倒好像觉得她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没得到俞安行回应,元阑也不敢再多提起青梨的事,只亦步亦趋地跟上俞安行的步伐。 俞安行阔步过了庭院,越走越远,高大的身形隐绰现于葳蕤的枝叶之后。 随着他的走动,腰间多出的那一枚平安符也跟着在空中漾起了一道细微的弧线。 余光几次三番掠过。 俞安行停下步子。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 什么祈愿、上香,也不过是各处寺庙为了香火钱而想出来的诓骗世人的把戏。 他垂眼,看向那枚平安符。 突然又想到那双主动攀缠而上的手。 ……罢了,姑且就这样挂着,好像也不是不行。 后头,元阑匆匆地跟了上来,有些意外俞安行居然会停下来等自己。 “……主子,咱们去静尘苑做甚?” 指腹轻抚过那枚平安符,俞安行眯了眯眸。 “去帮个麻烦精解决麻烦。” 明明该是不耐的语气,元阑却分明从中品出了一丝淡淡的愉悦。 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觉。 今日,自家主子的心情似乎极好? 至了正午,日头直直照在人的身上,愈觉闷热。 国公府门口左右两侧伫立的石狮瞋目而视,气势威严尽显,令唐芸心里隐隐有些发憷。 她大半辈子都在那个小小的淮安县里打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光是门匾上书着的“国公府”三个大字便已让她仰头张望了许久。 国公府的门第摆在那儿,往日里的行人只匆匆路过,甚少有人停留,更遑论是在国公府门前闹事。 唐芸大声的叫嚷很快便引来了行人的驻足围观。 但人群也不敢靠近,只是围作了几堆,不近不远地探头张望着。 唐芸本就是泼妇作风。 在淮安县,她泼妇的名头无人不知,平日里见了她,县上的人都只绕道走。 今日在国公府门前闹腾这事,唐芸是心虚的,如今见越来越多的人聚在国公府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竟也慢慢壮起了胆,音量越来越大。 “……你们国公府仗势欺人……如今我来接我那可怜的侄女回家,你们凭什么拦我!……” 守门的小厮哪里遇上过敢光明正大在国公府门口闹事的人,好说歹说都劝不动,只能让人去找老太太。 很快,从静尘苑传话的人过来,在小厮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小厮面色变了变,到底是遵着老太太的吩咐,拧着眉头不情不愿地放行。 “……这位夫人,您请进来吧……” 唐芸跟在引路的小丫鬟身后,一路绕过重重回廊,看着眼前雕梁画栋的景,两眼几欲放光。 到了前厅,抬头瞥了一眼坐在上头的老太太,唐芸忙擦了擦手,矮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民妇见过老夫人。” 老太太眉头皱了皱,目光在唐芸不甚合身的绸缎锦衣上划过。 她本没将青梨户籍文书这一事放心上,左右不过是拿银子便可以轻易打发的事情,用不着费上什么心思。 可她没想到唐芸居然直接在国公府门口便嚷叫起来,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是怎么压也压不住了…… 怪道是乡野出身的,怎么也没个见识。 看着唐芸一副颧突尖腮的刻薄样貌,老太太愈发不喜,随意摆手让人入座。 青梨同俞青姣进来时,小丫鬟刚给唐芸奉了茶。 见到青梨,唐芸茶也不喝了,颤着声道:“……梨姐儿,你可还记得小姑?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可莫要同小姑生疏了才是……” 她一字一句诉说着这几年的衷肠,话里情感充沛得似能直接哭出来,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拿着帕子擦起眼角。 只帕子掩映的余光却不住在青梨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虽青梨的饰品不多,但光是看那衣裙的料子,便知价格不菲。 以后将人给接回去,她随意搜刮一番,得到的东西也能卖个好价钱。 还有那一张脸,到时随便许个县里的什么举人老爷作小妾,聘礼也能要到个好数。 怎么看,都是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抿了口茶,唐芸看向老太太。 “老夫人也知道,虽梨姐儿跟着她娘亲到了国公府,但她身上留着我们唐家的血,户籍文书也还留在唐家,怎么都是我们唐家的人。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今日过来,我就是为了将梨姐儿给接回去的。” 老太太自然不依。 同苏府的亲事刚议到一半,她怎么能就这么将人放走? “咳咳……”,老太太清了清嗓,“虽是如此,但梨姐儿进了我国公府的门,我早就将她当亲孙女看待了,怎么能随随便便说接回去就接回去?文书一事,你有什么要求,可都提出来,你辛苦从姑苏到京都一趟,若是能满足的,我当尽力满足。” 但无论如何说,唐芸都不肯松口。 两厢僵持着,几番下来,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太太也禁不住有些怒了。 青梨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虽讨论的人是自己,但她面上却始终不见有异。 手里茶盏搁回案几之上,她看了老太太一眼。 “祖母,我愿意同小姑一道回去。” 俞青姣本在一旁看着热闹,闻言“噗”一声,口中的茶尽数喷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青梨:“你疯了?” 前厅里一片喧闹,向来安静的静尘苑里亦是吵嚷不已。 板子还没来得及打,老太太被其他事情先绊住了手脚,先往前厅去了。 临走时吩咐,待她回来再作最后定夺。 其余人等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先押着兰泽。 素珠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兰泽屡屡得了俞青姣的重视与亲近,而她已被俞青姣从前院赶到后院去了…… 再这么下去,到时俞青姣进宫,说不定也不会带上自己…… 越想,素珠心里便越惶恐。 刚巧这些日子俞青姣一直因着进东宫的事情在和老太太闹别扭,还扬言要自己跑去姑苏找扈氏,老太太疑心是在俞青姣近身伺候的下人说了什么闲话,让莺歌来打听情况。 素珠自是不能放弃这个好机会,添油加醋说道了许多兰泽的事。 “……兰泽日日里同姑娘寸步不离的,谁知道他怀的是什么心思……” 老太太眼里是个容不得沙子的,听了莺歌转述回来的话,当即便气得不轻。 她又趁机使了些手段,在后照院里找了个婆子,将偷盗耳坠的罪名安到了兰泽身上。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也想不了那么多,直接便将人抓到静尘苑里来了。 想起前几日的筹谋,素珠的右眼皮突突地跳,总觉得再这么等下去,事情说不定会败露。 卷春空 第110节 探头张望了好几番,素珠想了想,攥紧手心,硬着头皮上前催促道:“怎么还不动手?” 几个小厮互相对望了一眼,有些犹豫。 “可是……老夫人临走时吩咐了,只让我们先押着他……” “我刚从前厅回来,带的就是老夫人的命令。” 见小厮不相信,素珠有些着急,也顾不上许多。 “怎么,你们如今难道连老夫人的话都敢不听了?若是下手轻了,仔细老夫人连你们几个也一道罚了。” 素珠毕竟在俞青姣身边伺候了多年,同常年呆在后照院的下人比,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也比旁的人要带上几分重量。 想了想,到底也还是信了她的话。 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将兰泽结结实实压在地上,另一小厮执起板子,朝着兰泽背上就是狠狠一击。 疼痛袭来,兰泽闷声一哼。 乌黑的麻布衣料很快渗出了血丝。 紧接着,又是第二击。 木板扬起又挥下,堪堪要触碰上兰泽的衣角,被剑鞘凌厉一挡,那小厮躲闪不及,生生被逼得一连后退几步。 看到来人,几个小厮俱是一惊,忙收了动作朝元阑身后的俞安行拱手行礼:“世子。” 而另一旁的素珠早被突然出现的俞安行吓出了一身冷汗。 元阑先看了一眼俞安行,得了应许,方开口点了那个小厮:“你们几个,将这人带到沉香苑去。” 眼见着兰泽被带走,素珠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住。 “……元护卫……这人是老太太下令押在静尘苑的,他偷了大姑娘的耳坠,你们不能带他走……” 元阑将佩剑别回腰上,闻言冷冷扫了素珠一眼。 “那耳坠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听了这话,素珠面色一下变得惨白…… 到了沉香苑,元阑一挥手,屏退了跟过来的那几个小厮。 兰泽忍着背上的疼,开口向俞安行道谢。 “……今天的事情……小的多谢世子爷出手相救。” “我并不想救你。 ” 俞安行来到案前,提笔蘸墨。手腕稳悬,在纸上留下一串嶙峋的笔锋。 “是有人说欠了你父母的恩情,央求我过去的。” “如今你同她已两清,耳坠之事我也查明并非你所为,我会让人送你出府,至于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闯出个天地,端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在国公府里,同兰泽有交情的人并不多。 经俞安行这么一说,他心里立即蹦出一个人影,隐隐有些愧疚。 他再三叩谢过俞安行,小着声开口。 “……世子,出府之前,我想见一见二姑娘,当面同她道谢……” 俞安行手腕悬着,笔上滴墨顺势落在宣纸上,墨色洇染而开,掩去纸上女子柔婉的侧脸轮廓。 他看着那一团突兀的黑墨,面色沉了下来。 “不必。” 第76章 手 【七十六】 京都城说大也不大, 说小也不小。 没几天,青梨要从国公府里搬出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马车从国公府拐出来时,街头巷尾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窸窣的讨论声隐隐约约透过车帘传了进来。 “……依我看, 这二姑娘啊, 早就该被赶出来了……“ “可不是吗?那二姑娘本就不是国公爷的血脉,也就是府上常年吃斋念佛的老夫人心善, 才会替别人白养了六年的孩子……” 小鱼将车帘紧了又紧,也仍旧抵不住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闲言碎语, 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青梨一眼。 青梨正倚在窗边翻看着前些日子祝晚玉拿过来的话本, 注意到小鱼的视线, 冲她安抚一笑:“没事,左右嘴长在他们身上, 任他们说去,何必介怀。” “……奴婢就是看不惯他们如此落井下石……“ 自青梨六年前进了国公府,流言蜚语就从没少过,只不过因着忌惮国公府,都是在暗处的窃窃私语。 百花宴后,那些暗地里的不屑都变成了明面上的赞赏。 如今才过了多久, 出了这一桩, 众人态度又陡然一变,同情也罢,幸灾乐祸也罢, 都明目张胆地说起了闲话。 青梨倒不是很在意,也没再说什么, 只瞥了一眼角落。 那里放着唐芸的包袱。 方才她已让小鱼轻手轻脚搜了一遍, 没有在里面找到自己的户籍文书。 也不知道唐芸究竟藏到了哪里。 手中的话本又翻过一页, 青梨有些心不在焉。 唐芸坐在马车前, 旁边便是挥鞭的车夫。 火辣的日头烫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看着街道两旁不断往后倒退的景,却有些异常的兴奋。 在淮安县,遍地都是牛车,马车难得一见,更遑论是要坐马车。可她唐芸今日就坐上了,还是雕花镶玉的华贵马车。 光是这一项,便足以成为她回到淮安县之后同旁人炫耀十天半个月的谈资。 从街巷出来,马车经过万客楼。 楼里客人来来往往,小二忙前忙后的招呼声热络。 三楼雅间。 壶中酒水饮了大半,桌上三人都已微醺。 一杯下肚,昭王李归辕面前的酒杯已空。 太子李晏冲着一旁的苏见山使了使眼色。 苏见山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半天都不见有反应。 李晏无法,只能自己起身,撩袖替李归辕倒酒。 “皇叔,侄儿敬您一杯。” 李归辕很满意李晏这样的做派,连带着脸上笑意也畅快了起来。 “说起来,你我叔侄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谈心了。” 李晏笑笑,话里似有所指。 “皇叔近来……倒是节制了许多。”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并不难猜出来。 整座京都城的人都知晓,李归辕行事荒淫,至今未立王妃,各种丫鬟小妾塞满了后院。 往日李晏从宫里出来一趟,两人都是直接在各处花楼里见面,何曾来过这万客楼里? 思绪被这话勾起,李归辕又想到了几月前的百花宴,他偶然一瞥得以窥见的佳人背影,瞬间连眼前的酒都变得无滋无味起来。 他将酒杯搁下。 “到底人和酒是一样的,喝过了上好的佳酿,再喝其他的,都觉得是在喝水一样,索然无味。” 李晏第一次见到李归辕这般模样,颇觉好奇。 “是哪家姑娘让皇叔如此惦记?” “是俞国公的二女儿。” 这话一出,却似在平地响起了一个惊雷。 苏见山乍然回神,面色变了变。 他下意识抬头,刚巧对上李晏投过来的视线。 李晏先想起了国公府的大姑娘。 他记得,在母后给的名单里,国公府的大姑娘是要成为他的侧妃的。 而后,他才想起,前些日子苏见山同他说过,要与之议亲的便是这位二姑娘。 仰头喝了一口酒,苏见山压下心中惊诧。 他万万没想到昭王这个老色鬼居然将主意打到了青梨身上。 一刻钟前,他还在为着青梨私下里拒绝了同他的婚事而黯然神伤,如今却隐隐有些庆幸,若是苏府和国公府的亲事真定了下来,昭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李归辕没注意到他二人的异常,只往苏见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了,之前你不是说正在议亲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消息传出来,议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苏见山握着酒杯的手一顿。 “是家母远房的一个表妹,她未来过京都,王爷想必是没见过她的。只是性情不合适,此事也就作罢了。” 苏府同国公府议亲时,苏夫人顾忌着青梨的身份,忧心有人说闲话,将此事瞒得很好,城中很少人知道其中的关系,只道是两府间的走动多了些。 李归辕听了苏见山的话,也没多想,探头去看窗外隐隐传来的骚动。 适逢小二敲门进来上菜,李归辕一把拽过他,指了指窗外:“外面是哪一家的马车,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小二虽不知眼前人究竟是何人,但也知能到雅间来的人非富即贵,非自己能得罪起的,当即毕恭毕敬答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国公府的二姑娘今日被赶出来了,坐着正是这一辆马车,街边聚起的人都是在看热闹的。” 卷春空 第111节 微风掀起车帘一角,轻搭在窗边的柔荑十指纤纤,嫩若春笋,勾得李归辕心一痒,喉咙里发出一声令人恶心的浊笑。 他才刚想到的人,就这么遇上了,实在是巧得很。 闹市上传出骏马的嘶鸣声,惊得行人尖叫躲闪。 市集一下变得混乱,逼得国公府的马车硬生生停了下来。 一时不稳,青梨手中话本被甩到了地上。 外头响起唐芸大声的咒骂:“……是哪个挨千刀的这么不长眼!” 不过片刻,她嘴里的咒骂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浑浊的男声。 “本王不知二姑娘在马车内,惊扰了二姑娘,是本王的不是,本王当与二姑娘当面道歉才是。” 青梨根本不认得这人。 但路人的话传到了她耳中。 “……我就说谁胆子这么大,敢当街纵马,原是昭王……可这国公府的二姑娘常年在闺中,两人也没什么来往,他这么拦国公府的马车是怎么回事?” “还能有什么,你没听说那二姑娘是个天仙似的美人胚子?眼下二姑娘被国公府赶了出来,这昭王荒淫成性,当街强抢民女的事可没少干,看他这样,摆明了是生了龌龊的心思……” 车上主仆二人对望一眼,小鱼面色白了白,便听青梨轻轻咳了一声。 “民女昨夜吹了些风,眼下身子有些不适,怕是染了风寒,若是就这般贸然下去,恐将风寒传给了殿下……” 她这话里难辨真假,且李归辕性子粗暴又急躁,向来是没什么耐性的。 若是在平时,他早就上车直接将人给掳走了。 可今日,女子的声音娇婉,听得他心里一阵意动,甚至还哈哈笑了几声。 “若是能和二姑娘患上一样的病,本王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马匹依旧挡在国公府的马车前,摆明是见不到青梨就不罢休的意思。 唐芸站在马车旁,知晓了李归辕的身份,唯恐自己被波及,在车窗旁小声喊青梨。 “……你个死丫头,还不快下车!” 左右怎么也躲不过,最后,小鱼还是掀了车帘,车夫将木踏放下,青梨自马车上下来,对上一张苍黄瘦削的脸。 斑白的两鬓、纵横的皱纹……李归辕虽是当今圣上的亲弟,看起来却似乎还要老上许多…… 他人瘦得皮包骨,一开口说话,脸上的笑容又油腻得令人作呕。 “二姑娘的事情,本王也已经听说了,国公府倒真是狠心……若是二姑娘不嫌弃,不妨随本王一道回昭王府?二姑娘病了也没关系,我会替二姑娘请来宫里最好的太医,保准药到病除。” “这……民女怎好劳烦昭王殿下。” 青梨低下头,面上作出一副娇羞模样,脑海里则快速思量着如何将这昭王打发过去。 思前想后,却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昭王有权有势,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 指尖因着慌乱而攥紧,目光一瞥,她意外地看到了跟在昭王身后、一言不发的苏见山。 苏见山身形微僵,低下头避开青梨的视线,耳廓早已因着心虚而变得通红一片。 他自然是倾心于青梨的,甚至,他还亲自带着母亲去了国公府提亲。 可单凭苏府,又怎能同昭王对抗…… 眼下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是日后太子登基,她遭了昭王的厌弃,他必会不计前嫌将她接进苏府的…… 李归辕被青梨迷了眼。 垂涎的目光一寸一寸滑过青梨的肌肤,脑海中已浮现出将她压在身下时那盈盈的腰肢…… 他嘿嘿笑了几声,翻身从马上下来,上前一步,就要攥上青梨的手腕。 身后突兀传来一声。 “昭王殿下。” 俞安行不知从何处赶来。 青梨站在他身后,他身影横亘她身前。 低下眼,能看到地上他的影子。 那方笼罩她的阴影,有时候阴沉幽深得几欲令她窒息。 今日却教她莫名心安。 就好像是专门为她划出的另一个世界。 “俞世子。” 突然被打断,李归辕有些不悦,抬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俞安行。 俞安行病秧子的名号在外,且又才回京没多久,即便是眼下皇帝看重国公府,李归辕也没将俞安行放在眼里。 青梨听着两人说话,目光落在俞安行紧攥住她细腕的大手上。 他握着她,她的掌心却是空落落的。 他似乎总爱这样牵着她,但她不太喜欢这样。 手腕使力,没能挣脱开他的束缚。 想了想,她抬起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尝试着去掰他的手指。 她第一次如此用力的反抗。 俞安行一怔。 待看到李归辕身后的苏见山时,一切的困惑迎刃而解。 也是,毕竟她心心念念的人在场,她自然是要多顾忌一些。 亏他还为了她赶过来。 俞安行的眸光冰冷。 他想,他就该更用力,将她不安分的手掐断了才好。 但他还是松开了手。 他听到她一声恍若如释重负的轻呼。 搅得他心底那腔烦躁情绪烧得更甚。 但青梨的手却并未如他所料般迅速收回。 而是顺势下滑,灵活地挤入他指缝间,同他十指紧紧相扣。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掐 【七十七】 女郎的指尖软柔, 缓缓包裹住了俞安行的手。 温软的触觉从掌心开始,在心底一圈又一圈地漾开。 俞安行失神,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人。 正见青梨轻撩裙裾, 乖巧地又往他身后藏了藏。 她低垂的眉眼隐在光影中, 耳垂上小小的一颗耳坠泛着幽幽的光。 一时不备,他的心好像在刹那间便沉入了水底, 眼底的恹戾被涤荡得一干二净。 地面上,他和她的影子相依, 显出一种奇妙的契合。 他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莫说是脸, 就连青梨的半根手指头, 李归辕都瞧不见。 快到手的人就这么中途被人拦截,心里难免生出了一些怒意。 他皱眉看向俞安行。 “俞世子身子骨向来弱, 不好好呆在国公府养病,怎么突然就跑出来了?” 一番话里的讥讽之意明显。 俞安行面上却不见有任何反应。 “祖母放心不下,特地令我前来护送妹妹到别院,让殿下见笑了。” 说完,俞安行甚至还淡淡笑了一声。 月白的衣袍素雅,随着微风一掀一掀, 眉目温和良善。 越是这般, 李归辕的脸色却愈加难看,好像自己的力气全部都砸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 但俞安行的话却点醒了他。 他原以为国公府对这二姑娘是弃如敝履,如今看来, 那老太太对她还是在意的,国公府的爵位还是先皇赐的, 事情到底不能做得太过…… “我说呢, 原是俞世子和二姑娘兄妹情深, 这般舍不得, ”李归辕笑笑纵身上马,“今日是本王唐突了,希望没有吓到二姑娘。” 目光在俞安行身后几番辗转,李归辕贪婪地咽了咽口水。 可望不可即,却愈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到底不急在一时。 看着青梨所在的方向,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下次有空,本王再同二姑娘好好叙叙旧。” 笑了笑,马蹄踢踏,李归辕终是骑马离开,身后的苏见山见状,连忙跟上。 从街道而过,路人纷纷低头,大气不敢出,只怕惹了李归辕一个不快而祸及自身。 眼见着李归辕一行渐行渐远,俞安行揽过身后的人。 卷春空 第112节 “上车。” 青梨的身形纤细,落在他掌中,变成小小的一团。 俞安行虚虚一握她的腰,轻而易举将人带到了马车上。 车帘放下,掩住了里头二人的身形。 小鱼见状,没再进去,只同唐芸一道坐在了车外。 车内,俞安行挑起帘子衣角,看着远处苏见山一个依稀的背影,眼神暗下一瞬,又忆起他刚到时看到的那一幕。 苏见山……就安然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人那样对她…… 若是他来迟一瞬…… 帘幕放下,他压下眼底的冷戾,眉眼又挂上温和无害的笑。 不料视线刚收,便对上一双水润的眸。 昏暗的车厢内,眉眼姣好的女郎坐在他身旁,正盈盈地盯着他看。 “是祖母让兄长过来送我的?” 打那日和苏夫人挑清之后,苏府便再也没人过来了。 青梨猜,苏夫人许是不想因这场未能定下来的亲事和国公府闹得太僵,所以一直在等一个好的时机。 果不其然,唐芸在国公府闹事后没几天,苏夫人身边的嬷嬷便到了府上一趟。 身后没了国公府,凭青梨的出身,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苏府,细究下去,还是国公府这边出的差错,老太太再怎么不情愿,这场婚事也只能作罢。 在这之前,老太太一直在拖着不让青梨离府,还不惜让唐芸也在国公府住了几日。 反倒是苏府的人来了之后,她立马就松口了。 甚至今早青梨和唐芸离开,老太太也没出现。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老太太让俞安行过来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 俞安行从宫里出来,直接便过来寻青梨了。 连国公府都没回去,哪里来的老太太的命令。 若是放在之前,俞安行定毫不犹豫便直接颔首应下青梨的话。 可今日,撞进她剔透无比的眸子时,那些一以贯之的谎言却似乎晦涩到难以开口。 俞安行垂下眼睫。 “嗯,祖母说,我先送妹妹到别院,到时任上事情少些,我再送妹妹回姑苏。” 只要能让她留在他身边,谎言又如何? 车厢内沉寂一瞬。 “是吗?”青梨眨眨眼,“我还以为,是兄长自己要过来找我的。” 说完这话,青梨将牵着他的手收了回去。 “天气太热了,这么牵着,我手心都出汗了。” 她也不再看他,而是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景。 寥落日光落在她柔白的侧脸上。 俞安行侧目,看到她下垂的眉眼。 他敏锐感觉到,她不开心了。 还是因着他的话而不开心的。 可为什么? 他回想方才的语气与神态。 无一丝纰漏。 她最喜欢的苏见山,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直至马车在别院门口停下,俞安行也没有想出个究竟。 国公府在京都的宅院众多,除了在城中的主宅,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别院。 青梨早前只听说过,却不知那几处别院具体位置在哪儿,今日还是第一次过来。 许是甚少人来的缘故,别院里格外寂寥,青梨甚至能听得清屋檐上的小雀扑簌扑簌展翅的声音。 进了门,青梨跟着元阑往自己的院子去,唐芸则由人带到了另一处。 跟在带路的小丫鬟身后,唐芸看着周围越来越偏僻的景,眉头皱了起来。 刚进门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宅子和她刚到京都时住的不是同一处别院,摆设看起来新了许多,估摸着价格也要更贵重一些。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丫鬟往这么偏的院子里带,摆明了是不待见她。 放慢步伐,唐芸回头,暗中记下了青梨院子的位置。 说起来,青梨从国公府里带出来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多,但待仔细收拾好,也已入夜了。 窗外一片暗色,屋内,燎燎烛光照亮了俞安行侧颜的轮廓。 他鼻梁英挺,灯火映照,在他光滑的皮肤下留下一道阴影。 今日该回的信和消息,早便处理好了。 元阑一看俞安行仍旧端坐案前的身影,便知是又开始作画了。 他觉得自家主子最近好像很喜欢作画,却不知画的究竟是景还是人。 只是,如今天已黑,再晚一些,老太太便该让人来了。 于是元阑上前,小声开口询问。 “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国公府?” 俞安行执笔的手一顿,抬目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院子。 暖黄的烛光将那道婀娜的身影温柔地推到窗纸上。 光是看着那道剪影,他似乎也能想象出她此时的模样。 耳边又想起她的言语。 “……我不想再作你妹妹了……” “我还以为,是兄长自己要过来找我的。” 这些话,让他开始难以揣测出她的心思。 长睫微垂。 “今夜先不回去了。” *** 夜蝉在树干上嘶鸣。 夏夜是极为闷热的。 再加之今日赶了半日的路,收拾东西又忙活了半天,一停下来,青梨只觉浑身都黏糊糊的,不甚自在,忙让小鱼备水。 这处宅院不似俞安行在国公府的沉香苑有专门的浴池,小鱼便差着小丫鬟将备好的热水送进来。 山水屏风之后,袅娜的水雾自浴桶间缓缓升腾而起。 褪了身上衣衫,青梨整个人窝进了浴桶中。 水温正好,她一动不动地靠在桶壁上,身体的疲乏得到了纾适。 缓缓阖上眼,青梨将脑中思绪放空。 不再去想自己的户籍文书被唐芸藏到了哪儿,也不再去想今天碰上的什么昭王。 知晓青梨并不喜旁的人触碰自己的身子,小鱼将青梨的衣物备好,放在屏风旁的置物凳上,便悄声退了出去。 今天一天赶路赶得急,晚膳自家姑娘也没吃多少,她要去厨房看看,备些能饱腹的小食过来。 出了月门,迎面却遇上了刚往院子里来的唐芸。 小鱼虽不知唐芸和自家姑娘之前的过往,但看着青梨的态度,心里本能地对唐芸也生不出什么好感,抬起手虚虚拦住了她。 “忙了一天,我们姑娘好容易得了会儿空歇息,您若是没什么大事,不妨明日再过来。” 话里话外都是在赶人的意思。 唐芸不情不愿瞪了小鱼一眼。不过一个丫鬟,倒还真将自己当主子了。 只她如今摸不准国公府对那丫头的意思。 要说在意,却又由着自己将人从国公府中带了出来,要说不在意,又特地派了那位世子爷一路相送到别院里落脚。 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先观望一下,当即便赔着笑脸对小鱼道: “……嗨,我就是担心阿梨她突然从国公府搬到了这里,会住得不舒服,心里不放心,所以才想着过来看一看。既然她已经歇下,我就先走了,明天再过来也一样。” 说罢,唐芸果真往外走了。 小鱼留了一个心眼,又站在月门旁等了一会儿,没看到唐芸去而复返,才放心离开。 不想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黑影偷偷潜进了院子。 夜色中,元阑抱臂看着偷溜进青梨院子去的唐芸,刚想抬步上前将人给直接拎出来,听到房里似隐约传出些淅沥的水声,想了想,转头找俞安行去了。 附耳到门边,唐芸屏息听了一阵,除了水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猜到青梨此刻是在洗澡。 想了想,她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入眼,各处的摆设简单,环顾了一周,竟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唐芸的嘴角一下便撇了下来。 今日从国公府乘马车离开时,她便格外留心青梨带的包袱。 她本以为青梨在国公府呆了这么多年,肯定积攒了不少的好东西,不想居然不用一辆马车就将东西全都给装完了。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故意在她面前做个样子。 卷春空 第113节 想到这,唐芸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再由那丫头这么藏下去,等到回了淮安县,自己还能捞得着什么。 到底还是要在今晚先拿些东西,也好立立威,别过了几年就忘了她的厉害。 顾不上这么多,趁着房内没有其他人,唐芸直接便上手去搜了。 各处盒子打开,除却几个编好的绳结和几颗没什么用的香丸,竟再找不到什么其他的好东西。 将妆奁里为数不多的首饰一股脑拿走,唐芸嘴里嫌弃地咕哝了几句,又打开了箱柜,专挑料子好的衣裙拿。 即便是青梨的衣服她穿不上,她也可以带回淮安县去卖给成衣铺子。 柜子里的挑完,唐芸还不满足。 眼睛转了转,她眼尖地看到了置物凳上摆着的耳坠和玉簪。 那根玉簪她认得清楚,就是吕溶月的东西。 当初还在淮安县时,她就想将那簪子当了。 不过如今已变成了个死人的遗物,再去拿,恐沾了晦气。 猫着腰走到屏风旁,唐芸欲拿走那对耳坠。 才刚伸手,一抬眼,却见浴桶里的青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小姑这是做什么?” 她眼神戏谑,就像在打量什么笑话一般,独独没有幼时的害怕。 唐芸在做着亏心事,本就心虚,被青梨这么一看,吓了一跳。身子歪斜,差点便摔在了地上。 但再一想,这丫头现在有国公府做靠山又如何,待回了淮安县,天高皇帝远,还得靠着自己,便又努力壮起了胆子。 “姑苏同京都隔得千里迢迢,小姑接你回去,盘缠都不知道要花上多少……自然要早些做好准备,以免后患……” 说罢,她拿起那副耳坠,左右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担心青梨再招来其他人,连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一个不慎,置物凳被唐芸一脚绊倒。 玉簪同整齐摆放在上头的衣物一起掉落。 那是阿娘给的簪子。 想也未想,青梨大步跨出浴桶,急急往前伸手。 好在及时,簪子被她稳稳接在了手中。 可她人却没那么幸运。 脚上还沾着水,一打滑,便往前滑倒了。 慌乱中,她勾到了男人系得齐整的白玉腰带。 青梨甚至还没想清楚眼前为何会出现一根男人的腰带,便已经带着来人一道倒在了地上。 准确来说,是俞安行被她扑倒在了地。 而她,则摔在了他的身上。 青梨撞在他胸膛,鼻尖磕得生疼。 俞安行对疼痛却没什么反应。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女郎未着一物,入手的触感是奇异的柔腻。 像是一弯滑溜溜的、让人爱不释手的鱼儿。 俞安行停在青梨腰窝处的手轻掐了一下。 顿了顿。 又再掐了第二下。 第78章 烛 【七十八】 除了凳子落地的声响, 屋内又接连传出了其他的声音。 已经出到屋外的唐芸听了,以为是青梨要过来追她了,反而跑得更快, 身影慌慌忙忙从月门中穿过。 不几时, 青梨的院子彻底空了下来。 鼻尖的疼痛慢慢退去,青梨回神, 低下头去看身下的人,恰逢俞安行抬眼瞧她。 毫无征兆地四目相对, 两人的呼吸皆有些乱了。 烛火氤氲, 为女郎玉洁的酮体笼罩上一层朦胧浅淡的光晕。 有未干的水珠自其间缓缓滑落。 滴答—— 俞安行忽然觉得很渴。 凸起的喉结细微地滚动了一下。 视线追寻着那点水滴而去, 抚过那段恰似美玉般的光滑脖颈。 自锁骨而下,是饱满的轮廓…… 他自然是见过她身体的。 她身上的每一寸, 他也早就了如指掌。 一执起笔,便能自然而然地在纸上描摹出她的容颜与身段…… 只是眼下和之前的数次相比,又有很大不同。 这一次,她是完完全全清醒的…… 青梨错愕地对着那双幽沉的眼。 耳畔,男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他绷紧的胸肌紧紧和她贴在一起,她能明显感觉到他对她的挤压…… 骤然回过神, 青梨蹭一下抬起了左手。 感受到她柔弱无骨的手臂软软挨蹭而过, 紧接着,俞安行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 是青梨捂住了他的眼。 “……不、不准看……” 俞安行一愣。 “好,我不看。” 他顺从地闭上了眼, 长长的睫毛从青梨的掌心划过,带起一阵短暂又酥麻的痒意。 移开手, 确认他已闭眼, 青梨方小心翼翼从他身上起身, 匆匆捡起了掉落在置物凳旁的衣物。 虽那衣服掉在地上沾了水……但到底, 也能遮挡上一二。 寂静的房内隐约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在青梨看不见的地方,俞安行唇角弯了弯。 手忙脚乱地将衣裙套上,青梨悄悄回过头,目光偷偷往俞安行身下窥探而去。 他的白玉腰带已被她情急中失手扯开,可刚刚,她分明又感受到了他硌人的温度。 若那硌人的东西不是他的腰带…… 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块皱起的布料,饶是青梨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他竟然…… 一些已经模糊的记忆断断续续涌入脑海。 想起之前的种种,青梨脑袋轰一下,血气从脚底上涌,两颊似着了火一般…… 俞安行睁眼起身时,只看到她青梨站在屏风边的一个背影。 刚走上一步,被她叫住。 “……你别过来……有什么事,兄长站在那儿说便好了。” 烛光下,能清楚看到她柔嫩耳廓染上的一层淡淡的粉红。 察觉出她的羞窘与不自在,俞安行脸上笑意加深,倒果真是依着她的话停下了脚步。 “其实没甚么事,只是路过,想进来看看妹妹,没想到——” 他故意停顿了语气,如愿看到她耳垂的粉红颜色慢慢扩大蔓延,才又继续说下去。 “刚刚可有摔到?” “……我没事……” 见他又提起刚刚的事,青梨愈加羞恼。 “……天色晚了,兄长要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好,你若是住的不习惯,或是有什么问题,可再让人来找我。” 俞安行本就是听着元阑说了唐芸偷进了院子的事,担心青梨遇上麻烦才过来的。 眼下没什么事,又觉青梨今日忙活了一整天需休整,也不再逗她。 说完后,果然撩袍离开,只在路过青梨身边时,步伐刻意放慢许多,衣角刚好擦过她。 “对了,阿梨之前不是说,不想要再作我妹妹了?如今既已从国公府里出来了,日后,可不必再称我为兄长了。” 青梨一直背着身不看他,听他说完,耳边又闻得他低低笑了一声。 那声音疏朗恣意,勾得青梨头皮莫名颤栗一瞬。 ……不、不叫他兄长,难不成直接唤他名字? 卷春空 第114节 屋外,夜色浓稠若化不开的墨。 手上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小鱼小心翼翼地从厨房出来。 到了月门时,刚好碰到从里头出来的俞安行。 廊下檐灯的淡淡光辉落在他身上,他衣服不知如何染上了一滩又一滩深色的水渍。 彼时已入夜,那些来源不明的痕迹,愈看,便愈显得暧昧,引人遐想。 小鱼有些意外,愣了愣,而后才急急忙忙地弯腰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世子爷。” 俞安行看向小鱼手中的托盘。 待看清上面摆着的一碟荷花酥和甜汤,才满意地移开目光。 “进去吧,莫让你家姑娘等久了。” “是。” 小鱼应了,忙跨过门槛进了院子。 一边走,又一边回头。 想到俞安行衣袍上的那些水渍,心里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她家姑娘还在洗着澡呢,世子爷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心里纳闷,推开门,小鱼便忍不住询问起了青梨。 “姑娘,奴婢刚刚在门口碰见世子爷了,他这时候过来作甚……” 小鱼的话卡在了中途。 因她看到了屋内一片混乱的狼藉。 箱柜打开,衣物散落一地,不成样子。 洗完澡的青梨正在桌旁收拾东西。 听青梨说是唐芸过来一趟弄成了这般模样,小鱼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托盘放下,又去寻了几个小丫鬟过来收拾。 忙前忙后的,倒是忘了在门口遇见俞安行的这一茬。 用了半个荷花酥,青梨捧起那碗甜汤,见小鱼没有再继续就着俞安行的事情问下去,悄然松了一口气。 这头,唐芸手里紧紧抱着从青梨房里拿走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见身后没有旁的人追来,她才背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突然,靠近门边的烛台倏然被人点亮。 微弱的烛光在暗夜里游荡,映照出面前一个虚虚站着的人影。 “啊——” 唐芸被吓得不轻,当即便尖叫出了声,连连往后退了数步,被一只手轻轻扶住。 “夫人小心些。” 入耳的嗓音温和。 唐芸慌乱的心这才稍稍镇定下来,颤着身子抬起头,发现站在身前的人是俞安行。 她没想到会在自己房间里见到俞安行,一时后悔自己刚刚有点大惊小怪,忙要弯腰行礼,被俞安行搀住。 “您是阿梨的小姑,论理也是我的长辈,夫人不必拘礼。” 说完,又往她身后瞧去。 “夫人手上拿着的是?” 唐芸虽在国公府里也住了几天,但同俞安行从未有过交集,也不知他性情如何,只听旁人说是个好相与的,今夜一见,似确实如此,心里那点忌惮也就放下了。 她不再藏着掖着,反而将身后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嗨,这些啊,都是阿梨那丫头硬塞给我的……阿梨她,打小就懂事,这不,知道我同她一道从京都回去,路上要花的盘缠只多不少,阿梨不忍心看我受苦,怎么都要我将这些衣服和首饰收下,好让我能换些银钱作路费……” 说罢,她偷觑了俞安行一眼,怕他不信,还用袖子擦起了眼角,假装拭泪。 俞安行看着她,格外好心地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阿梨素来是个懂事的,不过眼下,这路费,应是不用再接着凑了。” 唐芸心里一紧。 这国公府莫不是还不肯放人?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日您也看见了,昭王当街拦下了马车,显然是对阿梨有意,夫人何不让阿梨就此进了昭王府,也省去京都姑苏两地跑的麻烦。” “这……” 唐芸有些犹豫。 之前在国公府待的那几天,她旁敲侧击地从府上丫鬟口中知道了青梨在同苏府议亲的事,不过知道她要来将青梨接回去,苏府很快便偷偷让人来将这议了一半的亲给拒了。 当时她还在偷偷庆幸自己来的时机好,刚好能将人给带回淮安去,若是真让那丫头进了昭王府,同她直接嫁进苏府又有什么区别?自己什么好处都捞不着,将来指不定她发达了还会再报复自己…… 耳边,俞安行的话还在继续。 “……昭王的地位摆在那儿,出的聘礼不会少,眼下阿梨同国公府脱了关系,您又是她唯一的亲人……” 听到聘礼二字,唐芸心微动。 “这……阿梨这孩子是个命苦的,若是能进得了昭王府,也是她的福气不是……” “只是,那丫头,小的时候我瞧她可怜,好心帮她找了个村里的人家,让她去做个童养媳,她死活不愿,我没有办法,只能把她和那男人关在一间房子里,没想到她还是不听话,自从这事后,还一直埋怨我,晚上一天黑就可劲地哭……若是这回,昭王的事她也不答应……” 黑暗中,俞安行微笑着摩挲着手指,静静地听着唐芸的话。 许久,唐芸也没听到俞安行的声音。 不知何处突然涌入一阵夜风,将烛台上本就微弱的火光吹得愈发幽暗。 风吹得身上发冷,唐芸拢住衣袖,适时噤了声。 半明半昏的烛火下,长指轻叩了一下那方烛台,俞安行浅浅勾笑。 “夫人放心,只是到时若是苏府的人再上来,还得劳烦您出言相拒了。” 见俞安行应下,唐芸大喜。 有了国公府在背后助力,她不用再担心那丫头会不应下昭王府的事情了。 “这个您放心……” 她连连答应下来,要送俞安行出门,便见那温文尔雅的世子微笑地冲她伸出了手。 “既如此,阿梨的衣物和首饰,便劳烦夫人,还给我吧。” 第79章 尝 【七十九】 弯腰呵笑着将俞安行送出去, 唐芸回到屋中,此时才算是真正歇了一口气。 再一想起刚刚俞安行说过的话,她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着日后要怎么安排昭王府送过来的聘礼了。 站在桌前一连喝了几杯茶水平复思绪, 唐芸打开门, 探头左右瞧了一眼,确认无人再过来, 才偷偷摸摸来到床头,摸出了自己藏在那儿的包袱。 为避免中间出什么岔子, 她得将那丫头的户籍文书藏得更严实一点才是。 在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中, 唐芸翻出了一根铜制的簪子。 那簪子的做工粗糙, 许是年岁过久,簪身还多了几道锈痕, 愈显廉价,怎么看怎么不起眼。 手指按上那根簪子,唐芸用力一拔。 原那物只是做成了个簪子的样式,中间却被掏空,是她特地用来藏东西的。 可眼下,簪子里空空如也。 藏在里头的户籍文书不见了。 夜里。 月色朦胧, 廊下燃着檐灯, 光亮从灯盏中弥漫而出,缓缓流下台阶,照亮了墙角的几簇草木, 地板上映出几簇树影。 隐隐有脚步声从后传出。 俞安行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抹悄然靠近的人影。 一步、两步…… 那人刚好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紧接着, 夜色中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惶惶惊呼。 “世子爷?” 小鱼没想到会在唐芸的院子外遇上俞安行。 俞安行也没想到, 青梨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他一愣。 宽袖下的手卸力, 脸上的阴郁也在刹那间散去, 嘴边泛起笑意。 目光后移,落在小鱼身后缓步而来的青梨身上。 “怎么又出来了?” 他记得,他从她院子里出来时,她刚沐浴完,他以为她会直接上床歇了。 “……我找小姑有点事。”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又很快被他手中拿着的衣物和首饰引去了注意。 是唐芸才从她房里拿出来的,都是她常穿的衣物和常戴的首饰,此刻被他揽在手中。 小鱼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似察觉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甚是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卷春空 第115节 再一看,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自家姑娘跟前。 青梨看着眼前不断朝自己靠近的人。 他离得很近,一低头,高大的身形遮去檐灯散出的光芒,她身子便完全浸在了他阴影之中。 小鱼以及跟过来的两三个小丫鬟还在一旁明晃晃地看着,他却好似根本不在意,不仅贴得近近的,还直接便伸手朝她身上而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抓上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大胆的动作。 俞安行挑眉。 一个反手,被动化主动,反而将青梨的手腕握得更紧了。 他的指尖干净又漂亮,修长的指腹沿着她腕间蔓延的血管筋脉细细地、缓缓地摩挲而上。 独属他的温度和气味透过夏衫薄薄的衣料一点又一点渡了过来。 明明才刚沐浴不久,青梨却觉他指尖游走过的地方都带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黏腻。 她绷紧了后背。 最后,大掌缓缓停在她纤细的肩上。 察觉出她的紧张,俞安行勾唇,轻佻地捏了捏她肩膀上那点细嫩的皮肉。 青梨僵住,抬头瞪他一眼,便见他坦然抬手拂落了一片掉在她肩头的枯叶。 倒显得是她大惊小怪了。 俞安行知道青梨不是吃闷亏的性子,今夜唐芸明目张胆闯进了她院子,她自是不会轻易就这么让这事过去的。 便也不多问她,只轻声道:“记得早些回去。这些衣服和首饰,我先拿着,日后再给你。” 小鱼低着头,余光偷偷觑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人。 明明世子爷只是替自家姑娘拂了一片落叶,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莫名教她看得一片面红耳赤。 直到俞安行从旁离开,直到彻底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小鱼才敢抬起头来,小声询问青梨。 “……姑娘,既然东西都已经被世子爷拿回来了,那我们……还要过去吗?” 青梨望着俞安行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听小鱼这么一说,收回目光。 “自然要去。” 自己的户籍文书一直被唐芸攥在手里,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心来,索性便借着唐芸今夜私自拿了她东西为由,好好去找上一找。 屋内。 唐芸已将整个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仍然没有看到文书的影子。 听到外头传来的敲门声,她一顿,怕是俞安行去而复返,想了想,急忙将床上桌上被自己弄得狼藉的一片匆匆收好。 脸上挤出一个笑,唐芸过去开门。 待看清楚站在门前的人不是俞安行而是青梨时,她面上的笑一下僵住。 “……你过来作什么?” 青梨身后的小鱼冷笑一声。 “我们姑娘房里丢了东西,要来夫人这里看上一看。” “笑话,你的东西丢了便丢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唐芸说完,“砰“一声要关上门,被一道跟过来的几个小丫鬟一挡,竟是硬生生将门给撑开了。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制住了唐芸,余下的则和小鱼一道进去翻找了。 期间,青梨只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的动作。 唐芸本来还有些心疼那些被俞安行拿走的衣物和首饰。 虽说同日后昭王给出的聘礼相比,那么一点衣服和首饰值不了什么,但到底也还是钱,攒起来,也够抵上她在淮安县月余的花费了。 可眼下看青梨这样大张旗鼓而来,她倒是有些庆幸了。 庆幸最后还是将那些东西给了俞安行,没给这丫头留下自己的什么把柄。 来之前,小鱼听了青梨的嘱咐,让跟过来的小丫鬟到时一定要将仔仔细细搜寻,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好在别院里各屋的摆设少,这屋子唐芸不过也才只住了半日,东西算不上多。 但将整个房间都翻了个遍,也仍旧找不到青梨想要找的户籍文书。 四处环顾了一圈,小鱼上前掀开了床前的帷帐,刚好便看到了唐芸还未来得及收好的包袱,一堆零散的物件凌乱铺散在被褥底下。 她回头,看了青梨一眼。 青梨上前,一件一件细细端详而过。 最后拿起了那根铜簪,用力。 果真拔开了。 里头却是空的。 “怎么,我就说,我这里没你的东西。” 唐芸得意洋洋的语调传来。 青梨闻言,抬眸淡淡扫她一眼。 唐芸很难说出这一眼的感受,只觉青梨同小时候任由她揉搓捏扁的模样大不相同。 被这眼神一慑,她瞬间便绷紧了身子,不敢再轻举妄动,连呼吸都轻了几息。 青梨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 “今夜,叨扰小姑了。” 唐芸站在门边,冲着夜色中青梨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不过就是在国公府住了那么几年,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就任由她嘚瑟这么几天,等到后面她被抬进昭王府去伺候那个老男人,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嘴里小声咒骂了几句,将心里的那点怨气发泄完了,唐芸才进屋,砰一声,大力地关上了门。 走在路上,小鱼见着自家姑娘满腹心事的模样,不由开口。 “姑娘,要不咱们去找世子爷?世子爷待您好,今夜还特地过来将您的衣物和首饰都带了回去,若是知道了您的户籍文书在那女人手里,他定然也会二话不说出手帮您的。” 青梨听了,却不说话。 月光透过高处的树梢打下来,同檐灯的光芒交织在一处。 青梨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自无意间窥破俞安行受伤一事后,她便开始变得多虑起来。 ……他今夜来找唐芸,真的只是为了将她的衣物和首饰要回来吗? *** 京都城近来算不上太平。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风言风语,说是本被押回幽州的小王爷已起兵造反了,还有人在曲州城郊见到了幽州军的踪迹。 曲州离京都这般近,军队快马加鞭从曲州赶过来,不过半天的事情。 就这几天,京都已有不少拖家带口惶惶出城的百姓了。 相比之下,从国公府被赶出去的二姑娘要抬进昭王府作妾的消息已变得无足轻重。 昭王府。 花厅里,苏见山和李归辕两人分侧坐在案旁。 “……王爷,近来,就连城里都有百姓开始纷纷往外逃了,可见外头传的小王爷起兵一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可我的人在曲州附近并没有发现幽州军的踪迹。” 李归辕抿了一口茶,目光从苏见山身上一瞥而过,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连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特地传出这样的谣言。若是太子实在放心不下,大可同祝将军打声招呼,派他的人到曲州去探查个究竟。” 苏见山握着茶杯,不知道要接什么。 祝光人还在幽州未回……就是因着这样,李晏才会要昭王的助力。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他总觉得……同李归辕的谈话越来越吃力。 但之前在椒房殿时,李归辕分明嘴上都应得好好的…… 想到从宫里出来时李晏的吩咐,苏见山眉头皱了起来。 他还欲再说,而李归辕却已没了耐心,冲他摆了摆手。 “行了,我累了,你先回去。” “……是。” 苏见山还想再多留一会儿,但见李归辕已如此说,担心会将关系弄得更僵,只好起身。 不远处,昭王府的小丫头正带着一人往花厅而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见山刚下了台阶,循着声音往前看去,见到来人时,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会来昭王府?” “嗯?苏公子难道还没有听说昭王府近来的喜事?”俞安行轻笑,“我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所谓喜事,指的便是李归辕要纳青梨为妾的消息 京都城就这么大的地方,苏见山又怎会不知? 初始时听说了,他只觉奇怪,李归辕急色,看上的人只会直接带回府中,哪会破例真给人名分…… 原来…… “竟然是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会为了名利这样待她!” 苏见山捏紧拳头,目眦欲裂地盯着眼前的俞安行,只恨不得能立马上前给他一拳。 两厢对比之下,俞安行的模样要淡然上许多。 卷春空 第116节 伸手慢条斯理地掸平了衣袖上的那丝褶皱,他才绕过苏见山,徐徐上阶。 “苏公子,今日诸事繁忙,便不多陪了,下次有空,我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到了花厅,在一旁奉茶的丫鬟认出来人是谁,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近来自家王爷似乎同国公府的这位世子走得极近,两人相见时,从不让旁的人近身。 见了俞安行,李归辕起身相迎。 “俞世子。” 态度一改之前的不屑,热络异常。 他将一杯新斟的热茶推到俞安行面前。 “你说的对,之前是我欠考虑了,与其与虎谋皮,倒不如本王亲自坐上那个位置,来的实在。” 花厅旁的草木葳蕤,蝉虫的清晰鸣叫声掩盖了厅内二人隐绰的交谈声。 很快,至薄暮十分,日落青山,橘红色的火霞映红了大半苍穹。 祝府的马车等在门口。 青梨如今所住的别院在城郊,从祝府过来,往返要费上一两个时辰。 且如今已到了六月,祝晚玉每天都在为着进东宫的事情忙着,很难分出闲暇。 但今天,她还是过来了。 为了昭王府的事情。 她没想到,俞安行居然会如此不择手段,连昭王那样的人,他都…… 拉过青梨的手臂,祝晚玉又再低声嘱咐了一遍。 “……你记得,一定要去找俞安行,千万不能真嫁到昭王府去……” 事情既因他而起,眼下,整个京都城,也只有他才能…… 守在车旁的小厮开始催促,见青梨点头应下,祝晚玉才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消失在巷口拐角。 青梨却仍旧站在门口。 黄昏落日混着灿烂的霞光照在她绣着花枝的裙角,显出一片又一片斑驳的光影。 昭王欲将自己抬进府中作侧室的事情,是唐芸一口应下的。 甚至在青梨还未知晓昭王府来人时,唐芸便已经收下昭王府送过来的礼了。 期间,唐芸也从未来找过自己,似是对这事早有预料,也根本不担心自己会闹。 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好像她身后一直藏着一个给她出谋划策的人…… 青梨抬眼看向早已变得空荡的巷子口。 本来还不太确定的事情,因着祝晚玉的到来,似乎得到了确切的映证…… 她捏紧手中方帕,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鱼。 “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小鱼点头,将东西掏出来时,手却在发着抖。 她不敢想,她家姑娘要这东西究竟是为了做什么,还让她特意避开了秦安的医馆…… 夕阳西下,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俞安行从昭王府出来时,已至入夜时分。 守在马车旁的元阑一脸急色,正来回踱着步,见到自家主子终于出来,忙快步迎上前去报告。 “主子,别院里传了消息过来,说是二姑娘生病了。” 别院里的人少,又远离城中,到了夜里,愈发显得寂寥。 有人影匆匆从夜色中穿梭而过,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方寂静。 从秦安口中大致了解了一下青梨的情况,俞安行踏进院子,正好遇上送药过来的小鱼。 他拦住小鱼,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汤药。 “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姑娘怎么会思虑过重而病倒?” 明明前几日,他从别院里离开时,人还是好好的。 小鱼低下头。 “……这个……姑娘也没和奴婢说,但奴婢猜测,许是因为苏公子的事情……自苏府派人来退亲之后,姑娘虽表面上不当一回事,但实则背地里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听到苏见山的名字,一股郁气堵上了俞安行心口。 他还以为,她是因为李归辕的事…… 感受到俞安行一寸寸变得冰冷的目光,小鱼如芒在背,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她……她只是照着姑娘的吩咐撒了个谎而已,应该看不出来的吧? 余光瞥见俞安行的皂靴离开,小鱼抬手拍了拍心口,悄悄松了一口气。 推开门,俞安行径直进了屋。 青梨人正躺在床上,帐幔放下,层层叠叠,将她的身形遮掩了大半。 大步行到床前,俞安行抬手要将帐幔束好,手腕被青梨隔着帷帐握住。 她虚弱的咳嗽声自帐中传来。 “不行……你身子弱,若是将病气传给你怎么办。” 俞安行身形微顿。 有似曾相识的画面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只不过那时,是他称病,帐内之人是他。 此时二人的位置一换,青梨才发觉,原来在帐内,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 他高挺的鼻尖也好,深邃的眼窝或是浓密的长睫也罢,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他,却是看不见她的。 青梨看着他坐在床头的小杌子旁,一只手上端着药汤,目光穿过堆叠的纱帐,落到她身上。 “你喝完药,我就离开。” 青梨磨磨蹭蹭一会儿,到底还是松开了他的手,接过他递来的药碗,又看着他将帐幔束好。 借着药碗的遮挡,青梨藏在宽袖下的指尖微动,片刻后,又理直气壮地将药碗重新推到了俞安行手边。 “我没力气了。” 俞安行从她手中接回药碗,鼻尖敏锐一皱。 但仅是一瞬,他面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撩袍坐在床边。 “我喂你。” 说罢,他拿起小匙,轻舀起一勺药汤,送到青梨唇边。 青梨拧紧眉头。 “太烫了。” 便见俞安行收了手,极有耐心地将药汤吹凉。 青梨却仍旧摇头。 “这药是苦的,我不喝。” 俞安行低声:“我已让秦伯往药方里多添了味甘草,外面还备着蜜饯,不会苦。” “那……”青梨轻车熟路地拽上他衣角,讨好般轻晃了晃,“你……能先帮我尝尝味道吗?” 第80章 伺 【八十】 夜空。 一轮清月悄然从云层的罅隙中探出, 月光顺着半开的窗棂涌入,恰好映在青梨娇媚的面庞之上。 俞安行同她对视两息,轻搅了搅碗里的药汤。 “好。” 他轻应了一声, 说罢, 唇已抵到碗沿。 被青梨拦住:“等一下。” 俞安行手一顿,便听得她开口问他:“你之前说过, 从幽州回来就要去寻她提亲的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同她提亲?”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不由抬头看她一眼。 发现青梨也正在盯着他。 一双水眸眨也未眨。 她未挽发, 一捧乌发如墨般铺散垂下, 勾勒出纤细的肩背线条,藏在帐中的一张脸被这么一衬, 愈显皙白。 明明只是病了半日,看起来却像是久未见天光的病人一般。 他抬手,替她将颊旁的碎发别至耳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腹触上了她那点粉白的耳垂,轻捏了捏。 “等忙完现在的事情, 我便提亲。” 俞安行直视上青梨的眼睛, 又多添了一句:“很快。” 他在忙什么,青梨并不清楚。 只知晓自幽州回来之后,他也并没有闲下来, 整日都往宫城而去。 卷春空 第117节 许是他深受皇帝器重,又或许……他只是在忙着找李归辕。 她放在被面上的手用力, 攥得上头绣着的花枝都变了形。 “那……”稍作停顿, 她又接着问道, “她是哪一家的姑娘?” 手中小匙搅拌药汤, 撞击碗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俞安行未应,只是看着她。 她瞳孔中倒映出的是自己的影子,心里在想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就连她的病,也是因那人而起…… 夜色汹涌而至,将烛台上微弱的火光吹进他眼底,几经浮沉,最终泯灭在一派深沉的寂寥中。 他垂下眼睛,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重新端起了那碗药汤。 “药要凉了,我替你尝一下味道。若是苦了,我让人再重新另备一份。” 青梨静静看他动作。 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 “是我唐突了。你那么珍视她,又怎么会轻易告诉我她的名姓呢?” 说着,她指尖搭上他手腕。 “把药给我吧。” 俞安行还没反应过来,手中药碗已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青梨仰头。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她喝得很急,一丝药汁从唇角流出,蜿蜒出一道细细的水痕。 而眼下,青梨已无暇顾及这些。 指尖扯上俞安行胸前的衣衫,微一用力,便轻轻松松将人拽到了眼前。 仰头间,她拇指已轻抚上他的唇角。 下一瞬,她探首,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线条流畅的薄唇。 青梨的动作带着紧张的生涩。 毫无章法地啃噬,固执地撬开他,将口中仅剩的药汤渡了过去。 一点点攻陷进入的温香软玉在俞安行唇舌间缠绵,将他心神扰乱得彻底。 而在他失神的间隙,青梨已全然占了上风。 俞安行的唇比她料想中还要更加柔软,带着淡淡的温热。 是很美妙的滋味。 就像是刚出炉的荷花酥。 又可能……比荷花酥的味道还要更好一些。 她同他纠缠,细细品尝,空出来的手也未曾停下,顺着他胸膛起伏的肌肉线条不断往下,摸上了他硌人的白玉腰带。 她的动作大胆而又放肆,俞安行瞳孔微睁,大掌握住她的细腰,将人按压在床上,不让她再动弹。 掉在锦被上的空药碗随着这一番动作滚落在地,裂成了细细的碎瓷片,响声清脆,但无人在意。 本束好的帷帐变得松散,层层纱帘坠落,遮掩了床上四目相对的二人。 在燥热的夏夜里,连呼吸也成倍的滚烫起来。 青梨双颊的微红逐渐蔓延至潮红。 她想,应是药效已经开始了。 密密麻麻的细痒从脚底漾开,意识烧成一片混沌,难耐得让她无暇顾及被俞安行按在发顶上的双手。 俞安行低头看向身下的人。 才发现她身上衣口因着方才的动作变得凌乱,而衣襟已不知何时被她给解开了,胸脯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起伏,雪白包裹在小衣内,弧度圆润挺翘。 目光轻移,眼底的深邃涌动,俞安行几乎是嘶哑着声问道:“阿梨今夜……要做什么?” 青梨意识仅剩最后的几丝清明。 她听着俞安行的话,眉眼弯出一个可爱的弧度。 “……我要做什么?自然是……” 剩下的半句,她特意附到了他耳畔。 说完,她看着他面上错愕的神色变化,勾起唇角,帐内随即响起她悦耳的低笑声。 “其实……我没生病,是骗……” 青梨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已朝她俯身而来。 薄唇吮上她下颌的那道水痕,又缓缓上移。 俞安行吻地很用力。 一寸一寸攻城略地,越来越深地抵入喉间,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吃入腹中。 像是一只沉默的野兽。 地板上,碎瓷同凌乱的衣衫纠缠到一处。 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于青梨的所有事情都好像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唐芸也好,李归辕也罢,他等着她来求他,再理所当然地为她处理好一切,扮演她的好哥哥。 就和之前扈玉宸的事情一样。 他会让她完完全全地归顺他,心甘情愿地呆在他为她铸就的牢笼中。 一切都不该在今夜发生。 可她是如此的……生涩又热情……轻轻松松便击溃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令他无法控制地迅速沦陷。 他贴上她,将她禁锢在他有力的臂弯间,高挺的鼻梁嵌进她颈窝,鼻息一寸寸烫红柔腻的雪肌。 烛火在摇晃,模糊了帐内一片动荡的春色。 破碎的轻吟夹杂在风中,连皎洁的月华都染上了一丝绯红的热意。 夜色愈深。 弯月半隐在浓稠的夜云之后,阑珊的几点星子跟着点缀其中。 夜风唰唰从院子里吹拂而过,草木犹如波浪一般随风飘摇,在墙壁上落下一阵又一阵起伏的黑影。 今夜的风很清,带着院子里淡淡的花香。 手中灯笼的火光摇曳,勉强照亮了脚下的青石小道。 小鱼站在院门外,隔得有点远,她听不到屋子里的动静。 抬目远远望了一眼屋内朦胧的灯火,又张嘴打了个哈欠,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 转念一想,世子爷心疼她们姑娘,姑娘虽是假装生病,但世子爷并不知情,这样一来,世子爷心中担心,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也无可厚非。 可眼下都快两个时辰了,人还是没出来…… 来回踱了几回步,小鱼还是放心不下,当即打算偷偷进去看上一眼。 刚走上一步,被人拽住了手臂。 回头一看,是常跟在俞安行身边的元阑。 小鱼今夜没能听见的声音,元阑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眼下对上小鱼,不知什么缘故,他竟也觉莫名不自然起来。 夜色遮掩住面上的燥热,他干巴巴开口。 “二姑娘说了,她生病了有些害怕,让主子今夜陪着她,你不必再过去了。” “姑娘真这么说了?” 小鱼有些不相信。 她狐疑地看了元阑一眼,又回头看着窗扇处透出来的烛火。 也是,世子爷那般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家姑娘做什么坏事。 想了想,小鱼到底是跟着元阑离开了。 月转星移,不知过了多久。 屋内的动静一直未曾停下。 隐有黯淡的天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 烛台上,燃了整整一夜的红烛只剩短短一截,烛芯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青梨很累。 浑身都像散了架一般。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满足。 她很难形容那种充满的感觉。 最初的疼痛过后,便只剩下永无止境的、令人沉沦的、无法自拔的欢愉。 可俞安行却仍然不知疲倦。 一滴薄汗自他鼻梁划下,滴落在她锁骨之上。 青梨的身体在此刻敏感到了极致,一滴带着他体温的汗也令她忍不住瑟缩一瞬,将他抱得更紧。 窗外。 破晓时分最为寂寥。 拂晓时的京都城郊没有人声和犬吠,葳蕤的花木依旧在安然沉睡着,就连聒噪了整整一夜的夏蝉都噤了声。 有早起的小丫鬟从廊下经过,脚步轻轻。 卷春空 第118节 她走得急,路上一不小心扫过阶旁半开的花苞,剔透的露珠摇摇晃晃从草叶间划落,染湿了她半片裙裾。 燃了一夜的檐灯依次被熄灭。 红日缓缓东升,潋滟的朝霞携着粉紫颜色的早云纷至沓来,布满了整个天际。 晓风吹散夜间笼罩在庭院里的一层薄薄水雾。 青梨实在是受不住了,一停下来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俞安行唤人备水,但她已无心思再去理会。 薄薄的一层曦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她沉睡的容颜上,冷白的肌肤透亮,犹如一块无暇美玉。 她睡了,身旁躺着的俞安行却还醒着。 半支起手臂,他低眸,看着怀里的人。 看她红润的唇、看她卷翘的睫、看她和他纠缠在一起的发缕。 她眼角还挂着将干未干的残泪,像是蔷薇花上的香露。 让他又想起昨天夜里,她气息颤颤,眼眶微红,含着湿漉漉的泪望着他,一时让他慢一些,一时又让他快一些。 甚是难伺候。 他抬手,指腹抚上她面庞,想替她擦去眼角的那抹湿润。 不想刚触上,手腕便被她抱住了。 他一愣,以为是不小心吵到了她。 再一看,她并未醒过来,依旧还在睡梦中,双目阖着,只口中无意识呢喃出声。 似是昨夜哭得太久了,嗓音里还带着一丝娇气的哑。 “别……我累了,让我歇一歇……明日再继续,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提 【八十一】 夏日的日光火辣刺目, 叫一排雀儿都只敢歇在瓦檐下,低头细细梳理着身上羽毛,间或轻声交谈几句, 传出来清脆悦耳的啁啾鸣叫。 唐芸猫着身子, 小心翼翼从回廊拐角绕了过来,迎面撞上一个小丫鬟。 她嘴里“哎呦”一声, 瞪了一眼在前面挡了她路的丫鬟。 “夫人。” 小丫鬟冲唐芸行了一礼,却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唐芸意图绕过那小丫鬟, 往青梨的院子去, 被小丫鬟一把伸手拦住。 “夫人, 世子爷吩咐了,二姑娘眼下正病着, 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您改日再过来吧。” 小丫鬟虽年纪小,办事却是老成的。 打二姑娘进了这处别院始,世子爷便亲自对宅子里的下人一一下了令,需得将人好生照看着。 但对二姑娘的这位小姑却是只字未提。 两厢对比之下, 小丫鬟自然知晓谁轻谁重, 不敢马虎半点,唯恐让唐芸钻了空子进去扰二姑娘清静,再惹来世子爷的责罚。 但即便如此, 小丫鬟还是遵着礼节恭敬唤一声唐芸夫人。 唐芸在淮安县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心里忍不住窃喜, 将背挺了又挺。 但又有些不甘心。 这几日, 她在房里将昭王府送过来的那几箱东西翻来覆去清算了好几遍, 已高兴得好几夜都没睡安稳了。 听说青梨生了病, 她一猜便觉是因为昭王府的事情。 她又想起那夜青梨带着人搜了她的房间,只觉自己被落了面子,怎么也过不去那个坎儿,正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好好冷嘲热讽两句,好报上那一夜的仇。 她抓上那小丫鬟的手,忍痛往里塞了一块碎银。 “梨姐儿生病了,我这里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总归我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好放心。” 小丫鬟将那块碎银推回去。 “夫人这是何意?不是奴婢偏要和您作对,可这是世子爷亲自下的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岂敢不遵?您瞧,连元护卫都一直在门口守着呢。” 唐芸不信邪地伸头一看,果见院子的月门外立着一个元阑,腰间的那柄佩剑在日光下泛着凛凛的寒光。 她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愈发摸不准俞安行待青梨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让那丫头进昭王府做妾的主意,还是他出的……眼下却又将人看得这么紧…… 但说不定,也只是表面上做个样子罢了。 那俞安行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谁知道他背地里为了官场上的那点子利益,能想出这么肮脏的主意来…… 心底冷哼了一声,唐芸还是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她自然不关心青梨是死是活。 她同青梨的亲爹唐邈根本就不是亲兄妹。 唐邈只是当时唐府为了延续香火而接进来的一个养子,打小她就看不起他。 而当年,江淮一战大败,五千军士在海上丧命,与敌军勾结的人中就有唐邈。 就因着这一仗,唐府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在淮安县里受尽了冷眼,甚至到如今,人们关于那场战事的记忆几近模糊,她也还暗地里被人说闲话,未能成家…… 可凭什么,她同唐邈原本就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他犯的过错,为什么非得要她来承担…… 唐芸咬紧了压根。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她心里的怨恨,自然要发泄在他女儿身上。 即便是那丫头病死了,她也要把尸体运进昭王府去…… 而那头,小鱼同元阑一道站在院门外候着。 她早早便瞧见了回廊上唐芸的那片衣角,只恨不得能亲自去将人给撵走。 心里又不禁有些担心自家姑娘。 到了晌午,屋里头的世子爷先是发话让人抬了水进去,才又让厨房备了膳。 只如今这膳食送进又送出,反反复复热了许多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盛夏的光线灿烂,倾洒在庭院中吩纷纷绽放的各式小花上。 人行在院中,可嗅到扑鼻的清新花香,恍若置身花海。 带着燥意的夏风不时刮过,吹散树上的嘶嘶蝉鸣。 天光大亮,橘红色的光线穿过午后的霞光,斜斜打进来一束,在地板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屏风后断断续续传来淅沥的水声。 俞安行沐浴完毕,出来时垂落在肩头的发梢还带着一团潮气。 他走到床边,抬手半掀床帷。 榻上之人还在熟睡着。 地上凌乱的衣衫、衾被上靡乱的痕迹,无一不在昭示着昨晚的那场荒唐情/事。 他深望了一眼床上那抹鲜艳的红。 藏在腕间的小刀取下。 手起刀落,床榻上的血迹再不见踪影。 他低头,浓密的睫毛交错,遮挡住了深邃的眼眸。 掌心里躺着一方裁剪得齐整的布料。 指尖轻动,他若无其事将那方染了血的布料叠好,才又看向青梨安然的侧脸。 她脸颊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红,过了一夜,眼尾哭得可怜的那抹嫣红已淡淡散开。 半片酥白的肌肤裸露在外,绵密的暧昧痕迹清晰可见。 在她手背上,还依稀残着几道模糊的齿痕。 是昨晚第一次到极致时,她受不住才咬的。 他发现了,低声哄着她松了口,将她的手缠到自己腰间,吻上她的唇。 她没了可发泄的渠道,索性咬了他一口,手上也不太安分。 说起来,眼下他背上还有昨夜她挠出来的痕迹。 他并不觉痛。 甚至还希望她挠得更重一点。 目光从青梨纤细的颈项扫过,俞安行脑海中浮现出这截脆弱的天鹅颈微微向后仰着、泛出一层薄汗的绮丽模样。 唇角弯起一瞬,他将浸在温水中的帕子取出,拧干了水,仔细替床上的人擦拭起来。 青梨的意识是被那人微凉的指腹唤醒的。 在燥热的夏日,这样的接触和抚摸让半梦半醒中的她很是舒服,甚至还主动往前贴了贴。 直到那手开始往她腿间去。 她豁然睁开双眸,入眼便看到坐在床边的俞安行。 他只着中衣,未束发冠,自带一种清新俊朗的美。 就像是林中温润端正的青竹。 很难将他同昨夜帷帐中的男子相联系起来。没有人猜到他笔直腰身下蕴着的昂扬。 但青梨已体会过他腰身迸发出的强大力量。 卷春空 第119节 即便如今只是同他眼神对上,也令她耳热起来。 她别过眼,看到俞安行手上拿着的帕子,上头沾着点点令人遐想的水渍。 看着那些白痕,再想到方才在睡梦中的感受,青梨一下便意识到那是什么。 昨晚的次数频繁,时间也久,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么多,好像也无可厚非,只是……她暂且没能对这些事情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与之相比,俞安行面上却不见丝毫的异色,依旧是那清淡雅致的样子,同夜里帐中的他判若两人。 明明昨夜里一直出力的人是他,到头来却只自己一人累得要死要活。 青梨在心底小声嘟囔了几句,便见俞安行从床边起身。 他将手上染了痕迹的帕子放回盆中,在盥洗架上摆着的另一盆水里净了手,同青梨道:“醒了?若是还累,可再多睡一会儿。” 青梨摇头说不用,又将身前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眼前一只手递过来她的衣服。 小衣上绣着的蔷薇花栩栩如生,恰好夹那修长如玉的指间。 经了昨晚那一遭,青梨发现,她和俞安行,倒是出乎意料的,无比契合。 如今再看他替她拿衣服,竟也觉得不再有什么。 好像他本来就该这么做。 只是…… 她伸出手去,没有接过他递给自己的衣服。 而是牵住了他的手。 俞安行低头去看她,便见她抬起了头。 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昨夜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到昭王府去,一时冲动……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你不会怪我吧?” 就连话里也带着颤音。 而昨晚,她还大胆地附在他耳畔,说自己装病骗了他。 除此之外,还说,要他。 俞安行长睫垂下,看她小心翼翼地十指紧扣住他的手。 “是我没有控制住。我会对你负责。” 他缓缓摩挲了一下她手背上微微凹陷下去的那道齿痕。 “阿梨,我们成亲吧。” “可是……”青梨眨也不眨地看着俞安行面上的神色,眼底浮现出几丝担忧,“若是昭王不同意,记恨上了你,那怎么办?就连苏公子他……当初也……” “我同他不同。” 俞安行冷声撇清自己同苏见山的关系,又缓缓扣紧青梨的手,直视上青梨的眼,问她。 “为什么是我?” “嗯?”青梨弯唇,“自然是……因为心悦于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面上的笑意明媚。 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俞安行也不想分辨。 青梨话落时,他已欺身过去,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他吻得又凶又急,呼吸被蛮横掠夺,青梨险些喘不过气来,只能从喉间勉强发出几声“嗯嗯”的呜咽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许久之后,俞安行才退了出来,却仍旧贴着她的唇,在她唇上轻轻啄吻。 “……我让人在外间备了膳食,先去用一些。” 青梨摇头,推一下他沉沉压过来的肩。 “……我想先去洗一下身子……” 虽然方才俞安行已替她擦了一遍,但想到昨夜那般疯狂,青梨仍想再沐浴一番,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说着,她掀开被衾起身,赤着的足尖才刚够到脚榻,腿跟突然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去,被身后的俞安行一把捞到怀中。 “我抱你过去。” 第82章 夏 【八十二】 晌午过后, 是聒噪夏日里难得的静谧时刻。 庭院里枝叶葳蕤,日光一晒,抖落一地浓阴, 入眼是蓬勃清凉的绿意。 珠帘被掀开, 上头缀成一串的小珠子晶莹剔透,依稀折射出从旁经过的两道亲密人影。 浴桶水面有几朵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儿在颤颤巍巍地摇晃, 若隐若现遮挡在青梨胸前。 她半个身子藏在水中,露在外头的一抹柔肩如玉。 俞安行视线从其间划过。 他自然还记得, 昨日夜间, 他掌心所触及到的那一片柔腻。 温暖的水雾从浴桶间升腾而起, 染沉了他一派幽深的眸光。 宽袖拂动,他手指勾起青梨的下颌, 直视上她剔透的双眼。 深邃的长眸里藏着一片涌动的炙热情绪。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青梨对他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 昨夜里,他就是这样,一直看着她…… 动了动尚还酸软着的腿,青梨微皱眉头。 她还累着呢…… 脑海里猝不及防又想起了那些面红心跳的场面,青梨耳热。 抬手捞过水面上那几朵飘浮而过的蔷薇花,她往水里缩了又缩, 略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俞安行。 “你先出去……剩下的, 我自己来就行了。” “可是……阿梨如今连走路都会摔着,让你一个人,我怎能放心。” 俞安行唇边含着笑意, 手指勾起一缕她湿润的发丝,若有似无扫过她无一物遮挡的胸前。 青梨脚尖绷紧一瞬, 后背靠上桶壁, 再无退路。 她紧紧抿着唇, 看着俞安行清瘦有力的指尖探入水中。 风从半开的窗牖处漏进来, 吹拂过浴桶时,水面跟着漾起一圈又一圈细碎的涟漪。 有水珠不慎从其中溅出,将浴桶旁的地板打湿了大片。 那几朵鲜艳的蔷薇花被推挤到了浴桶边,带上欲语还休的羞意。 …… 青梨用完膳时,天边暮色已现。 有小丫鬟进来收拾东西。 被开门声一惊,她下意识裹紧衣衫,将脖子上的痕迹遮了又遮。 一个不注意,腰上攀过来一只手。 待她再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俞安行揽到他腿上坐着了。 腰间被他一手牢牢掌控着,青梨挣脱不得,再加之刚刚浴桶里的那一出,她身上一丝力气也不剩了,他乐意抱,她索性也就由着他去了。 心里却仍旧还是有点担心。 虽然因着唐芸拿着户籍文书闹的那一出,她已从国公府出来,和俞安行也再没有什么所谓的兄妹关系,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被看到,到底不太好…… 想到这,青梨不由抬目瞋了俞安行一眼。 脸颊却被他掌心挟住,再低不下去。 他轻捧着她的脸,缓缓附到她耳侧,温热的气息喷洒而出,压低的声线悠然。 “怎么,在人前这般亲昵,阿梨害怕了?” 青梨抓着俞安行衣角的手紧了紧。 她本微微绷紧的唇角放松,绽出一个笑。 “怎么会?” “是吗?那就好?” 俞安行轻笑,拇指沿着青梨柔软的唇线来回抚过。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丝意味不明的挑逗。 很快,薄唇便替代他指尖覆了上去。 唇舌极力交缠。 搅弄吸吮时带起一阵暧昧的水声。 传到那小丫鬟耳中,吓得她身子都在发着抖,只能努力低下头,再不敢抬头偷看一眼。 进来之前,她万没想到自己会撞见世子爷和二姑娘的这桩阴私。 ……她就说,二姑娘同世子爷无甚血缘关系,世子爷怎无缘无故会待二姑娘这般好,她只当是世子爷为人和善,想不到竟是这样…… 也不知是在国公府时两人便……还是到了别院才开始的…… 卷春空 第120节 窥破这事,小丫鬟心里又惊又怕。 很快,无边的便恐惧席卷至了全身,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下人,知晓了主人家这么大的惊天秘密,哪还有再活下去的道理呢……那元护卫可成日都在院子外面守着,只要世子爷一下令,她的命就…… 手上一抖,刚拿起的瓷盘掉在桌上,磕碎了半个角。 那点瓷器碎裂的声响彻底击垮了小丫鬟心里的最后一丝防线。 “扑通”一声,她双膝跪地,将头埋在地下,声音里带着极度恐惧的颤抖:“……世子爷,二姑娘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没等到及时的回应,小丫鬟只觉一股寒意自膝盖往上袭来,半个身子软软地栽倒在地上,哆嗦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心里惊惧,她连余光也不敢再往前分过去半束。 自然也没发现,自家世子爷未理她,并非是因着被她打扰之后的恼怒。 俞安行甚至未分神去瞧那小丫鬟一眼。 他的唇停在青梨唇上,辗转不舍离开。 许久,小丫鬟才听到俞安行淡声道了一句:“退下吧。” 他的声音轻淡,仿若来自缥缈的云端。 今日又不知为何多添了一丝磁性的低哑,落入耳中,愈发显得动听。 但那小丫鬟心里早就慌乱成了一团,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得上欣赏。 听到俞安行话里似乎没有要诘问自己的意思,知晓是自家主子人好心善,不敢再多说什么,如获大赦般手忙脚乱地起身,匆匆将桌面收拾一通离开。 小丫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门被轻轻阖上,再没有其他人靠近。 天色昏暗下来,窗外夜色很快变得浓稠一片。 别院里的檐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将厚重的夜色撕开了一个口子。 屋内烛火也跟着渐次燃起,暖黄的灯光充斥在整个房间。 双手托住青梨的臀,俞安行将人抱到了书案前。 青梨缩在他怀里,后背抵上他硬朗的胸膛,手里被他塞过来一块墨条。 “帮我磨墨。” 案上烛光摇曳,投下一片昏黄的暖光。 青梨探头去看纸笺上刚落下的几个字,大致辨出俞安行是要写信。 却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又是给谁写。 她仰起头,去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俞安行却像是有了读心术一般,一眼就看透了她心底的想法,主动开口道:“我给姑苏的外祖去一封信,告知他我与你要成亲的消息。” 他说着话,暖黄的烛光朦胧了他深邃的面容,落在青梨眼中,竟显得比往日里更柔和了几分。 她看着他提笔蘸墨,在纸笺上流下一串又一串的字迹,一撇一捺中自带一股寂静的凌厉。 青梨知晓俞安行在姑苏呆了六年。 也大抵能猜到,姑苏的人,于他而言,应是极为重要的。 而他,在第一时间将与自己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嘴角弯起。 青梨依偎在俞安行怀中,不再说话,只专心看着他。 晚风微涌,从庭院中送进来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味道有些陌生。 青梨鼻尖皱了皱,想要仔细嗅上一嗅,头顶上传来俞安行的声音。 “若是困了,便先去睡。我带你到床上。” 青梨摇头拒绝。 “我等你写完。” 看着笔尖在纸张上辗转,耳边听着院里树叶在风中起舞的哗哗声,青梨安静倚在俞安行身上。 鼻端闻到的花香愈发浓郁,她抬眼瞥了一眼窗外,慢慢的,却觉有无穷无尽的疲倦和困顿渐从四肢百骸里涌出。 眼皮沉重阖上。 视线的最后,青梨只记得额上那个被俞安行印下的温凉的吻。 到后半夜时,万籁俱静,只余几颗寥寥星子挂在天幕中。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又一阵打更的梆子声。 白日里守得一片严实的院子,眼下却是空无一人。 左右环顾了一圈,果然没再在院门口看到元阑。 唐芸壮了胆,本极力猫着的腰挺了起来,大摇大摆地进了青梨的院子。 她一个人在房里呆着无所事事,想到白日里她去找青梨,竟然被一个丫鬟光明正大地拦在回廊里,怎么想便觉得怎么憋屈,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揪着进来给她送饭的丫鬟死缠烂打地问了许久,听说俞安行夜里好像带着元阑出府去了,她立马便又溜了过来。 那昭王向来恶名在外,这次虽明面上像模像样地给青梨送了聘礼过来,却实在耐不下心来等什么良辰吉日,只待一两日后就要把人接过去。 既那丫头给了她不痛快,她也得过来,借着昭王的事冷嘲热讽上几句。 悄声到了门前,唐芸附耳到门板上,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却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从外头往里瞧,也是漆黑混沌的一片。 莫不是已经睡下了? 可她记得,那丫头怕黑,即便是睡觉时也会点着蜡烛。 多年前还在江淮县时,她就没少为这事和吕溶月吵嚷。 唐芸心里觉得古怪,小心翼翼推开门缝察看情况。 她探头进去,眯着眼借着月光打量屋内的景,却什么都看不太真切,只隐隐闻到了浮在空中的那抹花香。 唐芸在意这抹香,倒不是因为这香气有多好闻。 而是她记起来,她之前也闻到过一样的香。 约莫是在她刚到京都时,当时她跟在那个给她带路的小厮身后,绕过那些令她头晕眼花的巷子口时,就是闻到了这样的花香。 再后来的事,她便毫无印象了。 只知道醒过来时,她人已在一辆陌生的马车上,稀里糊涂地便住进了那处宅院。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她第一次入京时住的那个院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抬步迈过门槛,唐芸正要进去探个究竟,后背突然被轻拍了一下。 她绷紧心神。 回头。 惨淡的月光下,映照出俞安行一张半明半暗的含笑面庞。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月 【八十三】 天刚蒙蒙亮, 晨辉破晓而出,百姓窸窣热络的交谈声从街道传了出来。 早先关于小王爷要围攻京都城造反的风言风语闹得京都城里一片人心惶惶,走的走躲的躲, 偌大的都城空了大半, 望眼过去,只觉萧条了许多。 还是多亏了今日昭王纳妾的这一桩喜事, 满地红绸,才让城里多添了些热闹的气息。 昭王府的家丁们早早便听着令守在道路两旁, 将不住张望打量的百姓齐齐挡住, 以防扰了婚车的安宁。 远远的, 从城郊国公府别院出来的喜轿稳稳当当地朝着昭王府的方向而去。 众人铆足了劲探头往轿子里看,想看看那新娘子究竟是何模样, 又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 听说,这二姑娘可是难得的仙人之姿,竟就这么白白糟蹋在了昭王一个老头子身上,真真是可惜。 在一片遗憾的唏嘘声中,喜轿还是进了昭王府。 等了半日,却不见轿子里头的人有动静。 站在轿旁的喜娘忍不住开口催促。 李归辕早没了耐性, 同站在宾客中的俞安行对望一眼, 也再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便掀了帘子把人抱进了喜房。 看着怀里的人整个身子无力地栽倒到床上,毫无反抗之意, 李归辕便知晓是俞安行先替自己将人给处理好了。 他嘿笑一声,不怀好意地掐了掐那人的腿根。 “小美人, 等我回来。” 垂涎的目光肆意在那人身上打量了好几番, 李归辕才恋恋不舍转身离开。 门被重重关上。 唐芸被这声音惊醒。 她努力抬起眼皮, 却只能勉勉强强地半睁开眼。 眼前似乎被什么东西遮着, 看到的全是一片刺目的红。 她想抬手拂开,双手却软绵无力,怎么都使不上劲…… 耳畔传来的嘈杂声响靠近又远去,眼前依稀的光线逐渐黯淡,最后湮灭成完全的黑暗。 唐芸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俞安行面上盈和的笑意…… 黑暗的恐惧笼罩了全身…… 卷春空 第121节 外头。 昭王府里的宾客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从白日一直到半夜,府里的宾客才陆续离开。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俞安行。 李归辕亲自将俞安行送到了马车上。 国公府世子体弱,一向滴酒不沾,即便是在今日昭王的喜宴上,也只能以茶代酒庆贺。 李归辕不屑。 又不得不承认,对他来说,俞安行还算有点用处。 还是经由俞安行提醒,他才意识到,李晏口中所谓的曲州有异动,不过是为了调离驻扎在京都的曲州军的借口。 他差点便上了椒房殿那女人的当。 且如今借着他纳妾的名义,让大半的曲州军以贺礼之名大摇大摆进了京都城,还是俞安行替他出的主意。 就俞安行这么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对他也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即便是日后生了什么变故,他也能轻易将人除去。 想到那触手可得的坐拥江山美人的日子,李归辕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转身摇晃着步子往喜房而去。 他没看到,在他身后,那辆缓缓驶在夜色中的马车,却并没有往国公府而去,而是拐了个弯,驶向了远处的宫城。 李归辕推开门时,屋里点着的喜烛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夜风给吹灭了。 让候在门口的嬷嬷进来重新燃了蜡烛后,他抬手屏退房内的其他人,迫不及待来到床前,一把掀开床上人的红盖头。 刺目的光线突然涌入,唐芸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还没来得及看睁眼看看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脖子却突然被人粗暴地攥起。 她喘不过气来,呜呜地挣扎着,面庞青紫一片,连眼球都几欲突起。 李归辕一张脸涨得通红,目眦欲裂地盯着眼前的唐芸。 “你是谁!” 没等到回话,门外突然急急闯进来一个小厮。 “王、王爷,宫里好像有情况……” 李归辕回头,眉头紧拧:“怎么回事?” 利箭穿破空气,径直扎穿小厮的胸膛,小厮瞪着双目,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胸膛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积起一个小洼。 火光声、兵甲声齐齐朝昭王府聚拢。 突然而来的变故令整座府邸大乱,丫鬟仆妇纷纷亡命奔走。 各式衣服箱笼散乱一地,变成满地的狼藉。 李归辕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用力,将手上的唐芸狠狠用力掷到了一旁的墙角上。 后背重重砸在墙上,唐芸当时便呕出了一口腥甜的血。 而李归辕已顾不上她。 他大步推门走出房间,要召集府中的曲州军。 迎面却遇上了等在门口的元阑。 看到李归辕,元阑笑笑,腰中利剑倏然出鞘,直指他胸口。 “昭王殿下,眼下这府里,可没有什么曲州军。” 李归辕后退半步,抬头去打量,才发现那些身着曲家军盔甲的人全都是生面孔。 他竟彻头彻尾被俞安行给耍了! 远处,一粒火星子擦破黑寂的长空,坠落在昭王府高高翘起的飞檐上。 大火熊熊燃起,照亮了李归辕黑沉的面色。 夜空中一轮饱满圆月悠悠看向人间。 御花园的六角亭里,石桌旁的地板上散乱一地酒杯碎片。 里里外外站了两圈的禁卫军,将桌旁的皇帝李归轩、祝皇后同太子李晏三人团团围住。 祝皇后看着站在对面的李归轩,冷冷一笑。 而她手上,正拿着刚掏出的令牌。 “既然陛下已知晓了一切,正好,那本宫也不必遮掩下去了。陛下不会以为,将本宫的父亲调到幽州去,本宫便没有办法了吗?如今这宫里的禁卫军都已是本宫的人,本宫劝陛下,还是识时务些比较好。” 李归轩不言,他胸腔闷闷咳了一声,嘴角立马多出一抹猩红的血迹。 毒性深入髓体,到如今,他一言一行,都不过是苟延残喘。 自他身后,李归楼缓缓押着身前的祝玉,一步步朝三人靠近。 毫不在意地抬手抹了抹嘴角,李归轩眯眼看向站在眼前的祝晚玉。 “你我二人,又何必走至今天这步田地……” 从相濡以沫的枕边之人……到如今的兵戎相见…… 偌大的后宫之中,他若待她无情,又怎会立她的生子李晏为太子……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是从他发她哄骗他手刃了李归辕的生母秦贵妃时、从他发现她的欺瞒时始……从她发现他想要废太子时、从她对他下药时始…… 星云涌动。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朝中政权更迭,不过朝夕之间。 圣上薨逝,李归楼即位。 战火未波及自身,龙椅之上的人换了另一人,于黎民百姓而言,并非大事。 而至于那突然恶疾缠身的太子、被烧毁的昭王府、锒铛入狱的祝光……均成了百姓口中不敢提起的禁忌。 这些事情,青梨并不知晓。 很多天之后,她才在祝晚玉口中得知。 在微薄的曦光中,她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陌生的景致。 鼻端浓郁的花香被淡淡的草木清香替代。 她知道,是俞安行将她带来了这处新的宅院。 或者说,是被他关在了这里。 他似乎又忙了起来。 她在这里住了多日,一直未曾见过他。 却见到了一个她未曾料想过的故人——秦尚仪。 青梨记得她。 之前为百花宴作准备时,老太太曾将人请到府上教习她和俞青姣。 而除此之外,她再见不到这府里的其他人。 也不能出去。 直到祝晚玉过来看她。 破天荒的,祝晚玉并非如往常那般孤身一人过来见青梨。 而是多带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一直佝偻着背低着头,毫不起眼。 青梨未多注意。 直至斟茶水时,那小厮走近,她才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苏见山。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香 【八十四】 “……我想兄长了, 想要出去看一看……” 天光透过窗楹稀稀疏疏地倾洒而下,投照在青梨明净秀丽的面庞上。 她低垂着眼眉,面容娴静, 愈发显得伶俐乖巧。 秦尚仪看着眼前人一双泛着微红的眼眶, 心顿时便软了一半。 青梨比她想得要更懂事许多,这么多日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房里准备成亲的事宜, 从不多问她一句。 一时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若是那人还在,哪里能轮得到旁的人来帮忙照看她的儿媳妇。 凭着她的性子, 定是要事事亲力亲为, 半点也不要其他人来插手。 忆起故人, 秦尚仪叹了口气,又想到昨日递进府里来的消息。 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风浪皆平,出去一趟,也并非什么大事。 整日里把人关在院子里,指不定要闷出什么病来。 遂点了点头,答应了。 卷春空 第122节 只是还是有点不放心。 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秦尚仪招手唤了几人过来。 “远远跟着你们少夫人便好了, 不要扰了她逛玩的兴致, 顺便再差人去告诉一声你们少公子。” 府里的人都知晓秦尚仪和已去世的先夫人之间的情谊,也知晓如今俞安行待秦尚仪的看重,听了秦尚仪的吩咐, 连声应下,丝毫不敢轻慢。 唯独管事的听了, 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对着青梨离开的方向, 心里暗自呸了一声。 这还没同少公子成亲呢, 就已经称什么少夫人了,摆谱倒是摆得挺快。 秦尚仪自是不知管事的心里在嘀咕什么,只是回头看到她仍旧愣在这里不动弹,连忙开口催促。 “如今已是六月底,你们少公子的婚事就定在下月初七,你还不快些去看着人准备,若是到时出了什么差错,仔细拿你是问。” 管事的呵腰恭敬应了,转身离开,脸色却早已变得阴沉一片。 青梨一路跟着小丫鬟往大门而去。 出得了门,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处宅院四面环湖,景色清幽雅致,风一吹,湖面涟漪四起。 若是要到外头去,得先乘船到对岸,还要再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青梨坐在马车上,从车窗边回头看,只能看到一整片在风中摇摆的竹叶,似翻涌的碧波一般。 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什么其他的东西。 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在这片偏僻的竹林之后,还藏着一处院子。 湖中心的那座庭院,隐蔽得恍若与世隔绝了一般。 难怪自己前几日让小鱼明里暗里地去打探消息,却什么都没有探听到。 京都城里这些天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也浑然不知。 青梨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祝晚玉。 “这里这么偏僻,你是如何找过来的?” 祝晚玉亦在探头看着外边陌生的景。 她实话实说道:“是俞安行让我过来的。” 政权更迭,太子和祝皇后不知所踪,祝光锒铛入狱,整个祝府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人人自危。 没了之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奢侈日子,祝晚吟及府里的其他姑娘整日以泪洗面。 祝晚玉抱肩冷眼看着她们被这变故蹉跎,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冷嘲热讽上几句,将过去十几年在府里被欺压的气都加倍奉还了回去。 只觉这场宫变来得甚合她心意,替她在祝晚吟身上报了这么多年的仇不说,自己也不必再进宫去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 一想到她曾为了那个太子妃的位置都做了些什么,祝晚玉心里头只涌上一股深深的厌恶。 做让人艳羡的人上人,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只担心青梨。 偌大的昭王府在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她怎么也打听不到青梨的下落。 对于皇城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故,祝晚玉其实并无实感。 只依稀记得晨间醒来,祝府就跟变了天似的,乌云密布。 之前背靠太子和昭王一方的各世家都遭到了彻底的清算。 就连国公府,也已被幽州军层层围了起来。 至于那体弱的国公府世子,在外人眼中,也早便在这场权力争锋中不幸殒命。 如今世上再无那表面上光风霁月的温和世子,只剩下一个杀人如麻的…… 祝晚玉看着青梨的脸,没将国公府眼下的境况说出来。 她如今回想起来,也有些诧异,她之前是如何鼓起的勇气,主动踏进那昏暗不见天日的昭狱去找俞安行。 也没想到俞安行真会同意让她来见青梨…… 看到青梨人好好地站在面前时,她那颗悬了好几日的心才放了下来。 透过车帘被风吹拂而起的那一点缝隙,祝晚玉看了一眼坐在外头赶车的苏见山。 她冒险将人从俞安行眼皮子底下带了过来,只希望如今时机算不上太晚,还能把之前欺瞒青梨的过错一点点弥补起来…… 马车停在一间小茶馆前。 青梨下车。 发现周边街头一如既往的喧闹。 宫变似乎并未对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就连自己的铺子,如今也在好好地开着。 挽过青梨的手,祝晚玉谨慎地看了一眼左右,将人带上了二楼雅间。 还未等青梨问个清楚,祝晚玉将一直弯腰跟在二人身后的苏见山推向前,又一把拉过小鱼。 “我和小鱼一道出去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荷花酥,很快便回来。” “……哎……祝姑娘……” 小鱼不明所以,人已被拽得下了楼。 屋内只剩下青梨和苏见山二人。 门才被关上,苏见山便一脸急切地上前一步:“阿梨……” 青梨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语气带上一丝明显的疏离:“苏公子这是何意?” “阿梨……我是来救你的……我知道,你是被俞安行关在那里的是不是……你放心,就算是拼上我的命,我也一定会让你从那里出来的……” “苏公子,”青梨皱着眉头打断他,“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但我在那儿过得很好,也并非被胁迫,并不需要你相助。” 她甚至觉得苏见山有些奇怪。 之前同昭王在街上遇到时,他甚至不敢开口说上一句话,现在却又可以视死如归地说能为她豁出命来…… “如今我已不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苏府也已拒了同国公府的婚事,我同苏公子再没什么关系,苏公子不必为我如此……” “可我待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苏见山不甘地握拳,上前一把将紧闭的窗扇推开。 窗外人群的熙攘声陆续传了进来。 青梨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在耳边嘈杂的声响却立马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在不远处的成衣铺子上,地面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腰间的佩剑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普通百姓。 很快便有一队禁卫军过来开路。 “走走走,禁卫军办案,闲杂人等切勿靠近。“ 尸体被抬走,独地面上留下的那几道蜿蜒血迹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何事。 宫城里变了天,小王爷即位,都城里暗流涌动,这些日子,众人已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只当看不见,唯恐一个不慎便危及到自己。 好在新皇施行仁政,这些时日也只是下令追捕顽固反抗的旧派,对百姓却不见严政,还下令减轻了赋税,京都比之从前,看起来反而还要更繁荣了一些。 青梨看向窗外,目光紧紧跟在为首之人的背影上。 那人步履平静,衣袂飘摇间,自带一股典雅又清贵的气质,玉树之姿同地上狼藉的血腥格格不入。 便显得他指尖和衣袍上不小心沾染上的那几滴血渍愈发刺目。 耳边断断续续响起苏见山咬牙切齿的声音。 “阿梨,你看到了吗?俞安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窟天机阁,原就是他一手掌控的,是他撺掇李归楼一起造反的……从宫变到现在,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阿梨,你不要被他给骗了……” 青梨思绪霎时变得纷扰。 一时想到他对她的笑,一时又想到他身上带着的伤…… 难怪……他之前身上会受伤……又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关在那个与世隔绝般的小院里…… 原来,他一直都在计划这件事吗…… 下一瞬,苏见山安静了下来。 似是有所察觉,那道背影转过身。 面前是一家不起眼的茶馆,茶博士正在烹茶,各式清淡茶香交织。 俞安行收回视线,接过元阑递过来的一方雪白帕子,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手上沾着的浓稠血迹,耳边听着元阑小声的报告,微皱了皱眉头。 “不是让祝晚玉去陪她了?怎么还是出来了?” 如今虽一切都已渐渐平稳下来,但祝光和李归辕手下不肯归顺的旧部还在追捕中,这个时候出门,还算不上安全。 “秦姑姑说,二姑娘说她有点想您了……成日里呆在院子里也不是办法,便让人出来逛逛,也好散散心……” 长睫微敛,俞安行扔掉手中帕子,抬步前行。 “今夜,我回去一趟。” 禁卫军离开,血迹被打扫干净,街市复又恢复了熙攘,恍若无事发生。 祝晚玉弯着腰躲在小巷里,眼见着俞安行一行人走远了,才跻身人群往茶馆而去。 小鱼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俞安行,早吓得魂游天外,跟在祝晚玉身后,半天挪不动步子。 到了雅间,祝晚玉刻意放慢步子,停在门边,偷听着屋里头的动静。 青梨目光从紧阖的窗扇上移开,对上苏见山一张愤慨的脸。 “苏公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同您并没什么关系,不必让您这般费尽心思地告诉我。我会让他,亲自和我说。” 刚刚偶然一瞥见了俞安行,即便只是匆匆一个背影,青梨也没了同苏见山再继续说下去的心思。 她抬步要离开这儿。 推开门时,正好看到在门口偷听的祝晚玉。 祝晚玉看了看青梨,又瞧了一眼站在窗边的苏见山,察觉二人间的气氛不太对,有些尴尬地摸头笑了笑。 卷春空 第123节 “……阿梨,我没在五芳斋找到荷花酥……” 她分明记得之前青梨说过,五芳斋的荷花酥好吃,到了铺子前,却只得到掌柜一个古怪的眼神。 “这位姑娘,您怕不是弄错了吧?我这铺子里卖的全都是地地道道的京都糕点,可从来没有过什么荷花酥。” 祝晚玉还想再去其他铺子看看,不凑巧又在路上碰到了俞安行,不敢再轻举妄动过去。 她自然不怕俞安行看见她,但是她害怕苏见山被发现。 青梨走到祝晚玉身旁。 “没事,五芳斋里本就没有荷花酥。” 这话令祝晚玉一惊。 她呆愣在原地。 还没琢磨透青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心里被塞进了一方请帖。 “阿玉,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了。” 青梨冲她眨眨眼睛,弯唇一笑,指着那张帖子:“我同俞安行要成亲了,到时的喜宴,你记得过来。” *** 夜已过三更。 秋水小筑四面环湖,日落之后,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 皎洁的月光洒下,隐约可见墙角草叶上结着的一层霜露。 守在门旁的小厮见到深夜归来的俞安行,已是见怪不怪。 秋水小筑原不过是俞安行娘亲留下的一处毫不起眼的陪嫁院子,经由俞安行改造方成了如今四面环湖的精巧模样。 只是秋水小筑的位置偏僻隐蔽,除了偶尔用来藏上那么几个人,俞安行甚少会来这里。 最近却来得频繁。 只大多时候都是深夜而来,待上半个时辰后又匆匆离开。 众人都猜,许是和那位才刚住进来的少夫人有关。 小厮两人对望一眼,恭谨弯腰,齐齐唤了一声:“少公子。” 秋水小筑里的下人除了多年前景姝从姑苏带来的,剩下的全都是俞安行的人,知晓俞安行不喜国公府,半点不敢提起和国公府有关的任何事,也从不敢将那声世子叫出口,只遵了景姝还在世时的规矩,唤俞安行一声少公子。 元阑提着一盏琉璃小灯跟在俞安行身侧,淡黄光晕浅浅照亮前方的路。 跨过月门,俞安行径直进了青梨住着的主院。 这般突然,将守在门边昏昏欲睡的小鱼吓了一跳,教她又记起了白日里见到的俞安行双手是血的模样。 她面上下意识露出的笑意僵住,常唤的那声世子爷也哽在了嗓子口。 俞安行并未多注意。 倒是元阑察觉到了不同,忍不住往小鱼的方向多看了好几眼。 房内烛火未熄。 青梨坐在桌旁,手上是快要绣完的大红喜帕。 按着姑苏当地的风俗,新娘子出嫁,需得亲手将喜帕绣好,来讨个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的祝愿。 青梨闲时爱结络子,也爱制香,女红却实在不怎么好。 虽之前为了祝皇后的百花宴,在秦尚仪的教导下绣了好几月的花,却也没有精进多少。 还是在小鱼和秦尚仪两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将喜帕绣出了个模样来。 也不知道俞安行为何如此着急,将日子就定在了七月初七。 如今至了月底,青梨担心时间不够,这几夜一直都在熬着赶这喜帕。 连着绣了好几个时辰,青梨眼睛发酸。 一个不注意,手上又被扎了一针。 白皙的指尖上迸出来一粒小小的血珠。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青梨只当是小鱼又进来催自己,没回头,掏出帕子要将那滴血擦干净,手腕却被来人握住。 浅浅淡淡的草木清香自背后拢了过来。 青梨动作一顿。 细软的腰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抄住。 俞安行单臂托住她臀,以抱小儿的姿势将人抱到了桌子上坐着。 二人间位置陡然变化,青梨未反应过来,那只被针扎破的食指已被俞安行含在了嘴里。 温热的舌腔将那点圆润的血珠轻轻卷去,过分湿润的触感勾起了青梨身体里的某些记忆,让她腿间开始发软。 待俞安行松开口时,青梨半个身子都失了气力,只若即若离地倚上他胸膛。 俞安行低头看着她,一节指骨细细摩挲她细嫩的脸颊。 “怎么还没睡?” “刚好要睡,你便回来了。” 青梨抬头对上他视线。 灯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变得朦胧,却依稀可见眉眼间的疲惫。 这段时日,那些事情肯定耗去了他大半的心神。 如今又大半夜地赶回来…… 青梨侧眸,抬手要去给他倒茶。 “今夜我让小鱼泡了一点我自己做的花蜜,很甜,倒一杯给你尝尝味道。” 指尖往前一伸,刚好要碰上茶壶天青色的把手,侧脸忽然被俞安行微弓的食指轻轻扳正。 紧接着,他的唇便覆了上来。 温柔地裹缠吸吮。 津液相渡。 待俞安行退出去时,两人呼吸都已有些不稳。 额头相抵,俞安行拇指缓缓抚过青梨唇上那层水光,低低笑了一声。 “嗯,尝到了,真的很甜。” 青梨面赤,舌尖被他吸得发麻,微瞪他一眼,听到他贴着她耳问:“今日出去了?” 她轻点了点头。 “嗯,和阿玉出去看了一眼我的胭脂铺子。那铺子是娘亲留给我的,之前一直没同你说,只不过如今你我二人既已要成亲,夫妻一体,自然是要告诉你的。” 青梨指尖搭上他温冷的白玉腰带,细细抚摸上头雕刻起伏的纹理。 “有什么事情,你也不许瞒着我,知道了吗?” 俞安行的手一顿,若无其事般扬起唇角,顺从地应了一声。 “嗯。” 青梨有些不满他这般敷衍的回答。 “那……你现在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吗?” 女郎一双眼睛莹润,就这么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一副一定要听到些什么,否则定不罢休的模样。 俞安行移开视线,似是无奈般笑笑。 “阿梨想要知道什么?” 半晌,却没听到怀里人的动静。 正要低头去看她,她却双手环过他腰,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 “你既不愿意说,那便算了……只你要答应我,日后手上不要沾上别人的血,好不好?秦尚仪说,这样对婚事会不吉利的……” 俞安行眯眼,捧起她脸,细致看她面上神情。 “阿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听别人说了什么?” “没有……是阿玉说,京都城里最近不怎么太平,我有些不放心……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长睫低覆,藏匿眼中情绪。 俞安行灿然弯眸。 “好。” 细细麻麻的吻落了下来。 青梨缓缓闭上眼。 俞安行却一直睁眼看着她。 瞳孔带着专注的深沉。 她是他的。 那些事情,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永远。 夜色浓黑,如银般清透的月色洒满了庭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青梨唇角抿起。 软玉似的皙白指尖紧紧攥上冰凉的桌面。 桌案上脆弱的茶壶被惊得颤颤。 一不小心,便被撞得拂落地面,变成了满地的碎瓷片。 里面泡开的花蜜也全洒了出来,聚成小小一滩水渍,隐隐有几片花瓣混在其中。 卷春空 第124节 月落星垂。 馥郁的甜香氤氲满室。 令人沉醉。 第85章 雨 【八十五】 夏日的雨来得很急。 才刚看到天边一朵乌云飘过, 不多时,便听到了低鸣的雷声。 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口,雨珠噼里啪啦磅礴砸下, 雨势汹涌, 淅淅沥沥敲打着静尘苑紧闭的窗棂。 国公府门前那块御赐的匾额摇摇欲坠,终是再撑不住, 被雨水冲落在地。 经由满地的泥水裹挟,再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早在出事的当日, 国公府里的下人能跑的就都跑了。 偌大的一座府邸, 如今人去楼空, 大雨如注下,只余院中树木萧萧。 管事的猫着腰躲在廊柱后, 左右手各挽着一个大包袱。 府里众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各处院子无人看管,手上的东西,都是她从各处院子里偷偷搜刮出来的值钱玩意儿。 左右前后环顾了一遭,没看到有人经过,管事的大胆撑起伞, 打算趁着今日暴雨, 偷偷走人。 莺歌从老太太房里出去时,远远便看到雨幕中走得鬼鬼祟祟的管事,提着音量问了一句:“下这么大的雨, 你往哪儿去?” 这声儿吓得管事一个魂飞魄散,手上一个包袱落了地, 骨碌碌滚到地上, 被水浇得湿了个透, 里头装着的首饰瓷器全都散了出来。 管事的也不顾这么多, 担心再迟一些便出不去了,脚上步子片刻不停,紧紧护住身上最后一个包裹,很快消失在月门外。 莺歌见了,皱着眉摇了摇头。 却也没有让人去追,只将手上的空药碗递给了等在门边的小丫鬟。 国公府落了难,后照院里的下人们都担心会祸及自身,又害怕被主家随意发卖了,早早便趁乱作鸟兽散了。 对管事这样的,这么多天来,莺歌已是见怪不怪。 莺歌倒是没想过要离开。 她自幼被卖到国公府,早不知家在何处。 站在府门口,举目四望,各处街道小巷错综复杂,茫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还不如一直就呆在府上。 脚边,飘零的草叶被雨水打落,拂过裙畔,落在石阶旁的水坑中,毫无方向地打着转,如无根浮萍。 “记得提醒厨房熬老夫人晚间的药,别又像昨日那般毛毛躁躁的,误了时辰。” 莺歌细着声吩咐,站在阶旁,看着小丫鬟的身影穿过游廊,一直往小厨房去。 在宫变消息传出之前,老太太整日间都在为俞青姣入东宫的事情忙碌准备着。 一时不察,让俞青姣钻了空子,乔装打扮从碧落苑里私逃出了府,只留下一封潦草书信,说是往姑苏寻扈氏去了。 东宫的这场婚事,老太太当时是亲手接的圣旨,如今抗旨不遵,可是要掉头的死罪。 谁也没想到俞青姣竟会这么大胆。 老太太被气得不轻,忙火急火燎发动了府上大大小小的婆子婢女到码头去拦人。 不想还来来得及出门,国公府便被穿盔戴甲的幽州军围了个结结实实。 小王爷造反,宫城里死伤一片。 连昭王府也不能幸免,一场大火将整座府邸烧成了灰烬。 偏逢自家世子爷那日去王府赴喜宴,人也未能出来…… 派去昭王府打探消息的下人回来,老太太直接便晕死过去,一病不起。 转眼间,国公府中如今无一人可做主,已是分崩离析,岌岌可危矣。 叹了口气,莺歌转身,刚打起帘子要进屋,身后突得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 愣在原地,一脸不敢置信。 “……世、世子爷?” 老太太半倚在床上,并没有睡。 一双眍着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帐顶。 外面在下着暴雨,屋里的窗扇都紧紧关着。 莺歌才刚将药送进来不久,空气中还残留下淡淡的苦药气。 再加上香炉里还在熏着过分浓郁的苏合香,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成了一股难闻的腐朽气息。 许是因着疾病缠身,老太太的反应变得迟缓了许多。 直到来人的身影沉沉压至床前,她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那双凹陷的浑浊眼珠缓缓移动,停在来人身上,一顿。 老太太明显激动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抬手指向站在床前的俞安行。 “你……” “怎么,几日不见,祖母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俞安行笑笑,从容撩袍坐于床边。 “知晓祖母生病,我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这不,今日便冒雨赶过来看您老人家了。” 长指执起茶壶,俞安行敛目,安静斟茶。 他仍旧是一袭高雅翩然的月白长袍,一举一动优雅有度。 看不出有何变化。 浑身气度却又像完全换了一人似的。 温热的茶水从壶嘴中汩汩流出,袅袅茶香四溢。 老太太未接过俞安行递来的茶,枯朽的双目警惕地盯着他。 “那些事情,你是不是……一直都记得?” “祖母说的是何事?是扈氏给我下毒一事,还是您亲自让人剜了我心头血一事?” 俞安行端着茶盏,碧绿的茶叶躺在杯底,清澈的茶汤映照出他清朗的眉目。 “又或是,天机阁的事情?还是——” 轻抿了一口温茶,俞安行品着其中味道,眼角翘起一个微弯的弧度。 “四十年前,那一场,令祖父身殒,令宁府获封的大战?” 他的语调平静,看似不过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小琐事。 落入老太太耳中,却恍若平底惊雷。 她眼睛蓦然睁大,剧烈咳嗽起来。 “之前我总在好奇,祖母常年身在国公府,来往的皆是身份不俗的世家贵族,又怎会同天机阁有关系,还会亲自将我送去练武。原来,祖母同那些人的渊源,竟在四十年前就开始了。” 搁下茶盏,俞安行起身,缓步走到外间那座供奉了几十年的佛龛前。 “我想,祖父至死,应也未曾想过,竟是自己的枕边人,勾结外夷,借天机阁之手,害了自己的性命。” 俞安行回身,面上笑意戏谑。 “也不知日日拜佛念经,可有让祖母心里的罪责少了些?” “……什么大战、什么天机阁……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老太太一双眼睛瞪着极大,双手死命拽住被面,直将上头绣着的花儿都扯得变了形。 “倒是你……你满口胡言,为了一己私仇如此诓骗众人,我国公府满门忠烈,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她边说边咳,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嘴角已隐隐现出了鲜红的血迹。 俞安行未语。 目光落在老太太那截干枯的脖颈上。 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如何亲手取了老太太和扈氏的性命。 甚至一度成了他要回到京都来的执念。 到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低眸。 看向自己的手。 修长、干净。 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说,不要沾血。 他答应过她。 那些人的命,也不配脏了他的手。 “私自勾结外夷,无论是国公府,亦或宁府,都逃不掉。这些,大理寺自会派人来调查清楚。” “早在六年前,那柄刀插进心口的时候,国公府的世子,便已死了。我今日过来,不过是为了做个了结。” 陈年旧事的结束,是一切崭新的开始。 离开时,不知想到什么,俞安行愉悦弯唇。 卷春空 第125节 低声。 “七月初七,是个极好的日子啊。” 暴雨如洗,将眼前的天地冲刷成一片澄澈的干净。 门被关上,将一切的光亮隔绝在外。 老太太浑浑噩噩地看着周遭一下昏暗下来的景,胸膛剧烈喘息,眼皮却不受控制地慢慢阖上。 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出征前的俞国公。 一身盔甲的壮年将军,英气逼人。 说出来的话却冰凉一片。 “待我回来,你我便和离。” 那时候,她的怀哥儿甚至还未满月,就算她顶替了嫡姐的身份,骗了他才促成了两人的婚事,那又如何…… 即便已两鬓苍苍,她也还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国公府,撑到了现在啊…… 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中流出,斑驳了玉枕。 *** 七月初七,乞巧节。 夕阳余晖尚挂在天际,沿着运河往前走,岸的两边已挂起了各式各样精巧的花灯。 错落的灯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乍一眼望过去,恍若是天水间曜目的星河。 年轻的男女于灯市间穿梭,欢快的节日气氛一扫这些日子郁积在都城的宫变阴霾。 一派嘈杂热闹间,无人注意,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逆着人群熙攘的方向,缓缓出了城门。 秋水小筑修缮得精巧,各处廊檐雕栏玉砌,四面环湖,清幽又雅致。 只今日,院子里却比往日要热闹上了许多。 红绸铺地,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忙活着,面上喜色浓浓。 屋内。 青梨起身,由着秦尚仪带着四五个小丫鬟来给自己整理喜服。 今日五更天时她便起来了。 各种繁杂琐碎的程序走了一通,抬眼看窗外,不知不觉竟已日落了。 有小丫鬟绕到青梨身前,仔仔细细将喜服上的褶皱理顺,眼睛却不住往青梨面庞上瞟。 女郎一双眸子干净若秋水,琼鼻红唇,处处精致,今日盛装,姝容愈显昳丽。 小丫鬟看得呆了呆,注意到面前那截雪白脖颈上的几点暧昧痕迹。 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脸一热,匆匆忙忙收了视线,再不敢乱看。 这些日子,少公子日日宿于主院,同少夫人如胶似漆般形影不离的,两人这般好的感情,倒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沉沉的凤冠压在云鬓之上,青梨察觉到小丫鬟的异常,一低头,看到脖子上显眼的几道红痕,耳后霎时赤红一片。 又想到了昨夜,那人伏在她身前…… 她分明让他要注意一些的…… 刚想将衣口往上提一提,秦尚仪已先于她将手伸过来,拿起台上的妆盒,用粉细致地将那几点红痕一一给遮盖住了。 青梨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谢谢尚仪。” “这有什么,以前在宫里时,我也常帮秦贵妃处理这样的事。” 秦尚仪一脸淡然,俯身将妆盒放回原处时,又趁机往青梨手里塞了一个小瓷瓶,压低了音量道:“若是受不住了,便用一下药。” 话里虽未明说,青梨眨了眨眼,倒是瞬间便明白了这药膏是何用途。 手心里温凉的瓷瓶变得烫手起来。 轻咳一声,青梨将那瓶药膏妥帖收好,转了个话题:“秦贵妃她……” “秦贵妃,是小王爷——如今该唤一声陛下了。她是陛下的生母。未出阁时,秦贵妃、同俞安行的娘亲、和我,是玩得顶顶好的姐妹。” 青梨听了,微愣了愣神。 倒是没想到三人之间的渊源。 她就说,俞安行为何会同秦尚仪私交这般好,原是这样的关系…… 抬手替青梨扶正头上凤冠,秦尚仪笑笑。 “她们两个,当时可都是闻名姑苏的美人,最喜欢漂亮的东西,若是她们见了你,定也喜欢得紧。” 只是谁能想到……她二人,一个嫁进了国公府,一个进宫承了恩宠,到现在,三个人里头,只剩下她一个。 有时候,想谈一下往昔的旧事,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以说的…… 日落的最后一抹余晖打在秦尚仪落寞的眉眼上。 外头隐隐传来喜婆催促的声音。 秦尚仪不再多说,替青梨将喜帕盖上,慈爱一笑:“行了,现在出去吧。” 视线被一片热烈的红遮挡。 青梨点了点头,喜帕上绣着的那朵并蒂夏莲也跟着一道摇曳晃动。 扶着秦尚仪的手,青梨缓缓往外走。 为了不出差错,她极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腿心残着的酸软仍让她忍不住稍稍趔趄了一瞬。 逶迤的裙摆轻动,男人有力的手臂在这时贴了过来。 揽住她的腰,光明正大地将人往他怀里带了又带。 头顶拂过他的声音,低沉若清磁。 “小心些。” 作者有话说: 国公府的part终于算是结束了,要成亲啦,撒花花~~~ 第86章 酒 【八十六】 天光从门口漏进来, 映照在屋内二人身上。 女郎的身量娇小,若即若离地半倚在年轻郎君怀中,恰是一对璧人。 头上盖着一张大红喜帕, 青梨看不清俞安行。 只能看到帕子一角绣着的那朵粉红颜色的并蒂夏莲在眼前晃啊晃。 “你进来作什么?不合规矩, 快到门口等着去。” 秦尚仪瞪了俞安行一眼,毫不客气地一把拍掉停在青梨腰上的手。 青梨垂下眼, 透过喜帕的缝隙,瞥见男人一双劲挺的皂靴果然往门外的方向拐去, 弯了弯唇角。 让他在这时候进来。 俞安行却好似窥到她的笑意。 刚走上一步, 他便又折返回来。 借着衣袖遮掩, 他的手又重新覆上了青梨腰间的软肉。 轻掐了掐。 耳边响起他淡淡的声线。 “我出去等你。” 一旁角落里的的小丫鬟们哪里见过自家少公子这般模样,一直偷偷抬眼觑着两人, 早便捂着嘴角偷偷笑了起来。 小鱼扶上青梨的手。 耳边听着秦尚仪的小声提醒,青梨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只指尖又不由自主抚上腰间被那人掐过的方寸之地。 心里忍不住埋怨,藏在喜帕后的精致眉眼却扬了起来。 弯起的弧度秀丽,好似一轮娇俏的月牙儿。 嫁衣大红的衣角堪堪从门边擦过,在门口和廊下守着看热闹的小厮和婢女们立马便抻长了脖子,一双眼睛恨不得能直接黏在新娘子身上。 实在也怪不得他们。 秋水小筑向来冷冷清清的, 他们常年被拘在这里, 出不得外面,还是第一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且这些日子,虽这位少夫人一直在主院里住着, 但除了秦姑姑和在少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自家少公子从不许旁的人靠近。 他们没有机会见过少夫人的样貌, 只听往院子里送过东西的小丫鬟提过一嘴, 说是这位少夫人好看得和天上的仙女似的, 便有些心痒难耐地好奇起来。 不过想来也是, 他们少公子随了他们夫人,这般俊朗的模样摆在那儿,确实是要个天仙似的人儿,才能够与之相配。 喜娘等在门口,见了从里头出来的新娘子,思绪回神,急忙作出一个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一路从城里过来,如今虽已过了半日,但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说起来,也是她太过胆大了,光看着那小厮开的银钱极高,连办喜事的是哪户人家都还没问,就跟着过来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来的这处院子究竟是在城郊哪儿,只记得自己跟在那小厮身后,上了马车之后便迷迷糊糊地打起哈欠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自己便到了这儿。 这周遭虽僻静,但院子里修缮得却是处处精美,就连丫鬟奉给自己的茶都是时下京都贵女们千金难求的雀舌茶,入口回甘,茶香醇浓,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两手端着茶盏,喜婆子一双眼不住朝里里外外小心翼翼地逡巡着,只觉这喜宴同她以往去过的很不一样。 若是寻常人家办喜事,定是亲朋好友一同欢聚,来往宾客熙攘,可她看了半日,却只见着小厮和丫鬟前前后后地引了两位宾客到前厅等着。 此外,便再无其他人过来了。 卷春空 第126节 思及此,喜娘偷偷抬目瞥了一眼人群中的李归楼和祝晚玉。 不过虽然宴上人少,但是府上各处装点的红火,红绸铺地,灯笼高挂,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看着倒也热闹。 只是看着看着,倒教她又想起昭王府的事情来…… 那日昭王府纳国公府的二姑娘为妾,她刚好也被请了去,也还好她走得早,听人说,昭王府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到了第二日,火苗才渐渐小了,往日里辉煌的昭王府一夕之间化成了一片苍茫灰烬,府里的人,可是一个都没能跑出来…… 被昭王府的事吓到,如今心里虽觉怪异,喜娘也不敢开口多问半句,怕知晓了什么旁的事,再惹火上身,只想匆匆将这流程走完,好能快些离开。 收了思绪,喜娘上前一步,将红绸的一端塞入青梨手中。 至于另外一端,则早早便被俞安行抓在了手中。 掌心触及到的布料丝滑,青梨下意识攥紧红绸。 清了清嗓,喜娘提着音量开始念起了颂词。 目光又忍不住在青梨身上打量起来。 嫁衣的颜色如焰,裙角的金丝彩绣精美,在橘黄色的夕光中灿然生辉。 光是看这嫁衣包裹住的身段,她便能大抵猜出眼前人的姿色定是不凡。 她办过的喜事这么多,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合她眼缘的新娘子,又忍不住朝俞安行的方向看过去,想将这对新人的模样都看个清楚。 只是在看到俞安行的面容时,她霎时便呆滞了下来。 若是她没记错,她在昭王府的喜宴上却是见到过这样一张脸的…… 昭王同那人攀谈得热络,她便多留心了几眼,只记得昭王府上的丫鬟桶她说,那人是国公府的俞世子…… 可如今的国公府因着私通外敌的罪名被抄了家,至于那体弱的世子,早就在昭王府的那场大火中丧命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喜娘后背浸出了一层冷汗。 她收回视线,手开始打起了哆嗦,好在声音还是自如的。 青梨没怎么注意喜娘。 那颂词文绉绉的,她凝神听了半天,也没太听清喜娘说了什么,只由着她在自己耳边念叨。 只是刚一分神,手上的红绸便动了动。 青梨一怔,下意识抬眸。 红纱遮挡视线,勾勒出面前人一个朦胧的高挑轮廓。 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倒好似是在提醒她不要分心似的…… 颂词念完,喜娘将新人送到前厅去,跨过火盆,二人行三拜九叩礼。 二拜高堂时,席上却未有人出现,只立着一方牌位,上书“先妣慈景氏讳姝之灵位”。 行完礼,众人簇拥着新娘子入洞房。 秦尚仪一路看着,心有感慨,不多时眼眶就红了。 被一旁的秦安瞧见,一脸啧了几声,颇有些嫌弃地摇了摇头。 他老早就到秋水小筑这儿住着了,好不容易看到俞安行这小子成家,媳妇还是他给这小子亲自挑的,只恨不得立马连书三封,好好给景老太爷炫耀上一番。 他今日笑了一整日,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高兴都来不及,实是不了解秦尚仪为何会这般皱着一张脸。 再一回头看,发现身后祝晚玉的眼睛也是通红一片。 祝晚玉站在一旁,看着一身火红嫁衣的青梨进屋。 之前她总担心青梨被蒙在鼓里,如今知晓一切都是青梨作的决定,便也放下心来。 只今日事情太过繁杂,她到了秋水小筑,都没来得及和青梨说上几句话。 俞安行又不轻易让人靠近秋水小筑,日后她要再想看到青梨,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吸了吸鼻子,祝晚玉刚想抬手擦擦眼角的泪,眼前突得多出来一方帕子。 她抬眼,对上男子一张明净秀丽的面庞。 自幼长在京都城,祝晚玉对城里各家的公子不说认识,去赴各种宴时远远瞧上一两眼,也会有些印象。 对李归楼,她却毫无记忆。 便猜他非京都人士。 毕竟俞安行曾在姑苏呆了六年,李归楼或许便是他在姑苏结识的友人。 等了半日,也不见祝晚玉接过自己的帕子,李归楼索性将帕子直接塞到了她怀里。 “姑娘如何称呼?” 到底是俞安行请来的客人,祝晚玉不好怠慢,如实说了名字。 李归楼听了,心内略有迟疑。 他好似曾在何处听过祝晚玉这名。 哦。 是在之前,李晏要挑太子妃,俞安行曾同他提过一合适人选,那人便叫祝晚玉。 眉梢轻挑,李归楼对祝晚玉展颜一笑。 “论辈分,祝姑娘该唤我一声叔叔。” …… 夜色浓稠。 烛火招摇。 青梨自己一人坐在床边,耳边能隐约听见些外面觥筹交错的吵闹动静。 感觉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眨眼之间。 好在先前用了几块荷花酥垫肚子,她眼下倒不怎么饿。 只觉头上的凤冠有些太重,压得脖子发酸。 抬起手,青梨轻揉了揉两肩,便听到守在门外的小丫鬟们一迭声恭敬的”少公子”。 紧接着,门被打开。 “吱呀——” 细微的轻响落入耳中,青梨莫名有些紧张,下意识绷直了身子。 男人的身影一步步沉沉逼近。 喜帕被揭开。 刺目的光线涌了进来。 青梨眯了眯眼,眼前人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 俞安行本就生得好看。 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浓郁的颜色,更衬得他鼻高浓眉,深邃的面庞在暖黄的烛光下分外精致。 不知是因着饮了酒,还是别的其他缘故,浅浅的醉悦的醉悦浮动在他眼底,让青梨移不开眼来。 她愣愣看着他,接过他递给自己的合卺酒。 手腕绕过他,肌肤相贴的刹那,感受到他熟悉的体温,青梨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入口的酒微有些辛辣,她咋了咋舌。 嫣红的唇瓣覆了层水光。 娇嫩若唇瓣正盛开的一朵蔷薇花。 转瞬便被人采撷,吞吃入腹中。 手中酒杯落地,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个圈。 残着的几滴酒渍顺势从杯口滑出,打湿了地上铺着的茵毯。 醉人的酒香弥漫。 俞安行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气息带上了烈酒般的灼热。 “阿梨,我今日很开心。” 第87章 地 【八十七】 至了夜半, 热闹了一整天的秋水小筑才渐安静下来。 喜宴接近尾声。 小丫鬟们还不舍得离开,直至管事不悦的怒斥声响起,才不情不愿扁着嘴嘟嘟囔囔地去收拾东西。 秦安喝了一夜的酒, 面色潮红, 连小胡子都兴奋地翘了起来,一路醉醺醺地将李归楼拖拽到别院去歇息。 秦尚仪则唤来一个小丫鬟, 细着声吩咐了许久,确保不会出差错了, 才让人带着祝晚玉去安置。 如今已夜深, 从秋水小筑回到京都城中, 最快也要耗上一个多时辰。 且如今城门下了钥,再让他二人大半夜来回赶路, 实在太过麻烦了一些,不若就直接留在秋水小筑中休整一夜。 前厅里的人大都散去。 小丫鬟开始忙着撤去桌上残羹、擦扫桌椅,待一切都妥帖收拾好,也自顾自打着哈欠到后院安睡去了。 独留廊下的那几盏檐灯孤零零地燃着。 深夜雾浓,月色从云层罅隙后漏出来几缕,皎洁若秋日霜雪般, 将安静的府邸照亮。墙角的花草丛中, 有不知名的小虫在浅吟低唱。 卷春空 第127节 夜风拂过窗棂,烛台上的火苗被吹得前后晃动,光亮渺渺。 落在青梨眼中, 变成迷茫的一小团火焰。 微醺的酒意扑面而来,伴随着滚烫的吻, 似乎能够直接将人给烧起来。 青梨面色带上几丝明显的潮红, 只觉自己快要迷醉过去了。 她微微喘息着, 呼吸急促, 胸脯上上下下起伏,凌乱的胸口微敞,暗了男人一双精致的长眸。 俞安行俯下身,埋首。 青梨招架不住他这般攻势,手脚发软,好在腰肢被他扣住,让她借了几分力,才不至于从他身上滑下去。 空气变得潮热。 耳鬓厮磨间,青梨听到身前人低哑的声。 “阿梨,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话落,柔和的夜风突然变得汹涌。 屋内大半烛火被吹熄,光线昏暗下来。 青梨来不及反应,下一瞬,天旋地转间,她人已被俞安行按倒在了地上。 地面上铺着的茵毯柔软,即便就这么直接躺着,倒也不觉寒凉硌人。 青梨抬眼去看伏在自己身上的人。 屋内仅剩的烛光如豆,光线依稀。 两人又靠得极近,她一时竟看不太清楚俞安行的面容。 隐绰得如同雾里看花一般。 却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朦朦胧胧中,一切似乎都带上了致命的吸引力。 搭在他肩上的柔荑收紧,环过他颈。 她将自己送上前去。 一片混沌中,发丝缠绕到一处,已然分不清谁是谁。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空中。 月影剔透如水,凉薄地滑进室内,在茵毯之上留下一点又一点细碎的光斑。 喜服凌乱堆叠一旁,颜色火红,似是才刚从枝头新鲜撷采下来的一朵芍药,热烈得紧。 秋水小筑坐落在湖心,晚间安静下来时,凝神细听,能听到淙淙水流曼妙的声响。 夜色愈发深沉,明月被飘过的夜云遮挡,半边宅院一下便湮没在浓浓的黑暗中,就连湖面也变成黑黝黝的一片,映出天上几粒星子的倒影。 主院里假山流水,佳木奇花横生。 风儿撩动着树枝,沙沙作响,在窗纸上映出枝叶摇晃的婆娑剪影。 窗棂的缝隙处,能隐隐约约能窥见挂在男人劲腰上的一只雪白玉足。 地上、桌上、帐中,一路的水痕淋漓。 昏昏罗帐,在感官极致的兴奋中,已是不知天地为何物。 月影被低低的娇泣声搅得稀碎。远处寂静的天幕黑沉,连成一片苍茫安谧的夜色。 直至五更天时,天边曦光已然微露,屋里才传出男人沙哑餍足的声,叫人备水进去。 小鱼一直在月门外守着,隔得远,也不知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状。 只看着送水的小丫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心里忍不住开始忧心起自家姑娘的身子。 她家姑娘虽说不是个身子骨弱不禁风的,但一直这么闹下去,如何能吃得消。 这世子爷也真是的…… 若是在之前,即便青梨同俞安行二人曾为兄妹,小鱼也会觉得俞安行是自家姑娘顶顶好的良配之人。 只是如今她窥到了俞安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想她们姑娘被他温润的皮囊诓骗了这么久,心里无论如何也对他再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若不是那日她家姑娘跟着祝姑娘从秋水小筑里出去了一趟,指不定现在还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鱼心里越想越憋闷,偏偏她婢女的身份摆在那儿,这口气又对俞安行撒不得,只能狠狠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元阑。 直把元阑瞪得莫名其妙,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好像……没得罪过她吧? …… 一夜过去。 天边暗色消散,日辉破晓而出,曦光大亮,晓风吹散薄薄的一层晨雾,熟睡了一夜的秋水小筑从梦中醒来。 下人穿梭往来的脚步窸窣,地上红绸依旧,昭示着昨日那场已过的欢欣喜庆。 管事的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 先在后照院里吩咐完了今日的事情,她自己一人偷偷出来,刻意绕了远路,遮遮掩掩地到了主院。 前后张望了一番,没看到其他人从旁经过,她才抬手,拦下一个要进主院去的小丫鬟,开口打听昨夜的情况。 越听,那一双尖细的眉头便皱得越紧。 心里只道青梨是个狐媚子,才只是第一天,便将自家少公子的魂都给勾了去。 若是任由事情这么下去,日后可还得了? 只怕整个秋水小筑都由着青梨发号施令去了!哪里还有她一个管事的份? 想到这,管事的立马拉下脸,问那丫鬟:“你现在进去,可是少公子同你吩咐了些什么?” “方才已备完水,奴婢现在是去问一下少公子,早膳该备些什么。” 小丫鬟低垂着头,轻着声回话。 管事的听了,眼珠提溜一转,一把拉过小丫鬟,附到她耳边。 外间门口垂着竹帘,日光被竹帘稀疏的缝隙细细筛落,斑驳的光影落在小丫鬟的双髻上。 “……少公子……厨房说今日备不了荷花酥……您也知道,秋水小筑从不许旁的人进来,每月都由着元护卫带着人到外头去采买,可昨日您大婚,厨房里忙着备菜,一时没注意补给不够……” 小丫鬟听着管事的吩咐,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扯谎,半点也不敢抬头去看俞安行。 “……要不,让厨房给少夫人备些栗子糕也是一样的……” 俞安行未说话,回头看向里间。 幔帐层层叠叠遮掩,床上的人睡得正香甜。 他抬手,示意婢女小声些。 “罢了,我去厨房看看。” 话落,俞安行抬步朝外走去。 小丫鬟一愣,没想到俞安行竟要亲自到厨房走一趟,一时心里更加慌乱,手忙脚乱跟上前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 房门轻轻关上,屋内又陷入了安宁的静谧。 青梨醒过来时,只觉浑身上下酸软得一塌糊涂,连翻身都觉得倦怠。 手往旁边一摸,只触到一片空荡。 身旁的衾被微冷,那人已不知起了多久。 她懒懒掀起眼皮,左右环顾了一圈,没在屋子里看到俞安行,倒是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啾啾鸟鸣。 蓄了会儿力,青梨翻身下床,赤足踩上地板时,小腿还在隐隐发着颤。 低头一看,才发现她只裹着俞安行的外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衣物。 他的衣服又宽又大,穿在她身上,衣摆垂垂落地,不时被她足尖踩过。 青梨嫌弃地撇了撇嘴。 嗅着衣袍上淡淡散出来的草木清香,到底还是没换下,只伸手将衣服裹紧了一些,露出小小一张雪白的脸。 缓步来到窗边,青梨抬手,将紧闭的窗扇推开。 晨风温和拂面而过,吹散昨夜残下的旖旎气息。 廊下不知何时多挂上了一只鸟笼,里头蹦蹦跳跳的,正是之前在国公府时俞安行养的那一只雀儿。 俞安行去幽州时,一直都是由青梨亲自照料它。 后来她从沉香苑里搬回了椿兰苑,没几天,唐芸过来闹事,她跟着唐芸出府,住到了国公府的别院,期间一直未再去看过这只小雀。 不想俞安行竟也将这只小雀儿带到这里来了。 同之前相比,雀儿长得愈发圆润,小小的一团,惹人喜爱。 却也更加闹腾了,一早便啾啾叫个不停,也不知是不是饿得狠了。 从窗边探出手去,青梨打开鸟笼,想给雀儿添些吃食安抚一番。 只是又忍不住想起了唐芸。 说起来,到了秋水小筑后,她便再没有听到唐芸的消息了。 也不知唐芸是不是仍旧住在国公府的别院,还是已带着昭王府给的聘礼回了淮安县…… 自己的户籍文书还没有拿到…… 心里多想着事,青梨动作便慢了下来。 正心不在焉地逗着笼里的雀儿,余光突得闯进来一方人影。 手上一停,她抬眼望过去,看到不知何时负手站在廊下的俞安行。 晨光透过葳蕤的枝叶稀稀落落撒下来,投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笔挺的鼻梁线条,轮廓立体深邃。 卷春空 第128节 隔着一道窗,两人对视。 他一步步走近,到了窗前,青梨得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视线:“你去哪儿了?” 女郎的声线带了丝娇哑,语气埋怨,似瞋似怒。 嫣红的唇微微抿起,饱满的唇瓣上便多添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倒像是在同他撒娇。 俞安行眸光一暗。 他探身,俯首吻上站在窗前的人。 语气听来平静,语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饿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落 【八十八】 京都城的夏日是很燥热的。 天边万里无云, 炽热的烈阳直直照射下来,将空气熏得闷热。 岸边垂柳被晒得恹恹,绿油油的尖细枝条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树上传出的嘶嘶蝉鸣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实在扰人得紧。 火辣的日光照射在京苏运河之上, 河面泛起一层滺湙的碎金颜色。 似乎就连河水,也带上了滚烫的热意。 街道两旁的行人熙熙攘攘, 众人俱都换上了轻薄如纱的夏衫。 小贩顶着烈日在摊前招呼着客人,豆大的汗珠濡湿了整片后背。 来来往往的马车华贵, 里头坐着的贵族小娘子们容颜娇俏, 手里紧紧攥着的团扇不住摇晃着, 仍旧抵不过这酷暑的燥意,一张脸儿被晒得白里透着红。 阴凉的巷子口、古朴的榕树下, 坐满了摇着蒲扇乘凉的人们。 小孩光着脚丫四处乱窜,稚童的笑声响起,清脆若银铃,间或夹杂着几句大人似是不耐的呵斥声。 慵懒又悠闲的午后。 这是京都城里盛夏的景。 恰同城中的闷热相反。 秋水小筑里格外的舒爽宜人。 大片葳蕤的竹林将逼人的烈日隔绝开来,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难得阴凉之中。 从湖畔拂过的微风带上了浓重的水汽,迎面吹到人身上时, 不见燥热, 只余下沁人心脾的凉爽。 主院里的夏花开得正璀璨。 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更胜春日。 即便是坐在屋里,也能嗅到空气中浮动着的浅浅花香。 青梨起得本就有些晚了, 再加之昨夜闹得太狠,身上惫懒, 整个人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磨磨蹭蹭快到晌午了, 才开始用起早膳。 指尖轻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到嘴边。 一尝, 才发现今日这荷花酥的味道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外皮不如之前那般酥脆, 味道有些过甜,油似乎也放得重了些。 吃了半个,青梨便觉有些腻的慌,忙喝了大半杯茶来解腻。 如此一来,倒是再吃不下去其他的了。 她抬眼,看向廊下那只聒噪的雀儿。 笼子里的吃食她才刚添了,尚且还算充足,可它却依旧在啾啾啾地闹个不停。 黑豆似的眼睛哀戚地仰望着被屋檐框出来的四角方方正正的蓝天。 看着不像是饿着渴着了。 倒好像是极想要从笼子里出去。 青梨从桌前起身,重新到了窗边。 才刚打开鸟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于她将那雀儿捧在了掌心。 她一回头,便对上俞安行的笑。 “阿梨这是要做什么?” 青梨低眸去看他手上的小雀。 雀儿得以从笼中出来,比先前安分了几分。 但发现自己依旧无法从俞安行手心中振翅离开时,又开始躁动了起来。 那雀儿也机灵得很,许是知道俞安行是个靠不住的,一双黑耀如宝石的豆豆眼只看着青梨。 眼巴巴的,瞧着好不可怜。 青梨的心顿时就软了大半。 “……它好像,是想要从笼子里出来。” 俞安行抬手,指尖温柔地替雀儿梳理它背上略显毛躁的绒羽。 “阿梨是想要将它放走?” 青梨点头:“……雀儿本就不该被关在笼子里。” 说着,又安抚般地轻点了点雀儿的小脑袋,好让它安静一些。 俞安行去幽州的那些日子,她日日照料着雀儿,与之相伴,自然是生出了许多的感情。 今日一早醒来时听到熟悉的啾啾鸟鸣,她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若是让雀儿就这么离开,定然会有不舍。 但不可否认…… “让雀儿离开,它才能活得更自在一些。” 似是为了应证青梨的话,她才刚说完,天边恰好一行飞鸟掠过,鸣叫声异常清脆。 俞安行看着在他手心里不停跳动着的小雀。 他留它一条命不说,还好吃好喝地养了许久,它却只想着离开。 这般忘恩负义的模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一双长眸眯起。 “那……若是阿梨是这只雀儿,可也会想要离开?” 青梨正抬头去看从头上经过的飞鸟。 微微仰起的下巴小巧精致,肌肤白皙透亮,似有浅浅一层流光在其上浮动。 听了俞安行的话,未有片刻犹疑,她便出声应了他。 “会。” 闻言,俞安行手上动作一顿。 他面上渗出一丝捉摸不透的轻笑,复又看向手中的雀儿。 果然是……一模一样啊…… 无论如何……都会想着要离开么? 修长的玉指从雀儿的羽尖滑落至脆弱的脖颈,来回轻柔地摩挲。 长睫轻敛。 俞安行的语气冷了下来。 “它不需要自由。” 笼子重新打开,小雀被俞安行强硬塞了进去。 “她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直直对上青梨的眼。 话里分明说的是那只小雀。 却又好像,是在借着那只雀儿,在说着别的事情。 青梨看着他。 莫名的,她又想起了唐芸。 还有,她的户籍文书…… 思绪尚未来得及理透,身后的人又压了上来。 细腰被精瘦有力的长臂环过,青梨被俞安行拥在怀中。 本是背贴着他胸膛,又被他轻轻松松托着臀调转了个方向,竟就这么直接坐在了窗棂之上。 面对着面,她低头,俞安行微微仰头。 两人靠得极近,鼻尖几欲相贴。 俞安行看她唇角旁残下的几点荷花酥碎屑,想到还剩在桌上的大半早膳。 “可还要再去吃点荷花酥?” 卷春空 第129节 青梨摇头:“我吃饱了。” 双手抵在俞安行的双肩之上,她提起了唐芸的事情。 “唐芸她,眼下可还是住在国公府的别院里?” 她问的很是突然。 俞安行微愣。 很快,又若无其事般勾笑一声。 “国公府私通外敌,所有的宅院都已被查收,她自是不能再继续呆下去。许是前些日子宫变时,她趁着城中的混乱,回了姑苏也未可知。” “可是……我的户籍文书还在她哪儿,日后若是她再回来闹事……” “不会。” 她不会再回来的。 拇指压上青梨嘴角,俞安行缓缓替她擦去那几点荷花酥的残屑。 青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面上的笑。 不像是在看他。 倒好似是在仔仔细细地窥探着什么。 “那……兄长之前在别院,可有见过我的户籍文书?” 俞安行对上她灼然的眼神,笑意缓缓加深。 “没有。” 他本以为,她还会继续问下去。 但他一说完,面前的人突然便安静了下来。 好看的眉眼低低垂下,不再多说什么。 也不再看他。 清浅的阳光下,她白皙的肌肤剔透,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这些天来,她好像总是这样。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分明是要接着说下去,却偏偏什么都不说出来。 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应下。 什么都不多问。 就连讨论他们的喜宴时,她亦是这样…… 乖巧的有些过分。 就好像是……根本不在意一般…… 又或许是,心里还在念着那个苏见山…… 俞安行的眸光微沉。 指尖挑起她下巴,逼迫她看向他。 他附到青梨耳畔。 凑近时,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亦跟着钻入她鼻端。 青梨听到他低哑沉缓的声线。 “阿梨如今,该唤我一声夫君。” 窗边不远的几案上蹲坐着一鼎莲花样式的陶制香炉,炉内正熏着青梨才刚放进去的安神香。 细细的几缕烟丝从炉顶升腾而出,带着缥缈的淡淡香气。 香炉旁边的那只白瓷蓝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朵才采下的木槿花儿。 嫩生生的粉色花蕊像是个害羞的小姑娘般,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带着昂扬的生机,格外生动。 青梨身上仅仅穿着一件俞安行的外衫。 松松垮垮的,很是宽大。 衣摆轻轻松松便被男人覆着薄茧的大掌推至腰间。 柔腻的肌肤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中。 浅浅的清风从庭院中拂过,吹至屋内时,染上了花瓶里木槿的芬芳,撩起的甜香暧昧。 此时此刻,却无人有这空闲去轻嗅品味好好咂摸一番。 窗棂是温凉的红木质地,工匠的技术上乘,上头雕镂的纹路精美无比,触上时微有些硌人。 青梨的肌肤滑嫩,肤色又是惹眼的雪白,极易在上头留下痕迹。 昨夜里的痕迹还未消。 如今经由这么一闹,又添了许多新的上去。 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片又一片细碎的光斑,从窗外投照进来,地板上落下两人纠缠晃动的影子。 绣着蔷薇花的小衣勾在女郎半悬空的玉足上,随风一晃一晃,节奏时而缓缓,时而急促。 窗扇不停嘎吱作响。 远远地望过去,依稀能看见女郎半掩在小衣后的雪足,玉趾粒粒饱满水润,小巧的模样似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一般。 正是七月里悠闲的好时光。 庭院里。 天际倾洒下来的日光明媚,细细的尘埃在漏下来的几缕光线中欢欣地跳着舞。 枝头缀着的花儿开得正盛,风过,一整条青石小径上都纷纷扬扬落满了馨香的落英。 同满院繁盛的绿叶一道互为映衬,倒是构成了一副清新雅致的景。 乍一看,恍若是摆在文人案上的工笔画一般。 有三三两两的小丫鬟嬉笑打闹着从小径上穿过。 不过是比平日里放慢了些步子,低头一瞧时,才发现缤纷的落花不知何时已经沾了满身,就连逶迤的裙摆也跟着留香。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擦 【八十九】 秋水小筑。 主院的占地极广, 视野便也更开阔。 站在月门处,踮起脚尖,甚至能看到远处巍峨的青山。 七月的阳光在午后是最为热烈的。 庭院中阳光明媚, 树影婆娑, 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葳蕤的枝叶照了进来,点点光斑映在青石砖之上, 错落有致。 屋外小丫头们低低的细语声从窗子缝隙中飘了进来。 余光甚至能看见从青石小径旁经过的几道人影。 青梨猛然回过神来,心里一惊, 浑身绷得紧紧的。 俞安行被她弄得寸步难行, 动作不得不放缓。 因着忍耐, 腕骨上的青筋微微隆起,有力的线条清晰可见。 响在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梨努力咬唇忍住溢到嘴边的喘息。 “……有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娇哑得不成样子。 俞安行却恍若未听见她的话,仍在继续着,只一双幽暗的长眸紧紧地盯着她。 像是要把她此时的模样刻进心里似的。 阳光下,她鬓发被薄汗打湿,双颊泛着薄薄的一层潮红颜色。 眼尾也跟着发红, 一双勾人的眼眸里蓄了剔透的泪。 让人想再欺上千遍万遍。 缓缓吐出一口灼息, 俞安行抬手,替青梨拂开脸畔她被薄汗濡湿的几缕碎发。 语气里带着忍耐到极致的沙哑。 “……阿梨可真是……会磨人……” 他说着话,薄唇微抿着, 额角的薄汗顺着凸起的筋络滴落,浑身都带着喷张的雄性魅力。 半点也寻不见当初从姑苏回来时的那副故作出来的病弱模样。 青梨身上唯一裹着的那件外衫已被他折腾得不成个样子, 要落不落地挂在她足尖, 被风吹得来回不停起伏。 偏他衣物仍旧齐整如初, 不见一丝褶皱。 除了微乱的下摆, 再看不出其他异常。 男人覆着薄茧的大掌托住她细腰,将她从窗棂上抱起。 骤然腾空,青梨低低轻呼了一声。 身上除了同他相接的地方,再无其他着力点,只能用指尖扣住窗棂,好让自己不会掉下去。 再抬起眼往窗外看去,青梨才发现自己被俞安行调转了个方向,先前是背对着,如今却是正正好面对着窗外。 卷春空 第130节 庭院里的一草一木皆清楚纳入眼底。 若说方才只是余光偶然瞥见了几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眼下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就在庭院里的那一片木槿花丛后。 几个小丫鬟正在嬉笑打闹着,手上挎着几个小竹筐,里头盛了满满的木槿花瓣。 若是她们从那条青石小径上绕过来,便会看到…… 青梨不敢再想下去。 她指尖才刚攥上了窗棂,身后人便急急攻了上来,将她的思绪撞得支离破碎。 眼前是庭院中灿烂明媚的景,身后则紧紧贴着一个他…… 无法回头,青梨看不见身后的俞安行。 身体上的反应却因此而更加敏感。只觉这样,比起刚刚,要更加深刻。 她忍了又忍,玉趾蜷紧又放松,唇畔终是溢出一声难耐的娇哼。 “……别……” 搭在红木窗棂上的指尖纤纤,如同一截玉做的春笋般。 几番颤栗之下,终是没了力气,眼见着就要松开,男人的大手伸来,挤入她指缝,紧紧扣住了她手。 他咬上她耳垂。 “……阿梨该唤我什么?” 她不吭声,他便一遍遍地磨她。 给她,偏又不完全,力道一阵轻一阵重,痒意直从脚底钻了上来,又怎么都纾解不了,直惹得青梨一双长腿往他腰上缠了又缠,到底还是妥协了。 “……夫君……” 木槿花儿打着转,悠扬从枝头落下。 刚要触地时,被小丫鬟抬手接住,放到了臂弯挎着的小竹筐中。 她们还是爱玩的年纪,常年被拘在秋水小筑里,老早便看上了主院里开得正盛的这一丛又一丛娇艳的木槿花,只待得空时来看上一眼。 只是府里管事的行事苛刻,她们鲜少能有空闲过来,这采花的事情便落了空。 管事的是景府老夫人身边的旧人,当初夫人刚出嫁,要千里迢迢从姑苏一路辗转往京都而来。 景老夫人就夫人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离开便牵肠挂肚的想念,怕自家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尽数挑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人给女儿作了陪嫁,管事的便也跟着过来了。 仗着自己曾在景府得了景老夫人的青眼,管事的没少因此托大苛责别人,众人敢怒不敢言,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也不敢多有计较,只规规矩矩地办好自己应做的事。 好在今日被小丫鬟们瞅准了个机会。 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管事的一大早便被少公子身边的元护卫从厨房里给捉出去了。 如今少公子住进了秋水小筑,又结了亲,摆明了日后就是要在秋水小筑里长住下去的意思。 论起来,这府里实打实的主子,便也只是住在主院里的少公子和少夫人两个。 元护卫可是少公子身边的得力助手,管事的如今被盯上,到现在已是自顾不暇,哪里再有空来找她们的茬? 早早将自己手头上的活计干完,几个人一商量,便轻手轻脚地带着小竹筐到了主院,打算采了花便走。 只是过了月门,进得了院子里,才发现这处的景色比她们远看时不知要娇俏上多少倍,又忍不住多嬉闹了一会儿。 怕扰了两位主子,她们特意将音量压低了许多。 但她们还是年轻的小姑娘,声量本就是格外清脆的,再如何小声,几人的动静也早已经从庭院传到屋子里去了。 眼看着花儿采得差不多了,又在树下磨蹭许多,小丫鬟们才匆匆拂落了裙裾上的花瓣,轻着步子离开。 在走到月门处时,却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多张望了几眼。 刚开的木槿花色泽艳丽,日光在娇艳的花瓣上辗转,流光溢彩,夺目异常。 她们沉浸于这样好看的景色中。 殊不知在那一树之隔后,工匠细心镂刻的雕花窗棂上,又是何等旖旎暧昧的风光。 一路往前走,同主院离得远了,小丫鬟们交谈的声音才渐次大了起来。 几人纷纷从竹筐里挑出合眼的花儿来,或是簪在发髻上,或是别在耳后,打闹的笑声不绝于耳。 倒是有一小丫鬟脚步迟疑了一瞬,朝着主院的方向眺了一眼,开口询问:“话说……你们刚刚可曾听到女子的哭声?” 余下的几人纷纷摇头。 那主院里如今只住着少夫人一个女主人,少公子又将人看护得紧,怎可能让少夫人哭呢。 “定是你出现幻觉,听岔了。” 众人没当一回事,将这茬抛之脑后。 只剩那发问的小丫鬟还独自一人咂摸回味着。 ……说起来,那道声音可真是好听,虽是在哭,但娇娇软软的,就连她听了,也不禁有些…… 揉了揉莫名有些发烫的耳尖,小丫鬟红了脸,不再多想,快步跟上了同伴的步伐。 绿叶从枝头飘落,在空中晃晃悠悠了半天,最终落至窗棂前。 青梨也不知这一闹又闹到了什么时候。 左右她被折腾得没力气了,只软软靠在俞安行的胸膛里,任由他摆弄。 约莫记得他好像帮自己擦了身子,又给自己喂了些厨房才刚熬好的鱼片粥。 俞安行虽办起那事来总没个尽头,照顾起人来却是格外的妥帖。 青梨被伺候得舒服了,躺在床上,眼眸半睁,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依稀看到俞安行坐在床边,拉着她手。 “翰林院有急事要处理,我出去一趟,夜里不必等我。 都到了现在,他还用翰林院修撰的头衔来搪塞她…… ……含笑看着她,说国公府被抄了家,世子的爵位被夺,修撰一职却还保留着…… 事事都在骗她…… 青梨将手从他掌心里抽离出来,阖上眼皮,翻了个身,后背对着他,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 “噢。” 俞安行只以为她是累了。 替青梨掖好被子,取下幔帐上的金钩,看那浅色的罗纹帐幔柔柔坠落,将床上人的身影遮掩得严实了,才负手出了门。 一路从廊下而过,葳蕤的绿叶芜杂,从廊檐铺垂而下。 风将俞安行的衣袍掀起一角。 不过才从她身离开,眼前却又现出她躺在床榻之上的模样,小小的一团,乏累的不行…… 这些日子,他确实缠她缠得有些紧了。 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对。 他迫切地想要和她有个孩子。 目光一转,他看向笼子里关着的小雀。 ……这样,她便不会再想着离开了…… 房门被俞安行关上,将刺目的天光悉数挡在了外头。 青梨一人看着昏暗的帐顶,呼吸声渐变得均匀绵长,也就这么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已到了红日西沉的傍晚。 今日是个好天气。 橘黄色的晚霞像是漫无边际铺散开来的轻纱,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天边,泛着一层温暖的色泽。 小鱼不知何时进到了屋里,就守在床边。 青梨才刚睁眼,那点细微的动静被小鱼听到,幔帐立马便被掀开了。 “姑娘……” 小鱼一张嘴,便习惯性地唤了青梨一声姑娘,待意识过来后,忙又跟着秋水小筑里的下人一道改了口。 “……少夫人,您醒了,可是饿了?奴婢现在就令人去备晚膳。” 青梨今日确实没怎么吃东西,但好在后头俞安行喂自己吃了些鱼片粥,也不至于太饿。 “让人随意备些清淡的吃食就好了。” 小鱼连声应了,到门口唤了一个小丫鬟过来,细细吩咐了,才又转身进了里间。 “……姑娘,管事的带着人在门口等着,说是要见您……” 青梨身上还乏累着,本还想着多歇上一歇,但眼下人等在门口,不好推拒,便从床上起身,整理好了衣装。 “让人进来吧。” 门外。 管事的站在廊下。 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低头。 少公子离开的时候可特特警告了一番,只让她们几个将东西送来,除此之外,其余人万不得再踏进主院半步…… 偏管事的硬要触上这个霉头,怎么都要进主院来。 几个时辰前元护卫的那些责令,好似都被当了耳旁风一般…… 管事的在姑苏得了老夫人的重视,连带着亲侄女也被老夫人养在身边。 听人说,那侄女还被送到大公子的暗卫队里一道跟着训练去了,后来又依着老夫人的吩咐,随着少公子从姑苏到了京都,一路皆是贴身伺候着。 这般难得的待遇,一朝翻身成主子也指日可待。 却不知在国公府的时候犯了什么事,被少公子一声不吭派人遣送回姑苏去了。 卷春空 第131节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个渊源,让管事的心里对少公子心里生了埋怨,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忤逆少公子的令…… 唉,左右事情不论如何,到头来难做的只有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下人。 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摇头偷偷叹了口气。 管事的一回头,刚好看到了她们几人这般做派,登时火气大涨。 “怎的了,这秋水小筑我管了这么多年,这院子我怎么就不能进了?再说,府上所有的账本一直是我管着,自然也该经由我的手送出去,便是告到姑苏老夫人那儿,我也是有理的!” 每到这些时候,管事的总爱搬出老夫人的名头,众人见怪不怪,都默契不语。 正安静着,“吱呀”一声,便见少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推开门走了出来:“少夫人让你们进去。” 夕阳慵懒,稀疏的几道光被竹帘一筛,在地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影子。 “这些账本都是近几年来秋水小筑里各项的开支,烦请少夫人过目。” 管事的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坐在桌边的青梨。 单看那脸和身段,便知是个会勾男人的狐媚子。 也难怪元翠那丫头不是她的对手。 只不过……如今到了秋水小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管事的低着头,嘴角冷哼了一声,带着人退了出去。 青梨只觉管事的对着自己的态度似有些奇怪,但也没细究。 低头看了一眼送过来的那堆账本,扬手让小鱼过来收好。 入夜。 青梨沐浴完,半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休整。 小案上堆着今日管事的带人送过来的账本,她寥寥翻了几页察看。 案上蜡烛燃了大半,仍未看到俞安行归来的身影。 又想起他今日离开时候说的话,让她不必等他…… 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忙到这个时候还未回来。 那天机阁听起来这般凶险,倘若是再受伤…… 青梨皱起了一双细眉。 那也不干她的事。 他爱回不回。 “啪——” 青梨将手中账本阖上,脱鞋上了榻。 小鱼将一切收拾好,轻手轻脚地关门退下。 万籁俱寂。 床上安然躺着的人身形微动,却是直接一把掀开了被子。 从床上起身,青梨到了柜子前,找到了昨日秦尚仪塞给自己的那瓶药膏。 她当时还觉得用药是小题大做了,却没想到这瓶药膏会这么快地就派上了用场。 早在用晚膳时,她便隐隐觉得身下有些不舒服了。 泡在浴桶时,那股不适感愈发强烈。 当时碍着小鱼在场,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自己掀开衣裙,青梨低头看着那处。 果然已隐隐有些红肿了。 心里又忍不住将那人大骂了几通。 只是那位置尴尬,她拿签子挑了药膏,琢磨了半天,看得耳尖都发了烫,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正愣着,手中药膏便被夺了去。 耳畔擦过一道声线。 “我来。” 第90章 控 【九十】 屋内烛灯在暗夜里溢出融融的一层暖光。 俞安行手中执着药膏, 坐在床边。 他眉眼微垂,模样瞧来专注。 火光将他精致的双眼照得流光溢彩。 青梨偷偷抬眸,往他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 虽然……她和他坦诚相见已不是一次两次, 但是如同这般正大光明地被他打量……到底还是头一遭。 再说, 她也没有这样看过他啊…… 唇角微抿,青梨只觉百般不自在, 掩饰般轻轻咳了一声。 “算了,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说着话, 下意识便要抬手抢过药膏, 被俞安行抬手轻轻握住她小腿, 制止了动作。 “别动。” 他指尖温度微凉,青梨的肌肤却是温热的。一冷一热的温度差相互触碰碰, 不由自主地便勾起了她的记忆。 那些她和他在一起的、潮湿又旖旎、含混又粘稠的记忆。 他总是霸道又强硬,她那点反抗的力气在他面前,如蚍蜉妄图撼动大树,微不足道。 但不可否认,她是享受其中的。 就连眼下的回味,也似乎带上了不可抗拒的魔力, 令她身子禁不住颤了又颤。 这点变化细微。 却全被俞安行看在了眼里。 青梨的肌肤很柔软。 颜色是极为纯净的雪白。 像是冬日的初雪, 又像是馥郁的牛乳。 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隐隐泛起一层莹润的光泽。 很能勾起人的破坏欲。 俞安行的呼吸骤然重了一息。 只是确实是有些红肿了。 旁边的肌肤上依稀还可见几点淡粉的印记。 今早,他力气确实有些大了。 轻敛眉目。 俞安行抬起手, 用那细细的银签子从瓶子里挑了药膏出来,一点一点细致地搽在她红肿的地方。 膏药的质地绵密, 冰冰凉凉的。 并不会让人觉得痛。 在闷闷的夏夜里, 反而意外地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只是俞安行离得实在太近了。 青梨甚至能感受得到, 他温热的呼吸, 就直接喷洒在她的肌肤上。 她忍不住轻动了动。 颤颤巍巍中,隐隐有馥郁的芬芳传出来。 淡淡的蔷薇甜香。 是独属她的味道。 喉头滚了滚。 俞安行眸光暗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 他突然很好奇。 应该会是很甜的味道…… 他想好好尝一尝。 但显然……眼下不是个好时候。 俞安行垂下眼,视线收敛。 浓密的长睫将眸中涌动的欲望悉数遮掩。 他看起来很是平静。 上药的动作也依旧认真细致,问话的语气平和:“不舒服怎么不和我说?” “……我有让你慢一点的,是你偏不听……” 青梨咬着唇,小声地回了一句,语气里似有埋怨,但并不怎么明显。 ……虽说是有点累人,但要仔细论起来,主要出力气的人也不是她,且她自己也挺舒服的……不然也不会任由着他百般花样的胡闹…… 她身上的肌肤细腻,很容易便会留下痕迹。 卷春空 第132节 只是没想到她当时不觉有什么,过后竟然会变得这么严重…… “反正,说起来……还不全都是因为你……” 直接谈论起这些,青梨一开始还有些羞赧的顾忌,抬头看到俞安行那副坦然模样,也逐渐理直气壮起来。 氤氲的烛光下,她嘴里小声嘟囔着,白净的脸颊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时不时微微鼓起。 俞安行看着她的模样,却是不自觉弯唇,轻笑一声,语气极为愉悦。 “嗯,都是我的错。下次都听阿梨的。” 他上药的动作放得更缓。 …… 待终于上完药。 青梨无力躺在床上,微微带着薄红的面颊半掩在衾被底下,略带羞恼地瞪了一眼床前的人。 这个人……明明在上着药,还不忘趁机来磋磨她…… 俞安行坦然地承着她的目光,用帕子细细地擦干净沾了药膏的银签,才从床边起身。 他将药膏拿到矮柜里放好,余光瞥一眼桌案。 桌面上,一沓账本堆叠得高高的,旁边还有一本翻开的,依稀可看到纸张上头半干的墨迹,应是她方才翻看后还未来得及收好的。 脚步停顿,俞安行英挺的剑眉拧了拧。 一切循序渐进为好,他便没让人将外头铺子的账册及地契一股脑地送过来。 只想着让她先看看秋水小筑的开支,慢慢上手,却没想到单一个秋水小筑的账本就有这么多。 “这些账本……” 青梨躺在床上,听到俞安行的声音,她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往美人榻旁的桌案看过去。 “哦,那是管事的今日带人送过来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俞安行面色稍沉。 “管事的今日来过主院?” “是啊。”青梨点头,“怎么了吗?” “她过来,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把账本送过来,然后人就走了。” 听到这话,俞安行的面色才缓和了些,回头看向床上的人。 “账本的事不急,你平日里若是想看了再看看,有什么不会的,来问我。” “哦。” 青梨点头应下。 又觉奇怪。 秋水小筑是他的地盘,自然是听了他的吩咐,管事的才敢将账本送过来,怎么还问起她来了? 不过又突然想到,因着心里总觉管事的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下午时特意向小鱼打听了一下,这才知晓了管事的原来之前是跟在姑苏景府老夫人身边的人。 同国公府不同,待姑苏景府里的人,俞安行总是格外重视的。 就连府里管事的,于他而言,应也是有不同意味的吧? 所以才会这般仔细询问。 理清了其中关系,青梨懒懒翻了个身,指着那本摆在案上还翻开的账本,对俞安行道:“许是小鱼那丫头忘了,你记得收一下。” 不知不觉中,她使唤他倒是使唤得格外顺手起来了。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泄了进来。 皎姣光华将俞安行月白颜色的衣袍映出一层无暇的雪色,很是漂亮。 他听着青梨的话,将那堆账本一一理好,含笑的眉目蕴着不易察觉的丝丝温情。 将东西都收拾好,俞安行进了浴间去沐浴。 青梨一人躺在床上。 衾被柔软馨香,盖在身上很是舒适。 可她却没有睡着。 屋内的气味有些杂乱。 香炉里的熏香味、药膏的中药味…… 还有……那一缕极淡的血腥味。 全部味道混在一起,将她的思绪搅得一通麻乱。 她偏过头去,听着浴间里隐隐传出来的水声。 浴间水意潮湿,屏风上绘出男子宽肩窄腰的身材轮廓。 “哗啦——” 俞安行从浴池中出来,一滴又一滴圆润的水珠从窄劲的腰窝滑落,再缓缓往下…… 披上中衣,他出了浴间,一步步往床榻而来,高大的身形将烛火掩去大半。 青梨侧耳听着动静。 他人一上床,她便转过身,双手环住他腰,脑袋直直贴上他颈窝。 她一抱一贴来得迅速,待俞安行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失笑,抬手抚上她的发。 “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 夏夜的暑气沉沉。 青梨挨着俞安行,竟也不觉闷热。 反而觉得他身上带着刚沐浴完的潮意,冰冰凉凉的,让她忍不住将人抱得更紧。 又有些好奇。 他洗的莫不是冷水澡? 窝在俞安行怀里,青梨凝神,细细嗅着他身上味道。 他才从浴间出来,发间清爽,带着淡淡蔷薇的香气。 是她自制的香胰子的味道。 她喜欢这个香味,他便跟着一块用了。 蔷薇的甜香沁人。 但依旧无法掩盖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青梨的嗅觉向来灵敏。 离他愈近,鼻端的血腥味便越明显。 她仰起头看他。 剔透的水眸借了床头烛台上跳跃的火光,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 “翰林院的事情多吗?” “不多。只是有些繁杂,明日许是还要再跑一趟。” 他的唇辗转吻上她额头,声音轻缓。 在青梨看不见的地方,一双长眸却冷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最后关头,李晏竟然从狱中潜逃了。 而苏见山嘴硬得很,拷打了许久,一字未说。 他倒很想直接一剑了结了他,只是……若是被她知道了…… 俞安行垂眸,看向怀中的人。 他在说着话,她却不怎么安分。 手在他胸膛处上上下下摸索着,又顺着他起伏的肌肉线条一路往下…… 好不容易用冷水压下的冲动,被她轻易挑起。 青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只确实没有在他身上摸到黏腻的伤口时,心里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他今日究竟出去做了什么,但好在……那股血腥味不是他的…… 再回过神来,她抬头,才发现俞安行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而她的手正停在他腰间。 刚要收回,被他握住。 他牵上她的手,循循善诱地带着她。 “阿梨……” 他轻唤她名字,声音似乎也染上了黑夜的低沉。 青梨懵懵懂懂地眨眼看他。 床榻外的烛台上还留着一盏烛火,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混沌的气味在空气中慢慢浮散开来。 夜色更加深沉。 厚厚的浓云层层叠叠堆积在遥远的天幕。 几点星子寥落点映在其间,和着如水的月华一道,洒下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 卷春空 第133节 窗外,各色虫喃阵阵,低低的声音此起彼伏,搅弄着一方安详的宁静。 青梨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蜷在俞安行怀中,渐渐入睡。 大手停在她腰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俞安行抚上她温温软软的肌肤。 一下又一下地滑过。 动作轻柔,似在哄她安眠。 低下头。 他看着和她十指紧扣的手,将自己的手从中抽离出来,转而将她的手严严实实地笼在掌心之中。 只有彻彻底底地、完完全全地掌控她,他才能心安。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吵 【九十一】 小鱼敲门进来, 怀中抱着几朵刚从枝头剪下来的木槿花。 已值夏末秋初时节,庭院中的枝叶愈显繁茂,翠绿的颜色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一层银色的光芒, 如鱼鳞般波光粼粼。 只那藏在枝头里的花儿却败了许多, 凋零的花瓣颤颤巍巍掉落,满地花泥妍丽。 树上蝉鸣渐散, 拂到脸上的微风也少了那份夏日特有的燥,反而多出了几分萧瑟之意。 青梨站在窗前, 接过小鱼手中的木槿花, 将案角花瓶里枯萎的花儿一一换掉。 刚采下来的花儿新鲜, 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洇湿了指尖。 拿过帕子擦干手, 青梨一抬眼,恰好看到窗外管事绕过回廊渐渐远去的背影。 书案上的账本多出来几册。 是管事才刚送过来的两个瓷器铺子的账目。 俞安行并未让她管铺子的事情,只管事的说,这两个铺子的盈利大多是用来支撑了秋水小筑里的开支,便索性也将账本一道送过来了。 她既已如此说,青梨也只能一并一一核对。 风吹过, 拂动桌案上的书页。 青梨将视线从管事的身上挪开, 看向院中的那几棵木槿花树。 秋日将至,院中的落叶也多了许多,各处凋零, 入眼的景致难免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青梨将目光转向青石小径旁的那一小片空地,计划着到时在那儿竖起一个花架, 撒下些紫藤花和蔷薇花的种子, 好让院子里热闹一些。 若是能再搭一个木秋千, 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这些天来, 俞安行又开始忙起来。 倒好像又回到了两人成亲前的那段时日似的,成日里都见不到他人影。 她想同他商量,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青梨静静看着窗外,半面侧脸明丽秀静。 有几缕日光从窗缝漏进来,未能打扰到她分毫。 从青石小径穿过去,对面的廊檐下,有两个婆子正抱着扫帚在来回打扫。 透过庭院中央长得正繁盛的绿叶,她二人隐约瞧见了窗边青梨的身影。 上了年纪的人,总比年纪小一些的丫头子们要更爱说些闲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四下环顾一遭,没发现人,于是便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了这位她们从来没机会接触过的少夫人。 “你知道吗,听说这位少夫人,出身低微,还是跟着改嫁的娘亲,才勉强进了国公府,好吃好喝地长大,却是从未学过什么管家之道,如今让她掌了府中中馈,倒是够呛。” “若不是她凭着一张脸得了少公子的喜爱,她也就是空有了个少夫人的名头,府上哪里有人愿意服她?” 打头说话的婆子是这府里的老人,同管事的交好,知道管事的不喜这位少夫人,便也处处看青梨不顺眼。 另一婆子却是没这么大胆,开口让同伴小声一点。 “……也别这么说,那少夫人的姿色虽是媚了些,但这些日子将府上打理地也是井井有条,就连秦尚仪也都称赞有加……” “秦尚仪不过是看在少公子的面子上才说的场面话,也就是你才当了真。我看呐,她这少夫人的名头,怕是也保不了多久……少公子只草草办了婚事便让她住了进来,这副模样,倒只像是随意在外头圈养了一个女人罢了。” 那婆子说到兴起,就连音量也不自觉提高。 最后一句话,刚好便传到了青梨耳中。 她抬手,轻掩窗牖,低垂的眉眼掩住了微变的面色。 若是还是在国公府,她便也就随着这两个婆子去了。 可如今在秋水小筑,该立的规矩却还是要立起来的。 青梨看了一眼小鱼。 小鱼也听到了那两个婆子的话,正在气头上,巴不得立马去同那两个婆子理论。 眼下得了青梨的吩咐,正合她意,自掀帘出去了。 两个婆子趁着说闲话的功夫偷了懒,本只是简单洒扫一下回廊的工作,愣是被她们磨蹭了一个早上的功夫。 两人正暗自庆幸没人发现,迎面便遇上了带着两个小厮等在院门的小鱼。 “你二人倒是胆大,干活偷懒耍滑也就罢了,还敢背后妄议主子!“ 到了秋水小筑,小鱼也知和之前在国公府时不同,办事也成熟冷静了许多,此时看起来,倒真有那么几分主院管事丫鬟的风采。 那两个婆子一听小鱼的话,一猜便是方才的话被主子听见了,脸色霎时惨白一片,方知这位少夫人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柔弱无害。 只是这时后悔也已没用了,只能跪地磕头一个劲的求饶。 小厮听着小鱼的令将两人从主院押了出去,一路上也丝毫不避讳,颇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 路过的丫鬟和小厮见了,手上动作更勤,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小鱼将两个婆子带走,院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青梨重新翻开账本,思绪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眉间轻蹙,她起身,想到外头去散散心。 只在从廊下经过时,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挂着的鸟笼。 雀儿依旧被关在笼中,怎么也出不去。 方才两个婆子的话又响在耳边。 ……圈养吗? 青梨看着笼子里的雀儿失了神。 日光照射下来,她的眉目浸在其中,瓷白的肌肤像烟雾一般缥缈。 *** 再过了四五日,青梨将所有账册一一对好,让小鱼悉数抱去给了管事的。 又将元阑带回来的胭脂铺子的账目过了一遍,才总算是有了一会闲暇。 只俞安行依旧不得空,青梨一人呆着,竟觉无聊起来。 分明之前自己一人在椿兰苑时,同小鱼编络子、制香丸,从来不会生出空虚之感。 想了想,青梨到了书房,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来看。 她也想看上一看,俞安行平日里在看的是什么书。 只里面的字她识得并不多,一字一句晦涩,她读的很是吃力。 青梨埋首在书案前仔细翻看了一个早上,眼睛难免有些酸涩。 揉了揉眼,青梨刚想要歇上一歇,便听院子外头传出了吵闹的动静。 从椅子上起身,青梨抬步出去察看情况。 过了月门时,却又像前几次一样,被元阑伸手拦住。 俞安行出去了,却是将元阑留在了秋水小筑里。 再准确一点来说,是守在了主院,片刻不离地,看着她。 外头的喧闹还在继续,元阑的声音毕恭毕敬,听不出慌乱。 “少夫人,您不用过去,由属下去处理就好了。” 而外面的人却瞧见了青梨的身影。 为首之人正是管事的。 她对着青梨,提高了音量。 “少夫人,这私吞钱财一事,无论如何,您今日可都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管事的一发话,跟在她后头的人也跟着一齐出声起哄。 围在一处看热闹的丫鬟和小厮渐多了起来,眼看着场面愈发不可控,元阑手中佩剑出鞘,厉声道:“我看谁敢对少夫人不敬!” 见到泛着寒光的利刃,本吵闹的人群立马安静了下来。 青梨看向管事的。 “既是向我讨要交代,站在门口大声嚷嚷算怎么回事?进来吧。” 管事的本还在为着元阑手上拿着的剑发憷,听了青梨的话后,心里暗自一喜。 “多谢少夫人。” 说罢,又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男子。 “还不快点跟上来!” 卷春空 第134节 到了屋内,小鱼带着小丫鬟给管事的上茶。 管事端起茶盏,却没有急着喝,抬眼看向上座的青梨。 这么多天了,暗地里阻挠也罢,找人说闲话也罢,她各种能想出来的软法子硬法子统统都使了一遍,却愣是半点效用都无。 甚至之前偷偷吩咐厨房的事还被俞安行抓了个正着…… 越想,管事的心里就越憋闷。 索性便闹个大的。 好在近来俞安行不得空,四五日见不到人,刚好便给了她这个可乘之机。 端起手边的茶盏,管事的往旁边使了个眼色。 另两个跟进来的男子见状,掀起衣角跪在地上,双手呈着几本账册,异口同声道:“小的见过少夫人。” 一听介绍,青梨方知他二人是俞安行名下两间瓷器铺的掌柜。 管事的之前送过来的瓷器铺子的账本,便是他二人在管着。 可眼下掌柜的却说,账本上的数目不对,上头记着的出账数目比实际上的出账要少许多。 还是掌柜的今日查到了他们铺子上,这才发现的。 这月的账本皆交由青梨核对,这笔实际上多支出了的银钱,自然而然便让人想到是青梨从中动了什么手脚,私自吞了。 掌柜的低着头说完,另有几人从门外进来,看着青梨的目光躲闪。 “……小的那一日将账本送过来,还未来得及给管事的送过去,路上便被人给拦住了,让小的将账本给换了……” 那人说着话,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站在青梨身后的小鱼身上。 “……就是她……是她硬逼着小的,说到时事情成了,会将多出来的银钱分与我,还、还说她是少夫人身边的人,事情定然不会败露……” 人证物证皆有了,莫说是站在外头看热闹的一众丫鬟小厮,就连元阑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咳咳……” 管事的抓住时机适时咳嗽一声,让人将目光转回到她身上。 为了今日之事,她可是筹谋得够久的了。 “少夫人,实在不是奴婢硬要与您作对,只是您也知道,奴婢跟在老夫人身边多年,本是奉了老夫人的令要好好照顾夫人,只夫人如今已去,留下的这些个产业,我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一番话里倒是将俞安行已故去的母亲和姑苏那头的景老夫人都提了出来。 管事的也自有她的思量。 如今青梨同自家少公子成亲已是板上定钉的事实,今日闹的这一出,她一来是为了替自家侄女元翠出出气,二来则是敲打敲打青梨,顺道也让旁人知道,虽秋水小筑里进了一个少夫人,却并不代表她这位管事的便是死人一个了。 抿了一口茶,管事的看向青梨。 “若是少夫人有什么苦衷,大可直接说出来。毕竟账册上的名目繁复,少夫人一时看走了眼,那也是有可能的。”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青梨开口,自己就能给青梨一个台阶下。 而那头,小鱼早就听着青梨的吩咐,去取了之前誊抄的账本过来。 青梨一边听着管事的话,一边低头细细地将自己之前誊抄的账目与两个掌柜的递上来的那两本账册进行核对。 账本上的每一页都详细写了铺子进货与销售出去的物品清单,并附上了金额。 可光是看着第一页,青梨誊抄的数目便与掌柜送上来的账本有了四五处的出入。 青梨记得分明,那些誊抄的明细她核对了四五遍,不可能会出现这么多的错误。 唯一的可能,便是账本被人给调换了。 而这几次的账本,皆是由管事的亲自送过来的。 如此一来,今日这事,是谁在其中做的手脚,再清楚不过。 青梨抬头看向小鱼,小鱼立马矮下身来。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青梨才又往管事的方向看过去,歉然一笑。 “你们口中所说的私吞钱财一事,我半点也不知,对账本也不熟,可能要花费些时间再核对一番。” 事情已成了这样,想来青梨也没什么法子应对,管事的点头应下。 “少夫人要看便只管看,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同奴婢说。” 无人瞧见,角落里,小鱼同元阑一道偷偷出了门。 青梨这一看,确实费上了不少时候。 直从晨间便看到了午时。 午后的日头直直照在庭院的青石小径上。 管事的手边茶盏空了又添,直将茶壶里的热茶喝成了凉茶,丫鬟又送了一壶新的上来。 至于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掌柜,膝盖早已发麻。 可主子不发声,他们也不敢逾矩,只能安静跪着。 青梨还在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手中的账册。 偶尔停下来用一块碟子里的甜糕,再慢悠悠地品一品盏中温茶。 许久,才翻过一页。 管事的不知青梨闹的是哪一出。 抬眼看了一下四周,才发现元阑已不见了人影,心里一跳,以为青梨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要去寻俞安行当救兵,拧了眉开口催促。 “少夫人……” 话才出口,便被青梨抬手止住了。 窗外,小鱼的身影一晃而过。 知晓事情是办成了,青梨才随意将手上账册一搁,淡淡扫了一眼依旧在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掌柜。 “你们二人,管着手上的铺子多久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青梨在这时候突然问这话是何意,俱如实说了。 “打夫人从姑苏到了京都盘下那两处铺子起,我二人便一直管着了。” 果然,都是为府里做了许久事的老人,才会和管事的搅和到一处。 青梨笑笑。 “哦,那想必你们对瓷器应是颇有些研究的。这是我近日预备采购给厨房用的一批新的瓷具,劳二位替我瞧瞧,这瓷具是从哪处官窑里烧制出来的,价格定在多少较为合适?” 刚说完,外头的小鱼便送进来一个绘了一株青色兰花的白瓷小碗。 两个掌柜的接过,不过只拿在手上看了两三眼,很快便有了结论。 “回少夫人,这瓷碗虽看起来样式简单素雅,但胎质细腻,工艺考究,是月初汝窑才烧制出来的新品,虽价格贵了一些,但很得京都城里贵人的喜爱,就连我二人的铺子也进了许……” 说到一半,被身旁的同伴提醒,开口说话的掌柜自知失言,慌慌张张地住了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青梨也不在意,唇边又是勾勒出一个浅笑。 “是吗?原来这竟是汝窑烧制出来的一批新品,我倒是瞧不出来。不过,这瓷碗是我让人从你二人的铺子里随意拿过来的,既是这月才出的新品,为何这账上不见有进货出账的记录?” 翻开账本,青梨抬手指着上头的记录。 “喏,汝窑白瓷碗,这账本上面可是只字未提,倒是有好几批汝窑斗彩碗。” 虽同为汝窑的瓷器,但是那斗彩碗是旧品,比起才新出又大受欢迎的白瓷碗,进价就要低上不少。 将采购这些新碗的账目换成采购便宜旧碗的账目,实际的出账自然会比账册上记着的出账要高出许多。 “这样看来,你二人用来指认我私吞了银钱的这两份账册,错漏可不是一星半点的。” 青梨笑意吟吟地看向两个掌柜。 俞安行赶到门口时,恰听到这句话。 双目透过竹帘间的缝隙,他望着座上熟悉的那道身影。 把戏一戳就破,那两个掌柜的早便瘫软了身子倒在地上。 很快,几人便招了。 无非是管事的暗中撺掇了他们。 精心策划出来的一场计谋败露,管事的恼羞成怒,情急之下,竟是拿起一旁的茶壶,狠狠朝着青梨所在方向掷过来。 茶壶碎裂。 俞安行颀长的身形从门前闪过,一把将愣在原地的青梨揽入怀中。 那些滚烫的茶水,悉数泼在了他身上,不小心被溅到的手背立马通红了一大片。 深色的茶渍在他月白颜色的衣摆上蔓延开来。 管事的没想到俞安行会突然出现,看着满地的碎瓷片,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少公子……” 青梨也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时,一把抓过俞安行背在身后的手,果然看到了已变得通红的手背。 俞安行瞥了一眼地面上混乱的水渍和碎瓷片,将人挡在自己身前,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管事,失了耐性,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元阑。 “拖下去。” 聚集在月门外看热闹的丫鬟小厮见俞安行待管事的丝毫不留情面,唯恐祸及自身,未等元阑发话赶人,俱都作鸟兽哄然散了。 屋内安静下来。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眼疾手快地让人备了一盆冷水过来。 一把挽起俞安行的宽袖,青梨将他被烫伤的手浸到冷水中。 他手背的线条起伏得秀致,腕骨优雅,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 如此一来,愈发显得被烫的伤处惊人。 俞安行却好似全然不知疼痛一般,一双黑眸平静。 只在看到眼前之人时,眼底才泛起些微的波澜。 卷春空 第135节 他目光定定停在青梨身上。 看她火急火燎地去矮柜拿了玉颜膏,低头用银签细致给他上药。 青梨今日着一身牙白底色的襦裙,颜色素净。但她姿色摆在那儿,一眼望过去,并不让人觉得单调,反而还多出来一股淡雅的意味。 只她看起来好像更瘦了一些。 低下头时,背上隐约可见蝴蝶骨纤细的轮廓。 如今已到了秋水小筑,她人的模样看起来却似乎比之前在国公府时还要更差。 再一想起管事方才闹的那一出,还有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胭脂铺子,俞安行眉心便蹙了起来。 就不该让这些事情来烦她。 青梨没多注意他的目光。 一双眼盯着他被烫伤的手,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痛吗?” 俞安行下意识要摇头。 只转瞬,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颔首应了一声:“痛。” 青梨看他点头又摇头,辨出他长眸中蕴着的点点笑意,微瞪他一眼:“痛就受着。” 说罢,作势要加大手上上药的力气。 “……那么烫的茶水,亏你也敢扑过来,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躲……” 嘴里低声念叨了半日,青梨手上到底是没舍得用力。 药膏抹到手上,带着丝丝微凉的触感。 俞安行开口。 “府上这样的事情,日后交给元阑就行了。” 青梨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看他,听得他口中继续说。 “至于那个胭脂铺子,目前已有专人打理。若是实在不行,便将铺子出售了,以后也无需再在上头费心思。”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 似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琐事。 是啊,他名下的铺子以及产业众多,又怎么会将她一个小小的胭脂铺子放在心上。 “将铺子出售?” 青梨抿着唇,手心也跟着收紧。 银签在掌心勒出一道深而细的红痕,她也浑然不觉。 “这便是……你一直所想的?” 俞安行皱眉望向她手中死死握着的银签,将签子夺过。 “阿梨只要一直呆在秋水小筑里,便好了。” “不好。” 青梨嘴角绷紧。 “一点都不好。” 她从椅子上起身。 “我要出去见阿玉。” “外边太乱。” 话一出口,便被俞安行拒绝。 两人目光在此时撞上,颇有些对峙的意味。 “这些日子,是你让元阑一直拦着我出去的是不是?” 俞安行沉默。 漆黑的瞳直直看着她。 “阿梨为何要出去?是去看祝晚玉,还是想要去见苏见山?” 他亦跟着起身,高大的身形逼近。 “祝晚玉、苏见山,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指尖轻捻起青梨鬓边的一缕碎发,俞安行唇边徐徐绽出一抹笑。 “阿梨只要有我就好了,不是吗?” 屋内陷入压抑的寂静。 所以……他欺她、瞒她,现在还要把她拘在这里…… 青梨看着面前人一双含笑的眸子,只觉万般刺目。 她往后退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 “我累了。” 青梨一人回了里间。 转身时,衣袖不慎拂过立在桌面上的那瓶玉颜膏,精致小巧的瓷瓶在桌上慢悠悠转了几圈。 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余光中成了一片不住晃荡的残影。 俞安行看着青梨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面色冷沉下来。 他让元阑带着人片刻不离地守着她,知晓她每一天的一言一行…… 却仍旧掌控不了她…… 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安感。 那瓶转了又转的玉颜膏终是掉落在了地面上。 瓷瓶碎料,里头珍贵的膏药溢出,才收拾干净的地面又变得狼藉一片。 俞安行看向窗外。 廊檐下挂着的鸟笼依旧。 里头住着的雀儿却破天荒安静了下来。 元阑敲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俞安行临窗而立的一个背影。 他站在门口。 “主子,您看,管事的该……” “之前已给过她警告,既然她不听——” 微风掀动月白的衣角,送来俞安行的声音。 “那便杀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让 【九十二】 夏末秋初, 早晚间的风也跟着变寒了许多,冷热交替,正是最易着凉的时候。 青梨半倚在雕花梨木的美人榻上, 柔顺青丝柔柔铺垂而下, 薄薄的织锦毛毯拢在身上,勾勒出一方恬静如玉的背影。 只她现下却实在不爽利。 浑身都发着冷, 鼻子堵着不上不下,喉咙又燥得很, 茶杯离不得手。 为防风吹进来加重身上风寒, 楹窗只开了窄窄的一条缝隙。 隐隐约约能瞧见庭院里的景致。 院子里, 草叶挂着晶莹的晨露,将叶片压得弯弯, 风一吹,便悄无声息地滚落下去。 房门被人打开,脚步声由远及近。 因着病,身上没什么力气,青梨也没回头去瞧来人,只以为是小鱼送药来了, 抬手让她先将药放在榻旁的小几案上。 “先晾上一晾, 我待会儿再喝。” 等了半日,却没听见小鱼应声。 青梨觉得奇怪,回身察看情况, 一眼便看见了站在珠帘旁的男人。 身影修长挺括,投望过来的视线深深沉沉。 面上不见笑意, 眼底眸光清冷, 目光所及之处, 落下满室的清寒。 青梨一怔。 却很快背过身去, 不再看他。 问话的嗓音带着些不悦的沉闷。 “你进来作什么?小鱼呢?” 门外。 小鱼焦急地在廊下来回踱步,隐约听见了青梨唤她的声儿,才要提起音量回应,人却被一旁的元阑直接捂嘴扛到肩头,带到了院外。 俞安行撩袍坐在床边,脸不红心不跳地坦然道:“她有事,秦伯便让我把药送过来。” 小匙搅动药汤,徐徐热气从碗面升腾而起,模糊了他俊朗的眉目。 “现在药汤的温度正好,凉了可能有损药性。我喂你。” 床上的人不为所动。 卷春空 第136节 青梨专心致志抬眼欣赏窗外的景致。 半束目光也未曾分给他。 俞安行执着小匙的指尖微顿。 她不应声。 他便也固执坐在床上不离开。 她看着窗外。 他看着她。 两人近乎执拗地斗着气。 终于。 还是俞安行率先败下阵来。 他涩着嗓子开口。 “你喝完药,我便离开。” 青梨转过身。 径直从他手中将药碗拿过,仰头便将药汤灌入喉中。 她喝得极快,一滴褐色药汁划过唇角也浑然不觉。 将已空的药碗放在案上,青梨开口:“你可以走了。” 便是片刻也不想同他多呆。 俞安行面色愈发幽沉。 手指捏上她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瞧她。 青梨本就生得极好,精致小巧的一张巴掌脸。 如今瘦了些,乍一眼瞧过去,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单薄。 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偏她这次四五日还未好,病情反而是愈来愈严重。 秦安说,是思虑过重的缘故。 却不知她思的是谁,虑的又是谁…… 成亲前,她就为着苏见山生了一场病…… 男人覆着一层薄茧的拇指缓缓移动,揩过唇角的那点药渍,压上了女郎那两片娇艳的唇瓣。 从左到右,缓缓地揉搓着。 他力道并不小,青梨吃痛,眉头蹙紧,要侧脸避过他。 眼前却一暗。 是他的唇压了上来。 轻而易举便撬开她的牙关闯进来。 像发了疯似地。 吸她、吮她、含她。 舌尖很快发了麻。 津液濡湿了嘴角,口腔里满满都是他的味道。 横行肆虐,避无可避。 明明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一人,办起事情来却总是这么无赖。 青梨心里气极,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甘就这样任他揉搓,张嘴便是狠狠一咬。 有淡淡的血腥味在二人口里蔓延开来。 俞安行微觉刺痛,却并不退出。 唇角反而勾起。 是极为愉悦的弧度。 青梨咬得愈狠,他便吻得愈凶。 入得更深、缠得更紧。 青梨喘不过气来,手脚并用捶打他。 这个疯子! 两人的动静太大,几案上的空碗被拂落在地,碗底残着的褐色药汁淌了一地。 深吻结束,两人倒好像是打了一架一般。 唇皆肿着,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 青梨浑身本来是绵软无力的,经了这么一遭,一身的薄汗淋漓,整个人倒是畅快起来,只觉病气都散去了大半。 俞安行却是比她要狼狈上许多。 薄唇肿着,唇角上的血痂鲜红。 莫名给他添上了几丝不可言说的惑人意味。 “若是阿梨喜欢,可以再接着咬。” “你个无赖!” 青梨似恼似怒地瞪他一眼,手背狠狠地擦着唇角。 好似这样便能把他的味道抹去。 俞安行一双精致的长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身上萦着的尽数是她身上的蔷薇甜香,他只恨不得能将人绑在身上,时时刻刻都看着。 但最后,他也只是抬手,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薄毯,深深望了她一眼。 “好好休息,我下午再过来。” 青梨不说话。 她背过身去,不看他,也不理他。 只当屋里没有这个人。 可听着他脚步声在耳边渐行渐远,又忍不住抬眼。 从窗棂处看他穿过回廊离开的背影,日光晃眼,刺得她眼眶发酸。 自始至终,他都没想着要和她好好说那日的事…… 元阑一直守在院门外。 他耳朵尖得很,正为着屋子里隐隐传来的动静而心惊肉跳呢,抬眼就看到俞安行出来了, 唇角上新添上去的那道血痂尤为瞩目。 元阑稀奇地眨了眨眼,又很快反应过来。 除了屋子里的那位,还有谁敢这么对自家主子呢? 只那二姑娘,下嘴也忒狠了些。 元阑盯着自家主子肿得老高的唇角,暗自咋了咋舌。 至了下午,俞安行果然又过来了。 好在有了晨间的教训,小鱼多长了个心眼,老早便带着人守住了院门。 到了晚间再过来,依旧被拦住。 “少公子,少夫人说了,她如今风寒正重,您身子骨弱得很,她万万不敢将病气过给您,还要委屈您继续在书房多睡几日。” 小鱼低着头转述青梨的话。 刚开始时还有些底气不足,再一想到俞安行欺瞒自家姑娘的事,胆量提了上来,到后头,音量也跟着变得中气十足。 夜色深深。 元阑觑了一眼自家主子阴沉如锅底的面色,极有眼力见地低头噤声。 直到书房的门在眼前阖上,他停在门口,方长舒了一口大气。 只转瞬,面上又布了几丝愁云。 唉。 也不知这二姑娘同自家主子,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 少公子和少夫人吵架了。 少公子还被少夫人赶了出去,整整五日皆是歇在了书房。 秋水小筑里的下人都知道。 这几日从主院经过时,众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 是以,看到跟在青梨身边伺候的小鱼主动过来寻人,元阑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咳咳……” 小鱼不太自然地轻咳了几声。 “少夫人有事找少公子……” 她话音刚落,元阑还未来得及敲门回禀,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俞安行从书房出来,淡淡扫了小鱼一眼。 “何事?” “少夫人正在厨房里给您准备鸡汤,说是怕送过来的路上失了口感,让奴婢过来请您。您现在过去,到了屋里,刚好可以喝上。” 卷春空 第137节 闻言,俞安行却是微皱了皱眉头。 “她病才刚好,又去厨房作什么?” “这……少夫人也是心里念着您……” 小鱼硬着头皮扯谎,引着人往前去。 俞安行跟着她。 行至半途,却又突然停下步子,回头往书房的方向眺去。 他的目光深邃。 即便是离得远,也似乎能穿透那些遮挡的枝叶,直直看到人身上。 青梨心里一跳。 手中食盒攥紧,又将身子往廊柱后藏了藏。 察觉到俞安行停下了脚步,小鱼呼吸也是一滞,只怕是他发现了什么,忙出声询问:“……少公子,怎么了?” 俞安行收回视线。 “没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 为给自家姑娘留够时间,小鱼特意挑了条绕得远一些的回廊,路上又刻意放慢了脚步,生生将路程拉长了许多。 到了门口时,两人被等在那儿的小丫鬟告知:“……少夫人已经往书房去了……” 小鱼心虚地低头,尴尬一笑。 “……少公子,可能还要麻烦您再走回去一趟了……” 书房那头。 元阑看着俞安行跟着小鱼离开,心道这么多天了,这两位主子的关系终于是能够缓和下来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刚眨了眨眼,便见青梨拎着食盒出现在自己眼前。 “……少、少夫人,您怎么又过来了?方才主子同小鱼一道过去寻您了……” “出去了?我怎么没在路上碰到他们?” 青梨面上讶异。 心里却毫无波澜。 若是他还在,她才不会过来呢。 “我在屋里左等右等不见人,想着许是他事情繁忙,不便离开,便将鸡汤送过来了。” 青梨指了指手上提着的食盒。 “既如此,我进去等他。” 若是旁人,元阑定不会放行。 但若是这人换成青梨,不用青梨开口,他也会主动将人迎进去。 毕竟,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让风寒初愈的少夫人站在门口吹风等人。 他开门,冲内比了比手。 “少夫人,您先进去等着,属下这便去找主子。” 青梨笑着冲他点点头。 “没事,我不着急。” 书房入口处立了个百宝架,上头摆着些雅致的瓷器和做工精细的琉璃盏,日光照在上头,剔透生辉。 将食盒随手放在桌子上,青梨抬眼,打量四周的布局。 这是她第一次进书房。 往日里,秋水小筑的书房一直无人用。 自解决了管事的那一桩事情之后,翌日她染上风寒,俞安行也不再出去了,留在府中,所有任上的事情都在书房解决。 她想,或许在书房,她能找到一些东西…… 俞安行刚用这书房不久,里头的东西还不多。 就连书架上的书,也都是元阑新近叫人给搬进来的。 靠墙的角落里设了一方可供暂歇的小榻,榻上衾被和衣物收拾得整洁。 她当时心里堵着气,让他睡书房的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曾料想,这几日……他果真是一直都宿在了书房里…… 在这件事上,他倒是异常听话…… 青梨绕着书房走了一圈。 各个角落空荡,一眼便能看到头。 最后,她目光停在了书案上。 案面上堆叠的各种信件和折子摆放得很是整齐。 便显得中间摊开的宣纸格外显眼。 青梨走到桌前。 看清宣纸上的绘着的人时,怔愣在了原地。 长睫颤了又颤。 她看向宣纸旁放着的红木小盒。 盒子上的锁是打开的。 俞安行方才走得急,还没来得及重新上锁。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打开。 里头是一沓又一沓的画像。 上头绘着的一颦一笑,全都是她。 从去年的冬天到现在,辗转过了四季…… 指尖抚过纸上她的笑靥,青梨将那些画像一张张揭起。 在箱子的最底层,她看到了自己的户籍文书。 外头有隐约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传了进来。 俞安行推开门,看到的便是站在书架旁的人。 大抵是等的有些无聊了,她从书架上随意拿了一本书读着。 许是书中晦涩,一双秀气的眉蹙得紧紧的。 他站在门口看她。 一时竟不敢惊动她。 怕她看到他,又会像前几日那般,瞪着他,冷着声让他出去。 青梨却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将目光从眼前的书册中抽离出来,抬眼看向他。 眼底的眸色淡淡,辨不出情绪。 俞安行抬步走了进去。 “等很久了?” “没。” 手中的书阖上,青梨把书放回书架,将食盒里的鸡汤拿了出来。 “给你备了汤。” 她说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好像之前的争吵和冷战从未发生过。 却莫名的,让俞安行心底更不安。 青梨看着站在门口的人朝自己走过来,刚要端起手边的鸡汤给他,人却被他伸手拉了过去。 转瞬间,他人已坐在案前,而她则跌坐在了他大腿上。 “身子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青梨摇头。 两人目光对视。 良久的沉默。 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俞安行抱着她的手缓缓用力收紧,迫切而又渴望地汲取她的气息和体温。 “我以后不会再让元阑拦着你出门了。” “胭脂铺子的事,我也不会再插手。” “一切皆由你的心意来。” “好不好?” 向来无波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青梨听着他的话,身形微顿。 指尖攥紧他肩。 “还有呢?”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颤抖的。 卷春空 第138节 俞安行看着她,面上似有片刻的疑惑。 而后,才恍然。 “明日,我让祝晚玉过来陪你。” 青梨移开同他相对的视线。 许久。 方缓缓启唇。 “好。” 浅金色的秋光柔和地从天际洒下。 俞安行抱着坐在腿上的人。 修长的指尖缓缓往下。 女郎碍事的裙摆被撩开。 他挤了进去。 窗外的日光曜目。 落在地上的叶片隐约可见微黄。 秋意渐浓。 第93章 趣 【九十三】 微黄的枯叶在空中辗转。 被清风撷着悠然转了几个圈, 还是缓缓掉落地面,自堆叠成一片黄绿交织的地锦。 庭院深深。 丫鬟和小厮匆匆从主院经过,不敢多作停留。 也无人有胆子去仔细探听静谧书房里那点令人脸红心跳的细微动静。 蹲在案角的博山青铜花鸟香炉雅致, 细细的烟丝从镂空的炉顶里缓缓吐出, 氤氲满室。 青梨坐在俞安行腿上。 她嗅到他怀里那股浅淡的香气,愈发觉得硌得慌。 一时往前挪, 一时往后磨。 却始终不得章法。 俞安行看着在身前缓缓起伏的人,第一次觉得如此难捱。 他握上她的手, 一步又一步, 耐心教导。 窗外清风吹过, 撩动枝头浓翠的叶丛。 花落了,青涩的果子便长了出来。东一颗西一颗, 不过才拇指大小。 若是不仔细看,准发现不了。 日光从窗楹的缝隙中漏进来,落在两人绞作一团的衣摆上,有浅浅的光影浮动。 青梨自己摆弄了好几遭。 前前后后,腰酸得很,俞安行却久久未释。 她实在没了力气, 软着身子倚在男人身上。 “……我没力气了……” 她哼哼了几声, 还颇有些娇气地蹭了蹭男人的下巴,试图蒙混过关。 俞安行看她一眼,双手托臀, 以抱小儿的姿势将人抱起。 每走上一步,便更近一厘, 带着难以言说的紧密。 青梨埋首在他肩上, 贝齿咬上唇, 眼底眸光微带迷离。 角落的小榻本就只供临时的休憩。 面积不大, 平日里若俞安行一人,还勉强能容得下。 如今多了一个青梨,不大的空间愈显得狭小。 青梨被堵在榻尾,退无可退,无处可避,只能紧紧贴上俞安行。 但好在这次无需她再来出力。 木床晃晃悠悠地摇着,嘎吱声响个不停。 书房里的动静不绝,外头吹过的风亦未断,摇过枝头的绿叶,发出一阵又一阵沙沙的摩擦声。 天光昏暗了下来。 青梨乌发散肩,眼尾发红,泪眼迷离地仰头看着身前的人,余光瞥见从枝头悠然掉落到窗棂的那一片落叶。 天际残着一线潋滟的霞光。 两人的顶峰不期而至。 青梨的身子在此刻敏感到了极致。 汗珠顺着俞安行遒劲有力的劲腰缓缓滑落,滴在她温热细腻的肌肤上,带着他身上的体温,轻易便令她身子颤了又颤,就连白皙的玉趾也不受控制地蜷得紧紧的。 余韵绵绵,俞安行感受着她包裹的湿润和温暖,不愿就这么快离开。 残在天际的最后一抹昏黄消失殆尽,整座秋水小筑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至掌灯时分。 小厮并着几个小丫鬟们三三两两忙着点灯。 主院长廊的灯架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精致剔透的四角琉璃檐灯。 寂静又深沉的黑夜,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晃动着,暖黄的烛光满溢到了廊下的台阶上。 俞安行抱着人从旁经过,身影在地板上被拉成长长的一道。 青梨落在地上的衣衫被俞安行扯弄的不成样子,后又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那些湿泞的痕迹,要再穿也是不能了。 好在俞安行在书房里住了几日,临时备了衣衫,索性寻来一件他尚未穿过的干净外袍,将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方从书房中出来,一路把人抱回了房中。 该是用晚膳的时候,可一沾上软枕,青梨便直接睡过去了,均匀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扑洒在俞安行耳尖。 小鱼带着人进来,听着俞安行的吩咐,在床边设了一方小案,轻手轻脚地将晚膳摆好。 因着青梨的风寒才好没多久,晚膳准备的也都是清淡的菜式。 鱼片粥是才熬出来的,用的是这时节最新鲜的鲈鱼,刺少不说,肉质也格外鲜嫩,闻不见半点的腥味。 几点点缀用的葱花飘浮在表面,味道异常鲜甜。 即便青梨是在睡梦中,也隐隐约约地嗅到了几丝扑鼻的食物香气。 纤睫微有颤动。 紧接着,耳垂被微凉的指节捏住。 刚开始只是柔柔的轻抚,有些微的痒意。 青梨嘴里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却没有要睁眼睛醒过来的迹象。 那停在耳上的指尖微顿,似是犹豫了一瞬,而后,力气加大,恶意般轻掐了掐。 细微的疼痛传来,想要忽略却是不能了。 青梨被扰醒。 蹙眉睁眼时,便对上俞安行一张靠得极近的脸。 “先用晚膳。” 大掌握住青梨的细腰,俞安行将人从床上提了起来。 被他就这么掐着耳垂吵醒,青梨心里团了一结郁气。 好在那鱼片粥的味道确实不错,粥熬得浓稠软糯,入口即化,很合她口味,便也暂且不和他追究了。 用完了晚膳,俞安行仍旧未离开,手上拿着青梨在书房等他时冥思苦想看的那一本书,缓缓地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低缓,沉若清磁。 近近响在耳侧,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柔意味。 这书是一本地方志。 青梨不大识得书里面的字,听他给自己念,倒是比自己亲自看要能更好理解一些。 听到好奇的地方,她还会主动开口询问。 到后头,却是实在耐不住身上的困倦,掩嘴频频打起了哈欠。 见她困了,俞安行也不再继续念下去,阖上手中书册。 “既困了,那便先睡。” 放下书册,他到床边,替青梨掖好盖在身上的衾被。 随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影沉沉,朝着青梨压来。 离得近了,青梨清楚看到他嘴角上那一道快要痊愈的小疤。 是那一日情急之下她咬出来的。 本以为她用的力气已经够大了,不想却是做了无用功,才过了没几日,那痕迹已变得浅淡,若非贴近了仔细去察看,很难分辨的出来。 烛火摇曳中,青梨倾身而上,唇贴上他。 她先是慢慢地舔舐,待一寻到他唇角上那处凸起的小疤,便毫不留情地用力啃啮起来。 卷春空 第139节 才刚愈合的新伤口很快撕裂,鼻端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俞安行不躲,为方便她动作,反而还微微启唇,主动将自己送上前去。 待青梨退出时,她口腔里甚至能品出淡淡的血液的咸腥味。 俞安行眸子注视着她。 “咬够了?” 青梨别开眼,抬手推了一把他。 “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却是仍旧要将他赶去书房的意思。 将盖在身上的衾被裹紧,青梨兀自闭上眼入睡。 眼皮阖上,她不再看俞安行,却又不由自主凝神地去听他动静。 他没有立即离开。 不知窸窸窣窣地弄了好一会儿什么,才推开了门。 他关门的声音响起,青梨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偷偷睁开了眼,看向门外。 俞安行的人影已寻不到,只留里间的珠帘还在轻轻晃动着,昭示着刚刚有人从此处经过。 烛台上火光正盛。 那截之前燃着的小短烛被人换上了新的。 眼下的这一根,可以一直燃至明日。 元阑等在廊下,看到俞安行出来,忙跟上前。 主仆二人一路安静到了书房。 元阑打开书房的门,抬眼看清俞安行的面容,又禁不住讶异了一声。 之前走在路上时,四周挂着的檐灯光芒黯淡,他也没怎么注意。 如今在书房门口,屋里的烛光涌出,光线明朗起来,他才清楚看到了俞安行嘴角上那一小滩已凝固了的血迹。 比起上次,这次二姑娘却是狠了不少,血渍从被咬破的伤口处渗出来,说是血淋淋的一片也不为过。 元阑皱了一下眉。 “……主子,您的嘴角……” “无碍,过几日便好了。” 俞安行没事人一般进了书房。 案上烛火燃着,散出一圈又一圈暖黄的光晕,将书房内的一桌一椅照亮。 他没让元阑派人进来收拾。 入眼还是他抱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地板上他和她的衣服缠成一团。 榻上的被褥亦凌乱不已,上头留下的黏腻痕迹显眼。 窗牖大开着,夜风拂进来,却许久都吹不散床榻间那股甜到发腻的气息。 屋内的陈设依旧。 只是多出了她的痕迹和气味,让他觉得这屋子也并非往日那般难以忍受。 俞安行低头,拾起地上的衣衫仔细收好。 只目光在触及到桌面上那个依旧打开着的红木檀盒时,手上动作停顿了一瞬。 青梨一过来,他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全然忘记了,木盒没有上锁。 他想起了他随手放在盒子里的那一样东西。 不知怎么,唇角那处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未来得及打开盒子察看,“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元阑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姑苏来信了。” *** 第二日,祝晚玉果然过来了。 听着小鱼通传的声音,青梨忙笑着起身去迎人。 “阿玉。” 青梨婚宴的第二日,祝晚玉随着李归楼的马车回了城中,此外便未再见过面,是以今日两人都很开心。 祝晚玉一把挽过青梨的手臂。 “我过几日便要离开京都了,正想着没机会同你告别呢,正好趁着今日同你说一声。” 青梨带着人坐下。 “怎么突然要走?要去哪儿,何时能回来?” 俞安行在一旁看着两人,目光移向祝晚玉亲昵挽住青梨的手,长眸眯起,带着不悦。 祝晚玉察觉到俞安行的目光,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身子却依旧紧紧挨着青梨。 “左右我呆在祝府也没什么意思,听人说南边的风景好,我也没去过,便想着南下一番去看看,最迟应是来年开春便能回来。” 青梨听了祝晚玉的话,了然般点了点头。 又看了一眼俞安行。 “你去厨房看看栗子糕备好了没有,阿玉喜欢吃这个。” 看着俞安行果真依着青梨的话走了出去,祝晚玉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很快,又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 “他倒是听你的话,看到他对你这般,我也就放心了。” 青梨不说话。 不知想到什么,她面上笑意却是一下子淡了下来。 俞安行一路到了厨房。 里头正忙得一阵热火朝天。 不久前,因着管事的插手,厨房里的人才被处理了一次 见到今日俞安行又亲自过来了,众人如临大敌,纷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在俞安行眼前出了什么纰漏。 栗子糕出锅,被恭敬送到俞安行手上。 元阑要接过,俞安行抬手止了他动作。 “我自己拿过去便好。” 阳光落在廊下,主院的窗棂开着,清风徐徐吹进来,很是舒适。 青梨一直抬目看着窗外,待瞥见了那抹缓缓而来的颀长身影,方收回了视线。 俞安行上阶。 主院里草木众多,伸的长长的枝叶隐隐绰绰地遮掩住了屋子里的光景,女子交谈的声音时不时传出。 “……俞安行那人,无趣得很……若非是当时出了昭王的事,我急于自保,又怎会挑上了他……” 第94章 解 【九十四】 青梨的声音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 随风吹至窗外,正好被廊下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跟在俞安行后头的元阑一惊,万没想到这样的话居然会从青梨口中说出。 惴惴不安地垂眼, 他目光瞥过自家主子腰间挂着的那枚蔷薇花络子, 还有藏在其后的,那一枚小小的平安符。 那是二姑娘送给他们主子的。 很不起眼的小东西。 但他从未见主子取下它们。 也从未见二姑娘送过其他东西给旁人。 甚至在同苏府议亲时, 二姑娘也未曾给那苏见山送过一分一厘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二姑娘同主子, 二人是很相爱的。 甚至于之前那所谓的世俗的兄妹名头, 也未能阻隔他二人。 俞安行停在阶上。 他没说话。 屋内交谈的声音恰在此时停了下来。 就连徐徐拂过的清风好似也跟着静止了。 耳畔再听不到风拂动枝头绿叶时发出的沙沙摩擦声。 聒噪的虫喃和鸟鸣也在刹那间消散。 安静的气氛压抑。 几欲令人窒息。 元阑屏吸一瞬, 偷眼去看站在面前的人。 日光被头顶屋檐遮掩住,地上落下一大片阴影, 刚好便将俞安行笼在其中。 元阑看不清他面上神情,正踌躇着要不要开口,俞安行转过身来。 卷春空 第140节 他逆着光影,极为缓慢地,弯起了嘴角。 是一个很温柔的弧度。 破碎的日光在他衣摆处流连,映照下一个又一个冷清的斑驳光点。 他垂目看了一眼手上的那碟糕点。 却看到了自己有些泛白的指节。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旁人, 还是在笑自己。 刚出锅的栗子糕还冒着丝丝白色的雾气, 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昳丽的眉眼。 在栗子糕的旁边,还有他让人多添的几块荷花酥。 竹帘被人掀起,日光从外头漏进来几缕, 又很快被阻隔在外。 “祝姑娘,这是厨房才刚做好的栗子糕, 您尝一尝?” 小鱼将栗子糕端了进来。 青梨下意识往她身后看去, 没看到预料中的人影。 目光看到栗子糕旁多出来的那几块荷花酥, 微有停顿。 她轻咳了一声, 看向小鱼。 “他呢?” 这话问的突然,小鱼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青梨问的是俞安行。 “好像是突然有事?奴婢也不知。” 小鱼亦觉得奇怪。 为不扰青梨和祝晚玉两人说些体己话,她特地守在了较远的院门外,明明是看着俞安行将那栗子糕送进来的,结果没一会儿,人就出来了。 元阑跟在后面,将栗子糕塞到她手上,又急急追上俞安行走了,她连问上一句都不能。 没了俞安行在旁边,祝晚玉的胆子渐大了起来。 当初青梨同俞安行成亲的原委,她亦知晓其中弯弯绕绕。纵使知晓方才青梨那话不过是为了同俞安行置气,却仍是发自内心地、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同俞安行打交道也不只一两次,俞安行那人,除了一副姣好的皮囊,确实再难挑出其他的长处。 好在现在表面上看起来,他待青梨还是好的。 左右是姐妹间闲聊的私房话,祝晚玉抛去顾忌。 “说起来,他那人确是有些无趣,若是实在不行,如今已借他避过了昭王那一桩,若是实在不行,一纸和离书分开了便是。” 一番话倒是让小鱼听得心惊肉跳。 敛了敛心神,小鱼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朝着青梨和祝晚玉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青梨拿去一块荷花酥,放到口中。却全然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教她又想起那一日俞安行亲自送来的那碟荷花酥。 虽然油有些重,也不够酥脆。 今日想起来,倒莫名让她又有些想念。 管事的被押下去的那一日,她偶然听到了几个婆子的窃窃私语。 那碟味道不对的荷花酥,原是他亲手做的。 一直到青梨送着祝晚玉离了秋水小筑,俞安行的身影也未再出现过。 天色黑了下来,青梨用了晚膳,到窗口张望时,却是没看到书房的烛火。 正纳闷着俞安行是不是又出府了,便见元阑过来请人。 一望无际的夜色深沉。 元阑在前边提着灯引路,青梨跟着他,一路出了主院。 两人成亲后,俞安行一直忙着,整日不在府中。 青梨一人理着管事的送过来的账本,每每想要出去,总会被元阑拦住。 再后来,便是她同他吵了一架,她一时不察,吹多夜风染了风寒,只能躺在床上养病,竟是一直都未曾好好看过这秋水小筑中的一草一木。 跟在元阑身后,青梨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一路的景致。 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夜府上的灯火要比平日里更为亮堂一些。 沿路的檐灯布得很密,光线聚在一起,将每一条回廊和小径照得清清楚楚,青梨甚至能看到雕花廊柱上留下的斑驳印记。 秋水小筑,似乎比她想的还要有些年头。 低下头,她能看到路过的青石板缝隙里藏着的翠绿青苔。 抬起眼时,能隐约看到房梁上那缺了小小一个角的黛瓦。 每一道痕迹,皆彰显着过去的年年岁岁。 但闻不到星点腐朽的痕迹,沿路皆是草木抽芽生长的清新气息。 倒是莫名勾起了她在姑苏的回忆。 她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俞安行婚后会选择住在这里了。 一边走一边看,青梨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察觉到自己同青梨的距离越拉越大,元阑忙也放慢了步伐,回头看了一眼。 同青梨视线对上时,眸光微有躲闪,几番欲言又止。 只在想到他离开时看到自家主子的那副模样,到底还是轻咳了一声,自作主张说了出来。 “……少夫人,这一路的檐灯,都是来时主子特意吩咐属下带着人去添置的,他一直都惦记着,您是怕黑的……” 青梨闻言,却并未如元阑所料般有什么反应。 她没有多说什么,甚至面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此时的青梨,已同元阑在国公府时看到的二姑娘大不相同。 他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元阑突然有些为自己的主子不值起来。 他不再说话,转过头去,没有看到青梨失神的眉眼。 一路上,两人再无话可说。 从主院里出来,又跟着元阑拐过了几条回廊,青梨才发现,原来在西边的角门处,竟能直接通到外边的那一圈湖泊。 秋水小筑环湖。 但直到今夜,青梨才真正看到了这湖的全貌。 夜幕上挂着的星子和明月光亮皎皎,幽幽的光芒映倒映在无波的湖面上。 池边均填了灯,在如墨的夜色中熠熠生辉,远远望过去,恍若璀璨的一片星河。 景色确是极美的。 走近了,能看到等在岸边的一方小舟。 元阑在岸边停了下来,冲那小舟所在的位置比了比手,请青梨上船。 “主子在上头等您。” 沿岸的灯火明亮,昏黄的光线笼罩着,甚至将周遭的草丛都照了个一清二楚。 青梨抬眸眺了一眼那小舟,不知俞安行今夜为何会突然到了这儿。 提起裙裾,她踩上草丛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顺着一路往前去。 夜间草叶上沾着的露水将她裙边染湿。 她回头。 本在不远处等着的元阑已不见了踪影。 一步一步踩下岸边的石阶,青梨到了小舟前。 还未见到俞安行人,便已闻到了满舱的酒气。 青梨微皱一下眉,抬手掀开了帷幔。 还未来得及看清船舱内的陈设,男人长而有力的手臂横伸出来,揽上她腰,直直将她拽了过去。 俞安行微凉的唇贴了上来。 铺天盖地的、密密麻麻的亲吻。 双手手腕被他紧紧攥住,提至发顶,青梨反抗不得,人被他压在身下。 鬓发间的青玉簪掉落,在船上铺着的一层柔软茵毯上滚了滚,落至俞安行手中,被他安然放置到案上一角。 他知晓她一向看重这簪子。 却不知是何来历。 总归不是苏见山送的,让他心里的抵触少了一些。 唇中渡过来的酒液辛辣,青梨呛得接连轻咳了好几声,脸色微红。 她抬起头,对上俞安行一双深眸。 他眸色漆黑一片,偏眼尾带着诡异的一点赤红。 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底被酒意燻过,像是凝聚着即将爆发的狂风骤雨。 青梨从未见过俞安行这般模样。 在她印象中,他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第一次见他喝得多了,还是在二人的婚宴上。 这样的他令她很是陌生。 卷春空 第141节 她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哗啦声。 青梨愣了一下,侧眸往自己手腕看去。 白皙的一截细腕上不知何时铐上了一对细细的金色锁链。 锁链镂刻的花纹繁复,长长的尾端绑在船舷上。 青梨用力挣了挣,响起的哗啦声愈重,手腕上细嫩的一层皮肉很快被磨蹭得发红,却半点也未能挣脱开。 俞安行低眸,好整以暇地看她动作。 “妹妹想逃到哪儿去?” 他附到青梨耳畔,轻轻呵笑,温柔的语气似是情人间万分亲密的呢喃,偏偏声线凉薄的可怕。 玄凉的指节攀上女郎的手腕,在那条不停跳动的青色血管上细细摩挲,再缓缓往下,一寸一寸挑开腰间裙裳的系带。 很快。地板上多出来一堆凌乱的布料。仔细看去,还能辨出裙边上细细绣着的花枝。 时节已算得上是初秋了,夜里的风微寒,细腻的肌肤失了遮蔽,突然而至的凉意令青梨不由瑟缩一瞬。 俞安行自上而下地俯视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幽深的目光久久停留,唇边衔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阿梨可真是,无一处不美。” 慢条斯理的语气别有深意。 羞与燥一同生出,青梨手腕再挣了挣,却怎么也挣脱不得,抬起腿要踢他,被他膝盖用力压住。 “……俞安行,你先放开我……” “怎么,阿梨不是觉得无趣?我以为,阿梨是想要一点新花样了。” 俞安行语速缓慢,手段却分外强硬,不容她半分挣扎。 船舱外,灯火与月色交辉,光影一片混沌,顺着帷幔的缝隙悄然钻了进来,照在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之上。 他的指节修长匀净,在如水般月华的照耀下,也跟着泛起来一层浅浅的莹润光泽。 俞安行勾唇,指尖顺着青梨唇瓣的弧度起伏,缓缓涂抹揉搓。 青梨被拨弄的浑身发软,意识变得迟缓。直至唇上那股馥郁的味道愈发浓重了,才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去躲避,又被俞安行大力拨回,长眸危险眯起。 “阿梨不喜欢?” “又或是,阿梨想要更刺激的?” 他话落,“刺啦——”一声,那遮掩船舱的帘幕竟被他就这么一把扯下。 没了阻隔,皎洁月华霎时间便铺天盖地涌了进来,将舱内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青梨眼前被这光一晃,下意识要抬手抱住胸前,手腕一动,被那细细的金链子一磨,丝丝缕缕的疼意泛出。 她还来不及呼痛,只觉有些莫名的温热潮湿,一抬眼,才发现俞安行手中已空的酒壶。 他竟将酒直接倒在……酒壶落到地面,被砸了个粉碎。 酒渍淋漓滴落到那方洁白的地毯上。 夜风吹过湖面,水波荡漾间,流水潺潺往前奔去…… 被水声前前后后的搅扰,阑珊的夜色开始变得吵闹。 青梨双手被缚,怎么也都逃不开,呜咽着挣扎了许久之后,力气用尽,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似的。 酒液悉数入了俞安行口中。 他抬起头,唇上添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同他料想中一样,是甜的。添了酒香,便愈发醉人。 轻轻笑一声,他低声开口,极为体贴地询问。 “这样,阿梨可觉有趣了?” 青梨不语。 往日……俞安行也总有她想不到的花样。 可从来不会像今夜这般。 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艳词、还有那根锢住她的细链…… 一举一动,皆陌生得令她有些害怕。 偏她如今被他缚在这,怎么也逃不过,只能任由他宰割。 她忍住羞恼,咬唇看他,声音是刻意控制过后的娇柔。 “……什么有趣无趣,那都是用来唬人的话……阿梨心里自然是有夫君的……” 说罢,又冲他晃了晃手腕,软着嗓同他商量。 “……我的手疼,夫君先替我解开好不好……” 烛光下,她一双水眸盈盈地看着他,里头盛着若真若假的哀戚,被润泽过的红唇愈显娇艳。 “是吗?” 俞安行低应一声,脸上笑意莫测。 骗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他也骗了她。 只是如今一想到,她当初曾经动过嫁给其他人来避过昭王的心思,他心底的戾气便心里就万分不悦。 但好在,如今她已是他的人。 俞安行抬手,轻捏住她下巴,一字一句徐徐从口中吐出。 “阿梨大抵不知,当初让你嫁给昭王的主意,是我出的。” 月光下,女郎的肌肤细腻,光洁无暇。 远远望去,竟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般,带着引人沉沦的魔力。 俞安行长眸在其上停留,眼底眸光是近乎狂热的痴迷。 他低头,唇将碰上她,却听得她低低溢出一句。 “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澄 【九十五】 澄明的月光从天际簌簌倾洒坠落, 照进船舱半束,映在青梨娇妍的面庞之上,干净的肌肤剔透, 衬得她眉眼愈显昳丽。 “……我全部都知道。” “我知道……昭王的事情, 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的户籍文书,是你从唐芸那儿拿走的……” “……就连祝晚玉的出现, 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青梨强撑着说了几句,终是抵不过嗓眼那口烈酒残下的辛辣, 重重咳嗽起来, 直将一双水眸咳得通红一片。 她是不太能喝酒的。 偏俞安行今夜喝的酒极烈, 虽只是强硬地渡过来半口,仍让青梨觉得整个喉咙都要灼烧起来似的。 一呼一吸间, 皆是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若一张织得严密的网,铺天盖地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怎么躲都躲不过,燻得她意识昏昏沉沉的。 她想,俞安行这人,多可恨啊。 事事都瞒着她、哄骗她、不肯与她说真话…… 今夜还蛮不讲理地用了金链将她锁在这船舱之中…… 可偏偏, 她却…… “俞安行, 自始至终,我想要的人……都只你一个而已……” 夜风袭过,将青梨本就微弱的嗓音吹得零散纷乱。 俞安行怔然。 不过片刻。 他很快反应过来什么, 又兀自弯唇笑了起来。 “阿梨觉得,如今这样的话, 还能哄骗我?” 他面上含着笑, 语气却是不带丝毫温度的寒凉。 就连突然的动作也是冷冰冰的, 似蕴含了许多压抑的怒气。 青梨一时吃痛, 唇色被自己咬得泛白一片。 月色笼罩在湖面上,若薄薄的一层缥缈轻纱,湖面朦胧,泛起粼粼曜目的银色波澜。 船上的动静很大,小船受了驱动,缓缓从岸边行到湖面中央,一路带起一圈又一圈不停荡漾的涟漪。 那被一把扯下的帘幕掉到水中,吸了水之后变得沉重,很快便落入水底,搅碎了一池平静的月色。 青梨看着眼前的俞安行。 她紧紧贴着他。 两人分明是最为亲密的距离,却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一般,怎么都越不过去那层若有似无的阻隔。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躲闪。 但双手被那锁链紧紧地禁锢住,再如何躲避,她也依旧逃不过他身下的方寸之地。 小船在颤颤巍巍地行着,两人的动静激起一阵荡漾的水声。 卷春空 第142节 夜风徐徐掀过湖面,吹皱一池的波澜。 夜间的水汽渐浓,薄薄的一层雾气聚拢起来,将这湖围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早在青梨搬进来之前,俞安行便着手让人将围着秋水小筑的这个湖修得平整,随意站在岸上的任何一处,都能够将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 本只是将其作为平日在府上无聊时供青梨玩乐的一处场所。 如今倒是被他发现了其他更为美妙的用途。 眼下虽然已经入夜,但耐不住天上的月色澄澈若水,将四周的景致照得清晰异常。 且船上又失去了那帘幕的遮挡,若是此时从秋水小筑里头走个人出来,莫说要靠得多近,只消站在岸上遥遥望上那么一眼,很容易就能够将舱内的春景窥探得一清二楚。 青梨心有顾忌。 俞安行却显得异常兴奋。 甚至还要将她带到外头的甲板上去。 青梨自然不依。 但自己已然成了他砧板上待宰的一条滑溜溜的鱼儿。 双手被缚,抬腿踢他,被他膝盖死死压住,张嘴咬他,直咬出了血,他也浑不在意。 百般计策都用上,丝毫起不了作用。 到最后,还是被他从船舱内抱了出去。 到了外头,耳边能听到的各种响动愈发清晰起来。 草丛里窸窣的虫喃,湖中奔流不息的水声……恍若近在耳畔一般。 湖面倒映出来漫天的碎星,独一孤舟晃晃悠悠穿行其中。 汹涌的夜风吹刮而来,小船晃荡地更为厉害。 湖面上映出来的星子也跟着一时在青梨眼前放大,一时又缩小。 小船驶过的地方惊醒了湖中沉睡的几尾鱼儿。 鱼儿“噗通——”一声钻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船上的热闹。 偶有几滴水珠被鱼儿带了出来,溅在身上,温度是令人颤了又颤的凉寒。 青梨眼角含着泪,浓睫沾着湿润的水汽,月色点缀下若点点浮动的光,叫人生怜。 混沌的夜风将意识吹至迷离溃散,眼前视线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最后,青梨终究还是熬不住,昏迷了过去。 远处。 深沉的夜幕一片苍茫,层层叠叠的厚云变幻着,将明月遮去了大半,透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清辉。 俞安行抱着人回到主院时,夜已经过去了大半。 整座秋水小筑人声阒静。 府上各处灯火一片片歇下,独留主院廊下灯火通明,墙角的疏影横斜处光亮稀疏。 时辰渐晚,明月依旧被厚云遮挡得严严实实,挂在天幕上的星子也不再闪烁,一下变得黯淡许多。 床边幔帐被放下,将烛台上跳跃的火光遮挡了大半,光线昏昏。 俞安行低眸看着身畔的人。 大掌握在那截纤长脆弱的天鹅颈上。 他不知自己喝了多少的酒,只觉酒气片刻不停地灼烧着他心肺,手指忍不住地想要发狠。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她说起那些话时的语气。 轻佻的、毫不在意的…… 只要一用力,那些他不爱听的话,她便再也不会说出来了。 她也不会再同他置气。 只会永远安安静静地归顺于他。 手背上的青筋突兀隆起。 却到底,没有收紧。 高挺的鼻梁嵌进她颈窝,寻到那一处跳动的血管,咬了上去。 青梨丝毫未察觉他的动静,双目依旧疲惫地阖着,浅浅的呼吸声均匀,没有醒过来。 她面上的潮红未退,浑身细腻白皙的肌肤,此时落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痕。 手臂环过她腰,他手放在了她隐隐凸起的小腹上。 此时此刻,他无比热烈地渴求能够拥有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那是他和她亲密无间的证明。 也会是他和她永远切割不断的牵扯。 青梨膝盖上还留着一片在甲板上磨出来的淡粉痕迹。 大手轻轻摩挲而过,又缓缓往下,握住那一双精巧的玉足,轻搭在了自己腰上。 她人还未清醒,不再挣扎着要避开他,俞安行动作便愈发无所顾忌,往她身上贴了又贴。 低下头,他吻着她微肿的红唇,贪恋地汲取她身上那点熟悉的女儿甜香,缓缓闭眼。 只要她醒来,便会发现,他还在吻着她。 他和她之间,依旧是紧紧相连的。 她再怎么逃,也逃不开他。 窗外。 掩在皎月前的夜云慢慢散去,清透如水的月光重又柔柔泼洒至人间。 *** 翌日。 秋晨清冷。 晨辉尚未破云而出,淡淡的晨雾飘浮在空中,入眼是朦胧又缥缈的一片景致,大半的东西都瞧不真切。 迎面有人走来,若非定睛仔细去瞧,都认不出来是谁。 时候虽还早着,但秋水小筑里的丫鬟和婆子们俱已热火朝天地忙活了起来。 廊下守夜用的檐灯被换下,烛泪积了满盏。 众人行走劳动,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声响。 楹窗中投进来几束稀疏的曦光。 青梨迷迷糊糊睁眼,便对上俞安行近在迟尺的面容。 他的唇还贴着她。 手也紧紧地搂着她,她的腿则勾缠在他腰上。 放下来的床帷垂地,轻纱质地的尾端偶尔摇曳几下。 曦光照进来,隐有几丝穿过薄薄的帷帐,在墙上落下一道她和他紧紧纠缠着的身影。 这床帷是青梨让小鱼新换上的。 前些日子的阳光正好,她因着风寒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帐顶,一时便起了念头,到库房去细细挑选了一番。 她看中的这帷帐是茜红颜色的,上头绣着大片大片的金丝宝相花,光线照在上面,浅浅泛着一层艳丽的色泽,光影精巧。 青梨挪开与俞安行相贴的唇,要将腿从他腰上收回,足尖刚动了动,却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浑身像是被巨石碾压过一般,酸酸麻麻的。 低眼一看,雪肌上的红痕星星点点,又多又密,俱是俞安行留下来的。 昨夜,他将她圈在他怀里,从头到脚啃咬了个遍。 至了今日再瞧,才知晓他昨晚有多狠。 全身上下,竟是一块干净点的地方都找不出来。 青梨抬手,想将他停在腰上的大手推开。 只是这么一动,才发现俞安行仍旧锁着她。 细细的锁链将她双腕绑在床头,她一挣,便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极轻的声响。 却还是将俞安行给惊醒了。 本温和停在腰间的手突然便加大了力道,如铁钳般紧紧锢住青梨,教她动弹不得。 俞安行不说话。 只一双狭长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掐着她腰的力道不断收紧。 青梨被他箍得难受,身子不舒服地动了动,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异样。 过了一夜,他竟然还没有……晨间刚醒,阖该是最为困倦的时候。但经由她方才的动作,他眸子微眯,看着她,慢慢又起了精神。 庭院里枝繁叶茂,浓绿间点缀着零星的嫣红,雀鸟盘旋啁啾,生气勃勃的朝阳照耀着,一切都在慢慢复苏、长大。 越过窗棂的光线多了起来,充斥在眼前。 于初醒的青梨而言,有些刺目。 她眉心折起,努力适应室内逐渐过多的充满。 俞安行动作缓缓,抬起手来。 长指从青梨唇畔划过,强硬地撬开她紧闭的唇齿,探了进去,温柔搅弄着,让她将那些刻意压抑住的声音全都泄了出来。 卷春空 第143节 伴着她的低喃,他开口,声线沉哑。 “昨夜的那些话,阿梨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噢!!! 第96章 曦 【九十六】 云层破开一缕曦光。 青梨不吭声。 贝齿衔住那根在口中横行的指节。 还没来得及用力咬下去, 俞安行又开始作乱。 一下浅浅,一下深深,磨得她整个人都没了脾气。 “……你、你不是说那些俱是哄骗你的话?” 俞安行指尖仍在唇齿间慢慢挪动, 将她说出口的话搅弄成一片含混的不清。 “……既是不信, 又何必再听?” 俞安行一顿。 指节收回。 身下动作也跟着停止。 良久以后。 他声线传来。 “假的,也很好。” 两排浓睫垂拢, 遮掩住他眸中情愫。 他的睫毛又长又黑,被清晨的水汽浸染, 莫名显出几分易碎的脆弱。 同昨夜强势的他相比, 判若两人。 四目相对时, 青梨竟品出一丝孤寂的意味来。 青梨实是个爱心软的人。 对她在意的人尤甚。 之前在国公府时,俞安行几次三番病倒。 虽一开始她存了攀附的心思, 却也并非没有生出可怜之意。 只消他弱弱地咳上几声,她便舍不得拒他。 如今想来,也不知他闹的那几场病,几次是真,又有几次是假。 但是她又敏锐地感觉到,俞安行现在, 同在国公府时的那许多次, 都是不同的。 心里一软。 青梨浑身的刺便也都收了起来。 她仰面瞧他,眼睫轻眨两下,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 “……其实, 我之前给你送鸡汤,是想要借你来躲开扈玉宸的……” “我知道。” 要说的话被俞安行轻声打断, 青梨讶然, 一双美眸里又显出几分迷惑。 “你知道?……那你怎么还会……” 俞安行未应。 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开始, 她不过是他在国公府里可有可无的消遣…… 现在想起来……或许, 那便是,秦安口中所说的喜欢? 所以……才会不再满足于她对他虚假的逢迎,会恐惧她的疏远与冰冷…… 像个贪婪的小丑。 总想要得到更多。 在她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他忌惮。 却又万般迷恋…… 下巴传来温软的触感。 俞安行一愣。 低头看向主动贴上自己的青梨。 “……只有前面几次是……后面,我全部都是真心的……真的担心你……” 青梨的目光停在他脸上。 他半天都没什么反应。 她觉得,他应该是生气。 毕竟,她当初知晓他骗了她的时候,她也是生气的。 青梨想到昨夜的他,强调般地加了一句。 “……真的,我没有要哄骗你……” “俞安行,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人,都只你一个。” 这一次,没有混沌的夜色,也没有迷蒙的醉意…… 她热烈而诚挚地看着他。 柔柔的嗓音入耳。 一时不备,俞安行只觉自己的心被狠狠碾压了一下,软得再也撑不起来。 又仿佛是一夜春风拂过,盘旋在心底的漫天阴霾变成了烂漫的鸟语花香。 幽深的眼底徐徐绽开一缕光。 将女郎娇媚的脸蛋托起,俞安行俯首,张嘴吻上她。 津液相濡的激烈。 本停止的动作,又开始继续。 主院里一片寂静。有风吹过,簌簌摇动枝头繁盛的绿叶,不时有几片微黄枯叶打着旋落地。 才是晨间时候,草叶边缘上沾着的大颗露水还未干透,日光照下来,粼粼的光泽耀眼。 室内。 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紧要关头,青梨眸光迷离。 涎水沾湿嘴角,被俞安行慢慢吮了个干净。 秋风未停。 风一吹,草叶上的晨露便滚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流入青石板砖的缝隙中,将那方小小的青苔洗的愈发碧绿。 青梨被欺得无力。 额上鬓发湿透,脸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暧昧。 她软软地靠在俞安行身上,抬眸觑他一眼,想到自己依旧被缚住的双腕。 “俞安行……” 话一说出,觉得不对,又立马改口:“夫君——” 青梨拉长音调,朝俞安行晃了晃自己被绑住的双手。 “夫君……我手磨得好疼,帮我解开,好不好?” 被摆弄了一通,青梨力竭,嗓音本就比往日柔上许多,如今又刻意压低,娇媚异常,软绵绵的轻唤,我见犹怜,直让人半边身子都酥了。 昨夜里,跪在甲板上时,青梨也是这般含泪回头瞧着俞安行,和他哭疼。 虽当时没有多大用处,自己还很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但好歹,他动作还是缓了些。 眼下,青梨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更好的法子,只能故技重施。 俞安行似笑非笑睇她一眼,叼住她耳垂上的那点嫩肉。 “我若是解开了,阿梨给我什么好处?” 青梨眨了眨眼,脑瓜子一转,腿很快缠上他,蹭了蹭。 “下一次,我出力伺候夫君,好不好?” 她动作大胆,俞安行一时未察,火气重被撩起,被他极力压了下去。 昨夜她才昏了过去。 这些事,到底还是要有些节制才行。 她不像他。 他怕弄坏她。 卷春空 第144节 青梨自然察觉到他的变化。 耳边听到他呼吸变重,担心他再来,刚要往后稍稍拉开同他的距离,被他微微眯起的长眸一盯,还是讪讪停了下来,不敢再继续动作。 好在俞安行没有再做什么。 只是变大了一些。烫得她有些不舒服。 呼吸平复。 俞安行提过青梨的双腕。 指尖顺着那链子的花纹游走。 眼神似不经意般,往下瞥了她一眼。 青梨倚在他胸膛里。 白玉般的脖颈线条秀丽。 看着倒是乖顺。 他默然弯唇。 青梨自然知道俞安行在看着自己。 但她只当没察觉。 直到他开始解开那条锁链。 她不敢抬头。 眼睫颤着,余光却偷偷往上瞟,停在他手上。 俞安行的动作很快。 青梨还没看出个所以然,锁链上的暗扣被他调出。 “嗒——” 链子被取下,横亘在手腕上的两圈红痕便显了出来。 青梨并不怎么在意。 左右她身上的痕迹已经够多了,也不缺这一处。 只是双手被缚了一天一夜,难免有些酸痛。 刚要揉上一揉,手腕又被俞安行握住。 他带着她的手,缓缓牵引着,轻覆上了她的小腹,往下轻柔按抚。 青梨先是不解。待隐约感受到了他的形状,脸色登时通红一片。 刚要将手挪开,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小鱼隐约的问询声响起。 “……少夫人,您起来了吗?” 青梨昨夜跟着元阑出了门。 小鱼不知他二人去了何处,心里担心。 抓着元阑问了半日,他也不肯说。她便只能守在院门外等着。 却怎么也不见青梨回来。 到后来,小鱼实是没精神再继续等下去,竟在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还是元阑将她给扛走了。 一大早的,小鱼忙完了手上的活,又到了门外候着。 但也不敢走得太近,只远远地站在檐廊的另一端。 等了许久,终于是听见了屋子里头传出来的动静。 只片刻过后,那声音便消失了。 院子里又是一片死寂。 小鱼心里打鼓。 担心是自家姑娘出了事。 想了又想,还是上前,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不想真听见了青梨的声儿。 青梨掌心发着烫。 她轻咳一声,忽略掉俞安行灼灼的目光,看向门外。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你先……” 剩下的话,青梨没能说出来。 她惊愕收回视线,对上俞安行隐隐含笑的眉眼。 他带着她往下,缓缓抚上了相接之处。 小鱼只听到了青梨说的半句话。 心里奇怪。 但已确认了青梨无碍,她好歹可以放下心来。 想是昨夜累着了自家姑娘,忙转身到厨房去张罗早膳。 外头没再响起小鱼的动静。 青梨绷紧的弦松下来,耳边突闻俞安行一声呵笑。 “阿梨紧张什么?” “……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青梨挣扎着将手收回来,掌心湿漉的陌生触感让她一时有些无措。 语无伦次之下,她推了推俞安行。 “你能不能……先出去……” 往日也没见他一直这么堵着的…… 俞安行一把攥住她手,细细把玩她指尖。 “还不到时候。” 时辰愈晚,祥和的朝霞退去,日光开始变得刺目。 青梨百无聊赖地揪着俞安行的发梢,在第十次发问“可以了吗”之后,他终于随手捞起放在帐外的外衫,披衣起身。 青梨也跟着他要起来,又被他按了回去。 “莫乱动。” 不仅如此,他还拿过美人榻上的软枕放在她腰际,让她垫着。 青梨仰躺着,只觉这样格外不舒服,皱眉看他。 “你干吗?” 俞安行一脸认真。 “听说,这样更易于受孕。” “怀孕?” 青梨闻言,倒是一怔。 算起来,她同俞安行成亲到现在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她刚接手秋水小筑的事没多久,倒是从没有考虑过孩子的问题。 且看俞安行的模样,也不像是个喜欢小孩子的模样…… 不过凭他每天办那事的热忱和时长,怀孕也不过迟早的事…… “怎么,阿梨不想给我生孩子?” 双手撑在青梨两侧,俞安行俯下身来,眸光专注又危险。 “谁说我不想的……” 青梨下意识反驳,看到俞安行嘴角渐渐攀升的笑意,又别扭地别过脸去。 “反正……我没有这么说过……” 微风徐徐吹过,撩起青梨鬓边一缕碎发,被俞安行攥在手中。 “那便乖乖的别动,待会儿我让厨房备你爱吃的荷花酥。” “我要吃你做的。” 俞安行挑眉。 “不是说不好吃?” 青梨故意瞪他:“不好吃我也想吃。” 俞安行俯身亲了亲她嘴角。 “那我换好衣服就去做。” 垂地的帷帐被掀起束好,明朗的光线照进来。 青梨舒服地眯了眯眼,又感觉隐隐有什么流了出来。 一天一夜。他留下来的,委实有点太多了……抬手捂了捂有些发烫的脸,青梨偷偷抬睫,视线往不远处的俞安行身上看去。 他正仔细理着方才随意披上的衣衫。 外头曦光渐至浓烈,落在他肩上,光影璀璨,勾勒出他宽阔的背影。 实话实说,俞安行不仅那张面皮长得好,身材在男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伏在她身上时,脊背的肌肉线条微微鼓起,力道强劲得就像是一头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凶悍的狼。 轻咳一声,青梨将飘远的思绪扯回,目光划过俞安行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 卷春空 第145节 再往下,便是…… 青梨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往下看,却偏偏忍不住。 说来,虽与他有了那么多次,但她还没好好瞧过他…… 正待眯起眼仔细瞧,冷不丁俞安行突然转过身来,同她四目相对。 从背后看,他衣服好似已然穿戴齐整。 转过来,才发现前面根本没系上。 只消一眼,青梨便瞥见了那不凡的……登时脑袋哄一声,忙红着脸皮闭上了眼。 俞安行竟还笑出了声。 “阿梨想看我,直说便是。” “若是阿梨看得不清楚,我还可再走近些。” “别、你、你别过来……” 青梨将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努力忽略掉他投过来的那抹炽热视线。 ……她才不想看他呢。 青天白日的,他也不害臊…… 青梨拧着眉头。 目光看着帐顶上那几朵锦簇的宝相花,却又忍不住一直回忆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东西…… 原来……俞安行身上,也还是有长得丑的地方的…… *** 秋高气爽。 今日京都的天色不错,日光晴好,照在人的身上慵懒舒适。 鸟雀不知藏在了哪一片树叶底下,啁啾声不停。 少公子和少夫人和好了,秋水小筑里的下人都知道。 且不仅是和好了,比起之前,感情还愈发深厚了。 两人几乎是寸步不离。 无论少公子去哪儿,少夫人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几个小丫鬟在拿着剪子修剪花枝,不时小声说几句自家主子的闲话。 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回头,便瞥见了从旁路过的俞安行和青梨二人。 两人衣角贴着衣角,宽袖下的手紧紧牵着。 日光倾洒在二人身上,就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格外相配。 话里正说着的人就出现在眼前,小丫鬟们互相对视一眼,忙安静下来,低头行礼。 看着两人走远了,目光却还没移开,连花枝也不剪了,兀自娇羞地捧着脸,语气艳羡。 “咱们少公子和少夫人,感情可真好。” “是啊是啊……你看,就这么一点路,两人都要手牵着手走……”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传来,青梨听了,嘴角抽了抽。 她抬起手。 右手手腕上赫然还绑着那根细细的金锁链。 至于另一端,则绑在了俞安行左手的手腕上…… 他用那锁链,将自己与他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她倒是想解开,但是昨晚跨坐在他腰上摸索了半夜,她都没找出来那暗扣到底在哪…… 什么手牵着手感情深厚琴瑟和鸣,她那都是被他给硬逼的…… 这么一看,她倒是有些后悔同他把话给说开了。 往日俞安行还会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地收敛几分,如今却是无所顾忌。 三天两头的用链子锁住她也就罢了,还厚着脸皮恬不知耻地硬将她拉到书房,明面上是要教她习字,私底下却…… ……还硬逼着她要唤他师长…… 脑子里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青梨没注意到俞安行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把托臀将人抱起,他直接便带着她进了书房。 隔墙花影动。 庭院的枝叶横生,从窗棂处斜斜探进来一支,在案面落下一束小小阴影。 俞安行端坐案前。 青梨则依旧同往日般坐在他腿上,看他手指抚过笔尖上细腻的狼毫,那些烫人的回忆被勾起,浑身都跟着泛起了丝丝痒意…… 好在……俞安行今日没有再弄那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 他左手紧紧牵着他,空出来的右手整理过他曾给她念过的书册,再妥帖地一一装进旁边的匣子里。 看起来不像是在简单的收拾。 倒像是在打点行装。 青梨抬眼看他,眸光探询。 “你要走?” 俞安行看她微怔的瞳孔,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她发顶,将人按向怀中。 “不是我,是我们。三日后,你同我一道去姑苏。”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哇 【九十七】 “去姑苏做什么?” 青梨窝在俞安行腿上, 仰头去瞧他。 和煦的日光打在他侧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昳丽与清隽,让她舍不得移开眼。 俞安行这一趟姑苏之行, 确实有许多东西要处理。 在姑苏海域沉寂了许久的倭贼近来频频有了动作。 而恰巧, 天机阁的人又在姑苏发现了消失已久的李晏的踪迹…… 将手中书册放好,凛冽寒芒从俞安行面上一闪而过。 当然, 除了这两件琐事,更为重要的是…… “外祖父写信过来了, 他老人家想见你。” 星星点点的笑意浮现俞安行眼底。 “来去的路上怕你无聊, 带上几本书册, 可作消遣。” 指尖慢条斯理地理着手上的几册书,他轻声询问怀里的人。 “阿梨可还有其他想看的书?” 目光划过小匣子上装的满满的书卷, 青梨摇头。 “这些已经够了。” 之所以要读那些书,她也不过是想知道他平日里都在看些什么,若是要说有多大的兴趣,其实并不然。 就匣子里的那几本,已然足够她拿来打发时间了。 俞安行却恍若未听见她的话,径直将她抱到了层层林立的书架前。 青梨不解地看他动作。 待再反应过来时, 她整个身体都已悬在半空中, 脊背抵上书架。 俞安行两臂将她圈在其中。 耳边响起布料坠地的轻轻声响。 那朵小小的蔷薇花在地板上悠悠绽开。 青梨水灵灵的眸子微微睁大一瞬。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忍不住将心弦绷得紧紧的。 她只觉自己好似变成了软软的一个面团,任由着俞安行来揉圆搓扁。 翦翦金风徐徐掠过窗棂,直吹得那支探到案前枝叶簌簌前后摇摆, 在案下落下一道斑驳的光和影。许久。裙摆微动。 俞安行倒还记着自己是来挑书的。修长的指节分明,摸索着抽出了被青梨压在身下的那本书册。 弯起唇角, 他微微一笑。 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原来阿梨喜欢这一本……” 青梨看向他执在手中的书册, 忍着羞怯, 没有发出声音。 书页上的痕迹深深, 墨迹被淡淡晕染开来,带着婉约的美…… 她原以为俞安行今日会安分些的…… 却不想……到底还是她低估了他……他这人,惯是会作弄她的…… 风从窗棂处斜斜地吹拂进来,惊扰了在光线中旋转舞动着的那一缕细细灰尘。 卷春空 第146节 害怕掉下去,青梨指尖紧紧揪住俞安行胸前的衣衫。 抬起头时,她看到了他浓密的长睫。 在阳光下好像振翅欲飞的蝶。 是摄人心魄的美。 架上书册浸润出悠悠的墨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缠绕…… 双手抱住他腰,青梨将泛着微微潮红的脸庞埋进俞安行胸膛中,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亵渎圣人书…… *** 三日后。 一切收拾妥当,便应要动身往姑苏去了。 晴了许久的天却突然变了脸,在启程这一日飘起了小雨。 厚厚的云层堆叠着,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 连成细细线条的雨丝迅疾坠下,打在伞面上的声响淋漓。 整座京都城都笼罩在朦胧的水雾当中。 微风沾染水汽,吹到人身上时带了冰凉的秋意。 饶是如此,码头仍旧是人头攒动的热闹与喧哗。 各式各样的油纸伞在人群中穿梭往来,远远望着,好像是开在萧瑟雨天里的灿烂花儿,一朵接着一朵,自成了一处亮眼的景致。 大船停靠在渡口。 远远望过去,恍若是擎天的庞然大物一般。 船头船尾高高朝天昂起,正面的虎头浮雕巨大,船舷上还绘着鲜妍夺目的彩绘,上上下下足有四层。 元阑带着人在船前森严守着。 见到伞下俞安行同青梨的身影靠近,方迎了过去。 船上木梯放了下来。 青梨知晓众人都在等着自己,想要加快脚上步子。 但每走上一步,布料摩擦胸前,都会带起一股难言的肿胀之感,让她万分难熬。 更遑论是腿上和腰上那点细细麻麻的酸疼…… 偏又不敢让人看出丝毫的端倪,只能故作如常地走着,偶尔挤出一个笑来作掩饰。 罪魁祸首俞安行倒是笑得很开心。 缓下步伐,大手扶在她腰上,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只恨不得能黏在她身上似的…… 明明知晓今日要赶路,昨夜他还非要那样,将她双眼用布条蒙上…… 昨夜的记忆纷纷扰扰缠上脑海,青梨脸庞发热,兀自剜了俞安行一眼,一把推开他,抬手轻搭上小鱼的臂弯,一步一步顺着木梯往上行去。 手心刹那间空虚下来。 长指摩挲着,似乎还能感受到留在上头的柔软体温。 俞安行眯眸看着行在自己前面的背影,眉心轻挑,颇有些不甘心地紧紧跟上前去。 临水的地方总比别处的风要更大一些,青梨才刚到甲板上,裙角便被风吹地猎猎作响,耳畔的碎发也被扬起,柔柔地擦过脸畔。 抬目眺去,雨丝打到水面上,溅起一圈又一圈细碎的涟漪。 远处水天一线,平静之下藏着浩瀚的波澜。 俞安行从身后走过,青梨没太注意。 风吹得他和她的衣角追逐相贴。 他掩在宽袖下的手微动,缠上了女郎随风摇曳的腰带,轻轻一扯。 腰上一重,青梨一时不察,身形往后踉跄,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俞安行怀中。 大掌稳稳圈住她腰,手中的空虚重新得到填满,俞安行的眉心这才重新舒展开来。 他将人禁锢在怀中,面上含笑。 “夫人小心些。” 细心体贴的嘱托语调温和,正好让船上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由京都走水路到姑苏,最快也要用上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再迟一些,费上个一两月也是有的。 眼下雨水充沛,难免也拖累一下行程。 为作充足准备,船上带着的人也不少,婢女、小厮、厨子……一干伺候的人等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秦尚仪和秦安也都跟着这船一道回姑苏去。 眼下一行人俱已登了船,目光却都若有似无地往青梨和俞安行身上瞟去。 还有隐隐的交谈声传了出来。 “……你看,我就说吧,少公子对少夫人可不是一般的体贴……” 在秋水小筑里,俞安行也总是爱对自己搂搂抱抱的。 对他这般行径,青梨早已是见怪不怪。 可如今到底不是在秋水小筑里。 除了府上的人,渡口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她一时不太习惯这么多的目光打量,双手抵上俞安行的胸膛,小着声同他商量:“你先放我下来……” 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人,俞安行又怎么轻易放开。 他咬上她耳垂。 “莫乱动。” 与此同时,停在青梨臀上的大掌跟着轻掐了掐那团白嫩的软肉。 似是安抚,又似是不听话的惩罚…… 这是一个暗示性意味极强的动作。 往日只有在床榻间,他才会对她这般…… 单这一下,青梨便不敢再动了。 唇角抿着,红着脸狠狠瞪他。 船上行李很快一一装点好,元阑指挥着人抛锚。 大船浩浩往南而行,白色的船帆迎风涌动着。 青梨同俞安行的房间安置在了船舱的第四层。 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行去,俞安行一路将人抱到了房中。 小鱼跟在二人身后,眼疾手快地打起了掩在门口的帘子。 青梨探头去瞧,里头摆放的各式家具雅致,和陆上驿站的卧房并没什么不同。 且已有专人事先将房间都细致打理过了一遍,屋内不见半点零星的灰尘,也闻不到任何令人烦闷的潮湿霉味。 俞安行将青梨放了下来,俯身亲她眉眼。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刚登船,还有许多事情需得他去亲自察看一番。 青梨看他离开了,方在桌旁坐下。 一路上,船虽行得稳当,但隐隐的水流声钻进耳畔,仍让人觉得是在腾云驾雾一般,脚踩不到实地上。 大船离得越来越远,透过大开的窗牖,岸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渐缩成了一个又一个浓黑的小点,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人与景,青梨只觉脑袋开始晕了起来。 她是会晕船的。 当时同娘亲一道从姑苏到京都时,她在船上吐了一两次,倒是让娘亲自责了一路。 没成想多年过去了,这个毛病依旧未变。 风从窗外前仆后继涌了进来,带着满满潮湿的咸腥。 青梨被这气味一激,愈觉难受。 忙让小鱼将那窗给关了,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 小鱼回头瞥见了青梨发白的面色,被吓了一跳,只怕那大风将自家姑娘吹出来个好歹,急急将人给拉到一旁的小榻上歇着。 又从随身打点的行装中拿出了一条薄毯,让青梨好好盖上。 “秦神医也在船上,奴婢这便让他过来替您诊个脉。” 青梨把人叫住,说不用这般小题大做。 “只是刚上船,有些不太适应罢了,不必让他老人家亲自走这一趟。快到午饭时候了,我没甚胃口,你去替我瞧一瞧,叫备些清淡的菜来。” 小鱼一迭声应了,方出门去。 将人给打发走了,屋里安静下来。 青梨抚着额头,努力想打起精神。 只眼下门窗都被关上了,屋子里头的空气不流通,又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门帘上缀着的流苏在青梨眼前晃荡着,逐渐变成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虚影。 那厢,俞安行从小鱼口中得知青梨不甚舒服的消息,赶过来时便看到小榻上的人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手支在额头上,脑袋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掉,像小鸡啄米似的。 他上前,轻手轻脚地将人揽入怀中。 耳边水声淙淙。 卷春空 第147节 青梨梦见了娘亲。 娘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绾着发,鬓间插着才刚采的晨花,含着笑看她。 自娘亲去后,青梨已许久未曾梦见过她。 一声“阿娘”唤出口,眼眶早已泛红一片。 娘亲看她这副模样,点了点她鼻子,温柔地将人拢在怀里,又笑了起来。 “我们阿梨长大了,找到了可心的郎君照顾,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青梨贪恋地汲取娘亲身上熟悉的温度,又忍不住哽咽。 “阿娘……” 怀里的人睡得很不安分。 嘴里嘟囔个不停。 甚至还哭出了声。 俞安行皱眉看着胸前被泪水洇湿的布料,正待低下头去察看青梨的情况,冷不防她人已醒了过来。 红着眼眶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还没问她做了什么梦哭成这样,就见她抽抽噎噎地,鼻尖蹭着他胸膛,细细闻他身上的味道,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 而后,“哇”一声便干呕了出来。 第98章 途 【九十八】 大船在水面悠然航行, 窗外湖光山色匆匆从眼前掠过,只留下一个毫无印象的粗糙剪影。 青梨觉得胃里翻滚,捂着嘴干呕了好几次, 却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脸倒是白得不成个样子。 俞安行将人揽在怀里,细细地替她顺着背, 薄唇早已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怀里的人似一朵离了土的花儿,恹恹地低着头, 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不像是在坐船, 倒好像是来渡什么劫难似的。 青梨没了力气, 指尖软软地攥住他衣角,挤出一个笑来让他放心。 “……我没事, 就是有点晕船……” 船才行了不过几里,如今虽下着小雨,但一路上皆是风平浪静,哪里会晕得让人想吐呢? 俞安行眉目肃着。 下一瞬,他脑中忽然蹦出来一个隐隐的猜想。 眉心一跳,他捏着青梨的手, 看了一眼门边匆匆赶过来的元阑:“秦伯呢?” “属下已经着人去请了。” 正说着, 外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嘈杂脚步声。 见了秦安,俞安行忙起身。 利落地将药箱解下,秦安两指搭上青梨腕间, 细细地听脉。 俞安行站在身后看着,目光落在青梨那张变得苍白的脸上, 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惶恐。 在此之前, 他总念着她能给他生个孩子。 如今这念想说不定突然就要成真了, 他却开始慌乱起来。 母亲孕育孩子的痛苦, 他并非没有听旁人说过。 若是严重一些,甚至还有因此而丢了性命的…… 只是之前无所谓,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如今有了青梨,一切细细思量起来,才开始害怕。 她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人,他一臂便可抱起她,若是她腹中果真开始孕育一个胎儿…… 不知不觉中,俞安行掌心已生出了满满的一层冷汗。 那厢,秦安诊脉完毕,捋着小短须开始提笔写药方。 “……按理说,这船才刚开没多久,也不至于现下便开始晕船,只是因着气血不足,心亏脾虚才加剧了这症状,用些补身子的药,慢慢就能起效用。若是用药的效果太慢,期间好好按压一下穴位,能更好受一些。” 一番话隐隐飘进俞安行耳中,让他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心默然松开。 还好……不是…… 他放下心来。 竟恍若是劫后重生般松了一口气,拿着药方吩咐元阑让人去抓药。 为备不时之需,船上也带着一应必须的药品,对症的补药并不难找。 接过药方,元阑不敢耽误,急忙离开。 秦安收拾好药箱,让青梨先好好在床上静躺着,又一把拉过俞安行。 “你过来,我教你如何按压穴位。” 担心吵到青梨,两人将门关上,刻意压低了音量。 秦安站在俞安行身前,抬手按压他肋骨,教他如何才能寻到正确的穴位,又该如何施加合适的力道。 不想等了半晌,都没听到俞安行的回声。 正待要斥他是不是走神了,便见他枯着眉头开口:“秦伯……要如何才能,慢一些怀上孩子?” 青梨在榻上躺得不舒服,最后还是辗转挪到了里头的床上。 她脑袋昏昏的,喝了药之后便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 到再醒过来时,已是下午时候了,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曜目的余晖装点着。 纷纷扰扰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下,房间窗户虚虚开了一扇,刚好能让外头的风勉强吹进来,屋内空气不至于太过于浑浊。 天色渐暗,青梨拥着被子起身,看到了远处岸上依稀亮起的点点火光。 行了一日的船终于抛锚停了下来,青梨不知眼下到了哪里,但估摸应是已离开了京都。 船上的人终于得了空暇好好休整,一时间七七八八的交谈声响个不停。 穿过层层厚实的船板,隐约传到青梨耳中。 她甚至还闻到了几缕窜到鼻尖的饭香味。 她知道,船上是另备了厨房的,这样一来,路上不用老是在半道停下,船上的人一日三餐也能吃上热乎的饭食。 当年她和娘亲一路辗转北上时,倒是没有这般好的条件。 坐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船,一个船舱里挤满了人,饿了也只能吃点随身携带的干粮。 只当时身边有娘亲在,即便晕船晕得很难受,却并不觉得有多捱…… 许是身子垮着,人便格外多愁善感。又或许,是今早梦到了娘亲的缘故…… 所有的回忆都铺天盖地涌现在青梨脑海中,一时让她万分眷念起了从前。 正呆呆地看着窗外愣神,小鱼送来备好的小粥。 睡了一整日,青梨粒米未进,倒是将一碗粥都囫囵吞喝了个精光。 再服了一碗药,至了夜间,躺在床榻上,心口那儿却依旧不上不下地堵着一口闷气。 青梨翻来覆去了许久,也没能睡着。 朦朦胧胧间,只觉胸口一凉。 心里大骇,忙捉住那只作乱的大手。一睁眼,恰好同俞安行来了个四目相对。 他应是才刚沐浴完,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中衣。 胸膛处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蜿蜒向下…… 青梨目光下垂,隐约瞧见那黑黢黢的一团庞然,不容小觑。 蛰伏时候便已如此……她开始有些难以想象平日里自己是如何被他欺负的…… 不合时宜的画面闯进脑海,青梨脸颊顿时嫣红一片,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俞安行向来是个有条理的,平日里哪会有这么衣衫不整的模样? 分明就是故意的…… 僵硬地移开视线,青梨推了推他。 “……我不太舒服……今晚你别乱来……” 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俞安行不由失笑。 他本是不想做什么的,如今倒是起了些逗弄她的心思。 从后背紧紧地贴上她,低着声,他极有耐心地诱哄着:“……就一回,好不好?” 青梨不理他。 但数次下来,他对她已了若指掌,专门挑她耳垂和脖颈上那几块特别的软肉呵气,没几下,她身子便软了下来。 “……那……你得要轻一些……” 又是这般轻易就松了口,青梨转过脸去,不去看他。 好像这样就能将那点羞赧与紧张藏住。 自然,她也没瞧见俞安行面上那一晃而过的促狭笑意。 她衣领早前已被他解开了,小衣那点的布料轻薄,恍若毫无阻隔一般。 掌心触到,让人轻易忽略不得。 喉结微动,俞安行努力凝神,费了大力气,顾念她身体,到底还是将那点旖旎的念头打消了。 卷春空 第148节 指尖移开,他遵照着秦安所言,顺着她肋骨缓缓往下,一寸一寸仔细摸索着,寻到了那穴位的正确位置后,便不再动弹。 青梨等了半日,也没等到他其他的动作。 一抬眼,正看见他冲着自己笑,便知自己遭了他戏弄……偏她还开口应了他…… 羞恼并生,脸颊上的那抹红登时便顺着解开的衣领径直往里蔓延…… 她踢开他横在她腰上的腿,语气里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你别碰我……” 俞安行笑出了声,将气呼呼的人搂在怀里。 “好了,是我错了,下次不逗你了。” 一边说着,停在穴位上的指尖一边轻轻打着旋替她按压,力道适中,很是舒适。 “可好受些了?” 青梨哼哼唧唧地不应声。 但秦安出的这按摩穴道的法子也确实好用。 待俞安行这么绕着圈地按上了几个回合,胸口那团郁积的闷气竟消散了,再没了那种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的干呕感,整个人一下便舒畅起来。 俞安行看她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知晓她大抵是好受了些,方停了下来,循着之前的路径收回手。 只是这一次,却不像先前那么安分了。 青梨感觉到越靠越近的他,本以为今夜无论如何都避不过了,不想他却很快拉开了同自己的距离,开口的声音低哑。 “……阿梨,我借一下你的衣服……好不好?” 那带着她体温的布料被解下。 落到他手中。 夜间,船舱渐渐安静下来。 那点布料摩擦的声响细微,到底还是全都入了青梨的耳,让她禁不住地头皮发麻。 微风拂过水面,带起一阵又一阵的水浪。 拍打在船舷之上,带起的声响茫茫,似一首在这幽沉夜幕中徐徐奏响的动听乐曲。 俞安行埋首在青梨脖颈,细细去嗅那隐秘的甜香。 房内的烛火跃动着。 因今夜是在水面上渡过,那火光被水汽浸染,也变成朦朦胧胧的一片。 至最后。 青梨指尖拎起自己被弄脏的小衣,颇有些郁闷地瞧他一眼。 俞安行吻上她唇。 “下次我用帕子……” “你想得美……” 青梨唇畔被他衔着,仍不忘呜呜咽咽地反对。 她就说她的帕子怎么近来老是不见…… 两人这样你来我往的一闹,很快就到了后半夜。 外头又稀稀疏疏地落起了小雨,空气中翻涌的潮气愈发浓重,岸边的草虫都钻了出来,此起彼伏地吟叫着。 环臂收拢,俞安行将人紧紧圈在怀里,还没忘记今早的事情。 “那时候,为何会哭?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青梨双手勾着他脖颈,眼皮半垂着,已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了。没成想他还记着这事,含糊着声应他:“没事……就是梦到娘亲了……” 她如常地说着话,语气听不出来什么。 当时却分明那般伤心,在睡梦中就哭出了声。 醒过来时,眼眶里水雾朦胧,眼尾晕开一片的嫣红…… 俞安行低下头,嘴唇贴在青梨眼角。 一遍又一遍,温柔地亲吻她的眉眼。 “到了姑苏后,我同你一道去看阿娘。” 青梨想笑他。 阿娘还没认他呢,他改口倒是改得挺快的。 只唇瓣翕动间,却突然生了满嘴的涩然。 阿娘……我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 青梨闭上眼,将那点突然蔓延的情绪压回,把头埋在俞安行颈间,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远处。 星和月高垂天幕之上。 聒噪的虫喃沉寂下来。 长久的归途,是一片祥和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醉 【九十九】 行行复行行。 一转眼, 大半个月已过去了。 喝了秦安开的几服药,再由着俞安行每晚给自己按摩穴道,青梨刚登船时的不适消散, 每日坐在窗前看着沿途各异的景致, 也开始慢慢咂摸出了这一趟行程的乐趣。 大船行到了扬州时,恰好遇上了中秋月圆夜。 船在渡口停下, 俞安行领着青梨下了船。 此时已值夜深。 圆盘似的明月高悬在天幕之上,月华澄澈, 悠悠从天际倾洒而下, 整个河面泛起粼粼的微光。 朵朵暖黄色的花灯载着美好祝愿, 自岸边向河中缓缓徜徉而去。 街道两旁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行人言笑晏晏地相携而过。 软软糯糯的江南小调不知从哪座画舫中传来, 音调缠绵蜿蜒,让夜里枯燥的秋风也变得多情起来。 青梨在船上浮浮沉沉地飘了那么多日,眼下双脚终于重新踩到了厚实的土地上,显得异常兴奋。 一路上,街道上的小贩大多都已收摊,但许是真在船上闷得久了, 又许是在国公府里拘了多年, 难得有这般出来畅玩的时机,青梨依旧逛得不亦乐乎。 回过身去,看到缓步跟在身后的俞安行。 青梨冲他一笑, 举起手中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糖人,轻声询问:“你要不要尝一尝?” 街边花灯缭绕, 光亮堆叠, 缓缓流淌进她清透的眸中。 流光溢彩。 很是好看。 俞安行停在她身前。 没有伸手接过糖人。 而是捉住她的手。 俯身下去。 轻轻含住了被她咬过的地方。 慢条斯理地舔舐。 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眸光炽热。 倒好像不是在吃糖…… 而是在吃她似的…… 青梨被他盯得不自在。 要收回手。 不想手腕才刚动, 他便循着她指尖而来, 留下轻轻的一个吻。 蜻蜓点水般的温柔,不含色/欲。 当然……如果离开时他没有伸出舌尖舔一下的话。 他的动作出其不意。 些微的潮意落在指上,青梨手腕僵硬片刻。 很快将手缩藏在身后,佯怒瞪他一眼。 指尖湿润的触感转瞬即逝。 然那点突然的悸动却无限蔓延着,直直传到了心底,蓬勃地跳跃着。 “砰砰砰——” 天上猛地绽开一朵烟花。 等了一夜的烟花终于开始点燃,人群熙攘起来。 卷春空 第149节 众人纷纷挤向河边,寻找最佳的观看位置。 青梨一时不察,被推搡得东倒西歪,攥着的糖人也跟着离了手。 大掌抚上腰间,将她拉入怀中。 糖人被重新塞回空落的掌心。 青梨抬头。 头顶的焰火亮了又灭。 俞安行站在光影中,眉峰高挺,眼窝深邃。 两人对视着。 他突然俯下身来。 慢慢地贴近。 唇即将碰上她。 耳畔的声响嘈杂。 在这么多人面前……同他…… 青梨抬手,在最后一刻抵住他胸膛。 她匆匆别过脸:“我也想去看看烟花……” 俞安行并不觉得烟花有多好看。 可怀里的人似乎对那昙花一现的漂亮东西特别感兴趣。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应她,她便已推开他的手,转身挤进了人群中。 俞安行跟上前去。 夜幕中的烟火一朵朵亮起。 照亮青梨妩丽的面庞。 他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静静地看着她。 不止是他。 其他人也在看着她。 准确一点来说,是其他的男人。 眼里的仰慕与惊艳毫不遮掩。 又是一朵烟花炸开。 刺眼得很。 俞安行眯眸。 一个年轻的男子努力穿过人群挤去她面前。 俞安行大步走上前,攥住她手腕。 第一轮的烟花放完。 桥边的人群渐渐散去。 二人跟在人流中。 在桥的另一端,有一棵十人方能合抱的合欢树。 无论什么节庆,当地人都喜欢来树下祈愿求福。 如今已不再是花团锦簇的春日时节,树上的枝叶微微枯黄,但并不显得单调。 一条条祈愿用的红绸密密麻麻地挂在枝丫间,入目是一片热烈的红。 所有的人都蜂拥过去看烟花,本热闹的合欢树下阒静下来,让它成了此时此刻最好的遮蔽之处。 青梨跟着俞安行的步子。 “怎么了?” 他没出声。 握住她细腰,推着她,将人抵在了那棵合欢树上。 树上的红绸高高低低地飘扬着。 回答她的,是他微凉的薄唇。 俞安行的亲吻一次比一次更为熟练。 只是今夜,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时,莽撞地撬开她唇齿,急切地裹挟。 大掌捧住她后颈,甜津相濡,青梨被呛得红了脸…… 在树的那一边。 新一轮的焰火徐徐绽放,人群重新聚起来。 是一片嘈杂的热闹。 而在树的这一边…… 葳蕤的枝叶挡下一片昏暗的隐秘天地。 最后的焰火徐徐绽放。 彻夜的欢庆到了尾声。 人群离去。 行人归家的脚步匆匆。 没人看到在粗大树干后缠绕的身影。 整座喧闹的扬州城一下沉寂。 青梨唇边染上一层晶亮的水泽。 领口也乱得不成样子。 俞安行低眸,细细替她整理。 即便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他动作依旧是不见一丝慌乱的从容与优雅…… 青梨别过眼,一低头,看到雪颈上他留下的那个齿痕。 “……下次,不要在外面……” “怎么,阿梨不喜欢?” 俞安行捧起她脸,同她对视。 青梨纤睫颤着,脸上带着薄红,那个违心的“不”字在心底盘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开始……嘈杂的人声让她心口一直紧张跳着……可到后来,又多了几丝她说不清的新奇滋味…… 于她而言,这样……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 俞安行指腹轻轻抚着她脸颊。 “阿梨,我们已经成亲了。做这些,并没有什么。” 他柔声说着,眼睫垂着,看向那截细腻的天鹅颈。 上面清晰留下他的痕迹。 指尖往下,他不轻不重地顺着那抹红痕揉搓着。 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记起那些觊觎她的、肮脏至极的眼神。 他真想让她一辈子不出来。 就呆在他为她准备的府院中……只有他能看着她。 可若是那样做,她会不开心。 还会同他闹脾气。 在她身上留下他的痕迹,他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附到她耳畔,他薄唇缓缓蹭着她。 “这是夫妻情趣。其他的夫妻,也会这样。” 停顿稍许,他再添一句。 “甚至,不止这样。” “……真的?” 青梨有些狐疑地瞟他一眼。 夜色下,他一双长眸精致。 好看得像一个诱人深入的陷阱。 一不留神,青梨陷入其中。 没有再多说什么。 今夜,两人并没有再回到船上。 俞安行知晓青梨在船上不好受,左右大船也要靠岸休整,他打算带着人在扬州过上一夜。 但让驿站的人知道他过来了,难免又要同当地的官员打上一番交道,他觉得麻烦,让元阑另定其他的客栈。 元阑带着人,出了高价,很快便找到了合适的客栈。 为防其他不识趣的人扰了自家主子,元阑皱着眉头思索了几番。 最终,却不是简单地订了房间,而是将整座客栈都给包了下来。 小鱼提前进了青梨二人要住的房间,将里头一一打扫干净,被子和床褥也都一并换上新的。 卷春空 第150节 知晓今夜来了出手阔绰的贵客,小二老早就站门口候着了。 青梨同俞安行刚进门,小二便热情迎上来,要将二人带上房间。 刚要抬脚,恰逢掌柜的提着灯笼缓缓从楼上下来。 灯笼的光线隐约投照在她身上。 却是个风姿绰约的貌美妇人。 行走间,水蛇腰扭得款款,勾人得紧。 在看到俞安行时,掌柜的眼里划过一丝明晃晃的惊艳。 她早年嫁与了一商人为妻,商人常年在外奔波,遭了意外去世,留她一人孀居,实在无聊的紧,便索性开了一家客栈来打发时间。 平日若是遇上了合自己喜好的男客人,偶尔来一段露水情缘,日子过的很是滋润。 今夜碰见的这男人,显然十分合她心意。 一副芝兰玉树的温润模样…… 只可惜,是个有主的。 掌柜挑剔的目光上下扫了青梨一眼,在心里默默评价。 唔,脸长得倒是不错,身材也勉强能算得上前凸后翘,就是太小了一些。 掌柜的睥睨了一眼自己的胸前,有些自得地昂了昂首。 到底还是比不过她。 男人嘛,吃惯了素的,总得要添点荤的换换口味才行。 将手中灯笼搁在架子上,掌柜的笑容妩媚。 “夜深了,两位客人要不要备些吃食垫垫肚子?小店夜宵常备,准备起来很快。” 虽这番话里是在问着两人,但掌柜的一双眼却只紧紧盯着俞安行一个,眼神里暗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青梨心里一个咯噔。 下意识地要拒绝。 俞安行却先于她开口应下。 “要一碟荷花酥,再备一份清淡的小粥。” 今夜他们到扬州的时辰较晚,一路上青梨虽吃了不少小食,但他依旧担心她会饿,索性再吃一点。 殊不知这样的举动,落在青梨眼中,却是全然变了个味。 掌柜的面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 “既如此,两位贵客楼上房间稍等,待会儿我亲自将东西送上去。” 款款从二人身边走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掌柜的裙摆堪堪擦过俞安行的手背。 这些细节,青梨之前甚少会注意到。 偏今晚,被她盯了个一清二楚。 她甚至还闻到了掌柜身上的脂粉香气。 浓郁得过分。 有些呛人。 她不太喜欢。 但是…… 青梨偷偷抬睫看了一眼身侧的俞安行。 他应该是喜欢的吧? 否则,他怎么会应下掌柜的话? 她可不记得,他有吃宵夜的习惯…… 思绪百转千回。 一颗心突然就坠到谷底…… 上了楼,两人才刚坐下,掌柜的便过来敲了门。 “也不知二位要不要喝酒,我便自作主张地一并送过来了。” 掌柜的将饭食放下。 没有离开,反而亲自执起了酒壶。 “这可是小店最贵的酒,只在遇到了难得的贵客时,才会拿出来招待。” 酒液从壶嘴中汩汩流出。 掌柜的手上在倒着酒,人却一直往俞安行身上靠。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唯独酒量是好的,贵客若是喜欢,喝到什么时候,我便陪到什么时候……” 说话间,胸前的那两团软肉眼看着就要贴了上去…… “出去。” 俞安行淡淡的声线突然响起,不辨情绪。 他面上仍旧挂着温润的笑。 但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他眼眸里浮动着的那一层冷与厌。 掌柜的被吓了一跳。 一不小心,衣袖被溅出来的酒液弄湿大片。 但此时她也知,面前的这男人并不如看起来的这般好相与。 不想平白惹祸上身,掌柜的看着脏了的衣袖,嘴里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到底还是离开了。 鼻端那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脂粉气渐渐消散。 俞安行皱眉看着手边的那一杯酒,两指端起。 正想扔了—— 青梨却一把夺了过去。 仰头就要将那酒喝下去,俞安行按住她手背。 “你不能喝。” 他记得清楚,青梨并不是个能喝酒的。 上次他给她渡的那半口,害她难受了许久。 青梨看着俞安行搭过来的手背,眉尾恹恹垂下。 他不许她喝,只怕是要自己喝了这酒…… 可只要一想到这杯酒是掌柜的倒的,她便不想让他触碰上半分。 一点都不想。 青梨不肯松手。 俞安行看她闷闷不乐的眉眼。 最终,他拗不过她,也只能由她去了。 左右他在她身边,她醉了也不妨事。 俞安行收回手。 青梨一仰头,杯中酒悉数进入腹中,辛辣的味道呛得她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俞安行伸手摸了摸她逐渐发红的脸。 “可是不舒服了?” 青梨逞强。 “我没事。” 掌柜的能喝,她也能喝。 但即便再如何强撑,酒意逐渐升腾,用了几块荷花酥,青梨脑袋已变得晕晕乎乎一片。 俞安行沐浴完出来时,便见她两手撑着脑袋在发呆,眸光微怔。 只在见到他时,双眼亮了亮。 她也起身要去沐浴。 才刚跨出一步,脚上不稳,身形摇摇欲坠。 俞安行不放心,将人重新按回了凳子上,下楼去备醒酒汤。 不想回来时,青梨人已经钻进了被窝里。 空气中还残着潮湿的淡淡蔷薇甜香。 是她沐浴之后留下的。 俞安行将醒酒汤放在桌子上,上前掀开床幔,准备将人叫醒。 若是就这么醉着睡过去,明早起来免不了头疼。 青梨正安然地蜷在最里头的角落里,柔软的衾被笼罩着身体。 俞安行大半身子俯下,刚靠近她,冷不防被她拽住。 他微愣,没有挣扎,异常乖顺地由着她动作。 到最后,青梨成功结结实实地跨坐在了他腰上。 烛光下,她一张娇靥泛着盛春桃花一般的粉嫩色泽,显然是醉得不轻。 而她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全部褪下…… 卷春空 第151节 案上烛火飘摇。 俞安行眼底的眸光也跟着时明时暗。 侧过脸,他看到了墙面上映出来的他和她的影子。 她俯趴在他身上,手撑着他胸膛。细腰几乎凹下去,桃臀却是微微翘起的。 他探出手去。 惹来身上人的强烈不满。 “……你别乱动……” “好。” 俞安行笑了一声。 眼底眸光跟着流转,遮掩住浮沉的欲。 他收回手,便见青梨突然回头,不知窸窸窣窣地在找什么。 待再转过身来,她手上多出一根腰带。 是一条夕岚色的绸带。 细细的一个长条,上头绣着精致的串枝花。 青梨将俞安行的双腕绑在床头。 就像之前,他用锁链锁了她一样。 将人完完全全地禁锢在自己身下。 青梨满意了。 她俯下身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是不是我要更好一些?” 俞安行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没有及时回应。 青梨的眉眼显而易见地耷拉了下来。 她直起身子,指着胸前,语气委屈地质问。 “……说,你是不是嫌弃我太小了?” 俞安行挑眉看她。 她今夜种种反常,让他意外。 却又让他格外喜爱…… 他看向她指尖指向的地方。 不算很大。但形状可爱,小巧玲珑。 他很喜欢一手掌控她的感觉。 大掌抚上细腰,微微用力,让她紧紧贴上他胸膛。 “我只喜欢阿梨的。” 窗外的喧嚣已去,人声安静下来,灯火却绚烂依旧。 照在轻轻浮起的水波上,带着潋潋的柔情。 青梨主动点了这把火,却因着醉迷糊了,磨蹭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灭火的入口。 而俞安行,显然也并不是一个擅长忍耐的人。 绑在他腕间的绸带被轻易挣脱开。 就连床头的木杆,也随着他的动作,脆弱崩折。 翌日。 掌柜的昨夜在俞安行那儿讨了个没趣,早上时也不再热脸去贴冷屁股自找难堪,乐呵呵地从元阑那儿收下比平日里多出十倍的银子,方才上楼去收拾房间。 推开门,掌柜的一眼看到那崩塌的床头,不由瞠目,连连吸气。 心里只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那般端正无欲的人,手段竟这么花…… 日上三竿。 青梨同俞安行两人姗姗登船。 一路上,俞安行一直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青梨努力装出面色如常的模样。 反正……昨夜她喝了酒…… 一个喝醉的人,是完全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的…… 进了屋,俞安行要出去处理事情,青梨一人留在房间里,一直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下来。 整个人倒在窗边的软塌上,双手捂住脸。 昨夜的那些荒唐画面又一股脑地涌现在眼前。 她竟将他给绑了…… 一把扯过榻上的薄毯,青梨将脸藏住,小声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都是夫妻情趣…… 不知不觉,红意悄悄蔓延至耳尖。 青梨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以后……她再也不要沾酒了…… 第100章 抵 【一百】 到了扬州, 离姑苏也不过只剩下几日的行程。 在扬州暂歇了一晚,大船继续航行。 姑苏近在眼前。 不日即可抵达。 总算是可以下船了。 青梨隐隐有些兴奋。 不过很快,她又开始紧张起来。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青梨之前总听人提起这口口相传的俗语, 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如今一想到自己就要到景府去, 她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担心自己准备不足,会给府上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思前想后的, 颇有那么一点寝食难安的意味。 抵达姑苏的那一日,青梨特地起了个大早。 甲板上隐隐传来元阑吩咐准备抛锚的声音, 应是快要下船了。 细细描好了妆, 青梨从梳妆台前起身, 伸手去拿早就备在黄梨木衣架上的裙裳。 为了不出差错,昨夜她便同小鱼挑选好了今日要穿的衣裙。 身上宽大的中衣褪去, 袅袅婷婷的身姿尽显,在屏风上落下一道勾人的轮廓。 青梨先将下身的裙裳穿好。 是芙蓉红的裙摆。 细纱逶迤笼在裙边,层层叠叠坠落,如烟似雾般柔软。 既不过分朴素,也不会太过华丽。 只在预备着要穿上衣时,青梨微愣了愣。 昨夜在床榻上……她的小衣又被俞安行解了…… 她却忘记让小鱼另外备新的。 双手护在胸前, 隐约遮住几抹春光, 青梨轻轻咳了一声,朝外喊人:“小鱼。” 小鱼候在门口,正对着进门的俞安行行礼, 听见了这一声轻唤,忙转身匆匆进去。 规矩站在屏风后, 小鱼没有往里迈出僭越的一步。 青梨淡着声吩咐。 “去帮我拿一件干净的小衣。” 小鱼应是, 转身到了外间, 刚要去寻, 被俞安行抬手止了动作。 “我来。” 语气温和,偏又带上了不容人拒绝的威压。 小鱼预备要去找衣服的动作停下,双手恭敬交叠置于小腹下。 “是。” 今日飘起了小雨。 天边乌云堆积着,晨间的日光便愈显熹微。 从窗扇处漏进来凉薄的几缕,恰好映照在青梨身上。 她纤细的肩背若雪白皙,此刻落在光影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温润色泽。 卷春空 第152节 绕过屏风。 俞安行眸光停驻。 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地响在耳侧。 清风裹挟雨丝,拂到身上分外沁凉。 燥意却从心底横生。 长指缓缓抚上小衣上那朵起伏的蔷薇花。 但显然……布料解不了他的渴。 远远不够。 他想亲手触上。 青梨听见了有人绕过屏风的动静,以为是小鱼。 “放在小凳上就好了,我自己来。” 那人却置若罔闻。 脚步声缓缓。 一步一步趋近。 温凉的指尖触碰上腰窝的那一瞬,青梨有片刻的怔愣。 她慌张回头看去,人被俞安行顺势拢在怀中。 她惊诧他突然的动作,气息颤了又颤。 那皑皑的雪峰轮廓也跟着微微起伏,娇媚异常。 即便知晓是徒劳,青梨抱在胸前的手还是紧了紧,底气不足地质问:“……你进来作什么?” 俞安行微微俯身,极为自然地将下巴搭在她肩上。 目光垂下。 看向她小臂半遮半掩后的那抹深深沟壑。 “我来帮阿梨。” 他嘴上这般说,手上却没有半分要帮她穿衣的意思。 反而探出手去。 隔着青梨遮挡的手臂,轻轻捧住。 皓白匀净的指尖轻捻,微凉的触感让青梨的声线带上不自觉的轻颤。 她缠上他修长指腹,想要拦住他动作。 “……待会儿就要下船了……” 却是徒劳。 “还有时间。” 清新的草木气息柔和蹭过青梨耳畔。 “可以再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高挺的鼻梁嵌入颈窝。 又缓缓下滑,浅浅品尝。 雨水打着旋落到水面,激荡起一圈又一圈辗转晕散的涟漪。 朦胧的一层雨雾将大船笼罩其中,乍一眼瞧过去,恍若是置身云雾缥缈的仙境一般。 元阑又来催人了。 紧闭的门板上传来三声轻轻的叩响。 青梨坐在小凳上。 宽大的裙摆逶迤。 俞安行单膝跪在地上。 指尖携着小衣,捧在手心,耐心地将柔软完全包裹进布料之中。 两条纤细的淡粉色系带乖顺地躺在他掌心,被绑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形状,尾端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地板上多出来的那一滩白色水渍显眼,青梨刻意撇开目光,假装未曾注意到,好像这样就能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给通通忘掉…… 余光却又忍不住往下。 雪堆作的细皮嫩肉上,两道被磨出来的红痕显眼。 相比较衬托下,上头月牙形的齿印已变得无足轻重…… 而始作俑者就在面前。 解开的腰带被一丝不苟地系上。 就连下摆处掀起的褶皱,也已一一抚平。 微白的曦光照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整个人如圭如璋,是翩翩温润的模样。 可方才……他却是那样无赖…… 甚至有好几次,太过用力……差点送到了她唇边…… 衣服总算穿好,青梨从小凳上起身。 鲜妍的布料勾勒出胸口曼妙的弧度,将美好的春景完全遮掩。 留在那上头的东西……刚刚都已被俞安行一一擦了个干净…… 可是那火热的触感却好像是烙印在了上面……时时刻刻被记起…… 甚至,鼻端好似还能闻到那股甜得发腻的味道。 胸前的那两道红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都怪他,一股蛮力…… 小巧的绣鞋从裙摆处探出,似埋怨般轻踢了踢男人的皂靴。 对上俞安行微挑的眉尖,青梨冷哼一声。 抬起的脚要收回,被他的大掌撷住,动弹不得。 分明的指节顺着脚腕徐徐往上,来至膝弯处。 身子一空。 青梨挣扎不得,被他打横抱起,径直出了船舱。 小雨未停。 二人刚来到甲板上,便有下人送了伞过来。 青梨靠在俞安行的胸膛上,没有仔细看来人。 直至耳畔响起一声熟悉的轻唤。 “……二姑娘……” 从国公府出来后,已许久没有人再这样唤她。 青梨诧异抬头。 兰泽站在伞下。 国公府一别,她便未再见过他。 不想这么巧,他如今也来了姑苏。 转念又一想,俞青姣当初不想入东宫,从京都偷偷跑到了姑苏来寻扈氏,兰泽若是有心跟着俞青姣,眼下出现在姑苏,好像也不奇怪。 只他身上变化委实太大了一些,长长的一道疤痕从眉峰一直蜿蜒到鼻端,给他那张精致的面庞添了几分未曾有过的凌厉。 她差点都认不出他了。 曾是主仆一场,青梨冲他点了点头,两人便算打了招呼见过了。 景府的马车一早便在码头候着。 领头的嬷嬷一抬眼,瞥见从船上下来的俞安行,忙带着一众跟过来的家仆行礼。 “少公子、少夫人。” 余光又不住往俞安行怀中偷偷望过去。 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她直觉这少夫人,似乎并不如元翠口中所说的那般…… 青梨没想到景府派过来的人会这样多,总觉这样呆在俞安行怀里不太好,刚要同他小声商量把自己放下来,人已被他一把塞进了马车。 细细的雨丝被风吹成斜斜的一条,浇在青石的地砖上,同远处的黛瓦白墙一道,是姑苏特有的景致。 软玉般的指尖掀开车帘,青梨探身,眺望窗外的水天一线。 宽大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而逶迤,堆叠在俞安行手边,勾勒出她微微下凹的腰线。 再往下,是挺翘的桃臀。 流转的眸光晦暗了几分。 俞安行抬手,在那团圆润的软肉上轻拍一记,再抱住那抹婀娜的腰身,将人紧密地嵌入怀中。 “外面正飘着雨,仔细别淋到了。” 他语气听来自然,但一对上他幽深的眼,青梨总忍不住往别的方面想。 船舱里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想到被弄脏的感觉,她下意识抬手挡在了胸前。 俞安行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眼尾慢慢勾笑。 他望着她微张的口,情不自禁地低头,衔住她唇,灵活地钻入。 卷春空 第153节 锢在她腰上的大手愈发用力,柔软受到挤压,同他胸膛更紧密地贴合。 车帘层层坠落,掩住车内相拥的两人。 马车开始出发,穿戴了厚重蹄铁的马蹄踩踏上砖石,带起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嘚嘚”声。 今日的雨片刻都不曾歇过,雨丝将地面浇成湿漉漉的泥泞一片。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打搅到城中人们出行的兴致。 一路缓缓行过,青梨听到一片嘈杂的热闹声响。 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一道小小缝隙,她隐约窥到了遍布满地的红绸。 是有人家在办喜事? 马车行到闹市,车速开始慢慢降下来。 一旁行人的低声议论传入车中。 “不是说京城派了人过来……这扈知府眼下自身难保,怎么还有闲心操办起喜事来了?” “还不是因着最近海边的倭贼闹事?圣人前阵子刚登基没多久,京城那边还没太平下来呢,眼下哪有闲心再去管扈府的事情?” “……可是,扈府的大公子去了京城一趟,功名没考取也就罢了,还不知得罪了什么仇人,两只手臂都被砍了,双眼被剜,就连命根子都被人给……这样的废人,哪里还有姑娘愿意嫁他?” “嗐,他人都成这样了,自然没有好人家愿意让女儿过去受罪。听说,这新娘子是扈知府妹妹的女儿,同扈家大公子可是正经的表兄妹关系,两人在京城时便看对眼了……” 只从定亲的消息传出始,一切流程匆匆从简,这成亲的两人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逼迫的,已无从探知。 喜轿从旁经过。 交谈声适时停了下来。 雨滴打在满地的红绸之上,溅起一阵脏污的泥尘。 第101章 剑 【一百零一】 俞青姣坐在喜轿中。 嘴巴被堵, 双手被缚,很难受。 临出门时,她又被扈氏灌了一回药。 热意和痒意一同细细麻麻地钻入全身, 让她大半个身子变成软绵绵的一片。 就连勉强坐直身子, 也已用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对于困在身上的这诸多束缚,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去挣脱。 这一桩婚事, 纵是她再怎么不情愿,轿子进了扈府, 礼成之后, 也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说来也可笑, 她心里记挂着扈氏和俞云峥,半点也不想进东宫, 这才费尽心思从国公府偷偷跑到了姑苏…… 结果宫城一朝事变…… 到头来,却是扈氏……她的亲生母亲,亲手要将她送进扈府去…… 只是为了给俞云峥换解药…… 双眼被绸布蒙住,俞青姣看不清楚面前的景象。 只能看到一片刺目的、模糊的红。 喜轿摇摇晃晃,俞青姣的身子跟着东摇西歪。 她终于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歪斜着倒了下去。 却没有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直接摔倒在轿子上。 而是…… 俞青姣伸手。 触摸到了一片陌生的布料。 人群突然开始骚乱。 “来人啊——新娘子被抢走了——” 喜娘慌乱的声音响起。 一路随行的扈府家丁先是愣在原地, 而后反应过来, 一边急着要回扈府去递消息,一边又手忙脚乱地要去找人,场面一下变得喧闹。 混沌的人声在耳边嘈杂响起, 又很快消散在风中。 俞青姣什么都看不见。 只感觉自己此时此刻似是被人扛在了肩上。 风将身上大红的喜服吹得猎猎作响。 蒙在眼睛上的布条簌簌滑落地面。 在被安然放在床榻上的那一刻,俞青姣抬起眼, 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兰泽。 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不记得了。 如今再见, 只觉恍若隔世。 他变了太多。 变黑了。 好像也变高了。 眉峰至鼻端多出来的那一道蜿蜒长疤给他整个人都添上了不可侵犯的凛然气息。 他甚至能避开扈府那么多的家仆, 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到这…… 一路从廊下穿行到房中, 她听到那些下人恭敬唤他主子……这里……是他的府邸? 俞青姣同兰泽对望一眼。 她惊诧他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变化。 心底又生出一股巨大的羞恼。 她这副不堪的模样……偏偏落在了他的眼中…… 她抬眼瞪他。 “谁让你自作主张将我掳到这里来的?” “国公府被抄,我如今也不再是什么大姑娘,你自去追求你的荣华富贵,还来管我作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里,含着诘问。 兰泽当初悄无声息地从国公府离开,让她耿耿于怀到了现在…… 虽她知晓就当时的情况,老太太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离开国公府,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做法。 但他一声不吭就走了,一直杳无音讯,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是我的错。” 兰泽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 俞青姣希望他能再多说些什么。 可除了这一句认错,兰泽再没有其他任何的解释。 少言又寡语的模样,像极了之前国公府时伴在自己身侧的模样。 可俞青姣清楚,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再不可能回到过去。 重逢的情绪起伏渐淡,俞青姣思绪冷静下来。 整个姑苏都是扈文霍的人,想要找到她,不过轻而易举的小事。 她和扈玉宸的婚事怎么都逃不过……兰泽好不容易才从国公府出来……他现在过得很好,她不应该再把他扯进这趟浑水里。 移开视线,她不再去看兰泽。 “你放我回去。” “不放。” 简单的两个字从兰泽口中吐出,屋内随即响起他离开的脚步声。 俞青姣回头。 “站住,你要去哪里?” 兰泽停在门口,看向床上的人,面色是难辨的冷沉。 在国公府多年,他习惯了低人一等地掩藏情绪。 从国公府离开后,短短几月历经了几番九死一生的磨难,他心思变得愈发难以捉摸。 这是他少见的情绪外露的时刻。 第一次在国公府见到俞青姣时,他正被管事的责罚,跪在院子里,漫天的雨滴扑簌簌落下,衣袍被雨水打湿,沾满了乌糟糟的尘泥。 俞青姣路过,素珠在一旁替她撑着伞。 那日的天色也和今日一样,灰蒙蒙的一片。 可她站在伞下,朱唇粉面,整个人好像会发光一样。 俞青姣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嫌弃地睥睨了一眼。 “脏死了,离我远点。” 府上的人都道,大姑娘千娇百宠地长大,性子最是骄纵无度,难以忍受。 可兰泽觉得,俞青姣本就该如此。 卷春空 第154节 她就该一直站在云端里。 他会匍匐在地,远远地仰望她。 可现在,失去了国公府的倚仗,她被那些人欺进了尘埃里。 被捆、被缚……甚至还被下了那等肮脏的媚药…… 掩在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即便她不想跟着他,他也绝不会让她离开。 “你被下了药……我去找大夫来。” 推开门,兰泽回过头,看着床上的人,再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放你回去。” 俞青姣抬眼看他。 体内热意升腾,丝丝缕缕,片刻不停地侵袭着她的意识。 门缝被打开细细的一条,筛进来一缕微薄的日光。 兰泽背着光,身体大半隐在沉默的阴影中。 俞青姣突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素珠殷勤地献上来的那个安神香囊。 她有失眠的毛病。 打在不小心窥到扈氏害人秘密的第一天始,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国公府里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失眠。 她也不敢轻易和别人说起那一日她看到了什么…… 她甚至还在心里为扈氏开脱……扈氏身为国公府的主母,后院里的争斗理应如此…… 直至今日,她方觉当初的自己竟是那么可笑…… 众人对她的失眠逐渐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唯独兰泽还记着她。 甚至还千方百计地从俞青梨身上讨了那几颗安神香丸来给她…… 他为什么要管她呢? 真是个怪人。 过往种种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被记起。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突然间轰然倒塌。 心内霎时空寂。 又很快被填满。 “不用去找大夫。” 她迎上兰泽错愕的目光。 “你来替我解。” 变故发生在短暂的一瞬。 来去匆匆的脚步将地上喜庆的红绸踩成凌乱堆叠的一团。 围观的众人呆愣在原地,还弄不明白这新娘子究竟是如何被抢走的。 青梨坐在马车上,透过车帷的缝隙,倒是将事情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 “兰泽他……” “他主动选择了来抢亲,一切后果当由他自己来承担。” 俞安行将趴在窗口看热闹的人提到怀中。 “之前在京都时,他护驾有功,得了李归楼的赏识。此次他会来姑苏,也是李归楼的命令,扈府的人,奈何不了他。” “真的?” 青梨有些不敢相信。 兰泽之前不过是国公府里一个再起眼不过的小厮,哪里能在短短几月内便碰上这么好的机遇? 青梨正疑惑。 余光瞥见面前的俞安行,思绪一通,唇角翘起一抹甜笑。 同李归楼有交情的,她身边就只他一个…… 难怪兰泽刚刚会出现,大抵是想着要来感谢的。 双手勾住俞安行脖子,青梨凑过去,将温柔的吻落在他唇角。 “呐,多谢夫君出手相助。” 呼吸相碰。 女郎轻柔的气息如羽毛,吹拂在俞安行面上。 他并没什么乐于助人的美好品质,当初不过是随手把兰泽给扔到了天机阁中。 他也没想到,短短几月,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薄小厮竟真能在里面杀出一条血路来。 指尖抬起,轻贴了贴被她气息沾染的唇角。 唔,偶尔多管一下闲事……好像,也挺不错的…… 淡淡的蔷薇甜香一圈一圈在心底漾开。 俞安行嘴角微微牵起。 只她实在是太过小气,简简单单碰了碰唇角,他尚且还来不及回味,她就已经离开了他。 船舱里的记忆缓缓出匣…… 俞安行抱着怀里的人调整了一下位置,让青梨跨坐在他膝上,正对着自己…… 低下头,埋入其间。 皑皑的柔软包裹,掩住了他疏朗的眉目…… —— 景氏一族,眼下是姑苏最有名的望族。 景老太爷年轻时在京城任太子太傅,中途致仕才回了家乡姑苏。 如今又教导出了一位品行高洁的状元郎外孙,是赫赫有名的当代大儒,许多学子慕名前往姑苏,无一不是为了能够一睹他老人家的风采。 到了景府时,下了半日的小雨终于止歇。 日光从云层的罅隙后逐渐弥漫开来,色泽是恍若碎金般的曜目。 甫一踏进景府,青梨便感受到了各处透出来的深深底蕴。 高翘的飞檐遥遥相望,残留在黛瓦上的雨滴沿着翼角滴落,惊动上头挂着的斑驳铜铃,发出一声古朴悠远的沉吟。 下了马车,随行的嬷嬷一路将人引至正厅。 站在垂花门前的两个小丫鬟瞧见了,忙着跑回去通风报信。 年轻的丫头性子急,还没走到门口呢,站在大开的窗扇下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往里通传。 “少公子、少夫人到了!” 堂前竹帘卷起一束,半遮半掩住屋内的景。 青梨提着裙裾站在门前,有些紧张。 身畔俞安行低头看她,牵上她手,似安慰般,轻捏了捏她柔软的指尖。 “进去吧。” 门口婢女同二人见了礼,卷起竹帘,将二人迎进屋内。 还未来及行礼见过主座上的人,屋内嬷嬷先送了两杯热茶过来。 青梨望了俞安行一眼,随即反应过来,接过茶盏,依次奉到两位老人跟前。 “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两人成亲时未能及时敬的茶,今日总算是补上了。 景老夫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上梳了利索的发髻。 岁月虽在她面上留下了点点堆叠的皱纹,但从眉眼间不难窥出她年轻时的昳丽风采。 从青梨手中接过茶,景老太太轻抿了几口。 再搁下茶盏时,却是忍不住了,偏过头,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又握上青梨的手,将人拉至身前,细细端详。 “好孩子,这许多天,一路从京都赶回来,倒是难为你了。” 老太太话这么一说,堂中人的目光大半便都落在了青梨身上。 大多是带着好奇的打量。 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夫人。 青梨手心不由生了一层薄薄的汗。 但面上不显,一举一动进退有度。 “不辛苦,坐在船上看着山和水,还挺有趣的。” “到底是年轻人,身子骨硬朗,不比我们这老人家,平日里走上个一两步便累了。” 景老太太自知失态,擦了泪,又回身从一旁近身伺候的嬷嬷手中接过事先备好的玉镯,戴到青梨腕上。 “这镯子,早在安行出世时,我便备下了。只没想到婚事他准备得匆匆忙忙的,到了今日,这镯子才到了你手上。” 老太太备这镯子费了不少功夫,用了一整块价值连城的和田碧玉细细琢磨而成,玉质通透洁净,流动着水一般的剔透色泽。 卷春空 第155节 俞安行牵过青梨的手,两人一道齐声:“谢过外祖母。” 景老夫人见了,本上一秒还在掖着帕子擦眼泪,现下又变成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 一旁的景老太爷见了热络聊在一起的三人,颇有些眼热。 奈何他没有景老夫人那般藏了多年的礼物,只能干咳几声,冷眼瞪着俞安行。 “你小子出息了,背着我和你外祖母偷偷去了京城也就罢了,连成亲这样的大事也瞒着……” 虽说是斥责,但絮叨了半日,话里满满的都是惦念,不见半点责难的意思。 饶是如此,景老夫人也忍不住打了景老太爷一巴掌。 “什么瞒着你,不是给你写信了吗?孩子们刚回来,你说这些作什么……” 说罢,又抬眼看向俞安行。 “听说海边的倭贼正闹事,近来你舅舅为这事忙得脱不开身,许是要晚上才能回来。你二人奔波了这么多天,先去歇上一歇,晚膳时候再过来。” 俞安行应是,又嘱咐了两位老人多注意些身体,方同青梨一道离开。 青梨从正厅出来,心境却与刚进去时截然不同。 初始时的紧张不知何时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皆是见到两位老人的欣喜…… 都是很好的人啊…… 她不用……再重复之前在国公府时的生活了…… 手腕上的玉镯温润,映出青梨一双盈盈生动的眸子。 景府的宅院幽静,各处装饰阔绰而又不失雅致。 庭院里的古树苍天,剪剪青松翠竹在秋日里依旧郁郁葱葱,文人气息尽显。 青石小道旁栽种了应季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一地金灿灿的花泥,路过时,能闻到馥郁的花香。 俞安行的洗松苑在宅子深处,走过去需横跨半座府邸。 趁着这时机,青梨边走边抬眼打量着。 一旁的俞安行见了,揽过她腰,将人拉至身边,细细说起了府上各处的位置。 绕过府上蜿蜒曲折的几座亭台楼阁,出现在青梨眼前的,是与周遭精雕细琢的景致格格不入的一大片沙土空地。 俞安行停了下来。 “这是府中特地辟给舅舅平日习武用的演武场,平日里若是有闲暇,舅舅皆会在这里操演。”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空中响起一道凌厉剑声。 俞安行抬头望去。 锋锐剑刃反射着寒光,直直冲着自己而来。 作者有话说: 看了一下开文日期才发现这篇文写了好久(捂脸),终于要到收尾阶段了,我赶赶进度,争取能早日完结! 第102章 同 【一百零二】 微黄的叶片从枝头飘落, 触碰到利刃的瞬间,立马便被切割成了两半。 演武场的廊下一直放着景然平日里习武用的各式兵器,俞安行转身, 将青梨揽到廊下, 又顺手拾起了靠在墙上的长剑。 旋身时,刚好迎上那柄朝自己袭来的利剑。 两把剑拉扯碰撞着, 甚至还摩擦出了几道刺目的火星。 青梨第一次见到俞安行用剑的模样。 风从廊下拂过,吹到演武场上, 直直卷起他衣角。 他单手执剑, 姿势看来从容, 出招的剑势却如金石急撞般凌厉。 恍若剑上生风,一招一式破了那人的进攻。 紧接着, 利剑在他手中轻巧地转了个圈,剑柄很快寻了空隙,朝向那人握剑的手,重重一击。 那人躲闪不及,手腕一松,手中的剑应声掉落地面。 一场意犹未尽的酣战结束。 俞安行站在日光下, 衣襟和发丝被风扬起。 薄薄的一层光线落在他清冷有致的侧脸上, 描摹出深深的轮廓。 青梨目光凝在他身上。 此刻方觉他那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原来并不只在提笔写字时才好看…… 几位婢女从旁经过,眼尖地瞧见了演武场上站着的人, 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大公子回来了……” “每次回府,大公子都先到演武场来, 这习惯到现在都没变过。” “可不是……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在前面正堂里等着呢, 谁想人又先跑过来了……” 交谈的声音飘过来, 让正怔愣中的青梨回过了神。 她看向演武场中站在俞安行对面的人。 大公子? 那人便是俞安行的舅舅? 拎起裙裾, 青梨匆匆朝演武场上的两人跑过去。 方才站在廊下远远看着,青梨只能依稀看到景然一个魁梧的身影。 如今走近了,方才将人瞧了个清楚。 景老太爷年事已高,白发白须,但一双眼睛里却寻不见半点浑浊的暮气,衣袖随风微微摆动时,自带一股文人的松鹤之风。 景然的外貌却与景老太爷格外不同。 他是非常典型的武人长相,一身黑袍凛凛,面上蓄着的络腮胡遮去了大半面容,唯露出来的一双长眸清亮。 乍一看,眉眼瞧着有点眼熟,倒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青梨还没琢磨出像她认识的谁,一旁站着的景然已将目光移向她,开口询问:“方才可被吓到了?” 景然常年在军中领兵操练,面上的神情惯来严肃,又是个寡言少语的,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势,府上许多新进来的小丫鬟见到他都害怕,纷纷吓得要绕开演武场走远道。 但因那股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青梨对景然不仅没有生出半分初见时的胆怯与紧张,反而因为觉得熟悉,更多了几分天然的亲近。 听了景然的话,她忙摆手。 “没有。舅舅的武艺精湛,怎会被吓到?” “是吗?那就好。” 景然满意笑了,面上乌黑一团的络腮胡也跟着颤了又颤。 目光调转,他看向面前的俞安行。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六年前刚从国公府回来时那个病恹恹的小孩…… 他长大了,能轻轻松松击败他……还成了家,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人…… 他抬手,拍了拍俞安行的肩。 “不错,有长进。” 俞安行余光瞥向那只停在自己肩上的大手 景然常年习武,掌心覆着一层粗糙的厚茧。 触上时,是很陌生的宽厚。 “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优势。您若是用了长/枪,我未必能敌得过您。” 景然并不常用剑,剑术算不上精湛。 唯独一杆长/枪舞得威武生风,整个姑苏无人能敌。 垂下眼睫,俞安行往后退了半步,拉开同景然的距离。 手心骤空,景然面上的笑黯淡一瞬。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 “我还要去前头看一下你外祖父和你外祖母,你二人赶了这么久的路,先去歇上一歇。” 再问了几句青梨可有不适应的地方,景然离开演武场,一人往正厅去。 只在行至游廊拐角时,他又停了下来。 往回看去。 青梨同俞安行已经走远了,身影模模糊糊地隐在一丛茂密青竹后。 景然站在原地,目光看向两人离开的方向。 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 被剑柄击过的手腕还在隐隐发麻……他竟是一点力气都未收敛…… 景然落寞哂笑一声,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看他今日的身手,身上的毒,应是已无大碍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从前还没到他肩膀高的小孩,如今已经成家了,他理应要对他多些嘱咐的…… 只他不善言辞……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罢了,就这样,也很好。 到底……是自己对不住他…… 卷春空 第156节 景然抬头。 日光刺眼,他面上划过一丝怅然…… 雨后的长空湛湛,流云卷舒。 石阶上残着的雨滴滑落,将藏在缝隙中的青苔洗得翠绿。 青梨同俞安行继续往洗松苑而去。 刚开始时,青梨还有闲心打量各处的景致。 到后头,人却是已经累得不行了,禁不住掩嘴懒懒地打起了呵欠。 好在洗松苑每天里都有专人打扫,房中一应陈设俱与俞安行离开时无二,不需多加准备,二人直接便可入住。 随意用些简单的膳食垫了肚子,俞安行将人拥在窗边设的软榻上。 小鱼带着几个小丫鬟将桌上用毕的膳食撤下去,知晓两位主子要小憩,动作放得很轻。 青梨半倚在俞安行怀中,耳边听着他“咚咚咚”的心跳声,却没有半点要闭眼歇下的意思。 眼睫轻抬,她仰头看向身畔的俞安行。 低覆的长睫掩住他眼底眸色,看着和平时无异…… 可青梨依旧察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 似乎……是在遇见了景然之后? 指尖攥上他衣袖,轻晃了晃,她开口问他:“怎么了吗?不开心?” 对上她略有担忧的眼神,俞安行有片刻的微怔…… 大掌抚上青梨后颈,将人送到近前,薄唇缓缓贴了上去。 青梨紧攥着他衣袖,闭上眼,承着他的索取。 俞安行的亲吻一改之前的霸道,温柔浅慢地擦过唇齿。 结束时,也并没有退后。 眼睫缓缓轻颤,青梨睁开眼的刹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在对着她笑,碎光在他眸底跃动,昳丽无边。 鬼使神差的,青梨又靠了过去,主动贴上他的唇,亲了一下。 退回去之后抿了抿唇,又再靠过去,再亲了一下。 俞安行浅笑一声,轻轻摸一摸她的后脑,平缓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纵宠。 “没事。方才不是困了?睡吧。” 环在青梨腰间的大手收紧,俞安行陪着怀里的人倒下软塌。 午后的日光穿过庭院繁茂的枝叶间隙,泼下来大片斑驳的树影,光点在二人的衣袍上纷飞起舞。 日头缓缓西移。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最后一丝光线被黑暗吞噬,拂到人身上的微风开始带上些微的凉意。 府上的小丫头开始点灯。 晚膳备好,王嬷嬷亲自过来,将洗松苑两位刚到的主子请到前厅去。 王嬷嬷在景府多年,很得景老太太的器重。 今日青梨和俞安行两人的船靠岸,正是派她亲自过去接的人。 正厅里一应膳食皆已备好,景老太太、景老太爷并景然三人先到了厅里。 还没来到厅前,远远的,青梨便听到了他三人交谈的声音,隐隐伴有食物的香味飘出来。 虽说景老太爷面上看起来是一副士人的古板架子,但在桌上却没那么多规矩,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间或聊上几句,虽只四五人,却也格外热闹。 “这糖醋小排是府上新请的厨子做的最拿手的菜,阿梨尝尝味道。” 青梨手中银箸刚触上碟子里的排骨,景老太太便热情地将那碟子往前推了推:“若非是我人老了,牙口不好,一人也能吃上个小半盘。” 夹起一块排骨,青梨咬了一小口。 入口是酸甜的滋味,排骨炸的火候刚好,肉质外酥里嫩,确实比以往她吃过的排骨味道都要好。 青梨笑着看向景老太太:“多谢外祖母,确实很好吃。” 闻言,景老太太眉眼愈弯,眼角的细纹堆叠成慈爱的弧度。 “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既喜欢,便多吃一些,多长些肉才好。” 说罢,又看了一眼坐在青梨身边的俞安行。 “安行也尝尝。” 俞安行应了。 却没有去夹碟子里的,银箸一伸,触上了青梨碗中那块被她咬了一小口的排骨。 桌上其余三人的目光一时齐刷刷投望过来。 青梨回头,悄悄瞪了他一眼。 虽则对他这样动作,她已习以为常…… 在秋水小筑里,用膳时,他便总爱吃她吃过的…… 可毕竟当时只有她和他两人,眼下才刚到景府,不是在秋水小筑里,这般动作,未免有些不太庄重…… 俞安行却恍若未察觉到她的目光,就着那块排骨上她咬下的痕迹,慢条斯理地品尝她齿间留下来的那点淡淡甜香。 唇角牵起,他点头。 “味道确实不错。” 青梨看着被重新放回碗中的那块排骨。 上面留着两处咬痕,小一点的痕迹是她的,大的则是俞安行刚刚才咬的…… 正琢磨着要如何下筷,唇边又多出来一盛满汤的小匙。 是俞安行递过来的。 “这龙骨汤也好喝,阿梨尝尝。” 青梨手边就放着一小碗未动过的汤,哪里还要喝他的…… 可桌子底下,她的小腿正被男人轻轻磨蹭着,她不敢不喝…… 红唇微微张开,那曾被俞安行含在口中的小匙,自然而然地便滑入了她口中……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今天有点晚了,但是还是要祝宝们国庆快乐! 第103章 镜 【一百零三】 汤是什么味道, 青梨半点没尝出来。 只含混地将那口汤咽下,就要急急推开俞安行的手。 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令男人一双长眸微不可察地眯了眯。 温凉的小匙在口腔里横行。 惩罚一般轻轻搅弄了一下女郎柔软的舌尖。 青梨如被电击, 手上的力气收起, 推人的动作不成,看起来却好像是她指尖主动勾上了男人的大手。 落在旁人的眼中, 自然而然就成了副小夫妻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的场面。 景然面露稀奇。 景老太爷觉得口中的菜一点都不香了。 不服输地抬起手中的小匙,舀了一勺蟹黄豆腐放到景老太太的小碟中。 景老太太的嘴则笑得直快咧到了耳后根, 冲着对面的两人挤眉弄眼。 “之前我还发愁呢, 想着要去庙里给安行求桩好姻缘, 这下倒不用这么麻烦了,直接去拜送子观音便成了。” 一句话惹得候在厅里伺候的下人都吃吃笑了起来。 青梨面色涨红一瞬, 那口被喂过来的龙骨汤堵在嗓子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险些被呛到。 一顿寻常的晚膳倒是吃出了节庆时候的热闹。 从正厅里出来时,夜色已成浓黑的一片。 廊下的檐灯盏盏亮起,澄黄的亮光透过琉璃的盏壁晕洒而出。 青梨还记得方才在席上时俞安行的小动作,低着声同他抱怨:“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俞安行自然不会答应她。 长臂贴上那抹盈腰, 他单手将人抱起:“夫妻理应如此亲近。” 青梨坐在他手臂上, 双手抵着他胸膛,小声反驳:“……你这是歪理……” 亲近是可以亲近,但在人前和在人后, 怎么能够一样呢…… 沿着路往洗松苑行去,庭院里横伸至廊边的枝叶葳蕤茂密, 连投照过来的灯光都变朦胧许多。 青梨被俞安行抱着, 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记住了吗?以后在人前, 我们牵牵手就行了, 别的不能再做,要保持距离,庄重一些……” 显然,每一句都不是俞安行爱听的。 低下头,他直接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卷春空 第157节 昏黄的光线半明半昧,隐隐绰绰地在二人相贴的衣袍上舞动。 无人注意到这个隐秘的角落。 自然,也没有人看到,安静停在廊下的那抹身影。 直到前头正堂的动静传来。 晚膳用过的菜一一撤下,嬷嬷带着收拾的小丫鬟从旁经过。 有眼尖的看到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的人,喊了一声。 元翠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应了那人一句,继续端着手上的金漆托盘往前。 刚刚走上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去寻那道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身影。 从京都被送回姑苏,她已经有很久没再见过他了…… 不远处,灯光飘摇昏暗,有廊柱作遮掩,元翠什么都看不见。 只看到了地板上映出的两道亲密无间的影子。 那样紧密的纠缠……她分辨不出哪一道才是俞安行。 夜风鼓噪起来,拂过耳畔。 元翠没有听见阵阵秋虫的呢喃,只听到了那道耐心哄人的低沉声线。 可在她印象中,他从来都不会这样对人说话。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不该变成这样的…… 堂前悬着的竹帘被夜风吹动,丝丝缕缕的光线泄出,照亮元翠扭曲到几近变形的面庞。 正厅里依旧很热闹。 景老太太上了年纪,往日里用完了晚膳,天色将将擦黑,人便已经开始犯困了。 但今日许是因着俞安行同青梨一道从京都回来了,心里高兴,身上半点倦意也无,拉着屋内一众嬷嬷和丫鬟同自己聊天。 景老太爷每晚有习字的习惯,今夜却也破天荒地不再往书房去了,坐在景老太太身边听着闲话。 景然见状,也留下来作陪。 景老太太在念叨着青梨和俞安行。 “……这两人,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如胶似漆的,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多了个曾孙,可要让人将小孩子的衣物什么的都先准备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让人看了笑话。”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何至于要这么着急?” 景老太爷捋着胡须搭话。 得了景老太太递过来的一记白眼,他也不在意,转头让丫鬟去取笔墨来,嘴里琢磨着:“孩子的名字马虎不得,我得先好好斟酌着……明儿个让秦安到府上来商量商量……” 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笑话景老太太时所说的话。 王嬷嬷看出了今夜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两人的心情好,也乐意多说些中听的来讨主子们的欢心。 “老夫人说的正是,您是没瞧见,今日奴婢到码头去接人时,上下需走动的,少公子一律都将少夫人抱在怀里代劳了,愣是没让少夫人的脚沾上地,那模样,可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奴婢看呐,少夫人肚子里有好消息,也不过迟早的事。” 一番话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主仆几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呢,竹帘掀起,是厨房的小丫头送热茶和点心过来了。 王嬷嬷顺势抬眼往外看去,看清来人时,一双粗眉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 ……怎么是她过来了…… “等在厨房里的小丫头闹肚子了,疼得嘴里直叫唤,奴婢便自作主张替她将东西送过来了,顺道来看看两位老祖宗。” 捧着手上的金漆托盘,元翠看向座上的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 她眉眼间带着笑,袖下掩着的指节却已用力紧捏到泛白。 刚才停在门口,她将屋子里的话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再一想到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有隐隐不甘的怒气窜出,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一个不稳,那壶热茶颤颤,眼看着就要泼洒出来,好在王嬷嬷及时上前接住。 将热茶和糕点一一奉到景老夫人手边,王嬷嬷笑了一声,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了起来。 “少夫人模样出挑,礼仪规矩样样都好,寻遍整座姑苏城怕是也挑不出一个能比肩的,少公子可不得宝贝着。” 一边说着,余光又若有似无地扫了身后的元翠一眼,似提醒又似警告。 自打从国公府里被送回来之后,元翠就好像变了个性子似的,少夫人还没回府,编排的话便在后院里传开了…… 念着多年的旧情谊,景老夫人并没有追究元翠在国公府时犯下的事,还让人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着…… 平日在众人面前时,元翠从不多说,尚能遮掩过去。 直至少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从京都传来,她人变得愈加痴狂……背地里对那位少夫人品头论足,各种乌糟的话都说出了口,不见有丝毫的收敛…… 做下人的没了自知之明,越到了主子的前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日又是少公子携少夫人回来的日子,老夫人格外看重,府里上上下下打理了许多遍。 担心会出乱子,她早上特地将元翠吩咐在了后院,为的就是将人给支开,没想到…… 王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但显然,元翠并没领她提醒的好意。 人直愣愣地杵在厅堂中央,脚下似生了根。 “嬷嬷这话说的可不对。” “当年的江淮大战,若非是因着俞青梨的父亲,那五千将士怎么会全部殒命?一个卖国贼生出来的女儿,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莫非嬷嬷和老夫人都忘了,俞青梨在进国公府之前,可不是姓俞的。” 最近正在调查的陈年旧事被府上的一个婢女提起,景然眉头紧拢作一团。 “直呼主子名讳,是为大不敬。” 他冷眼睨向元翠。 “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怎么,她不过才刚到第一天,连大公子也要替她开脱?” 元翠弯唇,古怪地笑了笑。 “早先在国公府,她和少公子两人还是兄妹,她就不甘寂寞明目张胆地黏上去勾引,这不是不知廉耻是什么!” 疯狂到有些刺耳的声线回荡在寂静的正堂。 景老太爷和景然面色倏然一变。 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窥出一抹担忧。 正待察看景老太太的情况,只听到“刺啦”一声。 景老太太起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尖锐的细响。 王嬷嬷心里一个咯噔,便听到景老太太的吩咐。 “拖下去,打杀了。” 两个高大的婆子掀帘进来,强硬地捂住元翠的嘴,将人一路拖拽出去。 候在堂上的丫鬟们在角落里垂首屏息,无一人敢出声。 就连王嬷嬷,也是第一次见到景老太太这般生气的模样。 以往也有胆子大的婢女在景老太太面前口无遮拦,但至多也不过是打了板子被发卖出府,还从未有过直接打杀了的。 更何况,之前元翠深得老夫人的欢心,还曾被派到了少公子身边伺候……不想最后,竟然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王嬷嬷小心翼翼上前:“老夫人……” “我累了。” 景老太太抬手止住她的话,转身回房。 她很老了。 走动的脚步蹒跚。 孤寂的背影缓缓隐入夜色。 景然要跟上前去扶人,被景老太爷伸手拦住,无声冲他摇了摇头。 浓稠的夜色像一团散不开的黑墨。 烛台上的火光跳跃。 景老太太倒在景老太爷怀中,口中低声哭喃:“……我可怜的姝儿啊……” 正厅里发生的事情,众人得了景老太太的令,没有人敢透露半点消息到洗松苑。 青梨坐在梳妆台前拆着鬓发上的钗环。 抬起头时,又禁不住愣了一瞬。 白日里因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实在疲乏,失了那等赏玩的心思,躺在软塌上睡了大半日,此时才注意到梳妆台前那面巨大的水晶镜子。 这镜子同她以往用过的铜镜都不一样。 她站在镜子面前,大半个身子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镜子当中。 小鱼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鬟收拾着从京都带回来的行李琐物。 有个小丫头瞥见了青梨站在镜子前发呆的模样,低声笑了起来。 “少夫人还不知道吧,这镜子据说是东瀛特产的水晶镜,是大公子差人送过来的。大公子疼爱少公子,平日里率军到海上淘到的那些个稀罕的物件,统统都送到了洗松苑来。” 正说着,里间缀着的珊瑚坠帘突然摇晃起来,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响。 俞安行从外间挪步进来。 左右东西已收得差不多,小鱼招手,带着人安静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 卷春空 第158节 俞安行上前,将人拥在怀中。 宽厚的胸膛紧贴上女郎窈窕纤薄的后背。 青梨抬眸。 看向水晶镜中相偎的两人。 身后人的眉目是熟悉的俊朗。 莫名的,青梨又想起了今日看到的景然。 两人的眉眼在眼前缓缓重合。 刹那恍然。 面对景然时那股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原是如此…… 她看着镜中。 许久未回神。 俞安行察觉到她的分心。 长指攀上盈腰,勾起她裙裳上那截细细的系带。 “阿梨喜欢这镜子?” 第104章 疑 【一百零四】 微热的气息落在青梨耳廓。 烫得有点痒。 让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算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好奇罢了……” “是吗?” 俞安行轻轻笑了一声。 “但我很喜欢。” 青梨狐疑瞄他一眼。 他一个大男人, 平日里又用不着描妆,喜欢一面镜子算怎么回事? 青梨想不通。 但很快,她便知道他的意思了。 烛台上火光燎燎。 偌大的镜面将屋内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胭脂红的系带掉落地板。 女郎鬓发渐散, 垂落至肩头。 衣襟松开, 若隐若现。 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凉,循着锁骨线条缓缓勾勒, 渐渐隐入凌乱的领口。 青梨身子一颤。 她抬眸看向镜中。 皓指匀净,慢条斯理地拨过小衣上绣着的那朵蔷薇花。 往日床榻间, 俞安行这般的手段只多不少。 可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地看到。 亲眼看着自己被他…… 怪异又羞耻的感觉自青梨心底蔓延开来。 她慌慌忙忙地撇开视线, 指尖攥上俞安行的手。 “……夫君, 我们回榻上……好不好?” 俞安行自背后拥着她。 拇指强硬钳上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重新看向镜中。 薄唇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咬上她耳垂。 “怎么,阿梨难道不想好好看看,你和我,是如何口口的吗?” 夜色深沉。 万籁俱寂。 扈府。 廊檐上下装点的喜庆红绸被管事的带着人一一取下,随意堆在墙边的角落。 扈氏坐在厅中,不安地搅动着手上的帕子, 语气有些惶惶。 “……大嫂, 你看……这解药……” “小妹,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手上实在没有解药, 云哥儿身上的毒,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文氏抿了一口茶水, 面上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 扈氏不甘地追问:“可是……大嫂之前不是说, 只要姣姐儿同玉宸成了婚, 便有法子能救云哥儿吗?” “是啊,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只说许是有法子能救,可没说我手上有解药。” 文氏皮笑肉不笑:“况且姣姐儿今日半道还逃了,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座姑苏城,害得扈府脸面都丢了个尽。” “那都是姣姐儿年纪还小不懂事,一时犯了糊涂……” 扈氏讪讪赔笑。 “……等将她人找回来了,我让她给你当面赔不是……” “别,我扈府可再迎不起姣姐儿这尊大佛了。” 文氏冷笑一声,不耐再周旋下去。 “夜深了,小妹还是快点回去吧。云哥儿现在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可少不得人来照顾。” 手中茶盏随意一搁,文氏起身要离开,被扈氏拦住:“大嫂……” 冷冷拂开扈氏搭上来的手,文氏叫来一个婢女:“夜深了,送客。” 扈氏哪肯那么容易就离开,扬着手里的帕子要跟上前去,被那婢女大力拖走。 两人一路推搡着。 到了府门口,一个不小心,扈氏被绊倒,一下便从阶上栽倒到地上,疼得她嘴里直哎呦了一声。 那丫鬟却吝得给一个眼神,将府门重重关上,只待去给文氏复命。 秋夜里的风带着微薄的寒意,吹得扈氏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往日背后有国公府作倚仗,她几年才回一趟扈府,每次文氏皆是极近热络地讨好她,当年还献宝似的将那害人命的毒送到她手上…… 如今一朝落败,就连府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都敢上手推她…… 抬手捂住脸,扈氏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不知是在哭自己如今的境遇,还是在哭至今仍旧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心肝儿子…… 将扈氏赶了出去,文氏乐得清静。 她坐在床边,听着底下的嬷嬷来汇报扈玉宸今日的情况。 “大公子今日又闹了,将身上的喜服全糟蹋了,老奴差人用绳子绑着,人现下刚刚睡着。” 自打回到姑苏后,扈玉宸整个人便神志不清的魔怔了,连话都说不清楚。问他是何人害得他,也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整日都幻想着有人要来杀自己,大喊大叫地折腾个不停。 文氏瞧着心疼得揪作了一团。 但她也没有办法。 为防扈玉宸出去闹事,只能把人关在院子里。 “绑的时候记得小心,不要太用力,免得在身上留了印子。” 文氏仔细叮嘱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老爷回来时可去看过宸哥儿?” 嬷嬷摇头说没有。 “陈姨娘今日说自己头疼,老爷一回来便去后院看她了。” 扈玉宸是府上的嫡长子。 他出了事,扈府后院的莺莺燕燕面上作出个担忧样子,私下里却开始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 前几天,甚至还有姨娘给扈文霍吹枕边风,要将扈玉宸给送到乡下庄子去养病…… 若是真的从府里出去了,日后再想回来,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文氏面色沉了下来:“行了,我知道了。” 她挥手让进来的嬷嬷下去。 一不小心瞥见方才被扈氏弄皱的衣袖,又有些嫌恶地拧起了眉头。 什么解毒的法子,不过都是她用来骗骗扈氏的幌子。 她就扈玉宸这么一个儿子,启程往京城去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不过是到国公府里寄住了个一年半载,回来时便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整个人去了半条命,教她如何能不恨? 卷春空 第159节 扈玉宸是在国公府上出的事,文氏心里记恨上了扈氏,自然也不想让扈氏的儿女好过。 经了这么一遭,姑苏没有好人家愿意送自己的女儿进扈府来守活寡,扈玉宸一直未成家,文氏的算盘便打到了俞青姣的头上。 不想那丫头竟然这么胆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逃婚,害得她扈府又一次成了全姑苏人的笑柄…… 文氏心里暗道了声晦气。 正待起身换身衣服,便听到了外头丫鬟的通传声:“夫人,老爷过来了。” 文氏眼皮跳了跳,起身迎出去。 刚一靠近,便闻到扈文霍身上浓烈的脂粉气。 想到平日里陈姨娘搔首弄姿的样态,文氏勉力按捺住心里那股子不适,挤出一个笑脸:“老爷,宸哥儿他……” “他又怎么了?” 甫一听到扈玉宸的名字,扈文霍的眉头便拧作了一团。 “不是让人用绳子将他绑起来了,怎么还能闹?” 扈玉宸虽是嫡长子,但文氏和扈文霍对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文氏嫁进扈府多年,子嗣不行,只得了扈玉宸一个儿子,自然视作命根宝贝得紧。 扈文霍却不同。 除了文氏,他在后院里还养了好几房的姨娘小妾,文氏缺儿子,他可不缺。 扈玉宸虽是他正经的嫡长子,但如今人已经废了,到时再在后院里那些姨娘的孩子里随便挑一个聪颖些的记在文氏名下便是了。 更何况,他本就不大喜扈玉宸那副纨绔的模样,这才会让他去了京城国子监学习,不想扈玉宸什么都没学到,整日里只会逗猫遛狗闯祸。 今日俞青姣当众逃婚的事,扈文霍知道了,也没放在心上。 这件事他本来就不在意,是文氏自己非要一手操持的。 文氏低着头替扈文霍更衣。 察觉到他对扈玉宸的不悦,她手上动作微顿,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夫妻两人相对再无言。 烛火一熄,各自上了床。 扈文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遭,怎么都睡不着。 越想,越觉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 国公府被抄,俞怀翎麻烦一大堆,连京都都回不去…… 他却听信了俞怀翎的鬼话,觉得李晏可以东山再起,帮李晏和东瀛的那群倭贼传信勾结…… 只盼着姑苏的海防一破,到时候割据一方同京都遥遥对抗…… 可景然手下的军队拼死防守,攻了半个月,愣是一个口子都没能打开。 事情陷入了僵局。 海外的战事没停,景然那厮也不知哪里来的闲心,揪着当年的江淮一战不放,查来又查去,这几日他都在为着这事忙前忙后地打点。 更让他头大的是,李归楼不知什么时候得了消息,不过过了一天,姑苏城已被他的人团团包围,城外的人进不得,城里的人出不去,只待瓮中捉鳖搜寻到李晏的下落。 他和东瀛勾结的证据又被俞怀翎捏在了手中,主动将李晏供出去投诚的法子被掐断,他进退不得。 桩桩件件,只要一想起来,便让扈文霍头都大了一圈。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避开李归楼的人,将李晏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姑苏城去。 至于其他,可以往后再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床榻里侧,文氏被他辗转反侧的动静吵得没了睡意。 “老爷有心事?” 扈文霍同文氏成亲几十载,一开始的柔情蜜意早便被耗了个一干二净。 但在扈文霍心里,文氏同养在后院里的那一大堆女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甚至当年江淮一战,还是文氏旁敲侧击给他出的主意。 想了想,他将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文氏听了,眼睛一转。 “我倒有个主意,能将人给送出城去。” 枝叶在风中簌簌摇动,将地面的如霜月色搅得稀碎。 烛火摇曳,点亮一室活色生香的春景。 青梨面上带着柔媚的潮红,碎发被薄汗洇湿几缕,贴在她耳侧。 镜子里的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让她现在都还没有缓过来。 下巴被紧紧攥住,她视线躲不开,她清楚看到他…… 她欲闭上眼,他却更用力。 青梨直觉下巴都要被捏碎了,却怎么都避不过,只能忍着,听着他的命令睁开眼…… 至最后。俞安行却突然离开。 青梨不解回头,一双湿漉又迷茫的眼愣愣看着他。 双手绕过她膝,俞安行将人抱上了床,提声唤外头备水进来。 一直候着的小鱼听见了屋子里男人的吩咐,带着小丫鬟进去。 屋子里缠绵的味道甜腻到令人发慌。 垂落的帷帐朦朦胧胧地遮掩住床上的人影。 将水匆匆放下,小鱼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只快步离开时,余光不慎瞥见妆台附近地板上那滩突兀多出来的水渍,让她半边脸都烧了起来。 长指捏起过了一遍温水的帕子,俞安行仔细替青梨擦着身子。 沾了温水的帕子柔柔从女郎不慎沾了污浊的细腻肌肤上抚过。 ……可怎么擦,依旧满满都还是他的气息…… 夜已经很深了。 就连草丛里秋虫的叫声都悄然沉寂了下来。 铜盆里装着的温水缓缓漾出几道细纹涟漪。 青梨软着身子趴在床上,回头看着俞安行替自己清理,又想起今夜他反常的举动。 他之前总堵着说要她给他生一个孩子,哪里会像今日这样突然就…… 难道…… 眼眶圆瞪,青梨绷直身子,盯着身前的男人,质问道:“俞安行,你是不是在外边有其他女人了?” 第105章 棋 【一百零五】 俞安行很招女人喜欢。 青梨一直都知道。 在国公府初见他始, 他身边就一直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 之前她对他不甚在意,对着老太太塞到沉香苑去的心莲,也一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可眼下, 她态度已然全变了。 无论是心莲, 还是后来的宁柔婉,都在悄然间变成了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她迫切地想同俞安行问个清楚。 俞安行挑眉看着眼前的人。 晕黄的烛光下, 她眼尾显而易见耷拉了下来。 方才那句质问的语气分明是要审问人的,什么话都没审出来, 她自己反倒先委屈得不成个样子。 俞安行觉得好笑。 唇角微扬的弧度慢慢扩大。 他指腹抚上她被薄汗洇湿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摩挲。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都在船上, 今日船才靠了岸,夫人倒是说说, 我如何有时间去干那等勾搭人的下流事情?” 青梨被这话一噎,又看到他眼底的戏谑笑意。 这个时候,他还在笑话她? 忍着腿心的酸软,青梨推开攥在腰上的那只大手,从俞安行身上下来,郁闷着声。 “你哪里要勾搭, 站在路上招招手指头, 她们就都过来了……” “宁柔婉多好的一人啊,琴棋书画都精通,不像我, 什么都不会……” “我就喜欢什么都不会的。” 俞安行指尖顺着她脚踝游曳,稍稍一拖, 便将躲着自己的人又架到了身上。 “阿梨倒是个会算账的, 还未同我说清楚苏见山的事, 便先审起我来了。” “我和苏见山又没什么关系。” “而且议亲的事都过了这么久, 我早就没再见过他了。” 青梨双手撑在他胸膛上,说话间呼吸起伏,柔软不时擦过。 卷春空 第160节 俞安行眸色深了几分。 长指勾缠起女郎掉落在他颈窝的发缕。 “可是阿梨之前还因着他大病了一场。” “那是我随口胡诌的。若说要病了,那也是被你气的。” 青梨双手挂上他脖颈,同他翻起旧账。 “昭王的事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你算计我,我自然也要想法子让你不好过。” 她说着话,烛火映照下的檀口微张。 隐约可见藏匿其中的软软舌尖。 引得男人修长的指覆了上去。 “这么说来,都是我的错。” 俞安行眯起眼,指腹探进去,磨了一下她那颗尖尖的虎牙,轻笑起来。 “阿梨原是个这般牙尖嘴利的,追究起来得理不饶人。” 他设了昭王的局,她也不肯乖乖来求他。 非得要再算计回去。 偏他也心甘情愿被她拿捏。 皓白指尖从女郎小小的檀口里退出,勾住那方精巧的下巴。 青梨被迫仰起脸来。 眼前一暗。 俞安行吻上她唇。 唇齿相依,他亲得又慢又黏,耐心地描摹她红唇的轮廓。 “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 低沉的嗓音纵宠。 似在许一个温柔的承诺。 在青梨看来,俞安行外表和内里实在不符。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看着端方。 可两人相处时,他花样百出,总毫无顾忌地说着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荤话来作弄她。 像这般含蓄的情话,却甚少会说…… 心底生出一丝小雀跃,青梨嘴角翘了翘。 她乖乖倚在俞安行怀里。 低垂眼,往他下边瞄了两眼。 “那……你刚刚怎么突然就……” 往日他只恨不得能一直堵着不走。 她觉得不舒服,软着声同他商量,他都不为所动。 时间够了,才会谨慎地起身,哪里会像今夜这样…… 俞安行亲啄她唇角,笑问:“怎么,夫人这么着急要给我生孩子?” “我才没有……” 青梨急急忙忙出声反驳。 一双眼却是紧巴巴地盯着他。 俞安行看她别扭的模样,轻笑一声,不再逗她,温声开口解释。 “生孩子太过凶险。我让秦伯开了男子避孕用的汤药,孩子的事,不必着急。” “可是……” 他之前分明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青梨有些讶异。 想到他的话,心口又忍不住泛起丝丝缕缕的甜。 他在担心她…… 还特地让秦安给他准备了药…… 只是……她虽是第一次听到还有给男人备的避子药,但这些药,不论是给女子还是给男子服用,或多或少对身子都是有损耗的…… 双手环过男人的脖颈,她仰头,唇瓣软软贴上男人微微凸起的喉结。 “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那个药,你不许喝。” 带着蔷薇甜香的气息软软拂过喉间。 俞安行微怔。 握住盈腰的指节绷紧。 呼吸加重。 他重新将人摁倒。 昏昏罗帐,灼热的气息交织起伏。 这一次,青梨多留了一个心眼。 虽然意识被俞安行撞得支离破碎,最后还知道要勾住他的腰不让他离开。 屋子里的动静久久未歇。 直至天边泛起了一层鱼肚白,才叫了水。 给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请过安后,景然一大早就出了门。 至了午后,青梨勉强恢复些力气。 俞安行被景老太爷拉去下棋。 青梨和景老太太从亭子旁路过,新奇地去瞥两眼。 临着亭子的不远处植了几棵金桂。 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俞安行坐在石桌旁,清朗端正。 即便对弈的是景老太爷,他也一点没退让。 连下几局,皆是他率先得了头筹。 又是一局终了。放下手中棋子,俞安行赶在景老太爷面前先笑着开口。 “是外祖父教得好。” 话里也不知赞的是谁。 景老太爷抚着自己的小短须,嘟嘟囔囔乜了俞安行一眼。 “……臭小子……” 去了京都一趟,回来还是不知道要让着他…… 眸光转了转,景老太爷看上了站在一旁的青梨,笑眯眯地招手。 “梨丫头,你来陪我下。” 青梨摆手:“可是……我没下过棋……” 闻言,景老太爷笑得更灿烂了:“没事,我教你。” 青梨磕磕绊绊地上手,棋艺自然不及俞安行,没一会儿就输了好几盘。 景老太爷下得倒很开心。 至了向晚时候,一旁的景老太太接连催了好几声,才起身磨磨蹭蹭唤来小厮收了棋盘。 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对青梨挥手。 “梨丫头,明日我们再来。” 青梨被激起了一些好胜心。 到了晚间,沐浴过后,她唤来小鱼摆好棋局,自己一人琢磨起来。 俞安行过来催人时,青梨依旧端端正正坐在案前。 她微低着头,露出来的一截脖颈白瓷般细腻,在烛火下泛着一层莹莹的色泽。 晃得俞安行眯起了眼。 着急看棋,她竟是连衣服也没好好穿,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中衣。 领口微松,蜿蜒起伏若隐若现。 不算丰腴。 是他爱不释手的精致小巧。 近来好像又长了一些。 比她手上执着的白子还要更为白皙惹眼。 视线沉沉,俞安行开口,嗓音低哑。 “阿梨,夜深了。” “我知道。” 手中白子落下,青梨才应了他。 却没有半点要去睡觉的意思。 卷春空 第161节 “我还不困,先下完这局。你若是困了便先去睡。” 说着,她指尖又攥上一颗黑子。 棋子是用上好的墨玉琢磨而成的,颜色深湛,衬得那纤细的指尖愈发洁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俞安行上前,握上那只手。 “正好,我也不困。” 微凉的指腹顺着女郎的雪腕蜿蜒摸索,环上盈腰,将人单臂托抱起来。 “既都不困,那便做些其他事情。” 半开的窗棂被关上。 案上棋盘倾泻,一颗又一颗的棋子接连满地,滚至角落。 床帏放下,将女子细碎的呜咽哭诉圈在其中。 过了许久。 紧闭的帷帐被夜风吹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青梨倚在俞安行怀中,一双眼哭得微红。 漱过了口,还是依旧觉得喉咙痛。 “我要喝水……” 一开口,音调已娇哑得不成样子。 俞安行披衣下床,倒了一杯温水,一点一点喂她喝下。 她先前已漱过口了,眼下再喝水,却觉那股黏腻的感觉似乎还残在嗓子口,没弄干净…… 俞安行似乎读出了她内心的想法。 “刚刚已经擦过了,不脏了。” 他说着话,又忍不住伸手抚上她微肿的唇瓣。 她身上每一处都极美。 小小一张檀口。他之前也曾借用过。让他念念不忘。 只那时是趁着她不知不觉,今夜她人清醒时,感受到底大不相同,他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力道有些狠了,将她嘴角都磨破了…… 青梨是怕了他了。 推开他手捂住嘴,躺在床上侧过身子不看他。 “……我要睡了……” 俞安行眼尾勾起一抹浅笑。 他伸手将人揽至怀中。 “今夜确实是我太急了……” 青梨面色通红一片。 他还在说…… 她才不理他。 闭眼枕在他胸膛上,嗅着他身上那股浅淡的草木清香,她沉沉睡了过去。 —— 枯叶打着旋从树上飘落,停在脚边。 每日就这么陪着两位老人下棋赏花,青梨同俞安行两人在姑苏的日子悠哉悠哉便过去了大半。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庭院里的树木叶子枯落大半,枝丫变成飘零光秃的一片。 和京都不同。姑苏城被水包着,一年四时水汽充裕。 就连吹到人身上的秋风,都是带着湿气的料峭寒意。 许是太久没有回过姑苏,青梨也对这天气有些不太适应。出门被风一吹,肩膀处的旧伤隐隐泛疼。 景老太太上了年纪,更受不住这风。 即便屋里地龙和炭火都烧着,也还是染了寒气,咳嗽了起来。 俞安行今日同景然说好了一道出门,青梨醒来时,他人已不在了。 用过早膳,青梨打算去看一看景老太太。 景府里的奇珍异草种类繁多,同国公府的菡萏园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深秋时节落叶萧萧,层层叠叠铺在青石小道上。 府里的下人还未来得及清理,小巧的绣鞋轻轻踩上去,触感是舒服的松软。 刚走到两位老人所在的集福苑,院子里的嬷嬷远远见了,带着热络的笑赶出来迎人,却说今日一早来了客,老太太正在前厅待客。 青梨听了,脚尖调转了个方向,又带着小鱼往前厅去。 正厅门口换上了厚实的毡帘。 外头的风吹得呜呜作响,那帘子也纹丝不动,将冷风隔绝在外。 青梨行到阶下。 有两个婢女一左一右立在门口候着。 见了青梨,还未来得及通传,里头的交谈声隐隐约约冒了出来。 青梨听到一个尖酸的妇人声音。 “……那可是整整五千将士的性命,即便她生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那也是个卖国求荣的。我们景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怎么能进来一个这般出身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火 【一百零六】 毡帘挡在中间, 传出来的声音虽不太真切,但还是能勉强听个大概。 当年的那场战事,在京都时, 几乎无人会议起。 但在姑苏不同。 那丧命在海上的五千将士, 全都生于姑苏、长于姑苏。 那一战之后,整座姑苏城陷入巨大的悲恸之中。 姑苏的人都记得当年。 青梨停在阶下, 宽袖下的指尖微微捏紧。 当年事情发生时,她不过是才几岁的稚儿, 并不懂那些人口中愤愤喊着的卖国求荣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爹爹永远不会回来了。 记忆中, 爹爹的样貌已日渐模糊。 但青梨深信, 爹爹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娘亲带着自己守着旧宅,要为爹爹洗刷冤屈。 可本就看自己和娘亲不顺眼的唐芸, 变得愈发苛刻。 甚至还将自己骗到了那间屋子里,同那个陌生的男人关在一起…… 为了她,娘亲终于还是离开了姑苏。 一路北上,到了京都,进了国公府…… 到死,娘亲都未能如愿替爹爹平反。 弥留之际, 娘亲将玉簪亲自放到了她手上。 唐芸会用簪子来藏东西。 娘亲也会。 青梨昂首。 天光下, 鬓发间戴的青玉簪缓缓流动着莹润的光泽。 簪子里放着爹爹以家书名义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书信。 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东瀛文字。 临到姑苏之际,她将东西交给了俞安行。 微风拂动发丝。 青梨身形久久未动。 候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没想到屋子里的人那么口无遮拦,两人对望一眼。 正手足无措之际, 青梨已敛了情绪。 她若无其事般冲二人扬起一个笑脸,只当做没有听见刚才那一句话。 “我来看看外祖母。” 两个小丫鬟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 忙掀帘通禀。 屋内杂乱的交谈声停下。 毡帘掀开, 几双眼睛一齐投聚到了门口的青梨身上。 见到她, 景老太太一直紧绷的面色这才柔了下来, 唇边自然而然露出一个笑。 “你这孩子,不是说不用过来请安的,今日天这么冷,怎么又跑过来了?” 卷春空 第162节 “左右我一人在房里也无聊,出来一趟不妨事。” 青梨欠身请安,又拿出自己事先备好的香囊。 “听说外祖母这几日受了凉,有些咳嗽,我用桑叶配蔷薇果做了个香囊,能清肺明目。” 景老太太年纪大了,用药顾忌得多,药服多了伤身,佩戴香囊的法子虽不能立即见效,但要更加温和,同一直用药比起来,显然要更适合。 一旁的王嬷嬷见了那香囊,先笑着赞了一句。 “少夫人真真是有心了。” 这佩戴香囊的法子,还是前几日秦安过来府上诊脉时随口一提的,她们这些在老夫人身边近身伺候的一时疏忽忘了准备,没成想少夫人却一直放在心上记着,可不是有心吗? 景老太太面上的笑意更甚。 “这些小事,难为你还记得。” 祖孙两人言笑晏晏的说着话,落在旁人眼中,却变得有些刺目。 “……不就是一个寒酸的香囊?有必要作出这么一副样子么?” 青梨循着声音看去。 一旁的黄梨木圈椅上坐着位中年妇人,颧骨突腮,是不怎么讨喜的刻薄长相。 想来刚才在门口时听到那句话,应该就是她说的…… 青梨目光微凝。 她从未见过她,也不知她究竟是何身份。 正待要开口询问,景老太太先朝她招了招手。 “梨丫头,过来,到我这儿来,让我好好瞧瞧那香囊。” 却是没有半点要介绍那妇人的意思。 直接被这样忽视,那妇人难免有点恼怒,又不好发作,颇为轻蔑地瞥了青梨一眼。 “你便是安行带回来的女人?” 挺了挺背,她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装模作样地对着青梨咳了一声。 “……咳,虽咱们两家近年来走动少了些,但仔细论起来,都是同一个老祖宗,血浓于水,按着辈分,安行该唤我一声婶娘。” 说着,又探头看了一眼青梨身后。 “安行没跟你一道过来?” 青梨言简意赅地回她。 “安行同舅舅一道去扈府了。” 妇人了然一笑。 “也是,听说国公府的小公子前几日早夭了,灵堂就摆在扈府,明日就要出殡了,安行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青梨不说话。 几日前,俞云峥去世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想到自己在国公府时见到俞云峥的病重模样,青梨对这结果并不惊讶。 国公府之前在姑苏的别院早已在抄家时被充了公,扈氏现今住的是一处破败不堪的小宅子。 扈文霍心疼自己年幼的外甥,将丧事挪到了扈府来办,似乎也无可厚非。 但细究起来,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俞安行同景然一道去扈府,自然也不单是为了吊唁俞云峥。 耳边,妇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虽说国公府早就没了,安行也成家自立了门户,但那小公子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安行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都不去吊唁一番,日后传出去教众人知道了,名声到底不太好听。” 这些话,面上看来是在同青梨攀谈,实则不过是含沙射影说与景老太太听。 景老太太自然听出了这一番话里的言外之意。 景老太爷和景老太太两人挣来了景府如今的一切。 但两位老人膝下子嗣并不兴。 幼女嫁到京城香消玉殒,剩下的一个长子又迟迟未婚。 府中小辈只一个外姓的俞安行。 常言都道树大招风。 偌大的一个景府,但凡勉强能同景府扯上那么一丁点儿的关系的,都想来分一杯羹。 甚至还有扬言要将儿子过继到景然名下的,只差没把那点昭然若揭的龌龊意图写在脸上。 平日里两位老人的身子一有个风吹草动,便有人立马拐弯抹角地来查探情况。 这不,景老太太这些日子染了风寒的消息才传出来,就又有人厚着脸皮硬贴上来了。 只是之前他们各种软法子硬法子都试了一遍,统统不奏效。 这次过来,听说俞安行带了新成婚的夫人一道回来景府,又将目光转移到了俞安行的身上。直言青梨出身和身份都够不上景家,另送了一本景家适龄女子的画册上来。 抿了一口热茶,景老太太冷冷地扫了那妇人一眼。 她倒是好意思自称一声婶娘! 虽两家都是同一个老祖宗没错,但从老祖宗到现在,快过去了一百年,两家除了同一个姓氏,血缘关系早就淡成了水,哪里能扯上什么亲戚关系? 若是在平时,景老太太定然不会让这人进门。 只是虎视眈眈瞧着景府的人实在太多,有些事情,还是要趁早说开了,彻底绝了那些人的妄想才好。 将青梨拉至自己跟前,景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祖孙两个细细论着家常,全然顾不上其他人。 待说得差不多了,景老太太才让王嬷嬷将事先备好的账本拿给青梨。 “这是去年府上的账册,你拿去看看,熟悉一下上面的进项,日后再慢慢上手。” 旁边的妇人一直受着冷落,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此时见到景老太太亲手将账本交到青梨手上,一张脸是彻底黑了下来。 要知道,之前景老太太从不见人,至多派个嬷嬷来瞧上两眼,便将人给打发走了。 今日却是自己亲自出来了,她本以为,今日能有些转机…… 从椅子上起身,她有些着急地开口。 “老夫人,账本这么重要,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交到一个外人手里?” “安行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不该配这么一个出身不堪的……” “够了!” 景老太太拧眉。 这一声虽不大,却威严十足,生生吓得那妇人停了声。 “我老婆子虽老眼昏花了,但谁是外人,还是能分得清的。” 回身让王嬷嬷将青梨送出去,景老太太彻底失了周旋的耐性。 冷睇了那妇人一眼,下了最后的通告。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打着什么主意,回去告诉其他人,我景府的产业,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来惦记。” 说罢,景老太太抬手,让人将那妇人直接拖走。 破布巾子塞进嘴里,那妇人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愣是一点声儿也发不出。 一场闹剧歇下。 景老太太颓唐地跌坐回椅子上。 眼前慢慢又浮现出六年前俞安行刚从京都被人接回来时的样子。 十几岁大的少年郎,身上却一点生气也没有。 面色苍白若纸,手腕细得好似一握就断…… 是她对不起姝儿,让姝儿的唯一骨血在那吃人的国公府里白白蹉跎了那么多年…… 能不能认祖归宗,已经不重要了。 她会代替姝儿好好护着他…… 既是他的,旁人一分也不能抢走。 —— 从正厅出来。 回到洗松苑,青梨坐在窗边案前。 小鱼将景老太太给的几本账册放在书案一边。 另一边,则是一早刚让人收拾好的棋局。 昨夜的棋子掉了一地,几个小丫鬟费了好半天,扒拉了许久,才从角落里找齐了所有的棋子。 只眼下,青梨全都没有心思顾得上。 天色渐晚,俞安行和景然还没回来。 青梨心内莫名焦躁。 若是扈府的人真在暗中同倭贼搭上了关系,此时便是到了强弩之末,只怕会拼个鱼死网破…… 这么一想,青梨是彻底不能心安了,晚膳也只草草扒拉了两口。 等到了夜半时分,院门外终于传来了响动。 青梨急急起身,一把推开了门。 元阑一人站在庭院中。 浑身浴血,一身黑袍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卷春空 第163节 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青梨开口,声线发颤:“俞安行呢?” 元阑的嗓子似是被人死死掐住。 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开口。 “扈府起火……主子和景参将……” 元阑顿了顿。 惨淡的月光映照出他灰败的脸。 “两人都没能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抱 【一百零七】 晨风扬起扈府门口悬挂的白色魂皤, 隐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 路过的行人见了,交头接耳一阵子,又纷纷摇头叹一声可怜。 因俞云峥是早夭, 因此来吊唁的人并不多。 俞安行和景然到时, 恰逢另外几位来吊唁的宾客离开。 听了小厮的通禀,一身素白孝服的扈文霍出来迎人。 只在看到景然手上那杆气势森然的红缨银枪时, 他面色微变了变。 整个姑苏的人都知道,景府的景参将功夫过人, 一杆银枪舞得威武生风, 平日里银枪从未离手。 即便今日是来扈府吊唁, 也依旧如此。 心里嗤笑了几声景然蛮横的武人作风,扈文霍同景然行过礼打了招呼, 又看了一眼站在景然身旁的俞安行。 面前的人五官清隽温润,眼底沉着淡淡的笑意,气质温和。 看起来和咄咄逼人的景然一点也不同。 但细细辨起来,眉眼之间又好似处处都相同。 想来应就是扈氏口中所说的,景姝的儿子。 收回目光,扈文霍冲俞安行拱手。 “云哥儿早夭, 其他人多有顾忌, 好在云哥儿有一个惦记他的兄长,也算是云哥儿的福分。” “不敢。人命天定,扈知府节哀。” 俞安行含笑拱手回了礼, 方才同景然迈步朝府里走去。 扈文霍跟在他和景然两人身后,脚下步子走得越来越慢。 从廊下经过时, 他看了一眼等在一旁的文氏, 压低音量询问:“都准备好了?” 文氏点头:“老爷放心。” 远远地望了一眼行在前头的背影, 扈文霍唇角勾起。 两人都来了, 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清风簌簌摇动道旁的枝叶,空气中隐隐能闻到纸钱和香灰燃烧过后的味道。 瞥了一眼落在后面的扈文霍,俞安行冲元阑微微颔首。 元阑得令,转瞬消失在眼前。 扈文霍既是知府,府邸自是不小,回廊重重看不到尽头。 俞安行同景然慢悠悠走了约莫两刻钟,方才看到了正厅。 俞云峥的灵堂便设在此处。 一行人刚走近,便听到了里头传出来的大声哀哭。 “……我苦命的儿啊……” 俞安行和景然停下步子。 趁机搜寻了一遍扈府的元阑回来复命。 “主子,没有看到人。” 俞安行眯了眯眸。 “密道呢?” 元阑亦摇了摇头。 他上前一步,靠近俞安行耳侧。 “属下让人埋伏在了扈府外面,只要有异动,随时会进来。” “好。” 俞安行颔首。 刚要上阶进正厅,跟在身后的扈文霍这才姗姗来迟。 有头戴白幡的小厮出来将人引到厅中去。 扈文霍临时让人将正厅改作了灵堂,原本摆着的茶几和圈椅被搬走,棺材就放在正中央。 俞安行驻足。 鼻端隐约闻到一股浓烈呛鼻的味道。 目光一转,他看了一眼棺木前面摆着供品的案几。 上头正点着几盏油灯。 扈氏跪倒在棺木前,一声又一声地哭喊着:“……我可怜的儿啊……”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她抬起头。 经过她身边时,俞安行步子慢了下来。 视线在她面上停留。 许是哭得太久,她一双眼睛浮肿得可怕。 看着倒不像是在演戏作假。 而在看清俞安行面容的那一瞬,扈氏麻木的嚎哭停了下来,死死地瞪着眼前的人。 俞安行! 就是因为他,她的云哥儿才会丧了命! 扈氏面目扭曲起来。 在她即将要扑到俞安行身上的那一瞬,扈文霍走过来拦住了人。 “小妹。” 扈文霍低声:“你先出去。” 兄妹两人的目光对上,扈氏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顺从地跟着扶着她的婢女走了。 俞安行不再看她。 视线收回,他看向摆放在厅堂正中的棺木。 扈氏格外看重俞云峥。 就连棺材的用料都是上等的金丝沉香木。 只是那棺木的尺寸看起来,倒比六七岁稚子的身形要宽大上不少。 很适合用来藏人。 景然注意到俞安行的视线。 两人对望一眼。 景然手中握着的银枪果断换了个方向,直直挑开棺盖。 “轰——” 棺盖落地,带起一阵纷纷扬扬的粉尘。 景然避之不及,被那粉尘迷了口鼻。 吸气的那一瞬,只觉五脏六腑都堵住了,身上脱力,他高大的身形猝然软了下去。 “小心。” 俞安行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宽袖顺势扬起,将空气中浮动的粉尘悉数遮挡。 又回身叮嘱元阑。 “屏息。是软骨散。” 棺材里没有人。 反而装了满满几大桶的煤油。 先前闻到的那股刺鼻的味道正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棺盖猝然被外力掀开,油桶东倒西歪一片,里面装着的油很快漫了出来。 扈文霍盯着一片混乱中的三人,狞笑一声,拂袖扫落高台上点着的几盏油灯。 灯芯掉落到油桶,火苗汹涌而起。事先备在厅堂四角地板上的煤油也一并被点燃,火光霎时便淹没了大半个正厅。 扈文霍趁机退到门外。 他望着不断扩大的火势,狰狞的笑意爬上嘴角。 卷春空 第164节 “有你们三个下去陪他,我那个外甥死得倒也不亏。” 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 门外扈文霍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 俞安行三人往火势暂时还没蔓延到的角落里躲。 元阑被热意熏得几欲睁不开眼。 他上前代替俞安行搀住景然。 “主子,我照看大公子,您先……” 话没说话,被景然开口打断。 “我中了药,没有力气了,趁现在火还小,你们两个先出去。” 俞安行未应。 而是转身施力,将元阑一把推出去。 “你先出去,看着扈文霍。” “……主子!” 元阑的身影消失在火苗之后。 景然浑身无力地坐在角落里。 软骨散慢慢开始发作,他只觉意识都开始变得涣散。 俞安行站在他身前。 目光扫过一旁东倒西歪的椅子。 方才的火起得急。 为了活命,跪在棺材边哭丧的小厮没头没尾地抱头横冲出去。 推搡跑动间,厅内的桌椅被撞得歪斜。 唯独被碰撞的最多的棺木岿然不动。 看着倒好像……是和地下连通了一样。 眸色微凝。 俞安行拿过景然的银枪。 棺材里装的油最多,起火也最严重,火焰从中喷薄而出。 整座棺木很快被烧成灰烬。 银枪将落在棺木原本位置上的杂物和灰烬一并扫开。 棺材底下的不是青石砖铺就的地面。 而是一方裸露在外的松软泥地。 银枪用力往下试探。 泥土陷落。 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 元阑被俞安行推到了门外。 火舌燎过他的鬓发和衣衫,浓烟呛得他整个胸腔都快要咳出来。 咬紧牙根,他要再闯进去。 头顶横木被烧断,直直砸落地面。 下一刻,整个厅堂在他眼前轰然坍塌。 “……大公子中了软骨散,我们的人都埋伏在扈府外面,等属下从扈府的家丁中突围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撇过头,元阑死死咬唇,将眼底的酸胀憋下。 青梨眼前阵阵发黑。 指尖用力扶紧门框,她勉强稳住身形,看了一眼小鱼。 “外祖母身上的风寒还未好,先把消息压着……不要传到集福苑去。” 小鱼心里正无措着,听了青梨的话,方才寻到了主心骨似的,忙点头应下。 “少夫人放心,奴婢知道了。” 嘱咐完小鱼之后,青梨又看向元阑。 “备马车。” “我要去找他。” 马蹄声嘚嘚,划破岑寂的黑夜。 一路从景府赶至扈府,接近破晓时分,天色隐隐发青。 天上开始飘起淅沥的小雨。 扈府灯火通明。 青梨驻足,看着面前被大火烧过的废墟。 秋日冰凉的雨丝打在她脸上,眼尾被洗得发红。 不少人提着灯在废墟上寻着尸骨。 扈文霍被人押跪在一旁。 他情况算不上太好。 元阑丝毫不客气,让人押住他之后便一拳一拳往他身上招呼。 扯住他衣领,元阑将人拉至近前。 “若是大公子和我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我定让你偿命。” 扈文霍头上发髻松散,高高肿起的脸上青紫交织一片。 就连牙齿也被打断了好几颗,嘴角血迹斑斑。 他往青梨的方向看去,发出一声粘稠又古怪的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开口。 “谁能想到高台上的油灯会掉下去呢,夫人可要节哀。” 元阑照着他脸上又是一拳。 青梨接过不知谁递来的伞,提着手中的灯盏,一步一步往前面的废墟走去。 灰烬被雨水打湿,染脏了她的裙边和绣鞋。 她踉踉跄跄地跨过横躺在地上的残垣断木,不死心地寻找着。 脚上不知被什么绊倒,她被迫停下步子。 手中的琉璃灯盏发出暖暖一层光晕,照亮脚边的地面。 天还没亮,厅堂中的一切都被烧成了乌黑的灰烬,以至于掩埋在底下的小小符纂变得那么难以令人发现。 但青梨一眼就看到了。 那是她给俞安行的平安符。 鼻尖一酸。 青梨矮下身子,伸出手去挖。 被火气熏燎,平安符被烧焦,就连上头的安字也变得模糊。 拿出帕子,她细细拭净平安符上的污渍。 只是……沾在帕子上的,却并非是火烧的焦痕。 而是…… 指尖覆上去,轻轻一捻。 是刚挖不久的新泥。 青梨重新审视起脚下的地面。 她抬头,看向扈文霍。 扈文霍看着她脚下站着的位置,面上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 雨停。 天上弯月沉了下去,灰青色的云层透出一层凄清惨淡的光。 城郊外的一片密林。 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护卫的尸体。 半干不干的血渍凝在翠绿的草叶上,昭示着此处才刚发生不久的一场激战。 俞安行用力,手中握着的短刃在李晏脖颈间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在他对面,俞怀翎亦以同样的姿势挟持住景然。 俞怀翎并不会武。 这次刚好借了景然中了软骨散的契机,方才在混乱的局势中将人挟持住。 扈府正厅新挖的那条密道绕过城门,直通姑苏城郊。 耳边流水潺潺,蜿蜒而过的护城河就在脚下。 没想到,就差最后一步……还是被追上来了…… 带着傍身的护卫也全都栽在了俞安行手中…… 手心开始冒汗,腿也在打颤,俞怀翎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卷春空 第165节 国公府被抄,李晏……是如今他唯一的起复机会。 堆叠在天际的夜云缓缓退散,潋滟的霞光纷至沓来。 躺在俞安行身后的一个护卫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眸底生出一缕希冀的光。 眼疾手快地将布团塞入景然口中,俞怀翎笑了笑。 “没想到,我们父子许久未见,再见面时竟是这样一副场面。怎么,如今连一声父亲也不肯唤我了?” 俞安行半隐在黑暗之中,漆黑的长眸幽冷,显然没有任何攀谈的兴致。 身后。 尚存最后几息的护卫站直身子,浴血的双手握紧利剑,缓缓移动。 景然瞳孔倏然睁大,挣扎着想要提醒。 得意的神色从俞怀翎面上一晃而过。 那刀刃锋锐,上头还沾着几点方才打斗时的血迹,反射出阵阵阴寒的冷光,刺入青梨眼中。 马车驶得很快。 她从车窗探出头,蕴着寒意的晨风从脸庞刮过,将她一头微松的鬓发吹得凌乱。 “俞安行,小心——” 焦急的嗓音被秋风隐隐送至耳边。 几乎是同时,俞安行察觉到身后逼近的剑意。 他迅速挟着李晏回身。 护卫手中的剑避让不及,“噗嗤”一声径直刺进李晏的胸膛中。 为方便那护卫施力,俞安行还贴心地将李晏往他面前送了送。 利刃绞着心窝,鲜血从李晏胸膛汩汩流出。 俞怀翎发觉形势不对。 哆嗦着丢掉手中的剑就要跑,被带人赶过来的元阑制住。 吩咐马车先送景然回去,俞安行又另派了人去请秦安。 虽软骨散过了几个时辰症状便会自行消解,但为防扈文霍在其中另做其他手脚,还是让秦安过来诊下脉较为稳妥。 待一切都收拾好,天光已然大亮。 青梨站在马车旁。 曦光如金。 落在俞安行深邃的面庞上。 拎起裙裾,她朝他奔去,紧紧抱住他。 俞安行低头望着怀中温软的娇躯。 感受到她用发颤的手臂紧紧缠上自己。 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又像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任由她攀附着她。 克制了许久,才没有用染了鲜血的双手去回抱住她。 “我身上脏。” 沾了许多死人的血。 “我知道。” 青梨的嗓音带着哽咽的颤栗,眸中氤氲起泪意。 “脏死了。” 踮起脚尖,她把头深深埋入他颈窝中。 在一片浓重的血腥中,贪恋地嗅着他身上那点浅淡微薄的草木气息。 “但我想抱抱你。” 作者有话说: 宝们放心,是甜文,不会虐! 第108章 教 【一百零八】 朦朦胧胧的晨雾散去, 从城郊而来的马车缓缓驶过城门。 蕴着寒意的晓风拂动车帘,露出女郎半面娇旎的轮廓。 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青梨低下头, 将俞安行手上沾着的黏腻血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俞安行低下头, 就能看到她指尖灵活地从他掌中穿行而过。 女郎的指尖温热,无暇的白皙中透出一层浅淡的粉, 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精致又小巧。他一只手便能将它们都包住。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另一只空出来的大手则捧住眼前女郎娇妍的面庞, 指腹勾起, 轻轻抹去她眼尾挂着的那一滴残泪。 “怎么, 这么担心我,怕自己变成小寡妇?” 低沉的嗓音温和, 又带着几分让人恍惚的戏谑。 “胡说,我才不担心你……” 青梨低头吸了吸鼻子,嘴硬地反驳。 她不欲在俞安行面前露怯。 只是这次他虽然没有受伤,她却是真被吓到了,刚一开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泪珠晶莹, 一滴又一滴, 落在俞安行那如玉般的修长手背上。 滚烫的温度灼烧肌肤,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将青梨抱坐在腿上,他俯首, 薄唇一点一点吮去她面上的咸涩泪意,温声同她作保证。 ”如今李晏已死, 扈文霍也落了网, 事情都解决了, 日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真的?这可是你说的, 若是你敢说话不算数……” 青梨仰头,一双嫣红的盈盈泪眼瞋着眼前的人,扬手作势要打他。 只还没来得及碰上他,两只白净纤细的手腕被他一掌扣住,压在头顶。 男人一双长眸沉沉,俯视着她唇角处那一点小小的深色血痂。 是他前天夜里不小心磨破的。 她好像哪里都很小。上面小,下面更小。容了他便再无一丝间隙。 又很娇嫩。他轻轻慢慢地挤进去,都会不可避免地伤到她。 俞安行眯起眼,指腹轻轻摩挲着青梨唇上那点血痂。 “还痛吗?” 青梨愣了片刻,很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一开始,她确实有些不太适应那一股滚烫混沌的味道…… 但过了这么一两天,也早就好了。 可俞安行却好像不太相信她。 “前天夜里不是说很难受?” 他拇指划向她唇间。 “乖,张开嘴让我看看。” 青梨拗不过他。唇瓣微启。 拇指缓缓挤入。 俞安行掰得更开。 至此,其中内里便完完全全地在他眼前显现。 长眸沉沉凝视着。 青梨注意到俞安行越来越深的眸色。 突然觉得……就这样张开嘴任由他打量……似乎有点怪怪的…… 长睫不甚自然地眨了眨,她想问他看好了没有。 可话还没能说出口,他已俯身朝她而来。 温凉的薄唇压上来。 她再也合不拢口。 沾了血腥气的外袍被抛在了角落。 俞安行的动作也似沾了血腥的戾气。 强硬地不容人拒绝。 青梨只觉落在她耳畔的气息愈发粗沉。 卷春空 第166节 而男人的大掌已顺着她的腰缓缓抚了上去,拢住一边。 下一瞬,只听“刺啦”一声。 青梨胸前的衣衫直接被他撕扯开。 快到景府的马车突然换了个方向,朝街市而去。 热闹的街道熙熙攘攘,小贩和商铺鳞次栉比,各种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青梨紧紧咬着唇。 同城郊的泥径相比,姑苏城中的大道自然要平坦许多,马车平稳行驶其中。 只眼下的情况……车轮每行上一步,便会不由自主地往前深入。 更何况…… 外头嘈杂的声响仿若近在耳畔……青梨不敢发出声音,心神紧紧绷着。 在过度的紧张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这一段路,变得万分难捱…… 多走了一个时辰,马车终于才到了景府。 骏马踢踏着前蹄,缓缓停下。 景府高悬的匾额在曦光中熠熠生辉。 驾马的小厮抬头去看,不慎被晃了眼,忙抬手遮了遮。 执着马鞭跳下车,小厮扬声提醒车内的人。 只是接连唤了好几声少公子和少夫人,都不见有回应。 在原地踌躇犹豫了几番,小厮斗胆上前掀了车帘,却发现不知何时,车内已然空了。 青梨的裙裳直接被撕碎,想要再穿是不可能的了。 好在元阑是个细心的,知晓俞安行喜净,在马车上另外置备了衣衫。 用干净的外衫将青梨严严实实地裹罩住,避开人群,俞安行抱着人跃过景府的高墙,直接到了洗松苑。 虽时辰渐晚,但未听到传唤,众人也只敢在外院做些洒扫的活计,无人敢进到内院来,自然也没人瞧见不知何时就已经回来的两位主子。 俞安行抱着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屋。 跨步上阶时,他动作的幅度不慎大了些。 青梨身子跟着一颤,水珠从连接之处滑落,刚好滴在二人经过的一片草叶上。 晶莹剔透无暇,在日光下泛出一层浅浅的曜目光泽。 至了晌午,紧闭的窗扇才从里头被打开。 带着凉气的秋风徐徐吹进来,冲散缠绵在房内的旖旎气息。 虽是寒浸浸的秋,但许是房内的炭火烧得太足,青梨依旧生出了满身的薄汗。 她依旧被俞安行抱坐在腿上,紧紧靠着他胸膛。 二人垂落的发丝彼此纠缠着,显出几分交叠的暧昧。 越过俞安行宽阔的肩,青梨看到一片打着旋从枝头掉落的枯叶。 枯叶落到地面,被皑皑的一层积雪覆盖。 积雪缓慢消融成水,嫩绿的新芽从灰黄的枯草丛中生发而出。 到了万物复苏的春。 扈文霍私下与东瀛倭贼勾结的桩桩件件终于被查了个一清二楚。 其中,既有他勾结李晏与东瀛私联意图谋反之事。 亦有当年江淮大战告密一事。 与李晏的事无可辩驳。 江淮大战的事,扈文霍却口口声声称着没证据不肯认下。 直到看到俞安行拿出那张多年前他亲笔写下的东瀛书信时,方才哑口无言。 而自江淮大战后,扈文霍同东瀛的联系便一直未曾断过。 这么多年来,东瀛的每一次作乱,都少不了他在其中的插手。 先用临海大乱骗得朝廷拨下钱款,再私吞下来,将其中部分送予东瀛,以此来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 仅凭扈文霍一人,自然无法将这秘密保守这么多年,大半的姑苏官员都或多或少参与到了其中。 消息传到京都,惹来圣上大怒,大半的官员被革职抄家。 而在姑苏新上任的官员里,兰泽名列其中。 上任的那一天,青梨和俞安行在街上碰见了兰泽和俞青姣。 兰泽先从车上下来,俞青姣跟在他身后,牵着他的手下了车。 初春的晨风吹到身上,带着些微凉意。 俞青姣昂着下巴,上下扫了兰泽一眼,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语气似有埋怨。 “你怎么穿这么少,若是后面又咳嗽了,我可不会再管你。” 说罢,自顾自先往前走了。 兰泽后知后觉她方才那句话应是在关心自己,弯了唇,忙又快步追上去。 青梨看着这两人别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俞安行手里拿着青梨刚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听到她笑声,英挺的眉皱了皱,颇有些不悦地盯着兰泽离开的背影。 夜里。 青梨被他困在床上。 他似是不知疲倦一般,翻来覆去摆弄了好几遭。 一时让她跪着,一时又让她趴着。 直到天际将将破晓,屋里的动静才停歇下来。 扈文霍的事告一段落,俞安行终于不用再整日往外跑。 晚间时候,一道在花厅里陪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用了晚膳,青梨和俞安行才一道回洗松苑去。 沐浴完之后,俞安行从浴间出来,又见青梨开始翻起了账册。 自打年前景老太太给青梨送了一次账本之后,后面每隔一月都会送新的账本过来让青梨瞧瞧。 这些日子,青梨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些账本上。 棋局不看了,也不再缠着人给她念书。 俞安行抬手,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是之前从京都到姑苏时他带过来的几本之一。 只那书的封面却是皱巴巴的一片。 是当时在书房里,被她的水弄湿的。 长指细细抚过那微凸蜿蜒的起伏褶皱。 好似还能感受到那水润的触感。 是带着她味道的甜香。 俞安行眸色暗了几分。 青梨一门心思看着账册上的数目,自然没有空去理俞安行。 在看到不懂的地方时,才突然想起来他也在屋子里。 青梨扬声叫人。 “我这里看不懂,你过来。” 俞安行不应。 眸光微眯,看着烛光下那抹窈窕的身影。 如今在房中,她待他是愈发冷淡了。 对他不闻不顾也就罢了,连夫君二字也不叫了…… 许久没听到俞安行的声。 青梨终于发觉了不对。 她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 被他压在书架上的记忆窜入脑海,青梨脸上登时便洇开了一层淡粉。 俞安行拿着那本书,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那本发皱的书册被随意掷在桌面。 双臂撑在案上,俞安行将人围困在他圈出的一方小天地里。 “夫人想要我如何教?”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正文结束,目前暂定会有两章番外(有一章是关于江淮大战阿梨父亲唐邈没有死的if线)。宝们还有啥想看的番外可以和我说,如果我能写出来的话我会尽量写的,如果没有的话两章番外之后我就全文完结了哦~ 第109章 情 【一百零九】 卷春空 第167节 半开的窗扇被关上。 身后的俞安行直接欺上来。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偏他还要将那本账册放在青梨面前。 沉着气息一本正经地说着某笔账目是如何计算的。 青梨双眼噙着泪珠, 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说了什么? 指尖攀着桌角就要往前躲,又被他托着娇嫩的脚踝拽了回去。 月上中天。 皎洁的光影如流水般潺潺淌下,庭院内的草叶泛着闪闪的微光。 屋内短暂地停下, 叫了一次水。 床帏不知何时被放下。 烛台上的火光昏昏, 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内侧的帐幔上。 夜风掀动,落在帐上的影子也在跟着不停地沉浮。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扈文霍被处斩的那一日, 青梨同俞安行一道出发回江淮县。 春末夏初,天气晴好。 无暇的白云像是铺展而开的曼妙轻纱, 丝丝缕缕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 青梨和俞安行并没有收拾太多东西。 事先和集福苑的两位老人说过之后, 两人带上小鱼和元阑便准备出发。 来到了院门口, 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站在那里等人的身影。 听到他二人的脚步声,景然回过头来。 扈文霍的事情一结束, 景然便又恢复到了之前在军中时早出晚归的模样,青梨已许久未见过他。 软骨散的效用可自行消解,再加之秦安又开了方子调理,他的身子早已无碍。 高大雄壮的身影站在门口,一把乌黑的髭须浓密,是武将才有的凛然气势。 风将景然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俞安行。 都说儿子长得像母亲。 他确实很像她。 “呵呵……景参将可真是大度, 让自己的亲儿子叫了别人这么多年的父亲, 滋味不好受吧?” 那一日在城郊,自知难逃一劫的俞怀翎凑到他耳边,似报复般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些日子, 每晚的梦魇时,他都会记起这句话。 是啊,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若是当年…… 双手痛苦地握成拳, 景然自嘲般闷笑一声。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俞安行站在原地, 没有回应。 片刻后, 他抬头,直直对上景然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 “您送的那支暗卫,很好用。” 景然面色微怔。 他突然想起来,从京都回来之后,俞安行便没再唤过他舅舅。 疲惫的眼底漫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那就好。” “那支暗卫,本就是给你和你母亲的。” “记得早点回来。” 缓缓吐出胸腔中的一股浊气,景然上前轻拍了拍俞安行的肩,大步离开。 从旁经过时,青梨嗅到他身上一股浓郁的酒味,回头看他一人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忧地蹙了蹙眉尖。 “舅舅他……” 俞安行握紧她手。 停顿半晌,方才开口。 “今日,是我母亲的生辰。” 他口中的母亲,指的自然不是扈氏。 而是景姝。 回到景府之后的桩桩件件在脑海里连成一条线。 有些事情的答案,似乎在心底呼之欲出。 青梨抬头。 疏朗的光线照在俞安行隽秀的面庞上,低垂的眉眼很好地藏住了他的情绪。 白皙的指尖扯上他衣袖,轻轻摇了摇。 “我有话和你说,你蹲下来一点。” 青梨的身量其实并不矮,在女子当中还属较为高挑的。 只是在俞安行身侧时,便有点不太够用了。 听了她的话,俞安行稍稍矮下身子。 “这样?” “嗯。” 青梨点头。 踮起脚尖,嫣红的唇凑到他唇角,浅浅贴了上去。 转瞬即逝的亲吻。 和每一次的唇舌纠缠都不同。 却更令人心动。 沾了朝露的小花在风中微微摇晃。 掌心摩挲着女郎腰间细腻的肌肤,俞安行微用力,将人拉至身前。 大掌从她腿弯穿过,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一路到府门口上了马车。 小鱼和元阑跟在后面,刻意放慢了步子。 元阑知晓自家主子很是喜欢二姑娘,平日里对二人的搂搂抱抱早已见怪不怪,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人这般亲昵的吻。 余光瞥向身旁的小鱼,他不知想到什么,两只耳朵都变得通红一片。 这害羞的样子教小鱼见了,禁不住皱起眉头来。 一个大男人,怎么突然就扭捏起来了。 她狐疑地斜了元阑一眼,开口问他:“少夫人亲的又不是你,你脸红什么?” 这么一问,让元阑彻底说不出话来,只喏喏地摸着头,看着小鱼笑。 江淮县靠海而生。 从马车上下来,潮湿的水汽便迎面扑来。 早晨出发,到达时已近日暮。 红日西沉,不少妇女还在借着傍晚的天光修补渔网,码头上迎来归家的船只。 乍一眼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景,青梨只觉恍若隔世。 江淮大战的真相传来,终于有民众忆起了当年的唐县令。 有人送了几束白菊到了紧闭大门的唐府前。 青梨将已干枯的花儿仔细拾起,一一装在了自己抱着的木匣里。 匣子里装着娘亲的玉簪和爹爹最后寄回来的那封信。 青梨用他们的遗物,作了个衣冠冢。 祠堂。 唐芸动身往京都去时,将府里仅剩的几个婆子全都打发了,唐府里早就空无一人。 好在前几日景老太太先遣了一批婆子过来收拾,才不至于无处落脚。 高高的白烛在摆放着牌位的案台上燃烧着,白雾缭绕不断。 青梨将木匣放在娘亲和爹爹的牌位前,拉着身旁的俞安行深深叩拜下去。 娘亲,爹爹的冤屈已解,真正的坏人也已得了惩治。 女儿如今成了家,过得也很好,你们不必担心。 只是……女儿想你们了…… 若是有下辈子,希望还能再作你们的女儿…… 泪水从青梨眼眶滑落,水渍在地板上浅浅洇开。 卷春空 第168节 俞安行无声将人揽在怀里,任由灼泪将胸膛的布料染湿。 …… 青梨本想在淮安县多呆些日子。 她想带着俞安行好好看一看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只不知是不是路途颠簸,又或是海水太过咸腥。 当天夜里,青梨便干呕起来。 症状瞧着倒和之前晕船的症状差不大多。 青梨没放在心上。 “睡一觉明早起来应当就没事了。” 俞安行却不依她。 目光若有所思般停驻在她盖着薄毯的小腹上。 “还是回去让秦伯看看为好。” 翌日一早,马车又匆匆回了姑苏。 听说是青梨身子不舒服,景老太太忙张罗着让人去请秦安。 只这次,秦安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医箱的年轻人。 秦安捋着自己的小短须。 “这是我收的小徒弟,跟了我快两年,如今总算是可以出师。” 这年轻人正是之前在京都时,秦安医馆里的那个小药童。 他长得快,面上褪了稚嫩,是清朗的少年模样。 只他第一次登门给病人看诊,难免有些放不开。低着头一一打量着房内的众人,最后停在俞安行的面上。 之前在京都时他还纳闷呢,师傅怎么刚落脚便结交了贵人,原是两个人之前就有了渊源。 心里恍然,他不敢再多打量俞安行。 解下医箱,他抬袖伸手,搭上青梨覆着一层软帕的细腕,仔细号脉。 小药童刚出师,若是遇上不确定的疑难杂症,自然还是要请教秦安的。 好在青梨脉象并不复杂,他心里笃定,也不必再劳烦秦安。 收回手,他拱手同俞安行道喜。 “恭喜少公子、少夫人,是滑脉。” 俞安行愣在原地。 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秦安出声提醒了他:“臭小子,你要当爹了!” 景老太太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忙让王嬷嬷捧着碎银,将阖府的下人全都赏了个遍。 那架势,倒比过年还要更热闹。 得了赏银的小厮丫鬟们喜笑颜开。 不过半日,青梨有孕的消息便传遍了景府上下。 一旁的景老太爷嘴里嘟囔着景老太太小题大做,手上的古籍却翻个不停,忙着给孩子挑一个好名字。 因青梨的孕事,二人回京都的行程也耽搁了。 俞安行洋洋洒洒给李归楼去了一封信,只说自己要照顾妻儿,归京日期不定。 李归楼看了那封字里行间俱在炫耀的书信,嘴角直抽抽。 青梨对自己有孕这事没多大感觉。 只觉自己除了胃口不太好,看到油腻之物犯恶心之外,一切皆与平常无异。 偏俞安行将这当成了天大的事。 平日里她走上一两步,他都要胆战心惊地紧紧牵着她手,生怕她磕着碰着。直把她当成了易碎的玻璃娃娃一般,恨不得能直接将她捧在手心里。 再过两月,从夏入秋。 青梨渐渐显怀,人也变得更嗜睡,每日午后皆要小憩上半个时辰。 罗汉软榻边,楹窗半开着,雀儿的啁啾不时传入耳中。 因青梨和俞安行要在姑苏长住,之前回来匆忙,行李打点得随意,这期间小鱼和元阑又回了一趟姑苏,将那只雀儿也一并带回来了。 许是许久未见,那雀儿对青梨竟也生出了依赖的心思。 将它放出笼,它竟也不飞走,没过一会儿又乖乖飞了回来,在笼子里叽叽喳喳扑腾着吸引青梨的注意。 青梨自然也舍不得雀儿。 见状便每日早晨将它放出笼,待它午时飞回来再给它添吃的。 一人一雀相处得异常和谐。 侧躺在榻上,青梨半眯着眼听着耳边清脆的鸟鸣。 双手覆在盖着一层薄毯的小腹上,感受着自己慢慢孕育的小生命,她心底生出了一股新奇感。 闭上眼懒懒地翻个身,她挤到身后的俞安行怀里,指尖戳了戳他硬朗的胸膛,问他。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自打青梨有孕之后,小夫妻两个每日闲聊的话题中总有一个会扯到孩子身上。 俞安行掌心慢条斯理地抚上她小腹。 “不论男孩女孩,只要像阿梨,我都喜欢。” 耳尖悄悄染上一抹红,青梨窝在他怀里哼唧一声。 “你近来惯会说好听话哄我。” 俞安行看她孩子气的动作,不由失笑。 方才的那句话半真半假,确实不是他心底的实话。 于他私心而言,他更想要一个女孩。 一个长得像她的小女孩。 他想看看她小时候的模样。 这种念头近来疯狂在他心底蔓延。 他甚至在想,如果六年前他不用回姑苏就好了…… 这样,他就能在国公府见到……六年前的她…… 小心翼翼拢住怀里的人,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不是哄人的话,是实话。” 小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响在耳畔,青梨半睁开一条眼缝,瞄了他一眼。 “那你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怀了孕之后,景老太太隔三差五便差人送补品来洗松苑。 青梨虽这阵子食欲算不上好,但也比从前丰润了些,小巧鼻尖下的唇瓣嫣然水润。 像是含着一朵含着晨露欲放的蔷薇。 俞安行抱着人的手紧了紧。 “从见到夫人的第一眼始,便喜欢了。” 他至今还记得,他初回到国公府的第一日。 彼时暮色四合,她从人群末尾缓步行到他跟前。 微微低着头,那截雪白的天鹅颈跟着弯出曼妙的弧度。 潋滟的霞光夺目,也及不上她分毫。 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在怀中人又要开口质疑前,俞安行低下头,撷住那方嫣红的唇瓣,辗转厮磨。 一直以来,都是我心存妄念,步步为营。 想着如何将你诱入笼中。 却原来,心甘情愿入笼的那一个,自始至终,都是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开文的时候就想好的结尾,今天终于写到了,给我自己撒花花!从日更到隔日更,再到隔两天更一次,经历过坐在电脑前一天只码出几百字的痛苦卡文阶段,无数次想过弃文,真的很感谢每一个看文支持的宝们!(鞠躬)你们是我坚持下来的最大动力! 没能做到日更,还老是被红锁,给大家造成不好的阅读体验非常抱歉! 最后,推一波我的预收文《禁庭娇》,文案如下,没收藏的宝走过路过点个收藏哇~ ——《禁庭娇》文案—— 太子大婚之日,冷宫的废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夺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当晚便被送进了褚南川的寝宫。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面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再寻不见当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毕竟当年容家见他失势,当机立断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约。 褚南川称帝,对外颁发圣旨封容澹湄为后,对内却将她囿于他的长宁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