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巷》 照金巷 第1节 《照金巷》作者:且醉风华 文案 汴京城照金巷里住着几户人家, 这天,巷子里搬来了一个新人。 蒋娇娇迫不及待跑去围观, 冲着他的脸,她决定和他做朋友。 入坑前必看的阅读指南: 1、架空文。 2、文中风俗基本取于史,但包括地名在内的凡看上去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都可能并非与“真实”一一对应,请勿考据。如有疑惑请参考指南第一条。 3、本文非“斗”文、非行业文、非爽文,本质就是大时代背景下小时光里的主角团成长经历。慢热文,群像,多cp,附带家长里短的偏日常文,请慎入。入坑后勿催。 4、人物角色有自己的行事立场和逻辑,角色行为请勿上升作者。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市井生活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蒋娇娇和她的小伙伴们┃配角:见文中┃其它:群像,多cp 一句话简介:巷子里的成长故事。 立意:人生由自己把握。 第1章 新鲜 蒋娇娇风一样跑进她小姑房里,二话不说冲着床上躺着的人身上就是一扑。 蒋黎顿时“嗷”了一声,生生从睡梦中被这么个突如其来的重物给压醒了。 她惊恐地下意识垂眸看了眼,随即冲着面前的小圆脑袋就怒喝开了:“蒋娇娇!” 蒋黎有起床气,而且很严重。 一个闷闷的,满是稚嫩的声音于此时幽幽飘了上来:“快辰时了。”说话间还隐约带了些鼻音,听上去惨惨的,像在撒娇,又好像有些委屈的样子。 “……”蒋黎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又颇感好笑地道,“公鸡打鸣都没你这么准时的。” 蒋娇娇抬起头来望着她小姑,眼神颇为认真。 “它烦人得很,早就打过了。”她说,“你快点起来。” 蒋黎这才想起前两天被养到蒋娇娇院子里的那只公鸡,忍了忍笑,一边随手拨开她,示意女使侍候自己起床梳洗,一边随口说道:“你就该多被它烦些日子,也好懂得勤心向学的道理。” 提到这个,蒋娇娇就皱了眉头:“谢夫子坏得很。” 蒋黎盥漱完,擦了擦嘴,说她:“你还怨别人坏?人家方教了你一个月,你一月里天天因为起不来床迟到,谢夫子只送了你只公鸡还算是好的,要是我——”她呵呵笑了两声,“准得照你屁股来两巴掌。” 这话要是别人说蒋娇娇肯定不信,可出自她小姑之口,她顿时就有点忐忑了,于是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屁股墩儿,老实道:“我这两天没迟到了。” 蒋黎没说什么,正全神贯注地在梳妆。 蒋娇娇刚老实了片刻就又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小姑,我饿。” “等着。”蒋黎言简意赅地回道。 蒋娇娇看着她慢条斯理在画眉涂黄的样子,忽然很后悔自己没有抱着那只公鸡一道来。 “小姑,”她抱怨道,“你好麻烦。” “你以后也这么麻烦。”蒋黎不急不慢地道,“放心吧,我们不过出去吃个饭,肉饼到你手里还没凉,咱们就回来了。”说完想起什么,“哦,还不耽误你们上学。” 蒋娇娇只能忍了。 片刻后,她终于等到了蒋黎起身。 “走吧,小祖宗。”蒋四姑娘伸了手来牵自己的宝贝侄女。 然而两人手牵手地才刚走出门口,就迎面遇上了金大娘子身边的王妈妈。 “大娘子让我给两位姑娘送那王婆家刚出炉的肉饼子来。”王妈妈笑盈盈地说着,一边吩咐女使将食盒提进屋里摆上了桌。 蒋娇娇和蒋黎大眼对小眼地相视了半晌。 “王妈妈,”蒋娇娇立刻不干了,委屈道,“娘昨晚不是同意了我们出去么?” 王妈妈委婉地道:“天气凉了,大姑娘年纪小,老爷担心你在晨风里头吃东西凉着肚子,便让大娘子着人去买了回来。” “我们在车里吃!而且这个要刚出炉的才好吃!”蒋娇娇气得跺脚,眼圈儿也有些发红。 王妈妈一看就知这小祖宗要闹脾气,忙蹲身将她半搂住,哄道:“大姑娘放心,这饼也是新鲜的,出了炉就急急放在温盘里头带回来了。” 蒋娇娇却扭着身子从她臂弯里滑脱出去,抬脚就要往她娘的院子里跑,满满一副“我要去说理”的架势。 蒋黎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捞了回来,按住蒋娇娇乱蹬的腿就返身进了屋,眼见对方嘴巴一张便似要哭的样子,当即唬道:“你要是敢哭我就再不带你出门了。” 蒋娇娇本就是习惯性要耍委屈,乍然一听,顿时紧紧闭上了嘴,硬是使劲没让已到眼角的泪珠子掉出来。 一张小脸瓜子涨得通红。 王妈妈在旁边目光担忧地看着。 蒋黎见她不闹了,这才缓了语气又给她“递枣儿”:“娇娇乖,这两天确实天气有些阴沉,我瞧着那冷风都打怵。再说你大哥哥一向爱同你比,你要闹着去他定然也不肯老实在家待着,外头这风你也不怕把他吹着?” 蒋娇娇顿了顿,又皱眉,气道:“大哥哥最不老实!” 蒋黎见状,也不露笑,只附和道:“对啊,你既知他不老实,不如就让让他。等过两天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们再带着他一道出去,也免他眼馋。” 蒋娇娇没再说什么。 王妈妈默默松了口气,向蒋黎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两人这才又哄着蒋娇娇开始吃起了早饭。 蒋家姑娘的早饭桌上自然不可能当真只摆一盘肉饼,除了两碗七宝素粥之外,王妈妈还给她们准备了杂色煎花馒头,并配了七八碟子小菜。 一如既往的丰富。 蒋娇娇却看也不看地径自挑了块买回来的肉饼放进嘴里,嚼了两嚼,脸上瞧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倒是乖乖咽了下去,然后又夹了一块。 一直观察着她动静的王妈妈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蒋娇娇忽想起什么:“给大哥哥送了些去么?” 王妈妈忙笑道:“大姑娘放心,拿回来时便给大公子分送了去。” 蒋黎就看见她六岁的侄女像大人似地端端点了点头,不由颇感好笑,于是又逗她道:“你莫要磨蹭,快些吃了,回去再洗个脸手准备上课,不然小心谢夫子又向你爹告状。” 兴许是心里那股子没出成门的余气还未全散,这会子听到谢夫子这三个字,蒋娇娇也不老实了,脱口便回敬道:“我把那只公鸡的毛给他拔了!” 蒋黎再忍不住地“噗嗤”笑了出来,一旁的王妈妈并几个女使也颇为忍俊不禁。 蒋娇娇被她们笑得有些没头没脑,正寻思莫非自己这个反击有什么不好的时候,就见门外又来了个女使,恭声道:“谢夫子今日请了假,说是族里的侄孙刚来了正在安置,老爷让过来给姑娘禀一声。” 蒋黎听着不免觉得新奇,讶道:“我还是头回见谢夫子家有亲戚来。” 照金巷里如今一共住着四户人,谢夫子家便是其中之一。只是蒋、谢两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不说别的,就蒋黎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孤家寡人一个的谢夫子还有亲戚能往来。 蒋娇娇本也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此刻听小姑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顿时明白有新鲜看,于是立刻丢下了碗筷,跳下凳子就往外跑,只丢下一句:“我去给夫子送个礼!” 待蒋黎反应过来,便也道了句“我陪娇娇去送礼”,然后就也跟着跑出去看热闹了。 不待王妈妈吩咐,两人的贴身女使已紧随而去。 王妈妈无奈地摇摇头,望着两人背影不由地笑叹道:“托老太太的福,两位姑娘也太能跑了些。” 谢夫子的家位于照金巷北曲,是整个巷子的最深处,因门前有拐角折墙和大榕树挡道,人乘车而来只能行进至树下便要徒步。平日还好,但若是需要搬提行囊则难免有些周折,所以当蒋家姑侄两个赶来的时候,那辆平头车还仍停在大榕树下,两个壮汉围站在前,正在谢夫子的安排下卸着行李。 蒋黎牵着蒋娇娇走过去,含笑招呼道:“谢夫子,听说您家来亲戚了?” 谢夫子长得瘦瘦小小,却偏爱戴大冠,蒋黎总感觉显得他有些头重脚轻,每次看他点头都担心他不小心栽下去。此刻,谢夫子仍戴着他惯用的那顶道冠,正冲着她笑眯眯地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蒋娇娇在旁边看得睁圆了眼睛——她还是头回见谢家老头笑成这样,这是有多高兴啊? 她一直觉得谢夫子只会阴阳怪气,且做了她一月的老师也没说请她到家里玩玩儿,还告她黑状。此时倒见他只乐呵呵的样子,蒋娇娇不免想起了自家祖母,顿时又更好奇了些谢家来的这个亲戚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很想进去看看,但想到人家又还没有请她进去,她只好又伸长脖子暗示了一番。 谢夫子果然注意到她踮脚张望的动作,然而却是眉头一皱,问道:“大姑娘怎么今日也闲得很么?” 他本意是想提醒她温习功课,谁知蒋娇娇却立马来了句:“夫子今日不上课,学生难得闲着挂念您!”又不等对方答话便已续道,“所以特意从家中提了酒来,您要不请我们进去坐一坐?” 谢夫子:“……”你这小丫头倒直接! 他不由自主地朝蒋家女使手中捧着的酒壶看去,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却听蒋黎又笑道:“谢夫子莫不是怕我们惊着您那侄孙?这就见外了不是?别说您现在正教咱们家娇娇读书识字,就这隔着一道院墙的关系,我们也该来替您高兴高兴啊!” 谢夫子起先没搭理她,等兀自向两个脚夫道了谢,又自拿出两枚钱来打完赏,这才回过头来,似半无奈又半意味深长地笑道:“四姑娘说得是。不过我那侄孙年纪尚小,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是你这副伶俐口齿还须得向他忍忍。” 蒋黎笑道:“在您面前,我这小巫自不敢造次。” 谢夫子半笑着挑了挑眉毛,倒也没再说什么,转身领着两人往院内行去。 第2章 五五 作为如今照金巷里唯一一家用竹篱结院,半瓦半茅搭建的屋子,谢家在蒋娇娇眼里一向都有些“鹤立鸡群”。瓦屋她见得多——自己家就是好大好大的一座;茅草房她出门的时候也看到过不少,听说早几年的时候巷子里也还有好几户草屋人家来着,但像谢夫子这样混着修盖的,她还真没见过,向来颇感新鲜。 好不容易今日得着机会进来参观,她进门头件事便是忍不住往东北面那唯一用砖瓦修成的屋子瞧了过去 这一眼瞧过去,恰好正瞧见一个白净清瘦的男孩子抱着床被子,低头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抬眸时,正好也不经意撞上了她的视线。 两人不由俱是一愣。 蒋娇娇定定地看着他。 他却很快回过神来,然后便又垂下了眼帘,直挺挺站在那里,不动,也没说话。 “阿暎,”谢夫子笑着向他道,“过来见见客人。这两位是蒋家——哦,就是咱们隔壁这座,嗯,富丽之家的姑娘,往后你们便是邻里玩伴了。蒋大姑娘比你小一岁,你可唤她声妹子。” 蒋黎不动声色地朝谢夫子看了眼,佯作不察对方言语间的酸气和口头便宜,转过来笑眯眯对那被唤作阿暎的男孩子道:“好俊的小男娃,要不是你叔祖说,这大街上瞧着谁敢信你们两个竟是亲戚啊。”言罢,还呵呵笑了两声。 谢夫子一口气冷不丁被她哽住,咳了两咳,目光随即不经意落在了阿暎的手上,于是问道:“你抱着被子做什么?” 照金巷 第2节 先前始终显得文静沉默的男孩子此时方缓声开了口:“我若住在书屋里只怕会妨碍叔祖读书,正想与您商量换个地方。” 他说这话时目光始终半垂着,并不与人对视,一字一词也十分从容清晰。但饶是如此,蒋黎还是察觉了他微微收紧的手臂所透出来的紧张和拘谨。 她微感诧异,视线在他身后的瓦房和周围的草屋转了一圈,隐隐有些了然。 只听谢夫子道:“你叔祖读书没那么多讲究,能读得的在哪里也能读得。”边说,边已走上去伸手接过了阿暎抱着的被褥,“我那寝屋是住惯了的,再说平日里不时还要用来见见客,定不能换给你。家里头除了这两间便只剩个灶房,你若去睡了,岂不让我被人笑话。” 言罢,他便二话不再说地径直又将被子给抱了进去。 蒋娇娇犹豫了一下,凑上前,对正站在原地似有些无措的阿暎小声说道:“他家肯定还有厕屋,但是那个不能睡人的,你便听你叔祖的话吧。” 阿暎:“……” 蒋黎:“……” 片刻后,谢夫子返身走了出来,又笑呵呵地拍了拍阿暎的肩,说道:“灶上有热水,自己去洗个脸,中午叔祖带你外头吃顿素席,顺便认认路。” 阿暎没有多说什么,微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身来,向着蒋黎和蒋娇娇两个浅浅低首一礼,这才去了灶房。 等他走远了,谢夫子方轻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名谢暎,是族里从兄托给我的,父母前两年都没了,里头还穿着孝呢。”他说,“他爹原是已考中了举人的,我看这孩子也像是块读书的料,等回头把他送去学里和你们家大郎做同窗。” 蒋黎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您放心,我会让修哥照顾着他。” 谢夫子温笑了笑:“谢四姑娘了。” 蒋黎又问道:“他这么小,族里也没来个人送他么?”虽说出远门雇请出陆行老承揽在途服役也是常事,但大人出门和一个小娃孤身上路又有不同。 谢夫子神色间的无奈便又再深了些,更低声道:“他家中近亲忌讳他是五五生子,唯有我那从兄还肯替他多着想些前路,但人年纪大了,自不可能随行。” 蒋黎恍然大悟。 蒋娇娇听不明白什么五五生子,但却将谢暎失了双亲又被其他亲戚嫌弃的事情听得分明,想起他先前静静站在门前的样子,觉得心里略有些不痛快。 恰听蒋黎道:“晚些我让人多送两床被褥来,夫子莫推辞,就当我们欢迎新邻了。” 谢夫子本就没打算与她客气,闻言呵呵笑道:“那就谢谢四姑娘了。” 蒋娇娇一听要给谢暎送礼,顿时有些迫不及待地跟着她小姑走了。 刚从谢家出来,她们就看见榕树底下站着两个人,一个与谢暎身高、年纪都相仿,乍眼看去安静如狗,其实神色拽得二五八万的——这是她们家的大郎,蒋娇娇的同胞哥哥,蒋修;一个则是与蒋娇娇身形差不多的女孩子,这是巷子里另一户姚家的姑娘,姚之如,也是蒋娇娇的好朋友。 此时,蒋修穿着身缎面绣花的短打,正像个大人似地抱着手靠站在树下;姚之如则由小女使陪着站在与他相隔两臂的位置,正朝着谢家方向张望,见着蒋黎、蒋娇娇两个出来,便立刻迈着碎步迎了上来。 蒋娇娇知她走路不快,于是习惯地疾向对方迎去。 “你见到谢夫子家那小亲戚了?”一碰头,姚之如即好奇地向蒋娇娇问道,“长什么样子?”又道,“我先前不好意思出来瞧,就隔着门缝什么都看不清。” 蒋娇娇果断地说道:“好看。” 姚之如更好奇了:“那比沈小官人差多少啊?” 她口中的沈小官人便是这巷中唯一官身的沈家老爷的次子,沈约。 蒋娇娇向来和沈家姑娘不对付,故而也一直有种厌屋及乌的心情,听了这话想也不想地便道:“谢暎好看。” 姚之如冲她瞪眼:“我不信。”说完,又故意提高了些声音问道,“那同你大哥哥比起来呢?” 蒋娇娇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果然正对上闻声瞥来的蒋修的目光。 她立刻机警地转了话题,对她哥道:“小姑说要给谢暎送乔迁礼,大哥哥你来选吧?” 八岁的蒋修抱着手,思考状拿了会儿乔,点头道:“可以。”然后问他小姑,“你们想送什么?” 蒋黎故意道:“娇娇说要拿你屋里新好的东西来送。” 蒋修倒是一点没有舍不得,下巴一扬,瞧了眼小妹,便道:“成,那你让她来挑。”说完,转身便潇洒往回走了。 姚之如有些诧异,对蒋娇娇道:“你大哥哥怎么对这新来的这么好?” 蒋娇娇一向维护自己人,于是道:“我大哥哥原就很好。” 姚之如小声道:“可我还是挺怕他。”又笃定地道,“我不信你不怕。” 蒋娇娇其实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但此时她并没心情讨论这个,反问姚之如:“你知道什么是五五生子么?” 姚之如诧道:“不就是五月初五出生的人么。” 民俗向来以五月为恶月,端午节那天许多习俗也都与祛恶穰灾有关,所以老话也有“忌五月生子”的说法。 但蒋娇娇还真是头回听到这样的“俗话”。 于是她沉默良久后,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那五月出生的猪能吃么?” 姚之如被难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吃没吃过五月出生的猪。 然后两个人就打算各自回家问一问再来对答案。 因为小姑蒋黎也不太清楚五月恶有什么具体的禁忌,所以蒋娇娇就准备去问问她娘亲金大娘子。 结果半道上遇到了蒋修派来催她过去选东西的小厮。 蒋娇娇颇感盛情难却,只好先改道去了。但因她也有些意外蒋修这次的上心程度,所以当她从她哥屋里真挑中了一座玉枕屏的时候,便忍不住小心问了句:“你真舍得?” 蒋修果不觉得有什么,随意地道:“不过一个枕屏,有什么舍不得。回头我陪你一起去送。”说完,又佯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说他看起来很有礼貌,那我比他大,又送了礼物给他,他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兄’?” 蒋娇娇茫然道:“不知道啊。” 蒋黎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这两小傻子的对话,笑道:“你又不是没有弟弟,巴巴地送礼去求着外面人叫你‘兄’做什么?” 蒋修也不说为什么,只犹状似无意地道:“那又不同。” 蒋黎“嗤”了一声,笑而不语。 蒋娇娇才不管这些,只问她姑:“你选好被面了么?” 蒋黎点头:“他还在孝期,我便选了两个花色素净的,等回头修哥下了学,你们两个一起送去就是。”又道,“不过这玉枕屏就别送了,这东西咱们家用着是平常,但谢夫子家却不兴这些,我怕反倒让人家不自在。” 蒋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果断地把枕屏放了回去,又对蒋娇娇道:“那算了,回头我们两个去送被褥时再赠些干果子请他吃。” 蒋娇娇乖乖点头。 蒋修又提醒道:“你等着我回来啊。” 蒋娇娇道:“那你早点回来,别同他们玩球。” 蒋修爽快地应了。 兄妹两个这边话音方落,门外便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是在蒋黎身边服侍的梁妈妈。 只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向着蒋黎便道:“姑娘,郑家送定帖来了。” 第3章 朋友 蒋家和郑家正在议亲。 议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年十八岁,尚待字闺中的蒋黎。 郑家也是商户,家中是经营金银铺的,在东大街和金梁桥街都有店面,也算得上是富户。蒋黎刚十五岁的时候,郑家老太太就已找了媒户来提亲——但当时想向蒋黎提亲的并不止一家,加上因蒋老太太快四十岁时才得了这么个幺女,一向疼爱得很,所以既想她多陪自己两年,又想再好好替她斟酌一番,故当时并没有说定。 直到今年夏天的时候,郑老太太亲自上了门,还把自己的小孙子也一并带了来给蒋老太太过目,蒋老太太见对方这般诚心,又瞧那郑家小郎生得副俊朗相貌,言行举止也斯斯文文,颇有那士人家郎官的风范——这点更是投了蒋黎二哥,也就是蒋家家主的喜欢。故而在儿子的劝说下,蒋老太太问过蒋黎的意思后,便收下了郑家这次送来的求婚启。 于是按照俗例,蒋家之后便先准备好草帖让媒户送去了郑家。 因草帖上便需初步具明随嫁田产奁具,所以蒋老太太很是认真准备了几天。郑家那边收到后大约也是认认真真地去卜了个吉,所以再送来自家的草帖时便已差不多入了秋。 等到蒋老太太拿着郑家的草帖也卜完了吉,再让媒户去那边传达了自家同意结亲的意思后,便是直到今日,郑家正式送了定帖上门。 已是十一月十一了。 梁妈妈是奉蒋老太太的意思来请蒋黎过去的。 蒋娇娇在旁边兴奋地蹦蹦跳跳:“我也去我也去!”小孩子对这些凑热闹的事最是感兴趣。 蒋黎禁不住有些脸红。 蒋修呵呵笑了两声,说了句:“小姑,慢走。” 蒋黎听出他调侃的意思,气笑不得地抬眸横了他一眼,赶道:“快滚。” 蒋修笑了笑,转身出门带着小厮去了学堂。 蒋娇娇果然像块贴身膏药似地跟着她小姑去了祖母那里。一进门,她便瞧见自己娘亲也坐在里头,乍眼相见间突然想起什么,于是蹭蹭蹭跑到她祖母面前,像只小鸟似地一头扎进了老太太的怀里,娇声道:“婆婆,爹爹和娘欺负我。” 蒋老太太平日里最爱的就是幺女和这个独孙女,一见蒋娇娇这番粘人姿态,顿时心都软成了水,当即搂住她哄道:“哎哟瞧把我的小心肝委屈的,娇娇告诉婆婆,你爹娘怎么欺负你了?” 蒋娇娇就把早上自己没能出成门吃到真正新鲜的王婆肉饼的事给说了,末了,还带着鼻音软糯糯地道:“娘说话不算数,她只听爹爹的,不听我和小姑的。” 蒋黎在旁边被她呛出一声咳嗽来,忙对着自己老母亲和嫂嫂摆手道:“不不,我没意见。”又特对金大娘子说道,“二嫂嫂,你和二哥哥尽管恩爱,我绝没有多的话说。” 蒋老太太不由地笑出了声,和儿媳对视看去,后者也是眉眼温柔地微微地笑。 “娇娇,”金大娘子开口唤道,“别去扰你婆婆和小姑的正事,过来我这里好生坐着。” 蒋娇娇冲着她娘轻吐了下舌头,然后挨在她祖母身畔坐了下来,倒也老老实实地没有再闹腾。 蒋老太太爱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霭声道:“回头婆婆去跟你爹爹说。”又对金大娘子道,“二郎也确实太小心了些,小孩子还是要粗养着才能长得好,他既疼爱娇娇,就莫在这些小事上同她过不去了。” 金大娘子含笑礼道:“阿姑说得是。” 蒋娇娇开心地晃了晃自己的小短腿。 蒋老太太是让蒋黎来商量相亲的事。 “等咱们家回了帖,郑家便要提日子来约了。”蒋老太太说道,“我先前同你二嫂嫂商量,想把地方定在陈留那边的别院里,那里环境好也清静,我们也正好一同去住些日子。只是估计那里修缮还需要些时日,可能要等到沈家老太太的大寿宴席之后了,你觉得可以么?” 蒋黎怎么可能会对这个有意见,当即道:“女儿都听娘的。” 蒋老太太打趣道:“哦,平日里倒不见你这般事事顺从。” 蒋黎闹了个红脸,嘴上硬气道:“那不然娘又去同郑家那边说,我着急得很,明日便要与那郑家官人相见?” 蒋老太太哈哈笑起来,点了点女儿的脑门:“你这促狭鬼。”又笑道,“我看家里这些小的全都是被你给带的。” “娘若要这样说,那我也是把他们带得往好了去。”蒋黎道,“今日谢夫子那从侄孙搬来,我可是头一时间便带着娇娇和修哥去送礼的。” 蒋娇娇在旁边帮腔:“小姑给谢家哥哥挑了两床被褥,让我和大哥哥晚些时候一同送去。” 蒋黎就顺便把谢暎的身世说了一遍。 蒋老太太听地忍不住“阿弥陀佛”起来,叹道:“好可惜的娃娃。”又对孙女道,“往后你们要好好与人家相处。” 照金巷 第3节 蒋娇娇点头道:“我们是朋友!” 蒋老太太摸摸她的头,又对金大娘子道:“我看要不让家里送个素席过去?” 金大娘子颔首:“我这就安排。” 蒋娇娇很高兴,可转瞬便又想起了谢夫子说中午打算带谢暎出去吃饭的事,因生怕他们先走了,忙道:“婆婆,我先去给谢夫子说一声,别让他们跑了。” 因着各家往来的缘故,照金巷里的大人们从不拘着孩子互相串门。于是金大娘子笑着道:“那你跟着王妈妈一起去,顺道先把礼物带上门给人家。” 蒋娇娇立刻应了,而且还主动跑过来牵住了王妈妈的手,催促道:“我们快走。” 王妈妈给主家们行过礼,便笑着牵了她去了。 蒋老太太含笑看着小孙女雀跃的背影,感慨道:“娇娇这跑路的样子还真是和四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又道,“不过这性子倒是比他们几个小时候都好。” 蒋黎捧道:“那还不是多得娘您当初拦住了二哥哥给娇娇裹脚,不然我也不能带着她跑。再有这性子,也必定是像您才能这么讨人喜欢。” 蒋老太太被她哄得呵呵直笑。 金大娘子莞尔,垂眸往自己裙下微露出的一双玲珑足尖看去,两息后,又不着痕迹地将秀足与目光同时收起。 蒋娇娇终于在王妈妈的陪同下紧赶慢赶地来到了谢家屋前,谁知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忽然见到从灶房顶上飘出了炊烟。 王妈妈替她上去叩了叩竹扉,客气地问着套话:“谢夫子可在家?” 很快,谢夫子便出来开了门。 乍见到蒋娇娇,他起先还有些意外,随即看见了一旁的王妈妈和手捧被褥的女使,立刻明白了过来,于是笑着侧开了身子,说道:“小娘子有心了,劳妈妈亲自跑一趟。” 王妈妈回笑着还了话,又道:“这是我们大公子和大姑娘对谢小郎官的心意,还请夫子代为收下。”又道,“老太太听说谢小郎官今日乔居而来,已吩咐了厨房准备斋席,待会便要送来,也还请夫子留步稍等等。” 谢夫子没想到蒋家还打算送饭过来,愣了愣,却道:“席面就不必了,代我谢过老太太好意,我们家灶上已开始做了。” 王妈妈本打算再劝两句,但开口之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眉目间的不悦之色,于是及时地收了口,转而笑着应好,只问明了地方,吩咐女使进去把东西放好。 蒋娇娇四处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了灶房的位置,问道:“谢夫子,谢暎呢?” 谢夫子随口道:“在里头做饭呢。” 蒋娇娇霎时瞪圆了眼睛。 谢夫子一愣,旋即忙道:“可不是我要他做的……” 蒋娇娇已经转身跑进了灶房。 谢暎果然正搭着个小板凳站在灶台旁,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在往滚着热汤的大锅里下面饼。 蒋娇娇径直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从他的脚下慢慢抬头移动目光,最后,仰着脸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谢暎早看见她走了进来,但他一是手里在干活没空招呼她,二也是陌生感使然并不太想招呼她,所以起先便假装着没瞧见她,好像自己多么全神贯注。 但蒋娇娇也不着急,她不出声,也没走开,就这么望着他。 最后还是谢暎败下阵来,终于转过头,垂眸朝她看去。 两人对视了几息,他问:“你有事么?” 语声微低,甚至有些轻。 蒋娇娇看着他,说道:“我是蒋娇娇。” 谢暎顿了顿,回道:“嗯,我记得,蒋小娘子。”又问,“你有事么?” 他其实想说,你若没什么事那就走开吧。即便真有什么事,也该去找我从叔祖,而不是我。 谁知蒋娇娇却望着他,说了句:“你还会做饭啊?做得好吃么?以后我们一起玩儿,你做了给我也尝尝好不?” 谢暎:“……” 会一点。 做得一般。 我为什么要给你尝? 转瞬间他已在心里闪过了她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最后,他迎着蒋娇娇期待的目光,只淡淡回了声:“……嗯。” 很平淡的一声。他故意的,因为这样便听不出是在回她还是在承诺她,他还有可以后退和敷衍的余地。 果然蒋娇娇并没有听出他的用意,听到他应了声“嗯”就高兴起来,只是唇角高高翘起还没来得及笑开,谢暎就看见她又皱着眉头低下了眼帘。 然后,她竟伸手来拉他。 “你先下来,”她说,“我脖子酸。” 谢暎只好顺着她从板凳上下来了。 “你还有别的事么?”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认真地看着她,问道。 蒋娇娇也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刚才问过了王妈妈,她说不仅五月生的猪可以吃,其他鸡鸭鹅的什么也都可以吃。” 谢暎莫名其妙,没有言语,只安静地看着她。 “我喜欢吃猪。”她说。 谢暎心想:关我什么事?我这里又没有猪。 “不管几月生的都好吃。”她又说。 谢暎已经不想跟着她的话去费脑子了。 “我……” “等你明年生辰的时候,我请你吃全猪宴啊!” 两个稚气的声音同时响起,而谢暎却只来得及说了个“我”,余下的“还有事”三个字便猝不及防地被堵在了蒋娇娇的话音里。 他看着满目笑意的她,有些发怔。 熙宁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谢暎来到京城,住进了他从叔祖谢熹的家里,成了蒋家大姑娘的邻居,然后——第一次煮坏了他最擅长做的汤饼。 第4章 负担 谢夫子把蒋家人送走后,便回过头来找他的从侄孙。 一进灶房门,他就看见那小小的一个人正对着刚起锅的汤饼面露愁色,后者抬眸也瞧见了他,便随之又站得更端正了些,唤道:“叔祖。”又续道,“对不起,我先前走了神没看住火,汤饼有些坨了,我再重新给你做吧。” “好了好了。”谢夫子笑笑摆手,招呼他过去,“咱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我原是要带你出去吃的,倒是你不嫌麻烦,那中午你就将就了,晚上我们再出去。” 谢暎自觉此番表现砸了锅,也说不出什么来,耳根子微红地低下了头。 两个人都不是对吃食多么讲究的,于是一碗微坨的汤饼很快便热乎乎地下了肚。饭罢,谢暎又主动地去洗了碗,然后才回到自己居处所在的书室里,打算再整理一下东西,顺便还能看会儿书。 书室不大,他刚进去便一眼看见了角落里那张已近乎焕然一新的卧榻。 谢暎愣了两息,然后立刻转身出来,对正坐在懒架上摸着肚皮消食的谢夫子说道:“叔祖,榻上的被褥……” “哦,就蒋家小娘子刚才带人送来的。”谢夫子还笑着冲他挑了挑眉,“好看吧?缎面文绣的被子,我摸了两把,软得很,舒服。还有床更厚实些的,我给你收起来了,等再冷些拿出来换上。” 谢暎虽不如大人们识货,可他有认知,也有直觉,所以他能够看得出这被褥的确是好东西,不止是好东西,而且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无疑肯定还是个贵东西。 他感到很不安。尤其是当从叔祖说两床被褥都是要给他用的时候,他更是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等着自己主动表示些“孝心”。 于是思绪微转之后,他便开口说道:“侄孙初来乍到,想来蒋家小娘子是看在叔祖的面上才送了这样的好东西来,还请叔祖先用。” 他心里也想,若是从叔祖把那床更好的拿去了,自己的负担也才能轻些。 谢夫子听了这话,却一时没有言语,而是盯着他看了半晌,直把谢暎看得有些局促起来,才忽而一笑,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算什么好东西。人家蒋家是富贾,做的本就是布货买卖。你瞧着不舍得买的,于人家手里头不过寻常,放着也是占地方的玩意儿。别人既是要与你交朋友,那你收了也就收了,往后大家如平常般好生相处,也没什么可心亏的。”又颇自得地道,“且那蒋大姑娘现在跟着我认字,尊师重道也是应当。” “至于我,你就不必操心了。”谢夫子悠悠道,“你瞧着不好的,我却觉得亲近,用久了其实真还舍不得给你。” 谢暎顿了顿,回头又往那张卧榻上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院门外忽然又传来了声音。 ——“谢夫子在家么?” 祖孙两个不由对视一眼,谢夫子使了个眼色,谢暎了然,走过去打开了竹门。 门外站着个梳着一窝丝,身穿檀香色素纹褙子的老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使,一个端着座绘有墨梅的纸枕屏,一个则捧着香炉。 老妇人见着谢暎,迅速上下一顿打量,随即便笑了起来:“想必这就是谢夫子的侄孙小郎了吧?” 谢夫子此时也已从后面缓步走了上来,见之,便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亦笑道:“妈妈来此有事?” 老妇人客气道:“我们家大姑娘听说巷子里头搬来了新邻,所以特让我送两样迁居礼来给谢家小郎。” 谢夫子呵呵笑着,拉过谢暎侧身让开,说道:“替我们谢过沈小娘子。” 谢暎有点意外,但还是很迅速地跟着他叔祖作出了反应,礼貌地道过了谢。 等送走了沈家的人,他便问道:“叔祖,这位沈小娘子也是您的学生么?” “我哪能有那个资格。”谢夫子笑着这般说道。 谢暎敏感地听出了他言语间状似不经意的两分自嘲,顿时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好像问错了话,于是决定闭上嘴。 然而谢夫子却主动地续了下去:“你叔祖我不过一个老秀才,人家沈主簿可是正经的进士及第,他的儿女启蒙都是他亲自带的。” 谢暎微愣,几乎是瞬间,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爹爹便是在进京赴考的时候出了意外,若那时能一切顺利,不知他爹爹能否进士及第?想必一定是可以的,他爹爹…… “哦,对了。”谢夫子忽然又道,“想必待会还有人会给你送礼来。” 谢暎正要远飘的思绪被他打断,听着一时没能回过神。 谢夫子笑了笑,回身一边往懒架那边走,一边随口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咱们这巷子里有意思得很。”他也不具体说是个怎么有意思法,只道,“先前蒋小娘子那般动静,定然大家都是知道了的,你看,这沈小娘子这就送了旁的来。” “至于这姚家,”谢夫子道,“我估计送的东西不会越过了那两家去,但意思总会到的。” 虽然从叔祖并未明说,但谢暎却并不迟钝,相反,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使得他在这方面有着敏锐的触觉,他立刻便自觉明白了对方说的“有意思”大概是个什么意思。 谢暎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之后果如谢夫子所言,姚家也来了人上门,送的是用自家彩帛铺里的细绫做的两双白绫袜。 他只好也在叔祖的授意下收了。 下午的时候,姚之如去了蒋家和蒋娇娇一起玩儿。 照金巷 第4节 天气凉了,蒋娇娇也不爱往花园里去,便邀着小姐妹在屋里头玩推枣磨,还让人去准备了茶果,又拉着姚之如主动地说起了自己已经晓得五月的猪可以吃的事情。 姚之如显然已经忘了这茬,等蒋娇娇兴致勃勃地说完,她才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苦着脸,说道:“娇娇,我爹娘在商量着要让我明年开春起到劝淑斋去读书。” “啊,为什么?”蒋娇娇有点懵,“姚大丈不是答应了等你过完生辰就来与我一起上谢夫子的课么?” 姚之如也感到很郁闷:“爹说我以后又不必考科举,用不着让秀才夫子给我启蒙。反倒是劝淑斋,女夫子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连沈家小娘子也在那里就学,我去了也能开阔些眼界。” 她只能对蒋娇娇道:“要不,你同你爹说一声,你也去劝淑斋学?” “我才不要!”蒋娇娇有些着火,“你怎么不同你爹说你不去劝淑斋学?” 姚之如急道:“我说了我爹娘不听啊!你爹疼你,你说要和你大哥哥一样上学,你爹爹就请了谢夫子来给你启蒙,现下你若说要去劝淑斋,他肯定也同意的。” “我不。”蒋娇娇果断拒绝,气鼓鼓地抱着手,说道,“外头又不是只有一个劝淑斋可以上学,要不咱们两个就一道去别家学,要不你就来我家一起学,总之你要是去和沈云如做同窗,我就再不理你了!” 姚之如快急哭了:“娇娇,我、我真不行……” 蒋娇娇气哼着扭坐开了身子。 姚之如只好道:“那我回家再问问。” 待姚之如走后,蒋娇娇又独自气闷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她娘亲金大娘子那里。 平常这个时候,她娘亲都会和小姑在一起做女红,不过今天当蒋娇娇进门的时候却还看见了另一个人——她的庶母,康娘子。 此时三个女人正围坐在一起绣花,蒋黎最先看见侄女进来,便笑着招呼道:“姚小娘子呢,怎么没同你一道过来?” 蒋娇娇恹恹道:“她回去了。” 蒋黎微怔,转眸和金大娘子对视了一眼,后者自然也是看出来了女儿的异样,便放下手中绣活,伸手把蒋娇娇揽入了怀中。 “怎么了?”她柔声轻问。 蒋娇娇就委委屈屈地把姚之如要去劝淑斋读书的事说了。 “姚大丈说话不算数。”她闷闷道,“明明答应了让之之来和我一起上课。” 金大娘子摸了摸女儿的头,说道:“姚家应是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要求旁人也事事都顺你的心意。况不过是上个学而已,又不是就此分开见不着了,你们仍是日日能在一起,这也值得你闹一顿脾气?” 蒋娇娇闷着没说话。 康氏见状,便笑着劝道:“娇娇既不想和姚家小娘子分开,那不如就一道去劝淑斋上学好了,大娘子对老爷提一提,老爷必定答应。” 金大娘子没接话。 蒋黎看了看蒋娇娇,后者欲言又止地低着头。 康氏即有些许了然,又再笑了笑,起身礼道:“大娘子,我先回去看看二郎。” 金大娘子颔首,着人送了她出门口。 蒋黎这才开了口问蒋娇娇:“我一直没弄清楚,你之前不是和那沈家小娘子玩得也不错么?怎么突然就不肯好了,而且还要人家姚小娘子也要陪着你不能与别人好。” 蒋娇娇闷了半晌,没回答,眼圈却有点点发红。 金大娘子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脸,温声安抚道:“你与姚小娘子是好朋友,她在家里同你在家里不一样你又不是不知,怎能逼着她去同父母闹?你婆婆总说你是贴心棉袄,但既然你拿人家当朋友,就也该贴贴朋友的心才是,你说对不对?” 蒋娇娇没有争辩,但也没有认错,只一言不发地靠在她娘亲怀里。过了会儿,金大娘子感觉到有点不对,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丫头居然噙着一点泪花睡着了。 两个大人颇哭笑不得。 “这娇娇倒是心大。”蒋黎笑道。 金大娘子笑了笑:“她这大半天跑来跑去地闹腾,又是献殷勤又是告状,还同人家生了场气,估计早就累了。” 待金大娘子把蒋娇娇抱到小榻上安置好了,蒋黎才低声问道:“二嫂嫂,二哥哥没把娇娇送去外面上学,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她原以为纯粹是因蒋娇娇闹着要和蒋修一样上学,但女娃又没法和男娃上一样的学的缘故,所以家里这才请了谢夫子来造个氛围。 金大娘子沉吟了须臾,说道:“娇娇这性子你也知道,且又没有裹脚。若是送去外面和其他那些富贵仕女们一起上学,恐是要惹出些是非来。尤其我们与沈家是一巷邻里,你二哥哥虽向来愿意和沈主簿交好,但却不太想娇娇做沈小娘子的陪衬。” 蒋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脚”,少顷,轻笑了笑,说道:“还好我不喜欢读书。” 第5章 争执 蒋娇娇是被一阵甜香给撩醒的。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人还半懵着,便看见蒋修拿着块芙蓉饼在自己鼻前晃悠,她不由地随之对了对眼儿,然后伸手要来抓。 蒋修即时地手上一拐,将饼送入口中,不客气地咬了下去。 蒋娇娇回过神时也差不多醒了瞌睡,当下两手齐伸就要去挠她哥,蒋修索性把剩下的半块饼叼在嘴里,也同她小狗打架似地比拼起拳风来。 兄妹两个在这里你来我往地哈了几个回合,蒋娇娇忽然抓住蒋修的一只手往自己身前拽去,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低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蒋修“嘶”了声,抬手便拍了下她的头,骂道:“蒋娇娇,你属狗啊?!” “你是猪!”蒋娇娇不甘示弱地骂回去。 蒋修回道:“你是笨猪。”又道,“不守信用的猪。” 蒋娇娇跳起来要打他。 因往日里兄妹两个也没少吵吵闹闹,蒋修比妹妹大两岁,现在又在练功夫,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像刚才那样由他单方面压制着蒋娇娇逗一逗,小狗挠爪似地逗得差不多也就收了手。所以金大娘子和蒋黎也只当是寻常,并没有打算去管,谁知这回蒋娇娇却突然起了急,抬手一爪子下去竟把蒋修的脸给抓破了。 两人都愣住了,旁边侍候的女使见状不由“哎呀”叫出了声,金大娘子并蒋黎等人转头看过来,这才发现出了事。 “娇娇!”金大娘子喊了声,忙先看了眼儿子脸上的伤,见无甚大碍才松了口气,一边让人去取膏药来,一边对女儿责道,“快同你大哥哥道歉。” 蒋修回神后便感到了脸颊上火辣辣的痛,随即怒而推了蒋娇娇一把:“你有病啊?!” 蒋娇娇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茵褥上。看着面前脸上挂了彩,正一脸愤怒地看着自己的蒋修,还有护在他身边的娘亲和其他人,好像一时间所有曾与她好的此时都站在了自己的对面。 她知道自己不该抓伤蒋修,可她也不是故意的,但这个时候她也不想道歉。 一阵莫名如洪水般涌来的委屈毫无预兆地从心底冲了上来,蒋娇娇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她这一声哭出来便再也止不住,声浪大得好像要把房顶给掀了,边嚎边蹬腿。 蒋修不由愣住了,心想我都还没哭你哭个屁? 金大娘子不知想到什么,微皱了皱眉,正要趋前,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个微沉的男声道:“怎么回事?” 是她的丈夫,蒋家现如今的当家人——蒋世泽回来了。 众人纷纷与他见礼,唯有蒋娇娇仍坐在榻上哭得投入。 蒋世泽被女儿的哭声吸引,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惹了这小丫头生气,秉着小孩闹腾的症结亦多在小孩的认知,下意识正要去问儿子,却忽见到蒋修脸上两道新鲜的血痕,顿时皱起了眉。 “你脸怎么弄的?”他问完这话,便神色不虞地看向了旁边侍候的家仆。 后者正尴尬为难着不知怎么回答,蒋修已兀自道:“爹,我自己不小心刮的。” 蒋娇娇其实从她爹进门那会儿起就一直伸着耳朵,此时听见她哥的话,不由地缓下了哭声,抬眼看去。 蒋世泽看了眼身边各人的神色,又见到儿女这番情状,便立刻猜到了怎么回事。 他沉着脸吩咐道:“去取藤条来。”又看向女儿道,“蒋娇娇,跪下。” 众人皆是一惊。 就连金大娘子也很是意外。 蒋世泽从来没打过孩子,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觉得孩子不能打的原则——事实上金大娘子也并不知道他在教子这方面到底有什么原则,两人并没有就此问题展开过多么深入的讨论。只不过蒋修和蒋娇娇的情况比较特殊,前者因是早产,所以幼时从娘胎里出来便有些先天不足,身体一直不太好,经过长年累月的调养和这一年多靠练功强身,才开始有了好转。 而娇娇则是因为对蒋世泽来说意义有些不同。 她出生那会儿,蒋世泽才刚承起蒋家重担没多久,那时的家业不仅不能和现在相比,反而还有一些艰难,且更有大半身家都投放在了与别人合作的海船货运上,那时候海船迟迟未归,又有消息说船已经在海上遭了风暴,蒋世泽那阵子简直整夜整夜睡不好。 便是于这样的情况下,蒋娇娇在一个清晨出生了,那天正好也是观音娘娘的诞辰,二月十九。而随着蒋娇娇的出生,蒋世泽的生意也迎来了转机,那艘海船不仅回来了,还就此给蒋家今日的家业奠定了良好的开局,此后蒋世泽的买卖一帆风顺。 所以对于这个女儿,他向来也是差不多当作儿子一样喜欢的。 故而此时蒋世泽说要打她,不止金大娘子和蒋黎等人,就连蒋娇娇自己也是完全没有想到。 但她只是愣了愣,然后便老老实实就地跪在了茵褥上。 藤条很快被送了过来,蒋世泽拿起后屏退了下人,示意女儿伸手摊开掌心,蒋娇娇没什么反抗,只有些按捺不住忐忑地犹豫了下,然后便照做了。 “你一闹性子便不管不顾,旁的也就罢了,怎地敢动不动去伤你大哥哥的脸?”蒋世泽怒责道,“他将来前程若因此有什么损伤,你拿什么来赔?我看你当真是该知道知道些轻重!” 话音落下,已是一鞭狠狠打了下去。 蒋娇娇痛嘶一声,本能地缩起手飞快搓了搓,眼圈霎时有点红了。 “伸出来!”蒋世泽喝道。 她紧紧闭着嘴,咬牙把手伸了出去。 蒋世泽又狠狠打了一鞭。 金大娘子和蒋黎看着蒋娇娇的样子都禁不住有些心疼,但两人也都觉得蒋娇娇的脾气的确该收敛收敛,况此时蒋世泽正在气头上,此时去拦着恐怕反要被埋怨溺爱,所以只好都暂忍着。 然而当蒋世泽第三鞭正将要打下去时,却忽然被站在旁边的长子拽住了袖角。 “爹,”蒋修望着他,眉间微蹙,说道,“我不疼,您别打了。” “马师傅说我练功夫也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的,您总不能也去打我师傅。”蒋修道,“而且娇娇力气这么小,又不能当真伤着我。” 蒋世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儿子的话给堵住,憋了半晌,没好气地说了句,“难道谁练功会像你这样没事往脸上招呼么?” “那可说不准,”蒋修还正经八百地同他讨论了起来,“我听人家说的书里,那些大英雄就在战场上受过很多伤。” 蒋世泽一口气又被他给堵住:“你老子又没让你去当英雄!” 金大娘子见状,即上前轻拉住了丈夫,温声劝道:“好了,我看娇娇也知道错了。他们兄妹两个友爱,官人应当欣慰才是,便由得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蒋世泽侧眸看了眼妻子,缓了缓气,没再说什么。 蒋黎也趁机一把揽了侄女,一手拉了侄儿,笑着道:“那我带他们两个去收拾一下,不然晚上娘见了又要担心。” 蒋世泽没有反对。 蒋娇娇先前闹得身上出了汗,蒋黎和乳母担心她着凉,便索性给她擦了个澡,又重新换上衣服梳了个头,正在往她掌心上擦消肿膏药的时候,蒋修差了人过来说给蒋娇娇送芙蓉饼。 蒋娇娇愣了下,然后从圆墩上跳下来就跑了出去,正见着在外面探头探脑刚准备“潇洒离开”的蒋修。 “大哥哥!”她跑过去把他给抓住了。 “别拽我衣服。”蒋修不耐烦地抽开了手。 蒋娇娇掌心还痛着,见指尖抓不住他,索性就两臂齐上把蒋修的胳膊给环住了:“大哥哥,我错了,你还疼不疼呀?”目光直往他受伤那边脸颊瞥。 照金巷 第5节 “我才没你那么废,”蒋修一脸不以为然地道,“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对不起呀。”她诚恳地道着歉,然后抬手揪住自己两个耳垂,说道,“我以后不骂你是猪了。” 蒋修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两只手上,顿了顿,问道:“手还疼不?” 蒋娇娇点头,委屈道:“爹爹手劲好大。” “活该。”蒋修说完,又状似随口地道,“娘说呼两下能好些,你没事自己多呼呼。” “哦。”蒋娇娇就低头呼呼了两下。 蒋修瞧着她,说道:“刚那饼我让厨房新给你做的,你少吃两个,快吃晚饭了。” 蒋娇娇道:“我想给之之也分些。” “随便你。”蒋修懒得理会女孩家的事,抬脚走了。 不远处,金大娘子看着眼前这幕,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对王妈妈说道:“让人去请姚小娘子晚上过来吃饭吧。” 蒋娇娇把一份芙蓉饼分成了两份,刚把打算给姚之如的那份小心放到了食盒里,想了想,然后又从自己那份里面多拿了一块出来放进去。 这还不够,她还提笔打算亲自写个条子。 “小姑,”她回过头问蒋黎,“芙蓉饼怎么写啊?” 蒋黎觉得说了她也不会,便过来接了纸笔,说道:“你先说,我给你写个样儿,然后你再抄一份。” 蒋娇娇点头,开始念道:“‘之之,这是我大哥哥让人给我做的芙蓉饼,我们分、分……’”她记得好像有个挺有学问的词可以用,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词是分什么,于是索性道,“额,分着吃。你多吃一点。” 蒋黎就开始帮她写。 蒋娇娇看见她姑写到芙蓉饼三个字的时候才发现笔画有点多。 “等下。”她忽想起什么的样子,又道,“小姑,我觉得之之应该也不认识那么多字,你写清楚意思就是了。” 蒋黎看着纸上刚写好的“饼”字,抿了抿笑,问她:“那要不我就干脆只写四个字:之之,你吃?” 蒋娇娇正犹豫着这四个字够不够,便见母亲身边的女使珠蕊领着姚之如主仆走了进来,笑道:“姑娘,大娘子替你请了姚小娘子来做客,已吩咐了厨房晚间送席面过来。” 蒋娇娇愣了一下,还没全回过神,姚之如已冲着她快步走了上来。 “娇娇,我就知道你好!”姚之如满脸感动地拉着她的手。 蒋娇娇有点高兴,也有点安慰,于是也顺坡道:“这个芙蓉饼你尝尝,我给你留的。” 姚之如却看见了她掌心尚未消散的红肿,关心道:“你手怎么了?” 蒋娇娇浑不在意地道:“我和大哥哥闹着玩不小心伤了他,向他赔罪来着。”说完也不等姚之如再问,便催着对方赶紧趁热尝饼。 姚之如便也没多在意,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蒋黎不动声色地嘱咐旁边人收了纸笔,准备把地方让开,却听蒋娇娇道:“小姑,要不晚上你来和我们一起吃吧?我打算把大哥哥也叫来。”说完想了想,问姚之如,“要不我们把谢暎也一起请过来吃饭?你和大哥哥还没正式与他见过呢。” 姚之如嚼着饼,含糊不清地附和:“好啊。” 蒋黎笑着推了:“你们正好同新朋友好好说说话。” 蒋娇娇就吩咐自己的小女使小荷去找蒋修,顺便让对方出面去跟父亲说一声,好差个人去谢夫子那里把谢暎请过来。 过了没多久,蒋修便带着小厮过来了,对蒋娇娇道:“爹派人去了。还让人也去请了沈家郎娘一起过来,说就当让大家都认识一下。” 蒋娇娇:“……” 姚之如顿了顿,问道:“沈小官人也要来么?” 蒋修道:“应该会吧,每次请他不都来了。”对这些事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姚之如唇角刚要弯起,又忽地瞧见了蒋娇娇的脸色,于是默默抿住,小心地劝道:“娇娇,反正大家本来年节时也都要见面的,来就来了,也没有什么。” 蒋娇娇自然也知道自己一年到头少不了和沈云如的面子交情,光就过不了多久便要去的沈家寿宴肯定就得碰上,更何况她爹爹都让人去请了,难道她此时能说不行么?她手板心现在还痛着呢。 “来便来了,我又不是请不起她,便是她将桌上的饭菜都吃空了,我也不会说她不该吃。”蒋娇娇没好气地说完,又想到什么,即对姚之如道,“我同你说哦,你去与她做同窗归做同窗,但不许与她好。” 姚之如点头如捣蒜,保证道:“我只同你最好。” 蒋娇娇这才满意了。 蒋修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淡淡道:“幼稚。” 第6章 认识 因本是金大娘子为两个女孩准备的和好宴被蒋娇娇改成了“给新邻居的接风宴”,所以在大人的安排下,便将席面设在了外院的花园暖亭里。 蒋世泽也索性把巷子里的大孩子都请了过来。 这其中便包括了姚之如的两个哥哥,还有沈家的沈云如和沈约姐弟俩——至于两人的大哥哥沈缙,则因尚在学里头没到放假回来的日子,所以并不在列。 谢暎收到邀请时其实内心是拒绝的,但蒋家来的人态度热情,又专门说家里头特为他备了素宴。碍于将要长住的情面,他只好在从叔祖的授意下答应了。 他既答应了,自然就要讲礼,不好让别人都等着他一个,于是转回头来换了件整洁的衣服,便同谢夫子告辞出了门。 早上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看见了蒋家的门脸,所以此时径直便找了过去,那门房是个机灵人,一见他便已猜知身份,不待谢暎开口即招呼着他并前导去了花园。 “谢暎!”蒋娇娇远远就瞧见了他,撒脚便跑了过去。 谢暎看她满面笑容地朝自己奔来,忽然有些恍惚,好像上一次自己被人这样热烈地欢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禁又想起了她在灶房里望着他,一脸认真地说来年生辰要请他吃全猪宴的样子。 姚之如早就习惯了蒋娇娇的风风火火,自知脚下跟不上,也就放弃跟了,只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谢暎走来的方向亦微笑着礼貌示好。 蒋修则随妹妹走到了谢暎面前。 “我同你介绍,这是我大哥哥,蒋大郎!”蒋娇娇热情地介绍完,又为了弥补她哥,所以更尽力地补充道,“他本来是要和我一起去给你送礼的。” 谢暎客气地告了礼。 蒋修同他还了礼,说道:“我是熙宁四年六月生人,学里先生已给我起了字唤‘善之’。” 谢暎便又礼道:“善之兄。” 蒋修神清气爽地翘了翘唇角。 只听谢暎又续道:“我是家中独子,尚未有字。” 蒋修将手往他肩上一搭,大咧咧道:“都是自家伙伴,元郎莫拘束。我听我小姑说了,你从叔祖打算让你去我们学里念书,到时咱们还要互相照顾。” 蒋娇娇站在旁边乐呵地点头:“嗯嗯!”言罢又觉得好像不够突出自己的存在,便再补道,“大哥哥在学里照顾你,我在照金巷照顾你。” 谢暎不由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方又朝蒋修看去,礼道:“谢谢。” 蒋修很是高兴。 “谢暎你来。”蒋娇娇抓着他的袖子,把人拉入了暖亭,于席前站定后,又介绍道,“这是姚小娘子,我的好朋友,她爹爹便是姚家彩帛铺的老板。” 谢暎与姚之如互相见了礼。 “等下之之的两个哥哥也要过来。”蒋娇娇随口说完,停了停,又用一种明显低落了两分的情绪说道,“还有沈主簿家的小娘子和小官人也过来。”然后抬眸看着他,提醒道,“你要记住哦,我的好朋友只有之之。” 谢暎略感茫然。 蒋娇娇看他好像没听懂,便又提醒道:“你也是我的朋友,但是有的人不是我的朋友。” 谢暎:“……” 蒋修听不下去了,说道:“谢元郎是跟我们男孩子玩的,你们女孩家的事扯来扯去地少来烦人。” 谢暎没说话。 蒋娇娇就忍不住有点气,说她哥:“我先和谢暎交的朋友,凭什么只跟你们玩儿?你们男孩子才最讨厌!” 谢暎沉默地想,我好像也是男的。 然后蒋娇娇就倏地看向了他,不知何故,他不由心中一“噔”,定定迎着她的目光,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接着便听见她说:“我们是好朋友!” 那眼神和语气,仿佛在向他确定,又是在约定什么一般。 谢暎默然片刻,终是佯作没有察觉她的期待,转而对蒋修说道:“初次登门拜访,承蒙款待,我还是该去拜见一下长辈。” 蒋修立刻道:“我带你去。” 谢暎原本还有些担心以蒋娇娇的性格恐怕会拉着自己继续说个分明,谁知她听了他们还有正事要去做,倒也十分心大地把这篇翻了过去,还催着两人早去早回。 他松了口气之余,又不免于心中生起了两分莫名的歉疚。 谢暎和蒋修前脚刚走没一会儿,姚之如的两个兄长便也到了。姚二郎今年方九岁,大约因着年纪要相近些的缘故,相比起自己兄长,他平日里和蒋娇娇能说的话倒要多些,此时见着她便熟稔地问道:“你大哥哥和沈二郎今天在学里把袁四郎给收拾了一顿,你知道不?” 旁边十三岁的姚大郎虽一副“我不掺和这些长短”的样子,但显然也正伸长了耳朵在听。 蒋娇娇愣了愣,好奇道:“为什么?” 姚二郎道:“我听着说,好像是袁四郎在间休大家一起玩捶丸的时候,随口向你大哥哥问了句闲话,道他是不是蒋二丈送给沈主簿的小女婿。” 蒋娇娇一时没理清楚这层关系,还是姚之如先反应过来,顿感不妙地道:“他怎么这样的话也敢胡言乱语?!” 姚二郎笑道:“善之也生气来着,骂他嘴上糊了屎。沈家二郎自也听不得旁人拿他姐姐取笑,两人就着手里头的杆子一人给了袁四郎一下,那小子自知嘴上一时没把门理亏,也灰溜溜地认了。” 姚之如气道:“他回家也该挨打!” 姚大郎不紧不慢地打着圆场:“善之年纪才多大,那袁四郎也是个小子,不过嘴上图个好奇,旁人都不当真,不是什么大事。” 姚之如看了看她大哥哥,想说什么,却又只得忍着气咽了回去。 蒋娇娇此时也明白了来龙去脉,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一是气那个袁四郎像个棒槌乱说话;二则是气那棒槌就算乱说也不该说她大哥哥是送给沈家的,说是给姚家的也行啊。 于是她这些不悦便转向了来传话的姚二郎:“你与其此时跑来与我说,让我也觉得不高兴,还不如当时帮着他们两个也去给那袁四郎一下。” 姚二郎一愣,旋即涨红了脸,有些尴尬。 姚大郎知道弟弟是想在蒋娇娇面前卖好,可谁知这蒋小娘子的脾气这般难捉摸?他也不想得罪她,正想转开话题,便见蒋家下人引着沈家姐弟两个过来了。 他忙冲着对方打招呼:“子信!”又礼唤道,“沈小娘子。” 沈云如和沈约是龙凤胎,但长相却并不像,蒋娇娇觉得这两人的相像之处大约都放在了性格上,都是一副仙女端盘子的样子——高高在上碰不得。 其实她觉得沈家老太太也是这个模样。 不过又因沈约和蒋修尚能玩在一起的缘故,所以蒋娇娇对他的感觉倒要比对他姐好一些。 姚之如悄悄整了整裙子,看着来人,高高兴兴地弯起了唇角。 照金巷 第6节 沈云如与沈约走到近前,先和站在近处招呼他们的姚家兄弟回了礼。 姚之如同他们打招呼:“沈……姐姐,沈小官人。”她心中暗松了口气,好险没有叫反。 沈云如向她微笑了笑:“姚小娘子好。” 沈约也对她浅浅垂眸示礼。 蒋娇娇抱着手,清了清嗓子。 沈云如这才偏转视线朝她看来,仍微微笑着,说道:“蒋小娘子,谢你相邀。” 蒋娇娇心里不太舒服,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合适地把这种不舒服表达出去而又不会被大人责备,于是她犹豫了两息,终是忍了。 “别客气,大家都是邻居。”她索性大方道,“请坐吧。” 沈约环顾了一圈周围,问道:“善之呢?” 不待蒋娇娇回答,姚之如已积极道:“蒋大哥哥领谢元郎去拜访长辈们了。” 沈云如一听,便道:“那我们也该去问候一下。” 沈约点头,正要随她起身,便听得身后传来了个声音道:“用不着这么麻烦,爹说让咱们随意些!” 众人循声回头,果见着蒋修和谢暎快步走了回来。 几人又纷纷与新邻谢暎见了礼。 “谢元郎稍后还要来学里和我们一起念书。”蒋修看向沈约和姚家兄弟,高兴地说道。 谢暎微顿,委婉地纠正道:“也不会那么快,大约明年吧。” 蒋家兄妹不免有些纳闷,还没问是为啥,姚大郎已面露恍然地说道:“是要等检校库的季资么?” 谢暎怔了怔。 姚大郎看他反应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不免露出了两分得色,状似谦虚地给其他人介绍道:“我听爹说,朝廷的检校库便是干这个的。” 然后学着他父亲的样子,把“大盛律例曰‘孤幼财产,官为检校,使亲戚抚养之,季给所需’”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沈云如、沈约姐弟的父亲是当官的,家中又有祖上士家积淀,这些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两人并未多言,听得姚大郎一人在旁边侃侃而谈,也没有插话,只默默喝着自己面前的豆乳。 而蒋家兄妹在听明白了姚大郎的意思后,不由地对视了一眼,蒋修随即便道:“那明年便明年吧,反正这都十一月了,也不过转眼。” 姚大郎却不赞同地道:“谢元郎和我们又不同,人家父亲可是举人,自然是有要求的。”又语气关心地对谢暎道,“其实你现在同谢夫子住在一起,这些事也不用担心才是,况书院束脩也不多,莫不是夫子那里有什么难处?” 姚二郎在旁边听着,不禁也饶有兴致地朝谢暎望去,好似在等着什么八卦。 谢暎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平静地礼貌回道:“谢姚家兄长关心,从叔祖那里倒没有什么不便的,我很谢谢他照顾。只是我自己觉得不必急在一时罢了。” 姚大郎只当他是要面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沈云如此时忽向蒋修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第7章 失格 其实蒋修脸上的伤所有人都看到了,不过其他人都觉得不方便问,除了姚之如是知道内情以及谢暎是觉得不应多管闲事外,余下几个多少都知道蒋修的性格——颇要强。 所以他若挂了彩,却又未曾主动说起最终还是自己赢了的“光辉战果”,那就只能证明:这事他并不想提。那旁人自然也就装着没瞧见是最好。 结果谁都没想到,沈云如却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 一提到这个,蒋娇娇就难免有点心虚和内疚,不由自主地眼巴巴看向了她哥。 谢暎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停了停,然后顺着她又看了看蒋修脸上的伤痕,末了,觉得自己明白了。 蒋修已浑不在意地说道:“没事,猫挠的。” 蒋娇娇默默地低下了头。 恰此时,厨上已流水般地将席面送了上来。 蒋修就转开了话题,招呼着大家别客气,还对谢暎道:“那些肉也都是素的,不过是让厨上做的样子。” 谢暎往席上看去,见一张长桌很快便被摆满了各色菜式,凉热菜、干果甜点并时鲜锅子竟是一样不少。 蒋娇娇还问他:“你看看这些行么?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吃的?” 谢暎从诧异中回过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这些都很好,已经够多了,谢谢。” 蒋娇娇很高兴,冲着他扬了个灿烂的笑容。 谢暎有些不自在,低头喝起了面前的豆乳。 这头沈云如却待蒋家仆人退下之后,又问蒋修道:“你们家里养了猫?” 蒋修随手给坐在旁边的妹妹夹了块炸梅鱼,随口回道:“嗯,狮子猫,才养了两天,你们都没见过。挠了我就跑了,胆子小得很。” 蒋娇娇咬了一口,觉得味道极尽逼真,甚至好像比原本用鱼肉做的还多了几分脆爽,忙又招呼姚之如和谢暎:“这个好吃!”然后伸长了手给两人分别夹了一块。 谢暎见她手短还非要亲自夹过来,只好起身端了碗去接,目光落在她腕下,忍不住轻声提醒道:“袖子。” “哦哦。”蒋娇娇忙用另一只手捏住。 姚之如没有蒋娇娇那么大胆,只好委婉向坐在斜对面的沈约说道:“沈小官人,你……和沈姐姐也尝尝吧。” 沈约点点头,提箸自己夹了一块,而沈云如身边侍候的小女使则帮她夹了一块到碗中。 蒋娇娇悄声对姚之如道:“每回就她在席上摆谱,好像谁家没有女使似地。” 姚之如偷眼看了眼沈约,不好出声回应,只默默点头以示赞同。 却见沈云如也没立刻动筷,而是接着蒋修的话又说道:“这些畜生便是没心没肺,你以后要小心才是,何必养来自己遭罪。” 蒋娇娇虽明知对方并不晓得“罪魁祸首”是她,但却仍是不由生出了股自己被骂了的不爽。 好在她哥看起来也不是很想搭理对方,只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沈云如大约也是看出来了蒋修的敷衍,一时没挂住,不由地沉了脸,恰见小女使将盛了菜的青瓷小碟放在面前,她心绪不悦之下顺手便是一推,哪知不经意用力大了些,小碟正好与近处的瓷盅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沈云如毕竟也只有八岁,乍见自己一时不防失了态,霎时涨红了脸,不免有些无措。 她想也不想地便倏地站了起来——而这却又成了让自己后悔的第二个举动。 蒋娇娇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个词,脱口而出道:“沈姐姐,你这是打算‘拂桌而去’么?” 桌上静默了两息。 姚之如问:“拂桌而去是什么意思?” 蒋娇娇只记得这个词是用在人生气离开的时候,便道:“就是说沈姐姐很生气,要走的意思。” 姚大郎听不下去了,纠正道:“那叫拂袖而去。” “哦,对对,是袖子。”蒋娇娇恍然道,“我就说好像不太顺口。”她光记得说书人每回提到这个词时那袖子从桌案上拂过去的样子了。 姚之如也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沈云如真是要掀桌子。 蒋修嫌弃地看了眼他妹:“笨蛋。” 蒋娇娇有点儿不好意思,佯作无事的样子低头扒起了饭。 谢暎垂下目光,抿了抿唇角。 沈约则皱了皱眉,抬头看向沈云如,说道:“大姐姐,你是不是坐着不太舒服?” 沈云如也自知失礼。若没有蒋娇娇那句话,她估计也就将错就错地说自己不舒服先回去了,可现在她若再说,岂不真坐实了她在别人家宴席上撒气离开的话? 这个蒋大郎,也不知接着他妹子的话来留一留她!她也懊恼自己,作甚要忍不住去问那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还好弟弟沈约给她递了梯子。 于是沈云如便故作镇定地红着脸点了下头:“嗯,我稍站一站。”说完,才又重新慢落了座。 等在蒋家如坐针毡地吃完了饭,沈云如便再没有心情留下去了,蒋修提出大家再玩会角球的时候,她和沈约都告了辞。 回到沈宅,姐弟两个便听说他们的父亲回来了,此时正在书斋里等着沈约去考校功课。 “那我先回福寿堂。”沈云如道,“晚些我再来给爹爹问安。” 沈约点点头,与她道了别,又看了眼跟在姐姐身后不远处的教养妈妈,微低了声音,说道:“婆婆若是问起先前的事,你只当不曾发生过吧。” 沈云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禁耳根又有些发烫,于喉间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分手后,沈云如才在教养妈妈和贴身女使的陪伴下继续往自己祖母,沈老太太的居处福寿堂行去。 沈老太太正和平常一样在佛堂里抄经书,听闻孙女从蒋家参加完席宴回来了,也并未急着动作,只“嗯”了一声,笔下未停,平声吩咐道:“让黄妈妈来回话吧。” 黄氏便是她派给沈云如的教养妈妈。 黄妈妈很快过来了。 沈老太太一边继续抄着经,一边语气平常地问道:“蒋家宴上如何?” “回老太太,宴席倒没有什么,郎娘们说的都是些平常话,谢夫子家那位侄孙我瞧着也是很知书达理的。只是……”黄妈妈微有些迟疑地道,“大姑娘在席上似略有些许不适。” 沈老太太笔下倏停,转头看来:“掌珠怎么了?” 黄妈妈就委婉地把沈云如在宴上行止略有失格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老太太听罢,眉头微皱,放下笔接过巾子擦了擦手,然后款步走出了佛堂。 此时的沈云如正在福寿堂的正厅里站着,双手交握于身前,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 随着黄妈妈从她身边离开的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感觉心里也禁不住越来越有些发慌。 于是她只好在心中默念:只当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掌珠。” 一个平淡微沉的声音从旁边突然传来,沈云如几乎是下意识地手上一紧,然后立刻循声转而望去。 “婆婆,”她低头礼道,“我回来了。” 沈老太太慢步走到榻前坐了下来,瞧着她打量了半晌,方又开口说道:“你们姐弟去赴宴可还顺利?” 沈云如低眸道:“席上一切都好,大家都很欢迎谢元郎搬来巷中。” 沈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沉吟须臾,又缓缓说道:“你自小便养在我这里,可还记得婆婆打小是如何教你的?” 沈云如心里发慌,终是没能稳住,于是立刻低低埋下了头,坦白道:“孙女不小心在蒋家宴上失了仪,引得旁人笑话,孙女知错了。” 照金巷 第7节 沈老太太看着她,俄顷,轻轻叹了口气。 “你年纪尚小,偶有失误其实本不是什么大事。”沈老太太缓道,“今日你唯错之处,只在不够沉稳。令旁人看着好笑的,也不过是你的慌张罢了——此一点,你须得牢牢记住。” 沈云如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低着头应道:“是。” “先去偏室抄一个时辰经,静一静心再歇息吧。”沈老太太语气如常地说道。 沈云如恭顺应下,转身去了偏室。 沈老太太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忽沉沉说道:“明日你让人也给那蒋四娘子的未来夫家下个请帖吧。” 旁边的童妈妈闻言微感意外,老太太不是一贯不爱与这些商户打交道么?便是请的蒋家等几个已算是勉为其难了。 沈老太太睁开眼,无甚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雕屏,淡淡说道:“我倒想看看,在那些人眼里蒋家的姑娘又有多少规矩。” 童妈妈跟随她多年,很快便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即道:“那蒋家不过商户,岂能与咱们沈家的积淀相提并论。” 沈老太太轻轻一笑,说道:“今时不比往日,如今这世道当真是世风日下,交游不论出身,岂有先辈风骨。”又微蹙了眉,冷淡地道,“一巷近邻,旁的不得不为世所易也就罢了,但掌珠总不能给他蒋家的女儿做衬托。” “且等着看吧,”她说,“谁才是当被笑话的那个。” 第8章 请托 席后不久,谢暎便也从蒋家告了辞。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于阶前缓下脚步停驻,迎着夜风看着眼前沉沉穹幕下的照金巷,不禁忽有几分恍惚。 他有些诧异于此处夜晚的明亮,檐下那一盏盏灯笼好像燃的并不是烛,而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仿佛一直通到远处的巷口,与那里的繁华灯火相接,要引着人去往另一个地方。 好像是娘亲曾说过的那个地方。 那个很好、很热闹,能让她和爹爹过得很好,也能看着他过得很好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得好,未来太长了,日子那么慢,他很怕也许哪一天就再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时间能走得快些就好了。至少,这辈子就能过得快一点吧。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也不知盯着那些灯火看了多久,直到觉得眼睛有点发酸才回过神来,于是抬手揉了揉,然后深吸一口气,方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谢家的小院里也点起了灯笼。谢暎远远就已看见了,昏白昏白的,许是灯笼不够防风的缘故,此时那几盏寥落的灯影正在随着轻风阵阵晃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谢暎就着蒋家一路延伸至隔墙的灯火,还有不远处姚家门前灯笼的照明,倒也几能把眼前路看个清楚,顺利走回了小院门前,伸手于半昏半亮中推开了虚掩的竹扉。 谁知刚一进来,他便看见了正扶着腰略显艰难地要从地上爬起来的谢夫子。 “……叔祖?”谢暎立刻反应过来,随即忙跑上前帮忙把人给扶了起来。 “哎哟哟哟,慢、慢点儿。”谢夫子嘴上哼哼着,手里头也忙,一手忍不住背着谢暎的目光偷偷揉被摔了的屁股,一手又不得不撑着他,全来不及管头上歪了半边的冠。 谢暎小心地扶着他到了近前的懒架上坐着,然后回过头,看见掉在地上那盏已经烧了大半的灯笼,顿了顿,走过去将尚完好的提竿捡了起来。 谢夫子已索性把头上的冠给摘了,正兀自躺着在缓气儿,见谢暎把提竿捡过来了,便呵呵干笑了一声,说道:“我原想出门转转,谁知不小心脚下打了滑。这人嘛,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你须得答应我,此事不准告诉你那几个新朋友,尤其是那个蒋家的小丫头,免得让她幸灾乐祸。” 谢暎想起自己回来时已然半掩的院门,还有从叔祖头朝内的摔倒方向,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但因他自觉不便打听,所以也就顺着对方的说辞都听了,只点点头,顺手将提竿放在一旁,说道:“我陪您去看看大夫吧?” 谢夫子摆摆手:“用不着,我还不至于到那磕碰不得的年纪。”一边又暗暗揉了揉屁股。 谢暎便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我去烧些水。” “灶上有热的。”谢夫子道,“你先别忙,坐着我与你说会儿话。” 谢暎应下,然后端过旁边的竹椅坐了下来。 谢夫子沉吟了片刻,看着他,说道:“我虽教过些孩子,但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要朝夕相处,也不晓得你长途而来此时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所以关于你自己的事,我寻思着还是要同你先说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便说出来,咱们也好合计合计。” 谢暎怔了怔。 谢夫子有些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续道:“我嘛,原想的是这两天就去把你入学的事给办了,想让你和蒋家大郎还有沈主簿家的二公子他们都在一处,彼此有个照应。但不知你今夜与他们相处过后,自己有什么想法?” 谢暎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紧了紧,良久,才低着头说道:“他们人都很好,只是……”他顿了几息,抬眸朝对方看去,“叔祖,我,明年一月时再去可以么?” 谢夫子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皱了眉道:“你这孩子可真会气人,那学费才几个钱?我一个做长辈的难不成还非得逼着你拿季资出来才肯送你去读书?往常其他人是怎么养你的我不管,反正我丢不起这脸!” 谢暎顿感有些无措,忙起身恭正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想着先把人家送的人情给还了,也免得您替我欠着,只是这样一来,这一季的资用恐怕就有些短缺,家里也要开支……” “哎行行行——”谢夫子不耐地挥手打断了他,没好气地说道,“说来说去,你这不都是盘算着要拿自己那点子季资来补贴家用么?我同你说,咱家庙小,我一个人养活绰绰有余,用不着你个小娃娃操心惦记的。等我把你入学的事办好了你就赶紧去上课,就这么定了。” 说罢,他便撑着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挺着背回了屋。 谢暎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路时略显僵直的背影,良久,返身进到屋中,从随身的衣箱底下翻出来一个略显粗旧的锦囊,从中取出十几枚钱装到了身上的茄袋里,然后微顿,略忖了几息,又将囊中剩下的留出几枚后,再将其余的都装进了茄袋。 末了,他方又小心地把锦囊放回了箱底。 次日清早,谢夫子便趁着到蒋家授课的时候,提前先去拜访了蒋世泽。 彼时蒋娇娇正和家里其他人一道陪着她祖母在用早饭,乍听见谢夫子来找她爹爹单独说话,她不由地心中警铃大作。 “蒋娇娇,”蒋修也颇幸灾乐祸地瞧着她,“你是不是又惹夫子生气了?” 她立刻委屈地反驳:“没有啊。”说罢朝她娘望了过去,“我昨天还给谢夫子送了礼的。” 蒋修好像也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便又改了口道:“那谢夫子也太不厚道了。” “修儿。”金大娘子颦眉提醒地道,“不可对长辈无礼,况谢夫子还是娇娇的老师。” 蒋修面上老实“哦”了一声,心里却想:厚不厚道与是不是长辈有什么关系? 蒋黎笑着随口安抚道:“你们也别乱猜了,兴许人家谢夫子找你们爹爹是有别的事要说。” 金大娘子颔首,伸筷给女儿又夹了个虾鱼包儿放到碗里,示意她安心吃。 蒋娇娇还是有点忐忑,毕竟自己昨天才刚挨了藤条,虽只被打了两下,也没疼上多久,但此时毕竟“余威犹在”,她实不想再经历一次。 蒋老太太呵呵笑着开了口:“娇娇别怕,待会你爹爹若要教训你,你便往婆婆这里钻。” 蒋娇娇立刻点头。 金大娘子无奈又好笑地无声弯了弯唇角。 蒋修吃完了饭便准备要出门去上学,正辞别长辈要离开的时候,蒋世泽回来了。 蒋娇娇立刻下意识地往她爹脸上看去,当发现对方神色如常,依然保持着先前离开时的愉悦——甚至好像比先前还要愉悦了一点点时,她顿时放了心。 “谢夫子过来是有什么事么?”金大娘子开口先问道。 蒋世泽笑看着妻子说道:“没什么,是为他那侄孙入学念书的事,我已答应了帮忙。”说罢,转而又对正好站在旁边的儿子嘱咐道,“往后谢元郎会常来咱们家与你一道温习功课,外间书室里头我已吩咐人去准备布置了,你自己再去瞧瞧有没有什么要改动的。” 蒋修愣了一下,随即顿感高兴,于是下意识回头想跟妹妹分享下喜悦—— 然后他就看见蒋娇娇正满嘴油地叼着半个包儿,一脸呆愣的样子。 蒋修顿时无语。 “那敢情好,”蒋黎也高兴地道,“往后修哥就有学伴了。” 蒋世泽笑着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昨日里我原瞧着那谢家小郎就是个不错的孩子,小小年纪可比我们家这两个懂事得多,况我听明照兄说原先谢小郎那个举人爹爹还在世时便是一直亲自带着这孩子读书的,打小便如他父亲那般聪慧。我想着既是近邻,岂不正好带着修儿上进?便主动提了这事。” 蒋修听着就不大乐意了,反驳道:“怎地不能是我带他上进?若学成个书呆子也没有什么意思。” 蒋世泽轻笑地看了他一眼:“学成你个好似要天天上房揭瓦的样子就有意思?” 蒋修正欲再驳嘴,金大娘子忽然轻轻咳了两声,父子两个顿时双双停住,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金大娘子不急不慢地浅浅一笑,说道:“这是好事。” 蒋世泽含笑颔首。 蒋修撇了撇嘴,虽心里也高兴多了个陪伴,但又不想顺着父亲的话说,于是便喊了声他妹:“蒋娇娇,你嘴里油滴下来了。” 其他人不由纷纷转头朝蒋娇娇看去,蒋修则一转身“潇洒”地走了。 蒋黎这才发现先前还忐忑地好似食不知味的侄女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又吃得这般有滋有味,顿时笑出了声,调侃道:“你这会子不怕谢夫子来告你状了啊?” 蒋世泽莫名道:“告什么状?” 蒋娇娇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只能连连摇头。 蒋老太太乐呵呵地笑着,一边慈爱地帮孙女擦着嘴,一边代替回答道:“没什么,娇娇以为谢夫子收了她的礼还反过来说她不好,正委屈着呢。” 蒋世泽看着女儿鼓鼓的腮帮子,默然了一息,忍笑道:“我瞧着不太像呢。” 说罢,几个大人对视一眼,不由纷纷失笑。 蒋娇娇好不容易能说话了,便立刻从凳子上起来,蹭蹭蹭地跑到了她爹爹身边,双眼发亮地问道:“爹爹,谢暎真地要来我们家和大哥哥作学伴么?” 蒋世泽宠爱地将她搂在怀里,笑道:“来啊。不过你可不许有事没事就去打扰你大哥哥他们念书,若遭了人家的烦,往后别人便是有空也不肯陪你玩了。” 蒋娇娇一边乖乖点头,一边在她爹看不到的地方往他衣服上揩了揩手,然后方乐颠颠地笑了。 第9章 孩子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金大娘子便陪着丈夫回了房换衣服。 “这个娇娇,”蒋世泽看着衣服上后腰位置的些许油渍,好笑地道,“是在报复我昨天打了她手板心呢。鬼精的丫头,吃不得半点亏。” 金大娘子笑着将换下的衣服递给了女使,一边帮他穿着另备的新衣,一边说道:“回头我会好好管束她,她也快七岁了,如此娇惯下去也确实不太好。” 蒋世泽心里头虽喜欢女儿这样的俏皮,但理性上却也同意妻子的意思,于是随意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必管得太严苛,这孩子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便是这股子天真黠慧,只束一束脾气就好了,似昨天那样犯起浑来伤着大郎的事不可再有。将来她若嫁了一般人还好说,说不准咱们给她找了个前程远大的夫婿呢?她这样彪悍却是要贻笑大方了。” 说完,他又想到什么,不由一笑,伸手轻捏了捏妻子的下巴,戏谑道:“不过以你这般柔婉似水的性子,定也是舍不得多么严苛的。” 金大娘子猝不及防被他调戏了个正着,面上倏地一红,侧过脸避开他的手,视线下意识飞快向四周扫去,然后局促地转开了话题:“阿姑前日里说要去渠县的事,你可想好了?” 蒋世泽还是不管不顾地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末了,低声轻笑道:“你啊,什么都好,都是太爱害羞了些。” 金大娘子红着脸没说话。 “这事啊,不急。”蒋世泽伸手接过裹肚自己穿起来,边说道,“等明年春天的时候吧,索性让苗家人来一趟汴京,公私两话便一起谈了。” 金大娘子听着也觉得挺好:“两位老太太见了面必定很高兴。”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屋外传来了似有人在争执的声音,于是对视一眼后,便先后走了出去。 金大娘子跨出门来便看见了康氏屋里的女使,翠涛。 她不由微感意外,还未回过神,翠涛已朝着她所站的方向礼道:“见过大娘子。”言罢微顿,又唤道,“老爷。” 金大娘子转过头,看见了方步出房门的蒋世泽。 照金巷 第8节 “什么事?”她问站在翠涛面前的珠蕊。 珠蕊难掩眸中的勉强之色,不甚欢迎地看了眼翠涛,又顿了顿,才说道:“大娘子,翠涛说有事要禀,我说大娘子正在服侍老爷更衣,劝她稍等片刻,但她急得很。” 蒋世泽闻言,便有些不悦地皱眉朝翠涛看去。 翠涛立刻道:“禀大娘子,康娘子今晨起来便一直觉得不适,呕心想吐,早饭也粒米未进。”说着,又小心地抬眸朝蒋世泽看了眼,续道,“娘子这月的信期本就迟了些,怕是有什么不妥,所以想请大娘子找个大夫来看看才好。” 她这话一出,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了。 蒋世泽回过神后便是一喜,忙对金大娘子说了句:“找人去怀安堂。”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朝院外行去。 翠涛见机识相地向金大娘子行了一礼,然后亦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金大娘子站在原地静默了两息,转过头吩咐珠蕊道:“去吧,照例行事便是。”又对王妈妈道,“我们也去探望一下。” 王妈妈即应声随她而去。 珠蕊看着自家大娘子离开的背影,不由懊恼地叹了口气。 蒋娇娇觉得今日这堂课乃是到现在为止上得最舒心的一回,虽然谢夫子该给她留的课业一样不少,对她也同前日一样提着张脸不带半分温柔——甚至于坐着的时候还不时翘着胡子咧个嘴角,但她还是觉得谢夫子瞧着比前日顺眼了许多,以至于她高兴了一整堂课。 上完课后她便兴冲冲地去了她祖母那里,打算午饭前先蹭几口点心。 一进门,她就看见小姑姑蒋黎也正陪在老太太身边,这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蒋娇娇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屋子里略有几分微妙的气氛。 好像说不上是不好,但也说不上是好。 特别是婆婆脸上明明还挂着些笑容,可为什么看上去也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她不免有几分迷糊。 蒋老太太看见她便笑弯了眉眼,招手道:“娇娇快来。” 蒋娇娇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钻到了她祖母怀里,甜甜糯糯地喊了声“婆婆”,把蒋老太太哄地直呼“心肝”,吩咐着人便将先准备好的软酪给她拿了上来。 蒋黎失笑,劝道:“娘,您别太惯着娇娇,眼见着她就快到抽条的时候了,吃胖了不好。” 蒋老太太道:“哎呀,我心里有数。”说着颇不以为意,“你小时候还不是我这么养的,照样出落得亭亭玉立。娇娇正长身体呢,多吃点也没有什么。” 蒋黎无奈道:“我那时候哪有她现在享受的好,况我自己那会儿已管得住嘴,可就怕她不行。” 蒋老太太只呵呵笑着,不置可否。蒋娇娇看了看她小姑,自觉懂事地拿了个软酪凑上去喂到了蒋黎嘴边,说道:“小姑,你帮我吃一点,我就不吃多了。” 老太太突地笑出了声,蒋黎亦是忍俊不禁,伸手捏了下侄女的脸蛋,说道:“你倒机灵,想我陪着你胖呢。” 话虽如此说着,她还是笑着咬过了蒋娇娇手里的软酪。 蒋老太太笑着看了会儿她们,略一沉吟,唤了蒋娇娇回怀里抱着,温声道:“你明年又要多一个弟妹了,这些日子你若碰见你康少母,记得小心些别冲撞着她。” 蒋娇娇愣了愣。 蒋黎不免有些担心地朝她看去。 康氏这虽然已是第二胎,但因她生头一个的时候蒋娇娇也不过才两三岁,不像现在,已是个有更多自己想法和性格的孩子。蒋黎不知道她这次会不会有什么情绪,毕竟这件事连自己听来也没有多少由衷的喜悦。 结果蒋娇娇回过神后只是点了点头,很平静地应了声:“哦。” 蒋老太太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蒋黎打量了她半晌,问道:“你高兴不?” 蒋娇娇觉得这件事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她原就有个哥哥和弟弟,现下再多个弟弟或者妹妹,也不过就是以后家里多个人能一起玩——不对,这个太小了,肯定跟她都没办法玩到一起。 那她就更没什么感觉了。 蒋黎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还懵懂着,不免感觉自己想得有点太多,于是又笑了一笑,说道:“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又道,“你娘亲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蒋娇娇倒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祖孙三人正说着闲话,老太太身边的女使芙蓉走了进来,禀报道:“柳大娘子回来了。” 蒋老太太一听,忙道:“快让她们娘俩过来。”又吩咐身边的谈妈妈,“去跟厨房说,中午做个慧娘喜欢吃的酥骨鱼来。” 谈妈妈笑着应喏。 很快,一个桃李年华的妇人便由芙蓉前导着走了进来。只见她穿着身紫色的褙子,腰系水粉旋裙,螺髻上插着钗头燕盈盈欲飞,衬着眉间鸦黄,不由地教人眼前一亮。 “三嫂嫂,”蒋黎笑着迎了上去,“长途归来不见半分疲态,你今天好生漂亮啊。” 蒋娇娇也乖乖唤了声:“三婶婶。” “娇娇又长大了些。”柳大娘子柔柔回罢,又对蒋黎含蓄地笑道,“妹妹莫要笑话我了,你才是真正光彩照人。”然后面向蒋老太太端端福了一礼,唤道,“阿姑,我回来了。” 言罢,她伸手牵过正乖乖由乳母拉着站在身边的小男孩,温声道:“三郎,快拜见婆婆。” 小小的孩童便向着面前的人奶声奶气唤道:“拜见婆婆。” 蒋老太太自见着这对母子进来时起便已是忍不住眼含热泪,此时更不由自主地有些哽咽。 “好,好……”蒋老太太俯身将他抱起,连说了几个好字才终于顺下了胸中激荡的情绪,又擦了擦眼角,方又对柳大娘子笑道,“你们母子俩回来得可巧,娇娇正在我这里蹭饭呢,我再让人去把莲华叫过来,中午咱们大家一起都吃顿好的,就当给你们接风了。” 柳大娘子微笑着应了声是。 蒋黎见状,便寻机带着蒋娇娇一起去了偏室。 “小姑,我们为什么不和婆婆还有三婶一起说话啊?”蒋娇娇有些不解,“还有三弟弟,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长大了好多。” 蒋黎微微笑了笑,说道:“先让她们两个都缓一缓心绪,待会咱们再进去陪着说笑便是。” 蒋娇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她又想起来什么,问道:“小姑,你是不是不喜欢康少母给我再生个弟妹?” “我?”蒋黎怔了下,然后沉吟片刻,说道,“也不是,我只是有些感同身受而已。” 她也是今天才发觉,以往自己好像就和现在的娇娇差不多,那些很早就存在的事,又或是普遍皆有的事,还有……与她无关的事,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充斥得那般自然,所以就令人无甚所觉。 直到现在,她也将要嫁人的时候,便好像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些“习以为常”里的“不自在”。 果然,她便听见蒋娇娇奇怪地道:“你肚子里又没有小娃娃,为何要感同身受?” 蒋黎用一种颇为高深的表情对她笑了笑,说道:“这个嘛,现在同你说了也不懂。” 蒋娇娇很不喜欢别人说她笨,当即驳道:“是你说得不好我才不懂。” “呵,”蒋黎诧异地扬了扬眉,顺手摸了把侄女的脸,赞道,“可以啊蒋娇娇,还挺会说。” 蒋娇娇就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蒋黎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片刻,才道:“现下我说的话是咱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你回去不能问你娘亲,更不能同你爹爹提起,能做到不?” 蒋娇娇当即爽快保证道:“能。”说完还主动伸出手指来与蒋黎勾了勾,“说出去就是小狗!” 蒋黎满意了,这才问她道:“你知道你有几个祖翁,几个婆婆么?” 蒋娇娇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脸“你是不是在耍我”的表情。 蒋黎弯了弯唇角,又续道:“你既知道你祖翁和婆婆都只有一个,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爹爹却有两个媳妇,你有两个出自不同母亲的兄弟呢?哦,也不全对,说不定以后你爹爹还有更多的媳妇,你也有更多不是你娘亲生的弟妹。” 蒋娇娇望着她,不由地愣住了。 第10章 回礼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不明白了吧?”蒋黎笑了笑,又轻叹了口气,感慨道,“我有时候其实也挺不明白。” “那我爹爹为什么要有两个媳妇?”蒋娇娇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几分好奇。 蒋黎道:“因为男人很多都这样,像你祖翁这样一辈子只和你婆婆一个人在一起的才很少很少。” 蒋娇娇陷入了迷茫:“为什么很多都要这样?” 蒋黎默然了须臾,用一种不甚明朗的语气说道:“大概,就是祖传的习惯吧。” 蒋娇娇想了想,问道:“那我娘亲也可以有个‘少爹’么?” 蒋黎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她说的“少爹”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忙伸手来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警告道:“这话你可千万别对其他人说,小心挨揍不说,还害了你娘亲。” 蒋娇娇睁大了眼睛,点点头,却还是充满了疑惑。 蒋黎只能对她解释道:“男子和女子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便是你爹爹再有十个八个媳妇,你娘亲也只能做他一个人的妻子。” 蒋娇娇顿时就觉得很不公平了。 她拧起了眉头,说道:“那我就不喜欢爹爹了,他欺负娘。” 蒋黎失笑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傻瓜,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若真让你娘亲也有个‘少爹’,那你才是害了她,你自己也一样不痛快。”又宽慰地道,“况我也不过是打个比方,你爹爹未必会再有那么多媳妇,毕竟你爹爹最喜欢的还是你们。” 蒋娇娇沉默着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恰此时,老太太那边来人说金大娘子已经到了,请她们过去准备用饭。 蒋黎应下,离开时又低声提醒了侄女一句:“记得我同你说的话,不许让其他人知道咱们说过秘密。” 蒋娇娇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厅堂的时候,正看见金大娘子在笑着与柳大娘子寒暄近况,蒋娇娇看见她娘亲眉目温柔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鼻酸,于是蹭蹭跑过去,一头扑进了金大娘子的怀里。 众人不由微诧。 “娇娇这是怎么了?”金大娘子一边回抱住女儿,口中柔声问着,一边抬眸去看蒋黎。 后者立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啥都不知道。 蒋老太太看了眼幺女,然后低头喝了口茶。 柳大娘子也关心道:“是不是饿着了?” 金大娘子抚了抚女儿的背,正要询问,却听蒋娇娇在耳边问了句:“娘,你高不高兴?” 金大娘子不明所以,却仍笑道:“高兴啊,娇娇见着你三婶和三弟弟高兴么?” 蒋娇娇盯着母亲的脸看了半晌,似乎确然没有见到什么忧伤的影子,她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但又想到小姑的叮嘱,也只能掩饰着点点头回道:“高兴。” 蒋黎见状,忙顺着将话题岔到了柳大娘子身上,笑着说道:“我先前就想说了,三嫂嫂今日这身打扮真好看,像那春日里头的花。” 柳大娘子被她夸得有几分不自在:“都是以前的衣裳了。”她唇边虽携着浅笑,话语间却隐隐流露出了几分怅然。 气氛霎时有些许微妙的凝滞。 蒋老太太呵呵地笑道:“那正好新做几身,你二哥哥才说了过些时候便有一批蜀锦要送来,到时你先挑些。” 金大娘子也笑着接了话:“眼见着也快进寒冬了,正该再做两身夹袄。” 照金巷 第9节 蒋黎便也起哄闹着听者有份。 三言两语的说笑间,众人便将蒋娇娇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小插曲给略了过去。 蒋老太太的欢喜堂里一时正热闹着,底下忽又有女使来报,说是谢暎过来了,这会子正在前院等着要见蒋黎。 “见我?”蒋黎不免有些诧异,但又觉得挺新鲜,于是笑着便起了身,“那我去瞧瞧。” 蒋娇娇也很奇怪为什么谢暎头回主动来自己家却要见的是她小姑,明明昨天她还请他吃饭了,可他居然都没有提到她! “我也去。”她有点不服气,也充满了好奇。 蒋黎本就打算正好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免得这孩子趁自己刚走开就说漏嘴,见状便顺水推舟地应了,心中不由地庆幸这谢家小郎来得可真及时。 姑侄两个从欢喜堂出来就一起直接去了前院的东廊屋。 谢暎正仰着头在看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绣画。 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他便转过头,恰看见蒋黎和蒋娇娇两人前后脚一起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蒋娇娇那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脸上时,他先是暗舒了口气,心想她果然也跟过来了,如此东西正好能交到她手中。随后见其神色又不免感到疑惑,暗忖难道她并不欢迎看到自己? 一念及此,他不由地有了几分局促。 “谢小郎觉得这绣画如何?”不过须臾间,蒋黎已热情地同他打起了招呼,又笑问道,“听闻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谢暎向着她礼道:“蒋姑姑,上午我出了趟街,顺路买了两样点心回来。”他说完,转身两步走到茶桌旁,拿起了一挂被捆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包,然后递回到了蒋黎面前,恭正地道,“一点回礼,谢谢你们。” 蒋黎于诧异间低头看了眼,瞧见那油纸包上印着熟悉的红色花戳,不由讶道:“你一个人出的街?还专门寻去了霍家从食店?” 谢暎只道:“我也不知你们喜欢哪家点心,听得人家说的,想是应该还可以。” 蒋黎看着他说这番话时一脸平常无事的样子,整颗心都不由得软了。 若是别人来送她这点心,她收了也只当平常,然而此时看着和自家大侄子差不多年纪的谢暎,蒋黎却忽然很想摸一摸他的头。 但她还是忍住了,伸手将点心接了过来,也颇正式地礼道:“那就谢谢你了。”又含笑道,“不过以后再过来就不要带什么东西了,你和修哥还有娇娇是好朋友,不用那么客气。” 谢暎未置可否,只顿了顿,看了眼蒋黎身旁的蒋娇娇,又说了句:“里面是牡丹饼和乳糕。” 蒋娇娇听着,忍不住朝她小姑手上看去。 蒋黎没想太多,只顺着这话笑道:“那正巧都是娇娇喜欢吃的。” 谢暎见此,心下方微松。昨日吃席的时候他就猜她大约是较偏爱加了乳汁的甜食,还有那形致做得好看的东西。 所以他在霍家从食店门前看了一会儿,最后挑着买了乳糕和这模样惹眼的金银炙焦牡丹饼。 谢暎轻轻点了下头,礼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蒋娇娇其实打从见他是专门来送点心,且又得知他买的还恰好是自己喜欢吃的两样时,心里已经按捺不住有点想先和他说话了,但又觉得自己还生着他不主动来找她玩的气,若巴巴地道谢好像也有点自作多情,似是略丢脸。 她正纠结着,忽见谢暎随手提了茶桌上的另一个纸包打算要走,当即自觉寻到了个开口的由头,问道:“这又是什么?” 谢暎便解释道:“昨日叔祖不……”他话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了昨夜谢夫子的交代,于是当即顿住,拐了个弯,将尚未出口的“不小心摔了一跤”及时改道,“不太舒服,我给他带了两贴膏药。” 蒋娇娇闻言,一脸恍然地道:“难怪我看谢夫子今天总是龇牙咧嘴的,原来是屁股疼!” 谢暎愣了下,然后一个没忍住,突地弯起了唇角,他连忙又低头抿住,饶是如此,笑意也已不由他自控地抵达了眉眼。 他不禁窘地红了耳尖。 然而蒋娇娇看见他笑了,便也忍不住跟着笑,但她却没什么忌讳,呵呵笑得开心。 蒋黎也是忍俊不禁,但她好歹顾着谢夫子的面子,于是佯作正经地对侄女说道:“谢夫子既不想咱们知道,那你就当作不知道。” 蒋娇娇没接话,只对谢暎道:“那我送你吧!” 谢暎有些意外,下意识抬眸去看蒋黎,见对方含笑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才轻轻点了头。 蒋娇娇很高兴,说道:“等你来和大哥哥作学伴我们就能经常一起玩儿了,谢夫子不喜欢我们去他家里,但是以后你可以经常出来!” 谢暎愣了一下。 蒋黎见状,笑着解释道:“等你回去应该就能听到你叔祖说了,是娇娇她爹爹和你叔祖约好的,以后你和修哥也能作个伴,带着他上进一些。” 谢暎即道:“蒋姑姑言重了,善之兄胜过我许多。” 蒋黎笑笑,也不讳言,直接地道:“他嘛,是小时候身体不好,手脚约束多了,却不想反倒把性子给养狂了,现下身子好转后便有些闹腾,你虽年纪比他略小些,但这方面却可以好好带带他。” 谢暎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 但蒋黎也并不是想考他的处世应对,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少时玩伴,希望你们是一辈子的缘分。” 谢暎仰着头定定看着她,不知是愣住了还是什么,良久没有说话。 蒋娇娇却不乐意了,在他旁边抗议道:“还有我,你不许只和大哥哥玩,我才是你第一个朋友。” 谢暎回过神,转眸朝她看去,心绪起伏间,他尚未来得及整理清楚这份涌动,便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第11章 同道 蒋娇娇带着贴身小女使荷心一起去送谢暎。 荷心比蒋娇娇还要小上半岁,方六岁出头的小女娃,力活上其实压根儿做不了多少,纯粹就是家里长辈给她准备的“心腹玩伴”。小小的主仆两个也确实合得来,荷心有些一根筋,心眼也不多,蒋娇娇说什么她就是什么。譬如此时,蒋娇娇原本说是送谢暎出门,可实际上出了蒋家大门后她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他在往谢家的方向走,荷心抬头看了眼日头,虽觉得可能要耽误自家姑娘的饭时,但也不提醒,只老老实实地跟着。 谢暎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了,眼见着那棵大榕树已在近前,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头对蒋娇娇道:“不用再送了,你先回去吧。” 蒋娇娇磨蹭了几息,犹豫着道:“谢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暎点了点头。 蒋娇娇便问道:“你爹爹有几个媳妇啊?” 谢暎微怔,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后,回道:“我爹爹只有我娘亲一个。” “啊……”蒋娇娇看着他,好似恍然,又好似讶然。 谢暎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但见她得到答案后便是兀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想她大约有些心事,于是也不催促,静静陪她站着。 过了片刻蒋娇娇才回过神,复又看向他,意味不明地道:“可是我爹爹有康少母,她还给我生了不是我娘亲生的弟弟。”又似有些迷茫地道,“我外翁、外舅,还有姚大丈和沈大丈他们也都不止一个媳妇。” 谢暎沉默着。 其实他并不明白蒋娇娇想问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应该怎么作答,实际上他连这算不算是一个问题都不太清楚。 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蒋娇娇的心情不好。 他听得出,也看得出,她不喜欢这样。 于是他想了想,说道:“那你就不要学他们。” 蒋娇娇愣了愣。 谢暎被她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其实有些不大自在,但还是耐心地说道:“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也没法左右。”他说,“但我自己觉得,我们可以不去变成我们不喜欢的样子。” 这是他这两年多来最为深刻的体会。 父母还在世时,这些道理大约尚还没能找到机会教给他,而他也体会不到。直到他们走后,他经历了那么多人情辗转,才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什么又是尽己所能。 但他的经历也不过如此了,他只能告诉她这么多,倘她再有别的疑惑,他或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蒋娇娇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点了下头。 “嗯,你说得对。”她说,“我不学他们。” 谢暎不由暗舒了口气。 蒋娇娇忽又道:“你也别学他们。” 谢暎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学他们”是学什么,便已下意识点了点头。 点完他才觉得自己好像答应她太快了,不禁对自己的不谨慎微感懊恼。 “暎哥儿!”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循声转头看去,下一刻,就见谢夫子皱着眉头快步走了过来。 谢暎猛然想起什么,忙低了头,歉意地道:“叔祖,我回来了。” 谢夫子此时正揣着一肚子的气,也没去管旁边的蒋娇娇,冲着自己的侄孙便是劈头一通训斥:“你个小娃胆子真是肥得没边了,人生地不熟竟也敢一个人往街上跑?!这么久不回来我都准备去报官了,你倒好,还在这里挺悠哉!” 谢暎垂眸噤声,一副甘愿受训的样子,并不辩驳。 谢夫子很想叹气。 他从蒋家回来便是先打算把读书的事和这小子说一下的,结果进门就看见了谢暎留在书桌上的条子,说是去街上的香药铺子一趟很快就回来。 当时他虽诧异于这孩子的大胆,但因想着最近的香药铺子也不远,所以也就暂未起急,谁知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回来,他顿时就坐不住了。这么近的地方也能走丢,这孩子只怕不是傻的就是个当真倒霉催的遇见了歹人,于是他拿着谢暎留的条子急急出了门打算去报官,谁知刚出来不远就瞧见两孩子正站在这里唠嗑。 谢夫子霎时松了口气,又立马提了口气,被眼前这乐不思蜀的场景刺激得只想将两人各打五十大板。 但蒋娇娇他打不得,于是只没好气地说了句:“快午时了大姑娘还不回去吃饭,今日的功课可还能做得完?” 蒋娇娇却显得很是乖巧地冲他行了个礼,说道:“夫子好,我送谢暎出门,这就要回家吃饭了。” 谢夫子见她态度还挺恭正,便抬了抬下巴,微微颔首着“嗯”了一声。 蒋娇娇转身时看了眼谢暎,往回走出几步后又停住,回头朝谢夫子扬声说了句:“夫子别生气,谢暎是去给你买治屁股疼的药咧!” 说完她就一把拉着荷心,脚下抹油似地飞快溜了。 谢夫子看着她的背影:“……” 然后他反应过来,倏地转头朝谢暎瞪眼看去。 后者一愣,涨红着脸忙摇了摇头。 谢夫子瞧着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既气恼,又禁不住觉得有点儿欣慰,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药包,眼中不觉又柔和了许多。 “算了,只当你翁翁舍不得揍你。”他口中没甚好气地说着,手上已将药包接了过来提着,然后道,“以后不许再这样自作主张,你那几个小钱自己留着买些零嘴吃就是,旁的用不着你操心。还有,你往后与他们读书交游,只许学好的,不许跟着闹腾。”又朝蒋家方向看了眼,重重道,“尤其是同那蒋娇娇!” 谢暎似有些没能回过神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但谢夫子似也没打算等他承诺什么,说完便又是呵呵一笑,随手往他背上一拍:“走了,回家吃饭。” 谢暎还没明白他在笑什么,就险些被拍了个趔趄,站稳后方反应过来,看了眼谢夫子那仍略显步履有些不顺的背影,即追上两步,伸手扶住了他。 谢夫子侧眸看了他一眼,胡子微微翘了翘,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午间的白樊楼里,亦是一如往常地人声鼎沸。 一楼的敞厅里,伎人正在唱着鼓子词,清亮的声音时高时低地穿过桥栏珠帘,绕梁而入,引得楼上酒阁子里的食客们也不由侧耳。 照金巷 第10节 蒋世泽伸手提壶,亲自给坐在面前的人再斟了杯酒,听得对方手指轻敲桌面,微赞道:“今日这曲唱得不错。” 蒋世泽隔帘朝楼下随意看了一眼,亦笑道:“能得伯敬兄评一声‘不错’,我看乔老板正该多加些赏钱才是。” 此时与他同席对饮的不是别人,正是与蒋家同为一巷邻里的沈家家主,昨日休沐归家的沈庆宗。 沈庆宗笑了笑,谦道:“我不过区区一县主簿,哪里能及乔老板的见闻。”又略顿了顿,抬眸四顾了一圈,感叹道,“这白樊楼也不是任谁都能经营成这般的。” 汴京城里只共有七十二家正店,而位于东华门外景明坊的白樊楼是其中规模最大,也是生意最为兴隆的一家。再看这东、南、西、北、中五座三层楼宇和其间相连的飞桥,还有楼内这奢丽的一尽陈设,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不是寻常的富商能办到的事。 白樊楼面上是姓乔,但背后姓什么,又或者还有多少个姓,却是旁人不可知的。 两人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举杯隔空相敬。 沈庆宗饮罢,方续道:“昨日耀宗与我商量,说这两年多得蒋兄照顾,纸墨店里的生意做得还不错,或许是时候再投些其它买卖。” 蒋世泽也没急着谦虚,静等着听下去。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沈庆宗又道:“不过他又觉得那些术业有专攻之事做来恐不好入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做些只管钱进钱出的。” 蒋世泽眸光微转,回以含笑道:“那自然是好,不过这些做来风险也大。我自那年险些将全副身家都送在那海贸上之后,便也胆小了不少。”又颇感慨地道,“若不是担心影响伯敬兄你的前程,我那解质的买卖倒是可以让仲德加一股,虽也不成什么气候,但总比外面那不知底细的强些。” 沈庆宗也面露愧疚地点了点头:“倒是我拖累了家里。” 蒋世泽正要宽慰两句,却又忽听对方续道:“所以我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仲德昨日县里收到风声,朝廷打算要新修一条通往颍昌府的运河,要经从鹤丘县过。” 蒋世泽蓦地一愣。 沈庆宗向他看了一眼,说道:“我虽想着此时或许是个不错的时机,但又担心因我之故令仲德做了错误决定,反又累了全家。” 听话听音,蒋世泽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朝廷要新修运河,这意味着什么?是新的商机啊!现下三条运河所在的京城沿岸,连带各畿县,早就没了他们这些人可入手之地,哪个背后不是那有人脉、有背景的大商、权贵先先已下手为强了? 这回若不是正好选址要经过鹤丘县,只怕这消息也根本轮不着落到沈庆宗这个区区一县主簿的耳中。 但蒋世泽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小心地问道:“这消息可靠么?” 沈庆宗朝帘外看了眼,然后倾身微前,压低了些声音,说道:“胡县令的妻家庶妹是吏房一个录事的弟妾。” 蒋世泽恍然大悟。 “那不如这样吧,”两息之后,他便果断地开了口,“伯敬兄代我问一问仲德,若是不介意,咱们便来合个伙做停塌买卖。这钱本么我出六成,以后分利按作五五。” 沈庆宗推辞道:“岂能让蒋兄亏本。” 蒋世泽便说服道:“这哪里能是亏本的生意,伯敬兄大可放心,此事若成那定是双赢的。至于这五五之分你也不要再说什么婉拒的话了,咱们的关系岂能与外人相比?”又含着笑,颇有意味地道,“再说,这鹤丘那边的事毕竟还是伯敬兄你关心的多些。” 沈庆宗忖了几息,这才委婉地道:“这些事非我所长,等我回头与仲德说说吧。” 第12章 高低 沈庆宗从白樊楼出来之后,便又带着买好的桂花酒去了位于武学巷的余宅——这是他那位在礼房为官的老师的住处。 这也是他在汴京城里能去到的最高处的地方了。 余家不大,门口也不过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入,家仆不多时便通报了回来,沈庆宗于是熟门熟路地径直去了前厅,很快就见到了他那位在礼房任职录事的老师。 余录事似是刚从书室过来,右手指侧还沾着隐约的墨痕,见到沈庆宗,他便笑着招呼道:“伯敬可是知道我正馋这酒,所以特上门来解救的?” 沈庆宗恭笑道:“我是来和老师一起解馋的。” 余录事哈哈笑着,摸了摸颔下花白的胡子,又道:“早同你说过嘴上要小心,今日却又不曾把门。” 中榜士人皆天子门生,官员间不可私相以师生相称。这一点就算余录事不提醒,沈庆宗亦自当是知道的,但他也深知,不是人人都那般恪守禁令,所以他自然也不应当那么“规矩”。 于是他仍是一如往常地笑道:“自家门内没有外人,就请老师容我随心些吧。” 余录事的心情明显很好,但还是说道:“君子慎独。” 沈庆宗口中应是。 师生两个便入座饮茶,叙起了话。 沈庆宗斟酌着将朝廷将要新修运河的消息给说了,然后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余录事却是根本未曾收到这个风,闻言不免感到诧异,说道:“此事想必是官家还未正式下谕。” 否则就算礼、吏二房间隔着关系,他也不过只是个录事,但朝堂上的消息也不可能半点没有耳闻。 可话说回来,倘若真都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这消息于他们而言也就称不上有什么价值了。 余录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显得有点“无用”,但在学生面前却又不太想将这份“无用”显现出来,于是旁的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你若是有什么打算,那我回头也帮你多注意着吏房那边些,朝上有什么消息出来便告诉你。” 沈庆宗等的便是他这句话,虽也心知余录事未必能顶什么大用,但终归是比他们都有用些的,于是接过话便即时道:“老师也知道,我们是不可与那商民争利的,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但我二弟身上却还担着一大家子的重担,我之力微薄,能帮他的不多。”又略顿了顿,续道,“不过,他倒是能找到有钱本的朋友合作,只是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说好了对方占七成,我二弟占三成。” “可是我想着,老师这边才是出着大力,若没有您,他们也不过是两眼抓瞎。”他说,“所以也同我二弟说好了,老师您若有亲友也愿意入股,便只需出一成钱本,往后分利取三分之二,如何?” 余录事在官场上,当然也懂得“亲友做买卖”的话术是什么意思,沈庆宗这就是在摆明了让他也加入赚一份。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不是做买卖这块料,也并不在计省当差,但也能凭肉眼就看得出来:停塌生意的利润太可观了。 可余录事也有自己的顾虑,一是停塌生意虽然回报高,可初期钱本投入也不少,哪怕只是一成,光凭他这个只拿俸禄的人却也多半是有些吃力的;二,则是沈庆宗许诺的分利,让他多少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这个买卖应是可以做,不过这二成利就算了。”他犹豫之后说道,“你虽待我如师,但这做买卖的事却不是如你今日随手送酒可比,此利我不欲多占,你也不必以此为负担。” 沈庆宗便又劝了两句,然后在余录事坚定的表态下,这才语气无奈地应了是。 他在余家宅子里待到申时将末方离开,出门上车后便打算直接去铺子里找二弟沈耀宗,然而马车才驶出巷子不远,却又缓缓停了下来。 “老爷,”从人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前路有车过来,我们先往旁边避一避。” 沈庆宗并未太在意,“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本是常事,底下人即便不明说为何相让,他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行路规则,并不会去深究。 但今日却有些凑巧,就在自家马车正要往旁边小路上让开时,沈庆宗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在喊“陶判官请慢行”,他不由微顿,忍不住抬手将车窗轻推开一条缝,将目光探了出去。 只见斜对面不远处停驻着一辆平顶马车,角檐下挂着两枚鎏金雕花的香囊,此时正有一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车檐下,隔帘向着里面的人在说着什么,眉宇神色间极是热情客气。 从沈庆宗的视角看去便只能看到这么多了,若想要看清那辆车里坐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就须得把车窗全部打开,但这样一来,对面的人也就很容易看见他。 他大约已经猜到了那车里的人是谁,所以他并不想露脸。 陶宜,陶若谷。 与他同榜的进士,只不同的是人家在一甲第三,乃是年轻有为的探花郎,而他沈庆宗却排在一百三十六名,只堪堪挂在一甲榜的尾巴上。 枉他自负少年天才,十九岁中举,当时母亲也对他寄予厚望,可之后却直到三十五岁才终得进士及第,然后又亲眼看到另一个方二十出头的天才出世,受尽所有瞩目。 再之后,便是他用尽心思求得与余录事接近,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京都畿县鹤丘县主簿的位置,而这已是比许多人都要好的去处了。 可陶若谷,却轻易地便一脚踏入三司计省,做了度支判官。 不同人,也不同命。他没什么可多说的。但却也不得不承认,陶若谷的存在令他倍感挫败。 即便对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但也已经足够难堪了。 沈庆宗原本不错的心情顿时于瞬间跌到了谷底,他也没了什么心思,转而对随从吩咐道:“直接回照金巷吧,找个人去通知二爷。” 沈庆宗到家的时候,儿女已经都下学回来了,包括长子沈缙,今日也恰好放了旬假。 他没先去换衣服,直接去了前院的书斋。 刚走到窗外,他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了个略显稚气,却又带着些与这稚气并不相符的沉稳的声音说道:“爹爹十九岁就中举了,大哥哥你明年下场也不算早。” 是次子沈约。 随后里面又传来了一个带着些许讶然之意的少年声笑着道:“你倒是口气大,就对我这般有信心,觉得我下场便能考中?我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沈庆宗皱了皱眉,一脚踏进门去,口中道:“没出息。” 他冷不丁地出现,又突然沉着声斥了这么一句,两个孩子不由猝不及防地愣住。 沈缙旋即涨红着脸,低头喊了声“爹”。 沈约也从座位上站起,端端正正地礼唤道:“爹爹。” 沈庆宗朝次子微点了下头,然后看向长子,肃然道:“少年志气最是难得之时,谦逊虽是应当,但若连那么点敢与人争锋的念头都没有,将来又凭什么青出于蓝?” 沈缙被他训得面红耳赤,惭愧地道:“孩儿知错。” “你是我沈氏长子,上承乃父,原是该给你弟弟们做榜样的。”沈庆宗道,“今后说话前先过一过脑子。” 沈缙低着头不敢言语。 沈约看了眼兄长,对父亲说道:“爹爹,大哥哥很厉害,他这次写的文章还被先生称赞了,说让他明年便下场试试。” 沈庆宗闻言,心情略有舒缓,点点头道:“待会拿来给我看看。” 恰此时,底下人正好来报说二老爷回来了,沈庆宗便暂时放下了书斋这边的事,转而去了院中。 他的二弟沈耀宗正站在廊下等着。 “大哥哥。”沈耀宗看见他,笑着唤道。 沈庆宗应了声,加快了些脚步朝对方走去,口中道:“你该先去娘那里等我,外头站久了当心受风寒。” “只才站了一会儿,不妨事。”沈耀宗道,“我们一起过去娘才高兴。” 沈庆宗知道他这话里意思一半一半,想兄弟同行是真,不想独自面对母亲却也是真,于是也不点破,只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便并行着往福寿堂走去。 沈老太太正在看孙女插花。 听得下人来禀报说父亲和二叔过来了,沈云如便将手中刚修了一剪的金丝菊顺手插在了文竹间,然后站了起来。 沈庆宗兄弟两个走进门,先朝着坐在上位的母亲抬手施了一礼,异口同声唤道:“娘。” 沈老太太浅浅应了一声:“嗯。” 沈云如亦朝他们两人礼道:“爹爹,二叔。” 沈庆宗眉目温和地点了点头,沈耀宗则笑着道:“掌珠这是在插花?不错,好看。” 沈云如还未来得及回应,便听到身后传来了她祖母淡淡的声音说道:“你是在外面浸淫久了,连花插得好不好都看不出来了?那朵金丝菊分明长短修得不够,位置也错了。” 第13章 争先 照金巷 第11节 沈云如的脸有些发烫。 她不是不知道刚才自己下手的时候有些草率,也晓得祖母指出不足向来是这样直来直往,都是为了她能做得更好。但当着父亲和叔父的面,她还是感到有些难堪。 而祖母话中对二叔的薄讽也让她听来有些尴尬。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二叔讪讪笑道:“掌珠还小,能有这份造诣已是娘您教导有方了。” 沈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面上瞧不出喜怒。 沈庆宗也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娘,我和二郎有件事要同您商量。”然后对女儿道,“掌珠,你先下去吧。” 沈云如心下微松,端端应了声是。 待屏退了左右,沈庆宗才将朝廷要新修运河的消息说了,并道:“原先二郎就瞧着那停塌买卖可做,只是寻常难得商机,也需得不少钱本。现下蒋老板有心合伙,并许了出六分五,我那礼房为官的老师也愿意参入。”他说到这儿,微顿了顿,方续道,“我和二郎来时路上大致议了议,觉得此事可为。” 沈耀宗附和着点了点头。 “出六分五?”沈老太太微感诧异,狐疑道,“那蒋家商贾之性,当真肯吃这样的亏?” 沈耀宗笑着解释道:“娘,这也算不得多么吃亏,不过是收回本钱的时间略拉长了些罢了。但停塌生意收入可观,投入也只是前期建房时大些,即便起初少赚了点也无妨,人家蒋老弟又不傻,算算账就知道这样既能卖咱家的好,又可图更远了。” 沈老太太瞥了他一眼:“你见识多的确实不同。” 沈耀宗不防又碰了灰,尴尬地抿了抿唇角,没有言语。 沈庆宗知道母亲的性子,于是并不多辩什么,只道:“若不是这回我们家占了些消息的先机,恐怕那沿岸又要早早被宫里和贵人们给拿了。” 沈老太太默然未语。 片刻后,她才似是关心地问了句:“这事做来可有风险?” 沈庆宗就把自己找余录事合作时的想法大致说了一遍,又道:“这样老师也会尽力。” 至于自己提出如何分成的过程他却没有细说,只道余录事钱本有限,所以只打算出一成。 沈老太太并不太懂这些,也不喜欢在这些铜臭之事上费心思,见两个儿子都这样说,便也只点了点头,允道:“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沈耀宗却有些犹豫要不要向母亲交代一下这买卖的钱本也不少,自家少不得要动一动现有的产业,这不是小事,按理是该让母亲心里有个数。但又见兄长似乎并没有直说的意思,他不免就有些迟疑。 沈耀宗正自斟酌间,却又忽闻母亲话锋一转,说道:“上次给你看的那几个人可看好了?” 果然该来的躲不过。沈耀宗于心中默叹了一口气,微顿,然后恭回道:“娘,现下家里正要做大事呢,我实没有那个闲暇。再说我瞧着那几个人也不是很合眼,勉强纳来我还得养着,实没有那个必要。” 沈老太太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些压不住火气了。 “我又不是昨日才给你看的人,你早没有闲暇,晚没有闲暇,难不成要到七老八十了才有闲暇?”她蹙眉冷道,“不过就是纳个妾,也值得你们夫妻两个推三阻四。人都没见到就说不合眼,只凭那帖子上写的几句出身和性情,你就晓得人家长什么样子了?” 见次子又是一脸低头认真听训的模样,想到其实则阳奉阴违的做派,沈老太太不免越说越上火:“再说我让你纳妾难道是让你沉迷女色的?你那媳妇若当真容不得旁人,就该想办法早早给你诞下个子嗣才是,而不是在这里拈酸吃醋!” 沈耀宗不敢顶嘴,但也并不想纳妾,于是只能默默听着训。 沈庆宗等到母亲一番话落了毕,方委婉地劝道:“娘,虽说纳妾是为了绵延子嗣,但也得要二郎看得上眼才行,不然朝夕相处也着实难受。这样吧,等这件事忙过了,我再押着他好生瞧瞧。” 沈老太太闻言,心火稍顺,当下也懒得再多说此事,于是丢开了话头转而对长子道:“外头那些杂事虽需你帮衬着,但心思还是要更多放在正事上。” 沈庆宗恭顺地颔首应是,然后又照例征询地问道:“娘,晚饭我们陪您用吧?” 沈老太太也一如既往地回道:“不用了,你们自去随意吧。” 她这两年养生开始讲究少吃多餐、入夜不食,自知和家里人习惯有别,所以也不想彼此勉强。 沈氏兄弟两个便恭敬地告了辞。 从福寿堂出来后沈耀宗便长松了一口气。 “大哥哥,谢你先前出言相救,不如晚上我请你去白樊楼喝酒?”他诚恳地对兄长说道。 沈庆宗笑了笑,说道:“你我兄弟,不讲这些。”说罢,却又话锋一转,续道,“不过我虽帮你兜了话,但娘说的那些我心里却是赞成的。你也不小了,子嗣教养非小事,总不能等到你已垂垂老矣还要忧心身后。” 沈耀宗不想纠缠这个话题,索性告饶道:“好哥哥,你就暂且先放我一马吧,我又不是明日就七老八十,等再过两年说这些也不迟。”说完也不等对方再啰嗦,便立马转开了话题,“那我先走了,回头理完账目便去找你。” 沈庆宗颔首道:“此事需快,否则难免落于人后。” 这种机会若错过了,便几乎不可能再有下一次。若不是他们正好有蒋家这么个近邻,只怕短时间内要找到有一定钱本实力的合作伙伴也不容易。 沈耀宗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于是郑重地应下,转身去了。 翌日早晨,谢暎跟着谢夫子从家里出来,看见了正在蒋家门前等着他们的蒋修。 “谢夫子,早上好。”蒋修端端正正地朝对方叉手一礼,客气地说道,“爹爹让我陪元郎一起去学里。” 说完,他还悄悄冲谢暎扬了扬眉毛。 谢暎因之前已从自己叔祖那里听说了这事,所以此时也不觉意外,只表示感谢地向蒋修回以了微微礼笑,然后对谢夫子说道:“叔祖,您就不必送了,我和善之兄一起去就是,您在家里多歇息。” 蒋世泽自不可能只让八岁的儿子带着谢暎去入学,所以还派了个管事跟在蒋修身边。 谢夫子见状便也就点了点头,又叮嘱谢暎道:“你在学里若有什么不惯或者不知该如何办的,就多问问修哥。” 谢暎恭声应是。 谢夫子又对蒋修道:“劳你多照顾着他些。” 蒋修保证道:“夫子放心,以后元郎就由我们照管着了。” 谢夫子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怎么好像有种自己把孩子送给了蒋家的错觉?不过他也拿不准蒋家这小娃子是不是在故意挤兑自己,便只佯作无事地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含笑“嗯”了一声,然后挺直背脊转而进了蒋家大门。 眼见着谢家老头的背影远了,蒋修瞬时一松先前端庄的架势,高兴地拽了下谢暎,冲他笑道:“走,我给你看样东西。” 谢暎随他上了马车,刚坐下来,就见蒋修拿出来了个小巧精美的漆木罐子。 车马缓缓行进,蒋修揭开盖子,现出了装在罐子里的一只指头大小的蛐蛐儿。 “你看它头上有圈红色,”蒋修小心地指给谢暎看,口中道,“所以我叫它血将军,望它上场披荆斩棘、战无不胜。” 谢暎默默看了他一眼,心想那这个名字怕是不太吉利。 他顿了顿,问道:“你是要拿去与人斗的?” “啊,”蒋修一边恋恋不舍地将罐子重新收起,一边随口回道,“同那个能把牛吹死的袁四郎。” 谢暎想起了蒋娇娇,忽然觉得这兄妹两个在这方面似乎有点像。 他正想着,便又听得蒋修说道:“你别告诉蒋娇娇啊,不然她肯定要闹着玩,回头累着我的血将军。” 谢暎觉得自己倒是能保密,但却又深觉承诺一事责任重大,所以秉着谨慎的原则,他还是委婉地提醒了一句:“但你们两人相斗,到时应不止一人知晓。” 蒋修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哦,对,也是。”他顿时觉得麻烦起来,索性道,“那算了,不理她就是。” 说到蒋娇娇,谢暎就又想起了昨日她闷闷不乐的模样。 “你妹妹可还好么?”他尽量用一种寒暄的语气问道。 蒋修虽然没太明白才过了一天有什么可问好的,但也并未太当回事,如常回道:“谢你关心了,她成日里都好得很。” 谢暎点点头,没再多言。 蒋修却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不过我怀疑她是不是又背着我听了什么话本子,昨日里跑来神叨叨地同我说让我以后只准娶一个媳妇,简直有毛病。” 谢暎顿了顿,说道:“可能她只是好心。” “谁知道她一天天脑袋瓜子里想什么。”蒋修不耐烦地道,“我看她就是惯爱想一出是一出地窝里横。” 窝里?谢暎回想起当时蒋娇娇一脸正色叮嘱自己的模样,不由略感茫然。 蒋修又“嗤”了一声,颇不以为然地道:“你看蒋娇娇那样就知道女孩儿有多麻烦,我以后才不想娶媳妇儿,我劝你也别娶。” 谢暎:“……”你们兄妹两个是真得很像。 学堂很快就到了。 大盛蒙学兴盛,至少每三巷便有一所,有些人口更密集些的地方甚至会达到每一里巷便有一二所,即便是在偏远乡下也有私学办设。 而谢暎将要入读的这间广明京学则属于官学,其间学生基本是来自照金、东榆林和甜水三巷。 入了学堂,他便跟着蒋家的管事先一道去拜见了教谕,大约是因有蒋家这边已先打理好了的缘故,谢暎就学的事安排得很顺利。随后教谕又考了他几道题目,末了,很快便决定将他分到了“义渊斋”,说是和同巷的沈家二郎还有姚家二郎正好都在一处。 蒋修在外头等着他,见到人出来便立马迎了上去,还未开口,那蒋家的管事已委婉地笑道:“谢元郎被分到了义渊斋。” 蒋修:“……” 第14章 逞强 谢暎知道学堂里分斋一般是按照年纪,但偶尔也有年纪小却已超出同级学识的,所以这些学生就都会被分到一起以便教学。他也已猜到了蒋修不在义渊斋,此刻不免觉得有几分尴尬,于是硬着头皮正想开口劝慰两句,却见蒋修伸手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肩。 “我原以为沈二郎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你也不差。”蒋修一脸安慰地道,“不错,谢元郎,你很给我长脸。” 谢暎:“……” 蒋修就又积极地亲自带着他去了就在不远处的义渊斋,走到窗前张望着寻到沈约的背影,当下便喊道:“沈二郎,我给你带新同窗来了!” 不止沈约,义渊斋里其他学生也纷纷循声转了头看来。 谢暎原本还觉得有些拘谨,然而被蒋修这么猝不及防“洒脱”地一喊,他顿时也有了种释然的感觉。 总要来的。他迎着那些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心想,这样也好。 姚二郎也在,跟着沈约身后也走了过来,颇讶然地瞧着谢暎,问道:“你分到我们斋里了?” 这比起谢暎并没有如其所说那样年后才来上学,还要让他意外。 谢暎轻点了下头,向他们两人见礼:“姚二哥、子信兄。” 沈约也客气地颔首回了一礼:“谢元郎。” 蒋修没他们那么多客套,直言调侃地道:“沈二郎,瞧见没?咱们巷里现下可不止独你一人专美了。” 谢暎不想尴尬,便及时接了话,对沈约礼道:“以后还要多麻烦子信兄了。” 沈约知蒋修那喜玩乐又好胜的性子,自不会将那句话看得多重,于是只对谢暎点了点头,然后反应平平地对蒋修说道:“你要是也能分过来,下回就不用只在窗外面喊我们了。” 蒋修笑道:“那不如你别升学不就好了,以后我们两个再一起去府学里头隔着窗喊暎哥。” 沈约漠然地转开了目光。 姚二郎凑热闹道:“再加一个我,你们也来喊我。” 蒋修爽快道:“没问题!” 沈约觉得与他们两个实在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转而招呼谢暎:“我带你去找位置。” 照金巷 第12节 谢暎点头,对蒋修道:“你也快些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蒋修本就是专门过来调侃沈约两句,此时说完了闲话也不欲独留在这里吹冷风,于是应了声,又对三个小伙伴叮嘱道:“下了学你们别急着走啊,看我与袁四郎大战三百回合。”然后瞧向沈约,“尤其是你,早晨比我勤勉不肯同路就算了,今日下学等着。” 沈约蹙眉,说他:“你莫要惹事。” “我那叫切磋。”蒋修不以为然地说完便走了。 沈约和姚二郎就带着谢暎去与斋里的同窗们介绍认识。 义渊斋的斋长是个十一岁的少年,长得身高体壮,性格却挺憨厚,因着谢暎是现在斋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所以便主动地将他安排到了自己旁边。 其他人也颇热情地与谢暎寒暄,在得知他父亲生前是举人的时候,不由纷纷流露出了崇色,瞬间将谢父放在了仅次于沈约父亲之下的地位上。 “难怪你读书也这么厉害。”斋长由衷地佩服道。 谢暎谦虚地道:“只是爹爹给我启蒙较早些。” “那也不是谁都能这么适合读书的。”有个同窗大咧咧地说道,“你看我们斋长,明年就不打算升府学了,要回家去学做买卖。” 斋长也不觉得有什么,乐呵呵地对众人道:“到时你们来光顾就便宜些。” 其他人便纷纷捧场说肯定要去。 姚二郎却有点不服气,悄声对旁边的沈约说道:“也就是个糖霜户,至于那么大口气嘛……我大哥哥比他行多了,我也没到处吹呢。” 沈约觉得姚二郎这话说得不友善,他自知不好去指点什么,但也不想附和对方去说别人的小话,只佯作无察地说道:“但你们家也不卖糖。” 姚二郎一愣,一时竟无言以对。 到了申时下学的时候,沈约主动招呼谢暎一起乘自家马车回去。 谢暎以为他忘了,便提醒道:“善之兄不是让我们等着他么?” 姚二郎也凑过来道:“你不去瞧瞧?万一那袁四郎再胡说八道呢,别又和蒋大郎闹起来。” 沈约本不想去掺和蒋修和袁四郎的那点子没什么意义的争强斗胜,有这时间他不如回去多看几页书,但被姚二郎这么一说,也想起来袁四郎那张嘴不靠谱。今日之争想必多是由于之前袁四郎在他们手里吃了亏,所以才想要从蒋修那里再找补回来,万一真有个什么,那两人谁比谁的嘴更不饶人还真不好说。 一念及此,他只好也改了主意,点头道:“那走吧。” 三人方出了斋堂往后院行去,不多时就瞧见了一群人正围站在松树下,从阵阵略显分明的助威声中,谢暎已听出来蒋修和那袁四郎的支持者大约一半一半。 他们才走近,蒋修身边的小厮初一便瞧见了,于是忙腾出位置让了他们三人站进来。 蒋修此时却无暇回顾,正皱着眉全神贯注地在和对面人“斗法”。 谢暎看了看他的神色,隐约感到似是有些不妙,于是又顺着瞧了眼对面的袁四郎,果见对方脸上满是兴奋之色,然后目光落在两人中间的那方大土罐子里,恰正看到蒋修那只“血将军”被另一只通身黢黑的蟋蟀压着脑袋给咬了一口。 随着血将军缩退回到了边角,任凭蒋修如何用草驱赶也不再前进,这一轮他也就此败下了阵来。 蒋修气恼地将草叶往手边一摔,沉着脸骂道:“软骨头!” 袁四郎家里头开了间像生花铺,或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穿着打扮较之其他同窗也更鲜艳,此时他的帽子旁边插了朵用细绢做的芍药,正随着他扬头大笑的动作如生花般轻轻颤动着。 “愿赌认输。”袁四郎笑嘻嘻朝蒋修伸出了手。 蒋修看了他一眼,伸手从小厮初一那里拿过自己的球杖抛过去,口中道:“最后一盘。” 袁四郎如愿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美滋滋地摸了两把套在球杖外面的锦袋,瞧着上头精美的纹饰和用草书字体绣着的“蒋”字,故意道:“乖乖,以后你就要跟着我姓啦!”然后又冲着蒋修道,“三局两胜,你东西都输给我了。” 谢暎几个这才知道原来这么短的时间蒋修——或者说蒋修那只蛐蛐儿就已经输掉了两回。 三人皆颇感讶异。 蒋修被袁四郎这番挑衅的态度搞得很有些火大,那球杖是他心爱之物自不必说,关键是对方旁的不要偏要这样,这明摆着就是为了打他的脸。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明明在家里头瞧着“骁勇善战”的血将军会这么不禁揍,更没想到袁四郎那只蟋蟀会这么猛,几下就把血将军给揍得没了斗心。 输不要紧,关键是输得这么丢脸他就很不能忍了。 蒋修简直恨不得自己能亲身上阵。 “第三盘比完,”他直接说道,“我这里随便你再要什么。” 沈约上前半步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提醒道:“善之,别闹了。” 蒋修头也不回地拨开了他的手,直对着袁四郎道:“事不过三,输赢也只这一盘,绝不纠缠。我输了随你再要我身上什么,你输了就把东西还我。” 袁四郎似是考虑着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末了,揶揄道:“你身上的玩意儿虽然瞧着不错,但我也不是太稀罕,干脆你若输了就直接自己脱了外衣在学堂里跑一圈吧。” 沈约和姚二郎俱是一怔,姚二郎更是直接上前来蹲身拉了把蒋修,说道:“你别理他,这天气若是着了凉怎么办?你的身子……” 蒋修最烦听别人提这个,转头便瞪了他一眼。 沈约见状不免觉得有些头疼,若没有姚二郎这句还好,蒋修可能还会犹豫下值不值得那么做,但姚二当着众人这么一多嘴,这下怕是再劝也无用了。 他只能皱着眉,转而对袁四郎道:“不过一场游戏,别弄得这样过分。” 袁四郎却冲他们做了个鬼脸:“又不是我要比的,你让蒋大郎认输就是啊。” 沈约还没说话,身畔便已传来了蒋修斩钉截铁的声音:“行。” 沈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自知再说也无用,索性就不再说了。 谢暎沉吟须臾,不动声色地朝站在蒋修身边的姚二郎靠近了些。 蒋修拿起自己的蛐蛐儿罐,正要打开重新将血将军投入土罐中,谁知手肘却突然被人从后面给撞了一下,险些让他脱手将蛐蛐儿罐甩出去。 好在他手脚伶俐,竟及时倾身给稳住了。 蒋修下意识转头看去,被他盯上的姚二郎连忙摆手:“我也是被撞的!” 他可没那么大胆子去坏蒋修的事,这关节岂不等于摸老虎屁股么?为了撇清祸首关系,他也立刻转头看向身后—— 只见谢暎面露歉意地站在那里,看着蒋修说道:“抱歉,我脚底滑了一下。” 蒋修见状也就没说什么,只道了声“没事”,等他再转回头去时,袁四郎已经先把蛐蛐儿放到了土罐里。 “小心些啊,可别吓地把你家将军都丢了。”袁四郎一边用手里的草叶撩着自己的蛐蛐儿,一边语带挑衅地调侃道。 他身后几个同窗也附和地笑起来。 蒋修皱着眉,二话不说地将血将军放了进去,这一下不经意力道大了些,正好将血将军掉在了袁四郎那只蟋蟀跟前,还恰好碰到了他手里那根草叶。 袁四郎倏地抽回了手,急道:“蒋大郎你偷袭!”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蒋修有些意外于他一惊一乍的反应,莫名其妙之余也倍感不爽,当即怼道:“狗屁,我都还没撩呢,你瞎嚷嚷什么。”说完,自己才顺手又去扯了根叶子。 沈约和姚二郎都有些紧张地随着他的动作朝土罐中看去。 谢暎则看了眼好似微松了口气的袁四郎,然后,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落在了对方指间的那条草叶上。 第15章 心火 ——“霸王!霸王!” ——“血将军!血将军!” 随着第三轮斗赛开始,周遭声浪亦再次此起彼伏起来,眼前的情景几乎就是谢暎他们三个之前寻过来时的重现,就连那土罐子里的赛况也几无二致。 袁四郎的那只蟋蟀异常凶猛,咬地蒋修的“血将军”可谓是节节败退,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没几下就偃旗息鼓了。 “哦——蒋大郎你输啦!”袁四郎高兴地带头嚷着。 “你叫我声哥哥,我就放你一回。”他下颔微扬,自觉大度地说着。 蒋修毫不犹豫地回了一个字:“滚。” 然后,他站起身,二话不说地就开始解起了外头穿着的夹袄。 姚二郎拉了他一把:“你还真脱啊?咱换个东西给他不就得了,用得着这么较真么?”说着还肘撞了旁边的沈约一下,“你也说句啊。” 沈约默然须臾,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姚二郎被他堵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蒋修已兀自麻利地将袄子脱下来塞到了小厮初一的手上。 今日没有太阳,阴天里的风有些微刺骨,蒋修刚解开衣服其实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要强地没有表现出来,嘴里并不多说一句,提步便跑了出去。 袁四郎正瞧得兴起得意,就忽听得沈约说道:“我如果是你,现在就该先溜回家去了。” “为什么?”袁四郎有些莫名其妙,“你们照金巷的输不起啊?” 沈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暎语气平平地接了句:“你们先前闹得那般阵仗,又非要善之这样在学堂里跑一圈,便是原该两人受责的,现在也只轮到一人头上了。” 袁四郎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无心再看蒋修的笑话,丢下手里的草叶,合上蛐蛐儿罐便带头领着与他要好的几个脚底抹油地跑了。 谢暎与沈约对视了一眼,后者对蒋修的小厮初一道:“快把衣服给他拿去吧,就说袁四郎已经跑了。” 初一应了声,忙撒脚朝蒋修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姚二郎恍然大悟地走上来,往沈约肩上碰了一拳:“好啊你沈二郎,我说你先前怎么不帮着劝呢,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沈约侧开身,皱了皱眉,方道:“我没打什么主意,原是善之自己应的赌约,本就该让他自己晓得教训。” 姚二郎最不喜欢他这讲规矩的样子,好像显得他们都多不君子一样。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兄长说得挺对,沈约的父亲虽是进士及第,但也不过就一个主簿,可沈家的派头却好像是照金巷里的老大一样,好似别人的聪明不及他们,修养不及他们,样样都不及他们一般。 可那样了不得的沈家,不还是要做买卖,要同蒋家还有他们姚家交好么? 更何况现在又来了个谢暎,人家不也是破格入的义渊斋?论起聪明也不独只有他们沈家的吧。 想到这里,姚二郎便自然而然地转了头去寻谢暎,却见对方刚像是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起来。 “谢元郎,”姚二郎唤他道,“你做什么呢?” 谢暎回过身,神色如常地回道:“没什么,东西掉了。” 姚二郎本就是随口一问,见状也就没有太当回事,只故意问了句:“你先前怎地也不开口劝蒋大郎两句?” 谢暎道:“我不知情况,见你们都觉为难,更不好贸然开口。” 姚二郎顿时有了种被人理解的释然,点头叹道:“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就是这副脾气,他们兄妹两个都是硬性子。”然后又想起什么,笑了笑,“不过娇娇还是要比他好哄些。” 谢暎看了他一眼,语若无意地说道:“你说蒋小娘子?我尚不知她小名。” 姚二郎一顿,这才突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外头,不比巷中他们几个的交往无束,若让旁人听见他在外面提着蒋娇娇的名字又说她好哄,只怕是少不得要惹些事。 袁四郎拿蒋修和沈小娘子调侃的事就在近前呢,他除非是当真欠打还差不多。 沈约自然也听出了谢暎的意思。他虽不太把姚二郎这话当回事——主要是因大家从小认识,比起他们,姚二郎也确实更喜欢围着蒋娇娇转,他自动将之归结于蒋娇娇并非寻常安分小娘子之故。但谢暎这样稳重的行事作风却颇合他的心意。 果然,他想,还是要他和谢暎这样的出身才更合得来。 “回来了。”沈约看见了从拐角处大步跑出的蒋修,出声提醒道。 照金巷 第13节 其他两人亦循他视线看去。 “袁四真跑得那么快?”蒋修跑到近前停住,呼吸尚未平复下来,便已哈哈笑道,“他也太怂了吧!” 谢、沈、姚三人:“……”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先前是你赢了呢。 沈约道:“回去吧,不早了。” 蒋修心情愉悦了,回答也爽快,干脆地“嗯”了声,然后问谢暎:“要不你就在我家吃饭吧?不然温书还要来回跑。” 沈约和姚二郎这才知道原来谢暎做了蒋修的学伴。 “你怎么没邀我?”姚二郎诧异之余也大感不平。 谁知蒋修此时倒清明,直言不讳地道:“同你在一起哪有‘学’字,你不妨碍我才好。” 姚二郎被他堵住,于是又扯了沈约出来:“那你也没和沈二郎一起学啊。” 蒋修依然直言不讳地道:“那就得是我妨碍他了。” 姚二郎:“……你行。” 沈约其实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家的书斋既不可能让蒋修他们进来胡闹,而他也不可能去别人家里陪学。 比起与他人做学伴,他所受父兄教诲才是真正受益匪浅。 故而他也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几人打过招呼后,便出了学堂,坐上各家的马车朝照金巷行去。 刚走了没多远,蒋修就忽地掩袖连打了两个喷嚏。 “你没事吧?”谢暎关心道。 蒋修摆摆手,吸了吸鼻子,说道:“没事。” 谢暎见他如此,下意识伸手想从怀里拿出什么来,然而顿了顿,却终是没有动作。 谢暎直接回了家。 谢夫子的寝屋里点着灯,他进去的时候,炕上早已支好了饭几,上面摆着碟莼菜笋和一道豆油煎豆腐,灯影下正冒着丝丝热气。 “叔祖,”他恭正地礼道,“我回来了。” “来快坐下吃饭。”谢夫子笑呵呵地招呼着,说道,“这家店是我常光顾的,你也尝尝味道如何,往后你我两个都不擅长做饭的可是要与他们长打交道的。” 谢暎也不意外对方买的是外食,前两天他就已经看出来了,从叔祖家里的炊具都用得不多,而且两人在家里那几顿不是汤饼就是粥,他已经差不多暗暗下了决心要去学两个菜了。 谢夫子却像是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别算那账,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同你说,这样还更省时省钱,有那时间我多的扇面都画出来了。” 他早先便是这样,上午若无事就睡到自然醒,然后外头去优哉游哉吃完一顿午饭,接着就溜达去了自己接活儿的地方——他并不在固定的铺子里头当工,既受不了那个被人支使的气,也觉得不够自由,似现在这样什么画扇面、补画或是修书,这些自己擅长的都能接回来做才是最好。而到了晚饭时间,约好的店家就会直接派人送饭菜上门,压根用不着他操心吃饭的事情。 这两天他因着家里的事耽误了一下,今日下午出门去才又接了一单子活儿,心情也挺不错。 谢暎已差不多知道他是什么个性,于是也不多说,只另想起什么,然后佯作好奇地问道:“叔祖,我今日回来时见人在路边斗蟋蟀,斗了三回,次次都是一个人赢。” 谢夫子不以为意地道:“那是他那只蛐蛐儿更厉害些吧。你没瞧见那街市上有的能人卖蛐蛐儿甚至能挣百贯,”又嗤笑了一声,续道,“也就是那些纨绔子弟又傻钱又多的才闲着没事追捧一只虫子。” 谢暎默然了须臾。 “但我看那个赢的人有些不同,”他说,“人家斗一轮便随手换条叶子,他却一直只用那一条,明明已经缺了口也不换。而且人家的蛐蛐儿不小心落到他那条叶子前,他就很是紧张。” 谢夫子听到此处才浮现了些许认真之色,说道:“所以说十赌九输,你以为自己能赢,实则不知人家早已有手段在等着你去自投罗网,那条草叶上必定有猫腻。”又神色肃然地看着他,“你以后要将心思用在正道上,不可与人胡混。” 谢暎恭敬地表示受教。 谢夫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伸箸夹了一块豆腐放入了他的碗中。 吃罢晚饭收拾过之后,谢暎便出门去了蒋家。 不想他在前院书室等了一会儿,来的却是得到消息的蒋娇娇。 “我大哥哥病了。”她耷拉着眉眼,语气间既担心又似有些生气地道,“他又不肯理人,我给他送点心他还嫌我烦。” 谢暎还未从诧异中反应过来,便乍见她这副难过的样子,不由顿感蒋修干了件伤人的事,于是安慰道:“他也不是嫌你烦,只是自己生了病心情不好。” 蒋娇娇委屈道:“可又不是我让冷风吹着他的,他好没理!” 谢暎想起姚二郎说她好哄,忖了忖,又放轻了些语气,说道:“那便算他欠了你一回,我帮你记着。” 蒋娇娇以前向其他人抱怨她哥的时候,得到的回应要么就是“你大哥哥身体不好你要让着”,要么就是似姚二郎那样一味顺着她说“他确实过分”之类数落的话,前者她有时听着也觉委屈,后者她听多了又不喜欢人家说她哥不好。 但似谢暎这样回答她,她却觉得很公平,也觉得他向着自己,霎时便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谢暎见状,就知道她心里还是关心蒋修多些,明白这就是“哄好了”,于是方转回了话题,问道:“大夫怎么说的,严重么?” “说是受了风寒又冲了心火,所以才发了热。”蒋娇娇认真转述道,“如果大哥哥老实喝药静养,注意着别再吹冷风,就不严重。” 她记得倒是很清楚。 谢暎看着她微微笑了笑,说道:“那有劳你悄悄去问他声,方不方便见我一面,就说……我能试试帮他消火。” 第16章 联手 蒋修的小厮初一很快就跑来书室迎了谢暎过去。 他进屋的时候,正看到蒋娇娇坐在床边的圆墩上,伸着手在往蒋修的嘴里塞山糖乌李,口中还道:“你吃一个就不苦了。” 蒋修道:“跟你说了我用不着这个。”语气听着似有些不耐烦,但却还是张了嘴。 正此时,他恰好瞥见初一领着谢暎走了进来,于是忙三两口嚼完果肉咽了下去,呼道:“暎哥儿快来!”然后赶蒋娇娇,“你怎么还不走?” 蒋娇娇稳稳坐在她的圆墩子上,冲着她哥扬下巴:“我不,我就要听。”又道,“你要赶我的话我就去把爹爹和娘都叫回来。” 蒋修:“……” 他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大人都给忽悠走了,怎么能被蒋娇娇给抽了底?蒋修只好认了,并道:“那你保证今天听到的事不许对他们说一个字,不然……”他想了想,正思考着能拿什么威胁到他妹的时候,目光不经意落到谢暎身上,顿时急中生智地道,“不然你肯定以后就见不到谢元郎了,因为爹爹会怪他给我出主意。” 蒋娇娇一愣,然后立刻道:“我不说。” 谢暎知道蒋修是随口说来忽悠她的,但其实对方说的这个可能的结果,他在来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 犹豫肯定是犹豫过的。他和蒋修、和沈约还有和姚二郎都不同,他甚至连管闲事的资格都没有,倘真因此得罪了蒋家的长辈,说不定人家就会觉得他不仅不能带着蒋修上进,反而在“助纣为虐”这件事上颇有天赋,就此再不欢迎他了。 可他又想起蒋娇娇和蒋修对他的关顾,想起蒋家姑姑说少时玩伴,希望他们能是一辈子的缘分。想起这些,他又觉得自己辜负了什么,心中难得安然。 算了。他索性想,反正自己的处境也再坏不到哪里去了。 于是他看着蒋修那张略显病色的脸,斟酌地开了口:“我先同你说件事,但你可别急急闹着要去算账。” 蒋修已经猜到了:“关于袁四的?” 谢暎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拿出那条被他用手巾包着的草叶递了过去,说道:“其实今日你是上了他的套。” 蒋娇娇此时听着谢暎说起,才终于知道了自己哥哥是为什么生的病。先前因蒋修的刻意隐瞒,所有人都以为他真是因和别人打球输了气不过,所以解了袄子发泄才不小心着的凉,她爹爹还斥了大哥哥一句“少心胸”。 哪知却竟是跟袁四郎斗蟋蟀的缘故,而且还是被人家给坑了的! 蒋娇娇也顾不上嘲笑她哥了,当即气道:“他好不要脸!” 谢暎正要开口劝蒋修先别急,哪知对方回过神来后却反而是出乎他意料的平静。 “我就说血将军不该这么废。那这么说,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蒋修琢磨道,“那球杖我也能赢回来啊。” 谢暎不料他此时倒全无意气之争的意思,反而想法颇积极,于是不由对蒋修又刮目相看了两分,点头赞同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蒋娇娇却觉得只是把球杖拿回来还不够解气,便道:“还要让他以后再不敢这样!” 谢暎转头看向她,迎着蒋娇娇气鼓鼓又充满期许的目光,他沉吟了须臾,说道:“试试吧。” 翌日,谢暎便独自去了学堂,并主动帮蒋修向其所在的尚志斋报了病假。尚志斋的教谕得知这个消息后,很快就把袁四郎给叫了去谈话。 “善之真的病了?”沈约私下问谢暎。 “嗯,”谢暎回道,“昨日回去没多久就发了热,大夫说需好好静养两天。” “不听好人言,这下袁四郎可把自己给作着了。”姚二郎幸灾乐祸地道,“教谕肯定会罚他,修哥儿正好躺在家里瞧个热闹。” 谢暎道:“他躺着嫌无聊,让我同你说晚上过去陪他会儿。” 姚二郎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人惦记的时候,而且还没有搭着沈约,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当即高兴地应道:“成,回头咱们一起过去。”然后又主动招呼沈约,“你也一起?” 沈约本来也是打算要去蒋家探望一下的,于是点了点头。 中午间休时,袁四郎别别扭扭地过来找到了沈约。 “看在你爹爹和我二表姨夫都是县官的份上,有劳你帮我给蒋大郎带句话吧。”他说,“昨日的事是我做得过分了,我也不晓得他当真吹下风就病了,早知这样我肯定不会让他脱衣服。” 姚二郎在旁边听着,撇了撇嘴。 沈约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语气如常地道:“我会帮你转达,但不保证他会原谅你。” 袁四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末了,终是无奈地去了。 “你这话说得好。”姚二郎对沈约赞道,“我看他就是被教谕训了,又怕蒋大郎回头来同他算账,这才暂时认了怂。什么不晓得,又不是才认识一两天,原该知道修哥以前身体不好。” 沈约提醒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别再提了,原该晓得善之不喜欢听别人说他体弱。” 姚二郎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沈约是在说他昨日有火上浇油的“功劳”。 他顿时觉得有些心虚,随即又觉得有点尴尬,扯了扯唇角,没再说什么。 谢暎的目光落在沈约身上,若有所思。 于是下学之后,谢暎和姚二郎便一起直接去了蒋家探望,而沈约则先回了趟家里。 姚二郎一见到蒋修,就先把袁四郎迫于压力要向他道歉的事说了。 “你说他是不是装相?”姚二郎道,“好像我们家里没有官户的,就不配听他说这些一样。” 蒋修倒没把这话太放在心上,但他也并不打算得了句不痛不痒的间接道歉就算了,于是他抬眸与谢暎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径直对姚二郎道:“你既然也烦他,那不如咱们就联起手来教训他一回?” 姚二郎一愣:“我?”他心里头虽巴不得看场袁四郎的热闹,但要他真去掺和一手却还是不敢,于是尴尬地婉拒道,“我不行,会拖你们后腿。” “又不要你亲自上阵。”蒋修道,“只需你帮我动个嘴皮子,再保守着秘密就成。” 姚二郎闻言,不由地默默权衡着。 蒋修见状,多少觉得他有些磨叽,于是道:“一点小事你也犹犹豫豫,难怪娇娇不喜欢同你玩儿。行不行给个准话就是,我又不是非得找你帮手。” 姚二郎一听,顿时一股子热气从心底直冲头顶,当即道:“我哪里犹豫了?我这是怕你又像昨天那样发疯,我劝你一阵还要被责怪。”又道,“你说吧,要我帮什么?” 照金巷 第14节 蒋修这才一笑,神神秘秘地道:“我思来想去,你大哥哥方是最合适的人了……”然后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番。 姚二郎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谢暎道:“这件事,可能还需要子信兄也帮一帮。” 蒋修意外道:“我们不是说好不同他讲么?” 昨晚商量计划的时候,他和谢暎,哦,还有蒋娇娇,都是一致认同别走漏风声给沈约晓得,毕竟那家伙最不喜欢掺和这些,而且又讲规矩,保不齐还没行事就被他给卖了。 但谢暎此时却改变了想法,说道:“因为我今日看袁四郎同他讲话时的样子,觉得可能子信兄说的话于他才更可信。但不知道子信兄愿不愿意帮忙。” 姚二郎定定看着谢暎:“这事……你早就晓得了?” 谢暎委婉地道:“善之兄也是昨晚才有这个打算的。” 三人正说着话,沈约便来了。 蒋修素来有行动力,谢暎的话让他觉得有道理,于是接受之后即立刻做出了决定。 “我给你带了些干果,无味时能润润口。”沈约一边随手将东西递给了初一,一边朝蒋修打量过去,“今日可觉得好些了么?” 说完,他觉得屋里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对,这三人怎么尽盯着自己? “?”他流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蒋修冲他意味深邃地笑了笑,说道:“沈二,帮我散心火这事就差你一个了,来不?” 姚二郎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蒋家,正将要走到自家门前时,忽听见谢暎在身后叫自己。 两人默契地走到了榕树底下去说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谢暎问他。 姚二郎此时心里本就悬吊着,乍然得到小伙伴这样一句关心,当即忍不住了,直接地道:“我的确是有些担心我大哥哥不同意,这个事情本又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也不知蒋大郎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兄长会赞同。” 谢暎沉吟了几息,说道:“我也明白你为难。但大家既然是朋友,善之兄此时又因他人算计吃了亏正在气头上,你若置身事外,只怕他会很不高兴。” 姚二郎觉得自己心里苦啊!他可不就是怕蒋修不高兴么?而且自己要是不参与,娇娇肯定也会生气。 其他人……大约也会瞧不起他吧? 谢暎看他神色,顿了顿,又委婉地道:“但我觉得你只要尽了心,这些事我们也是能劝他想通的。所以,若你大哥哥那里实在不行,你就同他说,你再试试和子信兄换一换位置,请子信兄找他兄长想想办法,这样也算是每个人都出过力了,但还请他只当不知道此事,替你保守秘密。” 姚二郎愣了愣,他全然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办法,谢暎明明还比他小了两岁,居然却可以考虑到这么多,他不由对其有些感激,也有点羡慕人家的聪明。 谢暎又叮嘱他:“但你一定要先同他把事情说了,不然以后万一善之兄知道你未曾使过力,定会怪你欺瞒。” 姚二郎点点头,感动地道:“多谢元郎为我着想。” 第17章 算计 夜里,姚二郎徘徊到了他大哥哥的院子外头,望着屋子里的灯影,他犹豫了片刻,然后鼓起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姚大郎正在灯下学习比对面料,见弟弟来了也没太当回事,眼也未抬地随口问了句:“干嘛?” 姚二郎顿了顿,试探地开了口:“蒋大郎说,他想请大哥哥你帮个忙。” 照蒋修等人的想法,姚大郎是这巷子里除了沈缙之外年纪最长的孩子,想要在尽量不惊动大人们的情况下办事,有他出头自然是最合适的。且姚大郎出身商户,现在又已经跟着学做了些时日的生意,在外头能找到的人脉和行事的便利性估计也是他们远不能及的。 姚大郎听了弟弟转述的蒋修与袁四郎这番恩怨的来龙去脉,又得知蒋修希望自己帮什么忙之后,不免大感意外。 “他倒也有指望着别人帮忙的时候?”姚大郎觉得挺新鲜,也不由感到有些许得意,但心里得意归得意,这些小孩子的是非他却并不想插手。他又不傻,这事万一漏了,到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肯定最后背黑锅的都是他。 于是他拒绝了,还唬着脸教训起姚二郎:“你没事掺和这些做什么?就不能学学沈二郎,别陪着蒋大郎去折腾。” 姚二郎忙道:“这次沈二也答应了!” 姚大郎微怔,意外道:“你说什么?” 姚二郎心里有点慌也有点怕,既慌兄长不肯答应,又怕自己被家里教训,于是开口时心绪难免起伏,急急地道:“蒋大郎让沈二到时候也搭把手,沈二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说让袁四郎受一次教训也好,免得以后和蒋大又闹起来不消停。大哥哥,爹爹原先便让咱们要和蒋家郎娘好生相处的,这回若是只我们置身事外,只怕要被蒋家和沈家都瞧不起了。” 姚大郎有些犹豫。 姚二郎也不敢劝深了,想起谢暎教的方法,便小心地道:“但若是你实在没办法,那我就去同沈二换换,让他去找找他大哥哥试试。这样也算是咱们家一人出了一个帮手的,他们肯定也没什么话说。只是……还请大哥哥你权当不知道此事,替我们保密。” 姚大郎一听这话,心头顿感不爽。 哦,因为他不行,所以不得不去找沈大来援手? “呵,”他凉凉牵了下唇角,淡道,“你们以为沈大郎会读书就什么都行了?这事只怕他还偏不如我,不是我夸海口,他定然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们。” 姚二郎就紧张地盯着他。 “成。”须臾后,姚大郎爽快地回道,“你同蒋大郎说,这戏台子我来帮他搭。” 蒋修退了热之后又顺理成章多休息了两天,直到第四日里才精神抖擞地去了学堂。 袁四郎见着他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蒋大,你真不生气了吧?” 蒋修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是我自己输了,怪你做什么?我可没那么输不起。再说教谕都知道了,我也犯不上再同你闹。” 袁四郎之前听沈约转达说蒋修表了态不会再计较——这确实是让他在教谕那里过了一关,但他当时其实是觉得很有些意外的,照理说这么好的机会,蒋修多少也会拿拿架子,让他能被教谕多罚点是点,怎会就这样轻易算了? 没想到蒋修还真是就这么算了。 直到此刻,他提着的心才真正落回了原处。其实曾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过要不要把那根球杖还给蒋修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可他摸着那根自己垂涎已久的杆子,还真是挺舍不得。 蒋修那根球杖做得精致好看是其次,关键是他总觉得那玩意儿可能有什么出众之处,所以这蒋大郎打球才那么厉害。 再说了,上回蒋修当着那么多人面用这杆子给了他一下,他要是因为对方病了一场就赶紧地还了,那面子岂不是又丢回去了? 所以他就装着忘了这事,坚丨挺着没还。 “你够意思,”袁四郎就打算拿别的对他示好,“明天我给你带霍家从食的点心吃!” 蒋修拍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说道:“谁稀罕那个。”说罢,顿了顿,然后勾勾手指示意对方倾身过来,低声商量道,“要不你带着你那只‘霸王’陪我出去玩一回?” 袁四郎愣了一下,本能地一阵紧张,下意识问道:“玩什么?” 蒋修道:“昨天沈二郎他们来探望我的时候聊起些闲篇儿,听他家厮儿说前日里有个少年跑到金梁桥那附近摆了个暗摊儿,什么也不卖,只同人斗蛐蛐儿,道若他输了就把手里头那只祖上传下来的金蝉给人,但来斗者只需每回付十文钱,输了走人便是。”他说着,语气间还带了些新奇,“听说一日下来那摊子上少说也赚了有七八百文。” “金蝉?”袁四郎眼里头亮了亮,又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假的?他手里头既有这个,干啥不去换些钱用?也不怕真有人把他给斗输了?” “所以你就不及人家有头脑了吧。”蒋修故意嘲了他一句,方又续道,“金子他自己又用不成。凭他一个寡小子,找人换钱也不是随便就有人接手的,拿去铺子里头换恐怕又要被压价,还不如每日里拿来当个饵,净等着人家送钱来给他呢。” 袁四郎听着就来了点心气:“他就真觉得自己能战无不胜?” “可能吧,”蒋修随意地道,“所以你就把你那‘霸王’带着陪我去会会他,要是赢了那蝉子就给你,你把球杖还我就成。哦,那十文钱一盘的斗资也算我的。” 袁四郎很是心动,但又舍不得把球杖还给他,于是试图讨价还价地道:“那球杖你是正经输给我的,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再说这蝉子就算赢了那也是我帮你赢的啊!” 蒋修看他还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正经”二字,心里不免觉得他委实有点不要脸,但面上却只索性道:“我不可能一头都不占吧?要不就我拿蝉子,那球杖你就留着。若还不干就算了,我再去找别人就是。” 袁四郎默默合计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两头都舍不得,于是此番合作只好告吹。 但他转头寻了个空隙就去把沈约给找到了。 “蒋大郎说你家厮儿讲的那个斗蟋蟀的暗摊儿可是真的?”他知道沈约不像蒋修和姚二郎,既不喜欢玩这些,且说话做事也有士人官户子弟的格调,绝不会嘴上跑马。 沈约迎着他探询的目光,微微点了下头:“可能是吧。”又道,“我没去过,你要问他。” 既然沈二郎这么说,那此事果然十有七八是真的了。 袁四郎心里头就有了个打算。 于是为了抢占先手,他便让自己的小厮私底下去给沈约的小厮塞了包果子,然后问出了那个暗摊儿的具体所在,到了下学的时候,他便急急地先回了家。 等到他带着“霸王”又奔到金梁桥这边时,照着那小厮的描述,果然很快就在沿岸一间亭舍里看到了个穿青色布衫,戴着皮帽的方脸少年,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瞧着也是副市井游民的样子,此时两人正优哉游哉地在大口吃着烧肉,桌上还摆着好些小菜点心,乍眼见去好不滋润。要不是那个通身漆黑的木罐子颇夺目,袁四郎都怕是以为人家这是出来玩耍的。 于是他带着自家小厮走了上去。 “你那罐子里是装的蛐蛐儿么?”他朝皮帽少年问道。 对方似也是习以为常了,并不觉诧异,随手将鸡骨头往桌上一扔,然后在身上揩了揩手,捞过自己的木罐,说道:“你是来斗虫的?十文钱一盘。” 袁四郎就道:“你那只金蝉子让我先瞧瞧。” 皮帽少年居高临下地轻笑了一下,说道:“你若赢了自然就瞧见了,不然费事我还要拿放折腾一回。我看你还是先把你的斗资拿出来,瞧瞧自己有没有资格来比再说?” 袁四郎被他这么一番讥诮,顿时有些迫不及待了,当即示意小厮拿了十文钱出来往桌上一拍,说道:“一盘定输赢!” 皮帽少年眉毛一挑,应道:“行。” “等等,”袁四郎却忽然又道,“开始之前,咱们两个的蛐蛐儿都要在萝卜水里泡一泡。” 皮帽少年闻言,神色明显一变。 袁四郎本就一直盯着他,此时见状当即在心中肯定了自己所想:这人果然是在蛐蛐儿上动了手脚,不然怎能笃定可长胜? 就像他一样。 但他既然晓得了其中窍门,自然就觉得自己比蒋修等人多了胜算。于是一上来,他便先开口要求了用萝卜水,为的就是去掉蟋蟀体内的药性。 “行,”皮帽少年在反复打量了他几轮之后应道,“泡就泡。” 袁四郎心中暗喜。 于是两只蟋蟀便都在萝卜水里泡了会儿澡,一盏茶后再拿出来时,皮帽少年的那只就明显精神头没有先前刚打开罐子时那么足了。 袁四郎这只此时则还状态平常。 皮帽少年的伙伴递了两条草叶过来,袁四郎却又道:“我们两个盯着对方,一起各新扯一条吧。” 第18章 尴尬 袁四郎提出了大家一起同时新扯一条草叶的要求,那皮帽少年闻言,脸色就更不好了,直接没好气地说了句:“那不如我扯了给你,你扯的给我?” 袁四郎一愣,显然对此并无事先准备,当即下意识拒绝道:“凭什么?”见对方抬眼朝自己看来,他又立刻强掩饰住慌张地道,“我才不给人当厮儿,要扯也不是我给你扯。”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要扯了给他,那也是让自己的小厮去动手。 皮帽少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于是两人便在各自摘下自己要用的草叶后,开始了一局定胜负。 或许当真是被萝卜水泡蔫儿了的缘故,皮帽少年那只蟋蟀被他撩了许久才起了一点斗性,而袁四郎那只“霸王”却是虫如其名,早早地就昂起了头须。 一下场,早已按捺不住的“霸王”便立刻主动冲了上去。 三口茶的工夫不到,皮帽少年的那只蟋蟀就被咬地翻了肚皮。 照金巷 第15节 “哈哈哈,我赢了!”袁四郎霎时激动地喊出了声,冲着对方将手一摊,催道,“金蝉拿来。” 皮帽少年阴沉着脸,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就势反手一拧。 “啊——”袁四郎当即惊痛地叫了出来。 身边小厮忙上前要帮忙,谁知那皮帽少年的伙伴竟一手大力将他推了开,然后二话不说抓住袁四郎的另一只手,将他捏在指间的那条草叶抢了下来。 “骗人骗到你老子头上来了。”皮帽少年抬手便把他插在帽边的像生花给拽下来,狠狠揉皱了丢在地上,“待会要让我查出这叶子上有猫腻,就他娘的把你裤子扒了,再丢到街上去!” “这也太便宜了吧,”一旁帮忙押人的伙伴笑嘻嘻道,“要我说,该给他们家送个口信,让拿钱来赎人,你这虫子可是糊口的玩意儿呢,就算告到官府也是咱们有理。” 袁四郎被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吓了个透心凉。 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个他都受不起,他也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看出来自己的草叶有问题的,明明他这回是提前把药膏抹在手上的啊! 他忙求饶道:“哥哥,我、我没有骗你,但我晓得我不该把你的蛐蛐儿弄死,我赔你行不?要不,你就把我这只拿去?我家‘霸王’也很厉害的,真的!” “呸,晚了!”皮帽少年唾了他一口,“你哥哥我丢不起那人。敢来搅摊子,那就等你家拿钱来赔吧,老子里子面子一样不能少!” 袁四郎几时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阵仗?他往日里和其他人闹得最厉害也不过就是同蒋修这两回,可蒋修也不会这样整他啊! 他心中越怕,身体就越不受控制地发抖,还没开口,眼泪已开始往下掉。 “我……”袁四郎刚说了一个字,突然就感到裆下一热,接着便湿了裤管。 他突地呆住了。 皮帽少年眉头一皱:“什么骚味儿?”然后目光落在满脸通红的袁四郎身上,恍然嘲笑道,“你尿裤子了?” 袁四郎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亭舍外突然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袁四郎转头一看,竟看见蒋修带着小厮快步走了进来,他心中先是一喜,随即想起身上尴尬,又更感难堪地转开了头。 蒋修上来便冲着正押住袁四郎的皮帽少年一掌推去,口中道:“作甚以大欺小?” 那皮帽少年险被他推了个趔趄,气笑一声,说道:“这小子使诈赢我,弄死了我的蛐蛐儿,还想骗我的赌注,我不该揍他?” 蒋修转头朝袁四郎看去。 后者哭丧着脸道:“我说了我愿意把‘霸王’赔给他,东西我也还没拿着。” 蒋修便又对皮帽少年道:“那他对你道个歉,蛐蛐儿也给你,另外我再帮他出五十文钱算赔礼,成么?这事若闹到家里大人那里去,你们也不一定就能拿到好处。” 皮帽少年与伙伴对视了一眼,几息后,伸了手出来:“行吧,那就饶他一回,不过他以后再不许来我这里搅事。” 袁四郎忙道:“我不来了不来了。” 双方谈妥,事情这才了了。 “蒋大,这次谢谢你了。”袁四郎拉着蒋修上了马车,感动地道,“那五十文钱我回头还你。”说完,又扭捏了几息,红着脸赧然地道,“你帮个忙,今天这事别告诉别人。我那就是刚好尿急,恰好被他给耽搁了……” 蒋修心里想笑,但面上却做出副自己才懒得管这事的样子,故作姿态地道:“看在同窗的份上这么帮你一回就算我够意思了,凭什么还白替你保密?何况你本就是背着我来的,不厚道。” 袁四郎也不傻,听他这样一说,立刻反应了过来,只好忙道:“那我把球杖还你,这你肯答应了吧?” 蒋修停了停,往他两腿间瞥了一眼,忍了唇边偷笑,淡定道:“那便勉为其难吧。” 回到照金巷,蒋修就迫不及待先去敲了沈家的门。 “蒋大郎。” 身后传来了女孩儿的声音,蒋修转过头,正看见沈云如在小女使的陪伴下细步朝他走来。 他便轻点了下头,以示招呼,然后往旁边站开了些,打算把路给对方让出来。 沈云如却没急着往门里走,反而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着停了停,问道:“你病都好了?” 蒋修点头道:“本就是小病,不过家里非要我多休息两日。” “他们也是关心你。”沈云如道。 “所以我只好顺着他们呗。”蒋修道,“要不是那汤药实在难喝,我还能多躺十天半个月来安慰我爹。”一副很是大方豪气的样子。 沈云如忍不住弯了唇角,也玩笑地道:“你说话也该靠些谱,蒋二丈好不容易才让你丢了药罐子,你若当真再躺那么久,只怕于他不是安慰,而是惊吓了。” 她自觉这话是顺着对方说来调侃,活络气氛的,谁知蒋修一听,神色就没有先前那么好了。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勉强地牵了下唇角算是回应,然后便转开目光往沈家门内看了眼,似是更着急地在等什么人。 沈云如被他突然这么一冷,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只觉蒋修比他妹妹的性格还要阴晴不定,蒋娇娇尚且还缠着她好过些日子,可蒋修却一直就这般莫名其妙。说他是附和他妹妹故意冷待她吧也不是,他对她的态度每回起初都很正常,但只要当她对他说些好心提醒的话时,他却又一副偏不以为然的样子了。 譬如上次在谢元郎的接风宴上,又譬如此时。 她觉得他有些不识好人心。 她也从未见过这样不知好歹的。 但她又觉得不服气,凭什么明明她是对的,却反而要灰溜溜地逃走?就好像之前在蒋家那次一样。 她这次肯定是不能再露出尴尬了。 于是她便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说道:“我方从姚家那边回来,姚小娘子明年也要进劝淑斋了,她娘亲请了我娘让我这段时间先带带她。” 蒋修不知道她跟自己说这个干嘛,但出于礼貌,还是回应道:“哦,那挺好的。” 沈云如等的就是他开口回应自己,如此她便能顺理成章地反客为主,丢下他不理了。 这样她才没有输。 于是她看也不看蒋修一眼,抬脚便径自从他面前走过,踏入了家中大门。 蒋修看着她突如其来的背影:“?” 他正感莫名,便见到沈约从里头出来了,还恰好和沈云如照了面,姐弟两个错身时打了招呼,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沈约朝蒋修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快步走了出来。 “你刚才说什么惹着我大姐姐了?”沈约问他道。 蒋修莫名其妙地道:“没说什么啊,正好碰上只打了个招呼而已。” 他心说你大姐姐嘲我以前是药罐子,我都还没生气呢,怎地反倒成了我惹她? 他觉得自己挺冤枉,忍不住说了句:“你大姐姐的脾气也太大了。” 沈约即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这话再说下去恐怕就要伤朋友情分了。蒋修虽没能按捺住情绪,但却也及时地摆出了自觉性,见沈约脸色不悦就打住了没再多说,只笑嘻嘻地伸手从初一那里接过自己的球杖,朝沈约晃了晃,说道:“事情成了,晚上你过来,我给你们讲经过。” 沈约对经过没什么兴趣,说道:“既是意料之中,就不必再详述了。”又道,“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回头就跟我大姐姐赔个不是,之前去探望你时,那干果子还是她让人给你准备的。” 涉及沈云如的脸面,沈约也没提上次她从蒋家回来被罚抄了经书的事。 蒋修愣了愣。 他原本是没有觉得自己应该要对沈云如道什么歉的。毕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她气的是什么?他是当真一头雾水。 哪有人闲的没事干把道歉当好玩的? 但沈约是他的朋友,而且是才帮过他的朋友。 沈云如既是沈约的姐姐,又在他生病时送了探望礼来。于是他在心里权衡一番,最后觉得自己既是男孩子,那吃点亏也就吃点亏吧。 “好吧。”他只能答应了。 第19章 不同 蒋娇娇听说蒋修回来了,便急急地跑了过去找他。 “大哥哥你赢了么?”她紧张又期待地盯着兄长。 和沈约平淡的反应全然不同,蒋娇娇的捧场让蒋修总算迟来地感受到了点胜利的满足感,于是他难以掩饰喜悦地得意道:“那当然。” 蒋娇娇开心地蹦起来。 蒋修豪气道:“回头我给你买面具戴。” 蒋娇娇高兴地点头,又问:“你告诉谢暎了么?” 蒋修摇头。 蒋娇娇就积极地要帮他去说,她哥看她这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香油的样子,当即拦住她,提醒道:“你别闹那么大动静,生怕爹娘不晓得啊?” “我打算待会就叫上他一道去趟姚家,”蒋修道,“还要和姚大郎道个谢。” 蒋娇娇觉得姚家自己也能去,便道:“那我顺便去和之之玩儿。” 她这话正好提醒了蒋修,于是蒋修道:“行,那你顺便帮我跟姚小娘子说下,请她帮忙探探沈小娘子喜欢什么。” 蒋娇娇一听,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要做什么?”她狐疑又不悦地盯着她哥。 蒋修没那么多敏感心思,直直地便道:“先前我去沈家的时候正好撞上她从姚家回去,也不知怎地得罪了她,我向她赔个礼。” 蒋娇娇听着就更不高兴了:“她凭什么生你的气?你还要去哄她,你不知道我不喜欢她么?”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是叫你去让姚小娘子帮我打听么?”蒋修深觉此乃两全其美之法,“又不用你去找她说话。” 蒋娇娇觉得她哥简直是在跟自己作对,气道:“……她惹我生气也没见向我赔礼呢!你怎么巴巴上赶着?!” 蒋修抬手捏住妹妹的小圆脸蛋,逗笑道:“一码归一码,你有本事就去让人家跟你赔礼,少拿我的事与你搅和。” 蒋娇娇愤愤扒开了他的手。 “行了别闹了,”蒋修道,“人家帮了我一回,你别计较那么多。”又诱惑她道,“你帮我传个话,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出门去瓦舍玩儿。” 蒋娇娇霎时有些心动:“什么时候?” “等你再大一点。”蒋修一边接了初一递过来的蟋蟀罐,一边随口说着,“那样不容易走丢。” 蒋娇娇注意到他手里的蛐蛐儿,问道:“你还要去跟人斗蛐蛐儿么?”她不免觉得有点担心,“你别去了,我觉得这个不好玩,我不想你再生病了。” 蒋修看着她,微笑了笑,说道:“以后再不斗了,我打算把它放生。” “行不行全看虫,还是给喂了药的。”蒋修幽幽说道,“没意思。” 当天晚上,蒋修便叫上谢暎一起去了姚家,除了向知情各方都通报一下事情结果之外,也正式对姚大郎表示了感谢,蒋修还打算趁后天学里放假的时候请对方吃顿饭,并叫上巷子里其他小伙伴作陪。 蒋娇娇则在和姚之如聊天的过程中,也忍不住兴奋地把这个“秘密”和小姐妹分享了。 姚之如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震惊。 照金巷 第16节 “你大哥哥心眼儿也太厉害了。”姚之如佩服地感慨道,“竟然能想出这个主意报复那袁四郎。”又颇感奇妙地道,“但我二哥哥居然能答应加入,还说动了大哥哥,这也很神奇。” 蒋娇娇刚想说这主意一大半儿都是谢暎出的,转瞬又想起蒋修的叮嘱,于是及时地打住了,然后拐了个弯儿,接过对方的话问道:“你二哥哥答应加入有什么神奇?他一向和我大哥哥走得近,何况连沈二郎都答应出力了。” 姚之如道:“沈小官人本就正直,自是也看不惯那姚二郎耍手段还害得你哥哥生病。”语气间对沈约很是肯定。 说罢,她又压低了些声音,对蒋娇娇道:“但我二哥哥一向有些怕事的。” 蒋娇娇经她这么一说,方忽然想起了一件因平时大家都不怎么提起而被她差不多遗忘的事—— 姚二郎其实是庶出。 而且他的生母后来被他父亲又借给了朋友去生儿子,结果谁承想这次却遇到了难产,一尸两命。之后姚二郎就被养在了姚大郎和姚之如的母亲,也就是姚家大娘子的名下。 那时姚二郎才一岁多,之后这几年他们兄妹三人养在一处,其实外头人瞧起来也无甚差别。本来他又是个儿子,在家里头得的看重还比姚之如多些,再加上平日里巷中也无人特意提及他的身世,所以久而久之蒋娇娇就更忘了这茬了。 但蒋娇娇却也有些不同看法:“他平时也不怕事啊。”她想起姚二郎往日里说长道短又爱起哄的样子,以前她和蒋修要找人陪玩儿他也最积极。 姚之如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她却很明白,蒋娇娇说的“不怕事”和自己说的“怕事”其实是不一样的,但至于为何不一样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故而只能道:“他和我一样,都不敢招惹大哥哥。” 姚之如还给自己留了点面子,其实她晓得自己连二哥哥都是不敢招惹的。 她有时候挺羡慕蒋娇娇,因为对方居然一点也不怕蒋修,就连上次抓伤了他的脸也才挨了两下藤条,之后蒋修还反过来哄着。 若换作自己,姚之如根本不敢想。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蒋娇娇还问起了沈云如来带姚之如的事,后者怕她又生气,忙先解释道:“娘也是怕我到时入学不习惯,便试着去问了下唐大娘子,没想到沈家很快就答应了。” 蒋娇娇经过上回,心里有了准备,自然也就不会在同一件事上与她闹脾气,问出来也不过就是满足下好奇,顺便再对姚之如加强下提醒:“你也不要天天和她在一起,有时间还要找我玩儿。” 姚之如点头道:“她也不会天天来的。” 没多久,蒋修那边就让人过来通知说要回去了,蒋娇娇便和姚之如告了别。 在大门口她还看到了专门送蒋修和谢暎出来的姚二郎,对方冲她笑着打招呼:“娇娇。” 蒋娇娇回礼地喊了他声“姚二哥哥”,然后便径直走到了与蒋修并肩而立的谢暎身旁,整个过程十分流畅自然。 除了蒋修并没当回事之外,谢暎和姚二郎都不约而同地略顿了一下。 姚二郎以往同蒋家兄妹走得近,可以说除了姚之如之外,他对蒋娇娇的性格便是最了解的,他知道蒋娇娇这看似无意的举动并不是因为她嫌绕到蒋修身边麻烦,而是代表了她对谢暎的亲近。 就像以前很多次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会跨过千山万水凑到蒋修或者姚之如的身边,哪怕位置都摆好了,她也要霸道地换过去。 姚二郎没想到谢暎才搬来没几天就得到了蒋娇娇的“另眼相待”,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想到谢暎人还不错,之前甚至帮了他,他又觉得自己这种不舒服有些不应该。 所以这一顿不过短短须臾,他就佯作没有看到地释然了。 而谢暎则只是有些不太习惯蒋娇娇与人亲近的直白表现,就好像他从未想过会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突然间就毫不犹豫地站到了他这一边,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有些意外,有些拘谨,也……似乎有些不错的感受。 但那些心情交织在一起太复杂,短短的一瞬让他实在很难去理清,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放过了。 从姚家出来,蒋修就和谢暎商量起了后天去外面吃饭的事,但谢暎因在孝中,所以婉拒了。 “你们去就好了,”他说,“原也只有你道的那声谢才要紧。” “我知道,”蒋修一副了然的样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也觉得他是这巷子里的‘大哥哥’呢。” 谢暎见他原来也是心明眼亮,故也不多说,只委婉道:“他本就比你年长,你叫他一声哥哥也不吃亏。” 蒋修却道:“吃亏虽是不吃,但我叫着不太服气。” 在他看来,这照金巷里能得所有人都可叫一声“大哥哥”的便只有沈约的兄长沈缙。比年纪,人家对他们来说本就等于半个“大人”,只比他小姑小些;比学问修养,人家书读得好,人也知书达理,一看就是以后要金榜题名有大前程的。不仅沈约提起自家兄长崇拜,他们也觉得挺望尘莫及,一声“沈大哥哥”他也叫得心顺口顺。 可姚大郎显然并没有能让他服到那份上。 所以他只和常人一样称其姚大郎。 蒋娇娇也附和道:“我也觉得姚大哥哥不像大哥哥。”但她的嘴却没有蒋修那么硬,所以叫得倒也能很顺口。 谢暎已然晓得他们兄妹的脾气,便也不多说,只道:“那我先回去了。” 蒋娇娇就道:“你明天过来吧?我想和你们一起写字,爹爹说你的字写得比大哥哥好。” 蒋修伸手来捂她的嘴,口中道:“我的也不差好不好!” 谢暎略感失笑,向着她轻点了点头,又同两人告过别后这才转身往回去了。 蒋修此时方忽又想起一事,问他妹:“对了,你话转了么?” “嗯。”蒋娇娇囫囵着应了声,心思转了转,说道,“之之说她好像也挺喜欢面具,而且是又丑又吓人的那种,和别人都不一样才觉得特别。” 蒋修愕然:“看不出来她品位这样独特。” 蒋娇娇一本正经地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 然而,这一夜让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蒋修专为姚大郎准备的道谢宴还未来得及摆上,第二天巷子里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20章 出卖 这日夜幕初降,蒋家兄妹和谢暎正一起在书室里温习功课,蒋娇娇抄书的时候觉得自己有几个字怎么也写不顺,就让谢暎教她,他便耐心地陪她一笔一笔地去描。 蒋修有些佩服他,说道:“她那手字不知练到什么时候才有样子,也亏你不嫌烦。” 谢暎微笑了笑:“无事,我原本每日也要写二十篇字的。” ……二十篇?蒋修惊呆了,须臾,感慨道:“难怪你和沈二一样这么沉得住气。” 蒋娇娇此时却学得认真,两只耳朵仿佛径自过滤了蒋修的声音,也没去计较她哥说她烦的事,只道:“我每天只能写两篇。” 蒋修道:“你就不必算进去了,都知道你艰难。” 谢暎忍了忍笑。 “大公子,”初一忽然走了进来,向蒋修禀道,“老爷差了宋勉哥哥过来,要你去前院一趟。” 宋勉是蒋世泽身边的长随,虽是随从,但似这种等闲跑腿的事一般是落不到他头上的,故而听初一这么一说,蒋家兄妹立刻都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宋勉,前院……也就是说他们爹爹多半是刚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要找他了。 这能是啥好事? 蒋修还是怀抱些侥幸地问道:“瞧着是好事坏事?” 初一忖道:“我瞧着宋勉哥哥没甚明显的表情。” 那就真多半不是好事了。蒋修本就才当了回“贼”,心头多少还是有些发虚的,闻言难掩沉重。 蒋娇娇上回才挨过次她爹爹的打,对这些自也不乏敏感,想起那次蒋修护着自己的事,她便当即道:“大哥哥,我陪你一起去。” 这种关键时候蒋修也觉得他妹的存在挺珍贵,正所谓哄妹千日用妹一时,兄妹嘛,就靠她了! 于是他冲着蒋娇娇伸了个拇指:“够义气。”然后伸手来牵她,“走。” 谢暎从他们的反应也猜出来了兄妹两人此去可能有点危险,不由眉头微蹙,主动道:“若真是那件事,你就说是我吧。” 蒋修却不同意:“你本就是帮的我,我可不兴搞过河拆桥。”他知道自己大不了挨顿家里教训,可谢暎和他们不同。 若让谢夫子晓得了,万一嫌他惹事,把他退回族里去了怎么办? “你还要教娇娇写字呢。”蒋修说完,便牵着妹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去前院这短短的一路上,蒋修在心里已经反复思索了几回:除了这件事之外还可能是其他什么事?若当真是这件事,那这事是怎么暴露的?谁走漏的风声? 巷子里几乎每个人都掺了一手,按理谁也不可能自己卖自己呀。 他牵着蒋娇娇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他爹凉着声音说了句:“你把你妹妹带来做什么?” 蒋修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忽地看清了此时他爹爹面前站的是谁。 这一看清,他立刻心里头就凉了半截。 原来那皮帽少年不知怎地竟找来了照金巷,摸到了他家大门,还正撞上了他爹爹!这可真是扎扎实实的一状,告地他想挣扎都没得挣。 蒋娇娇主动道:“爹爹,我想来。” 蒋世泽还穿着外出的衣服,一看就是刚回家。 蒋修觉得那小子来得也太巧了,若早些时候他爹不在家里,这事他光是求小姑就能帮他盖下去,也不知对方是不是故意挑的时间。 但这会子他已没工夫去计较这些了,只能识时务地选择了坦白:“爹,这人怎么说的?” 他虽然晓得受罚在所难免,但也得防着对方添油加醋。 蒋世泽不料他竟是这种反应,顿觉好气又好笑,可随之而来的却也有一丝新鲜的安慰。 原来他这儿子也不光只晓得耍牛脾气,小小年纪居然还知道绕弯子抓重点,此时表现可谓从容不迫。不错,是他的种。 但该骂的还是要骂,于是他沉着脸道:“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心里可有数?咱们家做事的‘诚信’二字你是吃到狗肚子里了?” 诚信?蒋修忽感莫名。 谁知此时那皮帽少年却开了口:“不对,你只是后来演戏的那个,欠账的不是你。” 他这话一出,不仅蒋修,蒋世泽也愣了一下。 敢情这是找错了人? 蒋修不傻,这些事本就都是姚大郎在外头安排的,那什么欠账明摆着肯定就是和姚大有关了。 “你可知道是谁?”蒋世泽问他。 蒋修虽然有些不满姚大郎干的这桩事儿,但因觉得别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他在忙活,所以还是不想把人给供出来,便摇摇头:“不知道。”又道,“但是爹,这个钱我……” 但蒋世泽好像猜到了儿子要说什么,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去把姚家和谢家的公子都请过来吧,”蒋世泽吩咐宋勉道,“让他们把自家厮儿也都带上。” 蒋修一愣。 蒋娇娇担心哥哥和谢暎,见状觉得不如干脆人多力量大,反正她爹爹一向抬举沈家郎娘,便索性道:“爹爹,你怎么不把沈家的公子也叫过来?” 蒋世泽皱眉看了她一眼:“你若不肯老实待着那就回房间去。” 蒋娇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谢暎本来就在蒋家,所以被请来的最快,他到的时候便正对上了蒋修歉疚的眼神还有蒋娇娇担心的目光,又看到院子里站着个陌生少年,心里便有了些数。 蒋修低声说了句:“来要账的。” 谢暎瞬间了然。 照金巷 第17节 他们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姚大郎竟然会赖人家的账。 他心头有些发沉,有些无言,也有些气恼。 居然是为这样的事和这样的人拖了后腿,他觉得挺可笑,也觉得挺倒霉。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姚家兄弟很快就被请过来了,陪着他们来的却不是自家厮儿,而是他们的父亲,姚人良。 姚二郎一见院子里这个阵仗,还有蒋修等人的神色,就知道大事不妙,还没开口说话,就已先白了脸。 姚大郎虽然最镇定,看上去若无其事,但这份若无其事因为太过做作而也显得并不自然。 几个小孩子在蒋世泽眼里简直就跟玻璃瓶子似地,里面装了几颗珠子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皮帽少年一下子就把姚大郎给认出来了,指道:“就是他!说好的给一百文钱,结果就只一开始付了五十,之后就没了影子。” 姚人良看了眼长子,眉间微微一蹙,然后朝蒋世泽笑着拱手礼道:“蒋二兄。” 蒋世泽点了点头,说道:“我回来时正好遇上这少年来家里要账,说是照金巷蒋家公子赖了他的钱,我这劣子拖累四邻,让姚兄看笑话了。” 姚人良立刻就明白自己儿子干了件什么事。 “蒋二兄哪里话,他们都是自小的情分,岂有拖累不拖累一说。”姚人良道,“我也才听二郎说了,修哥儿这回受了不少委屈。”言罢,他便看向长子,肃然道,“你有心帮人办个事都办不好,以后家里那一大摊子如何承得起?还不快自己解决了!” 说完,他就伸手推了姚大郎一把。 姚大郎虽然知道父亲这话是在替他解释,说明他本就是好心帮忙,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还是很觉得下不来台。 于是他忍不住辩道:“我的确是说好给一百文,但我以为修哥儿最后付的五十钱也是算在里面的,何况袁四郎还给了斗资。” 那皮帽少年不服了:“你当时明明说的是事成之后再给五十钱!旁的是旁的,怎能一并算在里头?而且说好的在金梁桥东头等,你也根本没来。” 姚大郎忍不住有些起急,他觉得这事怎么也不该落到自己被千夫所指甚至在巷中丢尽脸面的境地上,可蒋修几个根本就没有要出来帮他说话的意思,他不免感到着恼。 但他清醒地明白自己不能说蒋修如何如何,否则他就成了大傻子,明知父亲的意思还要招惹蒋家。至于他二弟,那也是姓姚的,并不能让他们姚家的脸面上好过多少。 于是待他目光微转落在谢暎身上时,便突地急中生了智。 “那就是我会错了意。”他说,“当时谢元郎不是这样对二郎说的。” 话音落下,他似乎觉得周遭气氛倏然凝滞了两息。 其他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话纷纷落到了谢暎和姚二郎身上。 所有人都明白,姚大郎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整个主意是谢暎出的。 蒋娇娇惊诧过后,立刻毛了。 “姚大哥哥你太坏了!”她年纪小,多的话也骂不出来,更遑论婉转?只能气愤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便直白地朝对方表示了厌恶。 蒋修也生了气,他实在不想再听姚大郎在那里胡说八道地拉别人下水,索性对他爹道:“爹,与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关系,这钱本该是我认的,你罚我的我也认。” 姚二郎则低着头根本不敢说话。 他知道兄长是要自己配合,可是他如果真地开口冤枉了谢暎,那以后巷子里其他人肯定也都不想理他了。 恰在此时,忽有个人扬声说道:“既然债主就在这里站着,那他找谁便该是谁给,又不是什么好事,怎地还巴不得到处让人沾味儿?” 谢暎闻声一顿,转头看向来人,满目愣怔。 第21章 释然 谢夫子过来了。 他说完话,便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自己侄孙身边,然后冲着蒋世泽和姚人良分别拱手一礼,待对方两人回过礼后,他便先开了口问那皮帽少年道:“可是我家孙儿欠了你的账?” 皮帽少年微怔地摇了摇头。 谢夫子便回头对蒋世泽道:“那我就先带我们家小子回去了,免得耽误这里的事,你们慢慢说。” 说完,他就直接拉着谢暎走了。 姚家父子不免一阵尴尬。 蒋世泽此时却不急不慢地对姚人良说道:“小孩子家说话难免词不达意,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一切本就因修哥儿所起,这钱自然也该我们家出。”说完,他就当场吩咐宋勉给了那皮帽少年一百文钱,并让人把对方送出了巷子。 “修哥儿,”蒋世泽又提醒道,“你姚大哥哥好心帮你一场,你总该道声谢。” 蒋娇娇不服气道:“昨日大哥哥就专门去道过谢了,本是要请姚大哥哥吃饭的。” 蒋修也没有说话。 姚人良却忙道:“哪有什么谢不谢的,他这事本也没有办好,修哥儿不生气已够了。” 蒋世泽本就是做个姿态,自然没有勉强蒋修。 姚人良也是识趣的,又说了两句圆场的话,很快便带着两个儿子告辞回了家。 直等到关上自家大门,姚人良就气地立刻动了家法。 段大娘子得到消息后便急急地赶过来劝,生怕丈夫下手重了。 “我不打得重些,只怕他不长教训!”姚人良气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儿子?!你看看人家蒋修,还比你小上好几岁,你就不能学学人家的大气?” 姚大郎心说那我们家也没有蒋家有钱啊。但他只敢心里想,却不敢顶嘴,只低着头道:“孩儿只是觉得这本就是蒋大郎的事,我帮他贴钱办事,事情反正办好了,能省些也没什么错。倒是那少年贪得很,从蒋大郎手里已得了五十文却还想着要从我这里取尾款。” “短视!”姚人良骂道,“你要么就别答应别人出头,既答应了,事情该怎么办自然就应有个说定的章程。你若觉得舍不得自己出钱,那你就该直接对修哥儿说,以他的性格自也不可能欠了你,只怕是你自己想充大,先应了包在你身上,结果后来又舍不得才是真。” 知子莫若父。姚人良一句话便戳穿了真相,姚大郎不由地涨红了脸。 姚人良见自己说对了,更感气恼,说道:“蒋家与我们家是什么关系?你往日里心里的数揣得不够,现在跟着学做了这么段时间的买卖,也该揣够了才是。你能帮修哥儿办事,不仅是冲着我们两家现在的关系,更也是在为你的将来铺路,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你打小我是缺了你用还是吃穿?你是那不曾见过钱的贫家么?就为了区区五十文也好意思赖账,说出去你是我儿子我都嫌没脸!” 姚大郎垂着头不敢言语。 “这第二件事,也是你办得最蠢的一件,就是你把修哥儿给‘卖’了。”姚人良深吸了一口气,确保自己不会被这劣子气地心梗厥过去,方沉声道,“你要赖账,若能赖得掉,那也算是你的本事。可你蠢得既暴露了自己,又自作聪明地以为先把话引到‘照金巷蒋家公子’身上,你就没事了。这可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 段大娘子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儿子为何该打,于是也只能忍着心疼闭了嘴。 姚大郎却觉得自己也挺委屈。他当时之所以用了蒋修的名义,主要还是怕万一事情不顺,那袁四郎要算账什么的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所以他觉得说“照金巷蒋家公子”并没有错。而凭蒋修那个性格,想必肯定也不会不认,那这事情自然而然也就正该由蒋家一力担下了。 左右不该扯到别人。 “我再问你一件,”姚人良道,“你今日可看出来你蒋二丈为何没有直接把这笔账先认下来,而是要等我们去了再认么?” 姚大郎有些茫然。 姚人良无奈道:“算了,我看你这几年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学做买卖,巷子里的事你别再掺和,没有你搅和,你弟弟和蒋家郎娘还能交往得顺当些。” 陪跪在旁边的姚二郎顿时一阵紧张。 却听他大哥哥不服地说道:“爹爹还说呢,先前二郎要不是没帮上一嘴,这事在蒋二丈那里说不定还能兜些回来。” 姚二郎慌得都有些结巴了:“我、我嘴笨,真不知道那时候该怎么说,我有点害怕。”说着又期期艾艾地看向了父母。 姚人良却道:“你不开口才是对的。” 姚大郎和段大娘子都有些诧异。 “我先前说过了,修哥儿才是蒋家的未来。”姚人良道,“你们自以为在蒋二丈面前兜了些回来,却没看见修哥儿的脸色有多难看。此事本就是大郎答应了人家的事却没有办妥,惹来后患险些害得他被父亲训责,现下你们又要当着他的面去拖谢小郎下水,修哥儿又不是不知道内情,你们以为这么做他就高兴了?况谢夫子的面子你们蒋二丈也还是要卖的,你自以为做了明智之举,却不知实乃自作聪明。” 说罢,他又鼓励地对次子道:“以后你要对蒋家郎娘更尽心尽力些。” 姚二郎钝钝地点了点头:“哦……” 姚人良又想起什么,转而对妻子段氏说道:“回头你也去和如娘打个招呼,让她明天等娇娇上完课就早些过去一趟,代她兄长赔个礼,朋友间也好好安抚下。” 段大娘子知道丈夫的意思,于是点点头,应道:“官人放心,我待会就去与如娘说。” 姚人良觉得自己周全完了弥补之法,这才舒了口气。 谢暎站在炕前,正语气平静地在对谢夫子说着来龙去脉。 “教训袁四郎的主意的确是我给善之出的。”他垂着眸,缓缓说道,“姚家兄弟也是我建议他找来帮忙的,我还给姚二郎出了主意,教他怎么去说服他兄长。但姚大郎做的事我确实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会赖账不给。” 谢夫子伸手提壶,给自己添了杯热茶,口中似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是如何肯定你教姚二郎的办法就有用的?” “我只是想着试一试。”到了此时此刻,谢暎觉得也没有再掩饰的必要,便言无不尽地道,“上次在蒋家吃席,我看他言行就觉得似是有些喜欢在我们中间充大,席上提起沈家大哥哥时,其他人多少都面露崇色,他却神色淡淡。姚二郎和姚小娘子与他关系也看着并不亲密,相比蒋、沈各家郎娘的相处,他们兄妹说话时对他更多是讨好与小心,既然善之不可能去求着他办事,姚二郎也多半求不动他办事,那我便猜大约激将法对他更有用。” 接着他就把自己是怎么教的姚二郎说了一遍。 “然后他就答应了。”谢暎叙述得很平淡,语气里没有半分自得,就好像这不是他办成的事。 “你还知道激将法。”谢夫子忽轻笑了一声,点点头,“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你这娃娃。” 谢暎没有说话。 然而须臾,谢夫子却又深深叹了口气,语声微轻地说道:“你得是看过多少脸色,才这般擅长看脸色啊!” 谢暎一愣,不由抬起了头,却正对上从叔祖目中满是怜爱的目光。 “……叔祖,您,”他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顿了顿,方缓道,“不觉得我可怕么?” 说完,他又半垂下眼帘,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谢夫子微怔,看着眼前尚不满八岁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这世上但凡有心之人就从无一个是真正没有心机的,区别不过在于有深浅、有善恶罢了。”谢夫子说道,“有些人厌你,是觉得你小小年纪不该这么聪明,可聪明有什么错呢?谁又规定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只该有一个样子?要我说,只要立心不歪,便是好孩子。” 谢暎忽地抬眸朝他望去,眼眶早已红了。 谢夫子微微笑了笑,又道:“不瞒你说,我也是有心机的。譬如我对你好,并不是因我怜惜你的身世,也不是单为了对你三叔祖的承诺——我一个人在这里都光棍儿多少年了,自己活得自在,犯得着为山远水远的那些人去管闲事么?” “我啊,我对你好,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叫我声‘翁翁’。”他说,“然后等我老得眼花手抖接不了活儿的时候能给我养老,我死的时候呢,你能给我送终。” “咱们翁孙俩都是一个人,就这样凑个家也挺好的。”谢夫子想起什么,又呵呵一笑,“以后你娶媳妇儿的钱叔祖也给你攒着。” 谢暎哭了。 他只觉得自己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好像自母亲也走后就几乎没了的眼泪,突然之间就控制不住地发了大水。 他哭得泣不成声。 谢夫子含着笑,抬起袖子擦了把眼角,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少顷,谢暎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22章 赴宴 照金巷 第18节 蒋修已经在他爹爹的书室里站了快半炷香的时间了,他爹今日倒也不急着开口教训他,就坐在书桌后面一口茶一口茶慢悠悠地喝着,手里头闲闲地在翻着诗集。 他渐渐地就跟着那本诗集飘走了思绪,心里略疑惑地想也不知爹爹为什么偏喜欢摆出副很有学问的样子,明明又不是很懂。 “想明白今日这桩事了么?”蒋世泽冷不丁地开了口。 蒋修回过神,当即规矩地答道:“想明白了,我不该与同窗争强斗气,连累朋友。” 蒋世泽抬眸看向儿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道:“那你觉得爹爹为何起先不让你认下那笔账,后来却又当着你姚大丈的面帮你认了呢?” 蒋修愣了愣,这才开始认真回忆起了当时细节。 “爹爹……”他试探地朝父亲看去,犹豫着道,“是不想让姚大丈觉得您傻?” 所以才要把姚家人叫到家里,当面锣对面鼓地让那少年先把欠账的人指出来,然后自家才出面认下这笔账。蒋修想明白了,觉得这大约就类似于“做好事要留名”?不然姚大郎只怕还在沾沾自得呢。 蒋世泽听了这话,抬眉薄斥道:“你老子的确不傻,用不着你说。” 儿子这话答得虽糙了些,但却是说对了。 蒋世泽嘲归嘲,心里却不免有些欣慰和得意,和姚人良那两个儿子比起来,自家大郎可争气太多。 “第一,”他这才正式开始了教子,“为人有情义是对的,但别把自己变成傻子,更别让他人将你当傻子。” “第二,以后做事要多动脑子,少逞意气。你这次只是害得自己病了一场,可若是家中大事也由得你这般与人斗气去做,只怕咱家就算是富可敌国也要被你给败光。”蒋世泽道,“再有,找人帮忙也要找个能帮得上忙的,一件这么小的事也能惊动到巷子里这么多长辈,这就是你自己的无能。” 蒋修起先以为父亲是要教训他贪玩好耍在外头惹事,原本心里还有点点不平,毕竟本就是袁四郎耍手段在先,他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唯一让他内疚的就是连累了谢暎,所以他才没有半句辩解。 却没想到父亲说的是这些。 蒋修呆了呆,然后忽然意识到什么,高兴道:“那爹爹不怪其他人帮我?” 蒋世泽知他关心的是谢暎,也笑了一笑,说道:“你能请得动朋友帮忙,那是你的本事,对错我都只认你。至于其他人,那是你应当去表示态度的,而不是爹娘。” 蒋修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若是孩儿错了,爹爹就只管揍我,若是我朋友不好,那也该是孩儿自己与人家说。” 蒋世泽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儿子的脸:“孺子可教。” 蒋修别扭地红着脸抗议:“爹,我又不是娇娇!” 蒋世泽哈哈大笑。 次日清早,蒋修便先专门去了谢家喊谢暎上学,两人一照面,彼此都不约而同地在打量着对方。 “你没事吧?昨晚谢夫子骂你了么?”他边小声问着谢暎,边探着目光往对方身后的院子里望了一眼。 谢暎笑笑,说道:“没有。”又问,“你爹爹罚你了么?” “没。”蒋修这下才真正高兴了,说话时又恢复了以往的爽朗,他伸手搭住谢暎的肩膀,说道,“谢元郎,咱们以后可就是共过患难的死党了。” 谢暎笑了笑,开口时语气很平静:“为党可以,但我年纪还小,希望你能让我活得久些。” 蒋修一怔,新鲜道:“你怎么还学会嘲人了?” 谢暎只道:“走吧,上学了。” 两人刚说完话迈开步子要走,就见不远处的姚家开了大门,接着姚二郎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三人两方乍然相对,姚二郎不由红着脸尴尬地低下了头。 虽然父亲说让他要比从前更尽心地和蒋修相处,他也想好了今日到学里要主动找蒋修说话,可突然间这么毫无准备地对上,他还是猝不及防地感到了一阵局促。 蒋修顿了顿,却是主动开口唤道:“姚二郎,你是还没睡醒么?” 姚二郎闻言一怔,似有些惊愕地抬了眸看来,然后回过神,便笑着快步跑到了蒋修和谢暎的面前。 “修哥儿,元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昨天对不起,我也吓到了。” 谢暎浅浅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蒋修道:“行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胆子小。”随即招呼两人,“走吧,上学去。” 行至巷头,三人又正好碰上了坐在车里等候的沈约。 “我听说昨天巷子里闹了一阵,”他朝着对面车窗里的蒋修等人说道,“你们没事吧?” 蒋修笑道:“反正我们都没事。” 沈约其实已经从家里下人那里听说了,昨日蒋家那般大的动静,就是想让人不知道姚大郎干了什么事都难。 此时他见蒋修这样说,心里也就了然了,于是点点头不再多问,关上车窗,与旁车顺次缓缓往巷口而出。 腊月初七,沈家老太太的大寿宴席终于如期而至。 蒋黎梳好妆后便先去了欢喜堂见母亲,蒋老太太笑眯眯地打量了女儿几圈,末了,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女娃儿就是怎么穿都好看,就这个样子去见你那未来阿姑吧。” 蒋黎有些脸红,嘴上倔强地道:“我是去吃席,就算不见什么人也要好好拾掇的。” 蒋老太太笑着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脸。 蒋世泽和金大娘子夫妻俩也带着儿女们过来了,蒋修跟在父亲身边,蒋娇娇则被母亲牵着。 康氏所出的二哥儿也在,刚满四岁的他由乳母照顾着。 众人辞别过老太太,便一起出门去了巷头的沈家赴宴。 蒋家人到的时间不早不晚,恰好是沈家宾客已盈门,但又还未满席的时候。 蒋世泽和沈庆宗兄弟见了礼后,便由沈耀宗亲自领着去席上安置说话了。 蒋黎则陪她二嫂嫂带着孩子们去福寿堂拜见沈老太太。 一进门,蒋家姑嫂两个才发现郑家的人也在,来的正是郑家长媳王大娘子还有三媳高大娘子——也就是蒋黎的未来阿姑。 蒋黎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今日这样的场合里沈老太太竟会把郑家的人也留在屋里说话。需知沈、郑两家平日又没有什么往来,而今天沈老太太过寿,这屋子里坐的女眷基本上都是其故交或亲眷,似她们蒋家和姚家,已经算是“最近的外人”了。 那这很显然沈老太太就是看在蒋家的面子上了,因为知道她要和郑家结亲,所以才这样特意对待。 蒋黎想到这里,不免略感羞涩。 金大娘子也不着痕迹地朝她投来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而几乎是同时,她也感觉到了来自郑家妯娌打量的目光。 蒋黎面上若无其事,却不由地微微更挺直了点背脊,心跳也因为略感拘谨而有些加速。 沈老太太今日穿了件织金的锦背夹袄,内家髻上插着把镂刻松柏长青画的象牙栉,鬓旁并簪着一对玉搔头。她微微含笑端坐于上,俨然一尊富贵庄严像,待受过了蒋家晚辈的礼后,方缓缓开口道:“你们有心了,快坐下说话吧。” 这种时候自然是不必小孩子也陪着待的,照惯例,蒋修和蒋娇娇“点完了卯”也就可以拜别长辈自己去找小伙伴们玩耍了。但蒋娇娇却不想和沈云如还有她那些亲戚姐妹玩儿,于是今日便像帖膏药似地黏在她母亲身边没动。 蒋修却不像她,自然坐不住。他等了等见妹妹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提示无果后,便只能自己道:“沈娘娘,我想去见见沈大哥哥和二郎。” 他来时就看见了,今日沈缙和沈约兄弟两个都在帮着他们爹爹待客,沈缙自不必说,至于沈约么,自然招待的就是他们这些同龄人了。 沈老太太自是笑笑应了。 四岁的蒋家二哥儿也想跟着他哥去玩儿,金大娘子不同意,蒋修原本也嫌他小不想带着,但转念一想,又对他娘亲道:“没事,他就跟着我,反正大家就一起说说话,也不跑动。” 金大娘子知道儿子的性格,不想当着这么多大人和外人的面驳他的想法,于是话转了个弯,说道:“你自己应下的事,就要做到,好好看着二哥儿。” 蒋修即保证道:“娘亲放心。” 话虽如此说,金大娘子还是示意了二哥儿的乳母好生跟着。 蒋修牵着弟弟出门后就直接去找了沈约,不想正好碰上姚家兄弟跟着家人过来,场面一度略有些尴尬。 当然,尴尬的自不会是蒋修,而是姚大郎。 自那日事情败露后,巷子里孩子们对他的态度就有些略微妙,谁也不曾当着他面说过什么,但除了自己弟弟外,却又谁都不再正眼看他。 就连小妹之如,也是自那时之后瞧着他便像是带了气。若是平时他准得叫住她教训,他才不像蒋修,不会惯着妹妹的臭毛病。 但这次爹娘也恼他坏事,他只能夹着尾巴等风头过去。 姚大郎也只好当自己不在乎这些,他想,反正自己大了,本就不用陪这些小孩儿闹腾。 沈缙平日在专心读书,加上这些事情家里长辈也不会特意告诉,所以他并不太清楚巷子里发生过什么,见到姚家兄弟和蒋修还主动招呼道:“让二郎带你们正好先凑到一桌去。” 蒋修对着沈缙倒是很给面子,礼貌地应道:“沈大哥哥不必操心我们几个,自去忙你的便是,我们都熟得很。” 沈缙就笑笑,又再同他们打过招呼后,叮嘱完弟弟便去了。 沈缙前脚刚走,姚大郎就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你们先过去吧,我也去爹爹那边看看。” 沈约客气地点了点头。 蒋修只当没听见。 姚二郎夹在中间没敢搭话,只能无声地表示了对兄长的回应。 姚大郎走后,姚二郎便像是为了避免尴尬一样地随意找了个话题开口:“谢元郎还没来么?” 蒋修回道:“他还在孝中。” 自是不能来这样的场合了。 姚二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尴尬了一把。 蒋修又问沈约道:“你大姐姐呢?” 第23章 羞耻 沈云如被弟弟沈约派过来的女使从暖亭里叫了出来,说是人在花园那边等着她过去说几句话。然而等她到了地方之后,却只见到个带着销金虎头帽的小童正捧着方罗袋站在梅花树下,恰是蒋修那个四岁的庶弟。 这小娃怎么会独个儿走到这里来?她意外之余也略感疑惑,自觉情况有异,于是四下里看了圈,果然瞧见蒋修正在不远处的廊下探头探脑。 沈云如心下斟酌间,人已经走到了蒋家二哥儿的面前,向着对方开口问道:“怎么只你一人在这里?” 蒋家二哥儿就努力地抬高手将罗袋往她面前送了送,圆圆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说道:“大哥哥给你的,他说对不起。” 蒋修的原话其实是:你把这个给她,就说我虽不知她生什么气,但既然是我得罪了她,那我就向她赔不是了,谢谢她之前让你沈二哥哥送探望礼来给我。 但蒋家二哥儿哪里能记得住那么许多,故而只凭着他小小年纪的机灵说了重点。 此时身在数步之外的蒋修丝毫不知他二弟完全没有传达出他本不欲弱于人的深层精神,只看见沈云如先是一愣然后便弯着唇角把东西接了过去的样子,他还如释重负地心想这小娃做事还行。 要他当面给沈云如道歉送礼,他多少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况以他对沈云如性格的粗略了解,他也没办法保证这次就不会无意中得罪她,那他不得一礼未成,还须礼上加礼啊? 蒋娇娇没法派上用场,他只好动用了二哥儿。猜想再如何沈云如也不会对个小娃娃甩脸色吧?他正好前事今日毕,若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沈约也不能怪他了。 蒋修对自己的计划感到很满意,美滋滋地靠着柱子遥望着沈云如的神色,静等着对方解开袋子瞧见里面东西时的惊喜。 沈云如确实当面就把罗袋给解开了。 照金巷 第19节 她解开之前还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觉得这罗袋十分精致好看,就算里面不装别的什么,只看这花罗的质等和样式也足够当做给她的礼物了。 沈云如对袋子里的东西也就更加期待。 结果下一刻,她就猝不及防地惊叫出了声。 “啊!”伴随着口中轻喊,沈云如本能地丢开了手。 一张栩栩如生长着獠牙的傩鬼面具随即应声落地,因是榉木所做,所以掉在地上时还颇有些分量地滚了几滚。 蒋家二哥儿呆了呆。 远处的蒋修也愣了愣。 因想到自己大哥哥说若做不好这件事以后就不带着他玩了,蒋家二哥儿连忙又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把面具捡了起来。 沈云如一看他还要往自己跟前凑,也顾不得去想什么仪节不仪节了,忙后退了一步,急道:“你拿开些!” 她这一声颇有威仪,蒋家二哥儿不由地倏然站定。 蒋修见状不对,此时也已经跑了过来。 他先伸手牵过二哥儿往身侧一护,然后皱着眉对沈云如劝道:“他还小,你别对他吼。” 然而沈云如乍见到他,顿时更觉气恼直冲天灵,涨红了脸斥道:“蒋大郎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轻视我不够,还要找你庶弟一同来戏弄我?我吼了他又怎么?在我们家庶房焉能如此放肆?也就你们家才能做出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她先前后退时险些脚下不稳摔倒,若脏了衣服回去岂不让人嘲笑?她觉得蒋修兄弟两个就是故意的。 此时她在气头上,也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弟弟会帮着蒋修把自己约出来,只一味发泄着怒火。 蒋修听她这般口不择言,一怔之后也恼了,说道:“你说我就说我,带我们家干嘛?”又冷笑一声,嘲道,“沈小娘子不愧出身官户,派头挺足,不怪我妹妹不喜欢同你玩儿,她一个被全家娇惯着养的,脾气再大却也不曾像你这般动辄瞧不起人。” 沈云如不料被他这般劈头盖脸地嘲讽一通,顿时更感羞愤,正要张口再理论,却听蒋修又续道:“我原是为上次在你家门前不知怎地得罪了你来道歉的,这面具我还找了许久,早市晚市都去了两回才寻到个觉得够特别的,你瞧不上就算了,便是你说一句你另喜欢别的样子我也能再去重新找过,何必这样出口伤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姿态主动来示好了,而沈云如却一开口便是高高在上的架势,不由越想就越气不过,索性便摆开了来说。 谁知沈云如听了他这番话,却是忽然顿住了。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 “我喜欢样子漂亮的。”她微微一抬下巴,语气略显僵硬地如是说道。 蒋修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又看见对方朝二哥儿招了招手。 “我带你去吃点心,很好吃。”她径自对二哥儿说道。 蒋家二哥儿仰着头看了看他大哥哥的脸色。 蒋修此时已看出来沈云如这是打算佯作无事地把这页给翻过去,只当两人不曾吵过嘴。 他本也不是当真斤斤计较的人,此时沈云如已然退了一步,他自然也不可能再去跟一个女孩儿家较真,于是不等人催,便已自觉主动地先开了口搭话道:“成,回头我另给你买个。”又道,“我答应了娘要好生看着他,便随着沾沾光了。” 沈云如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我再另拿些给你带去那边席上和二郎他们一起吃。” 蒋修就顺着对方捧场地点了点头。 福寿堂里,沈家的女使正在给客人们换茶。 趁着大人们正说说笑笑的热闹氛围,蒋娇娇和坐在自己旁边的姚之如也理所当然地在交头接耳。 “我们要是一直不去沈小娘子那边席上,会不会不太好?”姚之如委婉地与好朋友商量道,“要不你陪我去坐一会儿?” 她和蒋娇娇的情况到底有些不同。沈云如并没有得罪她,而且现在还在带着她预学劝淑斋的课程,这样的场合要她陪着蒋娇娇去疏远人家,以她的心情来说多少还是有些愧疚,更何况还当着长辈们的面,那说来也是她不知礼节。 蒋娇娇有些犹豫。 若是平常,她可能也就忍忍陪着姚之如去了,可今日沈云如那里还有许多沈家的亲友之女,那也就是说她会见到更不想见到的人。蒋娇娇只要想到这点,就浑身都不舒服。 她只能对不起姚之如了。 “我想陪着我娘亲,”她说道,“你自己去吧。” 姚之如盯了盯她的脸色,见对方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才略放了心,又道:“那我去了,你不许生气。” 蒋娇娇就道:“我不生气。”说完忽觉自己对这回答也不太能肯定,便又补了句,“但你不要在她那边玩太久。” 姚之如点点头,准备起身向长辈们告别。 谁知就在此时,一旁却忽地传来了“哎呀”一声惊呼,接着便是瓷盏碎裂在地的声音。 两个女孩子瞬间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事情就发生在蒋娇娇身边,她回过头,恰看见一个沈家的女使正蹲在她小姑姑蒋黎的面前,急急地伸手去提后者的裙摆。 地上散落着的茶盏碎片和一大滩水渍距离蒋黎只有咫尺之距。 “小娘子对不住,”那女使一边动作,一边慌张地忙问道,“可烫着了?” 蒋黎也是一时有些无措。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想到这女使在替她换茶的时候竟突然手里打了滑,茶盏掉下来时先是碰到了她的腿,茶水当时已经瞬间泼将出来,接着瓷盏便滚落在地,在她脚边乍然碎成了几片。 堂中众人纷纷应声将目光投了过来。 沈老太太见状也皱起了眉,唐大娘子身为主母更是当即直接开口斥道:“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领蒋家娘子去偏室整理更衣?”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女使,“去取些烫伤膏药来。” 蒋黎下意识站了起来,说道:“不碍事,不烫的。” 这是待客的茶水,烫自然是不烫的,温热正好,此时她的裙子虽被打湿了但在燃了木炭的室内却也尚不觉有凉意。但沈家这个女使的反应太快——或者说手太快,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避开,对方就像是生怕她被烫着似地,迫不及待地伸手提了下她的裙摆。 虽只是略略一提,而蒋黎的裙子也比一般制式的裙摆更长阔,但这一提,却已足够让她的双脚暴露于人前了。 蒋黎虽本能地觉得有些尴尬,但也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便有人当着堂中这么多双眼睛开了口。 “蒋四娘子,原来你竟不曾裹脚么?”说话的是沈老太太的娘家表妹,王老太太。 此时她这话出口,虽似不带什么恶意,但却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新奇和讶然。 只听她接着又笑跟了句:“我瞧着你脚上那双鞋倒是也很精致,竟不比弓鞋少秀美,想来也是你们家那独一份儿吧?” 这话听着的确像是个无心人在有心地行赞美之事,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并未顺着这话去附和赞捧蒋家生意做得如何如何,反而因此言不约而同地更集中将焦点落在了蒋黎的裙下。 虽然她的裙摆足够长阔,但在这一刻,这样的长阔本身就是一种异样。 仿佛不用谁说,所有人就都心知肚明了她的裙子为何是做成这样的款式。 恰在此时,不知谁半笑地说了句:“那倒是可惜都被蒋小娘子的长裙给遮住了。” 蒋黎举目望去,只见说话的年轻妇人正是某个官户的女眷,她突然不记得对方家里头该怎么称呼了,只大概晓得那里几个坐着的家里头官人都是沈主簿的僚友。 而周围的女眷也似是都在隐隐忍笑。 一阵无形的压迫感倏然于四面八方涌来,她甚至不敢去看郑家人此时的神情,霎时已面红耳赤。 第24章 大脚 蒋娇娇有些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大人,又愣愣地随之将目光转向了她小姑,当她看见蒋黎涨红了脸背着手在轻扯裙摆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茫然地低头朝自己身上这条和小姑一样制式的裙子看去——还有,她自己晓得的,藏在裙摆下的那双脚。 金大娘子忽然站了起来,她含着笑,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把蒋黎挡在了身后,对王老太太说道:“老太太好眼力,我家阿姑最是疼爱这个幺女,自来什么都是可着好的给,别说是长裙绣鞋,就连她睡的床那也能躺三个人不嫌多,确然样样都是独一份,官人孝顺,自也是不吝花费。” 王老太太只呵呵地笑,如同寻常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并没有特别的表现。 而至于沈庆宗那几个僚友的家眷,则笑容有些牵强地转开了略带轻屑的目光。 沈老太太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快带四娘去更衣吧,天冷了,仔细着了凉。” 金大娘子便吩咐自己的贴身女使珠蕊亲自陪着蒋黎去了。 姚之如轻轻扯了扯蒋娇娇的袖子。 后者回过神来,想了想,对金大娘子说道:“娘,我和之之去沈姐姐那里坐坐。” 唐大娘子就叫了女使要带她们过去。 但才出了门,蒋娇娇便对那沈家的女使说道:“我去和小姑说一声,你带姚小娘子先过去吧,我晚些再到。” 姚之如本也是怕蒋娇娇在长辈们面前坐着再听下去不好,蒋家姑姑的尴尬是那般显而易见,就连自己娘亲段大娘子当时都没敢插话,这种时候她们做晚辈的也只能回避了。 因她不好陪着去看蒋黎,便只能对蒋娇娇道:“那你空了过来。” 两人在门前分了手,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蒋娇娇摸索着走到了福寿堂院北的廊屋外,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于是便敲了敲门。 隔了几息屋里才传来了珠蕊略带防备的声音:“是谁?” 蒋娇娇道:“我。” 门很快被打开了。 “大姑娘。”珠蕊伸手要牵她,“快进来。” 蒋娇娇自己跑了进去。 蒋黎正坐在椅子上抹眼泪,身上弄脏的裙子还没有换下来,室内没有烧炭取暖,此时在略显阴冷的气氛中那几片水渍更是显得尤其扎眼。 蒋娇娇抬眸直直盯着她小姑,没有说话。 蒋黎也没看她,只兀自无声地掉着眼泪,又无声地用手巾擦去,似是不想说话,又像是说不出来话。 “小姑,”蒋娇娇小声地问道,“我们穿的裙子和鞋子是不是不好?” 蒋黎一愣,然后强忍着泪意咬了咬唇,对她道:“不是。” 没有什么不好。她明明知道的,可还是忍不住觉得丢人,觉得委屈,甚至忍到最后到底是没忍住涌出泪来。 蒋黎既恨又怨。 恨那些多嘴的俗人,又怨自己不争气。 可越是想做出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当时周遭的目光,心中蔓延而出的羞耻感根本就不受控制。 几乎是刚一关上门,她就哭了出来。 蒋娇娇沉默着。 珠蕊劝道:“四姑娘,还是先把裙子换下来吧,小心受了凉。” 蒋黎此时也差不多冷静了下来,或者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时间在这里久留。 她必须若无其事地回到众人中间,正正常常地吃完这顿酒席,然后才能如愿回到家。 照金巷 第20节 “你去找沈家的女使要些冷水来。”蒋黎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自己的女使琥珀,“就说是见我皮肤有些发红,需要略敷一敷。” 她要尽快让哭红的眼睛恢复正常。 琥珀应下后便忙忙去了。 蒋娇娇在旁边静静看着,见小姑姑蒋黎重新换上裙子时又往下扯了扯裙摆,走路也明显比平时收小了几分步幅,她不由地也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裙子。 但好像还是不够长?她这样疑心着,忽然很想回家。 蒋老太太午觉才睡到一半便忽然醒了。 谈妈妈见她还没到平时的时间就要起来,忙一边招呼女使伺候着,一边关心地问道:“老太太这是发了梦魇?” 蒋老太太摇摇头:“梦魇倒不曾,只是莫名睡不踏实。”言罢顿了顿,问道,“黎娘呢?” 谈妈妈道:“老太太忘了,四姑娘还在沈家宴上呢,大席都开得晚。” “哦,对,瞧着是我睡糊涂了。”蒋老太太笑了笑,由得女使秋桂扶了自己起来,正要往炕边去,便听得下头人来报说是家里人去完席宴都回来了。 这么早?蒋老太太不由有些诧异。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随后儿子、媳妇并女儿就都一起过来了欢喜堂,三个人更是一个比一个脸色不好。 蒋老太太觉得很奇怪,尤其当见到儿子世泽那明显压着火气的样子时,就更感不妙,于是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难道沈家席上出了什么事?” 金大娘子不好开这个口,蒋黎则垂着眸没有言语。 最后还是蒋世泽忍不住了,没好气地看了眼妹妹,然后朝母亲说道:“娘,今日阿黎在沈家那一众书香富贵女眷面前丢了大丑,我原先就说您不能这么纵着她,今日郑家妯娌也都在,回头这话一传回去,人人都晓得她没有裹脚了,只怕人家就算想装聋作哑都拉不下来那个脸面。” 就连蒋世泽自己都觉得有些丢人,更何况人家? 他不免怨怪蒋黎道:“别人家的小娘子都能裹,怎么就你不行?上至天家,下至市井富户,你瞧瞧人家那些女子,哪个没有婀娜姿态?你日日跟在你嫂嫂身边,看也该看得见什么叫女子之秀,往时我说的你们不听,现下非得让外人指着酸笑才晓得难堪。” 蒋黎低着头一言不发。 金大娘子出声劝道:“官人,那些人不过嘴上说说,其实本也不是人人都裹的,也没有什么。” “你别只护着她。”蒋世泽道,“外面不裹的那些都是下户之女,既要谋生,也求不得什么好姻缘,她可一样么?”又想起什么,再道,“娇娇也拖不得了,人家沈家和姚家的小娘子早就裹了,她必得跟上才是正经。” 金大娘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斜刺里便传来了蒋老太太略显清淡的声音:“下户之女。那你倒是说说,我们家是什么户?” 蒋世泽一愣,转眸正对上母亲沉静的目光,不由心下微顿。 “因为我们家如今有些过人的资财,在官府的户籍簿里排得着上户,所以你蒋二老爷就忘了你父母是个什么出身,是么?”蒋老太太幽幽道,“还是说,你觉得你娘也是大脚,丢你的人了?” 蒋世泽哪敢接这个话,忙站起了身以示惶恐。 金大娘子和蒋黎也即跟着站了起来。 “娘,我不是那个意思。”蒋世泽自接了家主后就几乎没有被母亲教训过了,以至于顺风顺水之下他都快忘了他娘以前是个什么性格,此时当着妻子和妹妹的面,不免感到有些难堪,只能小心地辩解道,“您那时候要持家,我们都靠着您,怎么能一样呢。” “那你先前说什么你讲的我们不听,你讲的又如何?”蒋老太太凉声道,“你成日里跟着那些士人子弟混,好的没见学几分,倒学了这些臭毛病回来。他们觉得女子脚小为美,今日你就要逼着你妹妹和女儿去裹脚,来日他们若觉得女子没有骨头最美,你是不是还要把你亲妹、亲女的骨头给拆了?!” “好好的人,非得叫去受那个苦楚,是你有病还是他们有病?我看我最大的错处便是原想着两头折中,才放任着你给她们遮遮掩掩,不想却反倒成了她们当真见不得人一般。”蒋老太太一口气骂完了儿子,略停了停,又转头看向了女儿,说道,“人家合起来嘲你几句,你也就当真觉得自己不合常理,丢了人?这有什么好哭的。我若是你,方才你二哥哥说郑家那几句时就该怼回去,他们不敢娶就算了,难道我蒋氏女还怕嫁不出去?我就不信女子脚大还能把地给踩塌了不成!” 蒋黎望着母亲,早已涨红了脸。但这一次她却深知不是羞恼。 蒋老太太说完,就径自对儿子吩咐道:“两件事你们夫妇自去商量着办好。第一,我要办宴席请客,名目你去帮我想,反正办得不能比今日沈家大宴差。至于该请哪些人,莲华心里肯定有数。第二——”她看了眼女儿的裙摆,续道,“让人把黎娘和娇娇的裙子都重新做了,今后不许刻意给她们遮着脚。” 蒋世泽不由一愣。但他此时哪里还敢多话?只巴不得马上让自己脱离这被母亲训斥的尴尬境地,于是当即应了下来。 金大娘子也陪着应喏。 蒋老太太把蒋黎单独留了下来说话。 “过来吧。”她此时方放缓了语气,朝女儿伸出了手,“娘在这儿。” 蒋黎一听,瞬间就掉下了泪来,二话不说迈开脚步即奔过去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 这是她今天在沈家的时候一直最想最想的事情。 蒋老太太一边轻抚着女儿的背,一边温声道:“你别怪娘,娘是真舍不得你疼。” 蒋黎点头,忍着哽咽应道:“娘知道我最怕疼。” 蒋老太太更蔼声地说道:“若是当真嫁不出去,娘养着你。” 蒋黎流着泪,无声地紧紧抱住了母亲。 第25章 纠结 蒋修并不知道在沈家福寿堂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回来的时候从家人们略显异样的气氛中隐隐感觉到了些不妙,之后又越想越不对,按理他们怎么也不该回来得这么早啊。于是他便寻去了妹妹蒋娇娇那里,打听道:“今日你们那边可是出了啥事么?” 蒋娇娇正盘腿坐在炕上,用手指一会儿比量着脚底板,一会儿又轻试着掰了掰脚背,整个人似是很全神贯注,又像是颇为低落沉寂。 蒋修见她没搭理自己,顺着她动作看去,莫名道:“我同你说话呢,你玩什么脚?” 蒋娇娇一脸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些许茫然。 “大哥哥,”她说,“你觉得我的脚是不是很难看?” 蒋修愣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眼她的脚,说道:“不啊,怎么问这个?” 蒋娇娇道:“可是好像要和沈小娘子还有之之一样才是对的,我和小姑姑这样反而有点奇怪。” 蒋修听她这样说,微忖后便隐约有些明白了在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奇怪的?”他浑不在意地说道,“她们那脚又不是天生的,还不是都后来改小的,可见大家原本的脚就该是你,哦,也是我这样。既然本就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奇怪的。” “真的?”蒋娇娇心想,那为什么娘亲和小姑当时都没有反说那些人奇怪呢?那么多长辈,还有官户家的娘子,好像瞧起来都是觉得她们不对,小姑还偷偷哭了。 “那你觉得是大脚好还是小脚好?”她有点忐忑地看着兄长,心想要是大脚真的不好,可能她还是需要裹一裹? 蒋修反问道:“脚又不是拿来看的,大的小的又怎么了?” 蒋娇娇微怔。 “有些人就是闲得很,自己身上又不是没有,却偏喜欢对别人的身体指指点点。”蒋修想到自己的过往经历,说着就有点不耐烦了,“我还嫌他们多事呢,也不看看自己凭什么,轮得着他们来嫌弃咱们?你能一口气从巷尾跑到巷头,她们行么?” 蒋娇娇难得被她哥肯定,微感不好意思,含蓄道:“可能一口气跑不完,还是有点累。” 蒋修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末了,却只语气安慰地道:“你与小姑说,别理外面那些长舌的胡言乱语。” 蒋娇娇点点头。 “哦,对了,”蒋修这才想起件事还要问清楚,于是道,“你是不是故意乱给我消息?沈小娘子明明喜欢好看的面具,你还让我买丑的。” 其实当时沈云如发火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了,但他既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把妹妹拿出来挡火,更不可能容忍对方嘲讽他们全家,所以也就只当没有这桩事,一力认了。 蒋娇娇顿时有点心虚地抿住了嘴。 但蒋修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同她算账,反而问道:“你到底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她?” 蒋娇娇有些意外,似是没有想到她哥有一天竟然也会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或者说会为了这种事来关心她。 一时间,她不免旧惭新忧齐齐涌了上来,眼眶倏地就红了。 她咬了咬唇,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句:“她同她表妹说我是饭桶。” 蒋修愣了一下。 曾经因为强烈的羞耻感而让蒋娇娇难以启齿的经历,一旦开了头,她就再难忍住委屈。 “我那时候想同她在一起玩儿,所以常常找她,待晚了也就自然留在了她家吃饭。”她垂眸用手指一下下揪着裙摆上的绣花,低声道,“可是没想到原来她其实心里是在烦着我。后来她那个表妹不是来巷子里玩了几天么?有天玩游戏时输不起还嘲我,就说沈云如私下讲的其实嫌我总在她家吃饭,还说我好吃,不似淑女倒像个饭桶。” 蒋娇娇低落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倔强:“后来我就再不想去吃她家的饭了。” 蒋修大感愕然。 他看着妹妹这副难得露出的神情,想象当时她被人嘲讽的情景,不免就有些着恼。 他猜测蒋娇娇应该是误会了沈云如嫌她能吃,若没有今天在沈家时沈云如与他吵嘴说的那番话,大约他也会以为是。可现在他却觉得,沈云如其实嫌的是他妹妹这个人。 或者说,人家根本就是瞧不起他们家。 官户就官户,有什么了不起的? “哥哥以后给你买吃的,”他说,“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蒋娇娇委屈道:“我吃的其实不多,就两碗饭。” “管它几碗呢,既要请人又没有容人之量,咱们也不稀罕。”蒋修道,“我们家请客就从来不像他们那样事多,我妹妹也最是大方。” 因为这件事对蒋娇娇来说实在太伤自尊心,所以就连姚之如她都没有具体告诉过。现在听见哥哥这样说,蒋娇娇终于迟来地感受到了一些安慰,也突然间得到了些释然。 她曾不知多少次回想起当初,每每都懊恼地恨不得打自己两下,气自己为何要去吃沈云如请她的饭。 这件事甚至给她留下了些阴影,以至于当她与谢暎初相识时,虽基于好奇和想要与他交好的本能提出要他请自己吃他亲手做的饭,但她后来反应过来,多少是有些忐忑的。 担心谢暎也像沈云如那样嫌弃她好吃。 所以后来趁着娘亲帮她办席的时候,她就赶紧地先主动请了他一回,而且请的东西须得又多又好,她看着他表现出来的谢意,这才放了心。 想到谢暎,她便开口说道:“大哥哥,我想去趟谢夫子家。” 蒋修反正没什么事,想着这会儿估计谢夫子还在沈家宴上喝酒,就打算和妹妹一起去找谢暎玩会儿。 兄妹两个也不需要另收拾什么,将厮儿和女使都撇在家中,径自去串门了。 谢暎正在看书,听见院子外面有人在喊自己,那两把声音他都不需仔细辨别就知道是谁家的,于是很快出了房门,上去打开竹扉,面色微讶地朝来人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不是在吃席么?” 照理说其他人都在沈家,吃完饭后玩也该能玩上好一阵子的。 蒋娇娇却道:“我没吃饱,你家还有吃的么?” 谢暎微怔,心说怎么难道沈家的饭菜不好吃么? 蒋修附和道:“有的话我也搭着吃两口。” 谢暎略感为难地道:“家里倒是有些肉菜,但我不太会做,汤饼能吃么?” 蒋修道:“行。” 蒋娇娇道:“有鸡卵么?最好汤饼里头能卧个。没有的话我回去拿些来。” 谢暎点头:“有,那我用豆油给你煎一个。”然后他冲刚挨到懒架上的蒋修道,“你别坐着,进来帮个手,我一个人做得慢。” 他中午吃的是店里送的外食,那是谢夫子提前安排好的,所以灶火也还得重新起。 蒋修随手一指他妹:“旁的让蒋娇娇去做,我帮你们捡柴烧火。” 蒋娇娇也兴奋道:“我去!” 照金巷 第21节 谢暎知她养得娇贵,本不想答应,但看蒋娇娇满脸跃跃欲试的期待样子,又不忍心让她失望,便只能改口道:“那你听我说的做,不许自己上手乱摸,免得弄脏了衣服或者烫着手。” “嗯嗯。”蒋娇娇乖乖点头。 谢暎还专门去找了件自己的旧外衫,随手三绕两绑地,转眼就给蒋娇娇做了个简单的围兜,然后又另找了两条细索作襻膊,小心地帮她把袖子挽了起来。 蒋娇娇被他倒腾地觉得新奇又好玩儿:“谢暎你好厉害啊。” 谢暎给她整理好了袖角,浅浅一笑,说道:“同你玩在一起,不厉害也不行。” 蒋修正在往灶膛里塞柴火,闻言即附和地道:“没错,她最是麻烦。” 蒋娇娇没理她哥,但却对谢暎更加的信服,于是忖了忖,忽问了他句在心里盘旋已久的话:“谢暎,你觉得我是裹脚好还是不裹好啊?” 谢暎被她冷不丁问地一顿,顺着她的话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她长阔的裙摆,然后回问道:“那你自己想不想裹?” 蒋娇娇还是有点纠结:“我怕疼,自己不太想。但是我看沈小娘子还有之之她们都裹了,好像其他家的小娘子也没有不裹的,我又怕以后被人家笑。” 谢暎道:“怕疼才是正常,本就没有人不怕的。”他说,“你既不愿意,那就不用去做,旁人若笑你,你就直说句‘我偏觉得我这双脚最好看’,他们见你不受嘲笑,难受的也就成了他们。” 蒋娇娇愣愣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她才迟疑地说了句:“可是好像大脚容易嫁不出去。” 谢暎一愣,这个问题他着实没有想过,略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蒋修正按着谢暎教的在往灶里头生火,他皱着眉头挥手扫了扫烟气,闻言随口说了句:“怎么可能,爹爹买也能给你买个小官人回来。”又道,“实在不行就把你送给暎哥儿当小媳妇,反正他肯定不嫌你。” 蒋娇娇和谢暎双双一怔。 谢暎倏地红了脸,正要开口让蒋修别乱说话,就见蒋娇娇松了口气。 “那还可以。”她觉得给谢暎当小媳妇也不亏,还能天天跟着他玩儿,比起之前他哥被外头人传说要送给沈家当小女婿,那可是好出太多。 于是她即时一扫先前愁闷,扬起笑容朝谢暎问道:“我们要先做什么?” 谢暎:“……” “那就,”他有些不太自在地转开了脸,“先和面吧。” 第26章 态度 蒋老太太的客宴被定在了沈家寿宴的十天之后。 因着老太太当日的一番话,蒋世泽不仅丝毫不敢怠慢,而且还不吝钱财地出了大力。 在和妻子商量之后,蒋世泽将这场宴席的名目定为了“赏梅宴”。 既是赏梅,自然少不得要有足够的花摆出阵势来,于是光是采买各种品类的梅花一项就花了上万钱,鲜花不够,就买最好的像生花。而为了布置整个院子里的景致,蒋家又尽用上好的绸缎彩帛作花形,日光下只见目及之处一片轻盈鲜艳,光泽流转,仿佛将那些早已随冬凋零的树丛重新又焕出了春色。 到了请宴当天,来的宾客无不为此手笔感到咋舌。 就连本就是做彩帛买卖的姚家人,也不免因蒋家的财大气粗而有些吃惊。 姚之如私底下问蒋娇娇:“你们家是有什么喜事么?” “没有啊。”蒋娇娇其实也挺兴奋的,为了配合今天这姹紫嫣红的氛围,她还跟着小姑也把自己好一番打扮,说道,“就是我婆婆难得有心情要请客赏花,我爹爹孝敬她老人家。” 姚之如这才注意到蒋娇娇今天穿了新裙子。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对方裙摆处,盯着看了两眼,然后由衷地道:“娇娇,你的鞋子好好看。” 蒋娇娇顺着也低头看了眼,伸了伸脚,笑道:“不是新的,你要喜欢的话我回头跟娘说一声,照这个花样做一双送你当生辰礼。” 她穿的是双花靴,上面用混金线绣着牡丹,还用猫睛石点缀作露水。 姚之如本来下意识想婉拒,但又实在很喜欢这个样式,于是纠结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心头喜好,笑嘻嘻地拉着蒋娇娇的手晃了晃,说道:“那谢谢你了,我就要个这花样就成。” 她心里有数,知道这双花靴最贵的三处就是面料、金线还有猫睛石。面料她能收,是因为知道自己多少能还得起礼,但销金之物却不是她们这些小孩子能随便说送就送的。 至于猫睛石,姚之如则连想都没想过,都知道那是胡商才有卖的,得来稀罕,价值不菲。 她只能在心里羡慕一下蒋娇娇。 蒋家在宴席的安排上并没有沈家那样泾渭分明,因此次请的全是女眷,所以只分了大人和孩儿席。除了必须由母亲在身边照顾的小娃外,其余孩子们都单独坐到了孩儿席那边,席上也没有分男女,全都坐在了一处。 蒋娇娇就拉着姚之如坐在了自己旁边,然后看了眼自己另一旁的空位,想到谢暎今日还是不能来赴宴,不免有些遗憾。 她就打算等他晚些过来读书的时候一定要让人把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上,也好给他分享分享冬天里这样好看的景致。 “沈小官人他们来了。”姚之如忽然轻声说了句。 蒋娇娇经过上回把心中积闷说出了口,此时再见到沈云如也没有以前那样的不自在了,反而从容了不少。于是她顺着姚之如的视线看去,轻轻点了下头:“嗯。” 蒋修招呼了沈约入座,见沈云如走上来,也客气地见了个礼:“沈小娘子请自便。” 沈云如这几天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说话。 沈家寿宴之后没两天,蒋修就托沈约把重新买的面具交给了她,新的这面具做得很漂亮,用的料也好,瞧着果然不是敷衍她随便买的。 但沈云如原以为蒋修会说些什么,譬如上次他没有亲自正式说出的道歉,又或者其它示好的话。 可沈约却说蒋大郎并没有让他转达别的,只道这是那天答应买给她的,多的也不曾讲。 沈云如也就不好跟弟弟说多了,毕竟那天的事情她亦自知言行有失,大家都就此揭过才是最好。 故而今天在蒋家的赏花宴上碰了面,沈云如就有意地留了点双方说话的空隙,或者说,她是给了蒋修一个说话的机会。 结果蒋修的确是说了话,但却只是平平一句礼节之语,甚至都没有比平时多看她一眼,打完招呼就自去和那些男孩子们一起聊天了。 似乎和他往日的态度没有什么两样,但又和那天在沈家讨好她的样子明显不同。 沈云如有些愕然,也感到有些许失落。 但蒋修既再没有表示,她也不可能追着他去问,正好她姨婆家的小娘子在唤她入座,于是沈云如忙应了声,走过去坐下的时候心中还好奇地想:怎么蒋家这回办宴还请了自己家的亲戚? 坐在对面的蒋娇娇其实这会儿也发现了。 她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婆婆办宴要请沈云如家里的亲友?而且这亲友还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沈家福寿堂里有份笑了她小姑的人。 蒋娇娇虽不至于多么记仇,但向来喜恶分明,很是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还要请她们来吃饭。 既是家中小宴,难道不该请的都是走得近的亲友么?她的外家都没有人受邀呢。 于是她悄悄扯了下蒋修的袖子,对兄长耳语了两句,告诉对方此时坐在沈云如身边的小娘子就是谁谁家的。 蒋修微讶:“真的?” 蒋娇娇点了点头,说道:“我想去婆婆那里看看。” 蒋修忖道:“我和你一起去。”他也好奇长辈为何如此。 于是兄妹两个就寻了个由头暂时离了席,谁知出来没走几步就正好迎面遇上了蒋黎。 “你们要去哪儿?”蒋黎问道。 兄妹俩对视一眼,蒋修道:“小姑,娇娇说今天家里请的客人是你们那天在沈家见过的?” 蒋黎沉吟了须臾,微微颔首:“嗯,你们婆婆有些话要同她们说,就请过来了。” “婆婆要说什么?”蒋娇娇好奇道,“我都不想理他们。” 蒋修也道:“小姑,我们用不着讨好那些人的。” 蒋黎本是作为蒋家长辈过来看一眼孩儿席这边的情况,不料正碰上这出。见蒋修和蒋娇娇一副不能理解眼前状况和为她不平的样子,她想了想,说道:“这个嘛,得听了才知道。”又问,“你们想听?” 两人齐齐点头。 蒋黎抿了抿笑,说道:“那也行,不过你们得跟着我,听的时候呢不许发出声音,总之不能让人发现。” 兄妹两人自是满口答应。 蒋黎就把自己的女使琥珀留了下来照看着席上。 姑侄三人小心地溜到了前厅廊屋,因前厅平日里都是蒋世泽议事或是家中主宴所在,蒋娇娇很少过来,而到厅后廊屋来听墙角就更是第一次。 这也是她头次深刻地体会到原来门窗这么高。 她努力地踮着脚,学着小姑和兄长的样子,想要透过用轻绸所糊的隔窗将厅中此时的情况瞧一瞧,却怎么也够不着。 蒋黎轻轻按住她的脑袋,以指抵唇,示意让她停止折腾。 蒋娇娇只好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我这孀居的老太婆也是许久不曾感受请客的乐趣了。” 这是她婆婆的声音,很有中气,带着亲和的笑意。 “多得我家二郎和息妇的一番孝心,也谢谢各位今日赏面。” 蒋老太太的这句话音落下,厅里便随即响起了一阵道谢和恭捧的回应。 这些显然都是客套的过场。 绸窗轻薄,蒋黎借着厅中光亮,清楚地看见她母亲坐在主位上,朝着席上众人微微笑了笑。 “在座的虽有些家娘子与我是初见,但有些呢,却是我们家多年的邻里、友人。”蒋老太太不急不慢地说道,“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我老婆子也不装什么相,有话便直说了。” “我出身农户,读的书也少,只不过认得些字而已,说起话来自是不大懂得婉转,但我觉得称赞人时也该直言直语,用不着多的弯绕,否则岂非白赞了一场? 众女眷又附和地笑了笑。 此时蒋老太太便略带笑意地方续道:“老实说,我这辈子活到现在,虽眼下还没过上大寿,不过得意之事却已有了三件。” 她此言方出,坐在席上的王老太太和唐大娘子就已倏然一顿。 两人下意识都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其他有些心思敏锐地也随后反应过来,纷纷默忖:蒋老太太好端端地拿做大寿相比,难道指的是沈家老太太? 姚家的段大娘子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唐大娘子,然后轻翘了下唇角,只当若无其事地低头端起茶喝了口。 只听蒋老太太又径自说道:“一则是为我那先走的夫婿。他虽是我们蒋家的上门婿,但为人真诚,待我珍惜,我与他夫妻琴瑟和鸣,同心协力为家,我卖过油,他做过倾脚头,从我俩在市上兜售第一批粗布开始,方慢慢为今日的家业打下了基础。” “第二件,是我虽然中年守寡,老年又丧子,但我家的孩子们却都甚有教养,从不以资财论交往。我常对他们说莫忘初心,人之所以为人,便不应该长着双狗眼,否则学人读书再多有何用?” 唐大娘子倏地涨红了脸。 若说先前那话还不明显,那这段几乎可以说是明指了。 唐大娘子回想起之前自己和阿姑讨论蒋家这次办宴下帖的目的,她阿姑沈老太太还不以为然,觉得这大约就是蒋家想挽回点面子,也为了蒋黎的婚事做出些弥补。 她那时也信了,想着蒋老太太平日里笑面佛一般乐呵呵的模样,觉得这赏梅宴十有七八还是蒋家主君的主意,商贾一贯圆滑逐利,自是要为丢的面子尽周全之力了。 照金巷 第22节 怎么都没想到原来竟是蒋老太太在这里等着骂人。 而她和王老太太,还有丈夫几个同砚席交家的女眷,竟也都老老实实地应邀来了。 唐大娘子不由下意识看去,果然见到其他人虽貌似淡定无事,但也早已笑容勉强地几乎要挂不住。 却听蒋老太太又径自笑着说了她的第三件事。 第27章 清明 “……她说这第三件事,便是自己给儿女们都找了门好亲事。尤其提到蒋四娘子随了她大脚持家,能相中她女儿的人家可见是有眼光、有心胸的。我瞧郑家那婆媳几个坐在席上的样子,这婚事只怕是不想成也得成了。” 唐大娘子一边服侍着丈夫泡脚,一边难掩气恼地说道:“她家女儿没有裹脚是明摆的事,又不是谁冤枉的,怎地不说是她们自己藏着掖着?现在不过是被点了出来,就把人叫过去明里暗里一通骂。别说是你那些友人家的娘子们了,就是阿姑听了也气得很,说都怪你平日里和蒋老爷往来不分贵贱,才让蒋家这般蹬鼻子上脸。”于是又提醒道,“你近日往阿姑那里去时须得小心些。” 沈庆宗是得了妻子送的消息回来的。 正是因不想和母亲碰面,所以他才故意挑了深夜里归家,并打算次日一早就走。而此时听着妻子详述昨日蒋家宴上发生的事,他不由慢慢皱起了眉,最后更忍不住直接打断道:“什么贵贱,这话你莫要跟着拿出去乱说,那都是前朝的老黄历了。我朝向来鼓励商事,那蒋家只凭资财也是能在汴京的坊郭户里排上等的,咱们家若不是官户,只怕还不如人家的等次。这话往小了说是得罪人,往大了说,岂非质疑官家和朝廷法令?” 唐大娘子被他一唬,也有点后怕起来,忙道:“我这不是只在家里同你转述一番么,我本也不会这样说的。” 沈庆宗略感疲倦地叹了口气,闭上眼,说道:“娘一向惦着祖上出身的荣耀,现在年纪又大了,有些弯更难转过来,我们做晚辈的虽不能不敬顺着,但也该替她老人家为家里多想想。” 唐大娘子明白这是丈夫在责怪自己,虽觉惭愧,但也不免有些委屈,说道:“那莫非还要我们去捧着蒋家,说他家老太太骂得好么?” 沈庆宗皱了皱眉,略有些不悦地看着妻子:“你是一家主母,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做难道心里没有数?谁让你去捧着蒋家了?你们当众扫了人家一回面子,险些搅和了别人女儿的姻缘,以蒋老太太的辈分来拐着弯骂你们一回,那也就算是扯平了。今后我与蒋世泽之间不提,你们内宅走动也只当此事不曾发生,大家同以前一样来往也就是了。” “何事为大,何事为小?娘心里没有数,你就该帮她老人家揣着数。”沈庆宗道,“看得上谁、看不上谁又不需天天放在脸上,蒋家出身自不如我们,既是事实,又何须计较?难道不曾戳破蒋家女儿是大脚,咱们的云娘就比她们差了?她是我们家花了心血培养的女儿,且不说这照金巷,就是加上东榆林和甜水二处,我看也没有人胜过她。” “既如此,不如着眼实际多看看人家的用处。”他索性把话与妻子摆开了道,“往眼前说,我们正要和蒋家联起手来做大买卖,你们此时招惹蒋家,岂不等于坏我外面的事?往长远了看,我们两家说不定还有儿女们的缘分,大家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算来算去有什么意义?是能让你多穿几件衣,还是多买几支簪戴?” 唐大娘子起先听得直点头,待到后来不免微感诧异,忍不住问道:“官人的意思,是……有意与蒋家结亲?” 沈庆宗语气平淡地说道:“我看蒋世泽也未必没有此意。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孩子们还小。” 那就是有可能了。唐大娘子知道自家若要和蒋氏结亲,论年纪和身份肯定是在自己生的那对龙凤胎里择一,思及此不免有点紧张,于是忍不住又问道:“那,官人是想的云娘,还是二哥儿?” 沈庆宗略顿了顿,少顷,似若有所思地随口道了句:“若是蒋家那样的门户,我们家需给云娘备的嫁奁就太多了,再有……也可惜了她。” 唐大娘子恍然。 是啊,蒋家是大富,若要给儿子娶亲的话聘财肯定不会少,相应的,女方家的嫁妆就必得更多。且不说沈家能不能出得起女儿这份嫁妆,就算出得起,可掏了那么多家财出来,就为了让云娘嫁给个商户之子?那也太可惜了! 除非蒋修以后也能金榜题名。 但这个可能性太小,远不如自家二哥儿的前程有定数。 那就只能让二哥儿去娶蒋娇娇了。就冲着他们家的门第和自己儿子的人才,想必蒋家老爷也不会挑剔他们给的聘财,而且蒋家这个嫡出独女一贯受宠,家里定不会亏待她的嫁奁。 这样来看,倒的确是他们娶比嫁更好。 可唐大娘子又觉得有点便宜了蒋家,不由问道:“但若二哥儿以后有更好的机遇呢?” 沈庆宗想也不想地道:“那自当是人往高处走,岂能因身外之物耽误前程。” 说完,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彼此已心照。 蒋家办完赏梅宴后的第三天,郑家那边就托了媒户来请相亲的日子。 蒋老太太沉吟了几口茶的工夫,然后做主定下了腊月二十五那天,请郑家的长辈也并去陈留的别院里游玩一日。 出发的前夜,金大娘子特意去了蒋黎那里找她说话。 “我估计郑家郎君给你准备的应该多半是金钗。”金大娘子含笑说着,然后示意珠蕊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了桌上,并道,“这是我给你挑的头面,你瞧瞧如何,若觉得可以的话回头就照着这个配衣裳吧。” 蒋黎原本也正在为不知明日该穿什么好而感到略有些苦恼,梁妈妈的意思是让她打扮得光彩照人最好,这样在气势上也能先压郑家一头。她知道对方是为自己着想,毕竟不久前才刚出了沈家寿宴上那桩事,但蒋黎自己却觉得那样太刻意,反而显得自己多么在乎,没有什么意思。 现在金大娘子却来得正好。 “谢谢二嫂嫂。”蒋黎感激地说着,伸手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红色的琉璃玉簪花首饰。 “本是想给你戴玉的,”金大娘子道,“但又觉得略显沉静了些,若再配支金钗,就更不够衬你灵动的性子。” 蒋黎点点头,由衷地道:“让嫂嫂费心了。”又微笑了笑,好似淡然地说道,“不过你们也别抱太大期望,可能人家到时不愿给我插钗,反倒给了两匹彩缎呢。” 她言语间带着宽慰之意,但其实就连蒋黎自己也不知到底宽的是家人的心,还是她自个儿的。 “莫要胡言。”金大娘子蹙了眉说她,“定能顺顺利利的。” 说罢,她忖了忖,然后将屋内左右屏退了,方又对蒋黎说道:“其实在咱们家办完宴后,你二哥哥便又向郑家订了一批金丝。” 蒋黎闻言一怔。 金大娘子伸手过来轻轻将她的握住,柔声劝道:“我知你向来是个单纯、要强的性子,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希望人家看重的不是咱们家的资财,而是你这个人。但是阿黎,结亲是两个家的事,不管是阿姑还是你二哥哥,他们所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你往后的路能平坦。” “况且人是要相处才能有感情的。”金大娘子道,“你与那郑家郎君连面都还未曾正式见过,他焉能有机会看到你的好而对你钟情?若就早早因家中长辈阻挠断了相见,甚至相守的缘分,那岂不可惜?其实有些时候,我们对有些事倒也不必追求得那般完美无尘。” 蒋黎默然了良久。 俄顷,她缓声开了口:“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其实我也晓得这世上许多事自有它的定法,也知道这样的开头未必不能走出我想要的结果——就好像二哥哥和嫂嫂你们一样,当初若不是你娘家遇到了难处,只怕我二哥哥也求娶不到你。”她说到这儿,忽笑了一笑,“这么说来,我二哥哥虽拿着那不怎么样的开头,可倒是过得挺好。” 金大娘子也笑了笑:“只凭你这般会说好听话哄人,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差的。” 蒋黎望着她,微微颔首道:“我会努力的。” 次日清早,趁着出发之前,蒋娇娇先跑去敲了谢家的院门。 谢暎刚打开门,就看见她穿了身粉底绣荷花滚着白狐毛边的袄裙,头上梳的双丫髻间戴着几朵小小的同色琉璃花,乍眼看去像只冬日里罕见的花上小蝶。 “这个镜面糕好吃,我给你装了点,你看书饿了吃。”蒋娇娇边说,边递了个鼓鼓囊囊的花布袋子过来塞到他手上,“我们走了啊,后天就回来。” 谢暎笑着收下东西,回道:“知道了,你们好好玩。” 蒋娇娇道:“回来我告诉你小姑夫是什么样子。”一副迫不及待想看新鲜还要和别人分享的样子。 谢暎便捧场地应道:“好。” 蒋娇娇就高高兴兴冲他挥挥手,又脚下飞快地跑回去了。 谢夫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是蒋家小丫头过来了?” 蒋娇娇的声音太好认,这巷子里除了她就再没有第二个小姑娘说起话来像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语气自在得很。 谢暎掩上门,回身含着笑应道:“嗯,她拿了点镜面糕过来。” “她就对这些上心。”谢夫子不以为意地说完,又朝谢暎手里的花布袋子看了眼,末了,似略有些发酸的样子轻轻砸了咂嘴,“她只惦着给你送吃的,也不知顺路再给她夫子送些子琼浆来。” 谢暎知道他好酒,闻言便笑了笑,说道:“以后我给您买。” 谢夫子抬了抬眉毛,须臾,抿着唇角微点了下头:“那也成。” 第28章 相看 蒋家别院位于陈留县东郊的一处山谷里,地方不算很大,但在修建布局上却让蒋世泽颇费了些心血。 为了能得到在京城没法得到的园林风景,他当时是特意找了好几个人让仿着那些名家园林给画的图纸,依山而建是必须,引水修桥也不能少,至于士人清贵们追求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无尘境界,他觉得自家也该沾一沾那般雅致,所以园子里还辟了竹林台榭和花药圃。 蒋黎和郑家郎君相亲的地方就被安排在了竹林里的听风阁。 冬日里的竹林比起夏时虽然少了些清幽,但却也多了几分轻灵的风雅,周遭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唯有屋阁里弥漫着木炭熏燃的暖意在缓缓涌动。 琥珀轻手将竹帘打起,伴随一阵窸窣的帘珠碰撞声,蒋黎走了进来。 原本正站在窗前远望竹林景色的年轻男子闻声回头,走上几步站定,垂眸拱手见礼:“郑氏六郎见过蒋四姑娘。” 蒋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 他虽低着头,但亦可看出长得颇清俊,身上穿了件竹青色的销金背子,腰间配着绣了茉莉花的锦囊,除此之外便并无太多装饰。瞧着倒果是像母亲和二哥哥说的那样,形容举止有些士人子弟的温雅之气。 这打量不过在转息之间,蒋黎便貌似从容地浅笑着回礼道:“郑六郎不必多礼,请坐吧。” 郑六郎,也即是郑麟,闻听蒋黎的声音后不由微微一顿,然后应了声,方不着痕迹地将本落在她裙摆下的目光收了回来。 两人相对落座后,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郑麟不免有些意外。 他没有想到原来蒋黎是个看起来颇秀美的姑娘。 沈家寿宴上的事他自是已经听说了,也从母亲的口中知道蒋家姑娘没有裹脚。但他当时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感觉,直到此刻亲眼见到了蒋黎,他才好像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当时她被人围观嘲笑的无措。 一念及此,郑麟不由开口问道:“四姑娘近来可好?” 蒋黎微怔,觉得他这话问得挺有些意思,就好像两人不是初次见面,而是经年老友一般,听着莫名像是在替她担心着两分。 “一切尚好,谢郑六郎关心。”她也礼尚往来地回问了句,“听闻六郎喜欢读书?” 郑麟笑容谦虚地道:“只是喜好以此消磨时间罢了。” 蒋黎笑了笑,捧场地问道:“六郎既然好学,可想过试试去考科举?” 郑麟却摇了摇头,说道:“此路狭窄崎岖,我有自知之明。”言罢,他略顿了顿,方又续道,“不过我以后倒是想另立铺席,也成就些家业。” 蒋黎闻言,欣赏地点了点头:“那也挺好。” 郑麟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地看着她:“四姑娘支持我?” 这话听着就有些亲近之意了。 蒋黎不由得有些脸红,但想到两人的确已几乎算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便也不扭捏,只抿唇笑了笑,温声说道:“郎君既有志,自然万事可行。” 郑麟的脸也有些发红。 他默然了几息,朝旁边的小厮伸出了手。 后者即会意地将早已备好的木盒递到了他掌中。 蒋黎知道那是什么,脸上就更烫了。 郑麟打开盒子,拿出了一支金燕钗。 “冒昧了。”他柔声说着,起身走到了蒋黎身畔。 她浅浅垂下了眉眼。 郑麟微微一笑,将金钗插入了她的发间。 蒋娇娇和蒋修听说他们小姑从听风阁回来了,便立刻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看新鲜。 蒋黎正在换衣服。 照金巷 第23节 等她出来的时候,就正对上那兄妹两个好奇打量的目光。 蒋黎知道他们是在看什么,便笑着拔下了头上的金钗递过去,说道:“看吧。” 兄妹两个接过去便埋头研究起来。 “好像和你平时戴的没什么区别啊。”蒋修有点失望,他还以为相亲插的钗有什么特别呢。 蒋娇娇却道:“小姑的好看些。” 蒋黎伸手摸了把侄女的脸,笑道:“你也这么觉得?” 蒋娇娇点头,想了想,说道:“小姑夫这个像是给婆婆戴的。” 蒋黎“噗嗤”笑出了声。 蒋修纳闷道:“婆婆戴的怎么了?” 蒋娇娇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那小姑戴着就没有婆婆戴着好看。” 蒋修愣了下,在心里想象了一番他婆婆戴这个钗子的样子,不由心想:好像还真是。 但此时迎着他姑姑的目光,他却突然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为难。 蒋黎看着他蹙眉纠结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抬手轻敲了下侄儿的头,说道:“傻瓜,娇娇的意思就是说这钗子样式老气了些,我戴着不太合适。” 蒋修自觉挽救道:“我觉得你们戴着都好看。” 蒋黎眉梢轻抬,伸指轻点了他一下:“小小年纪就昧良心。” 蒋修脸颊微红。 却见蒋黎对他笑了笑,好似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以后可别学你小姑夫,他这个钗子肯定是家里给他备的,东西好是好,样式稳重,送人定是稳妥的。不过嘛……”她又再浅浅一弯唇角,状若随意地续了句,“女子饰物,还是当因人而有异。” 她实没办法勉强顶着那不和谐的打扮去见人,所以为了能戴着这钗子去见长辈们,她才不得不先回来换身合适的打扮。 就是可惜了二嫂嫂原本不想把她打扮得那么闷,不想绕了一圈还是绕回来了。 蒋修这下明白了,于是顺着他姑姑重新将钗子插回发间的动作看去,忖了忖,说道:“小姑,我觉得小姑夫可能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你想要什么就直接告诉他好了。” 初次见面就送礼,一般也只能送些不出错的才是。 “这我自然晓得。”蒋黎笑笑,说道,“原也没有因这个生他的气。” 她心里是有数的。 就像二嫂嫂说的那样,她和郑六郎今日才为以后的情分走出了第一步,她又怎会因这一步之前的事对他挑剔? 她也是第一次相亲,可能大部分人家也都是像这样觉得什么好给什么,审美这件事本就主观,她既知道这个道理,就更不该斤斤计较才是。 于是她对蒋修道:“我不过是先拿这活例子教教你,也好让你往后少走些弯路。不信你问娇娇,上次谢小郎过来送糕点的时候正好买了她喜欢的两样,她高不高兴?” 蒋娇娇立刻点头:“高兴。” 蒋修若有所思。 可是要让他短时间里就要了解一个女孩子的喜好,他觉得这太难了。他也是和家里人处了这么久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像沈云如那次,他不就碰了一鼻子灰么? 于是他大感心累地道:“你们女孩子真得太麻烦了。” 郑家的人在别院里用过晚饭后便告辞回去了,今日郑六郎给蒋黎插了钗,两家长辈心中便已有了默契,知道很快郑家就会请媒户再上门约好下定礼的日子,说不定年前就能成事。 分别时两家气氛可谓一片其乐融融。 郑六郎来时是骑的马,此时回程夜色已深,虽有足够的灯笼照明,但高大娘子还是不太放心,所以叫了他到车里坐。 她也正好能和儿子单独说说话。 “今日你见到了蒋四娘,对她印象如何?”高大娘子问道。 从听风阁回来之后,郑麟便去了大伯父和蒋家老爷那边席上,并没能再和蒋黎见到面,此时他回想起相亲时两人四目相对而坐的情景,不由弯了弯唇角。 “我觉得她挺好的。”他说,“容貌秀美,为人亲和又落落大方,难得还有见识。” 高大娘子回想起这两次见到蒋黎的情况,其实倒也没看出她本人有什么明显问题,只是想到她那双大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放不下。 “希望不是表里不一。”她难掩担心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总觉得似蒋家这样不讲规矩养出来的姑娘,性子恐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高大娘子想起当日赏梅宴上蒋老太太那一番霸道姿态,皱了皱眉:“但这亲事是你婆婆亲自上门求的,你大伯父也言势在必行,你爹爹又根本拿不出话来说,我也只能认了。” 郑麟劝道:“娘,您也别这样想。且不说蒋家与我们门户相配,其实我觉得蒋四姑娘也挺可怜的,”他说着,语气里便不由地带了几分怜惜,“蒋老太太已这把年纪了,早先在农村经历得多,后来要改只怕也是难,估计连自己险些耽误了女儿都察觉不到。蒋四姑娘若不是孝顺,又怎会一味顺着她老人家?被人笑的是她,那样的境地,怎会有人不感难堪呢?” 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想见蒋黎当时的梨花带雨,令人心疼。 高大娘子没好气道:“你这性子一贯会怜香惜玉,看到那不顺的就容易心疼,如今都要成亲了,须得收收你那颗容易疼的心,旁的不说,我也怕你娶了媳妇忘了娘。” 郑麟被母亲突然劈头盖脸斥了一通,只好讪讪笑了笑,又靠近了些哄道:“娘亲放心,我和蒋四姑娘成了亲,便是两个人孝顺您了。” 高大娘子也只能这么想,点了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第29章 新日 从陈留回来之后,郑家便赶在年前向蒋家下了定礼。 送礼这天郑麟是亲自来的。因适逢年关,他还顺道另带上了两匹彩缎和一些果酒,以作“追节礼”,蒋黎这边则也使人回赠了自己亲手所制的两个佩囊和几双绫袜。 巷子里的孩子们也来看热闹。 照习俗,女方家是要当面开启定礼盒子的,因为也须得当日便回定礼。故而蒋家早早就已在正厅准备好了香烛果酒,待郑家将定礼送来安置好后,即行告祝天地祖宗之礼,然后请了夫妇双全者挑巾。 于是先已提前受邀,此时早在一旁候了许久的唐大娘子便面带微笑地登了场。 郑麟先将手中绘有五男二女的漆木盒子呈了过去。 盒里装的是婚启和礼物状,均是用销金的红纸写成,又分别用红绿销金鱼袋盛放。 于是先由挑巾的唐大娘子将正式的婚启礼书诵读了一遍,然后便轮到了媒户按照郑家给的礼物状开始唱单。 郑家送的定礼也基本是一应按照时兴的要求准备的:珠翠、首饰、金器、销金裙子和彩缎茶饼等一样不少。金瓶酒有四樽,用大花彩胜装饰着,并盖了红绿色的罗帛花酒衣。 待媒户唱完了礼物状后,蒋世泽这边使人收下,也将自家早就备好的回礼以及回定礼物状拿了出来。 按惯例,女家的回礼一般应为各色缎匹及女工巧作之类,同时也要将男方所送酒肴茶果的一半回送。 媒户又据此唱了一遍。 双方的状子上都将礼物的名称数量,还有所用的质料写得清清楚楚。 郑家那边收下后,就再当场请了下聘礼的日子。 谢暎不免有些差异,低声问旁边的蒋修:“怎么今日不算是下聘么?” 蒋修也不太懂,于是顺手从另一边把他妹拉到了两人中间站着,口中道:“你来说。” 蒋娇娇有点懵:“我不知道啊。”然后她又探头去看被他哥给隔到了旁边的姚之如。 姚之如更懵,迎着几人求知的目光,她不免感到有些压力,于是只好又转头去看自己的二哥。 姚二郎眉毛一挑,夸张地瞪圆了眼睛,说道:“我又没结过亲。”又一抬下巴示意道,“你们问沈二啊。” 众人又齐齐转头去看正端端站在队首的沈约。 沈约的耳尖略有些发红,貌似淡定地道:“我只看过别人成亲。”意思是没见过下聘。 敢情是谁都不懂这个。 恰此时,站在沈约旁边的沈云如忽然不急不慢地开了口。 “照规矩定聘之礼一共要下三次礼,分别是定礼、聘礼和财礼。”沈云如说着,回眸向众人看来,“但一般人家条件不济的,也会把定聘之礼一次完成,只要少不得该有的礼节便成,譬如说牵羊担酒之类的。” 众人恍然,不约而同地转眸看向了郑家牵来的,此时正老老实实被拴在院中的那两只小羊。 姚之如不由佩服地道:“沈姐姐你好厉害。” 沈云如弯唇笑了笑。 几乎与此同时,姚之如就看见蒋娇娇转头朝自己看了一眼。 她倏地抿住了嘴。 蒋娇娇面上不以为然,却忍不住一边默默掰着手指,一边口中默念:定礼,聘礼,财礼…… 她拉了下谢暎的袖子,轻声问:“聘字怎么写的?” 谢暎低头轻回道:“晚些写给你看。” 蒋娇娇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继续悄悄道:“明天早点起来钉面蛇。” 谢暎也点点头,低回道:“好。” 两人说完了小话,便又若无其事地齐齐朝堂中看去。 清早,天还未亮,巷中已一如既往地隐隐传来了报晓行僧敲打铁片的声音。 院中的公鸡也准时地打起了鸣。 外头敲,里头嚎,又是一天便开始了。 而这一日也恰好是新的一年开始,正月元日。 不多时,巷子里就响起了各家开门的声音,一边在门前洒扫除尘,一边等着将早就备好的斋饭和斋衬钱给那走街串巷的报晓行僧。 若是平日里,蒋娇娇听见那公鸡报晓也只当没听见,必得还要再顽强地蒙头睡上半刻,但今日她却也是兴奋地早早睁开眼,翻身便爬起了床。 等她收拾妥当跑到家门口时,她哥还有谢暎早已在那里等着了。 “你怎么这么慢,”蒋修不满地道,“再过会儿天都亮了。” 蒋娇娇理直气壮地道:“我是女孩子!” 蒋修莫名其妙:“女孩子怎么了?” 谢暎浅笑了笑,平静接道:“女孩子,本该比你收拾得精细些。” 蒋修:“……” 蒋娇娇就冲她哥扬了扬下巴。 “没事,”谢暎打圆场道,“反正还差一个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暗蓝天色下就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走得飞快,另一个则细步紧跟着,但显然有些吃力。 蒋娇娇就喊了声:“之之你慢点走,不着急。” 照金巷 第24节 说话间,姚二郎已经先到了近前,向面前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回头去看姚之如,皱着眉道:“我本说我自己来就行,她非要跟着。” 姚之如跟在后面听到她二哥这样说,便急着回了句:“我也还不曾玩过呢,想和娇娇一起。” 蒋娇娇就道:“我们一起。” 蒋修听着觉得头疼,说道:“你们旁边站着看吧,这个只用三个人。” 蒋娇娇就气呼呼地看着她哥:“那就我、之之和谢暎来。” 蒋修果断拒绝:“这要用铁钉的,会伤着你们两个。” “行了别争了,过会儿天要亮了。”谢暎出声说道,“这样吧,我先和娇娇还有姚小娘子把东西放进坑里,然后我们三个再来钉铁钉,但念咒的时候大家一起来。反正只是说要三个不同姓的人,我们这里虽然人多些,但姓还是只有三家,应该没问题。” 蒋娇娇立刻被说服了。 姚二郎和姚之如当然也没什么意见。 蒋修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安置他妹,只能“忍痛”答应了。 于是钉面蛇的活动正式开始—— 三个男孩子先一起在榕树底下挖了个土坑,接着谢暎拿出了从家里带的面蛇——也就是用面粉做成的蛇形玩意儿,蒋娇娇则拿出了一个小布囊,里面装的是炒熟的黑豆,最后姚之如也从她二哥那里接过了三只煮熟的鸡蛋。 三个人依次将这三样东西放进了土坑里。 蒋修便拿出了早已备好的铁钉,分发给了谢暎和姚二郎。 男孩子们就各面向那三样东西蹲了一方,开始用钉钉子。五个人并同时开始念咒:“蛇行则病行,黑豆生则病行,鸡子生则病行。” 铁钉钉了三下,咒也齐齐念了三遍,末了,五个孩子方又一起上手将土盖了回去。 恰好此时天也亮了。 “还好赶得及。”蒋修舒了口气,又朝姚二郎问道,“你那回说的‘令如愿’又是怎么玩儿?” 姚二郎也是听他表哥说的,自己并没有玩过,只能大致讲了一番,说是要用挂了铜钱串子的竹竿去捶打粪土堆,然后如何如何。 蒋娇娇一听,嫌弃道:“脏死了。” 蒋修道:“只用土堆行不?” 姚二郎犹豫道:“应该可以吧?” 蒋修想到刚才钉面蛇时谢暎的取巧之法,自觉举一反三地道:“要不就用张纸写个粪字放在土堆上头。” 在场字写得最好的人是——蒋修、蒋娇娇并姚二郎三人不约而同朝谢暎看去,姚之如愣了愣,虽不明所以但也随着他们望过去。 然而她这一眼望去,却正好望见了个远处正朝他们走来的熟悉身影。 “沈小官人!”她略惊喜地唤出了声。 其他人循声转头看去,果然看见沈约和沈云如两个慢慢走了过来。 蒋修就同他们打招呼:“你们也这么早?” 沈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去年不是你说以后每年元旦早上大家都聚在一起,要在巷子里放第一声爆竹么?” 还说什么就当是大家一起给照金巷的所有人辟邪禳灾。 蒋修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了这回事,于是不好意思地笑道:“对对,是我的错,光惦记着新学的钉面蛇了。”又道,“我们正问着姚二他听说的那个‘令如愿’怎么玩儿了,你们也来?” 沈云如不太喜欢闹腾的活动,即便是放爆竹,她也从来都是和蒋娇娇一样只站在旁边看的,反倒是姚之如,意外地能跟着他们那些男孩子一起放。不过她要比蒋娇娇好些,并不怕那个声音,只是纯粹不想躲来躲去那么狼狈。 沈云如正想问问“令如愿”是怎么玩,就听见蒋娇娇来了句:“是要打粪堆的。” 沈云如:“……” 她果断拒绝了,并且皱眉看了眼蒋修,说道:“今天过节,你们就不能别玩这些臭烘烘的东西?回头还要祭祖呢。” 蒋修道:“也不是光粪堆,而且我正打算让暎哥儿写个‘粪’字来代替。” 沈约闻言,朝谢暎看去,顿了顿,问姚二郎道:“你们几时商量的要钉面蛇?” “就前两天,”姚二郎回道,“这个要三个不同姓的人一起钉才行,修哥儿说你肯定不感兴趣,就没同你说。” 三个不同姓。沈约想,若是从前,不管他感不感兴趣,蒋修他们肯定都是要来问他的。 现在他们却可以直接去找谢暎了。 蒋修看沈约突然问起这个,只当是自己失了算,心想难道沈二竟对钉面蛇有点兴趣?于是就说道:“这个要天亮前做才行,等明年又换你和暎哥儿还有姚二去钉就是。” 沈约平平道:“不用了,我没兴趣。”又问他,“那你们还放不放爆竹?不放我们就先回去了。” 蒋修就说要放,于是招呼着几个男孩子一起。 谢暎看了眼沈约,然后退到了后面站着,姚之如则主动走了上去加入。 蒋娇娇紧紧盯着蒋修几个的动作,下意识退步到了谢暎身旁,皱着眉道:“我最怕他们玩这个。”边说着话,已经边用手捂住了耳朵。 谢暎就上前半步,把她挡到了自己身后。 “来咯!”蒋修忽然大喊了一声。 姚二转头就躲。 姚之如退开时不小心绊了下脚,被旁边的沈约及时拉住,顺手抓着她一起跑开了。 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彻了整条巷子。 冬日的阳光从榕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伴随着新年第一天孩子们的玩乐声,熙宁十三年也悄然而至。 第30章 迎春 二月十九,初春。 蒋娇娇跟着家里人刚从观音庙回来,就远远看见了巷子深处的半空中正飞着一只粉色的大蝴蝶。 她先是一怔,继而便双眼发亮地朝着那方一指,回头喊蒋修:“大哥哥你看——” 蒋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也是大感新鲜,诧异道:“暎哥儿这是在家里头放风筝?” 既是谢家所在的方位,总不可能是谢夫子在那里飞蝴蝶吧? 不过谢暎竟然也会喜欢玩风筝,而且玩的还是只蝴蝶风筝,蒋修仍是不禁生出了些许“万万想不到”之感。 兄妹两个就直接跑去了谢家。 竹扉未合,蒋娇娇当先伸手推开,向着里面的人便喊了声:“谢暎!” 正在放风筝的谢暎闻声一顿,转过头看见站在院门处的蒋娇娇,忙背过身开始收线。 “诶诶——”蒋修立刻跑了过来,伸手要去夺,边笑道,“别不好意思啊,不就是个大粉蝴蝶么,我不告诉别人你喜欢这样式的就是了,让我瞧瞧。” 蒋娇娇也跟着跑上来,起哄道:“我也看看。” 谢暎回手抵开蒋修,没搭理他,只径自对蒋娇娇道:“你转过去,现在不能看。” 蒋娇娇有些莫名:“为什么不能看?”又好奇地探着脑袋要去瞧,口中并道,“可是我刚才已经看见了啊。” “刚才离得远不打紧,”谢暎用身体挡着她,说道,“现在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蒋娇娇觉得他只针对自己,便皱起眉,语气里带出了几分撒娇似的霸道,冲着谢暎一摊掌心,“我要看!” 蒋修也觉得挺奇怪,一个风筝有什么不能看的?于是也问道:“你那风筝莫不是开了光,旁人摸不得?” 他们今日才去庙里贺过观音娘娘诞辰,此时不免下意识便联想到了这些。 谢暎好不容易在他们兄妹两个的夹击之下把风筝收回,勉强反手背到了身后,接着后退一步站定,对蒋修道:“是给娇娇的生辰礼。”然后又红着耳朵看向蒋娇娇,解释道,“不是不给你看,只是想着晚些和大家一起送礼给你,因才刚做好,我只是先试一试。” 蒋娇娇立刻就高兴了起来:“是送给我的么?我要看看!” 显然是只把生辰礼那句给听进去了。 谢暎拗不过她,只好把风筝递了出去,但心里多少仍有点不好意思,说道:“还是做得不太好,飞不了太高。” 蒋娇娇却很容易满足:“可以飞就行。” 蒋修瞧着她妹手里的那只大粉蝴蝶,讶然之余不由佩服地道:“你居然还能自己做风筝,谁教你的?” 谢暎道:“我自己去市上买了一只,拆着学的。”又道,“不过画的花样是叔祖帮忙的,我画得不太好。”说到这个他还觉得有点遗憾,并由衷地对蒋娇娇道,“以后我学好了画,就全部自己给你做。” 蒋娇娇开心地点了点头,把风筝抱在怀里,对他说道:“那你以后每年给我做一只吧。” 谢暎看她喜欢,也觉得挺高兴,于是颔首道:“好。” 蒋修觉得谢暎答应得太轻易了,便嘲道:“你怎么都不拿拿乔就应了?做这个多麻烦,我要是你,市上去买两只好看的给她不就成了。” 谢暎笑了笑,坦然地道:“我暂时买不了太好的,还是自己做的有心意些。” 他知道蒋娇娇肯定是看惯、用惯了好东西的,风筝他不是不能买,但要买到能合适她眼缘的却未必能成,他也觉得她一向是个重视别人心意的女孩子,所以最后才决定试试自己亲手做,至少用钱看不到的心意用这双手大约是能做到的。 谢暎想得很简单,也很直接。 虽然他初次动手,做的过程的确是艰难了些,但好在还是磕磕绊绊地成功了,不然他估计真是只能再另想办法了。 蒋修冷不丁被他这一句话给堵住,不禁突地生出了些内疚,正想着说两句来挽回一下,就看见谢暎又带着几分调侃之意地冲自己笑道:“不过等你生辰的时候我倒是可以随便一点。” 蒋修就“嗤”了一声,故作不以为然地笑道:“随便就随便,我反正没蒋娇娇那么多事。” 蒋娇娇不服气道:“但是你笨,自己做不了风筝。” 蒋修张了张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风筝上,末了,认输地道:“这个确实不行。”他想到这些需要精细的事情就头疼,于是忍不住说谢暎,“你太不是人了,我们都在外头买,就你用手做,以后蒋娇娇岂不是又要嫌东嫌西觉得我们不用心?” 谢暎想了想,安慰他道:“各有所长吧。你有钱,我正好有手。” 蒋家兄妹俱是一怔。 然后两人反应过来,双双笑出了声。 “大哥哥我不会嫌你的,”蒋娇娇故意道,“我也有点钱,可以给你买手。” 谢暎忍了忍笑。 蒋修嚎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掐自己这死党。 三个人方笑闹了一会儿,蒋家那边就派了厮儿过来叫兄妹两个回去,说是家里头来了客人。 蒋娇娇就对谢暎说道:“晚点我让人送些席上好吃的来给你。” 今天是观音诞辰,也是蒋娇娇的生日,但谢暎却因尚未出孝所以还去不了她的生辰小宴。 “不用了,你们好好玩儿。”谢暎笑了笑,然后看着她,正式地道,“贺你又长大了一岁,祝日日都开心。” 照金巷 第25节 蒋娇娇笑开了花,点头道:“我很开心。” 从谢家出来,蒋修边往回走,边好奇地问初一:“可是哪个亲戚来了?” 初一回道:“是未曾见过的,瞧着是一家三口。”说完又忖了忖,压低了些声音道,“听说是从乡下来的,好像是老太太的旧识。” 蒋修和蒋娇娇都没去过乡下,虽知道自家祖辈是农户出身,但这也是头回见家里头来乡下亲友,不免都感到有些好奇。 两人直接就去了欢喜堂。 “哟,修哥儿和娇娇回来了。”蒋老太太乐呵的声音即时响起,招呼自己的两个孙儿,“快来见见你们苗家大丈和胡妈妈。” 兄妹两个顺着朝客座看去,果然见到那里坐着一对满脸堆笑的中年夫妇,身侧还站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 苗家人的打扮看上去倒没什么特别,蒋修觉得和他在外面见到的并无两样,连苗大丈戴的那顶矮帽也平平无奇,无非就是寻常的软布所制。 原来这就是乡村户啊。他有点失望。 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和妹妹俯首加敬地礼唤道:“苗大丈,胡妈妈。” 苗氏夫妇忙笑着应好,胡氏还拿出了早就备好的红包递过来:“头次见面,郎娘们只当是些心意。” 蒋修和蒋娇娇都是拿惯了红包的人,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接过来,恭恭敬敬道了声谢。 蒋老太太又笑着招呼道:“南风丫头,你也瞧瞧你蒋家哥哥和妹妹。” 兄妹俩这才仔细注意到了站在胡氏身旁的女孩儿。 她梳着双髻,精神奕奕地站在那里,身上穿了件水蓝色的花罗夹袄,皮肤不太白,衬着脸上的几点雀斑,更显得和巷子里的女孩儿们不一样。 蒋娇娇下意识地看了眼苗南风的脚——她穿的也是平头鞋,不曾裹脚。 她这还是头次见到友家的小姐妹与自己一样,惊喜之余,不由地立刻就对苗南风生出了几分亲近。 “苗姐姐。”蒋娇娇热情地喊了一声。 苗南风也大大方方地朝她笑:“娇娇妹妹。”然后又看向蒋修说道,“蒋大哥哥,先前蒋娘娘说咱们两个是同年,不过我比你小两个月。” 蒋修原本正打量着她身上的那点与众不同,暗忖着乡村户的小娘子应是个什么样子,突然听见对方说了这么一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意思,于是顺口回道:“哦,你要过生日啊。” 其他人:“?” 苗南风却自然地接了句:“四月还早,我要回家过。” 蒋修点点头:“今天是娇娇的生辰,你也一起吃个席吧。” 苗南风毫不拘谨地道:“好。”说完想起什么,略带歉意地对蒋娇娇道,“但我不知道是你生辰,没有带礼物。”又问,“给你唱首小曲儿行么?我会唱采桑曲。” 蒋娇娇大感新鲜地应道:“好啊,我没有听过采桑曲。” 蒋修也好奇地问:“要打花鼓么?还是得给你准备两个乐师?” 苗南风道:“不用,别人一掺和的话我就容易找不着调。” 蒋修、蒋娇娇:“哦!” 大人们听着他们说话不免觉得诧异又好笑,明明蒋修一开始把话都给接歪了,结果没想到三个孩子居然还能一路聊地下去,就好像鸡同鸭讲但鸭子却又能听得懂一般。 到底都是些心思跳脱的小娃。 于是蒋老太太笑着说道:“你们三个小娃儿自去说话吧,我们聊我们的。” 三人恭敬应下,拜辞了长辈们后便自去了偏室吃茶果。 蒋娇娇好奇地问苗南风:“你家离我们家很远么?为什么以前从没来过?” 苗南风想了想,说道:“我家在渠县,陆路换水路过来大约要半月吧。这次原本是我婆婆要来见你家婆婆的,不过临行前半月我婆婆受风寒病了一回,爹爹担心路上车马劳顿累着她老人家,所以就只有我们来了。” 蒋修好奇道:“我们家好像以前也是渠县来的,那你家婆婆和我婆婆是旧识?” 苗南风道:“说是还在闺中就是好友,后来我们家也是托了你们家的福,我爹爹给你爹爹在当驵侩。” 蒋娇娇对细节并不关心,只听到两边的祖母是好朋友,父亲之间也认识,顿时又觉得对苗南风亲近了一层。 蒋修虽不知道驵侩是什么,但又不想显得自己不懂,于是故作了然地点头“哦”了声,转开了话题问道:“那你们那里现如今是什么样子啊?” “唔——”苗南风在心里比对了一番,说道,“没有你们汴京的房屋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多人,店铺……”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有小女使走了进来,对蒋娇娇说道:“大姑娘,沈家和姚家的郎娘都过来了。” 第31章 南风 蒋娇娇索性把吃茶的地方直接换到了宴厅。 春日早花开,她的生辰宴也被安排在了家里景观最好的地方,是在二层的小楼上,除了花园里的风景外,站在栏前远眺还能隐隐透过街上群屋间隙瞧见汴水上头的官艘贾舶。 苗南风跟着蒋家兄妹上了楼梯,正将要一脚跨入室内,却突然冷不丁瞧见了地上铺着的黛色地衣,她心下不由一愕,下意识想住脚,谁知突然收势之下身体霎时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晃便不受控制地跳着往后倒去。 蒋修眼疾手快地把她给拽住了。 蒋娇娇和女使们也松了口气。 “好好走路,身后是楼梯。”蒋修皱着眉提醒道,他觉得这苗家妹妹好像有些不让人省心的样子。 苗南风感激道:“谢谢谢谢。”又看了眼室内铺着的地衣,问道,“这个我能踩么?是不是要换双鞋?” 蒋家兄妹穿的都是丝鞋,她觉得踩在上头倒也不突兀,但自己穿的鞋就比较平常了,也不知会不会踩坏? 因蒋老太太那里并没有铺这个,故而以她来汴京后这短短的有限经验根本提供不了什么参考。 蒋娇娇愣了下,蒋修更是直接用一副疑惑的语气反问道:“你家这么讲究么?进个屋子还要换双鞋。” 苗南风琢磨了一下,认真回道:“不换,只睡觉时换双寝鞋。” “那进来呗。”蒋修浑不在意地说完,便转身先走进了屋子。 蒋娇娇上前来挽住了苗南风的胳膊,带着几分好奇并几分热情地说道:“苗姐姐你家没有铺地衣么?这个就是拿来踩的,你随便踩,不打紧。” 苗南风这才晓得这玩意儿原来叫地衣,说道:“嗯,我家没有,我去别人家也没瞧见过,估计只有你们家有。”又好奇地问,“怎么蒋娘娘那里没有铺这个?” 要是欢喜堂里也有的话,那她也不至于此时被搞了个猝不及防。 蒋娇娇就边走边同她解释:“婆婆说不习惯,嫌麻烦,所以只在寝屋里铺了一块,怕有时凉着脚。” 苗南风了然。 两人随在蒋修后面走入了内室。 苗南风先是闻到了阵幽香,接着打眼一看,只见有两男两女正围坐在摆着茶果点心的长几前,暖阳煦风之下光鲜亮丽,瞧着一个比一个好看。 “娇娇,”姚之如已笑着先起身迎了上来,“祝你年年有今朝。” 姚二郎也跟着把礼物盒子递了过来,笑道:“早市上逛了一大圈,特意给你挑的。” 沈家姐弟的礼物则由沈家的女使一并拿了过来,沈云如端静地陪着站在原处,客气地说道:“这是我和二郎的一点心意,希望你笑纳。” 蒋娇娇今天心情好,自然都是高高兴兴地收了下来,然后对着众人介绍道:“这位是苗家姐姐,她家婆婆和我婆婆是旧交好友。” 其他人其实早就看见了苗南风,此时得蒋娇娇引见,方一一与她互相见了礼。 蒋修在一旁凑笑道:“苗妹妹说要给娇娇唱采桑曲祝生。” 其他四人不由露出诧色。 姚之如倒是没什么,她和蒋娇娇的想法差不多,没听过,所以挺新鲜。 姚二郎心里则想:这是不是也太不值钱了? 沈约虽感诧异,但更多的却是疑惑。 而沈云如犹豫了一下,忍不住直接开了口:“苗小娘子,今日是蒋小娘子的生辰,你家既然与她有故,这样怕是不太合适吧?” 苗南风愣了愣:“什么不合适?” 蒋娇娇和蒋修也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沈云如不由在心里暗骂这兄妹两个迟钝,若是蒋修有她弟弟一半的家教和敏锐,想必此时也该想到了为什么不合适,但看来这方面她果然不能对蒋家有什么期待。 为了不让蒋娇娇被这苗小娘子拖累,也为了他们大家不被拖累,沈云如还是决定了委婉直言。 “苗小娘子可能不知,”她说,“寻常人家的女儿是没有唱曲娱人的。” 苗南风虽然不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女儿,但她不傻,看着沈云如说话时的神情,就已猜到了那大约不是什么好女儿。 她顿感有些莫名其妙,于是直接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汴京城是什么样人家的女儿才能唱曲,反正我们那里没有说不能唱的,大家平日里一起玩,或是大人们做活时都会哼上几句,我们从小听着长大的,这都是乡里的小曲儿,为什么在你们汴京唱不得呢?那娱己又算不算娱人?总不能说我自己不是人吧?”然后又转过头对蒋娇娇道,“既是你过生日,那便你说了算吧,要真是不能唱那我就不唱了,我回家再唱就是。”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都没想到苗南风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最后还是蒋修先反应过来,当场就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其他人又纷纷朝他看去,沈云如更是不禁有些着恼地红了面颊盯着他。 却见蒋修向着苗南风笑道:“你当然是人了。”又爽朗地说道,“沈小娘子是平日里在劝淑斋被那些女夫子劝得多了,所以也忍不住担心你们被夫子骂。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都是自己人,自是怎么快活怎么来,我也正好奇着想听听你那小曲儿呢。” 沈云如还想说什么,却被沈约轻轻拉了下袖子。 蒋娇娇也点点头,笑着道:“我想听你唱的曲儿。” 苗南风就高兴地应了。 开席前,蒋娇娇又想起了其他人还没见过谢暎送她的风筝,于是就吩咐荷心取了过来。 “真是谢元郎自己做的?”姚之如看着蒋娇娇递过来的这只大粉蝴蝶,很惊讶,也很捧场。 “当然了,”蒋娇娇笑得有些得意,“不信你问大哥哥。” 蒋修就附和道:“没错,我看谢元郎以后就算专门去摆个风筝席,想必也能做得红火。” 沈约觉得这话若是传到谢暎耳朵里不太好,便提醒他:“谢元郎以后肯定是要继承他父亲遗志去应举的,怎么会去做那手工艺人,你莫要乱玩笑。” 蒋修却并不太以为然,能够考上进士固然是好,但谁不知那是座独木桥?难道考不上进士就不过日子了么?他们家没有一个进士,日子也照样过得挺好。虽然技艺人非上户,但他并不觉得做手艺有什么下等的,反而认为沈约太在意这些名号了。 姚二郎瞧着那风筝也语气微酸:“谢元郎也太吝啬了吧,这可是给娇娇的生辰礼,哪有自己随便做样东西送的。” 蒋娇娇不高兴了,皱着眉头抱不平地道:“他才没有随便,这是他亲手做了好久的。” 姚二郎不服气道:“那这上头的画肯定也不是他画的。”谢暎就算是个天才,可满打满算地读书、写字、习画也才多久?怎可能画得那么老道。 蒋娇娇就怼他道:“你连画都不会画!” 姚二郎霎时被她嘲了个脸红。 照金巷 第26节 苗南风忽然说了句:“他这个确实做得很有意思啊。” 蒋修等人闻声转头看去,只见她一边细细看着传到手里的风筝,一边头头是道地说道:“他不是用的寻常染料给这风筝纸上的色,而是碾的花汁,应该是桃花和山茶。”说着还凑上去嗅了嗅,然后递给蒋娇娇,“你闻,有股花木的清香呢。” 蒋娇娇既喜且讶地把风筝接了回来,在苗南风的提示下仔细看着,这才发现上面并不仅用画笔勾了蝴蝶样子,而且在翅膀尖上还用桃花瓣粘了祥云纹出来。 就好像这粉粉的蝴蝶是攀着粉粉的云朵飞的天。 她顿时就更喜欢了:“好漂亮!” 姚之如也流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苗南风点头附和:“这时节桃花本就开得零星,要找些来碾汁也是不好找的,谢元郎真地很有心,也很能干。” 姚二郎:“……” 沈约顿了顿,没有说话。 蒋修也不想去管谢暎这个不让人有活路的家伙了,只径自好奇地问苗南风:“你怎么会懂这个?” 其他人闻言,不由也转眸朝她看去。 苗南风神色平常地道:“我们家给你们家做事的,常要同那些织户和染户家的打交道,我也得学一些。” 蒋修看了看她,好似新鲜地打量过几轮,末了,笑着问道:“你会捶丸么?” 苗南风被问住了,摇头,也好奇地问道:“捶丸是什么?” 蒋修还没说话,沈云如便开了口。 “就是一种用球杖来击球入穴的游戏,”她淡淡说道,“你们住得远,没见过也正常。” 苗南风恍然地点了点头,坦然道:“我们确实没玩过这些。”又笑了笑,说道,“但我们在乡下玩的你们可能也没玩过。” 沈云如哪里可能会对乡下玩什么感兴趣,自然只不置可否。 蒋娇娇却道:“那以后有机会我去乡下找你,你带我一起玩好不好?” 蒋修也跟着来了句:“回头我教你捶丸,到时你也领我在你们那里玩玩看。” 苗南风爽快道:“好啊。” 姚之如见状,不禁也追着苗南风问起了乡下和汴京有什么不同。 姚二郎起先好似对那些乡村之事不以为然,但当他听到苗南风口中那与城里全然不同的风貌时,也明显地生出了些兴趣,就如同听到了个从未听过的话本子一样。 连沈约也是听着听着就露出了认真专注的神色。 沈云如看了眼蒋修,又看了眼好似正处于所有人视线中心的苗南风,顿了顿,然后傲然而淡漠地转开了目光。 第32章 无忧 因苗家母女都是初来汴京,蒋老太太便安排着打算让两人去好生逛逛,金大娘子走路不便久陪,这事自然而然地也就落到了蒋黎身上,蒋修和蒋娇娇便也都蹭着跟去了。 蒋黎一番思索之后,决定应蒋修所求,领着大家去马行街。 马行街长达数十里,铺席店舍遍布,其间还夹杂着些官员宅邸,故而该处夜市之繁华也是其他各处无法比拟。同只单纯售卖各色商品的潘楼大街不同,马行街上不仅能买东西,还能找到许多消遣,风雅的、流俗的,那些瞧起来好似矛盾相反但又和谐共存的东西不过就在伸手左右之处。 各样的生活所需也是少不了。不仅有供观赏玩乐的瓦舍勾栏,酒楼歌馆也到处都是,大街上还有车担设浮铺卖茶汤,沿街盘卖夜食点心的更不在少数,即便是遇到冬日大雨雪的天气也不停张。 蒋娇娇虽从小生长在汴京,但这还是第一次来逛马行街夜市,就连蒋修其实来得也不多。 因为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简直可谓是车马拥挤,以至于人们摩肩接踵,几乎到了不可于路中驻足的程度。 这样的地方蒋世泽自然不敢轻易让自家的宝贝疙瘩来逛,即便似今日,蒋黎也是把蒋娇娇牵得紧紧的,好在蒋修已经是半大孩子了,不然她还真得是一手一个。 苗南风从踏入马行街夜市的第一步起,就全程将惊奇布满了双眼。 “娘,”她走了一阵,忍不住对胡氏说道,“这里好像连蚊子都没了。” 胡氏也心下称奇,但她没太好意思表露,虽说自家没怎么见过世面是事实,但让人笑话也不太好。 蒋黎听见了,便笑着解释道:“蚊蚋恶油,马行街上夜里从来灯火照天,及至四更方罢,所以走在此间夜市上便不必担心会被叮咬了。” 胡氏与苗南风母女两个不由愕然颔首。 蒋家兄妹两个是将灯火如昼看习惯了的,对此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他们反而对平日里自己很难去的瓦舍更感兴趣。 蒋修知道自己是在陪客,不好单独行动,就问苗南风:“你想不想去看傀儡戏?” 苗南风果然未曾听过这个,闻言亦面露新奇地点了点头。 蒋修就转过头去看他小姑,意思就是:人家说要去了。 蒋黎无语,心说这小子明知她多半不会带着他们往瓦子那边去,还挺能使心眼儿。 她也不是好被算计的,当下便弯起眉眼冲她的乖乖侄儿说道:“那边人多,你把你胡妈妈和苗家妹妹可得护好了。” 蒋修即保证着没问题,然后自动自觉地走到了苗南风身边。 正好有一小贩担架子路过,叫卖着吃食,蒋修就顺手买了份羊脂韭饼和香辣罐肺,分别递给了蒋娇娇和苗南风。 “待会看戏时吃着玩儿。”他如是说道。 苗南风有点诧异:“你怎知我喜欢吃辣的?” 蒋修奇怪道:“席上你不是把辣菜吃得多么。” 他觉得她问这个问题挺多余,席上她话多,他总要盯着她瞧,当时还纳闷她怎么吃那么多辣菜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嘴皮子仍是溜溜的。 胡氏瞧着便笑赞道:“修哥儿真是个心细的,会照顾人。” 面对长辈夸赞,蒋修貌似含蓄地抿了抿唇。 蒋娇娇故意拆她哥的台,学着她爹爹的口气说了句:“难得。” 蒋黎和胡氏并都笑了起来,苗南风虽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也陪着笑,蒋修就佯作要去揪他妹的丫髻,惹得蒋娇娇连忙往蒋黎身后躲。 一行人边随意闲话地逛着,边朝瓦舍方向行去,眼见就快要到中瓦时,苗南风忽见前面人头攒动间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又听见那笑声间像是有个女声正在高门大嗓地叫卖着什么,不由好奇地转头问蒋修:“那边又是有什么热闹?” 蒋修循她所指地看过去,凝神侧耳一听,了然随笑道:“大约是点茶婆婆在叫卖香茶异物之类的吧。” “点茶婆婆?”苗南风不解道,“那有什么好笑的呢?” 蒋修随口解释道:“因为她的样子有些滑稽。” 苗南风就更好奇了,此时正好几人也走入了人群中,她便努力地踮着脚往笑声中心望了一眼,然后瞧见了个有些老态的侧影——头上戴着三朵大红的花,脸上涂着隔了数十步都能瞧见的浓妆,举手投足间亦故作俏丽姿态,衬着那副老相果然是透着引人发笑的滑稽。 但苗南风却没有笑,她只是愣了愣,然后语带憧憬地说道:“我觉得她很厉害。” 蒋修转眸看向了她。 “你听她的吟唱声,”苗南风道,“错落有致,并非寻常叫卖。” 蒋修点点头:“是啊,所以她能招徕生意。”汴京城里那些叫卖人大多都有这份技艺,区别只在高低深浅,毕竟在街市上要吸引路人买卖,自不仅仅只是扮个丑就行。 “蒋哥哥,”她眼含期待地看着他,问道,“你说我以后若自立个铺席,是不是也能靠吟唱招徕许多买卖?” 蒋修就想起了她在席上唱的那首他愣是没听出来调子的采桑曲。 “唔……”蒋修沉吟了须臾,然后委婉地道,“你要不试试改成讲话本子?” 苗南风就认真地想了想,末了,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回去研究一下。” 金大娘子正在服侍蒋世泽换衣服,他晚上约了沈耀宗谈事,两人定了要去乘船游湖。 夫妻两人趁着这会儿也顺便说起了私房话。 “苗老太太这次没能过来,我看阿姑还是很有些失望的。”金大娘子劝道,“老人家们年纪大了,过一年便少一年,往后腿脚不便就更不好来往,我看要不还是找个时间,咱们陪着她老人家回渠县一趟看看。” 蒋世泽想了想,说道:“过两年吧。”他说,“等这塌房买卖做起来了,到时你们回去一趟也更风光些,再顺便去外父那里走走。” 金大娘子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也没再多说,颔首应了下来。 蒋世泽却突然想起什么,随口说道:“听说沈家小娘子从娇娇生辰宴上离开的时候情绪不太高,好像是修哥儿他们净捧着南风而冷落了人家,你回头得空还是说一说那孩子,别不知个轻重。” 金大娘子手上一顿,抬眸看向丈夫,问道:“官人说的不知轻重,是什么意思?” 蒋世泽也没太当回事,只道:“沈家郎娘毕竟出身不同,从小也是被捧惯了的,回回孩子群里总能当个焦点,若是咱们家的孩子抢了他们风头那也就抢了,何况今日本就是娇娇的生辰。但南风一个外来的客人,且又是那般出身,却又要另当别论了。”他说,“她年纪小不懂避让,可咱们家的孩子却应该多有些眼界,尤其是修哥儿。” 说完,他又记起前事,便再续道:“听说上回沈家大宴的时候,他还晓得为自己之前不知怎地得罪了沈小娘子的事去赔礼,我还当他是懂了事,也不晓得现在怎么性子又倒回去了。” 言罢,他还笑了一笑,又对妻子说道:“他心思粗,若是不知该怎么同官户家的女孩儿相处,你也可稍微提点一下,不然我怕他长大了也是个榆木脑袋。” 金大娘子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问道:“官人如何知道沈家宴上的事?修哥儿未曾与我提过。” 凭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她觉得修哥儿也不可能四处对人说。 估计就连娇娇都不一定知道。 “哦。”只听蒋世泽带了笑意地道,“他那日机灵得很,让他二弟弟帮着做了回使者,替他给沈小娘子送的道歉礼物,原本沈小娘子还不太满意,后来两人吵了几句嘴,不知怎地又好了。” 金大娘子愕然。 但她很清楚二哥儿不可能转得了那么多话,于是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想必是二哥儿的乳母瞧了个大概,然后回去告诉了康氏。 金大娘子没有作声。 蒋世泽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于是凝眸朝妻子看去,顿了顿,轻轻扶住了她的肩,柔声道:“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原是当个趣事聊起的,估计是当时见我多问了几句,今日才又顺便提了些许。” “孩子们若是能与沈家的处得好,这也是好事。”他带着几分劝慰并几分小心地说着,担心妻子会因为妾室在他面前多嘴的那几句而不高兴。 金大娘子沉默了片刻。 “孩子们还小,”她说,“我不想这么早就提醒修哥儿什么。” 她说话时的语气很平静,但蒋世泽知她性子,自是一听就晓得了她的郑重之意。 “好。”他便顺着她道,“你放心,我原也没打算这么快定下什么,孩子们的前程都还未明了,便是我们家想,沈家也未必愿意。” 金大娘子觉得他这话还是把沈家捧得太高了,怎么就不能是他们家孩子不愿意呢?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略皱了皱眉,缓道:“官人自己的儿子,应当清楚他的性格,修哥儿自来骄傲好强,你骄,他只有比你更骄。若要让他像姚家二郎那样,他是万万不可能去做的。我只怕弄巧成拙。” 蒋世泽微顿,然后一笑,说道:“你也瞧出来姚家的意思了?” 金大娘子道:“除非我是那耳聋心瞎的母亲。” 蒋世泽哈哈笑着,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安抚地道:“娘子放心,我们家娇娇自然是不可能配给姚家儿子的。” 金大娘子默了默,靠在他怀中说道:“孩子们都是天真无忧的年纪,我只是希望他们能随心相交,本不该受咱们大人的意图左右,往后不得已的日子还长着,官人现在就让他们都轻松一些吧。” 蒋世泽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回道:“好。” 照金巷 第27节 第33章 敲打 第二天上午,金大娘子便去了康氏那里。 彼时,康氏正抱着肚子坐在炕上,眉眼带笑地看着二哥儿在背《三字经》,二哥儿的乳母牛氏也陪在一旁,间或赞着孩子的聪明。 听见底下女使报说大娘子过来了,康氏便下炕要去迎,恰好金大娘子当头进了门,见之即授意她不必多礼。 康氏就由着翠涛扶了自己,敬候金大娘子先于上位落了座,自己这才又慢步走了回去陪着坐下。 “正好小厨上炖着燕窝,”康氏柔顺地笑着说道,“大娘子也尝一碗吧?” 金大娘子这趟来是有事,就算没事也自不可能去吃她的补品,于是只回以一笑,说道:“不必麻烦了,我那里还有事,问完你的意思就走。” 康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又续了下去。 “人我给你带过来了,”金大娘子说话时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婉,对着康氏微笑道,“你自己挑一个吧。” 康氏一愣,顺着对方示意看去,这才仔细瞧见了珠蕊身边并站着的三个年轻妇人,她原还纳闷着是做什么的,现在金大娘子这样一说,她就更纳闷了。 “大娘子,”她小心地问道,“这些人是?” 谁知金大娘子却看起来比她更诧异,反问道:“你忘了,不是你说想要给二哥儿换个乳母么?” 康氏一愣。 牛氏也呆住了。 二哥儿有点懵懵地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自己的乳母,最后也定定地看着金大娘子。 康氏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要解释:“我……”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金大娘子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她,说道,“去年沈老太太寿宴之后,我便该帮你留心着的,不过那时忙着阿黎的亲事,竟不知觉地就拖到这会儿了。”又含笑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康氏蓦然一顿,然后忽地悟了。 少顷,她站起身,向着金大娘子缓缓一礼,恭声道:“大娘子将妾身的事放在心上,妾身只有感激。”又道,“大娘子选的人定然是极好的,您瞧着哪个合眼直拨给妾身便是。” 金大娘子伸手来轻扶了她一把,口中道:“话也不能如此说,毕竟是你们娘俩身边用的人,你还是亲自掌掌眼。”又意有所指地道,“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但你如今正在孕中,也受不得那口舌是非的编排。” 康氏紧了紧交握的手指。 她侧眸看了眼站在旁边的牛氏,见对方早已白了脸色,此时只一脸紧张期盼地看着自己,她默了默,然后便恍若未察地收回目光,径自回道:“那就选这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吧,想必说话做事也牢靠些,不会让主家费神。” 金大娘子就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珠蕊把康氏挑中的人留下,将另两个则自打发了去。 “不过毕竟也是照顾了二哥儿几年的老人,咱们还是应当好聚好散。”金大娘子复又对康氏说道,“我会另给她加些钱帛,你可还有什么要求么?” 她这话虽说的是牛氏,但却全程不曾朝牛氏看过一眼。 康氏忙道:“她差事做得本就不如何,大娘子能这样考虑已是眷顾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再开口,便径对自己左右吩咐道,“去帮牛娘子收拾一下,莫要晚了不好回家。” 翠涛等人即应了喏。 牛氏再也沉不住气了,似蒋家这样的主户哪里是那么好找?再说她突然好好地就被赶走了,就算是另找人家肯定也是要被问起缘由的,到时如何还能抬得起身价? 她慌张之下竟是突地跪了下来,朝着金大娘子便道:“大娘子,我知错了,还请大娘子饶我这回,我再不敢对主家的事多口多言了,大娘子……” 金大娘子慢慢喝了口茶,然后抬眸看向虽一脸茫然但却已红了眼眶的二哥儿,微顿,轻轻招了招手:“二哥儿,过来。” 康氏回过神,连忙拉着儿子往她面前推送了一把。 金大娘子一手轻扶住面前的孩子,就着手里的巾子给他擦了擦眼下,缓声说道:“你娘亲也是为了你好,你素来喜欢跟着你大哥哥一起玩,但他是最不喜欢那些爱嚼口舌的人,你若要留着牛娘子,那你就很难再和大哥哥玩在一起了。” 二哥儿年纪小,多的道理也听不懂,但却能把金大娘子说的他只能二选一的意思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犹豫着转头看了眼牛氏,又看了看他娘亲,末了,低着头小声说道:“我想和大哥哥一起玩儿。” 金大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方肃了容色,径自吩咐道:“把人请走吧。” 牛氏期期艾艾地又喊了声“大娘子”。 金大娘子却只淡淡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你当明白自己的手长短应在何处。我今日许你好聚好散,愿你也能自省过错——好自为之。” 她话音落下,王妈妈就立刻招呼着人把牛氏给半软半硬地“请”走了。 康氏低眉垂眼地端端站着。 金大娘子朝她看了一眼,语气微缓,说道:“你还怀着身子,坐下吧,别累着了。”又兀自站起了身准备离开,并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都是好孩子,你我都不必操心太多才是。” 康氏恭声应道:“大娘子说得是。” 金大娘子点了点头,带着左右离开了。 少顷,康氏方无声地深深舒了口气。 “先带着新乳母和二哥儿下去安置吧。”她略有些无力地吩咐道。 等到室内只剩下了自己和心腹翠涛后,康氏才终于忍不住心有余悸地说道:“我进了蒋家门这么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娘子的这般手段。” “是我大意了。”她大感懊悔地道,“怎就会一时嘴上把不住门,跑去多修哥儿的嘴呢?” 金大娘子这番发作明着是惩罚牛氏,可其实也是在敲打她,那话里话外的母亲如何,手的长短如何,说的分明就是她触到了大娘子的底线。 倘若她不肯知错识相,那就不是二哥儿不能跟在蒋修身后,而是她无法和金大娘子再像以前那样共存了。 所以大娘子便当着她的面用二哥儿来教了她一回,让她晓得什么是身为母亲应当担下的责任。 所以赶走牛氏的人只能是她。 翠涛之前并不太清楚康氏在蒋世泽面前说过什么,此时听康氏说起,顿时也感到有些后怕,但转念又想:康娘子既是在老爷面前传的话,可老爷都没说要责罚康娘子什么,那大娘子又怎么会与老爷对着干呢? 谁都知道大娘子一向贤惠。 她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并道:“娘子莫担心,您本来也是为了蒋家和大公子好,况就是看在老爷的面上,大娘子也不会对您如何的。” 然而康氏只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你恰是说反了,大娘子可不需看老爷的什么脸色,只要大娘子对老爷笑一笑,便是她让老爷今日就把我送了人家也不是不行的。” 她从来都知道,对蒋世泽来说妾室只是妾室,她为了做他的妾室或许需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来讨他喜欢,可大娘子却也只是大娘子,根本无需像她那样费尽努力。 金大娘子只要站在那里,便就是这位蒋家家主心尖上的人。 “老爷待大娘子,到底是不同的。”康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今日大娘子这番处置,老爷就算知道也必不会当回事。但我,还有我们却需谨记——正院那边郎娘们的前程自有大娘子和老爷做主,从今往后都由不得我们去多一句嘴。” 蒋修刚从学里回来,就看见他妹正在院子里教苗南风打捶丸。 他见蒋娇娇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在那里纠正着人家的姿势,便饶有兴致地抱着手靠在廊下看,结果就看到苗南风鼓足一口气击出去——啪!歪了。 蒋修“噗”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声笑得虽轻,但恰好却被苗南风抬眼给瞧见了,然后就见她微怔了一下。 蒋修正想开口说“我不是有意笑你”并顺带嘲一嘲他妹“误人子弟”的本事时,却又忽见苗南风转头对蒋娇娇说了句什么,接着蒋娇娇也朝他这方看了眼,然后两人就把球杖递给了旁边的女使,满脸高兴地并行着就要往外走。 蒋修大感莫名,好奇心驱使之下,他快步追了上去拦住两人问道:“你们去哪里?” 蒋娇娇道:“去谢暎家。” 蒋修愕然,所以她们这是瞧见他回来了,然后就晓得谢暎也回来了,于是这两人就无视了他要跑去找谢暎? 他无语,又颇奇怪地朝同样面露积极的苗南风看去:“娇娇爱跟暎哥儿玩,你又那么积极做什么?” 苗南风一脸坦然地道:“娇娇说谢元郎是你们巷子里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昨日席上没见着,我这会儿去看看。” 蒋修:“……”他还是好心地道,“你在人家面前别把这话挂嘴边上。” 苗南风“啊”了声,略感莫名地道:“可是你们巷子里的郎娘们确实长得都很好看啊,长得好看为什么不能说?长得丑的才不好说吧,多伤人啊。” 蒋修:“……”他奇迹地发现自己居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你们这样急吼吼跑去看人家,嘴里又说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很容易让暎哥儿觉得他自己像只猴子。”蒋修自觉将心比心地说着,然后帮她们想了个措辞,“你就说你久仰他,所以去看看。” 在蒋娇娇的认知里,“久仰”这类说法完全就是大人们的客套话,于是她便皱着眉头说道:“大哥哥,我觉得你这样说好假。” 蒋修:“……我也觉得。”说完,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即道,“晚上暎哥儿反正要过来读书,到时候我正好与你们引见不就好了,费那个事作甚。” 蒋娇娇先前想到要去找谢暎就挺高兴,一时也忘了这茬,此时被她哥一提醒才想起,于是冲苗南风点头:“他晚饭后是要过来,但我们不要看他太久,免得耽误他读书。” 苗南风看她说得认真,也就下意识陪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蒋修瞧着,无奈地轻诽了句:“幼稚。”说完转身就要先回去换衣服。 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下来,顿了顿,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朝正在说话的两个女孩儿看去,然后轻轻咳了声。 “对了,那第二是谁啊?我是说,同他差不多的那个第二。”他问。 苗南风和蒋娇娇对视了一眼。 “你。”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蒋修弯了弯唇角,随即按捺地抿住,对苗南风道:“等我换了衣服来教你,别听蒋娇娇的瞎学。” 说完,他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34章 责备 沈约走进屋子,一眼便看见了放在炕几上的几只风筝。 小厮毛通一边准备侍候他更衣净手,一边已主动说道:“公子虽只说随便买一只,但我瞧着这几样都不错,就都买了回来,公子也好挑着玩儿。” 沈约走过去,随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只鹰形风筝,端详须臾后说道:“就这个吧。其它的我用不着,你都收走。” 毛通应了声,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公子今日怎么想起来玩风筝了?往日里您都嫌这些游戏麻烦。” 沈约和巷子里的其他男孩子不太一样,喜静不喜动,从小喜欢看书胜过玩乐,对游戏一类的事情一向兴致缺缺。除了打球这种算得上能强健体魄,且也是与人相交常需有的活动外,别的他都不太爱去凑热闹。 而像放风筝这种玩不玩得成基本取决于老天爷今天高不高兴吹吹风的游戏,他就更不感兴趣了。 沈约沉吟了半晌,说道:“我总觉得读书是要专注才能读得好,但为什么别人却可以既把风筝做得好,还能不落下课业。” 毛通不由地一愣,他还是头次听自家二公子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好像言语间带着一种茫然和疑惑。 但还不等他想好该怎么接应这话,便又听沈约用一种略显惶惑的语气,好似自言自语地忖道:“难道,果是我不如他?” 毛通一听,再不敢犹豫,也顾不得自己能不能说出什么有内涵的话了,忙宽解道:“公子莫要多想,这玩意儿又不复杂,任谁花点时间也能学会的,只是您用不着去学罢了。再说那课业,保不准人家在背后怎么努力才能稍稍赶上您一点呢。” 沈约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想:我爹爹是进士及第,谢暎的父亲是或许只差一步便也要成进士的举人,我们同在一斋本是应当,可是我不该比他差才是。 无论是新年时蒋修他们让谢暎写字,还是现在谢暎给蒋娇娇做的风筝让大家称赞不已,他觉得那都是看起来好似自己不如谢暎的地方。 既然做风筝并不复杂,那他也该能学得会吧?他虽然没打算做出来要拿给别人看——此事毕竟始终非士人子弟所应为,但至少该证明自己也可以做到。 照金巷 第28节 只要他自己知道他不弱于人就行了。 于是他也不多说什么,反正说了毛通也不明白,他便只索性依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吩咐了对方去把需要用到的工具和材料都拿过来。 这一上手,沈约就不知不觉地做到了黄昏。 毛通在旁边陪着,从起初的周到服侍,到后来逐渐变成了小心忐忑,终是忍不住说道:“公子,要不还是我来帮您编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公子根本就不擅长做手工,只光是用编竹条都伤着了两回手指,还好他事先已将那些竹条的边子都处理了下,不然只怕是动辄就要割上几道血口子。 但饶是如此,沈约的食指上还是被划破了两处。 沈约手上做得不顺,心里头不由隐隐攒了些火气,此时听毛通这样一说,忍不住便沉声斥道:“你是觉得我蠢笨,这点事也做不好么?” 毛通忙称不是,又劝道:“公子,这些都是要熟能生巧的,您也别着急,今日做不好,就慢慢放着做就是了。” 沈约没说话,手里却仍未放下。 毛通也不敢再多说,又见差不多到了饭时,便道先去厨房拿饭菜过来。 沈约又全神贯注地做了一会儿,大约果真是像小厮说的那样,这种事的确是做着做着便熟了,他终于把大致的轮廓给编了出来。 他拿在手里又左右端详了会儿,回忆着谢暎做的那只风筝,正想再调整下细节,便忽然听见室外传来了脚步声。 沈约起初没当回事,直到过了片刻,反应过来好像没听见那脚步声走近,才突然感觉不太对。 他倏地抬起了头。 沈庆宗站在帘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眸光沉静。 沈约心下猛地一顿。 父子两人就这样帘内帘外地对视了几息,末了,沈庆宗开口问道:“你今日为何没去书斋?”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沈约知道父亲的意思,于是默了默,随手将东西放在了桌上,然后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又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答道:“孩儿在做风筝,忘了时间。” 沈庆宗看他倒敢承认,心里的火气微消了些许,走上前往地上那摊杂乱的物事瞥了一眼,然后目光微转落在了他的手上,蹙眉道:“手伸出来。” 沈约依言照做。 沈庆宗看着他指上的伤痕,顿时又再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抄起桌上的书册便重重往儿子的掌心打了下去。 沈约咬住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混账东西,好好一双拿笔握书的手,竟敢这般瞎折腾!”沈庆宗气骂着,又重重打了一下,“我一贯当你是个懂事的小子,别人家孩子惹是生非的时候,我总欣慰你小小年纪就知轻重,晓得以你父兄为榜样,早早为将来做努力。可你现在想什么?我早同你说过需警惕玩物丧志。你倒好,玩不够,还亲自做起玩物来了!” “怎么,你是已立志打算将来去做个技艺户了?”沈庆宗道,“那要不要为父去给你找个师傅,也好免了你自己在这里走弯路?” 沈约惭愧地涨红着脸,摇了摇头。 “爹爹,孩儿知错了,我不该为玩物之事耽误学时。”他语气认真地反省着,又道,“但我做这个风筝不是为了玩乐,只是……” 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和谢元郎一样做到。 “既知道错了,那就速速把这些都拿去扔了。”沈庆宗沉声道,“今日功课多罚一遍,做完才准睡觉。” 沈庆宗根本没耐心去听儿子的辩解,在他看来小孩子贪玩本就是天性使然,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及时进行教诲,避免孩子们在还小的时候便养成耽于逸乐的毛病。 沈约本想将自己的迷茫再说一说,但看父亲满脸不想再听的样子,便也只能闭了嘴。 沈庆宗静静看着儿子抱了一堆杂物往外走去的背影,孩子略显吃力的样子让他不禁有几分心软,想着是不是刚才语气重了些,或是打得疼了? 但他终是什么也没有做。 沈庆宗心里其实很清楚,相比起长子的柔和谨慎,次子的性格要更加像他,一样是追求上进,不愿落后于人。就算是做玩具,他也更倾向沈约肯定是为了证明能做得比别人好,所以才在这里废寝忘食一般地较着劲。 可是他同样也觉得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他每月休沐才能回来关顾他们的功课,与其让他浪费时间去与孩子讨论半天这个风筝有没有做的必要,倒不如只抓重点。 童年转瞬即逝,少年明日便要长大。 他十九岁中举,而陶若谷二十为探花。 他不想让儿子做另一个他自己,他想让他们成为的,是另一个陶宜。 沈约自那日“半途而废”地把东西都扔掉了之后,人就一直有些低沉。 蒋修和谢暎都看出来了他佯作平静之下的异样,委婉问起,他也并不说。 沈约心里觉得他是失去了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令他感到有些遗憾,也有些不服气。但他毕竟不是蒋修,与谢暎更谈不上有过节,所以他既不会冲动地要去和谢暎当面比较什么,也觉得这样不友善的情绪不该迁于他人。 他应当自己用足够的修养来使其平静。 而回到家之后,他也更用功地读书。 “二郎。”有人敲了敲门。 沈约抬起头,发现是他大姐姐领着姚家的小娘子一起过来了。 姚之如虽不是第一次来沈家,但这却是头回来沈约的书斋,若撇开以往大家凑在一起时她与他对话的次数不算,这大约也算是她第一次和他有面对面的交流。 她不免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 沈云如是带姚之如来找沈约借书的。 “姚小娘子刚开始学棋,你以前写的那本棋谱注录正好可以借给她看看。”沈云如与其说是来和弟弟商量的,不如说是来直接通知。 沈约心里其实并不太想借。 那本棋谱注录是他以前刚开始学棋的时候自己做的,上面的棋局是他一笔笔画下来,心得体会也是自己一句句批注的。虽然他现在已经用不到,但不代表不珍惜。 他觉得姚之如在劝淑斋里求学不过就是跟个风,根本用不到这么认真的注录,反担心她拿去随意放置,他又不好要回来,也就等同于丢了。 但他姐姐已经开了口,他也就不好多说什么,转身去书架上把注录找了出来,顿了顿,递到姚之如面前,委婉地道:“你若觉得看着没有意思,就拿回来给我。” 姚之如双手把册子接了过来,点头道:“我会认真看的。” 沈约没有多说。 等姚之如走了,他才问沈云如:“你怎么想起来管姚小娘子学棋的事了?” 沈云如走到旁边坐了下来,貌似随意地回答道:“原本就答应了要带着她学课的,既然她跟不上,我帮帮忙也没有什么。” 沈约并不相信她的说辞,直接道:“那你早前在姚家带着她预学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找我来借?”又道,“大姐姐,你以后还是先同我商量一下吧,她又不是认真要学,你何必拿我的东西去卖好。” 沈云如有些生气,说他:“那注录你早就不用了,问你借去看看有什么?大家都是一巷邻里,你作甚这么小气!” 沈约本来心情就不太好,这会子被她一责,顿时也有了气性,当即驳道:“你要讨好人,那你就拿自己的东西去讨好,慷他人之慨算什么本事?人家苗小娘子也不曾是靠的蒋家郎娘给她长脸。” 沈云如倏地一怔。 她的脸有些发红,咬着唇半晌没有言语。 沈约说完这话其实也有些后悔了,他知道姐姐的性子,这话说穿了出来定是多少有些伤她。 气氛凝滞了片刻,他正打算说些什么来缓和,便忽见沈云如满眼不服地轻笑了一下。 “不过就是显摆了些我们永远也用不着晓得的东西,这就算长脸了?”她气恼地看着他,“靠自己便靠自己,往后我也再用不着你!” 沈云如负气地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斋。 第35章 释怀 姚之如回到家后,就差了女使去蒋家请蒋娇娇过来。 她径直走到书桌前,小心地先把笔墨和香炉等物重新归了归位置,在并不怎么宽的桌面上腾出了个足够的空处,然后将从沈约那里借来的注录轻放在了那里。 接着她又铺好了纸,佯作蘸墨写字的样子比划了几个来回,一边比划并一边注意着书墨摆放的位置,待又做了两次调整后,自觉应是不会在写字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沈约的书,这才终于满意了。 蒋娇娇这时也到了。 她不仅自己来了,还把正在家中作客的苗南风也一并带了过来。 “玲儿说你有事要找我帮忙,”蒋娇娇进了门便直接关心地问道,“什么事?我把苗姐姐也带来一起出出主意。” 她的想法很简单,觉得那日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大家相处甚欢,那她们三个如今也就都成了朋友,既是朋友需要帮助,那其他的朋友自然该齐齐上阵。 而姚之如其实在乍见到苗南风时颇觉有些为难。她不是不想多个人多双手,可又不免担心人家会觉得她麻烦,毕竟苗小娘子不像娇娇,后者肯定是不会烦她的。 她就觉得不好开口麻烦人家,但若是自己和蒋娇娇只顾忙着却把人家晾在一旁却也不妥。还好,蒋娇娇的这番直接倒是解了她的围。 苗南风此时也主动道:“若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话你就直说。” 对方的毫不拘谨也令姚之如心头一轻,于是她感激地冲着两个小姐妹笑了笑,说道:“我借了人家一本书,但又赶着还,所以想让你们帮我一起重新抄一抄。” 蒋娇娇听了,方松了口气,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早说是这样,我就把大哥哥和谢暎一起叫过来帮你抄啊。” 姚之如被她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那不就等于整条巷子都知道她有多笨了? “那就我们两个帮你抄。”蒋娇娇豪气地说完,又笑道,“不过晚上你要请我们吃好吃的。” 姚之如亦笑回道:“我和娘亲说,让厨房做个油炸春鱼给咱们吃。” 蒋娇娇高兴地欢呼了一声。 苗南风也跟着拍了拍手。 三个女孩子就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在姚之如的安排下分好了工,准备开始重新抄写那本棋谱注录。 “你们抄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哦,”姚之如对两人叮嘱道,“小心不要把墨汁滴在册子上了。” 蒋娇娇看她翻个书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就往那注录上多看了两眼,然后问道:“这是沈家二郎借给你的?” 姚之如一愣:“你怎么知道?” 蒋娇娇觉得这太好猜了,于是指着上面的字便说道:“我们巷子里字写得最好的就是谢暎和他两个,既然不是谢暎借你的,那肯定就是他借的咯,再说你一向怕他,肯定借了他的书也不敢久看。” 姚之如:“……” “我也不是怕他。”她想了想,尽量解释道,“就是觉得每回和他说话都有点紧张,也不晓得为什么,可能……” “太好看了?”苗南风突然接了一句。 姚之如微顿,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蒋娇娇诧异地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 苗南风却觉得很正常:“我那天刚见到你大哥哥的时候也有点紧张,不过后来大家一起多说了会儿话就好了。”又道,“可能姚小娘子不常和沈二郎说话吧?” 蒋娇娇更奇怪了,问她:“那你见到谢暎怎么不紧张?他那么好看!” 照金巷 第29节 “……”苗南风万万没想到这也能被追责,只好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心态,解释道,“谢元郎的确很好看,可是他只同你玩得好,我与他既不必说什么话,好像也用不着紧张。” 蒋娇娇若有所思,忖道:“可是我第一回 见到他的时候也不觉得紧张,只心里觉得他好好看又好安静,然后就特别想和他说话。” 说完,她与苗南风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又看向了姚之如。 姚之如怔了怔,少顷,开口说道:“我次次见到他都很紧张,说完两句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气氛沉默了须臾。 三个人发现她们心里觉得好看的对象完全不一样,彼此都给不了他人什么建议,这就很没有意思了。 “算了,”蒋娇娇决定放弃讨论这个话题,“我们还是抄书吧。” 另两个点了点头,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这天下午,沈约从外面回来,刚换了衣服准备找他姐姐,就听说姚之如过来找他还书了。 他不免有些意外。 等到姚之如来了书斋,沈约看着她递过来的册子,还是问了一句:“你看完了?” 他大姐姐特意为她来借的书,不管初衷如何总是为她好的,但现在姚之如把书看得这样随意,他不由觉得她有些浪费了自己姐姐的心意。 姚之如本来已经想好了见到他要怎么说话,但两人一照面,她还是忍不住一阵紧张,又和以前一样舌头都不灵活了,只好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个还你,我另外抄了一本。” 沈约一愣。 姚之如有点懊恼,她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硬邦邦了,她本来不是要这样说的。 但她一时又忘了原本自己想要说的那些话,情急尴尬之下,只好再道了声谢,就打算告辞离开。 没想到沈约此时却忽然开口问了句:“你为何要自己另抄一本?” 姚之如就老老实实回道:“我,我可能要用很久,而且也怕给你弄脏了。” 说完这话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担心沈约会觉得她笨。 沈约沉默了片刻。 “你把抄的那本给我看看。”他说。 姚之如一怔,忙道:“你等等。” 说完,她就转身出去喊了玲儿,吩咐对方赶紧回家把桌上的那沓纸拿过来。 玲儿看她着急,也不敢耽误,跑着就回去了。 书斋里的气氛又再静默了下来。 沈约低头翻着他自己从前写的注录,也不知在想什么,姚之如原本是隔案站在他面前,但她脚下不平,时间长了难免有点站不住。虽然斋里的女夫子教导说淑女要时刻谨保仪容,可她觉得真难啊,难道为了自己舒服点也不可以有些松懈么? 姚之如这么想着,到底是没忍住,动了动脚,想换个姿势省省力。 结果她这一动,就恰好被抬眸看来的沈约给瞧见了。 她霎时尴尬地脸上一红。 不想沈约却道:“抱歉,忘了请你入座。”说完,他便从书案后走了出来,然后将镜架旁的一个墩子搬到了姚之如面前。 姚之如即摇了摇头以示没有关系,这才心头微松地坐了下来。 玲儿气喘吁吁地抱着纸跑了进来。 姚之如连忙又站起,伸手接过,然后递给了沈约,口中并有些赧然地道:“也不是我一个人抄的,还有娇娇和苗姐姐帮我,不然我自己太慢了。” 沈约没有说什么,接过去翻了几张,看罢,说道:“你画得很认真。” 姚之如闻言一喜,旋即又一讶:“你怎么知道我是负责画的那个?” 沈约觉得这很好猜,因为姚之如才上学没多久,从写字的笔法来看就能看得出来。他甚至还能看得出哪些是蒋娇娇写的,哪些又是那位苗小娘子写的。 蒋娇娇平日里跟着谢夫子学认字,还有蒋修和谢暎两个陪读,笔画间毕竟是有痕迹可循——比如她写的字现在隐隐就有点在模仿谢暎。 去掉蒋娇娇写的那些,另一个写字颇不讲章法的肯定就是苗小娘子。 那剩下这个画图画得磕磕绊绊却又小心翼翼的,自然就只能是水平和性情都对得上的姚之如了。 但他不便说得这么具体,于是只回道:“一看就知道是你。” 姚之如没想到他居然能一眼认出自己的笔迹,而且她还不是写的字呢!她突然有了种原来沈约也不是一直将她看得可有可无的恍然,并随之而来涌起了一阵喜悦。 她顿时有了想要再与他多说几句话的冲动和勇气。 “还是你这本做得最好。”姚之如道,“你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清楚,我一看就懂了你当时学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沈约沉默了几息,忽然向她问道:“你同蒋小娘子玩在一起,可曾有过怀疑自己不如她的时候?” 姚之如怔了怔,回道:“我本就不如她啊。”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坦然,不带半点自嘲或是不悦的情绪。 这回轮到沈约怔了一怔:“那你同她在一起,不觉得挫败么?” 姚之如还不太明白挫败是什么心情,但她大致能明白沈约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想了想,笑笑说道:“我有时候挺羡慕娇娇的,可是她的好处就是她的,我家里既没有,我也学不来,所以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开心的。且我又想,既然她和苗姐姐,哦,还有你家姐姐,又都肯待我好,那我应当也是不太差,我就跟着大家慢慢走就好了。” 沈约没有说话,只是那么地定定看着她,似是在出神,又似是有些深思。 良久,他忽而一笑,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人本就各有所长,只要做好自己应做的便是。”他说,“是我狭隘了。” 言罢,他微笑了笑,伸手将棋谱注录往她面前一递:“这个其实我已用不着了,送给你吧。” 姚之如蓦地愣住,有些不敢相信地犹豫着:“真的么?” 沈约点点头,然后为了向对方表示谢意,他又主动道:“你以后若还有什么需要借看的,也可以再来找我。” 姚之如觉得今天太阳定是从西边出来的,她竟能和沈小官人面对面说这么多话,他还把亲制的注录送给了她,又笑着对她说以后可以随时再来找他借书! 她自不能犹豫,当即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好!” 第36章 对弈 沈云如正在房间里比对纸张,不时地提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斟酌着如何选择。 恰好沈约过来找她,她下意识一喜,但旋即又想起两人还在冷战,于是又故作淡然地收回了目光。 沈约默了默,走上去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她面前,末了,语气诚恳地道:“大姐姐,那日是我语气不好,我向你道歉了。” 沈云如微顿,垂眸看向他放在桌前的那朵五彩通草花,少顷,抿了抿唇角,说道:“算了,原谅你这回。” 说罢,她便顺手将通草花拿起来插到了发间,抬眼含笑问道:“好看么?” 沈约点了点头。 沈云如就道:“你确实比那蒋大郎会买东西。”说来她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上次蒋修怎么会想起送她面具,其实她对面具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非要选的话那肯定还是好看的比不好看的合眼。 气氛顿缓,沈约知道这就算是姐姐答应跟自己和好了。 他心里头也又再松快了些。 沈云如看了弟弟一眼,说道:“下回若再遇到那样的事,我会事先问问你。” 沈约明白她这是在道歉,便道:“也没什么。”他说,“我本也不该对别人有偏见,我已对姚小娘子说了,倘以后她再有什么需要借看的也可以来找我。” 沈云如微感意外。 她知道沈约向来在读书这件事上的态度很认真,从来不会把和读书无关的事情带进书斋,就连蒋修几个找他玩的时候,他也不会把人往书斋里引。 可现在姚之如却等于是得到了可以随时进入他书斋的许诺。沈云如思及此不免有点内疚,她觉得弟弟肯定是为了补偿她。 于是她便说道:“我本也没打算一直为她麻烦,我们又不必看你那些书,你这样倒是杀鸡用牛刀了。今日这番一承诺,以后她若隔三差五过来打扰你怎么办?下次你还是先把事情推回来给我吧。” 沈约笑了笑,说道:“没事,我看她应该也不是喜欢随便麻烦人的。” 承诺已然许出去了,沈云如又见弟弟这样说,便也就不再多言,只默默心想以后自己要少和他吵架。 “你这是在做什么?”沈约将话题翻过,转而顺便关心了一下姐姐的眼前事。 沈云如正好想让他帮忙拿主意,说道:“我已和婆婆说过了,打算上巳节那天在家中也办个小宴请大家来聚一聚,现在正在犹豫用什么纸下帖。” 沈约一忖便知她是在想什么,于是默然了须臾,还是说道:“大姐姐,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少管蒋善之他们家的事比较好。” 沈云如一愣:“什么意思?” “其实那个苗小娘子只是来汴京玩几天,她说的那些事大家不曾听见过,有些好奇也正常。”他说,“既然人家蒋家的长辈都没说什么,你又何必去管善之他们兄妹如何与人家相处?更没必要将她太放在心上,你与她本就是不同的。” 沈约想起这几次姐姐和蒋修的矛盾,索性亦直言劝道:“况且爹爹也说了,让我们要好好与蒋家郎娘相处,既然人家没有要疏远苗小娘子的意思,我们也就不要多管了,免得影响了邻里情谊。” 沈云如琢磨了一下他的话,不免好笑地道:“你以为我办宴是要给人家难堪么?” 虽然大人们没有说,但上回蒋家姑姑的事他们之后也不是没有察觉,长辈之间若无其事的态度恰恰告诉了他们:那些事都要当作不曾发生过,因为两家还是要好好相处。 沈云如不傻,而且她原本也觉得虽然蒋家姑姑和蒋娇娇没有裹脚的确不太对,可是其他人也不该,或者说犯不着当众戳穿给人家难堪。 现在她对苗南风也是这种感觉。虽然她觉得对方不像话,不太配得上与自己相交,可人家既没有来冒犯她,她也犯不着去给人家难堪。 “我只是觉得我也该办个小宴,”她随口说道,“也好让旁人瞧瞧,我们家女孩席上是什么样子。” 若不是自家宴上男女不同席,她肯定还要把蒋修他们一并给叫过来。 沈约听她这样说,也就略放了心,又顺口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云如道:“我想着上巳节么,就办个曲水流觞的小宴,再把斋里几个走得近的小娘子也请来。”她说,“大家可以交流一番琴曲,再随意做做点茶、焚香这些闲事。” 沈约觉得这听起来果然是他大姐姐的风格,也知道对方是有意想在宴上显露一番身手,便点点头,帮她出主意道:“那你就选那个贴花纸吧,不刻意又有巧思。” 沈云如高兴道:“我也这么想。” 于是主意打定,她很快便将名单拟了出来,又认认真真将请帖一一写好,然后送去了给自己婆婆过目。 沈老太太对孙女的安排也颇满意,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次若能办得好,以后你自己就能一手操持了,需要人帮手就去告诉你母亲。” 听见婆婆这样认可自己,沈云如不由有些激动地红了脸,当即应道:“我一定好好办。” 沈老太太又翻了翻余下的帖子,末了略一沉吟,对孙女说道:“回头再添一张,把你王家大表妹也请过来吧。” 沈云如怔了下,委婉地道:“我原打算只办个友人小宴,若是请了王家表妹,那其他亲戚家的姐妹不请又不太好,再说……上次表妹来巷子里小住时还和蒋家小娘子闹了些别扭,我担心她们这回仍是合不来。” 沈老太太听着就皱了眉:“亲友之间本就有远近,既是你们女孩家的小宴,自是用不着那么大的阵仗,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你自己办宴,就须得清楚你办宴的目的,这样的雅宴哪里是适合巷子里那几个的?你既要显露自己,就得有个能帮你敲边鼓的,这件事自然是你表妹这样的性格和身份最合适。” “小孩家的争执,过了这么久谁还会这般放在心上?”她说,“你莫要学你爹和二叔,把个蒋家抬举得小心翼翼。咱们家做事自有士人之家的格调,为客者本该遵循人家宴上的规矩,就好比你们姐弟两个去蒋家宴上,我也从不多说什么。” 照金巷 第30节 见孙女还是有些犹豫,沈老太太便淡淡说道:“不然恐怕到时你再被旁人抢了风头,还得自己亲捧着。” 沈老太太在沈云如心里素有积威,此时听着对方这一席话,她忐忑之余不免也感到有几分惭愧。 看来还是她做得不够好,所以婆婆才会这样为她操心。 沈云如此时也无暇再去考量心底残存的那些许迟疑,索性通通抛去,端端向长辈应下:“是,那我这就去补。” 蒋娇娇和苗南风在窗前对坐着下象棋。 谢暎写完今天的字,读罢文章,又默完了两篇诗赋,这才放下书本,然后和平时一样把蒋娇娇放在旁边新写的字拿了起来看。 蒋修这个时候已经溜达去了两个女孩儿身边,在围观了几眼两人的“战况”后,他皱着眉嫌弃道:“你们两个这都下的什么啊,怎么‘象’还能走直路的?” 言罢,他还转头招呼谢暎:“你来看看她们两个这一通瞎搞。” 谢暎却没急着动,口中说着“等会儿”,手上仍在写着。 蒋修嘲他妹:“谁教你的象棋这么下?你还瞎教人家。” 他知道苗南风没下过棋,这回本就是被蒋娇娇抓着陪玩的,不想一来就被他妹妹给带进了沟里。 蒋娇娇有点脸红,她其实心里也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但想着开始之前自己还当着大家的面满口自信地让苗南风跟着她走,说简单得很,也就没好意思翻自己的盘。 她就嘴硬道:“哪有那么讲究,反正能下就行了嘛,而且苗姐姐也看得懂啊。” 苗南风确实是跟着她下的,见蒋娇娇这么走,她也就这么走了,哪里知道“象”能不能走直路。 不过两个人倒是你吃我一子,我也吃你一子,来来去去吃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觉得蒋娇娇说得也有道理,便附和道:“确实能下,我们快下完了。” 蒋修:“……”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伸手把他妹提了起来,一边说着“让开我来”,一边已自己坐了下去。 “你回去若要同别人玩这个,要记得用我现在教你的规矩去下。”蒋修口中说着,很快三两下将两边棋子归了位,然后对苗南风道,“你先走。” 苗南风直接一个“炮”飞过去把他的“炮”给吃了。 蒋修:“……” 他抬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蒋娇娇,后者一愣,然后直觉感到不妙,心虚地转身跑去了谢暎那里。 “谢暎,”她小声悄悄问道,“那个‘炮’不可以直接飞过去吃对面的棋么?” 谢暎笔下未停,闻言浅浅笑了笑,说道:“要隔座山才行。” 蒋娇娇一怔,瞬间那仿佛失去的记忆就回了笼,忙转身冲苗南风扬声道:“苗姐姐,你要在‘炮’前面架个炮台!” 苗南风还没说话,蒋修便头也不抬地道:“人家已经知道了。” 蒋娇娇微窘地吐了吐舌头。 “这几个字我帮你挑出来了,”谢暎这边也放下了笔,对她说道,“你回头再好好练几遍。” 蒋娇娇早就习惯了,每次都是她写好了字等着给他看,然后他若瞧着里面哪些字写得不好,就会特意挑出来另外写在纸上,留给她照着再练。 于是她笑嘻嘻应道:“好。” 便是在这时,荷心进来了,报说沈家小娘子差人送了请帖过来。 谁家大晚上的跑来送帖子?几个人都觉得有点奇怪,毕竟两家又不是住得山远水远的还要连夜赶路。 等蒋娇娇接过来一看,立刻就明白了个大概。 “她定了上巳那天办宴,还请了苗姐姐。”她道。 毕竟苗家人不可能在汴京久留,上次苗南风在宴上就说了大概三月初的时候会启程回家,想必是沈云如担心通知晚了而人家早有了其他安排。 蒋修想到上回生辰宴上的事,就问苗南风:“你想去么?若不想去的话就让娇娇帮你推了。” 苗南风觉得虽然沈家小娘子看起来不是太好相处,但别人既然表示友好地来请了,且沈家和蒋家又是要好的邻里,以自家和蒋家的关系,她不应下也说不过去。 于是她便回答道:“我跟着娇娇吧。” 意思就是看蒋娇娇去不去。 蒋娇娇的心里自然是不太想去的,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好拒绝,只能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我们吃了饭就回来吧,她那个宴席肯定又是搞劝淑斋里那套东西,无聊得很,还不如我们一起出门踏青呢。” 谢暎之前已经听蒋娇娇说过她生辰宴上的事,此时见状便觉得已大概猜到了沈云如这个小宴的用意,他看了眼苗南风,想了想,对蒋娇娇说道:“你若担心到时与她们没有话说,我有个办法教你。” 第37章 针对 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这天,蒋娇娇就和苗南风一起出门,与姚之如会合后便一并去了巷头的沈家赴宴。 因是要行曲水流觞,所以沈云如把宴席地点选在了花园水渠边的凉亭里,那是沈家为了办这类聚宴而专门准备的场所。 沈家的花园虽不大,但格局布置却颇雅致,凉亭有匾名唤作“惜春”,位处花圃之间,旁有小桥与潺潺流水。亭里摆着张石桌,桌面形状因取其自然之意故而并不规则,中有雕刻的山水轮廓,水道蜿蜒恰好绕桌一周,经由渠中引入的清水自道中涓涓而过,水面上还漂浮着点点落英。 蒋娇娇还没进凉亭,就一眼看见了正坐在沈云如左手边的王家小娘子。 她意外之余,不由心下涌起了阵不自在。 沈云如也看见了她们三个,于是笑着招呼道:“就等着你们了,快来坐着说话。” 原来其他客人也都到了。 待沈云如给双方做了引见后,蒋娇娇才知道另外四个小娘子是沈云如在劝淑斋里的朋友,都是士家出身。 两边相互见了礼,王小娘子也笑着同蒋娇娇打招呼,说道:“蒋小娘子好久不见,上回在姨婆寿宴上不曾瞧见你,我还问起了表姐呢。” 这是客套话,沈云如没有多言,只陪着笑了一笑。 蒋娇娇却微感愕然,她都有点佩服王小娘子这若无其事的本事了,看人家这好似全然没将以往过节放在心上的样子,她甚至真快要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 她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作“面子情”。 蒋娇娇也不愿让人小瞧。 她回想起当日赏梅宴上,自己婆婆面对那些讨厌的大人尚且可以大大方方地开骂,就觉得现在这样的场面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也做出客气的样子说道:“可惜我没有听说,不然早知你这样想见我,上回我就该专门往你跟前凑才是。”说完她也不等对方答话,就又径自续道,“不过也没有什么,你往后多来沈姐姐这里玩,我们就还有很多机会见面。” 王小娘子一愣,大约是太过意外的缘故,竟一时没能接得上话。 沈云如也听出了蒋娇娇嘲讽她表妹的意思,怕这两人再说下去又要闹出什么别扭,便忙转移了话题,主动招呼众人:“今日上巳,我们要不来玩点茶接诗吧?” 所谓点茶接诗,其实就是曲水流觞的另一种玩法,也就是点好茶后使杯盏随水而下,被点中的人就要以诗对茶进行品鉴,可以描述点茶之人的技法,也可以仅仅是赞美茶色或味道。小孩家的这种游戏要求也不高,诗词往往是借用书中言,能沾点边就算过关。 但蒋娇娇心里很清楚,这游戏摆明了就是让沈云如几个显摆本事的,谁不知道她们不擅长这个?就算是之之,也不过才进了劝淑斋没多久,字都还没她们认得多呢。 她有点不高兴,也有点惊讶。 不高兴是因为她觉得沈云如要显摆就显摆,却不该拉着她们来陪衬,她可以给对方鼓掌称赞,但却不想拿自己的脸面去捧场。 而惊讶,是因为她发现谢暎竟是未卜先知,果然猜中了宴上可能沈云如会邀请她们一起玩那些风雅的游戏。 于是她和苗南风心照地对视了一眼,直接把谢暎教的办法祭了出来。 “我接诗不行,夫子现在才刚开始让我读史,《春秋》都还没摸着边,旁的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学呢。”蒋娇娇故作谦虚地道,“我早听之之说姐姐们在劝淑斋里学的雅事,一向羡慕,今日要不我就只厚着脸皮做回尝客,帮姐姐们点的茶论个高下。” 她这一番话说完,对面几人的神色顿时各异。 沈云如是好像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而她的几个学里同窗则或诧异或怀疑地看着她,王小娘子也是一副好像不认得她了的表情。 蒋娇娇见自己果然把人给唬住了,心下不禁有些得意。 其实谢暎教她的办法概括起来只有两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照他的意思,她在这些闲雅之事上自是不如沈云如她们,这种事也不用因为要面子而刻意去回避,只需谦虚地坦然承认就好。 但话说回来,沈云如她们也不是没有短处,人和人之间的比较就是这样来的。山外有山,就好像劝淑斋的那些课程对他们这些男孩子来说也很浅,所以他知道,“读史”这两个字将成为蒋娇娇的“长处”。 他甚至连书里的备用篇目都给她找好了,蒋娇娇临时抱佛脚地跟着他大致学了一通,就等着今日应急用。 至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是说如果她以长处自谦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能在对方几人中搅和一番,选个看上去性子最浮躁的全力吹捧,使对方飘飘然而去与沈云如争风头,又或者反过来引得沈云如去关注其他表现佳的人,那她们自然就能从众人焦点中全身而退了。 所以她记着谢暎的话,自由发挥之下,一上来就把两条路全打开了。 蒋娇娇心想:你们要是不许我退出,那我就要开始搅和了。 果然,其中有个小娘子忍不住半信半疑地开口问道:“你在读《春秋》?能看懂么?” 蒋娇娇记着谢暎说的不能吹牛太过,于是故作含蓄地道:“还是挺难的,好在夫子也只说让我随意看看,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又道,“幸好我不用考科举,不然我这样的愚笨,学诗赋肯定也不行。” 沈云如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觉得蒋娇娇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是在嘲她们学诗学得浅还要卖弄。 但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某一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给扎中了,不疼,却让她脸上发烫。 王小娘子见其他人好像都被蒋娇娇给镇住了,就连身为主家的表姐也不说话,心中不免着急,当即忍不住道:“这和品茶又没有什么关系,大家本就是差不多的,你又如何能帮姐姐们论高下?” 然而蒋娇娇却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她说道:“我只是想我不好干坐着,所以随口一说嘛,要是你也接不好诗,就一起来?” 王小娘子:“……” 她不由蓦地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怼道:“谁接不好诗了?” 因心里记着表姐说要与蒋娇娇和平共处,王小娘子气愤之下便迁怒到了苗南风这个她眼中的软柿子上,即续道:“既然那些读不了几句诗的乡下人都能接,我们自然也没有说接不了的。” 这话一出,坐在旁边的沈云如已先皱了眉转头朝她看去。 但表姐妹两个都还没来得及再做出什么反应,对面的蒋娇娇就倏地站了起来。 “你平日里学的那些教养都给狗吃了?!”她此时新怒旧怨齐齐涌上,自然再受不了给对方情面,又想起自己婆婆维护小姑时的样子,当下也是只觉一阵豪气万丈。 “乡下人怎么了?”蒋娇娇道,“人家只是住在乡下,但比你可有本事多了,你懂蚕桑事么?懂爬树抓鱼,懂染布么?你虽是城里士家出身,但自己又不是士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这一番不停气地骂下来,其他人全都怔住了。 除了大感窘迫的王小娘子,沈云如的几个同窗也感觉自己好像被牵连着挨了顿嘲讽,偏偏自己还反驳不出什么,顿时纷纷浮起了尴尬之色。 苗南风最先回过神。她很感动蒋娇娇对自己的维护,当即也站了起来,拉着对方的手便道:“下回你来找我玩,我领人带着你。” “嗯。”蒋娇娇点头。 姚之如亦站起身,皱着眉头对王小娘子说道:“大家都是看在沈姐姐的面上才来赴宴的,你这样说确实太无礼了,也很是不在乎沈姐姐的情面。” 王小娘子猛然醒悟,下意识朝沈云如看去,只见对方神情紧绷,满脸沉色的样子,她霎时悬起了心,张口便想要挽回:“表姐,我……” 岂知沈云如也直接站了起来。 “苗小娘子,”她对着苗南风说道,“我表妹性子粗,说话冒犯了你,也是我这个做东的没有照顾好大家,我向你赔不是了。”说完,她又看向了蒋娇娇,再道,“蒋小娘子,也请你不要生气。” 照金巷 第31节 蒋娇娇和苗南风不免有些意外,她们都没想到沈云如今日态度倒还挺端正,两人也都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身为客人,她们还是要给沈云如一些面子。 于是苗南风便道:“不要紧,沈小娘子不用放在心上。” 蒋娇娇也道:“我只是同王小娘子讲个理,没有生气。” 但事已至此,这宴席肯定是不能再若无其事地进行下去了,总有一方需要先表态退场,毕竟沈云如不可能站出来说“今天就这样散了吧”这样的话。 蒋娇娇心里本就巴不得走,此时自然也就敏锐地自觉了一回,客气地对沈云如说道:“今天过节,婆婆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吃饭,我们就不打扰姐姐们了,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姚之如先前帮了腔,这会子亦自觉不好再留下,况且蒋娇娇要走,她肯定是要站在好朋友这边的,于是附和道:“沈姐姐,我也先告辞了。” 沈云如点了点头,回以礼貌地唤了女使送客。 她端站在原处,目视着蒋娇娇三人手挽手地出了凉亭,一路离去。 第38章 心坎 一场精心准备的上巳小宴,在沈云如送走了劝淑斋里的朋友后,便就这样草草地收了场。 自蒋娇娇和王小娘子那场争执后,席上的氛围便再难维持,走的人潇洒,留下的人尴尬,就连沈云如自己都恨不得赶紧上了饭菜了事。 宴席一结束,她就沉着脸回了屋。 王小娘子跟在自己表姐后头进门,憋了一路的她也实在是憋不住了,自知理亏地小心辩解道:“她嘲我不会接诗,我总不能顺着她去说。她都能把个乡下户带到你的宴上来,凭什么还有脸说那么多?我也是气不过她们抢你的风头。” 沈云如起先一直生着闷气没有开口,此时听见对方这样说,她顿时哼笑了一声,气道:“风头是靠自己挣的,人家若能抢得走,那也是我自己没本事,要你多管闲事?”又道,“你上次就是和人家玩游戏红了眼,搞得蒋娇娇对我也冷淡了不少,她虽小气了些,但你又好到哪里去?这次还无端端当众做出直言嘲讽人家的事情,挨骂也不冤。” 提起前事,王小娘子不免有几分心虚,那时她也是口快才把姐妹间的私话漏给了当事人晓得,说来自己也是半分占不到理的。表姐既不知内情,她此时自然一应不敢辩解,只能老老实实认错。 然而沈云如沉默了片刻,却道:“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往后逢年过节遇上,大家当着长辈的面点点头应一声姐妹就是,但私下相交却是不必再有。” 王小娘子一愣,慌张之下倏地便红了眼眶。 “表姐,”她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你就为了外人,要再不理我了么?” 沈云如气恼之下,态度也越发冷淡:“我并非是为了外人,但你这般行事与我实在合不来,我不想再被你连累着丢人了。”她说,“你若什么时候能修好了这性子,什么时候再来找我也成。” 王小娘子嘴巴一扁,泪珠子就簌簌往下掉,她满脸委屈地看着自己表姐,却见对方全然不为所动,她知道再多说也没有用,于是哭着便跑走了。 沈云如也没有去管,径自吩咐了女使给自己净手更衣。 没多久,沈老太太那边就差了人来叫她过去。 沈云如也猜到大概是宴上那点不愉快此时已传到了祖母耳中,但她想着自己今日的表现也算是得体,所以也就没有太多忐忑,径直去了。 结果到了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那王家表妹跑来告了状。 沈云如看着此时正哭哭啼啼站在她婆婆面前的表妹,刚平下去没多久的火气霎时又隐隐从心底蹿了起来。 她忍耐地端端向长辈行了一礼。 沈老太太已经听说了席上的事,原本在她看来那也的确只是一件用不着自己操心的小事,她觉得自己孙女今日表现得不错,离开和留下的人都指摘不出沈家有什么不好,这就够了。 但沈老太太却没想到沈云如居然为了这区区小事要和表亲姐妹断交。 于是她便说道:“硬要说来,也是蒋家那小丫头挑衅在前,你表妹纵有不是,你说她几句也就罢了,自家人怎能动辄说出要断交这样的话来?” 沈云如此时心里有火,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就算是面对着婆婆的训导也有实难认同的时候,于是只能克制地保持着礼节,回道:“婆婆或许觉得表妹所为只是一件小事,但她稍有不顺心就开口往人家短处戳,甚至不顾场合也不顾各家情面,往后若成了习惯,岂不是站在她身边就等于陪着得罪人?” “孙女只是觉得与表妹所受教养不同,”她说,“实不想彼此勉强。况且我也同她说了,等她以后改了这毛病,我也不是不能再同她一起玩。” 王小娘子说不出什么自辩的话来,只能继续抽抽噎噎。 沈老太太听得有些头疼,且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件小事,何至于自家人与自家人闹别扭? 她就直接对沈云如道:“你表妹已知道错了,蒋家那两个小丫头既然都没有在意,你也莫再纠结。过来牵了你表妹,姐妹两个好好说说话,今日之事就别再提了。” 沈云如站着没动。 沈老太太有点诧异,又再喊了声:“掌珠?” 沈云如的脸已经涨红了,但却仍是未动。 沈老太太这辈子从未被儿孙们这样当面违逆过,何况眼前这个违逆她的还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孙女,她不可置信之余顿时就上了火,当即怒道:“你是不是连婆婆的话都不肯听了?!” 沈云如沉默了几息,走上去对着王小娘子说道:“表妹,你别哭了,我陪你出去。”然后朝对方伸出了手。 沈老太太见孙女服了软,面上微松,没有再去计较她这话中的回避之意。 王小娘子却只当沈云如这是答应了跟她和好,顿时高兴起来,点点头,把手递过去与她牵住了。 表姐妹两个就手牵手出了福寿堂。 王小娘子还想同自己表姐说话:“我以后不会再和蒋小娘子斗嘴了。” 沈云如没有作声。 直到她一路把王小娘子送到了沈家大门前,这才松开手,淡淡说道:“你的错处你自己回家去反省,用不着哭给别人看,我绝不会认为你今日这般做派是好的,即便你用婆婆来压我也是一样。” 说完,她就转身领着自家女使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下王小娘子蓦地呆住,站在门口半晌没能反应得过来。 而沈云如则径直去了书室找沈约。 “你这里看过的诗集再借我两本看吧。”她说。 沈约就给她找了两本递过去,然后观其神色,问道:“你那小宴上是怎么了么?” 沈云如心里本就还憋着气,这会子弟弟问起,她也不想忍着,径自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她竟还跑去婆婆面前哭诉,”她气恼地道,“好似对不起她的是我一般。我实咽不下这口气,若今日认了,以后岂不也只能与她同流?那我们家和那些不讲礼仪人理的门户有什么区别?” 沈约听着,诧异之余不免为姐姐松了口气。 “好在你没有当面顶撞婆婆。”他说道,“这样的事以后若再遇到,委婉应对也就是了,不必要当面这般决绝。” 沈云如不太同意,说道:“我虽不想顶撞婆婆,但我对此事的态度却不可模糊。” 沈约虽一向知道姐姐的性子有些骄傲倔强,但却不料原来她还有这样固执的一面。自家婆婆他是知道的,向来重面子,哪怕姐姐说得有道理,可当着王家表妹还有那些仆婢的面,她老人家也定不会容忍姐姐的不顺从。 毕竟就连他们的爹爹和二叔,也从来只能在婆婆面前恭顺以对。 他不想再惹姐姐生气,只能委婉劝道:“你是最了解婆婆的,总之以后要小心与她老人家说话,不必为了人家的错处伤着自己。” 言罢,他又略感疑惑地转而问道:“但你借诗集是为什么?” 他想蒋小娘子又没有怼她不会接诗。 沈云如默了默,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着自己还是学得太少,虽我不必考科举,但也还是想精进些。” 沈约想了想,又建议她道:“要不你再挑一本拿去送给那位苗小娘子?只当是为今日的事全了情面。” 然而沈云如闻言却皱了皱眉,说道:“我不去。” 沈约这就有些不能理解了,问道:“你不是也说是王家表妹不对么?我们既是宴席主家,又和王家有亲,就送个礼去道歉也没有什么。” “席上我已说过是我照顾不周了。”沈云如紧了紧交握的手指,脸上不在意地淡淡说道,“她们若是讲道理的,自不会怨我。但我没有那个必要追着人家去讨好,看别人的脸色。” 她想起宴上蒋娇娇三人离开时亲密无间的背影,就更不愿去了。 沈约也就不好再劝,只道:“那就等她离开汴京的时候,我们去送点裹费吧。” 沈云如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下来。 从沈家回来之后,蒋娇娇就拉上谢暎还有其他小伙伴一起在院子里放起了风筝。 姚二郎见蒋娇娇使人拿的一堆风筝里并没有谢暎做的那只,便问道:“怎么没有谢元郎做的那个?正好瞧瞧飞起来什么样子啊。” 蒋娇娇一脸不许别人打主意的样子,说道:“那个不能拿来玩儿。” 姚二郎见她把谢暎做的风筝护得跟宝贝似地,也不敢再起哄,只悻悻地撇了撇嘴,然后就老老实实拿起了别的玩。 苗南风那边已经把风筝放上了天。 蒋修在一旁瞧得不免有些惊讶,问她:“你这怎么放的?”他都没见她怎么跑动啊。 苗南风就把自己那只递给他,然后接过蒋修手里那只开始一边放一边教道:“就顺着风,这样一下一下地扬,不要着急。” 蒋修看得认真,不时点头。 姚之如跑不动,放风筝不擅长,就坐在旁边等女使帮她放上去了再接手。 谢暎接过蒋娇娇给他挑的蝴蝶风筝,和她的同款蝴蝶一起翅膀并翅膀地放上了天。 大约是因两只蝴蝶挨得太近的缘故,没多久远端的风筝线就缠到了一起,谢暎正想请人拿剪子来把自己这边剪掉,却被蒋娇娇止住。 “没事,”她笑着说,“就这样多好玩儿啊!” 他看她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好,也不由跟着弯了弯唇角,问道:“你在宴上跟人家吵了嘴,还这么高兴啊?” “我吵赢了嘛。”蒋娇娇扬起脸看着他,笑着说道,“其实我也不是觉得吵架高兴,但是她以前说过一些让我很难过的话,今天我说了她没有教养,突然就觉得以前她们说我的那些话也不是真的,我不用放在心上。” 谢暎虽不知她说的她们是谁,也不知那些难过的话是怎么样的一些话,但他却很能明白让一个人放在心上久久难过的东西到底有多伤人。 于是他看着她,安慰地笑了笑,点头应道:“嗯,你别再放心上。” 第39章 消息 在汴京过完上巳节之后,苗家人便准备启程离开了。 因巷子里的大多数人第二天白日都要上学,所以在蒋修的招呼下,大家就于前夜聚到了蒋家,给苗南风践行。 蒋娇娇很舍不得苗南风,告别的时候忍不住掉了眼泪,她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磨喝乐送给对方,说道:“苗姐姐,等我过几年再来找你玩。” 她知道自己现在还出不了远门,只能如此寄希望于以后。 苗南风的眼眶也有些发红,点点头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蒋娇娇也点头,忍着哽咽道:“你不要写太难的字,我认的不多。” 苗南风应道:“嗯,太难的我也不会写。” 蒋修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就不能有点出息?又不是以后都不长进了,自然是能写多少是多少,不会的字问问人,自己也就学会了。” 两人微怔,苗南风吸了吸鼻子,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蒋娇娇就转过去看谢暎:“那苗姐姐写的字我要是不认识,我就拿给你看,但你不许告诉别人她写的是什么哦。” 万一以后她们要在信里说什么秘密呢? 照金巷 第32节 她想着他和她哥关系好,还特意叮嘱道,“大哥哥也不能告诉。” 谢暎看了眼蒋修,有点想笑,但在她面前还是忍住了,只也学她一脸郑重地道:“嗯,我不说。” 蒋娇娇相信他,自然很是放心。 蒋修觉得颇无语,他心说我才没兴趣看你们女孩子说什么无聊事情,并不搭理他妹。 姚之如也送了践行礼,是个花形的罗胜。 姚二郎认为自己是来作陪的,加上妹妹已经送了礼,所以就觉得自己没有单独再送的必要,只陪着说了两句旅途顺利的话。 沈云如和沈约姐弟两个则按照大人们的送行习俗给了点裹费,四十文铜钱被装在精致的锦袋里,一并给了苗南风。 锦袋是沈云如亲手给的,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语气如常地道:“祝你一路顺风。” 苗南风道了谢,但又有些犹豫。她虽知道赠送程仪是一贯的风俗,但她还没见过孩子间送别也给裹费的,她从渠县离开的时候大家也不过就是打了个招呼,最多有人送了点家里做的裹蒸给她。 父母不在身边,她也不晓得这个钱应不应该收。 结果还是蒋修伸手帮她接了过来,随意地往她这里一塞,说道:“践行礼都要收着,才能讨个吉利。” 等谢暎也把送的象棋给了苗南风后,蒋修才不急不慢地让初一把自己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 他送的是一支球杖。 苗南风一看,眼睛立刻就亮了。 “回家也别把手生了,”蒋修一副老成的样子叮嘱道,“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起玩。” “嗯!”苗南风高高兴兴地接了过来,“谢谢蒋哥哥。” 蒋修看她真心喜欢的样子,心中送礼的期待也得到了点满足,不由也弯起唇角笑了笑。 沈云如见状不由皱了皱眉,疑惑又不屑地想:又不是不曾送过礼给人,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和苗南风本就没什么交情,今日过来只全看在沈、蒋两家的邻里情谊,此时送完了礼,她觉得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人家依依惜别,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沈云如便开口说道:“今日家里还有点事,我就不久留了。” 她说完,客气地向众人浅示了一礼,起身准备回去。 沈约见此,自然也不好再留,便跟着向其他人道了别。 姐弟两个回到家,正碰上唐大娘子差人请了医婆回来,两人还以为是自己母亲身体有什么不适,一问,才知原来是家里怀着身孕的罗少母闹着肚子疼。 罗氏已临近产期,此时肚疼可能就是要发动,沈云如本想去母亲那里看看是不是有需要帮忙的,但又想起她婆婆一向不喜欢她与庶房来往,不免又犹豫起来。 沈约是男孩子,这种事对他来说连考虑去不去的必要都没有,于是他就只对沈云如说道:“娘那里若有什么事,肯定也是去找婆婆请示的,你就回福寿堂等着消息就好了。” 沈云如点了点头。 姐弟两个正要道别分手,却又忽见大门外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竟是他们的父亲和二叔。 两人即迎上前行礼:“爹爹……” 话还没说完,沈庆宗已看也不看他们地皱着眉将手一扬,随口应了声“嗯”,便又继续大步往外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姐弟俩不由面面相觑。 倒是他们的二叔沈耀宗随后走上来,温和地说了句:“你们两个自己去玩吧,爹爹有事情。” 言罢,他也跟在后头快步往书房那边去了。 沈云如顿了顿,问沈约:“爹知不知道罗少母要生了的事?” 沈约道:“娘肯定会让人去说。” 沈云如不由地想:那爹爹这么着急,是为了罗少母么? 沈庆宗确实很焦急。 他今日是推说家中妻子身体不适,特意请了假回来的。一进城他也顾不上别的,先去铺子里把弟弟找到了,来不及多说,两人就赶回了家。 修筑新运河的事出了意外。 这个消息还是余录事派人送到鹤丘的。据说是政事堂那边经过和计省度支的几番来回,终于顺利定下了整个工程计划的开销,谁知史馆相前脚刚送上去给官家,后脚那谏院的人就冒了出来,也不晓得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张口便说选址有问题,此策要不得。 “道是现在定的那条路线不止会迁移大量居民,而且淹没的良田太多。官家即位之初下令修建陵寝的时候只占了民田十八顷,每亩也给了六百文的补偿,而如今过了这么久,又淹的是京西良田,少说估钱也该在每亩一贯以上。”沈庆宗皱着眉说道,“谏院认为修筑这条运河的耗费甚至可能直追汴河,但用处却大不及,如此难免劳民伤财太过,向官家建议让政事堂着令吏房那边修改路径。” “现在官家已经决定暂缓动工,给了半个月期限让政事堂再行斟酌之事。” 沈耀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懵了。 第四条运河的修建工程是年前正式定下来的,鹤丘那边甚至开年就已接到了中书门下通知协作的公函,这时候那些该下手抢占商机的也都下了手,更莫说他们,早早已买好了地皮,而且上个月就已经开始动工修筑塌房了。 谁都没想到,这已经算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竟然会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了这样的意外。 沈耀宗一时无言以对。 沈庆宗心里本就烦乱,又见弟弟不应声,不免更加郁闷,没好气地催道:“你说句话啊。”他说,“这些买卖的事你最清楚,现在事情到底进行到哪步了,我们家还有没有机会全身而退?” 沈耀宗苦笑道:“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朝廷这一笔若真改下去,我们至少会赔掉一半身家。” 沈庆宗身子一晃,险些没能站住。 “一半?”他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 沈耀宗就给他算了算账:“娘一向不许我们插手那些铜臭味重的买卖,这些年咱家除开你的职田还有那几亩林子,拢共就只有两间纸墨店和一间书肆。你也知道,这次为了凑够钱本,我们基本是把能动的活钱都动了,再加上在外面假贷了一部分,这才顺利和蒋家搭了伙。” 别的损失也就不说了,但假贷的那笔钱却是要利滚利还的。当初他们想的是利钱可以靠铺子里的孳息去还,只要塌房买卖做起来了,还本盈利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可眼下还债之事却犹如迫在眉睫。 职田肯定不能动,那几亩林子是给孩子们将来的保障,自然不到万不得已也动不得。 那就只能去动铺子了。 但这铺子一动,也就等于往后家里的活钱要大受影响。 那时候沈耀宗本来是建议可以直接找蒋世泽借,毕竟人家就在做着解质的买卖,可他兄长却不同意。按沈庆宗的话来说,双方既是合作伙伴,那不管谁出钱多少,他们家在蒋家面前的身份是不能往下掉的,若是他们找蒋世泽借了钱,以后在大事上岂不就矮了人家一截? 所以沈耀宗当时也就没有再多说。 沈庆宗此时被弟弟的话给提醒了,忙道:“对啊,还有蒋家。” “反正塌房还未建成,你说能不能跟蒋家通个气,然后咱们把本退出来,让蒋世泽自己拿着地去做别的?”沈庆宗难掩期待地看着对方。 他这辈子都在跟书墨打交道,于做买卖这等庶务之事上实在没有什么经验,此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二弟。 然而沈耀宗沉吟须臾后却摇了摇头,说道:“我看可能比较悬。蒋世泽是个精明人,何况他们这次比我们家亏得多,烫手的山芋自己都巴不得甩掉呢,如何能再接手我们这边的?” 他忖道:“原本我们选的地方周围就荒得很,那么大一块地想脱手也不易,就是拿来开旅舍也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沈庆宗心烦道:“那你倒是说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好歹能挽回一些是一些,不然这一大家子怎么办?”他不免就有点怨怪起对方来,“你倒能沉得住气,也不怕你媳妇儿挨饿受冻!” 沈耀宗无奈道:“大哥哥,不是我沉得住气,但官家和朝廷的事咱们如何能左右?我看还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样才能晓得该怎么为家里头兜底。” 沈庆宗眉眼凝重地叹了口气,默然无言。 “我还是去找蒋世泽谈谈,”沈耀宗道,“把这消息先同他说了,然后咱们两家合计一下,看能怎么尽量挽回些损失吧,他这方面肯定比我们都有办法。” 沈庆宗没有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通知蒋家,其实也是有些担心蒋世泽会为了蒋家利益先下手把他们甩掉,但事已至此,反正瞒也瞒不了多久,他也只能听从二弟的建议。 “那你快去吧。”他略感疲倦地抬了抬手。 沈耀宗便匆匆出了门。 “主君。”底下人随后走了进来,向着正闭目仰坐在椅子上的沈庆宗禀报道,“大娘子派了人来,说罗娘子那里已经发动了。” 沈庆宗眉头微皱,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40章 决断 沈庆宗良久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脑海里全都是空白的。 他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也深深地认为开枝散叶很重要,可却从未有如这次这般,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没有半点的期待和欣喜。 此时的他,满心满腹都只有沉甸甸的担虑。 对眼下的担虑,对以后的担虑,对这个家的担虑,犹如蛛丝结网般将他牢牢攫住,缠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当年蒋世泽差点败光家业时的心情。 但他却也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同。 蒋家这次即便亏了不少,可对蒋世泽来说也还能输得起,那一大家子也败不了。 他们家却不一样。 他还有两个眼见着将大有前途的儿子要栽培,他们是沈家未来的希望,会成为这个家族延续的荣光。 掌珠虽然现在还小,但再过几年也可以议亲了,他们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嫁奁耽误? 还有另一个妾室鲍氏那里,也已有个五岁的小女儿,若是一切如常,家里也本该是不吝花费地照着她姐姐那般培养。 沈庆宗越想越多,越多就越乱,越乱就越觉得焦虑不安。 他几乎不敢去想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的反应,更不敢去想这之后家里将要面临的困境。 但他却又不得不去想。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去把大娘子请过来。”少顷,他终于开口,如是吩咐道。 小厮不敢怠慢,忙应下去了。 唐大娘子原本在罗氏那边院子里坐镇,听说丈夫找自己,便想应该是要问小妾的情况。她心中虽纳闷他怎么将这胎看得这样重,多少也感到有几分不悦,但也并未明显表现出什么,只是行路的步伐颇有些不急不慢。 走进书室,她就看见沈庆宗正以手支额地靠坐在桌前,俨然一副心忧之相,不免心下更加不是滋味。 自己生孩子的时候也不见他这样担心过呢。唐大娘子心想,平日里也没见他对罗氏多么特别,怎地就对那人生的孩子这么上心? 要说罗氏那个肚子像是怀的两个,可她也是生过龙凤胎的,又有什么了不起? 思及此,唐大娘子开口时就忍不住有点泛酸:“官人可是在担心她肚子里那两个?放心吧,我原先生云娘和二哥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再疼上一会儿就出来了。” 沈庆宗缓缓抬起头朝妻子看去。 照金巷 第33节 唐大娘子乍见丈夫眼中的凝重之色,不由一怔,多年夫妻的默契让她瞬间抛去了那些小儿女的心思,即问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别的事么?” 说话间,人也已走了上去。 沈庆宗示意她坐。 “家里眼下遇到了个关口。”他说,“我也不瞒着你,你心里要有个数。” 言罢,他就把新运河要修改选址的事又一句句同她说了。 唐大娘子听完,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刚才坐在这里想了很久,”沈庆宗幽幽说道,“谏院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恐怕这里头的水是有点深。” 这是他的直觉和猜想,但至于到底朝廷里头有什么事,大约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得知。 “总之事已至此,”他说,“这无妄之灾我们家不遭也遭了,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过了。” 唐大娘子被他一句话惊回神,慌道:“那孩子们怎么办?两个哥儿都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有云娘,岂不是要被耽误了?” 沈庆宗蹙眉叹道:“好在缙哥儿今年就要下场考试了,若能一口气到明年春闱得中进士,往后前程倒也不必忧虑,还能再帮衬家里些。” “便是如此,可他初出茅庐又能帮到多少?”唐大娘子急道,“且到时官家多半会把他给外放了,到时咱们既见不着他,他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若没有好的机遇,便只能等着勘磨去慢慢累官。” “还有,”唐大娘子顿了顿,微轻了声音,说道,“官人别忘了,这一大家子的资财又不都是我们的。” 老太太还在世,家里的资财在名义上自然都理应由她老人家掌着。便是以后她驾鹤西去了,照律法也该是沈庆宗和沈耀宗兄弟两个平分。 他们夫妻两个就算是想给儿女们都留下足够的保障,也不过是只能想想。 沈庆宗默然须臾,说道:“当初我就是希望全家都好,才决定要做这件事,但万万不料我以为十拿九稳的,却会因他人一句话而风云突变。” 他又再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们可能就只有先和蒋家谈谈儿女亲事了。” 唐大娘子一愣。 她明白丈夫的意思,是想借用蒋家之力以求在未来家中艰难时互相扶持,但若要依然在蒋家人面前挺得直腰杆,最好的办法就只能是有个正当的名分。 儿女亲家。还能有什么名分比这个更正当? “恐怕,我们是等不到云娘再大些了。”沈庆宗道,“趁现在,先和蒋家把气通了吧,等再过几年就给他们正式议亲。” 唐大娘子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突然听到这些话,想到自己女儿才九岁就要早早许给那商贾人家,往后再有更好的选择也不能去想,顿时大感委屈地红了眼。 “官人也太偏心了,”她心中有怨气,话里就有些口不择言,“既然是要通气,反正只当是个娃娃亲,那为何不把二姐儿许给蒋家那二小子?” 沈庆宗看了看她,起身走到妻子面前,安抚地伸手将对方揽入了怀中。 “你是知道的,蒋世泽最看重的是他嫡出那一双儿女。”他说,“况且这个时候我们家若拿庶出的女儿去与他们议亲,那就未免落了下乘。” “我也想过是不是让二哥儿去,但我估计蒋世泽不会答应,他那样精明的人,怎可能在我们家儿子前途未明的时候就把女儿许过来?” 唐大娘子靠在他怀里直掉眼泪。 沈庆宗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少顷,口中沉吟着缓道:“但我们家暂时就最好别再养女儿了。” 唐大娘子一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朝他望去。 沈庆宗垂眸看着她,夫妻两人目光对视着,良久。 “你当明白,我们在云娘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他说,“还有二姐儿,往后自然也是要尽力为她谋个好前程的。” 可若再有第三个,家里就未必还能养的出来了。 唐大娘子觉得自己明白了,可也是在她觉得明白的一瞬间,心跳霎时犹如擂鼓。 “那……若是哥儿呢?”她问。 沈庆宗有点犹豫,但他想到自己膝下已有的两个儿子都很争气,顿了顿,还是说道:“若是哥儿,往后也能为家里帮得上忙。” 也就是说男留,女不留。 唐大娘子沉默地紧紧攥着手。 “大娘子,”门外传来了女使的声音,“罗娘子有些没力了,医婆说需要用老参提气。” 这是来请她允准的。 唐大娘子抬起眸和丈夫对视了一眼。 “那就用吧。”她隔着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道,“该如何就如何,母子平安最要紧。” 女使即应喏而去。 “你也去看看吧。”沈庆宗说道。 唐大娘子沉吟须臾,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那我去了。”她说了一句好似有些多余的话。 唐大娘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会遇到那些贫家的困境,或者说,眼下的情形对他们来说已可算是贫境。 她几乎不敢去想在罗氏顺利生下孩子之后,这个家的日子是什么样。 唐大娘子这一路走得都有些恍惚,直到踏入罗氏的小院,忽听见那声婴儿的啼哭,她才像是猛然回过了神。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落起了绵密的春雨。 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凉意,随风扑在脸上,好像压得人呼吸都艰难了两分。 唐大娘子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是男是女?”她问心腹妈妈刘氏。 刘妈妈道:“方生了个小娘子,说是肚里果然还有一个,这会子正在使力呢。” 还有一个,可能也是女孩,但也可能和当初唐大娘子一样产下的是对龙凤胎。 唐大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随我来。”言罢,她就先转身走去了廊上。 刘氏随后跟了过来。 唐大娘子就近坐下,看了眼四周,又略略一顿,才沉吟着开了口:“依你看,她是生男好,还是生女好?” 刘妈妈愣了愣,微忖,小心地回道:“若要依我说的话,那自然还是生女好,毕竟女孩儿不会影响到大娘子两个哥儿的前程。” 男孩子担着家族未来,优秀和不优秀的自然在父亲那里得到的关注也不同,即便是大家得到的关爱都一样,可儿子们相同的继承权对正房来说却本身就是一种影响。 唐大娘子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从前觉得自己还可以不必在意。 但现在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了,这个家以后只怕是都要节衣缩食,丈夫却还要留下罗氏生的儿子,就算那是沈家延续的希望,可对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半晌没有说话。 “大娘子,”医婆被女使领着急急从产房里跑了出来,站在廊下冲着唐大娘子说道,“产妇肚子里那个胎位不太正,她力气又快使尽了,这样下去怕是待会母子都要出事,最好是能找个擅针灸的坐堂大夫来帮个手。” 唐大娘子顿了顿,没有作声。 一息后,她忽然扶额朝刘妈妈身上靠去。 后者一惊,连忙将她扶住:“大娘子?” “你们让我想想,她这个样子实在让我心里头有点发慌。”她语气里已染上了几分虚弱之意,“让我想想……” 其他人面面相觑,但见她身体不适的样子,终是没敢多言。 第41章 疑心 蒋世泽单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灯火映照下漫天纷扬的细密雨丝,安静地躺在炕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大娘子拿着热巾子走了过来,挨在他身畔坐下,一边帮他擦着手,一边语声轻柔地问道:“官人可是与沈家二爷谈得不太好?” 蒋世泽闻言,眼波微动,好似睡梦中的人被唤醒,这才回神转眸朝她看来。 他凝神看了妻子几息,然后微笑了笑,说道:“是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言罢,他顺手将她的手握住:“来。” 蒋世泽侧身把她拉到怀里,然后半拥着对方并躺在了一起。 “他说沈主簿得了朝中的消息,新运河的选址出了变故。”他说着,就将沈耀宗来转述的话大致又复述了一遍。 “沈家的意思是想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个尽量挽回损失的办法。”蒋世泽道,“我对他说我要想想。” 金大娘子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说道:“我还以为官人会二话不说,答应帮沈主簿兜底。” 蒋世泽淡淡笑了一笑:“在商言商,我就算是要送钱给他,也得看有没有这个必要吧?”他缓缓说道,“这消息是沈仲德来同我说的,只怕他们兄弟两个在这之前已然背着我商量过一轮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谓两家一起商量个挽回损失的办法,不过是沈家兄弟在发觉沈家难以全身而退后的“求其次”。 倘若沈家有机会呢?那么哪怕是踩着蒋家往后退,他们大约也是会那样做的。 金大娘子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 蒋世泽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一如既往地从中感到了安定。 他笑笑,问道:“娘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我看沈家已然是要着急上火的样子了。” 金大娘子微微笑笑,说道:“官人是遇过大风浪的人,你都尚且安之若素,我自然不必着急。若是连你也慌了,那我慌也没什么用,不如帮着你想想以后怎么过,这过日子的事,原本也急不来。” 蒋世泽搂着她的手紧了紧,脸贴着她的额角,感觉鼻息间充盈着妻子发间的香气,他不由心头微醉。 “那年你怀着娇娇的时候,半夜里看我辗转反侧,还挺着肚子给我抚背。”他说,“一下,一下,温柔又有力。当时我就在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蒋世泽感慨地说道:“那时若非有你在我身边,大约我很难撑得住。” 金大娘子浅笑道:“官人是性情坚毅之人,就算没有我,你也一定能撑得住。” “你我是夫妻,这些谦虚吹捧的话就不必说了。”蒋世泽略感无奈,抬手轻捏了下她的脸,“你啊,总是不时让我有种才与你相亲的感觉,好似与我不熟一般。” 金大娘子莞尔失笑。 蒋世泽也低低笑了会儿。 “我明天先再去一趟鹤丘那边,”他轻舒了口气,缓道,“等看看再说吧。” …… 次日清早,蒋世泽夫妻俩正在屋子里用饭,王妈妈走了进来。 “老爷,大娘子。”王妈妈说道,“沈家那边昨儿夜里夭折了两个孩子。” 照金巷 第34节 金大娘子一怔。 蒋世泽也是大感意外。 “他家妾室生了?”蒋世泽诧异地道,“竟一个都没留住么?” 王妈妈点头道:“据说生了对双胞胎,结果一个出生没多久就没了,另一个死在了腹中。” 蒋世泽皱了皱眉:“可惜了。” “那待会儿我还是去唐大娘子那里探望一下。”金大娘子对丈夫说道。 蒋世泽颔首,心里突然有点同情沈庆宗,沈家是不是也太倒霉了些? 内宅人情往来的事有妻子处理,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吃完早饭便出了门,与长随宋勉骑着马即直奔鹤丘县而去。 金大娘子去了沈家之后没多久,翠涛也在外头打听了消息回来。 “……说是两个女孩儿,头一个落地之后,另一个却生得有些艰难。”翠涛将自己听到的一句句转述了出来,“等好不容易从外头把大夫请来,也只能保住大人了,听说当时已出了不少血,险些一尸两命。那位罗娘子遭了这回罪,身子也是大亏,以后估计想再生也是不易了。” 康氏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忙问道:“那头一个又是怎么没的?” 翠涛道:“都不知道,只晓得是还在生肚子里那个时,这个就已悄然没了声息,可能是娘胎里出来太弱了。” 康氏不由下意识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她和沈家的罗娘子孕期相近,再过两个多月也该生了,可眼下这般惨剧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教她如何不忐忑? 她这样想着,好像自己的肚子也隐隐地作痛起来。 “娘子?”翠涛见康氏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副捂着肚子要往地上倒的架势,顿时也被吓了一跳,忙上前去将她扶住,口中慌乱地喊着来人。 康氏动了胎气。 金大娘子是回来之后才从王妈妈那里听说的消息。 “翠涛直接就跑去了欢喜堂找老太太,”王妈妈皱着眉说道,“连句话都没有先往我们这里递。又不是头天进门的新人,也不知这丫头怎地就成了个这么没规矩的。” 她这话明着是在责翠涛,但屋里的人都听得出来其实说的是康氏。 金大娘子沉吟了片刻,没有多说什么,只语气平静地说了句:“她既然身子不舒服,我也就不去打扰了,待会珠蕊代我前往问一声就是。” 珠蕊恭声应下。 金大娘子在侍女的服侍下净完了手,然后挑了块香雪,一边随手涂抹着,一边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几息,她忽然对王妈妈说道:“等老爷回来了,你们就把康娘子那边的情况告诉他,请他先过去看看。” 王妈妈和珠蕊等人都愣了一下,不由面面相觑。 “大娘子,”王妈妈忍不住劝道,“您贤惠是好的,可有些事若退让得太多,只怕是要让人得寸进尺啊。” “那位现在已经有了个儿子,若这胎又是个小公子,瞧着今日这番做派只怕是心也要大了……”王妈妈苦口婆心地道,“便是您不在意老爷的偏宠,可还有大公子和大姑娘呢?” 金大娘子却只道:“我心里有数,你们就这样去做吧。” 言罢她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去了欢喜堂。 得知消息的蒋黎此时也正在和蒋老太太说着康氏的事。 “您就该差个人去沈家同二嫂嫂说一声。”蒋黎不由有些埋怨起了她的老母亲,“也就是半条巷子的距离,又不是那来不及的。现在却任凭她越过了二嫂嫂来求您帮衬,这算什么?想说她同二嫂嫂在咱们家是一样的,还是说二嫂嫂平日里亏待了她?” 蒋黎越说越有些上火:“二嫂嫂平日里怎么对她的我们又不是不晓得,莫说有意给她脸色瞧或是薄待什么,就是连醋都不曾与她争来喝,她还想如何?想二哥哥将她放在二嫂嫂前头?” 她气愤地道:“我头一个便不答应!” 蒋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劝道:“哎呀,好了好了,你怎么脾性这么大呢?” 蒋黎不受母亲的劝,坚定地道:“反正若换了我,定是做不到这样,我只当家里没他们这两个人。” 蒋老太太闻言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到时别人就会说,怎么人家的大娘子能容得下旁人,偏你不行?” 蒋黎当即驳道:“那我就要问,怎么我爹爹能做到只有我娘亲一个,你们这些男人不行?” 蒋老太太含着笑,轻抚女儿的头发,须臾,霭声说道:“你爹爹这样的人太少了,连他的儿子都不像他,何况是外头那些男人。将来你嫁了人,要学学你嫂嫂才是,你二哥哥以后就算是再有别人,也绝不会让她们越了她前头去。” “他对你二嫂嫂,心里除了喜欢,还有其他更重要,也更长久的东西。” 蒋黎顿了顿,半晌没有说话。 蒋老太太察觉到她的情绪,又缓缓说道:“你现在啊,就是还在那满怀憧憬,又还不肯服气的时候。我倒不是让你跟着别人去受窝囊气,只是想告诉你如今这世道便是如此,你若容不得旁人,那就要自己立得住。” 这个话题让蒋黎的心情有些低落,良久,她才如喃喃自语地说道:“只不过是求个一心一意,对他们男人就这么难么?” 蒋老太太轻握了握她的肩。 “康氏这回动了胎气是真,咱们本也不能不管她,倘我当时差了人去沈家,只怕又要让外人疑心你二嫂嫂把家里管得严苛。至于旁的,”蒋老太太说道,“也得是你二哥哥自己出面才是最有用。” 蒋黎抬眸朝母亲看去。 蒋老太太就教她:“等你嫂嫂回来了,定会先到我这里来。” 蒋黎有些愕然:“不是要先去康娘子那里看看么?” 蒋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你二嫂嫂啊,她做的不是你二哥哥的妻子,而是我们蒋家的主母。” 她如此说着,似笑似叹。 第42章 相谈 蒋世泽回到巷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进了门,脚下便熟门熟路地往正院拐,结果刚走到半道就被王妈妈给拦住了。 “今日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康娘子不知怎地动了胎气。”王妈妈道,“当时大娘子正在沈家和唐大娘子说话,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翠涛已去欢喜堂秉了老太太派人请大夫来。大娘子想着康娘子的肚子要紧,所以着我们等老爷回来了务必急行告知,老爷也好去探望。” 蒋世泽皱着眉听完了她这番话,末了,又看了王妈妈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去了桂兰院。 康氏的屋子里已经熄了灯。 院子里守夜的女使看见蒋世泽走进来,忙打起精神迎了上去,不等对方开口已先说道:“娘子今日念了老爷一天,刚刚才歇下。” 她这声有意起得不低,果然话音落下不到片刻,屋里就又重新亮起了灯火。 蒋世泽径直走了上去。 康氏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正在用手拢头发,翠涛也候在了一旁。 蒋世泽的目光从翠涛身上扫过,然后随着步伐渐近,平静地落在了康氏脸上。 “听说你今日动了胎气。”他走到床前坐下,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大夫怎么说?” 康氏犹豫了一下,说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道我有些心绪不平,可能是听说了沈家的事,有点被吓到了。” 蒋世泽理解地点了点头:“你尚在孕中,那些血腥气重的事情还是少打听。”说完,又看向了翠涛,语气微沉地道,“康娘子怀着身孕,你们在她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应当有个谱,难不成还要我来教你们?” 翠涛忙低头应了声知错。 康氏为翠涛求情,柔道:“也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怀了孩子后这胆子就小了。” 蒋世泽仍看着翠涛,神色淡淡的,说道:“那你出了事,她不找大娘子禀报,却越过去惊扰了母亲,也不关她的事么?” 康氏一愣。 翠涛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转过头朝康氏看去,语气很平静:“还是说,你怀了这个孩子之后胆子虽然小了,但心眼儿却变大了?” 康氏陡然一阵心慌。 “我没有。”她也顾不上再去想什么措辞,只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只是……也不晓得怎么的,当时心里害怕得很,也没有想那么多。” “你怕什么?”蒋世泽听着这话便蹙起了眉头,“怕大娘子害你?你自进了门哪天受过她半点磋磨?如今第二个孩子都要出世了,你才来说担心她害你。你也不嫌晚了些!” 康氏有些发怔地看着他,一时没能言语。 她自认识蒋世泽以来,还是头一次见他冲自己发脾气。她虽然知道他对自己未必多么用情,可真到了这样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 能成为蒋世泽的妾室,康氏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 他不仅有家财,而且人年轻,长得也俊朗,虽不像士家子弟那样读过许多书,可他却一向喜欢读书人喜欢的事,所以言谈举止也并不粗鄙。 这样的男子,若说她没有一点动心是不可能的。 后来进了门,她经过几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后,发现金大娘子瞧着的确是个贤惠好相处的人,心里头那点动心就忍不住有了更大的期许。 想着既然大娘子是与老爷相敬如宾的,那若是老爷能和自己再亲近一些应该也无妨吧? 然后她就发现,她和蒋世泽的关系根本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 他待她“始终如一”,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只是想听她弹琴唱曲儿或是吟诗念词之类的,无论是家里还是外头的事,却都不会与她说太多,更不可能在她面前流露出什么情绪,仿佛他的生活完全不需要她这朵解语花来慰藉什么。 她从前学的那些东西在他这里好似也不过只能取个乐子,所以他在她面前也没有带着脾气的时候。 她隐隐意识到不对,于是再细看,就发现了金大娘子在他眼里的不同。 只要金大娘子在,蒋世泽就不会多看她一眼,那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非常自然地瞧不见她。 或者说,并不将她当回事。 她慢慢也就清醒了,不再去多想,安分守己地做着他的妾室。 直到今天,她一不小心越了矩。 康氏怀着孕,今日又受惊折腾了一场,此时此刻自难再维持着往日的温柔懂事,忍不住委屈地道:“沈家的罗娘子一夜之间没了两个孩子,自己也险些进了鬼门关,我当时怕得很,又想着之前为了修哥儿的事惹了大娘子不快活,所以一时慌张才……” 蒋世泽简直听不下去了。 “你以为大娘子是什么人?外头那些心黑歹毒的?就为了这么点事要趁机拿你们母子性命?”他只觉自己平日里大约的确是待康氏太好了,什么样的人会对主母有这种疑心?那自然是觉得主母忌惮她的。 他想到妻子那样一个玲珑剔透人竟被妾室往这等脏事上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有些话我以为你该明白,但现在看来我还是应当说清楚。” “我的家人,我都会尽力照看着,你既给我生了孩子,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他说,“但你不必要去想大娘子如何不如何,她的事都与你无关。” “你也不用去想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就能如何,”蒋世泽毫无波澜地看着她,说道,“你是你,孩子是孩子。蒋家既要开枝散叶,不是你生也能是别人,但所有的孩子都应当明白孝敬长辈的道理,将来你生的孩子若不孝敬大娘子,那也就别想要与修哥儿做兄弟了。” 康氏蓦地一震。 但蒋世泽说完这番话便收回了目光,不再去多看她,只转而看向了早已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的翠涛,吩咐道:“好生照看着你家娘子,若再有什么事,腿脚也需得像今日这般快着。” 但去的地方自然不能再是欢喜堂。 康氏和翠涛都心知肚明。 照金巷 第35节 “是。”翠涛忙恭声应下,不敢多言语。 蒋世泽就又对康氏道了句:“你身子不好,早些歇着吧。” 然后也不待她开口,他便起身径自走出了屋子。 蒋世泽当夜宿在了外院书室。 次日一早,他起床刚盥漱完正在更衣,就见小厮端了碗糖豆粥和一碟子千层儿进来。 “老爷,”厮儿笑着禀道,“这是大娘子让厨房做了送来的。” 蒋世泽闻着香气就已弯了弯唇角。 他也没有说什么,直接走到桌前坐下开始吃了起来。 用完早饭后,蒋世泽便出门去了沈家。 沈庆宗正在家里等着他。 他知道蒋世泽昨日一早就去了鹤丘直到深夜才回,便料定对方今天会来找他们商谈后续,果然,他和二弟方在书室里坐下不一会儿,下人就禀报说蒋老爷来了。 蒋世泽走进来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高兴自然不是,但要说担忧或是焦虑,沈庆宗觉得也算不上。 但对方这样可称之为镇定的姿态,却多少让他松了口气。 蒋世泽落座后,还是先委婉关心了一下刚夭折了两个孩子的沈庆宗,后者叹息地表示谢过,又客套了两句,这才入了正题。 “我昨日去鹤丘已先将建房之事停了下来,看过那边情况之后又仔细想了想,”蒋世泽道,“仲德兄之前说的是对的,这块地现在确实做不了什么别的事。但若想拿去卖了也不容易,如今朝廷要改运河路线,这个时候卖地,有点消息路子的都能看得出来咱们是急于脱手,出的价只会比市价更低。” “我的建议是,这块地就这么先放着。等朝廷重新定了选址,我们再斟酌看看是不是有更好的机会,便是要卖,那时候应该也好谈些。” 沈庆宗转头朝二弟看去,后者的眼神告诉他,蒋世泽这个办法严格说来虽然并不是什么办法,但却的确是现下最妥当的处置。 但问题是,他们沈家等不起。 何况这里头还有余录事的一成钱本呢!这件事蒋世泽不知道,他也没法说。 沈庆宗蹙了蹙眉,正要豁出情面开口,却听蒋世泽又说道:“但若两位不同意,我也可以先把你们出的那四成钱本退回来,只当是我把那部分地皮也买了。” 沈庆宗一愣,他没有想到蒋世泽竟然这么爽快,肯愿意把整个烫手山芋接过去。 沈耀宗也是大感意外。 沈庆宗不免半信半疑,试探地问道:“这样不合适吧?怎好让你一人负担?” 沈耀宗也问道:“若是拖的时间久了,你又怎么办?” 蒋世泽笑了笑,说道:“仲德兄应该明白,这做买卖,盈利的时候大家是最和气的,但若有了亏损,难免意见不同会有龃龉。我也不怕坦诚与两位直言,我这么做纯粹是不想为此影响两家情谊,或者你们把我那六成买走也行。反正嘛,我是觉得稳一稳再出手比较好,若是拖的久了,我就想个法子便宜先赁给人用着,等合适了再脱手。实在不行就当是为孩子们多留了笔成家财,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反正地嘛,放在那里也不怕虫蛀。” 赁给人?那是块“咸卤之地”,赁给人只怕人家还嫌弃呢。 直到沈庆宗听到对方最后一句,心下才不得不感慨:蒋家的确是有底气。 蒋世泽既已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再客气了,能够让自家脱困还本的机会他自是求之不得,若早知能有这个结果,他也不会丢了两个孩子。 思及此,沈庆宗心下不由涌上了一阵迟来的懊悔。 还好,罗氏生的不是儿子。他只能这般想着。 随即他不免又想:钱本虽然是拿回来了,可利钱自家还是亏了的,说来蒋世泽这个出价也是有些差强人意。 “二郎既这样说,那为兄也就不再与你客气了。”沈庆宗道,“你那六成本我们自然是买不起的,只好劳烦你了。” 蒋世泽抬了抬手,示意对方不必客气,说道:“那伯敬兄看什么时候请牙人来方便?我都可以。” 沈庆宗不可能在家里待太久,况且这件事自然是办得越快越好,只有双方在牙人的见证下签订了契约,他也才能真正放心。 他没有时间再在蒋世泽面前摆姿态,顿了顿,却是说了句好似无关的话。 “说来,这次出了事之后,我一直觉得很是对不起云娘。”沈庆宗道,“她是女孩家,又不像她的兄长们还能奔一奔前程,我原想着将来能让她嫁得风风光光便好,谁知……” 蒋世泽和沈耀宗两人俱是微微一怔。 却见沈庆又微笑了一笑,看向蒋世泽,说道:“你们家孩子也是好的,幸好这次不曾连累到。”又状若无意地问道,“对了,你可有想过日后给你们修哥儿娶个怎么样的媳妇?” 他话音落下,旁边的沈耀宗已霎时面露诧色。 蒋世泽与他目光相迎,少顷,眸光微垂,轻轻弯了弯唇角。 第43章 计远 金大娘子看见蒋黎笑嘻嘻地端了碟菜进来,便笑着道:“我们四姑娘看来是找着兴趣了。” 蒋黎自定亲后便一直在为了出嫁的事做准备,学厨也成了其中一项,为此还引了些趣事出来。 当初蒋老太太为了给女儿找个好师傅,还专门花大价钱请到了以前在公主府上服侍的厨娘,结果人来了之后一问,发现竟是个什么菜都不会做的。 彼时老太太大感诧异:“那你在公主府的厨房里做什么?” 人家就端端答道:“摘葱。” 当时蒋黎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她后来还同母亲和嫂嫂开玩笑,说:“早知有钱人家的工钱这么好拿,我也去帮人摘葱了。” 金大娘子也忍不住笑。 说来她们也算是涨了一番见识,原来有些达官贵人的家里日常也竟是这样的排场,但这样的人蒋家自然是不会留用的,所以她们又把对方给请了回去。 事后蒋世泽知道了,也只是很平淡地说了句:“他们的钱来得轻易,自是愿意于无用处铺张。” 后来他就让蒋黎直接跟着家里的厨娘学,等出嫁的时候也会再挑两个厨娘陪着她去,免得她吃不惯郑家厨房的饭菜。 蒋黎今日拿过来的是一碟蜜炙鹌子,做起来也是有些费时费工夫的。 金大娘子尝了口,点点头赞道:“不错。” 蒋黎颇有成就感,说道:“那这些留着等娇娇待会下了课吃。”她说着,还专门把菜放到了温盘里。 蒋世泽正好在这时回来了。 蒋黎就起身招呼她二哥哥:“快来尝尝我新做的蜜炙鹌子,嫂嫂说好吃。” 蒋世泽往几上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色泽还需长进。” 他是见惯也吃惯了好东西的人,蒋黎在自己兄长面前没啥可不服气的,只能略感遗憾地应了声:“哦,知道了。”她也不想杵在这里妨碍人家,便道,“那你们聊,我去三嫂嫂那里送菜。” 蒋黎走后,金大娘子便屏退了左右,举步向丈夫迎去,口中问道:“待会还出门么?” 蒋世泽点了点头:“午后出去,沈家的那笔钱我今日要准备好了给沈家兄弟。” 金大娘子微感意外,忖道:“那块地官人是想到别的用处了?” 蒋世泽笑了笑,伸手牵过妻子的手,相携着走到了炕边坐下。 “我昨日去鹤丘,除了是暂停工事之外,也是想再确认一下周边情况。”他说,“当初定下那块地的时候我曾仔细看过,附近确实是有条河道,倘若朝廷要动工开挖运河,肯定是要用上的,虽可能比起那些邻水之地会稍微远些,但只要有了行商就不怕无人用。而且那块地是咸卤之地,价格也不高,我们犯不着去和别人争那些好地段,那样投入也更大。” “再有,”蒋世泽沉吟道,“我当时也想过,万一沈伯敬的消息有误,那块地我若使把力,可能也还可救一救。只是咱们家的负担就会略重些了。” 金大娘子想了想,问道:“官人是想把那条河道用起来?” 蒋世泽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知我者,莲华也。” “我若能把那块地变成淤地,它自然身价也就变了。”他说,“但这个风险我敢冒,沈家却不敢,我今日才说让他等一等时机,他已慌得不行。” “以后若真有什么意外,只怕人家要怨死我们家。所以我就索性直接把沈家那四成份额给买了,若非看在邻里情面,我也不会出这个价。” 若是以他对外的手段,这种时候自然是要往低价压的,毕竟自己之后的投入还有许多,而且做买卖这种事本就但凭个人,他亏了也没人给他兜底啊,他没有那个义务送钱给沈家。但蒋、沈两家毕竟是近邻,沈庆宗自己是官户,两个儿子瞧着也挺争气,说不定这家以后还能有远处的前程,他此时松松手也没有坏处,所以就决定按照对方投的钱本来买。 结果没想到,沈庆宗倒是比他以为的更亏不起。 蒋世泽思及此,顿了顿,迎着妻子的目光说道:“有件事我还是要同你说一说。” 金大娘子就等着他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还是有点觉得不好说:“我本想着事情也没定,其实瞒着你比较好,但想到要瞒着你,我这心里头又猫抓似的,实难安定。” 金大娘子看他如此纠结,便微笑了笑,说道:“官人既不想瞒着我,那就尽管说来听听。” 蒋世泽就说了句什么。 金大娘子没听清:“嗯?” “我说……”蒋世泽小心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帮我们修哥儿定了半个娃娃亲。” 金大娘子:“……” 蒋世泽忙又解释道:“你莫生气,我是想着这么好的机会,既然沈家自己开口送上门来了,那咱们家脸面上就已经占了上风。再说大家并未挑明,所以也没有正式定下,我也同沈伯敬表了态,还是要等孩子们大些再议,毕竟他那两个儿子的前程都没定下呢。” 其实他的原话也是一番委婉暗示,意思也就是说他自然愿意给儿子求娶沈云如,但前提得是先看到她兄弟们的出息。 沈庆宗也知道现在这时候轮不到自家拿乔,大家都不是傻子,他也只能顺着应下。 两边就相当于有了个默契,虽不挑明,但却要把孩子们留到合适的年纪再议。 所以蒋世泽才会说这是半个娃娃亲。 “我也不想被他们家以后拿着这事说嘴,”他说,“所以后来又在这个地价上多许了一成给他。” 金大娘子没有说话。 蒋世泽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我也是为修哥儿好,那沈家两个哥儿将来若是有出息的,只怕等着娶他们姐妹的人只多不少,能有这样的妻家帮衬以后儿子的路也好走些。” 他顿了顿,又说道:“说得再实在些,眼下既有个不错的选择,我为修哥儿留一留也好,万一他……你也知道,应举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金大娘子明白他的意思,若到了那个时候,那就是儿子拿去给别人挑了。 她知道丈夫对两个孩子婚事的希望一向是儿子娶士家女,女儿嫁士大夫,寻常人家在他看来也是亏待了自家孩子。 蒋世泽又温柔地劝道:“反正现在也不是真地定下,我也没打算勉强修哥儿去讨好那沈家小娘子。我和沈伯敬是有共识的,今后孩子们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处,等大了再说就是。” 他既说到了这个程度,金大娘子也没什么能再多言的,只能点了点头。 沈庆宗经过了这回的事,也算是深刻地体会了一次蒋家的富有,还有蒋世泽的大方。 他觉得给女儿选下这门亲事的决定果然还是对的。 唐大娘子得知蒋世泽帮自家渡过了难关,又晓得对方也默认了儿女婚事约定之后,一时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那这事要不要和阿姑说?”她试探地问丈夫。 他们既然答应了要把女儿留着和蒋修议亲,就得防着老太太那里中间弄出什么枝节来,以老人家的脾气,这事若等拖到不能拖的时候再说出来,只怕是要闹出些风雨。 照金巷 第36节 沈庆宗也是比较烦这个事。 “我仔细想过了,”他说,“这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母亲,我也已叮嘱了仲德。” “现在本就只是两边家里有个默契,”沈庆宗道,“但娘那个人凡事容易看得认真,万一现在说了,她以后瞧蒋家就拿姻亲的眼光去瞧,也是不太好。” 至少在儿子成才之前,他还是要尽量避免和蒋家起什么矛盾。 唐大娘子道:“那万一娘对掌珠的事自己有了主意呢?” “那也得看到时候的情况。”沈庆宗说道,“好在娘一向不管事,不知道外头那些事的深浅,要哄哄她老人家也不是不行的。” 唐大娘子没再说什么。 沈庆宗却想了想,说道:“我明天早上就回鹤丘,晚些还是让缙哥儿回来一趟,我与他交代几句。” 唐大娘子估计他是为了家里这回出的事情,想着长子也确实到了该为父亲分忧助力的年纪,便点点头,即吩咐人去了。 沈缙从学里回来其实并不远,但因为沈庆宗想让他多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治学上头,所以往日里不到放旬假的时候,他遵循父亲的意思一般也不会回来。 他也是得到家里的消息之后,才知道罗娘子产女夭折,父亲也从鹤丘回来已经两天了。 沈缙直觉有事,连忙赶回了家。 他去到外院书室,恭恭敬敬地拜见了父亲。 “你今年就要下场了,也是到了能帮着为父顶立门户的时候。”沈庆宗几分感慨并几分郑重地说道,“家里的事你也该心里有个数,莫要还和从前一样事事天真。” 沈缙恭声应是。 沈庆宗就唤了他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大致将家里因为外头产业的缘故遇到了难关,随后得到蒋家帮助,自己和蒋世泽默许了儿女婚约的事说了一遍。 沈缙听得有些发愣。 “所以现下你该明白了,一个人身处在什么位置有多重要。”沈庆宗道,“你若像那谢夫子,那这辈子也只能在市井里头打转,事事听天由命。但若你能站到朝中——甚至是政事堂的高处,你就有机会为自己争,为家里争,为你的子嗣去争。” “你妹妹今日这桩婚约我们家是处了下风的,往后那腰杆能不能挺得直,大半都要取决于你们。你若成了,蒋家自也不敢小瞧我们,甚至再议这婚约也不是不能。” 沈庆宗语重心长地缓缓说道:“所以,从此时此刻起,你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 沈缙听着父亲一句句重如泰山的话,只觉连呼吸都不由地屏住了。 他不由攥了攥掌心,紧张与期待之下,胸中忽涌起了阵前所未有的激动之意。 “是。”沈缙向着他父亲端端一礼,郑重地道,“孩儿明白。” 第44章 路转 四月刚入,鹤丘县衙就又收到了中书门下的公函。 沈庆宗趁着休沐日,急匆匆地赶回了京城,直奔武学巷余宅。 “……我也才比你早知道没多久。”余录事说起来还颇有些感慨,“谁能晓得还会有这般峰回路转?” 他摇摇头笑笑,半是感叹又半是宽慰对方地道:“看来你我确然也不是那做买卖的材料,经不得风吹草动。” 余录事也已经从沈家那里拿回了自己的钱本,原本沈庆宗还要多补贴他一些,他却坚持未受,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能一分不损已经很是不错了。 所以现在他知道了运河将要如期动工的事,虽然多少有些遗憾和后悔,倒也能想得开。 但沈庆宗此时却觉得心里郁闷地好像都要被石头给压塌了。 “官家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呢?”他实在想不通,“谏院那边也不说什么了?” 余录事就把自己后来得知的一些枝节告诉了他:“听说是度支判官给想了个办法,说是现在畿县附近还残存着一些前朝留下的渠堰,可以在修筑运河的同时沿线进行些必要的修复,将途径处的咸卤之地灌溉后改为淤地,如此良田也就有了,还可减少迁移居民的花费。” “陶判官还照此算出来了所需开销,果然比之前少了许多。”余录事说着,言语间也不免透着欣赏,“他还说修筑运河功在社稷千秋,若是能为百姓谋更多福祉,眼下这点付出也不算什么。谏院的人自然再没有什么话说,官家也很是认同,所以当场就应允了,并着令即刻筹备动工。” 难怪中书门下的公函来得这样快。 沈庆宗有些恍惚。 度支判官。 陶判官。 陶若谷…… 陶宜! 他万万想不到最后这一笔的命运竟然是掌握在那人的手里。 沈庆宗后来也不记得他这个老师又说了些什么,直到回到家里,整个人都还有些发懵。 他把沈耀宗找了过来。 后者起先乍见兄长难看的脸色,还以为是又出了什么事,等从对方口中得知运河将按照原计划如期修建的时候,他先是下意识松了口气,然后反应过来,也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早知我们就再等等了。”沈耀宗叹惋地道,“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又安慰兄长道,“这有钱难买早知道,大哥哥当时想得本也没有错,我们家毕竟是拖不起的,早些退出来也好。” 沈庆宗回想着过去半个多月来,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似地做出的那些决定,若不是当着弟弟的面,他觉得自己几乎能呕出血来。 他之前觉得蒋世泽多给自己补的那一成已经很好了,他还拿着这钱转身想去余录事那里再卖个人情,结果没想到现实转眼就这样打了他的脸。 好? 好个屁!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 “蒋家这回运气倒是不错。”他说的很平静,可只有自己才知道这话里有多少酸涩。 沈耀宗没想那么多,但也有点羡慕,说道:“是啊,要不说蒋老弟有远见呢。估计他这会儿若知道了消息,肯定要欣喜若狂了。” 沈庆宗没有说话,心里却忍不住想:看来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还是只能自己站得高一些才好啊! 新运河将要正式动工挖掘,这个消息在各县衙门收到公函后不到两天,便已差不多在外头传遍了。 这日蒋世泽回来的时候,就买了一大堆东西给家里人分发礼物。 儿女们自然都有,康氏那边他也差人去送了,最后还亲自拿着给母亲的那份去了欢喜堂。 金大娘子和蒋黎也都在,她们正陪着老太太在饮茶闲话。 蒋老太太笑纳了儿子送的钿屏,问道:“又不是逢年过节的,你今日怎么想起来送礼物了?” 蒋世泽满脸都写着心情很好四个字,难得地玩笑般道:“娘不如猜一猜?” 金大娘子看了看丈夫的神色,隐隐有些了然,微笑地垂下了眸。 蒋老太太就瞧出来了,笑着说道:“你们夫妻两个平日里说的私话又不曾告诉我老婆子,我哪里能猜得到你高兴什么?不如让莲华来猜猜。” 蒋黎却在旁边起哄道:“二哥哥,你怎么只送给娘,没有二嫂嫂和我的份儿?” 蒋世泽道:“大家都有,你那份等你出嫁前我再给你添妆进去。”然后看了眼妻子,说道,“你嫂嫂那个我晚些给她。” 大家都听得出来,他这是打算夫妻独处时再亲自送。 蒋老太太就故意打趣道:“你还挺讲情趣。” 金大娘子不免有些赧然。 蒋黎好奇地问道:“既是添妆,难不成你还要送我个大的?”见兄长一副笑而不语的样子,她也调侃道,“看来二哥哥这回心情果然是很不错,怕是遇到了天上掉钱的好事。” 蒋世泽笑着道:“也差不多了。” 直到了此时,他才把之前运河选址出了问题,再到今天又忽然峰回路转的事都一一说了出来。 “我前些日子才趁价低刚把旁边那块地也收了,”他说,“正盘算着修复了附近渠堰一并改成淤地呢,没成想朝廷就来出了头。” 蒋世泽就果断地决定原来那地方继续修建塌房,而新收的这块地因为距离渠堰更近,所以他准备等着引水做淤地。 蒋世泽道:“虽不知朝廷为何又改了主意,官家的心思我们老百姓也摸不着,但总归咱们家是赶上了趟。” 金大娘子也为他高兴:“这样的确是免了我们家不少难处。” 蒋黎想到什么,忍不住笑道:“那沈主簿是不是要悔青肠子了?” 大家都含蓄地弯了弯唇角。 “反正二郎该给他们家的一样也没少给,早前也不是没让他们等过。”蒋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道,“现下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蒋黎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眼她二哥,笑道:“不过二哥哥肯定没有跟沈主簿说他打算改那块地。” 若是说了,沈家可能就不会退本了。 蒋世泽不以为意地道:“我怎可能让人家来拿捏我。” 他若说了,以沈家那样怕亏的心情,大约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沈家不肯再投钱但却催着他改地,要么就是沈庆宗反过来说要把地卖给他,但那个时候的价格却就不是他占主动了。 蒋黎给她二哥哥竖了个大拇指。 这时,蒋娇娇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她手里头还拿着柄绣了几只猫儿的扇子,一进门就高高兴兴地往她爹怀里扑。 蒋世泽一下子就把女儿抱了起来。 “爹爹,这个好可爱!”她说。 蒋娇娇其实挺喜欢猫的,但因为长辈们,尤其是父亲担心猫爪子伤着她,所以在这件事上一直不肯松嘴,她慢慢地也就绝了念头,今日爹爹送了她绣了猫儿的扇子,她高兴之余觉得也挺满足。 蒋世泽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说道:“我们娇娇更可爱。” 蒋娇娇从小就被家里人捏习惯了,也不躲,一双眼睛大大方方瞧着她爹爹,问道:“爹,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能绣猪的?” 大人们闻言不免感到莫名其妙。 “谁会在那些绸缎上面绣猪啊?”蒋黎道,“你最近是又瞧了什么,竟生出这样的喜好来。” 蒋娇娇就道:“不是我用的,是男孩子用的。”她对蒋世泽道,“谢暎下个月要过生日了,我本来是打算请他吃猪的,但他还没有出孝。” 众人恍然,然后纷纷笑了起来。 蒋老太太更是被孙女逗得笑出了泪花:“好好好,如此倒也确实算送了人家猪了。”说完想了想,对儿子说道,“谢家小郎的生辰正好是五月五,要不就让娇娇送个道理袋给人家好了。” 蒋世泽有些忍笑不得:“娘,道理袋哪有在上面绣猪的,本就是要提醒口舌修养的寓意,再绣只猪在上头,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娇娇是让谢小郎做只木讷猪呢。” 蒋娇娇立刻点头道:“那样不好。” 她才不想骂谢暎是猪呢。 蒋黎也帮着出主意:“其实也简单啊,到时就弄些做成小猪形状的白团,让娇娇给人家送过去不就好了。” 其他人都觉得不错。 照金巷 第37节 蒋娇娇也很高兴:“那我就送他猪团子去!” 蒋世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五月初五,晨。 谢暎刚起床,就被谢夫子叫到了面前,然后给他在手臂处系上了用五色彩丝编的长命缕。 “我也是头回买这个。”谢夫子系缕的手法还有些不太熟练,一边略显磕绊地打着结,一边说道,“反正不管有没有用,咱们也应个景吧。” 谢暎口中应是,看着五色缕上的日月图案,不由地想起了父母还在世时,也是每年都给他系的这个样式。 娘说:“愿我儿长寿如日月。” 爹爹说:“亦愿我儿来日登高处,可攀月摘星。” 他眼中忽有些发涩。 “好了!”谢夫子颇有成就感地一笑,抬手往他肩上拍了下,“走,吃长寿汤饼去。” 谢暎眼中的泪意硬生生被他给拍了回去。 今天的天气很好,和风暖阳,每到这时候谢家的饭桌一定是摆在院子里的,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桌上早已摆好了一碟端午果子,这是谢夫子提前去铺子里买的,有百草头也有酿梅。 虽然名头不同,但其实用的材料都是菖蒲、生姜、杏、梅、李还有紫苏,先切成丝状,若是加盐晒干就叫百草头,而若以蜜糖渍之且纳于梅皮中,则为酿梅。 顾名思义,这些端午果子也是只有端午节前后才有售。 谢暎尝了口酿梅,酸甜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他顿了顿,又拿起百草头尝了尝。 他低头弯弯唇角,心想果然还是记忆中的那样难吃。 “谢暎——”院门外忽然传来了蒋娇娇的声音。 第45章 送礼 谢暎回过神,忙跑了过去把门打开,果然见到蒋家兄妹两个正站在外头对着自己笑。 荷心也跟在蒋娇娇身边,手里头端了个盘子,但上面盖着布,也看不出是什么。 蒋修把自己手里的盒子往谢暎怀里一塞:“送你的生辰礼。” 谢暎笑着道了谢。 蒋修催他:“打开来看看啊。” 他就依言而行,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枚墨锭。他认得出来,这是蒋修书室里用的那种容州松烟墨。 他爹爹以前也是用这种墨,说是不能亏了笔下钱,但当时他并不知价值几何,直到在蒋家再次用上之后,他曾去街上纸墨店里问过,才知大约要一百文一枚。 “我那儿本就多了囤着的,”蒋修道,“没花钱,你别介意啊。” 谢暎看着他故作随意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动,于是面上也作出了轻松的样子说道:“我今日也刚囤了两个粽子,打算你生辰的时候送去。” 蒋修一愣,旋即笑道:“你怕是囤的腊粽子还差不多!”说完自己在那里哈哈地笑了阵。 蒋娇娇觉得她哥好啰嗦,等不下去了,直接挤开了蒋修,冲谢暎问道:“谢夫子不在你旁边吧?” 谢暎这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请他们两个进去,于是边要让开身,边说道:“叔祖在厨房里,你们先进来吧。” 蒋娇娇神秘兮兮地拉住他:“先等等,我给你看个东西。” 谢暎好奇地看着她。 “哎呀你先别看我,”蒋娇娇伸手去推他,“先盯着谢夫子别让他过来。” 谢暎就顺着她转过了身。 过了几息,他听到蒋娇娇在身后说:“可以了你转过来吧!” 他就又转了回去—— “当当当!”蒋娇娇开心道,“大猪送小猪,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暎:“……” 他看着此时此刻与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蒋娇娇,忽然有些百感交集。 她脸上戴着个画了猪儿模样的面具,双手端了盘做成小猪形状的白团,哪怕隔着屏障,他也依稀能看到她笑弯了的眼睛。 少顷,他抿了抿唇,伸手将她手里的食盘接过,说道:“谢谢。”但目光却回避着。 蒋娇娇还在说话:“我本来是答应过你要请你吃全猪宴的,但我那时候没算过日子,之前才想起来你暂时还不能吃,所以就先意思一下,等到时候再给你真真儿地补上。” 谢暎低着头,肩膀有些微颤。 蒋娇娇没得到他的回应,又见对方越颤越厉害,不由一怔,忙关心道:“你怎么了?难道是感动地哭了么?你不要哭呀!” 蒋修在旁边实在忍不住了:“哭个屁,你能不能先把你那个面具给摘了?”他话音还未落下,已“噗嗤”喷笑出声。 他这一笑,谢暎也再难稳住,霎时跟着笑了出来。 两个男孩子笑得止不住声。 就连荷心也转过头去笑。 蒋娇娇有点懵:“这面具怎么了嘛?我画了好久的。” 她抬手把面具摘了下来,左看右看也觉得上面的猪鼻子和猪耳朵画得没什么问题啊。 “你们是觉得我画得很丑么?”她纳闷地问。 谢暎忍笑忍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蒋修向来不在意他妹脚下的台子,直言不讳地道:“不算丑,但你戴上去真地很像只小猪。” 蒋娇娇立刻骂回去:“你才是猪!” 蒋修便道:“蒋娇娇你说过以后不骂我是猪了的,你食言而肥,你就是小猪!” 蒋娇娇一愣,只能憋住。然后她委委屈屈地看向谢暎:“我不是猪。” 谢暎看蒋修把她给惹着了,便清清嗓子,点头安慰道:“嗯,你不是猪,那个面具是猪,因为你画得太好了。” 蒋娇娇一听,立刻高兴了,然后把面具也递到了他面前:“你喜欢就好,这只大猪本也就是送给你的!” 谢暎就作出郑重的样子接了过去。 此时院子里传来了谢夫子的声音:“你们站在门口说什么呢?暎哥儿,进来吃饭了。” 谢暎应了一声,然后招呼蒋娇娇和蒋修:“进来坐吧。” 蒋娇娇就先探了个脑袋进去,冲着里面的人道:“谢夫子,谢暎让我们进来陪他吃饭。” 谢暎笑了笑。 谢夫子正在往桌上摆碗,闻言回头瞧了那蒋家小丫头一眼,随口道:“进来吧。” 蒋娇娇没了顾虑,高高兴兴地跟在谢暎身边踏入了谢家院门。 “你们两个吃不吃糖粽?”谢夫子挑着眉头问道,一副打算随便招呼的样子。 蒋娇娇当即点头,蒋修则规规矩矩地礼道:“夫子若是方便的话,我们也尝尝。” 谢夫子“嗯”了声,转身又进了厨房。 蒋家兄妹两个就挨在谢暎身边坐了下来,蒋娇娇顺手拿了个酿梅吃,尝了尝觉得不错,又给她哥塞了个。 恰好姚二郎进门来看到,当即扬声问道:“你们在吃什么呢?” 姚之如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谢暎放下筷子,起身迎客。 蒋修和蒋娇娇倒是坐着没动,只招呼他们两个道:“端午果子,你们吃了没?” 姚二郎这会儿也已经走上来瞧见了,口中道:“吃了。”然后指着桌上的小猪白团,“但我能尝个这个。” 蒋修提醒他:“你先把礼给暎哥儿送了,哪有一上来就吃东西的。” 姚二郎反应过来,于是将手里的细长盒子递了过去:“谢元郎,这是我们送你的生辰礼。” 谢暎道谢接过。 姚之如问还在吃的蒋娇娇:“这个酿梅酸不酸?” 蒋娇娇道:“不酸。”然后抬手给她塞了一个到嘴里,又转头问谢暎,“你要不要就着汤饼吃?我给你拿。” 谢暎想了想那个口味觉得无法接受,但又不想直接拒绝她,便道:“我吃你送的白团吧。” 蒋娇娇一听,高兴地弯了弯眉眼。 蒋修则在往姚二郎脑袋上瞧:“你这个艾虎瞧着还可以,挺威风。” 艾虎和其它用艾草做的压胜物、饰物一样,也是端午用来寓意辟邪攘灾的东西。 姚二郎听见他这么说,本能地挺高兴,随即又犹豫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要摘下来送给蒋修,但一时间却没能舍得,转眼几息过去,他又觉得好像已错过了表态送人家的机会,只好佯作无事地笑道:“大哥哥分给我的。” 蒋修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他不太喜欢新鲜艾草味道,所以一直坚定拒绝长辈们给他戴那些东西。 几人正说着话,沈云如也来了。 她代表自家姐弟两个直接送了一刀宣纸给谢暎。 蒋修有些意外:“沈二怎么没有同你一起来?” 沈云如道:“今天爹爹在家考校大哥哥的功课,让二郎也去旁听了。” 其他人不免感到诧异。 姚之如忍不住道:“沈大丈这么严格么?今天是过节呢。” 沈云如虽然也觉得父亲好像确实比以前严格了些,但她认为这些都是父亲的好意,也没有什么,便说道:“大哥哥秋天就要下场了,可能爹爹也是想二郎早点多看多学一些吧。” 蒋修感慨地道:“若是沈大哥哥这回也考中了,那咱们照金巷里就有了两个进士了,而且他才十六呢。” 沈云如听着也不免为此感到骄傲,嘴上却说他:“什么叫‘若是’,你就不能讲些好听的?” 蒋修知道沈云如是想他说些更吉利的话,但他觉得她这种曲解别人意思的语气也挺烦,便故意道:“哦,那就‘假如’吧。” 沈云如:“……” 照金巷 第38节 她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不想蒋修竟是一副故意要和自己唱反调的样子,她霎时也有点挂不住地沉了脸。 蒋修佯作看不见。 其他人眼看这两人气氛僵了起来,都忙招呼着他们两个吃东西。 蒋娇娇虽并不在意沈云如生不生气,但因为不想对方在谢暎的生日闹不愉快,所以也殷勤地一口一个“沈姐姐”跟着劝。 恰此时,谢夫子端着煮好的粽子走了出来,一见小院里挤满了孩子们,便“嚯”笑了一声,说道:“都来啦,来尝尝刚出锅的糖粽。” 沈云如即敛起情绪,转开脸,端静地朝着谢夫子行了一礼。 蒋修也没再说什么。 谢夫子把糖粽放到桌上后就进屋准备晒书去了,姚二郎见没了大人在场,说起话来又没了拘束,问蒋娇娇道:“下月你小姑夫家里来催妆的时候,我们能去拦门么?” 蒋修连催妆是什么都不懂,这会儿听起不免也觉得好奇,看向蒋娇娇:“这个拦门干啥?” 这群孩子还不曾在巷子里见过办喜事的,自然都很有兴趣掺和一番。 姚之如想起上次郑家下定礼的事,下意识朝沈云如看去,沈云如被她看得一怔,然后不太自在地轻咳了下,佯作没有体会到对方的问询之意。 其实她也不太懂,斋里的女夫子只教过婚姻之礼,但这样具体的成婚流程细节却还没有提过。 这回就轮到蒋娇娇得意了,她一副故作稳重的样子,说道:“你不要整天想着玩儿,这是很正经的事情。” 她也是听母亲和祖母说起才知道的,所谓催妆其实就是在男方迎娶前三日,会向女家送一些用于新妇妆扮的东西,譬如冠帔花粉之类的。 蒋修直接问道:“那到底我们用不用拦门?” 蒋娇娇一愣,心想我也不知道啊,早知你们要问这个我当时就先问了。 她怕说错话给小姑的婚事添麻烦,但又不想被别人——尤其是沈云如小瞧,正苦恼着该怎么圆,就听见旁边的谢暎接过话茬说道:“到时你问问蒋姑姑的意思吧,这种事也不好一概而论。” 蒋修几个都被他这句话给说服了,认同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蒋娇娇则默默松了口气,随后满是感动地给谢暎递了个白团:“吃猪。” 他笑笑接了,顺手又给她回了个酿梅,微低了声音道:“去霉。” 蒋娇娇偷笑地弯了眉眼。 第46章 铺房 蒋娇娇后来还是去找她母亲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男家到女家催妆是不用拦门的。说来男女成亲倒也有需要拦门的环节,但那是在迎亲人接到新娘子回到男家门首时,由那些乐官、伎女还有帮着男家操办茶酒的来拦,求索花红利市。 她听了之后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转头去告诉了蒋修。 “明明是他们要把我们姑姑娶走,凭什么我们不用拦他,但小姑去他家却要被拦门呢?”蒋娇娇颇有点不服气。 蒋修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没错,也不知这些破规矩是谁定的,好像小姑多稀罕进去他家,有本事给我们家送回来啊。” 蒋娇娇狠狠赞同了一回她哥,用力点头。 “这回小姑成亲我们是赶不上了,”蒋修对他妹道,“等你以后嫁人的时候哥帮你拦门。” 他说到这个还有点遗憾,偏偏自己是晚辈又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权发表什么意见,更莫说去替他小姑挣面子。 蒋修觉得自己空有一腔维护自己人之心,但也只能寄希望于蒋娇娇来让他实现了。 蒋娇娇点点头,还叮嘱他:“你要拦得厉害点。” 蒋修豪气道:“没问题,到时叫上大家一起。” 两个人颇激动地约定完了,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还有二十几天小姑就要去别人家了,我有点舍不得。”蒋娇娇略感低落地说道。 蒋修一副老成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以后想出门玩儿就有点麻烦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又长长叹了口气。 蒋黎出阁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九。 按照习俗,初九是迎娶正日,而男家来人到女家催妆是在前三天,这是成婚前的仪节之一。而另一个仪节便是在成婚前一日进行,是由女家去男家挂帐幔和铺设房卧,同时也要预送一些嫁妆,此称之为“铺房”。 于是初八这天早上,金大娘子就领着人去了郑家。 高大娘子也亲自在门前迎她,两个人见面寒暄了几句后,金大娘子就张罗着正式开始了铺房。 蒋家是用罗来挂的帷幔。随着满绣的衾褥被铺上床榻,箱笼中的陪嫁一一陈列出来,高大娘子的笑容也不免渐渐有些发僵。 她长嫂王大娘子在旁边瞧得两眼带光,用恰好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道:“没想到蒋家对你这儿媳连铺房的事都这么大方。” 那些嫁奁就不说了,她们早前看过状子都是知道的,可铺房用的这些物件儿都那么舍得花钱,王大娘子就真是头回见了。 虽说女家铺房时多多少少都要炫耀些嫁妆,但高大娘子却觉得蒋家这番炫耀有点过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掩饰着勉强地弯了弯唇角。 金大娘子其实也瞥见了高氏的愕然之色,平心而论,若按照她的审美,她也觉得这一屋子摆件看着多少有点晃眼睛。但蒋老太太不想委屈了女儿,而蒋世泽本就是个孝顺的,加上因为蒋黎之前在沈家大宴上那件事,他也认为该给妹妹镇镇场子,免得被人家小瞧。 她觉得阿姑和丈夫的考虑跟关心都是对的,所谓审美之类的东西若与这些相比,自然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她是蒋黎的娘家人,此时自不能表现出一点谦虚让步之意,所以也就只当没有看见。 好不容易总算是铺设完了新房,王大娘子就代表郑家老太太请了金大娘子去老人家那里喝茶,这是应有的礼节,金大娘子也没拒绝,吩咐了蒋黎身边的梁妈妈先带着从嫁女使在这里看守。 照规矩,新房铺设完成后是不能让外人进来的,蒋黎的贴身女使琥珀明天才跟着她到郑家来,所以今日就由梁妈妈先带着其他女使在这里守着。 金大娘子走后,梁妈妈就干脆借此机会又给几个从嫁女使讲了讲规矩。 “眼前这些东西再好,那也是姑娘的,就是郎君也做不得主。”她意味深长地提醒道,“你们是从蒋家出来的,心里头要时刻揣着明白,晓得自己应当为谁尽心尽力。你们尽了心,主家自然也不会薄待你们,切莫去想那些得罪人又作践自己的事。” 女使们恭顺应是。 梁妈妈费了这么会子的口沫,这时也觉得有些渴了,于是随口唤了女使给自己倒杯水来喝。 因今日要铺房,屋里头除了必要的家生之外,其它一应陈设早就都撤了,蒋家虽然自己带了茶瓶来,但那个是用来显摆的,自不能用。所以这名叫珊瑚的女使就出了门去找郑家的女使要茶水。 过了一会儿,她捧着个日常用的茶瓶走了进来,给梁妈妈斟了茶水递过去,口中说道:“妈妈,先前那送茶水的郑家女使好心同我说,让我们铺床的时候熏香不要熏太久,道是郎君鼻子灵,半夜里睡不踏实会踢被子,怕影响了姑娘。” 梁妈妈随意地“嗯”了声。 杯子刚碰到嘴唇,她又蓦地顿住,想了想,忽而蹙起了眉,抬头问道:“那女使叫什么?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珊瑚不料对方会问这个,回忆了下,才道:“她说她叫溪儿,应该也是十八丨九的样子,瞧着人算是清秀温婉。” 梁妈妈起身丢下一句“屋里你守好”,便径直出了房间。 她佯作从容地寻到郑家老太太堂中,见到了正在和郑家女眷饮茶叙话的金大娘子。 梁妈妈草草向着郑家众人行了一礼,然后便径直上前对着金大娘子耳语了几句。 郑家人瞧着不免有点疑惑,王大娘子也转头去和高大娘子对视了一眼。 金大娘子这边听完后默然了两息,然后语气平静地对梁妈妈道:“你先候着吧。” 梁妈妈明白了自家主母的态度,二话不说绕到了金大娘子身后端端站着,绷得紧紧的脸上隐隐带着怒气。 高大娘子见蒋家一个婆子都能在她们面前甩脸色,心中略感不悦。 “高大娘子。”金大娘子直截了当地向着对面的人开了口,“请问妹婿房中可有一个叫作溪儿的女使?” 高大娘子愣了一下,说道:“有啊,怎么了?” 郑老太太闻言,微微皱起了眉。 只见金大娘子浅浅弯了下唇角,然后平声说道:“这新妇都还没有过门就安排通房女使,是不是也太急了些。” 高大娘子被其他人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她觉得自己有点冤,于是忙道:“不是通房女使啊,麟哥儿未曾收用她。” “未曾收用?”金大娘子淡淡一笑,“那她怎么知道妹婿半夜里踢被子,还这么关心人家的床头事呢?” 郑麟又不是五六岁的孩子,难道还需要有个女使彻夜照顾着盖被?就是自家修哥儿也早就不许女使近身伺候他了,说是不自在。 高大娘子嘴唇动了动,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让她一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正语塞之际,郑老太太已愠怒地催促道:“怎么回事,你还不跟人家解释清楚?明日你儿子可就要成亲了!” 高大娘子被阿姑当着妯娌们还有外人的面这样斥责,不由心下一阵窘迫,脸上也阵阵发烫。 硬要说起来,她儿子娶了蒋黎,自己辈分还应该比金大娘子大才对,可对方竟这样不留情面地当众逼问她! 她就也有些上了火,开口时不免语气微凉:“她的确不是通房女使,反正我未曾让麟哥儿收用她,至于她如何知道麟哥儿半夜里的睡相,想来是这些年里照顾的时候偶然看到过。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是通房女使也没有什么吧,反正是为主母所用的,日后阿黎有个身子不便的时候,不也一样要安排人么?” 言下之意便是在说蒋家矫情。 金大娘子也不同她争论什么,只仍然貌似客气地平静说道:“日后是日后的事,但新妇进门总要瞧着屋里头是个干干净净的样子才好,没道理是这般黏黏糊糊。”言罢,她转而看向了郑老太太,“我也知高大娘子是顾着那女使的功劳,想着要好好安置人家。但迎亲日人来人往的,口杂之下难免事有不稳,若是传出去,知道的晓得是那女使好心办坏事,可不知道的,恐怕就要误会到别处去了。” 郑老太太连连点头:“你说的有理。”随后当即肃然地对高大娘子吩咐道,“明日迎亲之前,你再把麟哥儿的屋里头好生梳理一遍,该清走的就莫再拖了。” 高大娘子站起身,低头垂眸地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恭声应了喏。 …… 郑麟今日在外面逛市集,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淘到什么好东西,此时走累了正打算寻个地方喝茶,就被自己母亲派来的厮儿给找到了。 那小厮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事要叫他回去,只道是大娘子催得急。 郑麟虽纳着闷,但还是立刻掉头回了家。 他几乎是跑着进的母亲房里。 “娘,怎么了?”郑麟一边朝对方走去,一边口中问着,“不是说铺房不用我在场么?” 高大娘子心里本就憋着火,这会子见始作俑者还一副懵然未知的样子,顿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有脸问!”她一下子就把几上的茶盏给拂到地上摔碎了。 第47章 取舍 郑麟被母亲劈头盖脸地一吼,不免有点茫然。 高大娘子平了平心火,方才沉着语气重新开了口:“我问你,溪儿那贱丫头可是又来撩拨你了?” “没有啊。”郑麟回罢,又皱了皱眉,劝道,“娘,您说话别这样难听。” “嫌我说得难听?”高大娘子气笑道,“那你倒是该去听听你那妻家嫂嫂是怎么说的,人家说你屋子里头不干净,黏糊!” 郑麟愣了愣,诧异地道:“不是说金大娘子出身书香么?怎么说话这样刻薄呢?” 照金巷 第39节 高大娘子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怪谁?还不是怪你那个‘我见犹怜’的好溪儿,跑到蒋家人面前去献殷勤,说些不该说的话,正好被人家抓住了把柄。” 言罢,她就将自己事后查问清楚的情况三两句说了,末了,冷冷地道:“我已将她赶出家了,以后你只当不晓得她这个人,等你媳妇进了门若是问起,必得给我做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郑麟讶然道:“您就这么把人赶走了?好歹给人家寻个好去处,便是找个人家……” “那要不我干脆再给她养老送终?”高大娘子当即嘲讽了过去。 郑麟没有吭声。 高大娘子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当初那贱丫头被我抓到在你屋里的时候,她是怎么对我保证的?你又是怎么给她求的情,你忘了?”她鼻子里哼了声,说道,“这几年我见她在你身边的确也算老实规矩,本想着等蒋黎进了门之后帮你跟她说说把人给收了,谁知她倒先坐不住了。” “她以为人家会把她收用了来笼络你,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蒋家今日那排场和气势,摆明就是为她们四姑娘来镇场子的,岂能容得下她在那里跳?” 高大娘子说完,又狐疑地打量了儿子几眼:“我再问你一遍,那次之后你们可曾再有过?或是你对她说过什么,让她起了心?” 郑麟想了想,目光忽然有些躲闪起来。 “我……”他微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没说什么,只是相亲回来那天她问我蒋家四姑娘瞧着是个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我就说人挺好的,漂亮又有见识。” 他当时心情正好,说这话时都忍不住挂着笑,却见溪儿颇有些苦恼忐忑的样子,他奇怪之下就询问原因。对方便犹豫地问说也不知道蒋四姑娘介不介意成亲那日让她在房中服侍,若是蒋四姑娘介意的话,那可能公子还是要早早把她支远些比较好,这样也显得他在意未来妻子的感受。 郑麟忽然就觉得自己有点亏欠她。 “我当时就跟她说,让她安心在房里侍候着我和阿黎,我是不会赶她的。” 他那时说这个话本意是宽溪儿的心,不想让人家觉得好似自己不念旧情,说把人踢开就一脚踢开了。 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高大娘子淡然道:“我早同你说过,让你收收你那怜香惜玉的心,这下好了,自己上赶着把短处往蒋家手里头递。” 郑麟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辩驳什么。 “你婆婆的意思是明日迎亲你亲自去,”高大娘子没好气地说道,“也算给人家看看咱们家的诚意。那贱丫头的事你自此别再提了,若你媳妇问起,记住我先前嘱咐你的话,莫要显露出一星半点你怜惜她的模样。” 郑麟点点头,恭顺地应了下来。 金大娘子回到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私下去找了蒋黎。 她委婉地,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几句话把溪儿的事情说了。 末了,金大娘子语气宽慰地说道:“今日郑家已表了态会把郑六郎的房中再清理一遍,我想那个女使应该是不会再留下了。” 蒋黎半晌没能回过神。 金大娘子看她这个模样不免有点担心,温声劝道:“阿黎,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跟着生气,或是因此与那郑六郎生出什么隔阂的。” 蒋黎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心情去接受这件事。 “我本想过瞒着你,但又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这事日后你若从别人的口中晓得了,只怕是更要难过。”金大娘子轻轻搭住了她的手,“你只当从前那些事与你无关,因彼时你还不是他的妻子,等明日嫁过去了,你心里就要有个数,晓得你面对的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和夫家。” 蒋黎茫然道:“那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那日相亲,她只觉他相貌谈吐都还不错,旁的她也不了解啊。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竟就默认为郑六郎和她一样对未来和彼此都是忐忑而期待的,从不曾想过他前头还有过别的女子。 有过也就罢了,他还一直把人留在房中侍候。 这算什么呢? 蒋黎觉得自己有点失望,对于明天的到来也忽然缺失了许多应有的喜悦。 金大娘子沉吟了须臾,说道:“单从这件事看来,我瞧他像是个不爱操心,但也颇念情分的。” “所以你嫁了他,就要先与他存上些情分。”她说,“等将来关键的时候才好推着他做些决断。” 金大娘子委婉地道:“总不好让高大娘子帮你们夫妻两个操心一辈子。” 蒋黎顿了顿,看着她,若有所悟地问道:“二嫂嫂,你的意思,是让我只做他的大娘子,而不是他的妻子么?” 金大娘子怔了一下,少顷,语气微轻地说道:“妻妾可成群。你要的那些东西世间难得,遇到了自然好,但遇不到也莫看得太重。” 言罢,她浅浅笑道:“阿黎往后把自己的日子,还有将来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阿姑她老人家才能放心。” 蒋黎沉默了良久。 “二嫂嫂,”她望着眼前的人,真诚地说道,“谢谢你。” 蒋黎躺在床上闭了会儿眼,却发现自己有点睡不着。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有一种好似看不见边际的茫然将她重重地笼罩住,让她觉得心里没有着落。 屋外忽然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回过神,凝神听了一息,便坐起身问道:“是不是娇娇来了?” 房门被打开,蒋娇娇抱着她的小木枕跑进了内室,冲着正坐在床上的蒋黎说道:“小姑,我来陪你睡觉好不好?” 蒋黎看着小侄女这副乖巧的样子只觉心都要化了,当即点点头:“上来。”然后伸手把蒋娇娇的枕头接过来放到了里面,自己也往外边挪了挪。 蒋娇娇手脚并用地爬上床,钻到了被子里,然后睁着双眼睛盯着她小姑,招呼道:“你快睡觉,不然明天早上不漂亮。” 蒋黎不由笑笑,躺下后又顺手给蒋娇娇掖了掖被子。 女使重新暗了灯火。 姑侄两个在帐子里无声地躺了一会儿,忽然,蒋娇娇挨过来把蒋黎给抱住了。 “小姑,我和大哥哥都很舍不得你去别人家。”她说话时带了些鼻音,好似在委屈,又好像在撒娇。 蒋黎轻轻揽住她,说道:“小姑也很舍不得你们。你和修哥儿以后在家里要乖乖的,莫要太淘气,好好长大。” 蒋娇娇忍不住哭了:“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去别人家啊?我不想你去别人家!” 蒋黎被她问得一愣。 是啊,为什么女子一定要成亲呢? 好像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就连母亲或是旁人提起,也似是都将其默认为人生必经阶段。 她虽然也没有想过若是自己不成亲的话日子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那些因为被嫁奁耽误而婚嫁失时的人一样,成为他人眼中怜悯或嘲笑的对象。但她此时却忍不住想:就算成亲是必须,可为什么又必得是她一味委屈自己呢? 为什么那些男人就理所当然地可以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得到对他们一心一意的女人? 难道她想要的东西不能强求,但连想一想都不行么? 虽然她知道二嫂嫂说的那些话没有错,可是她也知道,那样的理智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倘若自己与那个人之间不存有真正的感情,又如何能把以后几十年的日子过得出滋味?难道她成亲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快活的么? 她忽然明白了这一夜在心中盘旋不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那并不是真正的茫然,而是不甘。 蒋黎觉得自己还是想要去试一试,试试好好经营这场婚姻,试试和郑六郎成为像她父母那样的情深伉俪。 若是他不愿意,那她就认了;若是他也肯,那他们就一定可以。 十九岁的她暗暗如此下了决心。 次日,随着鼓乐声涌入,照金巷终于在孩子们的期待中迎来了接亲的队伍。 蒋黎坐在房中,也听见了从巷子里传来的喧天鼓乐之声,她不由紧了紧交握的双手。 琥珀一脸喜气地走了进来。 “姑娘,”她说,“是阿郎亲自来迎的亲。” 婚嫁之俗到了今天,男家迎娶时早就没了亲迎的规矩,一般由媒户领着行郞们代为前往即可。但今日郑麟却亲自来了,大家都觉得这是郑家,还有他本人对蒋黎的重视。 果然,蒋黎意外之余也显然有些高兴。 她对于以后的生活也更多了两分信心。 “小姑!” 蒋娇娇满脸兴奋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冲着蒋黎说道:“姑夫给我发了个红包,让我来同你说先吃些东西,外面的酒席还要一会儿呢。” 照风俗,女家需要设酒肴款待男家派来的迎亲队伍,等时辰差不多了,乐官和克择官等人才会开始联手“催促”新妇登轿。 蒋黎听着侄女的话,想到郑麟俊朗的面庞,心中微微一暖。 “好。”她眉眼轻弯,莞尔如是回道。 第48章 商量 蒋黎登上檐子,就这样在一片欢天喜地的鼓乐声中被簇拥着离开了家,离开了这条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巷子。 她和郑麟也继上回相亲之后终于又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脸。 结发合卺之后,新房里便只剩下了他们夫妇两人。 蒋黎无声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冠是不是太重了?”郑麟关心的声音随即响在耳畔。 蒋黎就顺水推舟地“嗯”了声,含蓄地笑道:“脖子是有点酸。” 郑麟就伸手来小心地帮她把头上的花冠取了下来。 蒋黎意作娇羞地低了眉眼。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红烛映美人。”头顶传来他悠然感慨的声音。 “娘子。” 她听见郑麟这样唤自己。 “你今日好美。”他说。 蒋黎脸上有些发烫,她紧张地攥了攥手心,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柔声道:“官人,你我今日结为夫妻,但愿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郑麟看着蒋黎桃花一般的面庞,听着她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出这般缱绻的话,霎时只觉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掏给她。 他想也不想地握住了妻子的手,满目柔情地看着她,应道:“娘子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蒋黎莞尔,与他目光相迎,说道:“官人应该也听说过我爹娘的事……” 她话还没说完,郑麟已立刻道:“娘子不必在意那些,泰山是上门赘婿的事我早已晓得,我们家里也没有人说过什么嘴。” 蒋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照金巷 第40节 但她心里头也有点莫名,怎么他就笃定自己是为此觉得羞惭呢?她爹爹是上门赘婿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老人家一辈子勤勤恳恳为这个家,又爱惜母亲,她觉得提起他只应当有尊重才对。 蒋黎没有去和他争论,只是顺势将话头拐了个弯,说道:“我从小就很羡慕我爹娘的感情,我爹爹真心敬爱我娘亲,这一生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 郑麟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由想:你爹爹是上门赘婿,难道还能有纳妾的权利么? 但他也没有去反问蒋黎,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维护下妻子对父亲的好印象,于是只捧场地点点头,听着她继续说。 蒋黎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终于开口问道:“官人,我听说舅姑也是只有彼此的,我心里还想着巧得很,想来这也是你我的缘分。或许上天注定我们要像父母那样,不论前事如何,今后都会恩恩爱爱,不让旁人打扰。” 她听母亲说过,郑麟的父亲生性文弱,在家里一向说不上什么话,后宅里虽确实除了高大娘子再没有第二人,但却不知到底是因无心还是乏力。 只是她此时有自己的打算,自然要一应往好的去说。 郑麟果然也听懂了。 他先是有点意外地看了蒋黎片刻,然后弯起了唇角。 郑麟轻轻用双手将她的手捧住,凝眸看入了她的眼中,温柔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娘子放心,我不会让旁人来打扰咱们的。” 她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好似透着浓浓的感动,她虽不知为何,但却为对方的回答松了口气。 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 原来她要的东西可以得到,是可以的! 蒋黎动情地依偎到了他的怀里。 郑麟见她这样高兴的模样,心里也越发感到怜惜,好像整颗心都软成了水一般。 他没想到蒋黎原来是个这样大度的人,大度到让他都觉得那些过去的事很是对不起她,新婚前夕让她受了委屈,本就是自己的不对,可她完全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 他觉得很感动。 她说想和他只一辈子两个人在一起,他也觉得她把他看得很重要,心中满足之余,也对她涌起了深深的怜惜。 她不像母亲,那样坚硬得让人头皮发麻,他觉得她像是在求他不要去纳妾,他怎么能让眼前这个美丽温柔又宽容的女子有这样的担忧呢? 郑麟觉得自己应该答应她。 他抬起手,轻柔地回抱住了她。 蒋黎睡得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推自己,她下意识地皱着眉翻了个身,口中嘟囔道:“别吵我……” 那人果然就没有再吵她。 她抓着被子又眯瞪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倏地睁开眼睛回过头去,发现郑麟已经盥漱完准备换衣服了。 蒋黎坐了起来。 “没事,你睡吧。”郑麟站在床前,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她笑,“昨天你也累着了。” 蒋黎确实还很困倦,她还不太习惯起得这么早,而且她昨天的确累着了。 “可是我们还要一起去阿姑那里问安吧?还有老太太那里。”她还不太清楚郑家长辈那里的规矩,但按理说新婚次日是应该这样的。 郑麟道:“婆婆不用咱们天天去点卯,只每月十五的时候大家一起去看望她老人家就好了。娘那里我去跟她说,你再睡会儿吧。” 蒋黎看他说这话时一派肯定和从容,心里便信了,丈夫的体贴和靠谱也让她生出些了暖意和心动。 她就又睡了一会儿回笼觉,直到了平时在家里起床的时辰,她才自然而然地醒了,勉强能克制住仍未完全消散的倦意,起床梳洗用完了早饭后,在郑家女使的导引下去了她婆母那里拜见。 一进门,她就看见了高大娘子那张沉得像要滴出水来的脸。 蒋黎下意识觉得气氛不妙,本能地脚下一顿。 高大娘子看见了,便开口说道:“媳妇若是还没睡好,就再回去睡会儿吧。” 蒋黎就是个傻子,此时也能听得出来对方是在说反话,何况她还不是个傻的。 她不禁有点纳闷,也不晓得丈夫是怎么跟长辈说的。 蒋黎心下微忖后,还是先恭恭敬敬给对方行了个礼,然后走近了,赔着笑地说道:“儿媳刚来家里,还不太清楚阿姑这里起居的时辰,有些不懂的,还请阿姑教我。” 高大娘子见她态度还算端正,心里头的火气也就略消了些。 “坐吧。”她说。 蒋黎得了她的话,这才恭顺地应下,坐在了对方面前。 “我这里是卯时四刻起,”高大娘子道,“往后你六刻时来问安就好了。” 蒋黎忍着才没把诧异表现出来,卯时四刻就起床?这也太早了吧! 她想高大娘子又不用管事,干嘛起来那么早?自己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要睡到辰时才起呢,这下好了,生生得陪着提前到卯时四刻,不然六刻时哪里能来得及问安? 她忽然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巨大改变。 蒋黎为自己默哀了一把。 只听高大娘子又开口说道:“麟哥儿如今成了家,有你这个媳妇管着,我也放心了不少。” 这些话蒋黎不好顺着她说,只能一副受教的样子听着。 “其实他从小也是个聪明的,那时候家里头几个哥儿就他背书背得又快又好,都说他以后是应举前三的料子。”高大娘子说到这些往事,脸上也不由地流露出了沉溺于其中的骄傲之意。 “也是这样,你娘亲和哥哥才能瞧得上他。”高大娘子说着还玩笑似地弯了弯唇角。 蒋黎就顺着对方笑了笑,说道:“我初见官人时也觉得他身上有诗书气。” 高大娘子就更骄傲了,但骄傲过后思及现实,又微微蹙了蹙眉。 “他也是有那考取功名的上进心的,但就是太谦虚了些,今年都二十一了还说没有准备好。”高大娘子叹道,“可我听说上一榜的探花郎那时也才二十。” 蒋黎听着这话,想起当初相亲时郑麟提及这些的态度,分明就是对应举没有兴趣的样子,但现在看来,高大娘子却还是希望儿子去走这条路的。 她也挺能理解,就像她二哥哥,虽然手底下生意做得好,可也还是想修哥儿能当官。 蒋黎也不知道现在郑麟的想法有没有改变,就委婉地说道:“学海无涯,可能官人的确是觉得自己还需把书看得更深些。” 高大娘子点点头:“我也说他好学是对的,但就怕读得越久越难专心。所以啊,这以后你在他身边还要多多敦促他,依我的想法,不管成不成,最好是今年就能下场试一回。” 蒋黎愣了一下。 “九月就要考试了,”她好声地道,“会不会急了些?” 她虽然不考科举,但也知道凡是做重大的事情前都应该有个起码的准备,倘若郑麟之前并没有要应举的意思,此时忽然推着他去了,且不说他心态如何,就是应考的学识也不足吧? 看看沈主簿家那个缙哥儿,人家读书都读成了什么样。 谁知高大娘子一听这话,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说道:“你既要做他的贤内助,还是该知道什么是对他好。” 对方说这话的语气听着虽平常,但蒋黎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弦外之音呢? 她忽然就明白了,高大娘子并不是想与自己商量。 蒋黎略感头疼。 她顿时有了种自己被无辜波及的无力感。但她作为郑麟的妻子,又是高大娘子的儿媳,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答应了下来。 “是,”她说,“那我回去先同官人说说。” 高大娘子这才满意地颔首,然后吩咐了女使上茶。 第49章 意愿 蒋黎见到郑麟的时候,他正在陪着他父亲下象棋,父子两个你来我往“杀”得全神贯注,不时互相闹着要悔棋。 高大娘子重重咳了两声。 父子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郑麟转过头看见她们,即笑着站起了身,先向着高大娘子礼唤了声“娘”,然后目光缱绻地看向蒋黎,喊了声“娘子”,问道:“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蒋黎含笑道:“阿姑正好有事,就领我一起来了。”言罢,她朝着郑父端端一礼,唤道,“儿媳见过阿舅。” 郑三爷点了点头。 高大娘子对郑麟道:“你们夫妻回去说话吧。” 郑麟和蒋黎恭声应喏,告退后相携着去了。 高大娘子等周围没了人,才皱着眉头对自己丈夫说道:“你明知今天儿媳要来拜见,就不能好好地端正坐在堂屋里头等着?偏要这时候出来晒鸟下棋,就这么大点地方,你也不嫌挤!” 郑三爷起身端了棋盘往屋里走。 高大娘子心头顿时一阵火起,跟在后面追了几步,结果小脚不稳忽地一崴,她霎时整个人往旁边倒去。 郑三爷听见身后传来响声,回过头,看见妻子撞到了门框上,他下意识要上前来扶,又看高大娘子横眉怒眼地直起了身子,就停住脚步没有再动,只问道:“你没事吧?” 高大娘子没好气道:“我还当你个闷葫芦巴不得我摔死!” 郑三爷觉得很无奈:“不是你说我不该把棋盘和鸟笼子拿出去么?我这就搬回来。” 他很怕她喋喋不休地对着自己发难,知道自己吵不过她,也实在是不想吵。 高大娘子知他一贯是个窝囊性子,也懒得跟他吵了,只说道:“我正经同你说,从今日起你儿子就要用功去考科了,你以后再不许让他陪着你做这些闲事。” 郑三爷怔了怔:“刚才怎么没听他说?” “先前我和他媳妇已经说好了。”高大娘子轻描淡写地道。 郑三爷没再说什么。 过了片刻,他对妻子说道:“我今天约了别人去听鼓子词,你拿几个钱给我吧。” 高大娘子横了他一眼,走过去打开屉匣,随手抓了挂钱。 郑三爷看见了,诧异又小心地问道:“以前好像比这多点吧?” “你没瞧见这回蒋家那炫耀你儿媳嫁妆的样子么?”高大娘子道,“现在六郎还没有考上功名,这脸面就得咱们想办法帮他顶住,只靠公中每月里发的那些钱,你当人家能拿他瞧得上眼?” “我已经决定了,”她说,“这两天我就把家里的钱再归置归置,到时拿给我哥哥帮忙放去解质。” 郑三爷顿了顿,终是没有言语,默默地把钱接了过去。 蒋黎和郑麟回了屋里之后,就开始商量起了第二天拜门的事。 见此时气氛轻松自在,她就寻了个时机问道:“对了,我记得之前官人曾对我说以后想自立个铺席,不知官人可有想好了要做什么?” 郑麟似乎很高兴她还记得这件事,笑着说道:“还没定呢,反正只不做金银铺就是。” 照金巷 第41节 蒋黎微顿。 她原以为他那时是已有了明确的打算才那样说的,但此时听来,他那番话却更只像是一个朦胧的念头。 于是她忖了忖,又委婉地道:“那官人若是还没有想好的话,要不要去试试应举?阿姑说你本一直在为此做准备,让你正好今年下场试一试。反正这做买卖嘛,也不急在一时。” 蒋黎刚说完,就看见郑麟的神情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舒心自在了。 他显得有些为难。 “试试也可以,”他说,“但今年就不去了吧?九月就要考了,可能时间有点紧。” 蒋黎先前在高大娘子那里的时候确实和他是一样的想法,但此时她见了郑麟的反应,心中所想却又有些不同了。 如果他今年不去考试,那下一次就要再等三年,倘他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也就罢了,可蒋黎觉得现在他却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他说“试试也可以,但今年不去”,意思就是至少未来三年,他都很有可能不会去实现他自己说的“另立铺席”之事,而且对于考功名,他的态度也只是“试试也可”,显然决心也不够深刻。 他今年二十一,等下次考试也就二十四了,而她嫁给他三年,那时孩子大概也应有了吧。 蒋黎觉得他作为一个男子,一个小家的顶梁柱,哪怕做不到像她爹爹和二哥哥那样有本事,但责任感还是应该有的。 她忽然之间好像也明白了高大娘子盼他成龙的心情。 蒋黎再次依着她二嫂嫂的那般温柔,凑到了丈夫身边,轻轻挽住对方的手臂,说道:“阿姑心里既牵挂着,你就顺着她老人家去试试,反正本也不是谁都能一次得中的,你只当是去适应下那种氛围,也好为下次正式出手做准备。” 郑麟还是有点犹豫:“话虽如此说,可万一不中……哦,你别误会,我也是不想连累你在娘家丢脸。” 蒋黎好声与他道:“官人放心。远的不说,就我们巷子里那位沈主簿,那也是考了几次才中的,仍是一样受人尊重。有志者事竟成。” 郑麟虽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愿意,但碍于母亲的希望,也不忍拂了妻子的温柔劝说,只好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天回到蒋家拜门的时候,蒋黎就顺便把郑麟打算参加今年秋闱的事说了。 “但这个时候才去递状,别的好说,我只怕不好找人结保。”她对兄长道,“二哥哥好不好帮官人去问问沈主簿?” 按照律法,要参加解试须得先投纳家状、保纸和试纸。家状主要就是说明应举人的个人情况,尤其是必须明确乡贯,因为各地解额有定数,所以严禁“串考”。 故而基于此,则又有结保的规定。也就是考生间须三人结保,等同于互相监督的作用,若其中有一人冒贯,其他两人亦受牵连不得再考。 至于试纸,就是自己先把考试时需要用的纸交上去,由官府加盖印信后再发还。 现在已经六月,按理有志参加这次秋闱的人肯定早就报名报的差不多了,蒋黎还是有点担心郑麟找不到人结保,又或是匆忙间找了不靠谱的受到连累。 蒋世泽有点诧异,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应举是这么个没有准备的样子,就好像临时兴起,想着晚上不吃鸡要吃螃蟹一样。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去质疑郑麟,只点了点头,对妹妹说道:“回头我去问问。” 蒋黎见二哥哥答应揽下,心里也就松了一大半。 郑麟也有礼有节地对蒋世泽道了谢,后者见他如此,态度上也还是颇满意的。 午间吃过饭,蒋老太太趁着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时候,才又好生问起了郑麟要应举的事。 蒋黎就先把昨天早上高大娘子的那番话简单说了遍,然后道:“我本也是觉得急了点,这应举又不是吃饭,哪有临时说临时做的?阿姑说上一榜那位探花郎如何如何,可官人怎么能同人家去比?但后来我同官人谈过之后,又觉得让他去试试也不错,成不成的他自己也好晓得自己能力在何处,至少先让他想明白下一步要如何走吧,不然他自己还是朦朦胧胧的。” 蒋老太太沉默了半晌。 “娘?”蒋黎见母亲目露忧愁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纳闷。 蒋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女儿的鬓发,语声微低地说道:“娘是不是给你选错人了?” 蒋黎愣了下,怕母亲自责多想,忙道:“娘,您别这么说,官人虽有不足,但他对我还是很好的,也愿意像爹爹待您那样待我,答应永不纳妾,我已经很满足了。” 蒋老太太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郑麟竟然会愿意许下这样的承诺,那看来他对女儿也还是很真心的? 但她还是有点遗憾。 “只是他这样,你以后怕是还要操不少心。”蒋老太太爱怜地说道,“我本不愿你操这么多心。” 蒋黎就反过来安慰她母亲:“娘,这两个人过日子哪能有不操心的?就是二哥哥这么能干的人,二嫂嫂不也一样要想着如何去做他的大娘子才好。您当年和爹爹虽是鹣鲽情深,但也要为家里操心奔波的。” “他嘛,虽确实优柔了些,但人还是很好的。”她浅浅笑了笑,“你们都说我想求的东西不好得,现在既然他愿意给,我还是想珍惜。” “您就只当是我与他互补吧。”蒋黎宽慰地说道。 蒋老太太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 蒋娇娇跑了进来。 “小姑。”她高兴地喊道,“大家都过来看你了,大哥哥说我们一起来打捶丸!” 蒋老太太笑着对蒋黎道:“你也算是巷子里的孩子头了,去吧。” 蒋黎含笑点点头,起身走过来,牵住了蒋娇娇伸来的手。 姑侄两个和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地走着。 “小姑,嫁人好不好玩?”蒋娇娇终于也有机会问出了先前当着郑麟不好问她小姑的话,“你在姑夫家里住得高兴么?” 蒋黎停住脚步,蹲下丨身来平视着侄女,笑了笑,说道:“凡是自己不好做主的事情都不太好玩,以后你就明白了。” 言罢,她也不再多解释什么,只微微笑着,轻轻地摸了摸蒋娇娇的头。 第50章 应举 几天后,高大娘子从蒋黎的口中得知儿子已正式投了状参加今年秋闱,顿时高兴得眉开眼笑。 “咱们家能娶到你当真是福气。”她拉着蒋黎的手说道,“多得有你在旁边瞧着,这孩子才下了决心上进。” 阿姑的话能这么说,但蒋黎知道自己做儿媳的却不能这么接,于是仍只谦逊地回笑道:“是您循循善诱,也是官人自己有心。” 高大娘子果然就更满意了。 “对了,”她忽想起一事,问道,“六郎是与谁结的保?人可靠么?” 这事两个孩子背着她就全部办完了,她也没来得及过问。 蒋黎说道:“二哥哥去请教了沈主簿,沈主簿说像官人这样的情况最好是找在官府那里备了籍的浮户,先看看有没有人是满了七年正好在这时也要应举的,一则这样的人可能一时半刻也来不及找人结保,二则有官府兜底也不怕是冒贯的。” “所以二哥哥就又托了个相熟的书铺老板打听过,果然就找到了两个刚好满了七年可以应考的浮户,说是人家也拜托了纳状的书铺帮着再寻一个人来结保。” 按照律法,外地人迁移到一处,起初只能以“浮客”身份在官府那里接受核查并登记,只有居住并从事生产满一年后才能获得当地的正式户籍,一般俗称为“浮户”,这是因为他们若要想在当地应举,还必须要自获得正式户籍身份后满七年才有资格报考——于是七年之限在许多人看来也是这些浮户从“外地人”转变为“本地人”的真正标志。 而蒋黎口中的书铺也与寻常那些贩卖书籍的书肆,甚至和能版印书籍的书坊都不同,虽名为“书”铺,但主要做的却是代人起草诉状,证明供词或契约的合法可用,还有为应考之人代办应考手续之类的事。 像考生投纳的一状两纸,其实就是先交给书铺,经审核没有错误,才会由书铺交给贡院。 高大娘子一听是蒋世泽找了邻居官户出的主意,也没有什么话说。但她又觉得这事至今听起来好像是自家全全托了蒋家的情面,多少显得他们短了人家一截,尤其蒋黎瞧着似是把什么都做妥了,好像她这个当母亲的没了用处似的。 故而她斟酌过后,还是走过场似地说了句:“既然已办妥了那些枝节,那你就要好好敦促着六郎读书了,这两天你还是陪着他去市集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书,又或者别的,该买都买回来,笔墨钱是不能亏的。” 她话这么说着,却也没提以后郑麟屋里月钱怎么给的事。 蒋黎就委婉地道:“阿姑说的是,不过……我不太清楚家里从前开销是走的什么流程?还请阿姑教一教。” 高大娘子顿了顿,这才好像突然想起这事,说道:“每月初公中会发到各房,每季新衣布料也是。” 她囫囵地说完,起身进了内室,过了会儿返身走回来,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了蒋黎。 “这个月初时你们还没成亲,少了点,先拿去吧。”她说。 蒋黎是富家出身,这包着钱的布坨子一过手,她就已经知道了数目不多。 等她回到自己房里一看,才发现里面居然当真只有一贯钱多点。 最多只有一千二百多文。 她都有点不敢相信。 梁妈妈在旁边都有点瞧不过去了:“就这么点月钱,高大娘子还那么大口气让姑娘和郎君出去想买就买,光是容州松烟墨就一百文一枚了,再说人家夫妻两个过日子就不用钱了么?总不能让姑娘自己往里头贴嫁妆吧?!” 蒋黎看着桌上的那贯钱,沉吟未语。 琥珀疑惑地道:“这郑家好歹也算是富户,怎么这样抠门呢?” 蒋黎平静地道:“我之前问过官人,他说郑家给未成家室的子弟每月发的月钱是五贯,成家无子则十贯。” 那这岂不是整整少了将近四贯?! 梁妈妈道:“姑娘,要不你跟郎君说说,他从前没成婚就算了,但现在既成了家,这屋里头的开销,怎么开销,还是要你有个数才好。” 蒋黎却觉得郑麟肯定不好开这个口,而且她想起新婚第二天早上那件事,也觉得他说了可能没什么用。 “官人若去找阿姑提了这事,只怕是我这个做媳妇的有不敬之嫌。这事你们也不必刻意跟官人提起了。”她说罢,想了想,对琥珀说道,“晚些你去把家里发月钱的时间和地方打听清楚,等下月到了时候,我们就代阿姑那边先去领了,也免得她老人家操心。” 琥珀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点头应喏。 两个多月的时间转瞬即逝,随着盛夏过去,很快就进入了九月。 考试前夜,蒋黎专门做了碗桂花酒酿拿去送给郑麟,并关心地劝道:“明天就要入贡院了,官人还是要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自打郑麟正式开始备考之后,夫妻两人没多久就按照高大娘子的意思分了房。其实蒋黎也能理解阿姑的想法,这回考试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怕儿子刚新婚沉溺于温柔乡更没有心思读书也是正常。 而且她那时也知道自己将会为了月钱的事,肯定得不大不小地得罪高大娘子一回,所以答应得也就很痛快,那毫不迟疑的样子让郑麟都看得有点诧异。 他事后还半玩笑半委屈的样子埋怨她:“娘子当真舍得我?” 蒋黎就安抚地笑道:“我非舍得官人,只是对你相信。” 郑麟听懂了她这话的意思,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是一脸感动。 后来到了次月领月钱的时候,蒋黎就差琥珀先去把郑三爷这一房的月钱都领了,待把自己夫妻这份刨出来之后,她又做出副殷勤的样子赶着给高大娘子送了过去,美其名曰替对方分忧,夫妻俩屋子里的事不敢让阿姑多操心。 果不其然,高大娘子当时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脸色非常不好看。 蒋黎送完了宵夜,正准备离开,却被郑麟给一把拉住了。 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时,她有些讶然。 “娘子每日里来去这般利落,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像我思念你这般想我了。”郑麟含笑说着,凑过来想要亲她。 蒋黎下意识一惊,忙将他挡住,提醒道:“你明天就要考试了。” 郑麟见她拒绝自己,眼睛里不免透出了些失望,但还是笑了笑,无奈道:“好吧,听你的。” 蒋黎这才松了口气。 “明天你陪我一起去贡院吧?”郑麟说道,“我看看你再进去。” 他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蒋黎见他这样粘着自己,心里多少也挺受用的,于是微笑着应道:“好。” 照金巷 第42节 郑麟仰头长舒了口气,感叹道:“等明日考完我就能松口气了。”又高兴地对她说道,“明儿你在家等我回来带你出去,咱们去白樊楼吃晚饭,然后逛逛市集。” 蒋黎一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她虽然能理解郑麟的心情,也晓得他原本就不怎么看重这件事,但此时此刻听到对方这样说,她还是不免觉得他好像把前程两个字看得太不当回事了。 就好像全都是他为了别人在忙活一样。 那你就该自己去找到自己想做也能做的事啊,然后告诉你父母你决定了要如何如何,何必浪费这些时间呢?蒋黎这么想着,心里其实很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想法,但又要顾着他的体面,只能委婉地道:“嗯,官人如今成了家,也开始要立业了,往后还有更好的风光。” 她也不知道郑麟听没听懂自己在提醒他责任的话,只知道他看着自己笑得更高兴了。 第二天早上,蒋黎陪着丈夫刚到贡院门外,就碰见了正好也前来应考的沈缙。 陪着他一起的还有母亲唐大娘子。 “这不是我们郑家六娘子么。”唐大娘子笑着与蒋黎打招呼,“多日不见,你瞧着竟是越发明艳照人了。” 人家这样夸妻子自然也就是夸自己,郑麟也挺高兴,含笑客气地与对方见了礼。 蒋黎就笑着礼尚往来地对沈缙道:“缙哥儿瞧着是胸有成竹了,我们就等着你高中之后去你们家蹭酒吃。” 唐大娘子道:“还是要考了才知道。”她嘴上虽谦虚着,但眉眼间早已是掩饰不住地充满了笑意。 沈缙也谦逊地笑了笑,说道:“等郑家姑夫高中了,我们也是要来您家蹭酒吃的。” 郑麟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次就是像妻子说的那样,纯粹是来适应下氛围的,高中他肯定是不敢想了,除非当真是走了大运还差不多。他也多少是知道点沈家这个少年的优秀,所以面对沈缙的这番“回礼”,他不由略感赧然,连忙带笑地摆了摆手。 两边简单地互相客套了几句,郑麟和沈缙就分别同家里人作了别,然后并行着进了贡院。 唐大娘子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才转过头对着蒋黎笑道:“难得碰上,要不我们去吃盏茶?正好我还有些想去你夫家的铺子里瞧瞧。” 蒋黎看得出对方心情很好,简直就像是已经开始准备要做进士的母亲了。 “行,”她便笑着应道,“难得遇上,还是我请你吃茶吧。” 唐大娘子也不推辞,两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去了。 …… 数日后解试放榜,那天各家都去了人,郑麟也差了个腿脚快的小厮过去。 他意料之中地落了榜。 高大娘子知道结果后也显得比较平静,只是说了句:“下回再来过。” 石榴巷这边并未因此激起什么涟漪。 然而此时此刻的照金巷里,却因为这次解试的结果而陷入了一片异样的沉静。 沈缙落榜了。 第51章 年轮 金大娘子看着镜中梳着流苏髻的自己,端详了几息,兀自言语道:“久了不曾梳它,突然觉得好像不太适合了。” 言罢,她对正在挑选首饰的女使说道:“还是换成堕马髻吧。” “怎么不适合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你梳这个髻好看得很,发带轻曳时最像天上仙女。” 是刚刚才起床寻过来的蒋世泽。 金大娘子站起了身,她被丈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哪能还是天上仙女。” 蒋世泽不以为意地道:“那又怎么?生了孩子你也是天女。”他笑了笑,又道,“便是到了八十岁,只要你喜欢,这发髻也能梳得。” 屋里侍候的女使婆子们听了都抿唇笑。 金大娘子不免有点不大自在,于是转移了话题问道:“官人今日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 蒋世泽昨天去饮宴喝得有点多,原本主家是让他就歇在那里的,但他不太喜欢外宿,所以还是顶着醉意回来了。 “还好,只是略有点乏,看来年纪长了的确不如以前,还是要少喝。”他这般自觉地随口说着,走到了旁边在墩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妻子道,“你忙你的,我再稍坐会儿。” 金大娘子看他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就劝道:“官人还是再睡会儿吧,我带娇娇他们去就好了。” 蒋世泽道:“说好了每年娇娇生辰我们都一起去拜观音的。再说今年还多了个二哥儿要跟着,你一个人不好带。” “有女使婆子帮手呢。”金大娘子含笑道,“再说二哥儿也不是不懂事的,况又有修哥儿他们几个大的同路,他也只需要跟着他大哥哥就老实得很了。” 蒋世泽正要再说什么,蒋娇娇就一边扬声喊着娘,一边熟门熟路地进来了。 她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一见面就直往人怀里奔,但还是活活泼泼毫不拘谨地冲着她爹爹道:“您怎么还在这里把娘守着?我们都要准备出门了,爹爹你好慢。” 蒋世泽不太想动,靠着镜台冲女儿轻轻招了招手。 蒋娇娇就凑了过去。 蒋世泽抬手捏了捏女儿的脸,笑道:“我守着你娘不好么?你好像很有意见。” 蒋娇娇虽没有躲,但嘴上已开始抗议道:“我长大了,您给我留点面子。” 她稚气扮老成的语气引得父母一阵失笑,蒋世泽更是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然而笑完了却又不免遗憾地感慨:“再过两年你都能议亲了,要是能长大得慢些才好。” 金大娘子听见这话不由有点紧张,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故作平常地笑道:“她做个孩子还没做明白呢,若不能更懂事些,一般人家只怕也不敢消受她。” 蒋娇娇还是头次听见她娘这么贬低她,当下就不太乐意了,说道:“我也不想去别人家。” 蒋世泽只笑着对她道:“你要听你娘的话,别人家才喜欢你。” 蒋娇娇自然听不太出来她爹话里头的深层教导,只不服气地道:“我才不稀罕。” 金大娘子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就打断了父女两人的说话,对蒋娇娇道:“好了,你爹爹今日身子不太舒服,你莫要烦着他。”又对蒋世泽道,“官人就在家里好生休息吧,我带孩子们去就是了,等中午他们吃完席就回来。” “今天阿黎也要去拜观音,我正好能与她好好说会儿话。”她道。 蒋世泽点了点头,想起蒋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实在不行你还是劝劝她,若今年还是没有信儿,为了她自己好也该退让些。” 金大娘子明白丈夫的意思,她默然须臾,浅声应了下来。 金大娘子装扮停当后,又关心了在家里休息的蒋世泽两句,然后就和女儿一起出了门。 蒋修已经在大门外等着她们了。 他再有四个月就满十五岁,这两三年个子窜得飞快,早就超过了金大娘子。加上他相貌好,穿戴又讲究,不说话时往那里一站,俨然个意气飞扬的翩翩少年郎。 金大娘子近来瞧着他,心里不免越发感慨。 自从沈家大郎连着在十三年和十六年那两回解试中落榜,丈夫对儿子课业的敦促也谨慎了不少,和从前最不同的就是:蒋世泽时常教诲蒋修不要急功近利,多看几年书再去应考也不迟。 那时候蒋世泽还曾叹着气对她说:“沈赤丞当年自己十九中举,所以希望儿子青出于蓝也是人之常情,但我看那沈大郎遭了这两次落榜,人都瞧着好像蔫儿了不少。像修哥儿这性子本就要强好胜,我只担心他少年意气更经不住打击,考不上进士就算了,但若就此一蹶不振却恐怕影响半生,还是让他再大些能沉沉心气再去吧。” 沈庆宗经过两次磨勘后,原本是有机会可以补缺中县县令的,但后来他却选了去祥符县当县丞。祥符县虽是京城赤县,但县丞毕竟官低于县令,蒋世泽猜测,可能还是因为祥符县近的缘故。 因为现在沈庆宗就可以每天往返于家,而不必再像以前要等休沐日了。 今年沈缙就要再考第三次,眼见着沈二郎也已到了十五。他说若他是沈庆宗,大约面对现在的情况,也必须要如此取舍。 金大娘子想起儿子和沈云如的那半个娃娃亲,看沈家儿郎现在前途未明的样子,也不知这婚约最后会如何。而且看沈家对考功名这件事这么在乎,她有时候也觉得其实修哥儿若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可能对他、对沈云如,还有对那个小娘子都会比较好。 不知不觉,孩子就已经长到了需要她操心这些的年纪了。 金大娘子看着眼前的儿子,听他说着沈家郎娘待会儿会直接去白樊楼与他们会合聚宴,不免又一次如此默默地感慨着。 “娘,您先到车上坐着吧。”蒋修道,“时间差不多了,估计他们都快来了。” 十岁的二哥儿蒋倦也在他旁边恭恭敬敬地道:“大娘子先坐。” 金大娘子笑了笑。 蒋娇娇忽然冲着谢家方向喊了声:“谢暎!”然后使劲挥了挥手。 金大娘子顺着兄妹两个的目光往那方看去,果然见到个清俊颀长的身影正加快了步伐向着他们小跑过来。 谢暎和蒋修差不多高,但气质却完全不同,才十四的年纪,已隐隐有了些静水流深之意。 金大娘子这几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眼见着这孩子从最初时的内向拘谨,成了现在这样温雅从容的模样,她心里也觉得为他高兴。 他跑到近前,向着金大娘子端端一礼,说道:“金妈妈,让您久等了。” 金大娘子微笑道:“我们也是才刚出来。” 蒋娇娇笑着凑到了谢暎身边,调侃地问道:“你今日竟晚过我,可是早上赖床了?” 她现在的个头差不多在谢暎胸口的位置,与他说话时要仰着脸,他每回总配合地会微微低下头。 “没有,”他笑了笑,只简单地回道,“有点事耽误了。” 蒋娇娇本就是随口这么一说,闻言也没太在意,正好这时姚之如和姚二郎也到了,一行人就高高兴兴地登了车。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车上的人也开始自在地闲谈起来。 “你跟你爹爹说了么?”蒋修随口问姚二郎。 姚二郎比他们要大一些,今年该十六了,因对读书实在提不起劲头,他也自觉委实没有那个天分,最近正苦恼着想和他父亲提一提看能不能退了学回家帮着做买卖。 听见蒋修问起这事,他脸上不禁又浮出一丝愁苦,摇了摇头:“还没,我爹爹昨天还说沈二和暎哥儿肯定再等三年就要下场了,让我好生珍惜机会,沾着他们两个一鼓作气地努把力。” 姚二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爹这么执着要他读书应举,明明他自打升入府学后就读得很艰难了,他爹却好像看不见似的。 蒋修的关注点却在别处:“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三年后要下场的么?姚大丈也不带着我。” 姚二郎一愣,一时有点语塞:“不,不是,也不是这个意思。” 蒋修挑了挑眉毛。 谢暎接了话,语气平静地问蒋修:“蒋大公子前日里不是才说还没想好要不要让朝廷得到你这个人才?” 姚二郎:“……” 蒋修绷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 “其实你要考的话肯定也是有机会的,你们都比我强。”姚二郎有些沮丧地说着,叹了口气,“我就怕到时候我和沈大哥哥一样连个秀才名分都没捞上,爹爹肯定要骂我没跟着你们学好的。” 蒋修立刻提醒他:“这话你小心着别在子信他们面前提。” 姚二郎反应过来,点点头:“你放心,我又不是傻的,这里不就我们四个么。” 蒋修和谢暎他自是不担心,蒋倦虽然是搭的俩耳朵,但或许是爱跟着他大哥哥玩的缘故,小小年纪嘴上还是挺能把门的,所以姚二郎对这小弟也算放心。 沈缙那样优秀的人,没能拿到解额就算了,居然连秀才都不是,若是在以前他们谁听了会信呢?但这就是现实,以至于这个话题如今都好像成了巷子里的禁忌。 他们就连在沈约面前提起他的兄长都要小心翼翼,大家都默契地生怕触碰到什么。 照金巷 第43节 车厢里沉默了半晌。 蒋修干脆对姚二郎道:“不管你想做什么,总要拿出点表现来才好说话,你要实在想学做买卖,就偷摸着先取点经呗。” 姚二郎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他的话。 蒋修又看向了谢暎,见对方好似有些出神,便问道:“你在想什么?”然后自觉安慰地道,“你也别想那么多,沈大哥哥第一次是太紧张,不小心落了韵,第二回 是运气不好,多半今年也就顺了。反正咱们吸取人家经验多准备几年,也算是有备而往。” 谢暎顿了顿,说道:“我不是在想这个。” 蒋修兄弟俩和姚二郎就好奇地看着他,满脸都像在写着“这你都不担心那还有啥好担心的”。 谢暎想到自己今早无意中发现的事,不由皱了皱眉。 “我在想,”他略显担忧地道,“叔祖他好像是生病了。” 第52章 关心 马车在山门前缓缓停了下来,蒋娇娇刚跳下车,就看见了正在不远处买经籍的蒋黎。 她当即高高兴兴喊了声:“小姑!” 蒋黎闻声回头,看见嫂嫂和侄儿女一行都到了,迎着满目熟悉亲切的笑脸,她不由地也泛起了笑容。 她将手中刚挑好的经籍递给珊瑚,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谢暎几个也恭敬地唤了她一声“蒋姑姑”。 蒋黎含笑与他们打过招呼,顺手轻摸了把蒋娇娇的脸,末了看向金大娘子,问道:“嫂嫂要不要经籍?我买了几本。” 金大娘子看了眼珊瑚手里那几本装帧得颇为精致的书,微微笑了笑,婉拒道:“不用了,家里有。”言罢,她转头对蒋修说道,“我和你们小姑进去上香就是,你们三个大的就好生领着弟妹们自去逛庙市吧。” 蒋修本来也对今天的庙会更感兴趣,闻言立刻应道:“是,那晚些我们在白樊楼等你们。” 金大娘子点点头,和蒋黎相携着走了。 蒋修见长辈们身影渐远,转头便对谢暎道:“走,我们先去医馆。”然后对姚二郎道,“你陪娇娇他们一起先去白樊楼等沈家郎娘吧,我们待会直接过去找你们。” 后者还没来得及答话,蒋娇娇已愕然道:“为什么去医馆?”她紧张地看着谢暎,“你不舒服么?哪里?”边说边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谢暎就解释道:“不是我,可能是叔祖。” 蒋娇娇一听不是他生病,这才松了口气。 姚之如则疑惑地问道:“‘可能’是什么意思?” 蒋修接道:“一两句也说不清,找大夫要紧,你们先去等着吧。” “我也去!”蒋娇娇忙道,“干嘛把我别开?” 蒋倦也道:“大哥哥,我也跟你们一起吧。” 蒋修对这两人颇感无语,说道:“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再说去这么多人也是占位置,人家还有别的病人呢。” 蒋倦一向服他哥的话,见如此也就不挣扎了。 蒋娇娇却觉得谢暎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她凭什么不能去?于是正要开口再说,却听谢暎和声劝道:“你今日是寿星,宴上都等着你呢。我看叔祖精神还不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待会去医馆问问,估计最多抓点药也就回来了。” 蒋娇娇这才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好吧,那你如果有什么事就回来告诉我。” 谢暎颔首。 蒋修不满地说他妹:“你就只听暎哥儿的话。” 蒋娇娇瞥了她哥一眼,并不以为忤。 蒋倦则表忠心地道:“大哥哥,姐姐听谢哥哥的,我听你的。” 谢暎浅浅弯了下唇角。 姚二郎在旁边看着,垂下了眉眼。 等谢暎和蒋修走开后,姚二郎问两个女孩儿:“你们想先去哪里逛逛么?” 姚之如朝蒋娇娇看去,后者因记挂着谢暎那里的事,想早点去白樊楼坐着等他们回来,就摇摇头,说道:“晚些再逛吧,反正也不急一时半刻的。” 姚二郎就不再说什么,领上蒋倦陪着她们先往白樊楼去了。 蒋娇娇四人到宴的时候,才发现沈云如和沈约姐弟俩也在片刻前刚刚到了。 双方见了面先打招呼,姚之如与沈约视线相迎,同时向彼此微微笑了一下。 虽然和沈约因为借书熟悉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但每当此时她还是会不由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激动,就仿佛她和沈约之间存有某种隐秘的交情,和别人都不一样。 “怎么只有你们四个?”沈云如问蒋娇娇。 她今年也十五了,已到了可以梳双髻戴花簪的时候,往那里一站亭亭玉立,少了几分幼时稚嫩,多了些秀丽。 蒋娇娇有时候有点不高兴沈云如比她大两岁,好像自己在年纪上吃了亏,长得也就慢了点,大人们都说沈云如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可她在他们嘴里却还是个孩子。 她挺不服气,她觉得自己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不过她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现实,因为谢暎对她说同辈人之间的区别其实不大,等她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会发现和沈云如的十七岁差不多,等她到了十七,又会发现和人家的十九相差无几。 所以她现在对过生日的期待又多了不少,就等着十五岁的时候接受大人们的四方赞美。 蒋娇娇心态平和了,对沈云如的态度也就少了些两相比较之意,只将对方看作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应对得自然。 “谢暎和大哥哥一起去医馆了。”她回答着,然后招呼大家先入席,还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先吃些点心。 沈云如怔了一下,问道:“怎么去医馆了呢?”她想难不成蒋大郎又把自己给造病了?但也没听弟弟说起啊。 她这么想着,下意识转头去看沈约。 沈约略感茫然。 此时姚之如接了话说道:“谢元郎说谢夫子好像生病了,所以蒋大哥哥陪他一道去医馆问问大夫。” “哦。”沈云如点点头。 沈约问道:“为什么是‘好像’?”他想这生病就是生病,身子舒不舒服应该很分明才对。 姚之如见他和自己好奇到一块儿去了,说话的兴致也越发高昂:“我也是想问这个,不过当时谢元郎没来得及回答,待会等他们回来我们再问问。” 几人说完了这几句,蒋娇娇就感觉场面上隐隐有点要冷清下来的趋势,于是适时地随口起了个话题,问姚二郎道:“你大哥哥议亲的事怎么样了?” 姚二郎回道:“说是刚把定帖送过去,估计下个月能定相亲的日子吧。” 姚大郎的未来妻家是开陶器铺的,听说是那家大娘子常去姚家彩帛铺照顾生意,一来二去瞧着姚家这儿子挺合眼,就托了人来委婉撮合。 沈云如和沈约虽对此事并不太关心,但看在姚二郎兄妹两个的面子上,两人也还是捧场地多问了两句。 偏这时姚二郎说得兴起,突然对沈约来了句:“等你大哥哥议亲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光是下帖子我瞧着都像是麻烦得很。” 他话音落下,宴上气氛霎时有一阵诡异的安静。 沈缙今年二十二岁了,虽然对一心备考的人来说晚成亲也是很正常,但巷子里的人却都知道,若是他应举顺利,此时也早该是成家立业,事事意气风发地走在大家前头了。 姚二郎此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忙补了句:“其实晚点议亲也挺好的。” 沈云如端坐在那里,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反应。 沈约则只浅浅“嗯”了一声。 姚二郎不免有些懊恼。 正好这时候蒋修和谢暎打帘走了进来,向着众人便招呼道:“你们在聊什么?” 姚之如忙道:“没什么,正等着你们来问谢夫子的事呢。” 蒋倦直给他大哥哥使眼色。 蒋修觉得他弟眼睛瞪得挺大。 蒋娇娇也在给谢暎递信儿,一边往姚二郎和沈约两人身上瞟,一边用手捏了捏嘴。 谢暎立刻了然了,从容接过了姚之如的话,说道:“大夫说这样问诊问不出来,最好是让叔祖能亲自去一趟。”言罢,他看向沈约,“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帮我想想如何说服他?他老人家在这方面一向有些固执。” 沈约怔了下,他没想到谢暎会问自己的意见。 于是他认真想了想,说道:“若是不好劝,要不就直接把大夫请到家里去看吧?谢夫子总不可能离家出走。” 他话音方落,姚之如先“噗嗤”笑出了声。 其他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沈约看大家都笑,自己顿了顿,回想起先前说的话,也不由弯起了唇角。 谢暎此时回道:“好,那我试试。” 只有蒋修知道,其实这个办法在他们出了医馆的时候,谢暎就已经想到了。 因为知道谢夫子有些讳疾忌医,所以从一开始谢暎就打算先斩后奏。 蒋修虽不知他为何要假装没有办法,但却默契地明白肯定事出有因。 两个好友对视了一眼,他亦笑笑,心照不宣地没有多言。 蒋黎虔诚地在神像前祈祷完心中愿望,然后转身扶起旁边的金大娘子,姑嫂两个相携着款步走出了佛殿。 两人循着林荫小径慢慢走着,渐渐将人潮喧嚷都甩在了身后,只有独属于寺观中的烟火气仍若即若离地萦绕在呼吸间。 蒋黎挽着她二嫂嫂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嫂嫂看,”她瞧着不远处的那株大榕树说道,“那像不像我们巷子里那棵?” 金大娘子顺着她视线看去,点点头:“是有点像,虽然照金巷里那棵不及它粗壮,但亦是亭亭如盖,瞧着便让人心静,好似能遮风挡雨。” 蒋黎目光悠远地望着那株树,没有言语。 金大娘子示意了左右女使退步回避。 “阿黎,”她轻轻唤了声,问道,“你有没有算过这是你这般虔诚礼佛的第几个年头了?” 蒋黎顿了顿,说道:“第三年。” 她的声音有些低,也有些发轻。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可能是命中注定?”金大娘子委婉道,“就好像我,生了娇娇之后也再无所出了。” 蒋黎沉默了半晌,转眸看向对方,说道:“但嫂嫂至少有他们兄妹两个。” 她和郑麟成亲这么久,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当真没有儿女缘分,既然如此那两个人就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行。 照金巷 第44节 可结果却好像很难如愿。 “其实我有时候都很迷茫,我到底是为了谁在求这个孩子。”蒋黎望着那棵大榕树,缓缓地说道,“若要我自己从心里说,其实我并不是非要不可,官人对这件事好像也不怎么上心,近来因为长辈们的催促,他还明显有了回避之意。我本说要不我俩就一起看看大夫调理一番,可他觉得自己不用,阿姑也说这种事都是女人的问题。” “我也不明白,为何明明大夫说我们两个身体都没事,但最后却就成了我的责任。日子久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是欠了他们什么东西。” “我知道,就算你们再想维护我,可这种事也都不好说什么。” 蒋黎就这样平静地把这层窗户纸给戳破了。 她每次回娘家,老太太都是满脸掩饰不住的爱怜,二哥哥嘴上虽不提,可二嫂嫂几回委婉表示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家里说,她也晓得兄嫂是在为她操心什么。 就连她那寡居简出的三嫂嫂,每次也都会来陪她说话,好像生怕她积郁。 蒋黎有时候觉得这种憋闷真是让人心头发哽。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能给他们郑家还上,可能就好了吧。” 金大娘子看了眼她身上这条重新挡住了双脚的裙子,默了默,也终于挑明地说道:“阿黎,这日子你若还想让自己安安乐乐过下去,眼下只有两条路。你如今没能给郑家生下一男半女,外人说来定是道你理亏,要不你就干脆与郑六郎和离了任他找别人生去,要不……你就退一步,别再坚持了。” 蒋黎沉吟道:“我曾同他提过和离的。” 金大娘子一愣。 “但他不愿意。”蒋黎看着她,淡淡笑了笑,“他还说知道我心里也难受,让我相信他不是那样无情无义的人。说真心话,我当时挺感动的。” 金大娘子见她没有再往下说,就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决定。 果然,只听蒋黎笑意平静地说道:“二嫂嫂,我这里确然只有两条路,但官人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条分道扬镳的路已经被他堵住,另一条,便只能是我和他继续这样走下去了。我绝不可能委屈自己看他纳妾,哪怕人家说我善妒也无妨,他既给我的,他说了要信守承诺,那我就不可能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东西往外推。” “我也已经想好了,若他这次科举还没有中,那我就要劝着他去做些别的了,至少得让他像二哥哥那样在人前立得住。”蒋黎微顿,说道,“为他自己,也为了我。” 金大娘子凝眸看了她良久。 “阿黎,”她说,“嫂嫂真心希望,他能配得上你这份心意。” 第53章 虚惊 谢夫子正在刷锅。 他下午还要赶着交活儿给别人,所以中午只随便对付了一番,自家小孙儿不在,他就干脆把早上吃剩下的粥和着几块腊肉条给解决了,连小菜都懒得做。 这会子洗锅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想:谢暎那小子啥都好,就是喜洁这点也不晓得是随了谁,连带他都不好意思偷个懒。 谢暎不在家时还好,他把锅碗丢在那里等下顿一起洗也行,可那小子只要在家,但凡看见了肯定要动手收拾,那不就等于他把家里的活儿全丢给他一个正该好好读书的小娃了? 谢夫子只能无奈地继续洗洗刷刷。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叔祖”,他侧耳一听,暗讶这孩子怎么回来那么早,一边揩着手走了出去。 谢夫子踏出门,就看见谢暎和蒋家兄妹正站在院子里,旁边还有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个出诊的大夫,一群人直直将他望着。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略感莫名地走过去,看了眼那个中年男人。 谢暎说道:“叔祖,我请了大夫来给您诊个平安脉。” 谢夫子一愣,当即瞪圆了眼睛道:“诊什么平安脉?我用不着,身子好得很。”言罢他就要请大夫打道回府。 坐医出诊是要另外收费的,他们家不是那金贵人家,自然也养不起这金贵习性。寻常人家都是有病才看病,就算有病也未必就一定要吃药,更遑论请大夫来诊什么平安脉? 谢夫子觉得自己回头有必要教一教谢暎,让这孩子别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乱花钱。 蒋修手脚麻利地拦住了大夫,对谢夫子道:“反正来都来了,您就让大夫看一看嘛,不然暎哥儿也白喝了两顿粥。” 谢夫子一听,对啊,把人喊回去了这出诊费也不能退,那自家这小子确实亏大了! 谢暎低下眉眼,轻轻点了点头,好像也是多么的失落。 蒋娇娇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搭腔道:“夫子,您已经是大人了,要会心疼人。” 谢夫子无语,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了。 那位大夫倒是全程不曾多言语什么,此时看对方同意诊病了,才开口说道:“请老翁把颈上黑斑示看于我。”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明显不适之处?” 谢夫子有点茫然:“黑斑?我有黑斑么?”边说,自己边抬手扒拉了一下衣领。 蒋娇娇几个一眼看见了,她忙指着自己的耳后颈畔道:“这里这里!” 结果那大夫只定睛看了一眼,然后略略一顿,就收拾了东西起身准备走人。 众人都愣了一下,谢暎心里更是不免涌起了忐忑,忙问道:“大夫,我叔祖他……” “没病,脖子上的是污垢。”大夫干净利落地说完,便背起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子里寂静了片刻。 “……咳咳,”谢夫子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道,“家里好像没我习惯用的那种澡豆了。” 谢暎垂着眸道:“我待会去买。” “不用了,晚上我带回来吧。”谢夫子说完,就挺直着背脊转身进了屋。 蒋修忍着笑,肘撞了一下谢暎,调侃道:“谢聪明,你也有今天。” 谢暎唇角微抿,耳朵有些发红。 蒋娇娇说她哥:“你刚才不也没认出来么。”然后又安慰谢暎,“没事,你也没见过那么黑的污垢嘛。” 她说完,自己也抿紧了嘴唇。 三个人相顾无言地出了门。 沈约他们都还在榕树下等着。 “怎么样了?我看大夫走时面无表情的,”沈约问道,“谢夫子的病没什么吧?” 毕竟多年邻里,谢夫子又是谢暎的亲人,他们也不希望老人家有什么要紧的。 谢暎一时没说话,蒋修和蒋娇娇对视一眼,又开始抿唇。 沈云如坐在旁边正好能瞧见蒋修这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奇怪地道:“蒋大郎,到底怎么了?” 姚之如也去看蒋娇娇:“娇娇,谢夫子没什么吧?” 蒋娇娇憋着笑摇头。 “大夫说,”蒋修终于开了口,“谢夫子、他,他缺澡豆……” 话音未落,他已捧腹大笑起来,他这一笑,蒋娇娇也跟着释放出来了,就连谢暎也实在是忍不住,无声地肩头轻颤着。 沈约几个愣了愣,随后也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连带沈云如一起,亦是相继失笑出声。 一时间,众人的笑声肆意萦绕于巷中。 坐在屋子里的谢夫子隐隐约约听见了,鼻子里轻哼一声,吹了吹胡子,然后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沈云如和沈约回到家里,便一起先去找了沈缙。 姐弟俩走进去的时候,看见沈缙正以手支额地靠在书桌上,肘下压着一张纸,打眼看去上面约莫刚写了十来个字。 室内气氛莫名令人生出拘谨,两人不约而同地微轻了呼吸。 “大哥哥。”沈云如缓步走到兄长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笑道,“今日在集市上我瞧见这盆瑞香乖巧喜人,想着正好能放在这张桌上,伴你平日看书写字。” 沈缙抬起头,顺着妹妹的动作看去,只见她将一盆巴掌大小的盆栽轻轻放在了笔格旁,又稍微调了调位置,末了,方复笑着对他道:“你看这么一小株多可爱,而且花都开好了,你都不必等。” 他知道妹妹是担心自己会拒绝,他觉得她有些过于小心翼翼,其实他还不至于一定要书桌上都是只能放书。相反,他此时看着眼前这盆花,也觉得先前心里的燥郁似乎好了一点。 “谢谢你,掌珠。”沈缙微笑地对她说道。 沈约见姐姐开了个不错的头,自己也跟上道:“大哥哥,先前我们陪谢元郎请大夫回家给谢夫子看病,他说早上无意间看见谢夫子脖子上有黑斑,担心是脏腑有恙。” 沈缙就循礼问道:“那谢夫子没什么吧?” “没什么,”沈约含蓄地道,“大夫说他那不是黑斑,是污垢。” 沈缙愣了愣,须臾,轻轻弯了弯唇角。 他知道弟妹做这些、说这些,都是为了能调节他的心怀,可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对挫折的感知远远大于快乐。那些能让弟弟妹妹们笑上半刻的事情,在他听来除了有点匪夷所思之外,并不能减轻他心中分毫压力。 他越来越觉得高兴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随着年纪增长,而中榜好似遥遥无期。 今年九月他就要再考第三次,可是现在他却连写赋都下笔滞涩。 虽然大家都说父亲当年也是考了好几次才中的,可那些话说来简单,但谁又能保证他多考几次也一定能中呢?若真是如此,爹爹也不会把他的课业敦促得这样紧了。 他辜负了父亲的期待,让长辈们的期望一次次落空,甚至无法为妹妹的终身幸福帮上忙。 沈缙每每见到对与蒋家婚约毫不知情的沈云如,心里都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歉疚和挫败。 而当面对沈约时,他也会觉得自己有负于对方的崇拜。 所以哪怕他早就开始在家里读书了,却也很少和弟妹们凑在一起,他已经不知道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因此,对于沈约有意说来让他发笑的这件事,他也只能是轻轻弯弯唇角,然后说一句:“没事就好。” 沈约一时也没能接上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聊闲话的,兄长这样平淡的回复也全不在他的预设之中,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沈云如眼见气氛有些凝滞,心里虽着急,但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合适,她不由有些羡慕起蒋娇娇来,觉得这时候若换成对方,大约是不会出现这样冷场的。 姐弟俩正各自纠结着,沈缙已开口道:“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再看会儿书。” 两人只好不再多说什么。 从沈缙那里出来后,姐弟俩就往福寿堂走去,然而走到半路,沈云如却拉住了沈约。 “大哥哥的事你莫要多想,他比我们都年长,自己会看着办的。”她说,“不管今年秋闱结果如何,你三年后肯定是要下场的,今年一过,爹爹定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你身上,你自己要有个准备。” 沈约沉默地点了点头。 沈云如抬手轻轻搭上弟弟的肩,鼓励道:“你既是男孩子,就更要有迎难而上的勇气,但凡有了这份勇气,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做成的。” 沈约其实对三年后的事情还没有太确切的想象,他只是有时候看见这样背负压力的兄长,还有愁眉紧锁的父亲,会很想自己走到前头去帮他们。 他不是没有冲动地想过干脆自己今年就下场算了,可是父兄科考的经历就在眼前,以至于他无法不清晰地对这条路有个认知,那就是:科举不易。 不是寻常人口中说说的不易,是他亲耳,还有亲眼见证到的不易。 他曾经是真地认为兄长可以青出于蓝,甚至超过当年与父亲同榜的那位探花郎的。 可是谁能想到他大哥哥第一回 下场写诗赋就因落了官韵而遭黜落?熙宁十六年那次,原以为已有了应试的经验会好,结果偏偏那年的知贡举不喜当时流行的以怪诞奇涩为高的太学体,转而提倡平易流畅的文风,以致不少人白费了数年功夫。 照金巷 第45节 他大哥哥就又落了一次榜。 可见有些事并不是那样绝对的。 连兄长那样优秀的人都做不到,十五岁的他又怎能做到呢? 他还不至于那样无知无畏,正因为知道科举的不易,所以他也很清楚自己仍需积淀。 他只能寄希望于三年后的自己。 “大姐姐放心,”他平静地回道,“我已做好准备了。” 第54章 草芥 沈老太太这日也在家中的佛堂礼佛,唐大娘子陪着她在一起念经,中午两人还一起用了斋饭。 沈云如和沈约姐弟过来问安的时候,姑媳俩正坐在小院里饮茶,见到两个孩子,唐大娘子还招呼他们过去也喝些,说是供过菩萨的。 沈云如觉得她母亲这几年的变化有些大,这种变化不是在性格上,而是礼佛。她觉得母亲如今已经算是到了很虔诚的程度了,虽不知娘亲这样是不是有意投婆婆所好,但显而易见,这两位的姑媳关系的确也是比从前更融洽了些。 在她的记忆里,近年母亲为了和婆婆一起礼佛来福寿堂的次数,远远多于从前来探望——无论是探望婆婆,还是探望她。 沈约对这些事向来无可无不可,也不会为这点细枝末节去想太多,只依着长辈心意照办便是。 姐弟俩饮过茶,沈约就告辞先回去看书了,沈老太太对孙儿的勤勉很满意,但随后想起长孙,又不由轻叹了口气。 “我们家到底还是男丁稀薄了些。”她说,“若缙哥儿能有个年纪相若的兄弟,又或者二哥儿也有能一起读书玩耍的伙伴,也不至于全家都只能望着他们。” 唐大娘子顿了顿,说道:“是我们少了些儿女缘分。” 沈老太太脸色微沉地道:“不是你们少了儿女缘分,是有些人没那个福气。” 唐大娘子没有接话,沈云如也知道婆婆说的是谁,更不好多言。 只听沈老太太沉吟着又道:“今年不管缙哥儿中不中,婚姻大事也该好生安排了,不然再等下去也会耽误了他弟妹。” 沈云如还是第一次听到长辈在谈及婚姻大事时提到自己,她不禁脸上有些发烫。 几乎是在瞬间,她忽地想起了蒋修。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自己为何想起他,就又听母亲接道:“官人的意思,是还想再等两榜……” “太晚了。”沈老太太道,“早年我就是因为担心他分心,所以让他娶亲晚了些,可他还不是婚后才考中的?早知如此我也就不浪费那些时间了,如此说不定家里孩子也能早些成才,不至于让他这个岁数还在操心。” 唐大娘子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那我回头让官人留意一下。” 沈老太太道:“这事你我帮着看好就是了,他们男人哪里懂看女子。”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旁边的沈云如,“掌珠,你先回房去吧。” 沈云如知道长辈们这是要自己回避,于是恭敬应下,转身去了。 沈老太太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觉得谢家那孩子如何?” 唐大娘子一愣,待反应过来阿姑说的是谁后顿时吓了一跳,忙道:“那谢家门庭也太……而且那孩子是五月五出生,命格不好,克父,这岳父也是父,我只怕会影响官人。” 沈老太太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只想到他瞧着是个有出息的,倒是忘了这层。” 唐大娘子觉得自己快被她给吓死了,且不说那谢家小子有没有出息——他今年才十四,往后且得看呢,她的缙哥儿当年难道不是人人赞许的少年郎么?关键是谢暎自己都得巴着蒋修,他们怎么可能弃蒋取谢呢?那也太打脸了! 唐大娘子觉得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但她不好直接说,只能委婉地试探道:“阿姑辛苦栽培掌珠这么多年,我和官人心里想着,肯定是要给掌珠寻个好人家才对得起您,不说像那大富之家那般奢华,但男家肯定是要比我们家资丰厚才好,不然若再遇到那回修筑运河的事,只怕是要两家抱着一起愁苦了。” 沈老太太闻言皱了皱眉,说道:“人家榜下捉婿的也不是没有,自己既有家底,便只求女儿能嫁个前途光明的士大夫。你们倒好,成日里只将资财看得重,与你们说这些属实对牛弹琴。” 唐大娘子正要再开口,底下人忽然来禀报说钟大娘子过来了。 钟氏是沈耀宗的妻子,一向不太受沈老太太的喜欢,平日里如非必要很少来福寿堂,尤其是两年前沈耀宗为家里扩产新开了像生花铺,如今基本都是钟氏在辅佐打理,她大多数时候也都在忙着铺子里的事。 关于这桩事,当初唐大娘子心里还有些看法,她觉得自己才是家里的主母,老太太既不管外头的事,那就理所应当应该由她管着才对,怎么能是落到钟氏头上呢? 沈庆宗当时就点了她一句:“做买卖的事你我都不擅长,自是二弟夫妇商量着去做最好,不然你到时候还要找帮手。再说你明知娘一贯不喜那些事,你若沾了,回头她老人家瞧你也是满手铜臭。” 唐大娘子这才去了心结。 钟氏是来给老太太送经籍的,每年遇神佛诞辰,她都会去请一本开过光的经籍来献给自家阿姑。 沈老太太对此也没什么可多稀罕的,反而因为先前正好提到了儿孙们的事,此时心情不悦之下瞧见这次媳就越发地觉得扎眼。 “你有这个心,不如多替仲德向观音娘娘求一求子嗣。”她脸色发沉,语气凉凉地说道,“他那个妾室也进门四年了,至今还没有动静,你自己说说应当怎么办?” 钟氏顿了顿,委婉地道:“阿姑,这些事还是要看缘分……” “见鬼的缘分!”沈老太太一下子火了,骂道,“你成日里独个儿把他占着,他那里来的儿子?我一说他就护着你,只会一个劲跟我说知道了知道了,转头就抛去了九霄云外。你要不就给他再纳个妾室进门,让他自己挑!我就不信他找不着可心的。要不,从明日起你就卯时正刻来我这佛堂给他抄经,什么时候他能得了孩子,什么时候再停!” “若不是我们沈家没有休妻的先例,你早就没资格站在这里。但若再这样不尽本分,就休怪我无情了。”沈老太太将一番话说得毫不客气。 钟氏的脸涨得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柔声说道:“阿姑,官人最近忙得很,要不……还是我来服侍您吧。”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选帮丈夫再纳妾,而是要来给沈老太太抄经。 唐大娘子都有些诧异她的固执。 沈老太太更是愕然之余气不打一处来,她气极反笑地连道了几声“好”,说道:“那你就跟你丈夫说,铺子里的事你都丢了,从明日起就来我这里尽孝吧。” 晚些时候沈庆宗回来,唐大娘子就把今天在福寿堂发生的事跟他说了。 “我都不知道阿姑怎么想的,”她此时想起来还觉得心里头有点忐忑,“竟然会把主意打到谢家那孩子身上,再怎么样我们掌珠也不可能配给他啊!” 沈庆宗倒是很能猜到母亲的想法。 “她老人家是看缙哥儿前途未明,担心到时不好给掌珠寻到样样都好的人家,只能退而求其次,不重门庭,但看前程。”他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说来谢家那孩子倒的确是不错,可惜确实出身差了点,我看他以后最好的出路也是让人家榜下捉婿给捉走,这样也算皆大欢喜。” 唐大娘子不以为然:“二哥儿到时只怕也是一堆人想抢呢,官人不如操心操心自家孩儿。”又道,“我今日听阿姑那意思,她老人家心是真大,我才委婉提了句男家还是要有些底子比较好,她就说我们眼里只有资财。” “是,她老人家清高,眼里头瞧不起那些阿堵物。可她屋里头用的,穿的,吃的,哪样不是你们给她挣来的?”唐大娘子心里头委屈,说话也就不想隐忍了,“她老人家过大寿,屋里头点香,穿金戴银梳象牙,着绫罗缎,用的时候都说好,怎么不想想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呢?” “好了。”沈庆宗皱着眉头阻止了她,说道,“娘是长辈,你身为媳妇怎可妄议?若传出去让人家怎么说?” 唐大娘子心里也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可她忍不住啊!于是她便驳道:“官人倒是办法多,那你倒是想想,依着阿姑这样的心思,到时你要怎么去说和蒋家的婚约?” 沈庆宗想也不想地便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到时就编个家里头又遇到了难关的由头,只道不得不把掌珠给舍了。娘经历过那回的事,又知道现在我们家的像生花铺本就是在蒋家那里进的料子,她老人家不妥协也得妥协。” 唐大娘子不说话了。 “你以后还是少往娘那里去,”沈庆宗道,“掌珠越来越大了,当心下回说话漏了嘴。” 唐大娘子嘟囔道:“我也是觉得阿姑那里的佛堂气韵深厚才去的。” 沈庆宗随口道:“以前倒不见你这么喜欢礼佛,这几年转了性子。” 唐大娘子默然,须臾,眸光微沉着说道:“官人那时没有看见,我却是从头到尾瞧着的,我也是想给自己孩子祈些福,也不知道缙哥儿这两次黜落是不是和……” “够了!”沈庆宗忽然厉了声音道,“过去许久的事莫要再提,科考遇到挫折本就是常有之事,缙哥儿不过是不走运随了我罢了!” 说完,他随手从衣架上抓起刚脱下的外衣,转身拂袖而去。 沈庆宗心里头憋着火气,迈着大步,一路去了长子那里。 他风似地走进去,沈缙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好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 沈庆宗已经看见了儿子刚才在做什么。 他的视线在桌上那盆花停留了片刻,然后闭了闭眼,说道:“你是不是觉得你时间还很多,足够你继续挥霍?” 沈缙先前看书看得有些头昏脑涨,刚放下书拨弄了几下盆栽,没想到父亲就突然进来了。 他觉得自己紧张地好像快要窒息了。 “说话!”沈庆宗恼怒地喝道,“沈缙,你对得起父母的期许么?” 沈缙喉头滚了滚,开口时声音有些发干:“爹,对不起……” “你别跟我说对不起!”沈庆宗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要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到底知不知道家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今年能证明你自己?你那样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会不明白什么时候对你最要紧呢?” 沈缙低下了头。 “掌珠的婚事最多再等三年,那时若你们兄弟两个仍一无所成,你们让她怎么办?家里怎么办?”沈庆宗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今日你婆婆也说了,今年不管你中不中,你的婚姻大事都要提上来考虑了,你日后做了别人的丈夫和父亲,难道也要当个不知责任为何物的男人么?!” 沈缙咬着牙,努力地攥紧了掌心,强烈的羞耻感让他的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 “抬起头,说话!”沈庆宗突然恨透了儿子这副只会在命运面前低头的样子。 但沈缙不敢抬头,他怕眼泪会不受控制。 沈庆宗眼见于此,心中更加恼火,当即上前两步,抓起那盆掌心大小的瑞香花就狠狠摔到了地上。 “玩物丧志!”他口中怒道。 沈缙甚至都没来得及阻止。 书室内随之陷入了一片寂静。 沈缙直直地盯着那株小小的瑞香花,它就那么躺在地上,周围散落着碎片和泥土,仿佛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草芥。 沈庆宗顺着他的目光,怒火中渐渐涌起了几分莫名。 “爹,”沈缙忽然开了口,语气很平静,“对不起。” 依然是这句话。 可是不知为何,沈庆宗觉得这句话却又有些不同。 但沈缙没有再说什么。 沈庆宗发了一通火气,又见儿子如此恭顺,突然也觉得自己好像接不上前言了。 “知错就好,最后几个月了,莫要前功尽弃。”说罢,他看了眼地上的碎片,顿了顿,又道,“待会让人进来清扫了,重新把这花拿去移个盆吧。” 他只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沈庆宗离开不久,早在外面听见动静的小厮就跑了进来,见状就立刻上前来收拾,先将花株小心地拾捡了起来。 沈缙却忽道:“不用管它,一并扔了吧。” 小厮一愣,还未来得及应话,就见他转身进了内室。 第55章 远虑 这日晚饭之后,谢暎到蒋家来读书,同蒋修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我已经同那家书铺老板说好了,隔天去一回。”谢暎道,“你记得帮我瞒住叔祖。” 照金巷 第46节 正好蒋娇娇端着甜水进来,乍听见这话,即问道:“你去书铺做什么?” 她现在长大了,父母说她不好再和男孩子们晚上一起读书,所以除了谢暎放假的时候他们可以白日里凑在一起,平时她都只能借着送点这啊那的,要不就是打着让谢暎帮她看字或者要问他书中难解之处的由头过来稍坐一会儿。 这是蒋娇娇觉得长大的缺点之一。 现在听见谢暎还要隔日才能来家里,她更觉得不愿意了,那样岂不是就又要少见到他? 谢暎原本也没打算瞒她,见她听见了,便直言道:“我打算去帮工,已经说好了。” 蒋娇娇一下子就急了,说道:“为什么要去帮工?你又不是大人。” 谢暎就跟她解释:“比我年少的也有不少人早就开始为家里赚钱了,况且我只是去帮人家写点东西,也不会很累的,你放心。” 蒋娇娇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蒋修也不太想他去,说道:“谢夫子不是没有什么事么?还是你家有什么别的难处?你说出来大家想想办法嘛。虽说只是去帮人家写点东西,但你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我担心这事还是有点拖累你。你都不敢让谢夫子知道,肯定也是晓得他会反对,既然这样,你又何必非得去做呢?” 蒋娇娇连连点头。 谢暎却只是微微笑了笑,回道:“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不过你们放心,我心里有分寸的。”他说,“这次叔祖的病虽说是虚惊一场,但那天之后我也发现自己能帮到他的实在很少,我出去赚几个钱,就算不能多为他分担什么,至少也能自己多买两本医书看看嘛,免得又出现上回那种事。” 他略带几分自我调侃地说着,可蒋娇娇和蒋修却笑不出来。 蒋娇娇更是立马接道:“你要看什么书?家里没有的话我给你买回来啊!” 谢暎愣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蒋修忙疾声出言提醒:“娇娇。” 蒋娇娇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话可能会伤到谢暎的自尊心,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道歉,可是她又觉得为这份真心道歉有些委屈,想到这里,倏地就红了眼眶。 “我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她鼻子酸溜溜的,眼泪已忍不住渗了出来,“我就是不想你那么辛苦,而且,我也不能天天看见你了。你就是想看书,我是可以给你买的嘛……” 蒋修很想说他妹真是头脑简单,可是看见她这么难过,又到底是没忍心多责怪。 谢暎也在看着蒋娇娇。 少顷,他从书桌后走过来,拿出手巾轻轻帮她揩掉了脸上的泪水,口中耐心地解释道:“娇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负起些责任来。而且我还想以后能给你买很多很多你喜欢的东西呢,若是我做不到,你也要离我远远的才好。” 蒋娇娇接过他递来的手巾,一边自己继续擦眼泪,一边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谢暎略略一顿,然后看着她浅浅弯了下唇角:“因为我会拖累你。” 蒋修在后面听着,不由一愣。 蒋娇娇以为谢暎是要和她绝交,当即道:“我才不要离你远远的!我喜欢的东西可多可多了,这些里头你随便买两样给我就行,不用都买。哪有人、哪有人买不起礼物就要跟人家绝交的?你太过分了。” 她说着,眼泪又委屈地流了出来。 谢暎无奈失笑,好声安慰道:“我永远不会和你绝交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蒋娇娇这才满意了,别别扭扭地道:“那你想去帮工就去吧,我不拦着你了。”又想起什么,问他,“但我要是去铺子里头看你,会不会有点烦?” 谢暎立刻摇头:“不会,你一点都不烦。” 她心里更满意了些,又问他:“那我以后在家门口等你回来好不好?” “不好。”谢暎这回拒绝了她,“等人很累,你早点睡觉。” 蒋娇娇撇了撇嘴,拿起其中一碗甜水咕噜咕噜喝了,末了把碗往托盘上一放,哼道:“不给你喝了。” 蒋修看着他妹端起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无语至极,在后头喊道:“你把我那碗留下啊!蒋娇娇——” 他到底是没能把人给叫回来。 谢暎在旁边忍不住笑。 蒋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你看我也没用。”谢暎无辜地道,“我也没喝着。” 蒋修打量着他,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 谢暎略感莫名地看了过来。 “那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啊。”蒋修还是头回问人家这么八卦的问题,自己都有点不自在,支吾了半晌才勉强问出了口,“你是不是,那个,什么,那什么蒋娇娇啊?” 谢暎怔了一下。 “我就随便问问。”蒋修道。 谢暎顿顿没有说话,走回来,开始提笔写字。 蒋修问了个无趣,自己也有点儿后悔起了这么个话题,这显得他太俗了。 “嗯。” 蒋修蓦地愣住,自己刚才听到了啥? 他倏地转头朝旁边看去。 谢暎握了握手中的笔。 “你别告诉她。” 蒋修听见好友如是说道。 蒋修要帮谢暎瞒住谢夫子,自然就得先和家里的长辈通好气,于是他转头就去跟父亲把这事说了,并请对方只当睁只眼闭只眼,见着谢夫子莫问东问西地说漏嘴。 蒋世泽觉得有点诧异,想了想,问儿子:“你平日里和谢元郎一起读书,他当真天资这样高么?” 蒋修当即道:“当然了,教谕常夸他,说他只要不懈怠,三年后肯定能中榜。” 蒋世泽一听,立刻问道:“那沈家二哥儿呢?” 蒋修道:“沈二自然也很好,他诗才尤其出众,反正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两个都能成吧。” 蒋世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什么,又问他:“那你呢?” 蒋修也不客气,说道:“我还不差吧,不过能不能中就不一定了,应举又不是吃饭,哪能谁说谁中的。” 一副十分坦诚的样子。 蒋世泽被他给逗笑了:“你这会儿倒学会谦虚了。” “我这叫有自知之明,总不能瞎给自己吹嘘,夸了海口又没做到才丢人呢。”蒋修一本正经地道,“再说不是爹您说让我平常心么?说我们家又不等着我中榜开锅吃饭,让我稳扎稳打。” “而且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焦虑的,考不上就算了,这世上那么多人不考科也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不行那以后就让两个弟弟再去呗,我回来给您帮手,正好给娇娇攒嫁妆。”蒋修说得很平常。 蒋世泽没想到儿子这么看得开,一时不免心情有点复杂。 他顿了顿,有意无意地道:“你若考不上,就该先把婚姻大事办了,也好定定心性,往后才能给我帮手。” 蒋修一愣,旋即倏地红了耳朵:“我不要。” 蒋世泽愕然道:“为何?” “没有为何。”蒋修自己根本都没想过这件事,只本能地排斥道,“我就是不要。” 蒋世泽本也没打算与他认真谈论这个,但此时见儿子这个反应,不由真有了些好奇。 “你一个男孩子,这有什么好不要不要的?”他莫名其妙地道,“迟早都得走这步。” “那就宁迟不赶早。”蒋修毫不犹豫地道,“我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干呢,您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您倒是省心了,我多麻烦?天天还得挂着她,她若是有个不高兴的我还得哄,哪有那个时间。” 蒋世泽笑道:“你是能有多大的事儿要干?你自己都说你考不上科举了,难道还能日理万机不成?再说了,谁让你天天挂着她了?你是男人,就要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怎能被一个女人牵制住?本该是她来服侍你的,你倒净反着想。” 蒋修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看着他:“爹,这话您对娘说过么?” 蒋世泽:“……”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总之,亲肯定是要成的,只看与谁成罢了。你若想晚些成亲,那就要自己努力,到时下场中了榜,自然许你再拖些时候。” “哦,对了。”他沉吟了片刻,又对蒋修说道,“今年夏天的时候你婆婆要回趟渠县,到时你也陪着一道吧,只当去换个心情,顺便学学东西,若以后当真中不了,就回家来做事。” 蒋修一愣,然后又一喜:“成,我一定把婆婆照顾好!” 谢暎白日里要上学,晚上要避开自家叔祖的耳目,就只能等谢夫子出门之后他再出去,所以他只能晚市的时候到书铺里待上两个时辰,因为还得赶在叔祖回家之前回去。 幸而他只是个帮工,又是按件计酬,这才好来去自如。 这天晚上,他又和往常一样来到了马行街夜市,熟门熟路地沿着路边拐入了一间名为“桂枝”的书铺,迎面便见到有个人在冲他招手。 “元郎来得正好。”一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招呼他道,“你帮这位娘子写个状子,我去去就回。” 男人捂着肚子快步走了。 这家书铺门脸不大,除了老板之外拢共就只有两个文师,加上谢暎算半个。此时另一位文师正在朝谢暎使眼色,像是在让他别管这事。 谢暎还没作什么反应,那位青衣裙衫的娘子已皱着眉头打量着他道:“你们这是在敷衍我吧?这小少年哪能写什么状子?”然后冲着另一位文师道,“他肚子疼,那你来写啊!” 那文师立刻伏案疾书,表示自己很忙。 谢暎礼貌地对这位青衣娘子道:“不知您要告什么案子?我或许可以试试。若不满意的话,您只当是随意找了个人练手,不必给钱。” 青衣娘子听他这样说,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那行吧。”她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开口说道,“我要告一个名为周密的栏头,他借公事为由对我动手动脚,老娘是卖油,不是给他揩油的!这公道必得讨回来!” 谢暎铺纸的手微微一顿。 栏头,那就是税吏了。难怪其他人不想管。 若是自己动手写了这状子,告到了,铺子未必能讨得好;但若状子写得敷衍,又会坏了桂枝的名声。而且无论成不成,这口锅他也是背定了,毕竟找人负责肯定还是找他这个临时帮工最合算。 “怎么,写不了?”青衣娘子满目狐疑地盯着他。 谢暎回过神,迎着对方的目光略略一忖,然后微笑着道:“可以写,不过我有个另外的建议,不如您听听看行不行。” 第56章 意外 王文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三两口将最后一块罐肺吃下,然后擦擦嘴,起身离开了食摊。 果然,等他回到书铺的时候,就看见那青衣娘子已经走了,此时自己那张桌子的正位空着,谢暎和往常一样坐在旁边正在看书。 他觉得这小子倒的确是很聪明也很勤勉的,来了书铺没几天就已经把他们写状子的手法给摸熟了,开头喊冤,中间陈述,最后怒斥,妥妥的层层递进搞得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东西完全都不用他再润色就能直接交货。 而且谢暎还利用这两个时辰里的闲暇在看律法,要不是人家明说了只是来帮工,王文师还真担心自己的饭碗要被抢了。 当然,他对谢暎没有敌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对方小小年纪也很会做人。 譬如现在,谢暎就放了二十文钱在他桌上。 照金巷 第47节 书铺规定,写一份状子六十文,文师每月有定酬,额外计件取五文。谢暎没有定酬,所以他那份的算法是和铺子按件五五分。 “本是该您接的状子,”谢暎一如既往地谦逊道,“我取那十文也不过是个替手钱,这些本该是您的。” 王文师很满意,以至于他都有点迟来的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些。 于是他心中有愧地关心了一句:“我看那娘子的脾气,恐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没有为难你吧?” 谢暎还没说话,旁边坐着的陆姓文师已悠悠笑道:“为难什么啊,人家不知道多服气谢元郎,今日那六十文只是定钱,说好了后面找齐人一并过来再找他写。” 王文师愣了一下:“找什么人?” 陆文师似是很喜欢传播见闻,不等谢暎说话,又代劳地说道:“谢元郎同她说,告那周栏头是治标不治本,究其根源,还是男人做栏头不便于找女商收税,想必这么久以来遇到这种困扰的也不止那娘子一个。谢元郎就劝她想想,为长远计,最好是能多找些人联合写个状子递上去,旁的也不用多说,免得人家说她们寻私仇,只求往后找些女栏头来。” 王文师半晌没能说出来话。 谢暎也不多说什么,客气又含蓄地笑了笑,坐回去继续看起了书。 过了会儿,他面前突然多出来了一挂钱,正是刚才自己放到王文师桌前的。 谢暎抬头朝对方看去。 “你拿着吧,”王文师面上有点尴尬地道,“你那办法我可想不到。”怕对方拒绝,他又补了句,“你是个人才,咱们书铺还等着你来纳状呢。” 谢暎笑笑,他本就需要钱,此时也就不再推拒,道谢后收了下来。 过了会儿,又陆续进来了几个要写状子的,谢暎帮着接待了两个,写完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拾一下回去,门外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相貌俊美,气韵清雅,身着檀色襕衫,头戴儒巾,腰挂佩珂——一看就是个士人,而且家境优渥。 在他身边还跟着个长随,看上去颇为干练。 靠门口近些的陆文师立刻迎了上去:“郎君有何事需要效劳?” 那人只是淡淡笑笑,然后视线在室内逡巡了半圈,很快便准确地落到了谢暎身上。 男子径直走过来,对他说道:“有劳小郎君帮我写个状子。” 陆、王二人不由一愣,就连谢暎自己都有些意外。 但他还是礼道:“郎君请坐。”又问,“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男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在他提笔的手上略略一顿,含笑道:“陶三郎。” 谢暎就照例开始询问:“陶郎君是要告什么案子?” 陶三郎道:“前日张氏破石强从我兄长那里买走了一万三千片砖瓦,价值十七千却只肯支钱米八贯,我家要将他告上公堂。” 谢暎点点头,开始写了起来。 他越写,越瞧着破石这个名字有点熟,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什么,于是笔下一顿,抬眸朝陶三郎旁边的长随身上看了一眼。 谢暎不动声色地写完了状子。 “写好了。”他把东西递了过去,“一共六十文,承蒙惠顾。” 然而那陶三郎看了,却道:“行文是否太平淡了些?” 谢暎笑了笑,说道:“我资历尚浅,不如郎君还是请两位文师帮你写吧。”又礼貌地告辞道,“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他说完这话,就直接走出了书铺。 谢暎惦记着谢夫子回家的时辰,脚下加快了步伐,岂料身后也有人步履飞快,不消片刻就追上来拦住了他。 正是那位陶三郎身边的长随。 谢暎警惕地看着对方。 “小郎君请慢行,”那长随面色板正地道,“我家阿郎还有话要与你说。” 灯火浮影中,陶三郎不急不慢地从后头走了上来。 他手里还拿着谢暎先前写的那张状子,此时站定,他又随意瞥了一眼,然后淡笑道:“我看小郎君写的这手字,倒也不像是个喜欢半途而废之人。” 谢暎目光微凉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地道:“陶郎君既不是真心要告状,又何必非要我认真写?您的事情是事情,难道别人的事情就不是事情?” 陶三郎听见这话,原本静深的目光中霎时透出了些许兴致,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要告状?” 谢暎伸手往旁边人腰间一指:“这么大的‘破石’二字,不知是谁有眼疾。” 陶氏主仆顺着他的手看去:“……” 陶三郎面露无奈地道:“你今日怎么挂了这么个锦囊?” 长随红着耳朵道:“姐姐给绣的。”说着伸手把腰间锦囊给扯下来揣到了怀里。 谢暎面无表情地道:“我可以走了么?在下不及贵人闲暇,家里真的有事。” 陶三郎看了看他,浅笑道:“其实我也不是太有闲暇,今日回家正好路过,本打算随便吃点宵夜,不想恰好听见有人与老板娘谈起你,所以有些好奇,寻过来瞧瞧。” 谢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个青衣娘子的事,于是有些疑惑地抬眸朝他看去。 但陶三郎也没有再多解释,只道:“令你心中不悦,是我冒昧了。” 谢暎看他一个大人倒是能放得下身段跟自己道歉,心火略平息了一些,说道:“无事,那我先告辞了。” 陶三郎没再留他。 谢暎急着往家赶,只好去抄近路,眼见着前方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巷口,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埋头扎了进去。 巷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杂吵喧闹,只是夜风里隐隐有丝竹弦乐声伴着香气与酒气混合的味道萦绕于四周,令人感到莫名的诡秘。 此时恰好斜前方有间妓馆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暎本能一惊,也不敢去细看走出来的人此时是怎样一番形容,只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他匆匆自门前走过,方多行了几步,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个充满了疑惑的声音道:“暎哥儿?” 谢暎一顿,倏然回头看去,下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 谢夫子见自己果然没有认错人,不由满脸愕然,举步朝他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自家小孙孙,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暎下意识地涌起了些被抓包的窘迫。 结果谢夫子见状便想歪了,皱着眉头道:“莫不是蒋家那哥儿领着你来的?”边说边开始四处打望。 谢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烫红着脸忙解释道:“不是,我就是来抄个近路的!” 谢夫子半信半疑地道:“你若没来过怎么知道能抄近路?” 谢暎生怕引起误会,又急急道:“我早熟悉过地经了。” “当真?”谢夫子还是有点怀疑,他顿了顿,微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道,“其实你这个年纪对这些事生出好奇也是正常的,但接触得太早对你身体不好,而且待要应举的士子若迷上时时往风月之地跑,这心思难免就散了,如此多半应举无望,这些地方只能当作个消遣去处。” 谢暎的脸早就红透了。 “叔祖,您放心,我对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兴趣,以后也不会接触的。”他也低着声音道,“但您年纪大了,也最好不要常来。” 谢夫子愣了愣,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小孙儿给误会了,他不禁微窘。 平心而论,男人有几个不狎妓的?这满京城开的那么多妓馆就是证明。读书人更是喜欢可懂自己满腹篇章的解语花,就是那些士大夫饮个宴也有官妓作陪。这是风雅事,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自己以前也来过,尤其年轻的时候受屡试不第的现实所困,就更喜欢来这些地方放松自己。 但是自从谢暎来到他身边,他看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慢慢显露出非凡的读书天赋,他也逐渐体会到了做长辈的艰难。 他早些年没钱娶妻的时候都不觉得自己愧对谁,可现在却开始后悔从前将日子过得浪荡随意。若早知以后家里能有这么个宝贝,他说什么也要把从前扔在妓馆和酒店里面的钱都拿来给孩子攒书,也不至于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担忧自己跟不上对方长大的步伐。 他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令那些放荡的生活习性影响到谢暎,让一个本该成才的孩子随了自己的倒霉相。 好在,迄今为止自家孙儿长得都很好。 所以谢夫子在妓馆门前遇到他,虽然震惊又着急,可是不敢骂,更要小心翼翼地引导他。 “我也不是找消遣的,”谢夫子决定实话实说,“我答应了卖诗给人家,过来交货而已。你呢?” 谢暎微怔,顿了顿,说道:“我在桂枝书铺里找了份帮工,隔天晚上会过去待会儿。” 误会解除,祖孙两个互望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理解和感动。 “走吧,回了。”谢夫子正了正头上的冠,挺胸抬头地举步往前走去。 谢暎跟上两步陪在他身边走着。 片刻后,他听见谢夫子问道:“在书铺帮工累不累?你现在还是读书比较要紧,若有什么想看的书蒋家没有,你和修哥儿是朋友,对他开个口也无妨,反正他自己应举也是可以看的,大不了只当是我们先借的,回头把钱还了就是。” “不累。”谢暎道,“叔祖,我现在已经比您还高了,您别担心我,我心里有数的。” 谢夫子停下脚步转头望了他一眼:“你要是没我高就坏了。” 谢暎笑了笑。 夜风徐徐,两人继续往前走。 “先前我说的话你还是要记住,”谢夫子缓声道,“这些地方你若想来,就等长大了再说。” 谢暎略感无奈,只好又保证道:“您放心,我不去。” 谢夫子倒是有些意外于这孩子的坚定,不过因为不晓得该怎么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更深入地聊这些,他还是决定点到为止,以后再说。 祖孙两人就这样慢步着回到了照金巷。 巷子里仍是那般寂静幽深,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好像随便一点声响都会打破夜间的宁和,眼见将要经过蒋家门前,谢暎下意识地更放轻了些脚步。 结果他一眼瞟过去,忽然发现门缝里头有张脸。 谢暎猝不及防地一顿,好在自己及时稳住。 但也在看清了那张脸的瞬间,他觉得心口倏然涌起了阵阵热意。 谢夫子察觉到了他脚下的凝滞,转头问道:“怎么了?” 谢暎忙镇定道:“没事。” 谢夫子也就没太在意,两人径直往家的方向走着。 谢暎转眸看着正站在门里头冲着自己挥手道别的蒋娇娇,弯起眉眼,在谢夫子瞧不见的地方不着痕迹地也向着她轻轻挥了挥手。 蒋娇娇盯着他们祖孙两个走过后才关上了门。 “大姑娘在这儿等了半天,怎么也不出去和谢元郎多说几句话?”荷心好奇地问道。 “我本就是担心他怎么迟迟不回来,现在见他回来就好啦,费事钻出去又被谢夫子阴阳怪气。”蒋娇娇口中随意地说着,眉梢眼角却都透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反正今晚没白等。 她这么想着,高高兴兴地往内院去了。 照金巷 第48节 第57章 有意 沈耀宗迷迷糊糊地感觉身边的人起了床,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帐外微光勾勒出眼前清秀的轮廓,一如往常透着小心轻柔。 他略缓了缓精神,然后也跟着坐了起来。 钟氏听见身后动静,有些意外地回过了头,说道:“官人再睡会儿吧,当心头疼不舒服。” 她那日答应了沈老太太以后每天都早起去福寿堂抄经,丈夫知道之后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了句:“我陪你起床。” 于是自那之后,沈耀宗也当真是天天陪着她同一个时候起来梳洗收拾,虽然他并不用那么早出门。 但昨天他应酬得比较晚,钟氏心疼他睡不好,觉得实在没必要非得如此。 但沈耀宗听了只是不以为意地道:“没事,睡久了才晕呢。”说着已自顾自扶着她的肩膀从床上走了下来。 梳妆的时候他又亲自帮她画眉,夫妻俩撇开了女使随侍,借着这点时间享受着独处的温馨。 沈耀宗画着画着,突然不经意瞥见了妻子鬓旁的一点银丝,他不由顿住。 “怎么了?”察觉到丈夫的凝滞,钟氏抬眸朝他看去。 沈耀宗默默拿起妆台上的角梳,轻轻帮她拨了拨鬓发,好将那一点银丝盖住。 “没怎么,”他微笑了笑,说道,“头发乱了点。” 钟氏却已经明白了,她浅笑回道:“我也三十多了,有几根白发没有什么,官人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沈耀宗深深看着妻子,抬手轻抚着她鬓边,温声道:“你才三十三而已,还是大好的年华。” 钟氏柔柔一笑,没有说什么。 沈耀宗却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他还记得新婚时她是怎样的青春风华,更记得这一路走来他们朝夕相伴,她因为他受了多少的委屈,却从来尊重他的意愿,没有半分怨言。 他太愧对她了。 “妍娘,”他忽地扶住了妻子的双肩,迎着对方的目光郑重说道,“我们抱一个孩子回来养吧。” 钟氏一愣,待反应过来丈夫在说什么后不由吓了一跳,忙道:“官人莫要冲动,若是让家里人知道你抱了个外面的孩子回来养,定是要引起纷争的。我只是去给阿姑抄个经而已,也没有什么损伤,只当是自己也修身养性了。” 沈耀宗要抱孩子回来,肯定不会是抱女孩,虽然长辈那里是能应付了,可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后果就太严重了。 要知道老太太可是老太爷前脚刚走,后脚就迫不及待分家把老太爷留下的庶房子女给赶出去的,又怎可能接受一个并非沈家血脉的孩子呢? 而且别说是老太太,就连沈庆宗那房肯定都会有意见。 她知道丈夫和兄长的关系尚算和谐,更不愿他冒这样的风险。 但沈耀宗却已经下了决心。 “我早该做决断的。”他说,“以后的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先把娘那边应付过去再说,到时等月份差不多了,我就找个由头带你出去,在外面‘生了’再回来。” 钟氏见他已意定,只好答应了。 谢暎刚走到桥头,忽然被人给拦住了。 他诧异地抬头看去,发现拦住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晚上来找自己写假状那个陶三郎身边的长随“破石”。 “小郎君,这是我家阿郎给你的。”张破石说着,伸手递来一个信封。 谢暎略感莫名地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就见对方已又干脆利落地去了。 他只好先收下,打算等晚些回家再看。 往前再行数十步便是桂枝书铺,谢暎和往常一样走到门前,一脚踏了进去。 “元郎来了!”陆文师乍见着他便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快快,东西都给你留着呢。” 谢暎满头雾水地被他拉到了里头那张书桌前,直到看见桌上摆放着的一堆吃食,又听陆、王两人说起,这才知道原来是那位姓史的青衣娘子带着人送来的,不仅如此,她们还给铺子里又介绍了不少生意。 “你还不知道吧?”王文师道,“今早商税案发了告示要聘女栏头,你如今在那些个商户娘子的眼中都快成菩萨身边的好运童子了!” 商税案隶属三司盐铁部,主掌征收商税事宜,也是史娘子等人递那张联名状子的地方。 谢暎倏地愣住。 他知道这绝不会是因为自己写的那张状子的缘故,因为按时间算,再怎么样也是不可能这么快的。 史娘子等人大约也知道是碰了巧,所以才说他是好运童子。毕竟这头刚要倡议,那头就已经有了好消息,谁都更愿意往自己是走了好运这上面去想。 可是谢暎一向不是个太相信巧合的人,他隐隐觉得有两个要素联系得过于紧密了些,一是栏头,二,就是那位陶三郎君。 一念及此,他忽然就觉得怀中那封信有些揣不住了,于是找了个由头避去一旁,趁着其他人各有各忙不曾注意的时候,他拿出信,打开看了起来。 谢暎只先飞快扫了两眼,就忽地顿住了。 等他看完了全篇,便立刻三两下将东西重新收好,走出去问陆、王两人道:“那位史娘子可有说她的摊席在哪里?” …… 谢暎很快就寻了过去。 史娘子的鬻油摊就在离桂枝书铺约莫三百多步的距离,他循着方向一路走着,视线穿过人群于四下逡巡,突然,他瞧见街对面有个挂旗卖酒酿元子的食摊,忖了忖,举步走了过去。 谢暎挑了个靠外的位置坐下,点了份元子,然后开始注意着街上往来的车马路人。 他忽然有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但他只能用这仅有的线索去试试了。 汴京城的晚市从没有冷清的时候,尤其是这马行街,更是可至四更与清晨开启的早市无缝衔接,真正可做到夜虽深,人却不减。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谢暎觉得眼前被灯火晃得都有些发花了,可要找的人却还半点没有踪影。 他渐渐觉得有点失望,再过会儿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回家了,不然叔祖也会担心的。 还有娇娇,他想,怕是又还在家里等着门房去给她报他回了巷子的消息。 “小郎君,”一旁传来个略显迟疑的声音道,“你……还要元子么?” 谢暎抬起头,循着对方视线往桌上叠着的几个碗看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不要了,我马上就走,不好意思。” 对方忙道:“没事没事,你多歇会儿也成的。” 谢暎的耳朵就更烫了,他今晚为了磨时间委实吃得有点多,这会子的确发撑。 “有劳,一份酒酿元子,多酒酿,少元子。” 一个清越中透着不疾不徐的声音倏然从另一旁传来,谢暎一愣,立刻转头看去,果然见到陶三郎款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叫破石的长随正在街旁停着两匹马。 “这么巧。”陶三郎浅笑地说着,在他旁边那方坐了下来。 谢暎回过神,忙站了起来。 迎着陶三郎意外的目光,他向着对方端端叉手礼道:“非是碰巧,我是有意在这里等先生。” “等我?”陶三郎顿了顿,却是一笑,问道,“你如何知道应在这里等我?” “不知,只是碰碰运气。”谢暎道,“那日您来时曾说是回家路过吃宵夜的时候听到有人与老板娘说起我,我琢磨那位找我写状子的史娘子应该会先找离她最近的友朋联手,所以过来寻了寻,见附近有三个食摊是老板娘在操持,但其中两个摊子都有卖炒菜,但那日您身上没有烟熏气,所以我估摸这里的可能性比较大。” “还好,有幸让我等到。”他笑了笑,又礼道,“先生的策问写得实在好,读您一篇文章如醍醐灌顶,先生是大才,我来谢过先生指点。” 同样的一篇倡议状子,他写,行文虽没有问题,可眼前这人写来却更是字字珠玑,显见是个才华与见识都极广极深之人,而陶三郎让人给他送其亲笔写的这份过来,明显就是为了点拨他。 再联系起那份告示,谢暎心里对此人的身份已隐隐有了大胆的猜测,他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 陶三郎眸光微深地打量了对方片刻,直到那份多酒酿少元子的酒酿元子被送上了桌,他才莞尔道:“坐吧。” 谢暎端正地重新落了座。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陶三郎道,“你当时是怎么想到要用女栏头向女商收税这个办法的?” 谢暎愣了一下,心说其中大义您不是都在文章里写了么?也不怕我偷两句匀一匀的…… 他想归这么想,但回答却诚恳:“我见识不及先生深,不过从小识得个邻居妹妹,她一向是爱恨分明,所以我习惯了先理解她的想法再去解决问题,那日史娘子过来说起受人骚扰,我想既然告状只是治标之法,她更需要的不过是能太太平平做买卖,以后再不遇到这样的糟心事,那最好还是从根本解决。” 谢暎想得就是这么简单,有问题,那就要解决问题本身。 但陶三郎写的那份状子,却是从大盛的商事发展所需来写的,女商无论是在汴京还是在其他各路,早就是随处可见,数量一点也不可小觑,既然女子可以开立铺席,可以考牌当牙人,那自然女栏头也早该应时而生。 在他的笔下,这个问题就成了一篇非常典型的策问。 然而陶三郎听了谢暎的回答,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便笑了。 “不错,”他说,“这便是所谓的‘生活智慧’。” 谢暎略感赧然。 陶三郎又道:“其实以人为本也是没有错的,无论你从何种角度出发,所用之策都是为国为民,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不过应试么,却又有些不同。” 谢暎点点头。 陶三郎舀了一勺酒酿汤,不急不慢地喝罢,又状似无意地问道:“但策问并非应试重点,你又为何看得这么认真?还特意找到这里来等我。” 谢暎沉吟了几息,说道:“实不相瞒,是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我自己兴趣所在,虽然策问并非应试重点,但我一向觉得比起作诗写论,它更让我有一种做实事的成就感。”谢暎道,“至于第二,是今日商税案发的那则告示,恰恰证明了我的这种感受,它是可以真正为民谋利的。我想,先生大约也是这样认为,所以那则告示才会来得这么及时。” 话说到最后,他已忍不住带着探究之意。 陶三郎没有说话,只继续慢慢地吃着那份少元子的酒酿。 谢暎也不再多说什么,静静等着。 陶三郎吃完最后一勺,拿出手巾擦了擦嘴,这才抬眸看向对方,浅笑地说道:“既然你有兴趣,以后空时你我倒是可以交流一下。” 谢暎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当即起身礼道:“谢暎谢过先生。” “不过在你中榜之前,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陶三郎说道,“你也要答应我,不对旁人提起。” 谢暎想他多半是在商税案,甚至是在盐铁部为官,可能是怕传出和自己这个待举士子有近似师生的交往会影响不好,心里倒也能理解,于是当即保证道:“是,若旁人问起,学生绝不说认识先生。” 陶三郎微微颔首,说道:“以后每隔十天往中山正店旁边那间明清医馆去投文,就说是给张大郎的。” 他交代完这两句,往桌上放下了几枚钱,然后便起身走到路旁,踩蹬上马径行而去。 谢暎看着陶三郎主仆于夜色人群中离开的背影,不由有些恍惚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第58章 半真 姚大郎一早起来把自己精心捯饬了一番,逢人带笑,就连对着来问东问西的弟弟也比平时多了不少耐心。 姚二郎知道兄长今天是要相亲所以心情好,于是趁机会问了些买卖上的事,果然对方都一一解答了,而且显然比以往说得详细了不少。 照金巷 第49节 “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姚大郎拍了拍他的肩,鼓励地道,“你用心学,以后来给哥哥帮手。” 姚二郎有点激动,自是满口应好,又祝福地道:“大哥哥一定能和嫂嫂琴瑟和鸣!” 姚大郎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道:“傻小子,这离成亲还早呢。” 姚二郎呵呵笑道:“预祝,预祝。” 姚大郎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他坐上车,又拿出身上备好的银雀钗看了看,想象着那位在媒户口中相貌娟丽的刘家小娘子,多少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对方戴上这钗子的模样。 姚大郎沉浸在期待中,起先并不曾多注意搁在一旁的那两匹彩缎,因为那东西一般都是走个过场备下的,也用不着他上心,直到马车到了地方,他正起身打算下去,才不经意往缎子上瞥了一眼。 这一瞥,他便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缎子你去备的?”姚大郎问长随福官。 福官愣了下,回道:“是段大娘子让秋菊拿来的。” 姚大郎略感不悦,他觉得母亲有些浪费。这彩缎不管用不用得上,依照他的意思都不用拿好料子,只需随便摆两匹下等布出来就是,不然刘家若是瞧见了,以后就很有可能要拿这说事——既然给人“压惊”都能用中等好料,那成了自家人岂不该只用上等料子? 他心下飞快算了笔账,觉得这样养家有点亏。 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再去换了,姚大郎只好道:“你到时抱着这两匹缎子往后头站些。” 福官虽不知何故,但主家既吩咐了,他便只管恭顺应喏。 姚大郎就大步当先地走进了茶楼。 他远远已看见东北角靠窗的那张桌前坐着一个戴着盖头的女子,阳光斜窗而入,映出她清瘦端秀的轮廓,未见其容已让人心生向往。 姚大郎加快了脚步朝她走去。 “请问,是刘家小娘子么?”他向着对方端正地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姚家彩帛铺大郎。” 那小娘子身边站着的婆子一听,忙笑道:“原来是姚郎君,这位正是我家姑娘,您快请坐。” 刘小娘子也微微低头示礼。 姚大郎坐下时又偷偷往她盖头下瞅了眼,可惜,她这盖头虽不至于像面幕那样障蔽半身,但也是覆于顶而垂于肩,除非他能趴到桌上去,不然是瞧不见一星半点痕迹的。 他虽然觉得刘小娘子这样守女德很好,可他们两个人现在是相亲,哪有相亲不能看脸的?于是他便开口说道:“早听闻小娘子慧名,今日终可得见,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睹芳容?” 那婆子站在旁边笑了笑,说道:“郎君莫见怪,我家姑娘生性害羞,不太习惯在外头以貌示人。”言罢,俯身轻轻拍了拍刘小娘子的手,好似在鼓励和安慰什么。 刘小娘子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慢慢将纱幕撩了起来。 姚大郎眼见着她露出粉唇,小鼻,又到一双杏眼,脸上笑容已是忍不住越来越明显。 然而就在这时,刘小娘子却停住了要继续揭开盖头的动作,正要松手放下,恰好窗外吹来阵风撩到了半边幕角。 这一撩原本没什么,但巧就巧在彼时刘小娘子的手停留的位置正在眉头处,那方幕角只那么轻轻一晃,就让姚大郎正随着她手停留在那里的视线不经意随之一撇,扫见了她左边眉眼尾部的一块暗红色。 姚大郎霎时一怔。 而刘小娘子还并未察觉,兀自松手将盖头放了下来。 她这样欲露还休的动作此时落在姚大郎眼中,自然再与羞涩无关。 他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膈应。 此时刘小娘子已开口问道:“不知姚郎君平日有什么喜好?” 姚大郎攥了攥掌心,没有说话。 刘小娘子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姚郎君?” 姚大郎倏地站了起来,迎着对面两人错愕的反应,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只语气僵硬地道:“不好意思,我想起铺子里还有些事。” 说完,他转头吩咐福官道:“还不把东西给人家?” 福官完全没想到这两匹彩缎竟然真地会派上用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然后急忙上前把缎子交到了那位婆子手里,本想说些客气话,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尴尬,正犹豫之际已见自家郎君径直往外走去,他也不敢耽误,只匆匆道了声告辞便跟了上去。 姚大郎的脸色绷得紧紧的,出了门甚至连自家马车都没上,直接拐上了路。 福官连忙追上,小心地问道:“公子,回去怎么说啊?” 姚大郎气道:“说什么说?难道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今日受了奇耻大辱么?!” 刘家人太可恶了,居然拿个丑女来骗他,说什么相貌娟丽,没那个姿色就少他娘地冒充貂蝉! 幸好今天老天爷帮他,让他给发现了,不然等成了亲才晓得岂不要将他恶心死?他们照金巷里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他要找媳妇,怎么可能找个连门都带不出去的让人家嘲笑? 难道他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么窝囊的?读书他受不得指望,做买卖父亲也总挑剔说他格局不够,可家底不都是靠着那一文两钱地攒起来的么?不然蒋家凭什么从卖油和倒粪起的家?现在连议亲,人家也敢拿个丑女来糊弄他。 老二读书也未见得优秀,可爹爹却还想着让那小子去娶蒋娇娇,凭什么他才只年长三岁就没有富家的漂亮女孩儿能匹配了? 他又想起了从小到大都压在他头上的沈缙。 姚大郎更想不通,那沈大都是落毛凤凰了,如今那点比得上自己?不过是个早已及冠却还一事无成的废物!可巷子里那群人,甚至他二弟,也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人,而他就不配那群小子恭恭敬敬给个正眼?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从今日相亲,再到忆起这几年蒋修几个总有意无意地回避与他聚在一处,更觉心烧。 姚大郎索性吩咐福官道:“我去趟曲院街,你自己找地方逛逛,晚些来接我。” 曲院街西一带都是妓馆,他这样说也就是摆明了要去消遣,并不想现在回家去跟长辈交代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只想去温柔乡找些安慰。 福官自是明白的,于是并不多问,只顺从地应了。 姚大郎便径自往曲院街行去。 此时还是上午,妓馆巷子里显得有些清静,偶有行人擦身而过也多是刚在馆子里度完春宵要往回走的,这样的人都有些比较明显的特征,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譬如此刻,姚大郎就看到了个熟人从小巷里走了出来,那人显见得脚下有几分虚浮,走路也不太直,估计宿醉还尚未消去。 姚大郎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他只略略一忖,便立刻追了上去。 “沈哥哥。”他热情地张口唤道。 沈缙脚下一顿,须臾,回过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微笑了笑:“好巧。” 他的语气很平常,若不是姚大郎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几乎都要以为他们两人是在照金巷里碰见的,不然沈缙怎么可以这么镇定呢? 虽然狎妓很平常,但这人不是沈缙么?不是那个忙着要应举,长辈们口中以后要有大好前程的沈缙么? 沈家长辈甚至为此都耽搁了他的婚事。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自己在上午时分瞧见他满身酒气地出现在妓馆巷子里呢? 姚大郎的心里陡然涌上了一阵快意,他突然很想知道倘若自己将这事拿回去宣扬一番,不晓得巷子里那些人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这位沈大郎君? 但看沈缙的反应,好像并不担心他会说出去。姚大郎猜测,可能是因为在对方看来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也算是个把柄? 的确,若让家里知道他前脚拒了这桩婚事,后脚就跑来了妓馆,少不得也是要挨顿责骂。 不过他倒也不担心这些,而且就在刚才追上来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决定要为对方保密了。 于是面对沈缙的平淡回应,姚大郎反而表现出了更多的热情与关怀,说道:“你这是要赶着回家看书么?哎呀这样不行的,待会头会疼得厉害,走走走,我陪你去浴堂好生泡个热水澡,再喝些茶解解酒,等晚些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好回去,免得长辈们瞧见了唠叨。” 沈缙似是有些诧异,刚开口说了个“不”字,姚大郎已厚着脸皮凑上去把人给搀住了。 沈缙抵挡不住他的热情,加上身体的确也不太舒服,便也没有坚持,随着他去了。 蒋黎正在屋里头盘算开店的事,听见女使报说高大娘子过来了,她微感意外,然后吩咐珊瑚帮着将东西收起,把地方腾了出来。 她嫁到郑家这么几年,高大娘子还是头一次主动到她这边来,不必猜也能知道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蒋黎直觉可能还是跟孩子的事有关,但她早已决定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松口,所以也做好了可能要违逆阿姑的准备。 她没能把“欠”郑家的孩子还上,别的事稍微让让步也就让了,但长辈若要逼着她答应给丈夫纳妾,那她就只能硬碰硬了。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高大娘子进门的时候却显得有几分不自在,面对自己的问候也不似平时那样总明显带着几分情绪,反而柔和了不少。 蒋黎就看出来她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找自己商量,于是屏退了左右,好让对方与自己私下说话。 果然,高大娘子犹豫几息后,轻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那娘家哥哥做买卖遇到了些不顺,如今赔了不少。” 蒋黎听了,便安慰道:“阿姑莫要这样说,做买卖有时运高低本就是常事,我二哥哥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难关,等走过去就好了。” 高大娘子点点头,又沉默了下来。 其实要她当阿姑的来跟媳妇开这个口,实在是有些拉不下面子,但现在除了蒋黎,她也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说来这全都怪她那个气死人的兄长,解质的生意小打小闹地才做了多久?就敢心大地到处拉人入伙,拉了人入伙也就算了,可他拿着那钱还没放出去,转头就抵不住诱惑被人拉着去玩博戏,竟输掉了一大半! 他兄长反应过来才发现大事不妙,想要去收账弥补回来些,可此时能收回来的才有多少? 她哥哥就来找她想办法,可高大娘子自己哪还有钱帮他?这事她也不敢让夫家知道,娘家丢脸不说,郑家本就一贯看不上她兄长,到时只怕自己白受了阵埋怨,人家还未必肯帮这个忙。 她情急中就想到了蒋黎。 所以此时此刻,高大娘子也只能忍着那点面皮磋磨,对着自己媳妇委婉地说道:“只是他眼下须得先把人家的账清了,不然遇到那蛮横的,只怕是要脱层皮。可是你也知道,家里头人多,我们这房又不管事,你阿舅也是万事不操心的,我哪里还有余钱能帮他呢……” 她说着,竟是拿起手巾擦起了眼角。 蒋黎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若是以往,这钱她未必肯借,倒不为其他,一点钱她也不是丢不起,只是高家这位外舅她见过,不是个靠谱做事的样子,偏偏高大娘子是个维护娘家的,她不太想去掺和到里头。 但是现在她的情况和刚嫁来那两年是有些不同的,她在郑家的“理亏”,需要她作出些退让,同样也需要她拉拢高大娘子的心。 退一步说,高大娘子找她借了钱帮娘家,也算是欠了她一回,以后想必高大娘子若要为了儿子纳妾的事找她麻烦也是不好开口的。 蒋黎很快就决定了要帮她这回。 “不知高外舅还差多少?”她问道。 高大娘子立刻双眼放光地望着她,忙道:“还差二十八千。” 蒋黎愕然,竟然有这么多! 但她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头,应道:“那我帮您想想办法,过两天给您成么?” 高大娘子当即颔首:“没问题。”又松了口气似地笑着来握她的手,“阿黎,这回多亏有你。” 蒋黎含蓄地笑了笑。 晚上,她还是把这事跟郑麟说了一下。 郑麟听说外舅那么一点小买卖竟亏了这么多钱,也觉得很是诧异,但他不好多议论长辈,只能感谢地对妻子道:“多亏你帮手了。” 蒋黎等了会儿见他没有下文,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因为她有钱,所以这个忙帮也就帮了,并不值得多讨论什么。 但她拿的是自己的嫁妆啊。这本不该她去管的事情,她看在家中和谐也管了,她并不指望护短的高大娘子能反思什么,但他作为她的丈夫,这个小家的支柱,她却希望他能够多想一想以后,想一想肩上的担子。 于是蒋黎只好自己又委婉地提醒道:“官人,你有没有兴趣开间食店?” 照金巷 第50节 郑麟正在盥手,闻言有些意外,说道:“太繁琐了吧?而且我也不是太懂其中关节。” 蒋黎就笑道:“我可以帮你呀,我的厨艺你也是知道的,寻常人也哄不了我去。” 郑麟想了想,还是觉得开食店有点麻烦,而且做菜卖饭难论风雅,他不是太喜欢。 但他也不愿看妻子失望的样子,于是亦笑回道:“那你先好好考虑下,等我考完了试咱们再细说。” 蒋黎见他答应了,顿觉欣喜,应道:“官人只管好好看书,秋天之前我绝不拿这些琐事烦你。” 郑麟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59章 稀罕 姚大郎直到将近黄昏时才回到了照金巷,早在巷口躲躲藏藏等了他大半天的福官见之赶紧迎了上去,但见自家郎君身边同行的还有沈家大郎,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恭恭敬敬地唤了两人一声。 沈缙看了眼已在不远处的自家大门,默了默,对姚大郎道:“那我先回去了。” 姚大郎热情道:“哥哥慢走,到时咱们再见。” 沈缙没有多说什么,轻点了下头,然后便转身回了家。 姚大郎目送着他敲开大门走了进去,无声勾唇一笑,这才开始往自家走。 福官在旁边跟着,忙忙说道:“公子,先前我瞧见刘家请的媒户来过家里了。” 多半是为了今日姚、刘两家相亲不成的事。 姚大郎神色淡漠地“嗯”了声,并未多言。 福官拿不准他此时心情到底如何,也不敢多问,只随着对方不急不慢的步调回了姚家。 此时姚人良和段大娘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正差了厮儿打算出去找人,就见长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姚二郎和姚之如也在,两个人都是听说了兄长相亲失败的消息过来的,一见到姚大郎回来便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大哥哥”,姚之如关心地打量着对方,小心问道:“你没事吧?” 姚大郎不以为然地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言罢,他径自走到父母跟前告了一礼,坦然地说道:“让爹娘失望了,今日我留了彩缎给那位刘小娘子。” 姚人良和妻子对视一眼,皱着眉看了回来:“刘家已差媒户来退了定帖,到底怎么回事?你走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姚大郎呵笑一声,问道:“他们没说?”又了然地道,“也对,他们自己定是不好意思。” 言罢,他就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是如何发现那个刘小娘子是个丑女的事给讲了一遍,末了,嗤笑地道:“我说他们一个卖陶器的也舍得给女儿出这么多嫁妆呢,敢情是心虚,想拿嫁奁来堵我们家的嘴。”又不屑地道,“我怎可能娶个丑八怪。” 姚人良不由愕然。 段大娘子也觉得刘家这么做有些不厚道,但她想了想,还是抱了些希望地问道:“我听你说的意思,她好像也不过就是眼睛旁边有块胎记之类的,五官应该还可以?” 姚大郎一听就忍不住冒了火气,说他娘:“我凭什么要委屈自己将就?满京城又不是找不到脸上光生的女子!” 段大娘子见儿子着了恼,也就不好再说。 姚人良想了想觉得若自家娶个这样的媳妇,让外人瞧着也的确有点面上无光,况且刘家本就隐瞒在先,也不怪儿子会这么生气。 他也就没有再多责怪长子,只道:“既然他们也把帖子退回来了,那就算了。刘家来时没有问你今日失礼的原因,我想他们也是怕扯出别的来,既如此,我们也就给人家留个面子,不再提起就是了,不必要非去结仇。” 姚大郎原本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毕竟自己是丢了这么大的脸,若依他的想法,肯定要把刘家小娘子是个丑女的事给宣扬出去。但算对方走运,他今天心情还不错,也有更有意思的事等着要去做。 所以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潦草地点了下头,一副大度的样子道:“我也是想着她嫁人不易,所以忍了,只自己出去转了转散散心。” 姚人良心知他所谓的散心是往哪里去了,不然也不会一开始想着要教训他,但现在出于理解,便只当是一应不知,还宽慰了句:“等这阵子过了,我和你母亲再好生帮你挑挑。” 姚大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姚之如在旁边看着,心情有些复杂。 她转头去找了蒋娇娇谈心。 “我也理解大哥哥被人骗了生气,”她说,“可我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总觉得有点同情那位刘小娘子。娇娇,你说我这么想是不是有问题啊?” 蒋娇娇想了想,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你是不是觉得刘小娘子是女孩子,在婚姻之事上本就弱势,你大哥哥不该对人家那么没礼貌?” 姚之如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假如这事换成是沈小官人,我就觉得他肯定不会这样不给人家留颜面。毕竟容貌有损的是那位小娘子,被人挑拣的也是她,若是我被家里长辈要求只能遮住脸去讨人家喜欢,我心里肯定已经很难受了。” 蒋娇娇听她这么说,不免又想起了当初自己小姑因为大脚的事险些也要落到被人挑拣的地步,顿时有了代入感,当即点头附和道:“你说得对。”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谢暎肯定也不会,哦,还有我大哥哥。” 姚之如道:“我二哥哥应该也不会,他没这个脾气。” 两人说了一圈,最后发现当面冷脸拂袖而去这种事大约也只有姚大郎能干的出来。 姚之如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担心以后我会遇到这样嫌弃我的人。” 蒋娇娇皱眉道:“你这么好,谁敢嫌弃你?我会去骂他!” 姚之如失笑,感动地道:“娇娇,你真好。” 蒋娇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琴棋书画都会,比我厉害多了,我爹爹说我只会数钱。” 姚之如笑道:“蒋二丈逗你呢,你字写得好,而且还读史,最最重要是你特别好,比许多会琴棋书画的都好。”她亲亲热热地挽着好姐妹的胳膊,“再说了,有钱数那是说你有福气。” 蒋娇娇听得心里有点儿美,嘴上无所谓地道:“管他呢,反正我也瞧不上那些嫌弃我的人。”又对她说道,“所以你也别在意那些没眼光的人,咱们自己好不好自己心里知道,用不着非得他们同意。” 姚之如微顿,笑容越发明朗了些。 寒食节前这天,蒋娇娇一大早就开始帮着家里准备过节要用的寒具。所谓“寒具”,其实就是寒食节三天里要吃的食物,因节日里头厨房要断火,所以食物只能在节前这一天准备好,此谓之“炊熟”。 蒋家有足够使唤的女使婆子,原是不用主家女眷亲自忙活这些的,但从去年开始金大娘子为了培养女儿将来做一家主母的能力,所以要求她在寒食、冬至还有元旦这三大节日时都要亲自参与家里过节的准备。 蒋娇娇自己也觉得挺好玩,她尤其觉得寒食节的食物做起来很有意思,因为都是冷食,可以随饥随食不说,还能带去春游的时候吃,而且方便她到处送人。 她去年做的子推燕到现在还插在谢暎他们家的门楣上呢,今年取下来估计都能拿去卖药治口疮了,她正好再帮他做新的。 蒋家厨房里一上午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蒋修寻过来的时候,他妹已经或直接或间接地帮着把熟鱼鹅、蒸糯米、冻姜豉、馓子、荐饼和茸母糕饼等摆了几席子了。 蒋修不太明白他妹说的“间接帮忙”是怎么个帮法,就问了一嘴,蒋娇娇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很鼓励她们啊。” 蒋修:“……你可真能给自己邀功。” 站在旁边看就看,说什么鼓励人家。他觉得挺好笑,但也没有多调侃她,只说了正事道:“先前姚二过来了一趟,说瓦舍那边新近多了女子相扑,姚大去过回来说很有意思,道后天请我们去看。我想着人家让姚二正式来请了,不应也不太好,所以就帮你一起点了头。” 蒋娇娇有点意外:“他怎么突然这么大方?” 她一向觉得姚大郎有点抠门,虽然姚家不是缺钱的,看个表演也花不了多少,但请大家去瓦舍看相扑这事放在姚大郎身上就怎么看怎么稀罕。 蒋修其实也觉得挺新奇,笑了笑,说道:“他之前相亲不是没成么?听姚二说好像是他觉得和那位小娘子不太合得来,我估计他也是怕被我们笑话吧,所以趁着过节同大家示个好。” 蒋娇娇并没有把姚之如跟自己说的事告诉兄长,此时为了那位刘小娘子的名声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嫌弃地道:“没成就没成,谁有空笑话他,说不定人家小娘子也觉得同他不合适呢,别人也算是绕过了他这个坑,不必彼此为难。” 蒋修略感诧异地看了看他妹,微忖,颔首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若是成了亲才发现不合适那才倒霉。” 他这么说着,不由想起之前父亲说三年后要给他娶媳妇的事,越感抗拒。 蒋娇娇懒得多理会姚大郎的事,只心里打定主意到时去了要让这抠门鬼好生出点血,另说道:“我去谢暎家送子推燕,你去不?” 蒋修本打算同她一起,但转念想起什么,说道:“你拉他中午过来吃饭,我在家里等你们。” 蒋娇娇觉得她哥这个提议甚好,她最近见他的时间比以前少了一半,心里巴不得过节的时候能多同他凑在一处,若谢夫子要叨叨,那她干脆就去他家坐着等吃饭,再把她大哥哥这个能吃的也叫过去,看谢夫子怕不怕。 她打定主意之后就高高兴兴端着东西出门去了谢家。 应门的是谢夫子。 他接了蒋娇娇送来的寒具,笑着说道:“正好我还没做,你有这份尊师重道之心,老夫很欣慰。” 蒋娇娇早就习惯了他这老爱往脸上贴金的性子,也不在意,只望四周打望了一眼,问道:“谢暎不在么?” 谢夫子吃了个盘子里的甜团,含糊地道:“早上出门去了,说是约了同窗论文。” 蒋娇娇送礼却没见到收礼的人,不免有点失望,但她也明白他读书的事要紧,于是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便告了辞。 她慢吞吞地往家走,刚走到榕树下,就听见身边的荷心高兴道:“大姑娘,谢元郎回来了!” 蒋娇娇忽地抬头看去,果然见到谢暎一手抱着书,一手拿着个油纸包,正从远处朝这边跑过来,她心中一喜,也忙撒开脚步向着他迎了上去。 两人正好在蒋家门前碰上。 “我刚去你家找你呢,给你送了子推燕。”蒋娇娇开口便道,“你拿这么多东西重不重啊?我帮你。” 谢暎把手里的那个油纸包递给了她,笑道:“你拿这个就好,是给你买的稠饧。” 蒋娇娇很是惊喜,当即接过来打开,先给他喂了一块,然后自己再含了个,最后还顺手给荷心也尝了尝。 “好吃!”她弯着眉眼说道,“大哥哥让你中午和他一起吃饭,有新鲜事同你说。” 谢暎含笑颔首:“正好我也想去找你们。” 蒋娇娇立刻道:“那我们赶紧走,别让谢夫子知道你回来了没先去理他。” 她这么说着,一脸偷笑地拉着他便快步进了自家大门。 第60章 争论 蒋修听说谢暎一大早是出门与同窗论文去了,不免感到讶异:“你同沈二论文也不曾这样悄悄地不叫上我,今日到底是与哪个去私会了?” 谢暎不好与他多说,只道:“之前帮工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个好心人,他借了我两本家里的藏书,但又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叔祖见的世面多,我怕他瞧见了要多想。” 言罢,他又对蒋修叮嘱道:“这书先存在你这里保管,你也一起看看,到时用完了我拿去还给别人。” 蒋修这才注意到了他拿回来的《礼记》和《春秋左氏传》,一看就晓得有些年头了,而且不是现在的版印书,是有私家注解的手抄本。 “嚯,”蒋修随手翻了翻,讶道,“好东西啊!” 谢暎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好好使用,莫辜负人家的好意。” 他今日去投文,也是顺便要取陶三郎的回文,却没想到馆主还转了这两本书给他,旁的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是先生曾读过的书。但谢暎自己是读书人,自然晓得这样的书不是寻常可得的。 他当时很是意外,也很是感激。 蒋修觉得把书放在自己这里保管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比起这书,他对谢暎说的这个人更感好奇,于是问道:“什么样的好心人这么大方?” 谢暎不想骗他,更不想骗蒋娇娇,但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所以郑重地回道:“我答应过他不说。”又道,“我知道你定不会为难我。” 蒋修一听,果然就不多问了,了然地点点头:“明白,放心,我帮你保密。” 恰好这时蒋娇娇走了进来喊他们吃饭,听了个话脚,当即道:“你们背着我说什么?”她看向谢暎,“有什么事你只告诉大哥哥不能告诉我?” 照金巷 第51节 谢暎担心她气性要上来,即解释道:“没有,我只是让善之别告诉别人我存了这两本书在这里,正想同你说也帮我保密来着。” 蒋娇娇觉得有点奇怪,往那两本书上看了眼,问道:“这个为什么不能说啊?” 蒋修知道谢暎的心思,怕他觉得面对蒋娇娇为难,就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让你保密就保密呗!” 蒋娇娇冲她哥瞪眼睛:“蒋善之,你礼貌一点!” 谢暎无奈地看向蒋修:“你好好说话,做什么非要招惹她。” 蒋修无语,心说我还不是为了帮你? 却见谢暎已从容地好声对蒋娇娇解释道:“因为这也是我答应了别人的,所以要照别人的意思去做,君子守信,你也不希望我做小人吧?” 蒋娇娇立刻被他说服了,当即保证道:“你放心,我肯定能保密的。” 蒋修:“……”虽然谢暎是自己的好友,但他此时也有点忍不住了,说他妹,“蒋娇娇,你觉不觉得自己有点太好哄了?怎么每回暎哥儿说什么你都听。” 蒋娇娇不以为然地道:“因为他说得有道理,不像你,只会气人。”说完,她就笑嘻嘻地又对谢暎道,“今天中午我们在花园里吃饭,你正好尝尝我帮忙熬的糯米粥。” 谢暎就笑问道:“直接帮忙还是间接的?” 蒋娇娇抿了抿唇,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借用自家二弟的口,姚大郎要请客去瓦舍看女相扑的消息很快就送达了蒋、沈、谢三家。 除了沈缙意料之中地有事不能前去之外,其他人都看在姚二郎和邻里面子的份上答应了下来。 这天上午,众人如约齐聚到了巷口。 蒋修今日骑了马,蒋娇娇陪着姚之如坐在一辆车里,谢暎则和蒋倦在一处,姚大郎此时见人齐了,就张罗着让三个女孩都坐到一辆车里,剩下除蒋修之外的几个人则与他同车。 蒋倦年纪小,既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蒋修也没有提过,所以他对和姚大郎在一起不算排斥,只是单纯地跟着兄姐们行事。 谢暎和沈约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于是一行人就变成了:蒋修骑马打头,女孩子们的马车居中,其余五人乘车在后。 从照金巷乘车到瓦舍大约要一炷香的时间,这并不算短的距离颇考验车厢里的气氛,蒋娇娇和沈云如没什么话聊,姚之如只好在中间起话题。 “听大哥哥说这个女厮扑很有意思。”姚之如道,“好像半月前才开始在勾栏里表演的,但是位席卖得很火,好些贵人家的也去看。” 蒋娇娇愣了一下,问道:“不是叫‘相扑’么?怎么又称‘厮扑’?是哪个字啊?” 姚之如想了想,也觉有点茫然:“不知道啊,大哥哥没说,我也没问,但他说的是女厮扑,没有说是相扑。” 蒋娇娇道:“那我大哥哥说是女相扑。” 沈云如被勾起了些好奇,略忖,沉吟道:“是不是厮打的厮?” 蒋娇娇一怔。 姚之如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应该是。厮,互相也。” “可不都是一个扑法么?”蒋娇娇不太能理解,“为什么男子叫相扑,女子就成厮扑了?” 姚之如被她给问住了,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此时自然有些接不上话。 沈云如却可从说文解字的方向去理解,回道:“大概因为女子比男子力薄吧,所以可能扑起来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感。” “那凭什么力薄的就要被区别对待呢?”蒋娇娇道,“相扑既然只是一种双方相扑之技的比拼,男子做得,女子现在也做得,那就证明它本身与力士是男是女无关,既然无关,为何女子相扑就要称厮扑?这分明是带有贬义。” 姚之如怔怔地看着她。 沈云如也愣了一下,但她旋即蹙了蹙眉,说道:“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如何可见是我想得多,却不是沈姐姐想得少呢?”蒋娇娇也不让着她,“若是没有贬义,那又何必区别称呼?本就是相扑,直接加个女字在前人家就晓得是女子相扑了,厮字何解?小儿相扑也未叫作小儿厮扑啊。不然待会我们问问姚大哥哥和我哥哥,看他们觉得女厮扑之言是否含有调侃戏谑之意。” 沈云如一顿。 姚之如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沈云如回身拉开一点车窗,冲外面唤了声:“蒋大郎。” 蒋修闻言转头,见对方似是有话要说,便拨马倒了回来。 “什么事?”他问。 沈云如问道:“姚大郎请我们今日去看的是什么?” 蒋修被她问得有点莫名:“女相扑啊,不是说过么?” 沈云如见他果然说的是相扑而不是厮扑,不由微诧,旋即又问道:“可是姚小娘子说姚大郎请的是看女厮扑。” 蒋修“哦”了一声,说道:“都是一个东西,不过我觉得厮扑之称略粗,说着别扭。” 沈云如顿了顿,回眸看了眼蒋娇娇,见对方得意地冲自己挑了下眉毛,她顿觉有些说不上原因的窝火。 “粗在何处?”她问。 蒋修也不知她是哪里又不对了,为了这么个称呼也要垮着脸同自己较真,他也没什么耐性多说,只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本就是一个玩法而已,相扑重于技巧,女子纵然力薄了些但也是照规矩玩的,单要另称为‘厮扑’未免有些将她们看作旁类之嫌,不甚讲礼。”又随口道,“不过人们都称其为‘厮扑’,你愿怎么喊都行,各叫各的,不必管我。” 沈云如沉默地看着他,须臾,抬手关上了窗户。 蒋娇娇和姚之如也已经都听见了蒋修的回答,两人对视了一眼,姚之如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轻声道:“我才知我无意中冒犯了人家。” 蒋娇娇安慰她,说道:“你也听大哥哥说了,外面人都这么叫,若非他起先已同我们说了叫女相扑,可能我也反应不过来。就像我小姑说的,有些事没落到自己头上也不一定能想到。” “只能说有时人人都这么说的未必就是有道理的,不过是轻视的人多了,连带不曾细思的人也跟了风而已。” 她很想说比如裹脚这件事,所有人都说她们不该不裹,可那些人又是听的谁的话?就连裹脚的女子自己都觉得自己裹得对,天长日久,大约也就真的不会有人觉得裹脚不对了。 但她顾虑到姚之如和沈云如都是裹了脚的,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争执,所以也就没有把这话给说透。 “反正我们现在既然晓得了,以后自己不这么喊就是了。”她这么说着。 姚之如点了点头。 沈云如默然了片刻,忽问姚之如道:“那女相扑既是这般受欢迎,你大哥哥可有说其中有什么出名的女伎么?” 姚之如和蒋娇娇皆是一怔,旋即,两人便了然地笑了。 沈云如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脸上却有点发红。 “有的。”姚之如弯起眉眼回道。 沈老太太睡完午觉起来,听说孙女还没有回来,不免觉得有点诧异:“那女厮扑当真有这么好看么?” 童妈妈笑道:“相扑本是极受欢迎的,只是从前那些表演的力士都是男子,大姑娘只见过小儿相扑,好不容易能见着回大人演出,估计很是新鲜。” 沈老太太点点头,说道:“不是我拘着她不让看,只是那些力士裸颈露臂的实在不像话,好在如今有了女厮扑,想必是能各得其所了。” 童妈妈附和地称是,却不敢同她说其实女厮扑也是不限男女观看的,而且同样是裸颈露臂的打扮。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沈云如才回来了。 沈老太太看得出孙女今天玩得心情不错,就顺便关心了两句,问道:“今日姚家大哥儿怎么请你们玩的?那女厮扑当真这般有趣么?” 沈云如笑道:“我们看完表演后,姚大郎说请大家去吃饭,蒋小娘子就道难得聚一次,既然吃饭那就吃得丰盛些才好,所以就要他请着去白樊楼,后来在那里我们又听了会儿唱赚,也很不错。” 沈老太太听着觉得不太对劲,问道:“你们是一起看的表演?” 沈云如不知何意,回道:“对啊。” 沈老太太皱了皱眉:“既然已有了女厮扑,为何男女不是分开观看的?”又问,“那女厮扑的力士是怎样一番形容?” 沈云如顿了顿,心中已意识到了祖母在意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一旦据实相告,大约会招来对方强烈的反应。 毕竟就连她自己乍看到那些女力士穿着裸颈露臂的短打,动作中腰肢肌肤若隐若现,她也觉得让满场的男人看着实在不太像话。可当她发现除了姚大郎刻意提及过其中一个女力士的腰身纤细之外,其他人似乎都对此不太在意,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竞技本身的时候,她不由地就省思自己好像俗气了些。 特别是姚大郎说了那句话之后,只有姚二郎简短地附和了一声,其他几个男孩子都像没听到一样,她就更觉得自己多想了。 但她犹豫之后,还是不想欺骗长辈,于是委婉地说道:“嗯,不分开看,因为女相扑之后就有男力士登场表演了,是连在一起的。至于形容……大约是为了动作方便,所以都差不多。” 果不其然,沈老太太一听就火了。 “这成何体统?!”她怒道,“瓦舍那种地方本就各色人都有,要不是见你们这么多人结伴,我是根本不会让你去的,岂知竟然还男女混杂在一起看那等裸戏!” 沈云如忙劝道:“婆婆息怒,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家都是只顾着给力士鼓劲……” “够了!”沈老太太喝道,“以后你再不许去!” 沈云如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按捺了几息,到底是没能按耐住,小心地说道:“婆婆,她们也是规规矩矩在场上演出的,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而且大家都在看,其实有些事只看个人如何想而已。” 沈老太太大怒:“你的意思是说你婆婆想得下流了?!” 童妈妈连忙上来安抚老太太,又直给沈云如使眼色,示意她赶紧道歉莫要和祖母争论。 沈云如见祖母动了真怒,心里不禁忍不住忐忑,她也不敢再多说,恭敬地道:“孙女不敢,孙女知错。” 沈老太太冷了她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去抄经吧。” 沈云如明白这是要受罚之意,但她无法多辩,只能恭声应下。 然而半个月后,汴京城里却传开了一个消息:在官家的授意下,女子相扑力士们将在宣德门广场上进行一次公开表演,届时百姓皆可前往观看。 沈老太太得知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许久,从此,她再也没有提过与女厮扑三字相关之事。 第61章 返乡 五月初,蒋娇娇高高兴兴地帮谢暎庆祝完了生辰,就和兄长一起陪着家里长辈启程出发回了渠县。 蒋老太太年纪大了,路上不好太过劳顿,所以大家就玩玩歇歇地走,等终于抵达渠县城里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上旬了。 苗家人早就收到了消息,是苗氏父子亲自来接的人。 六年不见,蒋修觉得苗大丈看上去好像黑瘦了些,他不由想到苗南风,也不晓得当年那个瞧上去憨憨的小娘子如今是什么样了。 苗三七引着儿子和蒋老太太见过礼,笑道:“娘知道老太太今天到,早早就在家里等着了。” 蒋老太太想到将要与手帕交相见,也是非常高兴,脸上止不住的笑容。 蒋世泽没有来,苗三七也不好与金大娘子说太多,就转而去寻蒋修,一眼瞥见个与记忆中差别有些大的少年,不由微讶地道:“修哥儿都这么高了!” 虽然父亲派了得力的管事跟着,但这种时候蒋修还是很自觉地担起了身为长子的责任,笑着礼道:“苗大丈,您别来无恙?不知胡妈妈和南风妹妹可好?” 苗三七笑着连连点头:“都好着,最近南风正在议亲呢。” 蒋修闻言不由微诧,蒋娇娇也愣了下,忍不住道:“苗姐姐不是和我哥哥一般大么?这么早就议亲啦?” 她和苗南风这几年断断续续地也有在通信,上一次对方寄信来还是在她生日之前,当时苗南风还随信给她送了个百福结,但当时对方并未提过要议亲的事。 照金巷 第52节 “乡下女孩,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做,十五差不多了。”苗三七脸上带笑地说得随意,转而给蒋家兄妹介绍起了自己的儿子,“这是东阳。”又对苗东阳道,“这两个是你蒋家的哥哥和姐姐。” 简单寒暄过几句,众人就上了马车,跟着苗三七去往苗家安置下来。 蒋娇娇在车里坐着,越想越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慨,她犹豫地问坐在旁边的母亲:“娘,苗大丈这么急着把苗姐姐嫁出去,是不是因为他们家过得不太好啊?那我们这么多人去他家里住,是不是有点为难人家?” 她小姑出嫁的时候十九岁,父亲也说舍不得让她那么早嫁人,再看沈云如十五了也没说马上就要议亲的,蒋娇娇联想到苗家是乡村户,不免就有些担心。 若是这样,也就难怪苗南风不在信里告诉她这些了。 谁知她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和金大娘子就都笑了起来,反而让蒋娇娇大感莫名。 “放心吧,你苗大丈家里肯定足够你翻身打滚的。”蒋老太太笑着说罢,又轻轻叹了口气,“至于南风丫头的婚事,这是人家父母的安排,旁人不好说什么。原本有些家里女孩子议亲早的,你这个年纪也不是没有,大约是觉得迟早都要走这步,有合适的也就早早议了吧。” 蒋娇娇问道:“那婆婆您当年和翁翁议亲是几岁啊?” 蒋老太太微顿,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啊,我那时候招的是上门婿,所以等到你翁翁的时候比较晚,二十已出头了。” 蒋娇娇又去看她娘。 金大娘子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着道:“我十七岁嫁给你爹爹的。” 蒋娇娇想到六年前自己还和苗南风说说笑笑地玩着游戏,转眼间她就要去成亲过大人的日子了,然后又想起了自己另一个好朋友姚之如,不晓得姚家长辈会不会也那么早给之之议亲?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只有两年了。 到时候之之又会嫁到哪里去呢?她们三个会不会以后也像婆婆和苗娘娘一样,很难才能见面了? 她突然有了点迟来的感慨,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你若是担心你苗姐姐,等到了苗家我帮你问问你苗娘娘。”蒋老太太宽慰孙女道,“看看他们给南风丫头挑的是个什么孩子。” 话说到这里,她不由想到了自己女儿,略感低落。 “但这看人也不能只看模样和家世,男人啊,还是得能顶得住家里头的脊梁才行。”蒋老太太叹道,“不然女子若是能干的就要累心,若不能干,那就要苦身了。” 金大娘子听出来阿姑这是在说郑麟,当着蒋娇娇的面她也不好直接劝,只能委婉道:“好在是个念情分的,也能让人想得通些。” 关于蒋黎这门亲事,这两年蒋世泽也曾在妻子面前流露过后悔之意,大概就是说当初看中的是郑麟有读书人的气质,但现在最看不上的也是郑麟那副腻腻歪歪的性子。 郑家虽没有磋磨蒋黎,可是那种无形的压力显然让她过得并不舒坦。 虽说律法规定有父母在堂,子孙不可分爨别居,但郑麟若是个有心魄也真正知道心疼人的,绝不会任由这种情况不死不活地下去,总要做些什么来实际地解决问题才是。 蒋老太太只能无奈摇头,她也不管让孙女听到是不是有损孩子姑夫的颜面了,直接道:“幸而他如今总算也下了决心,等黎娘帮他把这食店开起来,他丢了琢磨其他事的心思,慢慢把妻子的腰给撑起来就好了。” 金大娘子附和地点了点头。 蒋娇娇这两年早就隐隐感觉到小姑在郑家好像过得不是太顺心,此时听婆婆这样说,她默默地听着,一边隐约明白了小姑的不顺心从何而来,一边心里头渐渐也对小姑夫有了个明确的软弱印象。 蒋老太太摸了摸孙女的头发,深有感触地道:“以后给娇娇选的夫家,就不看那些花里胡哨的了,什么读书人不读书人,瞧着文绉绉却怕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还养出个眼高手低的毛病。你阿舅也是只念过三年蒙学的,我看却比有些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更懂得什么叫责任。” 金大娘子不好多说什么,抛开丈夫的意见不提,这眼前还没一撇的事情,要她现在就承诺如何如何也确实做不到。 在她心里不管书读得多不多都不是必要条件,她对哪一方都没有什么偏见,只是在意将来要娶她女儿的男家本身是什么样。 结果蒋娇娇自己却开了口,对她祖母说道:“文绉绉的也有很厉害的,谢暎就是!还有大哥哥,他不仅会读书,还会功夫呢。” 蒋老太太笑道:“你这当真是听不得说自己人不好的,惯会代入……”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孙女一眼。 金大娘子正在看着女儿笑,没有注意到。 蒋娇娇也没察觉她婆婆的目光。 蒋老太太沉吟了几息,然后优哉游哉闭上眼小憩去了。 马车驶入了上水村,蒋娇娇忽然听到一阵有些特别的鸟鸣声,她打开车窗循声探目朝远处望去,只见一群白鹤正栖息在那方浅滩,不由顿感惊喜。 “婆婆,那边有鹤鸟!”她回头说着,又道,“我看山上还有好大一片竹林,回头正好让苗姐姐带我去挖竹笋。” 蒋老太太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自然对这些不会觉得有多新奇,反而因为久别归故里,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这个时节没法挖竹笋了,不过可以让你苗姐姐带你们去捡菌。”蒋老太太说着,顿了顿,又道,“我和你翁翁就是在山上捡菌的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她是真没见过连双鞋都露脚趾的穷小子竟然也能那么大大方方地来同她搭讪,起先是诧异,后来是好奇,再然后,就被那冤家给拿了心。 蒋娇娇只知道自己翁翁是上门婿,但两位成婚前的往事却并不晓得那么多,闻言不免好奇道:“翁翁是不是长得很好看?所以您才注意到他。” 蒋老太太失笑道:“好看什么,要说他长得还不错,但那时候家徒四壁,穿的也不像个样子。” 金大娘子原先从丈夫那里也听说过一些,知道阿舅幼时丧父,家里头亲戚趁着他们孤儿寡母势弱就直接上门吃了绝户,把东西全给搬走了。之后为了生存,老太爷的母亲就改了嫁,这才到了中水村,义父待他倒是不错,可惜命不长,死后其先妻所生的两个儿子就要求分家,当时为了操办丧事,家产本就耗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这一分家,老太爷母子两个又只得了余下的三分之一不到。 老太爷的母亲是个性子软和的,加上自觉没有抚养过人家的孩子,所以也就没有去争,在对方的安排下带着自己的儿子搬去了小屋,日子过得清苦但也算安静。 可惜之后没过几年,老太爷的母亲就也得病走了。 那时家里没有多少钱,蒋老太爷几乎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差一点连房子都要给人,才堪堪够给母亲办后事。 他也曾找过他那两个名义上的兄长借钱,但是一个拒绝了他,一个只拿了一百文出来,还是十分为难的样子,最后蒋老太爷也就干脆没要。 大约是这个缘故,所以老太爷自己临终前给妻子的交代是:丧事从简,莫要学人铺张,那些不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勿要理会旁人指点什么,只要在生时不曾亏待便不必自愧,自家人过得好才是真。 蒋老太太就按照他的遗愿这么做了,好笑的是,也的确有些不明真相之人以为这是老太太对上门婿的轻视,觉得她惜财多过于惜人,所以很多人并不知道或者说不相信两位伉俪情深。 蒋娇娇听了婆婆的话,就更想知道两位长辈的往事了,问道:“那您看中了翁翁什么呀?” “我啊,我看中你翁翁这辈子过得虽然苦,可是永远都是往前看,也永远不放弃。”蒋老太太唇角含笑地说着,可眼眶却红了。 “你当他是个要什么没有什么的,可他却半点不自卑,原本有心要来做我们家赘婿,却也要先拐着弯来认识我。”老太太想起当年的事,心中仍是难掩悸动,“后来我问他,他说做夫妻是要一辈子的事,他若娶了我肯定就一生一世不会分开,所以就算他是来给我们家做上门婿,他也要先确定我与他是不是能两心相印的良伴,不然成了怨偶才是对不住彼此。” 之后十几年的日子,他们果然手牵着手就这么走过来了。 吵架也不是没有的,但基本都是小事,家事上若有意见不合之处,他也永远会听完她的想法然后再与她讨论。知道她有时性子急,他也多数让着,若是她过了,他才会郑重地与她谈话。 每回细数从前,蒋老太太都会更多发现他的好,渐渐她发现那些为小事争执的时候自己都记不清了,只深深地记得他是怎样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所以她这辈子也只嫁这么一个人就够了,只要想到从前的点点滴滴,她就觉得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 蒋老太太抬手揩掉了脸上的泪水,笑道:“不知不觉都过这么久了。” 蒋娇娇凑上去用袖子轻轻帮她擦眼角,安慰道:“婆婆,翁翁肯定也舍不得您,下辈子一定还会等着去找您的。” 蒋老太太眼含泪光地笑着摸了下她的脸,说道:“要什么下辈子,他若舍不得我就该活得久些,你以后可别找个这样的短命鬼,当真是气死人了。” 蒋娇娇想起了自己的三叔父,他也是早早没了,三婶婶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样想到他就伤心?而且她还这么年轻呢。 金大娘子轻轻挽住了阿姑的手臂,无声地安慰着。 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苗老太太领着家里一众人早就亲自候在了外头,蒋老太太刚走下车,两个多年未见的好友两两相望间霎时都激动地红了眼眶。 “虎妞!”苗老太太喊着就上来了。 两个老太太握着手连声道“好”。 蒋娇娇在旁边顿了顿,问她哥:“你刚听见苗娘娘叫婆婆什么了没?” 蒋修抿了抿唇,克制地道:“听见了。” 蒋娇娇有点忍不住想笑了:“婆婆的小名原来叫虎妞……” 蒋修也低下了头暗笑。 蒋娇娇注意到了苗老太太身边一堆人里少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便问胡氏:“胡妈妈,南风姐姐呢?” 胡氏正要说话,旁边的苗东阳就指着不远处道:“姐姐回来了。” 第62章 重逢 蒋娇娇顺着苗东阳的视线看去,果然远远看见个青衣少女正朝着他们跑来,手里头还抓了两朵荷花和莲蓬。 苗南风跑近了,也来不及平复呼吸,就忙忙地先向着蒋老太太和金大娘子行了个礼,恭敬地唤道:“蒋娘娘、金妈妈。” 胡氏此时亦笑道:“她早上给人暖房去了。” 蒋老太太也不在意,毕竟暖房和迎客一样,时间上都不是自己能做得主的,于是只笑笑回道:“南风丫头长大了,都能代家里送礼赴宴了。” 金大娘子也笑着说道:“可不是么,已出落成俊俏的小娘子了。” 苗南风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赧然地道:“没有,我挺黑的。” 蒋娇娇接了话道:“不黑,你这个肤色好看。” 她是真心觉得苗南风长得漂亮。 虽然对方的皮肤并不是白皙的类型,但配上那张脸却有一种别样的生命力,蒋娇娇觉得母亲说苗姐姐是俊俏的小娘子完全没错,因为她身上虽少了几分婉约,但却多了几丝爽利,而且身高腿长——至少比她高,也比她长。 时以肤白为美,苗南风只当蒋娇娇是在捧自己,也没太在意,反而瞧见几年不见的小姐妹,喜道:“娇娇你长高了,还是那么漂亮可爱。”说着把手里的荷花莲蓬递了过去,“回来时找人给你采的,待会把花插在瓶里放你屋子,莲蓬给你吃莲子玩儿。” 蒋娇娇高兴地接了过来,新鲜道:“这里可以采莲的么?我们自己可不可以去采?” 苗南风点头:“我带你去。” 蒋娇娇转头喊蒋修:“大哥哥你快来和苗姐姐打个招呼啊。” 苗南风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金大娘子身后的这个少年郎,当时她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想他是不是蒋家哥哥,但并未来得及确认,此时顺着蒋娇娇看去,才真正将对方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蒋修的变化太大了。 不,应该说,他既没有变,但又变得很多。 六年前初见时她就觉得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这几年她虽然渐渐有点忘了他具体是什么模样,但却仍然记得这位蒋家哥哥是个“长得很好看而且人也很好”的小郎君。 六年后再见,他依然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但和当初那种好看却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十五岁的苗南风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作翩翩少年郎,她想,蒋修大概就是这样的少年郎,英俊中透着满身潇洒气。 所以他站在人群里着实挺显眼的。 蒋修当着长辈们的面倒是一直似模似样的端正,微笑着向着苗南风示礼道:“苗妹妹,许久不见。” 声音也变了! 苗南风觉得很是神奇,她自己弟弟还是个公鸭嗓子,村里其他男孩子变完声好像也没有这么好听的,蒋大哥哥果然还是那个蒋大哥哥。 她好像一下子就又回到了六年前与他刚见面的时候,整个人都不自在了。 “蒋大哥哥。”为了尽快破除这种不自在,她佯作自然地问了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采莲?” 蒋修眉梢微挑,含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其实他心里本来就想跟着去,若不能尝尝这些新鲜事,出来这么远一趟岂不浪费? 照金巷 第53节 大人们见两边孩子久别相逢仍然处得好,心里头也很高兴,尤其两位老太太更是觉得见着了二人友情的延续,于是众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地进了门。 苗南风回家之后就去换了身衣服,出来的时候穿着利索的短打,蒋娇娇见了就说也想穿,苗南风的大表妹同她身高差不多,就找了件自己的新衣出来给她,和苗南风那件的颜色布料都差不多,据说是一起做的。 下午的日头有些烈,几个女孩子都戴了遮阳的纱帽,蒋修嫌麻烦没用,苗东阳则随意扣了顶笠帽,说是待会去采桑葚。 村子里的荷花塘有三处,苗南风领着大家去了村东头最大的那一片,那是苗家入了本的。到了地方,她指着不远处山上那片连绵的杉树林子,对蒋娇娇笑道:“那边是蒋二丈给你准备的嫁妆。” 其他几个女孩子都笑,蒋娇娇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奇地跟着望了过去,讶道:“这么多啊?” 苗南风道:“应该还有蒋大哥哥和你弟弟们的。” 蒋修无所谓地对蒋娇娇说道:“我那份给你也成。” 蒋娇娇摇了摇头,说道:“你别这么说,不然人家要以为是我找你要的,你不如到时候偷偷塞给我。” 蒋修:“……你有本事弄那么大的口袋我就全砍给你。” 苗南风忍笑道:“也不用那么麻烦,到时我们帮你找人采买,等卖完了兑成银票再帮你塞给娇娇就好了——哦,不过侩钱可是得收的。” 蒋娇娇同她挑眉笑。 蒋修窘然失笑。 几年不见,他其实再见到苗南风还是有些陌生感,但这还不到一会儿工夫,他又觉得同她熟悉了起来。 她还是印象中那样活泼自信,还有让他甘拜下风的见识。 不过他也不是随便让人笑话的,于是瞧着她,若有所指地反问道:“对了,你如今象棋下得如何了?我记得你那时候……” “咳咳咳咳!”苗南风连忙咳嗽着打断了他,迎着蒋修调侃的目光,她佯作淡定地道,“我那时候从你们家学了回来还教他们来着,多亏了你们教得好,我也很厉害。” 蒋修弯了弯唇角,没再说什么。 此时远处又来了两个要采莲蓬的娘子,苗南风几人也都是认识的,双方打过招呼后,其中一个娘子便笑着冲苗南风道:“今日真是赶了巧,我才将还看见你未来小姑子采了一大捧莲蓬回去。” 乡下地方小,沾亲带故的也多,哪家屋里有个什么事都传得飞快,加上热情的人多,见面说话都喜欢拉家常,所以苗家父母正在给女儿议亲的事在村子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苗南风以前也不是没调侃过别人,但此时轮到自己,她却突然觉得很是不自在。 她不太想对方继续围绕这个话题说下去,于是即道:“那我们比一比谁采的好吧。” 此时多了两个人,见船不够分,蒋修和苗东阳就干脆把位置让了出来,两人结伴转头去另一边摘桑葚。 苗南风和她的大表妹张家小娘子分别领了两艘船,蒋娇娇同她一起,划着桨往花深处行去。 蒋娇娇看和其他人拉开了些距离,此时方开了口说道:“南风姐姐,同你议亲的那个郎君你见到了么?人怎么样?” 苗南风挑中了一朵开得不错的花,正伸手要取,闻言不由微顿,开口时语气颇有些意兴阑珊:“都是一个村的,原先就认识。”说罢,回过头来看向蒋娇娇,“我其实不想成亲。” 蒋娇娇想起了自己的小姑,沉默了两息,说道:“我小姑说这世上凡是不能自己做主的事情都不怎么好玩儿,你说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自己做主呢?” 苗南风愣了一下。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们想说说话或者一起玩都能随自己高兴,可是嫁了人好像就不可以了,我都好久没有跟我小姑一起玩过了。”蒋娇娇叹了口气,“不晓得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嫁人。” 苗南风也叹气:“是啊,我根本就没想好要不要嫁人,只是大家都说我年纪到了,我也不晓得十五岁怎么年纪就到了,好像我明天就要死了一样。而且我不喜欢他,我想到以后几十年都要将就着过日子就有点烦。” “可是我娘说,成了夫妻就会越来越有感情的。”苗南风苦恼地道,“但我想那时候我都嫁给他了还谈什么喜不喜欢?若是为了这个要和离,只怕人家又要说我失心疯,说来说去不还是勉强着自己将就么?” 两人相顾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蒋娇娇忽然想到个办法,问道:“那你要不跟苗大丈他们说一下你喜欢什么样的,让他们按照这个给你找?” 苗南风想了想,说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所以我娘他们更觉得我是因为不懂事才不想嫁。” 这样多说了几次,连带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当真不晓得自己想要什么,而确实需要过来人的教导。 苗南风就问蒋娇娇:“那你呢?你有想过以后嫁个什么样的人么?” 蒋娇娇想也不想地道:“我想在我愿意的时候嫁给我愿意嫁的人。”然后顿了顿,又压低了些声音悄悄道,“你不要同别人说哦,如果要嫁人的话,其实我想做谢暎的媳妇,但不知道我爹爹和他叔祖答不答应,所以我也只能自己先想想。” 苗南风顿时就来精神了,当即道:“我那年就看出来你待他特别好!”又好奇地追问道,“那谢元郎呢?他知不知道你愿意做他小媳妇?他怎么说的?” 蒋娇娇面露惆怅地道:“我怎么可能对他说呢?若是说了,他喜不喜欢我都很难办。” “为什么?”苗南风有些诧异,“若是他喜欢你,那就该努把力等过两年好向你爹爹求娶你啊,若是不喜欢,你早早知道了也好放下他,反正迟早都是要嫁给别人,还不如少为他费些心。” 蒋娇娇说到这个心里也是有点纠结。 “可是这件事我和他都做不得主的,他若是答应了求娶我却没有办法做到,我们以后肯定都会很不开心。”她说,“但如果他说他不打算求娶我,我也会很难过,大概就没办法和他做朋友了。” “所以还是不能说。”她愁苦而坚定地如是说道。 苗南风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你就像现在这样和他来往,还能开开心心地多相处两年?” 蒋娇娇愣了愣,说道:“我没有具体想过,但可能的确是像你说的这样。” 苗南风摇了摇头,感慨道:“我以前很想快点长大,以为长大了就能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才发现其实都是帮别人长的。就连相亲也是等着人家来挑我,要是我能做主,我肯定扔给他两匹彩缎就跑。” 两人说到这个话题,渐渐越发觉得心里头沉重,连带着对采荷花也没什么兴趣了。 “要不我带你去山上转转?林子里也凉快。”苗南风说道。 蒋娇娇点头:“我正好想小解了。” 于是苗南风就扬声对自家表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和蒋娇娇划着船先返回了岸上。 苗南风伸手往不远处的山坡指了一下:“你去那棵树后面的草丛里,我在这里帮你把风。” 蒋娇娇点点头,飞快跑了。 苗南风走到旁边往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望着荷塘远处与青山相接的风景,不觉又回想起了刚才和蒋娇娇的对话。 她为什么不愿意?因为她不喜欢。 她喜不喜欢重要么?她想,好像很重要。 既然这么重要,那自己可不可以努力为自己做个主呢? 苗南风认真地思索着…… 身后突然有人敲了下她的帽檐。 “荷花换桑葚。”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笑说道。 苗南风抬手扶住歪了的地方,同时下意识转过头抬眸望去—— 夏日的阳光有些晃眼,蒋修捧着桑葚站在她面前,好像突然也变得晃眼起来。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蒋娇娇的声音似骤然回荡于耳畔。 青山微风,少年应如许。 倏忽间,她心如擂鼓。 两人目光相撞,蒋修不由一顿,眼中露出些尴尬来:“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蒋娇娇。”然后四下望了一圈,“她人呢?” 苗南风本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竟似有些失语。 正在此时,蒋娇娇跑着回来了,口中喊着:“大哥哥,你们摘到桑葚了么?” 蒋修得意道:“那还用说,你以为我像你这么偷懒。” 蒋娇娇就嚷着要吃两个,蒋修把手里洗过的给她分了一半,然后转头对苗南风道:“手伸出来。”刚说完突然注意到她的脸,奇怪道,“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苗南风忙道:“没、没,晒,太阳晒的。” 苗东阳此时也从后头跟了上来,见状讶道:“姐姐,你怎么结巴了?” 苗南风不敢去看蒋修,只能紧紧盯着她弟,说道:“喉咙痛。” 蒋娇娇心想刚才也没听说她不舒服啊,正要关心好姐妹两句,忽然听见从荷花塘那边传来了争执声。 第63章 纠纷 苗南风循声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岸边有两个少年正在和张小娘子等人争吵,似乎是想拿走几个女孩子刚采回来的莲蓬。 苗南风上去就挡到了自己几个表妹身前,皱眉看着对面当首的少年,说道:“陈三郎你做什么?” 那被叫作陈三郎的少年看见苗南风,脸上的笑容堆得就更多了,语气夸张地道:“哎哟,这不是我苗家姐姐么!”又笑道,“苗姐姐来得正好,我二哥哥近来有些上火,小弟正打算采些莲蓬回去给他吃呢。” 张小娘子气道:“那也没有你这样上来就要把我们采的这些全拿走的。”又对苗南风道,“我说给他几个他还不满意!” 陈三郎挑了挑眉,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道:“既是苗姐姐领你们来采的,又是我二哥哥需要的,那全给我又如何?”又嬉皮笑脸地看向苗南风,“苗姐姐总不会对我二哥哥吝啬吧?你定也舍不得他身子不舒服的。” 他说这些话时的样子满是轻佻,苗南风一下就火了,当即恼道:“我姓苗不姓陈,你算哪颗葱一口一句地想来支使我?还理直气壮地欺负我们家的人。你要给你二哥哥找莲蓬,要么好声好气地请求我们给你几个,要么就自己拿钱去买,抢女孩儿的东西算什么本事?” 陈三郎目光微冷地看着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都要嫁给我二哥哥了还这么不把他当回事,果是个没心没肺的泼女子!” 苗南风不甘示弱地道:“嫁不嫁他是我的事,你嘴里少放屁才是真!” 陈三郎怒道:“你们姓苗的真是没家教!” 这下子张小娘子几个也不干了,纷纷指责起陈三郎口无遮拦。 张小娘子道:“你们姓陈的有家教,怎么还教出你这么个只会欺负女孩儿的东西来?” 其他人也道:“就是,小时候还欺负东阳呢,被南风姐姐给教训了一顿,如今还好意思说。” 苗东阳也为自己姐姐出头道:“我姐姐就算嫁去你们家了那也是你嫂嫂,你得恭恭敬敬的才是!” 陈三郎虽然也带了个帮手,但他们两张嘴自是吵不赢这么多人,尤其陈三郎听见张小娘子等人大庭广众下这样揭自己的短,再看苗南风那副冷漠的姿态,更是气得整张脸都涨红了。 恼怒之下,他竟冲着苗南风就上去了,口中道:“看是谁教训谁!” 他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虽然小了苗南风一岁,但他个子已经窜起来了,此时迎面而上大有压迫之势。 事态变化只发生在短短一瞬,还没等苗南风反应过来,她便忽觉身畔有一阵风带过,接着就见个颀长的背影三两步跨到了前头,抬脚就把陈三郎给踹倒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震惊了。 为陈三郎的冲动,也为蒋修的身手。 陈三郎猝不及防地被踢中了肚子,当即仰面摔在了地上,整个背部连带着屁股墩都痛得一阵发麻。 旁边的伙伴见了,忙蹲身去扶。 只见蒋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凉凉说道:“吵不过就滚,张牙舞爪地想吓唬谁?再敢嚣张把你牙打掉。” 照金巷 第54节 蒋修个子比陈三郎高,人又有威势,加上陈三郎刚刚才挨了他一脚,此时不免心中忐忑,半坐在地上望着他,又惊又怒地道:“你什么东西?!” 蒋修懒得搭理他,眼露不耐地冲着对方抬了抬手,陈三郎当即吓了一跳,抬起胳膊护住了自己的头。 恰在这时,一只狗吠着奔了过来,陈三郎转头一看,忙喊道:“旺财,咬他!” 那黄狗当真就朝蒋修扑了过去。 谁知蒋修的动作更快,撩开衣摆一记旋踢正中狗腹,黄狗发出声惊叫便摔到了地上,然后动了动,略显踉跄地爬起来就跑了。 陈三郎两个何曾见过这样的人?顿时目瞪口呆。 “旺财!”他还冲着狗跑走的方向大喊了几声,气恼地道,“没义气!” “三郎,怎么办?”旁边的伙伴已经慌得没主意了。 陈三郎也知道自己该好汉不吃眼前亏,但又觉得就这样走了实在没有面子,于是强撑着冲苗南风道:“我要回去告诉我爹娘,你让人打我和我的狗!你这个母夜叉,以后十里八乡都不会有人敢娶你!” 然后他爬起来就捂着屁股跑了。 蒋娇娇起先只顾着帮苗南风生气去了,这会子反应过来那个陈三郎的话,不免有些担心地对蒋修道:“大哥哥,你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我怕陈家长辈会来找苗姐姐麻烦。” 张小娘子几个也不免觉得担忧:“万一他们真说表姐是母夜叉,毁坏她名声怎么办?” 苗南风听了就道:“说就说,谁怕谁不成?难道我就该站在这里被他们欺负才叫贤良淑德么?”言罢,她对蒋修肯定地道,“打得好,就算你不动手我肯定也不会束手待毙。” 苗东阳也道:“若是陈家为了这事来找我们家麻烦,那以后肯定不会对姐姐好,我也不想姐姐嫁过去了。” 蒋修扬唇笑了笑,说道:“对的,若自己都不敢保护自己那才叫窝囊。”然后又对蒋娇娇解释道,“放心吧,我没下死力,那是巧劲儿,疼归疼,伤不着里头。” 苗南风对自己的弟妹们说道:“这事我自己来解决,你们都别多话。”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们帮着把蒋修撇出去。 谁知蒋修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敢揍他,就不怕被长辈责怪。等回去了我与你一起去说,免得那姓陈的自己来添油加醋,到时解释反而被动。” 苗南风看着他俊目中那满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毫无预兆的,心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等回了苗家,蒋修就和苗南风就当头把事情给主动说了。 两位老太太听了,彼此对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苗三七责怪女儿道:“他既要莲蓬,那你给他就是了,小事变大,有理也成无理,还连累了修哥儿。这本就是他给陈二郎要的,你这样不肯让得人,让陈家听了怎么想?旁人瞧见了也要说你不好的。” 苗南风皱着眉头说道:“爹爹可有想过,那陈三凭什么对我们家这般理所当然地颐指气使?说到底还不是瞧不上我们苗家。人家不拿我当回事,也就是不拿我们家当回事,我和陈二现如今婚事还未说一定能成呢他就敢做出这副样子,这般家教又是从何而来?若是陈家长辈当真因此事来找我们家麻烦,爹爹您才当是该好好质问他们一番才是。” 她说这话时语气并不激动,反而流露出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冷静,落在苗三七等长辈的耳中,不由也随之认真思索起来。 蒋修看了苗南风一眼。 他沉吟着主动开了口:“苗大丈,出手教训那陈三郎的是我,为避免你们两家有什么误会,我看还是我陪苗妹妹亲自去趟陈家慰问一番,我也可以跟他道个歉,甚至赔些汤药费。但这事既然陈三郎也有责任,且主要是他挑的头,依我看也确实该让陈家长辈晓得苗家的态度,莫要以为苗妹妹是个女子就能随意欺辱,家里头那么多人总是能为她撑得住腰的。” 苗三七有些意外。 他原本是没有想过要让蒋修出面的。 蒋家与他们家不仅是情谊之交,而且还有雇主之义,硬要说起来,其实比起陈家,蒋家才是更重要的。所以他先前也已经想好了,若是陈家要来算账,那自己家肯定是要挡在前面,不会把蒋修牵扯进来。 可是现在蒋修说的话却让他感到动摇。 恰在此时,蒋老太太也开口道:“修哥儿说得对,男孩子嘛,肩膀就是要硬才行。” 蒋娇娇附和道:“爹爹也说只有那些没本事的才把事情推给弱小。” 金大娘子也没有反对。 这样一来蒋家的态度就非常明显了。 苗老太太看了眼自己儿子,意有所指地道:“南风年纪虽然小,但看事情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苗三七的耳根子有些发烫。 他看了眼妻子,看出对方的赞同之意,然后又朝自己的儿女们看去,只见女儿的眉眼间满是坚毅,至于儿子,也显然流露出渴望。 他顿了顿,颔首道:“东阳,你与你蒋家哥哥陪着姐姐一道去。”又叮嘱道,“你是男孩子,要护好你姐姐。” 苗东阳当即应了声是。 蒋修向着苗三七一礼,然后陪在苗南风身旁走了出去。 从苗家到陈家的捷径需要经过一段田间小路,最宽可容纳两人并行,苗东阳很自然地走在了前头带路,苗南风则和蒋修两个跟随在后。 “先前谢谢你在爹爹面前帮我说话。”苗南风将在心中盘旋了好一会儿的话说了出来,衷心地道,“也谢谢你肯陪我走这一趟。” 蒋修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谢什么,与那陈三郎动手的本就是我。” 苗南风诚恳道:“你若没有站出来,我肯定也是要与他还手的,是你帮了我。” 蒋修看了看她,又瞧了眼苗东阳的背影,然后顿了顿,微低了声音说道:“你别怪我多事,我说去陈家道歉也不是想让你受气,只是你毕竟在和别人议亲,有些事能委婉解决就解决了,不必要坐等着误会加深。” 苗南风听着蒋修用这般自然的,好像在为她考虑的语气谈论着她与陈家议亲的事,不由默然。 “我明白你的好意。”她沉默了一下,说道,“但我其实还不想嫁人。” 蒋修之前就已经看出来了她并不太把和陈二郎的婚约当回事,此时听苗南风亲口承认,他也不意外,只道:“其实我也觉得苗大丈给你定亲太早了,你本是个做事的料子,和我小姑一样不是普通女孩儿。”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可惜这种事我们也不好去帮你说什么,你若当真不想嫁,我看还是得从苗大丈身上下功夫。” 苗南风原本还在为蒋修对她的称赞感到高兴,下一刻听见他这样说,又不免苦恼起来:“我也知道,所以我在想待会去了陈家能不能借着这事借题发挥一番,让爹爹烦了他们。” “这样可能行得通,但也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万一他们当真借题发挥去乱说你不好,以后你的婚事也会有阻碍,就算你不在意,但苗大丈和胡妈妈也会担心。”蒋修沉吟片刻,说道,“我觉得这事还是得擒贼擒王,哦,我不是说你爹爹是贼,只是打个比方。譬如你可以好好想想他为何这么急着把你嫁出去,再想想他最在意的是什么,看能否找到破解之法。” “就像我爹爹,他最在意的是我能有出息,所以我就同他说我不想那么早成亲,因为我还有大事要做。”蒋修道,“他听着就很高兴。” 苗南风定定地看着他。 蒋修见她像是走了神,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听见了么?” “……哦,哦!”苗南风点点头,“那我想想。” 蒋修颔首,又道:“但是你那个思路也先别放弃,说不定我们可以趁着向陈家表明苗家态度的时候撩他们两下,苗大丈再如何心里定是更疼你这个女儿,所以那个陈二郎若是个靠不住的,你回去也可加油添醋一番让他知晓。” 苗南风好笑地道:“原来你也会让我去说人家坏话啊,我还以为你当真那般端直。” 蒋修眉梢微挑,说道:“端直不代表要做傻子。再说我是让你添油加醋,又没让你无中生有。” “是是是,蒋先生说得好。”苗南风忍笑捧道,“学生谨记教诲。” 蒋修弯了下唇角,佯作老成地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两人说着话,这段田间小路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姐姐,”苗东阳忽然抬手指着大路远处,紧张地回过了头,“陈家那边好像围了不少人。” 第64章 趁意 难不成这是打算纠集人手到苗家算账? 苗南风和蒋修对视一眼,然后双双快步越前而去。 走近了一看,苗南风姐弟俩才发现这些围在陈家院外的人竟然都是来讨说法的。 此时陈二郎兄弟两个的父亲陈祖铭正站在门口扬声对众人说道:“课税是朝廷增的,又不是我说了算,你们既用着这些地自然就要一同分担,不然我又拿什么去交税?” 一群佃客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最后其中一个长着花须的黑瘦男人嚷道:“但你也不能一下子涨这么多吧?!你们倒是不用这般辛苦劳作,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涨租,可我们呢?家里头总要生活啊!” 蒋修顺着那人说的话,不由上下打量起了对方。 他自来渠县之后就发现这边的人穿着打扮多数瞧着都比汴京城里的人差些,他以为这是正常的,毕竟京城里头东西多。但却从未想过原来就在与苗家同村之地,竟然也会有着装这般破旧的农民,他在汴京见的那些人力反正是从未有这样的。 其他人穿的粗布短衫也是平平,而且人人脸上都透着疲乏之态,好似肩上都承着千斤重担一般。 难道陈家当真这么不是东西,竟故意苛待人家?蒋修心里一阵狐疑和反感。 陈祖铭看向花须男人,脸上神色平静,说道:“你这意思,好像是我逼你来租种的地,难不成我该自己倒贴钱进去请你们来用?我拿地换租有什么不对?你若觉得不愿意可以不租,当初你儿子生病你来借钱难道也是我逼的?你女儿夭折的时候我可是还送了挽金的,那按照你的说法都是我逼的,怎不见你退还给我?” 那花须男人被他说了个面红耳赤,气得一阵语塞,最后脱口而出驳道:“你虽借了我钱,可却是高利,又不是你白做的善事!那挽金你虽给了一点,但也只是做来好看,比起你得到的又算什么?” 陈祖铭气笑道:“听听,大家伙听听,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了。”又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又不欠你的,凭什么要包你们家的生养死葬?你来租种我的地,结果我倒给自己养了个祖宗不是?!” 不知是谁接了句:“你们家的地也有的是收了别人的。” 陈祖铭显然也着了恼,当即怒声道:“买卖自愿,我们陈家光明正大得的,不像你们成日里只想着让别人拿钱来补贴自己!我再说一次,这税赋现如今就明白摆在那里,你们若是有本事让朝廷免减了去,别说涨租子,我给你们减租都成!若是做不到就少来与我掰扯,你们不愿种也可以不种!” 说完,他身后就突然传来了一阵犬吠,那几个佃客不由瑟缩了一下。 陈祖铭此时方又不急不慢地道:“我若是你们,有这工夫做这些没益处的事,不如早些回去,更勤奋地耕种,也好让日子过得顺心些。” 佃客们面面相觑,见此情景,也都知道减租无望,只好相继带着自己家人满脸愁苦地转身回去了。 蒋修看着那些人的背影,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陈祖铭此时也已经看见了他们,苗南风与对方目光相迎,还是很客气端正地礼唤道:“陈大丈,我们来探望一下三郎。” 陈祖铭看了她一眼,随后目光微转,视线落到了旁边的蒋修身上,语气不明地问了句:“这是你们家的客人?” 蒋修回过神向他看去,苗南风已应道:“他是去了汴京那位蒋娘娘的孙儿。” 陈祖铭一怔,然后半笑地看向了蒋修,用一种略显夸张的恍然语气说道:“原来是那个蒋家,我说怎么脾气这么大呢。” 苗南风正要说话,蒋修已若无其事地上前了半步,向着对方叉手礼道:“陈家阿丈,晚辈蒋修,受苗大丈之托特陪同苗家妹妹来探望陈三郎。” 陈祖铭见他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好散火气,又听对方说是苗三七让他们来探望的,便认定苗家这是主动来赔礼道歉的意思,所以也就不急不慢地再打量了对方几圈,拿了拿姿态,方颔首道:“进来吧。” 蒋修给了苗南风一个“没事”的眼神,又拍了拍苗东阳的肩,然后当先跟在后头走进了陈家。 陈三郎刚才告状告到一半被那些佃农给打断了,这会子正等着他父亲回来接着说,不想却把苗南风一行三人给一并等到了。 与他同在堂中的还有他的兄长陈二郎,以及兄弟两个的母亲马氏。 陈二郎见到苗南风时也是一讶,随即脸上便流露出了不自在的神情。 陈三郎回过神后就立刻扶着背跳起来了:“你们还好意思来我家?”说罢指着蒋修对自己父亲道,“爹爹,就是他,苗南风就是让他打的我和旺财!” 苗南风正想反驳,蒋修已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他一副坦荡端正姿态,从容地说道:“三郎说得不错,与你动手的的确是我,我请苗家妹妹带我过来也是为了向两位长辈致歉,再看看你身子要不要请大夫瞧瞧,该我负责的我蒋修却不躲避。” 言罢,他又忽地将话锋一转,微笑问道:“但不知三郎是不是也该随我们走一趟,同苗家人好生赔个礼?” 陈三郎被他这一番话下来给弄呆了,硬是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陈祖铭夫妇俩也愣了愣。 陈二郎犹豫了一下,问苗南风:“到底怎么回事?” 照金巷 第55节 蒋修见他问话时的样子,觉得对方倒像是个好脾气的,于是就没插嘴,等着苗南风自己解决。 “怎么他没有同你们说么?”苗南风此时已经看清楚了蒋修的路数,故意做出副夸张的讶然表情,又好似颇委屈地道,“三郎今日到荷塘给你采莲蓬,恰好我那时在旁边陪客,他见着我表妹她们便上前讨要,原本已说好给他几个,结果他说反正我是要嫁来陈家的,那些就理当全都给他带回来。” “我几个表妹辛辛苦苦采一阵,自然是舍不得。也怪我,想着我们两家关系亲近就多了两句嘴,结果不想三郎就嫌我们苗家没家教,还嚷嚷出来。”苗南风颇有感情地扬了扬声,又续道,“那种时候我肯定也不能一味向着他,自是要帮我爹娘和表妹们说两句的,结果他怨我脾气大,要上手帮我爹娘教训我,蒋哥哥恰好过来瞧见,以为他当真要打下来,就急急上来帮我挡了三郎一下,未成想情急下可能手重了些。” 苗南风叹了口气,看向陈祖铭道:“蒋家娘娘与我婆婆多年不见,我爹爹原是想着我能好生带着蒋家哥哥和妹妹玩一玩的,谁想突然之间就发生了这些事,他老人家也生气得很,说我连累了家里姐妹,又牵扯了贵客,等我从这里回去就要好好教训我呢。” 她这话明面上是说错在自己,可谁人听不出句句是冲着陈三郎去的?而且言明苗家众人对此事也很有意见,陈三理当去赔礼道歉。 蒋修还似模似样地回了句:“这也不怪你,莫要自责了。” 错不在他,也不怪她,那应当责谁?自然是陈三郎了。 陈家人一时无语。 陈祖铭知道次子的性子,此时听苗南风和蒋修这样一唱一和的说完了整件事,又将儿子一时无可辩驳的样子看在了眼中,自是相信了一大半。但他心中不免有点着恼,他觉得苗南风这个未来的儿媳太争强好胜了,这时候对他们这对未来舅姑都不肯忍了这口舌之快,以后娶进门来还了得? 他虽然也算是从小看她长大,但在他心里女子出嫁前后还是理当有所不同的,尤其是嫁了人,那就该将她自己当作陈家人看,现在这对三郎咄咄逼人的样子算什么? 陈祖铭向来是不会说也懒得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于是他也不管那么多了,硬着头皮拿出了长辈架子,对苗南风说道:“小孩子争执本就常有,好好说就是了,三郎这性子一贯是虚张声势,要他真下手打在人身上他是下不去手的。不管怎么说,挨打的人是他,他比你年纪还小呢,你们要他带着伤去赔礼道歉,是不是过分了些?” 陈祖铭的妻子马氏也忍不住了,附和道:“难道汴京来的贵客就是这样的德行么?你们这叫什么道歉?分明是不依不饶地来找我儿子算账来了!” 只有陈二郎面露为难的样子,似是想劝和,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蒋修神色一正,肃然道:“陈家妈妈,话不能这么说,我打伤了令郎,他这伤重不重,该如何治,我都说了全凭大夫一句话,该我负责的绝不逃避。既已不是那垂髫小童,身为男儿,本就该凡事有个担当,我道我那份歉,他赔他那份礼,此事就算是拿出去与别人说相信也不会有人反对。” 苗东阳在旁边听着他的话,心里也是一阵激荡,当即也站出来附和道:“没错,难道他欺负我家姐妹就是理所应当么?若是受了伤就不用赔礼道歉,那我姐姐今天也受了伤怎么说?” 陈三郎气诧道:“我几时伤到她了?你们倒是说说她伤在哪里!” 苗东阳这话本就是顺口而出,被对方这么揪住追问,他也有点怕坏事,心急之下脱口而出道:“她被你吓着了,心里伤得很!” 陈三郎:“……” 蒋修和苗南风不由也多看了自家小弟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了赞许。 陈祖铭见此情形,觉得和这些孩子掰扯也掰扯不出来什么,便道:“那我亲自去你家一趟,同你爹爹谈谈。” 他就不信苗三七不肯好好管教这个女儿,到时自家若悔了婚,丢脸的还不是苗家?! 苗南风见机便道:“这可使不得。”然后朝着踟蹰在旁的的陈二郎说道,“二郎快劝劝你爹爹,本是我们晚辈的事,哪里好让他代子赔礼,传出去人家怕是要说你们兄弟俩闲话的。”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蒋修已经上去做出了要拦的样子,苗东阳也随后跟着。 陈二郎一愣,下意识要上前,却被气急的陈三郎给一把拉住了。 只见他朝着陈祖铭硬气地道:“爹,这是我的事,用不着您老去替我赔礼道歉!” 陈祖铭无语,心说老子不是去道歉的你个傻小子!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儿子被苗南风的话带进沟里,就看后者恨恨盯着她,已倏地红了眼眶。 “你脾气这么坏,根本就配不上我二哥哥。”陈三郎愤愤说道,“我们家才不会去给你们道歉呢,你们做梦!”说罢,他又对陈祖铭道,“爹爹,您别让二哥哥娶她这个母夜叉了,她只会欺负人,那天我还看见二哥哥去她家送完礼回来就躲着哭呢!”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陈二郎更是怔怔看着他,显得有些无措。 陈三郎到了这会儿也不想隐瞒了,他说起心中这股怨愤,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我今天就是故意去招惹她们的,”他说,“她让我二哥哥哭,我就要让她哭,我不仅今天欺负她,我以后还要欺负她!” 屋子里一时寂静,只有他因委屈与疼痛齐发,哭得那叫个伤心。 蒋修转头去看苗南风,苗南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给搞得有点懵,她觉得这锅自己不能背得莫名其妙,于是问陈二郎:“我什么时候把你欺负哭了?” 陈二郎窘迫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陈祖铭喊他:“二郎?” 马氏也问道:“二郎,你弟弟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出来,爹娘帮你要说法。” 苗南风听着这话也有些着恼,追问道:“对啊,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看我是怎么在我家欺负的你,竟能把你一个男孩子给欺负地只能偷偷哭。我是敢作敢当的人,有那个骨气,不用你和稀泥地放过。” 她有意加重了“你一个男孩子”和“骨气”二处的语气。 陈三郎就去拽他二哥哥的袖子:“二哥哥你说啊,让爹娘给你做主,不然你这辈子都被她骑在头上了!” 陈二郎只觉周遭七嘴八舌地都在逼自己,他被吵得有些受不住了,忍不住喊道:“好了!” 陈三郎冷不丁被他一吼,蓦地哽住。 “不是南风欺负我。”陈二郎垂着目光说道,“是我自己想到别的事有些难过。” 陈祖铭听他这么说,顿觉儿子当着外人的面有点给自己丢脸,于是斥道:“你难过什么?又不是女人,学那哭哭啼啼的样子!” 陈二郎攥了攥掌心,忽而抬头看向了苗南风,说道:“南风妹妹,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我对你只当是同村妹妹,并没有别的想法。” 苗南风很想说我对你也没别的想法,但想到自己要装弱势,她这时只好先忍了嘴。 果然陈二郎这话一出,也不必等苗家姐弟说什么,陈氏夫妇已先受了一惊。 “二郎!”陈祖铭示意儿子住口。 陈二郎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朝着父亲“咚”地跪了下去。 “爹爹,是我不好,我、我真地做不到高高兴兴和南风妹妹成亲。”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陈祖铭顿住了,心中充满了震惊和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三郎此时也早就停止了哭闹,满脸惊讶地望着自己兄长。 苗南风见状,忽然福至心灵地问了句:“陈二,你可是心里已有人了?” 陈二郎一顿,在父母和弟弟诧异的目光中一时没能够答出话来。 苗南风霎时了然,却也不多说,只朝着陈氏夫妇叉手一礼,语气如常地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回去同我爹娘交代一声,就不为难二郎了。” 陈氏夫妇张了张嘴,谁也没说出来什么。 苗南风若无其事地出了陈家,边从容走着,边对苗东阳道:“你动作别太大,偷偷看一眼后面有没有人盯着咱们。” 蒋修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苗东阳依言而行,悄悄道:“好像没有。” 苗南风一下子就笑出来了,对弟弟和蒋修道:“那我们赶紧走,趁热打铁,回家让爹爹先把帖子退了!” 说完,她就当先跑了出去。 蒋修愣了一下,看着她雀跃的背影,不由失笑。 他转头给了苗东阳一个“跟上”的眼神,然后迈开脚步,随她向来时路跑去。 第65章 说服 苗南风回到家里,也不避忌,当着在场长辈们的面就把陈二郎不愿意成亲的事说了。 众人大感诧异。 她外舅更是气道:“陈家这不是闹着玩么?不行,咱们得去给你讨个公道!” 苗南风劝道:“其实他能亲口说出来挺好的,我与他也算是彼此不耽误,你们让他给我个公道,他还能怎么给呢?陈家的事他说了又不算,不愿意与我成亲也只敢偷偷哭,搞得我好像是要霸占他的恶人似的,还平白给表妹她们招惹了这场麻烦。” “依我看,这事我们家就做出副讲理且也愿意成人之美的姿态就好。”她说,“这样外头人见了肯定要说我们大度,面子也保住了没丢,陈大丈那边自知理亏,往后在别的事情上也会补偿爹爹一二的。” 长辈们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蒋老太太也含笑与苗老太太对视一眼,眸露赞许地微微点了点头。 只有苗三七看了女儿半晌,忽道:“你随我来。” 父女俩单独去了谈话。 金大娘子此时才问蒋修:“你们过去的时候陈家可有为难?” 蒋修回道:“也不算为难,但我看那位陈阿丈不仅不想承认他儿子的错处,还想反过来挑南风妹妹的不是,让苗家长辈帮他教训儿媳呢。” 苗老太太听了就皱眉:“不像话。” 其他人也不免忿忿。 蒋修见目的达到,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 蒋娇娇冲她哥暗笑。 苗南风和她爹爹大约谈了一盏茶的时间才从外头回来,一进堂屋,苗三七就喊了他内弟,说道:“劳你带着东阳亲自走一趟。” 这明着就是要退婚的意思了。 苗南风的外舅也不推辞,当即应下后就领着外甥出了门。 蒋娇娇为好姐妹高兴,亦是掩不住的笑容。 蒋修看了眼貌似淡定的苗南风,瞧见她眉目间的自信之意,浅浅弯了弯唇角。 退帖的事很顺利,陈家那边果然什么都没有说。 晚饭后,苗家姐弟两个在檐下摆了方茶席好让大家坐着纳凉,四个人一边饮茶叙话,一边欣赏着对面山景,苗南风还给蒋娇娇塞了个冬瓜让她抱着取凉,让后者觉得新鲜又好玩,蒋修也上手摸了两把,笑闹着要拿自己的蒲扇和他妹换。 蒋娇娇自然不肯给,于是转而向苗南风打听起了对方是如何说服苗父的,关心地问道:“那苗大丈之后应该不会再着急给你议亲了吧?” 苗南风笑着冲她挑了下眉,难掩开心地道:“嗯,他说让我自己看着办。” 回想起和父亲的谈话,她仍有些难以置信的激动在心中回荡。 彼时苗南风记着蒋修说的擒贼擒王之法,当听见苗三七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本来就不想嫁给陈二郎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女儿也想问问爹爹,为何这么急着要我嫁出去?” 苗三七怔了怔,说道:“倒不是我急什么,但你已经十五岁本就到了议亲的年纪,女孩儿若能早早找个靠谱夫家,这往后日子也可少些波折。陈家是地主不愁生活,我看陈二郎性子和软,你这样要强的个性遇到他定不会受欺负,所以别人来提亲我就答应了。” 苗南风明白了父亲的想法,心里很快就想到了说辞,于是更做出不紧不慢的样子劝说道:“爹爹现在也瞧见了,父母觉得合适的,人家未必觉得合适,倘我真的就这么糊里糊涂嫁过去了,以我这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定是要埋怨陈二的,他又只能憋着,但这过日子哪里只能靠一方去憋着容让的?他能让我一时,难道还能让我一世么?” 苗三七沉默了片刻。 “你若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他感叹地道。 “我是女孩子也一样啊。”苗南风趁机挽住父亲的胳膊,开始了进一步劝说,“爹爹您想想,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是我们这个家过得好,既是这样,您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岂不是自断臂膀还反给别人家找了帮手?而且人家对我无情,对咱们家自然也未必有义。” “再说东阳还小,您平心而论,他现在是不是还需要我带着帮帮?” 苗三七轻轻点了下头。 “那不就是了!”苗南风接着道,“要我说您应该向蒋娘娘的爹爹学学,他老人家当初只蒋娘娘这么个独生女儿,家里就那么两分薄田,却硬是没要兄弟过继儿子来,反让蒋娘娘自己挑了个上门婿,您看看人家蒋家如今过的什么日子?可见这亲当真是不能乱结的。” 照金巷 第56节 见父亲已然动摇,她又适时地补了句:“总之这世上男男女女都不是傻子,若要让我选,我肯定得选个有本事又爱护我的男子,不然咱们家岂不是赔了?” 苗三七无语失笑,摇摇头,说她:“你这话说得也太糙了些,好像我们给你找夫家都是为了不亏。” 苗南风就又说了点甜言蜜语,捧道:“爹爹自然是为了我们做儿女的好,我心里都明白的。” 苗三七确实被女儿给说服了。 有蒋老太太的例子在前,加上与陈家的婚事又出了这么档子令人怄心的意外,他不由也开始反思自己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是否太欠考虑,也太没有眼界了。 他觉得女儿小小年纪考虑事情却已经有了很长远的目光,只这一点恐怕就是儿子东阳比不了的。他心里的确也是更看重苗家的未来,若是为了这个目标,那这么看来倒的确是该把南风多留几年才好。 甚至,他觉得女儿到时招个上门婿也不错。 大约是苗南风这番思路极其清晰的剖白让苗三七终于放了心,所以他并未考虑多久,便点点头,决定将婚事的主动权暂交到了女儿手中。 苗南风到底年纪轻,得遇这般喜事,简直可谓精神爽利笑容满溢,以至于谁都能看出她实在巴不得不结陈家这门亲。 此时蒋娇娇问起,她就大概把说服自己父亲的要点给说了下:“我爹爹反正是希望家里好的,我就同他说以后我和东阳能一起把这家里经营得越来越好,他老人家就答应了。” 蒋修在旁边听着,转过眸,恰好迎上苗南风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笑。 苗东阳一向信服他姐姐,对苗南风这话倒是没有存疑,但仍有些担心地问道:“姐姐,你真地不生陈二哥哥的气么?” 他想虽然是自家先退了婚,可陈二郎不愿意娶姐姐的事多半也是纸包不住火,不说别的,只家里这么多人都知道了,还有蒋家娘娘等人也都听着,他姐姐一个女孩子肯定面皮上也是不好受的。 结果苗南风却是很无所谓地回道:“我谢谢他还来不及呢,气什么。” 她还颇有些感触地道:“其实想想他也挺可怜的,自己明明心里有人,却为着个父母之命,只能偷偷哭和人家有缘无分。我以后若成亲有了孩子,肯定不强迫他们成亲,不管男孩女孩,自己能立得住才最重要。” 蒋修和蒋娇娇点了点头。 天空这时忽下起了雨,夏季雨骤,远处山景很快便朦胧在了一片水雾里。 蒋娇娇看了会儿雨幕,突然想到什么,对苗南风道:“苗姐姐,要不以后你来汴京吧?” 苗南风微怔:“啊?”她不知怎地,本能一阵心虚,脸上有点发烫。 结果就听蒋娇娇说:“你来汴京考个牙牌,到时我给你出钱本,我们可以合伙开个牙人铺子,有我们家的人脉,还有你能说会道的本事,肯定不愁买卖做。” 蒋修听见她这口气,好笑地道:“你知道开个铺子要多少钱本?” 蒋娇娇现在才刚开始在内宅庶务中找到了点钱多钱少的具体概念,至于开铺子需要多少钱本她还真不知道,但她觉得一间牙人铺子又不用操心进货,钱本再多难道还能越了自家的铺子去?于是她想也不想地道:“能有多少?大不了你和我一起出。” 蒋修:“……”他觉得他妹这副理直气壮安排他的样子挺有意思,笑了笑,颔首道,“行。” 苗南风有点动心。 汴京城本来机会就更多,现在又有娇娇和蒋修支持她,她想走出去掌控自己将来的愿望忽如星星之火,有些燎原。 但当着弟弟东阳的面,她不好表现得太渴望,加上蒋家兄妹两个现在和她年纪也才差不多,她不想让人家因为这份承诺有太重的负担。 “过两年再看吧,”她笑了笑,说道,“我也还有很多要学的。” 蒋娇娇颔首道:“不急,到时我们慢慢计议。” 云层里响起了几声闷雷,雨势忽而又大了一些。 蒋修看了眼黑压压的天色,忖了忖,问苗南风道:“今天那位陈阿丈涨租时说的那些话,你听着像是骗人的么?” 苗南风不料他会问起这个,略感意外,但她很快便坦诚地回道:“前些日子也听见说别处有涨佃租的,他涨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朝廷增加了田税是确有其事。” 苗东阳想了想,接过话说道:“蒋哥哥,我听姐姐说汴京的米粮要便宜些,所以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只多交一成租子或许对有些人家里头都有很大影响。” 蒋家兄妹均感意外。 “怎么这里的米粮还比京城贵些?”蒋娇娇一直以为汴京的东西是多而好,所以也下意识地觉得肯定比其他地方贵。 苗南风道:“因为没有京城多吧,物少而贵嘛。” 蒋修道:“可是朝廷开凿了四条运河,南北货物往来应该很顺利才是啊。而且既然能送那么多到京城交易,怎么沿途的却少了呢?” 但这就不是他们几个能知道的事了,苗南风没办法解答,其他人也不明白。 蒋娇娇就想到了谢暎,对她哥道:“说不定谢暎晓得,要不我们写封信回去问问他?” 苗南风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穿好姐妹的心思。 蒋修更是想不到那么多,点点头:“行,你写我写?” 蒋娇娇立刻道:“我来吧,我正好同他说点好玩儿的事。” 蒋修只当她是要聊那些八卦,又想到比起自己,估计谢暎也是更想看到蒋娇娇的信,就点点头交给她了。 蒋娇娇当晚就把信给写好了,第二天早上便交给父亲派的管事送去了驿站。 她刚转头回来,就被金大娘子差珠蕊叫了过去。 “你们两个准备一下,”金大娘子对儿女们说道,“待会我们便启程回你们外翁家。” 第66章 金氏 金大娘子的娘家在玉山县,从渠县过去大约有半天的路程,原本她见苗南风的婚事出了意外是想再陪着多待两天的,但蒋老太太说这边事情顺利也不用她们跟着操心,让儿媳该做什么自去做什么,莫等回来的消息传到了娘家,反惹家里人多想。 金大娘子这才改了主意,决定早去早回。 蒋娇娇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见过外家的亲戚,听了不禁有点兴奋,问她娘:“那我们去外翁家里住几天啊?我要不要把衣服全带上?” 金大娘子正在吩咐珠蕊准备利是,闻言随口道:“不用,住个两三晚就回了。” 她听着母亲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喜悦,仿佛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就和随便出个门也差不多,心里不免有点疑惑,但她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早点回来能和苗南风姐弟一起玩亦是不错,就没有再说。 蒋修更是无所谓了。 于是与蒋老太太和苗家众人道过别后,兄妹两个就陪着母亲一道启了程。 金大娘子似乎昨晚没有睡好,坐上车没多久就开始闭目养神,蒋娇娇看出母亲不太想说话,就开始和她哥闲聊起来。 “我听说外翁以前做过县官呢,”她说,“不晓得是不是和沈云如她爹爹一样,瞧着那般有架势,不太好亲近?” 蒋修知道的比她多些,对此并不以为是:“这也不好说,虽然外翁是进纳出身,但性格之事因人而异。” 进纳出身人,也就是纳粟买官者。 蒋娇娇愣了一下,讶道:“我怎么不知道外翁是纳粟官?” 蒋修看了眼正闭眼小憩的母亲,压低了些声音,委婉道:“爹爹敬重外翁,自然不会往外说,也没有那个必要。” 蒋娇娇经兄长这么一暗示,立刻明白了,原来这是父亲为了母亲娘家的面子,所以对外只说自己岳丈是当过官的,加上母亲瞧着又是那般知书达理的模样,其他不明就里之人自然以为金氏是书香之家。 但估计像沈赤丞那样货真价实的进士出身肯定是能看出来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话题并不适合随口提及,于是自觉不便继续,乖乖闭上了嘴。 金大娘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睁开眼。 抵达玉山县的时候正是午时,金大娘子担心孩子们饿着,就吩咐随侍就近找了县城里的食店。 蒋娇娇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不直接去外翁家吃,疑惑难道家里头不知道他们要来,但因怕自己提到什么不该提的,所以便忍了嘴。 吃完了饭,他们又乘着车继续出发,约莫再行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在一处小院外停了下来。 蒋娇娇乍眼见到眼前这扇被两旁攀墙而生的蔷薇包围着的木门,心里不禁涌起了些欢喜,直觉人若住在这扇门里面,大约过的日子也是很美的。 如同竹林间的夏日清风,又或者宛如抱着凉枕的午后小憩。 一声隔着门传来的裂响忽然砸断了她的思绪。 接着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眼前这扇门就被人忽地从里面用力拉开了,门环撞在木板上,在这静谧的午后发出了足以彻耳的声响。 出来的是个浑身酒气,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五官瞧着倒是与金大娘子有几分相似,看得出年轻时候应是个长得俊俏的。 他拉开门乍见到金大娘子,先是一愣,接着目光下意识暼过蒋娇娇和蒋修,然后顿了顿,转开脸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 蒋家兄妹两个略感茫然,齐齐转头去看母亲。 却见金大娘子只是皱了下眉,并没有要喊住那人的意思,她沉默地收回目光,然后举步踏入了院中。 蒋娇娇随着母亲的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屋室檐下走廊的拐角亭中,看见了地上摔碎的碗,也看见了桌上尚未收拾的残羹冷炙,还看见了正坐在那里的两位老人。 打眼望去,两人面上皆是愁苦之色,男人带怒,女人则闷闷。 亭中二老此时察觉动静,抬眸迎面看见他们,也是微微一诧。 然后蒋娇娇就看见自己母亲朝着那两位长辈礼唤道:“爹,娘。”又引见道,“这是修哥儿和娇娇。” 金大娘子的语气很平静。 蒋家兄妹两个便上前乖乖行了一礼,唤道:“见过外翁、外婆。” 金老太爷回过神,点了点头:“哦,到了啊。”然后问了句,“吃了没?若是没吃就将就吃点。” 妻子洪氏也道:“正好做了些灌浆馒头,孩子们要不吃两个?” 她的声音有些轻,有些哑,像是沉默已久后的突然发声,令一副嗓子有些难以适应。 金大娘子就道已经吃过了,随后吩咐珠蕊让人把带回来的礼物拿了进来,并道:“这是阿姑和官人的一些心意。” 洪氏就招呼了下人来帮手。 此时金老太爷忽道:“孩子难得来了,你就亲去安排好让他们先休息着,我与莲华说会儿话。” 听得出来他已是克制着情绪,但仍是没甚好气。 洪氏也不说什么,起身过来招呼了蒋家兄妹两个,带着往堂屋后行去。 蒋娇娇想着这是自己娘亲的母亲,于是自然而然地上前去扶住了对方,洪氏便紧了紧臂弯,由她挽着。 蒋修则陪在老人家另一边,慢步并行。 金大娘子这边也把近身侍候的安排去了帮手,其他随行则由管事领着出去找邸店安置住下,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父女两人。 金大娘子看了眼父亲面前的酒具,没有说话。 金老太爷这时见没有其他耳朵了,便再也忍不住,对着许久未见的长女就吐起苦水来:“你娘和金如英那小子简直是要合起来把我气死!” 父亲说话时喷出的酒气让金大娘子有些不太舒服,这些年在蒋家她已经很久没有对着酒徒说过话了。蒋世泽纵也有喝酒的时候,但他若是醉得厉害会直接不来打扰她,若是浅酌,他也会嚼过香叶。与他相处,她倒不觉头疼。 金大娘子不着痕迹地往旁边倾了倾身,顺着对方开口回道:“您年纪大了,要少动心火。” 金老太爷才不管这些,只顾气愤地道:“你先前也瞧见他那个德行了吧?他冲着他老子摔碗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先我不同意他和关氏那门亲事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跟我借酒撒泼,砸了碗还在地上打滚,说起来都羞人!可你娘那叫个心疼啊,抹着眼泪好像我多么苛待她。那行啊,我就遂了她儿子的愿,结果呢?他不还是跟人家和离了?这混账东西长这么大就没有一件事能干成的!” 金大娘子不想说以前,便只问道:“那这回又是什么事?” 照金巷 第57节 “这回,哼。”金老太爷气哼一声,拿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又缓了缓,方说道,“人家是来让我卖屋的。” 金大娘子一愣:“卖这里?那你们住哪儿?” 她是知道娘家情况的,当初蒋世泽娶她时虽然给了一大笔聘财,可后面弟弟娶妇花了不少,再加上父亲不善经营,她那个弟弟也不是个踏实肯干的,家产早就差不多耗没了。 这些年金家都是蒋世泽在帮扶着,知道金家父子不善理财,他就只让苗家那边定期带些生活费,一个季度的用资足以让他们过得悠闲滋润,但前提是金家人不乱挥霍。 金大娘子的小妹虽然嫁了人,但其丈夫也在帮着蒋家做事,可以说夫妇俩也在蒋世泽的荫庇之下。 金家既是这般情况,那现在老太爷口中的卖屋,肯定就只能是卖这处住房了。 “他说卖了钱正好去典房住,余下的还能拿去做些买卖。”金老太爷道,“我不同意,他就跟我起急,说我老顽固,还撺掇着你娘帮腔,又说这屋子当初修缮也用了蒋女婿给的聘财,你是我们两个一起生的,这屋子卖了钱本就该有你娘一半。” “你听听他这些歪理!”金老太爷气得直吹胡子。 所谓典房,也就是自己拿出与别人房屋等值的现钱去换人家的房子住,约定好居住期限,等到了时间双方再换回来,屋还给人家,别人也把钱退回。 金大娘子默了默,问道:“娘也同意?” “你娘你还不知道?只会闷着不吭声,但谁看不出她什么意思?”金老太爷气道,“要不是她慈母多败儿,我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 金大娘子听着忽然有些想笑。 是啊,常言道慈母多败儿,怎么却没人说慈母多败女呢?因为女儿想要母亲这样偏袒都想不到呢。 但事实上她却并没有笑,而是沉吟了半晌,说道:“待会儿我先找秀春过来一趟,晚些等如英醒完酒回来了,我们再坐在一起说吧。” 金老太爷对女儿告完了状,心里似乎也松快了些,他没再多说,只默默地又喝了口酒。 另一头,蒋娇娇和蒋修刚跟着他们外婆走到中门前,就看见了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正在那里玩角球。 洪氏一见那孩子就弯起了眉眼,唤道:“全哥儿,快来见见你表哥表姐。” 全哥儿睁着双圆圆的眼睛看了看蒋娇娇和蒋修,末了,似乎他觉得蒋修的外形并不像可以当玩伴的样子,于是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蒋娇娇身上,然后盯了几息,突然丢下球朝她跑了过来。 蒋娇娇有点惊讶自己这么受欢迎,她也喜欢这么不认生的孩子,于是松开了挽着外婆的手,打算等对方抱住自己的时候她也回应一下。 结果全哥儿跑上来的确是把她给抱住了,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下一刻就咬了蒋娇娇一口。 夏日衣衫薄,蒋娇娇霎时结结实实感觉到了从腰上传来的刺痛。 她“啊”的一声就叫了出来,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自己被咬的地方,怒吼道:“你干什么!” 全哥儿蓦地顿住了,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 因他咬人是贴着咬的,蒋修和洪氏先前都没瞧见,这时才发现出了事,蒋修忙三两步绕到妹妹身边,问道:“怎么了?” 蒋娇娇指着全哥儿:“他咬我!” 蒋修一听,当即皱着眉朝全哥儿看去,质问道:“你为什么咬人?” 全哥儿似乎被吓住了,盯了他两息,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就不得了了,洪氏忙上前将孙儿抱住,一面抬手给他揩眼泪,一面说她两个外孙:“他还小,你们是大的,要让着点啊!” 蒋娇娇简直惊呆了,她不可思议地说道:“可是她咬了我啊。” 洪氏无奈地看着她,语气颇为苦口婆心:“他能咬多重?只是太高兴了在同你玩闹,你是做姐姐的,怎么与个小娃儿计较。” 蒋娇娇委屈极了,当下鼻子就是一酸,正要再开口辩驳,却被蒋修给拉住了。 但他虽然阻止了妹妹和长辈驳嘴,可心里也是十分不平,从小到大他和娇娇虽然也有需得委屈各自让步的吵闹,但家里长辈却没有说这般是非不分的。 这事要换成他自己的亲弟弟,他早就一个头槌教训上去了,还管什么大的让小的? 他怕自己压不住火气,就没有再去看那婆孙两个,只径直吩咐旁边的女使道:“快去找个医婆来,若是咬破皮了也得用药。” 女使忙忙应下去了。 蒋娇娇又痛又气,眼泪不受控制地直往下掉。 她在家里,甚至是在整个照金巷里,除了当年莫名其妙受了沈云如那个冤枉气之外,其他时候何曾遭过这样的委屈? 这里若不是她外家,眼前这两个若不是她外婆和表弟,她只怕是闹得天翻地覆的心都有了。 但她这时却只能忍着气,为了母亲,为了这份关系。 蒋娇娇不能还嘴,心里又实在不服,于是脸一扬,抬脚就径直走了,蒋修也陪在她后头跟了上去。 金家就这么大,她先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住处安置在哪里,于是直接就钻到了房里坐着生闷气。 蒋修让女使在门外等一会儿再进来服侍,自己先走到妹妹面前,把手巾递了过去,安慰道:“别哭了,反正我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 “我不喜欢这里。”蒋娇娇接过帕子,边擦边哽咽着道,“外婆根本就不喜欢我们,我被咬了,还哭了,她都不跟过来瞧瞧。” 蒋修回想起刚才他们三个从前院过来路上谈笑的情景,说道:“我觉得外婆倒未必是不喜欢我们,只是她更喜欢表弟而已。” 蒋娇娇想不通:“就因为我们是与她第一次见面,所以她才不管是非黑白?” “不知道。”蒋修摇了摇头,想了想,说道,“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外孙吧。” 蒋娇娇愣了下:“外孙怎么了?” 蒋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知道当初娘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么?” 蒋娇娇心思简单地道:“不是爹爹很有诚意地求娶的么?” “是诚意求娶的,但你知道外翁他们为什么把娘嫁给爹爹?”蒋修忆起了两年前自己在欢喜堂听到的墙角,顿了顿,说道,“我听说,好像是那时候外翁家不行了,可外舅要娶亲,正好爹爹给的聘财最厚,所以长辈才把娘嫁给了蒋家。” 第67章 贵子 请医婆自然会有动静,金大娘子那边得到消息,很快就过来了。 蒋娇娇本来已经觉得平静,但这会子一见母亲,那股子委屈劲儿立刻又泛了上来,她倏地红了眼眶,但因不想母亲为难,她这回硬是忍着没哭。 “你自己看过伤处了没?”金大娘子关切地问道,“咬得重不重?” 蒋娇娇刚才只顾着和她哥说话,这时被母亲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道:“还没有,但是衣裳挺干净的,应该没有流血。” 金大娘子就道:“我先看看。” 蒋修不待母亲吩咐,已自动自觉地出了屋,然后把门给带上了。 金大娘子掀开女儿的衣裳,一眼就看见了她腰侧的半个牙印,虽的确没有流血,但也确然破了点皮,而且明显能看到皮肤上有些许红中带紫的淤色。 是不重,但肯定也是真疼。 金大娘子默了默,问她:“还痛么?” 蒋娇娇克制地道:“比刚才好些,只隐隐约约有一点。” 这时珠蕊在外面敲了敲门,说是医婆来了。 金大娘子摸了摸女儿的脸,柔声安慰道:“没事,涂点药就好了。” 蒋娇娇乖乖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金大娘子起身让了珠蕊领医婆来照顾,自己则走了出去。 她看见候在外面的蒋修,停步对他说道:“你先陪着你妹妹,我去去就来。” 蒋修心里大约猜到了母亲要去做什么,便道:“我陪您一起吧?” 金大娘子含笑摇了摇头,径自去了。 她虽已许久没有回来过,但凭着当初在娘家生活的记忆,倒也很顺利地找到了母亲。此时的洪氏正在金如英的那个小院里给全哥儿擦手脸,一边同小孙儿说着话,语气里似训似哄。 “你怎么能去咬你表姐呢?”洪氏说着,抬手又给孩子抹了把泪,“你把她咬疼了,以后也没人同你玩了。”又问,“你做什么要去咬人家?” 全哥儿虽不驳嘴,但别的话也不应,只默默流泪到抽噎。 洪氏正要再说,金大娘子走了进去。 洪氏看见她,喊了声“莲华”,又对她道:“这是你外甥,就是原先在信里同你说的二郎那个妾室所出。”言罢又对全哥儿道,“叫大姑姑。” 全哥儿看着金大娘子,抽抽噎噎地唤了声:“大姑姑。” 金大娘子应罢,从身上拿出来一个红包递给了他,孩子并不扭捏,伸手接了。 洪氏提醒他道谢,他也乖乖道了谢。 此时金大娘子方说道:“你去同你表姐道个歉,既是自己错了,就要担起责任来。” 全哥儿有点犹豫,下意识朝自己婆婆看了过去。 洪氏没吭声。 金大娘子肃然道:“你若是不去道歉,那我就要打你了。” 全哥儿一听,出于对大人的本能畏惧,他顿时不敢再有犹豫,忙站起来就跑了。 屋内一时就只剩下了洪氏和金大娘子母女两个。 少顷,金大娘子平静地开了口:“娘,教孩子不是只有在他们不听话的时候才教,小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么?正是因为他们不懂,所以我们才应该教他们。” 洪氏干干笑了笑,没有说话。 金大娘子又道:“二郎到今天都不知道责任为何物,您是打算让小的也不懂么?” 洪氏微低了眉眼,依然没有作声。 此时她的表情神态与金大娘子到家时看见的几无二致,一眼可见的沉闷,如同承受着重如泰山般的委屈。 金大娘子缓了缓呼吸,说道:“娇娇才是受伤的那个,您怎么就不想着去看看她呢?还是笃定了她一个女孩子不管再如何生气也走不出这个家,所以那些委屈受了就受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一片安静。 金大娘子知道自己不会等到回应,两句过后她亦不想再说,直接返身回去了蒋娇娇那里。 她过去的时候,看见全哥儿已经在屋里了,此时蒋娇娇正对着她表弟不情不愿地说道:“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一定打你屁股。” 蒋修也道:“给你在身上咬一口你也疼,就算是玩耍也不可以这样。尤其是对女孩子,男女有别,知道么?” 全哥儿点点头。 金大娘子沉吟地看了儿女们须臾,微微笑了笑。 有女使在身后轻声唤她,禀道:“三娘回来了。” 金大娘子就站在门口朝里面说道:“娇娇,修哥儿,你们阿姨来了,随我去拜见。” 兄妹两个应声站起,蒋娇娇还顺手把全哥儿给牵住了,三人一道跟着她去了前院。 照金巷 第58节 金秀春也是带着孩子来的,是两个女儿,一个七岁,另一个则刚满五岁。 姐妹两人见面,金秀春就笑吟吟地喊了声“大姐姐”,然后道:“你也没说具体何时回来,早知我们就去接你了。” 金大娘子笑笑,说道:“我们自己直接就过来了,不必麻烦。”说罢,唤了两个外甥女上前,将准备好的见面利是给了孩子们。 金秀春见状,便笑着对蒋修和蒋娇娇道:“你们都是大孩子了,我就没有准备,别介意啊。” 兄妹两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金大娘子问她:“你见过爹娘了么?” 金秀春道:“还没有,说是爹爹回屋里小憩去了,娘我还没见到。” 金大娘子知道父亲说的小憩只是托词,便道:“那让他们先休息,我们说会儿话。”言罢,就让蒋修带头把弟妹们领到了别处去玩。 金秀春看出来了是有事,不等姐姐开口,已道:“是不是金如英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她既不叫哥哥也不喊二郎,提及这个名字时语气里难掩嫌弃。 金大娘子把父亲午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对小妹说道:“爹爹的意思是想我们能为他出个面,他拿娘和二郎已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金秀春气极反笑,说道:“这能怪谁?金如英这个样子还不是被他们二老给宠出来的?爹爹要不是因自己溺爱,当初也不会被他们母子两个坑了那一把,连带着家里头也就此走了下坡路。” “我们两个从未在家里头得到什么特别的优待,现今反而要被拖累着收拾这些烂摊子。”她忿忿不平地道,“娘若不是这么宠她那个儿子,我们家至于到今天这样么?没个安宁。不怕大姐姐说,其实要让我讲真心话,我有时候是真觉得不愿回来。” 金大娘子不想提那些前尘往事,只淡淡说道:“事情已然这样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你我都不可能让父母流落在外居无定所。况这事便是传出去,别人也不会理解你的怨愤,只当你是不孝之女罢了,你总不能任由此事毁掉名声。” 金秀春沉默了半晌,问道:“那你说应怎么办?” “没有应该怎么办,这房子的主意定是谁也不能打的。”金大娘子沉声道,“等二郎回来我们便开门见山直说,你我只要同声同气就是。” 金秀春自然与她是同气连枝的,于是点了点头,须臾,不知想到什么,忽又轻笑了一声,兀自道:“这叫什么事,爹爹往常最爱说自己是一家之主,结果现在自己做不了主,倒要叫我们两个外嫁女回来出头。娘这样不顺他的意,他还照样能与她过日子,娘自己却觉得爹爹给了她不少委屈受,那我们又当从何处得到安慰?” 金大娘子语气如常地说道:“你顺心意嫁了自己想嫁的人,如今过得舒心不就是了。父母虽待你不及金二郎,但原先你在家时也不曾亏待,总之我们只将自己应顾的顾了。” 金秀春微微一顿,没再多言。 直到将近傍晚,金如英才被金家派去的厮儿从脚店里头给找了回来,听说彼时他还在和朋友饮酒狎妓,回来时满面潮红显然酒兴正上头,整个人根本看不出有一丝与父亲吵架后的郁闷之相。 其他人正坐在堂中一起吃饭,此前金秀春已差人提前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送回了家里,故而在场的小辈便只有蒋修和蒋娇娇兄妹俩,还有金如英自己的儿子全哥儿。 只见金如英慢吞吞地走了进来,目光迟缓地从桌前众人面上扫过,末了,落在了金大娘子身上,笑道:“大姐姐,你丈夫没陪你一起回来么?” 蒋修和蒋娇娇听着这话,不用谁说也能感觉到外舅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疏淡,两人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起身问候。 而金如英已经将视线转向了他们,说道:“怎么也不叫人?没礼貌。” 隔着几步的距离,蒋娇娇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扑面而来的酒气,再加上对方说话的语气不甚友好,这令她心中霎时生厌。 还是蒋修站了起来,向他叉手一礼,平平唤道:“善之见过外舅。” 蒋娇娇就跟在她哥后头潦草地行了个礼。 金如英似是也没注意那些细节,只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叫过自己的儿子,给他们介绍道:“这是你们表弟,我儿子。” 蒋娇娇觉得他说“我儿子”三个字的时候有种明显的优越和自豪之意,就好像他有个儿子是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金如英还揉了揉全哥儿的脸,直揉到孩子有些不舒服地躲开了他。 蒋娇娇有点看不下去了,对全哥儿道:“你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就早点回房里去休息吧。” 全哥儿看了眼自己爹爹,见对方好像并不在意他提前离席,便恭恭敬敬地对着长辈和兄姐道了声辞,安静地先回房了。 “修哥儿,娇娇。”金大娘子开口说道,“长辈有话要说,你们也先回避吧。” 兄妹俩道了声是,然后退到了室外。 蒋娇娇有点担心母亲,不愿意走太远,说道:“万一他们欺负娘,我们就冲进去。” 她现在知道了外翁和外婆都把男孩子看得更重,外舅又不喜欢她爹爹,瞧着也不好相处,她不免很是担心母亲的处境。 蒋修想到母亲一贯温柔的样子,也有点怕她在这样的家里会受委屈,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找了个适合听墙角的位置,凝神听着堂屋里头的动静。 “我听爹爹说,你要让他把这屋子卖了去典房住?”先开口的是金大娘子。 金如英往凳子上一坐,随口回道:“我要跟人合伙做买卖,需要钱本,等这买卖做起来了以后赚了钱不还是给家里用的?你问问娘,看她老人家怎么说。” 洪氏坐在金老太爷身边,没有作声。 金大娘子也没打算去问母亲,径直道:“屋子不能卖,爹爹也不会去典房住的。” 金秀春也说道:“你做什么买卖?这些年同样的借口你数得清有多少次么?娘偷摸着给了你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你找我还借过给全哥儿请先生的钱呢!结果连先生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瞧见,怎也不见你还?” 金如英顿时涨红了脸吼道:“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又不是还不起你!” 金秀春也喊道:“那你倒是还啊!” 金老太爷突然“啪”一声摔了杯子:“行了!” 金如英见状想也不想地抓起面前的碗就也摔到了地上,大声道:“我才是金家的金元宝,你们两个算什么?”又对着金老太爷道,“您要还想金家能翻身,就得卖了这房子给我钱本,蒋世泽每个月给你们那点救济算什么?您这就心满意足了?那我们姓金的也太没有出息了!” 金老太爷气得说不出来话。 洪氏低头没有吭声。 金秀春嘲道:“你是嫌姐夫没有救济你吧?” 金如英驳道:“老子才不稀罕!”说着又端起面前的一盘菜砸到了地上。 金大娘子冷眼看着他,说道:“你不稀罕,那你就别吃别喝家里的,也别从爹娘那里想方设法地要钱。”她说到这里,忽而扬声喝道,“因为这些都是蒋家给的!” “就算我是卖给蒋世泽的,那这些钱也是我给金家换回来的,没有我的同意,你凭什么脸要?” 金如英正要开口,却又被她疾言厉色地打断道:“你说娘生了我所以也该得一半,行,那我们今天就叫人来做个见证,爹就跟娘即时把和离书签了,房子卖了钱给你们一半,娘归你奉养,爹爹我管,今后养老丧葬之事概不相涉!” 她这话一出,堂中立刻安静了。 金如英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洪氏也愣愣地看着她,似乎全没想过女儿能说出这样的话。 唯有金秀春只意外了一瞬,便立刻回过了神,向着母亲问道:“娘您给句准话吧,要不要跟着金二郎去过日子,我们都依您。” 洪氏流着泪不说话。 金老太爷紧紧抿着嘴。 而金大娘子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平静,很深很深的平静。 金如英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好半晌过后,他才哼了一声,说了句:“懒得和你们说。”然后起身走了。 洪氏默默哭着,吸了吸鼻子。 金老太爷沉默地喝着酒。 金秀春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金大娘子站了起来,说道:“娘,您心里应该也很清楚谁靠得住谁靠不住,金二郎自己都不敢夸海口奉养您,日子过到今天早就什么都摆明了,您又何必陪着他折腾。” 说完这话,她便径自离席而去。 金大娘子刚走出来,就一眼看见了躲避不及的兄妹俩,她知道孩子们定是已经听见了,也不多问,只顺手牵了女儿,对两人说道:“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就回渠县。” 话音刚落,一旁忽然传来了个略显迟疑的脚步声。 蒋娇娇和母亲同时循声转头看去—— 来人是个儒士打扮的俊秀男子,手里提着壶酒,一看便知是前来登门拜访的客人。 他驻步于不远处,看着金大娘子,目光微定。 几乎是在瞬间,蒋娇娇感觉到母亲牵着自己的手倏然一紧。 第68章 觉察 金大娘子和那人目光相望,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息。 然后她便先开了口,语气如常地招呼对方道:“林主簿,多年不见了,不知家中可安好?” 男子看着她,浅浅弯了下唇角,应道:“尚好。”又问她,“金娘子在汴京一切可好?” 金大娘子微微颔首,然后转头唤了儿女道:“来见过客人。”又对林主簿道,“这是修哥儿和娇娇。” 蒋修听见母亲称呼对方主簿,又见其提酒上门,心想多半是早年和外翁有共事之谊的。金家现在是这个样子,别人也没说疏远,难怪母亲对他的态度还算柔和。 想到这里,他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但蒋娇娇却盯着人家看了半晌没动静。 直到金大娘子出声提醒:“娇娇?” 她这才沉默地跟着向对方叉手一礼。 林主簿看了他们须臾,说道:“都是好孩子。”然后从身上拿出了几封利是,也没细数,直接一分为二地交给了两个孩子,含笑道,“初次见面,只当是些心意。” 金大娘子见到他手里的那些个红包,不由微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兄妹两个没见过有人是这样给红包的,就好像他原本是准备了这么多但却发现没地方送了,所以才一并都给了他们。两人虽有点意外,但也没刻意推拒,收下后道了谢。 金大娘子此时方问道:“你家有几个孩子?” 林主簿顿了顿,说道:“三个。” 金大娘子点点头,然后拿出来三个红包递了过去:“也是我的一些心意。” 林主簿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接过,默了一息,回道:“谢谢。” 金大娘子道:“爹爹在里面。” 说完,她便向他微微一礼以示告辞,然后带着一双儿女继续往后院走去。 蒋娇娇也说不上来心中浮动的缘由,走了数步后没忍住偷偷回头看了眼,果然见到那位林主簿仍站在原地,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她心头微沉,却怕被母亲和兄长看出端倪,忙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金大娘子回了屋便没有再出去过。 夜里,蒋娇娇和母亲一起睡觉,她不太能睡着,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唤了声“娘”。 金大娘子应道:“怎么了,是不是涂药的地方痒?” 照金巷 第59节 她听出母亲的声音里不带半分迷蒙,显然也一直清醒着。 蒋娇娇摇了摇头,又想起对方这会儿看不见,就回道:“不是。”她顿了顿,小心地问道,“娘,您是不是在难过?” 金大娘子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娇娇,对一个人总在期待和失望中间徘徊,是很累的。” 她抬起手摸到女儿的脸,轻抚着缓声说道:“人生很长,我们要学着不让自己这么累。” 蒋娇娇往母亲怀里钻去,默然了半晌,低低问道:“娘,您喜欢爹爹么?” “你爹爹是个好人,娘先前那样说,只是想驳你外舅。”金大娘子好像知道她是想问什么,平静地柔声回道,“而且我们还有你们两个这么好的孩子,我自然是喜欢他的。” 蒋娇娇听着母亲的话,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她又好几次想探听母亲和那位林主簿从前熟不熟,但又莫名不太敢开口询问,好像生怕从对方口中得知自己并不想要的答案。 仿佛自己只要得到了那个不想要的答案,就会立刻失去自己不想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她甚至突然很想马上就离开玉山县,不愿意母亲再和那位林主簿碰面。 蒋娇娇搂着母亲,闷闷道:“娘,我想家了。” 金大娘子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女儿的背。 “早点睡。”她温柔地如是说道。 第二天早上,趁着吃饭的时候,金大娘子就对父母说了打算上午就回渠县。 金老太爷微怔,诧异道:“怎么刚回来就急着走?让孩子再多玩两天吧,昨日慎之还答应了帮着带他们两个出去逛逛。” 蒋娇娇敏锐地猜到了外翁口中的“慎之”就是那位林主簿。 于是不等母亲回答,她已先接过了话茬道:“外翁,我们就不去了,婆婆一个人还在渠县等着。” 金大娘子没对林主簿答应带蒋家兄妹游玩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道:“您二老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家里的事若有难处您就多与秀春他们商量下,或是来信再说。” 金老太爷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也不好再说什么挽留的话,只能落寞地点了点头,叹道:“那你们路上当心。” 坐在旁边的洪氏此时也开了口,说道:“以后有时间再带孩子回来多住些日子。” 金大娘子没多说什么,只浅浅应了声“嗯”。 整个早饭时间金如英都没有出现,金老太爷大约也是习惯了,并没有让人去叫,洪氏则吩咐了女使把厨上的粥继续煨着。 金大娘子也并不提起与自己弟弟有关的话题,而蒋修和蒋娇娇两个晚辈就更不可能说什么。 所有人都好像昨天的事从没有发生过。 金大娘子要走,还是差人去给妹妹那边报了个信,直到金秀春一家闻讯都赶来送行的时候,金如英依然窝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但也没有一个人说要去找他。 金大娘子让女儿先上了车,自己则落后几步站定,与妹妹多说了两句:“昨日我见林主簿来看望爹爹。” 金秀春颔首道:“我也知道,他倒是蛮念旧情的,不过是从前来家里吃过几顿饭,爹爹倒官时他也没说彻底疏远了金家,如今还愿意时不时来探望。” 金大娘子沉吟了须臾,说道:“往后金如英若是再闹出什么事,倘你们不好解决的,也可以让妹夫试着去找他帮忙。” 金秀春有点迟疑:“这家丑……不好外扬吧?他若来插手,那岂不等于咱们报了官?” “他当初身为县乡小吏,没被爹爹连累,还在新上司手下以吏人之身得以出职补得主簿正名,定是有自己的处事之法。”金大娘子从容道,“你们找他帮忙,他可不可帮,若是可帮又要如何帮,这些他自己心里会有数的。” 金秀春听罢,方恍然地点点头:“大姐姐说得有道理,这样看来倒是我一直小瞧了林主簿,听闻他们夫妇就是荣县令的大娘子给撮合的。” 金大娘子微微颔首,没有说什么。 交代完小妹后,她就准备登车离去。 忽在此时,金大娘子好像隐隐听到了远处有车驾往来之声,于是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恰见到有辆青顶骡车正转过拐角,驶上了金家所在的方向。 她脑海中突地闪过了个念头:这么多年,他家那辆骡车倒还是那样,只不知那只骡子换过了没。 金大娘子这么想着,脚下却只停了两息,便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坐进了车里。 回到渠县,苗南风姐弟俩又像他们刚来的时候一样欢欢喜喜来迎接。 苗南风还有点诧异地问蒋娇娇:“不是说要住两三天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娇娇没有那些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她觉得只要做得出就不怕给人说,再者错的又不是她,她怕什么被牵连?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才更讨厌。 所以她就直截了当地同好姐妹倾诉道:“我外家里重男轻女,外舅又不好相处,我们在那里玩得不太痛快,所以就回来了。” 苗南风愣了一下,然后理解并安慰地道:“不痛快就不与他们玩儿,反正疼你的还有许多人。” 蒋娇娇点头。 蒋修跟着苗东阳跑去村里的河沟玩了个冷水澡,两人回来的时候还提了鱼篓子,远远看见两个女孩子坐在屋檐下打着秋千说话,蒋修就喊道:“收礼咯!” 蒋娇娇懒得动,便只用目光迎接她哥。 苗南风则已笑着跑出了檐下。 “什么礼?”她暼过蒋修手中的鱼篓,笑望着他,口中说道,“莫不是只想忽悠我给你们做苦力。” 蒋修笑道:“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人么?”然后从腰上抽出了两朵别在那里的小花递了过来,“蓝色是你的,黄色那朵给蒋娇娇。” 苗南风不由微愣。 苗东阳在一旁语带羡慕地道:“我们回来的时候在山坡上瞧见的,蒋哥哥三两下就爬上去摘下来了,身手好利落。” 苗南风唇角微抿,伸手来接花。 谁知蒋修却回手一避,迎着对方愕然的目光,狡黠地笑道:“你先答应晚些做藿香鱼给我吃,就上回那个味儿的。” 苗南风失笑,回头冲蒋娇娇道:“你看,果然还是忽悠我给他做苦力的。” 蒋娇娇笑着起哄道:“大哥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南风姐姐若肯教你学会那道菜,以后你回家还能做给我们吃呢,也不用梦里流口水。” “学就学,我还怕这个?”蒋修笑罢,就又对苗南风道,“那你肯教不?” 苗南风扬了扬眉毛,佯摆出架子道:“你若肯听使唤,我就教你。” “那有什么难的,我练功的时候一向听我师傅使唤。”蒋修说着,顺手把蓝色小花往她头上一放,笑道,“这就算给过束脩了。” 苗南风脸上倏然微烫,她忙摸到头上把花扒拉到了手里拿着,一边转身举步,一边口中道了句:“走吧。” 蒋修笑笑,跟上时还不忘招呼了一下蒋娇娇:“你也来?” 蒋娇娇这两天没休息好,加上天气又热,实在不想往厨房里钻,于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说了句“我去婆婆那里看看”,就忙站起身跑了,跑一半还不忘倒回来从她哥那里抽走了给自己的那朵小黄花。 苗南风想起什么,在后头喊她:“晚些我们去捉蜘蛛啊!” 蒋娇娇跑得就更快了。 蒋修奇道:“这么早捉蜘蛛做什么?”他想这还不到七夕呢。 苗南风随口回道:“先让它在盒子里练练结网,到时才好多乞巧。” 他闻言不免觉得好笑:“你这算不算舞弊?” “不算吧,”苗南风理直气壮地道,“做菜也要先学啊。” 蒋修微怔,旋即朗声失笑。 “哦,对了。”苗南风对他说道,“昨日爹爹去城里见一个刚从商州回来的朋友,听对方说商山三月前有人造反,上个月京西路又有四州的乱民响应,所以现在江淮之间谷更贵于从前。” 蒋修愣了愣。 三月前,他那时还在汴京。 那里一切如常,好像天下从来太平。 他不禁又想起从小听说的他国侵扰之事,似乎也一直是离京城很远很远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有大军驻扎于西北诸路,仿佛只要想到就觉得安稳,觉得岁月很长。 长到可以等他们三年又三年的考科,等中了进士,再一步步升入朝中,然后于天下纷繁大事之中为救济那受战争之苦的边角之地做些什么。 蒋修沉默了许久。 苗南风察觉到他的情绪比之先前明显低落了下来,便也不再玩笑,关心地问道:“善之哥哥,你怎么了?” 蒋修坐在灶前,看着膛中刚刚燃起的火光,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没什么。”他沉吟着说道,“我只是在想,我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第69章 担忧 苗老太太本意是要留蒋老太太在渠县住到十月,想着到时天气凉快,在路上也能舒服些,但后者因记挂着京城那边的事,最终还是决定过完七夕后便启程。 这样等到回了汴京时差不多正好是中秋,家里人也好一起过个节。 苗老太太自己也是为人父母的,知道老姐妹的心思,也就没有再多挽留。 蒋娇娇觉得这个安排也挺好,她虽然在渠县玩得很开心,但也着实是有点想家了。 说来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七夕节,也是第一次不用穿针和种生乞巧,而是改用蜘蛛。 蒋娇娇的感受其实有点复杂,硬要说的话大约可以用恶心又新奇来概括。 蜘蛛多手多脚长得不好看,结的网也是黏糊糊,她实在下不了手去碰,更莫说要让那玩意儿在祭祀的瓜果上爬一宿去结网,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那些东西没法吃了。但因苗南风说她们更多的都是用蜘蛛结网来乞巧,她又忍不住想跟风尝试一番。 结果到最后就成了捉蜘蛛的是她哥,放蜘蛛的也是她哥,她就只负责亲自上阵向织女神乞巧,然后只管等着结网。 不过蒋娇娇也没闲着,她凑到苗东阳那边去,和着对方置笔砚纸墨于牵牛位前,跟着他向牛郎神乞聪明。 苗东阳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不是应当和我姐姐一起乞巧么?” 七夕节男女孩都过,只是大家所乞不同,所以方式也不一样。 蒋娇娇道:“年年都乞,也不差这回,我帮别人乞个聪明。”说完她觉得自己不够严谨,又即补了句,“虽然他已经很聪明了。” 她想也不知道谢暎什么时候能收到信,而且她还特意叮嘱了他不用回,因为多半她收不到,这样算来他们就很久不能说上话了。 自己离开汴京这么些日子也不晓得他怎么样了?他每天那么忙,忙着读书还要忙着赚钱,有没有空抽出那么一点时间想念她呢? 他那么辛苦,她真心希望他三年后能一举高中。 蒋修则坐在檐下静静看着他妹虔诚的背影。 苗南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知蒋娇娇是在帮谁乞聪明,也不说破,只是笑了笑,不免遗憾地想可惜蒋修就在旁边看着,不然她也能去帮他乞一回。 想到这里,她朝他走过去,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不去么?” 蒋修回神看向她,笑了一笑,说道:“年年都乞,但有些东西若能乞来,也不会有落榜的举子了。” 苗南风略一沉吟,走到他旁边坐了下来,默了默,说道:“其实七夕也不光是乞巧,有些人还习惯占米价。” 照金巷 第60节 “占米价?”蒋修显然没有听说过。 “就是观银河,”她解释道,“若隐晦便是米价要贵。” 蒋修闻言,下意识抬头往天上望去,只见夜幕中浓云重重,别说银河,就是星子也没见几颗。 “可是去年的银河就很美。”苗南风在他身旁说道,“足见这些事还是不准的,反正自己尽过力就好了,便是落了榜也不是说这辈子就到了头,不做官,人总要做的。” 蒋修怔了怔,这才明白原来她是担心自己为前途忧虑,他了然之后不由一笑,随后又想到什么,于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不做官,人总是要做的。” “我只是在想,我应当做个怎样的人。”他淡淡而笑,如是说道。 苗南风想了想,回道:“我虽不知道你应当做个怎样的人,但我相信你定会做个让自己以后想起来都不会后悔的人。” 蒋修微愣,然后看着她莞尔道:“谢了。” 苗南风迎着他的目光,觉得脸上又有些止不住的发烫,好在晚上灯火昏暗,料想他也不能看清,于是她只管佯作镇定和随意地说道:“对了,昨天东阳在同我说,他挺舍不得你走的,觉得这些日子跟着你学到了不少,下次再见又不知何时了。” 她暗暗平复了一下心跳,故作从容地道:“我就同他说,以后可以写信给你。”说到这里,她试探地朝他看去,“不知你方不方便?” 蒋修想也不想地便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言罢他又考虑地道,“只是听你这个说法他好像很喜欢写信?我先说明我不太习惯写长信,可能只会拣重点回,他到时别嫌我写得少就好。” 苗南风高兴道:“肯定不会!” 蒋修就点点头应了,末了,他瞧着苗南风笑道:“你们姐弟俩爱写信这点倒是挺像的。”又略带好奇地顺口问她,“蒋娇娇给你也是写长信么?不过她确实话挺多。” 苗南风心说其实我的话也不少,但她没好意思,便只笑了笑,囫囵道:“我们还好吧。” 蒋修本就是兴起之下随便问的,自然也不会去较真追究,于是一笑而过。 他仰起脸,复又遥遥望向了那星河不明的夜空,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苗南风悄悄回眸看着他的侧脸,良久,心中渐渐弥漫开一阵不可言说的欢喜与怅惘。 他还在这里。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约他也还能“远远”在她目及之处。 但终有一日他会离去。 而她也将走向自己应去的地方。 然后他们会忘记彼此,就像从来也不曾如今日这般靠近。 谢暎刚从明清医馆出来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要往车上去,他便快走了几步,口中并唤道:“蒋姑姑。” 蒋黎停住脚步,循声转头看来,待看见他时便弯起了眉眼,笑道:“暎哥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暎走到近前,先向着她端正一礼,然后方回道:“我上午约了同窗,正打算回去。” 蒋黎看起来心情不错,语气轻快地道:“我来看看铺头。”又笑道,“正好你也帮我瞧瞧,在这里开个食店好不好?” 谢暎顺着她所指看去,又于周围打望了一圈,末了,微微颔首道:“那间铺子临河,开成食店或是邸舍都有窗中风景可吸引顾客,而且离中山正店又近,要拿酒也方便。” 寻常食店并没有酿酒权,所以无法从官方买到酒曲,只能从正店先买再售。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蒋黎神采飞扬地道,“不错,我的确是这样想,所以才挑了这里。” 她出嫁的时候家里也给了京城的三间铺面,其中不乏周围环境人流量更大的,但她选来选去还是最倾向于这里,一是看中了这条河,二是瞧中了中山正店离此不远,至于三么——她看了看不远处那间明清医馆。 “我见那医馆里的装设也是极风雅,不仅有名家书画,还有奇石。”她说,“听说晚上有不少人专门寻到这边来观赏,前街上有好几家脚店拍户生意做得都不错,我想着自己开个铺子沾沾光应是也不差吧。” 谢暎没好多说什么,只道:“预祝蒋姑姑生意兴隆。” 蒋黎听得乐呵,说道:“你如今和娇娇倒是越来越像了,嘴甜。” 谢暎笑了笑。 “也差不多到饭时了,走,蒋姑姑请你吃饭。”蒋黎说着,也不打算乘车回去了,领着他就准备就近往中山正店去。 她言行之利落,以至于谢暎都来不及客气地婉拒。 两人走入店中,随意在大堂内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蒋黎问他。 谢暎摇摇头说没有,只是不太能吃酸。 蒋黎心里就有了数,很快点好了几个菜,其中还有两样方便外带的熟食,说是让他带回去给谢夫子分享,免得让老头儿知道了说她领着他家孙儿吃独食。 这是玩笑话,谢暎听着也笑了笑,然后诚恳谢过了她的好意。 末了,蒋黎又点了碗桂花酒酿元子,并叮嘱道:“多些酒酿,元子少几个。” 谢暎有点好奇,问道:“这个吃法有什么讲究么?” “嗯?没什么讲究啊,”蒋黎笑笑,说道,“就是嘴馋,但是又怕吃不下,喝点酒酿也舒服。” 谢暎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在那个晚上不知不觉老老实实吃了几碗,回家后硬是在院里跑了十几圈才勉强消食睡下,颇觉好笑。 “修哥儿他们走了这么久,给你写过信没?”蒋黎喝了口茶,随意问道。 谢暎点头:“前几天刚收到了娇娇代笔写来的信。”他说到这儿,不由笑了一笑,“但她说让我别回,怕寄过去他们已经回来了。” 蒋黎也笑,笑罢又叹了口气,说道:“真羡慕他们,这个年纪就是好。” 谢暎道:“蒋姑姑也正是好年华,只是您有自己更要紧的事需做罢了。” 蒋黎颔首赞道:“不错不错,我就喜欢你这样实诚的孩子。” 谢暎含蓄地弯了弯唇角,低头喝茶。 “对啊,我怎么忘了!”蒋黎忽然想到什么,欣喜地道,“你读书这么好,能不能帮你郑家姑夫看看他的文章?只当是交流一下。” 谢暎愣了一下,下意识道:“这……我是晚辈,不太合适吧。” “那有什么不合适的,学问之事只有深浅,岂有先后辈之分?”蒋黎浑不在意地道,“来日你高中之时身后不知还要甩下多少‘长辈’呢。” 谢暎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于是他想了想,说道:“那蒋姑姑若是方便,可以让人私下给我。若我有说的不当之处,还请您勿要放在心上,也莫要同郑家姑夫说是我所言,以免他有什么误会。” 假如郑麟只是嫌他说得不对也就罢了,学问交流本就经常互有驳论,但他只担心郑麟会觉得身为妻子的蒋黎看轻自己,竟拿文章来找他这个晚辈评论高下,到时再因此闹出些夫妻矛盾,他就实在是不好面对蒋家了。 他虽不了解郑麟的性子,但只看沈缙自落榜后从未找过他们这些同巷的弟弟们讨论学问,他就觉得有些事大约的确是关系越近的越不好掺和。 蒋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想想郑麟那个要哄着引导的性子,她的确也没什么把握不伤到他的自尊心。 于是她忖了忖,点点头道:“好,那我再想一想周全之法。” …… 吃过饭与谢暎道了别,蒋黎就乘车直接回了石榴巷。 郑麟听说她回来了,从书室里跑着出来接迎,一照面就牵了蒋黎的手,嘘寒问暖地关心道:“铺子看得怎么样了?累不累?” 蒋黎觉得他这番态度挺让人窝心,回话时也自然地带了几分温柔:“还好,地方基本定了。我正要走时恰好碰见暎哥儿了,就顺便请他吃了个饭。” 她后半句话是在解释自己中午没有回来陪他的原因。 郑麟也没在意,随意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着这两句话的工夫已经踏进了屋里,蒋黎去盥手的时候郑麟也跟着,还体贴地用巾子帮她擦水。 蒋黎就说笑道:“我只是出去了半天,你就连书都没心思读啦?”又带着笑催他,“我不累,小憩一会儿便是,你也去看书吧。” 郑麟只陪着笑。 她瞧出来了点不对,看了看他,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郑麟顿了顿,出声屏退了屋内左右,这才复又拉住她的手,把人牵到了炕前坐下,然后柔声说道:“你为了这间铺子的事也辛苦了。” 蒋黎没急着出声,等着他后面的话。 只见郑麟望着她,依然用同样温柔的语气说道:“今日外舅他们过来,正好问起你,外舅就说他有兴趣也加进来。” 蒋黎倏地抽回手站起了身。 郑麟一愣,忙跟着起身来安抚她重新坐下:“你先别急,他这回是要拿钱出来的。” “拿多少?”蒋黎忽然觉得很累,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在意自己的语气柔不柔和。 “还没细说,他只是说有心想加入,娘也觉得挺好。”郑麟道,“我想你一个人确实压力也大,不管是有人分担钱本还是经营,都是不错的……” 蒋黎抬手止住了他。 “你是我的丈夫,经营自然有我们夫妻两个自己分担。”她说,“我找他来经营,意思是我还得付他工钱么?何况高家外舅自己做买卖都不成。至于钱本,他连借我的钱都还没还,又能出多少?别是只拿个七八贯就要分三分之一走。” 郑麟望着她,目中似诧异似茫然,一时无言。 蒋黎见他不说话,反而越发火冒三丈,她强忍耐着才没有与他吵起来,只是言简意赅地道:“既是你们与阿姑商量的,那就你去与阿姑说一声吧,这铺子我自己能撑得起,暂不必旁人插手。” 郑麟微蹙了眉,说道:“娘和外舅怎么能是旁人呢?” 或许是夏日燥热的缘故,蒋黎瞬间只觉心里头一片干草被燎烧开了,她再难压抑心中不满,当即驳道:“不是旁人是什么?这日子难道他们能替我们两个过?还是他们出钱给你开店谋生?你两回科考不中,他们有哪一个想过我们夫妇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当然,我也从没有觉得长辈理当为我们操心生活,你我都不是孩童,也有手有脚,本就是该自己努力过日子。”蒋黎尽量用听上去不太刺耳的措辞说道,“但我也没有听说过哪个长辈是只管来捡孩子们现成的努力的,何况我还是嫁过来的媳妇,开这间店也没用郑家和高家一分一厘。” 郑麟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蒋黎觉得自己已经把对他前途和这个小家未来的担忧表达得很清楚了,她也不想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于是点到即止后便又克制地劝道:“官人,我也是为了我们好。阿姑护短你不是不知,高家外舅若只有些小毛病也就罢了,可这做买卖的事最怕是遇上对银钱不清不楚之人,今日你若是为了这点不好拒绝的情面答应了,往后万一出了事,你是能骂还是能打他?吃一点亏我不怕,我只怕我们好不容易努力得来的东西都要付诸东流,你说到那时你我又冤不冤枉?” 郑麟面露苦恼地道:“可是今日都差不多说好了……”言下之意还是希望她能放过这次,别的以后再说。 “你是男人,既有胆子说好,也该有勇气说不好。”蒋黎不想把这事揽到身上来,只道,“你同你母亲说,总好过我去。” 郑麟半晌未语。 “阿黎。”少顷,他才低声开了口,说道,“这次你就先答应了吧,只当是我们给娘一个面子,这样往后她也不好再说你没有子嗣的事。” 蒋黎愣了一下。 “郑六郎,”她气笑不得地看着他,说道,“依你的意思,我还应该还你们家多少钱才能堵得住他们的口呢?” 郑麟许是也知道自己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他垂下头没有再言语。 “我同你说过,我们可以和离,是你让我相信你的情义。”蒋黎轻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的这份情义,原来是需要我往里扔钱去填的,是么?” 郑麟倏然抬头看着她,委屈中带着几分愤怒地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在你眼里,我对你的心意只配用钱来衡量?我也是希望我们家里和和气气过得好啊!” “你……你是不是听谁胡乱唆摆了什么?你明明是个识大体又温柔的女子。”他伸手来拉她,“阿黎,外舅借的钱肯定迟早是会还你的,这食店不管他投多投少,他总是要投的,大不了我帮你追着他把钱本出够,咱们只认他两成,好不好?” 蒋黎见他根本就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只觉心累又心烦,抽开手说道:“这食店我不会让他插手的,你若要同他做买卖,就自己与他去单做,正好让他这个做外舅的来照拂照拂你,让你去帮他管经营,每月领酬劳,若是这回再考不中,你也算有了活计做。” “上次阿姑来帮高家外舅找我借钱的时候可不是你说的这个样子,”她淡淡道,“我还以为那次我就还够了呢。” 言罢,她也不想再去理会他,起身径直走进了内室。 照金巷 第61节 第70章 不满 郑麟当天晚上睡在了书室里,直到次日早上,蒋黎也没有过来寻他,只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差了女使给他送饭过来。 虽然一切看上去都貌似正常,但郑麟却清楚地感觉到了蒋黎在这件事情上的认真。 他知道她大约是不会妥协的,但要让他去拒绝母亲,他又觉得实在不好开口。 一边是母亲的咄咄逼人,一边又是妻子的严肃强硬,他想到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郑麟没什么胃口吃饭,他想了好一会儿,又觉得蒋黎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既然妻子不肯让步,那他就只好反过来用外舅借的那笔钱来劝母亲去拒绝对方了。 于是他趁着时间尚早,估计父亲还没有出门,硬着头皮地过去了。 高大娘子这边还没用完早饭,郑三爷已经在同她商量准备支点钱请人吃饭的事了。 高大娘子听了就有点不高兴:“你这个月都请了第几回了?” 郑三爷对此显然没太在意,说道:“朋友间哪里计较这些,况且人家还在我们家铺子里买东西呢。” 高大娘子也猜到他是故意这样说来堵自己,好像她若反对就是在和郑家的生意过不去似地,但她又实在不满丈夫这样大手大脚,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下道:“你能介绍的又不是什么大买卖,家里头便是能多赚几个钱又能分多少到我们手里,自己还是要紧着点花。” 郑三爷心说你每回手里有余钱时买这买那也没见你紧着花啊。 但他知道这话说出来便是要讨架吵,他实不想被妻子追着喋喋不休,便只敢腹诽,面上一应顺着。 恰在这时,儿子六郎进了门。 高大娘子还是头次见他来得这么早,不免诧异道:“怎么了?” 郑三爷没妻子那么敏感,只是随口关心了句:“吃过了没?” 郑麟见气氛正好,就望向他娘,说道:“娘,外舅想入本食店的事还是算了吧,阿黎说有长辈在怕是有些经营不便。” 高大娘子一愣。 郑三爷也怔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准备要走:“我该出门了。” 郑麟忙横跨半步挡住了父亲,一边伸手来挽对方,一边直使眼色,口中并道:“爹您刚吃完饭,再坐会儿歇息下。” 郑三爷没来得及扒开他,就听见妻子语气微沉地开了口:“她这是嫌弃我们碍事了?” 郑麟忙道:“她也不是这个意思。” 高大娘子盯着他道:“那你就说清楚她是什么意思。是嫌你外舅没本事,还是嫌我这个做阿姑的多事?想着帮你们分担些开店的压力,竟然会让儿媳觉得不便。” 郑麟又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只好赶紧把妻子说的那番道理拿了出来,劝道:“娘,这也不怪阿黎,她也是想能好好做些买卖补贴家里,外舅上次亏了钱还是在她这里借了拿去还的,这事换谁听了也多少心里头打鼓。” 郑三爷听到这里也大概听出了是怎么个情况,于是委婉地帮了句腔,说道:“若是这样,你哥哥倒确实不适宜插手,怎么说黎娘也是我们郑家的媳妇,他把钱借出去填窟窿还没还了,怎好又来打六郎他们夫妇铺子的主意。” 高大娘子一听就火了,一掌拍在了几案上,怒道:“不还又怎么了?!她嫁过来这么久连个蛋也没下,我们也没说她什么,现在你外舅遇到难事找她帮个忙,她倒是成天挂在嘴上!” 郑三爷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虽然也对蒋黎不能生子有些意见,但妻子的这个兄长他也知道不是个靠谱的,现在这两件事被妻子混为了一谈,他若再要帮腔难免显得自己有意作对。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地对儿子道:“这事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别提蒋黎,免得火上浇油。 郑麟却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我觉得阿黎说得也有道理。”他复又看向了母亲,“娘,外舅借的这个钱阿黎也没说催着要还,但说到底这铺子是她拿自己嫁妆开的,外舅若是不能正正经经拿钱入本,这事不说让外头和蒋家人知道,就是咱们自己家亲戚晓得了也是要议论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和阿黎成亲,有些人本就酸着。” 高大娘子听他这么说,就晓得他今日来说的这番话全是蒋黎的意思。 她突然间觉得这个儿媳如今的所言所行有些意味深长了。 想到这里,高大娘子忽然冷静了。 “我真没想到,我怀胎十月生的儿子竟是个傻子。”她轻笑了一声,说道,“我看等这铺子开起来,你在你妻子面前连与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郑麟微怔。 高大娘子凉凉笑道:“你们两个自己听听她教的这番话,开口闭口全是她的。对,嫁妆是他们蒋家出的,但她人都嫁过来了,如今开店嘴上又说得好听是为了你们夫妇以后的生活,结果一到关键时候就漏出口风来,嫌你这个郑家人对她的东西指手画脚了。” 郑氏父子俩愕然地互望了一眼,郑麟迟疑地道:“不是吧,娘您应该是误会了。” “误会?”高大娘子恨铁不成钢地抬手重重拍了他一下,“笨小子,你就没想过她硬是不要你外舅入本难道没有别的原因?倘只是嫌你外舅不会做事,那她可以说换你娘我来啊,可她的意思呢,却是里里外外她说了算,不然怎会连你定好了的事也要驳回来?” 郑麟默然。 高大娘子又道:“我也能猜到她心里想什么,她占着你正妻之位却生不出孩子,怕以后在家里说不上话,所以才这么生怕我们做长辈的介入进来,不然以后她要拿铺子里的事拿捏我们也不容易。” 郑麟听着母亲的话,回想起昨天蒋黎大大异于往常的态度,不免也有些心中生疑。 难道……阿黎真是这样想的? 可他不是说过不会纳妾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呢? 郑麟不由感到失望,他没有想到蒋黎会打算用做买卖的事来算计他们的关系。 郑三爷也没有说话。 高大娘子见状,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道:“娘也知道你对你媳妇真心,但正因你舍不得与她分开,才要比她更会拿捏人心才是。” “依我看,照这么下去,来日这铺子你越帮她做得红火,你就越难抓得住她。”高大娘子沉吟道,“她没有孩子,你若想要绑住她,就得给她造些牵挂,即便不是牵挂,也得是绳索才好。” 郑三爷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他犹豫了两息,小心地道:“这样不太好吧?既然黎娘不能生,让他们两个和离了就是,还非要绑住人家做什么?” “你懂什么?”高大娘子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方才六郎说的你没听见?我们家与蒋家这门亲你忘了怎么来的了?老太太又不缺这一个重孙抱。蒋黎若真能把这铺子做得起来,到时我们这房只有好没有坏的,她现在做这些也是为了以后好拿住六郎不变心,但她既然肯费这些心思,也就是说她始终还是在意这层的。” 高大娘子沉吟着说道:“既然她也是个要名声的那就好说,我就不信她和蒋家能担得起外头那些闲话。” 说完,她又直截了当地问儿子:“你同我说句真心话,你当真觉得孩子不重要么?这一辈子没有个自己的儿子也无所谓?” 顶着父母的目光,郑麟为难地攥了攥掌心。 “我……我也不是不想要,”他说,“但我想我们还年轻,而且阿黎真心喜欢我,在这件事上态度很坚决,我,我确实怕她要与我和离。” “反正男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我就想着,晚几年再与她说,那时可能她就不和离了。”郑麟如是说道。 “我就知道。”高大娘子一向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早猜到他那般坚决不纳妾定是因为蒋黎的态度,于是她也不再掖着,直言道,“你这个想法是不错,她那时年纪大了肯定也不愿意再去折腾,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人到中年再等儿女长大还要十几年?” 高大娘子不悦地道:“她这样自私,是完全没有为你、为郑家考虑过的。” 郑麟沉默了半晌,说道:“娘,我是真心喜欢她。” “娘知道,不然你也早就听我的劝先把妾室纳进来再说了,我就不信她当真能顶着别人说她是个断夫家后的妒妇名头,纵使和离了又有哪个好人家敢娶?”高大娘子顿了顿,平声说道,“所以我也给你想好了,这个办法既不违背你对她的承诺,也能将她绑在咱们家。” …… 蒋黎正坐在屋子里画食店的装设草图,郑麟忽然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筠笼花。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虽觉得花挺漂亮,但也没急着高兴,而是先开口问了句:“你同阿姑说了么?” 郑麟忙点头:“说了,娘答应去同外舅说,不让他掺和。”说着,他小心地将花放在了几案上,又赔笑地道,“好看么?我特意出去给你买的。” 蒋黎并不在意这花,但听到郑麟的回答却有些意外,也有点惊喜。 她欣慰地想,看来他还是可以担起事的。 至少不用她再顶在前头去应付他的母亲和外家了。 见他如此,她也就放软了态度,伸手摸了摸笼中的花,莞尔道:“花篮很漂亮,谢谢官人。” 郑麟见机挪坐到了她身边,看见面前的图纸,他顿了顿,问道:“要不这个让我来吧?你事事亲力亲为太累了。” 蒋黎笑了笑,婉拒道:“不用,我说了你考试前这些琐事都不会妨碍到你的,你就专专心心读书吧。” 郑麟插不进来手,只能作罢。 “那以后等食店开起来了,我很多不会怎么办?”他试探地问道。 蒋黎不以为意地道:“有我呢,谁也不是天生什么都会的,慢慢学就好了。” 所以果然还是要跟着她学啊……郑麟心里想着。 蒋黎此时心情好了,也就想起了打算把丈夫的文章拿去给谢暎看的事,略略一忖后,她佯作随意地道:“对了,你最近写的文章给我吧?我拿去托二哥哥找沈赤丞帮你看看。” 郑麟听了一笑,说道:“算了吧,他自己虽是进士,但儿子却也没考中呢。” 蒋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轻视之意,便委婉劝道:“考不中的也未必就是不济事,也不是没有诗赋名家屡试不第的,只当是交流下学问嘛。” 郑麟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道:“那我还不如找那些诗赋名家交流呢,何必白白拿去给他们挑三拣四。”说罢,他伸手揽了蒋黎的肩,温柔道,“换身衣服吧,下午我们出去逛逛,好好玩一回,晚上再回来。” 蒋黎看得出他是想讨好自己,虽然她也不想扫他的兴,但丈夫这副火已快烧到眉毛还不当回事的样子着实让她也有点心烦。 她有些诧异自己的不耐,明明昨天以前她还可以包容的。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决定拒绝他并劝道:“那等考完试再去吧,时间也没剩多久了,反正我这里也还有一堆琐事,到时你考完了我再陪你好好出去玩。” 郑麟微顿,脸上显而易见流露出了愕然与失望。 他略显勉强地牵起唇角笑了一笑:“那好吧,我去洗个脸就回书室了。” 蒋黎按捺住了安慰他的习惯,回以浅笑地轻轻点了点头。 第71章 归来 八月上,蒋娇娇随着家里人终于回到了汴京。 到家后她便先洗澡去尘又换了件衣服,等收拾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了蒋修,高高兴兴商量着要把带回来的土产分给巷子里各家的事。 “我去谢暎和之之家送。”她直接安排道,“沈家就你去吧!” 虽说这种事差个女使小厮的就能办,但她既然要亲自去谢、姚两家送,那沈家那边不去个自家人也不好。 她不想去沈家,那就只能是她哥了。 蒋修知道她不爱往沈家去,又晓得谢暎多半不乐意看见自己这个多余的,于是只好承担起了去沈家送礼的“重任”,颔首叮嘱道:“你顺便让暎哥儿晚上过来一趟。” 蒋娇娇自是乐意地应了下来。 她转头出门先去了姚家。 姚之如正好在家里,听说是好姐妹上了门,她当即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先上来开心地抱了抱蒋娇娇。 “你可算回来了!”她笑着说完,又看了看对方,“你好像又长高了点是不是?” 姚之如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 蒋娇娇也有点感觉,但她对此并不在意,拉了姚之如的手道:“哎呀这些都不重要,我给你带了我在山上亲手捡的菌——都是我跟着晒过的,炒菜或是做羹都很好吃。” 照金巷 第62节 姚之如既讶且羡地道:“你自己上山捡的啊?危不危险?好玩么?” “不危险,可好玩了!”蒋娇娇本想接一句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再去,但又反应过来这不太现实,而且想到姚之如的脚也不便爬山,她就及时住了口。 “还有这个。”蒋娇娇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巾递给了对方,神神秘秘地笑道,“是我亲手给你织的。” 姚之如更诧异了,她赶紧将好友手上这张素白的绢巾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感动地道:“谢谢你啊,我很喜欢。” 蒋娇娇也知道自己初学的手艺,这巾子虽织得不算太差,但也绝算不上好,不过送礼嘛就是个心意,她早晓得姚之如肯定不会嫌弃,不然这东西她也送不出手啊。 于是她也大大方方地道:“反正织得一般,你收着就是,不必拿出来用。” 姚之如笑着挽了她道:“那可不行,我就要拿出来用得脏脏旧旧的,然后再讨着你给我织新的。” 蒋娇娇听着受用地呵呵直笑。 姚之如和她这么久没见,实在想念,便道:“要不晚上你过来吃饭吧?我和娘说一声,让家里多准备几样你爱吃的,我们两个还可以好好聊聊天。” 蒋娇娇朝谢家那边看了一眼,想了想,说道:“行,那我先去谢暎家把东西送了。” 姚之如很高兴,又留她喝完了一盏杨梅渴水消暑,这才把人给放走了。 蒋娇娇从姚家出来就看见了正站在榕树底下的谢暎。 他站在那里,阳光从枝叶间星星点点地洒在他身上,蒋娇娇看着他带笑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激动。 她回过神便立刻奔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她高兴又好奇地问道。 谢暎含笑道:“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听你家门房说你爹爹晚些要去接你们,先前回来正好见到你家马车在卸东西,就想估计是你们已经到了。本想着待会等你们收拾好了再过去的,结果在家里好像听见了你的声音,猜你是出门来找了姚小娘子,所以就出来等着。” 蒋娇娇听着他的话,心里觉得很是热乎,好像不久前才喝的那盏杨梅渴水顷刻间全没了作用,一滩子水只咕嘟嘟冒着泡。 “你老实说是不是一直盼着我们回来呢?”她故作得意地笑言道,“不然怎么偷偷听之之家门前的动静。” 谢暎笑了笑,没说什么。 蒋娇娇伸手从荷心那里接过了给他带的干菌,又把对姚之如讲的那番强调是自己亲手采并亲手晒的话说了一遍,末了,又从身上的锦囊里小心地拿出了一朵瓣叶完整的黄色干花,递给他道:“给你拿去压书页。” 谢暎伸手接过,看了看指间的这朵黄色小花,又看了看她,然后温声道:“谢谢,我会好好用的。” 蒋娇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抿了抿唇角。 “你长高了。”谢暎看着她的脑袋顶,忽然说道,“不过比走前瘦了一些,是不是吃得不太习惯?” “没有,苗姐姐家的饭菜很香的。”蒋娇娇笑道,“我觉得可能是天天跟着她到处跑,跑瘦的吧。”说完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紧张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有点胖啊?” 谢暎摇摇头,怕她多想,即解释道:“不是,我只是担心你在外面吃睡的不习惯。” 蒋娇娇放了心,轻松道:“那没有,我发现我还挺好养活的,也不认床。”还颇新鲜地对他说道,“你睡过装干草的枕头么?我这回睡了,味道有点点特别,和菊花枕那些都不太一样。” 谢暎笑而未语,只捧场地听着。 “诶对了,”她问道,“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么?” 谢暎颔首:“收到了。”说罢,他也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莞尔道,“这是给你的回信。” 她倏然微怔。 “因为你说怕收不到,所以我写好之后就先放着了,此时正好给你。”他如是说道。 蒋娇娇忽然觉得这封回信很像是一份礼物,一份她从未曾期待,但到来时却让她那样欣喜又感动的礼物。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满眼笑意地接过信收了起来。 两人一起回到蒋家的时候,蒋修才正打算出门去沈家送礼,一见好兄弟已经被蒋娇娇拐来了,他顿时也没心思耽误这个时间了,叫过初一如是这般地叮嘱了一顿后便吩咐去了跑腿。 蒋修让谢暎晚上在家里吃饭,蒋娇娇就也把自己要去姚家和姚之如小聚的事说了。 然而她这边话音才刚落,姚之如就差了女使吭哧吭哧跑过来报了消息,道是她大哥哥知道蒋娇娇他们回来了,就说干脆在家里设个接风小宴,邀请大家都过去。 蒋娇娇和兄长对视了一眼,碍于姚之如的情面正要点头答应,谁知蒋世泽又遣了人过来,说是沈家长辈晚上特意给他们设了个接风小宴,让都过去吃。 蒋修觉得长辈的面子确实比姚大郎的面子要紧些,于是只略一思忖后就应了,又对姚家女使道:“那就正好劳你回去报一声,晚上就都在沈家宴上碰头吧。” 待姚家的女使走了,蒋娇娇才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本是想好姐妹聚一聚,怎么都来凑热闹。” 谢暎笑笑,安慰道:“反正回来了,明天无人打扰,你和姚小娘子可以好好独聚一番。” 蒋娇娇也只能这么想了。 蒋修就说道:“你要不这会儿再过去姚家一趟?趁着离晚上吃饭还有些时候,正好你们能先聊聊。” 蒋娇娇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外面太热。我先回房睡一会儿,晚些你们让人提前叫我。” 她想,正好趁此时回去把信看了。 蒋修本就是想把她支走,自然满口应好。 谢暎也看出来了好友的意图,等蒋娇娇走后,他便问道:“是有何事不便让她知道?” 蒋修叮嘱他道:“我此时同你说的这些,你之后也莫要同她说,我就怕她一惊一乍。” 谢暎微微颔首,忖道:“可是与娇娇信中代你所言那件事有关?”他说,“莫非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蒋修就把商州等地有人造反的事说了。 事情过了这么久,京城自然也早传开了些消息,故而谢暎闻言并不惊讶,只是亦略显沉重地道:“各路驻扎大军防御外敌所需要的花费本就不少,此番反事一起,军费开支定又要增加,朝廷为给大军拨足钱帛粮草,民间征收自然也会更多。” 这也就难怪朝廷会增加赋税了。 蒋修沉吟道:“若非我这次出去了一趟,大约永远也不晓得外面还有很多地方过的日子和汴京大不一样。” 谢暎安慰地道:“往好处想,可能现在朝廷也在琢磨办法,等这场战事过去了,大约就会好起来些。将来我们若能中榜,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你不觉得太慢了么?”蒋修忽说道,“这打仗的事又不是靠文官就能解决的,人家要来揍你,难道你拿个笔杆子就能将他打退?” 谢暎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善之,你不会是想……”他顿了顿,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此事你需深思熟虑,不可冲动。我朝武举不过形同虚设,这几年开不开都未可知,再者武官前路难辨,你只看枢密院就知道,明明是掌兵符和边防屯戍之政,然而长贰官却尽是文臣出身,你若有心要为保卫疆土和百姓做些什么,其实也可以朝这个目标试一试。” 蒋修沉吟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我也不是不犹豫。” 若要让他爹爹知道他不仅打算投笔,而且还要去做那样危险又没有前途的事,恐怕把他逐出家门的心都有了。 他要去从戎,意味着不仅扔掉的是对蒋家的责任,还扔掉了他过去多年读书的努力。 若是可以选择,他何尝不想兼得?但他徘徊许久,还是觉得谢暎说的这种路子太慢了。 慢到让他觉得渺茫。 想到这里,他对谢暎笑了一笑:“老实说,我对你有信心。” 谢暎微顿。 “咱们哥俩要不干脆就两头使力怎么样?”他笑道,“你努把力进枢密院,最好是能学熙宁十一年那位探花郎一样,人家能做最年轻的三司副使,往后你也能争取做个最年轻的枢密副使,哦,不,枢密使,我就这么先给你定了,你要努力啊!” 谢暎心情复杂地道:“善之……” 蒋修抬手示意他打住,又笑着说道:“你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明天就去了,就是同人打架我如今也还欠些。况你说得也对,这不是小事,你放心,我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的。” “不过以后我如果真去了,还劳你多帮我顾着点家里头。”他说,“不管将来你能不能做我妹夫,我们也是一辈子的兄弟。” 谢暎看着他,少顷,后退半步郑重地向他叉手一礼,应道:“弟必尽己所能。” 第72章 相聚 晚饭时,众人齐聚于沈家宴上,一见面,姚二郎就先帮自家兄长道了声歉,说是姚大郎原本要来的,但突然有点事所以出门去了。 其他人对此显然并不在意,闻言只简单地表示了理解。 姚二郎心里清楚他大哥哥这番话纯属托词,回想起当时的氛围,他觉得兄长面上之不悦几乎要溢出来,他又不傻,自是看得出对方极不满意蒋家择沈弃姚。 但他没好多说什么,也不敢再多话得罪兄长。 蒋修客气地问起了沈缙。 沈约回道:“大哥哥约了旧日同窗去论文。” 蒋修点点头没有再多说,沈缙的话题不适合围绕展开,他也不过就是循例客套地问一下。 沈云如开口问道:“你们在渠县有什么好玩的么?” 蒋修道:“挺多啊,那里山清水秀的风景也好,我还跟东阳去河里玩水抓鱼呢!”说完他想起其他人不认识苗东阳,便又补道,“就是南风妹妹的弟弟。” 沈云如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你们此去是一直住在苗家?” 蒋修点头道:“我婆婆当年离开渠县的时候是把家产都卖了的,我们回去也只能住客店,再说她老人家本就是想和老友相聚,苗大丈他们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也是住在他们家才好玩,”他说,“南风妹妹他们带我们爬山下河,采莲蓬你们玩过没?蒋娇娇还被蚂蚁爬了一身,把她给吓的。” 蒋娇娇下意识飞快看了眼谢暎,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才不是被吓的呢,是嫌弃它们来爬我!” 蒋修不以为意地嘲道:“就你娇气。” 蒋娇娇气得瞪眼,说道:“我才不娇气,你去的第一晚还认床呢,最后还是南风姐姐把她那年从京城买回去的菊花枕给了你才好的,你好意思说?” 蒋修被她当众揭短,略感脸红,随即也驳道:“你乞巧还不敢自己去捉蜘蛛呢,最后还不是我和南风妹妹去捉的?你怎么不学学人家?” 见兄妹俩竟斗起了嘴来,其他人纷纷来劝。 谢暎在众人看不见的背后拍了蒋修一下,佯作正色地说他:“你不也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娇娇不想碰就不碰了,你既是男子,又是做兄长的,帮她捉两只蜘蛛也不费什么事。” 蒋娇娇忿忿点头:“就是!” 姚之如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背。 沈云如没说话。 沈约则也道:“其实只是小事,你们都不必太较真。” 姚二郎最后跟了句:“善之,不是我说你,你就让让娇娇嘛。” 蒋修看了谢暎一眼,眉梢微挑,转过来对他妹说道:“行吧,我先前是逗你玩的,不过认床也是平常事,暎哥儿刚来汴京的时候也认床呢,还认得久。”说罢,故意朝好友道了句,“对吧?” 谢暎觉得好笑,知道蒋修是故意拿他来堵蒋娇娇的口,其实他当年刚来京城的时候的确不太能睡好,但这和认床无关。 果然,蒋修这话刚说完,蒋娇娇脸上就是一怔,旋即流露出了后悔之色。 谢暎见状,觉得此时也确是安抚她的机会,便顺着蒋修的话道:“嗯,其实换了地方起初睡不太好也是正常,有些水土不服的还可能出现别的症状。” 蒋娇娇别扭了两息,提著给她哥夹了只姜虾,口中道:“你不许再说我娇气。” 蒋修一笑,给她舀了勺香螺脍,顺从地应道:“行行行,不说了。” 照金巷 第63节 席上气氛随即又松快了起来。 姚之如笑笑,顺口好奇地问了句:“蒋大哥哥,那苗姐姐家原来给你睡的是什么枕头啊?” 蒋修道:“说是干谷草的,刚开始我有点不习惯那个味道和摩挲的声响,后来觉得还挺助眠的,所以走的时候我还让南风妹妹给我也弄了一个。” 姚二郎听着也忍不住冒出了点好奇心,说道:“回头我去你家能看看不?” 蒋修笑嘻嘻道:“给个门钱就让你进来看。” 姚二郎撇撇嘴:“那我还不如让娇娇偷偷拿出来看。” 蒋娇娇故作一本正经地摇头:“不行不行,要给门钱。” 众人失笑。 唯有沈云如只勉强地牵了牵唇角。 她觉得蒋修开口闭口都是苗家如何,苗家姐弟如何,就好像还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一样。 她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当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忍不住开口说了句:“好玩归好玩,你出去了这么久,之后这段时间要在家里闭门用功了吧?” 席上忽有一息的安静。 姚二郎以为沈云如是在嘲他拿无聊事去打扰蒋修,于是闭了嘴没开腔。 姚之如则隐隐觉得沈云如好像心情不太好,也没敢急着搭话,而是下意识看向了沈约。 沈约对姐姐的反应也感到有些意外。 他虽然知道姐姐不是喜欢玩乐的人,但以她的性格也不该会这样来扫大家的兴,这本就是爹爹授意他们特地给蒋家兄妹办的接风宴,既是接风宴,自是应当以别人旅途见闻为主题,哪怕他们真是不感兴趣,出于礼貌也该捧场地听。 但沈云如在这个时候突然说出这句话,就好像是在说蒋修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都是在不务正业一样。 他顿时有点担心姐姐会得罪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蒋娇娇就已敛了笑容,语气平平地说道:“我们是陪婆婆去的,大哥哥自己也带了书看。况读书本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若出门三个月就能忘得精光,那恐怕就是我大哥哥没有那个天赋,早早投了笔去做别的也挺好。” 谁都听得出来她这话明显就是在说沈云如咸吃萝卜淡操心。 沈云如其实早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的不是时候,但她又觉得这话也是为了蒋修好,业精于勤荒于嬉,她大哥哥那么努力的人应举也不顺呢,何况是蒋修这样还有心思惦记什么枕头的。 所以她虽然听出了蒋娇娇的嘲讽之意,但却只佯作不知。 沈约见姐姐没有挽回的意思,即打圆场道:“善之一向是有主意的,定是有自己的安排,虽说出门在外,但估计也早防着蒋二丈查他功课。” 姚之如也帮着缓和道:“别说沈姐姐了,我听着都觉得渠县好玩地不得了,也担心若是自己去了的话,估计什么都忘了。” 沈约感谢地朝她看了一眼。 都是一个巷子长大的,蒋修自然晓得沈云如说的不是姚之如那个意思,让她去渠县玩?估计八抬大轿她都要考虑下。 但他其实也没太在意沈云如那句话,虽说她一如既往地跟个长辈似地好像总爱来挑剔他,不过他现在觉得这些都是小事。 只是不合时宜而已,但天底下比这不合时宜的事情还要多了去了。 所以他看沈约和姚之如两个在那里圆来圆去的,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笑了一笑,说道:“那得听我爹爹的吧,若他要让我闭门不出,估计只有你们来探望我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沈云如一愣,她没有想到蒋修会顺着给自己打圆场,从小到大,这好像是第一次。 从刚才他和蒋娇娇斗嘴时的当众退让,再到此时他显而易见的包容。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变了,那股争强好胜之气似乎还在,但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可沈云如却并不觉得欣慰。 她甚至很想问问他是什么让他改变的,难道是因为苗南风么? 但沈云如并没有问,她也不想去问,仿佛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就显得她已落了下乘。 没有这个必要。 她如是想着。 蒋世泽正准备第三次再让人拿水来,却被金大娘子给捂住了嘴。 “行了,明日早上再说吧。老夫老妻的,半夜里莫让人笑话。”她吐气如兰地在他耳畔说着,让他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他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自己唇上的手,吻了下微微发烫的掌心,又将怀中的她搂得紧了紧,喟叹道:“让你累着了,但我是当真想你。” 金大娘子慵懒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看得出来他心中的确念想着自己,正好他想,她也愿意,所以才有了这一夜不顾舟车劳顿的放纵。 甚至当蒋世泽犹豫着会不会累到她的时候,她还主动撩拨了下他。 金大娘子的确觉得很累,但也觉得心中一片舒畅,好像连日来积攒于心底的那股浊气终于散得无影无踪了。 完事之后,她习惯地顺手把水晶枕抱在了怀里取凉,寻个了个舒服的位置任蒋世泽将她搂着。 蒋世泽此时也是心中乱跳。 他突然发现原来人家说的小别胜新婚是真的,以前他自己出门办事的时候还不觉得,大约是因晓得她在家里等着,可这次妻子出门三月,他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后来就是见天盼着她早些回,几乎像个愣头青。 而更让他惊喜的是,一贯含蓄的妻子今夜竟然会主动迎合他,把他激动地差点就出了丑。 他低头亲了下妻子的脸,柔声道:“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都想写信学那‘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去催了。” 金大娘子闭着眼睛微微笑了笑,说道:“哪里能待得了那么久,太打扰人家了。” 蒋世泽微微一顿,想了想,轻问道:“你这次回娘家可还好么?” 金大娘子不想聊这些,便牵了他的手握在身前,说道:“挺好的,早些睡吧,明日阿黎还要过来呢。” 蒋世泽果然就没再多说。 金大娘子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次日清早她睁开眼时,蒋世泽已经起床离开了,说是领着儿女们去逛逛早市。 金大娘子发觉身上很清爽,一问才知是后半夜蒋世泽还是让人拿了热水进来收拾过,估计是她睡得太沉了所以才没有感觉。 王妈妈高兴地道:“老爷是真真惦记着大娘子,大娘子离开这三月多,老爷仍是一次也没在那边留过宿。” 金大娘子愣了一下,第一反应竟是在想难怪他昨夜那么激动。 说来,自从康氏怀三哥儿时出了那档子事后,他就的确是没有再去过桂兰院留宿,每次探望最多只留下吃顿晚饭。 金大娘子并没有问过他原因,但也确实没有想到这次自己出门这么久,他竟仍是没动那些念头。 她的意外之色显著于外,须臾才点点头,“哦”了一声。 王妈妈有些诧异,她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平淡,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好劝大娘子对老爷更热情主动些,金大娘子已转开了话题。 王妈妈察言观色,知道对方并不想聊这些,便识趣地闭了口。 蒋世泽这边则正有意无意地在套女儿的话。 “你们这次回外翁家好不好玩?”他问道。 蒋娇娇难得出来吃早饭,心情正好,冷不丁听见父亲问起这个,顿觉有些扫兴,随口回道:“一般。” 蒋修正在把阿婆茶里的烤板栗挑出来往蒋娇娇碗里放,闻言看了眼他爹,问道:“爹爹,您是不是和外舅关系不太好?” 蒋世泽一听,就猜到在金家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于是不由皱了眉,反问道:“你外舅怎么说的?” 蒋修道:“没具体怎么说,我听出来的,他没叫您姐夫。” 蒋世泽轻哼了一声,说道:“这没什么,他原也不爱喊你娘姐姐。”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自己上门去送定礼时,正好碰上金如英头夜宿醉未消,一见面就摆出副打量他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道:“就是你要娶金莲华啊?” 竟然用这种态度直呼姐姐的名字! 要不是看在这姻亲关系,蒋世泽当时教他做人的心都有了。 “那别的呢?还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他有些怀疑,不然妻子怎么会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也没打算多住两天,反而说什么不想打扰别人的话。 就好像金家也是她不欲多打扰的别人一样。 蒋修看父亲这个反应,就知道爹爹是站在娘这边的,想也不会因为外家的事而看轻母亲什么。于是他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这回在外翁家里看到的情况大致说了。 蒋世泽听完硬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场就火了,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把碗里的茶汤都震地洒了些出来。 见有其他食客循声侧目,他清了清嗓子,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汤喝了口。 “爹爹,您别生气。”蒋娇娇给他喂了一片香香脆脆的酥琼叶过来,安慰道,“娘已经斥责过外舅了。” 蒋世泽不好在儿女面前过多说他们外家的不是,只能压着火气用力咬了口女儿给到嘴边的酥琼叶,没好气道:“我没生气。”又道,“我只是担心你娘被气着。” 兄妹俩就又安慰了他两句,蒋娇娇道:“娘当时肯定是生气的,但她既然没有同您说,想必也是懒得再气了。” 蒋修点头附和道:“您心里有个数,知道娘回金家受了些委屈就好。反正现在回家了,还有我们这么多人疼她呢。” 蒋世泽觉得儿子这番话说得非常好,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不错,管旁人做什么。”又道,“这个酥琼叶做得挺好,待会再带些新鲜的回去也给你们母亲尝尝。” 蒋娇娇正吃得满嘴香,闻言立刻赞同地应道:“再多带些,我给谢暎和之之也尝尝。” 蒋世泽答应了,旋即反应过来觉得有点不对,问她:“你怎么只给他们两个送?既是要分享,沈家小娘子你也送些才好。” 蒋娇娇心里不情愿,嘴上佯作随意地道:“他们家规矩多,估计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蒋世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女儿。 父女俩正说着话,宋勉忽然匆匆地找了过来。 “老爷,家里有点事,大娘子请您回去。”他压低了声音禀道。 蒋世泽想到蒋黎今天要过来,直觉是郑家那边的事,便问道:“可是黎娘怎么了?” 宋勉委婉地道:“先前家里来了个媒户,说是来给三娘子说亲的,老太太问了两句后刚把人送走,转过来就晕倒了。” 蒋世泽蓦地一愣。 第73章 改嫁 蒋老太太醒转过来的时候,看见两个息妇和女儿都围在床边,她缓了缓神,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三媳柳慧娘的脸上收了回来,好似平常地说了句:“阿黎回来了。” 言罢,她撑身要坐起。 蒋黎和金大娘子赶忙来扶,柳慧娘下意识也要伸手,然而才迈了半步,却又垂眸定住。 照金巷 第64节 她的神色间明显透着慌张和羞愧,双手交握于身前,紧地关节处都有些发白。 恰在这时,蒋世泽带着蒋修和蒋娇娇兄妹俩也赶了回来,与他们同时进屋的还有金大娘子派人去请的大夫。 谁知蒋老太太却不想让大夫看,拒绝道:“医者就是不说我也知道,就是车马劳顿又没休息好,我歇两天就得了,不用费事。” 蒋世泽劝道:“娘,反正大夫都来了,以防万一还是扶个脉吧。” 蒋黎也道:“是啊,让大夫给个准话,我们心里也踏实些,您也不想孩子们都提心吊胆的。” 蒋娇娇直接客气又强硬地把大夫给拉到了她婆婆床前,说道:“大夫,有劳你仔细帮我婆婆看看。” 蒋老太太对着儿女和她的小心肝,自是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于是由着他们去了。 大夫认真把完脉后,忖了忖,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口说道:“老太太的确是累着了,又冲了些心火,我开个方子,喝一副药再养几天就好。” 气氛有倏然的微妙。 就连蒋娇娇都听得出来,她婆婆这次晕倒大约是和三婶婶要改嫁的事有关。 金大娘子即唤了女使领大夫去偏室开方。 蒋老太太略显疲倦地摆了摆手:“行了,没什么事,你们别都围在这儿了。二郎,你妹夫应该还在外头,你去招呼着。”又道,“还有修哥儿和娇娇,你们今日的功课也该去学了。” 说完,她顿了顿,方又看向了一旁的柳慧娘,说道:“你也回去吧,莫让三哥儿多想。” 柳慧娘眼圈一红,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然而末了,却只低低说了句:“阿姑,这辈子我就在蒋家陪着偕哥儿一起孝敬您。” 她说完,向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一礼,这才退了下去。 屋子里静默了两息。 蒋世泽当着儿女的面也不好多说这件事,于是把母亲托付给妻子和妹妹照顾后,便招呼了孩子们随自己待客去了。 蒋老太太气息略有不稳地闭上了眼。 金大娘子见状,小心地商量道:“阿姑,要不,我还是去柳家问问吧?” 蒋老太太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说道:“不必了,你没见先前慧娘的模样么?她若之前不识得这男子,此时理当觉得委屈气愤才是。” 金大娘子自然也是看出来了,她一时也不好再多说。 那媒户是来替一个名为卢崇的男子提亲的,据说那卢二郎与柳大娘子的娘家弟妇是表亲,家里头还算小有薄产,他自己则于四年前来了汴京城当揽户,是出了名的为人诚信,有时还会以己财帮着代垫应急。 蒋老太太当时就多问了句,那他来向自己三媳提亲,怎么也不请柳家的表亲出个面? 那媒户语塞了一下,方回道:“卢二郎知道柳大娘子一向敬重老太太,此事也不烦旁人,但凭老太太做主。” 蒋老太太之后便冲了心火。 连蒋黎都看得出来,那卢二郎在母亲刚刚返回汴京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请了媒户出面,可见是早已等了不是一朝一夕。且卢二郎有意于柳大娘子这事柳家那边半点风声没漏过,要么就是也不知情,再要么,就是有心隐瞒。 但看这卢二郎好像对柳大娘子的心思这样清楚,任谁听了都会怀疑这并非是他的一厢情愿。 金大娘子因为是当家主母,知道的又要多些,自从蒋家三爷世通意外去世后,蒋老太太为了缓解儿媳的忧伤孤寂,每年都会特意让对方回娘家住段时间,连儿子也是一并带回去的。 但从四年前开始,她回娘家住的时间变得短了,回来后也不像以前那么不爱出门,有时一个人带着女使会出去逛逛,回来的时候心情也看着不错。 而如媒户所言,那时,也正是卢二郎来到汴京的时候。 她明白阿姑大约也是想到了,所以才会觉得失望。 只见蒋黎轻抚着母亲的心口顺着气,温声劝道:“娘,其实三哥哥也走了这么多年了,三嫂嫂还年轻,咱们家也没有圈着人家的道理。” 蒋老太太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我也不是那刻薄的人,她难道不知么?这样背着我与人家交往,万一闹出点什么,她自己要如何自处?偕哥儿怎么办?你三哥哥泉下有知又情何以堪?” “那姓卢的小子这样火急火燎地来提亲,外面人知道了只怕都要以为是我这个老太婆耽误了人家。”她说着说着,眼中已有了泪光,“我从没想过要她把大好年华都搭在咱们家,难道这些年我待她,不值得一个诚心诚意么?!” 在蒋老太太看来,这简直就是人家生怕她阻碍,所以先下手为强地来堵她的口,她又如何能受得了被自己真心对待的儿媳这样防备、算计? 所以她与那媒户说话时虽镇定,但转身就因受不住这一激,给气倒了。 蒋黎忙又给她顺了顺心气,劝道:“娘,您先别急,这事我们还是也听听三嫂嫂的说法。” 金大娘子也附和地道:“我看还是我先去和慧娘谈谈吧,她可能也担心阿姑再受气,此时指不定怎么惶恐不安呢。” 蒋黎觉得这样也好,毕竟她二嫂嫂也是嫁进来的,有对方出面,可能这样三嫂嫂更容易说出些实在的心底话。 金大娘子见蒋老太太没说什么,知道阿姑这是默许了,于是告退后便直接去了柳慧娘那边。 她过去的时候,发现柳大娘子才刚刚哭过,眼圈儿还是红红的。 金大娘子在心里默叹了口气,走到对方面前,扶着她一起坐了下来。 柳慧娘也没等其开口,已先说道:“二嫂嫂,我的确是不知道他会遣媒户来,我早同他说过我不会离开蒋家的。” 金大娘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抚慰,又缓了缓,方和声接道:“慧娘,你同我说句实话,不提亲事,只论心意,他到底是不是一厢情愿?” 柳慧娘微微一顿,咬着唇没有说话。 金大娘子就明白了,于是再问道:“我听说他还未娶过亲,这几年可是在等你?” 柳慧娘一听,眼泪又开始忍不住往下掉。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难掩哽咽。 “二嫂嫂,我是真心喜欢过三郎。”她说,“可是……可是这些年,我也是真得很寂寞。” 柳慧娘用手里的巾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说道:“每次我想起我俩从前的回忆,睡他睡过的枕头,我的确是觉得心里很满足,很快乐。可是满足快乐之后,我又想起以后那些都再不可能发生了,就觉得心里空荡荡得更难受。” “我回娘家住的那段时间,的确会好很多,可是回来了又是循环往复。”她微颤地舒了一口气,缓道,“后来认得了卢二郎,我知道他喜欢我,起初我是真怕他,怕他来打扰我的日子。” “可是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也忍不住地想去多看他一眼,结果被他给发现了。” 柳慧娘回想起往事,心中仍有说不出的怅惘和涩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确实是清清白白的,他说要来家里提亲,我当时就拒绝了他,真的,不骗你。” “之后那年你也是知道的,我故意没有再回娘家去小住,那时我本是想就此断了与他的牵扯。结果没想到他托人送了消息给我,说是他要来汴京,短时间都不回去了。” 她无法形容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震惊与感动。 之后四年,她从一开始地不敢去见,到后来忍不住隔三差五佯作偶然地与他相遇于茶馆,起初他们彼此互不搭话,只是遥遥对视,后来他会故意坐得离她近些,她心中怦怦直跳只佯作不知。 不知不觉这么久就过去了。 直到上个月,他忽然寻机来找她说上了话,直截了当地再度提到了想要娶她的事。 他说他家里人都知道他的心思,但却无法放任他继续没有期限地等下去,日前他已接到了家里催他回去成亲的信,所以他要为自己再争取最后一次。 “最后我还是拒绝了他。”柳慧娘说道,“我不可能什么都不管不顾。” 金大娘子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意。 “你是不是,”金大娘子问道,“担心带不走偕哥儿?” 柳慧娘垂下了眸,没有否认。 蒋偕是蒋世通唯一的骨血,今年才刚九岁,不止老太太关怀,蒋世泽对这个侄儿的教养也是很上心的。 柳慧娘要改嫁,又不可能丢下孩子自己去嫁,但这孩子继承着蒋家众人对蒋世通的思念,老太太和蒋世泽未必会同意她带走。 所以一个退,一个追,事情就成了现在这样。 金大娘子也是做母亲的,心里很明白柳慧娘的纠结,她沉吟了半晌,说道:“慧娘,有些事,你若不争取又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柳慧娘微怔。 “你要么就该对他更决绝些,要么就早早坦然与阿姑说,”她道,“这样两头放不下,才是让你自己进退维谷。” “阿姑今日生气伤心,并不是气你要忘了三弟弟去改嫁,她是伤心你让个外人来逼她。” 柳慧娘忙要解释:“我没……” “你的确无此意,我也知道卢二郎是一心为你。”金大娘子道,“他不是蒋家人,不了解阿姑也就罢了,但你是知道阿姑为人的,你既然不想伤害蒋家,也不想伤害他,就更要做得周全才好。阿姑和二郎的脾气都不是任人拿捏的,如此双方结了仇,于你、于偕哥儿,又有什么益处呢?” 柳慧娘的脸色有些发白。 “那,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她不禁慌张起来。 金大娘子想了想,说道:“你随我去见见阿姑,心里的话莫要再憋着,好生先把误会解释清楚了。” 柳慧娘点点头,想到老太太先前醒来都不愿多看自己的样子,顿时心乱如麻地也不敢再耽误,急急跟着金大娘子就又返回了欢喜堂。 蒋黎仍陪在老太太跟前,柳慧娘也顾不得会不会让小姑子笑话了,直接就把先前对金大娘子说的那些又掏心掏肺地再同老太太剖白了一回。 话说到最后,她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蒋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三媳,也是忍不住泪水长流。 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丈夫,也想起了她早早失去了的两个儿子,只觉心痛不已。 良久,她轻唤了柳慧娘近前,默然地抚了抚对方乌黑的鬓发,叹道:“傻孩子,只要你们都好,在哪里生活又有什么要紧呢。” 柳慧娘一愣,旋即一头扑在了老太太身上,大哭不止。 蒋黎和金大娘子站在一旁,亦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蒋世泽被母亲派人叫到了欢喜堂,一进门就看见了他娘略显红肿的眼睛,再一看陪坐在旁边的柳慧娘也是明显刚刚大哭了一场,他心中了然,没有多言。 蒋老太太握着三媳的手,对儿子说道:“卢家那边的情况你也让人再去打听一下,主要是那个卢二郎,看看他人品到底如何,别让慧娘和偕哥儿过去了受委屈。”又吩咐道,“给三郎的那份资产你也算一算。” 这话就是明摆着同意让柳慧娘带着蒋世通的遗产和孩子一起改嫁了。 金大娘子不免替柳慧娘感到了几分紧张,她知道蒋世泽在子嗣问题上的看重,也深知他们兄弟间的情谊。他虽然孝顺,但以他的性格,说不定还真会反对阿姑的决定。 然而蒋世泽听了却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沉吟了几息,便轻轻点了下头,应道:“是。” 不止金大娘子,就是蒋黎也深感意外,她万万不料兄长这回竟然这么好说话,于是故意提醒道:“二哥哥,你可要让人好好查啊,别打马虎。” 她担心她二哥哥是不是打算这一环使坏。 蒋世泽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然后看向了柳慧娘,说道:“三郎的遗产我当初已在官牙见证下存了文书,这两年家里更好了,我会再往里添些,到时也会存证。这个钱你未来的夫家不能动,若需以此另立资产,也只能记在你和偕哥儿的名下。” “再有,我会与他定个约,偕哥儿及年之前你们仍需长住汴京,待那孩子能独当一面时,你们可再随意迁居。” 他平声说道:“这些你心里都先有个数,来日也不怕旁人打主意。” 柳慧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起身向着他端端一礼,感激地道:“多谢兄长了。” 蒋世泽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 从欢喜堂出来,金大娘子陪着丈夫回屋里去更衣,夫妻俩走在路上,她看出了蒋世泽的心情有些低落,于是轻轻牵住了对方的手。 “官人是不是心里还是不愿意慧娘改嫁?”她轻声问着,又劝道,“这种事也没有强迫人家的道理,你今日顺了阿姑的意思是对的。” 蒋世泽沉默了须臾,说道:“我不是觉得她不应该嫁,只是想到三郎,心里有些感伤。”他说,“也不知道再过十年能记得他的还有几个。” 金大娘子微感意外。 照金巷 第65节 只听他又缓声续道:“我也想到了你。” 金大娘子怔了一下:“我?” “嗯。”他点了点头,感慨地说道,“我在想若是我死了,九泉之下会是如何心情。然后我想,我肯定很希望你能一辈子记着我,但我又想,我应该也会很担心你们母子三个以后的日子。” “所以,两害相权,”他牵了牵唇角,“只能这样了。” 金大娘子望着他,忽觉眼中微热。 第74章 拒绝 蒋黎也在回家的路上和郑麟说起了今天家里发生的事。 倒不是她有意想同他闲话什么,只是他们到照金巷的时候正好碰上母亲晕倒,她急急地去了欢喜堂探望,接着就许久没再现身,晚些她二哥哥急急赶回来,又进进出出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家里有事。 所以当郑麟语气关心地问起时,她想着反正之后也是要公开的,就捡能说的说了。 “也没什么,就是娘长途劳累,早上又亲自招待了一下媒户,身子一时没撑住,把大家给急着了。”她貌似轻松地道,“大夫来看过开了副补药,让休息两天就好。” 果然,郑麟的注意力就自然而然地被她引到了“媒户”两个字上,问是来给谁提亲的,难道是她的侄女? 蒋黎便顺理成章地把有人家看中了自己寡嫂的事说了出来,并道:“不过娘和二哥哥都说要再帮三嫂嫂看看。” 郑麟听了,好似有些诧异地道:“她要改嫁?”又道,“你三嫂嫂对丈母提这种要求,不觉得不好开口么?” 蒋黎闻言微顿,转头朝他看去:“什么意思?” “丈母可是为岳丈守了一辈子寡的,”郑麟道,“她身为儿媳却还想着这些,说出去是不是不太好?我若是她可能会有点脸红。” 蒋黎蹙了蹙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觉得她也该为我三哥哥守一辈子寡么?我们家没有这个权力吧,这样说出去阻碍寡媳再嫁,也是要被人议论刻薄的。” “我不是说你们要阻碍她,但有些事应该靠自觉吧。”郑麟笑了一笑,说道,“她阿姑能做到的事,她做不到,听来多少有些让人以为不甘寂寞了。” 蒋黎差点就想问他不甘寂寞又如何了? 寂寞本就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怎地也不见那些男人少去烟花之地排遣几分寂寞呢?轮到寡妇就该自觉了? 她三嫂嫂又没有对不起她三哥哥,改个嫁凭什么要被外姓人指指点点? 但她最终忍住了没说。 于是她平了平心火,只犹平和地说了句:“我娘对孩子们要求不多,行得正站得直,把自己日子能过好就行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柳大娘子并未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人,也不该被人非议。 话题转到了蒋老太太身上,郑麟似是也知道不好多议论丈母,便缓和气氛地笑了笑,然后握了妻子的手,没再多言。 之后这半程,大部分时间车厢里都很安静。 蒋黎听着从街市上传来的唱卖声,其中不乏清亮的女音,她不由地想:也不知她们成日里只自顾自唱,会不会觉得累? 反正她是挺累了。 她觉得自己不仅一直在自顾自唱,而且还要容忍对方的狭隘和自私。 蒋黎忽然发现原来有些感动并不是可以包容一切的,虽然郑麟愿意践行为她守心守身的承诺确实让她觉得很难得,可是她与他性格不合却也已是到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她不能去想象有些情况若是落到自己身上,他会去做何种抉择,她不知何时对他已不敢抱有那些超脱世俗的期待。 她也不想再因为他的意见去退让自己的坚持了。 她身上的裙子已经长了,可心里的裙子却不能再长。 蒋黎想,果然,有些事不能勉强。 接下来几日,蒋黎一心忙着开店的事,大到店中格局,小到装饰陈设,她都亲力亲为,加上郑麟也常出门会友论文,她也就没去多管他。 这天,她正在家里算着开支,郑麟忽然回来了,然后高高兴兴地从怀里拿出张现钱公据递了过来,对她说道:“娘子,这钱你拿去先投在店里用吧,等我考完了试就来帮你。” 蒋黎愣了一下,然后接过那张公据看了眼,微蹙眉道:“你去借钱了?怎么也不先与我商量?” 郑麟似是没料到她会是这样反应,顿了顿,方回道:“我想这也不是大事,不想你样样都费心。” 蒋黎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 他以前还不愿管这些琐事呢,这会儿倒主动去借钱来投了,可她又不曾对他说过自己需要钱。 当初她同他商量把他收藏的金石古玩拿几样出来,学别家让她摆在店里引客,他怕弄坏了,有些舍不得,她也没有勉强。 那他这个时候拿着钱本来给她是做什么呢? 蒋黎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瞬间就猜到他的心思。 她也不想去问郑麟是从谁那里借的钱,反正现在他们的步伐已然是不一致了,他显然后知后觉地想要开始融入她开立食店的事,而她却正已经在打算等诸事告一段落后再好好考虑一下两人以后的路。 所以这个钱她自然不会接受。 于是她便好声婉拒道:“现在钱本是够了的,再者一旦长期经营起来也不用次次现过现。店里既用不上,我们就没必要再去给别人送息,徒增负担,你还是早些拿去还了吧。” 言罢,她又劝他:“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开食店那些繁琐的事,以后你也别为我操心了,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郑麟愣住了,而蒋黎说完这些话就又自顾自地低下头忙起了自己的事。 他坐在她面前看了她半晌,最后默默收起了被她随手放在桌上的公据,低低应了声“嗯”,便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晚饭的时候,蒋黎派去请郑麟的女使禀报说阿郎出门去了还没回来,她只当他是去处理那笔钱的后事了,也没太在意。 饭后不久她觉得有些困倦,便早早洗漱完上床睡了。 谁知迷迷糊糊间她听到珊瑚在喊自己,勉强睁开眼,还没问,就见对方急急说道:“大娘子,阿郎出事了。” 蒋黎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忙从床上坐起,问道:“怎么回事?” 珊瑚道:“说是在外面喝完酒回来的时候从马上摔下去,把腿给摔断了。” 蒋黎听了,多少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没伤着性命。 她便立刻吩咐了珊瑚等人服侍自己穿好衣,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外院。 蒋黎到的时候,郑三爷和高大娘子已经先一步闻讯赶来了,双方刚照面,高大娘子就一眼看出儿媳这是刚从床上起来,她再看儿子醉酒痛苦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丈夫在外面忙着还没回来,你不说等着伺候,竟这么早就自己去睡了?”高大娘子没好气地说道,“难怪六郎考试不顺,原来你这做妻子的就是这样照顾。只怕他若死在外头,你也是最后一个赶到的!” 没等蒋黎说话,郑三爷就皱着眉劝道:“说什么生啊死的,你也不怕咒着自己孩子。” 高大娘子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吉利,于是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蒋黎看在郑麟受伤的份上,也忍了嘴没有还回去。 她走到郑麟身边喊了声“官人”,对方缓了口气,白着脸睁开眼望向她,然后伸出了手,口中道:“娘子,你别生我的气。” 都这时候了,蒋黎能说什么? 她看出郑麟是因为今天自己拒绝他入本的事才去借酒浇愁,此时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不免也有点内疚,于是温声安慰道:“官人莫要多想,我并未生什么气,你的身子才最要紧。” 旁边的高大娘子听了这话,心里头的气才总算顺了些。 之后大夫也被急急地请了过来,经过诊断后,确定郑麟这一摔不轻,腿伤需要卧床修养至少两个月。 也就是说他将会错过这次解试。 高大娘子顿时就慌了,忙求问着大夫能不能想想办法,说自己儿子还要赶着应举。 郑麟自己听了这个消息倒没有太大的波动。 最后大夫就说:“带伤去考也不是不行,但就怕会落下遗症,往后走路不太利索。” 高大娘子一听,顿时绝望了。 等大夫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下好了,三年的努力就这么付诸东流,你这酒可喝得真贵啊!” 郑麟的腿伤经过处置虽然痛楚稍减了些,但身上仍是不太好受,也没有力气说太多话,加上自知理亏,他并未多言。 郑三爷就劝妻子道:“算了,想开些,反正他也不一定能考上……” 高大娘子一眼瞪了过去:“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郑三爷只好闭了嘴。 高大娘子这时又看向了蒋黎,她觉得对方的态度让自己很不满意,于是半冷半嘲地道:“你丈夫考不了试,你好像也不觉失望?看来蒋大娘子当真是只忙着外头的事,顾不上家里了。” 这就是她这个当阿姑的在说儿媳不贤惠。 蒋黎听了,也不想和她争论,只语气如常地回了句:“这么大的事,既然长辈在堂,自然不该由媳妇做主。要不要让官人带伤应考,我们都听阿姑的。” 意思就是你要不要你儿子瘸腿,你说了算。 高大娘子蓦地被她堵住,不禁忿忿,于是驳道:“还不是你没有照顾好他才会这样!” 蒋黎忍了忍,看在郑麟的面上没有怼回去。 此时郑麟也开了口,劝道:“娘,我想睡了,让阿黎在这里照顾我吧。” 郑三爷便伸手拉住了妻子,并对蒋黎道:“那这里你就多照顾着了。” 蒋黎施礼应下。 郑麟见父母走了,就唤了蒋黎到身边,说道:“你也躺到榻上来吧,这样坐久了多难受啊。” 她摇摇头,说道:“你还伤着,若是压到伤处就好得更慢了,你别管我,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郑麟确实是很累很困,但他又惦记着要和蒋黎重归于好,于是又说道:“等我伤好了就去店里帮你。” 蒋黎不想为这事闹得他不好休息,就顺着他点了点头。 郑麟这才放了心似地,很快闭上眼睡了过去。 得知郑麟受了伤,蒋家这边也由蒋世泽夫妇出面亲自来探望了一下,借着这个机会,金大娘子也把老太太的意思向蒋黎转达了,希望她看开些,不要因为丈夫错过了这次解试感到郁闷。 结果蒋黎倒是看得很开,她说道:“与他朝夕相处,我会不知他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少精力么?当时大夫说他要卧床休养的时候,我看他自己也不像是觉得遗憾的。” 不过高大娘子却只注意到了她的平静。 金大娘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了,转而问起了她开店的事:“日子得往后延了吧?回头我再去找人帮你重新卜一个。” 蒋黎本来已经定好了开张的日子,但现在郑麟伤了,她就不好再抛头露面地在外面忙活,否则别人见了不仅不会体谅她,反而会觉得她不是个好女子,到时又惹些议论。 她沉吟了半晌,说道:“先不急吧,等官人伤好了,我想先把我俩之间的事理清了,再踏踏实实去做别的。” 金大娘子微怔,旋即了然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往对方裙角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蒋黎已经又换回了露脚的裙子。 “阿黎,”她问道,“你当真决定了?” 照金巷 第66节 蒋黎叹了口气,说道:“我在他这里,的确是求到了我想求的东西,我很感动,也很谢谢他这份心意。可我如今才发现,只有这样东西是不够的。” “我和他的性格相差太远,对人对事的看法也不合。”她说,“偏偏他又是个稀里糊涂过日子的,我理解不了他的想法,他大约也觉得我有些咄咄逼人吧,这样下去,只怕是迟早要对彼此生怨。” 蒋黎说到这儿,就把之前自己拒绝高家外舅,还有昨天拒绝郑麟本人投钱的事都说了。 她顿了顿,微低了声音道:“昨日我听说他受伤,刚开始的确担心,可后来看他那个样子,我又忍不住想这些年和他在一起,自己除了麻烦到底还得到了什么。” “但我知道,短时间里我也不能提出和离,不然恐怕有些打击他,别人定也会说是我不好。”蒋黎无奈地道,“我也不想连累你们。” 郑麟没参加今年的解试,外人只会看到他是因伤错过,再加上郑家,尤其高大娘子定会为了面子竭力往那方面渲染,若她此时提出和离,旁人会怎么说? 说她蒋家的女儿不肯和丈夫同甘共苦?在丈夫最失意的时候抛下了他?说不定还有更难听的。 所以按照蒋黎的想法,她打算陪着郑麟把伤养好了,然后她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与他说,也免得他自己胡思乱想。 总之,她是想与他好聚好散的。 金大娘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对的,这事急不来,世人只知恃强凌弱,却不知人亦可恃弱凌强。” 那些人怎么可能明白蒋黎在这几年又忍受了多少呢? “这件事,还有劳嫂嫂帮我给娘还有二哥哥透个风。”蒋黎拜托道,“以免他们到时太过惊讶,二哥哥也好提前考虑与郑家这边的关系如何处理。” 金大娘子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好,我回去便同他们说。” 第75章 异常 蒋世泽夫妇探望完郑麟后,又依礼去郑老太太那里拜见了一番,同郑家大爷几个说了会儿话,这才起身告了辞。 回家路上,金大娘子就委婉地把蒋黎打算和离的意思对丈夫说了。 蒋世泽听完沉默了半晌,说道:“只要郑六郎一日无所成也无所出,她提出和离都肯定会被人议论不良不贤。” 金大娘子以为他是为了蒋家名声要反对,正想劝说,却又听对方续道:“不过郑六郎的确是配不上她。” 若说蒋世泽以前只是觉得郑麟平庸,这次后者摔断腿的事就真正是让他觉得没有出息了。 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可以因能力所限而平庸,但绝不能因心志脆弱而窝囊。 蒋世泽觉得郑麟太窝囊了,他几乎可以一眼看出对于因伤缺考,郑麟不仅毫不懊恼,甚至还顺水推舟地对“考不到进士”这件事心安理得了不少。 考前醉酒,是为不自律。 堕马受伤,是为欠能力。 心安理得,是为无心气。 这样的人,他妹妹就算花再多心力又如何能帮扶得起来?蒋家总不可能还要帮他送钱替他把业立了,再让蒋黎与他和离吧? 那算什么! “和离就和离吧,”蒋世泽叹道,“到时郑家若好说话,我从别处给些补偿就是。” 金大娘子对丈夫的决定颇感欣慰,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官人也不必太忧虑,阿黎既然过了这么多年仍做下了这个决定,可见是早就做好准备面对的。往前看,这就同你做生意一样,我们只当是及时止损了。” 蒋世泽微微颔首,又皱眉道:“事已至此,既要面对就要面对到最后,她若到时又退却了,我都要骂她没出息。” 柳慧娘和卢崇的亲事说定之后,双方很快就过了礼,并把婚期定了下来,就在十一月初。 虽然柳慧娘有意低调,但消息在巷子里还是传开了,尤其卢崇还陪着父母亲自上门来拜访过,这在照金巷里也不是秘密。 蒋娇娇初见到卢崇的时候不知该怎么称呼,还是蒋老太太提醒她喊姑夫。 这就是把她三婶婶认作了女儿的意思。 于是她又自己发挥,给她三婶婶改成了三姑姑。 众人愣了一下,旋即笑着都说好,从此以后蒋修他们也都跟着她这样叫。 这天晚上,谢夫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蒋娇娇亲自送谢暎出来,她站在门前笑嘻嘻的,然后又说了两句什么,谢暎就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他似乎是示意让她先进门,蒋娇娇也没客气,冲他挥挥手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谢暎这才打算往家走。 “暎哥儿。”谢夫子远远喊了他一声。 谢暎温声回头,见到他便快步迎了上来,口中唤道:“叔祖。” 谢夫子点了点头,任他扶了自己,一边慢步走着,一边似随口地问道:“你和娇娇刚才在说什么呢?” “也没说什么,”谢暎笑笑道,“明日学里旬假,她和善之约了我一道去帮着选给她三姑姑的送嫁礼。” 谢夫子了然地点了点头,少顷,有些感慨地道:“我倒是没想到,蒋家阿郎这次竟真肯不计回报地做了件好事。” 谢暎听出来叔祖话里有话,闻言不由微诧。 却见谢夫子淡淡笑了一笑,说道:“你知道我们巷子里为何如今只有四户人家么?” 谢暎自然不可能知道。 而谢夫子也没打算等他回到,问完这话便已自答道:“其实以前还有三户,不过后来他们的房子都卖给了蒋家。呶,”他伸手沿着蒋家院墙一路指点着,“这里早先是毛家的大门,这里是邓家,还有这儿——是姓张的。” 谢暎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听着叔祖的意思,隐约像是在说娇娇的父亲是为富不仁,可买卖不是常事么?除非蒋二丈是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 但他又觉得不太可能,虽然他不了解对方,但就凭他叔祖还好好地住在这里,且还被礼聘为了娇娇的启蒙夫子,他就觉得应该不至于。 “叔祖,”他不由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问道,“您是觉得蒋家这样做是有不妥么?” 谢夫子也停了下来,看了看自家昏黄的灯笼,回过头说道:“也不是不妥,人家只是有钱而已。要说那三户吧,也都是心甘情愿典卖的房屋,我记得一个是为了给儿子娶亲,一个是做买卖欠了很多钱,还有一个么,是父母接连去世,家里实在没钱接着办两场体面丧事。” “蒋家正常收房抵债,也没有什么。”谢夫子道,“不过也能看得出来,关系再近,人家也是在商言商的。” 谢暎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夫子沉吟了两息,微微笑了一笑,说道:“好了,都是些陈年往事,不提了,我们进去吧。” 说完,他就当真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径自推门进了院子。 谢暎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回想着叔祖刚才那番意有所指的话。 但他很快又把那些话压在了心底。 谢暎第一次不想去思考。 十月中,解试奏名,沈缙再次落榜。 消息传来之后,沈庆宗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拍了拍儿子的肩,说道:“没事,你还年轻。” 意思就是还有机会。 沈缙的情绪也很平静,听了只是轻轻点头,然后说道:“爹,我想出去走走。” 沈庆宗理解他心情不好,也没有阻拦,接着自己则转身去了母亲那里,亲自把结果说了。 沈老太太果然也很失望。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感慨地道:“你们父子俩考科的路都不太顺,我看我还是从今天起开始吃长素吧,也好求神明保佑二哥儿能不再受这些波折。” 唐大娘子听了,也默默决定自己要跟着吃素。 沈庆宗惭愧地道:“让娘操心了,都是儿子的错。” 沈老太太摆了摆手,说道:“你和缙哥儿都尽力了,可见确是我沈氏时运不济,好在你弟妇如今总算是求得了个孩子,往长远看,我们家应也会是越来越好的。” 钟大娘子不久前终于有了身孕,沈老太太知道后也挺高兴,自然免去了对方每日来抄经的侍奉。 “不过既是这样,缙哥儿的婚事还是该提上来了。”沈老太太道,“我最近正在考虑王家的女孩儿,原本就是表亲,如此也能免去些尴尬。” 言下之意还是担心沈缙会被别人家挑拣。毕竟同是士人家,若是门庭更好的,别人又怎会不希望找个前程更光明的女婿呢? 沈庆宗也明白母亲的意思,虽然王家在他看来阿谀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个选择。毕竟就儿子现在的情况,要他去找友人家结亲,估计人家都要考虑考虑,万一拒绝了,只怕缙哥儿的自尊心更受打击。 “娘,”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事也不急一时半刻,不然恐怕别人也以为缙哥儿是放弃前途了。我看还是等这阵子过去,我们家再想个体面些的说辞,到时再慢慢商量,也显得不落下乘。” 沈老太太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沈家和缙哥儿的面子肯定还是必要的,于是便点点头应了。 沈云如听到了长辈们的对话,转过头就去把弟弟沈约找到了。 她有点担心地道:“你说大哥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想不开?” 沈约立刻道:“不会的。”不过只是长辈们在考虑和王家议婚而已,他觉得兄长不可能这么脆弱。 沈云如道:“也是,大哥哥毕竟是男子。”言罢,又不由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觉得王家表姐与他不匹配,不过婆婆喜欢她嘴甜。” 沈约看着桌上的书本,半晌无言。 “你是男孩子,和大哥哥好说话些,等他回来了你再好好安慰他一下吧。”沈云如只能如此说道。 沈约点了点头。 然而沈缙好半天都没有回来。 沈约不免也担心起来,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于是忍不住隔一会儿就去大门外看一眼,再等上片刻。 当他第五次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前来还书的姚之如。 她与他打招呼:“你是要出去么?” 沈约顿了一下,说道:“不是,我出来散散步。” 在门口散步? 姚之如察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又想到今天是解试奏名的日子,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沈大哥哥还没回来么?” 沈约极短地“嗯”了一声。 姚之如也不说话了,陪在他身边站着。 沈约见她还了书又没走,便问道:“你还有事么?” 姚之如就笑了笑:“我没什么事,反正闲着,也散散步。” 沈约看了看她,少顷,转身走回去唤了门房一声,吩咐道:“拿个凳子出来。” 姚之如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示意她在摆好的凳子上坐下,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帮自己准备的。 她不想给他添麻烦,就道:“没事,我也不用,我现在能比以前站得久些。” 沈约也没多说什么,只道:“累了就坐。” 姚之如颔首,浅浅弯了弯唇角。 照金巷 第67节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桃色背子的少女走进了巷子,左右环顾后,将视线落在了沈家门额,随即又自然地注意到了门外的沈约和姚之如。 少女走过来,向着沈约一礼,开口说道:“请问,沈元丰公子可好?” 沈元丰就是沈缙。 沈约狐疑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认识我大哥哥?” 那少女一听,竟露出惶色,转身快步走了。 沈约一愣,旋即下意识迈步追去。 姚之如回过神来,也连忙跟着出了巷子。 第76章 坠落 沈约很快就追上了那个桃衣少女,他心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把隔袖抓住对方的手臂,然后顺手把她拉到了街边少人处。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道,“是如何认识我大哥哥的?” 那少女不肯说话,似是只想挣开他,沈约见状,自然更不肯放。 她便半挣扎地道:“男女有别,小官人与我非亲非故,这好歹是大街上……” 话还没说完,急急赶到的姚之如已跟着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喘着气道:“我也是女孩儿,抓着你又怎么?” 沈约微怔,看了姚之如一眼,然后松开了手,径自向那少女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言罢,他又威胁道:“还是说你想去见官?你既然寻到了我们家,应该知道我爹爹是什么人吧?” 少女闻言果然老实了,苦着脸道:“我们也是好心,用不着这样吧?再说见了官有什么好,人人都晓得你大哥哥弃考了。” 沈约一愣,脑子里霎时“嗡”了声。 姚之如也被惊住了,她下意识朝沈约看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已回神愤怒地喝道:“你胡说!” 这三个字里透着无比的坚定,但也明显满含压抑。 桃衣少女似是被他吓到了,瑟缩了一下,才回道:“我家小娘子姓范,家住猪儿巷东北曲,门前种着一丛月季。科考那日你大哥哥就在范家,今日奏名,我们小娘子也是担心他会被长辈责备,所以才让我来打听下,晓得他无恙就好。” 沈约和姚之如虽然年纪不大,但却都听得懂她这话什么意思。 这姓范的小娘子显然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而是个私窠子——也就是与官妓相对的私妓。 沈约觉得脑海里有些白茫茫的。 而趁着他愣神之际,那少女突然挣开姚之如的手,转身扎入人群中便很快没了踪影。 姚之如一惊,下意识想去提醒沈约,却见他仍怔怔地立在原地。 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踟蹰了几息,还是劝道:“她说话怪怪的,未必是真。” 沈约定了定神,回眸看着她。 “真的,”姚之如忙道,“先前她还一副怕你追问的样子要逃,怎么又不等你问,就主动替那范姓弟子把家门报得那么清楚?好像生怕我们不知是哪家。” 沈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心乱如麻,此时听姚之如这样说,也才反应过来其中异样。 “不错。”他回忆道,“先前我抓住她时,她也不像是真心要挣脱。” 想到这里,沈约顿时觉得心中安定了些许。 姚之如用力点点头,又劝道:“所以你先别着急。” 沈约颔首,然后默了默,对她道:“此事,还要请你……” “我明白,”姚之如立刻接道,“我不会胡乱对人说的。”说完似是怕他不信,又保证道,“你放心,娇娇我也不说。” 沈约默然须臾,看着她,由衷地道:“谢谢。” 两人返身往回走,姚之如忽然脚下一歪打了个趔趄。 沈约及时将她扶住。 他看了眼她的脚,想到她方才追在后头跟上来,大约也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你若不介意的话,要不撑着我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手臂。 姚之如当然不会介意。 她揣着小小的紧张,轻轻把手放了上去。 沈缙直到晚上才浑身酒气地回了家。 屋里点着灯,他推开门,便一眼看见了正坐在里面的弟弟沈约。 沈缙怔了一下,旋即弯起唇角笑道:“都这么大了,还玩吓人的游戏呢。” 说罢,他便径直走到桌前,自顾自地接连饮了三杯茶水。 沈约看着近在咫尺的兄长,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和隐隐的脂粉香,不由攥了攥微凉的手指。 沈缙喝完了水,伸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沈约没动,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大哥哥,你知道猪儿巷的范家么?门前种着月季花的那个。” 刚走了几步的沈缙倏然顿住。 沈约顿觉心中一沉。 “大哥哥,”他有些紧张地说道,“我知道狎妓是平常事,我,我也不是要管你的事,但是那女子不是个好心的,你因为她连科考都耽误了……” “不是她耽误的。”沈缙忽然淡淡说道。 沈约蓦地愣住。 沈缙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朝他看来。 “是我自己,我不想考了,所以就没去。”沈缙道,“你去告诉爹爹吧。” 沈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红着眼睛,良久没能说出话来。 沈缙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与弟弟这么对望着,好像早已做好了准备,只平静地等待着。 沈约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压得他完全无法承受。 “你,”开口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然哽咽,“你就算不想考了,也不必这样自暴自弃,你不仅沉溺酒色,还骗我们……爹爹为了你连仕途都放弃了,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他?” 沈缙面露轻嘲地轻轻笑了一笑。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踌躇满志,觉得不能辜负爹爹,辜负沈家。”他说,“等你日后知道爹爹的期待有多沉重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再也不想理会你们的期待了。” “不骗你们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以为爹爹会答应我不考么?”沈缙明明带着笑,可眼圈也渐渐红了。 “这三年是他推着我走的,我从未求过他为我放弃什么,爹爹放弃仕途,是为了沈家,为了他自己的期望。”他说,“为何却要我来承担?” 沈约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可我们就是沈家的人啊!” “所以我不能为沈家考上进士,就该去死么?”沈缙骤然反问。 沈约蓦地一震。 沈缙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对着他说道:“你可知我现在看到书就恶心?我已经厌倦了爹爹总是口口声声说他那榜的探花郎如何如何,我也早就过了十九岁那个能帮他把这口气争回来的年纪了。别人如今已是三司副使,说不定还会成为下一任计相,可是爹爹却还没有明白,他的儿子要替他追上人家到底有多难!” 话音落下,他“啪”地一甩手将书摔在了地上。 沈约看着那本被弃若敝屣的《周易》,只觉手脚都在发凉。 “所以,现在你去对爹爹说吧。”沈缙道,“这次是我弃考了,而且以后我也不打算再考。” 沈约红着眼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转身负气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小厮要跟进来照顾,他直接头也不回地吼了声“滚开”,便径直摔上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烛花不时作响。 沈约没走两步,便突地跌坐到了地上。 然后他蜷缩地抱着双腿,埋着头无声哭了起来。 这日上午,沈耀宗正和妻子钟氏在店里喝茶,忽然听说侄儿沈约过来了,他不由微感诧异。 兄长的两个儿子平日里都是一心读书的,沈约这破天荒地跑到铺子里来找他,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有事。 钟大娘子为了方便沈约和他二叔说话,就主动地回避了。 沈耀宗也不拿什么长辈架子,关心地问沈约:“怎么了?” 沈约憋了两天的担忧和惶恐在这一刻再也憋不住了,他倏地红了眼眶,然后端端正正向着对方一礼,说道:“请二叔帮帮我大哥哥。” 沈耀宗先是意外地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伸手扶住沈约,皱眉问道:“好好说,缙哥儿怎么了?”又关切地道,“可是这次没中榜,他有什么想不开的?” 沈约沉默了几息,轻声说道:“我大哥哥自上次不幸落第后,其实就受了些打击,不过碍于父亲的殷切期许,所以才咬着牙又坚持了三年。但爹爹的意思,是想大哥哥向他看齐,拿出百折不挠的意志,可是我怕……”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沈耀宗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原来是这样。”沈耀宗恍然,沉吟道,“这样下去的确不太妙。” 一个不想往前走,一个却赶着对方往前走,最后必然会发生不可预计的结果。 沈耀宗对母亲和兄长的性格也是了解的,想到这里,当即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帮?” 沈约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大哥哥若是不想再走科举这条路,是不是能来帮二叔理理家中庶务?不知二叔觉得他行不行?” 沈耀宗大感意外。 他万万没想到沈约居然是要他带着沈缙来做买卖,但这个请求,沈约敢提,他却不敢马上接。 这事往深了说,关乎他母亲和兄长对人对事的看法,但他不可能与沈约这个晚辈去议论。 所以沈耀宗只能委婉地说道:“你大哥哥苦读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下书墨是不是有点可惜?其实不考科也还能有其他的文人行当做。” 抛开那些他们家孩子不用也不可能去做的,至少行医也不错啊,凭缙哥儿的悟性,他想习个医应该是可以的。 沈约却只觉心中越发苦涩。 他如何能说他大哥哥已经恶心那些书本了呢?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就这样在酒色中堕落下去,那可是沈元丰啊! 沈约不好多言,只能道:“他好像对那些事都不太有兴趣,其实就连做买卖我也不知他愿不愿意,但我想,能有些事让他先做着,缓缓心情也是好的。” 照金巷 第68节 沈耀宗一下就听了出来,他这是想转移沈缙的注意力,以免后者久久沉浸于挫折与压力之中。 一个是他侄儿,另一个也是他侄儿,沈耀宗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确实无法不帮这个忙。 于是他便硬着头皮地答应了。 等沈约走后,他就叹着气把事情和妻子说了一遍,感慨地道:“我也没想到,缙哥儿那孩子的心里头原来已是出了问题。” 钟大娘子也有些同情沈缙,同时也不免感到遗憾:“若早知他不想再举业了,我们还不如先和兄长商量一下,让缙哥儿来跟着你慢慢学着把这些摊子接过去,这样我们可能也不必编出这个谎来。” 沈耀宗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哥哥对子孙举业的看重,和娘是很像的。他虽不至于觉得经商是下流,但若有的选,他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从商的,不然今日来找我的就不是二哥儿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去阿姑那里也帮你劝两句?”钟大娘子道。 “你就算了。”沈耀宗一笑,拉过妻子的手握着,叹道,“好不容易现在娘对你还好说话,你莫去招惹她,我们先安安稳稳把这关过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第77章 补救 沈耀宗决定之后就先差人回家把沈缙约了出来,说是他这个当叔父的要请客。 为此,他还特地去白樊楼提前订了间酒阁子。 沈缙很快来赴了约。 沈耀宗这才发现对方眼下有些发青,显然这两天都没太能休息好,他也不多说别的,邀了侄儿入座,还亲自要给他倒酒。 沈缙虽然话少,但礼节却没欠缺,抢着给叔父先倒好酒递了过去。 两人碰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沈耀宗是常与人打交道的,只看沈缙喝这一杯酒的模样,他就已经看出来了侄儿往日里没少与酒为伴,而且显然不是风雅小酌。 看来二哥儿说的没错。他想,这孩子早就悄悄变了许多。 想到这里,沈耀宗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愿意来给二叔搭把手?往后若能独当一面了,也能慢慢把家里这摊子接过去,替你爹爹顶住门庭。” 沈缙忽地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二叔叫自己来竟是为了说这个,他也没有想到,二叔竟然会这样对他说。 沈缙倏地微红了眼眶,但却垂下眸,没有言语。 沈耀宗以为他还是有些放不下身段,便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以前也是和你爹爹一样读书的,不过家里的生活总要有人照顾,我也不及你爹爹有天赋,所以就来做这些了,但也是一样为家里在出力嘛。” “你若有其他的打算,二叔也支持,若是没有,那先在家里帮帮忙也不错,你说呢?”沈耀宗看着他,小心地问道。 沈缙紧紧抿着嘴唇。 沈耀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缙哥儿,你心里怎么想的,要对我们说。”又意味深长地道,“二哥儿他也是很担心你的。” 沈缙抬手在脸上揩了一把,然后抬起了头,颔首道:“二叔,我愿意去帮您。” 沈耀宗瞬间放了心,含笑道:“那好,等回去我就与你爹爹说。” 他已经把说辞想好了,就像是刚才劝说沈缙的那样,他打算也这样去应付兄长,只先哄着说是暂时的,以后若缙哥儿做得好,想必家里也能容易松口些。 毕竟是亲儿子,沈耀宗觉得他哥哥应该还是会顾及着孩子的。 于是他也没耽误,等前脚刚回家,后脚就去找了沈庆宗。 沈庆宗此时正在房中练字,见弟弟来了,也没急着放下笔,只是口中问道:“你带缙哥儿出去吃饭了?”又问,“他怎么样?” 沈耀宗借着酒劲热血,就笑着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了。 “我想让他换换心情也不错,”他说,“等缙哥儿缓过这阵了,又或者有了别的事想做,再回来就是。” 沈庆宗面色微沉地放下了笔。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读书最忌心散,他这一缓心情,以后再收不了心怎么办?你还说什么‘或者有别的事想做’,何意?难道他对你说了什么丧气话?” 沈耀宗本就微薄的几分酒意霎时被沈庆宗的态度给惊到了九霄云外。 “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别想太多。”沈耀宗说道,“是我见缙哥儿这回落榜心情实在低落,担心他年轻人受不住,才想着适当缓解一下也好。” “你我难道不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沈庆宗当即驳道,“他才落榜了三次就受不住了,那别人怎么能受得住?我当年又是怎么受住的?” 他越说,越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这几天容他排遣,不代表是要纵容他消沉。我们家又不是那供不起他的,他只需要安安心心举业就是了,想那么多作甚?我看他就是心思太多,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沈耀宗对兄长的固执不免觉得有些头疼。 他只好说了句重的:“但你就不怕逼得太紧,适得其反么?万一他想不开……” 沈耀宗话还没说完,沈庆宗已倏然恼道:“他若是这么没出息,也不配做沈氏子孙!” 这话说得就更重了。 沈耀宗怕自己一片好意反而闹得人家父子之间起火,也不好再多言,于是只能作罢。 他亲自去找了沈缙,歉意地向对方表示此事未能成功,并表示:“你爹爹还是希望你能更好,要不,你再试一榜?到时正好和二哥儿一起。” 兄弟俩若能一起考中固然最好,但只要沈约到时能一举得中,家里长辈们的期许得到了安慰,大概也就能对沈缙放得开手了。 沈耀宗虽然没有再多说别的,但沈缙却好像是早就有了预料似的,闻言只是极浅极淡地牵了下唇角,然后回了声“是”,并对他再道了回谢。 郑麟觉得自己这回受伤像是因祸得了福。 自那日起,蒋黎对他的照顾和体贴又像是回到了他们那次吵架之前,他觉得很高兴,也很安慰,想她果然还是更看重他的。 他就忍不住想与她更亲近,但蒋黎每次都以他伤势未愈拒绝了,郑麟不免又觉得她太讲规矩,心里也忍不住遗憾这伤养得实在久。 这天,蒋黎刚刚服侍完他喝药,郑麟趁她帮自己擦嘴的时候飞快把人给拉过来在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迎着蒋黎错愕的目光,笑着道:“这样解苦可比吃干果子好使。” 蒋黎就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恰好女使禀报说高大娘子过来了,她便趁势离开郑麟身边,出了门来迎接。 高大娘子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身边还跟着个模样漂亮的年轻娘子。蒋黎见很是面生,不由多看了两眼,对方迎上她的目光,略显拘谨。 高大娘子上前来亲亲热热牵了蒋黎的手,笑道:“今日得了个好消息,你一定也高兴。” 在蒋黎的记忆里,高大娘子除了上回为了高家外舅找自己借钱的时候,就只有这回才主动来亲近自己了,她不由心想看来果然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 高大娘子直接牵着她一路走进了内室,躺在床上的郑麟见到母亲,正想问礼,结果下一息目光落在随后进来的那人身上,霎时一顿,脸色瞬间变了。 蒋黎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复又朝那陌生的女子看去,满目狐疑。 “同你们夫妇俩说个好消息,”高大娘子笑着回手把那女子拉到了近前,说道,“双莲已有了身孕,你们就快要做父母亲了!” 蒋黎蓦然一震,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郑麟起先也是愣住了,但后来他便似不敢相信,又似带着几分难掩的惊喜地问道:“真的?”说话时明显是看着那叫双莲的女子。 后者轻轻点了下头,柔柔回道:“大夫说已有两月了。” 郑麟不由起笑,但笑意还未舒展开,他又忽地想起什么,转头朝旁边的蒋黎看去,见对方只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不由顿生忐忑。 “娘子……”他伸手去拉她。 但他才刚碰到她的手背,她已倏地避开了。 高大娘子自然也看到了媳妇毫不避讳的动作,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仍笑着说道:“你和六郎成亲这么久也没个孩子承欢膝下,这下好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能放下心。” 蒋黎看了她片刻,忽而轻弯了下唇角,说道:“既是六郎的孩子,姑舅欣慰也是应当,只是我就不劳阿姑费心了。” 她这话一出,不止高大娘子,郑麟和双莲也愣住了,似是都没有想到她竟会对阿姑说出这样的话。 高大娘子皱了皱眉,说道:“你们是夫妇,六郎为你担心,我也为你操心,这难道不对么?” 谁知蒋黎连个停顿都没有地便接了句:“很快就不是了。” 众人再次一怔。 等郑麟反应过来妻子说了什么的时候,顿时又惊又怕,忙想再来拉住她。 “娘子,你听我说……”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从床上滚了下来。 高大娘子惊呼一声,忙上前去扶,却见蒋黎站在原处半点反应也无,当即气道:“你还不来扶他?!” 蒋黎却只语气平静地说了句:“我原本想着等六郎伤好了再与他提和离的,既然现在双莲来了,我正好不占着位置,照顾六郎的事就交给她了。” 言罢,她便丢下满脸错愕的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蒋黎直接回了娘家。 蒋娇娇听说她小姑突然回来了,很是开心,结果高高兴兴地跑到欢喜堂一看,才发现气氛不太对。 蒋黎正在缓缓地讲述着来龙去脉:“……我为他这么一点心意深觉感动,一次又一次地包容他,忍受着他们一家人的麻烦,在郑家蹉跎了这么些年只为将来能与他有个好结果,就连决定了要和离都想尽量不伤害他的自尊心。结果他连承诺的事都没有做到,两个月的身孕,真是太讽刺了。” 如果郑麟早就背叛了他的诺言,那她的感动和坚持又算什么呢? 他根本没有拿她的青春当回事,也没有拿她的人生当回事,所以才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背叛她,欺骗她。 现在还想用“外室之子是他一片苦心替她生的”这套说辞来绑住她,让她踏踏实实在郑家做个贤惠媳妇,实在太可恶了。 她想起这几个月里郑麟对自己的亲近,就只觉恶心到想吐。 蒋老太太气愤地骂道:“这个混账东西!” 金大娘子也皱着眉,说道:“这样的男人,的确也不值得你再为他考虑什么。” 蒋黎点了点头,平静地道:“所以我已经提出了要分开,不想再在郑家多浪费一天的时间了。” 蒋老太太看女儿这样坚定清醒,也不多说,只支持地道:“你既清楚以后的路要如何走,那就这么办。等你二哥哥回来娘就与他说,这事让他去替你出面,免得让你见了那些人闹心。” 蒋娇娇在旁边听着,这才明白了原来她小姑这次回家,是铁了心要与姑夫和离。 她走上去抱了抱蒋黎。 “小姑,”蒋娇娇轻抚着对方的后背,安慰道,“你别难过,姑夫对你不好,以后不理他就是了。” 蒋黎淡淡笑了笑,牵过侄女的手,说道:“我才不难过呢,他还没那个本事让我为他难过,我就是生气。”她说,“太生气了。” “娇娇,”她说,“你也要记住,那些打着为了你好的名义却只做些亏待、算计你的事的人,都是坏蛋。你莫要去听那些花言巧语,瞧小姑就是个例子,男人说什么不要紧,重要是看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蒋娇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78章 挽留 晚些时候,蒋家父子回来后也先后得知了消息。 照金巷 第69节 蒋修是听他妹说的,得知郑麟那怀着孕的外室被高大娘子安排着上了门,他当时就上了火,骂道:“姓郑的没脸没皮!” 连姑夫都不叫了。 “他如果只是要孩子,何必巴着小姑不放?”蒋修气道,“白白让小姑在他身上浪费这么多年,竟还觍着脸骗她,真是狗东西!” 蒋娇娇附和地点头:“我也觉得姑夫是坏东西。” “还叫什么姑夫?都要被小姑扫地出门了。”蒋修没好气地道,“叫郑六郎。” 蒋娇娇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郑六郎。” 蒋修想了想,说道:“这事儿家里的男人都得帮小姑出头才行,不然郑家还以为我们家女孩儿好欺负。” 只是弟弟们都还小,就算站出去也没有什么威势,也就只有他能去帮忙了。 这么想着,他转头就要去找他爹爹主动请缨。 结果刚走到院子里,蒋修就听说郑家老太太和长媳王氏带着腿伤未愈的郑麟亲自上了门,蒋老太太正好差人来让他们兄妹也过去。 蒋修和蒋娇娇就赶紧跑去了欢喜堂。 郑老太太见蒋老太太不仅没打算避着人,反而还把家里孙晚辈也给叫来了,心里清楚这是蒋家在表示不满,她虽有点尴尬,但还是开了口说道:“这事的确是六郎做得欠妥,他知道阿黎生气,坚持拄着拐杖来亲自向她道歉。” 蒋娇娇听了这话,心里浮现出了两个字:卖惨。 蒋老太太神色淡淡地没有表态。 蒋世泽看了眼低着头的郑六郎,说道:“我妹妹已经决定了要与你和离,反正你伤也还没好,就不用太折腾了。虽说这些年阿黎为你付出了不少,但我们家也不想多求什么,签了文书一别两宽就是,你也正好腾出手来尽心养你的孩子。” 郑麟一愣,嘴唇动了动,又好像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 郑老太太见状,便接道:“二郎也别这样说,这孩子虽是六郎的,但他却从未想过要让别人来做这个孩子的母亲,阿黎这些年没有所出,往后膝下总要有个能养老送终的人啊。” 金大娘子淡道:“老太太这样说,倒好像是我们阿黎求着要在郑家老死入葬,您不如问问六郎,当初阿黎是不是为了孩子的事早与他提过和离?他当时为了留住阿黎又是怎么说的?阿黎拿自己的嫁妆借钱给高家人,又拿自己的嫁妆想给你们六郎立业,结果到头来只得了你们塞给她一个别人生的孩子。那我们蒋家又凭什么要认个别人的孩子呢?” 一旁的柳大娘子也轻笑了声,说道:“就是,偷偷摸摸在外面把人都养好了,孩子也怀了才来逼着阿黎接受,这不是先斩后奏是什么?可见自己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人事,才这么没脸说。” 郑老太太听着这话顿时有些坐不住了,长媳王大娘子觉得这也是在骂他们郑家上不得台面,于是忍不住驳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六郎正是在乎阿黎的感受,知道她容不下妾室,所以才不敢让她知道。况他也没打算纳妾,只是要个孩子,记在阿黎名下对他们夫妇都好,不然传出去外人也要说阿黎善妒的,难道你们愿意么?”又意有所指地道,“人家寡妇再嫁的,不也一样是有先斩后奏的么。” “你……”柳大娘子被气地涨红了脸。 蒋老太太一巴掌拍在了茶案上。 “寡妇再嫁不伤人不害人,旁人多嘴是旁人没有教养。”蒋老太太沉声斥道,“可他一边哄着妻子,一边在外面偷偷摸摸养外室生孩子,这叫什么?这叫没担当,叫贪得无厌!” 王大娘子微窘。 正在这时,蒋黎走了进来,说道:“我容不下妾室他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此时装什么无辜?” 众人闻声纷纷向她看来。 郑麟更是一个激动,杵着拐杖便撑身站起,朝她唤道:“娘子,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也是真心希望我们以后再没有半点阻碍,我……” “你不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蒋黎打断了他,说道,“你不是为你伤害了我才知错,你是因为发现事情的发展和你想的不一样,没有料到我竟不肯为了贤惠的名声吃这个哑巴亏,所以你才觉得后悔而已。” “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对那母子俩没有任何感觉,我既不嫉妒她,也不在乎她日后给你生的是男是女,这都跟我没有关系。”蒋黎道,“我只是单纯觉得你这个人不值得我再浪费时间,就是这么简单。” 郑麟忽地白了脸。 郑老太太见状,忙拿出长辈的和蔼劝道:“黎娘,你们多年夫妻,莫要因一时之气把话说得这么绝,六郎他伤还没好就着急求了我们赶来,他心里一直是惦记着你的。” 蒋黎好笑地道:“他受了伤?他不过伤在腿上,可我呢?我这些年伤的又是什么?” 她复又朝郑麟看去,说道:“今日不怕对你直言,你惦记的那个我也并非真的我。这些年为了迁就你的懦弱和无能,我把自己也假装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傻女人。” “你做人的丈夫,却一点担当都没有,凡事都要我来替你想,开立食店的事若非我拿定了主意,你还不知在那里犹犹豫豫要多久,只怕三年又三年还要假装自己好像很用功地去举业。”蒋黎说道,“你们这房的月例有多少,你自己拿到手里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没数么?就凭你那些喜好,你扪心自问,真觉得我蒋黎没有往里面给你们贴一文钱?” “你们要说我善妒,可以,那也就别忘了再说说我是怎么贴着嫁妆来帮扶丈夫和他外家的。” 郑麟只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因为太过震惊和深受打击,而根本说不出话来。 只听蒋黎又道:“至于其他那些我也不想再提,你娘为了高家外舅从我这里借的那笔钱我也可以不要你们还,但做人做事,还是要有点良心。和离的事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求着谁来都没有用,有这个工夫,你还是好好躺在床上养伤,免得落下了遗症,你娘又来怪我。” 她话音落下,蒋修忽然喊了声“说得好”,接着蒋娇娇回过神来,也立刻给她小姑鼓了几下掌。 蒋家的长辈们都没有吭声,而郑老太太则还陷在震惊之中。 她根本就不知道高大娘子曾经为了兄长找蒋黎借钱的事,现在蒋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捅穿了,郑老太太只觉自己一把年纪了被搞得颜面尽失,为免被气得当场厥过去,她也顾不得再替孙儿去说好话,匆匆告了辞。 郑麟被拉走的时候还有些失魂落魄。 蒋黎回过身来,向着蒋世泽端端一礼,说道:“二哥哥,之后的事就要麻烦你了。” 蒋世泽觉得经过她刚才那么一番让郑麟和他娘下不来台的话,很有可能对方不会答应和离,就算郑麟答应,他母亲也未必肯。 说不定对方会反过来提出休妻。 想到这里,他问蒋黎道:“你是当真对他没有半分留恋了?”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好,”蒋世泽应道,“我知道了。” 当天夜里下了场雨,蒋娇娇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回想起今日她小姑和郑家人的那番对话,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她还在床上,蒋黎就差了人过来,说要带她出去吃早饭,顺便逛逛集市。 蒋娇娇顿时翻身坐了起来,很快梳洗收拾完了,就高高兴兴跑去了蒋黎那边。 推门跑进屋里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小姑还没出嫁的日子,熟悉,又令人想念。 “小姑!”蒋娇娇一个激动地扑到了蒋黎背上。 蒋黎险些把眉毛给描歪了。 “蒋娇娇!”她回手把侄女从背上扒拉下来,扬手往对方屁股上轻打了一记,训道,“都多大了还跟个皮猴子一样,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重。” 蒋娇娇嘿嘿一笑,特别自信地道:“谢暎还说我这回出门回来瘦了呢。” 蒋黎看她那小样儿,不由失笑:“暎哥儿会说你不好才是稀罕。” 蒋娇娇就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不过你都回来这么久了,估计也早就该吃回来了。”蒋黎随口调侃着,继续对着镜子打扮起来。 蒋娇娇愕然,低头用手量了量自己的腰,琢磨道:“好像差不多呀……” 蒋黎看着镜中,笑而不语。 这时,金大娘子忽然差了人过来,说是郑家那边来人说昨夜郑麟淋了雨病倒了,想见蒋黎。 结果蒋黎只是怔了一下,回了声知道了,便再无别的反应。 蒋娇娇问道:“小姑,你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我又没说要回去郑家。”蒋黎道,“待会我们去逛我们的。” 梁妈妈在旁边听了不免有点着急:“四姑娘,要不还是去看看吧?你们现在毕竟还没有和离啊。” 郑麟本就伤势未愈,现在又因为来蒋家求和不果,转头回家去就淋雨病倒了,蒋黎若连探望都不肯,只怕是要落人话柄的。 这点蒋娇娇也大概能想到,所以她有点担心她小姑。 蒋黎的脸色有些发沉。 梁妈妈又劝道:“别让郑家借题发挥。” 蒋黎一听这话,顿时冒了火:“郑家要休我就休好了,反正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他们既是这样的人,难不成我还能奢望人家念我的好处?和离也好,休妻也罢,总归是让我给摆脱了,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嫁人,就算嫁也不会嫁个肤浅的男人,旁人那些议论我又有什么背不起的!” 她是真心不想去理会郑麟。 不管他是真病假病,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分开,就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反而对于郑麟用生病为由来纠缠自己深感厌烦。 所以她最后还是没有回石榴巷,而是带着蒋娇娇按照原定计划去逛了早市。 蒋老太太听说了这事后,也只是感慨地说了句:“他们是真不知黎娘的脾气有多倔。” 蒋黎没有去郑家,但蒋世泽却去了。 他也不是去见郑麟和他父母的,而是直接去找了郑家大爷,开门见山地替妹妹提出了要和离。 结果高大娘子听着消息就来了,一见到蒋世泽,她便气急地说道:“令妹既是这样做人妻子的,丈夫卧病在床不闻不顾,我儿子也实在受不起,今日便一纸休书了断前程就是!” 蒋世泽不想跟女人吵架,只看了她一眼,问了句:“他写好了?” 高大娘子不料对方会是这么平淡的反应,不由微滞。 郑大爷却知道这是蒋世泽拿出了谈生意的路数,就是要让高氏拿不清楚蒋家的想法。于是他接过话说道:“蒋兄也还是好好再与侄媳说说吧?夫妻一场也不容易,六郎这些年为侄媳担下的也不少,既是夫妻双方都有错,又何必非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蒋世泽也把对方的招数看得明白。 郑大爷这话的意思显然就是在提醒他:和离与休妻只在郑家一念之间,所谓的双方都有错,却是要看谁的错更多了。 蒋黎的这副倔脾气,显而易见为她和平离开郑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蒋世泽也不想多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回道:“那我回去与阿黎说说,郑兄也与家里人先好好商量一下。” 言下之意便是条件可以谈。 说完他就走了。 高大娘子直到最后才反应过来,这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自己的意见,蒋世泽甚至摆明了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昨日老太太回来就把她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顿,当着妯娌们的面骂她外家是个拖后腿的,说蒋黎和六郎走到今天都是因为她们高家人瞎掺和,那些话一句比一句打她的脸,让她到今天都还觉得脸上发烫。 现在儿子还在床上病着,蒋家又是这般翻脸不认人,她一时间再也忍不住了,气道:“大哥哥,六郎是我的儿子,你们不心疼他,我心疼!蒋黎对他这样绝情,我也不想让我儿子再去求她了!” 郑家大爷看了眼自己的妻子,后者会意,出声说道:“官人也没说要替六郎求蒋家,他们夫妻两个都闹成这样了,又如何能和好?只是既然我们家尚有主动权,蒋家不想让蒋黎顶着个不贤的弃妇之名归宗,大家就需得再谈一谈。” 高大娘子此时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忽然明白了老大两口子的意思。 但明白之后,她也不由暗感愤然。 敢情她儿子当初为郑家娶了蒋黎,他们这房没有多得到什么,现在两个人要分开了,郑家又想借此占个便宜,可这回他们这房又能得到多少? 想到自己儿子的年华和婚姻也被耽误了这么久,高大娘子这次也不想吃亏了,这事指望不上丈夫,她只有亲自来。 于是她开口说道:“大哥哥这个算盘打得是对的,只不过六郎现在是这么个情况,蒋家给的补偿总不好全落在公中吧?” 郑大爷似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说道:“弟妹,你觉得昨日娘还有我娘子跑去蒋家受人折辱一场,是因为谁呢?” 王大娘子也接道:“是啊,祸事是自己闯的,要弥补就是家里出面,等到这时又嫌家里管得多了。再说放在公中不也是为了这一大家子么,也不是谁独个儿占的。” 高大娘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还是郑大爷拍板说道:“六郎也是我亲侄儿,他的事我自不可能不操心。这样吧,到时我先把你欠了蒋家那笔钱扣出去,然后再看看怎么给他。” 照金巷 第70节 高大娘子气得心角痛,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就这么算了。 第79章 突然 蒋世泽回到家里之后,就让人把蒋黎找了过来。 他先大概说了一下郑家那边的情况,揉着额角道:“我看郑凌云那个架势,估计是准备要个大好处。” 蒋黎皱了皱眉,直接说道:“那就让他们休了我好了,凭什么我们家还要自己拿钱去求他们?” “你胡说什么。”蒋世泽说她,“弃妇的名声,尤其是不孝不贤的弃妇名声那是好听的么?你就算不顾自己,也要顾顾你侄女。” 蒋黎一愣,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事竟然还会连累到娇娇。 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世道! 她心中陡沉。 “那……我要不先回去再好好与郑麟说说。”她咬了咬牙,说道,“若郑家实在要休我,大不了我就搬出去,也不归宗,只要我与你们明面上不走太近,往后娇娇议亲的时候别人总不会惦记着这事了吧?” 蒋世泽气笑不得地道:“你自己看看你这倔脾气,是还嫌自己吃的苦头不够多?为了不做郑家的媳妇,你是连自己姓蒋也不管了。家里是拿来做什么的?就是遇到难处时大家能抱成团的!难道我今日遇见倒霉事,你也嚷着要我出去自生自灭?” 蒋黎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她哥哥说出这种话来,她又是惊讶,又是感动,不由倏地红了眼眶。 “那你说怎么办嘛。”她开口时带了些委屈的哭腔,“我不想让郑家小人得志地占我们家的便宜,可我自己是不怕别人说闲话,但却不愿连累娇娇。” 蒋世泽冷哼一声,说道:“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郑麟辜负了我妹妹,他们郑家还想借此来拿捏我,我蒋世泽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么?!” 蒋黎听出了兄长的弦外之音,忙道:“你是说,咱们也拿郑家下手?” “他要好处,我可以给,但怎么给却是我说了算。”蒋世泽淡淡道,“只要主动权在我这里,就随时能找机会给他们使绊子,总之先哄郑家把和离书给你签了,以后有的是时候收拾他们。” 蒋黎觉得挺好奇:“比如呢?” “比如——”蒋世泽随意地想了一想,“比如我允诺与他签个十年长约,高价在他那里进货,但是他的货却有问题,所以我就不得不把郑家告上公堂,然后再顺便把当初为何能做出此等让步的来龙去脉说了,让大家看看我们家有多委屈,也看看郑家那副打妻家主意的嘴脸有多丑。” 蒋黎“噗嗤”笑出了声,了然地续道:“既然事有不公,郑家又出货不够诚信,那契约自然也能当堂再议。是这个意思吧?” 蒋世泽轻挑了下眉稍。 “二哥哥,原来娇娇是像你才这么鬼灵精。”她畅快地笑着,越笑越开心。 笑着笑着,蒋黎却落下了眼泪。 “二哥哥,”她由衷地道,“谢谢你。” 然而令蒋黎和蒋世泽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边才刚商量好了要谋定而后动,没过几天,郑家那边却忽又急急地来了人请蒋黎回去,且这次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郑麟的父亲郑三爷。 他说郑麟快不行了。 蒋黎愣了愣,一时有些不太能回过神,愕然地反问道:“怎会这样?” 郑三爷道:“他那日淋雨,是为求他母亲把你找回家,结果染了风寒,外伤未愈又添内邪。你也知道他原本身子就不算强健,心里头又积郁着,眼见竟是病来如山倒,现在喝了药就吐,大夫说若这两天不见好,只怕这关就熬不过去了。” 郑三爷说着,抬起手抹了把眼泪。 “黎娘,”他说道,“就算阿舅求你,你回去看看他吧。” 蒋家众人的心情很是复杂。 就连蒋世泽都觉得自己的妹妹真是太倒霉了。 按照郑家三爷的说法,郑麟生病是因为她,病情加重也是因为她,万一他这回挺不过去,那就还是因为她。 而且如果郑麟真的死了,蒋黎还要做寡妇…… 蒋世泽几乎都要怀疑当初两家人合八字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骗子,不然郑麟怎么会那么能拖累他妹! 只见蒋黎沉默了片刻,对郑三爷说道:“我跟你回去看他。” “阿黎,我陪你去吧。”金大娘子主动说道。 她不想郑家人借这个机会来拿捏蒋黎,逼着其留下来。 蒋黎摇了摇头:“不必了,他既然是想要见我,家里人陪着去了怕反而让别人生出误会。” 郑三爷听得出来她这是在防着郑家造口舌,心里滋味也不太好受,但现在都不是理论对错的时候,儿子的性命才最要紧。 蒋黎就这样再次回到了石榴巷。 她走进自己和郑麟住的小院,发现里里外外都站着人人,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热闹景象。 她从人们的视线中平静走过,只当没有察觉他人的打量和窃窃私语。 高大娘子坐在屋里早已哭成了泪人,她的娘家嫂嫂此刻正在旁边安慰她。见到蒋黎走进来的时候,高大娘子先是一顿,接着眼中明显流露出了一丝怨气,但是很快,她又沉默地将所有不甘掩住,默默地让开了位置。 蒋黎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郑麟。 几天不见,他竟像是被人掠走了所有的生气,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蒋黎只看了他片刻,就感觉他像是出气多过进气,呼吸很是微弱。 她顿了顿,开口轻轻唤了一声:“官人。” 郑麟的睫毛颤了颤。 高大娘子在旁边说道:“六郎,阿黎回来了,你不是不肯与她分离么?她现在回来了。” 蒋黎浅浅蹙了下眉。 郑麟还是没有反应,也不知是不想醒,还是醒不了。 郑三爷就道:“还是让黎娘在这里陪他吧,我们这么多人,他醒来见着也不舒服。” 高大娘子知道丈夫是在说自己,但她讲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那日她方才受了辱,转头儿子就拿淋雨罚站来逼她把蒋黎给他求回来,她见了如何能不火冒三丈?又如何能够答应?! 她拿准了儿子没有那个毅力,坚持没有理会。 之后果然也如她所料的那样,郑麟在外头站了半个多时辰,见母亲不为所动,也就拖着受伤的腿悻悻地回了房间。 可谁晓得一场风寒会变成大病! 她后悔不已,也心疼不已,面对丈夫的怨怪更委屈不已。 高大娘子擦着眼泪,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 随着其他人亦相继回避,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蒋黎和昏睡的郑麟两人。 蒋黎坐在床边,也不做什么,只沉默地看着他。 女使进来送药,她就帮着喂了,还给他擦了个脸。 如此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郑麟终于悠悠转转地醒了过来。 当他看清身边坐着的人竟然是蒋黎的时候,他先是一愣,随即忽然哭了起来,口中有气无力地求道:“娘子,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不想死……” 蒋黎心情复杂地道:“你不会死的。” 郑麟哭得泪流满面,说道:“我知道我很没用,但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和离,我也不会答应给你写休书的。” 蒋黎转开脸,闭了闭眼。 郑麟也没多少力气,哭着说了这么几句后就有些气喘了,他不敢再折腾,只满是乞求地望着蒋黎。 蒋黎用了片刻来抚平自己起伏的情绪,才淡声开了口:“郑麟,你知道么?你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 郑麟微怔。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是只想着你自己。因为你不想和我分开,我就必须要和你在一起,为此你不惜拿虚假的承诺哄我,甚至哭天抹泪——到了现在,又想用你的身体康健来绑住我。”蒋黎回眸看着他,缓缓说道,“可你扪心自问,你弄成这样真是因为我么?不,这只是碰巧罢了,和你养外室来逼我接受一样,生病只是你的手段,但却不凑巧地给你带来了不可预计的坏结果。可是我却要为了你的‘不可预计’去承受他人指责。” “你让我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呢?为你收拾一辈子烂摊子,还是为你守一辈子寡?”蒋黎摇了摇头,“我已经付出了七年,不可能再委屈自己为你这样的人浪费一辈子。” “你口口声声说你对我真心,可你从前不曾为我遮挡风雨,现在,你也没有为我考虑过以后。” 蒋黎深呼吸了一口气,又缓了缓心绪,方慢慢说道:“你若真的知道什么是真心对我好,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六郎,”她看着他,面露怜悯地说道,“你放手吧。从此我们一别两宽,你也学着做一个有担当的丈夫和父亲,别再让其他人失望了。” 郑麟沉默地流着眼泪,始终没有接话。 蒋黎渐渐放弃了对他最后一丝期待。 她也不再对他多说什么。 之后郑麟时好时坏地又撑了几天,逢清醒时必要蒋黎陪在身边,好像生怕她离开。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度过这关。 这天清晨,他于昏睡中停止了呼吸。 蒋世泽这边接到了蒋黎差人送来的消息后,急急忙忙便带着自家人赶去了石榴巷。 郑家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蒋世泽一进去,就看见高大娘子正在指责蒋黎。 “……若不是因为你嫉妒,非要六郎绝后才肯罢休,他又怎么会病倒?”高大娘子哭着愤怒地道,“现在他死了,你竟连滴眼泪都没有为他流,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郑家其他女眷拉着她,郑三爷和双莲则沉默地在灵前烧着纸钱。 蒋黎穿着孝衣,神色平平地看着高大娘子,说道:“其一,我从未霸着他大娘子之位不放,是六郎不肯放我;其二,你们将这女子和她腹中孩儿带回来,我可有说过一句让你们把她赶出去?没有,我说我让位,也是你们不肯。” “第三,”蒋黎淡淡续道,“你说他病倒是因为我,但在我看来,这却是非我所愿。况这些年我夹在你们中间,为了这个家好,我连高家也倒贴嫁奁关顾了,我这个媳妇和妻子还要做到怎样的地步才好?还是你觉得我该陪着六郎去死才叫贤惠么?” “你……你……”高大娘子气急地指着她,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王大娘子劝道:“黎娘,好歹死者为大,当着六郎的灵前,你又何必事事与你阿姑顶着说?这往后的日子不还是你们扶持着过的么。” 她这话一出,就连蒋世泽等人都不由皱了下眉。 谁料蒋黎却直接回了句:“扶持就不必了,我是不可能留在郑家守寡的。” 郑家众人闻言一诧。 却听蒋修已忍不住接道:“没错,我小姑才不会在郑家留一辈子,我们今天就是来接她回去的!” 蒋世泽站在旁边,没有言语。 郑家大爷便皱了眉向着他说道:“蒋老板,我侄儿才刚走,你们这样是不是太不讲情分了?” 蒋世泽回答地也很平静,说道:“原本是不必这样不讲情分的,但我看亲家行事并不像是个会惦记他人好处的,所以只能让我妹妹及时止损了。况且我们蒋家人宅心仁厚,也不愿让亲家担下这等刻薄的骂名。” 郑大爷一顿。 王大娘子本想多说两句,可转念想到郑麟又不是自己儿子,况且这件事本就是高家拖了后腿,搞得他们和蒋家现在也差不多算是结了仇,她又何必再去给别人当出头鸟。 照金巷 第71节 于是她便忍了嘴,并顺便悄着扯了丈夫一下。 只有高大娘子的娘家人还在那里帮着指责蒋家,甚至还把柳慧娘改嫁的事拿来嘲讽。 但金大娘子只回了一句:“这是蒋、郑两家的事,我倒不知有些外姓人害了人家夫妻离心,是怎么好意思还在这里叫嚣的。” 高家人脸色很是不好看,高大娘子的兄长甚至恼火之下竟直接气势汹汹冲着金大娘子大步走了上来。 蒋世泽立刻伸手把妻子往身后一拉,蒋修也立马护在了父母前面,拳头已经捏紧了。 “你想干什么?要动手小爷可没怕过谁!”蒋修厉声说道。 他本就是练家子,加上个头高,此时方一摆出架势来,高大郎已不由地泄了气。 蒋家的仆从也闻声围了上来。 “够了!”一直沉默未语的郑三爷突然大声吼道。 灵堂里霎时一片安静。 “你们把人带走吧。”郑三爷说道,“六郎生前留不住她,死后也不必强留。” 高大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说道:“六郎都没了,她凭什么去过逍遥日子,她……” “住口!”郑三爷猛然回身喝道,“再多说一句,我就休了你!” 高大娘子愣怔地看着他,失了言语。 金大娘子走过来扶了蒋黎,说道:“我们走吧。” 蒋黎轻轻点了点头。 她最后再无波无澜地看了一眼堂中静静躺着的那尊棺椁,然后收回了目光,头也不回地在家人的护拥下离开了石榴巷。 蒋黎回到家里,蒋老太太看着一身白孝的女儿便忍不住眼泪长流。 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于是安慰道:“娘,是我运气不好,不关您的事。” 蒋黎觉得人生真是挺无常的,她当初嫁给郑麟的时候没想过两人会有走到不可挽回的一天,更没有想过她才刚刚和家里商量好和离的办法,郑麟却病死了。 她就这样成了寡妇。 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道:“孩子,想哭就哭吧,别憋着。” 然而蒋黎却摇了摇头,说道:“娘,我是真哭不出来。” “说实话,到了这会儿我发现自己挺恨他的。”她幽幽说道,“郑家人那句‘死者为大’,您不知道我听了觉得有多恶心。” 就因为郑麟比她命短,所以他对她的伤害就可以全然不计,那如果她也一头撞死呢? 太可笑了。 如果死就能抹平生前一切错处,让有错之人得四方怜悯,而有理之人变成无理,那她宁愿自己比郑麟短命,至少不用留在世上受这些恶心。 又有谁能体会当她被郑麟硬拉着做了他的未亡人,她是什么心情? 她只是想离开一个不对的人,她错了么? 她只是无法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心,她错了么? 蒋黎想不明白这世道,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既然郑麟死也要绑着她,那她就要为他的死感到解脱,只有她觉得解脱了,她才不会被他束缚。 她要过自己的日子,谁都拦不住。 活人不行,死人更不行。 “娘,”她说,“这身孝衣我只当是为咱们蒋家穿的,它只在身上,不在我心里。” 蒋老太太明白女儿的意思,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把孩子搂在了怀中。 蒋黎靠在母亲的身上,闭上眼,泪水倏然滑落。 第80章 对抗 蒋黎回了娘家长住,自然瞒不过同在一巷的邻里们,沈家老太太得知蒋家女儿未等丈夫下葬就跑回了照金巷,更是连连摇头。 “看看,这就是那不入流的门庭才能做得出来的事。”她道,“他们家寡媳再嫁之事本就已够惹人遐想了,现在女儿又不肯恪守妇道,足见蒋家对子孙的教养何其不堪。” 为此,她特意郑重地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往后私下里要少与他们家人往来。” 沈云如和沈约都不好说什么。 沈庆宗心里其实也觉得蒋世泽这事办得不妥,好歹两家以后也是要议亲的,蒋家这样纵容蒋黎胡来,岂不连累了其他人? 别说是母亲,就是他现在都觉得可能必须要重新考虑下女儿和蒋修的婚事。 但他也不想做得太绝了,毕竟说不准什么时候他还得用着人家,于是劝道:“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我们家与他们本就是过的邻里情面,平日里有事才帮衬着,也影响不到什么。” 沈老太太驳道:“什么叫家务事?!你可是官身,还有你儿子,将来也是奔着大前程去的,你们当那御史是摆设么?” “再说云娘是女孩儿,”她说,“若因此被蒋家牵连,她的婚事怎么办?” 沈庆宗夫妇自然不敢提女儿和蒋修的事,只能囫囵地顺从应下。 沈云如心里觉得有些为难。 她和弟弟沈约不一样,若是婆婆当真不再愿意她与蒋家有往来,那她就真是很难再与别人有什么交往了。 可她又无法帮蒋家去说服老太太,因为就连她也觉得蒋家姑姑做得的确不对。 在沈云如看来,蒋黎就算不打算为亡夫守寡,也不该这样违背俗理,这太不贤了。 她正默默想着,忽然,有女使跑进来急急禀道:“老太太,大公子出事了。” 众人一愣。 “缙哥儿怎么了?”唐大娘子急问道。 “是姚家大公子来报的信,”那女使道,“说,说是大公子在猪儿巷范家突发了急病。” 沈约一听,脸色霎时变了。 沈庆宗只觉自己的头都被绕晕了,他来不及去问怎么会是姚大郎来报的消息,更顾不上去理会那个范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急急忙忙地就赶了出去。 沈约回过神来,也立刻奔出了门。 姚大郎果然正一脸急色地站在院子里,见到沈家父子大步朝自己行来,他先是一礼,然后开口道:“沈大丈莫急,那边也已把沈哥哥送去医馆了。” 沈庆宗听了,这才稍微放了心,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这……”姚大郎犹豫了一下,说道,“听说是沈哥哥突然觉得肚疼不适,那范小娘子被吓着了,又想到我也住在照金巷,所以就差了人来求助。我想着人命关天的事,也不敢瞒着,所以才急急来了。” 他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沈庆宗如何听不出来其中关键?他顿时就明白了这沈家是什么门户,并立刻就猜到了这范小娘子不仅和他儿子有关系,而且姚大郎多半也是其从前恩客。 沈庆宗倏地沉了脸。 “有劳你了,那你回去休息吧。”他说,“我们自己过去就好。” 姚大郎也不勉强,体贴地施礼告了辞。 沈庆宗站在原地沉吟了几息,对次子说道:“我先骑马过去,你准备好马车再过来。” 沈约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爹爹,您别生大哥哥的气。” 沈庆宗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早知道?” 沈约默认。 沈庆宗被气地倒吸了一口气。 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他没有多说,转身快步离开了。 沈缙的确是得了急病,但好在送医及时,那老大夫似是对这种症状极是有经验,一碗药灌下去人就已经缓了过来。 等沈约赶过去的时候,他大哥哥已经清醒了。 但他父亲和兄长都沉默着,相对无话。 直到回了家,沈老太太等人着急地前来探望,问起大夫是如何诊断的时候,沈庆宗才语气微凉地说了句:“你们放心吧,不过是贪花恋色之症,那老大夫有的是经验,这小子死不了。” 他这一句不仅把沈老太太给弄懵了,就是唐大娘子和沈云如也万万不敢相信。 恰在此时,沈耀宗夫妇也闻讯赶了回来,一进屋发觉气氛不太对,还以为沈缙是要不好了,忙关切地问道:“缙哥儿没事吧?” 沈缙原本只一直垂眸沉默地靠坐在床上,听到他二叔的声音才有了点反应,转过头来回应道:“我没什么,谢谢二叔关心。” 沈庆宗见他此时竟然肯对着别人开口了,顿时更感气愤,当即骂道:“没什么?若再晚半步送医,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唐大娘子伸手来拉丈夫,想要劝他息怒,但才刚碰到,就被沈庆宗给甩开了。 “他自己都不要脸,我还帮他要什么脸?!”沈庆宗怒道,“你一个读书人,竟然把自己栽到了私窠子身上,此事传出去,我们沈家的脸往哪里放?你打小在这条巷子里就是这群孩子的榜样,现在你自己想想,你好意思出这个大门么!” 沈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攥紧了被子。 沈云如见她大哥哥这副丝毫不加辩驳的样子,只觉仿若晴天霹雳,她不敢相信地道:“大哥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快说啊!” 沈耀宗见此情景,忽想起之前沈约来求自己帮沈缙的事,顿时了然彼时其难言之隐,不由暗叹了口气。 唐大娘子已经哭了,她见儿子生了病本就心疼,此时哪里还受得住,上去就挡在了孩子面前,说道:“他还年轻,从前又约束得紧,哪里经得住外头那些女人的手段,男女之事本就常有,你就别再骂了。” 沈老太太沉吟了半晌,也说道:“我看,还是该早些给缙哥儿把亲事定了。” 沈庆宗重重气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谁料沈缙却开了口:“你们就别害人家了,蒋家姑姑的事还不够教训么?” 屋中气氛一滞。 沈庆宗道:“你什么意思?” 唐大娘子也急了,回身抓着儿子的手臂晃了下,提醒道:“你胡说什么呢!” 沈老太太的脸色也不太好。 “我是姓沈的,没有办法,但别人不是。”沈缙淡淡说道,“我也不想死了之后还要受人埋怨。” 沈庆宗气地上来扬起手就要打他。 沈耀宗和沈约赶紧上前来拦,唐大娘子更是用身体挡在了儿子面前。 不想这时沈缙却轻轻一笑,看向了弟弟沈约,说道:“子信,你怎么没有告诉父亲呢?” 照金巷 第72节 沈约一愣。 其他人闻言,不由纷纷也朝他看去。 沈庆宗问道:“沈约,你还瞒了什么?” 沈约怔怔地没有说话。 沈缙却又是一笑,再道:“你说吧,告诉爹爹,解试的时候我在何处。” 他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是沈约再闭口不言,其他人也几乎都能想到了。 沈庆宗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长子,半晌,才把那句话问了出来:“你弃考了?” 沈缙只无言地迎着他的目光。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沈缙的默认,也是他对父亲的挑衅。 沈庆宗顷刻间怒不可遏,大声喊道:“拿家法来!” 沈老太太站起了身,吩咐道:“其他人都出去吧。二郎,陪你媳妇回去养胎,还有掌珠和二哥儿,把你们母亲扶去休息。” 这显然是认为沈缙的确该打的意思。 父教子本是应当,况且沈缙做了这样大胆的事,任谁都无法再给他求情,就算唐大娘子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只是不敢走太远。 房门刚刚从外面关上,沈庆宗便一把将沈缙从床上扯了下来。 接着狠狠一棍打在了他身上。 沈缙闷哼一声,没有告饶。 接着细棍便如夏日急雨一样继续打落下来。 沈庆宗几乎被气得失去了理智。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缙居然敢这样糟蹋自己的人生,这么不把沈家的前程放在眼里,他过往这么多年对儿子的教养好像全成了笑话,他放弃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太可恶了。 真的太可恶了! 沈庆宗也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直到随着一声脆响,细棍从中断成了两截,他才住了手。 他看了眼趴在地上痛得早已说不出话来的沈缙,气恨地狠狠将断棍一摔,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晚上,姚二郎跑来蒋家找蒋修和谢暎,和他们商量要不要去沈家探望沈缙的事。 蒋修和谢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不免有些茫然。 只听姚二郎道:“我听我大哥哥说沈家哥哥得了急病,今儿下午还是他去沈家报的信。” “既是身子有恙,那我们应该去探望表示下心意吧。”蒋修正在给苗东阳回信,顺口说完,又想起什么,问道,“不过是什么病啊?又怎么会是你大哥哥去报的信呢?” “什么病我不知道。”姚二郎道,“听我哥哥说,也是沈哥哥发病时在的那户人家来通知他的,别的他也没多说。” 谢暎觉得有点奇怪,想了想,说道:“我看要不还是明日上学的时候先委婉问问子信,若他自己主动说了沈家哥哥有病在身,那我们再提出探望也不迟,不然冒昧上门,万一人家并不想外人知道就不太好了。” 蒋修一想也是,说不定沈缙这病是和这回再次落榜有关,那他们跑去岂不显得有意戳人家伤心事? 姚二郎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三人就商量好了等先试探了沈约再说。 结果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沈约并没到学里来。 等到下午三人回到照金巷的时候,就发现沈家门口挂了白绸。 “……这是,怎么回事啊?”蒋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姚二郎愣愣道:“不会真的这么急吧?” 谢暎也是大感意外。 三个人互视一眼,立刻撒开腿往家里跑去。 蒋修回到家,果然发现妹妹正在等着他,连去吊唁的衣服都换好了。 “娇娇,沈家谁死了?”他忙问道。 蒋娇娇苦着脸道:“听说是沈大哥哥没了,爹爹让我们两个一起过去祭奠下。” “怎么会这样呢?”蒋修还有些不太敢相信,“不是昨儿才传生了病么。” 蒋娇娇摇了摇头:“不是生病走的。”她顿了顿,低声说道,“好像说是沈大哥哥这次落第后一直心情郁结,昨日夜里终是没有想开……” 蒋修愣住了。 第81章 不通 蒋家兄妹走出家门,看见了正站在外面等他们的谢暎和姚二郎,两人也都做好了去吊唁的准备。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蒋修问姚二郎。 姚二郎略有些尴尬地道:“大哥哥和妹妹已经先去沈家了。” 其他人也没多说什么。 一行人到了沈家,看见姚之如和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正在安慰沈云如,姚大郎则在旁边帮着在烧纸钱。 但沈约却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 姚之如看见了蒋娇娇,便唤了她一声。 沈云如转过头,正好一眼看见了走在前头的蒋修。 毫无预兆的,她眼前就浮现出了昨天晚上去探望兄长时发生的情景—— 沈缙狼狈又虚弱地趴在床上,看见沈云如亲手端了熬好的药进来,竟向着她勉力地弯了弯唇角。 她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沈云如放下药,拿出手巾给沈缙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难过又怨怪地道:“大哥哥,你做什么要这样惹父母伤心呢,爹爹生气,你也不好过,何必呢?” 沈缙开口时嗓音有些发哑:“掌珠,傻姑娘,你以为只有挨打才叫不好过么?” 沈云如怔了一下。 “爹爹若能把我打死才是救了我呢。”他缓缓说道,“你大哥哥也不过是个懦弱的人,有很多‘不敢’。” 沈云如有些茫然地道:“我不明白,大哥哥,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缙没有回答。 沈云如看他不说,也就没有追问,只是说道:“大哥哥,等你伤好了,就好好与长辈们道个歉好不好?爹爹心里是很重视你的,所以他才生气你对自己这样糟践。你若不想考科了,那就谋别的出路也是一样,实在不行,求家里给你纳个粟去别处当个小官也是可以的啊。” 虽然纳粟官出身的确是没有更远的前途,且说来名声上也不太好听,但若要和她兄长现在堕落的情况相比,她宁愿不去在乎那些了。 “你是男子,要有能顶住天地的心气才是。”她苦口婆心地劝道。 沈缙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太不了解沈家了。” 沈云如微顿,满目疑惑地看着他。 “你和子信,你们两个不要学我。”沈缙道,“但愿爹爹……” 他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了。 沈云如见他没有说完,便问道:“但愿爹爹什么?” 沈缙却不知又将什么话压回了心底,只是顿了顿,看着她说道:“掌珠,熙宁十三年那次家里遇到困境时,爹爹和蒋善之的父亲为你们口头定了亲事。” 沈云如蓦地一愣。 只听沈缙又慢慢续道:“这虽是沈家的求助之法,也是爹爹主动提出,但其实父亲心中并不全然情愿,所以他一直寄希望于我们能为你扭转情势。” “现在我没能做到,这个责任可能会再落到子信身上。”他说,“但也说不定这三年里又会发生什么。我告诉你这些,也并非是想让你惊慌,只是不想你被蒙在鼓里。” 沈缙道:“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若有自己的想法,就要尽力为自己做主才好。倘若你对蒋善之无意,就须得早早为自己筹谋,爹爹虽敬畏婆婆,但却不代表没有办法说服她老人家。” “不要像我一样,被家里人推着走到最后,才发现已无路可走了。” 这是她大哥哥最后对她说的话。 第二天早上,下人进去服侍的时候,就发现人已经死在了床上。 沈缙摔碎了她端去的那个药碗,割了脖子。 钟大娘子正在安排午饭,今天家里人多,唐大娘子又已经倒了床,老太太那边也不太好,厨房里少不得有些忙乱,代理中馈之责自然就落到了她身上。 她刚把老太太的药送过去了,转头出来恰好碰上了刚去看望了兄长的沈耀宗,便问道:“哥哥那边还好吧?” 沈耀宗叹道:“养到这么大的儿子说没就没了,怎么能好呢。他就坐在缙哥儿的房里,也不说话,我看他像是一下子老了不少。” 钟大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缙自杀,家里人都知道和他这次“落第”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没有直接关系。但为了沈缙的颜面,也为了沈家的脸面,所以大家才统一了口径,好像他至死都是那个心怀抱负的优秀青年。 狎妓弃考的事从未发生,也不会发生在沈元丰的身上。 沈耀宗感慨地说道:“其实我原先因为娘的偏心,心里也是埋怨过父母当初让我弃文从商的,但现在我觉得可能这样反而还好些,至少咱们这一房没有那些压力。” 钟大娘子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心口。 夫妇两个正在说着话,忽然有个女使急急忙忙地跑来找钟大娘子,报说罗娘子犯了病。 罗氏自从那年失了对双胞胎,不仅大亏了身子,精神也有了点问题。平日里人还算正常,但就是看不得小女孩和相关物事,此时看来,她大约也不太能听得哪家死了孩子。 女使说罗娘子闹得有点厉害,屋里头两个婆子都快压不住了,问能不能绑,不然怕冲出来会坏了沈家的颜面。 钟大娘子有点同情罗氏,本不想绑她,但想到若真让她跑出来在沈缙的灵堂上闹了事,最后也只会是罗氏倒霉。 说不定老太太和兄长夫妇气头之上都不会放过她,那这可怜的女人就真是连容身之地都没了。 于是她便果断道:“绑。”然后又对丈夫说道,“我也过去看看,若能安抚下来就好,免得弄伤了人。” 这事儿沈耀宗不便出面,只能应道:“你当心些。” 钟大娘子点点头,转身随那女使去了。 罗氏此时正在院子里卯足了力气尖叫,她似乎想挣开束缚跑出去,旁边的人既要拉她,又要去捂她的嘴,一时之间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沈庆宗的另一个妾室鲍氏也在,她站在旁边,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将罗娘子小心绑住,别伤着她。”钟大娘子一边吩咐着,一边走到了鲍氏所在的方向,转头看着对方问道,“你没事吧?” 照金巷 第73节 鲍氏忙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罗氏已突然狠狠咬了要来绑她的婆子一口,钟大娘子正好在近处,见了便也急急上去想帮忙拉开。 鲍氏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也去帮忙的时候,就看见人多手杂间,钟大娘子一个脚下不稳,打着趔趄连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从鲍氏所站的位置,方才那一瞬间更是亲眼看见有个婆子正好撞到了钟大娘子的肚子。 她刚想问对方有没有事,钟大娘子已在站定后立刻又忙着安抚起罗氏来。 鲍氏愕然。 她看了看钟大娘子,又看了眼对方的肚子,若有所思。 沈约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看着放在面前的那本《周易》,脑海里回想起的全是那天沈缙说的那些话,还有对方面色灰败,满身是血的模样。 他知道家里已经布置好了灵堂,他大哥哥的灵堂。 但他一点也不想去,不想听别人说他大哥哥可惜,也不想听别人道些不痛不痒的安慰,更不想假装自己很得体。 他觉得很累,不想和人说话。 书室里静悄悄的,沈约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片寂静中独自待了多久,直到有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传来。 他抬起头,正看见姚之如在那里搬凳子。 两人目光相撞,她似有些尴尬地收回了动作,站定在原地,开口说道:“我在这里坐一坐好不好?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沈约看着她,没有说话。 姚之如又道:“还有蒋哥哥他们都在外面,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喊他们。” 沈约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少顷,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姚之如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隔着门廊果然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那些身影。 蒋修和他的妹妹蒋娇娇,谢暎,还有姚家二郎。 他们并排坐在廊前,背对着他所在的方向,明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却又好像什么都对他说了。 沈约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姚之如见他久久没说话,也不免有些忐忑,毕竟她是自作主张想坐得离他近些,也不晓得沈约嫌不嫌她烦? 但她莫名觉得,有些话可能他不好同所有人讲出口,但也说不定会想要有人能听一听。 姚之如觉得她很想做那个人,而且她要帮他保密,当然就要离他近些才好。 她正不安地想着,便见沈约回过头朝自己看来。 “谢谢。”他说。 然后他看着她,微顿,又说了句:“谢谢。” 姚之如愣了愣,忙道:“不用谢。” 沈约返身走了回去。 他无声地站定,顿了顿,又转过头看向了姚之如。 她正小心地坐在凳子上,很安静,在他抬眼可及的地方。 廊前,蒋娇娇因为太认真想听清楚屋里两个人的对话,整个人都几乎要仰到地上去。 谢暎及时地伸手拉了她一把。 “我好像听见之之说不用谢,”蒋娇娇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这算是做对了吧?” 谢暎亦轻声回道:“应该是。” 反正他那时候是不想见人的。 姚二郎道:“还好如娘不招他烦,不然我真怕进了门被他给赶出来。” 蒋修同意地道:“也只有你妹妹才让他不好意思嫌弃。” 关于让谁去“深入虎穴”这件事,几个人并没有多加讨论,因为除了姚之如之外,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不合适。 蒋娇娇和沈约本来就不算有私交,要她去说几句安慰的话不难,可肯定没什么用处;蒋修则是觉得自己不会安慰人,而且他也担心沈约会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至于谢暎,却是自知与沈约并不是那种能说心里话的关系。 姚二郎就更不用说了,估计沈约见到他的脸就会觉得从这张嘴里说不出什么让他舒服的话。 这样看来也就姚之如比较合适,加上她又自述与沈约有些许书友之谊,大家这才一致通过了她的“主动请命”。 安慰的话虽然说了有些苍白,但总不能当真不来安慰。 就像谢暎说的,或许沈约这时候最需要的也是陪伴。 “我们刚才应该表现得很若无其事吧?”蒋修问其他人。 蒋娇娇和姚二郎点点头。 谢暎道:“放心吧,很自然。” 就像不是专门来看望沈约的那样自然。 蒋修颔首,抬眸望着天上阴翳的云团,轻轻叹道:“那就好。” 第82章 心忧 熙宁二十二年,正月初八。 天还未亮,钟大娘子便咳嗽着醒了过来,她缓了缓喉间的不适,开口唤了声“秋容”。 女使秋容很快闻声赶到了床前,燃亮蜡烛,打起了帐帘,问道:“大娘子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她问。 秋容迟疑了一下,不答反劝:“大娘子,您身子不适,要不同老太太禀一声今日就不去了吧?而且外面在下雪,冷得很。” 钟大娘子摇了摇头,说道:“不过是一点风寒,无妨。本是我自己要去给阿姑尽孝的,怎好半途而废,若是如此,她只怕更不愿见我们了。” 她刚刚才又做了回噩梦。 梦中仍是那熟悉的场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熙宁二十年,距缙哥儿走后才四个月,她假孕的事因为一次意外被戳穿了。 说来也是他们夫妇运气不好,谁能想到那天老太太竟就突然心血来潮,非要请了大夫来福寿堂给她诊脉开补药,她找理由再三婉拒,却立刻引发了老太太的疑心。 钟大娘子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沈老太太当着唐大娘子等人的面,沉着脸勒令她自证孕事真假的情景。 她自然没有办法证明是真,沈老太太一气之下,直接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扔到了她的身上,大喊着让她带着她的假肚子滚出去。 彼时的烫热,难堪,还有羞愧。 足足缠绕了她两年。 自那之后,沈老太太就不再见他们夫妻俩了。 平日里两人去问安自是见不到人,就算是有凑到一起的时候,老太太也只当她是透明,而沈耀宗不肯答应他母亲休了她,自然也再得不到半分好脸。 钟大娘子有心替丈夫挽回母子情分,便主动日日抄经献给老太太,只是两年了,沈老太太的态度却一点松动都没有。 直到年前沈耀宗作为代表回了老家,钟大娘子当天就被沈老太太给叫过去说话了,问她愿不愿意诚心替自己抄些经拿去大相国寺供奉。 钟大娘子受宠若惊,怎可能拒绝?自是满口应下。 但既然是诚心,就有诚心的规矩,她若有半分怠慢,又如何能显得自己虔诚? 钟大娘子一心想借着这次缓和了双方关系,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不适就前功尽弃。 但秋容看在眼里,却很是心疼她,劝道:“只怕是老太太诚心折腾大娘子,不然早不抄晚不抄,怎么偏偏就等二爷离了京城,天气又这么冷的时候让您过去?每日里还要先在廊上站半炷香,手脚都要僵了,进了佛堂又说要苦心志,连炭盆也不能用,您这风寒不就是这么受下的么?” 钟大娘子却更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这都两年了,老太太最生气的时候都没有折腾我,现在又何必呢?说不定是我们努力了两年终是打动了她老人家,所以她才想最后给我一次机会。” 再说她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呢?若是因为怕受折腾就不去了,那丈夫岂不因为她又要夹在中间。 说不定老太太就真要以她不孝不贤为由逼着官人休了她,倘他不从,大约他也要作为不孝子被撵出家门了,一个被家族除了名的子孙又如何能立住脚? 她想想他的处境就觉得心疼,实在不希望事情演变到那样的地步。 “没事,今日你就不陪我去了。”钟大娘子说道。 秋容忙道:“大娘子别误会,我不是怕吃苦,您身边哪能缺了端茶倒水的人呢,再说您本来就还病着。” 她不敢再多说,忙忙遵着对方的意思,服侍了起床梳洗,待用过饭后再准备好了便于服用的药丸子,又带上大娘子喝惯的香茶,便陪着对方出了门。 钟大娘子走到福寿堂院外的时候,天才刚亮,沈云如的女使浅雪正提着温盒在那里等着她。 “钟大娘子,”浅雪一如往日地笑着迎了上来,说道,“大姑娘请您先用过热茶再去忙。” 这虽已不是沈云如第一天来给她送好意,但钟大娘子仍觉心中微暖。 “替我谢过掌珠。”她亦重复着同样的道谢之言。 不远处,有个同样拿着温盒的女使见此情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她一路回到了鲍氏的屋里,将先前所见禀告给了对方知道:“所以娘子送的药茶我就拿回来了。” 鲍氏闻言,微点了点头,叹道:“大姑娘虽目无下尘了些,但倒是个好心的。” 鲍氏的女儿正在她屋里用早饭,听见她娘竟派了人去给钟大娘子送茶,疑惑之余不免感到担忧,说道:“您怎么突然跑去干涉婆婆那边的事?二婶婶是因为什么惹恼她老人家的您又不是不知,这事您也敢掺和。” 鲍氏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也是看她日日来受寒,有些同情。” 这话在沈二姐听来,多少觉得她娘明哲保身了半辈子却犯起了糊涂,说道:“往日里也不见您管那么多,再说这事儿大姐姐能去施好心,我们能么?您若有个行差踏错的,到时又有谁能帮您出头?” “况且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沈二姐忧虑地道,“万一因此让咱们跟着受了罪可怎么办。” 鲍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末了,只说了句:“知道了。” 正月十四,长达五日的元宵灯节如期而至。 夜幕方初降,整座汴京城已笼罩在了绵延的灯华之中,正可谓“自非贫人,家家设灯”,每年值此时节,游观之盛更可达空前。 蒋娇娇拉着姚之如好不容易挤到了一处卖花灯的摊席前,还没来得及站定,就听对方轻呼了一声,说道:“娇娇,你头上灯球没了。” 蒋娇娇一愣,下意识抬手去摸,果然原来插着灯球的地方已空了,她懊恼地道:“早知就不插在旁边了。”说完,又注意到姚之如的右耳,诧道,“你耳环也少了一只。” 姚之如微惊,摸了摸,无奈笑道:“今夜这街上不知又有多少遣钿坠珥。” 蒋娇娇也笑,说道:“干脆我们也守着等晚些来扫街算了。” 她话音方落,就听见蒋修调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要不要我们来给你们照灯?” 照金巷 第74节 两人转过头,却各自恰好正对上了谢暎和沈约的目光。 姚之如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只戴着半边耳环的样子有点狼狈,于是面颊微烫地把剩下那只耳环也取了下来,转手交给了玲儿放好。 沈约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蒋娇娇则在直截了当地问谢暎:“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看了?”她今日这身行头可是精心打扮过的,少了样东西总让她觉得有欠缺。 谢暎笑笑,说道:“没有。”然后安慰她道,“前面应该还会有卖灯球的,待会再去看看。” 蒋修接道:“我还看见有人提着牡丹灯,估计也是前头在卖的。” 站在后头的沈云如提醒道:“那我们快走吧,长辈们还在船上等着呢。” 一行人又在人潮中慢慢向前移动。 等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浚仪桥畔,蒋修一转头,发现姚二郎没了。 “不会是走丢了吧?也没打声招呼。”他四周望了一圈,到处都是脑袋,也瞧不清姚二郎的在不在其中。 沈约道:“他既知道这里,肯定会过来找我们的,实在碰不见待会回了船上也就碰见了。” 其他人也没太当回事,毕竟姚二郎也是这么大个人了,谁也不担心他会被拐跑。 正好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家人放完河灯起身走了,蒋娇娇忙招呼大家过去把位置占着,随行的小厮和女使则被派去了买河灯。 “我去别处看看。”谢暎说完也转身走了。 蒋娇娇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他要去看什么。 不一会儿河灯便被买了回来,沈云如刚刚接到手中,便听姚之如在问她们打算许什么愿。 蒋娇娇道:“自然是希望我哥哥和谢暎他们都能金榜题名,这个是今年最要紧的愿望。” 姚之如点头表示认同,心想她还要祈愿沈约能心想事成,开开心心。 见沈云如没有说什么,两人便都默认了她肯定也是帮着祈祷大家能考出个好结果。 沈云如看着手里的莲灯,不着痕迹地转眸看了一眼站在蒋娇娇身后的蒋修。 “蒋善之。”她唤了他一声。 蒋修以为她喊自己有事,又发现沈约不知哪里去了,便走了两步过来,问道:“怎么?” 沈云如说道:“你不许个愿么?今年就要应举了,还是求个好兆头吧。” 蒋修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便道:“没事,你们三个不是都帮我们求了么。” 沈云如看他这无所谓的样子,不免有点蹙眉,说道:“你自己的事情,你要上点心。” 蒋修略感无语,他又不是沈约,还得站在这里听她的教诲,这算哪门子事? 但他也不可能对她说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说了她肯定也理解不了,所以蒋修便放弃了解释。 “嗯,知道了,谢你关心。”他只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沈云如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蒋修这个人真正认同别人时是什么样子,就像当年苗南风来汴京时提起那些他感兴趣的话题,不用别人追着他说,他也会主动去凑。 他是个桀骜的性子,最是不服管,凡事只跟着自己的主见走。 她现在也想明白了,有些无伤大雅的事她大可不必与他较真,他不喜欢听,那她不说就是,免得闹出不愉快。 于是她转而说道:“既是大家一起出来玩,你也要参与才有意思。” 这回蒋修果然听进去了,心想也是,于是颔首道:“成,正好南风妹妹最近也有大事做,我帮她求个稳。” 沈云如闻言微怔,顿了顿,问道:“你与她一直有联系?” 蒋修接了花灯,随口回道:“她弟弟信上说的。” 饶是如此,沈云如仍觉得心里不太是滋味:“那你倒是记性挺好,蛮关心她的。” 蒋修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并没有应声。 她转眸朝他看去,只见他闭着眼专注地在许愿。 沈云如握了握手里的莲灯。 这两年她早已看出来了,蒋修对他们之间的婚约一无所知,由此可见,不仅是她爹爹觉得蒋修配不上沈家,其实蒋家也未必就满意了她。 若是弟弟和蒋修都能高中,那么或许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沈云如往水中放入了第一盏灯—— 希望所有人都能高中进士,她弟弟能名列前茅。 接着,她又放入了第二盏—— 她想,希望他们的婚事能够顺利。 第83章 赠礼 蒋娇娇刚放完灯,下意识又抬头朝谢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回正好瞧见他从人群中走来。 她心头一喜,起身过来刚要冲他招手,就听见斜刺里传来个急急的声音在喊“娇娇”,她循声回头,看见姚二郎正快步朝自己奔来。 于是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幕就成了:谢暎和姚二郎从不同方向都朝着蒋娇娇的方向在走,但最后还是略显急切的姚二郎快了一步。 “娇娇,”姚二郎呼吸尚未平稳,便笑着将手里的东西往她面前一递,“这个给你。” 蒋娇娇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是个红彤彤的绒灯球,瞧着很是可人。 她也没想那么多,伸手刚要接下,就见谢暎走到了近前。 他看了眼姚二郎手上的东西,没有说什么。 谢暎的脸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蒋娇娇只看了他一眼,就莫名心里一紧,接着便就势将姚二郎递来的东西又推了回去,口中道:“不用,我现在又不太想戴灯球了,你留着自己玩儿吧。” 姚二郎道:“我是男子,这个我又用不了,你拿去吧,我还给你挑了个最好看的。” 谢暎一副不欲打扰的样子,转身往蒋修那边走了过去。 蒋娇娇一看,心中顿时来了气,于是她盯着谢暎的背影,接过了姚二郎再次递来的灯球,故意扬声道:“谢了,真的挺好看的——” 姚二郎高兴道:“你喜欢就好,那快戴上吧。” 蒋娇娇便随手将灯球插在了头上,不再多说什么,跺着脚走回了姚之如身边。 姚之如看出她不高兴,便轻声问道:“怎么了?” 蒋娇娇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没好气地道:“没什么,心烦。” 另一头,蒋修也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谢暎。 “人家都跑在你前头了,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他打量着好友,说道,“你平日里挺聪明一人,怎么这种讨好我妹的招数竟让姚二抢先了?” 谢暎顺手放下了一盏河灯,平静回道:“灯球只元宵节应景带着玩儿,她既喜欢,我便不应妨碍他人好意。” 蒋修失笑,说道:“你倒大方,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如今的对手也不止姚二,莫忘了我前几天跟你说的,我爹才刚拒了一户人家的提亲。” 谢暎没有言语。 蒋修见从他这里撬不出更多的话来,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蒋娇娇就这么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朝谢暎那边望,越望就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她又不是个能憋气的性子,于是最终还是没忍住,倏地站起来就走了过去。 姚之如只感觉身边一阵风掠过,接着就发现蒋娇娇已经不在了。 她正感愕然,忽又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发现沈约不知何时买了几盏河灯回来。 姚之如乍然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不由耳根微烫。 “这些灯我看做得不错就买了几盏,给大家分一下吧。”沈约这么说着,已将最上面那盏灯递给了她。 姚之如微怔之后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帮着传递,忙应下,然后一盏一盏接过来又往后递去。 直到沈约把最后那盏递到了她手中。 这应是给她的。 姚之如下意识凝眸看去,灯火摇曳间,有两粒透明的水晶珠正贴着纱制的花瓣在轻轻滚动,宛若花露。 是一对耳坠。 她心头猛然一跳。 只听沈约貌似平常,又意有所指地说道:“给你的。” 姚之如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更觉不敢抬眸。 她飞快把挂在灯上的耳坠摘到了掌中握着,只觉手心都在发烫。 但她又忍不住高兴,只能抿着唇角。 “谢谢。”她隔了片刻才勉强克制着激动,如是轻道。 沈约看着萤灯闪烁的河面,微微一笑,回道:“不用。” 蒋娇娇自气冲冲过来二话不说插到了她哥和谢暎两人中间后,便始终一言不发。 蒋修伸臂从背后拍了谢暎一下,给他使眼色,示意对方赶快安抚。 但他这个动作如何能躲得过蒋娇娇的视线?她立马更觉来气,当即说道:“既然都放完灯了那就回去吧,别人还等着位置呢。” 说完她就要站起来。 谢暎忽唤了她一声:“娇娇。” 蒋娇娇突然就迈不动腿了。 但她心里又别扭着,于是也不看他,没好气地道:“你不是不想理我么?还叫我做什么。” 谢暎略感失笑,好声说道:“我没有不想理你。” 蒋娇娇一听,立刻转回来盯着他,控诉道:“你就有!” 谢暎看了眼在旁边伸长了耳朵的蒋修,眉梢微挑,示意对方收敛。 蒋修清了清嗓子,只能又转过去催着不明所以的沈云如往另一头多挪挪。 谢暎抬眸看了眼蒋娇娇头上的灯球,说道:“姚二郎送你的礼物,你喜欢么?” 她怔了一下,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 照金巷 第75节 要说喜欢,其实还可以,但她有点不敢说。 可要说不喜欢,那岂不又在谢暎面前露了她有意气他的马脚? 所以她就没有吭声。 谢暎却也没有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道:“娇娇,你有没有想过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蒋娇娇愣了一下:“你一直很不同啊。” “哪里不同?”谢暎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蒋娇娇突然有点语塞,倒不是她说不出来他的好,只是觉得好像明明有许多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你人很好,长得也好,读书也很棒……”蒋娇娇正在细数他的优点,却被谢暎给打断了。 “好了,”他淡淡笑了笑,“不必说了。” 蒋娇娇莫名感觉到他好像有点失望。 她便立马忘了自己先前还在等着他来哄的事,忙道:“你真的很不同!” 谢暎没有说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身上拿出了样东西递给了她。 “这个,”他说,“能戴一年四季。” 蒋娇娇顺着他的动作垂眸看去,只见谢暎手里正拿着一支小巧的琉璃梅花簪。 她倏然惊喜抬眸:“你刚才去买给我的?” 谢暎浅浅笑着,点了下头:“嗯。” 蒋娇娇想也不想地便抬手把姚二郎送的那支灯球从头上抹了下来。 谢暎微怔。 接着她已将他送的花簪拿到手中,迫不及待往发间戴去。 谢暎指间轻攥,静静看着她在那里捣鼓。 “好看么?”她眼中盈满了笑意,向着他问道。 谢暎凝眸看了她半晌。 “嗯,”他莞尔道,“好看。” 蒋黎正在内厨里准备凉菜,琥珀打帘走了进来,禀道:“娘子,‘梅花里’的客人到了。” “好,时间差不多,先把香饮上了吧。”蒋黎吩咐着,手下未停。 琥珀自嫁了人之后就当了她的管事娘子,后来蒋黎正式开店做起了买卖,就让她又做了这家名为“酥心斋”的掌柜。 蒋黎虽然是个有一技之长的老板,但平日里也并不在外堂中应客,大部分时间她都只在幕后经营,但每月里也会有十天亲自掌勺,不过只接受“一日三阁,一阁一桌”的预定。 当然,也有例外。 譬如现在“梅花里”的这桌新客,就已经是今天第二桌客人了,让蒋黎破例的原因倒也没什么特别,很简单——来下定的是明清堂的掌柜。 蒋黎便只当是做个顺水人情,而且是以后肯定会有收益的人情。 她自是挺乐意。 给不同阁间的内席客人准备的香饮也是不同的,琥珀等了一会儿,才亲自端着刚泡好的汤绽梅去了。 她来到名为“梅花里”的酒阁子外,侍候的女使刚将纱帘打起,里面就传来个声音说道:“此间窗外的河上风景倒确是不错。” 虽然这些话已不是第一次听,但琥珀心里还是颇为自家娘子得意,走上去送香饮时连声音都多轻快了几分:“两位请先饮这‘汤绽梅’,酒菜稍后便送来。” 说话那人是个中年文士,他顺口叫住琥珀,问道:“听闻这内席是由你们老板娘一手安排,那雪泡梅花酒应该含在其中吧?” 琥珀微笑礼道:“我们娘子是老板。” 那人愣了一下。 “至于雪泡梅花酒是有的,客官放心,待会便送上来。”琥珀客气地说完,便转身退了下去。 中年文士顿了顿,朝旁边那个正自默然浅笑的人看去,新鲜道:“这也值得她专门纠正我一回?” 对方只笑道:“既是给人家的称呼,别人纠正你也没什么。” “难怪我听说这位蒋老板早前在夫家可不是个一般的媳妇。”中年文士略带调侃地说道,“现在已似可见其脾性三分。” 男子揉着额角,口中不以为意地道:“你是来吃饭,又不是相亲,何必管那许多。” 文士看了看他,问道:“头又疼呢?昨夜睡得如何?” “还好。”他放下手,转而端起了面前的香饮,“只是略有不适,无妨。” 中年文士看着他轻叹了口气:“你说你这三司使当的,竟比以前还心累。要我说,你要么那头放放手,要么这头抓抓手,不然让你吃药调理你又不喜欢,我看你这样都担心你英年早逝。” 原来此时坐在这“梅花里”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司使陶宜和他的兄长。 只见陶宜略有无语地看着对方,失笑道:“二哥哥,一家人何必如此相残,你咒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处的。” “我这是担心你。”陶宣皱着眉说道,“朝廷里的事本就已经够繁杂、够令人费心了,偏你身边还没个能贴心照顾起居的人,让你续弦你又不肯,堂堂的计相……” 陶宜抬手打断他道:“你莫要如此啰嗦,辜负了人家这店里造出来的清静。” 陶宣知他一向不喜欢这个话题,为免搅了大家的兴致,也不想让弟弟更感不适,只能无奈地闭了嘴。 恰好此时菜也上来了,陶宣就转而招呼他道:“来来,正好尝尝这雪泡梅花酒到底如何。” 陶宜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对酒菜都没什么兴趣,浅尝了一口后就放下了。 酒的确不错,但他今日不太想多饮。 陶宣见状,就让人去问问看能否另外添个酒酿元子,并叮嘱酒酿要多些。 陶宜道:“不必这么麻烦,我随便吃些就够了。” “好歹是我请你来吃饭,既是过节,怎能让你随便对付?”陶宣道,“来都来了,总得让你舒舒服服地出这个门才是。” 陶宜笑了笑。 很快行菜就把酒酿元子送上了桌,与其他菜不同的是,这份酒酿元子并没有用银器盛装,而是用的木碗,并配了一柄精致的木汤匙。 碗中的酒酿汤呈现出一种淡褐色,面上浮着些许碎开的花瓣,淡黄中带着几不可见的微绿。 陶宜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往酒酿元子里放绿萼梅。 但他只当是食店老板为了应景,也并未太在意,随意舀了一勺尝下。 陶宣就看见对面的人神色渐渐有变。 “怎么了?”他问。 陶宜没有回话,而是又喝了一口酒酿,少顷,方抬眸朝兄长望去。 “这里头还放了陈皮。”他眉宇间透出些兴味来,“有意思。” 第84章 归去 钟大娘子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谁的声音,知道这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于是拼着力气冲破满身疲惫,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耀宗果然就在她身边。 “官人,”她惊喜地望着他,“你回来了?”又问,“可用过饭了?你的脾胃不好,不要饿着。” 沈耀宗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我不饿。”他爱怜地握着妻子的手,轻抚她的面庞,说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欢天喜地进了门赶着想带她出门去过元宵看灯,迎面而来的,却是她已病重的消息。 ——“二爷不知道,您前脚刚离开汴京,老太太后脚就叫了大娘子过去帮着抄经,又说要诚心,这一冻便是一日。大娘子得了风寒,她自己虽不说,可连大姑娘都晓得给她送药茶,偏就只老太太不知。直到人已经起不来了,老太太也不曾关顾过一句,大娘子却还记挂着不晓得老太太消气没有。” 沈耀宗的心都要碎了。 钟大娘子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安慰地道:“不晚,我就等着你回来带我看灯呢。”又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亲手给我做了盏兔儿灯,可难看了。” 沈耀宗却只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早已泪流满面。 钟大娘子看着他这样,也不禁落下了眼泪,轻叹道:“你别太难过,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沈耀宗听出来她这是在说遗言,心里更是针扎一样疼,他后悔莫及地说道:“我不该拖累你,我,我应该早些放你离开沈家的……” 钟大娘子却摇了摇头:“我从未如此想过。官人,能做你的妻子,我很高兴。” 沈耀宗哭着摇头:“不,不,是我太自私了,我……” 他咬了咬牙,艰难地说道:“我应该早些告诉娘,告诉你,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是我不正常。对不起,妍娘,是我对不起你。” 钟大娘子心疼地看着他,柔声道:“我早就知道了。” 沈耀宗一愣,倏然抬眸望着她,怔怔失了言语。 “多年夫妻,我如何看不见你的辛苦和挣扎?”她说,“何况你的确也是为了我,才从不曾碰其他女子一下。” 沈耀宗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愧疚和痛苦给淹没了,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 “官人,”钟大娘子缓缓说道,“嫁给你这些年,你待我再好不过,我本也不想要什么孩子,只愿你我长长久久。只是我原想着能陪你一辈子,可惜,如今怕是不成了。” 沈耀宗流着泪道:“不,你会好起来的,你说了要陪着我,你不可食言,我们要在一起,长长久久在一起。” 钟大娘子柔柔一笑,目光微转,朝窗户望去。 “今年的灯一定很漂亮。”她说。 沈耀宗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让人去多买些花灯回来,挂在院子里陪你看。”他说着,便要张口喊人。 “你回来了,我真的,很开心……” 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正逐渐微弱,沈耀宗一顿,几乎是慌乱地回身将她抱住:“妍娘,妍娘,你别睡,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妍娘!” 钟大娘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再无声息。 鲍氏正在院子里和女儿一起赏灯,忽闻女使来报说钟大娘子刚刚走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沉默了半晌,说道:“帮我更衣吧。” 这就是要去吊唁的意思。 沈二姐却拦住她娘,提醒道:“大娘子和大姐姐她们都还没回来呢。”于是问女使道,“婆婆那边怎么说?” 照金巷 第76节 女使回道:“老太太那边还没消息,但是二爷先前已经回来了。” 两人一听沈耀宗已经到了家,不由松了口气,这下也不用为难了,母女俩直接换上素衣后便出了门。 钟大娘子的尸体还躺在床上,沈耀宗握着她的手靠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沈二姐迟疑了两息,走上前,说道:“二叔,您节哀顺变。” 沈耀宗没有什么反应。 沈二姐转过头,眼神示意自己母亲快些把慰问的话说了,也才好早些离开。 鲍氏踟蹰了片刻,刚走上去,忽一眼瞧见了钟大娘子宛若沉睡的模样,不由猛然感到鼻酸,张口时便禁不住一阵哽咽:“二爷节哀。” 沈耀宗眸光微动。 沈二姐见母亲如此,忙上前拉了她,掩饰地说道:“二叔,我去看看爹爹他们回来了没有。” 言罢,她便将母亲半挽半催地带了出去,等出了二房的院子,沈二姐才松了口气,没忍住说她娘:“大姐姐她们都还没来哭呢,您在这里出什么头,也不怕人家说您戏多。” 谁知鲍氏却当真在擦着眼角。 沈二姐微愕,旋即忽而想到什么,问道:“娘,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平日里我也没见你与二婶走得有多近,这次到底怎么了?” 鲍氏此时心中压力巨大,实在忍不住了,说道:“我,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 她这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原来自她在沈缙葬礼那天见钟大娘子受了撞击时的反应开始,就对其所谓的身孕有了疑心,后来又仔细观察了几回,越看越觉得不对。 鲍氏原本也很犹豫要不要管这事,但一想到女儿的前程,她最终还是决定拿来向唐大娘子卖个好。 这事往小了说,关乎子孙后代的财产承继——沈耀宗若无后,将来他那份就是长房的。就算长房不贪图这份,但想必也不可能接受沈家的财产落到外人手里。 若往大了说,那就是混淆家族血脉,这是大不孝。 于是鲍氏就委婉地向唐大娘子说了自己的怀疑。 唐大娘子当时也很震惊,起先并未表态,直到过了一天后才又把她给叫了过去,暗示她去提醒老太太。 结果就成了这样。 沈二姐听得心惊肉跳,她很快便想到了其中一处关键:“我看这事恐怕爹爹也是知道的,所以大娘子才会第二天方叫你又过去。他们让你去出头提醒婆婆,就是不想要二叔日后知道了怪责他们。” 鲍氏觉得自己一个妾室,哪里能知道主君主母的心思,只能无奈地说道:“我原想着我做的也不是坏事,毕竟让个外头的人来夺了沈家的财产,你也会受影响啊。可谁知道,谁知道钟大娘子竟因此丢了性命,我是当真万万没有想到的……” 沈二姐现在却只怕这件事会连累到自己,于是她立刻说道:“你之后也不要再往二叔跟前凑了,他是常在外面与人打交道的,只你这三分掩饰的工夫,恐怕很快就要露馅儿。大不了等我出嫁之后,你再寻个机会暗示他一下,到时就算他去找大娘子的晦气,也与咱们无关了。” 鲍氏也没有想过要去跟沈耀宗坦白,毕竟这事说穿了她也是难辞其咎,她生怕影响到女儿,自是满口应下。 沈二姐看母亲保证了下来,这才放了心,搀着她走了。 夜色下,院门旁的松树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 沈耀宗看着那对母女在灯火映照下慢慢走远,良久,他紧紧攥着双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沈家其他人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沈云如来到灵前一看,泪水霎时便涌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专门给钟大娘子买的雪梅,却已再没有机会当面送给对方。 她缓步上前,俯身轻轻将雪梅簪在了钟大娘子的发间,然后顿了顿,方回过来看向了旁边的沈耀宗,难掩泪意地道:“二叔,您节哀。” 沈耀宗没有说什么。 沈约的心里也很难过,他深知“节哀”两个字的苍白无力,于是说了句:“二叔,二婶她最挂念的人就是您,您要保重。” 沈耀宗喉头滚了两滚,挤出来两个字:“谢谢。” 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毫无生气。 沈庆宗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刚要开口,就见沈耀宗看向了唐大娘子,说道:“我正好与兄嫂去娘那里说几句话,这里——” 沈云如主动道:“二叔放心,有我和子信在。” 沈耀宗顿了顿,颔首对她说道:“你若需要人帮手,可以找二姐,先前她和她娘已来过一回了。” 唐大娘子闻言不由心下一慌。 沈云如没有多想,点头应了下来。 沈耀宗便与沈庆宗夫妇转身去了福寿堂。 沈老太太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内室出来的,看得出她原本仍在睡觉,并未因钟大娘子离世的消息受到什么打扰。 沈耀宗神色沉静地向着她端端一礼,说道:“娘,妍娘走了。” 沈老太太沉吟着“嗯”了声,回道:“她也的确是薄命了些。”又道,“你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其他事就交给你嫂嫂她们去操持吧。” 沈耀宗垂着眼帘,低低应了声“是”,然后道:“儿子过来只是有几句话想先同母亲和兄长说明白,也免得家里人往后再为我操心。” 言罢,他也不等人问,便径自续道:“妍娘嫁给我这么些年,从未有过什么对不起沈家的地方,不能生孩子的那个人——是我。” 沈老太太蓦地一顿。 沈庆宗夫妇亦感诧然。 “仲德,”他道,“我知你现在心里很难过,但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是真的。”沈耀宗平静地说道,“不知大哥哥可还记得当年我初接下家中庶务的时候,曾去过一回蜀地,还险些落入了山崖。” 沈庆宗愣了愣:“但你那次不是运气好,并没受什么重伤么?” 这件事他当然是知道的,当时大家都只当沈耀宗虽受了些罪,也丢了钱,但所幸没有性命之忧,就连沈耀宗自己回来说起那件事的时候语气也很随意的样子。 “若大哥哥去试试那种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的感觉呢?”沈耀宗淡淡笑了一笑,“我的确没有受重伤,但却因此事受惊不小,当时病了些日子后,大夫便诊断说我以后不太可能有孩子了。” “我不故作轻松,又能如何呢?这种事让我如何四处宣扬,说我自己无甚大碍,只是已绝了后?”他说到此处,叹笑一声,“我只恨我太在乎自己是个男人。” 沈耀宗看了眼早已愣怔无言的沈老太太,说道:“娘,这些年我不肯纳妾,不是因为妍娘有意与您作对,只是她知道我不愿意。她定是看出来我担心在身边的人越多,此事便越不易瞒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欠她太多了。” “所以,往后我也不打算再续弦了。”他说,“我这个人本没有什么可取的,她一生为我,我原该许她一生。” 沈老太太还没从前一刻次子不能生育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就又被他说以后不打算再娶的决定给震惊了。 “这怎么能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 虽然连她自己都还没想到为什么不行。 沈耀宗却道:“自然能行。”他说,“我为沈家绝了后,现在妍娘为我没了命,后半辈子,我只想与她能过得清静些。” 说完这句话,他便无甚表情地再次抬手一礼,随后径直出门而去。 第85章 一试 谢夫子刚起床,就发现谢暎今天起了个大早,已经把饭食都准备好了,而且还准备得颇丰盛。 他不免有些意外,顺口玩笑地道:“咱们待会是去吊唁,又不是没饭吃,不至于吃那么多吧。” 话音落下,谢夫子忽注意到谢暎微红的眼睛,一看便是昨夜没有睡好,又见他并无玩笑之意,只一副端正肃然的样子坐在那里,顿时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怎么了?”他问。 谢暎顿了顿,开口说道:“叔祖,我想娶娇娇。” 谢夫子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粥险些喷出去。 “咳咳……你说什么?”谢夫子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你倒是跟我说说,人家沈家那头在搞丧事,你是怎么想到要办喜事的?” 谢暎愣了一下,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或许就在不远的以后。 蒋家姑姑和钟大娘子的事,让他觉得女子嫁人的命运实在莫测,又思及蒋娇娇现在的确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让他也很是担心。 蒋二丈可以拒绝一户人家,两户人家,可往后呢?说不定等不到他中举出头,她爹爹就已经许了她的婚事,万一她嫁的那家人也不好相处呢? 她那样的性子,如何能受得气? 他也舍不得她受气。 就连姚二郎那样顺着她、捧着她的,他也觉得不好。 “叔祖,”他沉吟了几息,说道,“我喜欢娇娇,胜过任何事。我想让您知道,也想让蒋家的长辈知道,我很想娶她为妻,一辈子都对她好,不会让她受别人受的那些委屈。” 谢夫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默然。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喜欢她,我自然看得出来,可人家喜欢你么?” 不等谢暎说话,他又已径自续道:“我知道你要说娇娇从小对你很好,可她这孩子虽然娇蛮,但心肠一贯就不差,你又如何知道她就是‘非你不可’?” “现实来说,我们家和蒋家本是门不当户不对,你要娶她,首先聘财就远远不够。我猜你是一早打算等中举之后,用自己的进士身份去弥补这个差距。”谢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若当真有了进士前程,却又会因蒋家而受了拖累?” 谢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凭你的学识和聪慧,我不说你也该知道,蒋黎的事,还有蒋家这样的门庭,将来都极有可能成为他人攻讦你品性的理由,你真当那清宦之位是那么好得的么?”谢夫子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辛苦了这么多年,努力了这么多年,你父母还在天上看着,你可想清楚了,真值得为蒋家那小丫头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是富家出身,从小是被人给捧大的,就算不是你,也可以是别人,只光是这巷子里就还有沈家和姚家的二郎。” 谢夫子意有所指地道:“她本就有很多选择。而你,若是走出去,也会发现自己有很多选择。” 谢暎沉默了片刻,说道:“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我除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他抬眸望向对方,“叔祖,我求您答应,让我试一试。” “我让你试了也是徒劳。”谢夫子道,“我也不想看着你一腔真心被人家扔到地上踩。我同你说,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就算蒋娇娇对你有意,她自己也是做不了主的,你有进士身份,别人家没有么?你除了这个,又能拿什么来胜过他人?” 谢暎没有接话。 见他如此,谢夫子却也并未放下了担心。他太了解这个孙儿了,不说话,不代表是认同,更不代表放弃。 相反,谢暎很有可能是在想办法,又或者,已经拿定了主意。 于是他心一横,索性道:“若我一定要反对呢?” 晚饭后,蒋娇娇正在院子里和弟弟们一起玩走马灯,忽然听说姚之如来了家里,她便立刻跑去接待自己的小姐妹了。 姚之如是带着气过来的。 “钟大娘子还没下葬,别家都知道看眼色给人家个清静,偏就她不行,非要放炮仗。”她愤愤地道,“这让人听见了,还不是说我们姚家不会为人处世。” 她说的是姚大郎的妻子孙氏。 蒋娇娇也不太喜欢姚之如的这个大嫂嫂,说来这还是姚大郎自己挑的,反正同他自己也挺像——人长得倒确实漂亮,但是抠门又爱摆谱,只一张嘴能侃会说。 孙氏和他们玩不到一起,与姚之如的姑嫂关系更是一般。 姚之如性子柔和,在家里也不及兄长们被父母看重,孙氏进门后很快就看清了这点,便明里暗里地在她那里占便宜,你若稍有不满吧,人家还反过来带着笑地说你计较。 照金巷 第77节 姚大郎吃她这套,段大娘子这个爱儿子胜过爱闺女的自然也吃,况且孙氏本就爱说好听话,常把阿姑哄得眉开眼笑。 姚之如不想在家里待,现在三天里有两天都爱往蒋家跑——当然,这也有沈约如今经常到蒋家来和蒋修还有谢暎一起读书论文的原因。 “你爹娘没说她么?”蒋娇娇觉得姚大丈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见才是。 姚之如道:“是她娘家侄儿来了,一说便是小孩子不懂事,让小孩子玩玩也无妨。我大哥哥就更不说什么了,你是知道的。” 蒋娇娇安慰地道:“算了,你又较劲不过,何必自己生那么大气,反正沈二肯定也不会把你与他们看作一样的。” 提到沈约,姚之如不由耳根微红。 恰好此时蒋修走了过来,向着蒋娇娇问道:“南风妹妹最近有写信给你说她的近况么?” 蒋娇娇愣了一下:“没有啊,怎么了?” 蒋修闻言,不由皱了皱眉:“东阳信上说她可能来不了汴京做买卖了,他爹爹不同意她远行。” 说完,他又道:“算了,我再回信去问问。” 姚之如看着蒋修的背影,愣了愣,转头问蒋娇娇:“苗姐姐是和你们说好了要来汴京么?” “也不算说好,只是有回东阳在信里和大哥哥说苗姐姐有想法这一两年要来,我们都挺高兴的。”蒋娇娇遗憾地道,“若她来不了,那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姚之如也有些感慨:“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好像也真挺短的,我现在都还觉得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天还是没几天的事,转眼大家都长大了。” “是啊,我小时候去沈家玩碰见钟大娘子,她还请我吃过点心呢。”蒋娇娇以手支颐,遥遥望着暖亭外的走马灯,伤感地如是说道。 钟大娘子下葬之后,巷子里的生活也恢复到了往常,沈约不用再刻意留在家里,因为他二叔也已经和平日一样开始出门打理起了外面的庶务。 这天他从学里回来,刚换完衣服,正打算等吃完饭后去蒋家找谢暎他们,就听说母亲突然来了。 母子两人见了面,唐大娘子照样还是先关心了一下他近日的情况,沈约一一恭敬地回答了。 “你现在也大了,”唐大娘子笑着说,“娘再给你两个人,以后你就留在房里用吧。” 沈约一愣。 直到他看见他娘把两个容貌姣好的女使从后头叫上来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了“留在房里用”是什么意思。 他顿时觉得一阵恶心。 唐大娘子见他神色不对,忙道:“你怎么了?” 沈约强忍住想吐的冲动,皱着眉道:“没事,您让她们走吧,我不需要。” 唐大娘子微怔,说道:“可是……” “娘,”沈约打断了她,语气微沉地道,“我不会做那些你们担心的事,但我也不需要这些人,您带回去吧。” 唐大娘子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惹他不快,连忙应下后便带着人走了。 沈庆宗正在等着她的消息。 唐大娘子一进门,便对丈夫摇了摇头,示意儿子没有收。 “我怕再说下去他要生气,也没敢再劝。”她说,“但二哥儿既这样说了,应是不会再走错路的。” 沈庆宗沉吟未语。 “官人,”唐大娘子好声劝道,“我看二哥儿虽常往蒋家跑,但学业也没落下,好歹是在巷子里,况谢家那孩子也是个读书的料,他们两个凑到一起,应该也不会去做别的。” “我知道。”沈庆宗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怕他绷得太紧,到时又像他哥哥那样受不得打击……但我如今着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再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来问我,我想同他多说两句,他也总是有托词。大约,他心里还是因为缙哥儿的事在怪我。” 提起长子,唐大娘子仍禁不住泪盈于睫。 “他们兄弟两个打小感情好,一时想不通也是正常。”她说,“他心里定也是明白你这父亲的良苦用心的,怪只怪缙哥儿他运气不好,又太过骄傲了些……” 沈庆宗闭了闭眼。 “既然他不要,那就算了吧。”他说罢,顿了顿,又叮嘱道,“二姐的婚事你近日多上上心,也不必一定要等掌珠的事定了,至于鲍氏,我再行安置吧。” 虽然钟大娘子离世当晚鲍氏并没有过去乱说话,但看她这样沉不住气的样子,又被沈耀宗惦记上了这份人情,只怕是以后要坏事。 为了沈家的安宁,还是只能防患于未然。 唐大娘子心知此事的重要,于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86章 上心 荷心快步走进屋里,冲着正在看账本的蒋娇娇说道:“大姑娘,大公子和谢元郎回来了。” 蒋娇娇微讶,旋即站起来就出了门。 谢暎今天过来这么早,应该是要留在家里吃饭吧?那她可以和他们一起在书室那边吃了。蒋娇娇这么想着,已迫不及待开始交代起了荷心如何安排菜色。 她走进院子时,蒋修恰好也在往外走。 “你来得正好,”他说,“我正准备亲自去安排一顿好的,晚上大家帮暎哥儿庆祝下。” 蒋娇娇好奇道:“庆祝什么?” 蒋修道:“庆祝谢夫子要给他相亲了啊,他可真是出息了。”说完这话,他就抬脚径直走了。 蒋娇娇像是被人一棍子敲到头上,愣在了原地。 “大姑娘?”荷心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唤道。 蒋娇娇蓦然回神,当即丢下一句“你在这里守着”,便气势汹汹地往书室跑了过去。 谢暎正在看书,抬眼见她进来,先是一顿,然后一如往常地向她笑了笑,问道:“今日过得好么?” 蒋娇娇特别想发火,想说我不太好,但她又知道这样不太讲道理,于是硬忍了一口气,方佯作无事地说道:“一般。”然后她倏然抬眸盯着他,“大哥哥说你要去相亲了?” 谢暎似是怔了一下,讶道:“他是这么同你说的?” 蒋娇娇见他这个反应,顿感其中有诈,于是也顾不上在心里去骂蒋修,忙问道:“那你不相亲?” 谢暎看着她,目光微凝,说道:“你若不希望我去,我自然不会去。” 蒋娇娇一愣,四目相对间,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刹那间只觉心如擂鼓。 谢暎已从书桌后走到了她面前。 “娇娇,元宵灯节那晚我问过你可有觉得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他说,“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是否和我一样,觉得这份‘不同’不可与人分享,更难以让渡他人。” 蒋娇娇定定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谢暎却又往前走了一步,说道:“娇娇,我心悦你,想要娶你为妻白首偕老,不知卿心可似我心?” 蒋娇娇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但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紧张的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直到谢暎默然了两息,缓缓道:“倘若是我为难你了,往后……” “不为难!”她想也不想地立马说出了口。 谢暎微顿,眉目间立时透出了显而易见的惊喜。 蒋娇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我本来以前就说过,可以做你的小媳妇。” 谢暎抿了抿笑,温声道:“我记得。”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蒋娇娇心头猛跳,觉得一瞬间都有些僵住了。 但她又觉得甜滋滋的。 “娇娇,”他说,“虽然我现在能给你的还很少,但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会向你爹爹提亲,不管前路如何。” 蒋娇娇听着他的话,竟激动地忍不住掉了眼泪。 “我相信你。”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 谢暎眼眶微红地含笑看着她,抬手帮她揩掉了挂在脸上的泪珠。 蒋娇娇突然想起什么,也顾不得脸上发烫,忙对他说道:“万一爹爹不答应怎么办?还是我跟你一道去吧,我求求他。” 谢暎笑了笑,却婉拒道:“这是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我也不想让你爹爹觉得我在用你来逼他。你放心,我会好好同他说的。” 蒋娇娇还是有点担心。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动静。 “哎哟,我这是不是来得不凑巧?”蒋修调侃的声音从身后忽然传来。 蒋娇娇红着脸倏地抽回了手。 谢暎只能看着她一脸害羞地转身往外面走,经过蒋修身边的时候还扬起手在他身上狠狠拍了两下,接着飞快跑了。 蒋修有点懵:“她都没怪你,怎么还打我呢?” 谢暎忍了忍笑,清清嗓子,说道:“她大概以为是你故意诓她玩的吧。” 蒋修一怔,旋即瞬间了然,气笑道:“好你个谢暎,竟让我一人背黑锅。” 明明就是这小子说想要来他们家提亲,但是需要先确定娇娇的心意,才找他帮忙编了句相亲的瞎话,结果这始作俑者倒能在他妹面前装无辜! 蒋修待要故意发难,却见谢暎向着自己端端施了一礼。 “善之,”他诚恳地说道,“谢谢你。” 蒋修微顿,旋即扬了扬唇角,不以为意地道:“也别急着谢,还有我爹娘和婆婆那关呢,我倒是好奇你要怎么说服他们,尤其是我爹。不过放心吧,倘他真不同意,我也会帮你说话的。” 谢暎笑而未语。 他今日来蒋家,就已经做好了只有这一次机会的准备,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所以他也没有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等到蒋世泽回了家,谢暎便郑重地前去了拜见。 蒋世泽对谢暎的印象倒是一直很不错,所以见了他过来,还特意让人去端好茶来招待。 谢暎却显得有几分拘谨地说道:“蒋二丈不必客气,晚辈冒昧前来,其实是有件事想请您允准。” 蒋世泽也没想那么多,点点头道:“你说。” 谢暎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对方正色地礼道:“晚辈心悦令千金,愿与她结琴瑟之好,想请蒋二丈成全,应我将自己许给她。” 蒋世泽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他一时间也没去想答不答应的事,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求亲是这样说的。 谢暎沉吟了须臾,说道:“晚辈自知身无所长,不敢让令千金空耗年华,若蒋二丈答应,谢暎亦得幸及第,愿入赘蒋家,与令千金白首不离。” 照金巷 第78节 蒋世泽忽地愣住了。 谢暎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眉宇间不卑不亢,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刚才是在说什么。 他竟然主动要求入赘? 而且还是在进士及第后来蒋家入赘?! 蒋世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谢暎,片刻后,方语气平淡地开了口:“好,我知道了。既是及第后的事,那就还是等你考中了之后再说吧——年轻人,还是要深思熟虑了再做决定。” “这便是晚辈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谢暎恭敬回道,“我也已与叔祖表明了心意,今生不负此心,也不负他老人家。” 蒋世泽更感诧异。 “无论如何,还请蒋二丈给我一些时间。”他说,“明年春闱之后,谢暎必再登门正式拜见。” 言罢,谢暎也不再多说,再次端端叉手一礼,告退而去。 蒋世泽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人都仍是有点恍惚,觉得跟做梦似的,他也有点按捺不住了,起身去了欢喜堂。 正好金大娘子也在蒋老太太这边。 “你们猜刚才谢家那孩子找我来说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直入了主题。 蒋老太太与儿媳对视了一眼,然后问道:“莫不是为了他和娇娇的事?” 蒋世泽一愣:“您怎么知道?” 蒋老太太笑了笑,说道:“这家里谁看不出他们两个打小就玩得好,你女儿那性子,也就在谢家小郎面前才是恰恰好的模样。就是阿黎,也早就帮她侄女眼馋谢家这‘肥水’许久了。” 金大娘子亦浅浅含笑。 “哎哟,我还真是没看出来。”蒋世泽不禁有点遗憾自己错过了许多细节,待他反应过来后,又大感恍然,“难怪娘您一点都不操心娇娇的婚事,我就说呢,早前阿黎那会儿也没见您这般气定神闲的。” “有什么好急的,反正娇娇还小。”蒋老太太道,“总要给人家孩子们一点努力的时间。” “但我说的这件事你们绝对没有想到。”蒋世泽略有得意地道,“先前谢家这孩子来,的确是想向娇娇求亲,但你们知道他怎么说的?他竟说要等进士及第后来我们家入赘!” 他这话一出,不仅蒋老太太婆媳两个愣住了,就连躲在外头听墙角的蒋家兄妹也呆了。 “他真这样说?”金大娘子很是诧异。 蒋世泽颔首道:“我也没有想到他竟有这等决心。这谢家小郎果然不是个一般的,只看这断舍的魄力就与常人不同。他自知家中条件不够别家,又担心我因郑家的事对他前途存有疑虑,索性就给我许了个重诺——只这么一句话,我连考验他对娇娇的真心都不必了。” “而且,”蒋世泽道,“他还说这些都已经先同他叔祖说过了。” 言罢,他便将谢暎说的那句“不负此心,也不负叔祖”的话转述了一遍。 蒋老太太感慨地道:“这孩子倒真是个极有主见的。” 只听蒋世泽意味深长地叹道:“若他当真高中后亦不改心意,方是世间难得。” 谢暎今年才十七岁,倘明年春闱真能进士及第,凭他的聪慧,以后前途定是一片光明。 可他却愿意承受世人非议,跑来蒋家当赘婿。 他的确是如他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整个都许给了娇娇。 蒋老太太点了点头,笑道:“那这个机会,咱们便给他留着吧。” 蒋修转头看向身边的妹妹,发现她早已是感动地热泪盈眶。 “我这妹夫,可真行。”他不由笑笑,如是轻叹道。 蒋黎刚从后堂出来,迎面便碰上了正打算去找她的琥珀。 “娘子,先前有客人定了桌内席。”琥珀斟酌地道,“不过,他有个要求,说不用您安排席面。” 蒋黎一听就皱了眉:“那你怎么答应了?” 琥珀忙道:“他不是要支使您忙活别的,只说想来吃一碗您亲手做的酒酿元子,其他酒菜都不必上。我见他定钱没有少给,要求却简单省事,这才答应了下来。” 这下连蒋黎自己听了都觉得挺稀罕:“酒酿元子,日常单子上不是有么?外厨做的也是一样,他就为了这个还专门定了桌内席?” “他先前正是点过一份,但没有吃完。”琥珀回忆着,笑了笑,又说道,“他就是因觉得味道不同,所以才来问我,知道之前来店里吃的那碗是您亲手做的之后,就直接定了内席。” 蒋黎倒不关心对方的相貌,但她却觉得这人的行事作风挺有意思。 知道她只做内席,所以便“很守规矩”地直接定了内席,只是为了一碗酒酿元子。 蒋黎下意识地抬眸往外堂看了一眼。 琥珀道:“已经走了一会儿了。”言罢,又语带欣赏地道,“不过这位郎君我倒是很有印象的,正是元宵灯节十四那晚与友人一道,坐的明清堂掌柜定的那桌。” 蒋黎讶然:“你记得这么清楚?” 一旁的珊瑚玩笑道:“琥珀姐姐,那客人可是长得很好看?你可小心我告你黑状。” 琥珀笑瞪了她一眼,说道:“那有什么,男人瞧见好看的小娘子还多看两眼呢,那般难得出众的郎君,我自然也是过目不忘。” 蒋黎失笑,颔首道:“没错,多看两眼饱腹,往后你的工钱我也省了。” 琥珀、珊瑚两人俱都笑出了声。 刘重阳忽然走了进来。 他是梁妈妈的小儿子,也是帮蒋黎管外事的得力臂膀。 “娘子,”刘重阳压低了几分声音,禀报道,“石榴巷那边出事了。” 蒋黎刚想说这不关自己的事,但乍见他说这话时唇角含笑的样子,又隐隐意识到这事可能和自己有点关系,于是挑了下眉毛,示意他继续说。 刘重阳就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开了口:“那位的妾室,还有那遗腹子,都跟人跑了。” 第87章 看清 谢暎跪在谢夫子面前,向着他深深拜了一礼。 谢夫子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把着酒杯,淡淡垂眸看了他一眼,说道:“蒋家答应了?” 谢暎恭敬地回道:“蒋二丈愿意等我明年春闱再议。” 谢夫子觉得自己心里那叫一个憋闷啊! “我那么好的孙儿,为了他女儿巴巴地跑去给他们蒋家做上门婿,他还当真好意思说要等你中了进士再谈?”他气道,“他以为进士女婿——还是赘婿,满大街随便捡的么?!” “叔祖,”谢暎好声劝道,“您待我好,蒋二丈也珍视娇娇,这是应当的。我贸然提出入赘,蒋家长辈未曾疑我别有用心,只光这一点,就已能看出来他们并未轻视我。” 谢夫子没作声,气息却稍稍缓了些许。 谢暎说道:“叔祖,谢谢您肯相信我,成全我。” 谢夫子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少顷,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成全还能如何?瞧着温温润润的孩子,性子倔得像头牛。” 他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谢暎坦言打算用入赘来换取蒋世泽同意这门亲事的时候,自己那种震惊到无以言表的心情。 ——“我来到汴京,遇见娇娇,又喜欢了她。这些仔细想来,其实都不是偶然会发生的事,如今上天既让它发生了,我便不想轻言放弃。当年若没有您和娇娇,我也不知我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相比起珍惜眼前,这些身外之名算什么呢?” “正像您当年所言,您也不是看在我姓谢的份上才这样尽心待我。” “我爹娘在天之灵也会明白,谢氏一族的繁荣于我而言,远不及我所求之一世温暖。” 有那么一刻,谢夫子看着眼前的少年,像是突然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孤独的小小身影。 他便再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了。 但一想到谢暎为了蒋家那小丫头要付出这么多,他还是挺不甘心的,于是没好气地嘲了一句:“等你以后真‘嫁’去蒋家了,被那丫头呼呼喝喝当牛做马的时候,你才知道后悔。” 那蒋老太太的亡夫不就是么?死了连个厚葬都没得到。 说来他们家暎哥儿若不是孤儿该多好,律法既禁止“父母在,子出赘”,这小子便是想任性也任性不成了! 谢暎听了,只是微微笑笑,反语气安慰地道:“娇娇和她家里都不是这样的人。” 谢夫子“哼”了一声,没搭腔。 谢暎看了看他,试探地笑问道:“叔祖,您一个人喝酒多闷啊,要不我陪您?” “走走走,见你就心烦,读你的书去。”谢夫子没好气道,“当心这次没考上,连去给人家倒插门的资格都没了。” 谢暎默笑,揉着膝盖站了起来。 谢夫子瞥了他一眼,故作淡然地道:“自己去敷会儿。” “是。”谢暎恭顺应下,然后走上来亲手帮他添了杯酒,说道,“小酌怡情,您别饮太多,我还等您到时帮我上门提亲呢。” 谢夫子吹胡子瞪他:“臭孩子,越长大越不可爱!” 谢暎笑着,转身出了屋。 “你说真的?!”姚之如一脸震惊地看着蒋娇娇。 后者嘿嘿笑着,有点儿羞涩地点了点头。 她和谢暎的婚事并未说定,其实本不应告诉任何人,但蒋娇娇太想与人分享了,除了家人之外,她觉得自己最不应该瞒着的就是姚之如。 姚之如则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为谢暎的魄力感到惊讶,也替蒋娇娇觉得高兴,又为自己二哥哥多少体会到了几分遗憾。 还有……一点点羡慕。 “那恭喜你了啊,”姚之如笑看着好姐妹,“谢元郎待你这样真心,你以后可不要欺负人家。” 蒋娇娇听着就有点不服气了:“我对他也很真心啊,为什么你就觉得一定是我欺负他,我才舍不得呢。” 姚之如笑了笑,伸手将她挽住,感叹地道:“娇娇,我真羡慕你们。你家里人,还有谢夫子,都没有阻碍过你们两个的感情,多好啊!” 蒋娇娇沉默了几息,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谢暎若不是父母双失,也不可能跟我爹爹说要来做赘婿,但他从小没有爹娘,过得也很辛苦。我都觉得我自己不该那么高兴。” “你别这么想。”姚之如宽慰她道,“他爹娘的事又与你无关,他若没有遇见你,该经历的辛苦也一样不会少,反而能否像现在这么开心就不一定了。只要你们以后在一起好好的,就谁都没有辜负从前经历的难过。” 蒋娇娇小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点也不内疚。” 姚之如一怔,旋即与她四目相视,不由双双失笑出声。 蒋娇娇笑罢,坦然地道:“虽然谢暎没有说,但其实我也能猜到谢夫子肯定是不同意他这样做的,说真的,我都能想象出谢夫子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可我也能看得出来,他确实很疼谢暎,倘若他执意拿恩情来相逼,谢暎虽未必会放弃我,但心里总归不会好受。所以以后,我也会好好对他老人家的,不让他后悔答应让谢暎来娶我。” 姚之如含笑点了点头,然后不知想到什么,略有些走神。 蒋娇娇察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忧愁,忖了忖,问道:“你是不是在想沈子信?” 照金巷 第79节 姚之如微顿,脸颊有些发红。 “元宵灯节那晚,他送了我一对耳环。”她轻声道。 蒋娇娇一听,立刻开心道:“那很好啊!他待你肯定也是不一般的。” 姚之如含蓄道:“也不好便这样想吧……” 蒋娇娇不觉得有什么,大方道:“怎么不能这样想?他也不曾私下送我什么东西啊,既只给你,那肯定就代表你在他心里与别人是不同的。” 姚之如心里其实也很明白,要说自己对此半点遐想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可她与沈约,和蒋娇娇与谢暎,还是很不一样的。 她不是不想,只是有些不敢去想。 “娇娇,”她说,“我们家和你们家不同,他们家……与谢夫子也不同。” 蒋娇娇怔了怔。 “也是。”她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沈家风水不太好,沈大哥哥解试未过,竟压力大到想不开;钟大娘子成亲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突然又没了,也不晓得受了什么怨怪,以致积郁成疾。” “之之,”蒋娇娇拉住了姚之如的手,正色道,“我知你心仪沈二郎,但若他除了这份心意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还是不要对他抱有什么期望。倘你忘不了他,就悄悄将他放在心里便是,还是不要让自己过得太辛苦。” 姚之如明白她的意思,微微颔首,说道:“我本也是不敢抱什么期望的,只是,我想到我爹娘可能很快也会给我议亲了,心里还是有些……” 长大就是这样,快乐渐少,而烦恼日多。 姚之如觉得还是小时候比较好,她喜欢见到沈约,就能高高兴兴地去见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又担心不知父母会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夫家,前路令人忐忑。 蒋娇娇见她如此,心里不免有点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让人没有盼头,于是忙改了口道:“你也别这么悲观,说不定沈二郎和谢暎一样,心里已对与你的未来有了周全的安排呢?凭他的条件,你爹娘肯定也不会犹豫。” 姚之如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心中感动,回握住了对方的手,含笑道:“娇娇,你真好。” 两个好姐妹正说着话,姚二郎忽然过来了。 他是听说蒋娇娇在家里,所以特意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蒋娇娇道:“不用了,我和小姑约好了要去逛晚市。”说完,她就转而同姚之如告了别,又起身向着姚二郎笑了一笑,“姚二哥哥,谢你有心款待,我先走了。” 姚二郎因这突如其来有别于往日的客气,不由愣了一下。 姚之如把蒋娇娇送出了门,转头回来看见兄长仍站在原地愣神,心中默默一叹,走上前,好声劝道:“二哥哥,这么久你也应当看清了,娇娇心里的人不是你。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份情谊才是最难得的。” 姚二郎垂下眸,没有说话。 陶宜到酥心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他今日本是来不了的,但之前在昭文相宅邸中吃的那顿饭着实未让他咽下几口,所以从那里出来后,他还是为此处的一隅清静过来了。 陶宜进门后便直接走到了正在柜前忙活的琥珀面前,后者抬头一见,忙笑道:“我还以为客官不来了。” “有事耽误了一会儿。”陶宜微微笑了笑,问道,“酒阁可还能用?若仍空着,我便进去坐坐,随意吃些东西就好。” 琥珀放下笔,边说边往外走:“给您留着呢,既是定好了的,我们娘子就不会再放给别人。” 陶宜略感意外。 正在此时,堂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难掩慌张和怒气地道:“客官请自重!” 接着一个略带了几分酒意的男人声音随之响起:“别家的陪妓也没见你这样吝啬的,摸一下手怎么了?!” 琥珀皱了皱眉,对陶宜说了句“请稍待”,便直接走了上去。 只见她伸手将那满脸通红的女使往身后一拉,向着那醉汉便道:“这位客官,本店并未设有陪妓,这是我们老板正经聘来的劳力,还请您自重。” 那人听了,却是与同桌嗤笑一声,浑不以为然地道:“谁不知你们这食店是个连给丈夫出丧都不愿去的寡妇开的,瞧你们这上上下下全是女人在抛头露面,装什么装?别的酒楼食店至少还摆明了有美人陪酒,你们这叫啥?装模作样?” 说罢,一桌人便哈哈笑了起来。 其他食客侧目而望,窃窃私语。 琥珀没想到他这般出言不逊,气得也涨红了脸,正要开口相讥,身后却突然传来个冷峭的女声说道:“那你为何不照镜子看看,你又凭什么配得上我这店里的这些女人?” 陶宜回眸,恰见一抹丁香色的身影自眼前行过,昂首阔步,如待披荆斩棘。 琥珀等人纷纷让身向着她一礼,口唤娘子。 只见蒋黎径直走到那人面前,眼神轻视地上下打量了一圈,凉凉淡笑道:“当今朝廷为了鼓励女商,尚且特意雇女栏头行事,你却说女子行走在外皆只为讨你等颜色之欢,我该说你一句无知,还是夸你一声无畏呢?要不,你我一道去开封府前分辨一番,如何?” 陶宜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 那醉汉闻言,面色倏然一滞,许是恼羞成怒地道:“本是你这店里招待不周,你竟还倒打一耙,这般赶客!”说罢,回手将桌上的食盘扫落,大喊道,“大家伙看看,这就是她们这寡妇店的待客之道,你们可得小心,这里的酒菜把自己给吃倒霉了!” 珊瑚气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她话音未落,就见那醉汉突然被个破空而来的东西给打中了胸口,随即他脚下便是一踉跄,直接往后撞到了桌子上。 众人一愣,循着他衣服上的墨迹,这才看清了刚才打中他的是一支毛笔。 蒋黎心有所感,回头看去,只见陶宜身披青色斗篷静静站在柜前,面无余色,而他旁边的随侍正满脸随意地在拍袖子。 “叽叽歪歪的烦不烦?”张破石懒眼瞅着那人,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家阿郎就喜欢清静,要找弟子相陪何须来这里?你不习惯就自己滚去别处。还有,我婆婆也是寡妇,你有意见?” 那桌上几人互视了一眼,然后心知不妙地交换了个眼色,接着扶起那被打了的人便灰溜溜要走。 “站住。”蒋黎反应极快地喊了一声。 正好已经赶过来的刘重阳与两个下手便立刻将几人拦住。 “岂有占了便宜白走的?”蒋黎示意道,“把饭钱留下。” 那几人也不敢再多说,忙忙把钱拿出来往刘重阳手里一塞,便匆匆离开了。 蒋黎复又回头看去,却发现柜前已没了人影。 “已往里面去了。”琥珀在旁边轻声提醒道,“娘子,那位郎君就是定了酒酿元子的客人。” 蒋黎怔了怔,旋即生出一种“无怪如此”的了然之感。 第88章 决定 蒋黎走进“梅花里”,便一眼看见了正静静坐在窗前,远眺着河上夜景的陶宜。 几乎是在瞬间,她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先前他身边随侍所言的那句“我家阿郎就喜欢清静”。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子。 蒋黎笑了笑,领着女使上前,将准备好的饭食摆上了桌。 陶宜循声回眸,摆在自己面前正热气氤氲的赫然便是一碗酒酿元子,但除此之外桌上还多了几碟小菜,以及最后,蒋黎亲手将一个锦囊放在了旁边。 他抬头朝她看去。 “内席定价,原是出自满席。郎君既只点了一碗元子,那我便也应只取这一碗元子的钱,其余的就多了。”蒋黎说罢,含笑解释道,“这几道小菜是我送予郎君,谢过先前相助。” 陶宜看了她须臾,回以笑道:“蒋老板不嫌我破坏规矩,陶某已应是感谢。这钱本是当给的,况往后我或许还有只为一两样小食来占席额的时候。” 蒋黎并不以为意,大方道:“那有何难?陶郎君今日既做了好事,自然就应有好报,往后尽管来便是,也不必拘于什么席额,规矩本就是死的。” 陶宜看着她,顿了顿,而后一笑,颔首道:“蒋老板为人豪爽,那我便却之不恭,就此谢过了。” 蒋黎含笑向他一礼:“那我就不打扰郎君进食了,请慢用。” 陶宜亦垂眸示礼。 “阿郎?”张破石见他看着桌上菜肴,迟迟未有动箸,于是小心地轻唤了一声。 陶宜回想着蒋黎那句“规矩是死的”,沉吟了半晌,说道:“明日替我下帖给殿前司都点检吕明植大人,就说我请他赏花。” 既然不可更改,他想,那便只能从中迂回择取了。 这日,蒋修收到了苗东阳从渠县寄来的回信,打开后下意识地飞快扫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了说苗南风的那句。 ——“姐姐让你们不必担心她,她说她来不来汴京不重要,只当是把这份运气都让给你了,希望你如愿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如何我们都支持你。” 他的目光在这句话上停留了半晌,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好像挺感动,也挺安慰,但要说高兴……不是。 蒋修正沉思着,抬眼见谢暎走了进来。 “善之。”谢暎面带正色地说道,“朝廷颁布了告示,要施新政了。” 蒋修微怔,但旋即便点头“哦”了一声,对此并未太在意:“不是早就有风声传出来了么,官家为了施新政,可能会把昭文相给换了。”只不过他们今年考试策问的题目可能会多半与新政相关。 如此看来,官家从上一榜开始便加重了策问在科考中的分量,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如今的大丞相已正式由学士院景学士继任,新政亦由他主持。”谢暎说到这儿,略顿了一顿,方续道,“不过另有一点,告示中还宣布了禁军三衙上四军要公开募兵的消息。” 蒋修一愣。 禁军三衙,即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其麾下诸军除了天子近卫之外,共分为上中下三等,其中上四军分别为:殿前司的捧日、天武二军,侍卫马军司的龙卫,以及侍卫步军司的神卫。 此四军充员向来是在禁军中下二等和诸路大军中选拔,非精锐不可入,现在竟打破规制公开募兵,着实令人惊讶。 蒋修这段时间本就在考虑要如何对父母说打算离开汴京去投路军的事,没想到一个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落在了眼前,他若能投考进三衙上四军,岂不能两全其美? “谢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报名!”他忙着就要往外走。 谢暎却将他拦住了。 “你先听我说完,”谢暎道,“这次新政主要是着力于财政改革,既是财政之革,定少不了军费开支这个大头,你想想,这时候天子禁卫精锐却要公开招募,这其中怕是不同寻常。” 蒋修顿了顿:“你是说……” 谢暎蹙眉沉吟道:“这里面估计是有两派在角力,有人不想让军费调拨因新政受到大影响,所以才用禁军精锐为由来行拉扯。” 蒋修默了默,问道:“那你觉得他们谁是对的?” 他曾亲眼目睹过朝廷为了满足巨额的军费开支,而不得不增加赋税,以至于让贫农受苦的情景,可要是军费不足,又如何抵御外敌? “你我未知全貌,难论对错,只是我想……”谢暎忖道,“这次的新政可能后续还有麻烦,朝政之道本非只看眼前一地之得失,倘军队需求减少,各处财利也当受到影响。这次上四军公开募兵多半是为了博弈,你若去了,前景未必会好,但辛苦却不少。” “善之,”他郑重地说道,“我赶来同你说这些,就是怕你知道后一时冲动,武官之路本不好走,你千万要想清楚。” 蒋修沉默了良久。 “我们本也左右不了朝政,不是么?”他抬眸看着谢暎,说道,“但你不也一样想要应试入朝,为这江山社稷做些什么。我也是,虽然我也不知以后朝廷会是什么样,这个国家又是什么样,但既然我已经决定了要走这条路,总不能看着机会白白溜走。” “我想做一个让自己想起来不会后悔的人。” 蒋修笑着,平静地如是说道。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照金巷 第80节 两人循声转头望去,只见蒋娇娇正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她哥。 “娇娇。”谢暎忙走过去,安慰地道,“别哭。” 蒋娇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了眼泪。 蒋修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马上要战死沙场了似地。” 谢暎抬手帮蒋娇娇擦了泪,回眸劝道:“你明知她是担心你,何必又说这些来吓她。” 蒋娇娇抿嘴盯着他:“蒋善之,你太讨厌了。” 蒋修也自知说了句不讨人喜欢的话,于是在谢暎的提示下,他清了清嗓子,好声好气地重新开了口:“娇娇,从军是我的心愿,你看你的心愿我一直都挺支持的,你是不是也该支持支持我?” 蒋娇娇半晌没说话。 蒋修就使劲给谢暎使眼色,让他帮着劝劝。 谢暎轻轻牵了蒋娇娇的手,温声说道:“娇娇,人各有志,你哥哥这份大志向非常人可比,你我都当敬他。” 蒋娇娇眼睛红红地看着蒋修,问道:“那以后你是不是就要去打仗了?” 蒋修被她盯得也忍不住有点鼻酸,嘴上仍故作潇洒地道:“也不一定。禁军平日镇守京师,说不定官家一辈子也用不上派我征戍,那我就还是一直留在汴京。你就想点好的嘛,不用老去想那些最坏的情况。” 蒋娇娇道:“你不用哄我,你这只皮猴子怎可能待得住?既从了军,有事定是争着往上跑。” 蒋修笑了笑,没吭声。 蒋娇娇又看了他几息,然后走上来,忽地把他给抱住了。 蒋修一愣。 “大哥哥,”她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要好好活着,哪怕再艰难,你也要想想我们。” 蒋修默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应道:“好。”言罢,他又朝旁边的谢暎看去,笑道,“今年秋闱你可得努把力啊,别让我一个人跑在前头。” 谢暎看着他,莞尔道:“放心。” 沈庆宗得了此次新政的实施细则后,便回家把弟弟沈耀宗和儿子沈约都找了过来。 他先对沈耀宗说道:“往后官户也要交纳助役钱了,听说朝廷里有不少人也是反对新政的,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但眼下我们也只能先做好准备。” 按照新政,从前可有免役权的官户、女户、僧道户以及未成丁户,如今通通也必须按照户等来交纳助役钱,也就是说今后家里将多出一笔开支。 沈耀宗听了,反应倒是很平淡,只是应了声“是”。 沈庆宗见他如此,原本想议论两句朝廷的话也就咽了回去。自打钟氏离世之后他便是如此,对什么事都好像在心里翻不起波澜,日常瞧着是早出晚归地在忙活,但就是喜怒都不再与人说。 沈耀宗没有说话的兴趣,沈庆宗也就不好拉着他说,简单交代完重点后,便由得对方告辞去了。 沈庆宗转而看向了沈约。 “今年科考,策问的题目多半会与新政有关。”他提醒儿子道。 沈约并不意外,也只是平淡地回了声“是”。 沈庆宗有心与他多说几句,便再点拨道:“你也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些,虽说应试是眼前难关,但考中之后的路才是最要紧的。待你入仕后,说不定就要直接同这新政打交道,你可有想过到时如何做?” 沈约微微一怔,隐隐明白了对方所指。 果然,只听下一刻沈庆宗便说道:“史馆相是出了名的旧派,况且若无新政之故,首相之位多半就会是他接任;至于枢密院态度如何虽尚不明朗,但是,”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方又语气复杂地续道,“计相陶若谷本是次相一派。故,如今东西二府再加上三司,景上相可谓处处难有支撑,你可要明白将来莫走错了路。” 沈约听罢,皱了皱眉,说道:“陶相公也是旧派?”又淡淡一笑,“我还以为,爹爹会支持新政。” 沈庆宗愣了一下,待明白儿子的意思后,心中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此事当另作别论。”他道,“新政的影响你也瞧见了,我们家也难以幸免,本非什么好事,何必折腾。” 沈约却道:“孩儿以为既要求变,自然要以身作则,若唯独官户不变,那此次革新才有以权谋私之嫌,上不改,下如何效?反观于此,景上相的新政方是真正为国为民。” “况且,”他说,“诚如父亲所言,既要应试,自也应顺天子之意。” 沈庆宗不由语塞,看着眼前已然长大成人的儿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约似是也不打算与他多说,径自言罢后,便如常恭敬一礼,告退而去。 第89章 得知 因着蒋修的刻意为之,蒋世泽得知儿子投笔从戎的时候,已然是没有机会再阻止了。 先斩后奏,蒋修自知理亏,所以也做好了承受父亲怒火和责罚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蒋世泽得知真相只是愣怔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问了他一句:“你当真不后悔?” 蒋修即点头:“孩儿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亦是深思熟虑了几年的结果,所以请爹爹放心,我定不会后悔。” 蒋世泽看着儿子,很难再说出什么来。 他看重蒋修的前途,却更看重对方的性命。万一因为他强要儿子按照自己心意过活,让蒋修还未上战场就已先成了另一个沈缙怎么办? 他做买卖敢冒风险,可在儿女的事情上,他实输不起。 所以那些放在从前他会斥责蒋修的话,如今一句也说不出口。 “好,我知道了。”蒋世泽说道,“既然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那将来那些苦你都要自己能咽得下。等那时再来后悔今日没有选择更光明的前途,没有娶到更好人家的女儿,都没有意义,男子汉大丈夫,最忌怨天尤人。” 蒋修笑了笑,说道:“您也太小瞧我了,倘孩儿只是为了更好的前途和出身好的妻子,又何必走这条路?爹爹,我们家出身也不如何,可并不影响翁翁、您,还有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小姑和娇娇也都不是用那些人家的规矩养出来的女子,但她们都很好。我从未想过要娶个什么了不得的大家闺秀,再说何为‘大家’,何为‘小家’?虽户等有别,我也从不以为我们家就比别人家差什么。婚姻之好本该是两情相投,适合自己方是最好的。” 蒋世泽怔了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末了,感慨地点了点头:“你真是长大了。” 因着父子俩的这一席谈话,蒋世泽也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蒋修的另一桩人生大事——他决定与沈家说清楚,解除当年给孩子们定下的口头婚约。 于是趁着夜间夫妻独处的时候,蒋世泽便先将整件事与金大娘子说了。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妻子会想不通,不想金大娘子接受地比他还快,只愣了几息,便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他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做了,就会做到最好。” 蒋世泽准备好的满腔安慰之言一句也没派上用场,他松了口气之余,又多少觉得有点空虚,于是仍伸手把人给揽入了怀里,温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都这么大了,知道前路该如何走。”又不由感叹地道,“他从小我就希望他能长成个担得住事的,如今看来,倒也的确没让我们失望。” 金大娘子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至于他和沈家的那半个婚约,”蒋世泽沉吟道,“我看也没有什么必要继续了。” 金大娘子有些意外,抬头望向他。 “我如今也想明白了,只光前程锦绣,孩子们却过得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沈家那门庭瞧着令人羡慕吧,可他们家没了个孩子,又走了个媳妇。”蒋世泽摇摇头,叹道,“我做这么多事也是为了蒋家的将来,但孩子们才是蒋家的未来,我也不想逼着他们去过自己不喜欢过的日子,往后几十年又如何能过得。” 金大娘子凝眸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抱着他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蒋世泽搂着她,又道:“再说凭我对沈家的了解,他们也看不上修哥儿选的这条路,沈家那老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费事让人家觉得自己将就了,往后两家走动也不快活,到时再闹成我们和郑家那样,属实没有必要。” 金大娘子微笑了笑,安慰地道:“官人放心,修哥儿的缘分定是好好在那里等着他的。” 蒋世泽无奈一笑,说道:“也只能这么想了。” 沈庆宗进屋的时候看见女儿也在,便佯作无事地开口说道:“掌珠,我和你母亲有些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沈云如恭敬应下,又端端朝父母告了个礼,然后转身出了门。 唐大娘子见丈夫脸色不太好,又见他刻意让女儿回避,于是略猜到了些,便问道:“官人,可是与云娘有关?” 沈庆宗点了点头,面色微沉地走过来坐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蒋家那儿子跑去做了什么?他竟去从了军!” 唐大娘子蓦地愣住了。 “他、他怎会跑去从军呢?二哥儿不是说蒋修书读得不错,这次科考也是有希望及第的么?”她简直不敢相信,眼见着秋闱也没剩几个月了,怎么会有人这时候放弃大好的前途不要,跑去走武官……不,是兵卒这条路呢! “蒋家人也没阻止么?”唐大娘子问道。 沈庆宗沉声道:“他是先斩后奏,蒋世泽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今日特地来找我说明此事,主动解除了婚约。” 门外的沈云如紧紧攥住了掌心。 唐大娘子的心情很是复杂,蒋家有自知之明,愿意主动解除婚约固然是好,可……这三年他们岂不白等了? 沈庆宗顺了顺心气,淡淡道:“算了,如此也好,若二哥儿能顺利考中,蒋家这样的姻亲也着实有些拿不出手,到时我们再给云娘挑个榜上有名的也不难。将来我们与蒋家只当友邻走动,反而诸事方便。” 沈云如转身快步走了。 她径直出了家门,来到蒋家大门前,也顾不上平复呼吸,强忍着翻涌的心绪让门房去通知蒋修说自己有事找他。 蒋修大约是在练功,跑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短打,额上也挂着汗。 “什么事?”他想沈云如难得找自己,多半是遇到了不好解决的难处,所以也没耽误。 沈云如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觉得很生气。 她转身往榕树下走去。 蒋修微怔,旋即举步跟上。 两人在树下一前一后站定,蒋修见沈云如背对着自己不说话,便又问道:“怎么了?” 沈云如攥了攥掌心,回过身看向他,说道:“蒋善之,你这么做可有想过将来,想过蒋家,想过别人?你从小到大便是如此,为何凡事就不能成熟些?” 蒋修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说道:“你又知我没想过?但我不像你们,一辈子只为家里的长辈活,你婆婆让你规行矩步,你连笑都不敢露齿,你觉得你这是大家闺秀作风,瞧不起我妹妹没规矩,又焉知别人也觉得你做作?” 沈云如只觉一阵热气倏然冲上天灵,她想也不想地扬起手便一巴掌甩在了蒋修脸上。 “啪”的一声,周遭随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蒋修的半边脸颊顿时红了,沈云如回过神来,不由紧紧蜷起了有些发抖的手指,但她没有道歉,只是愤愤地看着他。 蒋修的呼吸有几分粗重,但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是女子,我不与你计较。”他冷冷地说,“但沈小娘子与我非亲非故,还请你往后也不要扮作我母亲姐妹来对我指点教诲,我要走什么路只有我自己能决定,无需旁人多管闲事。” 他说完这话,也不去看她,转身抬脚就要走。 却听身后乍然传来一句:“你可知我与你有婚约?” 蒋修蓦地顿住了。 他倏然回头,愕然地道:“你说什么?” 沈云如交握双手于身前,下颔微扬,看着他,淡淡地道:“当年你父亲和我爹爹为你我定了口头婚约,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爹爹。若非因你这般任性,原本秋闱之后两家就应该正式议亲了。” 蒋修震惊不已,以至于足足用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既是如此,那也就是说这桩婚约已取消了?”他说。 沈云如想象过许多遍蒋修得知两人婚约时的反应,但从未想到过会是这样。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惋惜,反而明显透出了几分解脱之意。 照金巷 第81节 她顿觉如当头一棒,打得她几乎站立不住,往后趔趄了半步。 蒋修下意识伸手要来扶她,却被沈云如挥袖避开。 “我只问你一句,”她说,“你若早知这桩婚约,可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蒋修微顿,旋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万万没有想到,沈云如这般生气他放弃科考,竟然是因为心仪于他。 她不是生气他走了一条前途不好的路配不上她,而是气他丢掉了他们之间的可能。 蒋修沉默了片刻,说道:“对不住,但我从未想过。” 沈云如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了句:“那你现在可以想想。” 蒋修明白她的意思,虽木已成舟,但也不是全然不能挽回,只看他愿不愿意为她去做到。 “云娘,”他说,“不保国,何以保家?你们人人都觉得我是在自断前程,好像明日便要去送死,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或许到了那时候,所有人也会嘲笑我的愚蠢,但在我看来,却是谁也不知明日到底是何事先至。” “我不愿做事后孔明,只想尽己所能。” “至于你我,”蒋修斟酌地道,“我们不合适。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希望你不要因我误了终生。” 他这话说得委婉,可沈云如却把他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 蒋修从未喜欢过她,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也不可能答应与她成婚…… 是她一厢情愿。 自作多情。 沈云如再也待不下去了,她不想再把仅剩的尊严都丢掉。 “随你吧。” 她面无表情地说完这话,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再回头。 蒋修站在原地看着沈云如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方才她让他现在想一想的时候,他脑海里竟倏地闪过了苗南风的模样。 想起当年两人坐在苗家的屋檐下看银河,她说相信他会成为一个让自己不后悔的人。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对她来不了汴京的事觉得这样失落。 但有些遗憾大约也永远只能是遗憾。他走了这条路,而她来不了,这或许是天意。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来如何,又如何能去拽着她? 她今年也十八了,说不定,就在东阳给他写信的时候,她已经遇到了更好的人。 蒋修垂下眸,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第90章 误伤 午时,陶宜走进了酥心斋。 正在外堂忙活的琥珀看见他,便立刻殷勤地把人引入了“梅花里”,一面吩咐人上茶,一面客气地询问道:“客官今日打算吃点什么?” 陶宜亦客气地道:“蒋老板今日可掌厨么?” 琥珀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于是笑道:“老板今日在店,原也是吩咐过我们,陶郎君若来了便直接入内席就是。” 在店,并不等于掌厨。她显然是在委婉地特意说明蒋黎的确是将他视为贵客。 陶宜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那便请她随意安排两个菜吧,只清淡些便好。酒就不必了,我饮茶。” 琥珀应喏。 饭菜没过多久就被送了上来,而且是蒋黎亲自来送的。 “正好昨日送来了些新鲜板栗,陶郎君尝尝这金玉羹可合口味。”她笑着说道。 因为陶宜不喝酒,所以她也就没有准备按酒果子,除了金玉羹这个“开口汤”之外,便另外做了份蟹酿橙和一盘炒山脆,并配了一小碟蜜糕。 而这盘炒山脆正巧也是那天晚上她送给他的其中一道菜式。 蒋黎似看出他有所察觉,便主动说道:“那日我见郎君这样菜用得多些,想是更合口,所以我就这么安排了。” 陶宜看着她,微微一笑,礼道:“有劳。” 蒋黎回笑礼罢,也不再打扰,转身退出了阁间。 她回到账房,迎着珊瑚笑嘻嘻的目光,莫名道:“乐什么?” 珊瑚笑道:“娘子,您说那位陶郎君家中可有妻室啊?我猜他没有。” 蒋黎觉得好笑:“你又知道人家没有?” “因为身边有贴心人的男子是不会为了一份小食这样麻烦的。”珊瑚头头是道地说着,“您想啊,他若是早些回家,想吃什么元子没有?偏来咱们这里干坐着。” 蒋黎想了想,旋即又摇摇头:“关我什么事?你莫带着我一起八卦。”又伸指往她脑门上一敲,调侃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知道的还挺多,看来我也是该把你嫁了。” 珊瑚有些红脸,忙道:“也不是我一个人在猜他有没有妻室,琥珀姐姐她们也好奇呢。” 蒋黎无语失笑,说道:“你们私下里扯两句就算了,可别在人家面前失了礼数。当日那桌席面既是明清堂掌柜来定的,但他本人却未出席,可见席上这两人的地位比他只高不低,很有可能是明清堂老板或是其友人。再有,那日他身旁扈从出手相帮的架势,一看就是真正的练家子。” “此人无论气度涵养还是衣着打扮,本就已不同一般,身边还能用得上这样的人……”蒋黎沉吟道,“反正当作贵客以礼相待定是没有错的。” 珊瑚听得有些发怔,连连点头:“知道了,我们也只是自己说说。” 蒋黎见她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多说,只吩咐道:“你回头也要与琥珀还有底下那几个焌糟提醒几句,虽要视他为贵客,但也不用太过热情。我看他这么喜欢清静,应该也不喜欢殷勤太过的,反正只拿捏好度,既让他觉得未被怠慢,又要让他舒心不嫌烦。” 珊瑚恭顺地应了下来。 主仆两人说完了话,蒋黎便又继续做起了自己的事,谁知半盏茶还没喝完,琥珀就一脸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 “娘子,”她说,“高家人领了一帮闲汉来捣乱。” 蒋黎一愣。 珊瑚当即不淡定了:“他们有病吧?娘子和郑家早就断了关系了,姓高的又来闹什么?” 蒋黎皱着眉,起身便往外走去。 外堂里的客人此时已跑光了,每张桌子都被几个形容吊儿郎当的闲汉占据着,而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郑麟的表弟,他外舅之子,高秉义。 “哟,这不是我那表嫂,可舍得出来见亲戚了?”高秉义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手中则拿着筷子在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肉往嘴里塞。 刘重阳等人也在,但碍于对方的身份,没有蒋黎的意思他们也不敢贸然上手。 何况高秉义这次显然有备而来,动起手他们并不占优势。 蒋黎冷脸看着他,说道:“你想做什么?我与你们高家早已无亲,天下没有把手伸得这样长的道理。” “我来吃饭啊,怎么,来不得?”高秉义夸张地扬着声音说道,“还是说你心虚,不敢见郑、高两家的人啊?” 蒋黎下颔微扬道:“我有什么可心虚的?反倒是你,来吃饭就该有来吃饭的样子,谁的钱我都赚得,但不想赚你的,你请离开。” “哼!”高秉义随手将筷子用力一扔,起身盯着她,说道,“你果然是个眼里只有钱的,难怪啊——” 他似是有意想要事情传出去让人听见,吼得极是大声。 “难怪我那早死的表哥连个小妾和儿子都没能保住,”他说,“定是你这黑心的妇人记恨于心,所以才让人把他们给拐走了!” 刘重阳听不下去了,张口骂道:“你放屁!谁不知道那妾室是跟人跑了,临走还卷了财物,差点没把你那刻薄姑母给气死,这才不顾家丑去报了官。要我说,这才是你们的报应!当初我们娘子为了郑六郎,连你们高家那些麻烦也管了,你爹借的那笔钱至今还没还呢,结果却只得了个负心薄幸,你那刻薄姑母还想用外室之子逼我们娘子在郑家守节,如今你们竟还有脸迁怒我们娘子,来这里闹事?!” “没错,”琥珀也骂道,“要我说,那孩子是不是他们郑家的都要存疑呢,否则哪有私奔还带着个便宜儿子的!” 高秉义瞬间毛了,一翻手即掀了桌子,喊道:“这蒋家的泼妇使人欺辱我至亲,砸!” 话音落下,那群闲汉便像是约好了似的,纷纷动开了手,还有冲上来要打人的。 蒋黎见势不对,趁着刘重阳等人上前拦阻的时候,忙让珊瑚快逃出去报官。 高秉义已转头冲着内堂来了。 蒋黎想起里面那些价值不菲的陈设,还有正在酒阁子里用饭的贵客,于是赶紧来阻挡。 高秉义等的就是她上来。 他一把用力把蒋黎薅到了墙上,顺手拿起旁边的盆栽就朝她砸了下来。 蒋黎下意识抬手护住头。 然而下一瞬,她却突然被人猛地往后拉了把,接着鼻尖嗅到一缕极雅的淡香,随即耳边便传来了声闷哼。 “相公!” 伴着这声惊呼,张破石已一脚踹倒了高秉义,满脸怒色地冲上去逮着人就打。 蒋黎已顾不得去为那转息间的峰回路转感到惊讶,她忙扶住旁边被砸到了胳膊的陶宜,眼见他额上已渗出了冷汗,急道:“我先带你进去处置一下。” 陶宜受伤的地方在左臂,是先前他见势不对,上前想把蒋黎拉开的时候被高秉义放任误伤到的。 他疼得有些呼吸不稳,但却并未声张,反强忍着痛楚,抬起右手示意她不必。 蒋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身边那扈从已将高秉义揍出了一脸血。 恰在此时,巡铺的铺兵也赶到了,一进门便先制住了几个没能跑掉的闲汉。 因张破石这边战况实在惨烈,有铺兵正要上来将他拿住,岂料反被他怒目一瞪,喝道:“速去禀报捧日左厢都指挥使,此处有人谋害省主!”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全被震住了。 几个铺兵不过小卒,如何能见过当朝三司使是什么模样,但当他们将目光落在陶宜身上时,却谁也不敢大意冒犯,忙忙便站出一人跑去禀报上峰了。 铺兵之上有巡检,巡检之上有都巡检,他们只需要将消息传达上去,自然会有人马不停蹄转呈到捧日左厢都指挥使面前。 张破石已丢下昏死过去的高秉义,急跑到陶宜面前,扶住他关切地道:“相公,先去医馆看看吧。” 陶宜颔首。 蒋黎定定看着他的侧脸,仍有些不能回过神,难以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 直到陶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先前站在这里便是在等这个。 蒋黎把店里的残局处理完之后,才闭门回到了照金巷。 家里人见她回来得早,便说正好晚上吃拨霞供,大家坐在一起热闹热闹。 蒋黎点点头,然后不急不慢地把今天高氏使人来店里闹事的经过说了,末了,补了句:“高秉义本是要对我下重手,不想伤着了出手帮我的客人,事情应该已闹到捧日军中去了。” 照金巷 第82节 她说时语气虽平静,可众人听地却是一阵心惊,根本无法淡定,待回过神来,纷纷怒上心头。 “混账东西!”蒋老太太当即摔了茶盏,对儿子道,“你去,去郑家好生把这笔账同他们算算,倘他们不肯给个交代,就花些钱找几个伎人来,打从今天起,成日就站在他们石榴巷口把高氏和他儿子那些破事唱三遍,我就不信谁还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 “既然他们不肯要脸,那就都别要了!” 蒋世泽心里也是火气八丈高,二话不说点头应下,并道:“这还便宜了那姓高的小子,既然已报了官,咱们便不能让他被轻放!” 蒋修也道:“爹爹,我同您一道去郑家。” 蒋娇娇附和道:“我也去!” “你去什么,”蒋世泽说她,“还没嫁人呢,不许外头去吵架。”言罢,又对儿子道,“上四军考核近在眼前,这事你还是不要去出头,免得落人话柄。不过小场面,爹爹能搞定。” 蒋修还要再说,蒋黎却打断了他。 “你们谁都不用去费这个事。”她淡淡笑了笑,平静地道,“若我没估错,只怕是郑家人很快要上门来找我们。” 蒋老太太疑惑道:“这是何意?” 蒋黎想起陶宜,说道:“今日高秉义伤着的那位贵客,是当今计相。” 蒋家众人:“……” 蒋修愕然道:“小姑,你说真的?” 蒋黎颔首,说道:“不然我怎可能现在还坐在这里,早冲去郑家算账了。” 蒋世泽也顾不得去惊讶三司使竟然去了妹妹的食店用饭这件事,忙提醒道:“可计相是因你之故才被连累受的伤,会不会迁怒我们家啊?” “不会的。”蒋黎说道,“他若是那样不分是非的人,也就不会出手帮我了,况且我后来为了收拾残局在店里又待了这么久,也没见人来拿我。” 也是。蒋世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松了口气。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探望一下才好?”他又问道。 蒋黎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二哥哥你就别管了,免得节外生枝。” 蒋世泽点点头“哦”了一声。 恰在此时,有女使走了进来,禀报道:“老太太,郑老太太和郑家大爷,还有高大娘子来了。” 第91章 食果 郑家人刚一走进欢喜堂,高大娘子见到蒋黎便不淡定了,哭着就扑了上来。 “阿黎,你一定要帮帮你高外舅和表弟,看在六郎的面子上,你一定要救救他们啊!”高大娘子此时哪里还有往日的架子,只顾着抹泪哭求了。 蒋家众人冷眼看着她,没有作声,蒋黎更是直接把手抽了出来。 高大娘子被无视,羞愤的一张脸通红,但她半点脾气都撒不出来。 郑老太太皱着眉看了眼儿媳,然后转向蒋老太太,开始卖起了往日情分:“蒋家妹妹,这高氏父子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们也是始料未及,现今这案子已递到了大理寺,但有我们家能帮阿黎证明的事,我们定会竭尽所能——只是,计相那边,还希望黎娘也能帮我们解释两句,我们绝无存心谋害之意。” 蒋黎心中暗讶。 禁军拿人,转交开封府办案上奏,审刑院收理交付,大理寺判决……这才不到半天的时间,这案子的流程竟进展得这样快,足可见案情之严重,官府之重视。 蒋老太太淡淡一笑,说道:“老姐姐言重了,我自然晓得你的品性,与那等刻薄粗鲁之人万万不同,只奈何此事关涉郑、高两家的亲属关系,我们这些外人如何好证明自己不知晓的细节。况计相身份贵重,岂是我们阿黎能随意说得上话的?今日也不过碰巧接待了贵客,谁知就遇上了这场乱事。” 郑大爷也有点慌了,对蒋世泽道:“蒋兄,你是知道的,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我们做来毫无意义啊!那高氏父子该死事小,可我们郑家何其无辜?” 蒋世泽还没说话,蒋老太太已凉凉笑道:“大郎这话只怕是有些失真吧?未曾动手,便是无辜了么?若非你们纵容,高氏如何能一而再欺负我女儿?如今早已一刀两断,自家出了那糟心事,竟还要反过来迁怒阿黎,若非夫家约束不够,如何能这般嚣张?!你们要怪,就怪有些人不顾高家死活,更不顾郑家的死活,一双手到处往长了伸,这才给你们招了大祸。” 郑氏母子的神色极是尴尬难堪,高大娘子更是吓得白了脸。 只听蒋黎平静地接过了母亲的话,说道:“一场亲戚,我也不是没有为郑家考虑过,只是我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建议你们弃车保帅这一条路,否则被那拖后腿的连累了……失了榷牌事小,若被一并视为反民,那才真是事大了。” 郑大爷心头一紧。 他怕的就是这个! 如今朝廷新令,为遏制奢靡之风,民间不许再用金银首饰,他们的金银铺子不仅面临着要求变,还必须自今年起参加三年一次的“买扑”,拿到盐铁部发的榷牌,才能继续经营。 可这盐铁部是归谁管的?郑大爷觉得出门踩狗屎都没有这么走运的事,竟然偏偏就让高秉义把三司使给伤了! 命、财,他当然都想保住。实在不行,那也不能丢了命不要啊! 几乎是在转息之间,郑大爷已做下了决定。 郑老太太也已然明白了蒋黎的意思,于是深深看了儿媳高氏一眼,后者此时却仍沉浸在要救娘家人的焦急之中,只一味拿死去儿子的名分来求着蒋黎不要落井下石。 蒋黎道:“你放心,我不像你们一贯颠倒黑白,我只说实话,若有人问到,当时情形如何便是如何。至于高氏父子的下场,原就不是由我决定,他们想欺软,未料不小心碰了硬,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说罢,她又淡淡抬眸看向对方,续道:“大娘子在这里担心他们,我却念在过往情分有些担心你呢,你侄儿来闹事时口口声声是为你出气,现在进了大理寺,本是有冤狱可申诉之地,只怕……” 高大娘子蓦地愣住。 郑大爷此时也再待不住了,匆匆向蒋老太太和蒋世泽道了辞,便急急与母亲返回了郑家。 高大娘子是被女使强行扶走的,直到出门口的时候人都还瞧着有些发抖。 金大娘子摇了摇头,说道:“真是报应不爽。” 蒋娇娇有些好奇,问道:“若郑家真地把高氏给休了,是不是就当真不会被牵连了?” “那可未必。”蒋修说道,“这阵势眼见着是要当重案来办的,郑家就算不死,这回肯定也要脱层皮。” 蒋黎沉吟着弯了弯唇角,说道:“他们明里暗里坏我名声也不是一两日了,正好,这回我也用用他们吧。” 屋外下起了雨,张破石正要上前把窗户关上,却被陶宜给阻止了。 “相公,您还伤着呢,不好吹风。”张破石劝道。 陶宜随手在棋盘上放了一粒白子,抬眸看向他:“那你就不会给我拿件斗篷来么?”言罢,轻轻摇头,“迟钝。” 张破石微窘,连忙去了。 不多时,有下人进来禀报道:“相公,景上相来探望您了。” 陶宜并无意外之色,只颔首道:“去备茶吧。” 景旭很快走进了室内。 陶宜站在坐榻前,垂眸向对方示礼,说道:“伤处略有妨碍,礼数未周,还请上相见谅。” 景旭即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陶宜笑笑,却道:“礼不可废。” 景旭听出他这是不打算与自己叙私交,叹了口气,说道:“若谷,你我虽政见不同,但你应心知我绝非那等背后伤人的卑鄙之徒,我既用了陈子明,自也不可能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我不太明白上相之意,”陶宜说道,“怎么我受伤之事难道与陈副使有关么?我也是初次听说,十分惊讶。” 他说着惊讶之言,脸上却并无惊讶之色,景旭如何还能不明白?三司副使陈晶站定新派,或许的确多少是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取陶宜而代之,所以在很多新政主张上亦是秉持着激进的态度,与陶宜时有针锋相对。 “若谷。”景旭只好语重心长地道,“我知你并非像次相那样全盘否定新政,我亦知你碍于先夫人之故只得站定次相一派,但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以你之见识,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倘我是你,绝不管那些人情世故,只坚定为国为民这一途。” 陶宜看了看他,却是浅然一笑。 “上相当日与我谈论新政,我原已表明了我的态度,不可操之过急,但上相也并未听从我的建议。”他说,“上相有上相的坚持,我有我的看法,上相为国为民,又焉知他人不是?” 这样的对话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两人中间,彼此政见不同,实难互相说服。 景旭见陶宜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把陈晶按下去,他也觉无可奈何,怪只怪新政一派尚不足势,而陈晶也确实张扬太过。 可新政实施,若不张扬,只怕更举步维艰。 既是如此,那就只能先让陈晶退避锋芒了。 景旭心中如此想着,面露无奈地向陶宜礼道:“那我便不打扰你休养了。” 陶宜也未再多说什么。 陈晶之事,非他一人之利弊,到了此时此刻,即便他不露头,也自有人会出手。 景旭前脚刚走,后脚张破石便进来了,他一边将斗篷披在了陶宜身上,一边禀道:“相公,酥心斋的蒋老板在外头候着,说是亲手做了几样小食来探望您。” 陶宜并不奇怪蒋黎会找上门来看望自己,他原也没想为此与她多言,本打算让人收下她的心意便算了,但抬眸时不经意瞥见屋外风雨微寒,不知何故,忽想起了当时她身处那场混乱中,挺直了背脊,毫无低头之意的模样。 他犹豫了一下,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蒋黎进门时的步幅不自觉比起平时略小了些,因为紧张,她下意识地压低了视线,还未走近,已向着榻上的陶宜礼道:“民女蒋黎,拜见三司使。” 陶宜发现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对比其素日作风,不由莞尔,说道:“看蒋老板的模样,倒像伤人的是你。” 蒋黎愕然抬眸,迎着对方眉眼间的淡淡笑意,她先是一顿,继而也不由笑了起来。 “相公这样说,我就更感内疚了。”她说道,“您本是因帮我才受的伤。”说罢,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臂上,关心地道,“相公的伤势我帮不上忙,只能做些吃的来聊表心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陶宜笑了笑,示意张破石将食盒接了过去,然后对蒋黎道:“蒋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那些作乱之人如今都已被收押,此事你也不必太过挂怀,如常开店营生便是。” 蒋黎听出他这是在让她不用担心被牵连,心下感激,于是亦坦然笑道:“我原知相公是心如明镜的,所以有些事我也不想瞒您。今日冒昧前来,除了是为感谢相公出手相帮,也多少是为了走个替高家其他人求情的过场。” 陶宜不料她会这样说,微诧。 他突然生出了些兴致。 “蒋老板请坐,”他伸手示意面前的位置,含笑道,“愿闻其详。” 蒋黎也不再拘谨,犹如往常在酥心斋里招待他时一样,从容地走过去,依言端正地坐在了他对面。 “从前那些家务事,想必相公也都知道了,让您见笑。”蒋黎说道,“这几年因为一些人的刻意为之,我自知不少旁观者对我看法有异,故此时我若什么都不做,只怕是又要难逃责难。” “所以,我那位阿姑的情,我还是来向相公求一求。”她说,“但至于犯错之人应如何罚,全在相公与大理寺的公正之心。” 陶宜看了她半晌,忽而笑出了声。 蒋黎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委婉地道:“相公也瞧见了这两次那些人在我店上闹事的样子,我实也是烦了,也不想再牵累如您这样的无辜。还请您睁只眼闭只眼地让我过去,小女子感激不尽。” 说白了,她就是要借陶宜之名,对外放出风宣扬自己已经以德报怨地帮高氏说过了好话,但奈何法不容情而已。 而之所以选择提前对他坦诚相告,也是因为她不想陶宜听到风声后对她产生不好的看法。 蒋黎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三回 ,所以她决定反过来利用这种世俗的力量。 陶宜觉得很有意思。 他当时帮她,也是有意利用这件事顺水推舟;现在她来谢他,却也是有意“事尽其用”。 他第一次见到像蒋黎这样的女子,瞧着坚韧不屈,但又世俗而狡黠。 “坦诚”这样东西,由她口中带着些圆滑之意道出,竟也不觉违和。 照金巷 第83节 “蒋老板的意思我明白了。”陶宜抿了抿唇角笑意,说道,“其实这件事并不难,你只要在外不说,便是帮了她,也是帮了你自己。” 蒋黎有些疑惑:“不说?”那她如何宣扬自己? 陶宜也未多言,只是提示道:“此案自有人去查,你只静观结果便是。” 蒋黎本不傻,听他这么说,隐隐便猜到可能其中还有些自己不便涉入的内情,于是并不多问,干脆地点头道:“是,相公怎么说,那我便怎么做了。” 陶宜看了眼她拿来的食盒,兴有所起,问道:“你做的什么?” “哦,我想你喜食清淡,而且最近要忌口,所以就做了个豆腐羹。”她一边说着,一边主动取过食盒打了开来,“这两样点心,方便你处理公务的时候垫着用。还有这个琥珀蜜,是给你尝着玩儿的,吃药的时候也能润润口。” 陶宜顺口说道:“怎不见那陈皮酒酿元子?” 蒋黎笑笑,说道:“那个要现做才好吃的,等我拿过来时元子都坨软了,汤汁也不好喝。” 陶宜颔首,说了句:“外院厨房倒是能用。” 蒋黎一愣,因他这话说得很是随意,又没有后半句,以至于她都不敢去肯定他到底何意。 但她本是诚心来道谢,自然极识相地接道:“那我现在给您去做一碗?” 陶宜却道:“今天就不必了。” 蒋黎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主动道:“那我明日再来。” 陶宜看了看她,扬起唇角,笑而未语。 第92章 怂恿 陶宜被伤案被送到大理寺后,很快就牵扯出了其他人。 据闻有当日闹事的闲汉称高秉义找到自己时,曾特意提了句那酥心斋酒阁子里的客人才最金贵,下手时须得往里冲。 这句供词一出,高氏父子两个便被大刑伺候了好几场,到最后两人中也不知道是谁供述的,说的确有人收买了自己,让他们打着找蒋黎算账的名头,趁陶宜去酥心斋吃饭的时候制造混乱,寻机对其下手。同时也极力声称自己并不知原来那就是计相,若是知道的话定不敢如何如何。 于是就有人倒了霉。 因为仅凭高氏父子的供词,并不能直接抓到幕后主使,于是大理寺便传了不少人入堂问讯,其中不乏朝官,甚至连三司副使陈晶也未能幸免。 事情迅速演变到了“证据未足,而流言已满天飞”的地步。 朝堂上更是一连数日都有新旧政党以此事互相攻讦,眼见事态牵连越来越广,原本因陶宜受伤而着令底下彻查的皇帝为平息纷争,便亲自站出来给这件事定了性,言:那高氏父子素性奸猾贪婪,本为勒索郑门嫠妇而去,现又为摆脱罪责不惜胡乱攀咬朝廷命官,罪实不可赦。 于是皇帝当朝下令,高氏父子充军发配边关,其余案犯依律判监。 或许是为了平息旧党愤怒,他又言陈晶德行不谨,以致同僚相猜,今去其三司副使,差领知省东院事。 朝廷里这才息了声音。 这日蒋黎来找陶宜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侍弄盆栽,她笑吟吟地走过来,把准备好的小食一样样放在了槐花树下的石桌上。 陶宜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笑,然后一边手里继续修剪着枝叶,一边随口说道:“今日蒋老板像是心情不错。” 岂止是不错,一双眼睛里幸灾乐祸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可是从前恩怨得了纾解?”他半带调侃地道。 蒋黎含蓄地反问道:“郑家金银铺没能扑得今年榷牌,可是相公帮的手?” 高氏父子被发配边关,高家那边的情况且不说,高大娘子反正是被郑家马不停蹄地给休了,她回了娘家后也不见冒头。至于郑家,虽明面上未被牵连,也因为休了高氏而得以在舆论上挽回了一些风向,但却终是未能得到准许继续经营的榷牌。 “不是。”陶宜语气如常地坦然回道,“这是盐铁部案下职责,我还未有那么多时间事事细问。” 不细问,但却不等于未料到。 蒋黎恍然,颔首笑道:“明白了,谢谢相公。” 陶宜看了看她,然后放下了剪子。 蒋黎便主动帮着把旁边矮架上的巾子递了过去给他擦手。 “有件事我有些好奇。”陶宜说道,“你既然与郑、高两家结怨甚深,又很高兴看他们倒霉,但为何自己从来不为此下过功夫呢?” 至少她一次都没怂恿过他严惩高氏。 蒋黎笑了笑,坦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眼见着已是要倒霉的人,我何必搭上自己的名声去踩两脚。相公是明白人,我做得过了没有必要,恐怕反让你以为从前那些事不过狗咬狗,便不如做得少些。” 陶宜倏然失笑出声。 他觉得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言辞间听着满是自谦坦诚,其实全是因为她看准了局势,还有他的性子。 她的言行举止,一看便不是受规矩教养大的,但他却觉得处处鲜活。 同她相处,他不止觉得有意思,还觉得轻松舒畅。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慢说是官场上,就算是在家里,也从没有。 蒋黎也在笑,但她是无声垂眸含笑,也不知是不是自觉刚才那句“狗咬狗”说得太不讲究了些,所以因他的失笑而不由脸颊微红。 春风拂过,她发髻上的流苏轻曳,陶宜看着她微低的眉眼,忽然想:她从前那个丈夫有什么值得她喜欢? 气氛有些异样的安静。 风还未停,蒋黎仍能闻到阵阵从他身上飘来的淡香,极雅,也极好闻,胜过这园子里的所有花草。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沉默下来,也不知自己为何有些紧张。 恰在此时,张破石的声音忽自一旁传来,禀道:“相公,二爷来了。” 蒋黎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张破石身后正站着个中年文士,联想到“二爷”这个称呼,她立马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于是也不等陶宜开口,她已向着对方礼道:“蒋黎见过陶二爷。” 陶宣目光打量地看着她,微微颔首道:“蒋老板。” 蒋黎又转过来对陶宜道:“那我就不打扰相公了,这些小食你们慢用。”又道,“明日店里便重新开门了,随时恭迎二位再来。” 陶宜听出来她的意思,顿了顿,说道:“好。” 陶宣看了看蒋黎,又看了看自家三弟,等到前者告辞离去之后,他才走上去,瞧着桌上的小食香饮,状似随意地说道:“这蒋老板倒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这么快就把你的饮食喜好都摸清楚了。” 陶宜转身回来坐下,平静回道:“二哥哥上次请的那个厨娘,我记得也很清楚你们夫妇的喜好。” 陶宣笑笑,顺手端起他面前的香饮喝了一口,末了,语带深意地问道:“但你心里可真拿人家当厨娘么?” 陶宜看着他,反问道:“二哥哥此言何意?” “三郎,明人不说暗话。”陶宣戏谑一笑,说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头回见你对女人有兴趣。” 陶宜怔了怔:“你觉得我对她有兴趣?” 陶宣被他这话给问笑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你不知道你自己先前瞧人家是什么眼神啊?跟你以前养喜欢的花,看喜欢的书时一模一样。” 陶宜若有所思。 陶宣见他这样,不由感慨地叹了口气。 “你打小这方面就缺根弦。”他说。 陶宜看了他一眼。 “咳咳。”陶宣清清嗓子,换了个说法,“无感,无感对了吧?” 陶宜没作声。 “说实话,哥哥们都挺担心你的。”他叹道,“弟妇在的时候,你们夫妻就疏远,她病了之后,你又自责。打从你们成亲那年到现在,我就没见你过过一天阴阳调和,春风满面的样子,她给你的侍妾你倒是都养起来,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回你养伤,是不是又拒了她们来照顾?” 陶宣劝道:“我知你心在大事上,不愿把时间花在这些儿女情长,但过日子嘛,就要让自己舒心些,不然这几十年岂不寡淡?况且于养生也有碍。”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续道,“你若真喜欢这蒋娘子,便不如纳了她。我看此女体贴,这次的事未有落井下石,也看得出来算识大体,以后估计能和你的继妻相处和谐。” 陶宜淡淡一笑,说道:“二哥哥倒是想得长远。” “这可不是我想得长远。”陶宣道,“弟妇走了都这么久了,你迟迟未有意续弦,我们家不急,别人不急么?当初次相为你牵了这桩婚事,为的是什么大家都知道,他们岂不会再作打算?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总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续弦,不然你用弟妇做借口,也要被她家族捆绑一世。只倘若新妇进门,你再要纳蒋氏为妾,难免束手束脚。我也是为你着想,既然喜欢,先纳进来,总是对你们两个都好的。” 陶宜觉得头又有些隐隐作痛,他抬手揉了揉额角。 陶宣见他果然还是会因为这些觉得烦心,便道:“要不,我让你嫂嫂去帮你说?” 陶宜摇了摇头。 “我再想想。”他说。 蒋黎回到巷子时,正好遇见了蒋娇娇带着荷心刚从谢家回来。 姑侄两个在门前遇见,蒋娇娇主动道:“小姑,你上回教我那个豆糕,我今日做得十分成功,谢夫子根本无法抗拒。” 蒋黎笑道:“他孙儿都没法抗拒你,他哪能抗拒。” 蒋娇娇听着顿感满足,上来挽着她的手,一边往大门里走,一边说道:“大哥哥如今去了捧日军,他也不便再像以前那样过来,只好我多打着谢夫子的名义去找他了。” 蒋黎安慰道:“等你们将来在一起就好了,你想两家横着走都没问题。” 蒋娇娇大方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蒋黎看着侄女爽朗畅快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若她当年能明白两心相通对于婚姻的重要性,或许她就会为自己争一争,不嫁给郑麟,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她和他都不是彼此对的人。他要的是想象中的她,而她当时求的,也不过是期待中的他。 蒋娇娇见蒋黎走了神,于是转了话题,问道:“小姑,我一直都忘了问你,那位三司使长什么样子啊?你同他相处的时候紧不紧张?” 蒋黎想起陶宜,笑了笑,说道:“起初我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不紧张,后来知道了就有点,但现在也早就不紧张了,他是个能让你觉得春风拂面的人。至于样子……” 她不知何故,忽然有点担心蒋娇娇会因此起哄,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这已是其次了。” 蒋娇娇一副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就像谢暎那样,长得很好看,但我更喜欢他这个人。” 蒋黎失笑,伸手在她脸上一捏:“我可知道暎哥儿是怎么被你哄到手的了,一张嘴甜死人。” 说完,她忽然觉得好像有点不对。 为何娇娇用谢暎来打比方,她竟没觉得有不妥? “明日店里便重新开门了,”蒋黎没来由解释了这么一句,“我也不用再去别人家里当厨娘,虽是还人情,但难免打扰,往后继续当贵客款待就是。” 蒋娇娇听得也有点茫然,不晓得该怎么接,只能“哦”了声表示回应。 正在此时,姚之如过来了。 她的脸色很是难看。 就连蒋黎见了也直觉不妥,不等对方站定,便关心地问道:“之如,你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 照金巷 第84节 姚之如摇摇头,还未开口,眼中已闪起了泪光。 蒋娇娇一看,忙拉起了她的手,安慰道:“之之你别急,到底怎么了?” 姚之如深呼吸了几息,方平复了几分心绪,定了定神,回道:“我大嫂嫂,她和大哥哥怂恿爹爹,要把我嫁给城南马家醋坊的儿子。” 旁边陪着她的玲儿立刻接道:“听说还是个跛子,但那家里给的聘财厚,老爷和大娘子竟也同意了!” 蒋黎和蒋娇娇俱是一愣。 “你可有去找你爹娘说说么?”蒋黎问道。 姚之如摇头,含泪道:“没用的,因为朝廷新令,家里也不能再卖那些销金的彩帛,爹爹正烦着,马家醋坊……他觉得那只是小毛病,不算什么。” 蒋娇娇愤愤道:“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不让你大嫂嫂自己去嫁?!” 孙氏日前刚有了身孕,现在正是姚家上下的宝贝疙瘩,她和姚大郎两人又都是把钱财看得重的,两人联起手来在本就重财重男的父母面前一怂恿,岂有不成? 但这未免太让人心寒了。 蒋黎沉吟了须臾,对姚之如道:“这是你的要紧大事,若你自己没有勇气站起来反抗,那你同娇娇倾诉一阵也无用。我们都是外人,就算要帮你也得你自己愿意,你须想清楚,自己到底求什么。” 姚之如怔了怔,默然了片刻,说道:“蒋姑姑,我不想嫁。” 蒋黎颔首,想了想,忖道:“只是凭我们,要打消你父亲将你嫁给马家的念头,恐怕只能出奇招了——只要让你爹爹觉得你奇货可居,草草嫁给马家只怕有亏,那他就不会把你嫁过去。” 蒋娇娇一想,立马道:“那我们就说,之之可能要嫁给我大哥哥?” 姚之如愣了一下。 岂知蒋黎却不觉有异,反顺着接道:“只一个修哥儿还不够,如此容易让她爹把目标盯得太紧,一旦发现不对劲,就没用了。” 姚之如忙道:“谢元郎不行。” 再怎么样她也不能把好姐妹的心上人拖下水,何况谢暎秋闱过后和娇娇的婚事也要摆到明面上来了,这样反而容易坏了人家的名声。 蒋娇娇琢磨道:“还有一个很有分量的人。” 蒋黎笑笑,说道:“那就看你能不能说服人家姐弟帮忙了。” 用沈约和蒋修一起来扰乱姚人良的视线,只怕姚家人自己都要觉得挑花眼,哪还舍得这么急着把姚之如的婚事给定了? 但这事不能表现得太明显,长辈更不适宜出面,否则以后说起来就要被当真,当了真就会引起纠纷。 姚之如也知道她们说的那个人是谁,不由心下微顿,绞紧了手里的巾子。 “行。”蒋娇娇豪迈地道,“那我这就去趟沈家,给沈云如多说些好话求求她。” 姚之如眼眶微红地看着她:“娇娇,谢谢你……” 蒋娇娇笑着看入她眼中,似安慰似鼓励地说道:“之之,日子虽难,但能用上力气的时候还是用把力,别怕。” 姚之如含泪将她抱住,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93章 逆反 暂且让姚之如定下心后,蒋娇娇便没有半分耽误地直接去了沈家找沈云如。 直到见到对方的时候,蒋娇娇才忽然想起好像已有段时间没看着她了,似乎……是从大哥哥投考禁军之后? 记不太确切了。 但明显可见的是,沈云如清减了一点,但人瞧着也比往日更端容肃然了些。 要不是从小认识,蒋娇娇此时见着她估计都想赶紧绕开走。 沈云如的脸上虽没有什么热情的意思,但待客的礼数却并未少,请了蒋娇娇入座后,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找我何事?” 蒋娇娇本也不打算耽误时间,见对方开门见山,自己也就免了迂回委婉,直言道:“之之遇到了件极大的麻烦事,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帮她,但此事还需沈姐姐和沈二哥哥搭个手,所以我特来求沈姐姐帮帮忙。”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沈云如还是第一次见到蒋娇娇用这种神情语气和自己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是看见了蒋修在诚恳地向着她低声下气。 沈云如微愣了下神,但很快便恢复了理智。 能让蒋娇娇放下前嫌和骄傲来求她,想必姚之如遇到的的确不是小事,既然不是小事,那她就更不能贸然答应了。 于是她顿了顿,平静地先问了句:“她怎么了?” 蒋娇娇就把孙氏等人欲坑姚之如终身之事,还有她们想的用蒋修和沈约来扰乱姚家人视线的办法都说了。 末了,她诚恳地道:“沈姐姐,我也知此事对你们有些为难,但你放心,这本是救急之法,到时你我只需在之之母亲那里流露个意思,引得她们自己去心猿意马便是了,于你们不会有什么具体的损害。”又道,“你也是女子,想必是很能体会之之的心情的,况我们大家从小一起长大,你和之之的关系也向来不错,我想你肯定不忍心见她被人家用终身拿去换钱。” 沈云如一时沉默未语。 蒋娇娇见她犹豫,不由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于是再说道:“沈姐姐,我们两家出的力是一样的,不会独让沈二哥哥承担风险。” 沈云如默然须臾,抬眸看向她,说道:“对不起,这事恐怕我们出不了面。”又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如此潦草行事恐有不妥,子信以后毕竟是要走仕途的。姚家长辈若看重资财,那我建议,你倒不如另寻个家中万贯的帮手,以蒋二丈的人脉,应该是能有办法的。” 蒋娇娇想过她会趁机在自己面前拿架子,也想过她会有意刁难自己,但万万没有想到沈云如会用这个理由来拒绝她们。 她被气笑了。 沈云如眉间微蹙,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蒋娇娇朝她看去,说道,“我就是没想到,你们虚伪怕事到了这样的程度。” 沈云如的脸色也不太好了:“请你收回前言。” “说的实话,有什么可收的?”蒋娇娇道,“凭你的聪明,会想不到我为何只能来找你们?外头的人万一真用这事反过来拿捏她怎么办?她一个女子的名声这样要紧,除了我们,还能信任谁?” 她也不等沈云如再还口,便径自续道:“你若是个外人,这话我根本就不会提。但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你素日里对之之做出的那副亲切样子原来都是骗鬼的,她这些年可求过我们什么?她的性子你不是不知,最是不愿为难别人的,可现在她遇到的不是小事,是人生一道大坎,便是她不说,你我能力范围之内能帮的是不是也该尽力帮帮?我们也不是要沈二郎真娶了她,就是让你与我委婉地放个风去忽悠人,我们家能用我大哥哥帮得,你们帮不得,只为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弟弟要走仕途怕受影响?” “沈云如,我只问你一句,倘今日是你们家要逼着你嫁个不知头脸如何的跛子换钱财,你愿不愿意?!” 沈云如攥了攥掌心,愠怒地道:“愿不愿又如何?这条路是她爹娘给定下的,又不是我们。你能帮她一回,两回,难道还能帮一辈子么?这次躲过去了,下次她爹娘又要她嫁个麻子,你难道还能用这办法不成?我同情她是一回事,但我不可能拿子信的前途去为别人冒险,他也不像你大哥哥,做事能够这样不管不顾,他身上是担了沈家的希望和未来的!”她说着,又指责道,“你往日里爱耍脾气就算了,此时与我有什么好耍的?!” 蒋娇娇一笑,说道:“你错了,我才不是与你耍脾气,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些人真就从来特别有意思。” 她说:“天天最讲礼的是你们,可就因为我们没有裹脚,你们就能极尽刻薄之能事,便是嘴上不说,眼神也透着不以为然的轻视之意;还有你那个庶妹的母亲,我听说前几日也被你们家送去给别人了,只因为那人是你爹爹朋友,来你家时正好听了她弹曲觉得喜欢,沈大丈就很是大方地给了人家。她都这个岁数了,送去别人家能过什么好日子?好歹是为你们沈家生育过孩子的,竟也和个物件儿差不多。难道不是士族,非为正室,就不配同你们谈个尊重么?那你可真该庆幸自己投了个好胎。” 沈云如又气又恼,几度欲张口反驳,却发现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沈姐姐,”蒋娇娇此时却平静了语气,说道,“我知你们一向瞧不起我们这些商户之家,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折节下交,但不管你们瞧不瞧得上,好歹人家是对你用了真心的。倘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来求你给我脸,但之之对你们姐弟俩从来一腔好意,你就算事有为难,好歹也该先和你弟弟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吧?” 沈云如抿着唇角,顿了一顿,回道:“这事便算我欠了你们一回,以后若有难处……” “算了,”蒋娇娇起身道,“我自己去问沈二。” 她要去亲耳听听沈约得知这件事后的决定,倘他也和沈云如一样的想法,那她也不在沈家多浪费片刻,回去让姚之如先把对沈约的那份心死了再说。 沈云如不料她会突然有这种举动,下意识便想去追,但碍于怕被长辈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加上她实在跟不上蒋娇娇的步伐,只能强忍住心中着急,慢跟了上去。 蒋娇娇直接去了沈约的书室,正好碰上他打算出门。 “沈二哥哥,我有点事想请教你。”她说,“是关于之之上回借你那本诗集的。” 沈约略感意外地看着她,随即意识到了是姚之如有事。 于是他找了个理由把小厮打发走,邀了蒋娇娇进屋说话。 她仍是一样的利落,连个开场白也没有,就直接把自己今天的来意说了,末了,说道:“沈姐姐原已拒绝了我,说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好如此潦草行事,又怕影响你的前途。所以我现在就是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这样担心,若你当真觉得为难,那我们绝不提你一个字。” 沈约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他脑子里有点发懵,不断回响着蒋娇娇说姚之如要被家里嫁了的事,甚至都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沈二哥哥?”蒋娇娇见他没反应,便又喊了声,“沈二郎!” 沈约蓦然回神,顿了顿,说道:“你刚才说,想的什么办法?” 蒋娇娇就又把后面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并道:“你给句准话吧,我们都不好耽误时间。” 她想,若沈约有半分为难就算了,她也担心人家不情不愿地反而坏事。 然而沈约听了,却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点了头:“好。” 蒋娇娇冷不丁被他这份干脆给惊讶到了,跟着便是一喜,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忽听身后传来个明显克制的声音喊道:“二郎!” 两人循声看去,正是刚刚赶到的沈云如。 蒋娇娇见状,略一沉吟,对沈约道:“你再和沈姐姐好生商量下,若决定了就来告诉我。”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朝沈云如垂眸一礼,便径直离开了。 沈云如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直接对弟弟说道:“你怎么能就这么答应了呢?” 沈约却反问道:“为何不能答应?”他淡淡道,“本是举手之劳,根本没有大姐姐你想得那么严重。” “糊涂!”沈云如骂道,“有些话我只是不好对蒋娇娇直说,对,这听起来的确只是举手之劳,也不会传到外头去,更非长辈合意。可那姚家是什么人?你听听他们给自己女儿取的什么名字,之如。” “我呢,云如。”她说,“就是爹娘也都知道,他们家素有攀附之性。初是给女儿起名字来以示倾慕士家,然后是姚二对蒋娇娇的鞍前马后,再到姚之如对你的借故亲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她爹娘当初把她送到劝淑斋上学是为了什么,还要我去帮着教导,定不是要把她嫁去大富之家,就是为了将来给权贵官户择拣的。” “我们若帮了这个忙,他们家岂有不趁机缠上来的道理?”沈云如道,“到时我们怎么和长辈们交代?你又知他们那些人会耍出什么手段来妨碍你?” 对于姚家和姚之如的看法,她一直放在心里,这还是第一次表露出来,若非必要,她其实并不想这样。 但她必须要让沈约明白,这个忙,看似无碍,其实很有可能是自找麻烦。 她不想弟弟因为姚之如受到什么损害,她希望这个家再也不要有波澜。 不想沈约听了,却明显有些着恼地看着她,说道:“她不是这样的人。长辈们说的就是正确么?他们说姚家是这样的人,人家就一定是?你穿了绫罗,别人若是穿了,就是攀附,就是别有用心?” “你……”沈云如心头一阵憋闷,“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约只觉心里一阵一阵火气往上窜。 他想起这些年来和兄长接受的家中教导,想起兄长丢掉的那条命,又想起二婶因为没有孩子,天长日久受祖母责难而积郁成疾。 沈家又有什么比姚家好的?他不一样过得不开心? 姚之如投生在姚家这样的市侩门庭,她又有什么错? “大姐姐嘴上说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心里怕我被她耽误,岂不就是认定了她配不上我?”沈约道,“可我觉得她很好,好到我愿意真心娶她。” 他凭什么事事都要看长辈的眼色?他既扛得起沈家,就能扛得起自己的路,父亲要他们追在三司使身后跑,他偏不;要他娶个大家闺秀,他也不。 这条路他自己选! 沈云如震惊了。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简直难以置信,“你的婚事,爹娘定是有最好的安排的,怎可这样胡言乱语!” 照金巷 第85节 沈约只觉心中阵阵激荡,仿佛那句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都快活舒畅了。 “大姐姐,”他说,“她是什么样的女子,我比你更清楚。这些年我最难过的时候,总是因缘巧合地被她拉着走了出来,她很好,比你们知道的都要好。” 他沉吟着,好似恍然地径自说道:“就算蒋小娘子不来找我,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说完这句话,他忽而坚定抬眸,迈开脚步便跑了出去。 沈云如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第94章 挑明 姚之如又抿了一口水,心头微烫却仍未平息。 自蒋娇娇回来告诉了她沈家,不,是沈约的态度之后,她就一直没能平静下来。 娇娇说他答应得很干脆,她听了觉得安慰又欣悦。 娇娇又说因为他姐姐反对,所以她们还需再等等他最后的决定,她又不禁感到不安。 蒋娇娇与姚之如从小一起长大,如何看不出来她此时心情?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安静地陪她喝茶,等着消息。 结果不想没等到沈家姐弟,却把姚二郎给等过来了。 “如娘,”姚二郎也顾不上平复呼吸,上来便带着满脸未褪的震惊之色冲着姚之如说道,“沈、沈二他跑去家里向爹爹提亲了!” 姚之如倏然震住。 蒋娇娇也是惊讶地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假的?” 姚二郎点头道:“真的!人这会儿还在家里呢,我走的时候他正在和爹爹他们说待禀明了家里就差媒户来送求婚启,两家先定亲,等明年春闱后便正式迎娶你。”他最后一句是向着姚之如说的。 姚之如只觉一颗心跳得飞快,脑子里已经全糊了,根本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倒是蒋娇娇回过神来,便开心地拉住了她:“太好了!” 这样什么障眼法都不必使了,沈约对姚之如的心意也是明摆着,哪里还用得着她自己去猜? 蒋娇娇是真心为好姐妹高兴。 但她转念一想,又忙问姚二郎:“那你爹爹什么态度?” 姚二郎带了笑回道:“我瞧着爹爹是既惊且喜,凭沈家的条件,肯定是没问题的。” 马家虽然有钱,但沈家如今在沈耀宗的经营下亦算殷实,而且沈家现在只有沈约这么一个后继香灯,将来沈氏家业,连同沈耀宗那份定也是由他继承。关键沈氏还是官户,对于姚家而言,这门婚事自然十分有面子。 再说沈约这个人,也肯定更值得姚家去投入期待。 姚二郎见妹妹还愣着,便提醒道:“你快回去看看啊。” 蒋娇娇也催姚之如。 但她却忽然有种近乡情怯之感,忍不住问道:“但沈家长辈万一不答应怎么办?” 蒋娇娇道:“你管那么多作甚,沈二郎既做得出,那便定有办法搞定他们家里人,你快回去与他见了面再说吧。” 姚之如听她这么说,心里也稍微松了些,于是不再压抑地笑着点点头,快步回去了。 她进门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里迎面遇上了她大嫂嫂孙氏,后者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语气微酸地说道:“恭喜妹妹了,没想到沈赤丞家的公子竟也会相中你。” 姚二郎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忍住了没开腔。 姚之如顿了顿,却是语气平静地说道:“大嫂嫂为我婚事奔走,也是为了这个家。既然我好,你好,大家方好,那大嫂嫂就还是多想点我好吧。” 孙氏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姚之如已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寻到厅里的时候,姚大郎正亲自送沈约出来。 两人甫一照面,不由双双一顿,接着不约而同地有些红了脸。 姚大郎见状,笑呵呵地道:“如娘来得正好,你替我送子信出门吧。” 姚之如轻轻点了下头。 沈约走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她步幅小,他便也放慢了脚步。 姚之如第一次觉得原来家里这么安静,安静到她明明走在路上,也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沈约身上清冽的气息也让她思绪更加纷乱。 “我……”他忽然语气斟酌地开了口。 姚之如立马停住,转头朝他望去。 “我冒昧来你家提亲,是担心来不及。”他凝眸看入她眼中,说道,“没有事先问过你,对不起。但我想,你和我的心思应该是一样的,我——没有会错意吧?” 姚之如觉得脸上烫地都快能把人烤化了。 她低着头,不敢去迎他的目光,抿着抹笑,温声说道:“你一向聪明。” 沈约看着她,眸中的笑意渐渐晕染开来,他不由弯起了唇角。 “也并非如此。”他说,“你的心思我就猜了许久。” 姚之如忍不住抬起了头:“真的?” “嗯。”沈约含笑回道,“我那时想,你对我到底是和旁人一样,还是不一样。然后我就知道,原来是我心里视你不一样。” 原来患得患失的人并不只是她啊。 姚之如不由地笑了,不假思索地道:“那你也是比我晚些。” 话音落下,她自己都有些惊讶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脸上更红了。 沈约顿了顿,却是认真地说道:“以后我会追上你。” 姚之如看着他的眼睛,忽觉有些鼻酸。 他微红着耳根,慢慢握住了她的手。 “之如,”他说,“你等我。” 姚之如只觉心中热意一路蔓延到了指尖,好像要将他们两人都灼伤。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笑,郑重地回道:“嗯。” 蒋娇娇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去了谢家,把沈约去姚家提亲的事分享给了谢暎。 “我真没想到沈二郎那个沉稳端正的性子,在这种大事上竟也能做得出来先斩后奏。”她高兴地道,“看来他定是也很喜欢之之。” 见她朝自己望来,谢暎便笑着,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他会怎么搞定他们家长辈啊?”蒋娇娇一边玩着他书桌上的笔,一边好奇地道,“我虽安慰之之说他肯定有办法,但我其实还没想到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光从沈云如的态度来看,沈家对这门亲事的反应就不容乐观。 谢暎想了想,说道:“以他们的情况,现在子信的方式便是最优之法。你看,这不是大家都已知道他去过姚家提亲了么?再下一步,照金巷之外那些认得他们的,也都会陆续得知。” 蒋娇娇仔细琢磨了一下,略感恍然:“你是说,他便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他姐姐担心他因为帮之之而影响仕途,那他就索性坐实了这件事,如此一来,沈家长辈反而投鼠忌器,不答应也不行了?” 谢暎颔首,说道:“沈赤丞对子信寄予厚望,定生怕影响他前途,沈家虽是官户,但与那些朝官显贵比起来也不过寒门,身后无人支持,便越要注意言行。之前那位被降了官职的三司副使就是例子,这还是有人特意保他的结果。” 蒋娇娇对朝廷的事并没有谢暎了解,但听他这么说,却下意识地联想到了什么。 “那你是不是也会受到影响?”她满眼担心地望着他。 谢暎愣了一下。 迎着她的目光,他笑了笑,说道:“不会,我有份能做的事情做,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谢暎说到这里,眉目间流露出了几分歉疚:“只是,万一我到时不能留在京中,你可能就要随着我吃些苦了。” “我不怕!”蒋娇娇想也不想地道,“我陪着你!”她说,“不管你被差遣去何地,我们都一起走,到时你去当父母官,我就去张罗些营生,这样也不无聊,而且我肯定还要经常给家里写信,想想也是挺忙的。” 谢暎深深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 “娇娇,”他说,“我一定不会负你。” 蒋娇娇眉眼弯弯地道:“我相信你,你以前就答应过我不会学那些不好的。” 谢暎失笑,颔首道:“对,我答应过你,不学不好的。” 蒋娇娇自然地就着他的手托在脸上,感慨道:“真好啊!要是你我,之之和沈约,以后还有机会能在一个地方,四个人凑在一起玩儿,那就更好了。” 谢暎心里却有些乱。 他看着自己被她握住挨在脸上的那只手,虽然很想转开注意力,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瞬间想到了一个词:肤如凝脂。 谢暎心下一颤,忙将手抽了出来。 他怕自己再多想一息都是对她的不敬。 蒋娇娇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我……那个,”谢暎略感慌张地道,“你把墨沾到脸上了。” “啊?”蒋娇娇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忙一边下意识抬手往脸上去揩,一边已站起来道,“那你找个把镜给我对着擦擦。” 谢暎就眼见着她用沾了墨的那只手,把本来光洁的脸上硬生生当真擦出了两道痕迹。 他心情不免有点复杂,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可爱,又有点心虚,并伴着几分内疚。 “你别擦了,”他忍了忍唇角隐笑,说道,“我来吧。” 蒋娇娇便心安理得地坐回去不动了。 谢暎先用清水把手巾沾湿了,然后走到她面前,俯身轻轻在她脸上擦起来。 蒋娇娇起初还心系着自己的美貌,没过几息,就渐渐走了神,往谢暎的美貌上聚精会神去了。 他长得真好看啊,她想,认真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他们离得这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好像刚被阳光晒过的木香,还有一点点说不出来的,她只在他身上才闻过的好闻的味道。 蒋娇娇突然往前一凑,亲在了他脸上。 谢暎受惊之下,几乎是本能地往后仰了下身子,险些没站稳。 “你……”他一时失语,只觉整张脸滚烫。 蒋娇娇象征性地用手指挡了嘴,似是有些害羞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地,一时没忍住。”又望着他讶道,“谢暎,你脸好红哦——” 照金巷 第86节 谢暎已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了。 “你,你自己擦吧。”他把巾子塞到了她手上,自己转过身,默默平复着紊乱的心跳。 蒋娇娇抬了抬眉毛,说道:“我自己回去擦吧。” 她带着笑,起身往书室外走。 “谢暎。”她站在门口,回头唤了他一声。 他朝她看去。 蒋娇娇冲他笑道:“你要早点来娶我哦。” 谢暎一怔,看着她走入阳光下的身影,心动不止。 他抬起手摸到刚才被她亲过的地方,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第95章 震动 沈耀宗刚进门没多久,就被侄女沈云如给拦住了。 “二叔,求您去福寿堂帮帮子信。”她面露急色地说道,“他今日自作主张地跑去姚家提了亲,我,我现在进不去。” 沈耀宗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琢磨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侄儿沈约竟自己为终身大事做了决定,并先斩后奏地付诸了行动。这属实让他没有想到。 难怪掌珠说她进不去,想必此时福寿堂里的情形应当很精彩吧? 他如此想着,敛了惊讶之色,微微颔首,说道:“好,我去看看。”又平静地安慰道,“你别急。” 言罢,沈耀宗便调转步伐,改往母亲的福寿堂行去。 他刚来到厅堂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接着便是沈老太太愤怒地说道:“反了,反了!沈约,你竟连父母之命也敢不顾,婚姻大事岂能由你胡来?!你这做父亲的还在等什么?让他去跪影堂,上家法!” 沈庆宗却一时未有作声。 唐大娘子现在听见上家法就忍不住心颤,忙开口劝道:“阿姑,二哥儿年纪还轻,他不懂事,好好说就是了。他今年还要考试,万一打坏了……” “那也是他自己找来的!”沈老太太怒道。 唐大娘子只好去看丈夫,期期艾艾地唤了声:“官人——” 沈耀宗便是在这个时候打帘而入的。 他看了一眼挺直着背脊站在堂中的沈约,说道:“二哥儿,我听掌珠说,你向姚家的小娘子提亲了?” 沈约转过身向着他一礼,回答得很从容:“是。” 沈耀宗便是一笑,说道:“那恭喜了。” 沈约微愕。 除了沈庆宗仍蹙眉不语外,沈老太太和唐大娘子俱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前者更是火上心头地骂了句:“你是不是失心疯了?这有什么好恭喜的!那姚家的女儿岂能配得上他?!” 沈耀宗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回道:“配不配得上,子信也提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们沈家的男人既自诩君子,岂有提了又不认之理?除非你们想姚家去官府告他。” 唐大娘子忍不住道:“我们又没有下聘,婚约未定,他们能告什么?” “那大嫂嫂就要问问大哥哥了。”他说,“子信若不想有前程还好说,食言而肥也就肥了,但若你们还望着他往上走,那姚家这婚事就只能认下。否则到时人家光脚不怕穿鞋的,非要与我们在公堂上拉扯一番,让御史们也都晓得子信做了什么,那可就好看了。” 唐大娘子一愣,旋即下意识地看向了沈庆宗。 沈老太太则已意识到了如今情形之不利,于是暂时从沈约违逆长辈的愤怒中抽离了出来,开始思考要如何解决掉这个麻烦。 谁知沈约此时却忽然开了口,看着他祖母,认真地说道:“婆婆不必去想那些坏人家名誉的事,一诺既出,我便不会反悔。倘你们要去说姚之如的不是,那我就去外头说自己的不是,到时我与她名声都难听了,正好又凑作堆。” 他此言一出,不止沈老太太被惊住了,就连沈庆宗也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唐大娘子更是捂住心口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二哥儿,你……你怎么能这样糟践自己呢?你就不怕爹娘伤心么?” 沈约看向他娘,语气稍缓,回道:“娘,我会如你们所愿进士及第,担起沈家的未来,但我也有我之所求,大哥哥的路我不想再走一遍。姚之如是能让我心里踏实的人,我不求什么大家闺秀世家门庭,我只求她。” 唐大娘子听到他说那句“大哥哥的路我不想再走一遍”的时候,脸色倏地白了,随即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再也说不出来话。 沈老太太皱着眉道:“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们?” “孙儿不敢。”沈约道,“但既然是我将她拉进来的,这个责任我就会负,倘长辈们伤害她,就是伤害我。” 沈老太太怎么都没想到,从小一直恭顺稳重,从未让人操过心的孩子,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她指着沈约,连手指都在颤抖。 唐大娘子默默垂泪。 沈耀宗静静看着沈老太太,目光微深,没有言语。 沉默了许久的沈庆宗此时却开了口:“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依你吧。” 堂中一时静极,就连满脸怒色的沈老太太也只是转过了头,未再吭声。 便是她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直面这个事实:他们谁都做不出真正不顾沈约的选择,更不可能去冒毁了他的风险。 长子的话,毫无疑问也是给她的台阶。 沈约似乎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听了父亲的决定后并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欣喜之色,只是一如平常地恭敬礼道:“多谢爹爹成全。”言罢,又提出道,“还请爹娘能尽快遣媒户去姚家送启,我已应了姚家阿丈,春闱后便正式迎娶姚小娘子。” 沈老太太已经不想说话了。 沈庆宗平了平气息,沉吟道:“好。”又道,“但若你未能及第,三年成婚期过,此诺便自废了。” 沈约道:“不用三年。” 沈庆宗看着他,没有说话。 唐大娘子望着丈夫和儿子,含泪欲言又止。 沈约此时又转向了他母亲,礼道:“孩儿知道娘一心盼我过得好,姚小娘子是我自己选的妻子,与她在一起我定会过得很好。所以,请娘待她如待我。” 唐大娘子还能说什么?她再失不起一个孩子了。 沈约再次向着长辈们一礼,犹如往常般恭顺地退了出去。 沈老太太活了一辈子,还是头回被小辈拿捏地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又气又痛,气的是孙儿忤逆,痛的则是沈家唯一的香火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事当真就没有转圜了?”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长子。 沈庆宗默然,苦笑道:“娘看不上姚家,我们又如何能看得上?只是二哥儿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不管我们用什么办法去拆开他们,都势必会影响他考前的心境,万一……算了,他年纪轻,不知婚姻大事的深浅,以后他自己经的事多了就会明白。” 沈老太太闭了闭眼,说道:“我们家这株独苗,如今真是磕碰不得了,等他当真进士及第,只怕我们说的话再也入不了他的耳。所以我早说过,开枝散叶何其要紧!” 沈庆宗想起弟弟还在旁边,忙提醒地喊了声:“娘——” 沈老太太微顿,下意识朝次子看去,见后者神色淡淡,心下略虚,转了话锋道:“那姚家的丫头最好是个真乖巧的,若能好生做个贤内助,不与她娘家人混着,那也算勉强。” 唐大娘子擦了擦眼泪,说道:“二哥儿的眼光向来不差,左右是个清白女孩儿,只要能让二哥儿好,我也认了。反正我是不想孩子们再有什么意外,阿姑就等着他中进士,光耀沈家门楣吧!” 言辞间隐隐带着几分气。 沈老太太知道她是怨自己把她两个孩子看轻了,也没去斥责,只回了句:“当今以仁孝治国,他就算是中了状元,也得先做好沈家的儿孙。” 唐大娘子没再作声。 沈庆宗默了几息,说道:“既是先定亲,我看交换了定帖就是,定礼就等明年春闱过了再下。” 沈老太太点点头:“我们也不必按照原先那样来准备聘财,免得便宜了那些市侩之辈。”她说着,朝次子看去,“这事你要好好帮你侄儿考虑。” 沈耀宗淡淡一笑。 “娘能用得上我,”他说,“孩儿自然尽力而为。” 姚人良觉得自己今日像是走了大运。 前有沈约来家里向女儿提亲,后有蒋世泽主动登门,说看在两家闺女的情谊上,愿意帮他解决店里囤积的那批销金织物。 蒋世泽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蒋家自己是打算运到广州去走市舶司的路子,让姚人良与其苦恼那些布货如何处理,不如直接销给他。 姚人良觉得他可真精啊!明知自己要和沈家结亲,正是苦恼女儿嫁妆的时候,这才来下手。 毕竟沈家不像马家,虽然沈约喜欢如娘,但他可不缺更好的妻子人选。 不管怎么样,姚家总要先“攀”上去,往后女儿也才好能在沈家说得上话。 但姚人良自己也很清楚,这个路子也只有蒋世泽能走、敢走。所以他很快也就想开了,少亏总是比全亏好。 姚人良的心情好了,人也不由地有点飘,与蒋世泽才说定布货的交易,跟着就来了句:“我们家如娘倒是有了着落,你们家娇娇什么时候能有好消息?她这么好的孩子,我看也该找个一心一意顺着她,不让她生气的才好。” 蒋世泽自然听出来了他的暗示,但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语气如常地道:“你也知道,娇娇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性子娇蛮,我看还是得给她找个既与她两情相悦,又能拿得住她的才好,不然家里只怕没有宁日了。” 姚人良一愣,旋即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牵了牵唇角,试探地问道:“听蒋兄的意思,是已经有看好的人了?” 蒋世泽笑而未语,起身道:“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此番我们先喝了如娘的喜酒,等到时再请回来。”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姚人良就是再傻也听得明白自己的儿子已没了戏。 等送走了蒋世泽,他就把姚二郎给叫到了跟前。 “你可知道娇娇喜欢的是谁?”姚人良问道。 姚二郎低着头,没有开腔。 姚大郎本是被父亲叫过来说布货的事,此时在旁边顺便听了个热闹,便是一笑,说道:“这还用问,定是谢家元郎了。” 姚人良其实也知道蒋娇娇从小喜欢和谢暎玩,但他有点不敢相信:“可是谢家那样的门庭……她爹怎会答应?” 就算谢暎这次也能进士及第,但也不知前途在何处,况当官又不是能马上兑钱的,蒋世泽怎么会给他家的宝贝疙瘩挑个这样的丈夫? 他一直以为二郎的对手会是沈约。 没想到沈约看中的却是自己家的如娘! 姚大郎不以为然地道:“又不是您的女婿,您管人家那么多呢,蒋家有钱,愿意帮女儿养着夫家呗。” 也是。 姚人良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还好喜欢如娘的是沈家二郎。” 姚二郎看着父亲和兄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除了如娘,好像谁也不在意他对娇娇的心意真不真,他没能得到她的喜欢,也没有人关心他失不失落。 好像他这些年做的全都是一场戏,而他们眼中看到的,没有他辛不辛苦,只有这场戏成不成功。 照金巷 第87节 他觉得他们也把娇娇的心意看得很轻,仿佛在她眼里,他也好,谢暎也罢,全是玩物。 姚二郎忍不住道:“谢元郎和娇娇从小一起读书,我与他们的情分自是不能比,娇娇的字都是跟着他学的。” 姚人良和姚大郎闻言,怔了怔。 “那就是你没有人家读书的天分了。”姚人良随口说罢,想了想,又道,“我原本是看你蒋二丈一向喜欢读书人,所以才让你跟着他们学,既然如今你和娇娇没有那个缘分,那你也不必折腾了,免得到时榜上无名,还要被你妹夫家笑话。” “从明日起,你就跟着你哥哥一起帮家里做事吧。” 姚二郎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挣扎、祈求了这么久的结果,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高兴,好像没有力气。 解脱或许是有的。 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苦涩。 “是。”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如是恭敬地回道。 第96章 牵连 没过几日,沈家便正式遣了媒户到姚家来送求婚启,随着父亲姚人良将早已准备好的草帖交至对方手中,姚之如一直半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天,蒋娇娇过来找她,说是沈约去了谢家找谢暎,正好她们两个在旁边陪着玩会儿。 姚之如有些犹豫:“我们虽有了婚约,但沈家长辈一向重规矩,怕是会觉得我迫不及待顶着这个名分与他过从甚密,略显轻浮。” 蒋娇娇说她:“你傻啊,沈二郎喜欢你的本是你原来的样子,你好好地非丢了去学他们家老太太的规矩,那他又何必来找你呢?” 姚之如一怔。 “你从前自己悄悄喜欢他的时候还晓得找机会去亲近他呢,现在正经有了名分反而不敢了。”蒋娇娇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道,“真没出息。” 对啊! 姚之如想,以前是邻居,是朋友,她能大大方方去见他,怎么现在成了未婚夫妻,她反而瞻前顾后起来了? “你说的有道理。”她自省过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太在意他家里长辈看法了。” 蒋娇娇其实也能理解她:“你盼了这么久才盼到,事有担虑,小心谨慎也是正常的。但你别忘了,你嫁的是沈子信,又不是他祖母和爹娘,难道他想见你,你还要让他走远些才好么?” 姚之如愣了下,问道:“是……他想见我?” 蒋娇娇抬了抬眉毛,说道:“那不然呢?你这段时间老避着他,十分刻意地不去沈家见他,他自然待不住了,见着我同谢暎在一起,就问最近有没有看见你。”说着,颇得意地道,“我这么聪明,岂有不识相的?” 姚之如听了这话,顿时也坐不住了。 什么含蓄矜持,娇娇说得对,在有情人面前根本都是多余。 她起身便道:“那我们快过去吧。”说完,又想起什么,微红着脸返回内室,逗留了片刻后才出来。 蒋娇娇也没太在意,挽着好姐妹的手便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对了,”蒋娇娇边走边道,“昨日小姑还在说,等大哥哥从营中休假回来的时候,便让我们都一起去酥心斋吃饭,也当是为你们两个庆祝庆祝。” 姚之如有些害羞,但亦坦然,含笑点头道:“那你先帮我同蒋姑姑道声谢。” 蒋娇娇应了声好,又道:“小姑说你们两个是我们巷子里头一对因两情相悦定了亲的,她也很为你们高兴。” 姚之如紧了紧挽住她的手,笑道:“要说两情相悦的早晚,那还是你和谢元郎走在大家前头,而且你们的亲事肯定也不远了。” 蒋娇娇笑得一脸满足。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谢家院门前,蒋娇娇走的时候只把竹扉虚掩着,所以径自推开便进去了。 她们走到窗前,正好听见从里面传来了沈约的声音。 “所以,你心中对新政是有疑虑的?”他问。 接着便是谢暎回答道:“我只是认为凡事应重实际,有时候并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是看哪样更适合。” 沈约道:“你这是中庸之道。若要求变,岂有不大刀阔斧的?纵有阵痛,那也是为长远所计。”又道,“况且新政之下的贡举新制废了诗赋、墨义、帖经而加重了时务策的分量,此举用意何在已是十分明显。且知贡举正是大丞相本人,便是为了应试,我也建议你不要受那些‘旧人’的影响。” 谢暎顿了顿,也未再与他辩论,只转而委婉地道:“这也只是我目前的想法,不好说以后。只是今年解试,我建议策论观点还是不要太激进为好,毕竟现在朝廷里自己都未有统一立场,譬如就也有不少大儒反对大丞相以自己的学说著论为经义研读之圭臬。纵然大丞相知贡举,但也未必事事能如他所愿。” 两人的语气都很平静,也都很诚恳,沈约想说服谢暎,谢暎则也想劝他,话说到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住了。 蒋娇娇和姚之如对视了一眼,然后隔着窗冲里面唤了声:“谢暎——” 谢暎似乎正站在窗前,伸手便将之推开了。 两人视线相迎,眉目间俱是笑意。 “出来晒会儿太阳吧。”蒋娇娇望着他,说道,“灶上的蜜糕也差不多蒸好了,你们先吃点再接着说。” “好。”谢暎说完,看见站在她旁边的姚之如,然后含了笑转头提醒沈约,“姚小娘子过来了。” 沈约一听,也下意识地抬起了眸。 两人很快从屋里走了出来。 沈约径直行到姚之如面前,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须臾,问道:“你近日可好么?” 姚之如点点头,问他:“你呢?” 沈约看着她,不答反问:“那为何不见你还书再借?” 姚之如不由有点红脸,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蒋娇娇和谢暎。 蒋娇娇笑着,一边对谢暎说着“你快去尝尝那糕”,一边拉着同样识趣的他转身走到了院子里坐下。 姚之如这才有些害羞地收回了目光,低头从身上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沈约。 “我本是在犹豫着,怎么把这样东西一并给你。”她说,“但我现在想,其实就这样给你也挺好。”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条用双色丝缕编的鸳鸯带。 沈约微怔,垂眸莞尔。 “谢谢。”他伸手接过,语气温柔而郑重,“我会好好收着的。” 姚之如望着他的眼睛,笑意愈深。 不远处的蒋娇娇正看得起劲,旁边忽响起个声音好似略带疑惑地道:“娇娇,你认得姚小娘子给子信的是何物么?” 她回眸看向他,说道:“鸳鸯带啊,你不认识么?”并由衷赞赏道,“之之的手真巧,我瞧着比外头卖的还好看。” 谢暎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确不认识,因为不曾收到过。” 蒋娇娇:“……” 她心下好笑,面上忍了忍,靠在桌前,以手支颐地瞧着他,说道:“我同你认识这么多年,还不知原来你也讲究这些形式。” 谢暎也以手支颐地与她对视着,微笑道:“我很讲究。” 蒋娇娇挑了挑眉,故意道:“可是我编得不好怎么办啊?” “没关系。”他回得温和,“我不像某人那样只喜欢好看的。” 蒋娇娇忍笑不得,伸手往他身上轻捶了下,说道:“我做的就是最好看的,你敢说不好看!” 两人笑闹着,荷心在旁边瞧地直乐。 正在此时,珊瑚忽然急急跑进了院子,冲着蒋娇娇便道:“大姑娘,不好了,大公子他被开封府给收押了!” 谢暎陪着蒋娇娇赶回了蒋家。 这时候蒋世泽和蒋黎都已经直奔开封府去了,只有蒋老太太还在家里陪着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虽面上看着仍算镇定,但紧紧交握于身前的双手却已明显表露了她心中的不安。 蒋娇娇虽然也担心得很,但她自知此时慌也无用,于是便帮着安慰母亲道:“娘,沈二郎也回去找他爹了,看能不能多打听些什么。您先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谢暎也接过话道:“金妈妈,善之行事一向有轻重,您放心,他不会做有损自己的事的。” 金大娘子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暎哥儿。” 谢暎低头示礼。 过了没多久,蒋世泽便先回来了。 金大娘子见他回来得这么快,就猜是事情不顺利,忙问道:“见到修哥儿了么?” 蒋世泽点了点头,神色苦恼地道:“人还好,就是这次遇到的事情实在麻烦。” 蒋修其实是被牵连的。 上四军中向来不禁私下比试,只要不违军纪,更是鼓励以技艺论长短。又因今年首次对外公开募了兵,所以军中难免自分出了些派系,互相之间的比拼较量也比以前更多。 事情就出在今天上午。 有人因为输了比试而恼羞成怒,引致双方斗殴,并导致出现了伤者。 这受伤的偏巧是宽衣天武指挥使的孙儿。 而蒋修好巧不巧,恰恰当时和惹事的那人在一个队里,且还上去拉了架。 没过多久,当时他们在一队的人就都被拿了。 “我看这宽衣指挥使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伤他孙儿的人,而且聚众斗殴本是违反军纪,这军法处置的事原是可轻可重,开封府这边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最后案子怎么递上去全看军中的意思。”蒋世泽皱着眉,面露忧色地道,“捧日军与天武军本是一脉,捧日都指挥使岂有不严处此事之理?修哥儿虽没有动手,但池鱼之殃怕是难以幸免。” 蒋老太太忙道:“那我们备些厚礼,亲自去拜见一下那位宽衣指挥使,请他孙儿帮修哥儿说一说?没有动手的也要受罚,这未免太不讲道理。” 蒋世泽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这需要人引见,所以他正在找门路,沈庆宗那边他也准备去问问。 谢暎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次上四军公开募兵,本是和朝中新政有关。”他忖道,“现在这节骨眼出了这种事,只怕有心人会反过来以此作为肃军之由。若是如此,那只怕牢狱里这些人都会被当作靶子来用。” 其他人闻言不由一愣。 蒋娇娇看出谢暎眉宇间的凝重之色,顿时更慌了:“那大哥哥岂不是要被人家拿来做了牺牲?!” 金大娘子的脸色有些发白。 蒋世泽忍不住暗骂了儿子一声犟小子。 这下可好了,说什么理想抱负,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就要被人家杀鸡儆猴了。 照金巷 第88节 蒋世泽强压住心里的焦躁,握住了妻子的手,好像这样也能让自己不那么慌张。 蒋老太太一听事涉朝堂,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问谢暎道:“那暎哥儿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做呢?” 谢暎道:“不管如何,总要先有人愿意大事化小。但我们贸然上门,只怕别人不会理会。”他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上次计相在蒋姑姑的店里受伤,是捧日左厢都指挥使迅速做的处置。” “对,”蒋世泽道,“那边本是捧日左厢军管辖之地。” 谢暎沉吟道:“但那位都指挥使的态度这般积极,我想,至少与计相的立场是没有冲突的。” 蒋娇娇旋即恍然:“你是说,让小姑试试去计相那里探探消息?” 谢暎点头道:“虽有些勉强,但眼下事出情急,也只能如此一试了。” 不然等他们七拐八拐地找到门路,只怕蒋修早凉了。 “爹,”蒋娇娇立马问道,“小姑呢?” 蒋世泽回过神来,忙道:“她去打听那宽衣指挥使家的消息了,我这就让人去寻她。” 第97章 求见 蒋黎刚从捧日左厢出来,就迎面遇上了来寻她的宋勉。 在得知家里的意思后,她不由沉默了下来。 其实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试试蹭个上回事情的机缘,看能否见到那位都指挥使,向他讨一讨帮蒋修的办法。 但偏偏对方不在。 面对兵卒的盘问,蒋黎为防万一,也不好明说是来为侄子喊冤的,更不能公然打出陶宜的名号——否则那就不是来求人,而是得罪人了。 至于陶宜…… 她已经有阵子没有见到他了。自店里重新开门之后,他还未曾来过,而她也没有再去他家的理由,渐渐地,她好像觉得与他又疏远了起来。 那毕竟是当朝省主,而她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民女,他要来便来,要走,她也留不住。 她从未想过自己在他面前有那么大的面子。况上回本是人家帮了她,她却要顺杆往上爬追着人家再求别的,怎么考虑都极为不妥,而且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但宋勉现在带来的消息,却让她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倘若此事果真将涉及朝堂,那修哥儿这条小命就危险了,纵然陶宜就此烦上了他们蒋家,她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求一次。 “好,我去试试。”她对宋勉说道,“你回去告诉二哥哥和我娘他们,让大家先别急。” 宋勉便领着她的话返回了照金巷。 蒋黎思忖过后,先回到店里去做了几样拿手菜,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亲自带着准备好的吃食,乘车去了位于马行街东面桃蹊巷的陶宅。 门房已经认得她了,所以不等蒋黎表明来意,便已客气地笑道:“相公还未回来。” 蒋黎没想到扑了个空,于是问道:“那相公大概几时会回?” 门房道:“这不好说,相公最近比较忙,常常夜深才回。” 蒋黎一听,只得打消了去官署求见陶宜的念头。 但她也并未打算就这样回去。 她决定就在这门前等着,不管多晚,反正总能见上他一面。 于是蒋黎没有再挪动脚步。 她这一等,就直接从黄昏等到了入夜,又从凉风习习等到天上开始下起了雨。 虽然是站在门檐下,但斜风裹着雨中凉意阵阵扑来,琥珀还是有些担心蒋黎会受寒,便劝她去马车里等,反正若陶相公回来了她们定也是能看见的。 但蒋黎却拒绝了。 “既是来求人,总要表示些求人的诚意。”她说,“便是他不愿意相帮,至少也不会因此嫌我们家多事。” 琥珀只好不再说什么。 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陶家门房第三次出来请蒋黎先去茶室里坐一会儿的时候,陶宜的马车终于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里。 而驾车的张破石就着灯火映照,很快也看见了蒋黎,于是转头向车里的人说道:“相公,蒋老板在等您。” 陶宜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下意识推了窗去看,迎面又是绵密的风雨。 他不由蹙眉。 马车很快驶到近前,张破石刚跳下车,打开伞正准备回身去扶自家主君,陶宜已出来了。 蒋黎此时乍见到他本人,也再难抑制心情,径自快步从檐下走了出来。 但大约是因她刚才站立得太久,现在又走得太快,才步下台阶没行几步,就脚下一软,不由地打了个趔趄。 陶宜一手拿过扈从手中的伞,及时两步上来,和琥珀同时扶住了她。 蒋黎感觉到腕间隔袖传来的阵阵温热,心有微乱之余,也稍松了口气。 她想,看来他并非是厌烦了她,那接下来的话也就好开口了。 如此想着,蒋黎便于站定后向着陶宜端端一礼,主动说道:“冒昧前来打扰相公,实在是因事出情急,还望相公能拨冗听我说几句。” 岂知陶宜顿了顿,却问了句:“你是有事来找我?” 蒋黎略感莫名,心想:那我没事来找你干嘛呢?这不是讨人嫌么。 但她方闪过这个念头,陶宜已又语气如常地说道:“进去说吧。” 蒋黎听见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陶宜在帮她遮着雨,她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回想着他刚才问她那句话时略有异样的语气。 经过门前时,陶宜看见了琥珀重新拿在手里的温盒。 蒋黎见状,便解释道:“本是做了几样小菜给相公送来的,但此时已都凉了,我下次重新做些。” 陶宜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下次进来坐着等。”不等她回话,他又说了句,“你这些小心思,也只能使在愿意帮你的人身上。” 蒋黎微怔,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表达诚意之言硬是半个字也没派上用场。 陶宜领着她直接去了正厅。 蒋黎此时借着室内光亮,才发现他肩上已湿了一片。 她转开了目光,也不等陶宜问,便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相公,实不相瞒,我是为了我家侄儿的事来请您帮忙的。” 言罢,她就把蒋修投考入捧日军中,又因同袍比试出了差错,被牵连入狱的来龙去脉说了。 “若是修哥儿自己惹的事,我们也不敢厚着脸皮来找您。”她说,“但我侄儿既未参与斗殴,又是好心去拉架,他本是有一身本事的好孩子,我们全家都还指望着他能为国尽忠效力,岂能白白断送在这里?” “况且……”她想到家里传来的那些话,沉吟了两息,续道,“我想捧日军都指挥使应该也不会乐见于有人借此机会再拿此次扩军说事吧?所以,我想请相公能给我们引个机会,倘我们能好好与那位宽衣指挥使家的孩子说说,请他大事化小,对大家也都是只有好处的。” 陶宜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蒋黎话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于是诚恳地补道:“我知相公是文臣,军中的事未必好伸手,所以我们也只是想求相公指点个能与对方好生商量的路子。蒋黎不敢奢求什么,只想尽力一试。” “希望相公还能帮我这一回,今后我再不敢来烦您。”她说。 陶宜忽道:“那若我要去烦你呢?” 蒋黎一愣,心间微乱再次袭来。 却见他淡笑地说道:“蒋老板这番话听起来,反倒像个过河拆桥的。” 蒋黎回过神,不禁脸上一烫,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先回去等我消息吧。”陶宜看着她,缓声说道,“别着急。” 蒋黎微顿,四目相对间,她听着他用这样温和从容的声音对她说“别着急”,心中突然就踏实了下来。 “是。”她望着他,语气亦缓,“多谢相公。” 蒋黎说完,默了默,又道:“相公也还是要保重身子,公务事忙,便更需身体康健。待改日你来店里,我做几样清润滋补的药膳给你尝尝吧。” 陶宜弯起唇角,含笑应道:“好。” 沈云如整晚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她准备了亲手做的糍团,正打算去和弟弟沈约会合,不想还没走出福寿堂就被她祖母给叫回去了。 “你是打算和他们一起去牢狱里看望蒋修?”沈老太太问罢,也不等她回答,便直接说道,“不许去。” 沈云如按捺着急切,解释道:“婆婆,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况且大家都要去探望,我若不去也不好。” “有你弟弟去就行了。”沈老太太道,“你一个女孩子,岂有上赶着去牢狱里探望男子的?他又不是你什么人。若要依我说,你们两个都不是他能攀得上的朋友,但你弟弟如今听不进这些,他是男孩儿,我也不管他那么多,只你不同。” “你是女孩子,将来还要嫁个好人家。”她说,“婆婆是想好了的,待你弟弟金榜题名,我们便在他那些榜友里头给你选一个合适的。你须得明白,你可不是蒋家那没规矩的孩子。” 沈云如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但她还是想要去看看蒋修,于是说道:“婆婆,您放心,我也不会和他们走太近的。但我和蒋大郎毕竟从小认识,现在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如果连看都不去看一眼,也实在……于心难安。” 蒋修不喜欢她,说实话,她生气过,也怨恨过。 可蒋修除了不喜欢她,也从未对她有什么不好。而且他和她弟弟也是朋友,她哥哥走的时候,蒋修也真心地来安慰过他们。 蒋家就是再配不上沈家,他们自小交往的那些时光也没有假。 如果就因为他不喜欢自己,她连做人起码的良心都不讲了,她实在过不了自己这关。 她觉得这也不应该是沈家行事的准则。 她只是想去看看他,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她也问心无愧。 沈老太太听了孙女的话,皱着眉道:“既然总归是不会走太近的,你又何必在意他们如何看?你不在意,心里自然就安了。” 沈云如紧了紧交握的双手,说道:“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自沈约和姚之如的事后,沈老太太现在更是听不得人顶撞自己,闻听孙女这话,当场就沉了脸:“你是说祖母不对?!” 沈云如本能地生出了一丝畏惧,但她咬了咬唇,强自镇定地道:“孙女的意思是,世间伦理,若只束人而不束己,又如何能以己服人?倘今日遇事的人是子信,巷子里其他三家亦对我们避而远之,那我们定然觉得他们是虚情无义之辈,可若换过来呢?难道我们就能忽视自己这样做的不妥么?” “便是将来我嫁了人,难道夫家遇到难处,我也立刻扔下他离开么?那我岂不又和蒋家姑姑一样不贤了?” “我总要做个能说服得了自己的人,方才能挺胸抬头地作为沈氏女活在这世上。” 她越说,眼神与语气便越坚定,背也挺得越发得直。 沈老太太气得呼吸都不稳了。 但她竟然没有话能驳斥孙女。 照金巷 第89节 她只是很不高兴,不高兴对方不听自己的话,更不高兴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竟也开始违逆她。 “好,你说的有理。”沈老太太沉声说道,“那你就先在这里站够半个时辰,只当是你不恭长辈的责罚。待罚完了之后,我也不再拦着你。” 撂下这番话后,她便径自起身而去。 沈云如站在原地没有动,只平静地唤了女使近前,吩咐道:“你去与子信说一声,让他先和大家一起走吧,就道我这里还有些事,莫提别的。” 女使应喏而去。 沈云如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站得更加端直。 第98章 迷茫 蒋修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闻着萦绕于四周的阵阵混合着腥臊气的潮湿霉味,目光落在墙角那片蜘蛛网,已不知走了多久的神。 昨日父亲得到消息赶来看他,那显是又急又悔的样子,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他遇到这种事,不是不悔,也不是不怨,更不是不忐忑的。 难道他一腔热血投笔从戎,最终就是为了这样的结局么? 他想过这条路不好走,也想过或许自己连二十岁都活不过去,但他从未想过竟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夭折于半途。 这案子最后会如何判决他不知道,但他已经忍不住在想,如果自己被流放了,以后怎么办?家里人又怎么办? 他几乎是本能地生出了一丝后悔。 也不知是后悔一意孤行地从了军,还是后悔当时参与了比试,又或是后悔上前去拉了架。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忆起了苗南风。 不知以后她晓得这件事了,会不会因他此时这份懦弱感到失望,觉得他终是做了个令他自己后悔的人。 他不禁又想:她此时在做什么呢? 说不定等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早将从前说过的那些话都忘了…… “善之哥哥。” 耳边响起了她的声音。 蒋修闭了闭眼,心想:我真是疯了。 “善之哥哥。” 他一顿,随后又再回味了两息。 ——不对,这声音好像是真的! 蒋修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强压住回头的冲动,定了定神,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谨慎地问道:“谁叫我?” 话音落下,他觉得周围好像都安静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身后终于再次响起了那个声音。 “我,苗南风。”她说。 蒋修蓦然循声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牢门外! 她竟真地来了! 他想也不想地便起身大步走了过去,惊喜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年多不见,她比那时已又有了些变化,好像高了一点,气韵也更胜从前。 蒋修忍不住乐道:“你如今已真像个做老板的样子了。” 苗南风见他还能笑出来,悬着的心方算是放了一半,但她想起刚才见他躺在床上一身落寞的样子,还是有些难受,于是道:“我正好和东阳来汴京办事。之前你信里说你投考了上四军,不知前路如何,我本想借此机会来恭喜并鼓励你一番,同你说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是如何。” 蒋修微愣,旋即想起来两人此时相见的场景,不由略感窘迫。 “我那时没有想到,原来有时候走一条路,也不全是取决于自己如何迈步。”他扯了扯唇角,说道,“让你失望了,我如今其实已有些后悔。” 苗南风看了他须臾,说道:“你才不是后悔,你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自己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更不甘心他人因泄私愤将你牵连,累你志向。” 蒋修定定看着她,目光微深。 少顷,他含笑问道:“你来汴京,便先去找我了么?”他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苗南风见被他看出来了,不由有些尴尬,她索性跳过了这个问题,直言道:“善之哥哥,你一定会没事的。若他们定要处罚,那我就去替你伸冤,管它审刑院还是大理寺,我会让这满京城的人都晓得你是被冤枉的。” 蒋修只觉心里阵阵发热。 但他不想连累她。 “你别做傻事。”他说,“等办完了在京里的事,你们就早些回去吧,好好过日子,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他原本还想说让她找个好人家,然而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苗南风默了半晌,对他说道:“世间之大,大在山河,亦大在人心。” 蒋修一怔。 “无论身处何地,勿失心气。”她说,“我们都在陪着你。” 他愣愣看着她,一时忘了言语。 “狱中一次只许一人来探望。”苗南风悄悄给他塞了个油纸包进来,说道,“我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等蒋修回过神来时,她已然走远了。 他低头看着那戳有霍家从食店花印的纸包,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她说的那句话……分明是东阳曾在信中对他说过的。 蒋修回忆起这几年与苗东阳往来书信的内容,想起那些他曾为出自对方口中而感到诧异和安慰的话语,还有苗南风毫无预兆地突然到来—— 他忽而生出了一个从未想过的猜测。 苗南风走出府衙,迎面遇上了正等在外面的蒋娇娇一行。 蒋娇娇他们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正是因来的时候看见了苗东阳,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苗家姐弟俩也来了汴京,而且是先去军营找蒋修的时候意外得知了他出事的消息,跟着就赶过来探视了。 “苗姐姐,谢谢你,你们有心了。”蒋娇娇真诚地对苗南风说道。 苗南风语气安慰地道:“咱们之间不说这些客套的,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同我说。” 蒋娇娇感动地点了点头。 他们来探视的人多,狱卒不肯都放进去,于是众人便决定每家去个代表,蒋娇娇自然是打头先进的。 她一进牢狱大门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里面阴暗,潮湿,气味更是难闻,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兄长待在牢房里头有多遭罪。 蒋娇娇还没见到人,眼圈已先红了。 “娇娇!” 她乍然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 奇怪,她哥这把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兴奋呢? “大哥哥,”她快步走上前,打量着与自己隔门而站的蒋修,问道,“你在这里吃睡得还好么?”她说着,又更压低了几分声音道,“你别担心,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谢暎说这事若闹大了对军中也不好,所以还有转圜。” 蒋修听着点了点头,开口却道:“你下次来的时候把南风给你写的信带上一封给我,别告诉旁人。”说完想起什么,又补道,“要近两年的啊。” 蒋娇娇愣了一下,疑惑道:“你要那个做什么?”又提醒地道,“那是我们女孩子的信。” “你就随便找一封拿来就是。”蒋修显得有些迫切,催道,“我不看你们那些秘密。” 蒋娇娇不明所以,先前的担心和难过这会子也都被蒋修自己这副不当回事的样子给扫得干干净净,于是道:“你不说为什么,我才不给你。” 蒋修伸手作势来拧她的脸:“你要是不给,我回头就去欺负暎哥儿。” 蒋娇娇拍开他,瞪眼道:“你敢?” 蒋修笑笑,又哄道:“乖,下次带给哥哥,我在这里好找些事做。” 蒋娇娇一听他这么说,顿时又伤感起来。 她哥待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觉得好呢?他还不想他们担心,须得苦中作乐。 想到这里,她也不和他斗嘴了,低落地应道:“好。” 蒋修见她又像是忍不住想哭的样子,便道:“别担心,我会好好的。你回去也同暎哥儿说一声,让他别太惦记我这里的事,好生准备解试,莫辜负了我对他的期待。” 蒋娇娇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正要动情地再说两句叮嘱他好生照顾自己的话,不想才喊了声“大哥哥”,斜刺里就忽然走来了三两个狱卒,其中一人径直走到蒋娇娇旁边,用钥匙打开了门锁,站在门口冲着蒋修宣布道:“你可以走了。” 蒋修、蒋娇娇:“……” 再一看,其他几个和蒋修一样被牵连关进来的也都被放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不太敢相信。 蒋修问道:“这案结了么?” 领头的狱官道:“伤者已作供证明此案乃胡越一人因泄往日私愤所为,其余人可就地释放返营。” 那叫胡越的人此时也已在自己的牢房中伸长了耳朵,听闻这话,顿时慌张地直喊冤枉,说要见都指挥使,又喊要求见都点检,末了冲蒋修等人求道:“你们帮帮我!善之,你素来仗义,你帮我求求指挥使——” 蒋修看了他一眼,神情平淡地说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也未曾同府尹说过我们都是无辜。” 胡越蓦地愣住。 而蒋修说完这话,也不再去看对方,径自领着妹妹便朝牢狱外走去。 其他几人亦纷纷跟在了他后头。 他们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竟是指挥使曹功亲自来开封府保的他们。 蒋修等人上前向他行礼。 曹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蒋修一眼,笑笑,说道:“都指挥使已知你们无罪有功,这次让你们受委屈了,先回家去好好休息一天,其他事等明日返营再说。” 蒋修态度恭敬地应了下来。 曹功又语带欣赏地唤了他一声“善之”,蒋修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对方已续道:“当初你入军考核时就是这群新兵的佼佼者,这次你们的比试虽然有人拖了后腿,但你的本事我一直是看在眼里的。你要好好努力,莫让我失望。” 蒋修只不过是一个新兵小卒,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和指挥使说上话,虽然军营中大家比试来比试去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但真到了人家说一直都在注意他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他直觉对方这话未必是全真,不过机会来了也没有错过之理,所以他还是反应迅速地应道:“是。” 照金巷 第90节 曹功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带着左右从属走了。 蒋娇娇在旁边听了全程,自然也意识到她哥这是要走运了,于是高兴地唤了声:“大哥哥!” 蒋修笑笑,说道:“走,先回家。” 他几乎可以想见苗南风为他高兴的样子。 他很想看到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从开封府出来时却并未见到苗南风,甚至连苗东阳的影子也没瞧见。 他也顾不上去回应大家伙的问候,左右顾盼地问道:“南风他们呢?” 姚之如回道:“刚才我们见捧日军来了人,苗姐姐听说你们已经没事了,就和她弟弟先去忙了。” 蒋修一愣,心里不由地想:她刚才还说要为我去伸冤呢,怎么一晓得我没事了就跑这么快? 他顿觉自己简直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谢暎看了看蒋修,对蒋娇娇说道:“苗小娘子托你帮他们向家里长辈赔个不是,她还要赶着办完了事回渠县,这次就不能去家里拜见了。” 蒋娇娇的惊讶之色刚浮上面,蒋修已愕然道:“这么急?” 谢暎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蒋修脱口道:“那她也该说一声啊!没准儿我还能帮上忙呢!” 沈约见他这时候还惦记着要去给人帮手,便道:“你自己都才刚脱身,就别去想别人家里的事了,他们既然不说,自然是有办法解决。你还是快些回去向家里长辈报个平安,将自己好好收拾下,先把这霉气祛了。” 蒋修这才反应过来这还是在大街上,他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忍着心里那股闷气沉默了下来。 他实在想不通苗南风为什么要这样,她明明说如果他有事,她就会全力为他在京中奔走,怎么一转眼就说家里有急事要赶回去了呢? 明显她就是不想见他。 至少,是不想见到行动自如的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负气地想,既然她烦他,那他就算了,何必去打扰人家? 说来,自从上回他寄出那封信后,直到今天她来,他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说不定她早就不想和他联系了,这次也当真就是顺便来看他,又恰好得知他倒了霉,这才看在往日情谊上来说了些安慰他的话。 但他才不想勉强别人! 只是这样的念头才坚持着刚到家门口,他就忍不住找了个机会把谢暎拉到了身边,小声问道:“你说,一个女孩儿如果在你倒霉的时候对你说她会为你奔走伸冤,但你没事之后她就不吭一声地跑了,也不想再见你一面,这是为什么?” 谢暎故作无知地道:“哦,那个女孩儿是不是姓苗?” 蒋修立刻像被踩到尾巴似地搡了他一把。 走在前面的蒋娇娇忽如心有所感地转头看了过来。 蒋修忙伸手搭住了谢暎的肩,冲着他妹弯起唇角以示友好。 谢暎忍了忍笑。 眼见着已进了家门,蒋修也不好再追问,只能勉强忍下心焦,低声对好友道:“待会儿去书室再说。” 说完,他又冲蒋娇娇道:“我自己过去行了,你快去把我要的东西找出来,别耽误。” 蒋娇娇很是疑惑地道:“你非要看人家的信做什么?” “回头再同你说。”蒋修催道,“快去。暎哥儿也借我会儿,晚点再还你。” 谢暎闻言不由莞尔。 蒋娇娇听着这话虽然有点害羞,但更多又觉得“谢暎是她的”这个含义听来颇甜蜜,于是也没再多问,抿着笑看了谢暎一眼,配合地去了。 第99章 证实 沈约回到家里,直接去找了他姐姐。 他走进院子,正好看见女使端了盆水从屋里出来,就像是里面的人刚刚才起床梳洗完一样,他不由略感疑惑。 待进了门后,沈约又闻见了一股药味,再看到姐姐沈云如刚刚穿好鞋,他顿时察觉到不太对劲,于是问道:“大姐姐,你怎么了?” 沈云如招呼他坐下,语气如常地回道:“没什么,腿脚有些乏,我泡一泡。” 沈约见她脚上也确实不像有伤的样子,便不疑有他,只关心地道:“那你再让她们给你按一按。” 沈云如微微笑着点了头,顿了顿,又问道:“你们去看了,他人还好么?” 沈约一笑,说道:“你没赶上过去,倒也是巧了,善之已经没事了,捧日军里来了人把他们几个被牵连进去的都放出来了。” 沈云如怔了怔:“真的?” 沈约点点头,笑道:“听说还让他们明日就返营,想来是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沈云如心下微松:“那就好。” 她差一点就想问弟弟,他们今晚是不是还要顺道为苗南风接风洗尘。 但沈约没提,她也终是没有问。 沈云如回忆起了自己站足了那半个时辰,忍着脚下疼痛紧赶慢赶地出了门往开封府直奔而去,却忽然发现苗南风竟和大家待在一起的场景。 那一刻,她霎时有了种自己去晚了的感觉。 好像哪怕她此时急急赶到众人面前,也不过显得多此一举,有没有她都无甚差别。 蒋修也根本就不会觉得她的到来有多特别。 她顿觉有些意兴阑珊。 于是她又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她也不想再提自己去过的事。 就这样吧。她想。 蒋修和长辈们报过平安后,又勉强将缠着他表达关怀的弟弟们给打发走了,便立刻迫不及待地拉上谢暎跑去了书室,甚至都没顾得上先去梳洗换件衣服。 “你快跟我说说。”蒋修一进门便催道。 谢暎笑了笑,好整以暇地道:“你要让我帮你想,总要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女孩家的心思如何能胡乱猜测。” 蒋修顿了顿,就把苗南风今天来探视自己时讲的那番话大概说了,并道:“我就是没明白,她怎么翻脸和翻书一样。我才不信她家里有什么急事,就算真有急事,难道就急到连等我出来道声别的时间都没有?” 谢暎看了他一会儿,不答反问:“那你对人家到底怎么想的?” 蒋修的脸有些发红。 他刚不自在地开口说了个“我”字,突然反应过来,说道:“我是让你帮我想想她在想什么,怎么又讨论起我来了。” “但我觉得重点在于你对人家的想法。”谢暎道,“不然即便让你晓得了她是如何想,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若对她没有别的心思,知道了也不过多生负担,连累她尴尬,反而连朋友都不好再做,不如难得糊涂。” 蒋修听着一怔,敏锐地问道:“你是说,她,她有什么别的心思?”话说到最后,他心中已涌起了阵从未感受过的紧张。 谢暎想了想,说道:“不好说。但我觉得,她这次来汴京应该是特意来看你的。” 蒋修愣了下。 只听他未来妹夫已又缓缓续道:“她说他们是来汴京办事,顺便去军营探望你,但以你们两家的交情,还有她和娇娇的情谊,她不可能不先来蒋家拜访,即便要去探望你,也多会是和娇娇同去方才合情理。然按照你所说,她明显是直接去了军营寻你,得知你入狱的消息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开封府,而且——是她亲自进去探视的你。” 蒋修恍然,对啊,她把东阳留在了外头呢! “至于她得知你平安后便急急走了。”谢暎忖道,“我想,可能是因为她有不方便跟你们回蒋家的理由。” “比如……他们姐弟是私自来的汴京?”他如此猜测着,抬眸朝蒋修看去。 蒋修愣住了。 他的确是看出了苗南风到汴京后便直接去了军营寻他,不然她不会一身风尘仆仆,更不可能抢在同行的蒋家人前面进来探视他。 但他也信了她的“顺道”,完全没有想过她会是特意来京城找他。 如果她真是私自来的汴京…… “为什么呢?” 蒋修不明白,若她真是为了他而来,又为何只匆匆一面便要走,除了那些安慰鼓励的话,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那你就要去问她了。”谢暎如此说道,“所以我才说,你要追究的答案本是取决于你的心意。” 蒋修沉吟了两息,坦承道:“我对她自然是有心意的。” 谢暎闻言,也不觉惊讶,只笑了一笑,说道:“那你自己该知道应如何做了。” 蒋修犹豫道:“可若是我想错了她的意思……” “错了就错了,”谢暎道,“那也比错过的好。” 蒋修怔怔地看着他。 “善之,”谢暎语重心长地劝道,“傲骨虽好,但在这些事上丢一丢脸也没什么。你是男子,本就比女子拥有更多的机会,若是如此你还不能为了自己所求而主动,那你错过了也不冤。” “你只要扪心自问,你想不想要这个人,许多纠结便自然有了答案。” 蒋修豁然开朗。 “谢了,妹夫。”他一笑,拍了下谢暎的肩,然后又开始张望,“你这小媳妇怎么这么慢?” 谢暎想起回来路上蒋娇娇的抱怨,眼角含笑地道:“她不喜欢牢狱里的味道,可能刚洗完手脸,还要换件衣服。” 蒋修顿时无语,他就让她拿个信,她几乎都快赶上要先焚香沐浴了。 “她就爱瞎讲究。”蒋修诽道。 谢暎看了他一眼,说道:“日子无忧无虑,方才有心思讲究。”说着,浅然而笑,“我倒希望她永远无忧无虑。” 蒋修微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慨道:“你说得对。” 蒋娇娇恰在此时走了进来。 果然如谢暎所说,她从头到脚地换了一身。 蒋修即上前朝她伸出了手:“信呢?” 蒋娇娇有点嫌弃她哥这身还没换过的行头,于是毫不耽误地把信递了过去,自己则转而走到谢暎旁边,两人就这么看着蒋修紧紧盯着那封信,好像想打开,又迟疑着不敢打开的样子。 蒋娇娇正想开口,谢暎却对她笑道:“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你今日说不定能吸引些蝴蝶来。” 照金巷 第91节 蒋娇娇一听谢暎赞她漂亮又好闻,心里顿时美滋滋的,哪里还顾得上去管她哥看不看信,高高兴兴地由着谢暎把自己给哄走了。 蒋修正在默默地平复着微乱的心跳。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体会到了谢暎当初试探娇娇心意时的心情。 如果不是…… 他想。 算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想。 丢脸就丢脸吧! 蒋修打开了手里的信。 熟悉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蒋修定了定神,返身走到书桌前,拿出了“苗东阳”给自己的信,展开,对比——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信纸覆在脸上,闻着鼻息间淡淡的墨香,低低笑了起来。 正在蒋黎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趟桃蹊巷登门道谢的时候,这日,陶宜来了酥心斋。 她即刻一扫这两日的纠结,主动亲自去迎他。 蒋黎这次也没把人往“梅花里”引,而是邀着陶宜去了后院茶室,那是她给自己留的一隅小地,一向只招待自家人。室内不大,但窗户正对着不远处的堤岸,框着一片柳色青青,她倦时往外头看看,放空片刻思绪便会觉得怯意,有时还会听着水浪声小憩一会儿。 室内的陈设也以蒋黎的个人喜好为主,她爱纱幔流苏,所以挂了两幅烟青色的销金帐,上面的金线在斜窗而入的阳光下若隐若现,起风时微漾,映着帐上的山水风光,似春日烟雨。 陶宜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几息。 蒋黎见状,忽想起什么,小心地问道:“这是我原先已有的,也没拿出去显摆,应不算犯禁吧?” 陶宜见她像是很喜欢这帐幔,一副生怕要被收走的样子,不由莞尔,故意道:“若是犯了怎么办?” 蒋黎观察着他的神色,须臾,笑着说道:“那若是如此,我只好多做两个菜来贿赂相公了。” 陶宜失笑,颔首道:“此法倒可行,那我便不客气了。” 蒋黎含笑请了他入座。 “这次我们家修哥儿的事多亏相公了。”她诚恳地道,“我本想着再登门道谢的,但又怕打扰。”话说到这儿,她又问道,“这次他回营后,那位姓曹的指挥使便提拔了他到巡铺做巡检,虽说只管着手下五人,但以他的资历会不会太快了些?” 陶宜看着她在那里煮水候汤准备点茶,闻言,淡淡一笑,语气平常地道:“对有能之人,破格提拔本是常事。”又道,“我明白你的担心,但此事其实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我也未曾插过手。别人用他,自然是觉得他有可用之处,你只让你侄儿好生当差就是了。” 他虽然出了面,但自不可能去特意提到蒋家人。不过有些人精明,纵然明白大事化小的确是为大局计,却也不妨碍他们把蒋修和蒋黎,还有蒋黎与他联系起来。 指挥使手下管着五百人,这个数字在禁军大军里并不算什么,捧日军中也不止这一个指挥使。此人当然有自己想往上走的野心,而其亲自提拔蒋修来示好,无非就是想把后者变成亲信。 这是常见的各取所需,不是什么稀奇事。在陶宜看来,蒋家人也完全没有必要因此忐忑,蒋修只需要抓住这个机会用能力来争取表现即可。 不过…… 陶宜又看了看蒋黎,心想,这样一来,她的处境大约就会有些尴尬。 或许,他的确也是需要做个决定了。 一念及此,他忽然说道:“明日我休沐,打算去钓鱼,你可有兴趣?” 蒋黎原本正在聚精会神地点茶——因她做到一半时才突然想起对面这人应是极擅风雅之道,所以自己必须拿出十二分的专注,才能保住颜面不失。 她的点茶是跟她二嫂嫂金大娘子学的,一向倒也颇能引以为豪,但陶宜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邀约,却霎时害得她前功尽弃。 “我……”蒋黎看着已糟糕了的茶汤,说不清是难为情还是什么,脸上微烫,半晌没能把后面的话接上来。 陶宜也不催她,静静地等着。 蒋黎觉得气氛安静地让自己莫名心慌,但她很快就找到了做出决定的理由。 ——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个恩人的邀约。 “我应该没什么事。”她佯作从容地续道。 陶宜微微一笑,说道:“那明日巳时我使人去巷口接你。” 第100章 试探 蒋黎很早就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出了会儿神,竟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她索性起了床。 珊瑚服侍她洗漱完,便拿了昨夜准备好的衣服让她选:“我瞧着今日天气晴好,娘子不如就选这绯红色的吧?” 这颜色本是蒋黎昨天自己挑出来备选的,但她此时又想,她大概不适宜打扮得太明艳。 于是她指着另一件浅蓝色的褙子说道:“穿这个吧。” 珊瑚也没多想,只笑道:“娘子穿这个颜色也好看。” 蒋黎没有多说什么。 她此时心情有些复杂,总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后悔答应了这个邀约,但她又忐忑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半点后悔的想法,相反,她还因为重视这个邀约而生出了些许紧张。 就连选个衣服首饰,她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又在避嫌什么。 蒋黎准备得差不多了之后,见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就先去了倘她二嫂嫂那里。 金大娘子正在找东西,见蒋黎过来了,便暂放下手里的事,笑着招呼她喝茶。 “嫂嫂在做什么呢?”蒋黎随口笑问道,“眉眼都带着笑。” 金大娘子的确心情不错,但现在事情还未定,她也不好多说,只道:“过些日子再告诉你。” 蒋黎也就没有追问,她心里揣着事,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想找人倾诉一二。 “嫂嫂,”她说,“我……我待会要出门去赴个约。” 金大娘子看她这身打扮也已猜到了,只是不知蒋黎为何要专门来告诉自己这个,于是打量着对方的神色,想了想,柔声问道:“那人好不好?” 蒋黎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对方给看出来了,她不由倏地红了脸。 “不是,还没有,没到那地步。”她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就是,他邀我去郊游,我,我答应了。” 金大娘子微笑道:“你如今是能为自己做主的了。这些事,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吧。” 蒋黎垂着眸:“但他也没说是那个意思。” 金大娘子抿了抿笑:“他若不是你侄儿那样的愣头青,那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呢?你心里若真是半点感觉都没有,也就不会来找我说这些了。” 蒋黎怕的就是自己有感觉。 “……说实话,他样样都好在我心上。”她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苦恼来,“我以前遇到郑麟的时候早,也没想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亦或是说,我那时让自己去喜欢了郑麟。后来经的事多了,现在遇到他,我好像完全都不用去比较,就知道自己喜欢他这样的。” 她几乎挑不出陶宜身上她不喜欢的地方。 他样样好处落在她眼中,都十分难得。 但问题是,他的身份与她太不般配了,她并非自卑,只是深知这世间尊卑之理和门户之见。 而且,她并不真正了解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与先夫人的感情如何,也不知他家里还有几个姬妾,虽然他看上去不好女色,但这种事也往往并不一定要与颜色相关。 就像郑麟当初为了要个孩子,便毫不犹豫背弃了她一样。 蒋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但我们不合适。” 金大娘子沉吟地看了她片刻。 “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她说,“那你今日去赴这个约,存的又是什么心意呢?” 蒋黎正是为此颇觉有些纠结。 “我知道我该婉拒他,但我当时……脑子一热吧。”她无奈地道,“我心里告诉自己是要维持好这份情谊,毕竟人家帮过我,况就是论身份,我也不好得罪他。但我自己其实也知道,我这叫掩耳盗铃式的‘顺其自然’。” 金大娘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蒋黎蹙眉道:“嫂嫂,你还笑我!” “抱歉。”金大娘子忍笑道,“但我们阿黎还是和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一样,爽快可爱得紧。要我说,他相中你,那才叫有眼光。” 蒋黎牵了下唇角。 金大娘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若依我说,计相虽然身份高,但你既然不对他抱有那份奢望,便万事皆可得从容。纵然心里喜欢他又有什么可怕的?你好不容易才尝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那就尽管尝一尝,只当是为了自己高兴,反正喜欢而已,又不是非要嫁给他。况且这份喜欢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没准……就在你发现他还有三五个爱妾的时候。” “所以,顺其自然也没什么不对的。” 蒋黎听了她这番话,顿时感觉得到了支持,心中纠结也立刻被抚平了,心想:是啊,我不过就是想尝尝喜欢他的滋味罢了。 她笑着正要道谢,忽然反应过来,微红着脸道:“我也没说是计相。” 金大娘子就“哦”了一声,点点头:“那是我猜错了。” 蒋黎觉得她嫂嫂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在调侃自己的感觉,她窘地有些坐不住了,于是起身告辞道:“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先走了。” 金大娘子含笑目送着她出了门。 倒是没想到阿黎竟会对计相动了心。金大娘子想,也不知他对我们家阿黎的心意又有几分? 蒋黎的心中豁然开朗之后,身上的包袱也就卸下了,她从容坦荡地带着女使和准备好的东西出了门,走到巷口,果然见到一辆平顶青帷的马车正等候在一旁。 陶宜考虑事情很周到,这马车瞧上去平平无奇,就像是随手可以赁来的那种,没有人看得出她今日是被他使人来接走的。 她一问才知道,原来陶宜今日约她去的地方是在陈州门外的清源山下。 蒋黎微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在他的什么别院里,这样一来,她就更没什么可紧张的了。 然而等她到了才发现,自己以为的清源山下,和陶宜约她所在的清源山下,竟然是有些不同的。 她以前来过的清源山下,在东麓,踏青时节也有不少人前往游玩。 而陶宜约她来的,是在南麓,属于私人地界,所以一路上除了几个农夫,她几乎就没见到什么行客。 陶宜已经在凉亭里了。 今日天气很好,他似乎兴致也高,竟是提笔在那里作画。 蒋黎走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先探眸瞧了一眼,发现他在作一幅山水画,画中正是眼前这番景色。 陶宜停笔朝她看来,笑意中略带讶色:“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蒋黎笑道:“既是郊游,岂有无美食相陪之理?所以我就带了些食材。待会等相公收获了,我还正好能给你做个鱼羹。” 照金巷 第92节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其实心里还有另一个想法,那就是若日后有人拿他们今日的交往说事,她只需坦坦荡荡道一声她来给他做了回厨娘就是。 陶宜见她连行灶和炊具都带了,不由失笑,说道:“那看来我没有收获也是不行了。” 说罢,他拿起旁边的一顶笠帽递了过来:“待会日头盛了就戴上,免得晒着。” 蒋黎伸手接过,顺便又往桌上的画看了一眼。 陶宜瞧见了,就道:“你若喜欢,我裱好了给你。” 蒋黎的确挺喜欢的,她觉得挂在自己的茶室里正好,于是也不客气,大方地道了谢。 两人并行着步出凉亭,朝河边走去。 陶宜垂眸看见她戴在发间的山茶花,白中透粉,很衬她今日这身清丽的打扮。说来,好像自从他认识她那天起,她就一直挺合他眼缘。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收回了目光。 交椅和钓具已经都准备好了,陶宜邀着蒋黎入了座,然后问她:“你会么?” 蒋黎知道他是在问自己会不会垂钓,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但我总钓不着,所以容易打瞌睡。” 她觉得钓鱼最难的就是收线的时机,以前试过好几次都没能赶上趟,坐地人累,还没成就感,她索性就懒得较劲了。 陶宜闻言莞尔,说道:“那今天我再帮着你试试。” 河风拂面,他觉得这阵清风像是也吹进了心里,让他感到舒适。 他很喜欢蒋黎和自己相处的态度,不失分寸,却又从不在他面前刻意迎合和伪装自己。 他既不会因她觉得烦恼,也不用去花心思猜她,她就像是他看书作画时手边一盏恰恰好的香茶,沁人心脾。 陶宜指点着她下了饵,并道:“这是磨炼心性的好办法,你只当自己是姜太公,别想着要使多大力气去追逐它。” 蒋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好奇道:“那相公经常用这法子磨练心性么?” “小时候跟我爹常来,”陶宜道,“读书先练心性。现在太忙,很少了。” 蒋黎笑道:“那我现在才练是不是晚了?人说本性难移呢。” 陶宜道:“你才多大年纪?往后还有几十年呢。” “人生七十古来稀。”蒋黎想象着自己以后的样子,说道,“我那时候大约走路都走不动了,估计不慢也不行。” 陶宜浅笑着摇了摇头,顺口回道:“那是不是连拉车的马也要给你换了?不然走快了怕惊着蒋老太太。” 蒋黎还是头回听他说笑话,一时不妨,突地便笑出了声。 陶宜也有些诧异。 但他早已察觉自己在她面前的放松,所以也没有太过惊讶,微怔过后,便陪着弯了弯唇角。 “郑家的人,最近没有再来扰你吧?”他看着河面,用一种自然的,仿佛随意寒暄的语气,如是问道。 蒋黎拿不准他在想什么,索性也就不去多想了。 于是她平常地一笑,回道:“没有了,大约总算是一别两宽了吧。” “嗯。”陶宜微微颔首,又道,“似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你也不要因此失了希望。” 蒋黎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劝她不要因噎废食。 “我才不会呢。”她笑了笑,用一种爽朗的语气说道,“我来这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只想尽力让自己过得快活,若非如此,我当年也不会决意与郑家斩断关系。他们当初影响不了我什么,以后也不会,与其在意从前的糟心事,不如在乎自己往后的心意。” 陶宜转头朝她看去。 恰在此时,鱼线被扯动了一下,蒋黎忙道:“来了来了!” 陶宜回过神,即伸手去帮她。 蒋黎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亲手钓着鱼,霎时整个人都兴奋了,像个没经过事的孩子一样,等陶宜帮着她把鱼给扯上来的时候,她立刻迫不及待地松开了竿子,直接倾身上去用两只手把鱼给抱住了。 “钓到了钓到了,好肥啊!”她回眸冲他直乐,笑眼弯弯,全没在意那条鱼扑腾着甩了她一脸的水珠子。 阳光照在她身上,星星点点,晶莹剔透。 陶宜看着她,手里握着刚才她顺势丢给自己的鱼竿,不由紧了紧。 “自己钓的鱼,瞧着好像鱼脸也要俊俏几分。”蒋黎笑着,又冲那鱼挑了下眉,“不过再俊俏,你也要被我们吃掉了。” 陶宜垂眸而笑。 是啊,他想,的确很俊俏。 第101章 说项 日子进入五月,天气已开始有些热了。 这天,蒋黎正在茶室里读陶宜给她的书,上面记载着一些香饮的古方,她打算试试能不能改良一下,作为夏日冷饮也可适口。 琥珀走了进来,说是有位娘子想见她,自称是替人来送画的。 蒋黎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刚想说自己没有买画,突然想起那日在清源山时陶宜说会把画裱好了给她,于是忙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姿容端雅的中年妇人便走进了茶室,莲步轻移间笑意温和,身上的衣裳首饰从用料到样式俱都十分讲究,蒋黎见对方瞧着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娘子,不由微感纳闷。 “请问娘子如何称呼?”她已起身迎了上去。 中年妇人微微笑道:“我娘家姓杨,之前听我家官人和叔叔盛赞蒋老板的手艺,所以便想借送画之机来向蒋老板讨一碗酒酿元子尝尝。” 蒋黎一听,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旋即重新礼道:“原来是杨大娘子。” 她没想到陶宜竟然会请他嫂嫂来送画,而且也没提前打声招呼,这多少让她觉得有些慢待人家了。 蒋黎热情地邀了杨氏入座,一边问对方喝不喝冷饮,一边说道:“不知杨大娘子要来,我也没什么准备的,大娘子若不嫌弃,待会我便做几个小菜给你尝尝吧?” 杨大娘子笑道:“冷饮就不必了,我要一盏汤绽梅吧。” 蒋黎便吩咐珊瑚去了。 此时她才忽然发现,杨大娘子并没有带着女使一道进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对方已笑着将裱好的画递了过来,说道:“我已许久不见若谷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蒋黎接过画,出于礼貌,还是当面打开看了一下,正打算说些赞美之言,却忽瞄到画上多了个人影。 她一眼认出了是自己。 画中倩影婀娜,盈盈立于水边,似于微风中远眺着河上那条小船。 蒋黎正自有些出神,便又听杨大娘子含笑说道:“渡河需船,这渡人么,却是需人。” 蒋黎抬眸朝对方看去。 “只要蒋娘子点头,”杨大娘子道,“便有人愿意渡你过河,去对岸见远处风景,护你雨雪不侵。” 蒋黎攥了攥掌心。 “敢问大娘子,何为雨雪不侵?”她浅浅弯起唇角,直视着对方,如是问道。 杨大娘子不料她竟还有疑问,微顿,方回笑道:“自然是让蒋娘子心无挂碍,不必再独自辛苦地支撑这日子。” 蒋黎笑了一笑,说道:“可是我以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娘子觉得呢?” 杨氏怔了怔。 “相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蒋黎也不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回道,“但我从未想过要与他走到这一步,况且我想,他应该也不缺妾室吧?倘相公不是打算以势压人的话,我想他也会尊重我的决定——还请杨大娘子代我转达,风霜雨雪虽苦,可再苦,也没有听凭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苦。” “我在意与相公这份相交的情谊,”她说,“所以更不愿让它落了俗气。” 杨大娘子大感诧异地道:“你既然并没有绝嫁之心,为何要拒绝这么好的机会呢?” 蒋黎平静地笑道:“机会再好,不也是给人做妾么?” 若陶宜是想娶她,就不会是让他嫂嫂来了。 他根本没有送求婚启的意思,她看得明白,自然也想得明白。要说失望,大约不是没有,但她也很清楚这才是现实,她本不可能是他继室的人选。 或许她也该为他给自己的一点真心觉得欣慰,因他没有直接遣媒户上门说要纳她,但那又如何呢? 她不可能去给他做妾室,也不可能去等着将来看他和新夫人是如何的琴瑟和谐,旁人提到陶若谷的伴侣,永远都不会想到她。 杨大娘子没有否认她试探的那句“他应该也不缺妾室”,她就知道,以后自己只会成为那些妾室的其中一人。 而她必须一面在他们夫妇面前规行矩步,小心翼翼不违背妾室本分;一面还要与其他妾室共存,维护后宅和谐。无论说话做事,都得先看规矩和别人的脸色。 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自由日子过,作什么要偏偏去给人当妾室呢? 她再喜欢陶宜,也不可能这样上赶着作践自己。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甚至忍不住有些怪陶宜,怪他不应该把这层窗户纸挑破得这么快,让她没有办法再“顺其自然”。 杨大娘子似是被她的回答给惊到了,看了她半晌,方神色复杂地一笑,说道:“蒋娘子有这份心气,令人敬佩。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蒋黎没有留她,只是将陶宜送的画又重新递了回去,并道:“此画心意贵重,蒋黎愧不敢受,还请大娘子代还。” 杨大娘子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画便离开了。 申时末,陶宜从官署出来,便直接去了他二哥哥的家里。 陶宣见他今日倒来得早,也知这人是为了什么,于是放下手中的鱼食,努了努下巴,示意道:“她没收。” 陶宜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卷本该已送到蒋黎手里的画此时却正静静地躺在石桌上,他不由一愣,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陶宣走过来瞧了他一眼,说道:“你可知她怎么回你嫂嫂的?” 陶宜抬眸朝他看去。 “人家说,不肯做妾。”陶宣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也不想想,做你的妾室,与做寻常人的妾室能一样么?” 说罢,他就把蒋黎对自己妻子说的那番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劝道:“她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激你不去强求,既是如此,我看你也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心思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陶宣其实觉得蒋黎有些不识好歹。 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家三弟愿意对个女子上心,凭若谷的条件,要什么女人不好得?可他还肯花时间和心思去讨蒋黎的心意,没想到人家竟然不肯答应。 他劝弟弟纳蒋黎,也无非是想给对方找个体己人,若她根本就不愿意把这份心放在三郎身上,那又何必? 他三弟又不是找不到女人。 陶宜许久没有言语。 照金巷 第93节 他一直在回想着蒋黎说的那些话。 她说她从未想过要与他走到这一步。 她说,风霜雨雪虽苦,可再苦也没有听凭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苦。 他甚至都能想象出来,蒋黎说“机会再好,不也是给人做妾么”那句话时,眼中的不以为然。 他伸手拿起了那卷画,紧紧握着。 陶宜闭了闭眼,极力忽视着心中的挫败感。 “三郎,”陶宣观察着弟弟的神色,试探地问道,“那要不,我们直接让人去蒋家说说?虽然她是嫠妇再嫁,不用听娘家安排,但家里的意思她也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不必了。”陶宜淡淡开口说道,“无谓强人所难。既然她不愿意,那就算了。” 说完这话,他便拿着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感愕然。 杨大娘子晚来一步,诧异地问丈夫:“叔叔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陶宣望着门口方向,摇摇头,叹了口气:“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挫折?面上定是挂不住。此女当真是头个能让他动心,又能把他给气着的。” “我看啊,他以后也不会再往人家面前凑了。” …… 陶宜越走越快。 张破石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二次见他沉着脸把生气的情绪表现得这么外露,而上一次,还是和新政有关。 这是第二次。 陶宜还没出大门口,就顺手把攥着的画给摔到了地上。 张破石不敢去捡,更不敢问,只加快了脚步跟着。 然而刚走过不远,陶宜又蓦地站住了。 张破石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只见对方像是缓了缓气,须臾,语声冷静地吩咐道:“捡回来。” 张破石立刻转身跑回去捡了起来。 陶宜面无表情地拿过画,便径自出门登上了马车。 他坐在车厢里,听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喧嚷声,目光直直盯着手里的画卷,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他不由地回想起了那日在清源山郊游的情景,又想起了往日蒋黎与他相处时的样子。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误会了他们可以走到这一步。 他可以感觉到蒋黎对自己的好感,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所以他原本以为,他们可以再进一步。 他从没有遇到过可以让自己不排斥与之朝夕相处的女人,他也没有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觉得可以纳她为妾,即便将来续弦,他也想好了要更看重性情和善,不会让她受欺负。 但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陶宜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不能用普通的挫败来形容的感觉。 那里面甚至有些酸涩,还有……心动。 这让他更感生气。 她拒绝了他,而他却因为她拒绝的那些话感到心动! 他觉得自己可以想象出她那副骄傲又不拿他当回事的样子,不屑于做他的妾,更不屑于当任何人的妾,她就像他刚认识她时那样,挺直了背脊,用一身的硬骨在抗拒那些雨雪风霜。 他在她面前好像落了下乘。 她竟拿笃定他不会以势压人的话来故意激他放弃。 陶宜闭上眼,负气地想:好,那我便如你所愿。 第102章 愿否 苗南风自回家以来,便一直处于被禁足中。 这天上午,她照旧还是先在院子里活动了会儿手脚,把蒋修从前在信里教她的那套拳给打了三遍,直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才又返回屋里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 接着就是要做女红了,这也是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眼见着屋外日头渐盛,她心想:很好,距离今天过去又近了一些。 她被罚了两个月禁足。 不止如此,她爹甚至已经决定必须立刻重新考虑她的婚事了。 至于她弟弟东阳,回来后也狠狠挨了顿骂,但因是男孩子,加上他本也是陪着她去的汴京,所以并没被罚禁足,只是被他们父亲差遣来差遣去,美其名曰:反正你跑得。 苗南风有点同情她弟,也有点内疚,当然,还有点羡慕。 若要让她选,她宁愿去跑腿也不愿被禁足,更不想因此被打发了嫁人。也不知她爹这回又要给她挑个什么牛头马脸的,就算是招个上门婿,她也很难安稳。 虽说随着年纪渐长,对于成亲这件事她早已面对现实地有了准备,但真到了这时候,她还是难免觉得心灰。 苗南风正趴在案几上出神,她弟苗东阳忽然顶着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姐姐。”他笑着冲她说道,“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她保持趴着的姿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意兴阑珊地说道:“怎么,爹爹终于给我找好人家,要让我相亲了?” “不是,爹爹还没回来。”苗东阳说完,又跟着补了个重点,“是善之哥哥来了。” 苗南风一顿,旋即忽地弹身坐起,不可置信地问道:“谁?” “蒋善之,蒋家哥哥。”苗东阳道,“他来渠县了,说是有事要办,便特意来探望我们,这会子正在婆婆那里说话呢。哦,对了,他还当面给了我一封信,这人都到跟前了,还怪讲究的——这信还是你来回吧。” 苗南风把信接过来的时候仍有些怔怔的,不太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蒋修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过来呢?难不成军中又出什么事了?还是说,渠县这边要有什么事发生? 这么想着,她赶紧把信给打开了。 然而当目光落在信中所写的内容时,苗南风却忽地愣住了。 …… 蒋修正在向苗老太太转达自家长辈的问候之意,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着,聊得其乐融融。 苗老太太道:“我当初见你这孩子就觉得不一般,却没想到你会去从了军,如今看来,这条路也是很适合你的。” 蒋修少不得又谦虚了两句,脸上却笑得跟朵向阳花似的。 苗南风在这时走了进来。 苗老太太见了自家孙女便道:“快来见过你蒋哥哥。” 蒋修眼中含笑地看着她,唤了声:“南风妹妹。” 苗南风按捺着心中波动,尽量装作淡定地回避了与他目光对视,然后回了礼,又对自己祖母说道:“婆婆,我领善之哥哥去果林那边逛逛。” 苗老太太也没多想,只当是孙女这些日子被禁足得难受,正好趁机会出去放个风,便笑着应了。 蒋修不着痕迹地抿了抹笑,辞别长辈后便跟在苗南风身后出去了。 她一路领着他出了院门,三弯两拐地去到后山坡,然后在一块树荫下停住了脚步。 蒋修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背影,笑了一笑,说道:“你既要带我玩儿,怎么始终不看我?” 少顷,苗南风回过了身。 她脸上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张纸,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蒋修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佯作不知的样子伸手接过,展开后看了眼,讶道:“这怎么在你手里?我明明是问东阳的。” 苗南风有些磕巴地道:“你、你别管那些,我就问你这信上什么意思?”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蒋修收起信纸,一脸坦然地道,“我想娶你啊!” 苗南风只觉一颗心瞬间跳得飞快。 蒋修在信里只写了一句话:东阳,我想娶你姐姐当媳妇,你说她会不会答应? 她那时乍然看到,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蒋修此时却已收起玩笑之色,又再走近了两步,凝眸看着她,说道:“南风,我这次是特意为你来的。我同我上司说,我要请假来渠县相亲,要是这回不成,我怕是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苗南风低着头,没有应声。 蒋修见她这样,其实心里也有点发虚,但他想起谢暎的话,索性决定一鼓作气地继续“丢脸”到底。 “我这人你也知道,心思挺糙的。”他说,“就连我喜欢你这件事,我也是很晚才明白。或许以后我们在一起了,我也总会有猜不着你心思让你气恼的时候,但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告诉我该怎么对你好,我都会尽力去做。” “我想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和其他女孩子是不一样的。”蒋修郑重地说道,“除了你,我也不会再有别人。” “所以,你若不嫌弃我以后可能陪你的时间会比较少,”他小心地探眸去瞧她的神色,问道,“你的终身大事,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话音落下,蒋修忽然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在哭。 “你怎么了?”他不免有些慌张,“哭什么呢?我,我也没恐吓你啊。” 蒋修一边忙着从身上搜巾子出来要给她擦眼泪,一边极是不擅长地安抚道:“你别哭,我不逼你。” 他想象过自己这番表白被顺利接受的情景,也想象过如果被拒绝了,自己要如何做出副潇洒的样子来祝福她,可万万没有想到却竟会把她给惹哭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更觉得有些心疼。 苗南风也没想到自己会哭得这么惨,她起先还想忍,后来实在忍不住,她也就不忍了,于是抓着巾子在脸上胡乱揩了一把后,便泪眼婆娑地冲着蒋修说道:“你真的特别特别特别迟钝!我写了这么多信给你,你就没有一次想过东阳根本就不喜欢读书写字,他哪有那个耐性给你写这么多闲话?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你也要去娶别人,我们以后就会慢慢疏远,慢慢忘记对方,就像、就像馊掉的饭菜只能倒掉!” 蒋修猝不及防地失笑出了声:“哪有人说自己是馊饭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她盯了过来。 蒋修立刻改口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苗南风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可却还是觉得一肚子委屈:“你上回来信,特意问了我几句有没有打算嫁人,我是个傻子,看了就再在家里待不住。想到你从了军,就此要做个真正的大人,立业、成家,可能下次再得到你的消息就是你告诉我你要定亲了,也可能,是我比你先。” “我就想去汴京看看你,只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同自己说,我就看你一眼,然后回来就忘了你。” 照金巷 第94节 “可是出了门我才发现,这条路好不容易。”她啜泣着道,“我一直以为我什么都敢,哪里都不怕去,可是原来走远路真得很难,还好有东阳陪我。可出来了我又觉得更后悔,后悔我不该带他一起,坐船的时候稍微有点风吹浪动,我都担心会出什么事,路上泥泞难行了些,我又怕会露宿荒郊遇到歹人。” “夜里窗户响一下我就好半天睡不着,那些脚夫也纷纷像是不可信。”她说,“我都不知道以前我和爹娘来汴京的时候是怎么走的这一路。” 蒋修起先还只当她是撒娇,可听着听着,自己的心里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揽入了怀里。 苗南风一惊,连哭也忘了。 “对不起,”他说,“我以后再不让你受这些委屈了。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一定好好护着你,把你看得比我的命更重要——” 苗南风听不得他说这个,立刻退身蹙眉地看着他,说道:“好好过日子的事,别动不动生啊死的。你要长长久久地活着,我也是。” 蒋修和她离得这么近,能闻到她身上幽幽的茉莉花香,他从没有觉得女孩子身上的香气这么好闻过。 他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有些发烫。 “那你,是不是这就算答应我了?”他试探地问着,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发轻。 苗南风的脸倏地红了。 “我说了又不算。”她说,“既是来求亲,求婚启可备好了么?你请的媒户呢?哪有你这样走捷径的。” 蒋修明朗一笑,说道:“你放心,这些我们家早准备好了,我就是想先等你点头。”言罢,又笑道,“说来走捷径这招我还是跟暎哥儿学的,你可不兴说他啊,不然小心娇娇挠你。” 苗南风一愣,随即喜道:“他俩的事定了?” 蒋修抬手用袖子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故意道:“等你成了我们‘自家人’我再告诉你。” 苗南风微红着脸轻拽了他一把,自顾自抬脚走了。 蒋修笑着,扬声调侃道:“苗小娘子好快的腿脚,可是属风的?” 苗南风含笑回头,冲他扬了扬下巴。 他心中雀跃,迈步跟了上去。 第103章 得喜 苗三七回到家里时,听说蒋修匆匆来了一趟又因有事走了,本是要责怪儿女们没有招待好客人,不想还未等他多教训两句,蒋修已又再次登了门。 这回他是正式来送求婚启的。 苗三七夫妇看着眼前的阵仗,硬是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最后还是苗老太太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提醒儿子道:“媒户还在等着你们回话呢。” 说是媒户,但谁不知其实她说的是站在旁边红了耳根的蒋修。 胡大娘子带着笑,在身后轻戳了丈夫一下。 苗三七回过神,却也没立刻把婚启接下,而是看了看蒋修,语气温和地道:“善之,你随我来说几句话。” 蒋修自然恭敬跟上。 苗三七把他叫到了房里,关上门,头句话便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南风这次去汴京,可是为了你?” 蒋修微顿,不答反道:“苗阿丈,我是为了南风而来。” 苗三七心里便了然了。 女儿说什么是因为不服气,想去汴京闯一闯,要看看那里到底能不能容得下她。其实都是托词。 她的确是为了蒋修。 难怪她瞧什么男孩子都不上眼,原来心里早就装了人。 苗三七恍然且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蒋修,说道:“我不知你是如何说服你父母的,但我们家南风——她的性子并不软和,我也不愿她受委屈。” 蒋修一愣,旋即明白对方误会了。 于是他诚恳地说道:“苗阿丈,我知道南风的性子,我也一直很喜欢她这样的性子。我对我爹娘也没怎么说,我就是说我经过这回牢狱之灾后想通了人生苦短,我想娶妻了,别的人我也没考虑过,我只喜欢南风。” “然后他们就同意了。”蒋修道,“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想请您也同意,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对南风好的,我们家人也是一样。” 苗三七担心的不过是蒋家心怀轻视,虽然两位老太太有闺中情谊,但毕竟苗家是帮蒋家做事的,南风又……做了女孩家不当做的事。 若是蒋修还有他的家人都以为他们是有意让女儿攀附,这两人又如何能得善缘? 但现在他听见蒋修这么说,再思及对方特意从汴京赶来提亲的诚意,心中顾虑不由消了大半。 “南风这孩子,任性。”苗三七笑了笑,说道,“以后就要请你多多担待了。” 蒋修顿觉一阵澎湃,他立即向着对方恭正一礼,止不住满脸笑意地道:“谢谢苗阿丈成全。” 苗三七含笑颔首,又忽想到什么,说道:“这草帖我们还要准备一阵,军中那边你应该也不能耽误太久吧?这事……” 蒋修忙道:“您不用太着急。我们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我和南风又是从小认识,蒋家这边没有其他要准备和卜算的,所以这次我是把草帖还有定帖都一并也都带过来了。” 苗三七愣了愣。 这还叫让他不用太着急? 他不由失笑。 “好,”苗三七笑着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蒋修在渠县只停留了不到两天,次日傍晚他回程之前,又特意来苗家见了苗南风一面。 苗南风见他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样子,都忍不住有点心疼。 “路上若能有时间休息,你还是多休息会儿。”她说,“别累坏了身子。” “嗯,好。”蒋修笑着应下,又看了看她,说道,“这镯子你就好好戴着,等你秋天来嫁我的时候,就能和娇娇手里那只配成一对了。” 苗南风低眸看了眼腕间的红珊瑚镯子——那是金大娘子让蒋修带给她的,据说是蒋二丈当初送给金大娘子的新婚礼物。 她抿唇而笑,说道:“你就会拿娇娇当借口。” 昨日蒋修口头与她爹爹定下婚期时也是这样,说是因他爹打算在明年春天张罗娇娇的婚事,所以想把他成亲的日子定在前头,最好是在秋天,到时冷暖正适宜,如此也免了她在路上遭罪。 她爹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蒋家这次一气把两个帖子都备好了,足见人家是诚心来娶你的,也不在意我们家拿多少嫁奁出来。你和善之既然两情相悦,早成眷属也是好的,不必去浪费那些时间。等你去了汴京,你想做的事也都能随你心意去做了。” 苗南风当时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将要和父母分开,长路难行,再不得朝夕相见。 蒋修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牵起她戴着镯子的那只手,说道:“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苗南风望入他眼中,轻轻点了点头。 蒋修赶回汴京先见过上司后,就又回了趟家,除了要把准信儿跟家里长辈交待一声外,也是顺便在返营前做个修整。 他这次还抽空去了玉山县的外家,替母亲看望了两位长辈。 “我没见到外舅,阿姨和姨夫他们都挺好的,我瞧着阿姨还胖了。”蒋修对金大娘子说道,“就是……外翁现在喝酒喝得有点厉害,我陪他吃了顿饭,又聊了半天,到我离开的时候他手里都没放杯子。外婆,眼睛不太好了,我走很近她才认出我,外翁说她是生闷气生的。” 话说到最后,他也有点无奈。 按理说自己本该报喜不报忧,可想到母亲和娘家隔得这么远,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他不想让母亲错过关心双亲的机会,怕她以后想起来会难过后悔。 金大娘子没有多问什么。 她很清楚父母的愁苦是来自于何处,那些是她排遣不了,也不想再去听的。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写信回去问候,再送些补品药材,叮嘱妹妹多去看望。 蒋世泽看了看妻子,劝慰地道:“回头我托人给他们送些护目养肝的补品过去。”又道,“这次修哥儿成亲时若他们不方便来,那就等明年忙完了娇娇的事,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二老。” 金大娘子朝丈夫望去,心中微暖。 她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金家。 但这么多年他为她照顾着金家人,也替她扛着金家的日子,从没有在她面前抱怨过一句。 金大娘子轻轻挽住了丈夫的手。 “既然苗家已同意了,那我们这就可以开始准备定礼了。”她说,“等那边定帖送来,我们也正好不耽误。” 蒋修高兴地道:“您尽管做主,孩儿放心得很。” 蒋世泽笑着嘲道:“你就只配当甩手掌柜,以后南风还不知要为你操多少心。” “我自己能收拾自己,也不让她辛苦。”蒋修道,“我看是爹您想着要让她帮你们分担子吧?” 蒋世泽作势扬起手要给他个头槌。 蒋修虽然早就不怕他爹揍他了,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嘻嘻哈哈地脚底抹油准备要跑,正好碰上他妹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 “大哥哥,走,去小姑那里吃饭!”蒋娇娇道,“我已经把谢暎他们都叫上了,庆祝你要把南风姐姐给我娶回来。” 蒋修抬手敲了下她脑门儿:“什么给你娶回来,那是我媳妇。” 蒋娇娇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你要不是沾我的光哪能接近她,你要对我好点,我可是你红娘。” 蒋修不甘示弱地回道:“那你和暎哥儿怎么说?” 蒋娇娇理直气壮地道:“我凭本事挣的!” 蒋修:“……你还挺狂傲。”说着,给了他妹一个提醒的眼神。 蒋娇娇这才突然想起她爹娘还在旁边,于是猛地转头,看着神色复杂的父母,干干笑了笑,语气含蓄地道:“是谢暎凭本事挣的,其实我一直很矜持。” 金大娘子忍不住掩嘴笑。 蒋世泽也看不下去了,半是无奈,又半是调侃地说他女儿:“矜持没看出来,憨倒是挺憨。” 蒋娇娇不服气道:“我才不憨呢,我正是因为精明,所以才喜欢他。”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不省心的,赶紧走吧。”蒋世泽好笑地催道。 兄妹俩便闹闹笑笑地出了门。 蒋修一见到谢暎,就笑得一脸暧昧地凑了上去,用恰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好意思了,哥哥这回要抢在你前面办喜事,先把你们嫂嫂给娶回来。” 谢暎看他满脸得意,笑了笑,淡定点头:“应该的,不然我还担心你到时心中不平衡。” 蒋修笑着怼了他一拳。 蒋娇娇在旁边瞧见了,立马走上来扯开了她哥的手,然后拉着谢暎交换了个位置,自己隔到了两人中间。 蒋修无语失笑。 谢暎垂眸看着蒋娇娇,亦是莞尔。 照金巷 第95节 “其他人怎么约的?”蒋修问道。 “之之在沈家和沈姐姐一起做女红,我让人去说了声,让他们三个在巷口等。”蒋娇娇道,“姚二哥哥不在家,他现在忙着帮家里做事,天天被他哥哥使唤来使唤去的,反正我也让人去姚家铺子上找他了,若是他能来,就直接去酥心斋。” 大家都心照不宣,姚之如去沈家,其实就是想和沈约多见见面,毕竟相比起沈约来找姚二,还是姚之如去找沈云如更说得通。 但蒋修此时听到妹妹提起沈云如,才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太自在。 从小一起长大的邻里伙伴,一起吃顿饭倒没什么,可这是娇娇给他安排的庆祝他要娶妻的小宴…… 但是独独不请她来也说不过去,旁人定要起疑,他也不知她会不会多想,觉得他有意伤她面子。 不过这事他也不能去问旁人的意见,只好硬着头皮等船到桥头。 算了,他想,反正自己问心无愧,依然只像以前那样待她就是。 他做好了准备。 但结果沈云如根本就没来。 沈约道:“姐姐不太舒服。” 蒋修多少松了口气,但还是表达了一下关心:“哦,那让她好好休息。” 沈约点了点头。 而此时的沈云如,则正躺在床上出神。 蒋修要和苗南风成亲了,她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她知道祖母和父亲若是知道了,肯定会觉得蒋家给他定的这门亲不讲究,可她却很明白,那是蒋修自己的选择。 只不知他为了娶到苗南风做了些什么?是不是和他投笔从戎一样,为此孤注一掷。 沈云如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不晓得她会嫁给个什么样的人? 沈云如想着想着,忽然明白了她喜欢蒋修什么。 他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心地干净又勇敢的人。 可她喜欢他的时候,又偏偏不喜欢他那样的勇敢,觉得那成了“莽撞”,想要改变他。 她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只见过蒋修被他爹追着跑,其他男孩子从没有一个敢和父亲较劲的,包括她的兄弟。可他就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是个病秧子,总揣着一股子不服气。 但他总会坚持他认为对的事,虽然那些在以后,在她看来,都成了固执和自我作践。 所以他不喜欢她,不会因她的希冀和两家人情而妥协。 而他喜欢苗南风,也不会因门第、家财的不匹配而却步。 他活得太恣意了。 她大概永远也做不到像他那样。 但她也有她的骄傲。她是沈家的女儿,她永远不可能放低自己去迁就他。 就像她至今仍然不赞同他放弃科考去从军一样。 蒋修说得对,他们的确不合适。 她闭上眼,心想,该往前走了。 第104章 违心 陶宜刚走进明清堂,掌柜周乾就连忙将他迎入了内室。 “相公今日怎么得空前来?”周乾一边亲手给他奉茶,一边关心地道,“可是哪里有不舒服么?” 他倒是容易见到身为老板的陶宣,可却很少能和陶宜说上话,最近一次已经是上回对方受伤的时候了。 陶宜不喜欢吃药,能用食疗绝不让开方,所以若非必要,他这样的大忙人是基本不会到医堂里来的。 故而周乾才有此一问。 只听陶宜语气平常地说道:“顺路经过,正好有些饿了。”言罢,他低头浅啜了口茶。 周乾愣了一下,饿了? 他回过神,笑着回道:“我给相公拿些糕点来。” “太甜了。”陶宜喝着茶,似是随口说道。 “那我给您拿咸口的。” 他说完,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就听见陶宜好似颇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接道:“你这里的吃食就只有这般单调么?” 周乾茫然了。他觉得自己有种错觉:今儿自家相公好像是专门来医堂里点菜的? “那相公想吃什么?”他随机应变地道,“我使人去买来。” 陶宜却沉默了。 张破石清了清嗓子。 周乾抬眸朝他看去。 “相公大约是还没想好,”张破石道,“要不还是我去酥心斋那边请蒋老板安排两个小食,这正好离得近嘛!” 陶宜淡淡说了句:“你很闲么?” 张破石一顿,旋即道:“对对,我挺忙的。那,要不就请周掌柜你亲自跑一趟?蒋老板应该也挺清楚相公的口味,不费事。” 周乾看了陶宜一眼。 结果这回人家却没问他闲不闲。 周乾瞬间了然:敢情相公是想吃蒋老板做的吃食啊! 但他又不太明白,为什么人都到这儿了也不直接过去?之前不是还光顾得好好的么? 周乾不知道,也不敢问,于是只恭恭敬敬领了这份差事,径自出门去了。 陶宜看着面前这盏茶,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至于为什么不是滋味,他不想去想。 周乾没去多久便提着个食盒返了回来,高兴地道:“蒋老板的侄子女来了,她正好在厨上,就让我把刚做好的两样小食先给相公送来,还坚持不肯收钱。” 张破石不由无语,心说这是收不收钱的事儿么?这也太敷衍了吧!相公摆明就是既不想露面,又要人家知道他来了,蒋老板这么伶俐的人,怎么关键时候不知用点心献献殷勤呢?就算不亲自送吃食来,也至少要表现出几分特别的心意吧?这可好,倒像他家相公是来蹭席的。 就在他以为陶宜要生气的时候,却不料后者怔了怔,竟是牵唇笑了一下。 陶宜的确觉得挺好笑的。 但笑过之后,他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 蒋黎看似敷衍的对待,其实不过是想告诉他,她将他当作“自己人”,就像她说的那样在意。 她像是在哄他,但又并没有在哄他。 所以她没有送来特别的心意,也没有明知他就在附近而顺着台阶来看他。 或许他也的确是多此一举。 陶宜看着桌上的小食,良久未语。 片刻后,他沉默地站起身,离座而去。 翌日,陶宜正在官署里处理公务,审刑院详议官王兆和忽然过来找到了他。 本是已到了下署的时辰,王兆和原是想请他一道去喝酒,但陶宜对此兴趣缺缺,便推说已和兄长约好了。 王兆和也不勉强,转而笑道:“其实我是有事想向省主打听。” 陶宜客气地道:“王刑详但说无妨。” 王兆和便问道:“我听说省主上次在酥心斋受伤后,与那位蒋娘子有了些交情……” 陶宜神色微淡。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兆和忙赔笑着解释道,“我们素来是知道省主对先夫人情意深重的。” 陶宜不想听他说这些,直接道:“你想打听什么?” 王兆和呵呵一笑,也不再委婉,回道:“省主也知道,先妻已去世一载有余,我也瞧了好些人选,但始终觉得——没有照金巷那位蒋娘子好。” 陶宜诧然地看着他:“你想娶她为继室?” 王兆和点点头,笑道:“我这不是想着能让相公以友相待的,不管她出身门庭如何,人品肯定是没问题的。再者她相貌好,又能干——能撑得起一间铺子,想必也能持家。” 陶宜看着眼前已年过半百的王兆和,半晌无语。 他真想让蒋黎站在这里来听听对方说的这番话,让她看一看什么才是这些男人见到她时心里的真实想法。 王兆和根本不在意两人的年纪是否合适,也不在意与她的性情是否相投。至于两人婚后要如何朝夕相处,显然也完全不在他花心思考虑的范围之内。 他们在意的,只有蒋家的富有,蒋黎的年轻与颜色,还有她与他的交情。 因为他们观察至今,发现他并没有纳她的打算,所以就有人打算亲自上阵了。 他还是小看了他们。 陶宜沉吟了片刻,说道:“所以,你来是想向我求证,看她到底是不是品行值得?” 王兆和颔首称是:“若相公也觉得好,那我就差媒户上门去了。” 陶宜若有所思地道:“她人倒是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他顿了顿,说道,“我听说她好像因为和先夫家中那段过往,心中有些阴影。” 王兆和微怔。 蒋氏和郑家的那些恩怨,他当然也有耳闻。实话说,他觉得肯定是蒋氏这个做妻子和做媳妇的不对,气性大心眼小,再怎么样也不该做出丈夫死后不肯送葬,又迫不及待和夫家断绝关系的事来吧? 何况那郑麟只不过是想养个外室求子。 但他已经五十多了,家里不止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所以这方面他对蒋氏可以没有要求,她不能生也无所谓。 至于其他的,王兆和也想过了,反正王家的东西不可能交到她手里,他死前也会先叮嘱儿子们,早早将家产分好。 再说蒋氏能不能与他过到那一天还未可知。 他虽然不像陶若谷,出身世家又身居清宦之位,所以一向爱惜羽毛,与蒋氏相识至今竟当真连纳妾都没有想过要纳她,但并不代表他的正妻之位就这么不值钱。 照金巷 第96节 此时他听着陶宜这番话,在心里也琢磨了几息。 “那,依省主的意思,她到底适不适合我呢?”王兆和试探地问道。 “王刑详以妻礼相配,对她来说自是绰绰有余了。”陶宜笑了一笑,说道,“只是如今形势微妙,王刑详虽是正经为终身大事计,但也要注意些方法,以免让有心人拿住机会,落下个以势压人的把柄,到时又在官家面前掰扯。” 王兆和立刻懂了。 “省主言之有理。”他笑着礼道,“我知道应如何做了。” 蒋黎今日没有去店上,而是在家里帮着金大娘子准备给苗家的定礼。 姑嫂两个不时地唠上几句闲话,她头一回发现自己一心几用的本事还挺强,手上不耽误干活儿,嘴里不耽误聊天,心里却还能惦记着昨日陶宜去了明清堂的事。 她原以为他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了。 但他昨天就在不远的地方,他让她知道了,却终究没有来看她。 难道他以为她会上赶着跑去不成?她才不会。 蒋黎正自想着,便见珊瑚抱着个合臂大的花篮走了进来。 “你这是哪里来的?”她不由讶道。 珊瑚道:“是有人送来给娘子的,他说他是王刑详家的,这是王刑详送给娘子的心意,我们也不敢不收。” 那可是在审刑院当差的朝官,蒋家的门房一听这名号险些话都忘了怎么说了,也就是珊瑚因见过陶宜这个三司使,所以得知消息还算镇定,但也不敢多加打听,收下东西就赶紧回来向蒋黎禀报了。 蒋黎半晌没回过神。 金大娘子也很是愕然:“我们与王刑详家素无交往啊。”她一边说,一边朝蒋黎看去。 这显然就是冲着自己这小姑子去的。 只是不知这是什么路数? 蒋黎怕嫂嫂误会,立刻解释道:“我的确与这位王刑详素未谋面。” 她忽然想到了陶宜。 不知这事他知不知道?这王刑详与他可熟识? 蒋黎顿了顿,起身对金大娘子道:“我出去一下。” 她直接坐车去了桃蹊巷。 陶宅的门房经过上回后,这次也不多问什么,见她是有急事来找自家相公,便立刻先把人给让了进来等候,接着使小厮快一步前去了通报。 蒋黎一边等,一边想着陶宜那个骄傲的性子,心里做好了他不肯见自己的准备。她也想定了,若他拿乔太过,她就走了便是。 不想那小厮却很快就返了回来,说是相公请她进去。 不得不说,她还有点儿紧张。 陶宜正坐在亭子里喝茶,蒋黎走过去的时候,他还冲她笑了笑,说道:“我近来在食疗,你若有兴趣,也尝尝这茯苓糕。” 他都这么说了,她岂有不给面子的?于是蒋黎坐下后便客气地道了声谢,伸手拿了一块面前这灰扑扑的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一股浓烈的,说不清多么奇怪的气味霎时充斥在唇齿间,她险些没直接吐出去。 蒋黎的眉眼都快要皱到一块儿了。 陶宜不着痕迹地抿了抿笑。 “吃不惯吧?”他伸手将她指间剩下的半块糕拿了回来,随手丢到了旁边的小碟中,然后递了杯茶给她,说道,“润润口。” 蒋黎也顾不上道谢,接过来直接喝了两口,方才缓了缓气,忍不住道:“便是食疗,也能有更好吃的做法吧?恕我直言,相公不如直接喝药来得快些,这东西气味古怪,却还要咀嚼一会儿,那才真是难受。” 陶宜语气平常地道:“哦,可能是我家的厨娘不怎么用心吧。” 蒋黎:“……” 她有种预感,再说下去就要不妙了,于是果断打住,及时进入了正题。 “不知相公与审刑院的王刑详可相熟么?”她语带谨慎地小心问道。 “嗯,挺熟的。”陶宜随手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怎么?” “他……他先前使人去我家给我送了个大花篮。”蒋黎看着他,说道,“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陶宜微抬眉梢,似感讶然地道:“竟有这样的事?”又忖道,“没想到王刑详倒是个敢想敢做之人,他先妻已离世一年有余,之前我就听说他一直想娶个年轻些的继室,最好那女子自己家里也有些资财,这样省得他去操心,又能得人照顾——毕竟他也快到耳顺之年了,想是不愿意妻子再走在他前头吧。” 蒋黎呆住了。 陶宜看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继续啜茶。 “好,我知道了。”她蹙着眉站了起来,“多谢相公告知,让我还有机会替自己想想办法。” 陶宜见她这就要走,不由愕然,唤住她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我还没想到。”她说,“但会有办法的。” 陶宜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半晌,说道:“你就没有想过找我帮忙么?” 他起先还想看她慌张失措,想等着她来依靠自己,让她认清楚只有他是真心待她。 但他还没有等到,自己就先忍不住了。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 有些涩然,也有些不甘。 蒋黎眸中滑过一抹讶色,旋即低下眉眼,说道:“恐会烦扰相公。” 陶宜妥协地叹了口气,看着她,说道:“蒋黎,你真是我见过最倔强的女人。” 蒋黎没有说话。 “就你这性子,我只怕你又去做出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之事。”他无奈地轻缓了声音,“你何时才能明白,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蒋黎始终未有一言,她只是紧紧攥住了掌心。 陶宜也没有等她的回音,转而说道:“你若信得过我,这事我来帮你解决。” 蒋黎抬眸朝他看去。 “之后无论你听到何种风声,只需记住四个字——”陶宜叮嘱道,“处变不惊。” 她凝眸望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间,她轻轻点了下头。 陶宜默了默,说道:“坐下吧,再陪我喝会儿茶,我这里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蒋黎浅弯了下唇角,应道:“嗯。” 第105章 鹬蚌 审刑院详议官差人给蒋黎送了花篮的事很快就在照金巷里传开了。 蒋黎也听她侄女娇娇说了,谢夫子为这事高兴得很,而姚家那边也很好奇,至于沈家则并无什么风传出来。 她其实差不多都能猜到他们是怎么想的。 但她全当不知。就连对蒋娇娇,她也只是说了句:“这外头的人情关系复杂得很,现在我只能不变应万变。” 蒋娇娇也没有追问,只看着蒋黎,满脸真诚地道:“小姑,我和谢暎的想法是一样的,只要你不愿意,咱们就尽力去争。他说了,王刑详虽是个官儿,但朝中也还有别的官儿呢,尤其那些御史最喜欢盯着他们了。” 谢暎说的那些派系相制的道理听起来太麻烦,蒋娇娇懒得费脑筋,反正安慰人嘛,她就直接挑了重点说。 蒋黎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觉得有些感动,也有些欣慰。 但她并不想让晚辈们跟着操心,尤其是谢暎,眼见着解试就快要来了,这对他自己的人生,还有和娇娇的幸福都至关重要。 所以蒋黎只是“敷衍”地笑着回道:“好,你们也别想太多,说不定他还什么也来不及做就已被盯上了呢。” 彼时她并没想到,这话竟灵验了。 之后的事情发展几乎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料。 起初,是姚家的段大娘子来串门的时候,用一种颇关心,颇委婉,又颇好奇地语气问金大娘子:“听说你们家黎娘打算带携身家改嫁了?” 金大娘子当时便是一愣,原以为对方是拿着王刑详送花之事来捕风捉影地打听,刚要正色说两句重话,不料段大娘子已续道:“现在外面都在传,说你们黎娘当初离开郑家的时候,是带着她所有嫁奁走的,这几年她做买卖又赚了不少。加上老太太和你们夫妇心疼她,言明待她改嫁时还要再添一笔嫁妆,哎哟,可羡煞旁人也!” 金大娘子一听,这传言简直就像是为阿黎量身打造的,好像不把她捧得金光灿灿不罢休。至于改嫁,其实这话里头并没有半个字提到是怎么个改嫁法。 她再联想起蒋黎事先的叮嘱,立刻便意识到其中或有内情。于是面对段大娘子的有意打听,金大娘子也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承认或是拒绝的态度,只是模棱两可地道:“阿黎是能为自己做主的了。” 段大娘子那天是琢磨着回的家。 接下来,又有蒋家在生意场上的伙伴陆续登了门,有人甚至直接就把求婚启给带来了,想走蒋老太太的路子。 段大娘子也没闲着,她借着近水楼台的优势,转头就和丈夫一起请自家表弟去酥心斋吃了顿饭,还是特意预定的内席。 蒋黎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所以面对这些人时仍一如往常地从容。 直到这天,有人在她店里打了架。 打架的原因十分荒谬,只因其中一方来给她送求婚启,另一方也是来给她送求婚启,双方撞见了,在互不相识的情形下各自都以为凭自家的身份应是她的座上宾,结果彼此不服,口角了几句,有人先动了手,继而打成一片。 一场混乱下来险些把蒋黎店里的酒阁子给砸了。 等巡检亲自领兵赶过来抓闹事者的时候,一问,才知道其中两个狼狈相的不是别人,正分别是王刑详的次子,还有当朝末相的内弟。 这一下事情便闹大了。 蒋黎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是个待嫁的有钱寡妇这个消息,竟还能把集贤相的视线给吸引过来。 王刑详想娶她当继室,集贤相的内弟则想以她为继娶。 大水冲了龙王庙。 最后这消息自然逃不过其他朝官的眼耳,两人也未躲过御史的口诛笔伐,皇帝得知消息怒而斥之,将王兆和当朝罢黜,又把集贤相贬谪出了京。 霎时间,蒋黎的门前也清静了。 她按耐了多日的不安终于得到舒缓,如愿松了口气。 陶宜一回到家,就被守株待兔已许久的陶宣给堵住了。 陶宜揉着额角,说道:“我有些头疼,二哥哥若无特别的事,喝完茶便早些回去吧。” 陶宣怎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因集贤相被贬谪之事?” 陶宜没有言语。 照金巷 第97节 “我就知道!”陶宣道,“现在末相之位一空,大丞相必会趁机提拔自己的人上去,这事闹到最后,吃亏的竟全是你们!” 因为一桩未成的亲事,维旧派竟一下子折损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当朝末相,这简直就是革新派的天降好运。 但陶宣想问的不止于此。 “三郎,你坦白与我说,这事同你是不是有关系?”他狐疑地看着弟弟,说道,“那坊间传言乍听是在哄抬蒋氏身价,其实都是为她考虑周全了的,那些去求亲的全成了自己的不是,因他们贪图人家的嫁奁。若有朝官执意来趟浑水,哪怕‘混战’中只是出一丁点差错,都极容易扎了御史的眼。” “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人既这般识大局,又肯为她费这个心力。” 陶宜没有否认,只是以手支额,平静地说道:“我本是想让王兆和知难而退,若此事能引得朝中有其他人动心思自然更好,但我没想到,这个人会是集贤相。” 维旧派受创,他本该觉得烦恼,但事实上他却更觉讽刺。 贵在相位如何?身为大儒又如何?人,终究是人。 陶宣却道:“你还是不要再和她往来了,当心这把火再烧回你身上。” 见陶宜不说话,他便皱着眉道:“若这次与王兆和同被贬黜的是革新派官员,那还好说。但这回你们损的是集贤相,若让次相他们知道你再与蒋氏走得近,他们会如何想?三郎,你一向聪明,可不能在这种事上犯糊涂。” “我知道你喜欢蒋氏,”陶宣道,“但人这辈子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何况女人。你既不可能娶她,现在也没法纳她,又何必再去纠缠?不如早些了断。往后她的事你也不要再管,这两回与她有关的麻烦不仅都连累了你,还全闹到了官家耳中,我只怕连官家都要记得她,觉得她是个多事的了。” 陶宜抬眸朝他兄长看去,顿了顿,说道:“我这次,倒还没想过与她之后能走到哪步。” 陶宣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这是在干嘛?做好事?陶若谷,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三司省主?!” 要说陶宜是为了赶走那些情敌自己得到蒋黎,这回遇到意外他也就算了,可对方却说根本就没想过,那这些损失,这些麻烦,岂不是都大大得不值当?! 陶宜看着眼前的烛火,沉吟了良久。 “二哥哥,”他说,“有些事,若想得长远了,此刻便会寸步难行,可若不往前行,自己又不甘心。我知道自己愿意见到她,听她好好与我说话,向着我笑——我想得到这个结果,所以我便这么做了,帮她,也是帮自己。” “至于别的,想得太多,头疼。”陶宜淡淡弯了弯唇角,说道,“以后的事,走着再说吧。朝中本就不太平,就算今日不出这件事,明日也难保没有其他麻烦,既遇到了,做好自己能做的便是。” 陶宣听他这么说,无奈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恨铁不成钢之感:“那依你的意思,你还要在这风口浪尖上与她继续往来?就算她对你无情无意,你也无所谓?” 他话音刚落,张破石便敲门走进了书室。 “相公,”张破石禀道,“蒋老板先前差了人来,问您何时得空,她想请您吃饭。” 陶宣朝陶宜看去。 陶宜沉默了片刻。 “你使人去告诉她一声,我最近会比较忙。”他说到这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续道,“等我闲下来再说吧。” 自那天之后,蒋黎没有再见到陶宜。 朝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在照金巷的日子倒并没有受到明显的影响,只是所有人都像是有了默契,包括段大娘子在内,谁都没有再提过她的婚事。 无论如何,她的生活总算是重新归于了平静。如此日复一日,渐渐地就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怀疑那些天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 她只是总会想起陶宜。 这天夜里,蒋黎刚躺上床,蒋娇娇便抱着枕头过来了,说要和她一起睡。 蒋黎就笑着把侄女让到了里侧。 “小姑,我觉得自己有点忧郁。”蒋娇娇愁眉苦脸地说道。 蒋黎失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忧郁啊?” 蒋娇娇抓着她的胳膊晃了几晃。 蒋黎笑着哄道:“好,你说。”又问道,“可是为了暎哥儿科考的事?” 明天就是解试的日子了,蒋黎其实很明白侄女的心情。 蒋娇娇闷闷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也知道我应当对他有信心,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最近我做梦老梦到爹爹在棒打鸳鸯。但我又怕影响他,所以这两天我都有点不敢见他了。” 蒋黎道:“你不去见他,就不怕影响他的心情了?万一他因为心里头记挂着你,一不小心……” “呸呸呸!”蒋娇娇立马像被踩到了尾巴地道,“你快吐掉,不许咒他!” 蒋黎就作势啐了一口,然后笑着抱住了侄女,说道:“傻娇娇,你往日里的聪明劲儿哪去了?快给我好好睡觉,明日早起去送暎哥儿入贡院,这一面无论如何你得去见。” 蒋娇娇心里也正这么想着,此时听她小姑这样说,更是半点犹豫也没了,立刻响应道:“其实我都把要送他的东西准备好了!” 蒋黎摸了摸她的头:“乖。” 真好啊。蒋黎闭上眼,欣慰地想,他们家这两个大孩子都要得到幸福了。 这念头滑过她心间,不动声色地带走了一丝徘徊不去的怅惘。 第106章 临门 蒋娇娇第二天却睡过了头。 等她紧赶慢赶地追到贡院外的时候,谢暎正好和沈约一起刚刚进去。 蒋娇娇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他转而消失的身影。 她当时就忍不住掉了眼泪,姚之如安慰了她好久都没能让她振作起来。 直到三天后谢暎从贡院考完了试出来。 这回蒋娇娇和姚之如提前就等在了外头,一看见谢暎的身影,她立刻高兴地冲着他挥挥手,喊了声:“谢元郎!” 谢暎循声在人群中找见她,眸中随之漾起了浓浓笑意。 两人同时快步向对方奔去。 “对不起啊,之前没能送你来,是我不好,睡过头了。”蒋娇娇开口便是诚恳的道歉,又哄道,“但我也是因为头儿夜里总牵挂着你才迟迟没法睡着的,你不要生气。” 谢暎根本就没生她的气。 他太了解蒋娇娇了,她没来,定然是有来不了的理由。他只会惦记着等考完了试回去看她,又怎么会生她的气? 何况现在蒋娇娇的解释在他听来简直是最好听的理由。 于是谢暎忍不住弯起了唇角,说道:“那就算你欠了我一回,以后我再讨回来。” 谁知她倒精明,嘿嘿一笑,从身上摸出来一个东西飞快塞到了他手里,口中道:“这就不欠啦!” 谢暎下意识低头看去—— 是一条鸳鸯带。 他心中蓦动,抬眸看向她,刚要说话,却又听她像只小喜鹊似地“喳喳”问道:“你考得怎么样啊?没有因为惦记着我分神吧?” 谢暎又笑了出来。 他的娇娇真是太可爱了。 “我自是想你的,但想你不会令我分神,只会让我更专注。”他如此说着,对她笑道,“放心,还好。” 蒋娇娇笑弯了眼睛。 沈约也出来了。 姚之如在车窗里见了,立刻出来就要去迎他。 沈约正好也看见了她,于是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姚之如知道他的意思,便含笑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等着。 待沈约来到近前,她见他神色轻快,料想应是考得不错,于是也没有多问,只是望向他的目光中笑意更深。 果然,沈约开口时语气安抚地道:“放心。” 姚之如眉眼轻弯地点点头。 谢暎与沈约对视了一眼,蒋娇娇也转头去看好姐妹姚之如。 四人相视而笑。 九月底,也即蒋修和苗南风的婚礼前半个月,苗、金两家人一起抵达了汴京。 金老太爷夫妇俩都来了,同行的还有金秀春一家,以及金如英父子。 金大娘子发现母亲的眼睛的确是不太好了,据说看东西的时候总像蒙着层白雾,要很吃力地才能看清大概。 但即便如此,全哥儿仍是由洪氏亲手带着的。 金大娘子看了眼负着手在厅中四处打量的金如英,然后神色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蒋世泽让人去白樊楼定了几桌席,打算中午请两家人喝个洗尘酒。 金老太爷咬着大舌头,略有些迟缓地大声问道:“修哥儿呢?他可是新郎官,我们把媳妇给他带来了,他也不说回来见见,给我们敬杯酒。”话说到最后,他自己先呵呵笑了起来。 苗家人也配合地跟着笑了笑。 金大娘子继续和两个外甥女说着话,只当没有听见那边还没开始喝就已酒意弥漫的嘈杂。 金如英此时却笑着讽了他爹一句:“人家修哥儿现在是武官了,哪有空跟你敬酒。” 金老太爷没有搭理他。 蒋世泽笑着对金老太爷道:“军中本不怎么放假,上次修哥儿回去一趟,这次婚假都要少几天,他也是想假里能多陪陪长辈们,所以这两天就不太方便回来。” 金老太爷乐呵呵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蒋世泽话虽如此说着,但还是差了人去巡铺给蒋修送消息,说家里人中午会在白樊楼吃饭,让他得空去那里见见外翁外婆。 长辈们这头在寒暄,另一头,蒋娇娇也正在陪着远道而来准备异地出嫁的苗南风说话。 她乐呵呵地盯着对方,直把苗南风盯得有点招架不住了,才开口说道:“南风姐姐,我就等着你来好问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我大哥哥的?” 姚之如也在蒋家串门,此时闻言,便打趣地道:“我知道,肯定是那年来咱们巷子里认得了你们兄妹俩后,苗姐姐回家去越想,越觉得蒋家哥哥好,想啊想的,就忘不掉了。” 蒋娇娇眯着眼睛,煞有介事地道:“据我蒋半仙掐指一算,苗小娘子应该是在那年我们到渠县去的时候,瞧中了我大哥哥的美色……” 苗南风听不下去了,抓住她的手,失笑着反问道:“怎地就不能是你大哥哥瞧中了我的美色?” 蒋娇娇“哎嘿”一声,说道:“此人从小长了双狗眼,哪懂看仙女。” 把苗南风哄得直乐。 姚之如亦是忍俊不禁,说她:“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哥的,你就不怕我们告你黑状,让你被蒋大哥哥教训?” “你真傻,我这不就是趁他不在才敢说么?”蒋娇娇忍着笑,理直气壮地道,“反正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就是你们两个把我卖了,我就一个个挨着同你们算账。” 三个女孩子笑成了一片。 照金巷 第98节 “要说看中美色,这屋里谁还比得过蒋半仙?”苗南风调侃道,“也不晓得是谁,成日里把人家谢元郎长得好看挂在嘴上,那时候还非要我也认同,不附和你还同我急。” 蒋娇娇笑着扬起了下巴:“他本来就最好看。” 苗南风也学她扬下巴:“我觉得你哥哥最好看。” 姚之如抿了抿唇角,最后温温柔柔地抬起了下巴,说道:“我觉得沈小官人好看。” 三人互视一眼,最后齐齐出声:“无趣!” 话音落下,又笑作了一团。 苗南风擦掉笑出来的泪花,正经关心地问道:“解试的结果是不是快出了?” 姚之如说到这个还是忍不住有点紧张:“按照往年来看,最晚也就是你和蒋大哥哥成亲那几天了。” 她和娇娇还是不太一样,谢暎是说服了谢夫子的,而且他可以入赘蒋家,蒋二丈就算看在自己多了个帮手的份上,也不太可能去阻碍这门亲事。但若是沈约没有考中,那他们家…… 虽然沈约让她放心,她在他面前也表现地的确很放心,可越临近日子,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担忧和压力。 蒋娇娇轻轻揽住了好姐妹的肩膀,安慰道:“其实我也很紧张,没事的,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就相信他们便是。” 苗南风也颔首道:“对,船到桥头自然直。” 姚之如也只能这么劝自己。 蒋娇娇为了缓解好姐妹的压力,便主动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陈留别院陪苗姐姐住几天吧?” 苗南风要在汴京嫁给蒋修,自不便住在蒋家,所以金大娘子把苗家人都安置在了陈留的别院里。蒋娇娇原本就是打算过去陪住些日子,现在她觉得这也正好是她们这些女孩子独处的难得时光。 姚之如不禁动心,点头道:“那我回去同我娘说声。” 苗南风忽想起什么,问蒋娇娇道:“要不要请沈家那位小娘子也一起去玩两天?都在一个巷里,而且如娘以后还要做人家的弟妇。” 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沈云如长什么样子了,但对这位沈小娘子的性格还是有几分印象。那年在蒋家的小宴上,在沈家的小宴上,她们都处得不太愉快。 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正如她对蒋娇娇说的那样,她还是希望以后大家能和和气气地相处。 蒋娇娇心里对沈云如还是有些疙瘩,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她自己和对方的那些过节,其实还有姚之如和沈约那件事。 但平心而论,她也知道苗南风说的是对的。 “我让人去问问吧,”蒋娇娇道,“不过她不一定来,她现在都不怎么和我们家来往了。” 姚之如夹在中间多少觉得有点难做。 从她自己的内心来说,上次娇娇告诉她沈云如不愿意让沈约帮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难过的。但她和沈约现在在一起了,沈云如又是他的亲姐姐,所以她还是希望能和对方好好相处。 她第一次去找沈云如做女红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忐忑,担心对方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没想到沈云如却像是前事从未发生一样,既不提起,对她也没有什么慢待,反而明显比之前更亲切了一两分。 她知道,对方也是看在沈约的情面上。 她们两人为了共同关爱的人,心照不宣地摒弃了一些东西,想要重新维系这份关系。 “要不我去问问吧。”思及此,姚之如决定主动站出来,“正好我待会要去沈姐姐那里。” 她去说,也免了蒋娇娇和沈云如中间那点微妙气氛坏事。 蒋娇娇觉得也好,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午时,蒋修赶去了白樊楼。 他到的时候,席上已经酒过三巡了。 他外舅金如英伸臂想来揽他,但因蒋修个子高,金如英揽他肩膀有点吃力,所以就换成了揽胳膊,一边揽,还一边带着鼻音呵呵笑道:“我们的蒋巡检来了,快,给长辈们敬杯酒,外舅好久没看见你了。” 金如英常年饮酒过度,又爱大鱼大肉,整个人已然大腹便便,说话时嘴巴里一股子酒气和臭气混杂的味道不用凑近都能闻到,现在这距离下更是熏地蒋修不由皱了皱眉。 好在他定力强,闭气了得。 蒋修不动声色地转开身往旁边走了几步,先笑着恭敬地向自家和妻家的长辈们行了个礼,然后说道:“我还要当值,只能以茶代酒敬各位了。” 初一已经把茶端给了他。 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但金如英却不干,非要劝酒,说他多少应该喝点。 苗三七自然要维护自家女婿,于是好声劝道:“善之还有正经事做,这违反军纪的事不好开玩笑。无妨,喝茶就行了。” 蒋世泽的神色也微带不悦。 金如英虽没有再劝酒,但等蒋修把茶喝了之后,他又一脸暧昧地呵呵笑道:“你这孩子才当了几天小官,就和长辈摆官架子了。不能喝酒,我不信还不狎妓了。” 他这话一出,苗家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了。 蒋修耳根忽烫,强压着心下反感地道:“外舅喝多了。” 金如英正要说什么,蒋世泽已开口道:“内弟当真是喝多了,忘了自己来京城是参加外甥婚礼,不是逛妓馆子的。”然后看向金老太爷,含笑问道,“岳丈说是不是?” 金老太爷点头:“对。”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多说。 蒋世泽又笑了一笑,状若自然地对苗家众人道:“我们家修哥儿别的优点不好说,但待人真诚这点却是没跑的。” 苗三七笑着点了点头。 金如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蒋修趁这个机会正好告了辞,一出白樊楼,他就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 女眷们此时都在蒋老太太的安排和陪同下,聚在欢喜堂里用席。 听闻孙儿回来拜见,蒋老太太在众人了然的目光中,笑吟吟看向了和蒋娇娇坐在一起的苗南风,说道:“南风,还是你亲自去,帮我同他说声莫来碍事,此处没有他们男娃儿的位子。” 其他人都笑出了声。 苗南风也知道这是老太太特意给他们留的独处机会,于是微红着脸应了下来:“是。” 蒋娇娇戏谑地冲她挤眉弄眼。 苗南风轻手在她背后拧了一下,含羞低头地飞快说了句:“你仔细我到时也编排你。” 蒋娇娇笑得更高兴了。 蒋修正在廊下等着。 苗南风走出去就看见了他,长身玉立,英姿勃发,腰间还配着一柄短剑。 这是她的少年郎。 蒋修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霎时笑意飞扬。 “我就知道婆婆一向善解人意。”他笑着说道。 苗南风看他这嘚瑟的模样就觉好笑,于是弯了弯唇角,说道:“倒算你腿脚快,不然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蒋修道:“那我可不得跑快些嘛,饭都没吃呢。还是见媳妇要紧,不然就得再等半个月了。” 苗南风听着一怔,旋即关心道:“你还没吃饭么?”又道,“那你等着,我进去给你拿些点心来。” 蒋修伸手把她拉住了。 “逗你呢,厢里有会食,吃过了。”他笑着说道。 苗南风这才放了心,又叮嘱道:“娇娇会陪我一起去陈留别院,如娘的家里也同意她去玩两天,你不用担心我无聊,做正经事要紧,另也须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蒋修点头应下,又笑了笑:“我如今才算是体会到有媳妇是什么感觉了。” 苗南风随口说了句:“那你这体会也太早了吧。” 话音落下,两人不由双双一愣。 蒋修回过神,抿了抿唇,颔首道:“你说得对,我还有许多没体会过。” 苗南风自觉失言,也不想被他抓住话柄取笑,于是红着脸横了他一眼,便转开了话题,随意地道:“不过我本是说让娇娇也把沈小娘子叫上过去玩玩儿的,但如娘去问了,她说有事。”又问他,“你与沈家二郎如今还好吧?” 蒋修怔了怔,回道:“嗯,大家还是和以前一样。至于沈小娘子,可能是他们家里对她的亲事有什么打算了吧,沈家一向注重这些,所以她不愿出来也是正常。况且她和娇娇本也不太能玩到一起,你也不必强求,大家虽是一个巷里的邻居,但也不是说在一个灶上做饭,总有各自的生活。” 苗南风原也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交往本随缘,既实在无缘,那她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于是她点点头,应道:“你放心,往后若有不熟悉或把握不准之处,我会多向金妈妈求教的。” 蒋修听着便笑道:“怎么还叫金妈妈?” 苗南风抿了抿笑,故作拿乔地道:“岂有让你这么早如愿的?” 蒋修挑了挑眉,说道:“迟早将你这只小狐狸抓住。” “小心狐狸咬你一口。”苗南风玩笑着说罢,又催他道,“行了,你也别耽误太久,快回去吧,我们这里都好好的。” 蒋修微微颔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轻柔之间似安抚,又似不舍。 “你等我。”他说。 苗南风望着他,含笑应道:“我等你。” 第107章 前夕 让蒋娇娇和姚之如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们陪着苗南风去了陈留后不到两天,蒋家这边就差人过去给她们送了消息,说是解试结果出来了。 谢暎和沈约双双中举,成功进入了明年的省试。 两人高兴地不行,当天就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巷子里,一个往沈家跑,一个则径直往谢家冲。 谢暎见到蒋娇娇的时候还有点惊讶:“不是说要七八天才回来么?” 蒋娇娇哪还顾得上这个,激动地道:“我听说你中举了,恭喜啊!”说完,她拉着谢暎的手就蹦跶开了,止不住地高兴道,“太好了,太好了!” 谢暎满眼含笑地看着她。 不远处的谢夫子端着刚煮好的汤饼,眼见此情此景,一脸不想直视地摇了摇头,转身进屋去吃了。 “才只是考过了解试而已。”谢暎等她蹦跶完了,方温柔地说道,“等明年殿试之后你再为我高兴不迟。” “解试多不容易啊!”蒋娇娇道,“你考过了它,就是往前走了一大步,接下来便只剩两步了。我当然高兴,还要狠狠地高兴!” 她小时候不懂,但沈缙的事却让她留下了些阴影,在她心里解试就是一座大山。何况谢暎是要中了进士来娶她的,她的激动之心自然胜过寻常人千万分。 甚至胜过了谢暎本人。 “之之也为沈二郎高兴呢。”蒋娇娇说道。 谢暎凝眸看了她片刻,忽然倾身上前,将她轻轻抱住了。 “娇娇,”他喟叹道,“我若不能娶到你,必将是终身遗憾。” 照金巷 第99节 蒋娇娇起先还有点儿羞涩,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本能地抬手往他背上拍了下,说道:“呸呸,不许咒自己!”又甜蜜蜜地笑着回抱了抱他,好似宽慰地道,“你一定能娶到我的。” 谢暎闻着她身上暖暖的香气,耳根微红,含着笑,低低应了声:“嗯。” 与谢暎同样冷静清醒的还有沈约。 他中了举,最高兴的也不是他,而是除了姚之如之外的,他的家里人。 沈庆宗只觉得自己绷了多日的弦瞬间松了一大半。 长子的经历是他心里的痛,也是他一直挥之不去的阴影,要是次子这次再折戟于此,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沈家的祖坟哪里出问题影响了风水,让“解试”这两个字成了他们全家的魔咒了。 还好。他想,还好。 唐大娘子就表现得更高兴了,她甚至觉得庆幸,庆幸他们当初答应了儿子和姚之如的婚事,这才让他顺顺利利地考了试,中了举。 所以姚之如上门说来恭喜沈约的时候,她还破天荒热情地把人叫过去喝茶,笑眯眯地聊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沈云如提醒她,她才想起来让姚之如去和儿子单独说会儿话的。 等姚之如见到了沈约,才发现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兴奋和激动之色,以她对他的观察和了解,他只是今日的唇角比平日弯得略深了些。 她看了眼他桌上摊开的书,温声说道:“今日是好日子,大家都为你高兴呢,要不我们叫上谢元郎和娇娇他们,一起去游河好不好?” 她不想沈约给他自己太大的压力。 沈约笑着说道:“今日是好日子,你既回来看我了,自然是我们两个多待一会儿说说话才是最好。”他像是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反劝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只是我觉得中举本是及第之必须,所以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罢了。” 毕竟举人之名也不过这一榜,倘明年春闱不中,又要重来。他要的是进士及第,中举本就只是必经的过程,他不想为此高兴得太多,宁愿为之后两试多攒些福气。 姚之如听他这么说,这才放心了,含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该是我向你学一学这样的平常心。” 沈约拉住她的手,满目柔和地看着她,莞尔道:“其实是我向你学得更多。” 姚之如微感讶然,她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正想多问两句,沈约的二叔沈耀宗却忽然来了。 姚之如面颊微红地收回了手,沈约不想她尴尬,便先迎了出去。 “二叔。”他向着沈耀宗端端一礼。 沈耀宗微微点头,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这是给你的,贺你中举。” 沈约恭敬谢过,接到手中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方上品紫石砚。 他很是喜欢,于是又再谢过。 “子信。”沈耀宗看着他,顿了顿,说道,“春闱,你努力。” 说完这话,他伸手拍了拍沈约的肩,便转身径自去了。 沈约看着他二叔离去的背影,心中微感异样,隐隐觉得对方似是还有话没有说完。 他返回去,在帷幔后找到了坐在那里的姚之如,她正从容悠闲地在翻阅着手里的书。 沈约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他们以后日常生活的模样。 他不由笑了笑。 姚之如望着他,微笑问道:“沈二丈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紫石砚。”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盒子,打算俯身拿给她看。 姚之如正好起身凑了脑袋过来。 沈约猝不及防地低头亲到了她的额角。 空气倏然一滞。 姚之如涨红着脸,下意识抬手捂住被亲到的地方想往后退,不料后脚跟踢到凳子,她小脚站立不住,瞬间往后倒去。 沈约顾不上别的,忙伸手去捞她。 这一捞,正好捞在她腰间。 姚之如的脸已经红透了。 沈约也不太好受,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 他只好不去看她的眼睛,只小心地顺势慢慢卸力,将她放到了凳子上重新坐着。 松手退开的时候,他错过她身畔,竟有些舍不得。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姚之如声如蚊蚋地道。 沈约顿了顿,又微红着耳根道:“你身上的玉兰香,很好闻。” 姚之如垂下眼眸,浅浅弯起了唇角。 蒋修成亲前夕,蒋黎以“东主有喜”为由关了铺子,也给所有人都放了假。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周乾便亲自带着礼物去了照金巷找她,说是自家老板送给她侄儿的新婚贺礼。 是一对尚未刻字的玛瑙小印。 蒋黎直觉这是陶宜送的。 她微笑了笑,说道:“有劳周掌柜代我谢过陶老板,他若得空,明日不如也来家里喝杯水酒。倘不便前来,以后有机会请他到酥心斋用饭。” 周乾没有否认她说的“陶老板”,而是颔首应道:“好。” 蒋黎心下忽松。 她返身回去后,便把这对玛瑙小印给了蒋修,只说是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商户老板送来的。 蒋修刚刚才心满意足地试完了婚服,此时见这对玛瑙印石做得乖巧喜人,更觉心情舒畅,说道:“这个实用,我还能随身带着,正好和南风一人一个。等回头我找个刻印手艺好的来搞。” 蒋娇娇有点羡慕地看着,问她哥:“你打算刻什么呀?” 蒋修也没细想,随口道:“印章不就是拿来表明身份的么?我俩应该就是刻名字吧。” 谢暎好心提醒道:“其实也能刻别的。比如,只你们两个知道的对方的昵称。” 蒋修一怔,霎时有些红脸,不自在地否认道:“我们才没有什么昵称。” 姚二郎在旁边摇摇头,说他:“那你就不能给人家想个好听的昵称?没情趣。” 沈约笑了笑,说道:“我看你还是不要急着自作主张,等到时问过苗小娘子才说吧。” 蒋修一想,也是,与其搞个她不喜欢的惊喜出来,那还不如直接问她喜欢什么样的。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把这对印石收了起来。 姚二郎此时问谢、沈两人道:“明儿拦门是你们两个去领头吧?” 蒋修一听,立刻道:“去什么去,他们两个是牛刀,这等小场面,有其他人随便拦拦就行了,你还缺那几个花红啊?” 沈约和谢暎对视一眼,不由失笑。 蒋娇娇调侃地道:“大哥哥,你就这么怕他们两个把你媳妇堵在外头了啊?” 蒋修一本正经地道:“那诗都是用惯了的,我只是觉得没必要非搞什么新意出来为难人家。”说罢,他还肘撞了一下谢暎,问道,“你说呢?” 谢暎点点头:“对。”然后笑着说道,“不为难别人,就是不为难自己。”话说到最后,他还含着笑有意无意地看了蒋娇娇一眼。 蒋娇娇微怔,继而笑弯了眼睛。 蒋修觉得这妹夫果然是识趣的,于是给了对方一个赞许的目光。 沈约也很有自觉性地道:“的确,我也不想为难自己。” 说着,他也看了姚之如一眼。 她微红着脸抿了抿唇角。 姚二郎只当自己瞎了,一脸爱咋咋地的样子转开了脸。 蒋修冲他说道:“你别不满意,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们三个若加起来,只怕你们都招架不住。” 姚二郎道:“哪有三个,你们那边最多两个,沈二可是我妹夫。” 他知道自己的婚事全看父母的安排,若无意外,应该会在小妹之后。毕竟现在家里也没有那个精力和闲钱来管他。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蒋娇娇和谢暎。 那两人正在满眼含笑地看着对方。 姚二郎心下微涩,忽然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他们大家都长大了。 第108章 喜怒 虽然谢暎被蒋修“驱除”出了拦门的队伍,但次日婚礼当天,他还是和自家叔祖一起早早地来了蒋家。 祖孙两人直接去了正厅,先向正在那里招待亲友的蒋世泽表达贺喜之意。 “夫子来得正好。”蒋世泽笑着道,“我才正与岳丈他们说起元郎呢,打算等修哥儿的婚礼之后,就正式把他和娇娇的婚事定了,你看如何?” 他这话一出,不止谢暎,就连谢夫子和金、苗两家的人也怔了怔。 金老太爷等人其实并不知道蒋世泽打算把蒋娇娇嫁去谢家,只是之前女婿顺口问起,蒋世泽便笑说了句已经有了打算,他们还没来得及细问,谢家祖孙俩就过来了。 谢夫子也很惊讶,他原以为蒋世泽会等到明年春闱,没想到这就已经松了口。 只有蒋世泽自己心里明镜似地。 其实谢暎中举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就已经决定要把两人定亲的事提上来了,不为其他,只为先下手为强。 这里面有两个关键:第一,他不能表现得自家太迫切,这样容易让娇娇被人轻视;第二,他要防着明年春闱有人“榜下捉婿”,自家没有正式的名分会吃大亏。 所以他就故意选在了今天,在一种极自然的氛围中,用一种极自然的语气把这话给递了出来。 谢暎和娇娇的感情他自是已没有了质疑,而从上次修哥儿入狱,还有谢暎十七岁中举这两件事,也无疑证明了其能力。就算之后春闱有什么意外,他觉得也没什么所谓,那本就是难过的独木桥,但凭谢暎有这份聪明和意志,做什么不能成? 最后还是谢暎先反应了过来,他当即向着蒋世泽恭敬地叉手礼道:“谢蒋二丈成全。” 蒋世泽笑着点点头,又看向谢夫子。 谢夫子此时方微微颔首,应道:“我没有意见。” 事情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照金巷 第100节 苗三七等人也替他们两个孩子高兴,说道:“这照金巷的风水看来是真好,青梅竹马成了一对又一对,谢元郎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将来前途定然无可限量。” 蒋世泽面上谦虚,心里其实挺得意。 他家总算有了个能让他扬眉吐气的。想到这里,他不着痕迹地朝金家人看了一眼,腰杆微直。 金老太爷倒是也挺高兴的,还把谢暎叫到身前给了个花红,并道:“以后要叫外翁。” 谢暎恭敬礼道:“谢谢金外翁。” 金老太爷呵呵地笑,语气骄傲地道:“这下我们家又要出个官户了。” 谢暎含蓄未应。 金秀春的丈夫蒲冲似乎也下意识地想摸个利是出来,但他手刚放到身上,又停住,不太好意思地笑道:“待会我让娇娇她阿姨给你。” 谢暎自不会求这个,只客气地道了谢。 金如英倒也大方地给了个花红,然后他笑了笑,说了句:“你金外翁以前也是做过官的。” 谢暎礼道:“是,晚辈一向敬仰金妈妈,金氏家风可见一斑。” 金如英没再说什么。 蒋世泽面露欣赏地点了点头。 恰好此时有下人来报说接亲的队伍回来了,他便顺势让谢暎和苗东阳等人一起去了门首凑热闹。 谢暎答应过蒋修不会去拦门,所以也就意思意思去站了个桩,正好碰见才刚到不久的姚二郎。 两人这么久以来还是头回单独处在一起,姚二郎多少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但谢暎还是和以前一样,态度十分自然随和。 趁着门前闹嚷,姚二郎看着那一团红彤彤的喜气,忍不住说了句:“你要好好对娇娇。” 他自觉声音压得有些低,本没想着要让谢暎听见,却不料话音方落,就听见对方回了句:“我会的。” 姚二郎愕然朝谢暎看去,恰撞上他回眸看来的目光。 谢暎浅然而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蒋修的未雨绸缪下,拦门这关果然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拦门的人只照风俗走流程地念了首烂大街的拦门诗: 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 今日门栏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 而接亲那边的乐官也照本宣科地回了首答拦门诗: 洞府都来咫尺间,门前无事苦遮拦。 愧无利市堪抛掷,欲退无因进又难。 接着就是你抛我接地撒了一堆花红钱物,接亲队成功“制服”了拦门队。随后阴阳克择官又手执花?望门抛撒谷豆钱果草节等物,引得凑热闹的孩童们争相拾取。 如此门前礼俗方全,新娘也被克择官请下了花檐子。 随后其中一名乐伎捧着铜镜向门内倒行,另有二十名伎女则分列左右,手执莲花烛在新娘前方相引。 因新娘双脚不可触地,于是苗南风便在身边两名女使的扶持下,踏上了轿前铺设的青毡花席。 苗南风缓步走着,隐约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感叹道:“不愧是蒋照金家娶媳,进门用青毡花席不稀罕,竟还一路铺到见不着头。” 她一路行至中门前,又在那里依俗跨过了马鞍,入得门内,然后便被直接迎入了喜房。 按照习俗,苗南风须得独自在床上坐上一会儿,是谓之“坐床富贵”。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坐了多久,只觉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她便知道应该是蒋修来了,于是当即又振作了些精神,心跳也不由快了几分。 蒋修很快便大步走了进来。 他乍见到苗南风身穿喜服坐在那里的身影,心中便是猛然一跳。 “她成了他的妻子”这件事在这一刻才终于让他有了实感。 蒋修暗暗深吸了口气,唇角含笑地走到了她面前,开口时声音都不由轻了两分:“娘子,我来了。” 苗南风含羞低下了头。 接下来便是行拜礼的环节。 夫妻两人见面后,蒋修便以彩缎做的牵巾,倒行着将苗南风“请”出了房室,二人先至家庙参拜,接着再去拜见舅姑等尊长亲戚。最后又反过来以新娘为先,复至新房,行男女揖拜之礼。 待交拜完毕,礼官撒完了帐,两人合髻、交卺礼成,蒋修就该出门去陪席了。 苗南风叮嘱他道:“你先吃些东西垫垫,今天定是一群人盯着灌你,不管怎么说身子最要紧,你也不要与人硬拼,那是不划算的。” 蒋修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不傻,实在不行我就让暎哥儿帮我顶,他可是要做我妹夫的人,今天爹爹还当众把他和娇娇的事定了,他肯定心里也正飘着呢。” 苗南风好笑地道:“你敢打他主意,可当心娇娇挠你。” 蒋修哈哈大笑。 笑罢,他倾身在她脸颊上一亲,说道:“我省得,娘子只管在屋里等我,晚些看我给你示范抓狐狸。” 苗南风失笑,红着脸拍了他一下。 蒋修乐呵呵地走了。 蒋娇娇今天高兴地脸都要笑僵了。 就连沈云如也破天荒地被她热情招待了几句,蒋娇娇还亲手给她递了盏豆乳。 “娇娇和谢元郎也要定亲了。”姚之如笑着低声说了一句。 沈云如恍然。 蒋娇娇和谢元郎……倒是让她不意外。 难怪她这么高兴。沈云如想,现在蒋修娶的人也是她很喜欢的朋友。 蒋修,估计她是没有机会亲口对他说声恭喜了吧? 沈云如牵了牵唇角,低下头喝了口乳浆。 女眷这边差不多吃到一半的时候,王妈妈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在金大娘子旁边俯身附耳说了两句什么。 金大娘子一顿,然后克制地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外走去。 蒋娇娇和其他人一样,也注意到了母亲那边的异常,她几乎是直觉地想到了金家人。 因为除了那年在金家,她还没有见到过母亲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下意识转头朝她小姑蒋黎看去,却见后者已主动代替了金大娘子的位置,帮着招待起了席上的客人。 蒋娇娇也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外席上有爹爹和大哥哥他们,谢暎也在,她娘是不会受欺负的。 她只要帮他们做好待客的事,在这里好好等着就是。 如此想着,她便也佯作无事地复又弯起笑容,开始扯出话题来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金大娘子出了宴厅,便直奔外院而去。 她赶到的时候,正好听见金如英大咧咧地在嚷道:“你算什么东西?本就是个暴发户,怎配得上我们金家?不要以为你有两个钱就了不起了,我就是最看不惯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隔老远还让人对我们家的事指手画脚,你是金家的女夫,不是儿子,自己没点儿数!” 金大娘子皱着眉快走了两步出去。 只见外席上此时所有人的视线就集中到了蒋世泽和金如英他们那一桌。 金如英站在那里,手指着蒋世泽,神色间极尽挑衅之意。 而蒋世泽坐在原位,仍冷静地看着他,说道:“你喝醉了,我让人扶你先进去休息。” 蒋修也走到了他爹身边,对金如英道:“外舅,我来扶你吧。” 金如英道:“扶什么扶?我又还没醉!”又对蒋修道,“不信你问问你爹,他当初是不是死皮赖脸来金家求娶的你娘?” 蒋修懒得再同他说,直接上手来“扶”,他的弟弟们见状,跟着纷纷上来帮忙。 谢暎也来了。 金如英却用力将他们挥开,满嘴酒气地道:“我没醉!” 金老太爷就坐在蒋世泽身旁,一言不发地酌着酒。 蒲冲倒是劝了金如英两句,附和地说让他进去歇着。 金如英却径自指着蒋修道:“你还能对你外舅动手不成?”然后又指向谢暎,“你还没娶到我外甥女呢,我跟你说,这事儿我也得点头才行!” 蒋修几个和谢暎都是晚辈,后者又非蒋、金两家的人,本就不好下重力,且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也的确不好处置这个情况。 而且这次的客人里有些还是蒋修的同袍,甚至他的上司也来了。 蒋世泽能忍金如英指着自己鼻子骂,但却受不了对方得寸进尺地欺负他儿子和未来女婿,于是也忍不住站起了身,说道:“你要是嫌我把你的日子顾得太好了,那我以后不顾就是了,随你要怎么便怎么。但今天是你外甥的婚礼,你父亲也还在这里坐着,我希望你能克制一些。” 金如英一听,立刻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全家都瞧不起我,你儿子女儿,根本就不敬我这个长辈,我……”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一个人影突然插到了两人中间,接着那人抓起他面前的酒杯,扬起手便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时鸦雀无声。 金大娘子抬手指着大门的方向,对着自己的弟弟狠狠说道:“金如英,你立刻带着你的人和东西给我滚出去,以后蒋家不欢迎你来,你也不配我的儿女再称你一声外舅。滚!” 金如英还没回过神,蒋世泽已忙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急喊着让人拿药来。 “你别乱动,手都流血了。”他心疼地说着,此时也再难忍气愤,当即说道,“修哥儿,快把你们外舅扶进房间里休息。” 要不是为了我妻儿。他心想,老子现在就让人把你踢出汴京城! 父母当众受辱又受伤,蒋修委实再按捺不住火气,他爹话音还没落,他就直接绕到金如英身后,迅速给了对方一个手刀,把人给打晕架走了。 蒋世泽陪着妻子回了内院。 金老太爷仍坐在席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在旁边席上看了全程的沈庆宗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语气复杂地淡笑道:“到底少教养。” 也不知是在说蒋家还是金家,又或者二者兼有。 沈约没有接话。 沈耀宗看着蒋世泽和金大娘子相携着离开的背影,眸光微黯。 照金巷 第101节 第109章 心思 外席上出了这样的事,其他人也都不好再闹新郎,大家心照不宣,默契地陆续找借口提早告辞离了席。 蒋修回到新房里的时候,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酒气。 苗南风见他神色有异,又感觉婚宴结束得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早了些,于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关心道:“席上可还好么?” 蒋修的心情不太好,但也不想瞒着她,何况这事闹成这样,就算他此时不说,南风明日也会从别人口中知道。 他还是要亲口对她道声歉。 于是蒋修便屏退了左右,拉着苗南风的手坐回到了床上,缓缓地将席宴上的事情说了,末了,歉意地对她道:“对不住,这是你一生一次的人生大事,我本该给你留下个圆满的回忆,但现在……却连累你受人嘲笑了。” 苗南风很是诧异,她没有想到金家外舅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但她更心疼蒋修。 “你说什么呢,难道这就不是你一生一次的人生大事?”她回握住他的手,说道,“况今日最难过的也轮不到我,你说阿姑她受了伤,可要紧么?” 蒋修摇摇头:“还好割得不深,有爹爹陪着她,我们就回来了。” 苗南风舒了口气,坦然地道:“你若要问我的真心话,我是不喜欢金家外舅的,倒不是为我自己,我只是瞧不得舅姑还有你受他这份闲气。” 金老太爷是什么出身,自己人谁不知道?金如英当众说那些折辱蒋家的话,说得白些,就是根本不拿他姐姐的面子当回事。 他也是真不在意金大娘子会不会受到影响,从此为夫家所弃。 偏生那酒鬼还蹬鼻子上脸,仗着长辈身份,一味只会拿捏晚辈。 蒋修又何尝喜欢他?亦不过是看在母亲的情面上罢了。 “先前娘对爹爹说了,明日一早就请外翁外婆他们带着外舅回玉山县。”蒋修回想起母亲当时坚定的语气,叹道,“我看得出,娘也是对他们都寒了心。” “这样也好,免得久处成仇。”苗南风想了想,担忧道,“但若他不肯走怎么办?” 蒋修之前投鼠忌器,现在得了母亲的态度,他哪有不好下手的?于是当即回道:“那我就只有送他一程了。” 他虽只是一个区区巡检,但要找个理由收拾金如英太容易了,就算只是吓,他也有把握能把金家人吓回去。 只凭他外翁外婆对这个儿子的重视,他就不信有人在汴京留得住。 蒋修心里有了决定,又得到了妻子的理解,此时情绪也缓和多了。 他摸了摸苗南风的脸,安慰道:“金家的事你不用管。至于别人,若有说我们家什么的,你也不要理会,也不必为我去与别人争执,我不想你吃亏。反正我们家的日子是自己在过,别人再瞧我们蒋家不顺眼,我们也快快活活地过到今天了,只有些人就喜欢看别人过得不好,谁理他们,谁就输了。” 苗南风莞尔,颔首道:“你放心,我也怕给你添麻烦呢。” 蒋修笑笑,将她揽入了怀中,说道:“你才不麻烦。” “哦,是么?”苗南风调侃地道,“可是我听说某人一直嫌女孩家麻烦,懒得娶妻呢。” 蒋修失笑地闭了闭眼:“蒋娇娇——” 苗南风笑道:“你别管谁卖的你,你就说是不是吧?”又故作正经地道,“看来我对你的认识可能的确还不够深刻。” 蒋修不答反道:“那我以前对你的认识也不够深刻啊,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原来你心机这么深。” “你什么意思啊?”苗南风道,“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蒋修眉梢轻挑,瞧着她,半笑着道,“我后来才反应过来,你当初装作东阳与我通信,本就是存的要让我认出来你的心思吧?不然谁会连个笔迹也不掩饰一下?你是真不怕我和娇娇对证啊!而且我也懂了,怎么某些人每封信都要主动提一提自己的事呢?分明起初我也没特意问过。” 苗南风拨了拨额发,低头琢磨起了被面上的绣花。 蒋修笑笑,又续道:“还有那回你来大狱里看我,同我说的那句话,鼓励是真,但想要我明白过去一直是你也是真。” “苗大娘子,”他说,“你当真是只戴着小狗面具的小狐狸。” 苗南风忍俊不禁地抬手捶了他一下:“你才是小狗!” 蒋修把她圈在了怀里,笑道:“瞧着踏实可爱的孩子,怎么能那么多心眼儿呢?” “你心眼儿不多?那你怎么能明白过来我这些路数的?”苗南风道,“蒋大公子,你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直愣。但我可同你说,我那时从汴京离开的时候,是真想着等回去就把你忘了的,只不过呢,你恰好来了,表现也还不错。” 她说着,冲他扬了扬下巴。 蒋修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道:“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直愣,只是我以前未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但我也同你说,以后你这些小动作休想逃过本猎人的眼睛。” 苗南风仰起头刚要说话,他却忽然又低头吻了下她的唇。 她倏地愣住,霎时心如擂鼓,面颊绯红。 苗南风一时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定定地望着蒋修。 却见他也红了脸,呼吸已微乱。 “我让你看看,怎么抓狐狸。” 蒋修语声微轻地说着,搂着苗南风的腰,低头再吻住她的唇,缓缓压下了身子…… 蒋修的婚假有四天,原本苗家人是打算在汴京多待两天再回去的,但因为昨日婚宴上的事,苗三七便在次日主动向蒋世泽告了辞。 金如英从早上那会儿就以看孩子为由钻去了他爹娘那里,到现在还没出现过,但金大娘子已经差王妈妈去找了金老太爷夫妇,说明午后便送他们去乘船。 据王妈妈回来时所述,金老太爷和洪氏都没有怎么言语,但金如英却梗着脖子嘴硬地道:“以后请我们来都不来。蒋世泽若是不要金莲华了,你也别让她回娘家来哭。” 金大娘子没有搭理,直接转头亲自找妹妹金秀春去了。 蒋世泽知道苗三七这是在有意帮忙给金家人一个台阶下,苗家和金家的人若是一起离开,旁人看了也就能少几句闲话。 其实到了这份上,蒋世泽已经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和金家了,但苗三七替他们着想的心意还是很让他感动。 他多少有些内疚,说道:“南风远嫁至此,本该请你们多住些日子陪陪她的,这次是我不好意思了。” 苗三七笑着说道:“我们两家是知根知底的,把南风交给善之,我也没什么不放心。以后的日子本是他们小两口自己过,父母哪里能操心那么许多,我正好回去处理我那边的事。” 蒋世泽便承了对方的好意。 而蒋娇娇因为觉得昨天在席上发生的事太丢脸,所以在碍于情面出门送她外家的时候,并没有让人去通知谢暎。 但谢暎在家里听见了巷子里的动静,还是循着过来了。 金如英早就自顾自地坐到了车里。 谢暎挨着同金家的长辈们打过了招呼,也并未去问金如英在何处。 蒲冲正要扶妻子上马车,忽想起一事,说道:“对了,还没给谢家元郎花红呢。” 金秀春忙在暗处扯他一把,飞快使了个眼色。 待坐进车厢里,马车开始驶离照金巷,蒲冲才犹疑地道:“毕竟头次见面,人家又是举人,况我昨日也说了要给人家个花红。” 金秀春白了丈夫一眼,说道:“你当家里钱刮来的呢?既然昨天没机会给,此时又何必惦记着给?只当是忘了便是。再说他和娇娇还没成亲呢,纵然成亲,估计下回也不会请我们再来了。” 她说着,厌弃地道:“爹娘真是惯出个好儿子!” 蒋修亲自送客去了渡头,其他人则有意先行一步返回家中,好让蒋娇娇和谢暎能单独说会儿话。 蒋娇娇此时见到谢暎,其实心里那股子难堪劲儿还没缓过去。 “让你看笑话了。”她情绪低落地道。 谢暎微微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说道:“人有千面,亲戚里头有一两个难相处的也是常事。别人的错,你何必用来惩罚自己的面皮?”又似玩笑地道,“我若似你脸皮这样薄,还没来京城就已羞死了。” 蒋娇娇想起了他谢家那些亲戚。 “那你真要脸皮厚些才好。”她亦顺着他玩笑地道,“不然我如何能等到你来汴京?我们也就不能认识了。” 谢暎见她又笑起来,心中也为之一舒,含笑颔首道:“是啊,所以我现在脸皮挺厚的。” 蒋娇娇就伸手要来捏他的脸:“给我看看——” 谢暎站着没躲。 但她哪里舍得下力?不过才轻轻碰到他的面颊,就已笑道:“哎哟,怎么变得这样薄了?” 谢暎失笑地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温声道:“那瞧来应是长到蒋小娘子脸上去了。” 蒋娇娇被他逗得嘿嘿笑,情绪一上来,竟顺势低头在他掌心亲了下。 谢暎一怔,下意识抬眸看了眼四周——还好,只有荷心侧对着他们站在不远处。 他不由地红了脸,收回手,似笑似羞地说她:“你怎地总不老实。” 蒋娇娇也很好奇自己为啥总忍不住,但她就是觉得情之所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的心情,于是道:“对不起啊,我好像有点容易激动。”又道,“但你又不是女孩子,好像也不吃亏嘛。” 谢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最后,无奈地低声说了句:“怎么不吃亏,我又不能回敬你。” 蒋娇娇没听清:“什么?” 谢暎清了下嗓子,佯作无事地道:“没什么,我是说……我们先进去吧,我正好要去找你爹爹。” 蒋娇娇一听,霎时流露出了几分迟来的羞涩之意,说道:“那你别同我说,你自己找他去。” 说完,她就自己先跑走了。 谢暎看着她的背影,垂眸莞尔。 第110章 释放 谢暎是来找蒋世泽说定亲的事。 他拿出了一张已写好,并且签字画了押的书据出来,向对方礼道:“晚辈知道蒋二丈视娇娇如掌中明珠,我娶娇娇,是为情之所钟,不为其他。故,虽余愿以身入赘,但不求蒋家分毫,现立据于此,蒋二丈若是没有什么意见,可随时请牙人来做个见证。” “只是晚辈唯有一事须求。”他说,“叔祖对我有教养之恩,我亦该有奉养之责。事说在前,晚辈将来仍会凭己身之力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还请蒋二丈体谅。” 蒋世泽讶然之余,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这小子,可真合他的心意啊! 娇娇这憨丫头,倒确实有些眼光。 蒋世泽忍了忍笑,状若淡定地说道:“孝敬长辈,这本是应该的。” 谢暎恭声道了谢。 “至于入赘,我看就不必了。”蒋世泽忽然说道。 谢暎一愣,愕然地抬眸朝对方看去,旋即不免下意识有几分慌乱:“可是,我……” 蒋世泽微笑了笑,接过话道:“择婿也好,娶妇也罢,重在人而已。我看得上你,便不求那些蒋家已有的东西,再多的定聘之礼,又如何比得上你能真正让我女儿过得高兴?” “我不让你入赘,其实也是为了娇娇。”他说,“我虽只是个商户,但我也并非短视之人,你们这些有前途的读书人若真给商户当了赘婿,只怕脊梁都要被人给戳穿。还有那些御史,肯定也很麻烦吧?” 照金巷 第102节 谢暎说不出此时的心情,他望着蒋世泽,只觉眼眶有些发热。 “你若得了那样的名声,殿试会不会被黜落也不好说,反正升官肯定是很难了,且也不知要被排挤去什么位置。娇娇跟着你,又能有多好的日子?”蒋世泽道,“我是为女儿择婿,又不是给蒋家找儿子。只要你往后好好待她,纵登青云也不忘初心,就比什么都重要。” 谢暎喉头滚了几滚,向着他端端一礼,郑重地道:“请蒋二丈放心,无论前路如何,谢暎都一定把娇娇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蒋世泽欣慰地点了点头,含笑道:“好。那蒋二丈便等着你来送求婚启了——” 这天晚上,蒋黎在店里忙完了,刚出门准备乘车回照金巷,却迎面见到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缓行至了近前。 是陶宜。 蒋黎一时顿住。 陶宜骑在马上与她四目相视,心里亦不禁浅波微漾。 他觉得自己本是没有想过来的,但却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附近,来到酥心斋门前还未及徘徊,就恰好已撞见了她。 气氛似乎微妙地静默了两息。 然后,陶宜先开了口问道:“蒋老板是忙完准备回去了?” 蒋黎回过神,微微笑了笑,不答反问:“郎君想吃什么?” 陶宜垂眸莞尔,随后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她面前,说道:“那就来一碗酒酿吧。” 蒋黎笑着点了点头。 进内堂的时候,她略一犹豫,还是引着陶宜往茶室走去。 他并未说什么。 入得室内,蒋黎也不多话,只道了句:“相公请自便,我稍后便送小食过来。” 言罢,她就转身径直去了。 陶宜回眸看着她于夜色灯影下离开的背影,耳畔萦绕着从窗外隐约传来的轻柔水浪声,忽然觉得这里真是他见过最好的闹中取静之地。 …… 做一碗酒酿元子其实并费不了多少工夫,但当蒋黎端着它返回茶室时,却发现陶宜已经趴在炕几上睡着了。 蒋黎愣了愣,然后轻轻将托盘放下,拿起搁在旁边的斗篷,小心地盖在了他身上。 陶宜没有醒。 他睡得很沉,也睡得很安静。 蒋黎在灯火下看了他许久。 原来聪明人睡着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她弯了弯唇角,心想,此时我若拔一根你的睫毛,想必你也傻傻不知吧? 她朝他伸出手去。 但指尖在将要触碰到他时却堪堪停了下来。 蒋黎顿了顿,手指隔着毫厘之距,缓缓滑过了他的眉宇轮廓。末了,停在他的唇边。 她凝眸又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出去掩上了房门。 张破石还候在外头。 蒋黎朝他走去,说道:“相公好像昨日没有休息好,此时在里面小憩,你晚些再进去叫他吧。” 张破石微愣,下意识问道:“你要走么?”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妥。 但蒋黎却并未计较,只微笑了一笑,说道:“太晚了,我不便相陪。” 张破石没有留她。 陶宜这一觉大约睡了有半个时辰。 若不是因他迷糊间想起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大约他还能继续睡下去。 他睁眼起身,看见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还有放在一旁早已凉了的那碗酒酿元子,沉默着揉了揉额角。 少顷,陶宜从腰间锦囊里拿出了一朵海棠绢花,轻轻放到了摆在碗边的木勺上。 他浅浅一笑。 谢夫子打开蒋家送来的草帖,看清上面写的陪嫁时,差点从炕上摔下去。 “你……你要不跟娇娇商量下,”他定了定神,试着对孙儿说道,“让她别带那么多过来?” 谢暎还没说话,他又苦恼地道:“就算蒋家说让我们量力而为,但这差距也太大了吧?到时我们家的聘礼送去也不好看啊!总不能我们家房舍给人家包了,定聘之礼也让人家包了吧?” 现在谢暎不用入赘,也就是说蒋娇娇要嫁到谢家来,但蒋世泽自不能让女儿就住这么个地方,所以也事先同谢暎说了,蒋家会出钱出人来给谢家修房子。 “要不你还是滚去入赘算了!”谢夫子心烦地道。 谢暎低头笑了笑。 “你还有心情笑?”谢夫子没好气地说他,“那外头不知道的,只怕真要以为你是个攀附富家女的小白脸儿呢!” “管什么别人呢。”谢暎的态度倒是很从容,“我在意的,他们不懂;他们在意的,我也不觉稀罕。” 他就这样把娇娇娶到家里来,要说没揣着半分愧疚是不可能的,从心里来说,他当然更希望自己给她的多一些。 不,是多很多。 但人也要学会面对现实。 现实是,他和她的家境的确相差甚大。他若要为了什么自尊心和脸面之类的东西对她心生隔阂,那才真是混账。 他也不可能让她没有止境地耗用仅有的青春去等他,这对她太不负责任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穷尽所有的对她好。 “蒋娘娘、蒋二丈还有金妈妈他们都很是疼爱娇娇,给她再多都是他们的心意,这是娇娇本该有的东西,我怎能让她因我舍弃?”谢暎说道,“我们家此时拿不出像样的聘礼也是事实,人家笑便笑了,反正日子是我们自己在过,娇娇不嫌弃我,我也不想做她的负担。” 谢夫子被他说得无话可说,嘴巴动了动,半晌只憋出来一句:“我真是没见过像你这般想得开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够能无所求了,草屋住着就住着,没钱修那么多房舍就不修。至于瓦房,除了书室之外,他觉得自家别的地方也没那个需求。 谢夫子原先给谢暎想的终身大事的路线是:读书,能中进士就中,中不了就改行。媳妇嘛,娶个小门小户大家半斤对八两的,家里人口简单,品性纯良的就行。 他觉得家里的钱应该够了。 但他那时真是根本没想到谢暎竟会看上蒋家的女儿,而且人家不仅看上了,还真敢求!求了不说,蒋家居然也恰好“眼神不太好”地不嫌弃他们谢家穷,就这么答应了! 认识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发现自己是真误会了蒋世泽这个人。 早知如此,他可能都不太想谢暎和蒋娇娇小时候走得太近。 但要是走得不近,那谢暎和蒋修也就不能做朋友,更别说进入蒋家的书室,他又怎么借这“东风”来培养谢暎读书? 人生,真是无常…… 算了。谢夫子安慰自己地想,好歹也是托了蒋家的福才把这小子栽培出来的,只当是让他去“以身抵债”了。 “行吧,那就这样。”他说,“就当是我们祖孙俩先欠着他们家。等娇娇嫁过来了,不管如何她那些嫁妆我们自是一分不能动,再有,我们家所有的资财也都交给她管着,也好让人家放心。” 谢暎笑了笑,说道:“您这次帮我娶了妻,那点老本还能剩多少?还是您自己留着吧,娇娇以后管我的就够了,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能放心。至于其他,您也要对我有信心。” 谢夫子想了想,也是,这小子以后又不是不能赚钱,要是真能进士及第,至少当了官就有职田了。 于是他心里头也觉得稳当了些,故作沉着地点点头,应道:“行,那就看你以后的本事了。” 谢暎含笑向他一礼。 祖孙俩说完了话,谢暎就亲自带着回好的帖还有画好的图纸,出门往蒋家去。 他打算先去见见蒋娇娇,把他画的以后家里陈设的图纸给她看看。 但这次女使去通报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见到蒋娇娇急匆匆地跑来。 他见她脸色不太好,刚想开口询问,就见她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我那边有点事,就不与你说太久了。” 谢暎就更感异常了。 “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他问。 蒋娇娇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我们都帮不上忙。” 事情已经发生,别说是左右邻里,就是外面的人估计也迟早会听说。蒋娇娇想到这里,也就不瞒着他了,直接说道:“沈二郎家里出事了,之之在我这里。” 谢暎立刻意识到可能是两人的婚事出了状况。 只见蒋娇娇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道:“沈家二丈,他变卖掉家中产业,然后带着所得资财,离家出走了。” 第111章 霹雳 沈耀宗离开汴京已经半个月了。 他走的时候,家里人都信了他是去广州谈生意的说辞,等沈老太太收到他算好时间从驿馆寄来的信时,沈家所有人都已经找不到他了。 沈家上下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沈老太太气得倒了床,唐大娘子慌得有些六神无主,多亏女儿沈云如在身边与她互相扶持,母女两个才勉强能镇定地侍疾在床前。 沈庆宗则早已赶去了铺子里。 沈约拿着他二叔的信,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发懵。 那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连起来……却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二叔沈耀宗写的这封信,与其说是为了解释什么,不如说也是一种报复。 他在信上说:当初他因父母安排,放弃科考接手了家中庶务,纵然母亲偏心兄长,但他从未有怨言,尽心尽力为沈家经营出了如今的产业。 他因沈家绝了后,又因沈家失去了此生挚爱。 但沈家除了这条命却什么也没有给过他。 若有选择,他绝不想投生于此。 他说既然母亲嫌弃铜臭,也嫌弃与铜臭为伍的亲儿子,那他就把自己和自己挣的那些钱都带走了,免得玷污了母亲的眼。至于今年母亲的寿宴,就请兄长和嫂嫂自行安排了。 他离开汴京后,也不会再以沈氏为姓。 从此,沈家所有的人和事,都再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照金巷 第103节 …… 沈老太太当时看完这封信就被气懵了,大喊了两声“逆子”,跟着就突然人一定,直直倒了下去。 大夫来诊断说是急气攻心,中了风。 事情发生的时候,姚之如正好在沈家与沈约在一起。 是他让她先回去的。 那一刻,不想让她看见家里的乱象,几乎是他的本能。 沈耀宗的出走,让沈约霎时又想起了当初兄长离世的时候。他甚至根本说不出来他二叔的一句不是,信里那一句句看似冷静平和的叙述,全都是他的叔父真真实实经历过的痛苦。 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他叔父沈耀宗,才是那个过去一直撑着大半个沈家的支柱。 沈云如走了过来。 “婆婆还没醒。”她叹了口气,说道,“二叔他怎么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呢?就算他不怕别人说他不孝,可他这样做也是犯法的啊!” 律法有规定: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 沈约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地牵了牵唇角,淡淡道:“人都被逼到这步了,还在意什么受不受罚呢?”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中举那天他二叔会特意来送礼物。 “但他就算要走,也该等你春闱之后再说吧?”沈云如觉得伤心又生气,“难道他真是对我们一点感情都没了么?” 等他春闱? 沈约道:“大姐姐还不明白么,二叔恨祖母,也恨这个家。他是故意选在婆婆寿宴前离开的。” 沈云如如何不知?不然她二叔也不会特意在信中提及寿宴之事。 她几乎可以肯定,祖母就是被那段话给气倒的。 但她真心接受不了。 “便是不说别的,那我们呢?我们待二叔向来真心敬爱,爹娘待他和二婶也没有不好啊!” 她想到小时候二叔总对他们十分亲切,买这样那样地哄着他们,她曾经是那么地喜欢这个叔父…… 可是如今,他却为了一己之私,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爹娘……真地对他们好么?”沈约忽然不能肯定。 沈云如一愣:“你什么意思?”她气恼地道,“你怎能这样怀疑爹娘?二叔和二婶往日打理家中庶务,爹娘何曾有过质疑?二婶生了病要医治,娘也是不吝支持的。若非因我们全心信任,又怎会遭二叔这般背弃!” 沈约想起了他的兄长。 “爹爹不管,是因他瞧不上。否则,当初他也不会阻止大哥哥跟着二叔去学习打理庶务……” 沈约话音未落,沈云如忽然扬起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他蓦地顿住。 “你给我住口。”沈云如噙着泪,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说道,“爹爹对你们是望子成龙,若能有机会,谁愿意你们放弃大好前程?难不成我现在要你弃了举人功名去行商,你也甘心?我知你觉得自己如今在姚之如面前抬不起头来,但那又不是你的错,你更不该迁怒到爹娘身上,如此最是没有出息!” 沈约被她打红了脸,但没有说话。 沈云如看着他这样,又有些后悔刚才教训重了,正想关心两句,却见他们的父亲回来了。 沈庆宗的脸色阴沉地像是要滴出水来。 他脚下未停地径直走了进去。 姐弟俩对视一眼,跟着返回了内室。 或是因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此时沈老太太也终于醒转了过来,她直直盯着长子,吃力地开口说道:“情况,怎么,样了?” 沈庆宗犹豫了一下。 沈老太太急道:“说——” “像生花铺,他已经拿去抵押假贷,现在是人家的了。”沈庆宗神色沉重地道,“纸墨店是家里原来有的,他倒是还给我们留着,但是……也差不多只剩个壳子了。” 沈耀宗做得干干净净,柜上的活钱没给留一个。沈庆宗可以肯定,他有此筹谋绝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至于其它的,我一时也看得头昏脑涨。”他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好像,他只把家里给二哥儿和云娘准备的那片林子给留下来了。” 沈云如微怔。 唐大娘子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沈老太太气得直捶床,沈庆宗见状连忙安抚道:“娘,您别生气,反正铺子还在,就一定有办法,大不了我将以前存的那些藏品卖些就缓过来了。再说我还有职田和俸禄呢,咱家不至于揭不开锅,还有二哥儿明年也要春闱了,会好起来的。” 他是生怕母亲有个三长两短。 到时家里办丧事要费大钱不说,儿子也不能考试,他还得丁忧——这下沈家才真是雪上加霜。 唐大娘子和沈云如回过神,也赶紧来劝。 沈老太太大约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还死不得,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稳了心绪,一字一顿地说道:“报、官。逆子,打、杀。” 沈约转身走了出去。 他回到书室,和往常一样走至桌前坐下,开始继续看书。 沈庆宗寻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写文章。 沈庆宗在旁边立了良久,沈约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感受。 “子信。”沈庆宗看着儿子,开口时不由地连声音都放轻了几分,略带着小心地道,“家里,还有你二叔的事,你不要多想,爹爹会有办法处理。你现在最重要就是放平心态,万事等明年春闱过了再说。” 沈约像是这才察觉屋子里多了个人,笔下微顿,抬头看了过去。 “爹,辛苦您了。”他平静地说道,“孩儿现在尚无所成,只能待明年春闱后再为您和沈家分忧解劳。” 沈庆宗愣了愣。 他忽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眨了眨眼中水雾,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长大了,爹爹就放心了。” 沈约默然须臾,问道:“您真打算去告官捉拿二叔么?” 沈庆宗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是你祖母在气头上,想得简单了。再说他早有准备,现在也不知藏去了什么地方过逍遥日子,我们家既非权贵,此案归根结底又不过家事,谁还会为沈家发海捕文书不成?” 况且老二现在是豁出去了,没有什么可顾忌的,若是回来了又像信上这样四处嚷嚷,让家丑外扬不说,只怕他和子信的前程也要因此受影响。 云娘是老太太一手教养大的,老太太若落了个对亲骨肉刻薄的名声,她的婚事又怎么办? 鲍氏虽已被送去了别人家里,可到底人还在,他也担心再扯出别的来。 沈庆宗咬了咬牙。 老二不愧是经商的,这回把家里是给算了个精,他掏走了家产,他们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聪明了一辈子,竟然最后会栽在亲弟弟手上。 沈庆宗也是先前安抚老太太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恐怕沈耀宗连他要卖藏品补窟窿这一步都是算到了的。 老二是真狠啊! 就连给侄子女留下的那点家产,也不过堪堪够二哥儿和云娘两个人办一场不太奢贵的婚事的。 至于二姐,现在更是困难。 到了这一步,沈庆宗反倒有些庆幸儿子是和姚家的女儿定的亲了。 至少姚家非贫户,又巴不得攀附沈家。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外头瞒肯定是瞒不住的,我估计最快能得到消息的就是蒋、姚两家。”沈庆宗忖了忖,说道,“要不,你待会先去姚家找一趟如娘,同她解释一下今日并非有意怠慢,还有……” “我是不会让她开口向家里借钱的。”沈约下意识地估到了父亲的想法,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爹,您别让我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沈庆宗无言。 “我也不是说要借钱。”他解释道,“我只是想着,让你未来岳丈帮我给那些藏品问问价,顺便也能让人家晓得我们还有些家底。” 沈约却无论如何不想把姚之如卷进这些事情里来。 “那您清点好了把单子给我吧,我去帮您问问姚大丈。”他说,“她是待嫁的女儿,不便掺和这些。” 沈庆宗怎能让心让他去?这晚辈见长辈,还是见岳丈,本就比人矮一截。何况沈约的性子端直,只怕一开口就真成了他在求姚家帮忙。 那还不如他亲自去找姚人良。 哦,不。 沈庆宗忽道:“算了,这事你也别管了,你说得也对,两家婚事未成,还是少些钱物往来为好。回头我去问问你蒋二丈,他见的世面多,人脉也广。” 最重要是蒋世泽出得起钱,为人又不吝啬,哪怕是看在邻里情面上,想必也会意思意思买两样帮个忙。 临走前,沈庆宗又叮嘱道:“记住爹说的话,家里的事你莫要牵挂,沉下来,平常心。” 沈约点了点头。 他现在不沉下来还能怎么样呢?春闱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沈家的机会,他此时绝不能乱。 谢暎能在谢家那样的环境下成才,他也可以。 父亲匆匆走了。 沈约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望着顶上的承尘出了会儿神,然后想起了姚之如。 先前他让她先回去的时候是不是态度不够好? 沈约开始回忆起来,他那时也有点懵,可能没有照顾到她的心情。 她那样敏感又体贴的性子,只怕是就算被他无意伤着了也只会闷在心里难受。 想到这里,他不由皱了皱眉,起身便往外走。 然而才刚走到书室门口,他就迎面撞上了去而复返的姚之如。 两人目光相碰,俱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话音落下,姚之如又忙续道:“我知道你此时没有心情,但是再没有心情,身子也还是要顾着的,不然如何有力气解决事情?”她说着,将手里提着的食盒示意给他看,“我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麻团,还给唐妈妈和沈姐姐她们也都带了些。”言罢,又看向玲儿提的盒子,说道,“沈娘娘现在病着,我就给她熬了点乳粥。” 沈约看着她,迟迟没有应声。 姚之如知道他的性子,便道:“我就是来给你送些吃的,你若想自己静静,那就自己静一静,我放下东西就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他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姚之如微怔间向他望去。 照金巷 第104节 沈约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微微笑了笑,说道:“我正好饿了。” 姚之如看着他的眼睛,须臾,温柔地弯起了唇角。 第112章 回转 夜里,姚之如正在房间里给沈约绣锦囊,忽然她嫂嫂差了女使过来,说是爹娘让她去厅里说话。 她心知多半是与沈家的事有关,只是没有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 姚之如稳下心绪,起身去了花厅。 姚二郎也在,他见到姚之如时,最先面露关心地问了句:“你们还好吧?” 她知道他说的“你们”是指自己和沈约,于是微微点头,回道:“他家里也都还好,谢谢二哥哥。” “好什么好?”姚大郎一脸听不下去的样子,接过话道,“我都打听清楚了,他二叔带着家里的钱跑了,沈娘娘也被气倒了,是不是?” 姚之如没有说话。 姚人良见状,忙追问道:“那子信有没有跟你透露过他们家还有多少家底?” 姚之如皱起了眉头,语气微淡地回道:“他一向只把心思放在举业上,怎会知道这些?现在沈家也是沈大丈和唐妈妈在主持大局。” “你别做出这副我们欠了你千儿八百的样子。”姚大郎看着她,没好气地说道,“爹问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现在他祖母中风瘫在了床上,沈家一个大屋里就养着两个病人,他们倒了霉,你当你嫁过去能过得什么好日子?” 姚之如忍不住辩驳道:“钱多有钱多的用法,钱少也有钱少的过法,他们家又不是就此揭不开锅了,大哥哥有什么好担心的?再不济,沈家还有沈大丈的职田和俸禄呢,何况子信明年也要春闱了。” 姚大郎冷哼了一声,骂道:“你懂个屁。” “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替沈二郎担心他春闱怎么考。”他说,“况他祖母年纪都这么大了,这一气,能不能撑到他中进士都不好说。纵是撑过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让他丁忧守孝,你当起复是这么容易的事?凭他那点资历,不得上下打点么?” “我可是先同你说明白,咱们家是没有那么多钱去补贴沈家的。”姚大郎毫不客气地道,“现在你,或者说我们姚家也得为自己多打算打算。沈二若是明年能顺利中榜,他们家如约下了定礼,那你们的婚事就能照办。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姚之如虽然向来知道她家里人市侩,但却没有想到竟会现实到这样的地步。 她再次忍不住说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让沈家对我们心生芥蒂么?即便将来顺利结了亲,难道人家会看重我,看重姚家么?” “我也不是说求父兄拿姚家的家底去帮他们,但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帮一帮又怎么了?”她红着眼睛,几乎快要哭出来,“只当是女儿求爹爹,不要这样对子信。” 姚人良微顿,不禁有几分动容。 姚大郎却道:“什么叫‘力所能及’?帮人家想想办法是力所能及,出钱出力也可以被人家称作力所能及,但出多少人家才觉得够?你根本就不懂,倘沈家现在的窟窿需要五千贯去填,我们家总共只有五千四百贯,那人家就会觉得你理所当然该给够五千,你若给少了一钱,人家也会对你心生芥蒂。” “既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他说,“那我们干嘛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再说我们家里也是一大家子人呢,我和你嫂嫂还有个小的要养,二郎也早到了适婚之年,爹爹原本打算等沈家下了聘就给他操办婚事,你这倒好,那我们又该如何周转?” 姚之如几度欲言又止,眼泪流个不停。 孙氏见状,便劝道:“妹妹,你莫怪嫂嫂多嘴。这沈二公子再好,可你们到底只是未婚夫妻,而且沈家还没有正式下定,你这让阿舅和你哥哥如何能放心?便是往好处想,沈二郎明年春闱一路顺利得以及第,可万一人家翻脸就不认人了呢?那岂不是人财两失?” 姚之如咬了咬牙。 段大娘子也劝女儿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单纯不知事了些,这个折中之法已是你父兄最妥当的考虑了。我们也不是不让你嫁他,但总不能让你白白嫁他吧?沈家若连定聘之礼都拿不出来,就他家里如今这个状况,你跟着他又能有多好的日子?父母也是望你不愁衣食的。” 姚人良此时也叹了口气,好声说道:“沈家那边,我们若能有帮得上忙的,我也会尽力帮帮,只是帮忙总有个底线。子信若对你是真心实意,也该明白我们的顾虑。” 事已至此,姚之如还能说什么? “那我明日再去见他一回,”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道,“同他说清楚,也好让他安心考试。” 沉默了许久的姚二郎此时也开了口:“我觉得如娘的考虑也对,毕竟沈二及第总比不及第好。况且还有两个多月呢,万一沈家情况真没我们想得那么糟呢?” 姚大郎沉吟着,没有反对。 姚人良思索之后也点了点头,应道:“好,那你就去吧。” 次日清早,沈二姐端着刚熬好的药从小厨里出来,正好碰见了父亲沈庆宗到福寿堂探望,于是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沈庆宗看了看她,微微颔首,说道:“你也辛苦了,待会回房里先休息会儿吧。” 沈二姐哪里敢走?现在家里出了事,最要担心的根本不是她的兄姐,而是她。 她已经没有母亲在身边了,父亲向来看重的也不是她,这种时候她只能多多向长辈们表孝心。 大姐姐忙不过来,她就要去主动帮着;大姐姐累着了,她更要去主动分担。这是唐大娘子愿意看见的,她就必须要去做。 于是她乖巧地回道:“平日里我也少有能为祖母尽孝心的时候,爹爹就成全我多照顾她老人家些吧。” 沈庆宗的脸上果然流露出了满意之色,点点头赞道:“好孩子。” 说完这话,他便径直先走进了厅中。 没过多久,沈约也到了福寿堂,他也是来探望祖母的。 沈老太太昨日针灸过,又服了药,睡过一夜后精神便略好了些,说话时也不像昨天那么费力了,只是嘴角容易抽抽。 沈庆宗是来同他们说以后的打算。 “等这次把那些账上的窟窿补了,我就把那两间铺子都赁出去。”他说,“这做买卖的事太麻烦,我也担心交给外人信不过,还是这样最清楚稳当。” 沈老太太也同意地道:“我们家的儿孙,今后,也不许再去学人做买卖,免得把个人伦纲常都学地丢掉了。先人们泉下有知,也是不能瞑目。”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沈老太太又说道:“这次的宴席,我们家也一定要好好办,莫让人家瞧了笑话去,要把背都挺起来——” 唐大娘子一愣,不由问道:“这宴席,还要办么?” 沈老太太立刻皱了眉,一眼朝她瞥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云如接过话解释道:“婆婆,娘是担心您的身子,应酬客人太累了。” 沈老太太沉声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让别人晓得我们家还立得住,不会因那一个不肖子孙和几个钱就过不下去日子。不然你们姐弟也会让人轻视!” 唐大娘子闭了口。 沈云如虽明白她祖母的想法,但亦不免担忧地下意识朝父亲看去。 沈约本想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祖母的病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最后还是沈庆宗点了头,应道:“娘说的有道理。” 从福寿堂出来,沈约本是打算再单独找父亲谈一谈。以他的想法,这个寿宴实在没必要为了他人的眼光去强行铺张准备,他虽不知具体账目,但也能想到那是笔不菲的花费,家里有这个钱去维护面子,倒不如留下来多准备些药材补品给祖母把身体养养好。 但沈庆宗还有账上的事要忙,正好姚之如也来了沈家,于是沈约便先去迎了她。 两人一见面,他就发现她状态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可是哭过?”沈约立刻问道。 姚之如其实早上已经敷过眼睛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消肿,见被他发现了,她只好说道:“我是担心你,所以晚上没怎么睡好。” 沈约还以为她是受了欺负,此时闻听对方的回答,下意识心中一松,旋即又涌起了一阵感动和酸涩。 “你别担心我。”他柔声安慰道,“事情不出也出了,我不会让自己倒下去的,春闱在即,我也没有那个时间去消沉。” 姚之如点点头:“我相信你能行。”说完,她拿出了昨夜里赶着绣好的锦囊递给了他,“这里面我装了些干花,也没什么大用处,就是让你累的时候闻一闻好提神。” 沈约接过来道了声谢,珍惜地说道:“我会好好收着的。” 姚之如微笑颔首。 “子信,”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又顿了顿,才略显艰难地开口说道,“这段时间我家里有些事,可能不便经常过来,你若有时间,可以抽空写个信笺让人带给我。” 沈约一愣。 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原委。 姚之如见他笑意顿敛,整个人霎时明显地沉寂了下来,不禁感到慌乱,忙再解释道:“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不管怎么样,我总是陪着你的。我还等着你进士及第后来我家下聘呢!” 沈约攥紧了掌心。 原来,他们家在别人眼里,真的已经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了。 姚家人甚至怕他借此机会缠上姚之如,以为他们沈家在等着他们出钱出力地帮扶。 他们将他看得如此没用,如此得窝囊! 沈约只觉得一把火从心里直直地燎上了他的面皮。 少顷,他强自平复了心绪,看着姚之如,用尽量平静温和的声音对她说道:“我明白你的为难。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姚之如见他的确没有什么不妥的样子,这才稍稍放了心,真诚地说道:“我其实不求你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前程。子信,我只希望你能达成所愿,你和我,能够相守一生。” 沈约凝眸看了眼前人半晌,忽而上前一步,将她揽入了怀中。 “会的。”他说,“一定会的。” 言罢,他默然了几息,说道:“等我婆婆寿宴那天,你再和他们一起过来吧。” 姚之如闻言微讶,看着他问道:“沈娘娘不是还病着么?” 沈约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缓声道:“祖母这次病得虽急,但好在经过大夫诊治,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日后走路会有些不便。家里这回出了事,爹娘也是希望能缓缓她老人家的心情。” 姚之如了然之余,心下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沈家的状况的确就像二哥哥说的,并没有那么糟。这样一来,爹爹和大哥哥他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吧? 她顿觉沈家,还有沈约和自己的前路都明朗了起来。 “好,我到时一定早些来见你!”姚之如如此说着,向着他弯起了眉眼。 沈约迎着她含笑的目光,唇角轻牵,应道:“嗯。” 第113章 勉强 姚之如离开沈家后,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先去了蒋家找蒋娇娇。 蒋娇娇正在屋里看谢暎给她的图纸,闻听好姐妹过来了,她忙将对方迎了进去。 “你可是才又从沈家回来?他们家今日情况可好些了?”蒋娇娇关心地说道,“我娘打算带我明天过去问候一下,不然怕急急去早了不太好。” 他们是外人,和姚之如还有姚家还是不一样的。 姚之如轻轻点头:“子信说他婆婆的情况没有我昨天以为的那样糟,大夫说了,只是以后走路会有些不方便。”言罢,她又把沈约说家里打算照常举办寿宴的事给说了。 蒋娇娇很是诧异,她顿了顿,倒也松了口气,说道:“那这样看来,他们家往后的日子问题也不大。” “嗯,现在我只希望他明年春天考试能顺顺利利,不要因我们两家的事受影响。”话说到最后,姚之如已近乎叹息。 照金巷 第105节 蒋娇娇隐约猜到了些许,问道:“是你家里人对沈家的前景心存疑虑?” 姚之如微微颔首,然后缓缓地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对方。 “你说,他们怎么就不能像你们家长辈对谢家一样,对沈家多一些信任,对子信也多几分尊重呢?”她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到头来,他们最看重的还是那些利益。” 她父兄担心的那些事,好像只要沈家能顺利下了聘,就又变得不需要担心了一样。 说到底,他们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她。 蒋娇娇虽然对沈家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愿意帮姚之如往好处想:“此时你只当先忍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也没什么办法。总之,只要你能和沈二顺利成亲,等他做官后再被外放了,那到时的日子还不是你们两个在过?家里那些是是非非,你们也就都丢开手去,要我说你还能省省心。” “这些都是之后的事了,诚如你所言,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姚之如苦笑了笑,说道,“就连想多关心他、照顾他,家里也是不让。” 言罢,她忽然话锋一转,郑重地道:“娇娇,我来,是另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蒋娇娇立刻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两肋插刀。” 姚之如被她给逗笑了。 “哪有那么严重。”她说,“你说得真吓人。” 蒋娇娇见她笑了,自己也就跟着笑了起来:“那你说,要我帮什么?” 姚之如沉吟了半晌,微低了声音,说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女子,旁的都是其次,但得要长得漂亮。只是,也请你事先同人家说明我兄嫂的为人,需得来个不勉强,心里也揣着明白的。” 蒋娇娇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姚之如朝蒋娇娇看去,牵了下唇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蒋娇娇摇摇头,说道:“反正你大嫂嫂自己都把女使给他了,你纵在他们中间再插个自己人也是应当,免得每回有什么事,他们都心力合一地往你身上使。” 姚之如忽然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娇娇,”她感动地看着对方,由衷地说道,“谢谢你。” 沈约走出家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今日是个好天气。 他在门前停驻了片刻,直到感觉身体里的寒凉被驱散了几分,这才转而朝巷尾走去。 偶尔还是有风。只是少了几分刺骨,多了几分柔和。 沈约经过那棵榕树,冬日里的树荫远不如春夏时讨喜,盘旋着冷意。 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看着姚家紧闭的大门,良久,摸了摸系在腰间的锦囊,然后收回目光,继续往谢家的方向行去。 谢家的院门开着,但沈约还是循礼敲了两下。 恰好谢夫子在院子里量步距,回头看见他,便笑着招呼道:“子信来了?”说罢,又亲自迎客道,“今天天气好,你就陪我一起先在院子里喝会儿茶,暎哥儿去蒋家送聘礼了。” 沈约微愕,但他很快便回过神,礼貌地应了下来。 谢夫子今天的心情也明显很好,坐下后还难得关心起了沈约的举业,并语带宽慰地道:“这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你也不要太担心。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定能看着子孙都成器。” 沈约客气地道了谢,说道:“祖母身体尚好,她老人家还惦记着寿宴那天请各位邻里同乐。” 谢夫子原以为沈家是还没空出手来通知各家取消寿宴的消息,现在听沈约一说,才知原来沈家是真打算如常举办宴席。 他起先也有些意外,但旋即想到沈家人的性子,也多少了然,于是并未多说什么,只笑着颔首道:“好,那我到时就去讨两杯酒喝。” 沈约注意到谢家的院子里多了些翻土的痕迹还有标记,就问说是不是要修房舍,倘谢暎在家里读书不便,可以去沈家与他一起用书室。 谢夫子语气随意地道:“你不用管他,他未来岳丈都安排好了,等这边开始动工,你再要找他就径直去蒋家便是。” 沈约欲言又止。 两人随便说了几句,等茶喝过了一盏,谢暎也回来了。 他今日穿了身簇新的衣裳,戴着羞帽,一看就是郑重打扮过的。 见到沈约在家里等自己,谢暎微有意外,但旋即便笑着招呼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沈约笑笑,说道:“不知你今天有要紧事,原是我来得不巧。” 谢暎就请他去了书室。 沈约进屋后,看了眼桌上铺开的图纸,只一眼,他就看出了谢暎在这件事上花费的心思不少。 工笔细致不说,连院子里葡萄架上的藤蔓都被画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蝇头小楷的批注。 谢暎正好走回到桌前,极其自然地伸手把图纸收了起来。 “我和娇娇都想着下聘只是个流程,所以就没惊动你们。”他笑笑,请了沈约坐下,状似随意地说道,“等婚礼的时候大家再一起热闹。” 沈约顿了顿,说道:“我先前听谢夫子说,你们家要新修房舍,蒋二丈安排你们去蒋家那边暂住?” 谢暎点点头:“蒋二丈也是为我考虑。” 沈约默然了几息,说道:“其实若你只是担心在家里读书不便,我家的书室也可以与你共用。” 谢暎看了看他,然后微微一笑:“子信,谢你替我着想,但我既然敢求娇娇,就不会因我们两家的差距而惧怕什么。”言罢,他又意有所指地道,“身外皆虚,只有心中所求才是真。” 沈约没有再说什么。 他和谢暎认识多年,自是知道对方的为人,他也并不打算去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拆散人家。 他只是不希望谢暎这样的人才将名声只周转浪费在这些八卦口舌上,外加……有一些感触罢了。 沈家和姚家虽不至于像蒋、谢两家这样家境相差悬殊,但他和姚之如的处境却远不如谢暎和蒋娇娇。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别人? “既然你已想得这么清楚,那我就不多说了。”沈约道,“总之已走到了今天这步,不管怎么说,这最后两个月你莫要放松。” 谢暎也不多言其它,只点点头,含笑回道:“你也是。” 腊月初七,沈家寿宴如期而至。 姚之如跟着家里人刚走进沈家大门,就被树上枝丫间那些像生花给晃了一下眼。 段大娘子不由啧啧道:“老太太今年这寿宴可大手笔啊,这倒有些像蒋家的做派。” 姚人良见状,却想到沈庆宗从头至尾没有来找过自家帮忙的事,心里略感有几分不是滋味。就好像他们全家严阵以待,琢磨出了拒绝对方的万全准备,结果人家压根儿就没瞧上他们那点儿力道。 他也已经收到了风声,沈家是找了蒋家帮的忙。 “看来沈家还是不缺用度的。”姚人良语气复杂地说道。 姚大郎却没有他爹那么多感慨。对他来说,沈家还有家底,不拖自家的后腿才是最要紧,这也就是说沈家到时候还能顺利下定聘之礼,且也不用像谢家那么寒碜,娶个富家女还要因为穷而不得不把二礼合一。 至于沈家愿意找蒋家还是谁来帮忙周转,与他们姚家何干?反正只要不让他拿自家的钱来充好人,他都挺满意。 姚之如不想听他们说这些,便提醒母亲趁时间尚早,先去探望沈老太太才是要紧。 母女俩刚要迈步往福寿堂去,蒋家的人也到了。 段大娘子见状,小声说了句:“我还以为他们当真是不忌讳的呢,看来还是没敢把蒋四娘带来嘛。” 蒋黎是寡妇,上次蒋修和苗南风成亲的时候她也列了席,当时就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段大娘子回到家后也没少和儿媳议论。 姚之如不是孙氏,这方面与她聊不到一起,也不想听,于是果断先开口招呼了蒋娇娇一声,然后扶着母亲走了上去。 双方打过招呼,段大娘子就笑着邀请金大娘子等人同行。 蒋娇娇给姚之如使了个眼色。 苗南风有意给两人留出落后一步说话的空当,于是笑着问了段大娘子一句:“听说段妈妈的孙儿可爱得很。” 这一问,果然就把刚得了大胖孙子的段大娘子给问出了精神,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了。 苗南风就陪着自家阿姑金大娘子,与段氏有说有笑地拉着家常走在了前头。 蒋娇娇和姚之如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说着悄悄话。 “人是我嫂嫂帮你看的。”蒋娇娇道,“对方家里是蚕农,父母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她是最小的女孩儿,今年刚十七。说是因家里头欠了笔债,原打算把她卖去妓馆子,但那牙婆晓得我们家在找小娘子,所以就先通知了嫂嫂。” 姚之如听得心中一跳,忍不住道:“她父母也太狠心了。” 蒋娇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她自己的意思,是愿意到你们家去。你兄嫂的为人她也知道了,她还说让你放心,就是为了她自己,她也会尽力。” 姚之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蒋娇娇看了看她,问道:“还是你要再想想?” 姚之如沉吟须臾,末了,摇了摇头。 第114章 补缺 姚二郎跟着他父兄在沈家宴上应酬了一圈后,便找了个空坐到了谢暎身边去。 “今天善之不在,你帮他带弟弟们啊?”他顺口问了句,然后端起谢暎面前的茶就给喝了,好像渴了八百辈子。 已经十三岁的蒋倦哪里能听得人家说这个,当即回道:“是大姐姐让我们在这里陪姐夫。” 谢暎笑了笑。 姚二郎瞥了他一眼,语气微酸地道:“瞧把你美的。” 谢暎客气地道:“你眼神一向好。” 姚二郎无语,继续喝茶,一副懒得再搭理他的样子。 谢暎看了看他,却问道:“你怎么了?” 姚二郎沉默着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问了句:“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不等谢暎开口,他又道:“我晓得我比不上你们,胆子小又没大志,腻腻歪歪的。但你说,我不是个坏人吧?” 谢暎道:“你不必这样质疑自己。” “也不是我想质疑自己。”姚二郎道,“但就是好像沈二他们家的事情一出,我们这些当弟弟的就都成了眼里闪贼光的。” 他说这话时垂着眸,声音也变得既轻且低,若非谢暎与他离得近,耳力也不错,定是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但谢暎听得很清楚。 他大概猜到了些许。 “路遥知马力。”谢暎说道,“别人家的事我们也不清楚,你只要问心无愧就是了。” 姚二郎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又顾虑着没有说出口。 照金巷 第106节 谢暎也没有追问。 恰好此时沈约朝他们走了过来,于是两人便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福寿堂里,段大娘子因为自己母女两个的位置没有被安排在上首,心里也有些不悦。 她们甚至还不如蒋家的位置,就好像同以前一般无二,可她的女儿明明都和沈子信定了亲。 于是她便寻了个空隙,故作热络地笑着向唐大娘子问道:“对了,我们来时也没瞧见二哥儿,他人呢?正好也让两个孩子见见。” 她这话一出,唐大娘子多少有些尴尬,沈老太太原本的笑颜也微敛了两分。 其实沈家一直是有意淡化沈约和姚之如定亲之事的。 但现在段大娘子这番好似故意宣示自家姻亲地位的言语,却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沈老太太强撑着待客的意义似乎瞬间被折消了一半不说,而且姚家这样的行为也让她觉得轻浮。 只见唐大娘子客气地笑道:“或是恰好错过去了,他此时应该在外院。” 沈老太太不急不慢地接过话,说道:“今日是不巧,好在都是近邻,平日里也好相见。” 她中风后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为不让旁人嘲笑,所以会刻意放慢语速,咬字也较为用力,听上去有些一字一顿的肃然。 故而此时在旁人听来,她这句话不仅意味深长,而且还显然透着不满。 姚之如知道,这多半与她最近没能来沈家看望的事有关。 她不由攥住掌心,有些涨红了脸。 段大娘子此时也像是后知后觉地记起了这茬,她也略感窘迫,但好在反应快,笑着接了句:“老太太说的是,只是孩子们青梅竹马,情谊自与常人不同,才总惦记着朝夕。” 蒋娇娇也开口问道:“唐妈妈,沈姐姐是不是在花园那边?长辈们有话要说,我和之之就不多打扰了,正好过去见见沈姐姐,之前总担心打扰她。” 唐大娘子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难堪,便笑着应道:“是啊,我让人领你们过去。” 蒋娇娇就婉拒说不用麻烦,她们小时候都常来玩,自己寻过去就是。 唐大娘子就没有再多说。 于是两个女孩儿便拜辞了长辈们,相携着出了福寿堂。 出来后蒋娇娇就让荷心去前院,看看沈约这会儿有没有空。 “他若从外头过来,正好也要经过去花园的那条路。”蒋娇娇对姚之如道,“我陪你等等,你们好不容易能见上面,别浪费了机会。” 姚之如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蒋娇娇的手握得更紧了。 没过多久,沈约果然寻了过来,而且谢暎也和他在一起。 两人到了近前,自然而然地一个走向姚之如,一个则向回避在不远处廊下的蒋娇娇行去。 “我就知道你要跟过来。”蒋娇娇笑眼弯弯地看着谢暎。 谢暎笑了笑,说道:“那有什么办法,我瞧见荷心来找子信,就知道你肯定在姚小娘子身边,我自然是最好陪着打个掩护,也惦记着不让你只去羡慕别人。” 蒋娇娇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但看见那头的姚之如和沈约,她又不由叹了口气:“希望明年你们考试都能顺利,之之家里那些人没有一个为她着想的,我是真盼着沈二能当官外放带着她一起走。” “我明明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好像除了这么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也没办法帮到她更多。” 谢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默然须臾,说道:“娇娇,没有人能惠泽这世上所有人的一切苦难,就连神佛也不能,否则我小时候也早就把我爹娘给求回来了。” 蒋娇娇回头望向他。 “所以你也不要苛责自己。”他说,“我也不希望你因为别人的难处让自己受伤,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谢暎轻呼了一口气,垂下眸,说道:“对不起。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对人的疏离不逊于沈约,只是别人往往会因为他的出身而误以为他好亲近。 但其实不是的。 他有时候也厌弃自己的理智和自私,可是没有办法,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在来汴京之前。 直到今天,他仍有意无意地在回避告诉蒋娇娇,当年他也曾在心里偷偷嫌过她多事,怕她给自己寄人篱下的生活惹来麻烦。 那好像成了自己的阴暗面,令他羞于被阳光照耀。 蒋娇娇看了他良久,然后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谢暎。”她唤他,迎着他抬眸看来的目光,认真地说道,“你很好。而且我们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还有之之和沈二郎,”她说,“我们大家都会好起来的。” 谢暎深深看入了她眼中,少顷,他微微颔首,莞尔应道:“嗯,都会好起来。” 从沈家参加完寿宴回去,段大娘子就忍不住当着丈夫、儿子的面发了顿牢骚。 “那老太太本就不怎么瞧得上我们家,之前看如娘乖巧,对她倒还算客气。但今日在福寿堂里,可真是没半分把我们家当姻亲的样子,定是嫌她出事的时候少了看望。”她说到这里,瞪了眼姚大郎,“都怪你们夫妻两个,把我和你爹的心都唱乱了,说的好像如娘明日就要被沈子信给占了便宜去似地。” 姚大郎心里有点嫌他娘头发长见识短,但还得恭敬着道:“那做买卖不也这样么?瞧着风险大就要先搁置。再说她又左右不了这门婚事,不然当初如娘和沈子信也不可能定亲了,反正沈家现在无事,到时他们两个能顺利把礼过了,她不给面子岂不是打自己孙儿的脸?沈大丈和沈子信父子俩以后都在官场上,纵我们不急搞定沈娘娘,他们也急的。” 段大娘子虽没再多说什么,但她今天在沈家被下了面子,心里还是不太好受,即便此时已差不多被说服,却多少仍不能平气。 姚之如忽然开了口,语气柔和地劝道:“娘,您也别生气了,子信他祖母一贯是这么个性子,但她最看重沈家的脸面,有沈家二叔的事在前,她以后也不会对我多苛刻的。”言罢,她又面露诚恳地道,“女儿也想明白了,大哥哥的考虑本是为了我好,却是我一直在让大家操心。” 姚大郎听了这话,心里颇为受用地道:“难得你能想得明白。” 姚人良也欣慰道:“如娘现在也看得懂情势了,以后你嫁过去爹爹也放心不少。”又问她,“你今日可见到子信了?” 姚之如颔首:“见到了,他还安慰我耐心等他。” 姚人良就更满意了,说道:“那你这段时间还是去看看他,不过也不用去得太多,免得他祖母又觉得我们家是看她的脸色。” 姚之如含蓄应下,然后转而对母亲体贴地道:“娘,您今天也累着了,我扶您进去歇会儿吧。” 女儿有未来女婿宽慰,丈夫和儿子在前院里也有沈赤丞的周到款待,对比之下,段大娘子觉得自己是今天唯一在沈家受了气的人,她确实很需要有人来关怀。 于是她由着女儿搀了自己,心中熨帖地回到了屋里。 自孙氏嫁进门后,姚之如和母亲的关系也渐渐越来越疏远,此时段大娘子看着女儿主动给自己按摩,也是不禁有些感慨:“这两年我还觉得你长大后没有小时候懂事了,现在看来倒是娘想多了,你毕竟还小呢。” 姚之如心中微涩,但面上却不显,只是顺着说道:“女儿见识浅薄,又总惦记着希望娘能多疼疼自己,有时不自觉闹了脾气,让爹娘和兄长操心,是我的不对。” 段大娘子听她这样说,倒是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姚之如又佯作无意地道:“对了,我前日里听说嫂嫂和大哥哥闹起来了?她还在月子里,大哥哥怎么去招惹她?” 说到这个,段大娘子也想同女儿唠唠,便径直道:“哪里是你大哥哥去惹她。你这嫂嫂,人倒是漂亮又精明,平日里也伶俐讨喜,就是妒性和脾气大了些。那日里说是你哥哥出去吃了个酒,回来时身上沾了脂粉,她就闹了一场,说自己已经把女使给他了,外面那些弟子就不许他再去碰,免得脏了她。” “可她那个女使彩屏,你也知道,本是他们孙家当初特意给她找来的。”段大娘子道,“模样普通不说,人也木讷,且她又看得紧,你大哥哥那性子,怎可能在家里待得住?总不能守着她十个月吧?若不是看在她给我们姚家生了个孙子的份上,这事儿我也想好好说说她。” 姚之如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她兄嫂以前为了她大哥哥狎妓的事闹过不止一次,但她却需要从母亲的口中再听一遍。 于是她便能顺理成章地接过话,说道:“其实他们两个都没有错,大哥哥有自己的偏好,大嫂嫂却是不希望他招惹弟子回来坠了我们家的名声。我看,这事儿还得从根本去解决,选个他们两都挑不出毛病来的人就是了。” 段大娘子一怔,旋即了然道:“你是说,给你大哥哥正经纳个妾?” “还是两个吧,彩屏是大嫂嫂给的,既要给名分,还是要顾着嫂嫂的颜面。”姚之如道,“到时家里和顺了,也不必总吵吵闹闹。” 段大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只是,这个事您最好还是让大哥哥自己出面。”姚之如又劝道,“不然若嫂嫂以为是您有意插个人进去与彩屏争高低,只怕影响了您和嫂嫂的姑媳情分。” 段大娘子听着就有点不高兴了:“我是做母亲的,为儿子考虑本是应当,若非她太不懂事,我也不想管这些。” 姚之如道:“话是这样说,但大哥哥自己也是有主意的人,万一您给的人他不喜欢也是不好。我看,不如您就把许他正正经经找个良家女子为妾的意思透给他,以大哥哥的性子,定是还觉得高兴呢。” 段大娘子不怕让媳妇不高兴,但却的确挺在乎儿子的心情,于是她想了想,应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姚之如无声地轻舒了一口气,垂下眸,没有再多言。 第115章 遗症 沈老太太的寿宴之后,年关也越来越近了。 各家又开始准备起了节物,唐大娘子翻看着账簿,才发现今年备礼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照例行事了。 她正为此头疼,又觉得屋子里也像是越来越冷,而且还隐约弥漫着呛人的味道。 唐大娘子抬头一看,才发现门帘开着,且还有烟气,于是皱眉唤了女使春棠,问是怎么回事。 春棠略有为难地道:“上次宴席后剩下的木炭就不多了,当时大娘子说过几天再买,余下的先紧着老太太和二公子那里,其他地方若是不够就先燃些石炭。” 那也就是说现在家里的木炭已经不够了。 唐大娘子默默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待会就去买些来备用。” 这两天京城都在下雪,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停,这样下去估计炭薪还要涨价。早知如此,她当时也就不要舍不得那些钱了。 唐大娘子这头刚交代完采买的事,便又有女使走了进来,向她禀道:“大娘子,罗娘子的药已经用完了。” 她刚要说那就去买,却忽然想起罗氏的药方里有人参,于是话到嘴边连忙打住,转而吩咐道:“家里应该还有些党参,你再看看其他药材缺了什么,不够的就去买些。” 女使愣了愣,委婉道:“可是药效……” “她都吃了这么久了,病情也该稳定不少了,再补下去只怕人要出事。”唐大娘子道,“先就这样吧。” 女使不敢再多言,应喏去了。 没过多久,老太太那边也差了童妈妈过来,问唐大娘子怎么给云娘送的木炭那么少,还说对孩子该护着的地方要护着。 童妈妈虽说得委婉,但唐大娘子却了解自己的阿姑,她觉得自己完全能想象出来老太太说她抠搜的样子。 她觉得真委屈啊! 是她想抠搜么?难道她不心疼自己的女儿么?可这家里那么多人呢,冬天还那么长,就是她屋里也不敢一天到晚地烧着地龙,整个沈家现在就只有老太太屋里是热火朝天的。 二哥儿那边虽用着木炭,但她也是一天三次地派人去看,怕冻着他读不好书。 其他人的吃穿用度多少都有些削减,以前每季做三身新衣,这个冬天也只做了一身。只有老太太那边是一样少不得,而且现在还在用药和补身体,哪样不是钱? 说到底,不办那场寿宴,家里也就不至于要像现在这样节衣缩食! 唐大娘子越想,心里越是憋屈。 等沈庆宗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妻子正在抹眼泪。 “你这是怎么了?”他皱了皱眉,说道,“娘的寿宴才过了多久,你就做出这个样子,让她晓得了又要不高兴。” 唐大娘子一听,简直委屈地受不了,当即哭着驳道:“那正好请阿姑自己来看看家里的账,看看我有没有亏待她老人家!” 照金巷 第107节 沈庆宗被她吓了跳,为怕传出去让人听了笑话,他忙上前安抚,好声劝了一阵,终于勉强让唐大娘子平静了下来。 “我原想着,云娘和老太太住得近,白日里去侍疾照顾,也能顺便在老人家身边蹭个暖。”她说,“这样云娘也就是晚上回去的时候需要用着炭火,节省些给她也是够了的。” 结果老太太知道了却嫌弃她钻钱眼儿里抠门。 沈庆宗安慰地拍了拍她,说道:“你放心,这也是暂时的,等把二姐的婚事办了,家里能更好些。” 唐大娘子愣了下,旋即心里忍不住有些发慌:“这时候我们家可出不起多少嫁奁啊,而且还有云娘呢!” “我心里有数。”沈庆宗道,“人家本是富户,也不求嫁奁,只想与我们家结亲。” “真的?”唐大娘子顿觉松了口气。 沈庆宗点点头:“我回来正是打算先同你说的,转头你亲自和二姐说一声,婚事大概会定在明年三月。” 时间已经算很紧了。 “那草帖怎么写?”唐大娘子问道。 虽然对方不在意嫁奁多少,但沈家也不可能当真什么都不出,这样也会落人话柄。 沈庆宗也想过了:“先挪一些给云娘的出来吧,反正到时都能周转回去。等家里过了这关,明年若二哥儿能顺利,就会越来越好的。” 唐大娘子便没有多犹豫,点头应了。 沈二姐被屋里的炭烟熏得有些难受,索性披上氅衣出了门,站在屋檐下看起了雪景。 她近来总想着这大半年里发生的事。 从二婶去世,到她娘被送走,然后二叔离家,祖母寿宴后用度大减…… 沈二姐隐隐有种感觉,她在沈家的日子可能待不长了。 二叔……只怕是早已知道了真相,但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娘被送走前,还是之后? 若是之前,那二叔在这里头可有做过什么? 那接下来呢?二叔算到了祖母会继续铺张举办寿宴,可有算到她会如何? 沈二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女使晴月忽然提醒道:“姑娘,大娘子来了。”话语里隐隐带着些兴奋之意,“好像是亲自领人来送木炭的!” 沈二姐闻言随她看去,果然见到唐大娘子由女使撑着伞,正在大雪中款款向这里走来。 她不由心中一紧,下意识深吸了口气。 唐大娘子走入了檐下。 “大娘子。”沈二姐向着她端端一礼。 唐大娘子笑着拉了她的手,说道:“我来给你送些木炭,顺道说说话。” 沈二姐恭声应了谢。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唐大娘子一边携着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天冷了,出屋需多穿些。” 沈二姐却知道自己的手不是被冻冷的。 唐大娘子一进门,就忍不住抬手扫了扫瞧不见的烟气,蹙眉道:“你这屋里通风是不是不太好?石炭就别再用了,待会让人拿去厨上。” 随后她又关顾了几句,沈二姐只一一应是。 待两人坐下,沈二姐便亲手倾水沦茗,给唐大娘子奉了茶。 唐大娘子接过来浅啜了一口,须臾,感慨地道:“不知不觉,你也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着云娘一起学四般雅事的样子。” 沈二姐垂眸道:“大姐姐事事出色,我原该以她为榜样。” 唐大娘子含笑点点头:“你向来是个识大体的孩子。”言罢,又叹道,“如此,我也能放心为你成全大事了。” 沈二姐一顿,心中瞬间涌起了“果然”的念头。 她面色如常地在茶几下紧了紧交握的双手,用尽量平静谦逊的语气说道:“多谢大娘子为我考量,只是姐姐还待嫁闺中,我岂能越过她去?” 唐大娘子对她的态度倒是颇为满意,说话时便也更添了两分温和:“云娘的事是她祖母定的,我本也是想着等明年你哥哥考完了试再帮你看看,但正好有人来提亲,又是不错的人家,我便想着不必非要去浪费这么个机会,耽误了你的年华。” 沈二姐顿了顿,低声说道:“不知那人性情如何?相亲时我也好有个准备。” 唐大娘子就用了丈夫的话来回她:“他们家正好也在祥符县,家里有些田地、果园,靠收租度日,你嫁过去也不费什么心。况他头上父母都是没了的,你也不用侍候舅姑,只消安安稳稳享受就是。” 沈二姐听着她的话,却总觉得不敢放心。 果然,下一刻唐大娘子便又续道:“只是,他年纪比你大得多些,之前也娶过妻室,但这样的人往好处说也比那些毛头小子会疼人。” 沈二姐心中一凉,几乎已想见了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去给人当后娘的情景。 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他多大年纪?” 唐大娘子脸上滑过一抹尴尬,微顿,方委婉地回道:“待你明年春天嫁去,他恰是不惑之年。” 沈二姐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才勉强保持着镇定。 唐大娘子又语若安慰地道:“我会把云娘的嫁奁也挪些给你。”她说,“二姐,如今家里是非常时候,你二叔是多的一钱都没有留,我们都为你尽力了。你爹爹从来是拿你和云娘一样养的,你可要记得他的苦心。” 沈二姐强忍着鼻酸,低下头,应道:“是。” 沈云如得知自己的庶妹婚事已定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两家交换完草帖之后了。 要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但她几乎很快就想到了为何父母会在此时给二姐许婚,所以她并没有多问。 他们的祖母沈老太太也没有问,得知二姐这桩婚约,她只是“嗯”了声表示知道了,便没有再多提。 晚上,沈云如侍候完她婆婆喝过药睡下,然后回房找了样东西,这才出门去了二姐那里。 今夜又在下着雪,但沈二姐的屋里很暖和,也没有呛人的烟气。 和自己那里差不多。沈云如这么想着,举步往里行去。 沈二姐坐在炕上,听见她来,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望向对方微微含笑地唤了声“大姐姐”,说道:“你许久没来过我这里了,正好陪我一起玩玩。” 沈云如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她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两盏灯烛,旁边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短命否? “你在试年庚?”沈云如问道,“明天才是除夕呢。” 沈二姐笑了笑,说道:“我就是特意提前一天来试试,不然万一明日试出不好的结果,我只怕自己要一整年都不开心。” 沈云如默然须臾,然后坐了下来。 她将手里的锦盒放到了庶妹面前,说道:“这个给你,只当是添妆。” 沈二姐拿起来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是只玉镯——是她大姐姐十五岁生辰那天,她们祖母送的。 上好的水色。她当时心里十分羡慕。 少顷,沈二姐浅浅弯起唇角,向着她大姐姐道了声谢,然后顺手将盒子放到了旁边,又问道:“大姐姐要试一试么?不如我们这回就来博……唔,看十数之间灯花是否会响,响作单数双数?谁若是猜对了,那就能福寿绵长,反之,就要不好了。我猜,能响,单数——你呢?” 沈云如随意配合地道:“那我就选双吧。” 沈二姐点点头,然后对着烛火,开始数起了数。 “一。” “二。” “三。” …… 她数到六时,灯花忽然“噼啪”响了一声。 再数到七,又响了。 八,仍响了。 九时未有声响。 沈二姐略略一顿。 “十——” 噼啪。 灯花声恰好压着话音落下。 气氛微妙地静了几息。 “你也说了,今日不是除夕。”沈云如开口说道,“只当随便玩玩,不用太在意。” 沈二姐缓缓笑了一笑。 “是啊,天又靠不住。”她似是调侃地说道。 沈云如不由蹙眉,说她:“神佛在上,慎言。” 沈二姐含笑表示受教,没有再说什么。 沈云如与她也没有多的话能聊,于是只再叮嘱了她两句早些休息,有事就让人去找她们的话,便起身告了辞。 沈二姐看着晃动的门帘,半晌,收回目光,复又落在眼前的灯烛上。 她伸出手,掐灭了刚才响起第四声灯花的那簇烛火。 第116章 抢先 蒋修冒着风雪刚走到巷口,就忽然被人给叫住了。 他转过头一看,发现原来是姚大郎。 “我就说瞧着是你。”姚大郎笑道,“怎么今日休假回来么?” 蒋修的心情也不错,于是亦回笑道:“嗯,能在家把元旦过了。” 姚大郎就道:“那可正巧,我元旦那天打算在家摆小喜宴,你得空过来喝两杯。” 蒋修:“……” 他委实对姚大有些无语。 纳个妾还要专门请他去吃席,他看起来像是那么闲的人么?有那时间他还不如多在家陪陪自己媳妇,说到这个他都想心疼自己。 于是他便敷衍道:“恭喜啊,到时给你送礼。”也没说要自己亲自去。 照金巷 第108节 谁知姚大郎此时却瞧着他,笑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暧昧之意,貌似抱歉地说道:“只当是我给你们夫妇赔个礼。真不好意思,我也是相中了人之后才晓得,原来你家大娘子本也看中了她,但缘分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望你见谅。但我想就凭咱们这种情分,你应该也不至于在意这种小事,对吧?” 蒋修被他说的一头雾水。 等回了家,他就把这事儿同妻子说了,并问道:“他说那人也是你看中的,什么意思啊?” 苗南风一边帮他更衣,一边顺口回道:“他听别人说是我想帮你纳妾呗。” 蒋修一怔,此时再想起姚大郎那番话,心里顿觉有些不痛快,酸溜溜地道:“我怎么没瞧出来你这么能学贤惠呢?这才成亲多久,就盘算着要给我找人了?” 苗南风抬眸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得美,便是成亲再久,我也不许你生花花肠子。” 蒋修瞬间舒畅了。 他哈哈一笑,顺势伸手揽了她的腰,说道:“那就是你这小狐狸又背着我在搞事情了,快说说,别叫我做了冤鬼都不晓得。” 苗南风立刻轻手打了下他的嘴:“又瞎说。”她是真忌讳蒋修说生死之言。 “其实我们也就是帮个忙。”她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把姚之如的请托说了,末了,对蒋修道,“这事儿若是旁人来拜托,我和娇娇也不会插手,但如娘……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你也该知道她的性子,若不是兔子被逼急了,她哪里会想着咬人?况她求的,也不过就是以后她兄长屋里能有个可以帮她说两句,或是透个风的,至少她在家里也不会总这般孤立无援了。” 苗南风握住蒋修的手,好声说道:“我们就是放点风声,顺水推个舟。如娘是最了解她大哥哥的,你应当也晓得姚大郎那人,他既先看上了曾氏,再得知我们家似也对此女有些考虑,他必会上赶着先下手为强。再者这样一来,即便日后孙大娘子知道此女与我们有过接触,也不会想到是我们帮如娘找的人,姚大郎更只当是自己凭本事抢到的,这样如娘和我们家都能顺理成章地摘出去。” 所以,按照她们三个的计划,便是让曾氏先寻机制造与姚大郎的“巧遇”,待撩起他几分心意后,再适时地透露出自己的困境,有意无意地让对方得知曾家通过牙婆,可能要把她送去蒋家做妾室,但她本人是真不愿意,因为嫌弃蒋修是武官。 当然,这里头还得夹杂着曾氏在两相对比下,刻意表达的对姚大郎的吹捧和仰慕。 从结果来看,这件事曾氏确实办得很到位。 蒋修听着,也觉得心情有几分复杂,他对姚之如的事并不清楚,但记忆里这个女孩子的确一直是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就连小时候和娇娇闹不愉快都永远是他妹妹单方面在耍脾气。一个这样的姑娘,此时却能和朋友们盘算出这样的计划了,姚家……到底能把人逼到什么地步? “我倒不是怪你们。”他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们,尤其是娇娇不忍心袖手旁观也是正常。只是你们这么做,就没有想过失败了要怎么办?” “自是想过的。”苗南风道,“若是姚大郎没瞧上她,又或者得知我们家可能要她,竟出乎意料地不进反退,那我就还是出面给曾家一笔钱,只当是我又反悔了不想给你找个这么漂亮的妾室。” 至于以后这曾小娘子的命运又如何,就不是她们能管的了。 “如娘也想得很透彻,”她说,“若实在不能安插个自己人,那只要她大哥哥能正经找个妾室回来同她嫂嫂分庭抗礼,她也多少能得些喘息。” 蒋修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一个家里,关系竟要弄得这样复杂,这日子过起来实在没意思。”言罢,又认真地对苗南风道,“我们以后要好好过,我是真不喜欢这些事。” 他小时候还没什么感觉,越长大,就越不喜欢家里人事太复杂。 在他看来,弟弟虽然是弟弟,可父亲的妾室也是真让人觉得别扭。 又不是他娘,他却得喊一声“少母”,只因为那是他爹爹正经纳进门的女人。可他母亲这么好,其他人凭什么能相提并论? 还好他爹这么多年也没再纳第二个进来,不然他光是想想要面对不同性格的“少母”当自家近亲相处,还必须要去应酬那些人各异的心思,他就觉得是真烦。 他只想和苗南风一生一世一双人,除了是心里只有她,也是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复杂的生活。 苗南风颔首,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脸,柔笑地应道:“你放心。” 姚大郎回到家不久,他那院子里就传出了争吵声。 姚之如正在屋里写字,女使玲儿快步走了进来,压低了声音,难掩喜悦地向她禀报道:“姑娘,大公子今儿已经把聘礼都送去曾家了,听说元旦就要把人迎进来。” 姚之如微微怔了一下,不由道:“这么快……” 虽是心中所盼,她也知道曾氏果然成功吸引了兄长,但事情转眼便成定局,她还是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以及,隐约的忐忑。 “是啊,所以孙大娘子气地又闹了一场。”玲儿道,“我亲眼看见大公子从院儿里出来的时候还在对着屋里头吼呢,说‘早晚都是要纳的,我偏要在元旦讨个喜气,你若是个守妇道的就少触我霉头’,跟着就直接去正屋那边了。” 定是去找了父母说这事。 姚之如大概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因为蒋家哥哥元旦正日时应是会休假在家的。 果然,她大哥哥那颗想做“姚老大”的心还是没变。 玲儿见她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高兴,便小心地问道:“姑娘,您怎么了?大公子瞧上了那个曾小娘子,您不是应该开心么?” “嗯。”姚之如道,“我是挺开心的。”她说着,略略一顿,又道,“但也觉得像大哥哥这样的男人,嫁了他真是没什么意思。” 她嫂嫂天天为了他们夫妻俩能占住家财和地位,总在拨别人的算盘,甚至还有意无意地离间了她和母亲的感情。可到了这种时候,也没有一个人会站在她嫂嫂那边,而带头的就是她哥哥。 玲儿不好接这话,只能转而说道:“男人好多都是这样,所以要我说孙大娘子这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若是能与您好好相处,也不至于这时候没个能帮她说话的人。” 姚之如并不想以此沾沾得意。 她只是深呼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我只希望她能体会些我的痛楚,往后只要她不与我为难,我也不想去掺和他们的事。都是自己的选择,这条路,我们便各走各的吧。” 次日,除夕。 蒋修吃完早饭后,就直接寻去了谢暎住的小院儿。 一进门,他果然看见蒋娇娇也在,此时正陪着他那好兄弟一起,在帮着除尘。 谢暎还在对她说:“你就稍微擦一擦有个意思就行了,不用太费事,放着待会我来。” 蒋娇娇却觉得有点不乐意,说道:“我特意换了这身干活儿的行头来帮你呢,你还嫌我。” 除夕有扫尘的习俗,且今年还是她和谢暎住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他暂时住到了她家,她就当是与他住在一起了。她觉得两个人就应该一起历些年节里的流程,那才叫有意义呢! 谢暎拗不过她,只好道:“行,那你随意,但不许搬重物,够不到的地方就叫我。” “嗯嗯!”蒋娇娇答应得特别快。 蒋修看不下去了,开口提醒道:“你说你们要不要弄那么麻烦,走个过场就行了,家里又不是没人打扫。” 谢暎循声回头,看见他,一笑,说道:“我还以为要明天才能见到你。” 昨日蒋修回来得晚,按理今天也该多陪陪苗南风,所以谢暎也没急着去找他叙话。 “差不多,我待会就要带南风出去逛逛,你们俩不许跟着。”蒋修说得颇傲然。 蒋娇娇撇嘴,怼道:“你才是不要来妨碍我们呢。” 蒋修笑笑,又问谢暎:“谢夫子呢?”他是特意来打招呼的。 谢暎道:“叔祖一早就出门逛市集了。” 蒋修诧异居然还有比自己早的,这谢夫子真是老当益壮啊。 不想蒋娇娇跟着就接了句:“谢夫子可会耍滑头了,他不喜欢扫尘,就早早跑了,等回来的时候也没他的事儿了。”一副“我完全看透了”的聪明架势。 蒋修了然道:“高明啊,不愧是谢夫子。” 谢暎忍了忍笑,说道:“他老人家不在家,我做起来还快一些。” “哦——”蒋家兄妹齐齐指着他,“你竟敢说谢夫子坏话。” 话音落下,三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蒋修笑完了,冲两人摆摆手:“行,那你们先忙活,我跟你们嫂嫂出门溜达去了,晚些回来再一起守岁。” 蒋娇娇想起一事,问道:“明天姚大的小喜宴你要去么?” 蒋修想也不想地便摇头:“差人送个礼去就行了,他就是想嘚瑟下,我不去,他说不定还觉得我是心里头不舒服呢。” 蒋娇娇见他已经都知道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大哥哥,我替之之谢谢你。” 蒋修轻笑着说了她一句“傻不傻”,便转身径自走了。 蒋娇娇凝视着她哥离开的背影,少顷,弯了弯唇角。 她回过头朝谢暎看去。 他看着她,亦微微而笑,然后牵起她的手,无声地握住。 第117章 蔓延 熙宁二十三年,元旦。 报晓声还未至,孙氏便已早早地起了床开始梳洗打扮。 她生完孩子之后发现自己好像比以前更怕冷了些,所以便在袄子外又加了件坎肩,但穿上之后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瞧着是不是有点像桶?”她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腰身,皱眉道,“紧了。” 彩屏一愣,忙说道:“不像,大娘子还和从前一样。” 另一个女使彩绢也接道:“大娘子丰腴照人,那些没福气的穷酸鬼在您面前都要黯淡失色。” 孙氏听了,却略有些没好气地道:“那你的意思,我不仅确实是胖了不少,而且以前瘦时也是个没福气的?” 彩绢被她噎住,倏地涨红了脸,连忙解释道:“大娘子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些想要与您争妍斗丽的才是没有自知之明。” 孙氏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但她心里就是特别憋闷。这口气她不撒出来,她只怕今天给不了别人面子。 她虽然知道男人总会纳妾,也早知就凭丈夫贪花喜色的性子,将来肯定会给她弄个狐媚子进门。 所以她一直试图把这一切都延缓推迟到自己占据了他屋里,甚至是在姚家的绝对、不可替代的位置之后。 至少她得先生下儿子。 事实上他也的确因为她费心为姚家、为他们的生活考虑而感到满意,她给他生下儿子之后,他还高兴地连着好几天都亲自帮她抹身。 但她没想到自己才刚出月子不久,他就突然先斩后奏地通知她说要纳新人进来,而且还用一副“我已经很在意你了”的样子,对她说:“彩屏是你的人,我早该给个名分才不算亏待,到时曾氏正好搭着一起办了。” 但在孙氏听来,这话却是为了堵她的口。 别说是对曾氏,就连对彩屏,她也是很不想让对方抬妾。有了名分的妾,就能与她光明正大地争,年轻时与她争男人,年纪大了还能靠儿子来争家产。 样样都让她觉得膈应。 但偏偏这件事她反对不得,或者说,根本反对不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曾氏压下去,从今天开始。 等孙氏拾掇好了自己,天才刚蒙蒙亮。 姚家的灶上也开始忙活了起来。 新年第一件事便是要在家中祭拜祖先,孙氏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了厢房找宿在那里的丈夫。 姚大郎此时正好刚洗漱完,乍见妻子这身打扮,他随口便道:“你是不是又胖了?” 孙氏:“……” 照金巷 第109节 她忍了忍心中不悦,唇角弯出一抹笑来,说道:“大夫说我生孩子亏的气血不少,所以要更注意御寒,我多穿了两件。” 姚大郎随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辛苦了。” 孙氏笑笑,上前来亲自服侍他穿衣。 待夫妻俩收拾停当,一起出了门,奶娘也正好抱着还在睡觉的孩子过来了。 姚大郎一见自己儿子,立刻笑开了眉眼走上去逗了逗,直到把孩子折腾醒了哭闹起来,他才又呵呵笑着收了手,然后继续走在了前头。 孙氏和奶娘一起安抚好了福哥儿,这才随后跟上。 走进影堂,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姚之如,冷不丁被对方清丽的身姿给扎了一下眼。 “大嫂嫂。”姚之如仍是那副客气疏离的样子与她打招呼。 孙氏忍不住开口说道:“妹妹今日打扮得真好看,可是也为你大哥哥的喜事觉得高兴?”又笑着道,“我瞧见你的模样倒是也想起了我出嫁之前的样子,等以后你嫁了沈二公子,说不定你也会觉得看我亲近。” 玲儿在旁边听地心里头直喊晦气,孙大娘子这话不就是在咒她家姑娘么?再说元旦这天谁家不是穿鲜衣?她不也一样么。用得着这样阴阳怪气?! 姚之如却显得很平静,她只是看了看孙氏,说道:“嫂嫂今日也是光彩照人。” 孙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姚人良和段大娘子夫妇也到了。 姚家把今日的吉时掐得很准,这边刚祭完祖,那头接亲的人就到了门口。 纳妾和娶妻自然是不同的,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仪程,但姚大郎却高高兴兴地亲自去把人给迎了进来。 这也是姚之如第一次见到曾招儿。 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和姚之如想象中有些不同的是,曾招儿的身上并没有一点局促畏缩,又或者张扬轻浮的气质。 姚之如不由地想:若她不是生在曾家,会不会此时也是别人的大娘子了? 她又转眸看了眼孙氏,发现对方已攥紧了手里的巾子。 敬茶的时候,曾招儿用她清脆甜美的声音先唤了声“大娘子”,然后恭顺地说道:“闻听阿郎提及您数次,说您是他的贤内助,往后我若有做的不足之处,还请您多加教诲。” 姚大郎站在旁边看着她,眼神笑容里尽透着满意。 孙氏却更肯定了曾招儿不是个善茬。 一个有美貌,还会说好听话哄人的妾室,她绝不会欢迎。 但她当着家里人,尤其是丈夫的面,却只能勉强笑纳了下来。 临近午时,姚家的客人们也陆续上了门,有些是原本定好了今日要来拜年顺便吃席,有些则是姚大郎特意请来的。 蒋家也来了人,但不是蒋修,而是他二弟蒋倦。当然,十三岁的蒋倦也不是来吃姚大郎的小喜宴的,他只是代表家里来拜了个年,顺便帮蒋修把礼给送了。 姚大郎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笑容还深了几分。 谢暎和沈约也先后上了门。 但谢暎是抽空来拜年的,又顺便简单和姚二郎打了个招呼后便告辞离开了,并没有留下吃席。 只有沈约看在姚之如的面子上,碍于身份,留下来喝了杯酒。 他临走的时候,姚之如去送他。 “我大哥哥这种事也不知还要办几回,你不用太在意。”她说,“下个月就要考试了,你只管忙你的,我这边一切都好着,等回头我再去看你。” 沈约听出了她提到姚大郎纳妾时言语间的不以为然。 他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语带安慰地道:“他那些事你不用去管,以后我也不会让他来烦着你。” 等她嫁了他,自然就能被他好好护着了。 姚之如莞尔,颔首道:“嗯,我相信你。” 二月初七,就在省试开考前两天,谢暎忽然病了。 下午的时候蒋娇娇过来给他送茶点,却发现谢暎一反常态地趴在桌子上,显得精神不太好。待她叫醒他时,又看见他脸颊有些发红,于是顿觉不妙,伸手一摸,竟发现额头烫得吓人。 蒋娇娇连忙使人去请了大夫。 于是金大娘子那边也得到了消息,随即也赶了过来。 之后大夫上了门诊断,说是内火虚旺之故。究其病因,是蒋家,准确来说是蒋娇娇把他补得太多了。 金大娘子等人这才知道,原来蒋娇娇担心谢暎冻着,所以一直把他屋里的地龙烧得热热的,不仅如此,为了给他补身体,她还常给他做药膳。 谢暎的身子骨本不差,又是男孩子,这样外火内热地一冲,就显了病情。 谢夫子有点傻眼,还没想好自己该有个什么反应,金大娘子已皱着眉教训起了女儿:“就算是寻常温补的药膳也不是随便给人吃的,过犹不及,这道理你难道不懂么?春闱在即,若是暎哥儿因此有个什么意外,你如何担得起责任?” 蒋娇娇一句辩驳的话没有,早就忍不住哭了,这会子更是一边在用浸了冷水的巾子小心翼翼帮谢暎降温,一边流着眼泪道歉:“对不起……呜呜,对不起,我,对不起呜呜呜……” 谢暎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但他看着她这个样子,除了本能的心疼之外,却也是真心觉得可爱。 他好像有点想笑,但唇角才弯起,眼睛已不受控制地发了酸。 他大约也是忘了旁边还有长辈在,未及多想,便伸了手去帮她擦眼泪,温声说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只是病得不巧些罢了。你别哭,哭得我心都乱了,这才是不容易好呢。” 蒋娇娇一听,立刻强自忍住哭噎,握住谢暎为自己拭泪的手贴在脸畔,盯着他道:“你别担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好起来的。” 金大娘子和苗南风在旁边看着,少顷,包括谢夫子在内,众人相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带着默笑,无声地退出了门外。 蒋娇娇还在心疼地帮谢暎降温:“是不是很难受?用这个巾子敷一敷有没有舒服点?药已经在熬了,待会喝了应该会好些。” 谢暎微微笑了笑,说道:“还好。”又安慰她道,“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脆弱了,我以前也发过热,等晚上出两身汗,明天一早就差不多能走能跳了。” 蒋娇娇才不信,她小时候也生过病,退烧虽然可以一晚做到,但之后的恢复没有个两三天是不可能的。 要是平时就算了,可他马上就要考试了啊! 她沉默地握着他的手,轻轻浅浅地摩挲着,好像在思索,又好像在表达疼惜之意。 谢暎忽然顺势握紧了她。 “娇娇,”他无奈地道,“你老实一些。” 蒋娇娇微怔,旋即脸上一红,须臾,开口说道:“谢暎,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话说到最后,她已难掩沮丧,显然是担心极了他初九那天的考试。 “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她说,“不能照顾好你,给你添麻烦。” 谢暎看着她,莞尔道:“我当年送你第一只风筝的时候,你有没有嫌弃过我做得不好?” 蒋娇娇一愣,旋即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娇娇,往后的路,是我们两个要一起牵着手走下去的。”他柔声说道,“有很多事我也是第一次。你想照顾我,我也想照顾你,可能我们都会有做得生涩的时候,但这些都可熟能生巧,唯心意却不是靠熟练能得来的。” “我最珍惜的,是你的心意。” “所以你也不要苛责自己。我最喜欢你笑的样子,”谢暎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说道,“你要多笑一笑,我心里才能晒到太阳,病也能好得更快些。” 蒋娇娇眼中含泪,笑意微漾地看着他,好像要把所有的感动和心动都写入眸中。 她忽然俯身在他唇角飞快亲了一下。 谢暎倏地愣住。 “这样是不是会好地更快一些?”她红着脸,凝眸望着他。 谢暎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红着耳根,浅浅抿了抿唇。 “你真是……”他似笑似叹地轻声说道,“太不老实了。” 第118章 春日 初九这日,蒋娇娇和谢夫子一起送了谢暎入贡院。 她虽圆满了当初解试时错过的遗憾,可这次心里却更加地牵挂。 谢暎前天夜里虽然已退了烧,但他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直到今天早上,她看得出他吃饭的时候都还不是很有胃口。 她都不敢去想他进了贡院之后要怎么忍受身体上的不适去应考。那里面还不能烤火取暖,这个时节春寒料峭,蒋娇娇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他多穿。 为了让谢暎安心,这些担忧她并不敢表露,所以只是笑着对他说了句:“我到时再来接你。” 可等他进去之后,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谢夫子在旁边瞧着,面露无奈地道:“你这孩子真是捅了哭包的窝了。” 蒋娇娇沉默地擦掉了眼角泪痕,没有驳嘴。 在她看来她也是很对不起谢夫子的,被他嘲一嘲根本不算什么,谢暎被她弄生病了,夫子竟然都没有怪过她。 谢夫子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当今计相考中探花那年是多少岁么?” 蒋娇娇心说我又不认识他,你问我小姑还差不多。 但谢夫子也没真打算等她回答,问完便又径自续道:“二十岁。但其实他还是晚考了一榜的。” 蒋娇娇好奇道:“为什么?” “听说那年他刚投了状子没多久,他父亲就去世了,所以守孝了三年。”谢夫子道,“你看,真正有能力做大事的人,是不会被这一点挫折打垮的。” “所以啊,你也不要再多想了,就好好在家等着他考完出来吧。”谢夫子笑着说罢,举步便要离开。 “您要去哪儿啊?”蒋娇娇愕然道,“马车在这边。” 谢夫子若无其事地道:“我约了人喝酒。” 蒋娇娇就“哦”了一声,叮嘱道:“那您少喝点啊,伤身子。” 谢夫子状似敷衍地挥了挥手,然后径直拐上了旁边的小街。 荷心诧异地道:“谢夫子这么早就去喝酒啊?” 蒋娇娇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笑了一笑,说道:“他哪有心情去喝酒啊,肯定又是去上香给谢暎祈福去了。”她说,“昨儿我就闻见他身上有香火味儿。” 荷心了然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们也去小姑店里坐坐。”她此时也需要定定心。 临走前,她又朝贡院大门看了一眼,心想:也不知之之陪沈云如她们来送了沈约没有?希望她那边也顺利吧。 午后,蒋黎刚小憩了起来,就听说陶宜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此时人正坐在酒阁里喝茶。 照金巷 第110节 她不由笑了笑,略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起身出门寻了过去。 “你起来了?”陶宜看见她,微笑了笑,说道,“今日天气不错,我正好路过,来你这里蹭个清静。”又问,“近日可好么?” 蒋黎莞尔颔首,回问道:“今日这水可合了相公的口味?”说着,她径直款步走到了他对面坐下。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便有了这样的默契,不提从前,也不提其它,他闲时来坐一坐,她也习惯了每日在店里等等他。 见了面,他亦只论心情与茶食,就好像从来没有送过她那朵海棠绢花。 只是年前的时候,她特意送了年盘给他,恰好,他也差人赠了她。 “尚可。”陶宜含笑说着,顺手将刚分好的茶放到了她面前,“你今日且先记住这个味道,等下次得空,我自己带些水来请你尝尝。” 蒋黎笑笑应下。 “相公若是上午过来,正好能见着我家侄女。”她闲话着说道,“她今日还特意问起你了。” 陶宜微讶而笑:“问我什么?” “她早上送了她未婚夫婿去贡院,那孩子热病初愈,我侄女担着心,又听人说起相公当初科考的事,所以来找我时就问了两句。”蒋黎笑道,“我看她应是想为自己找些信心。” 陶宜的注意点却是在别处:“你侄女已经定亲了?” 蒋黎点点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水到渠成而已。” 陶宜没有再多问,只是说道:“新政初革,举子们也需要适应,这榜可能不太好考,但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蒋黎看了看他,委婉地道:“我也是今日听她说起才知道,原来相公当年科考时也曾遇到些波折?” 陶宜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 蒋黎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当自己从娇娇口中得知这件事时的心情。 或许这些事在他看来已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就连谢夫子这样的落第秀才都能知道,可见是在士林里早就有所传扬的。 但她发觉自己不知道,就好像对他的了解突然又少了一角。 蒋黎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越发地在意他这些“边边角角”。 陶宜似是这才明白她想问什么,他略略一顿,然后弯了弯唇角。 蒋黎微觉有些被他看穿似地不自在。 “嗯,当时家父突然病逝。”他此时说来,语气很平静,也很坦然,“所以我就撤了状。” “令尊……” “他老人家一向有心疾,当时也已卧病在床有些时日了。”陶宜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早已无事。” 蒋黎看了他须臾,忽然说道:“我爹爹是因积劳成疾病故的。” 陶宜看着她。 蒋黎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回视着他,浅浅笑了笑:“喝茶吧。” 省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姚之如来找蒋娇娇。 一见面,她就关心地问道:“谢元郎怎么样了?” 她也是知道谢暎考前生病的事的,而且昨日她们一起去贡院接他们,可是蒋娇娇却等了许久才等到谢暎从里面出来,人也是明显脸色有些发白。 就连沈约都说让谢暎赶紧先回家休息。 蒋娇娇愁眉苦脸地道:“他昨天一回来就睡到现在还没起,大夫我也请来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元气未复又累着了。” “我和他毕竟还没成亲,谢夫子也不许我总在他屋里守着。”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只能让人隔半个时辰过去看看。” 蒋娇娇觉得这些破烂规矩真是要人命,难道这时候她还能对谢暎做什么不成? 姚之如安慰她道:“往好处想,既然大夫说他身体无碍,现在睡得熟,也就能好得快些。” 蒋娇娇点点头:“我也知道,但就是担心他睡这么久会不会又有别的不妥,毕竟他这几天都没怎么能好好吃东西。”她说,“我现在也不在乎他这次考得怎么样,就希望他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有你陪着他,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他就是想不好也不行。”姚之如劝道,“你也不要着急,他是睡觉又不是昏迷,该醒的时候肯定会醒的。” 她话音刚落,荷心就从门外跑了进来,急急地对蒋娇娇禀道:“大姑娘,谢公子醒了!” “真的?!”蒋娇娇高兴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抬脚正要往外走,忽想起好友还坐在旁边,于是转头倾身抱了姚之如一下,开心地道:“之之,谢你这张开过光的嘴啊,回头我请你吃饭。” 姚之如被逗笑了。 她不欲打扰他们的独处,于是待蒋娇娇跑走后,她便也先回了家。 姚之如走进家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曾招儿身边的女使翠环一脸着急地要出去,乍见着她,翠环先是一顿,随即忽如想到了什么,跟看到救星似地问道:“大姑娘,您那里可有些烫伤膏药么?我们娘子先前侍候大娘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给烫着了,但我找不到药。” 这话就有些深意了。 找不到药。是曾氏的屋里没有,还是姚家没有?又或者,是想要,但是找不到人给。 玲儿刚想说“家里都没了么?那你还是快去买吧”,但还没来得及,就见姚之如点头应道:“你随我来吧。” 翠环千恩万谢地跟着她去了。 玲儿眼见着自家姑娘发了这回善心,事后忍不住担心地道:“姑娘不是不掺和她们的事么?”在她看来,曾氏来这个家的任务就是去和孙大娘子打对台的,至于怎么打,如何斗,那都是这对妻妾间的事,说白了也是大公子的家务事。 自家姑娘若是去插手,岂不又要被孙大娘子记恨上?觉得是小姑子在有意偏帮妾室。 姚之如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了句:“不至如此。” 玲儿无奈,叹了口气,说道:“只希望她可别来道谢,免得又连累您惹麻烦。” 曾招儿的确没有特意来找姚之如道谢。 孙大娘子也不知有没有收到风,是否有因此记恨上她这个小姑子,只是她当天夜里就又和姚大郎吵了一架。 准确来说,是姚大郎气冲冲地找了她兴师问罪。 玲儿也没打听得太确切,只知道好像是因为曾氏这次烫在了手腕上,恰好晚上被姚大郎看见了,所以不顾曾氏劝说,冲到孙大娘子那里就直接发了顿脾气,末了,还明确说让孙氏要耍派头就去找自己人彩屏,反正也不过就是个妾室。 姚大郎前脚离开,孙氏后脚就又摔了只茶盏。 次日早上,姚之如去给她母亲段大娘子问安的时候,就看见孙氏和曾氏都在那里。 孙大娘子更是一个劲在抹眼泪。 段大娘子一脸有些头疼的样子,看见女儿进来,忙招呼道:“如娘你来得正好,我有话同你说。” 言罢,她便转向孙氏道:“行了,只是小事,招儿不是已经帮你和大郎解释过了么?你也该收一收脾气,我记得你之前没这么浮躁,生完孩子倒是有些变了。” 孙氏听出了阿姑言语间的深意,欲言又止,默默咬了咬牙。 段大娘子又对曾招儿道:“你扶大娘子回去休息吧,男人在外头忙着,你们要好好相处,别让他心烦。” 曾招儿柔柔应了声是。 孙大娘子虽慢了一步,但也恭敬地应了下来。 姚之如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曾招儿经过她身旁的时候,也只是如常客气地一礼,看不出丝毫特别之意。 待孙、曾两人离开,段大娘子明显松了口气,对姚之如道:“你若不来,我真是要被吵死了。” 说完,她就径直开始数落起了孙氏:“生了个儿子,性子好像也狂了。” “她把人家弄伤了,还听不得人说。你大哥哥前头刚出门,她后脚就来找我哭诉,”段大娘子道,“反倒是那个受伤的,还赶着来认错,想为她与你哥哥调和。” 姚之如没有说话。 段大娘子见没得到回应,不免有些无趣,说道:“我倒是忘了你不会听这些。但是你也大了,光会琴棋女红是不行的,往后你也要懂得做贤妻良母,不然讨了夫家的嫌,还要连累自己家也丢人。” 姚之如听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低声说了句:“那男人就理当置身事外么?” 段大娘子没听清:“你说什么?” 姚之如回过神,定了定心绪,摇头道:“没什么。女儿明白。” 段大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昨天还没顾上问你,子信这回可有把握么?” “到了省试这步,谁还能说有绝对把握的。”姚之如道,“他也没有多说,只道这次是赌了一回。” 段大娘子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呢?” 姚之如摇了摇头。 沈约也没有对她说得太细,但她听他的意思,大概还是和朝中派系有关。 要说她没有半点担心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可她也只能相信他的决定,然后坚定地支持他往前走。 段大娘子却已经忍不住紧张道:“他该不是受了他二叔的刺激吧?怎么偏偏这时候犯糊涂啊。这要是省试不过,岂不全完了?” 姚之如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双手。 春闱的结果并没有等得太久。 三月上,省试奏名。 照金巷里再次传来了喜讯—— 谢暎和沈约双双考过,得到了半个月之后的殿试资格。 第119章 三月 对沈家来说,三月,大概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月份。 沈约通过了省试,距离真正进士及第仅有殿试这一步之遥,而沈家的二姑娘也在这段时间里出了阁。 沈二姐出嫁那天,姚之如特意去给添了份妆。 她没怎么见过新娘出嫁前夕的模样,但这却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人出嫁的时候是这样平静。 没有喜悦,没有悲伤,甚至连忐忑都不见一分。当着自己和沈云如等人的面,沈二姐的脸上只是礼貌地挂着微微笑意。 姚之如看着眼前穿着喜服的少女,莫名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蒋娇娇到得晚些,但她也寻过来添了妆,给的是一对玉臂钏,又帮嫂嫂苗南风也带了一支水晶钗子。 沈二姐似是有些意外地朝她看去。 蒋娇娇浅浅笑了一笑,说道:“往常虽少有机会玩在一起,但都是一个巷里长大,我也当你是小妹妹。” 照金巷 第111节 沈云如眸光微动,看了她一眼。 沈二姐没有多说什么,接过来,客气地道了声谢。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姚之如对蒋娇娇说道:“你给的那对臂钏,我记得好像是你十三岁那年生辰时蒋二丈送的吧?” 那几天蒋娇娇还爱不释手地天天跟她显摆。 姚之如想起来,也觉得那时候的日子很有意思。她不意外娇娇会来给沈二姐添妆,但却有些意外对方会送这对臂钏。 蒋娇娇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虽然交情浅,但她毕竟才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我看着她这桩婚事,就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不是生在蒋家,没有遇到谢暎,我大概也不会比她过得更好。” “一对臂钏而已,最大的价值也不过就是将来能帮她度些眼前的温饱之难。”她说,“但这对我们女子来说,是最重要,却也是最不值一提的难处了。” 姚之如默然了须臾,回头又遥遥朝那扇挂着红绸的屋门看去。 “若不是子信,”她轻声说道,“大约我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她们虽然从未谈论过,但其实彼此心里都很明白,沈二姐的这门亲事,定是她家里出于某些物质上的考虑而为之。 就连沈约日后的定聘之礼,也多半要从中得取。 到了这种时候,平日里关系是深是浅,你我是嫡出还是庶出,都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 “之之,好好过日子。”蒋娇娇收回目光,向着好友笑了笑,说道,“以后我们生了女儿,不教她们担这些惊。” 姚之如眼眶微红,含着笑,点了点头。 在热闹的鼓乐声里,沈二姐坐着黄家派来的花檐子离开了照金巷,也从此离开了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沈云如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的吹乐声渐渐远去,她才转过身,朝着正院行去。 唐大娘子正靠在榻上打盹,迷糊间听见女儿来了,便睁开眼看去,唤道:“掌珠来得正好,那账你帮我看看,我这会子头晕眼花的。” 沈云如顿了顿,却是随后屏退了室内左右。 唐大娘子疑惑地望着她。 “娘,”沈云如问道,“您没让人给鲍娘子送信么?” 唐大娘子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说道:“她现在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哪有去叫回来的道理,再说两家离得也不近。” “但她是二姐的母亲,回来看一眼总是合情合理的吧?”沈云如蹙着眉,说道,“离得不近,那就回来住一晚,我们家又不是没有房间。” 唐大娘子有些不耐地叹了口气。 沈云如坚持道:“您那日明明答应我的。” 唐大娘子最近心里也烦着,好不容易办妥了二姐的婚事,刚觉得能喘喘气,不想女儿就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来责问自己,她顿时也有些火了。 “你如今长大了,竟连母亲也能质问了?”她愠怒地道,“我把她叫来,叫来做什么?让黄家认亲家?还是让她这个‘外人’来哭我们沈家的女儿出嫁?” #value! “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这样就能补偿二姐,但我告诉你,你这样做除了能让你心安,没有任何益处,对二姐是如此,对沈家更是如此!”唐大娘子顺手抓起旁边的账簿丢到了女儿身上,“你自己看看,看看你爹娘为了你们能吃饱穿暖,为了沈家的将来都花了多少心力。她是吃沈家、穿沈家才能无忧无虑长到这个年纪,我从前可有半分亏待她么?你瞧瞧姚家大郎那个刚进门的小妾,好歹我们家还能为你们保住个正室之位!如今家里困难,便是我们不说,她难道不该想着回报一二?再说你爹爹给她选的这个夫家,除了人年纪大些,生活也不亏着她,她还要怎样?嫁士大夫?嫁王孙公子?也得有那个命吧!” 几乎是瞬间,沈云如忽然猝不及防地想起了蒋娇娇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你可真该庆幸自己投了个好胎。 她不由攥住了掌心。 不,不对。 但是哪里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 沈云如沉默了半晌,才轻着声音说道:“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沈家的女儿,受父母恩惠长大,这桩婚事便是真落在我身上,我也愿意为了家里去嫁,二姐若有怨言,我自也是要劝责的。” “但是……您既答应了,”她说,“就该守信。” 唐大娘子见她这样态度,心里也不由地软了下来,苦笑着牵了牵唇角,说道:“答应了?掌珠,等以后你就知道,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没有细思,是我考虑欠妥,但我对你不守信,总好过连累了你们和沈家。” 沈云如沉默着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刻,她只庆幸自己没有提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二姐,不至于有愧于对方。或许,在她心里也是隐隐知道可能会有变数的。 “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唐大娘子又劝说道,“二姐嫁去黄家,也一样是凭的沈家的情面,不然你以为人家是在梦里看中了她这个人么?若不是凭沈家,她能不能嫁个让她衣食无忧的夫家都不好说。眼下纵有些许亏欠,只要等你弟弟殿试及第,家里也缓过了这口气,以后就都能给你们把腰撑起来。” 沈云如不由地道:“若是二哥儿这次殿试有什么意外,女儿别的不求,只求爹娘不要给他太大压力,他年纪还轻。” 她也已经想好了,若沈家那时候依然艰难,那她嫁出去和二姐一起帮衬着家里就是。 唐大娘子当即皱着眉说道:“莫要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又道,“你弟弟这次省试奏名可是在前列,虽说殿试才真正定名次,但看这回就该晓得他可是比谢家那孩子考得好。” 可是殿试也会有人被黜落啊。 沈云如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再说了。 再说下去,连她自己都要忐忑,觉得害怕。 三月二十五,殿试之日。 清早天还未亮,谢暎和沈约便在门前辞别了亲友,随后分别乘上马车,离开照金巷,朝着寻常百姓眼中最遥不可及的地方——皇宫行去。 蒋娇娇一整天都有些食不下咽。 虽然有蒋老太太和苗南风陪着,但她在家里着实坐不住,索性去姚家拉上了姚之如,两人一起跑到沈家,借着找沈云如的名义,委婉地向沈老太太打听着殿试的事。 沈老太太见她们诚心求问,也颇有几分满足之感,于是让人上了茶,不急不慢地开始讲述起了自己当年的经验。 “你们沈阿丈当年去了宫里也是考了一天的,差不多日暮时分才能回来。”她说,“这殿试考的内容不多,可却同样是半点不能放松。而且这一日才只是能考完,至于等结果出来,起码还得要十天左右。” 这话和谢夫子说的差不多,并没有多的新鲜,但也正是因为在沈老太太这里得了证实,蒋娇娇不免觉得有些折磨人。 从去年秋天考到今年春天,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关了,现在还得等。 蒋娇娇想到这里,忽然说道:“要不晚上你们过来吃饭吧?我让人备一桌好吃的,给他们缓缓心情,免得他们一时丢不开对殿试结果的牵挂。” 她这话是对着沈云如说的。 沈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沈云如看了眼自家祖母,微顿,礼笑地回道:“谢你好意,不过吃饭就不必了,家里也还惦记着子信应试的情况,他回来之后爹娘肯定也要关心的。” 蒋娇娇其实说完之后就反应过来了,她也看了眼沈老太太,没有再多言。 谢暎果然直到薄晚时才回到了巷中。 他刚走进蒋家大门,就被门房给拦住了。 “谢公子稍等等,”门房客气地笑道,“我们大姑娘马上就来。” 谢暎微感莫名,再一看,旁边有个小厮早蹿出去报信了。 没过多久,他就看见蒋娇娇抱着个花篮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迈开脚步朝前迎去。 蒋娇娇跑到他面前刚站定,便将手里的花篮往前一送,笑盈盈地说道:“恭喜你终于顺利考完!” 谢暎一怔,旋即笑着将花篮接过,低头看了看,对她说道:“谢谢,花插得很漂亮。” 蒋娇娇看他一眼就识出这花是自己亲手插的,心里顿觉甜滋滋,连带着眼睛也又笑弯了几分,上去便挽了他的手,说道:“我给你在院子里准备了小宴,还请了嫂嫂一起。我们快过去吧,谢夫子都已经开始偷喝起来了,你再不回来只怕他都要先醉了——” 谢暎牵住了她的手。 蒋娇娇回眸向他望去。 “娇娇,”他温眸看着她,说道,“今日殿试只考了时务策,我凭心答了,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但至于最后的结果也只能听凭人意,难在我料想之中。我不去多思,你也不要太担心。” 他又笑了一笑:“若我实在和这条路没什么缘分,那我就去改行学医,以后教你做药膳。” 蒋娇娇“噗嗤”一声,被他给逗笑了。 她柔柔地握了握谢暎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故意道:“既然你先提了,那我也就不用不好意思了,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们见到官家了么?他长什么样啊?” 谢暎一怔,旋即失笑地调侃道:“我还以为某人当真是记挂着我,原来是惦记官家。” “我天天见到你嘛,”蒋娇娇道,“你哪里能有官家稀罕。” 谢暎似诧异,又似受伤地看着她:“才看了十年,你就嫌我不够稀罕了。” 蒋娇娇再憋不住笑。 谢暎唇角微扬地静静看着她。 “走啦,”她说,“谢夫子都要醉了。” 谢暎颔首,轻轻晃了晃与她相牵的手。 蒋娇娇就更热情地晃了晃。 两人相视而笑,高高兴兴地朝着外院行去。 第120章 不同 殿试后第八日,唱名发榜。 照惯例,所有参与了当日殿试的人都要再次入宫等候宣布甲等和名次,而皇帝也会亲自召见一甲登第进士,并面定前三。 蒋娇娇自从谢暎走后就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蒋世泽也差了宋勉亲自去看榜,就连蒋黎今天都没去店上,陪着大家一起在欢喜堂里等消息。 谢夫子佯作淡定地招呼蒋世泽喝茶,结果自己连盏盖都忘了揭。 最后还是蒋老太太看着笑起来,说道:“平日里都道自己是经过事的,这会子却是都露了马脚。” 其他人也纷纷笑了笑。 “这次礼部解进士总共也才七十二人,”蒋世泽说道,“依我看就算黜落也黜不了几个,凭暎哥儿的才学,肯定也不在这其中。” 他这话多少是为了缓解众人焦虑,更只当是安慰自己,万一谢暎真不能及第,那能有个三甲同进士出身也算不错了。 至少听着也是进士嘛! 蒋娇娇听见这话却不干了,说她爹:“您就不能想点好的么?这样的日子就别一口一个黜落不黜落的了。” 蒋世泽一怔,随后默默抿住了嘴。 金大娘子含笑道:“你爹爹这样说,也是为了把惊喜留给你。” 蒋世泽立刻冲着妻子点了点头,一脸还是你懂我的样子。 蒋娇娇这时候也没心情看她爹娘显恩爱,她索性拉了旁边的苗南风道:“嫂嫂,要不我们去玩几把投壶吧?不然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照金巷 第112节 话刚说完,她自己又摇摇头道:“算了,我一心二用肯定要输。” 惹得苗南风和蒋老太太等人都笑了起来。 宋勉差了厮儿回来禀报消息,说是三甲已经发完榜了,谢暎和沈约都不在其中。 蒋娇娇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 现在还剩下三个可能,一甲、二甲,或者榜上无名。 之后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宋勉才再差人回来报了消息。 二甲进士出身,也无他们两人。 蒋娇娇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揪紧了,她不由地抓住了苗南风的手,后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慢。 “来了、来了!”厮儿匆匆跑进来,满头大汗地报道,“沈二公子中了一甲!第三十六人!” 蒋家众人愣了一下,硬是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哦哦,也好,也好。”蒋世泽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妻子,再看了看谢夫子,末了,又朝女儿看去,“他们两个是一起的,估计快到暎哥儿了。” 这话毫无逻辑,但其他人也不禁跟着点了点头,似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了。 之后却过了许久都没有消息再传来。 屋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默。 直到谢夫子忽然开口轻轻说了句:“总共才七十二人,这个时候……一甲前三应该都定了吧?” 似是小心翼翼的询问,又似是隐隐的叹息。 其他人一时没有言语,蒋娇娇慢慢垂下了眸。 宋勉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谢、谢公子他,他……”他顶住一口气,用力说道,“被点了探花!” 欢喜堂里寂静了两息。 蒋娇娇忽地抬手捂住嘴,鼻子一酸,眼泪倏然便涌了出来。 “当真?!”蒋世泽既惊且喜地站了起来。 宋勉点点头,笑道:“我亲眼见着放了榜才赶回来的,听说之前那位省元这次考了第十九,谢公子是真真厉害!” 蒋世泽不敢置信似地,顿了顿,又长舒了口气:“我们家,竟真要有个进士了……还是个探花郎……” 谢夫子一句话也没说,只坐在那里不停地用袖子擦眼角。 蒋老太太双手合十地道了声“阿弥陀佛”,也红着眼眶道:“这孩子的福气果然是在后头。” 金大娘子和苗南风也附和地点头。 蒋黎微笑着,轻轻抚了抚侄女的背。 沈约回到家里,迎面看见的,便是全家人满是欢喜欣慰的面庞。 姚之如也在。她唇角含笑,眼睛却有些发红,显是也因他及第的消息才喜极而泣过。 看见她的时候,他才弯了弯唇角。 唐大娘子欣喜地走上去拉住了儿子,开口时又激动地有些哽咽:“好,好孩子,也不枉你这些年读得这么辛苦……” 话说到最后,她又忍不住擦起了眼泪。 沈约轻扶住母亲的肩,缓声道:“娘,别哭了,会好起来的。” 沈庆宗的心里也很是激动,但他毕竟是当父亲的,自不愿流露出软弱,于是只笑着鼓励道:“今年只有三十七人登第,朝廷之后定会重用你们。这才是开始,你还要再接再厉。” 沈约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平复了心情,但此时听到父亲提到“三十七人”这个字眼,不禁又觉得如鲠在喉。 “官家今日点了谢元郎为探花。”他忽然平平说道,“还当朝授了记注官之职。” 沈庆宗一愣。 谢暎中了探花,他们自然已经都知道了消息,沈庆宗也已经料到了其起点不会低,但他却没有想到,官家竟然会直接给了同修起居注的差遣。 这可是个清要之位。一般官吏不可得,凭资历亦不可得,除了三馆秘阁校理以上馆职官之外,就只有进士高等可充。 但官家没有把这个位置给状元,也没有给榜眼。也就是说,或许谢暎在官家的眼里,才可比状元,但人却更合眼缘。 他看着儿子,心情突然很是复杂。 几个女人虽然不太明白记注官的意义,但却因为都懂探花郎是何物,所以也大概都明白了这是谢暎已先一步走上了光明前路的意思。 沈云如怕弟弟想不通,便立刻安慰道:“爹爹说得对,这才只是第一步呢,往后的路如何谁都不知道,那过往的状元也有最后寂没无声的。总之先有了进入官场的资格,才能谈得上做出一番事业。” 沈老太太也点点头,说道:“你姐姐说得不错,当今宰执也不是前三出身,那也不碍着什么。” 姚之如也看着沈约,她顾不上去在意沈家的长辈们都在,伸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指尖,温声道:“你们是一起从照金巷里走出去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时候要携手相助,我们都为你们高兴。” 沈约回牵住她的手,浅浅笑了笑。 “子信,”沈庆宗唤了他一声,“你随我来。” 沈约看了看姚之如,示意让她放心,然后转身跟着父亲去了偏室。 正在沈庆宗斟酌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沈约已先说了话。 “爹,”沈约语气平静地道,“您放心,我并非是嫉妒贤能,也不是因此就想消沉了。我只是……不太明白罢了。” “听说这次一甲定名都是官家亲自定的。”他说,“官家既有意革新,又让大丞相做了知贡举,为何却会点了秉持中庸之道的谢元郎为探花,而我是第三十六人。” 一甲登第进士总共三十七,就算人再少,也改变不了他是倒数第二的事实。 他并非觉得自己理当位居前三,但是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落入二甲了。 这让他很难不觉得挫败。 大概人就是这样贪心的,他起初只想进士及第,觉得只要能越过这座大山,眼前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是真当入了一甲,他又觉得这个名次不佳,忍不住感到失落。 沈庆宗在心里叹了口气。 “官家自有官家的考虑。”他只能好言劝道,“说不定就是因为革新派太扎眼了,所以才需要稍作平衡。你看那姓高的省元,这次不也非前三么?若要说落差,也该是他更难受才是。” “子瞻兄,他是真定府尹之子。”沈约语气不明地如此说道。 沈庆宗怔了怔,然后反应过来问道:“你与他结交了?” 沈约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上次殿试后交谈过几句,今日又见到,就再互相问候了一下。” 沈庆宗颔首:“你看,走到这一步,你的眼界和交际都是不一样的。”又赞同地道,“你以后就是要与这样的人多结交。” “不管怎么说,你们这三十七人已经是千里挑一的人才。”他说,“你姐姐和如娘说的话都是对的,名列前茅不能代表一切,就譬如,譬如当今计相,你以为他当年又是凭的什么越到状元和榜眼前头去的?再有,将来你们入了朝,那同年之间的交情都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你和谢元郎还是一个巷里长大的?不管你们谁先高走一步,以后都能彼此有个照应。” 沈约听父亲提到计相两个字时,忽然一怔。 旋即,他皱了皱眉。 不对。 他想,他不能去想谢暎如何,那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要想的,只有自己将来这条路,也只应该去想自己这条路。 他不会追在计相身后跑,更不会追在谢暎身后跑。 “嗯,你们说得对。”沈约迅速撇开了心里的杂念,点头说道,“一切等琼林宴后定了差使再说吧。还有,”他认真地看着父亲,“到时也请爹娘帮我正式向姚家下定。” 沈庆宗略略一顿。 沈约立刻道:“爹,我已经让如娘等得太久了,她陪我走到今天也很不容易。” 沈庆宗沉吟了两息,看着儿子,轻轻点下了头:“好,但你也要给家里一些准备的时间,你是知道的。” “姚家这样的门庭,我们若是给得薄了,只怕有人要反过来说你靠着他们。”沈庆宗道,“就算是为了让他们少牵扯些如娘也好,才不至于将来拖了你的后腿。” 沈约顿了顿,默然未有应声。 第121章 雀跃 谢暎刚走进正厅,就看见有个雀跃的身影朝自己扑了上来。 他立刻下意识地微侧了身子,以便使抱在手里的箧子不会硌到她。 结果蒋娇娇跑到他面前咫尺之距时却突然刹住了脚。 “这是什么啊?”她兴奋又好奇地望着他,“是官家给的么?” 谢暎:“……” 他不由默笑,自己好像想得有点多了。 “嗯。”谢暎轻点了下头,又略顿了顿,抬眸朝她身后的蒋世泽和谢夫子等人看去,说道,“官家今日给了我记注官的差遣,明日琼林宴后便要正式上任了。” 蒋世泽还没反应过来,谢夫子已喜道:“甚好,甚好啊!” 蒋娇娇更是不懂,于是问道:“这官儿很大么?” 谢暎笑了笑,解释道:“不算大,服绿而已。但就是朝会和圣驾出巡时要常伴君侧记录言动,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馆。” 官员章服皆有定品,分别为紫、绯、绿、青,服紫配涂金鱼袋,服绯则配涂银鱼袋,服绿、青无鱼袋。 谢夫子立刻补充道:“官阶大小是其次,这可是清要之位,不是寻常官吏能得的。也就是暎哥儿,”他颇骄傲地说着,“出身进士高等,又得了官家的眼缘。” 蒋世泽等人恍然,旋即也更加高兴起来。 谢夫子说罢,目光带笑地落在那方装了袍、笏等物的箧子上,眼角又隐隐有泪光闪烁。 蒋娇娇的心思却想到了别处去,她对谢暎说道:“那这官职确实挺好的,反正只让你写字,你字又写得好,一点不危险。” 谢暎被她给逗笑了。 其他人亦忍不住笑,谢夫子瞧着这小丫头,也是面露无奈地含笑摇了摇头。 蒋娇娇也不在意他们笑话自己想得简单,她本就没想过要谢暎做一番多大的事业,在她看来,任何所谓的前程都比不上平安喜乐这四个字。 谢暎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两人相视而笑。 照金巷 第113节 蒋娇娇陪着谢暎回了小院,头一件事便将皇帝赐的绿袍给拿出来展开,贴在他身上比划着大小。 “咦,居然挺合身的诶。”她有些诧异地道,“我还以为可能需要给你改改。” 谢暎笑着拿过袍子,握了她的手,说道:“在宫里量完身之后确实改过些许,所以才耽误了会儿。” 蒋娇娇这才放了心,然后又看到箧子里还有一张以金箔涂饰的笺帖,于是问道:“这可就是传言中的泥金帖?” 谢暎颔首道:“本是明日赴琼林宴用的。” 泥金帖是用作及第进士的喜报,一般在授予官职之前也是作为身份的象征,不过因谢暎已提前得了差使,所以也就基本用不到了。 只是还可以当作收藏。 蒋娇娇轻轻摸了两把,呵呵笑道:“我小时候还曾找沈姐姐打听过能不能借她爹爹的泥金帖来看看呢,没想到现在我身边也有个进士了,此时再看它竟也觉得平常。” 谢暎弯了弯唇角,忽然倾身将她抱住了。 “今日在宫里得到结果时,我就想这么做了。”他说,“一直忍到出宫,又按捺了一路,回来见到你,原以为你和我想的一样,没想到却是我想多了。” 话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没忍住,低低闷笑了两声。 蒋娇娇只觉心里阵阵酸软,又甜地令人有些发酥。 她抬手回抱住他,有点温柔,又有点羞涩地说道:“我那时的确是很想很想抱抱你的,但你也知道我这人容易激动,我怕又吓着你嘛。” 谢暎稍退半步,眸中带笑地看着她,语声低轻而微扬地说道:“哦?你要怎么吓我?” 蒋娇娇定定盯着他的眼睛,几息后,又缓缓将目光移到了他的嘴唇,末了,可疑地红了脸。 谢暎抱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 “娇娇,”他说,“我们可以成亲了。” 蒋娇娇听着,一笑:“我们本来就要成亲的呀。” 谢暎深深看着她,又缓缓倾身将她拥入了怀中,四周静谧,蒋娇娇甚至能感觉到他有些失衡的心跳。 “还好。”良久,他只是好似喟叹地如是说道。 蒋娇娇微怔,然后笑了笑,轻抚了抚他的背,安慰地道:“你一直都好。” 谢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埋下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翌日清早,沈约差了小厮过来邀谢暎一起乘车去赴宴,谢暎答应了。 谢暎过来的时候穿着昨日受赐的绿袍,这本是正常事,沈约心里也已有了准备,所以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向着对方笑笑,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不想他父亲沈庆宗此时却忽然朝着谢暎一礼,客气地笑唤道:“谢修注。” 沈约和谢暎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蒋娇娇等人也半晌没反应过来,都还有些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两息之后,沈约收回落在父亲身上的目光,也朝着谢暎礼道:“见过记注官。” 姚之如下意识和沈云如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决定要不要跟上,就见谢暎已即抬手还礼道:“子信兄客气了。” 言罢,他又朝沈庆宗微微低头示了一礼,说道:“沈阿丈,我与子信先告辞了。” 沈庆宗热情地笑着,点了点头。 蒋娇娇看着眼前这番场景,觉得有点像在做梦,事后她忍不住对姚之如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大人肯将咱们当,当……当友人对待。” 姚之如其实也有点不习惯,但她不习惯的不是这个,所以她问蒋娇娇:“你们家里对谢元郎是怎么称呼的?以后我们要不要对他见礼啊?” “没怎么特别称呼啊,还是和以前一样。”蒋娇娇说道,“见什么礼啊,都是一个巷里长大的朋友,别被那些规矩搞得生分了。” 姚之如还是有点担心:“但人家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我们也不能不敬,说来那也是冒犯官家。” 蒋娇娇浑不在意地道:“那就在外面做做样子就是了。”又道,“难不成以后你也要让我们去小心翼翼地给沈二郎见礼啊?” 姚之如想了想那个场景都觉得有点尴尬,于是立刻摇摇头:“不好。” “那不就是了。”蒋娇娇说着一笑,自然地转了话题道,“等他们赴宴回来,估计沈二的差使也很快就能有消息了,他们家到时差不多该给你正式下定了吧?” 说到这个,姚之如自也是颇有期待,但她还是很为沈家着想地道:“昨天我爹娘也问我,我觉得应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吧,说不定沈大丈他们还要给子信打点一番呢,暂时顾不上这头。” 蒋娇娇表示明白地点了点头,又笑着宽慰地道:“那也快了,顶多这两三个月里的事。到时正好我先嫁了,等回头来给你挑巾。” 姚之如一听,也高兴地道:“对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话音未落,正好苗南风一脚踏了进来,听见个尾声便笑着问道:“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好玩事不带着我?” 蒋娇娇就调侃地道:“哪里还管得着你这个大忙人。” 苗南风走上前来,伸手轻捏了下她的脸,笑骂道:“你这促狭鬼。” 姚之如笑着接了话,说道:“苗姐姐,娇娇说你嫌家里生意简单,想自己另立个铺席做买卖。” 蒋娇娇立刻佯作要打她,口中闹道:“我同你说的悄悄话,你居然当着面就把我给卖了!” 姚之如就同她拉拉扯扯的,两人直笑。 这种玩笑的场面三个人都见惯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回苗南风顺势接过这话题,正经回复道:“家里的生意倒是不简单,但我却真想找些小事自己做做。”又问,“你们两个有没有兴趣一起?” 蒋娇娇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行啊,那年我在渠县时就说过你如果想在汴京做买卖,我还能跟你合个伙呢。不过谢暎现在是官身,我也不能拖他后腿,就仍只出些钱本就是了。” 她赚钱得低调。 “成。”苗南风说着,又笑了一笑,“我还不知道你么,最是不喜欢管麻烦小事,到时这些枝节都尽管交给我。” 蒋娇娇歪身朝她靠去,撒着娇道:“嫂嫂果然疼我。” 姚之如在旁边听得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两人三言两语间就定了这么大的事。 她忍不住问道:“苗姐姐,你打算做什么啊?” “还没定呢,我就是先有这个想法,若是确定咱们三人一起做,我再循着这个计划去考虑。”苗南风道,“这些都是很有关系的。” 姚之如顿了顿,还是委婉地劝道:“可是金妈妈手边应该还有不少事需要你帮忙吧?若是你们真想做买卖,蒋二丈那里肯定也能有事做。这样另立铺席的话,外人会不会有误会?” 毕竟似蒋家这样的门庭,嫡长媳不可能没有担子可承,就算不在今天,也是在明天。 “这是两回事嘛。”苗南风说道,“我能帮阿姑分担的中馈庶务自是应当分担,不过我也想圆了当初的心愿,更想像蒋姑姑一样,就算以后只靠自己也能立得起来。”她说着,笑笑看向蒋娇娇,“万一哪天我与蒋善之过不下去了,我在汴京也不至于被他拿捏着欺负。” 岂知蒋娇娇竟点了点头,赞同地道:“你说得对,像我小姑那样如今事事自己说了算才是快活呢。” 可那也是因为蒋姑姑是寡妇啊! 姚之如简直被惊呆了,她顾不上去说蒋娇娇这个附和的,连忙劝道:“这样不吉利的事可不要去想。你和蒋哥哥也是得来不易的两情相悦,一定能好好走到白头的。” 苗南风却是不太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就是这么说说,若我同他当真情比金坚,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被这一两句不吉利的话给冲散的。” 姚之如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对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又怕说多了惹人嫌,只能自觉识相地闭了嘴。 蒋娇娇碰了碰她,说道:“其实也就是凭自己做点事来瞧瞧,你也一起吧?少投些就好,你若不够的话我借给你,亏了就算我补的。这样以后你去了沈家也还能自己赚些额外花销,不让他们知道。” 姚之如拒道:“做买卖的事盈亏凭本事,也随天意,岂有自己投错了要别人补的?没有这个道理。”又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但是……我不想日后闹出什么隔阂来,所以还是算了,谢谢。” 无论如何,她是绝没有过苗南风那种想法的,也不愿意去有。 她要和沈约好好过,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防着他,或是悄悄私下里有什么盘算。 她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想去有那个心。 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去碰吧。 姚之如这样想着,默默按捺住了起初那一丝隐约的心动。 第122章 相认 琼林宴后的次日,卯时未至,谢暎人已到了起居院应职。 而沈约也在卯时左右出了门,在潘楼街前的贾家瓠羹铺里见到了已经等在那里的高遥,高子瞻。 两人是昨天在宴上相约好的,当时高遥也没有多说,只是问他今天有没有兴趣一起逛个早市,沈约本就有意与他相交,自然没有拒绝。 高遥比沈约年长六岁,待人处事颇热情有礼,言行又主动。譬如此时,他就越过了沈约这个“本地人”,不仅已摸清了贾家瓠羹的味道不错,而且还反过来教沈约要怎么吃更有风味。 沈约虽然是从小在汴京长大,但硬要说起来,其实未见得多么熟悉本地风物,高遥是这样的性子,倒让他省了些交往的麻烦事。 “我一直觉得子信你和谢修注一样是个人才。”高遥忽然笑着说道,“我这都考第二次了,也才勉强能与你们做个同年,说来真是多有不及之处。” 沈约听他这样说,自要表示谦逊地道:“子瞻兄言重了,我心中对你才是十分敬慕。” 高遥如兄长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与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别的客套,只有心给你一个建议。” 沈约微感狐疑,但面上却不显,只点点头道:“子瞻兄但说无妨。” 高遥看了眼四周,然后略压低了几分声音,说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今年官家点的一甲前三,颇有意味?” 沈约一时没有作声。 “窦状元偏向旧派,”高遥道,“今年已四十有六。官家给了个御书院待诏的差遣,听着体面,却无品阶,等他熬到满十年出职改官,估计也做不得什么了。” “至于第二人,与你我一样都是偏于革新派。官家却让他入了霜台。” “再然后便是谢修注。”高遥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尚无立场,但身负才学。且如此年少便得了这清要之位,只怕是要惹人争取的。” 高遥看了看沈约,续道:“所以,你觉得剩下这三十四人中,年长者如何,年轻者如何?旧派如何,新派又当如何?” 沈约在桌下不由攥住了掌心。 “官家和大丞相的心思,岂是我能猜得到的。”他淡淡一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子瞻兄出身非凡,眼界自是与常人不同。” “其实倒也不用猜。”高遥说道,“我们试一试就知道了。” 沈约疑惑地朝他看去。 “朝廷里的几位相公,只有大丞相的私第是不限庶官进谒,我想你也明白是为何。”高遥提醒道,“若是我们前去谒见,不说走在他人前头,但至少应不会落于人后。” 沈约心里跳得有些快。 “可是,大丞相是今年的知贡举。”他迟疑地道,“这不合规矩。” 高遥有意拉他一把,便又往深处点道:“若是官家觉得不妥,也就不会放任了。此时需要人才的是大丞相,却也是官家。” 沈约沉吟未语。 有些事他细想来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总觉得心里有道坎。 “大丞相的私第就在这不远处的界身巷中。”高遥看着他,说道,“我们坐在这里应该能看到他回来时的车驾经过。子信,你还有时间考虑。” 照金巷 第114节 谢暎今日初上任,本无需立刻于殿上当值,但他还是主动作为另一位周姓修注的佐官陪同入了宫。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朝堂上新旧两派的针锋相对。 起先是大丞相景旭要举荐一人为司农寺卿,以便再正式推行青苗之法。此言一出,亚相鲁墘当即表示了反对。 这两种意见都有人支持,而其中反对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新法推行后,司农寺本就分了部分三司职权,掌管着免役和坊场钱,如今尚不知成效;二是大丞相举荐之人早先是因贪墨而被贬谪,品性素来有亏,如今却要将其复召为九卿之一,不仅难以服众,而且恐有遗患。 更有言官质疑大丞相此举是任人唯亲。 而以首相为主的赞成派,意见则集中于要对有能之士抱有宽宥和长远的目光看待,当初其被贬谪已是受过了惩处,况官家素以仁治国,如今若再要追究前事,多少有质疑朝廷法度和陛下之嫌。 也同样有言官站了出来说话,认为举贤不避亲。 末相似有犹豫,最后表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青苗之法可推,但这司农寺卿的人选建议再行斟酌。 因事涉三司,谢暎也不由下意识地随着其他人的目光,朝那位身着紫袍的三司使遥遥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几乎震惊到怀疑自己是眼花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那个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恭敬、平静地说道:“臣以为法令颁易行难,而长官不贤,掾吏则更易于成奸,首相此举恐心急求成。” 谢暎足足用了半晌,才终于勉强压住了心底翻涌的惊涛。 他看着此时殿中那个身着紫色常服,腰佩涂金鱼袋的年轻男子,听着那些声声辩论,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当初那人风度翩翩,含笑立于人前,称自己是陶三郎的样子。 还有那时这人说:不过在你中榜之前,我们不会再见了。 原来,如此…… 散朝的时候,皇帝又单独留了太子说话,周修注需继续于殿中当值,谢暎便先拿着文卷准备回起居院存档。 大臣们还在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大都三三两两的,边走边说着话。 谢暎刚出了左嘉肃门,便看见亚相鲁墘几人正停在那里说着什么,而计相陶宜也在其中。 这次他看得更加清楚,自己的确没有认错人。 陶三郎,竟原来真是三司省主。 谢暎不由放慢了脚步,短短几息间他心中已纠结了几转:既然正面遇上了,礼肯定是要行的,但陶相公当初那番叮嘱作为,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这段“师生关系”,那自己面对他时大概也只能当做平常。 可之后要不要单独去谒见道谢呢?他为此有些苦恼。 就在这时,他却听见有人在招呼自己。 “这不是我们的新科探花,谢修注么?”竟然是史馆相鲁墘。 谢暎本能地绷紧了心绪,佯作从容地走上前去,含笑一一与鲁墘等人见了礼。 鲁墘似微感诧异地笑道:“谢修注今日初上任,竟就能把我们都记个脸熟了,果不愧是陛下亲点的探花郎。”言罢,又朝陶宜笑着说道,“说来若谷你与谢修注也算是有缘分了,咱们陛下还是和当年一样,重探花胜过状元。” 陶宜看了眼谢暎,微微笑笑,没有说什么。 旁边倒是有人附和地道:“这探花郎本是美称,陛下素来风雅,喜欢成全这样的美称,难得有这般俊美的才子可成佳话,殿前定名岂可辜负?” 鲁墘笑着点点头,说道:“所以我常说若谷是状元之才。”然后看向谢暎道,“谢修注,今年好像才刚十八吧?前途不可限量啊,不知家中可有定亲么?” 谢暎一愣。 陶宜淡笑地垂下了眸。 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暎的脸上。 但见他回过神后,礼貌地笑了一笑,然后不带丝毫犹豫地道:“谢史馆相关怀,下官已有未婚妻了。” 陶宜朝他看去。 周围的气氛亦似乎微妙地静谧了瞬间。 还是鲁墘先开了口。 “那就先说声恭喜了。”他笑笑说罢,也不再多言,只是转身离开的时候与陶宜对视了一眼。 谢暎趁机唤住了落在后面的陶宜。 “陶相公,”他诚恳地礼道,“若您今日得空,不知下官可方便前去您宅第拜谒么?” 陶宜回眸看着他,莞尔一笑,颔首。 酉时,谢暎从起居院离开后便直接寻去了桃蹊巷。 陶宜果然正在家里等着他到访。 两人见了面,谢暎便先向着对方恭敬地端端一礼,真诚地说道:“谢暎多谢先生这几年的教导,若是没有您,学生恐无今日。” 陶宜抬了抬手,笑道:“元郎言重了。你有今日,是你自己的功劳,也是官家的赏识。” 谢暎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不可师生相称,便道:“相公有相公的胸怀与眼界,但这份恩情,谢暎铭记于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陶宜竟然会是三司省主,而这样日理万机的人,却肯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点拨他这么一个前路未明的寒门学子。 更莫说对方的确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陶宜的才学自不必说,无论是文思还是学识都令他受益匪浅,但最重要的是,若非因为陶宜,他也不能从两人的策论往来中猜到朝中的风向不定,所以即便是为了应试,他仍坚持了没有走“投新”或“效旧”之路。 那时文中的字里行间,他看得出陶宜的态度是中立的。 但奇怪的是,照今日的情况看来,陶宜本人实际上却竟然是维旧一派。 这也是让谢暎感到疑惑和有些不安的原因。 陶宜并没有再纠缠于道谢的话题,只是笑了笑,一边给谢暎递了亲手分好的茶,一边转而问道:“今日亚相问你家中是否有定亲的意思,你可明白么?” 谢暎微微一怔,然后反问道:“先生想听场面话,还是真心话?” 陶宜觉得有些意思,笑道:“场面话如何,真心话又如何?” “若是场面话,那便是谢暎有自知之明,齐大非偶,我配不上人家。”谢暎说着,也浅笑了笑,“但先生是先生,我对您说真心话,那就是我心里只有这位邻家青梅,别的人再好,却也不是她。” 陶宜弯了弯唇角,说道:“你可想清楚了?”又提醒地道,“这条路若是你不走,可能排在你后面的人就会代替你走,到时你若见他人后来居上,可会意不平?” 谢暎想了想,然后笑意平静地开了口。 “先生或是觉得我年轻,所思所想都有些简单和意气。”他说,“可能是如此,但我不后悔。” “我喜欢她,是一时心动,但我选择她,却是因不可或缺。” 谢暎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很平常,如同在叙述着三餐粥饭。 但陶宜却不由微微一愣。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对我来说是春日花、夏日风、秋日果,也是冬日阳。”谢暎浅浅笑了笑,语气平静而坚定,“我可以科举不第,另投他行,但却不能以旁人代她。这便是她与这条‘路’,之于我之不同。” 陶宜看着他,良久没有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婚期定在何时?”再开口时,陶宜却是如此问道。 “下月初七。”谢暎提到这个,显然有些难以掩饰的高兴,言语间也不由温柔了两分,“我生在五月,她说五月是个好月份。” 陶宜笑了一笑。 “那我到时也来讨杯喜酒喝。”他说。 谢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怔,旋即惊喜地礼道:“我原还担心先生多有不便,既是如此,那我就可放心地给您送请帖来了。” 陶宜含笑点头,末了,又语带调侃地说道:“我从初次见你,直到今天,好像这才是第一次看你真正像个少年郎的模样。大小登科,果然令人春风得意。” 谢暎不免有些脸红。 陶宜也没再多戏谑他,只转而再问道:“今日在朝上,你可有注意到太子殿下?” 谢暎自然是看到了,但他记得太子在朝上并没有对新、旧两派的争执发表什么意见。 陶宜似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又兀自缓缓续道:“陛下虽有意革新,但对旧派的意见也多有考虑。至于太子,向来意见中立,而且,从不结派。” 谢暎一愣,随即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蓦然抬眸向他看去。 只见陶宜淡淡一笑,看着他,说道:“当日我帮你,是为大盛将来,今日你入朝,我也希望你能想得明白。” 谢暎顿了顿。 他忽然离座站了起来,恭正地向着对方俯首加敬,礼道:“是。” 第123章 赏识 谢暎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快步走进院子,打算先去见过自家叔祖,不料才到门口,就险些撞上了正欲出来张望的谢夫子。 谢夫子一定,待看清了眼前人之后,便立马“嗨呀”一声,说道:“今日你可是后院失火了!” 说完,他还朝院门处看了一眼,然后拉过满脸茫然的谢暎就转身进了屋里。 谢夫子关上门便问道:“你与我说实话,可有人同你说想捉你为婿?” 谢暎下意识泛起了些回忆。 本就紧紧盯着他的谢夫子立马逮住了:“有,是不是?哪家的?你怎么同人说的?” “没有。”谢暎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并不想提这种枝节,“我只是奇怪您为何这样问。还有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夫子叹了口气,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 原来今天有人找到了照金巷里来。 说来也巧,当时蒋娇娇正好在谢家院子里看刚搭好的葡萄架,来的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就问谢夫子在不在。 蒋娇娇起初还挺热情,等把谢夫子找来了之后她就陪在旁边听,结果听着听着才发现原来人家是想给谢暎说亲的。 “说是知审官东院事家的小娘子。”谢夫子道,“我听这人言语间那意思,好像这位知院和大丞相很熟,反正……” “那娇娇呢?”谢暎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谢夫子这才想起了正茬,续道:“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哪受得了这个气。当时她就给人家嘲过去了,说既是那么有诚意,怎么也不事先打听好你的情况,若是打听了,又怎会不知道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倘若是什么都知道,又怎么好意思来拆散鸳鸯的。” 简直是犀利三问。 谢暎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夫子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道:“说话直得很,也不怕得罪人。” “关键我看她还没消气。”谢夫子道,“且你这么晚没回来,我瞧着荷心都过来探了三次脑袋。” 谢暎笑了笑,说道:“我去看看她。” 照金巷 第115节 谢夫子叫住他,叮嘱道:“你也别光顾着哄她,还是要说她两句,像今日这种事本不需这样不给人家面子。” “没事,这样挺好的。”谢暎笑道,“以后大家都知道她不好惹,也就不敢来轻易招惹她了,我正好沾沾她的光。” 谢夫子无语而笑。 谢暎不方便进内院,就找了个女使进去给蒋娇娇传信,说自己在二门外等她。 然后他就在门前院中晒了大概两刻的月光,这才看见蒋娇娇慢腾腾地地从门里出来了。 她还一脸“我只是勉为其难出来看看”的样子,刚走出门就站住了,也不肯再迈步,只不近不远地看着他,说道:“谢修注都是习惯大晚上约见小娘子的么?我都已经睡了。” 谢暎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别家的小娘子可能已经睡了,”他含笑看着她,说道,“但我们家这位小娘子可能正气得睡不着,我若不来,真怕她要追着捶人家周公一顿。” 蒋娇娇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抬手就要打他:“你好讨厌!” 她本没有使力,谢暎很轻易地就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凑到唇边,低头轻轻吻了一下。 蒋娇娇的心里一下子就酸软成了一片,还伴着点点羞涩。 “娇娇,”他说,“我今天心里很高兴。” 蒋娇娇别别扭扭地道:“高兴什么啊?有人来给你说亲?” 她本是拈个酸,谁知谢暎居然挑着眉“嗯”了一声。 蒋娇娇立马瞪圆了眼睛。 “我就喜欢看你占着我的样子。”谢暎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凝眸看了她两息,然后将她搂入了怀中。 “娇娇,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说,“所以你永远、永远不要把我让给别人,也不要同我说你愿意与人分享我,那样我会很难过。” 蒋娇娇被他抱在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又听着他在耳边这样说,整个人都要酥了。 “我才不会把你让给别人呢。”她紧紧回抱住他,带着些鼻音,像是撒娇,又像是有些霸道地说道,“我也不管那是审什么院子的,还是大丞相小丞相的,若要来同我抢你,我就去告状,闹得他们都不安宁,看他们还敢不敢打我的人的主意。” 谢暎笑出了声。 蒋娇娇退开身望着他,说道:“其实我是相信你的,我也知道谢夫子的意思,但我觉得有些事就是不能表现得太温和好说话。你这人本就一贯有礼,又才初入朝堂,而我是商户之女,在他们眼中与你身份不般配,若再显得谨慎做小了些,只怕你我都不好破局。只是我这么凶,别人会不会说你怕媳妇啊?谢夫子说你这是清要之位,你们的名声应该比一般人更重要吧?” “管他们呢。”谢暎温柔地看着她,说道,“最好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怕你,这样才不会再来烦我们。” 蒋娇娇高兴地弯了弯唇角。 “对了,今天计相也说要来喝我们的喜酒。”谢暎道,“他这也是有意帮我们。” 以陶宜的身份和名望,他肯来,有些妄自揣测的闲话也会少很多。 而且亚相那边大概也会因他们两人的私交暂且宽些心。 当然,这第二个好处他并没有对蒋娇娇说,以免另生枝节,让她多想。 “真的么?”蒋娇娇也很惊喜,“没想到他倒是看在小姑的面上肯这样照拂你。” 蒋娇娇并不知道他和陶宜之间的渊源,所以下意识地以为是和蒋黎有关。 而谢暎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了这茬。 “我都忘了和他说你是蒋姑姑的侄女。”他说到这儿,自己也笑了,“这倒真是很巧。” 谢暎也没有对蒋娇娇多说,只道是自己和陶宜相谈投契,所以随口问了句对方有没有空来参加婚礼,不想人家就毫无架子地答应了。 蒋娇娇就笑道:“那我们也不要对小姑说,到时吓她一跳。” 谢暎含笑颔首。 两人又抱了一抱。 分开的时候,蒋娇娇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忽然轻轻说道:“我觉得我好像又有点激动了,怎么办?” 谢暎呼吸微顿。 蒋娇娇已经闭上了眼睛,还稍稍踮起了脚。 他不由也低下了头,看着她越来越近的脸,心跳得越发快。 然而最后时刻,他还是略一偏首,轻轻吻在了她的脸颊。 蒋娇娇睁开眼望着他,眸中有羞涩,也有迷茫。 谢暎轻抚她的唇角,目光动情而克制地看入她眼中,低声说道:“你莫要纵容我,我怕自己会得寸进尺。” “等成婚那日,我都是你的。”他顿了顿,说道,“你也是我的。” 蒋娇娇倏地涨红了脸。 她害羞地快把头给掉下去了。 少顷,她才几不可闻地“嗯”了声,然后飞快说了句“我要回去睡了,你也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去当值呢”,然后转身撒开脚就跑了。 谢暎站在原地,看着月光下她羞涩到慌张的背影,不由莞尔。 次日,皇帝正式应允了首相景旭所请,诏宜川县令冯彧任司农寺卿。 同日,皇帝赐表字于殿中当值记注官——新科探花郎谢暎,言曰:暎,明也,乃为无晦。 三天后,铨曹四选也开始陆续公布了其他登第进士的职事。 其中,殿试第十九人高遥充枢密院礼房枢密副承旨,第三十六人沈约则充为司农寺丞。 消息传到照金巷,就连沈庆宗听了都有点不敢相信,直到见了儿子的青袍和任命文书,他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提着一口气。 唐大娘子则是高兴儿子没有被外放。 沈老太太的心情也很好,连带着整个人都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沈约面上虽平静,但心中亦终觉舒展。 沈庆宗还是特意把他叫去了单独说话:“如今这司农寺的职事可不是这么好领的,若要依我看,这种时候真是宁可外放去当个下县的县官,也不要去那漩涡中心掺和。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你只要记着万事莫太出头,明哲保身最为紧要。” 沈约没想到父亲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不由皱了皱眉。 “爹爹从前总教导我们要上进,可身在其位,只求明哲保身又能如何上进?”他说,“您总说三司使如何如何,但人家也不是只靠坐着就坐到今天这位置上的。况我既已投了大丞相,得了别人的赏识,自然要忠人之事。” 沈庆宗:“……” 他一时有些无言。 从前总觉得次子像他,知耻上进。可现在看来,却似是过犹不及。 难道当真是他从前拿陶若谷来激励孩子们,是激励地错了? “看样子,你是当真站定了革新派。”沈庆宗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些无奈,“子信,爹爹不是想阻碍你上进,可识时务者也为俊杰,你走得这么前,也要想想后路,便是你不顾自己,也要想想这个家……” 沈约已经有些听烦了,当即驳道:“爹,恕孩儿直言,若是为了这个家,您就更不该反对我的选择。像您这样明哲保身,可仕途也就止步于此了,您不能总望着计相的背影,还要求别人也和您一样。您甚至,都没能像蒋家姑姑那样能和计相多说上两句话。” 沈庆宗蓦地一顿。 “我不想跟在维旧派身后苦苦追求前路,革新派需要新生之势,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沈约道,“我要担得起沈家,也要求得了我自己所求,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选择。” “无论如何,至少司农寺丞的俸禄应是比赤县县丞多些的。”他说完这话,便径直向着父亲叉手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沈庆宗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忽而轻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扶着桌角,缓缓地跌坐到了椅子上。 第124章 上门 蒋娇娇特意在第二天的时候去了姚家,准备恭喜恭喜好姐妹。 姚之如的确是很高兴的。 昨日沈约接到任命文书后就来过了她家报喜,不仅她为他开心,就连她大哥哥也十分热情主动地说要给沈约庆祝。 虽然照金巷一下子出了两个进士,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探花郎,这的确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和道喜,但沈家却并没有办及第宴庆贺,谢家也没有。 谢暎的想法倒是很简单,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毕竟跟着不远他就还有暖房宴和婚宴,所以就说服了两家长辈不必为此操劳,反正他那个位置低调些也好。 至于沈家,姚之如知道,那也是沈约不想办。 他亲口同她说不想为此铺张浪费,而且他又不是前三,既然谢元郎都没有办,那他就更不用了。 她明白他的想法,也支持他的决定,所以琼林宴之后这几日里,她心中也多少揣着忐忑,希望他能得个好差遣。 沈约已经绷得太久了,她希望他可以真正将这口气松下来。 蒋娇娇一听姚大郎要给人家庆祝,就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沈子信定是拒绝你大哥哥的提议了。”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姚之如也没必要掩饰什么,亦笑着点了点头:“子信说正好谢元郎明天要办暖房宴了,大家到时一起聚聚就是。” 谢家的新屋已经落成,谢夫子和谢暎在婚礼之前要先搬进去,照风俗需要暖房,祖孙俩也没打算请外人,只当是邻里间找个机会正好小聚一番。 “大哥哥还问了他打算何时来下定。”姚之如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还是为兄长的举动觉得有几分尴尬,“他说家里正在准备,不会太久。”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昨天他特地来家里,也是为了让我宽心。” 不然就凭沈约心里对她父母和兄长的芥蒂,确实没必要特地走这一趟。 蒋娇娇也叹了口气:“我原还想着他能外放,带你出去过逍遥日子,现在却是事与愿违了。不过往好处想,我听谢暎说,司农寺现在手里职权挺重要的,他将来高升的机会也大。” 姚之如心里有些感动,也笑着说道:“你们家谢元郎,哦,不对,现在是谢无晦了,他才是受官家看重呢。” 蒋娇娇抖了两抖:“你可别学外人同我说这些场面话。”又笑道,“谢暎自己都说了,他这是正好碰上而已,官家这字是赐给他,却也不是赐给他的,其他人也都明白。哎,反正朝堂上的事麻烦得很,我也不习惯这样称呼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最好。” 两人正说着话,玲儿端着点心走了进来,语气谨慎地对姚之如道:“姑娘,我刚才去厨房的时候,看见彩绢好像动过曾娘子的补药。” 姚之如一怔,问道:“你看见她做了什么?” “我进去的时候她刚从药灶旁走开,我也没看清,不敢下断言。”玲儿斟酌地道,“不过这补药本就是孙大娘子请大夫来给曾娘子开的,她应该不至于下毒吧?” 那可是要害人命的。 蒋娇娇和姚之如听了,都不免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那你赶紧去厨房再看看,”蒋娇娇忙说道,“最好是弄点药汁出来,先给,给你们家养的鸡试试。”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说她们谁也不认为杀人是那么容易就能下得去手的事,可要是孙氏真就下得去手呢? 玲儿也被她们说地紧张起来,连忙应下,转身快步去了。 姚之如不由地攥住了手指。 “我们先别乱,说不定就是我们想多了。”蒋娇娇安慰着她,也宽慰着自己,“这不是小事,也冤枉不得人,等玲儿先验证了回来再说。” 照金巷 第116节 姚之如点点头,皱了皱眉,只觉心里慌得几乎让自己说不出话来。 过了约莫一刻,玲儿回来了,满脸的庆幸。 “没事、没事的,那鸡好端端的。”玲儿喘着气说道。 蒋娇娇和姚之如霎时一松。 只见玲儿又从身上拿出了包着的手巾,说道:“不过我这回确实看见了药罐盖子上有点这个褐色的粉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先收集下来了。” 姚之如当即警惕地道:“你晚点找个空出门,悄悄寻个店去问问。” 玲儿颔首应喏。 傍晚,曾招儿在屋里正准备吃饭,忽然听说姚之如过来了,她诧异之余,起了身去迎接。 姚之如进门后,下意识地先看了眼对方用的饭菜。 “这些,是厨上给你送来的?”她问。 曾招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大娘子说是给我补身体,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就是吃得太好了。蔬菜没见多少,大鱼大肉样样不缺,而且还有甜果子。 有了补药的事在前,姚之如此时直觉孙氏是想把她给养胖。 “您放心,我每顿只吃了一半,心里有定数的。”曾招儿忽然笑着说道,“而且我饭后也会踢踢毽子什么的,动一动。” 姚之如朝她看去时,才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满是了然之意。 她不由微微一顿。 “我不是这个意思。”姚之如觉得有些不太自在,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与曾招儿谈话,她不太习惯,也觉得别扭。 她决定还是直入主题,于是待屏退了左右后,便开口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那个补药你还是不要再喝了。若一定要靠药物补身,你也从大哥哥那里去另找个路子,煎药的时候让人全程看着。如今这药里面有人寻机给你加了山芝麻,减了药性不止,还可能令你更不易受孕,服得多了还会腹泻、头晕。” 曾招儿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了?”姚之如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了。 曾招儿却笑了。 姚之如这才知道,原来她绽开笑颜是这个样子。 她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之前见到的、知道的那个曾招儿,好像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多谢大姑娘来提醒我。”曾招儿笑着,举手投足间略带了几分不以为然的随意,然后靠着饭几坐了下来,“你若不来告诉我,这补药我还真是不敢喝,现在却是不怕了。” 姚之如愕然地看着她。 曾招儿舀了勺面前的摔肉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了几息,用好似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我从小讨厌儿子,我也不想生儿子,可我若要生个女儿,我又怕她落得和我一样地步。” “大姑娘是段大娘子的亲生女儿,都尚且要受人拿捏,更何况是做我这么个妾室的孩子?”她淡淡弯了下唇角,“我若生了孩子也是人家的,就像二公子的母亲那样,到死这条命都不由己。” “如此,皆大欢喜。” …… 姚之如直到走回自己的房里,仍在回想着曾招儿说的那些话,还有当时她说话的神情。 她从没有和一个“妾室”这样交谈过,或许从前在她心里,也总有意无意地不想与其有过多的牵扯。 这是第一次,却让她感到震惊。 她也不知自己是该同情曾招儿的境遇,还是该佩服对方的洒脱。 姚之如忍不住想,若活得这样艰难的人是她,她还能撑得下去么? 还好。她缓了缓心头不安。 她遇到了沈约。 次日,沈约下了官署,正准备骑马回家,忽闻不远处有人在叫自己,他循声望去,发现是高遥。 “你这是往哪里走呢?”高遥也骑着马,笑着问他。 沈约回笑道:“今日谢修注乔迁新屋,邻里间约好了去给他暖房。” “是么?”高遥诧笑道,“那我这算不算听者有份?既知道了,也该去恭贺一番才好。” 沈约觉得自己不好帮谢暎做主,但想到大家都是同年,和高遥相交对谢暎也是有益无害,反倒是若拒了对方,只显得是自己有心阻拦。 于是他便笑了笑,说道:“那他应是会觉得惊喜了。” 他这话有意说了个模棱两可,若高遥真要去,那便不算他答应的,若是人家识趣说不去了,他也正好不得罪。 谁知高遥却说了句:“其实我也是正好想去你家里拜访。” 沈约微怔,还没问,就见对方已又是一笑,说道:“子信,我与你性情相投,有意与你家做个亲戚,不知你可有意见啊?” 沈约一愣,旋即立刻礼道:“子瞻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已有未婚妻,实不敢耽误他人。” “啊,原来你已有未婚妻了么?”高遥先是一讶,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笑了笑,摆摆手道,“错了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约略感莫名地看着他。 高遥清了清嗓子,复又重新开了口说道:“子信,我想向你姐姐提亲,不知你可有什么意见啊?” 沈约:“……” 待反应过来之后,他终于明白了高遥这段时间以来的心思。 “子瞻兄好像很是心急。”他看着对方,半是调侃地说道。 “能不急么?”高遥亦笑了笑,坦然地说道,“我倒是不怕别人想来捉我为婿,但我却担心令尊留不住掌上明珠。” 今年登第进士总共也就那么多人,已有妻室的剔除去,年纪大些的再剔除去,还能剩下多少?就是再有耐性静观其变的,现在看见他们职事已定,只怕也都要开始出手了。 他和沈约,不是被别人打主意,就是他们打别人的主意。 他既相中了与沈家大姑娘结亲,自然就要先下手为强,多等一日都有可能慢上一步。 尤其是沈约说他已有了婚约,那也就意味着别人更有可能去打他姐姐的主意。 高遥觉得自己今天真真是来对了。 沈约看了他半晌。 “时候不早了,走吧。”少顷,沈约轻弯了弯唇角,如是说道。 第125章 亲事 高遥随沈约来到谢家的时候,已经是开宴之后了。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谢暎的这个暖房宴竟真是办得挺低调,打眼看去,除了他和沈约二人,并无其他官员在场。 谢暎亲自出来迎他们。 高遥笑着向对方礼道:“不请自来,还望无晦莫怪在下无礼。” 谢暎回礼道:“子瞻兄客气了,我本是不愿多扰友人,你能来喝杯水酒,我自是再欢迎不过。快请入坐吧。” 他之前本已得了沈约差人送来的消息,所以也先安排好了高遥的位置,就在他们自己那桌。 谢暎一一给高遥介绍了席上的亲友,蒋世泽也在其中。蒋修虽然不在,但他也没略过,只道是自己内兄在捧日军下做巡检。 众人也起身与高遥见礼。 高遥这才知道原来谢暎的未婚妻是富商之女,他不免有些诧异,但面上却未多显,还是客气地和大家打了招呼。 姚家父子则在旁边那桌,姚大郎也没闲着,随后端了酒凑过来。 “子瞻兄,”他带着几分圆滑示好之意地对高遥说道,“你是子信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敬你一杯。” 高遥浅浅笑了笑。 沈约在旁边提醒道:“子瞻兄是枢密院礼房枢密副承旨。” 不管怎么说,姚大郎和高遥不过初次见面,且不扯大家将来的亲戚关系,似这样一上来就用这种态度与人称兄道弟,在沈约看来显然是有些失礼的。 他不想姚大郎连累姚之如也在高遥面前丢面子。 姚大郎平日里少与官户打交道,且认识的里面不是邻居就是些小吏,加上谢暎和沈约当了官之后人瞧着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所以当面对高遥的时候,他几乎是习惯性地有些飘飘然。 只看高遥好似彬彬有礼的模样,又与沈约挺熟,他这才想蹭着未来妹夫的情面上去攀个熟。 不想沈约却阻了他。 姚大郎多少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一顿之后,干干笑了笑,说道:“我这不是想着礼房枢密副承旨是你朋友,怕给叫生疏了么?”又对高遥道,“礼房枢密副承旨请勿见怪,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习惯了这般自在说话,到时子信和我妹妹婚礼时,还请你也来喝两杯。” 高遥微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笑道:“客气了。” 沈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暎笑着,轻拍了拍沈约的肩,招呼两人道:“快坐下吃饭吧。” 蒋世泽也开了口,扬声笑道:“今日咱们是来暖房的,可要热火朝天地‘暖’起来才是,大家尽管吃好喝好,可别给无晦节省。”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姚二郎也叫了声他大哥,说道:“这炸梅鱼香得很,你快来尝尝。” 姚人良亦附和着蒋世泽,说了几句活跃气氛的话。 沈约刚坐下准备祝谢暎一杯,忽不经意抬眸看见姚之如领着女使从不远处的屋里走了出来,两人正好目光相撞,他略顿,然后饮罢酒,对谢暎等人道了声“我先过去一下”,随后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姚之如也朝他迎来。 两人在葡萄架旁站定,她含笑看着他,说道:“我听见这外面挺热闹,知道是你来了。”又问他,“怎不见沈姐姐?我们还以为她也和你一起过来。” 沈约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笑着道:“大姐姐本是要来的,但现在不太方便了。” 姚之如微感莫名。 虽然事情也不算正式定下,但沈约瞒着谁也不愿意瞒着她,就还是直接说道:“你看见坐在我旁边那位郎君,他是我和无晦的同年,也是枢密院礼房枢密副承旨。他今日来照金巷,除了是顺道来参加暖房宴,也是去我家向大姐姐提亲的。” 姚之如一讶:“真的?”她下意识地探目越过沈约,朝坐在那里的高遥看了一眼,正巧,对方也朝他们两个这边投来了目光,而且还冲着她礼貌地笑了一下。 她忙收回了视线。 “那挺好的,替我恭喜沈姐姐。”姚之如觉得高遥看起来相貌端正,又似颇有教养,对他初面印象还不错。 她是真心地为沈云如高兴。 照金巷 第117节 果然能应举的人就没有歪瓜裂枣。更莫说是及第的进士,才能自也毋庸置疑。 沈约的态度显得比较平常,看得出虽然高兴,但也没有太兴奋。 “今日才送了求婚启,我们家也要等等才会给答复。”他说,“到时你再亲自恭喜她吧。” 虽然高家这门亲不错,但他们沈家也不能显得太迫不及待。 姚之如笑着,刚要点头,忽然又不知想到什么,微微顿了一下。 沈约看出来了,就问道:“怎么了?” 姚之如心里知道自己这时候不应该去想这些,或者说,她不应该开口去问,但倏然涌起的忐忑却没能让她控制住。 “没什么,我,我挺为沈姐姐高兴的。”她纠结着,委婉地问道,“我就是在想,我们两个的婚事,不会影响到她吧?” 沈约愣了下。 他看着姚之如微红的面颊,明白了她眼中的局促和担忧是从何而来。 沈家还没有正式去姚家下定礼。 而他姐姐却又要议亲了。 她心里明明为此忐忑,却还要顾及着沈家的面子。沈约看着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想到她或许因他之故而在姚家也要面对更大的压力,心里突然就觉得有些难受起来。 “你别担心。”他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温声安抚道,“我来解决。” 沈约回到家里之后,便先去见了父亲沈庆宗。 果如他所料,家里已经准备答应这门亲事了。 沈庆宗看起来很是高兴:“这高子瞻,有主见,也有行动力,这样的人以后定是大有前途的。” “你姐姐此番倒算是高嫁。”沈庆宗说道,“日后你们两个在朝中也能互相照应着。” 沈约问道:“大姐姐怎么说?” 沈庆宗顿了一下,莫名地反问:“她能说什么?这样好的夫家,岂是大街上能随意捡着的。” 他的确是打算给云娘在这次的及第进士里找夫婿,高子瞻是真定府尹之子,身为省元,又是殿试第十九人,而且尚未娶妻,自然是进入了他的视线的。但沈庆宗觉得基本没什么可能,因为这样的人还轮不到他们去抢。 没想到高遥竟自己来了。 况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给女儿选的,难道云娘还能说不好? 想到这里,沈庆宗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沈约,心说这种时候还是闺女比儿子更听话些。 沈约默了两息,说道:“爹,等谢无晦和蒋小娘子的婚礼之后,我想也正式去姚家下定。” 沈庆宗刚要开口,他已再道:“我明白姐姐的嫁奁很重要,但我们也不能不顾如娘的处境。我已想过了,反正我们家只是需要先回帖,若这次我给姚家的定聘之礼耗费多了,等姐姐出嫁的时候我把不够的都给她补上。还好我如今已领了差使,月底就能有俸禄进账。” 司农寺丞是正八品,禄粟和添给不多,他没有外放所以也无职田,但至少料钱有十二千。而且他是在京文官,再加上每月餐钱又有五千。 多几个月也够了。 沈约如此想着。 沈庆宗听着儿子这样说,心里却多少有点不好受。 他的确是不喜欢姚家这个亲家,可在家里出事之前,儿子何曾需要为钱粮之事去计算考虑?只为了个定聘之礼,竟至如此。 偏偏这孩子是个心有抱负的人,他生怕儿子履职不够谨慎而有个行差踏错,又怎能让对方把心思花在苦恼这些事情上? 沈庆宗顿时不太忍心再以资财为由故意拖延。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你就不要去多想了。”沈庆宗说道,“爹娘会看着办的,你想五月下定,时间虽是紧了些,但也勉强能准备个体面,可以,我回头便与你母亲说。” 沈约一听,不由欣喜地礼道:“多谢爹爹。” “但是……”沈庆宗沉吟道,“你们两个的婚期要再看看。我想高家也不愿意等太久,毕竟高子瞻独在汴京为官也需要人照料,我们与高家是联姻,将来高子瞻和他父亲对你和沈家也都能有帮助,这事还是要看得紧要些。况且,你姐姐为长。” 沈约顿了顿,少顷,微微颔首道:“是,孩儿明白。” 沈庆宗看着他,心里却泛过了几许无奈。 高遥春风满面地回了驿馆。 他更完衣后也没顾上先喝口茶,就坐到了书桌前开始提笔写信。 随从常恭侍候在侧,高遥写完后就把信递了过去,吩咐道:“使人送回真定家中。” 常恭应喏,一边递了热巾子过去给他擦手,一边笑问道:“阿郎这么高兴,沈家可是已同意了亲事?” 高遥擦着手,口中随意地笑道:“还没,不过应该快了。” 他很理解沈家的心态,所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倒是正好和家里说声,也便准备回帖。 常恭就道:“沈家定也是念着阿郎的优秀和好处的,若不是因为您,沈农丞也得不了这个位置。” 这倒是未必。 高遥不是神仙,不可能算得到沈约去大丞相宅第一趟能得个什么差遣,更算不到若是沈约不去,则又能得个什么差遣。 他帮沈约,只是为了自己。 因他看中了沈家大姑娘,所以他在沈约落后犹疑的时候就得拉对方一把,否则就算他不计两家联姻的得失,他家里也不会同意。 现在这样的结果便是正好。 同他上京前和父亲计划的一样,他的婚事要在汴京定下,且找的妻家不能高过他们家,否则在如今的朝廷局势下,高家很有可能被拖累。 所以,得是能让对方跟着他们高家走的,这样不管何时,高家都好有转身的余地。 但这样的人家,子弟又不能太没有前途,否则那就会拖后腿。 沈家恰恰好。 巧的是,沈家的大姑娘也正正令他心仪。 当日省试时,贡院外惊鸿一瞥,他就记住了她的模样,因看出她是来送人的,所以他又本能地记住了站在她面前的沈约。 他也没有着急,直到确认沈约入了殿试,他这才主动和对方有了第一次交谈。 等到两人一同登第,高遥便又与沈约有了更深的交往。 他今日去送求婚启,虽没有见到沈大姑娘,但看沈家长辈的态度,就已知道是八九不离十了。所以他并不为此担心。 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沈约这样的聪明人,竟然会选个那样平平无奇的商户之女为妻。要说是看上相貌,那女子也只能称得上漂亮,沈约自己就有个姿容出众的姐姐,再看那样的女子,岂不觉得是蔷薇与牡丹之差? 谢暎虽然也要娶商户之女,可人家是寒门进士,想图些富足的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倒也算有点追求,而且他那个未来岳丈也挺会做人。 但这个姚家,就太差了。 想到这里,他又吩咐常恭:“帮我再备份手状,后日我要去大丞相宅第拜谒。” 第126章 相逢 沈老太太对自家孙女和高家这门亲事很是满意。 “这样的儿郎才是与你般配。”她握着沈云如的手,欣慰地说道,“婆婆早就说过,要给你挑个好的。” 沈云如垂眸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沈老太太看她这样平静,半点没有待嫁少女对姻缘的期待和娇羞,便微忖着问道:“你可是介意他从前有个未婚妻?” 像高遥这样的家世,才貌又没什么问题的,到这个年纪还没妻室已是少见。当然,他来提亲时也没藏着掖着,很坦然地说了自己十六岁时家里也曾定下过一门亲事,是他父亲同年的女儿,但那个小娘子在定亲一年后便得急病去世了,他当时心在举业上,本也不想那么早成亲,所以那之后就索性没有再议。 直到他来汴京参加省试,当时偶然在贡院外看见了来送沈约考试的沈云如,心里从此便将她的身影挥之不去了。 沈云如摇了摇头,说道:“世事无常,这也不是礼房枢密副承旨心中所愿。” 未婚妻和妻子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别说高遥并不是想要她去做继室,就算是,凭现在的情况,沈家与高家联姻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她去了也无妨。 沈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地道:“不管怎么说,这高子瞻总归是个青年才俊,他虽是他父亲的次子,可他兄长身有残疾,是绝了科举这条路的,他爹的期望必是都在他身上。你嫁给他,也同高家的长媳没有什么两样。” “况他如今在京为官,你也能陪着留在京中,往后也可常回来走动。”沈老太太道,“他与你弟弟是僚友,对你又这样上心,凭你这般的灵秀贤惠,嫁给他也不会过得不好。” 沈云如轻轻点头,浅笑道:“我知道,婆婆放心,我会与他好好过的。” 沈老太太就笑道:“你既是这样想的就最好,我还担心你这求全求美的性子,会介意他那些不足。” 沈云如笑了一笑。 那还不至于。 高遥是及第进士,出身世家,年轻有为,又能与她弟弟相交,且父亲也掌过了眼,才貌品德应是没什么说的。 她也明白祖母的意思,可她觉得自己就算再高兴,再觉得松了口气,能达到的心情也就这样了。 高遥虽然对她有意,但她毕竟还没有见过他的面,她很难为一个陌生人去感到欣喜,抑或是为两人的亲事而雀跃。 她和他……毕竟不像子信和姚之如,也不像谢元郎和蒋娇娇。 更加不像蒋善之和他的妻子。 只不知,她和他,可以成为他们的样子么? 五月初七,蒋娇娇和谢暎的婚礼终于如期而至。 这是照金巷里头一回嫁出又嫁进,且新郎官还是新科探花郎,不仅蒋、谢两家的亲友、熟识到得多,就连外面的人也好多过来凑热闹。 从清早接亲那会儿开始,巷子里就是水泄不通的。 陶宜的马车在离巷口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就已经走不动了,他只能下车步行。 张破石和另一个拿着贺礼的元随陪在他身后,刚走入巷中,就听见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冒出来一句:“这谢家的公子可真是争气,不仅考中了探花,还娶了蒋照金家的女儿,瞧谢家那新修的房舍,和从前的草屋院落真是判若两家啊!” 旁边还有人附和道:“可不是么,蒋家还承了一大半席宴在自家院里开,真真是不让这探花郎费半点心思。我要是年轻十岁,也想去应举中探花,娶富家女儿了!” 话音落下,引起一片笑声。 陶宜停住了脚步。 张破石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嘲笑了一句:“那也得你能考中才行啊,再说人家探花郎和蒋家小娘子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岂是别人能比的?那进士这么多,别人也没看中状元和榜眼啊!” 几个说闲话的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干干笑笑,没再多言。 张破石把自己该传的话给传出去了,却见自家相公仍未挪动脚步,他不由有些奇怪,正要开口相问,就见陶宜回头朝自己看了过来。 “此处,是照金巷?”陶宜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问道,“与谢家结亲的……是我知道的那个蒋家?” 张破石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啊。您不是知道么?”那谢修注的请帖还是他给自己的呢。 照金巷 第118节 陶宜无语。 谢暎的确是送了请帖来,可他并没有打开看,本是已决定好了要来的,所以他就直接交给了张破石,今日也就这么事不操心地被家里的马车给拉来了。 他甚至都没有问过谢家在何处,又怎会知道与谢暎结亲的是这个蒋家?! 要不是听见旁人提及“蒋照金”,他也不会觉得耳熟,更不会一想就想起了那是谁家的人。 忽然之间,所有的事情就都串了起来。 原来当日蒋黎说她侄女那个带病去参加省试的未婚夫,竟然就是谢暎。 可笑他之后还未曾在意。恰好这一个月他又很忙,去她那里几次也都匆匆,更多只是为了看看她。 两人谁都没提到过这次殿试的结果。 蒋黎的心思他此时也大概能猜到,她不主动提及,多半是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为了求他照拂自己人。 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陶宜突然觉得有些头痛。 这时又有人认出了他。 “请问,可是陶相公么?” 陶宜循声抬眸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个年轻男子,仪态挺拔,腰间还配着柄短剑。 对方向着他含笑地恭敬礼道:“卑职蒋修,特代妹婿前来接迎相公。” 陶宜看了看蒋修,须臾,颔首道:“偏劳。” 虽然今日蒋家也开着席宴,但婚宴的主位仍安排在谢家,所以蒋修并没有犹豫,一路引着陶宜从蒋家门前走过,径直往巷尾的谢家行去。 他也没有注意到陶宜在经过蒋家门前时,不着痕迹地往那里看了一眼。 蒋修刚走过那棵大榕树,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从谢家院子里出来,于是笑着扬声招呼道:“小姑。” 陶宜也已经看见了蒋黎,他慢步停在了蒋修身侧。 蒋黎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见他。 她先是一愣,旋即于心底瞬间涌出了一阵惊喜,不及回应自家侄儿,便已先向着陶宜笑着问道:“相公,你也来了?” 然而相比起她的高兴,陶宜就显得平静了许多。 他只是像对着寻常人那样朝她以示礼节地微笑了笑,说了句:“我来贺谢修注成婚之喜。蒋老板也是新人的亲友?” 蒋黎顿了顿,说道:“新娘是我侄女。” “哦,原来如此。”陶宜点点头,道了声,“恭喜。” 他又再笑笑,然后略一垂眸示礼,便径直从她身畔走了过去。 蒋黎站在原地没有动。 蒋修虽有些诧异这两人看起来好像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熟,但他也没多想,匆匆又与蒋黎打了个招呼后便追了上去。 陶宜的到来,瞬间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谢暎事前并没有告诉家里人细节,只说是要留个主位给上官,所以蒋世泽等人都没有想到来的竟然会是三司使,一时间,众人多少都有些局促。 纵然是蒋世泽这样见多了世面的,乍见到三司省主本尊,也不免感到兴奋又紧张。 谢暎的同僚和其他同年也主动上来与陶宜见礼。 高遥上去的时候还拉了沈约一把,但后者并没立刻跟上。 蒋世泽此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陶宜笑道:“对了,说来我们巷中的沈赤丞与相公您还是同年呢!” 陶宜微感意外。 其他人也顺着蒋世泽的话转头看去,目光纷纷落在了此时正站在后面的沈庆宗身上。 沈庆宗的脸上虽瞧不出来什么过度的情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见到陶宜的那一刻起,尴尬和局促就已经充斥了他的心腔。而这一刻,他更是觉得自己整个背脊都绷地僵住了。 他竟一时没有动作。 站在他旁边的沈约及时向前一步,朝着陶宜叉手礼道:“下官司农寺丞沈约,见过省主。”又介绍道,“这位是家父,于祥符县任县丞一职。” 沈约的言行虽恭敬,但表现却并不热络,脸上也没太多表情,而且背挺得很直。 沈庆宗此时方才如后知后觉似地回过神,向着陶宜行了礼:“下官,沈庆宗,见过陶相公。” 陶宜看了看沈庆宗,然后又看向了沈约,一笑,客气地说道:“不必多礼。” 言罢,他就收回了目光,应谢暎之邀,入座了主位席。 沈庆宗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他听着席上其他人议论谢暎竟能请到三司使亲来恭贺,就更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陶宜果然对他一点印象也无了。或者说,他这些年的仕途生涯,没有半点值得对方注意的地方。 十三年了。他似乎早已沦为平庸,而陶宜比起当年,却光彩更甚。 无论是外貌还是身份地位,他们的差距都越来越大了。 他忍不住拿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放在腿上的左手忽被人给握住,沈庆宗转头看去,正对上了儿子沈约的目光。 父子两人对视了几息,少顷,沈庆宗浅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127章 交付 谢家虽新修了房舍,但因毕竟地方就这么大,所以蒋娇娇坐在喜房里,还是能很清楚地听见从外面喜宴上传来的说笑声。 她觉得这不远不近的喧闹带来的氛围恰恰好,正能缓解缓解自己待在屋里的无聊和紧张。 蒋娇娇也没干坐着,昨日她就提前让谢暎在屋里给她放了两本闲书,此时正好拿来消磨时间,只是看了没一会儿她就觉得脖子酸,就索性把花冠给拆了。 看着看着,她又把腿给盘了上去;再看着看着,她托了腮;继续看着看着,她有点困了。 于是等谢暎送完客人回到屋里的时候,就看见蒋娇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临窗的炕上去趴着打盹儿了。 荷心本来要去唤她,却被谢暎给阻止了。 “你们都先出去吧。”他说,“我来就是。” 荷心等人应喏而出。 谢暎又垂眸朝趴在炕桌上的蒋娇娇看去,笑了一笑,然后俯身去抱她。 蒋娇娇迷迷糊糊地醒了,看见谢暎在抱自己,还极自然地配合着攀住了他的脖子,唇齿间逸出一声慵懒的短音,然后靠在他怀里,说道:“我睡着了。” 谢暎含着笑低头回了句:“是啊,你睡着了。”然后继续抱着她往床边走去。 蒋娇娇没有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免有些好奇:“他们没人灌你么?” “谁敢啊,陶相公坐在我旁边呢。”谢暎笑了笑。 便是再说随意,可陶宜那身份也让人觉得拘谨,他坐在那里没有要闹新郎的意思,其他人又怎好嚷嚷着灌酒?就是真有来劝酒的也不会太过分。何况还有蒋世泽和蒋修父子俩帮忙。 所以谢暎就顺理成章地只和大家意思了一下。 蒋娇娇也笑了,被他放到床上时,一边顺手把身下的花果钱币给扫了开去,一边说道:“那你回头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谢暎颔首:“是,谨遵大娘子令。” 蒋娇娇笑得更高兴了,她拉着谢暎坐在了自己身边。 “先等等,”谢暎道,“我有东西给你。” 他说完,复又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橱前,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箧笥,抱在手里,回来放在了两人中间。 “这些是我的全部身家。”他微笑地说着,伸手打开了它,“我从前攒了些,不太多。如今领了差使,每月能有三十千料钱,餐钱也有八千,再加上其他添给,反正这些以后都交给你管着。” 蒋娇娇听得有些惊讶:“你俸禄有这么多啊?”她之前还不好意思问他,上月底谢暎领了月俸回来本要主动同她说,她也故意大大咧咧地转开了话题。 她原想着他那么年轻,又才当了一个月的差遣,赚的钱定也没多少。反正自己到时看着办就是了,并不愿意让他尴尬。 现在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 “还好吧。”谢暎故意逗她,“我家大娘子是见多了世面的,也不知够不够给她买花戴。” 蒋娇娇嘿嘿笑:“够了够了,你家大娘子就一个脑袋,戴不了那么多。” 谢暎失笑出声,爱宠地摸了摸她的脸。 “另外,还有我爹娘留下的,没有多少……” 他刚开了个头,蒋娇娇立马接过话说道:“我知道,你那时来下聘肯定就花了不少。” 虽然检校库给的季资主要是息钱,但若钱本就那么多,息钱又能有多少?这些年大家生活在一条巷里,蒋娇娇又不是不知道谢家平日里的生活是如何过的,虽不至于清苦,但也绝算不上滋润,不然谢暎当初也不会因为担心谢夫子的康健而去外面做事赚钱了。 如今纵然他成家立业算是已长大成人,可那些钱又还能剩多少? 且以谢暎的性格,蒋娇娇猜测他也差不多都用在两人的婚事上了。 却见谢暎温柔地笑了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言罢,他又顿了顿,方才续了下去:“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那时候,我爹没了,祖父母又早故,他们那些人加在一起软硬兼施,就把我爹应得的,还有已经得的,都差不多收了。我娘素性柔婉,争不过他们,又因我爹的死伤心伤身,便更顾不得那许多。” “后来我娘也走了,虽说依照律法剩下的那些财产都要归检校库代管,可属于我家的那份能有多少也都是他们说了算。”谢暎缓缓地说道,“我那时候太小了,护不住我娘,也护不住我自己。” “所以,我如今能给你的便只有这么多了。”他抬眸,看着她插在发间的那支金燕钗,目光柔和地说道,“除了我送你的这支钗,我娘也没有别的东西留下来。” 蒋娇娇头上的钗是当日谢暎循礼走“插钗”这一节时送给她的。 他那时只说了一句:“这是我娘留下来的。” 她从不知道原来这背后还有其他的曲折。 蒋娇娇望着他,眼泪直打转。她伸手把箧笥挪到了一旁,然后回身过来便紧紧将谢暎抱住了。 “我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她说,“一定不让别人来欺负你们。” 谢暎回抱着她,轻抚了抚她的后背,温声笑道:“你那时候也还小呢。”说罢,他又安慰地道,“娇娇,我同你说这些不是想你难过的,我只想让你知道,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有。这箧笥里面,还放着我已先写好的遗嘱……” 蒋娇娇受惊般地立刻退开身,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许胡说!”她觉得自己还没心疼完,就又要被气哭了。 照金巷 第119节 谢暎轻轻握住她的手贴在唇边,浅浅一笑,又继续说完了后半句:“都交给你保管,我是你的。” 蒋娇娇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倾身往前一突。 但谢暎似是早有准备,竟也同时反应敏锐地往后一撤,避开了她。 蒋娇娇愣住,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人。 却见谢暎弯起唇角,笑了。 “这次,可不许你再抢在前头。” 话音落下,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他拦腰一把搂入怀中,吻住了双唇。 蒋娇娇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两人亲了一会儿都有些气喘吁吁,待稍稍分开些许,蒋娇娇又觉得心中渴望不及,于是追着又想主动亲上去。 谢暎这回直接把她给扑倒了。 次日早上,蒋娇娇睡到了自然醒。 她觉得腰有些酸,身体不舒服就自然而然地想找人撒娇,结果一看枕边早就没人了,她想到昨夜那些温存软语,顿时心生委屈,张口就喊了句:“谢暎你坏蛋!” 话音方落下,她就听见珠帘一阵噼啪作响,接着有个身影便大步来到床前,打起了帘帐。 两人目光相迎,蒋娇娇不由一怔。 “怎么了?”/“你没走啊?”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开口问道。 谢暎随即明白了她在生什么气,于是一笑,俯身单手把她扶抱在怀里坐了起来,然后保持着两人依偎的姿势坐在床头,好声道:“我在外间练字。说好了有九天的假,这九天都能在家里陪着你的。” 蒋娇娇也就是刚才起床那会儿有点矫情,这会子人清醒了,自己都觉得不太好意思。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有事就去忙你的。”她靠在他怀里,有点内疚地说道,“我这人毛病多,一不舒服就想撒娇,撒不了娇就想撒气,我会慢慢改的。” 谢暎轻轻拍着她的背,笑道:“那也是我让你不舒服的,原该我来哄着。” 蒋娇娇有点不好意思地揪着他的衣裳,把脸埋在了他颈畔。 听见动静跑进来的荷心此时早就重新退到了屋外。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又相拥了片刻。 “啊,对了,谢夫子,不,叔祖是不是已经起来了?”蒋娇娇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哎呀我睡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叫我?我还想着这第一顿饭得是我张罗着让你们吃呢。” 谢暎笑了,摸着她的脸,说道:“我们娇娇真是讲究仪式。不过自己家里随意些才自在,叔祖已经吃过了,你早上习惯多睡一会儿就睡,厨上都给你留着饭呢,待会我再陪你用些。” “那好吧,反正也晚了。”蒋娇娇就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又对他弯起了眉眼说道,“我的确早上起来比较困难,但我会从别的地方对你们好的。” 谢暎笑着,又偏头亲了下她的脸。 “那我也该起来了。”蒋娇娇说着,坐直了身子,“我们先回家问候一下,然后就去祭拜舅姑。” 蒋、谢两家离得这么近,他们也不用另外讲究什么几日拜门的规矩,每天都能回去。 谢暎含笑颔首:“我让荷心进来帮你。” 蒋娇娇刚下床就差点没站稳,谢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没事吧?”他关心地道。 蒋娇娇羞红了脸,含娇带嗔地看他一眼,哼了声:“表里不一。” 谢暎一愣,旋即也红了脸,垂下眸,抿了抿唇。 蒋娇娇趿拉着寝鞋刚走出一步,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说我们要不要也起个昵称啊?你有没有想称呼我别的什么?” 谢暎笑着道:“娇娇就很好。”他说,“岳丈和丈母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就是寄托最多的了。” 蒋娇娇自己琢磨了两声,点点头,冲他笑道:“谢暎也很好。” 是最好的你。 也是最好的我。 第128章 纯粹 蒋娇娇和谢暎回到蒋家的时候,蒋黎也在。 等这小夫妻俩走完了拜见长辈们的过场后,蒋娇娇就嘻嘻笑笑地问她小姑:“昨日你看见计相的时候有没有很惊讶啊?” 蒋黎心道:嗯,是挺惊讶的。 但却更生气。 只她不想让家里人多想,便面色从容地微微一笑,调侃似地说道:“敢情你们两个瞒着我就是为了瞧我惊掉下巴的样子?那可不会。你小姑我还是很注重形象的。” 说罢,她还故作刻意地抬手抚了抚发鬓。 蒋娇娇果然当成笑话哈哈一乐,过耳即罢,并未放在心上。 只有金大娘子看了眼蒋黎。 蒋老太太好奇地问道:“怎么计相不知道你们与阿黎的关系么?” 蒋娇娇这才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说了遍,末了,还笑着向蒋黎看去,说道:“小姑,你说是不是很有缘?” 蒋黎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她原以为陶宜是故意在拿捏自己的心意。 她怀疑他是觉得终于到了时候,所以才寻了这么个机会。 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越想就越生气。 这个人,难道就一定要这样算计她,同她较劲么? 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可能错了。 如果陶宜是来了之后才得知她和谢暎的关系,那当时那样疏离的态度,就是为了与她划清界限,不让旁人起疑? 她竟为此左右思索不得,心情亦随之起起伏伏。 想到这里,她更加地生气。 而且……不止生气。 那之后蒋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虽她早已能练出不让人看出来的表面功夫,可在她找了借口先离开的时候,金大娘子还是跟着出来叫住了她。 “阿黎,”金大娘子关心地问道,“你昨日,和计相闹了什么不愉快么?” 蒋黎摇了摇头,然后她微顿,说道:“嫂嫂,若我与他真地闹掰了,你们不会怪我吧?” 金大娘子微感紧张地道:“你不会要去和他吵架吧?”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朝廷重臣,更何况现在谢暎也在朝为官,岂有上赶着去得罪人的道理。 蒋黎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她停了停,续道,“就是不想再这样糊里糊涂地下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如果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就是这样,那我根本就不是能满足于‘顺其自然’的人。”她说,“我也不想再这样骗自己伪装下去了。” 蒋黎一直以为“形势”在自己的手中。她喜欢陶宜,或者不想再喜欢陶宜都只需要自己做决定,用不着谁同意,就算是手握权势的他也不行。 可现在她发现,原来感情是最由不得人掌握的。 因为心动越深,期待也会越深,如果这份期待无法达成,人就会失意。 拖得越长,越难割舍,最后的结果只会让自己痛苦,她既不想因为失去他而觉得难以忍受,更不想因不愿失去他而失去自我。 她必须清清楚楚地做一个决定。 金大娘子静静看了她半晌,然后莞尔而笑,温声道:“你能想到这一步,嫂嫂也就不担心你之后的路了。” 蒋黎抬眸朝她望去。 “当断则断。”金大娘子说道,“去吧。” 蒋黎让人给陶宜送了封信。 次日,他便差人往酥心斋送了回信。 两人约在了初十这天见面,地方就在他们曾一起钓过鱼的清源山下。 就连这一天的天气都和当初那一日很像。 蒋黎到的时候,陶宜已经坐在河边开始垂钓了,留给她的位置仍在那里,明明景色也相差无几,可随着脚步渐近,她心底还是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忐忑之感。 蒋黎默默攥了攥手心。 她走到他身侧,刚开口唤了声“相公”就被打断了。 有鱼上了钩。 见陶宜在转动钓轮,她回过神来,也立刻下意识地要上去帮忙——就和那时一样。 陶宜当即横了胳膊将她挡住,说了声:“远。” 动作之快,近乎于本能反应。 蒋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下饵的地方比当初远些,自己若往前走多了很容易就踩到河里。 陶宜还是赶在鱼脱钩之前将其钓上了岸。 鱼不大,动起来倒是灵活,一入水盆中就开始游得不亦乐乎。 “这条鱼的肉质应是挺鲜美。”陶宜抬眸,含笑看向蒋黎,说道,“待会我试试你那个方子做来尝尝。” 蒋黎用了须臾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人竟要亲自做菜给她吃。 蒋黎不由笑了笑,于他身畔蹲下来,看着水里游个不停的鱼儿,说道:“早知如此,我出门前应该先上两炷香。” 陶宜转头看着她:“为何?”他说,“你要给它超度?” 蒋黎扬唇而笑,摇摇头,回道:“只求灶神给相公借些神力。” 陶宜一愣,旋即笑出了声。 蒋黎也笑。 照金巷 第120节 笑着笑着,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从水里的鱼慢慢移到了水面上的倒影——她和陶宜的倒影。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挨得这样近。 只要她此时转过头看向他,大约就是能呼吸相闻的距离。 心跳忽乱,她不由缓了气息。 蒋黎看见水中的陶宜也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 蒋黎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目光挪开,可她好像做不到。她又觉得自己心里隐隐在期待什么,可是等了好半晌,她也没有等到。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时,陶宜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脸。 “今日天气不错,”他的语气和先前亦无异,“坐吧,吹吹风。” 蒋黎咬了咬唇。 她定下神,走到旁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然后在心里转了一圈自己准备说的话,终于开了口。 “有件事,我好像从未对相公说起过。”她娓娓地说道,“其实我和郑六郎当初成亲的时候,我曾对他抱过很大的期望。” 陶宜眸光微动,回眸朝她看去。 只见蒋黎远眺着对岸的山峰,目光悠远而平静。 “我知道男人大多是什么样的,但我总觉得,我可以求一个‘不一样’。”她说,“说我不识大体也好,不甘心也罢,我就是不明白为何我能对这个人一心一意,他却可以一颗心分成几瓣。” “新婚当夜,他答应了我永不纳妾。我高兴地不得了,以为自己的运气竟真这样好,让我得了个世间罕见的男子。” “所以那几年,我对他,对郑家,甚至对高家,都容忍了许多。他不上进,我就帮他想前路;他不知柴米贵,我来帮他筹谋;他不会处理家中关系,我来避锋芒;我们夫妇无所出,他不愿看大夫,虽我对小孩并无什么喜好,但我也愿意吃补药。我还自觉欠了郑家,所以就连自己的坚持和骄傲也丢了,羞于让这双大脚被人瞧见,还愿意拿钱去换高家的好意。” “后来发觉我们性格实在不合,我想着要与他和离的时候,仍不愿伤到他的自尊。却没想到,那时候他已经为了绑住我,在他母亲安排下偷偷养了外室,同我说要把孩子养在我名下。” 蒋黎说到这里,淡淡一笑:“我当时觉得荒唐极了。我在想,你既做不到,当初为何又要答应呢?到头来,却像是我在强人所难。”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就算让我再重来一次,或是嫁给别人,我一样会问他——”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了陶宜,“你、我,自今起,只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乎?” 有那么一刻,蒋黎觉得时间好像在这里停住了。 耳边只有河水潺潺在提醒着她此时的相对无言。 良久,陶宜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说道:“我曾对你说过,我爹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去世的。” “但我没有对你说过,他在重病之时嘱咐了我什么。”他顿了顿,语声微低地道,“他让我悔了和表妹的婚约,并另行安排我与当时开封府尹的孙女定了亲。为的,是以防他在我得中进士后离世,我丁忧三年后难寻起复之路。” “而那位开封府尹的妻家外甥,就是当今亚相。” 蒋黎怔怔地看着他:“那,你们……” 话才开头,她却又不知该如何续下去。 她也不知自己问的“你们”是谁,是他和他的先妻,还是他和他的表妹,又或者,是他们三个人。 陶宜默然了几息,才再次开口说道:“我和表妹的亲事,是我娘还在世时口头定下来的,我那时并不在意这些。” 他表妹父母早亡,那时寄居在他们家,大约三四年吧,也算是同他一起长大的。他母亲一向拿她当亲女儿关怀,但他看得出来,父亲的态度则比较寻常,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亲戚那样,不亏待,但也不多么喜欢。 至于他,就更是不曾想过什么。 后来是因为他母亲身体不好,眼见着没剩多少日子了,她说希望以后他和表妹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代替她好好照顾表妹。他那时本来年纪也不大,更没有细思,只想着不愿让母亲留有遗憾,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父亲可能也是不想拂母亲的意,所以并没有反对。 “当时陶家为了补偿她,不,也算是为了摆脱她。”陶宜自嘲似地牵了牵唇角,“给她相了在杭州的亲事,还给了一大笔嫁奁。” “后来我考中进士,便如约与先妻成了婚。可是我们性情并不相合。不,也不能这样说。是我的问题,”陶宜叹了口气,坦承道,“是我根本就不习惯这样的朝夕相对。” “我把成婚想得太简单了,也把两个人的相处想得很简单。可事实上,我根本就不习惯生活里多了一个时时看着我,处处小心翼翼贴着我过日子的人,她却以为是她不够讨我喜欢,所以又给我纳了妾室进门。” “但我只觉得更烦。”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才能让彼此都轻松些,更心烦于我还不能同她说实话,因为我怕伤着她,怕因此导致的后果会更令我心烦。可这样的生活长此以往,只让我觉得在家里的时间很难受,我那时候才发现,原来从前在老家读书的日子才是最快活。” 陶宜越说,语气里越充满了一种近乎于无奈的厌弃感。 他那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天生就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关系,也不知道该怎么与对方相处。 从前的表妹与他隔着距离,所以他觉得还好。 直到成了亲,夫妻间的相处只让他觉得疲倦,而妾室的热情逢迎又让他不耐。 他宁愿一日里天天与书为伴,或是弄花为乐,也不想她们出现在自己面前,只因觉得还要花精力去敷衍。 所以他遇到蒋黎的时候,才会觉得这样难得,难得到想要冒着再成一次婚的风险,把她留在身边。 “不知不觉,我们真正成了‘相敬如宾’的模样。后来她得了病,是不治之症,她缠绵病榻的那几年,我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照顾之事,”陶宜缓缓说道,“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那些日子,他们竟也可以一天说不上五句话,可她却觉得他已对她很好。 “这几年我没有续弦,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不想再重来一次。”他说着,看向了蒋黎,“可是我心里也知道,这不过早晚之事。” “如果我纳了你,这件事就会被提前。”陶宜顿了顿,说道,“但我也不能娶你。” “从前不能,是因名;如今不能,是因势。”他涩然地笑道,“我心里还有许多事要做,以后的路还很长。无晦也是如此,我盼着他能走得更远。如果我们在一起,不是我去动摇他的立场,就是我被动摇。” “但是我已经走到了今天。”他停了停,眼眶微红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回不了头了。” “我不想你将来对我失望。” 蒋黎只觉眼前水雾渐浓,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她紧攥着掌心,用力地克制着,不肯让软弱泄露。 “阿黎。”陶宜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认识过你,我很高兴。”他深深地看着她,浅浅弯起唇角笑了一笑,“你是我此生,第一个真心爱过的女人。” “这不是承诺,是事实。”他说,“所以,它永远不会背叛你。” 蒋黎再难忍住,倏地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任泪水掉了下来。 少顷,她笑着“嗯”了一声,说道:“你也是。” 陶宜狠狠一顿。 “谢谢你。”她又平静地说,“蒋黎真心祝愿相公,有朝一日,能得成心中大愿。” “保重。” 话音落下,她抬手擦去脸上泪痕,扬起一抹笑容,举步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没有再回头。 陶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 “若你不是这样纯粹,或许,我也可以再卑劣一些。” 他语声低轻地说着,闭上眼,泪水倏然滑落。 第129章 定心 “我听说,这次谢修注成亲,三司使也去了。” 沈约的唇刚碰到茶汤,便乍然听坐在对面的大丞相说了这么一句,不由微顿。 景旭看着他,笑了笑,说道:“看来这两位探花郎倒是挺和契。”又感慨地道,“若谷与我在惜才这一点上,还是很相同的。” 沈约有些意外:“下官还以为,大丞相与三司使不太能合得来。” 景旭笑着摆摆手,说道:“政见不同而已。半月前我还把新写的赋给他看了,他圈了一个字改出来,甚妙。” 沈约很是诧异。 景旭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记得你父亲好像与若谷还是同年?”言罢,又用一种似是庆幸的语气笑着续道,“说来若你近水楼台追随了若谷学业,只怕今日我也无缘得你这人才了。” 他闲谈似地说罢,顺手端起面前茶盏喝了一口。 沈约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顿了顿,张口说道:“家父不过一赤县丞,与计相难有交集。”又道,“况且,下官也自有立场,真心愿追随大丞相革除朝廷社稷弊端。” 他说着,还朝对方抬手揖了一礼。 景旭示意他不必如此慎重,和蔼地道:“我自是明白你的抱负。只不过有时候独木难支,一个人走一条本就艰难的路会更加辛苦。” 他说到这里,话锋忽转,语似平常地感叹道:“若谷虽是个难得的人才,可若没有亚相的有意扶持,他也到不了这个位置——至少,不会这么快。” “哦,对,我忘了同你说。”景旭道,“计相的先夫人,就是亚相的表外甥女。” 沈约一愣,旋即,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景旭又径自说道:“说来谢修注确实是个聪明人,他的大娘子出身富贾商户,虽于仕途上帮不了他什么,但也正好不必令他左右为难。他与若谷相交,倒是比我方便多了。” 话说到最后,他还自我调侃似地呵呵笑了两声。 沈约默然了几息,若无其事地礼笑着说道:“下官家里倒也有桩喜事忘了同大丞相说,子瞻他向我姐姐提了亲。” 景旭笑着点点头:“这是好姻缘。”又问,“那子信你呢?若我记得没错,你还比谢修注年长一岁,也是到了要成家,为将来打算的时候了。” “对,我忽然想起,京西南路提刑司的妻家有个不错的小娘子……” 沈约突而站起身,朝着对方恭正地一礼。 景旭停住了未完的话,看着他。 “下官多谢大丞相记挂。”沈约说道,“只不敢相瞒,下官已与邻家姚氏定了婚约,只等长姐出阁后便择期完婚。” 景旭半晌未语。 少顷,他方平平道了句“原来如此”,接着再开口时便转开了话题:“易少卿将要致仕,元和到任之前这段时间,你就要多辛苦了。” 一时间又回到了两人起初谈论公事的样子。 沈约接过话,恭声应是:“下官必尽心为大丞相和司农卿分忧。” 景旭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 沈约从界身巷离开后,便直接去了高遥所住的馆驿。 高遥正在整理自己的文书,他明日就要搬出去了。汴京的馆驿虽然不少,但按照规定,入住期限一般不得超过三十日,像他这种情况已是特殊,所以楼店务那边刚一通知已安排好了房屋,他就开始着手准备了搬迁。 照金巷 第121节 京城人多地少,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官员赁屋而住的情况都十分普遍。楼店务掌管着官屋,费用比起市面上同等的私屋要便宜许多,他这次一共租了五间,挑的条件不错,为的就是婚后也可长住。 见沈约来找自己,高遥也挺高兴,打了个招呼让他找地方稍坐一会儿,道说晚点去白樊楼喝酒。 沈约却走到了距他身前不远的空地,目光微深地看着对方,说道:“今日大丞相找我去宅第谈公务,其间问起了我的婚事。他还有意为我做媒,但我同他说已有了婚约,又告诉了我们两家将要结亲的事。不过,他好像对这两件事都一点不惊讶。” 高遥顿了顿,看着他,笑笑道:“大丞相那是见过多少场面的人了,这算什么。”又问他,“但你就没问大丞相打算给你说哪一家的亲事?” “没什么好问的,我已拒了。”沈约若有所指地续道,“旁事不提,我只希望我的自家人、我的朋友,能够尊重我的选择。” “子瞻兄,”他说,“我与如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她陪我度过了许多难关,非旁人可代替。我很担心她被人抢走,所以,过两天我就要去她家下定了。” 沈约说到这里,微笑了笑,再道:“今日这顿酒,我就算是你为我庆祝了。” 两人对视了几息。 高遥牵唇而笑,轻轻点头,说道:“应该的。” 五月二十五日,沈家正式向姚家下了定。 姚之如看着眼见并不算多么丰厚的定礼,心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更生出了无尽的欢喜。 蒋娇娇和苗南风都来恭贺,前者还如约为她的定礼盒子挑了巾。 姚家其他人虽觉得这礼给得薄了些——大约也就是一般人家的水准,但又看是唐大娘子亲自来送的,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有姚大郎别有意味地打听了句:“唐妈妈,沈小娘子和那位礼房副承旨的婚事也议定了?” 高遥来送了求婚启后没两天,巷子里的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沈家显然是没打算瞒着。 姚大郎现在比较关心的是这两家的流程走到哪一步了。 照这个定礼的厚薄看,沈家现在这个态度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看不上他们姚家;二就是要在沈云如的嫁奁上花大力气。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最好就是沈云如能先出嫁,不然沈约到时下聘礼的时候肯定也厚不到哪里去。 姚大郎飞快在心里算了笔账,觉得沈家和高氏联姻,对沈约的前途有益,且对方家境也不错,僚友间联姻给的聘礼想也不会难看,那么如此一周转,嗯……还行。 唐大娘子果然也没藏着,笑着回道:“我们家还没回定帖呢,不过说是定聘之礼也在路上了。” 高家在真定,这样一来一回的走流程说不定到明年才能把婚期定下,所以照高遥转达的意思,就是他家里将二礼合一了。这等于是不用管相亲这步流程,反正高家是支持他认定了沈云如。 唐大娘子又拉了姚之如的手,霭声说道:“云娘的婚事来得突然,这高家又不是一般人家,子信毕竟是做弟弟的,为了我们几家好,可能你们的婚期就要等云娘的先定下来再议了。”话说到最后,她还和气地笑着朝姚人良夫妇看了一眼。 姚人良和段大娘子自没有什么说的,均回笑着表示理解。 姚之如柔顺地道:“沈姐姐能得此良缘,我也为她高兴。” 唐大娘子满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从姚家出来,唐大娘子才松了口气。 她回想起了丈夫说的话—— “姚家人最听不得钱、权二字。看在高府尹的面上,他们也不会对这份定礼说什么,说不定还想着等我们下聘礼时再给他们补回去,更何况姚人良父子还要指望着沾子信和高家的光。” “反正礼就这么下,他们同意嫁就嫁。若不同意,那也是他们比起士大夫清名更爱钱财,张扬出去我们也不亏理,子信还正好得了解脱。” 说起来,他们都是巴不得姚家悔婚的。 唐大娘子又不由想起了姚之如。对方的温婉乖顺其实挺合她心意,而且儿子能够这么顺利地一举及第,她觉得大概也有姚之如的功劳,思及此,心里多少觉得有几分对不住。 如娘这孩子,可惜是生在姚家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默叹了口气,摇摇头,抛去杂思,径直缓步往家行去。 六月底,司农寺少卿易淳致仕,离京前,寺丞沈约和主簿司彦领其他属官设宴为其践行。 席上,已年过花甲的易淳与众人推杯换盏,喝得满脸酡红,整个人浑身上下都似充满着不同寻常的快活之意。 沈约到司农寺任职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对方这样不同的一面。 易淳身为司农少卿,在卿位悬空时理所当然就要代行主职,可沈约一直觉得他这方面很消极,说得直白些,就是不肯管事。 他起初还以为对方是年纪大了打算致仕,不想多操劳的缘故。 后来还是主簿司彦提醒了两句,说是易少卿代行农正之职也有好几年了,原本司农寺的职责在他手里也安安稳稳没出过岔子,等到新政改革,大丞相要用司农寺,就又从三司手里分走了些职权过来,那阵子易少卿拖着不怎么好的身体也是勤勤恳恳。但就连他们都没想到,等到要正式推行青苗之法了,大丞相却举荐了别人来任司农寺卿。 易淳以身体难以胜任为由提出致仕的时间,差不多也就在沈约被任命为司农丞之前。 所以沈约来了之后见到的易少卿,在他印象里就是:圆滑消极,谨慎疏离。 不仅关于新法制定和推行之策他是一点不想沾手的样子,而且几乎不和属官有私下来往。 旁边的司彦这时忽然轻轻笑了笑,低声感慨地说道:“易少卿赶在此时卸任,也算是圆满了。” 司农寺卿下月就要到任,那时易淳便是要走,这践行宴上他也不会再是主角了。 沈约没有多说什么,只斟酌地道:“这几日我们还是把少卿转过来的簿册都整理一下,和这月的常平钱册子一起准备移交给冯农正,再等他安排吧。” 易少卿倒是走得轻松,大丞相也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代管了新法诸事,可自己却还是要警醒些才好,他毕竟不知冯彧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对方新官上任也想烧个三把火,到时还嫌他区区寺丞不够自觉。 他也不想落得像易少卿这样。 司彦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应道:“农丞考虑得极是。” 第130章 相见 七月初,司农寺卿冯彧正式到京上任。 这天,沈庆宗得了朝廷里传来的消息后,一回家便找到了儿子沈约。 恰好姚之如也在,那两人凑到一起不知在写什么,还玩得挺乐呵的样子。 沈庆宗清了清嗓子。 姚之如见他来了,便礼貌地见了个礼,然后对沈约道:“我明日再给你送些来。” 沈约莞尔颔首。 待姚之如前脚刚走,后脚沈庆宗就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沈农丞倒是还很有闲心啊。” 不同于刚才姚之如在时,此刻沈约脸上的神情也复归了平静,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从容地问道:“爹是听说了官家要新设司农三局之事么?” 沈庆宗蹙着眉道:“你觉得,可是稼卿想要排挤你?” 其实这件事沈约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一切都要从他见到了那位新任大司农时说起。 彼时,沈约在官署接迎了对方后,便立刻主动地把新法实施以来司农寺掌管的所有簿册都交了上去。 冯彧的态度倒是挺亲和,不仅没有急着要接手,反而还对他说道:“你是大丞相亲自挑的人才,我可是盼着将来咱们上下合力,将眼前诸事做到最好。” 说罢,他便当场又将保甲和常平事分派到了沈约手中,并道:“官家已允了司农寺新设三局,分管水利、免役与保甲事,此前你主要协助大丞相和易少卿掌新法事,这次的常平新法先期推行也大都是你经手,所以我有意着你继续掌保甲一局,兼常平钱事。” “正好夏季贷期已过,等过几日其他两位寺丞到任,我们再找个时间议会。” 沈约一时间都没能太反应过来。 他花了半晌才明白,原来冯彧人还没到汴京,就已经做好准备把司农寺的格局给改了。而转眼之间,他就从司农寺唯一的寺丞成为了三寺丞之一。 理智上,他明白这样的安排是有利于大局的。 可情感上,沈约还是觉得自己被分了权,这种感觉就像是明明得了称赞,可实际上却拿了惩罚。 沈约稳住心绪,默默告诉自己——无妨。 于是他平静地回道:“是,那下官到时再向农正说明。” 冯彧把事务权责分到了三局,让三寺丞对各自的事权了然于心,然后再逐一向他上报,如此也免了他初上任的诸事繁杂之忧。 “另外,三局丞上亦将设都丞——”冯彧说到此处,略略一顿,含着笑,意味深长地道,“此位应可比路提点刑狱公事,将会从三寺丞中择选,倒也不急一时。” 沈约看着对方朝自己走近,然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子信,”冯彧语重心长地道,“我对你,可是有很大的期望。” …… 沈约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回道:“这应该是他本就打算好的,不管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是谁,他都不会让这个人总揽事权。” “而且三局分掌诸事,无论对冯农正还是司农寺,都只有好处。”言罢,他也把都丞之位悬空之事说了。 “他要的不过是我尽心尽力。”沈约沉吟道,“我刚入朝不久,少卿位无论如何也难及,但若差使办得好,都丞之职却还是可以争取的。” 所以他很快也就说服自己放下了那一点不快。 沈庆宗却不敢太乐观,他说道:“你又不是大司农的亲信,说得直白些,你与他一样是大丞相要用的人,而且你还清清白白前景光明,年纪也轻。况他既然敢建议新设三局,必有举荐之人,他以后就算是要提拔都丞,何以见得一定是你?” 话说到此处,沈庆宗忖道:“你要不,找无晦打听一下?” 这是正经朝事,起居院的人当时必定在场。 沈约当即皱了眉,果断拒道:“何必如此汲汲营营?既让人为难,又让人小瞧。此事归根结底不过各凭本领,如您所言,就算大司农有私心,可我与他都是大丞相要用的,首相既要用人,就自不会亏待人。” 沈庆宗顿时也有点火了:“少年意气!你跑地这么前头,不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既要做大事,就不能如此板正不知变通。你站了革新一派,偏又事事讲原则,大丞相若是和你一样,身边早就没人可用了,那冯元和也根本就没机会坐上大司农之位!” 沈约心里有些受不了,情绪翻涌之下,忍不住便顶撞道:“那爹的意思,是要我效仿计相,也与大官结姻亲,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往上爬?若是如此,那我们这些年读书吃苦算什么?受的教养算什么?大哥哥当年……又算什么?!” 沈庆宗蓦然一震。 “……子信,”他忽觉喉头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你……难道是在和三司使较劲?” 沈约一愣,下意识否认道:“我没有。” 他顿了顿,又续道:“我只是想证明我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选的路,一样可以成功。” “爹,”他缓了语气,平声说道,“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但以我现在的位置,我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否则便是更给人拿话柄。” 沈庆宗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呼出一口气,叹息似地说道:“你说得也对。”他看着儿子,语气略有些艰涩,“只是爹离得远,帮不了你多少,高家的援手能伸到何种程度也未可知,你如今在这个位置,务必要谨慎。” 沈约点了点头,应道:“您放心,我明白。” 几日后,高遥借着休沐日,正式带着聘礼上了门。 这也是沈云如第一次见到他。 她其实还有些不太习惯在自家院子里单独与陌生男子相会,但这也是他们的相亲小宴,从这一刻起,她就必须开始习惯他了。 沈云如亲手分好了茶给他递过去。 “高……” 照金巷 第122节 “云娘叫我子瞻便是。”高遥及时地含笑接过了话。 沈云如微顿,然后浅浅颔首,改口唤道:“子瞻请用。” 高遥不由一笑。 沈云如莫名地看着他。 “抱歉,”他说,“我就是觉得,此言闻之令人心乐。”说罢,他伸出双手接过了她递来的茶。 沈云如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个什么反应,她只能继续保持一贯端方有礼的笑颜。 高遥啜了口茶,旋即神情惊艳地赞道:“好茶。” 沈云如有点高兴,笑意亦微深。 高遥只觉恍若初见那一眼,险些看入了神。 沈云如被他看得有些不太自在,轻转开了脸。 高遥反应过来,又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是我失礼了。”随后解释道,“但我自那日见你时起,已快将近半年了。云娘,或许你不知你有多令人印象深刻,但我这些日子总时时想起初见你的那一面,方才也是突然又想起来了,既觉得恍若隔世,又深感庆幸。”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又自然,沈云如不仅不觉得他轻浮,反而心里还顿时生出了些感动。 这种感动的心情连她自己都很意外。 原来,竟真会有这样一个男子,将她看入眼里,放在心头。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这份心意,想到两人将成夫妻,她便由衷地说道:“亦无需隔世,今生我会做好你的妻子。” 高遥微怔,旋即大感心悦。 “这是我离开真定之前,我娘交给我的。”他拿出了钗盒,打开后示与她看,里面静静躺着支牡丹金钗。 “我想你先保管。”他笑着说,“等到我们成婚那日,我再亲手为你戴上。” 沈云如也用双手接了过来。 “我会好好保管的。”她莞尔一笑,柔声如是说道。 …… 送走了高遥后,沈云如拿着钗回到了福寿堂。 唐大娘子和沈老太太两人正在说话,脸上都带着笑,见她进来,更是显然地又高兴了不少。 沈云如突然觉得这一刻很难得。 或许,的确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处发展了,至少家里也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沈老太太问起孙女与对方相亲的感觉如何。 沈云如含蓄地回道:“子瞻是个赤诚君子,祖母和爹娘看中的人没有不好。” 沈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大娘子更是笑弯了眉眼,说道:“我瞧着你们两个也是郎才女郎的。”又问道,“那你们可有商量到婚期?” 沈云如摇摇头:“此事还是爹娘拿主意吧。”她也不可能主动去和对方讨论这个。 沈老太太道:“最好还是春秋时,但今年秋天太仓促了,不如明年春日,或是初夏也可。” 唐大娘子附和地颔首,说道:“那要不还是二月之后吧,常平新法初行,那个月正是各路都忙春贷的时候,也不好让子信挂心。” 沈老太太没什么意见。 沈云如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毕竟她也希望弟弟能轻轻松松地来给她送嫁。 但让沈家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七月才刚过,沈约就接到了上令,将要外出按察。 司农寺三局正式设立后,冯彧就定了往后要轮差按察各路的策令,主要还是监察新法的实施,又因常平新法刚刚推行全国,所以这次就先派了掌管免役局的吴非和掌管保甲局的沈约出去。 姚之如得知后,还特地去大相国寺给沈约求了道平安符。 “远途难行,我听说利州路崇山峻岭众多,更是十分艰险。”姚之如难掩担心地说道,“还有河北路……又怕遇上北丹人来侵扰。这符你一定要好好随身带着。” 沈约笑笑,接过时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温声安抚道:“你放心,这次这些地方我都不去。再说子瞻兄的父亲就在真定府,我纵是去了河北路,他定也会照拂我的。” 姚之如只在乎前半句:“真的么?不是说按察各路,我还以为你要去很久。” “若这般去个一两载,京城里的事岂不耽搁了?”沈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含笑道,“所以只是轮着去,这回先去河东路。” 就像吴非和他去的也不是一路。 姚之如听着这话,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她笑地眉眼弯弯。 沈约看着她,心头微动,柔声说道:“我大概明年春天才能回来,我想把我们的婚期定在九月,你说好不好?” 到时大姐姐已经出阁,他也忙完了夏贷,正好能腾出手来,可以好好为迎娶她做些准备。 姚之如的眼睛里透出些惊喜,微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沈约看着她清澈发亮的目光,忽然觉得歉疚。 他真地让她等得太久了。 心中爱怜一起,他忍不住问道:“之如,我,我可以亲你么?” 话音未落,他自己已红透了耳根。 姚之如的脸更是绯红一片。 几息后,她很浅地点了一下头。 沈约有些紧张地轻轻扶住了她的双肩,目光直直盯着她微粉的双唇,不由呼吸微屏,然后低下头,缓缓亲在了她的唇角。 他本想着只这样轻轻吻一下就好,可不想只触碰到的瞬间,心底顿时就沦陷了。 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嘴唇很软,也很香。 沈约有些难以克制,或者说他放任自己丢掉了那在她面前不堪一击的克制,忍不住辗转着,吻住她的双唇,纠缠地更亲密,也更深了些。 他揽住了她的腰,以使两人可以贴得更近。 姚之如的身子有些发颤,回应得也有些笨拙,但她尽量放松自己,顺着他,跟着他。 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书室外忽然传来了小厮的声音禀道:“公子,谢修注来了。” 两人霎时清醒过来。 沈约看着眼前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姚之如已低头掩住自己有些发红的嘴唇,羞涩地匆匆说了句:“那我也先回去了。” 沈约忙道了声:“你到时来送我么?” 姚之如脚下未停地飞快回了个“嗯”。 她慌乱间甚至都忘了和刚进门的谢暎打个招呼。 沈约清了清嗓子,定色对来人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么?坐下说吧。” 谢暎起先还不知道姚之如在急什么,这会子一见沈约这绯红未褪的脸色和故作镇定的姿态,顿时明白了。 他微微笑笑,也不点破,只说了句:“打扰了。”然后问道,“我听说,你要出路按察?” 第131章 消息 一谈到正事,沈约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理智。 “嗯,”他说,“后天一早就走。”又问道,“你特意为此事来找我,是有什么问题么?” 谢暎笑了笑:“倒也不是。”他说,“这是司农寺的内务,稼卿如此安排也是看重你。我不过是想在你临行前先说两句自家话,不然到时怕娇娇和姚小娘子听了又要多想。” 沈约想到姚之如刚才担心的样子,了然地弯了弯唇角:“我明白。无晦想说什么?” 谢暎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此次常平新法,是要求所有农户都要贷青苗钱,你我都知道这其中恐有些人会不满,你此去虽是代表司农寺按察,但还是要小心。” 沈约听了,点点头道:“我知道,谢谢。” 谢暎也不好把话说深了,只再道:“这条路虽不易行,但你一心为民,相信官家也都能看得见。” 沈约不料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笑了笑,说道:“无晦既也觉此路是造福社稷民生之事,为何不与我同往?” 谢暎委婉地笑道:“你我虽在不同的位置,但也都是替官家办事,又何分彼此。” 有些话他只能点到为止了。 他没法告诉沈约,几日前官家在殿上召见大臣,曾有人当面嘲讽司农寺忙活半天,结果这次和常平春贷一起收取的夏税也没见多长几分。这话往深思,令谢暎颇怀疑是放贷效果不佳的缘故。 这大约也是促使冯彧这么快就派人按察各路的原因。 但为何会如此呢? 谢暎想起曾从陶宜那里还有朝上听到的财利之说,觉得问题不外乎出在两个阶段:给或者用。 常平新法是先在京城试行的,“给”这个阶段肯定无人敢出错,那就多半是“用”了。 所以他后来好奇之下去看过,然后发现在放贷的地方附近不远竟新开了三家官营酒坊,而且每家都设了容色出众的官妓当垆卖酒。 这还是在京城,那么其他各路呢?在那些农户更多的地方呢? 他担心沈约会被中间那些不明不白的拉锯给牵扯进去,若要避免被人用来做矛,大概唯一的办法就是秉持初心,从“本”入手。 也就是“一心为民”。换句话说便是以民为主,莫要去考虑派系得失。 这是他自己一贯秉持的中立之路。 谢暎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了陶宜曾提点他待在记注官这个位置上,需“多听多看多思,但要少说”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也是来提醒沈约,只是碍于身份,加上又明白对方的性子,所以也只能说到这一步。 沈约虽不知谢暎心里想的那些,可他也明白,常平新法刚在全国推行,自己这次去河东路按察肯定是许多人都在关注的,所以他也做好了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准备。 但谢暎有这个心来对自己说这些,他还是挺感动。 “你说的对,不分彼此。”沈约笑着说道,“谢了。” 谢暎从沈家出来后便直接回了家里。 蒋娇娇正在张罗着收拾细软,见他进来,就招呼了一声:“回来啦,正好厨上刚做了拨霞供,快换了衣服洗洗手。” 她边说着,边已亲自上来挽了他的胳膊,和平常一样打算进内室帮他更衣。 照金巷 第123节 谢暎回手拉住她,问道:“怎么突然在收拾东西?” 蒋娇娇叹了口气,说道:“我正打算同你说的,玉山县那边来了信,说是外翁两月前酒后摔了一跤之后,身子就越来越不好了,所以爹打算陪娘一起回去探望。大哥哥走不开,家里的事也不能都丢给婆婆管着,嫂嫂得帮忙。反正叔祖和你这边也有人照顾,我就想跟着回去看看。” 谢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想陪着她,但理智却明白自己根本走不了,于是只能歉疚地道:“对不起,我……” “哎呀道什么歉嘛,”蒋娇娇立刻阻道,“你那位置本就不是能随便请假的,再说我也是陪我娘。” 若要她平心说,她和她外翁其实关系也很疏离,上次她哥哥的婚礼闹成那样,两家基本都等于不往来了,就连她成婚时母亲都没有邀请金家人,对外只说是老人家年纪大了不便旅途颠簸。 只不过那毕竟是她母亲的爹爹,现在人可能没多少日子了,她娘感情上肯定还是放不下。 谢暎将她拥入了怀中。 荷心等人见状,纷纷识趣地放下了手里的事,默默退出了屋外。 “在外面不比家里,你睡觉又有些认枕头,把平时用习惯的东西都带上。”他说,“常给我写信,若是需要帮忙的话我也好想办法。” 蒋娇娇抬起手,哄人似地拍了拍他的背,玩笑地道:“对哦,我们暎哥儿现在当官了,我可以用馆驿给你递信了。” 谢暎默然失笑,看着她,说道:“是啊,所以你不要偷懒,我会数着日子与你‘算账’的。” 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细发,顿了顿,温声叮嘱道:“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蒋娇娇心里本就有点舍不得他,这会子腻在一起听他说这些,不免更觉得受不了,当即把人给紧紧抱住了。 “我会的。”她说,“你也要好好吃饭睡觉。虽然你要想着我,但也不要太想着我,不然我怕你睡不着。” 谢暎被她给逗笑了。 蒋娇娇挑眉看他:“谢修注有意见?” “没有。”谢暎抿住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大娘子放心,我这人记性不好,你前脚刚走,我肯定后脚就忘了。” 蒋娇娇瞪大了眼睛,气笑地道:“你敢——” 她作势要去掐他。 谢暎笑着将她搂住,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蒋娇娇顺手将他攀住,两人抱在一起,倒也又消减了几分离别的愁绪。 然而就连谢暎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蒋娇娇才刚离开的第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就已经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明明他们才刚成婚三个月,而他从前一个人已经独睡了十几年。 他起身下床,重新走回到了书桌前。 笔架旁,一座精美的玛瑙牡丹摆件正静静放在那里。 这是蒋娇娇临行前特意从她的嫁妆里翻出来的,她还用黏土立了个一指长两指宽的木牌在边上,用谢暎当时调侃的话来说就是:略显鸡立鹤群。 他弯唇笑着,伸手将木牌摘了下来。 那上面用熟悉的笔迹写着几个字:睹花勿忘如花人。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蒋娇娇用得意的表情对他说:“就让你天天记得。” 谢暎觉得她可爱又傻气。 希望玉山县那边没有什么大碍。他想,她能开开心心地早些回来。 陶宜议完了事,正准备离开,却又被亚相鲁墘给叫住了。 “我听说,前两日枢密副使又想给你做媒了?”鲁墘状若随意地说道,“他就是爱替别人家操心,我都还没来得及关心你呢,这人倒跑得快。”他似调侃地说到这里,却又将话锋微转,续道,“不过倒不能怪他们,倩娘也走了这么久了,你纵是情深,可毕竟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 陶宜浅笑了笑,说道:“是,我也在慢慢适应,但只怕是还需要些时间。且我一听他说那女子与倩娘长得还有几分相似,就更是只能敬谢不敏了,您是知道的。” 鲁墘确实知道。 当初他那表外甥女邱倩娘刚去世一年,其实家里就已经打算再找个女娃和陶宜结亲,但却被对方婉拒了。 陶宜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心里还没缓过来。 之后又过了个两三载,大家觉得应该也差不多了,于是包括他们家在内,盯着陶宜正妻之位的人陆陆续续又开始了动作,但基本上都被陶宜以“暂无心力”为由给婉拒了,当时鲁墘也重提了让陶宜索性再和邱家结亲的事。 陶宜就道说不愿忆起前事,徒增伤感,对人对己都不公平。 “我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担心你。”鲁墘说道,“虽我很希望再与你做姻亲,但我也不愿伤你,所以我好不容易才给你看中了一家。” 陶宜不由微顿。 “陕西路转运使陆尚谦有个侄女,是从小在他们夫妇膝下养大的,今年秋天正好十八。”鲁墘笑着道,“既合了你不愿要个年纪太小的,又合了与倩娘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据说她才貌出众,陆运使家里因都舍不得,所以直到了十七岁都没有定亲,后来人家也是听说了你的事,便有心更将那孩子留了一年,且压根儿没考虑过那些新科进士。” “你说,这样的诚意哪里去寻?”鲁墘道,“这不正好陆尚谦要进京来述职,这回就把他侄女给带上了,前儿我收到信说是后天能到,我寻思着晚上能在家里摆个洗尘宴。” “到时你来了,和人家那小娘子正好可由我夫人陪着见一面,也不算什么相亲,只当是先看看。”鲁墘说着,也没等陶宜答话,就又径自呵呵笑着续了下去,“也就是你才有这份福气。” 陶宜一时未有言语。 “后天可不要又忙公务太久啊,早些来。”鲁墘笑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陶宜沉默了须臾。 “好。”少顷,他淡淡笑着,如是回道。 第132章 冲破 到了约定要去洗尘宴的这天,陶宜却像是有些忘了时间。 其实他从官署回来得的确挺早,也已经换好了外出穿着的便服,但他却没急着出门,而是坐在书室里一个人喝着茶,总望着院子里那株已开始飘香的木樨树,不知在想什么。 张破石看了看天色,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只能去提醒。 “相公,天快黑了。”他委婉地说道。 以往这种时候,陶宜都会点点头应一声,然后从容地起身出门。但这回他却皱着眉,用明显有些压抑的语气回道:“我看得见。” 人却坐着没动。 张破石也没有多催,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也只需要等着自家相公做出决定。 于对方而言,只可能有“及时”,而不会有“误时”。 果然,方过了半晌,陶宜便站起了身。 “走吧。”他无甚表情地说着,脚下未停,已径直朝门外行去。 马车驶出桃蹊巷时,已是薄晚。 夜市正开始热闹起来,和平时一样,这会儿的路上不免有些阻塞。行至拥堵路段时张破石驾着车便只能缓缓往前,他也挺无奈,按理这时候骑马会快一些,不过相公说要坐车,那就只能坐车了。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有人在扬声喊着让道。 往来行人很快或主动或被动地在并不宽敞的路中让出了一条路来,张破石借着这个空隙正好也看清了眼前场景,原来是有成群结队的潜火兵正拿着器具往前头赶。 城中有望火楼,看这阵仗,想必是瞭望兵又看见某处起了火光。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再大的官也要让路,否则事后就要被等着弹劾。张破石身为陶宜的元随,自然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应如何做,于是紧随其后地尽量引着马把车往旁边靠了靠。 此时那群潜火兵就是整条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老百姓们都纷纷驻足观望,很快就有人从望火楼上的指灯看出了起火的方向。 ——“好像是东十字大街那边!” ——“哎呀,那中山正店会不会也遭殃啊?” ——“那街上可不少酒啊,烧起来只怕是没完……” 张破石愣了一下,正想回头对车里的人说什么,却见门帘忽然一动,陶宜已径自三两步出厢跳下了车。 他是跑着去的。 可路上人太多了,越往东十字大街的方向,无论人车马,尽皆难行。 陶宜只能放弃了去赁马赶路的念头,不断拨开眼前的人想要加快脚步,摩肩接踵,就连身上的玉佩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 等他好不容易赶到那里的时候,入目处只见前方一片火光,几乎是瞬间便灼入了他心头。 陶宜脚下微顿,旋即下意识就要再往前走。 却忽然有人拉住了他。 “相公,您怎么来了?”是周乾。 陶宜看着他,一时没太能回过神。 “听说是前面的油饼铺子没熄好灶炉。”周乾也被吓得够呛,“还好潜火兵来得快,不然只怕我们也要遭殃。” 陶宜却迈步要往前走。 周乾忙又拦住他:“当心烟气灼人。” 陶宜径自拨开了他的手。 “相公!”紧跟着赶来的张破石再次拦住了他。 陶宜转眸刚要发火,却见张破石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人群后头,快速地提醒道:“蒋老板。” 他立刻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望去,下一瞬,果然在灯影下看见了刚刚避到那里的蒋黎。 她恰好皱着眉转过了身,一个不经意的抬眸,便与他视线遥遥相撞。 蒋黎不由一顿。 陶宜站在人群中,凝眸望着她所在的方向,目光幽深,似有光华流转。 顷忽之间,天地只仿若无声。 她亦静静遥望着他,心中百转千回,却没有迈动脚步。 两人就这样对望了良久。 直到陶宜收回目光,转身往来时的方向离去。 人潮涌动,蒋黎很快便再也看不见他。 “娘子,”珊瑚小声地问道,“您怎么不上前打个招呼呢?” 蒋黎默然了几息,淡淡轻牵唇角,说道:“有河。” 这场火确实波及了酥心斋。 但万幸的是当夜没有起风,加上潜火兵从四面八方来得极快,蒋黎的损失并不算太大,只是大门和前堂需要修缮一下。 但也足够她心疼整夜了。 照金巷 第124节 她一晚上没睡好,次日大早就来了店里算账,越算越郁闷,只觉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大约的确是需要去庙里拜拜。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她想,自己都已经情场失意了,怎么生意场上还要倒这么大的霉呢? 这念头一起便打不住了,她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不易,越发觉得不甘和憋屈,算着算着账,忍不住就哭了出来。 她边哭,还边坚丨挺地继续算着账。 有人走了进来。 “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她头也不抬地说,“我要哀悼一下我失去的宝贝。” 气氛静了静。 “你的宝贝是什么?” 蒋黎闻声,蓦地一愣。 她下意识倏然抬眸望去,入目处,只见陶宜正静静站在她最爱的那幅帘子下。 他还穿着昨夜那身衣服,和那时一样,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 但这一次,他的眼睛里已没有了隐忍之意。 蒋黎突然一阵紧张。 她不由站起了身,顿了顿,自觉坚强地说道:“当然是我的钱。” 陶宜微默,略略一忖,似放弃地道:“那便算了,这个我争不过。” 蒋黎轻攥掌心,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缓了缓心中慌乱,又道,“这么一大早的,相公没有别的事可忙么?我这店暂时开不了门,没法招待……” “你赢了。”他忽然如此说道,目光无奈,却又微带释然。 她怔了怔。 陶宜迈步缓缓向她走近,口中续道:“我好像的确是非你不娶。”他说,“放不下,也不愿放下。” 他于她身前两步之距停住了脚步。 “阿黎,我输给你了。”他深深看着她,温声问道,“但不知,你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 蒋黎脸上泪痕未干,却已又再觉得眼前模糊起来。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为难一下他,就算再不济,也不能答应地这么轻易。 可这个念头才在心里升起,她又觉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她本就想要他,她也明白自己爱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活得那么清醒,清醒到连她都觉得残忍。 可这样的人,却肯为了她到梦里来。 她根本毫无抵抗力。 蒋黎垂下了眸,带着些许不甘地轻轻说道:“我好像,一直在等你来。” 陶宜一顿。 他忽然欺身上前,一把拉过她便用力抱入了怀中。 蒋黎只觉心里的委屈瞬间就如烟花一样炸开了。她忍不住抬手打他,一下又一下,力道不重,却满是埋怨。 陶宜只将她抱得更紧。 “对不起。”他轻吻去她眼下的泪水,疼惜地说道,“我再不惹你难过了。” 蒋黎忍着哽咽,问道:“这回算是‘承诺’么?” 陶宜弯了弯唇角。 “嗯。”他点点头,抱着她,于她耳畔低声而坚定地应道,“你想要的那些,我都给你。” 蒋黎鼻尖一酸,再难说出半个字来。 她只能无声地,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你说什么?” 陶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坐在面前的弟弟,陶宜那满脸的平静从容和往日里分明一模一样,可怎么说出来的话就这么不冷静,这么的……令人难以置信呢? “我说,我要娶蒋四娘。”陶宜又平声重复了一遍。 “我没聋!我,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陶宣深呼吸了两口气,才好不容易缓过来,说道,“你说昨晚亚相本意是要你去和陕西路转运使的侄女相亲,可你爽了约,不止爽了约,你还下定了决心要娶蒋四娘。陶三郎,你自己想想,这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么?” 陶宜略感无奈地看着他,说道:“二哥哥,听话听全。我说的是:我昨晚想了一夜。还有,我今天已去过了亚相那里,明确婉拒了和陆家的事。” 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纵然他昨晚在火街上见到蒋黎的那一眼时他就已经想要冲过去将她拥入怀中,可他生生忍住了。 他怕自己因一时的冲动连累她,更怕做出什么只要多考虑一刻就会令自己后悔的事。 所以他考虑了整夜。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基本上全是不好的东西,可想到最后,却统统敌不过“蒋黎”二字带给他的向往。 他还能如何呢? 他认了。 陶宜觉得自己活了半辈子,大概除了当年考科,就没有过这么想要极致追求什么的时候。 蒋黎的确不适合三司使,可她适合他。 那时候他还想起了谢暎曾经说过的话,也突然明白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不可或缺”。 所以从酥心斋出来之后,他就直接去找了鲁墘。 他昨晚已经差过人去称了病,今日再去,也无非是亲自周全下礼节,同时婉拒了对方的牵线。 鲁墘当然也问了他原因。 陶宜这次便回答道:“其实我心里已看中了一人,但又觉得可能大家的条件不太合适。但说来也是多亏了亚相点醒,人生在世,既好不容易遇见个合眼的人,还是不要错过了。至于条件之类的,说到底也并不影响做人做事。” “陆运使的侄女正值好年华,而我之心已半老,唯有愿她将来得配春风得意少年郎。” 一番话既点明了自己并无再有派系联姻之意,也驳了陆氏女为他耽误年华之说。 鲁墘应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没有再多言。 陶宜也很清楚,从这一刻开始,他的行事立场在旁人眼中将会变得微妙。 陶宣才不在乎弟弟是想了多久做出的决定,他只知道这个“结果”令自己十分头疼。于是他不客气地说道:“行,我就算理解你,也愿意支持你娶个自己喜欢的。可你是不是忘了,蒋四娘当初和她的夫家闹掰,是因她成亲多年无所出?” 然而陶宜听了这话却是一笑,反问道:“二哥哥觉得我既做了这个决定,还会在乎这些没必要的事么?” 陶宣无言以对。 陶宜挪到了他身边坐下,伸手揽住兄长的肩膀,语气含笑地安慰道:“别这么小气,谁让爹娘给我生就这么个糟糕的性子,你也没处找理说去。做哥哥的,就认了吧。” 陶宣听得糟心,仰头倒吸了一口气,然而顿了顿,却是说道:“往后不许再喊头疼了。” 陶宜抿了抿笑,温然颔首:“诶。” 第133章 哀乐 两日后的下午,蒋黎早早回到照金巷,换完衣服后就直接去了欢喜堂。 蒋老太太乍见着她还挺稀罕,问道:“今儿这么早?不是说最近都要忙着店里修缮的事么?” 蒋黎含蓄地撇了下鬓发,委婉地道:“有人帮忙安排好了,我省了不少心,所以就早点回来陪您吃饭。” “哎哟,那可乖了。”蒋老太太笑着说道,“南风也说晚上陪我吃饭,既这么巧,不如就多做一桌也给元郎他们那边送去。” 蒋黎乖巧地应道:“那也好,只当是大家聚了一餐。”言罢,顿了顿,又试探地问道,“娘,您怎么不好奇是谁帮了我啊?” 蒋老太太笑呵呵地吩咐完了女使去传话,然后浑不在意地接道:“那还能有谁,你既这么说,又这么问了,那必是你的心上人呗!” 蒋黎霎时愣住了。 “您怎么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待对上母亲默笑调侃的目光时,她不由红了脸。 蒋老太太呵呵笑着,握住了女儿挽在自己臂上的手,说道:“你是我生的,难道我还不知你的性子?这样的事你又不是处理不了,何必特意来我跟前说一声。” “再说你前一阵明显心情不太好,这两日店里被烧了,人倒突然开始爱笑了。”蒋老太太说着,目光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一遍,续道,“还打扮起来。” 她失笑地摇了摇头:“我只怕你是成了傻子。” 蒋黎被戏谑地有点不好意思,抱着母亲的胳膊贴上去撒起娇来。 “那您这么厉害,能猜得着我心上人是谁么?”她扬了扬眉毛。 蒋老太太轻呵一声,说道:“我何必去猜?万一猜错了还要被你这丫头笑话,既然你已不打算瞒了,那看样子人也差不多该上门了吧?我就坐着等他来拜见就好了,如此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蒋黎好笑地道:“老小孩。” 蒋老太太也挑了挑眉。 恰在此时,苗南风忽然快步走了进来。 “婆婆、小姑,”她一脸郑重地说道,“前门说三司使来了家里,说是要见老太太。要不我让人去隔壁一趟,把妹夫叫过来?” 苗南风话音落下,就见蒋老太太像是忽然愣住了,而蒋黎却在一旁红了面颊地垂眸浅笑。 她几乎是瞬间福至心灵,当即笑起来,了然地应道:“我这就差人去。” 陶宜是亲自来送求婚启的。 严格来说,这婚启也不是送给蒋家,而是给蒋黎本人的。但他还是借此机会顺道来正式拜见了一下未来的丈母。 同时也见见住在隔壁的谢暎。 蒋老太太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待人接物的样子和蒋黎挺像的,不卑不亢,亲和却又不过分热情。 陶宜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自然地生出了几分亲近的敬意。 蒋黎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倒是也不故作含蓄,很直率地就坐到了陶宜身边,虽然一句话没多说,但态度已经明到不能再明了。 蒋老太太在心里笑了笑,语带调侃地道:“你和娇娇真不愧是姑侄。” 这回轮到坐在对面的谢暎抿起了唇角。 陶宜看着略有赧然的蒋黎,莞尔一笑,然后对蒋老太太说道:“蒋妈妈,我与黎娘相识已晚,如今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只想珍惜往后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们商量过了,打算把婚期就定在明年正月十六。至于酒席也不打算大摆,朝堂上人情复杂,我们想简单些,只两家人一起吃顿家宴——不知您可赞同?” 照金巷 第125节 蒋老太太岂会有不赞同的? 这两个人都是有主意的,既然已是商量好了,那自然就意味着两人都觉得这样妥当。 于是她笑眯了眼睛颔首道:“我没什么意见,只要你们觉得好就行。” 陶宜回笑着道了谢。 蒋老太太还留了他吃晚饭,陶宜也没拒绝,顺水推舟地说正好有些事要和谢暎谈一谈。 蒋黎心里明白,便先陪着母亲回了欢喜堂,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个。 陶宜目送了她们母女离开,这才收回视线,转而朝谢暎看去。 后者正在默笑。 陶宜微顿,旋即也笑了笑,轻叹道:“我知你在笑什么。是了,我们的确很有缘。” 一个没躲开青梅竹马,一个没避过初开情窦。 他当初明明还劝过谢暎为前程要想清楚,这下自己倒颠颠地来和人家作伴了。 谢暎含笑回道:“蒋姑姑很好,相公不愧是相公。” “你这话也不知在吹捧谁,不过我认同。”陶宜看起来心情挺不错,语气间亦透着轻快之意,“她的确很好,我也的确很有眼光。” 两人又是相视而笑。 “好了,自家人的话晚些再说。先言归正传——”陶宜说到这里,略略一顿,然后正色地看着对方,续道,“其实这件事,我是有些牵累你的。” 谢暎一怔,旋即起身就要行礼说什么,却被陶宜示意止住。 “但我也要真心同你说,你蒋姑姑是我的‘不可或缺’,所以多的话我也不解释了,相信你都明白。”陶宜说道,“至于往后的路,我仍是希望你能继续坚持自己,不要因为我和黎娘的关系而左右动摇。朝事是朝事,私事是私事,你需牢牢谨记,如此对你我也是最好。” 谢暎愣了下,不由问道:“相公您是……仍打算站定旧派么?” 陶宜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可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心有心法,应试也有应试之法?” “我如今便是在应试。”他淡淡笑了笑,说道,“至于心法,我已寄在了你身上。” 他和谢暎做了姻亲,不管是在大丞相还是亚相看来,或许都会觉得有些微妙。越是这种时候,他们的立场便越不能动摇,至少明面上不能。 陶宜也是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和谢暎的“不同路”方为两家最好的“同路”之法。 三司使站在本就势大的旧派里头,不算太惹眼,新派也轻易动不了他;新科探花记注官站定中立之路,也可以不让人针对。 但若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不同了。 他既然不希望谢暎被旧派绑上船,自然也不能和对方同行中立路,因为他的中立和谢暎不一样,在旁人看来便是等于偏向了新派。 再说他也不能让其他人觉得这都是由于蒋黎的缘故,这对她没有好处。 但他更不能真地和大丞相结盟,否则他们必定会被针对。而且对方的一些革新之策他也的确是不支持的。 再有,他大哥哥的独子——他的亲侄儿还在地方为官,那也是望着他的。 所以眼下的第一步,就是他得拿出态度来向亚相等人证明,他的立场并不会因和蒋黎的婚事而发生改变。 而他也必须叮嘱谢暎要更坚持自我。 这条路对他来说的确变得不太好走了,但这也是他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陶宜并不后悔。 他想到更远的以后,甚至会有一丝解脱和安慰。 “你只做好你应做的就是了,莫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陶宜如是说道。 谢暎沉吟了片刻。 他向着对方俯首加敬地一礼,恭正回道:“谨受姑夫教诲。” 陶宜眉梢微挑,扬笑颔首:“嗯,这声好听。” 两人正说笑着,蒋黎忽然去而复返,对谢暎说道:“娇娇来信了,这是单独给你的。”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信递过去,一边轻叹了口气,续道,“她外翁去世了。” 蒋娇娇又亲眼目睹了一回她外舅酒后撒泼的能力,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场景竟然会发生在外翁的丧礼上。 事情还要从他们一家三口到玉山县那天说起。 金老太爷其实在两天前就已经去世了,为了等亲友们来吊唁,金秀春做主把落葬的时间定在了十月初,中间满打满算也只一个月,这已经算是间隔很短的了,毕竟有些人家甚至会隔五个月才下葬。 金秀春也不遮掩什么,当着姐姐和姐夫的面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原委。 “爹摔着那天晚上先是和金如英还有娘吵了一架,后来自己喝多了闷酒,回房的时候踩滑了台阶。”金秀春说起来这事还有些牙痒,“你说人都这样了,他金二郎也不知想想办法,竟还有工夫先差人来找我,等我请了大夫赶上门,爹连呼吸都弱了。” 金老太爷当天晚上就差点背过气去。 后来虽然针灸用药地养了两个多月,人却终是没能扛过来。 金秀春越想越气不过,偏偏金如英还好意思腆着张大脸杵在灵前,沾蒋世泽的光,沾谢暎的光,冲着那些来吊唁的商户和士人,甚至官员,笑嘻嘻地应酬攀熟。 金家只有他这一个男丁,她自己丈夫个性又一贯迁就,哪里能镇得住金如英? 金秀春既不愿跟着丢人,又念着不想得罪蒋家和新科探花郎,所以才决定尽快给父亲落葬。 蒋世泽自己倒还好,但却也担心金如英连累到谢暎,于是当即点头认同了金秀春的做法,说道:“也好让岳丈早些入土为安。” 金秀春说这些的时候也没避着洪氏,甚至于还刻意加重了语气表达对金如英的不满,洪氏只静静坐在一旁,没什么表情,也没搭腔。 蒋娇娇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在灵堂上的时候,她外舅金如英竟好像心虚理亏似地有意避着他们,连个正面招呼都没打,人就不知又转到哪里去了。 金大娘子沉默了良久,看着她的母亲,说道:“娘,我打算去告金如英一状,让他进牢里待几年再出来。” 洪氏一听,脸色瞬间就变了,但人却没有说话,就是眼泪直往下掉。 金大娘子点了点头,又道:“好,那就算了,反正是你们夫妇自己宠养大的儿子。”说完,她又对金秀春叮嘱道,“日后你只看顾好娘的生养死葬就是,金如英怎么过日子与我们无关,实在不行你就派个人来只盯着娘的起居饮食,其余人都散了,我倒要看他怎么沾光。他若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你也尽管报官,务必代我们所有人与其划清界限,切不能让他影响到无晦——否则无晦不好,就是蒋家不好,蒋家不好,也就是你们不好。” 金秀春一怔,旋即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洪氏擦着眼泪,没敢说话。 就在这时,外院却传来了消息,说是金如英和前来吊唁的林主簿吵了起来。 金秀春当即气喊了一句:“他肯定又喝了酒!” 蒋世泽是男人,腿脚又快,所以当先赶了出去。 蒋娇娇对林主簿这个人印象极深,她也不知是担心什么,下意识看了眼母亲后,便紧随其后地跟出了屋外。 灵堂上,满口酒气的金如英正指着林主簿在大骂:“你少来我爹面前装好人,你要真是忠心他的,怎不见你上位之后拉我们父子两个一把?就知道装模作样地送些吃食来讨名声,我们金家难道缺你那点吃食不成?我外甥女婿可是新科探花郎……” “金二郎!”蒋世泽当即吼住了他,厉声斥道,“你休要如此不知好歹,岳丈灵前乱嚷嚷什么?” 蒋娇娇也被气到了,她顾不得别的,顿时接过话大声说道:“我家官人一向清正有礼,自也是真心感谢今日来客的。” 林主簿是和他的妻子龚氏一起来的,而此时站在龚氏旁边正在抹眼泪的,却是金如英的儿子全哥儿。 蒋娇娇发现他左边脸颊红红的,像是刚被人打过。 只听龚氏难掩气愤地说道:“蒋大娘子,你外舅许是在今天的晚饭上喝多了酒,不知怎地一言不合就挥巴掌打在了你表弟脸上,我家官人也是好心来劝,谁知他竟借着酒劲胡乱谤人,实在太过分了!” 林主簿轻扯了一下妻子的衣袖,后者勉强地住了口。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龚氏这是根本不想和金家的人理论,她找的是当朝记注官的妻子——蒋大娘子。 蒋娇娇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却传来了她母亲金大娘子的声音。 “既是谤官,那就依律处置便是。” 金莲华面色平静地于众人视线中款步醒来,她站定在前,看着林主簿,说道:“妾身在此多谢林主簿对我父亲这些年的照拂,但凡事各论,金如英虽是我爹的儿子,可他们父子一向不和,若非因他气煞我父,今日大家也不会聚集于此。再有,我女夫与他也并非一路人,还请各位明白,往后金二郎行走在外只能代表他自己,与我蒋、谢两家皆无关系。” 她这话一出,就连龚氏也怔住了。 后者没有再说什么。 金如英却忍不住了,不等林主簿接话,他立刻嚷嚷道:“行啊,你们蒋家这是攀上朝官了,不得了了,不认娘家人了!”又道,“我就偏要说,姓林的就是沽名钓誉!还有你们,女儿成亲竟不邀请娘家人观礼,爹是被你们给气的!” 蒋世泽懒得听他再说下去,直接转头吩咐人道:“没听见大娘子说么?还不去通知巡铺!” 堂上的人见事情闹大了,便有上前来做和事佬,拉着金如英“下台阶”的。 金如英嘴上虽仍硬着,人却没什么挣扎地被劝了出去。 林主簿看了金大娘子片刻,喉头轻滚,开口说道:“对不住。”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说他扰了金老太爷灵堂上的安宁,可蒋娇娇却直觉地知道不是。 她不由攥了掌心。 却见金大娘子礼貌地一低首,回道:“林主簿莫要介怀,这世上自有明白之人,从前种种亦无需解释。” 林主簿微顿。 少顷,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向着金大娘子和蒋世泽分别一礼,便带着妻子告辞而去。 蒋世泽心中虽略感哪里有些异样,但也没有多想,叮嘱了女儿好好照顾妻子之后,就先出去和蒲冲一起安抚还在金家的亲友们了。 蒋娇娇陪着母亲在灵堂一直守到了深夜,直到蒋世泽他们回来,女眷才先行离开。 夜深寂静,母女俩进了内院后就和金秀春她们分开了,两人继续往前走,却是良久无话。 直到蒋娇娇忍不住开口问道:“娘,您觉得林……” 她话还没说完,就忽然看见了母亲脸上的泪痕。 “娘?”她竟觉有些无措,只能慌张地把对方搀扶得更紧。 蒋娇娇从未见过母亲落泪。 然而金大娘子的眼泪此时却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从无声,呜咽到大哭,不过短短几息。 她歪倒在了女儿的怀里,泪如泉涌。 “我没有爹爹了……” 蒋娇娇将她反复念叨的这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第134章 定下 重阳节这天,高遥亲自上门来送追节礼,见到沈庆宗后问候过几句,就提到了陶宜和蒋黎的婚事。 “计相要续弦蒋氏的事朝里已经传开了,就连官家都问了两句。”高遥说道,“岳丈与陶相公本有同年之缘,又与蒋家是多年邻里,这往后正好可以多走动。” 沈庆宗这两天也正在为这事觉得心情复杂。 照金巷 第126节 如果可以选择,他此时此刻倒宁愿自己和蒋家不相熟,偏偏高遥还来跟他说以后可以借着这层关系多走动,他更觉不是滋味。 “没有这个必要吧?”沈庆宗语气淡淡地说道,“你们和计相本就不是一路,我若与他们走得近了,对家里只怕没什么好处。”言罢略略一顿,他又道,“再说人家肯定也防着我。” 高遥也理解他的想法,于是索性把话说得更明了些:“计相这次也算是和谢无晦联了姻,我听大丞相说,他还不准备宴请客人。那番说辞明着是道续弦不想折腾,但依我看多半是不知道该请谁——又或者,是故意让人摸不清他。” “岳丈何不往深处想想,这意味着什么?”高遥提醒地道,“陶相公既然可以和谢修注做姻亲,那会不会也有可能改弦易辙?就算他仍然站定亚相一派,那以岳丈您的身份,和他——还有蒋家多几分往来也是说得过去的,如此也能算是为子信留了条后路。” 沈庆宗琢磨了须臾,看着眼前这未来女婿,忽觉恍然大悟。 “原来,子瞻你也并不是完全看好革新一派的。”他意有所指地一笑,说道,“只不知你父亲是何意见?” 两家既要结亲,便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于是他坦然地道:“家父以为,旧派势大人多,追随其间恐流于平庸。如今官家有意革新,大丞相更看重年轻才俊,随新派而上才更易获取机遇,只是风险也大。所以,身在其中,还是要给自己留有适当可转圜的机会。” 沈庆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说,其实你们父子还是中立的。”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啊,毕竟哪个权贵富豪会喜欢大丞相的这套办法呢?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被那么多人反对了。 高遥但笑未语,只道:“不管怎么说,岳丈您比起我们还是更适合与计相交往的。” 沈庆宗心知对方说的有道理,可就算撇开自己那股郁闷不谈,他想起儿子沈约,也觉得去巴结陶宜并不是个好办法。 只怕子信知道了,反而要生气。 于是他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和蒋、谢两家的相处本和以往没什么两样,若一反常态只怕才不佳。不过,子信的未婚妻姚小娘子和谢修注的妻子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蒋大娘子与她姑姑感情也好。”他说到这儿,又补了一句,“云娘和姚小娘子平日里是处得不错的。” 高遥瞬间了然。 他笑笑应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十月初,陶家的定礼送入了照金巷。 不同于陶宜不打算大摆宴席的低调,他这次的定礼送得颇张扬,金器珠翠等物自是一样不少,跟在媒户身后的二三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往蒋家门前一站,个个衣着光鲜,身姿亦颇有威仪。 蒋黎也是事后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陶宜的元随,是拿官家俸禄的随身差役。按制,陶宜身为三司使,朝廷会拨给五十个元随傔人供驱使差遣。 她这才知道平时陶宜只带着张破石一个侍从进进出出的有多低调。 挑巾的则是陶宜的二嫂杨氏。 她笑着拉过了蒋黎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叔叔能走到今日也是不易,他对你是真心看重,我们都盼望着你们能好好过日子。” 蒋黎回笑应下,道了声谢。 沈家和姚家的人也过来了。 姚之如和姚二郎都真心上前恭喜,两人还带了礼物来,蒋黎本不打算收晚辈的东西,但姚之如坚持给,并道:“我们从小也没少受蒋姑姑的照顾和招待,这是应该的,只是礼轻了些,还望您不要嫌弃。” 孙氏是真没想到姚之如他们会送礼,不免当场有些尴尬。 蒋黎见姚之如这么说了,又想起对方和沈约的婚约,多少也能理解姚之如的真心和用心,于是不再拒绝,笑着收下了两人的礼物,然后对姚家兄妹两人说道:“等你们成婚的时候,蒋姑姑再还你们个大的。” 姚之如略有羞涩地笑了笑。 姚二郎的心情则比较复杂。 沈家来下定之后,其实他爹也开始有意帮他看起合适的人家了,中间也考虑过一回,但对方却婉拒了。刚开始他也没太过在意,可后来却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人家是嫌他身份尴尬,又根本撑不起担子。 可难道这些是他愿意的么? 他也希望自己是段大娘子所出,更希望自己能有个不那么小肚鸡肠又刚愎自用的兄长。可现在的情况就是生活让他根本没有选择,爹娘宠信兄长,而兄长却要防着他,他完全没有机会去独当一面。 姚二郎心里也巴不得妹妹和沈约能早日成亲,至少他和沈约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到时说不定能给自己找些路子。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二郎也只能是表示礼节地笑了一笑。 孙氏这时接了话说道:“这也就是我们几个小辈的心意,蒋姑姑莫要太客气了。” 蒋黎含笑点了点头。 姚之如看了孙氏一眼,没有说什么。 从蒋家出来,孙氏就半笑着对姚之如和姚二郎说道:“叔叔和妹妹既打算要给蒋家姑姑送礼,怎么也不先叫上我一并商量下?不是我说,虽是礼轻情意重,但既是代表家里,就也不好太寒酸。” 姚二郎皱了皱眉,说道:“嫂嫂误会了,我们小时候都和蒋姑姑相处得好,以前没机会,如今长大了,就聊表些心意而已。” 孙氏似笑非笑地道:“话虽如此,可这不就显得你们大哥哥和蒋家姑姑处得不够好么?叔叔也是太有主意了些。” 姚二郎脸色微变。 送礼的事其实是妹妹姚之如提议的。毕竟蒋黎成婚那天他又不方便进内院,而且人家本不打算摆酒,那自己趁着陶家来送定礼的时候单独表示下心意也不错。 不然到时用姚家名义送去的贺礼也显不出来特别,更显不出来他。 但他也确实有意无意地并没有把这事告诉兄长,他也不知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态,可能是觉得哥哥已经能代表姚家,姚家的贺礼就算不特意写上姚大郎的名字也无所谓。 也可能,是他知道兄长惜财的个性,不想去讨骂。 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吧,他没有多想。 而现在看来,妹妹之如也没有提醒孙氏。 姚二郎并不意外。 但孙氏这样意有所指地当面指责,还是让他心中不由忐忑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正想解释的时候,却听妹妹姚之如开了口。 “大嫂嫂这话就说得重了。”姚之如平静地说道,“我给蒋姑姑送礼的事是问过娘的,她老人家也觉得应该。至于二哥哥,他也是个粗枝大叶的,恰好看见我在准备,这才想起这茬。说来大哥哥那么忙,像今日都没空过来,你身为他的贤内助,这些事都应该帮他想着才是,再如何也不该轮到二哥哥来提醒你吧?” 孙氏一愣,旋即不由涨红了脸:“我也没说要他提醒我,但你总该和我说一声吧?” “我哪里会知道娘没有同你说,你这样聪明能干的人也没有想到呢?”姚之如道,“你看刚才唐妈妈不也是现给蒋姑姑添的妆?沈姐姐也送了礼。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孙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姚二郎站出来打起了圆场:“大嫂嫂也不要太在意了,我们都是从小熟悉的,你才嫁过来没两年,有些事想不到那么深也是正常。” 孙氏却觉得姚之如肯定也和沈云如通了气。 “妹妹自与沈农丞的事定了之后,这说话做事是越来越不一般了。”她阴阳怪气地说道,“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做嫂嫂的又怎能奢求你把我和沈小娘子当作一样对待,就是被你忽略了也是应该的。” 话说到最后,她还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 姚之如做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过要把孙氏如何,她只是单纯地不想搭理孙氏,只提醒自己愿意提醒的人。 但现在孙氏这副做派却让她反感至极,她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对方的启发,想到自己明年就要嫁给沈约离开这个家了,顿时对有些事的忍耐度也降低了不少。 她转身径直走回了家。 这次姚之如也没有直接进屋生闷气,而是去了曾招儿那里,让女使传话说要见她大哥哥。 姚大郎昨晚喝多了,今天宿醉头疼所以就没出门,这会子曾招儿正在给他按摩。人在这种时候最是受不得吵嚷,偏偏姚之如和孙氏一前一后过来都是奔着“说理”的,没听几句他就烦了。 “你有完没完?!”他这话是冲着孙氏斥过去的。 孙氏愣了一下,旋即就委屈开了,辩驳道:“怎么是我没完?明明是你妹妹故意在蒋家下我的面子!” 姚之如毫不退让地道:“我若当真为了下你的面子,那你在蒋姑姑面前非说这礼是你和我一起送的时候,我就不会默认下来了。偏嫂嫂你硬是不分好歹,明明事情已经翻过篇了,你却要站在人家门外头与我争执这三分薄礼,倒叫别人都以为大哥哥是个吝啬的,丢了姚家的颜面。” 孙氏急道:“我是避开了人与你说的!” 曾招儿此时柔柔插了一句:“大娘子,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虽小心,可这邻里间的话哪是那么密不透风的。再说了,便是人家听不见你说什么,可看你们的表情也知道不对,事后若有心人再一打听,岂不都知道了。”言罢,她还欲言又止地补了句,“就算沈农丞在大娘子眼里没有前途,可那蒋家姑姑毕竟是要嫁给三司使的。” 姚大郎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当即责备孙氏道:“短视的愚妇!你还有脸怪别人,怎么大家都能想到的事你偏想不到?竟连累我丢人!” 孙氏心里也很清楚,其实这时候对自己最有利的办法就是认错道歉,但她不知怎地,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觉心头的邪火蹭蹭直往上窜,这种感觉自她生了孩子后就开始越来越严重,她认为都是这两个人没有让自己舒心的缘故。 所以这时候她也控制不住了,再难维持对曾招儿表面上的平和,指着对方就骂道:“这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挑货!” 说罢,她气急地左右看了两眼,似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然后突然抬手拔下了头上的琉璃簪子,对着曾招儿的脸就丢了过去。 偏巧这时曾招儿受惊似地喊了声“阿郎”,然后还不等姚大郎反应过来,他人就被扯着往旁边歪了一步,接着眉骨上就被个东西给重重打到了,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刺痛。 霎时皮破血流。 场面瞬间乱了。 就连姚之如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孙氏更是吓得变了脸色。 姚大郎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处,他挥开要帮自己擦血的曾招儿,气急败坏地指着孙氏吼道:“老子要休了你!” 第135章 认亲 谢暎今日休沐,往时若蒋娇娇在,必会拉着他陪丨睡懒觉——当然,他也挺乐意的。但现在她不在家,他自己就嫌躺久了冷清,所以还是和平常一样早早起来,保持着看书练字的习惯。 午饭的时候,谢夫子同他随口聊起了上午听到的八卦。 “……道是昨儿为了这芝麻绿豆的事闹了好大一场,姚小大被花了脸,嚷嚷着要休妻,不过最后还是被家里给劝下来了。”谢夫子喝了口小酒,摇摇头,叹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别人家里办喜事,倒叫他们夫妻俩在巷子里出了回名。” 要不说邻里之间少秘密呢,尤其是各家都有劳力女使的,但凡家里治下不严,拍死个蚊子都能一日传遍。 蒋娇娇对自家下人的要求就是:不许把家里的事拿出去说三道四,她若逮着一个就会赶一个,但是可以把在外面听到的消息拿回来报一声。 这不,谢家的女使只早上和姚家的女使一起结伴出去买了个菜,回来就把昨天姚家发生的事全都捋清楚了。 据说姚大郎喊着要休妻之后,的确是立马吩咐了人去准备笔墨纸砚,孙氏则哭着跑回了自己屋里,抱着儿子关上门不肯见人,结果孩子大概是被吓到了,也在里头哭个不停。 段大娘子刚开始也生息妇的气,但见此情景就劝姚大郎要考虑孩子,说孙氏也是无心之失云云。 最先和孙氏闹矛盾的姚之如此时竟也帮着劝说了两句,但至于她说了什么底下人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姚大郎的确在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不过那口子好像挺深的,估计是要留疤了。”谢夫子道,“你之后若见了姚小大,可别去关心他那伤,免得教人尴尬。等娇娇回来了,你也同她说声……算了,她消息那么灵通,应该也用不着你去说。” 谢暎笑了笑。 他其实并不关心姚大郎夫妇的事,而且姚之如在这件事里的处理态度显然也是有利于她的名声的,所以他也不必替娇娇去担心这个好姐妹。 他更在乎娇娇什么时候能到家。 金老太爷的丧礼他去不了,只能依礼使人驰书持礼前往凭吊,后来他又收到了蒋娇娇的信,说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他就开始算起了日子。 估计着也就是这几天了。 但让谢暎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把蒋娇娇等回来,一群不速之客却先到了汴京。 谢氏老家来了人。 谢暎刚从官署回来,人才进家门就发现了院子里堆放着的箱笼,他自是认得出那些不是蒋娇娇的东西,于是随即便从女使口中得知了是自己的几个堂伯叔父来了汴京。 照金巷 第127节 他不由微愣,童年不好的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他站在原地默了须臾,这才举步朝堂屋行去。 ——“我不是说了嘛,人家去外地奔丧了,再说你们和蒋家又没什么交情,与暎哥儿关系更是一般,就不必非去拜会。” 这是谢夫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不客气。 随即有个人腆着几分笑意地说道:“从叔这话说得就有些见外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暎哥儿正经的堂亲,他妻家既然连您都能敬重侍奉,那对我们也不该失礼才是啊。” 谢夫子顿时瞪圆了眼睛:“你……” 谢暎走了进去。 “叔祖将我教养成人,自然应当受敬重。”他淡淡看着围坐在堂中的几人,说道,“不知其他远房亲戚有什么意见?”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了几息,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妇人站了起来笑道:“哎呀,这么久不见,暎哥儿都长成这般一表人才的模样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刚才和谢夫子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谢暎的堂伯父谢巍,此时他也接着妻子的话,一副拉家常的语气对着谢暎说道:“可不是么,当初若不是为了他的前途着想,我们也不至于把他一个孩子送到汴京来托付给从叔照顾,这么些年了,只怕是都生分了,好在是孩子总算成了器,也没辜负咱们的期许。” 谢暎还没说什么,谢夫子已经快气得吐血了。 他是真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无耻嘴脸,忍不住骂道:“暎哥儿当年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被你们推来塞去,他来的时候除了那一点行囊,就是抱着他父母的骨灰盒子,你们还好意思说照顾过他?如今见着他有了出息,倒是一个个上赶着来攀亲了,这可真是、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谢暎见他气得脸都红得有些不太正常,忙疾步上前伸手为他顺气:“叔祖,您别激动。” 谢夫子大口地深呼吸着,目光还愤愤钉在谢巍身上。 此时谢暎的堂叔父谢峻又开了口,状似委婉地道:“从叔您也别这么折辱人,闹得暎哥儿也为难,其实我们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给晴光他们夫妇迁葬的事。” 他口中的晴光也就是谢暎的父亲,谢岚。 谢暎回头朝他看去。 谢峻便又续道:“这当初不是没有合适的地方了么,现在老家好不容易扩了块地,头一个想着的就是你爹,但又不知你这边是不是已经有了安排,书信上也一两句说不清楚,我们这才亲自过来,想着当面与你说说。”言罢,他又语重心长地补了句,“暎哥儿,这人啊,就算是风光了一辈子,可这年老身后,都还是想要求根的。” 谢暎一时没有言语。 谢夫子也没有说话,他望着谢暎。 过了半晌,谢巍忽然说道:“或是你已给你爹娘葬了更好的地方,那便也领我们去祭拜一下吧。” 谢暎的父母被他葬在了漏泽园中。 这是官设的丛葬之地。在一般人看来,他父母的丧事的确办得很简陋。 早些年谢暎也曾因父母没有自家的墓地可安葬而觉得凄苦,想到导致这些的缘由更是不甘,但后来他渐渐长大,见闻的多了,才发现这才是世间常态。 能够购置坟地和铸造墓室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将骨灰或者棺椁寄于寺院或漏泽园里,而更有贫下之家只能将骨灰弃于野外或者水中。 倘是要追随厚葬风俗的,甚至还要倾尽家财。 所以现在谢巍等人来说这些,谢暎除了一开始想到父亲有些失神之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冲着蒋家的财资来的。 “不必了,”他开口说道,“爹娘受的是官家福泽庇佑,我也不想他们身后辗转不得安宁。” 谢峻听出来了,就道:“官家一向重孝道,你从前没有那个能力,把你爹娘葬在漏泽园也就罢了,可如今却不同。若是能迁回祖坟归根而不愿做,这让旁人如何说你们夫妇啊……” 谢暎倏地冷了目光,谢峻不由一怔,但旋即清清嗓子,又恢复了镇定。 此时谢巍便状似打圆场地说道:“我看还是等他们夫妇商量一下,这给父母迁葬也不是小事,暎哥儿又走不开身,就算打点准备也需要时间。”说完,他还对谢暎道,“要不你找个人领我们去蒋家先暂时住下来,等你们想好了再说。” 谢夫子听着就又上了火:“你们这一群人跑去别人蒋家住着算怎么回事?” “我这不是见暎哥儿家里屋子不够么。”谢巍说道,“既然是亲家,又住得这么近,我们来时也都瞧见了,蒋家够大,想是能暂时容我们一容,这样你们也不用麻烦嘛。” 谢夫子还要说什么,却被谢暎拦住了。 “我岳丈和内兄都不在家,不太方便。”他说。 谢峻也不客气:“那就让你堂伯母和叔母几个过去住,我们在你们家挤挤就是。” 他们这次一共来了七个人,三对夫妇,还加了个谢峻的儿子。 “你弟弟就睡书室也行,正好沾沾你这探花郎的才气。”谢峻笑道,“他今年也十三了,爱读书,你不知他有多崇慕你。” “也不方便。”谢暎淡淡说道,“蒋婆婆年纪大了,最近又忙着操持蒋姑姑的亲事。我如今在朝为官,书室里也不便旁人随意出入。”然后不等对方再说,他已续道,“我带你们去住旅店,房钱我来付。” 谢巍等人听他这样说,便也妥协了,但又说了句:“只是你伯母她们难得出远门,怕有些水土不服,只想能睡得好些。” 谢夫子没好气地道:“那不如拿钱给你们铺个床算了,保管睡得好。” 谢暎平静说道:“旅店条件自不会差,但我也只能量力而行。” 他也不想和这些人多说,抬脚刚要出门,就听见院外传来了声音喊道。 ——“阿郎,大娘子回来啦!” 谢暎一顿,旋即疾走到门外,果然看见蒋娇娇正在对女使交代着什么,回眸看见他,霎时眉眼弯弯。 初见的惊喜之后,谢暎却又突然不太想她这时候回来。 但蒋娇娇显然已经知道家里来了人。 “你怎么了,哪个讨厌鬼惹你不高兴了?”她说笑着,走过来极其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看我不贴张符治治他!” 她这声音还不小。 谢暎不由失笑,回握住她的手,问道:“累着了吧?” 蒋娇娇笑道:“还好,我想着要回来见你就一点都不累了。”说完,她探眸往屋里一瞧,讶道,“怎么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叔祖,您也不介绍一下这些旧识。” 谢夫子还没说话,谢巍的妻子孔氏就坐着笑开了口:“这就是暎哥儿的媳妇吧?我们是从老家来看你们的,你叫我声堂伯母就是。” 蒋娇娇一听,当即满脸惊喜的样子就要迎上去,谢暎本能地握紧了她的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蒋娇娇这回却径自抹开了他。 她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堂伯母,又跟着把其他人的亲一一认过,末了,还大方地让荷心拿了个利是来给谢峻的儿子谢昌。 谢夫子给她使眼色使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官人来了汴京这么多年身边就只有叔祖陪着,我就想着呢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见他老家的亲人。”蒋娇娇说道,“这回我们成亲本想邀请你们过来的,但因他那时候也才刚上任,千头万绪的,婚宴上来的同僚和上官我们都怕慢待了,更生怕把自家人照顾得不够妥当,还请你们不要介意啊。” 谢家众人见她这般态度,顿觉腰板也直了几分。 孔氏再开口时,语气里也就多了些许的架子:“暎哥儿能娶到你这么懂事的大娘子,我们也为他高兴。”然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爹娘也一道回来了吧?正好我们先去见一见亲家,然后暎哥儿就领我们去旅店了。” 他们本以为话说到这个地步,蒋娇娇就算不是立马邀请他们去蒋家住,至少也该知礼讲礼地带他们去蒋家拜会。 到时估计蒋家的长辈也要留他们。 结果蒋娇娇听了,却来了句:“哎呀,自家人哪里计较这些繁文缛节,我爹娘才奔完丧回来,家里乱得很。这样,我先带你们去旅店安置下来,大家先好好休息,待明日,明日我们夫妇在白樊楼里设个宴,到时我也请爹娘过来,算是给诸位洗尘。” 说完,她就叫了荷心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吩咐道:“就去清风楼客店,务必订最好的房间,花销都记在我们家账上,绝不能委屈了人。” 然后她又笑着回头对孔氏等人说道:“若是不与都亭驿比,这可是我们汴京最好最大的客舍了,京里人都称它作‘无比客店’。待会备好了马车,我和官人就陪长辈们过去,那里环境幽雅,还能赏汴河风光,出入活动又方便,可比在家里住着舒服多了。” 都亭驿是官设的馆驿,专门用来接待北丹的使宾,不仅规模极大,共有五百二十间房,而且装设也十分豪华。 谢巍等人闻言,纷纷满意于蒋娇娇的安排,再无二话。 谢夫子简直听不下去了,他觉得心里那叫个憋闷啊,于是无力地抬了抬手,吩咐谢暎:“带你媳妇先回屋收拾下吧。” 谢暎也想和蒋娇娇说话,于是牵着她就走了。 夫妻两个关上门,他正要开口,就见她笑弯了眼睛问道:“我刚才表现够热情吧?” 谢暎觉得好笑,又感到无奈。 他叹了口气,温声说道:“你若是要哄谁就没有哄不到的。但是娇娇,我不想你为我家里这些糟心的事烦扰,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什么你家的事我家的事?”蒋娇娇不乐意了,捏了下他的下巴,说道,“这是我们家的事。” 谢暎的心情还是不太好,他缓缓地把谢家这些人的来意说了,并道:“我是不会把爹娘迁回扬州的。” 他刚才看着那些人的嘴脸,真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但这事需婉转图之,否则也会连累到你。”他说。 蒋娇娇半是撒娇半是安慰地道:“先前我一看你脸色就晓得他们来者不善了。我也明白你想护着我,但人家都冲到我们家里来了,我要是不给他们两爪子那就不是我了。再说你的钱就不是我的钱了么?你可别忘了,你全都是我的。” 谢暎还想再劝:“娇娇……” “莫说这么多了,他们都还在等着呢。”蒋娇娇道,“我只问你,可明白我这样做的意思吧?” 他自然是明白的。 娇娇选在清风楼客店,就是要大张旗鼓地让人家晓得他们夫妇没有亏待这群亲戚,这样他到时再拒绝这件事,也不至于影响到他们的名声。 但谢暎也已经决定了,他说:“我已打算向官家陈情,若官家觉得我不配这清要之位,那我让贤就是。” 他绝不想被谢氏拿捏。 迁坟不过是那些人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也是一个引子罢了。 蒋娇娇却不干,说道:“那不行,我还要多供他们几天呢。而且我就乐意做记注官的娘子,不许你拿前程冒险。” 谢暎:“……” “我们就兵分两路。”她目光狡黠地看着他,笑道,“我呢,负责供着他们,你不许反对,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呢,就负责向你的同僚们卖惨,反正不要不好意思,要让人家晓得你这些年是吃了许多苦来的。” “谢暎,我说过的,若你当初能早些遇见我,我绝不让他们欺负你。” 谢暎心潮翻涌,竟说不出话来。 蒋娇娇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柔声问道:“我们应该会配合得很好吧?” 谢暎看着她笑意微漾的眼睛,无奈地牵起唇角,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把人拥入了怀中。 第136章 孝道 蒋娇娇觉得谢家这群人来得也是正巧,她这一趟去玉山县可谓身心俱烦,本就十分不快活,此时见着谢暎的这些往日恩怨,岂有不想撒气的? 何况对方本就没揣什么好心。 她的确是有钱,可也要看这钱她愿意给谁用。再说了,她才不能容忍这些人利用道德亲情的压力来捆绑谢暎,甚至拖他的后腿。 和她比告状,她蒋娇娇还没输过。 所以她当天就马不停蹄地大张旗鼓把谢巍等人给送进了清风楼。 蒋娇娇不仅拉着谢暎去了,还故意在大庭广众下亲切地叮嘱了店家要好好照应谢家人,说这些都是自家官人的老家亲戚,因知道他如今高中后当了官,所以特意来汴京看他。 “家里头地方小,怕慢待了客人。”她还刻意地解释了句。 照金巷 第128节 人家这才知道了谢暎的身份,不由多看了他们夫妇两眼,更连连客气地应是。 蒋娇娇也不吝啬,当即额外给了店家一些钱,并说道:“我知贵店的装设定是极好的,但我们夫妇也有自己的心意,所以待会我会差人送些东西来,若有叨扰还请见谅,日后我们也会自己撤走的。” 说完,她还好声叮嘱了对方先准备一桌席面给这些舟车劳顿的亲戚。 清风楼客店的掌柜自是满口应下,并恭维了一番谢暎和蒋娇娇夫妇的热情周到。 蒋娇娇和谢暎也没有在这里多待,安排好所有事之后就借口家里还要收拾,转头便先离开了。 回到照金巷,夫妇俩又兵分两路,谢暎去了蒋家拜见岳丈和丈母,蒋娇娇则说要回去哄一哄谢夫子。 他老人家今天的确气得不轻。 等晚些时候谢暎从蒋家回来,就看见谢夫子已经准备好上桌吃饭了,看起来胃口并未受到影响,蒋娇娇则正扶着他,一脸“你看我厉害吧”的样子得意地冲着谢暎眨了眨眼。 谢暎突然很想把她抱在怀里狠狠亲一亲。 于是当天夜里,他在床上把这个念头实施了三遍。 两天后,谢暎正在起居院里整理注录,忽见底下佐吏快步而入,向着他禀报道:“谢修注,您家里派了人来报信,说是您叔祖得了急病。” 谢暎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便立马赶了回去。 谢家的院子里已经挤了不少人。 谢暎已经顾不上站在外头的谢巍几个了,他径直奔入房中,一眼就看见了正站在床前的蒋娇娇还有蒋世泽夫妇。 蒋娇娇的眼睛红红的,见他来了,便立刻迎上来说:“你先别急……” 谢暎却已两三步跨过来,视线落在了此时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谢夫子脸上。 只是瞬间,谢暎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大夫怎么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飘。 蒋世泽接过话,语气安慰地道:“说是急气攻心,但人年纪大了,不太好休养回来。不过我们肯定全力为谢夫子调养。” 蒋娇娇不停地给他顺气,担心地道:“叔祖肯定会醒的,你别气着自己。” 但谢暎根本冷静不下来,他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是突然间和当年母亲离世的时候重叠了,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翁翁……”他只唤了这一声,就哽咽地跪倒在了床边。 因他此时低着头,所以并未注意到谢夫子的手动了一下。 蒋娇娇整个人几乎都伏到了谢暎身上来扶他,她一边安慰着丈夫,一边回头对父亲说道:“爹,您先把谢家堂伯父他们都送回去吧,这时候就莫来刺激他们两个了,那些事情等以后再说。” 她说这话时声音也不小。 谢暎似是倏然回过了神,当即就要起身,幸好蒋娇娇早有准备,顺势将他紧紧抱住,嘴唇贴在他耳边,飞快说了句:“翁翁没事。” 谢暎蓦地顿住,愣怔地望了她半晌,然后缓缓将目光转回床上的人,一时失去了反应。 蒋娇娇握着他的手不停揉捏着,似是在安慰,又似是在道歉。 直到听见院子里没了动静,她才轻唤了声:“谢翁翁,可以醒了。”然后一脸愧疚地看着谢暎道,“对不起啊,我们也是怕被别人看出来。” 谢夫子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他盯了盯自己的乖孙儿,也是满脸的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对。”说着,他还抬手擦了擦眼角,难掩欣慰地道,“你要骂就骂吧,翁翁绝不还嘴。”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忙补道:“但你不要怪娇娇啊,她也是为了我们家好。” 谢暎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我还在想,自己可能真的是个不祥人……” “你不是!”谢夫子和蒋娇娇立刻异口同声地说道。 谢暎看着他们两人,没有说话。 谢夫子躺在床上有点尴尬,只好给蒋娇娇使眼色,后者满脸歉色地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谢暎的袖子。 “对不起嘛,”她给他擦脸上的泪痕,好声好气地哄道,“其实今天翁翁也是真地被他们给气到了,不过他老人家平日里被你照顾得好,身子骨硬实,所以才挺住了的。” 言罢,她又解释道:“而且我想着做戏要做得真才能骗过人,所以故意派了人去起居院报信,这样消息必定会传开,到时官家知道了,也不算你欺君啊。” 谢暎无奈地看着她:“你还想着欺君?” “没有没有。”蒋娇娇摆摆手,呵呵地道,“咱们家是给你报的信,又没故意去告状,别人听见了也不能怪我们啊。再说了,这急气攻心是真,但这病情可大可小啊是不是?本来老人家年纪大了又不能和年轻人比,的确也是很容易出意外的,我这不是被吓到了么,也是本着小心谨慎嘛。” 所以什么病都没有这四个字来的好使,就算是大夫也没办法说老人家绝对没事,更不可能戳破他们是在演戏。 接着蒋娇娇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暎。 她和谢夫子两个的确是在那天就商量好了要给谢巍等人下个套子的。 你能用孝道亲情来拿捏人,难道我们家不会么? 蒋娇娇就不信谁能越得过谢夫子对谢暎的教养之恩。 所以他们就故意挑了今天去清风楼,进门后谢夫子还是给了谢家人一次机会,晓之以理地让他们不要太过分,当初占了谢暎家里的便宜也就占了,过了这么多年,反正谢暎是要不回来也没打算去要回来,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让谢家也不要去折腾人家父母的死后清静。 结果不出所料地被谢巍几个又抢白了一番,不仅不肯承认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还说什么他们也是为了整个家族好,谢暎把父母的坟迁回去了族里也能帮着照料,又道说这次带着昌哥儿来就是打算让谢暎为族里提携提携自家弟弟的。 这竟是想把谢昌留在汴京读书考科的意思。 若是谢暎拒绝,肯定少不得要被人指摘。可他们凭什么呢? 谢夫子当时是真被气得心口疼,还好蒋娇娇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佯作打了回圆场,好像生怕会影响到谢暎前程的样子,劝说着谢夫子回家来再跟谢暎好好商量下。 接下来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事了。 等蒋娇娇扶着谢夫子走到清风楼的正堂时,他老人家立刻就略显夸张地演了起来。 于是在场看着他捂胸口的人不止一个,看见蒋娇娇着急忙慌地喊着家仆赶紧把人带回去请大夫的也不止一个。 “他们这是摆明了既想沾你的名,又想用娇娇的钱,真当谁是傻子看不出来呢。”谢夫子气愤地道,“我老头子就算这回真把自己给咒死了,我也不能让他们如愿!” 谢暎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您别动不动说这些生死之言。” 蒋娇娇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附和:“就是。” 谢暎转眸看了她一眼,弯弯唇角,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 “你们都为我做了这么多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他温声说道,“放心。” 第二天,姚之如又过来关心谢夫子的病情,蒋娇娇觉得这事还是不让她知道比较好,就模棱两可地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太容易缓过来,需要多休息,然后把人招呼到了自己屋里坐着。 蒋娇娇那天回来的时候不太巧,姚之如刚好陪她娘去了庵里。 两人一段时间未见,昨日又没机会好好叙叙,这会子终于凑到一起后也是有说不完的话。 蒋娇娇也是这个时候才弄清楚了姚大郎和孙氏的事,她也不意外姚之如会帮孙氏求情,说道:“你和沈二郎快成亲了,的确是最好不要生出什么枝节来。不过你这样也算是给了她一次机会,希望她能念念你的好处吧。” 姚之如对孙氏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淡淡笑笑,说道:“她也只会觉得我是假惺惺罢了,不过我也不指望。你说得对,我就是更为了自己,不想再被他们连累了。” 蒋娇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你们离开玉山县的时候,你外舅没再闹出什么吧?”姚之如也关心地问道。 蒋娇娇提起这人就觉得烦,轻嗤一声,说道:“谁管他呢,反正以后也不来往了。”她说到这里,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不禁有些感慨地道,“我是真没想到我娘会哭得那么伤心。” 那时候她实在不知所措,她既没有办法对这样感情疏离的外家共情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她根本就没想到她娘居然对父母还有这么深的感情。所以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哄着,一边差了荷心赶紧去把蒋世泽给找了过来。 还是她爹把她娘给抱回了屋里。 所幸一夜之后她母亲就恢复了过来,第二天仍是状态如常,蒋娇娇这才放了心。 姚之如却道:“那一定是因为在她心里还留有当初和父母相处甚好的记忆。” 蒋娇娇微怔。 姚之如浅浅笑了笑,看着她,说道:“娇娇,你可能不明白这种感觉,人缺什么,就容易更记得什么。我也觉得我对我爹娘很失望呢,可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小时候我生病,我娘粗手粗脚给我做了碗她听回来的偏方药粥,难喝死了。” 虽比不上她娘对兄长的焦心守护,但这也足够在她那并不完整的童年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记了。 话说到最后,她眼角隐隐有些泛红。 “之之……”蒋娇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姚之如含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我虽然记得,但我离开这个家的那天,肯定还是只会觉得松了一口气。” 蒋娇娇被她说地心里也有点难过起来。 “你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她认真地安慰着姚之如。 两人很快又翻过了这个话题,说到了谢暎的那些亲戚。 姚之如问道:“他们都把谢夫子给气着了,怎么还好意思待在汴京不走?总不能还等着你每日里差人去送吃用吧?” 她了解蒋娇娇的性子,所以一开始就差不多猜到了对方那就差敲锣打鼓往清风楼送东西的行为是何用意,事后她也问了蒋娇娇,好友果然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也是从我小姑以前的事里得到的启发,她那会儿给人家好处却被恶人先告状,我这回就干脆先嚷嚷出来。” 但姚之如觉得谢家人的脸皮着实也太厚了些。 “放心吧,我还有一个最厉害的招数。”蒋娇娇胸有成竹地道,“我是跟我婆婆学的,那些明明心里没脸,面上却要装作要脸的人其实是最怕别人说的。清风楼可是个好地方呀,本娘子到时候就去找几个说书的,天天不间歇在那里给汴京城的大家伙唱一唱这群人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我们家老爷子这还躺着呢。” 姚之如听着不由“噗”地笑出了声:“你这小机灵。” 蒋娇娇呵呵地笑:“谢暎也挺机灵的,他还去找了我们未来姑夫帮忙。” 要说放风,估计是没人比陶宜更懂什么样的方式最合适,这肯定比谢暎做起来事半功倍。 想必这会子朝廷上下也都差不多知道了,既没见谢暎回来说有御史弹劾他不孝父母或不敬宗长,可知事情还是很顺利的。 两人正说着话,谢暎忽然回来了。 蒋娇娇很是惊讶,因为这才是上午。 而且谢暎不止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捧盒子的小黄门。 蒋娇娇还是第一次见到宫里的内侍,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还好谢暎这时替她解了围,招呼着蒋娇娇与他两人亲自把小黄门手里的东西双手接下,然后又客气地道了谢,使人把他们送出了门口。 “他们是内侍省御药院的人,”谢暎此时方笑着解释道,“这些是官家赏赐给翁翁的补品。” 蒋娇娇不由睁圆了眼睛。 姚之如在旁边听得也是一脸震惊:“这些都是官家的东西啊?”她觉得很是好奇和稀罕。 谢暎点点头,一边把东西转递给了荷心等人,一边看向蒋娇娇说道:“我今日去向官家告假,他听说了翁翁的事之后,不仅恩准了我几日假,还赏赐了这些东西。” 蒋娇娇一下就明白了。但她当着姚之如的面没太方便问得太深,便只装模作样地遥遥谢了谢皇帝。 等姚之如走后,夫妻俩才去看了正躺在床上打哈欠的谢夫子。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谢夫子也挺诧异。 “官家准了我的假。”谢暎笑着,把自己今天做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照金巷 第129节 第137章 冬至 谢暎是看准时机提的这件事。 他今日本该当值,早朝后皇帝和平时一样留了太子单独说话,见父子两个聊完了正经事便又叙起了家常,他就趁着太子关心皇帝胃口的时候,佯作不小心地碰掉了笔搁。 谢暎自然要起身请罪。 皇帝当然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怪罪他,但谢暎却正好借此机会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他故作触景伤情的样子,提出了想要告假回家照顾自己叔祖的请求。 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太子也已经听说了一些他家里的事。 于是皇太子便主动地关心了两句。 谢暎也得以接过话头,顺理成章地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含蓄”地说了一遍,他并未刻意表现出对谢家那些亲戚的怨恨,相反,只将谢夫子对自己的教养之恩重点渲染了一番。 他还有意解释了一下自己不想迁坟的原因:官家设立漏泽园的本意就是为了让无处埋藏之人得到安息,也是引导纠正奢靡厚葬之风。他当年葬了父母之后,这些年一直都睡得很安稳,想是他们都已受了官家庇佑,得了这份安宁。他并不知道父母愿不愿意迁回去,而且他身为朝廷命官,妻子本又出于富商之家,若此时大肆铺张地按照老家亲戚的意思将父母迁回去厚葬,只怕也是辜负了官家授他这记注官之位的本意。 若是如此,他也没有颜面再为官家修起居注了。 末了,谢暎内疚地表示由于自己之故让叔祖这般年纪还要受这样的折腾,他觉得自己既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叔祖的这份恩情。 但他实不愿再有遗憾,所以想回去陪伴家里老人度过这关。 谢暎还记得自己当时说这番话的时候,皇帝和太子都听得很认真,前者不时地面露怜悯地点了点头,而后者则更像是在平静地观察什么。 然而当他话音落下时,却是太子先开了口,对皇帝说道:“爹爹,谢修注这一路走来委实不易,他这位叔祖看来是教了他许多孝义之道。” 此时本还在殿上,太子当着他的面,却没有称皇帝为“陛下”,而是延续拉家常的样子唤着“爹爹”,谢暎立刻就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太子这是在有意帮他一把。 果不其然,皇帝颇感动的样子叹了口气,当场便准了他回家来照顾几天,还传了御药院赏赐补品下来。 谢夫子和蒋娇娇听罢,终于双双放下了心中大石。 蒋娇娇更是忍不住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下,高兴地道:“你真的好聪明哦!” 谢暎笑意微漾。 谢夫子在旁边一脸没眼看的样子“哎哟”了两声,拉了孙儿,把话题揪回来问道:“那现在应该可以把那群瘟神给送走了吧?” “不急,再缓两天。”谢暎看了眼蒋娇娇,两人会心一笑,他说道,“既要彻底把他们压住,那就不要显得我们太迫不及待了。” 谢暎从宫里回来的这天,蒋娇娇也同时停了在清风楼客店的挂账。 夫妻两个打算等谢巍他们再上门的时候最后一击。 但之后的事却有些令人出乎意料。 次日,皇帝忽然下了旨意,加封谢暎为太子府少詹事。这是个正六品无实职司的东宫官名,通常都是由官员兼任,与其说这是为了提拔他多干活,倒不如说是给他长了个名声。 这就连谢暎自己都没有想到。 一时之间,他和谢家的事就成为了京中士林最热门的的话题。更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义士竟专门寻去清风楼客店,大庭广众下指桑骂槐地指责谢巍等人没脸没皮的。 没过两天,谢巍一行就静悄悄地离开了汴京,据说临走的时候还被清风楼的掌柜拦住结了笔账。 蒋娇娇派人去客店清点自己送过去的东西的时候,发现谢家人带了几样小物走,对此她也早有预料,于是又让人“不经意”地把这事给透露了出去。 蒋家众人听说了之后不禁哈哈大笑。 “你这个鬼丫头。”蒋老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难为我们还当你是个直肠子,这招损起人来可真了不得。” 蒋娇娇颇得意地说道:“我都还没机会找几个说书的去清风楼天天念他们那点破事呢。” 蒋世泽听地无奈发笑。 “对,对。”蒋老太太精神奕奕地道,“当年你姑姑就是脸皮薄了些。” 蒋黎听着不干了,说她娘:“哦,那您这是在说娇娇脸皮厚了?” 众人又是一阵失笑。 金大娘子含着笑问谢暎:“那你是不是也该回去应差了?” 谢暎点头,说道:“翁翁的心事消了,自然身子也好了许多,我打算明日就销假应差。” 大家都是有默契的,听谢暎这意思就都明白了,并无人多问。 蒋娇娇好奇地问蒋黎:“那些人是不是姑夫找来的啊?” 蒋黎也问过陶宜。 “他说他的确有推波助澜,”蒋黎笑了笑,说道,“但肯定还有别人在里头忙活。不过他说这事倒不用去深究,示好之人总要露脸才能示得了好,所以暎哥儿迟早会知道的。” 谢暎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这就和他当初刚入朝时的情况差不多,而他只需不变应万变。 照金巷谢家的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转眼就这样入了十一月。 冬至前,谢暎正好领了俸禄回来,蒋娇娇发现每样都比以前多了些,她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惊喜地问道:“原来你这太子府少詹事的名衔也能领一份俸禄啊?” 谢暎被她给逗笑了,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下妻子的脸,问道:“高兴吧?” 蒋娇娇笑眼弯弯地点点头,说道:“正好用这份衣赐再给你做件斗篷。” 太子府少詹事和同修起居注的衣赐是一样的,都是春冬绢各十三匹,罗一匹,冬绵三十两。 谢暎的衣服其实已经够穿了,而且蒋娇娇在这些事上特别照顾他,还没入季就早把衣服给他做了,不止他的,谢夫子的也是。 他一直觉得娇娇好像特别稀罕他拿回来的东西,蒋家的女儿本不缺料子用,但她得了他的春冬衣赐,第一件事就是计划着要给他们三人都做身衣裳,而且她还很上心,做出来也经常穿。 所以谢暎从来不愿意拂她的好意,她喜欢待他好,他也喜欢看她高兴,于是他和以往一样说道:“你先给自己做,若有闲暇再管我的就是。” 蒋娇娇眉眼间全是甜意。 她先将这些事放在一旁,陪着谢暎去换衣服。 “时间过得好快啊,这一年又要到头了。”她扒掉他的官袍,转身走到衣架旁整好放了,随口说道,“明年咱们巷子里可要办三件喜事呢,哦,不对,算上我和嫂嫂的绣舍开张,是四件喜事。” “这么看来,明年倒是个好年头呢。”她笑盈盈地说着。 开绣舍是蒋娇娇和苗南风一起决定下来的,两人经过多番考虑之后,到后来的想法反而简单了许多,开绣舍对她们来说比较好揽活儿,也能顺便帮帮那些需要讨生活的女子。 反正她们也不指望就靠这么个小小的绣舍赚大钱,这样倒还有些成就感。 谢暎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把人贴到了身前。 蒋娇娇扬起脸望着他。 “今年终于可以和你一起守岁了。”他微笑地感慨着。 蒋娇娇抿了抿笑,一本正经地道:“我可守不了,要睡觉。” 谢暎颔首,说道:“那我也能陪着你睡。” 夫妻两个又在屏风后腻歪了一会儿。 等他们磨磨蹭蹭地刚收拾完,蒋家就派了人来喊,说是三司使已经到了,让这边也快些过去准备开席。 冬至正日时宫中有排冬仗和冬至宴,陶宜和谢暎都要入宫,所以蒋世泽就定了今晚办家宴,正好也能和陶宜作为自家人正式见个面。 蒋娇娇听见谢夫子在院子里嚷嚷:“你们慢来啊,我先过去喝两口。” 她含娇带嗔地轻拍了谢暎一下,说道:“你看你,小心姑夫说你不敬上官。” “我都叫他姑夫了,不至于吧?”谢暎也玩笑着道,“那只能靠你去走小姑的路子了。” 两人又笑闹了几句,便也牵着手出了门。 “下雪了诶。”蒋娇娇站在檐下,望着不知何时飘起来的漫天细雪,不由感慨道,“晚些时候赏梅肯定很漂亮。” 谢暎帮她戴好了风帽。 “今天先将就看看家里的,等后天我再陪你去看清源山的红梅。”他温声说道。 蒋娇娇立刻高高兴兴地点了头。 夫妻俩从容行至蒋家门前,意外发现蒋修竟然出来了。 “大哥哥你怎么在这里?”蒋娇娇诧道,“不是说快开席了么,姑夫呢?” 蒋修“嚯”了声,说道:“你叫得好顺口啊。”他说,“我都还不太习惯呢。” 言罢,他又冲着蒋娇娇一撇下巴,招呼道:“你先走,我和暎哥儿在后头说两句话。” 蒋娇娇皱了下鼻子,抬脚走了。 蒋修搭住谢暎的肩膀,一边落在后头走着,一边用恰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今天都巡检本来是要叫我去喝酒的,我婉拒后才晓得,原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算给我介绍个小妾。” 谢暎当即转头朝他看去。 蒋修忙道:“我没有啊,我没要。”他看了眼自家小妹的背影,叮嘱道,“你不许和蒋娇娇说,省得她给我惹事,我要是屋里着火就是你干的。” 谢暎无奈失笑,说道:“你当她是火折子呢,点哪儿烧哪儿。既然你没有这个心,嫂嫂本是讲道理的,自不会怪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蒋修道,“不过算了,我也不是要同你讨论这个,我是想说,我这里都能被人惦记上,你那边应该也有吧?我觉得我这回应该是被你和咱们这未来姑夫给‘连累’的。” 谢暎停下脚步,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哥,就算有,我也不会告诉你啊。” 蒋修愣住。 “那不是让你拿了个火折子么。”谢暎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径自走了。 蒋修回过神,当即笑骂了句:“好你个谢元郎,没义气!”言罢便三两步跑上去用胳膊把人给“钳住”了。 蒋娇娇听见动静回过头,见状立刻跑回来要踮着脚去扒拉她哥。 三个人就这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一路往前行去。 灯影外,雪夜渐浓。 第138章 如愿 熙宁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 陶宜和蒋黎成婚,正式结为了夫妇。 照金巷 第130节 此时正值元宵灯节,满城彩灯如昼,陶宜特意把家宴的地方安排在了清源山别院里的三层楼阁上,凭窗望去,正好可见山河间星星点点,辉耀成群。 就连蒋世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的夜景。 因席上都是自家人,所以蒋黎也没有回避,大大方方地穿着喜服坐在了陶宜身边,她还忍不住多饮了两杯。 宴席将尽时,陶宜牵着她先离开了宴厅。 蒋黎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陶宜回眸看她。 “你先走前面。”她笑望着他,说道。 陶宜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依言松开了手,只是提醒了她一句:“你喝多了,当心脚下。” 蒋黎不服气地道:“我才没喝多呢。” 陶宜也不和她争,笑了笑,转身背向她,慢步而行。 夜风微凉,蒋黎站在原地,凝眸看着灯下那道缓缓远去的颀长身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喊了声:“官人!” 陶宜顿时站定,然后回过了头。 蒋黎弯起眉眼冲着他笑。 陶宜也扬起了唇角。 她提起裙摆,撒开脚步朝他奔去。 陶宜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后张开手,一把抱住了飞扑入怀的妻子。 她几乎紧紧挂在他身上。 陶宜笑着,偏过脸,温声在她耳畔道:“你这是在淘气什么?” 蒋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今夜的心情,她也不太好意思去和他讨论得太明白,或许是酒意惹人,她就是想这么试一试。 “没什么。”她轻声亦在他耳畔回道,“我只是觉得,你今天特别好看。” 言罢,她仰眸望着他,眉目间笑意轻漾:“我是不是有点重?你要知道,我向你跑来也很不容易的。” 陶宜看着蒋黎的眼睛,少顷,含笑拉住她的手,说道:“那就不跑了,我背你。” 蒋黎愣了下,然后微红着眼眶,笑着点了头。 最后走进喜房的这几步,陶宜已明显透着几分急切。 蒋黎被放下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回身关门的动作直接困在了两臂之间。 咫尺之距,呼吸可闻。 她突然心跳加速。 蒋黎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令她难以克制的激动。 “我早就想问你了,”她根本挪不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开口时声音不自禁地发飘,“你……身上用的什么香啊?” 陶宜慢慢朝她靠过来,语声亦微轻:“我自己制的香方,叫‘桃源外’。”他说,“你喜欢,今夜过后,都是。” 他若即若离地轻蹭着她的耳鬓。 蒋黎只觉身上一阵战栗,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纵然这并不是她人生里的第一个新婚夜,可直到此时此刻,蒋黎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来自身心的渴求。 她忍不住偏过头想去吻他。 陶宜却不着痕迹地避开,用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指腹微抵双唇,目光幽深而浓烈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有九天假吧?” 蒋黎感觉到他的手指在不安分地描摹着她的唇形,她强自按捺着微乱的呼吸,貌似平静地“嗯”了一声。 察觉到她的较劲,他微微一笑,再次倾身到她耳畔,一边若即若离地厮磨着,一边用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近乎于蛊惑的语气说道:“那你想第几天出门?” 蒋黎一愣,旋即不由倏地涨红了脸。 少顷,她才咬了咬嘴唇,似羞似笑地说道:“我只怕,时日长了,官人力有不逮。” 陶宜一顿。 他退开身,看着她眸中的含笑挑衅之色,轻轻挑了挑眉毛。 “好教娘子知道,”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夫君是度支部出身。” 蒋黎微怔,待迎着他戏谑的目光反应过来时,霎时面红耳赤。 她失笑不得地搡了他一下:“原来你这般没羞没臊。” 陶宜也笑了,顺势握住她的手,垂眸深深看着眼前人,说道:“大小登科之乐,我今日方真正体会了齐全。” 蒋黎朝他望去。 陶宜就这样压了上来。 他狠狠吻住她的时候,她也觉得心里那簇火苗倏然间熊熊燃烧了起来。 仿佛有个声音不断在鼓励着她,告诉她,这是她期盼了将近半生的人。 她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她不想再压抑。 蒋黎几乎是本能地攀住他,迎合着他,与他互相纠缠着。 陶宜更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于是愈发强烈地攻城略地。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事都无暇去想。他只知道怀里的这个女人是他梦寐所求,他们已经等了对方太久太久,而现在,他们都可以得偿所愿,再也不用有任何顾忌。 没有人可以说他们不应该。 她是他的。 永远都是。 在这个属于他们的新婚夜里,陶宜终于丢掉了所有的克制。 …… 蒋黎直到后半夜才在身畔淡香的萦绕下沉沉睡去。 清晨,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感觉一伸手摸到个人,下意识地便倏然睁开了眼睛。 陶宜那张笑意深邃的俊脸随即映入了她的眼帘。 “娘子摸得可还顺手?”他语带调侃地问道。 一息后,蒋黎反应过来,先是面颊一红,接着便将就手放在他身上的姿势,失笑地凑过去埋入了他怀中。 “对不起啊,”她有些撒娇似地懒懒说道,“一个人睡久了,还没习惯。” 陶宜若有所思状地挑了下眉:“你这不是在套我的话吧?” “嗯?”蒋黎一时没明白。 陶宜一笑,靠近她耳边说道:“我也一个人睡了很久,但我梦里总有你陪着,所以……我很习惯。” 他说罢,又含笑看着她的眼睛,续道:“美梦成真,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蒋黎听他这么说,愕然之余不禁又有些心潮澎湃。 陶宜与她四目相对了半晌。 “你饿了么?”他忽然问道。 蒋黎抿起了唇角:“还好,再晚一些起,也是可以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陶宜翻过身便吻住了她。 等夫妻两人终于起床梳洗的时候,早已是日上三竿。 蒋黎本想等收拾妥当再进食,但陶宜担心她饿着,便直接让女使把早饭送了进来,并对蒋黎说道:“在自己家里关上门尽管随意些,等吃完了再梳妆也一样,待会我帮你画眉。” 他一向也知道她是个喜欢过闲适日子的,所以更不想在这些无伤大雅之处束着她。 蒋黎却被他的后半句话给吸引了注意力:“你竟还会画眉?”她说着,笑了笑,“我可是讲究得很,粗手粗脚的瞧不上眼哦。” 陶宜莞尔失笑,抬手轻摹她本就生得极好的秀眉,柔声说道:“那有何难,想来也不过与作画一般无二,我只当你是我的画中人,绝没有不细致的。” 蒋黎嫣然而笑。 陶宜抚摸着她的面庞,目光微热地含着笑,感叹地道:“你真美。”言罢,他又倾身凑到她耳畔,私语道,“昨夜更美。” 蒋黎不由地红了脸。 她在帐子里只对着他还算能放得开,但想到这会儿屋里还有别人,她不免感到羞涩局促,于是下意识抬眸看去,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女使们已识相地默默地退了出去。 这时候始作俑者却笑着丢下一句“你先吃,我去拿个东西”,便起身走开了。 蒋黎虽的确有点饿,但还是忍不住用目光追随他。 见陶宜从床尾摸出了一幅画卷,她不禁感到讶然:“这是什么?” 他笑着走回来,口中回道:“我本打算昨夜给你看的,但没想到有些事发展得……唔,比我想象中快。” “所以就没来得及。”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画卷展了开来。 蒋黎待看清这画中内容的瞬间,突然就忘了被他调丨戏的羞窘,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形容的感动。 她认得这幅画,是当初他想纳她为妾的时候让杨大娘子送来给她的,然后被她拒绝,退了回去。 而如今,同样的风景里,画中身影却多了一人。 她有些百感交集。 “从前以为是我渡你,现在才知,原是你渡我。”陶宜温柔地看着她,缓缓说道,“阿黎,从今后执子之手,白首不离。” 夫妻两人凝眸对视了几息,蒋黎忽然凑上前,捧着他的脸,在他唇间印下了一吻。 她脸颊绯红地顺手收下了画,轻声说道:“我不知该回赠你什么,你说吧。”话音落下,她还略有羞涩地补了句,“我都答应你。” 陶宜忍了忍笑。 “那正好,今晚——”他有意拉长了语调。 果然见到蒋黎的脸更红了。 陶宜笑着倾身过去亲了下她的脸,续道:“我们去看灯吧。” 照金巷 第131节 迎着妻子微诧的目光,他说:“你我相识于元宵灯节,如今亦在此时结为了连理,恰逢这般好时节,岂可辜负?” 蒋黎看着他的眼睛,弯起唇角,轻轻点下了头:“好。” 梳妆的时候,她闻着发丝间隐约沾染的,那独属于另一人的淡淡香意,不由回想起了昨夜陶宜说的话。 果然。 她心满意足地想,他们都是彼此的了。 第139章 小喜 二月初,蒋娇娇和苗南风的绣舍正式开了张。 蒋黎打算为她们庆祝,正好家里人也没有来过她和陶宜的家里,于是便借此机会在桃蹊巷设了个小宴,干脆邀请了她娘还有嫂嫂也一并过来吃饭。 这是她们女子的宴席,自然没有那些男人的份,所以本就有公务在身的陶宜和谢暎都很自觉地没发出什么异议。 至于一年到头难得回几次家的蒋修就更是无关紧要了。 不过蒋老太太最后还是没有来,她的理由是自己年纪大了,懒得动弹,所以只让金大娘子跟着过来了,道说让她们晚辈自己好生乐一乐。 “我娘差点也不来了的。”蒋娇娇撅了噘嘴,一脸不认同地道,“她非说自己年纪大了。” 金大娘子默然而笑。 蒋黎看着她嫂嫂,也是满眼地不认同:“嫂嫂你看你,这就连累了我不是?你让我以后怎么在娇娇她们面前假装平辈?” 蒋娇娇和苗南风笑出了声。 金大娘子也忍不住笑道:“我本就比你年长些。” “那我不管。”蒋黎说罢,又笑嘻嘻地挽住她,“总之你要陪我一起貌美如花。” 蒋娇娇立刻附和道:“还有我!” 苗南风也道:“这么好的事,那自然也不能缺了我。” “瞧见了么嫂嫂?”蒋黎笑道,“咱们女人无论到多少岁,都要把自己当成小美人宠。” 金大娘子虽仍含蓄,但亦是笑弯了眼睛。 此时,珊瑚走了进来,向着蒋黎禀报道:“大娘子,秦娘子刚才来说想请您许她回娘家看看,说是她母亲生病了。” 蒋黎没多想便点了头:“你再给她拿一千钱。” 珊瑚应喏。 蒋娇娇在旁边全程听着,这会子不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个问题,于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小姑,姑夫的妾室……你打算怎么安排啊?” 都是自己最亲近的家人,蒋黎很坦然地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这些都是他从前的‘债’。其实他也问过我的意见,但我想我若一嫁过来就把他身边的人全都清理干净了,那些外面盯着咱们家的只怕又有话说。” “我虽瞧见她们出现在眼前的确有点吃味,但想到她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觉得还是先这样养在家里吧。”她笑了一笑,说道,“反正你姑夫的俸禄够用。” 两人成亲之后,陶宜就把整个家都交到蒋黎手上了,包括他自己的俸禄和私产,也一一全都交代给了她。 “而且这人嘛,也不是靠谁管能管得住的。”她说,“便是我把家里的弄走了,可他要想去外面找人,我也拦不着,这事得靠自己打心眼里自觉。” 蒋黎从容地弯了弯唇角。 蒋娇娇和苗南风纷纷表示赞同。 金大娘子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含笑对蒋黎说道:“那你如今做计相的大娘子,做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说到这个,蒋黎就有些来劲了,“我发现他真是个不怕麻烦的,明明那么多公事要忙了,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要倒腾点花花草草,咱家那块花药圃里的香药都是他亲手种的,他还教我呢!你看他平日里那个文绉绉又养尊处优的样子,怎想到他这么能干?” 蒋娇娇听不下去了:“小姑,我娘是问你习不习惯,又没问你姑夫能不能干。” 说完,一桌人又笑了起来,蒋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金大娘子说女儿:“你还不是一样,提到暎哥儿就夸个不停。” 苗南风笑着道:“那看来我是要向小姑和娇娇学一学了,不然只怕官人又要眼红。” 蒋娇娇立刻“哎哟”一声:“瞧瞧,这才真是显摆夫妻恩爱于无形呢!” 金大娘子含笑道:“你们都过得幸福,我们也就放心了。”她还特意对蒋黎说了句,“阿姑最近人都瞧着红光满面的,当真是为你高兴。” 蒋黎点点头,柔声道:“我们会好好过的。” 蒋娇娇从桃蹊巷回来,便先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 她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先是隔着窗看了看天色,然后叫了荷心进来,问是不是快到谢暎回来的时辰了。 荷心说道:“差不多了,我正打算来叫大娘子呢。” “那你先帮我重新梳个头。”蒋娇娇一边说着,一边慢腾腾地下了炕,“我今天喝得稍多了些,这会子骨头直发软,干脆直接用懒梳髻吧,晚上也好拆。” 荷心应了声,顿了顿,又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娘子,刚才我听荷叶说,宋管事带了个和您年岁差不多的娘子回蒋家,模样很俏,身边跟了个女使打扮也不差,还从车上卸了行囊下来。” 蒋娇娇起先还没太在意,但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进门多久了?”她顿时警惕地道,“我爹爹回了么?” “差不多半个时辰。”荷心道,“老爷还没回去。” 蒋娇娇觉得自己总共也才睡了个把时辰,没想到这人倒真会逢时候。 她立刻坐不住了,什么懒梳髻也再顾不上,随手用了把篦子将鬓边的乱发拢住,带上荷心就直接回了隔壁的娘家。 她进屋的时候,正好听见康氏在和她娘说话。 “我原以为,老爷不来我这里,前些年也不纳别人,是因为心里只装着大娘子。但如今突然来了这个小的,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想了。”康氏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又语气恳切地说道,“其实我已是这个年纪了,自犯不着和那新人去争什么。” “我只是,怕别人不肯安分。”康氏道,“大娘子,我和您这么多年,彼此也是知根知底的,只这小女子却是让人难识其心。便不是为了你我,只为孩子们,也当要提防些才是。” “老爷一贯爱重您,若是你开口,他绝不会不为您考虑的。” 她说完这番话,才像是突然注意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蒋娇娇,神情微转,亲切地笑着唤了声:“娇娇回来了?” 蒋娇娇客气地回唤道:“康少母。” 金大娘子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一如既往。 “她既是官人的人,这些都不是你我该干涉的。”她对康氏说道,“现在孩子们大了,便是最小的也眼见着过几年就要有自己的前程,都经不起你我拖后腿。” 康氏不由微怔。 金大娘子又叮嘱道:“往后只继续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康氏没有再多说什么,恭顺低低应了声是,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蒋娇娇站在原地看着她娘。 金大娘子转眸向她看去,如常温柔地笑了笑:“怎么不过来坐着?” 她默默走到母亲面前坐了下来。 “娘,”蒋娇娇担心地看着对方,“你是不是很难过?” 金大娘子微微笑笑,摇了摇头:“没有,这是很正常的事。”又提醒地道,“你是做女儿的,管着自己丈夫可以,但不要对你爹爹任性甩脸子。” “我不会的。”蒋娇娇叹了口气,颇不是滋味地说道,“小时候都看多了,现在瞧这些又算什么。” 金大娘子浅浅牵了下唇角:“这世上的夫妻有许多,有的过得好,有的过得不好。只是人活着,还是希望自己能过得好些。” “娇娇,”她说,“你爹爹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 蒋娇娇沉默了良久。 “我明白。”她听见自己这样回道。 蒋娇娇刚走出蒋家大门没几步,回首一望,就正好看见了她爹。 彼时蒋世泽恰好在巷口遇到了谢暎,所以岳婿俩还有说有笑地同了个路。 “你怎么跑这儿来等着了?”蒋世泽看见自家闺女站在路中,还玩笑地转过去对谢暎道,“瞧她这脸色就知不太痛快,你是不是招惹她了?” 谢暎还没说话,蒋娇娇就道:“爹,我想同您说两句。” 她看起来很冷静,语气也沉稳有礼,可这完全不像她,也正因如此,所以显得异于寻常。 谢暎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不妙,倘若蒋娇娇是对他露出这副表情,他估计这时候已经慌了。因为他知道,这绝不是她纯纯撒娇耍脾气的样子。 但蒋世泽此时与她站得近,隐隐闻到了女儿身上未完全散去的酒气,便道:“你喝酒了?” 谢暎想起什么,便道:“是中午在姑姑那里小酌了几杯吧?” 蒋娇娇点点头,又对她爹说道:“我没醉。” 她的确没醉,她只是觉得今日好像不太能克制住心绪翻涌。 “那,”蒋世泽试探地问道,“进家里坐着说?” “不用了,只简单两句,说完我就回去。”蒋娇娇言罢,直截了当地道,“您今日让宋管事带回来的那个余娘子,家里都知道了。” 蒋世泽怔了一下,旋即松了口气似地笑了:“原来是这个,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 蒋娇娇皱着眉打断了他。 “是,的确,这是平常事。”她说,“但是爹,有件事可能你们男人都不怎么知道。” “女人大度,多是因为不在乎。” 蒋娇娇说完这句话,便径直向着倏然愣住的蒋世泽草草行了一礼,接着拉过谢暎的手,转身就走了。 一路径自回到自己屋里,蒋娇娇关上门,几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到炕上,就开始掉起了眼泪。 谢暎跟过来坐在她身旁,用袍袖给她擦了擦眼泪,见她似乎平静了些许,方才温声道:“我知你生岳丈的气,但既然丈母不愿计较,你又何必让她为难呢?” 蒋娇娇推开他的手:“这官袍,你别弄脏了。” 谢暎直接起身把外袍给脱了。 “关着门呢。”他又用中衣的袖子给她擦眼泪,“想哭就哭吧,我这衣裳管够。” 蒋娇娇哭笑不得地被他逗出了个鼻涕泡。 谢暎笑着给她擦了:“不伤心了。” 蒋娇娇依入了他怀里。 “我就是觉得我娘太可怜了。”她哽咽地说道,“当年没人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爹,现在我爹又……又只会往人心上捅刀子。凭什么只我娘要大度忍耐?他就能这么顺心顺意,打心眼里觉得妻妾都是真心围着他转?我偏要气他,就要告诉他,我娘才不介意呢,她从来就不喜欢他!” 照金巷 第132节 蒋娇娇也不知怎么的,她当时看到母亲平静的模样,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过去在玉山县所知晓和见到的一切。 母亲是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放弃了许多许多?而自己甚至阻着她,连想也不让她想。 那凭什么她爹就可以想,甚至还可以做呢?! 蒋娇娇觉得生气又委屈,为她的母亲。 “你放心吧,我娘骨子里可坚强了。”她抬手揩了把脸,说道,“我爹既喜欢那些小的,那就随他去便是,我们才懒得理他。” 反正她爹若也是不在意她娘的真心,只巴不得对方贤惠大度的,那正好皆大欢喜。 可若但凡她爹有一点点在意,那就该轮着他不是滋味了。 想到这里,蒋娇娇顿时觉得解了些气。 第140章 追究 蒋世泽走进屋的时候,金大娘子正在听女使的回报,她看见他,便温温柔柔地一笑,然后挥退女使,起身迎了上来。 “我看余娘子是个有才情的,就把她安置在了你内院书室旁边的小院里。”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侍候他更衣,“其它一应供给都是照着康娘子那边减一等给的。” 为此,她还善解人意地补充解释了一句:“毕竟是生了两个哥儿的,也要顾着些她的感受。” 蒋世泽垂眸看着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他说要纳康氏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一直是这样温柔又贤惠。 是啊。他想,她从未有一次与他闹过性子,而他亦认为这样的她是完美的。 可是这一刻,蒋世泽却只觉自己所有的思绪都被“大度等于不在乎”这句话给占据了。 “我要纳新人进门。”他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合适么?” 金大娘子闻言笑了笑:“官人这么多年才又决定纳新人,可见是很喜欢余娘子的,既然喜欢,便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蒋世泽倏地皱紧了眉头。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迎着妻子愕然的目光,他听见自己语气微沉地说道:“莲华,你这般大度,到底是因太爱我,还是……当真不在乎我?” 金大娘子愣了愣,旋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道:“是不是娇娇同你说了什么?”她说,“她不懂事,你别与她计较。你也知道,她从小是霸道惯了的,而且暎哥儿又……” “不,她没有错。”蒋世泽直直盯着她,说道,“是我如今才反应过来,为何你从不像阿黎和娇娇那样,为别的女人和我生气?” 金大娘子似有些无措,又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可你以前不是说,阿黎那样是不懂事,不值得么?” 至于娇娇,因是他自己宠大的女儿,所以他好像也就默认了她的任性和霸道。 “官人,”金大娘子又温柔地说道,“照顾你,照顾这个家,照顾你的人,本就是我身为大娘子的责任。” “你将她们纳进门,就是要做一家人。”她说,“既是一家人,我自然就要与她们都好好相处。” “你现在是因为我对她们太和气,所以在生我的气么?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竟还反过来问他。 蒋世泽看着妻子这满脸像是在真心求教的样子,险些一口气梗在心口没上来。 “……我觉得你好像是在故意气我。”他说。 “怎么会呢?”金大娘子笑了笑。 蒋世泽却根本没心思说笑,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半晌,然而胸口用力地起伏过几回,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转身径自出了门。 金大娘子顿了顿,看着丈夫离开的背影,亦未出声。 蒋世泽去了外院的书室。 他屁股还没坐热,康氏就使了小儿子过来,说她亲手做了他喜欢吃的黄雀酢,想请他过去小酌两杯。 蒋世泽一下子就来了火气,他劈头盖脸地就把蒋伦骂了一顿,说道:“你是个男孩子,管这些做什么?这话该轮到你来传么?!我也不指望你以后可以做什么大事,但你至少该学学你两个哥哥,把目光放在书上,放在远处!你怎么就不想想,她为何使唤不动你二哥哥来跑这些腿呢?” 蒋伦今年才十一岁,平日里又一贯是老实读书的,如何经得住父亲这样的疾言厉色?他当即就被吓得有点畏缩了。 蒋世泽见状就更生气,直接让人叫了蒋倦过来,张口便道:“你回去同你们母亲说,家里一切照旧,让她不必想太多。”然后又吩咐道,“往后你多带着你弟弟些。” 蒋倦已经十五了,有些话一听就能明白,于是他立刻恭敬地应下,辞别过父亲,拉着弟弟就出去了。 蒋世泽自己一个人却越待越不是滋味。 他回想起了很多事。 从他和妻子的第一次见面,再到他们成亲,然后这么些年风雨同舟,接着是今天,他发现了原来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骗他。 蒋世泽自认不是个呆子,就算是,那他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呆子。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的确有许多女人是真心想侍候丈夫,而且也愿意接受其他女人来和她一起尽这份心的,用通俗的话来说,那就叫“贤惠”。 他从前没有细想,但好像也是默认了莲华就是这样“好”的女人。 可若真是这样的女人,就不可能支持蒋黎的婚姻态度。 难怪。他想,当初妻子一句也没附和过他。 难怪她们姑嫂从来感情极好。 原来是他不配她这般惦记。 想到这里,蒋世泽突觉心里一阵委屈憋闷,他当即起身又返了回去。 这回他一进门,发现金莲华已经准备吃饭了。 蒋世泽:“……” 金莲华看见他,微讶而笑,说道:“我正让厨上给你把饭菜送过去呢。” 蒋世泽直接屏退了左右。 “我只想问你一句,”他万分不解和不甘心地看着她,“为什么?” 金莲华微怔。 他一步步,慢慢地向她走近:“为什么你可以对我半分也不用真心,只当我是个……是个钱袋子?” 话说到最后,他忍不住自嘲了一下。 金莲华倏地变了脸色。 蒋世泽见状,本能地心中一阵发虚,但他很快按耐住自己镇定了下来,硬着口气说道:“或许是我说错了,但我也不知应该如何形容在你眼里的自己。你本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康氏威胁到了修哥儿的时候你就动了怒,可她威胁到你我之情就无所谓,是么?” “我今日方知,原来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走进你心里。”蒋世泽越说,越觉得自己悲哀至极,“可笑我还事事为你着想。” 金莲华没有说话。 蒋世泽见她不吭声,就更觉得心里难受,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天生就无情无心,还是你只对我无情无心?” 话音落下,不等她说话,他又红着眼睛,略显艰涩地道:“或是……你心里其实,已装着别人?”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出来这样的话,但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就想起了当日在金老太爷丧礼上见到的那个姓林的主簿。 此刻仿佛全身的直觉都在告诉他,那时他感觉到的异样是真实存在的。 是那个男人的眼神告诉他的。 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他本该感觉到。 金莲华定定看了蒋世泽良久。 “既然官人想知道,那我们便好好谈一谈吧。”她仍是那般平和,甚至还邀他一起坐下。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息,然后走过去,有些僵硬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是真心想做好你的妻子。”金莲华第一句话便如是说道。 “的确,我从前心里有过一个人,可我心里也有过你。” 她这话说得很平静,以至于蒋世泽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 只听她已又缓缓续道:“那个人很早很早就与我的生活没有关系了。但你不同,你是我的丈夫,是帮了金家,也帮了我的人。” 她一直都很清楚,如果当年出现的不是蒋世泽,那她就会嫁给别人。而这个人,却不可能会比蒋世泽对她更好。 所以她从来没有否定过他的为人。 “你对我那么关心,那么体贴。我与你耳鬓厮磨,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对你一点动心之意也无呢?”她说到这里,淡淡牵了下唇角,“可偏在这个时候,你纳妾了啊。” 蒋世泽蓦地愣住。 “你其实不该追根究底的。”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浅浅笑意间隐隐有水光微漾,“对我来说,早在许多年以前就已经明白情爱的虚妄,相比起我们夫妇之间的恩义,那些随时可消失,也可以分享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何况我们还有两个这么好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对不起你。你想过寻常男人过的日子,享齐人之福,又有那个能力去创造这样的条件,那我便成全你,这样不好么?” “官人,”她好似劝慰,又好似商量地对他说道,“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蒋世泽倏地掉下了眼泪。 金莲华不由怔住,瞬间鼻子也是一酸,她撇开了脸。 蒋世泽咬紧牙关,抬手揩了把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那姓余的女伎,本是我帮别人暂时保管的,过几天就让她跟船走了。” 金莲华回眸朝他看去。 “至于康氏……”蒋世泽强忍住心中忐忑地看着她,说道,“你知道的,我与她早就只剩名分了。” 金莲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顿了半晌,垂下眸默然须臾,却道:“晚了,就没有必要了。” 蒋世泽所有未出口的话语全都被她堵在了喉头。 他攥紧掌心,闭了闭眼。 “好。”他听见自己说道,“那就这样过吧。我们,尽量别让孩子们看出来。” 气氛沉静了片刻。 “好。”她一如既往地温声回道。 照金巷 第133节 第141章 醒悟 蒋娇娇第二天就被她娘给叫了回去。 金大娘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余氏的事和她解释了一遍。 蒋娇娇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回想起自己昨天气自家老爹的事,不免觉得内疚又心虚。 “这次我们都误会了你爹爹。”金大娘子温声说道,“你以后也要改改这动不动就生气的性子。” 蒋娇娇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爹爹没有和您吵架吧?我听说他昨天脸色很不好地把屋里人都遣出去了……” “你这耳朵都伸到我们这里来了。”金大娘子佯作生气地看了她一眼。 蒋娇娇抿住了嘴。 “我们没有吵架。”金大娘子说,“只是因着这误会谈了几句,事情都解决了,爹娘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再多想。” 蒋娇娇轻轻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蒋世泽走了进来。 蒋娇娇一怔,旋即立刻态度奇好地起身乖乖唤道:“爹爹,您这么早就回来啦?娘正和我说起您呢,您早上吃好了没?还饿不饿啊?出去走了一圈累不累,有没有被风吹着?” 这一看就是在哄人的架势。 蒋世泽下意识地想笑,可他目光落到妻子身上,却又突然觉得笑不出来了。 他勉强地牵了下嘴角,说道:“我没事,出门发现有点冷,回来换个衣服。”话说到最后,他有意无意地瞥了金大娘子一眼。 金大娘子一愣,然后站了起来,边走过来要帮他,边开口说道:“换件斗篷就好了,衣服别穿太厚,不然午时出太阳你又热的发汗,容易着凉。” 蒋世泽没多说什么,应了声“嗯”,就跟着她往衣橱那边去了。 蒋娇娇见此情景,刚才还为父亲那勉强的笑容提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笑了笑,识趣地悄悄退出了屋外。 金大娘子瞥见女儿走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官人可知自己先前神情有异?娇娇又是一向机灵,下回在她面前你可要当心些。” 蒋世泽原本还有点享受她对自己的关怀,然而冷不丁听见这话,他顿时整个人都觉得不太好了。 “所以娘子是因担心娇娇看出来,这才急急做出温情之态来堵我的嘴?”他一把从她手里抓过系带,自己三两下整理好了刚上身的斗篷,沉着脸,语气僵硬地道,“娘子也该要体谅我几分,毕竟你已装了二十年,而我还不到一天。”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其实蒋世泽今天哪里也没心情去,他甚至把原本定好的约也取消了,出门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行至马行街附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去了桃蹊巷。 巧的是,今天陶宜和蒋黎都在家里。 见哥哥突然上门,蒋黎意外之余不免担心是不是娘家出了什么事,结果没想到蒋世泽别别扭扭地表示自己是来找妹夫喝茶的。 蒋黎:“……我竟都不值得你专程来探望一下。” 蒋世泽没心情与她说笑,酸不溜秋地回了句:“你不是一向与你嫂嫂才谈得来么。” 陶宜是何等的人精,一听这话就猜了个大概,于是他主动对蒋黎说道:“想是内兄觉得比起你,与我更能聊得来。那你就先去把刚才的字抄完吧,我待会儿来检查。” 蒋黎一顿,立刻转了态度对她哥道:“你多和他聊会儿。” 陶宜默笑。 蒋世泽看着他妹妹脚底抹油的背影,也觉得挺好笑:“她估计怎么都没想到,长大了倒是遇到个最不能拒绝的先生。” “不过是玩些乐趣而已。”陶宜含笑说罢,便转而邀了他去茶室细聊。 蒋世泽起先一直有点开不了口,陶宜也不催,直等到茶喝过了第三杯,蒋世泽才犹豫着说道:“黎娘她,一向心眼有点小,相公是如何说服她接受家里那几个妾室的?” 陶宜笑了一笑,说道:“内兄小看了阿黎的度量。” “我从不曾说服她什么,只是她接受了我的过去。”他说,“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求的本就是以后,她信得过我,我也会竭尽所能被她一生信任。” 蒋世泽愣了愣。 “是啊……”他苦笑地道,“我是在她‘以后’,让她失去了对我的信任。” “可我是真地没有想到,不,是没有想过她会在意这些!”蒋世泽苦恼地撑着额角,“现在她说让我不要追根究底,就这样稀里糊涂和以前一样过下去,可我怎么能稀里糊涂呢?我是真受不了和她离心。” 陶宜看了他半晌。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蒋世泽闻言,立刻抬眸朝他望去,满眼都是期待。 “从头开始吧。”陶宜说。 蒋世泽有些茫然:“从头开始?” 陶宜微微颔首:“既然你从前误解了她,那现在就要重新开始了解她。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办法改变,你与其同她纠结这些,倒不如多去想一想她心中真正所求。” “从此刻起,你只当作从未得到过她那样去揣摩她的心思。” “天长日久,或许你还能等到水滴石穿的机会。” …… 蒋世泽离开的时候一直在想着陶宜说的那些话。 他从头开始想着,想他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越想,就越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已经不知不觉在河岸边待了许久。 天已经全黑了。 他立刻返回了家。 正屋里点着灯,蒋世泽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却不由放慢了脚步。 他心中隐隐发怯。 “老爷回来了。”金大娘子身边的女使月清看见他,便笑着唤道,“大娘子正等着您用饭呢。” 以往若他没有差人回来说,那这个时候就早该回来了。 她果然还是和平时一样,让人看不出半分异常。 蒋世泽忍住心中涩然,扬起一抹笑来,步履轻快地走了进去,口中唤道:“娘子,我回来了。” 目光相撞的瞬间,他看见她眼中滑过了一丝愕然。 但她旋即便又是那样温温柔柔地笑了,说道:“饿了吧?净过手便可以开饭了。” 蒋世泽拦住正要服侍自己的她,微微笑道:“你久等了,先吃吧,我自己来。”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去了。 金大娘子慢慢退回去坐了下来,视线仍落在里间。 过了会儿,她看见蒋世泽出来了,便与他相视着笑了笑,然后和平常一样,亲手舀了碗羹放在他的位置上。 蒋世泽坐下后,也提著给她夹了喜欢的菜放到碗里。 两人也没多说什么,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时不时互相照顾着地吃完了一顿晚饭。 一如往常,又不同往常。 夜里,金大娘子吩咐着女使铺好了被褥,在床帐内熏好了助眠的鹅梨帐中香,便使人提热水来准备给丈夫泡脚。 这些都是日常的事,但蒋世泽今天看着她,却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一切准备妥当后,女使们也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妇。 “莲华。”他向她伸出手,含笑道,“来。” 金大娘子不明所以,但还是走到他面前,把手放到了他掌中。 蒋世泽拉着她便把人给安坐在了炕上。 金大娘子惊讶地看着他蹲下丨身,抓起了她的脚。 眼见着弓鞋被他一把剥下,她本能地急忙往回收腿:“官人!” 蒋世泽单膝支地,以使自己能稳住身形,然后,他双手握住她的小足,用恰好的力道抵抗着她的挣扎。 “我今日想起了许多事。”忽而,他开口说道。 金大娘子微顿。 “你还记得我们相亲那天,我带了首花钱请人写的诗去讨好你。谁知我一时紧张,死活想不起有个字怎么读,当时窘地脸上都像是要烫熟了。”蒋世泽说到这儿,似也觉得好笑地弯了弯唇角,“结果这时候你递了杯茶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笑了笑。”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那个笑容。” 他自知自己出身常被人轻视,所以一向要强,也要面子。他找人写诗,在她面前充作有文化的样子,本是不欲让她小瞧自己。 可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她和别人不一样。 至少,她和她的家里人都不一样。 “我便是从那一刻对你钟情。”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轻扬的嘴角隐有轻颤,少顷,方缓缓续道,“我今天在想,我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的。” “然后我想起来,可能在认识你之前,我已经走错了。” “娘说得对,我羡慕那些士大夫,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都想着同他们学一学。”他说,“可到头来,我却没学到什么好的。”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那时候为什么要纳康氏?” “其实理由很简单,也很蠢。”蒋世泽红着眼睛,发笑地道,“我看那些士人都追求这些色艺俱佳的女伎,我就想,我也该有一个。正好她会弹琴吟诗,我就要了。” 金大娘子沉默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莲华。”他望入她眸中,叹息地轻唤着她的名字,“不管你信不信,但我和我爹娘刚从乡下出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太羡慕了。可我这么晚,这么晚才明白,我应该羡慕的,不是他们。” 他忍着眼前越发朦胧的水雾,坚持往下说道:“我以前真地不懂,我以为,我以为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子嗣很要紧,妾室不要紧。我以为你也是,你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直到那年康氏怀了伦哥儿之后,竟然对你有了僭越之心,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不可以再让别的女人生下我的孩子了。” “所以我再也不去亲近她,也永远不会去亲近别人。”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要等做了才去后悔的。” 蒋世泽低下头,开始轻轻脱她的袜子。 金大娘子回过神,身体本能地颤了一下。 蒋世泽一点一点,解开了她的脚。 直到那只小而畸形的“秀足”终于赤丨裸丨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蒋世泽一怔,泪水便倏地再次涌了出来。 照金巷 第134节 金大娘子看着自己的脚,轻咬牙关,微红了眼。 “对不起……真地,对不起……”他将她的脚抱在怀里,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它是这个样子。” 金大娘子无声地,簌簌落下了眼泪。 她从小就裹脚,因为大人说这样好看,因为所有人都说“这是应该的”,母亲甚至会说“否则你嫁不出去”,于是在她还不明白,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这样。 等她做了他的妻子,晓得他的性格和爱好,自然更要做个“合格”的女人。 可男人们从来只知道小足穿上弓鞋时的曼妙婀娜,却不知那鞋子里的脚是长什么模样。而她们也不敢让他们看到,所以从早到晚都要捂着这双脚,就连睡觉也要穿着特制的软鞋。 她和蒋世泽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她每次洗脚也是要背着他。 她从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会有此刻。 蒋世泽又解开了她的另一只脚,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了水盆里。 他在哭着给她洗脚。 “咱们以后不裹了,谁他娘地爱裹谁去裹。”他愤愤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极轻极轻,“等明天我就找医婆来给你放脚。” 金大娘子泪盈于睫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气氛静默了片刻。 直到蒋世泽再次开了口,慢慢说道:“莲华,我想你以后能活得痛快。但我又想,我可以陪着你活得痛快。” “从前的日子我追不回来了,我也不想勉强你给我机会。但我就想,用以后的日子再试一试。” “反正我才四十呢,我努力活久一点,没准儿还能再守你两个二十年,说不定更多。”他抬眸,冲着她笑了笑,“总之我这辈子跟你磕上了,你若要再爱什么人,那一定是我。” 金大娘子满目水光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伸出手,轻轻帮他抹着脸上的泪痕。 蒋世泽低头,就着两人此时的距离,他轻吻了下她的手指。 刹那间,他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就掉在了她的指背上。 第142章 四月 汴京的天气这几天忽然变得炎热起来,蒋娇娇着一身夏天里穿的褙子,优哉游哉地坐在葡萄藤架下,看着斑驳阳光下枝叶间那一簇簇刚冒了个头的小白花,她忍不住就想到了几个月后才能见着的果实。 但她想的还不是完全成熟的葡萄,而是有点青,能酸地人直咽口水那种。 “荷心,”蒋娇娇开口吩咐道,“让人去买些枇杷回来吧,要一半熟的,一半不那么熟的。” 熟的甜,她给谢暎和谢夫子留着。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好奇地笑问道:“怎么吃水果还要吃不熟的?” 蒋娇娇转眸看去,正见着姚之如朝这边走来,而她身后的女使手里恰拎着一篮子枇杷。 “我特意给你挑了个大又熟的拿来呢。”姚之如玩笑地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带回去自己吃了?” “见者即得,哪有让你拿回去的。”蒋娇娇笑着立刻让荷心收了,又对姚之如道,“最多让你和我一起吃。” 姚之如笑出了声。 荷叶在旁边给她摆好了椅子,姚之如坐下之后,感觉这树荫下还是隐隐有点风凉,于是关心地问好友:“你穿这么少,坐在这里不觉得冷啊?” “不会啊,刚刚好。”蒋娇娇说着,伸出手去握住她,“你看,我可热乎着呢。我还觉得这风吹着挺舒服,躺着都快睡着了。” 姚之如佩服地道:“那可能是我太虚了。” 蒋娇娇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你要不要调理一下?我听我娘说,好像这种换季的时候吃两副药调理调理身子是最好的。” 姚之如立刻摇头,蒋娇娇很理解,毕竟她自己也讨厌吃药,于是她便又道:“那算了,下回得空我帮你问问小姑有没有什么做药膳的好方子。” 姚之如随意点了点头,想起什么,问道:“金妈妈的身体好些了么?” 她也是事后听蒋娇娇说起才知道蒋世泽找了个医婆来给金大娘子放脚,可这脚已经裹了那么多年,哪里是个医婆就能给掰正的?所以蒋世泽就在陶宜的引荐下,带着妻子去了襄阳府找一位擅长骨科的老御医。 姚之如当时还觉得很惊讶,她不太明白为什么金妈妈突然就要放脚了,而且还这般大费周折。 但她那天这样问蒋娇娇的时候,对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息,然后说道:“嗯……这个不太好说,可能就是裹得太久了不舒服,我娘受不了了吧。” 言罢,蒋娇娇还补了句:“要是你以后也烦了就跟我说,我去请姑夫帮忙。” 姚之如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她以后是要嫁给沈约的,她也不可能去放脚。 于是她并未对此太在意,只顺口回了声“好”。 此时蒋娇娇听对方问起自己的母亲,便回道:“前日爹爹来了信,说娘现在还不能下床走路,且得先养上一阵,不过除了这个都挺好的,我娘精神不错,心情也好。” 此时,荷心把剥好的一碟子果肉端了上来,她顿时眼中发亮地坐起了身。 蒋娇娇一口气吃了三个,才满足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嗯,好吃,要是再酸一点就更好了。” 姚之如尝了一口,觉得酸甜味正好,她不由疑惑道:“你以前不是最嫌弃酸果子么?” 话音落下,两人不由双双一怔。 “娇娇,你……”姚之如的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肚子上。 蒋娇娇也低头看去:“……”她眨了眨眼睛,好似茫然地愣了片刻,然后说道,“我要去找婆婆。” 姚之如立马跟着站了起来:“我陪你回去。” 这种大事两个人都不敢马虎,蒋娇娇没有经验,也不想在家里把动静闹得太大,万一是她和姚之如都想多了,那别人知道还不笑话她啊? 所以她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祖母。 蒋老太太这边一听,二话不说直接差人去请了个大夫回来,在经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大夫得出了结论: ——蒋娇娇有了两个月身孕。 姚之如高兴得很:“娇娇,你要生小宝宝了!” 蒋娇娇自己还有点懵:“真要生了啊?” 蒋老太太听地笑起来:“傻孩子,十月怀胎呢,你这连肚子都还没显。” 蒋娇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突然觉得有点惆怅。 晚些时候,她在家里等到了谢暎回来,迎上去第一句话就是:“我怀孕了。” 谢暎瞬间呆住,但他旋即便回过神,忙问道:“大夫怎么说的?是不是你有什么不好?” 不然她怎么会是这么个表情呢? “呸呸呸,”蒋娇娇蹙着眉来捂他的嘴,“你别咒我。” 她说:“大夫说我身体好得很,所以只勉为其难地给我开了两副安胎药。” 谢暎这才放了心,但还是看她别别扭扭不太得劲的样子,便小心地扶过她,柔声问道:“那是什么让你觉得不高兴呢?” 蒋娇娇想了想,说道:“我也不是不高兴,就是感觉自己好像还没做好准备,而且怀孕有好多禁忌哦,这不能那不能的。” 谢暎立刻明白了。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走到窗炕边,将妻子轻放在了上面,然后双目正视着对方,温声道:“娇娇,你信我么?” 蒋娇娇想也不想地点点头。 谢暎握着她的双手,认真地说道:“那我们便来做个约定,你之后这几个月不能碰的,我也不能,我来陪着你,咱们一起慢慢为生养这个孩子做准备,好不好?” 蒋娇娇听得有点感动,也有点不忍心,她摸着他的脸说道:“很多东西不能吃的,比如兔肉……啊,不好,我们前几天才刚吃了回拨霞供,那孩子?!” 谢暎忙安抚她道:“没事的,可以吃。” 他就给他解释了一回其实孕妇的饮食虽然却有禁忌之处,但也没有传闻的那么多,有些纯粹就是因为迷信而传的讹,只是要特别小心那些粘硬难化之物,不要乱服汤药和饮酒。 蒋娇娇有点诧异:“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啊?” 谢暎笑着摸摸她的脸:“我们成了亲,迟早便会有孩子,我总不能临时抱佛脚吧。” “其实不瞒你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以前想象着娶你的时候,就已经把我们生儿育女这些事都想了个遍,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蒋娇娇忍俊不禁,微红着眼,含笑问道:“那你取的什么名啊?” 谢暎温柔地道:“不管男女,都叫阿珩。” 她点点头:“好听。” 谢暎倾身吻了下她的脸。 “娇娇,”他握着她的手,说道,“放心,有我在。” 四目相对间,她弯起眉眼,颔首应道:“嗯。” 姚之如吩咐玲儿找来了自己攒着的两匹布料,正打算动手给蒋娇娇尚未出世的孩子做件小衣服,沈云如那边忽然差了女使过来,说有点事情想找她帮忙。 她想着对方是难得开口的,便也没耽误,直接应下后就出门去了沈家。 姚之如刚走入廊檐下,便忽然听见了个朝思暮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之如。” 她蓦地停住了脚步,倏然转头望去,下一瞬,沈约含笑的模样就直直撞入了眼帘。 姚之如几乎是刹那间就红了眼眶,她想也不想地举步朝他行去,沈约也朝她快步走来。 她脚下慢,心却急,险些把自己给绊了一下,还好沈约来得快,双手及时将她稳稳扶住。 “别急。”他温声说道,“我会过来的。” 姚之如一时心潮翻涌,也顾不上此时是在他家里,忍不住便抱住了终于又近在眼前的心上人。 “你不是说要二十六才能赶回来么?”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好不容易才确认了自己没有做梦的事实。 沈云如和高遥的婚礼就在四月二十七,而沈约在信里对她说,他可能要到姐姐出阁前夕才能赶回来。 姚之如从那天起就一直在数日子等他。 今天是二十三,她本以为还要再等三天。 沈约起初还有些克制自己,但此时被她这么抱着,这半年来的久别相思之意顿时就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心头。 他回手将她紧紧搂住,飞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骗你的,想给你个惊喜。是我让大姐姐帮我把你哄过来的,”他笑着说道,“你高兴么?” 照金巷 第135节 姚之如用力点头:“高兴。” 两人就这么又静静抱了片刻,姚之如突然反应过来,红着脸退开了半步,关心他道:“这次的事情办得还顺利么?” 沈约微微笑道:“还好。”他也不想说太多朝堂上的事让她担心,便转了话题道,“我刚才回来已经和爹娘说了,等大姐姐的婚仪过后,我便去你家下聘定婚期。” 姚之如惊喜地看着他,带着几分羞涩地道:“那我等你来。” 沈约颔首,又问起她的近况:“你这些日子在家里还好么?” “挺好的。”姚之如说罢,突然想起来一事,对他说道,“先前我正打算给娇娇的孩子做两件衣服呢,就被你给哄来了。”她笑吟吟地道,“娇娇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沈约微讶,但旋即便笑道:“没事,这次就让无晦走在前头,以后我们也会有。” 姚之如脸上一红,笑意赧然,没有反驳。 沈约看着她绯红的面颊,此情此景,好像突然就回到了他吻她的那一天。 “之如,”他拉住她的手,满心缱绻地牢牢握着,“我很想你。” “我也是。”姚之如抬眸深深望着他,如是轻声回道。 第143章 相合 四月二十七日,沈云如出嫁。 她坐上迎亲的檐子,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一步一步被带离从前的生活,巷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她终于忍不住,不顾规矩地回头望去。 然而入目处,却只得轿厢里的一片红壁。 沈云如顿了顿。 少顷,她收回视线,重新端坐了身子。 沈云如就这样嫁进了高遥安置在汴京的家,与他行过礼,成为了休戚与共的夫妇。 让她觉得安慰的是,高遥的确是个很体贴的人,而且他当真惦记着她,新婚之夜并未忘了当初相亲的时候对她说的话。 “那钗你带了么?”他温柔地含笑看着她。 她微微颔首,从身上拿出了那支牡丹金钗递给他。 高遥接过钗子,亲手为她插入了发间,端详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地透着欣赏,赞叹道:“娘子今夜的花容,与我想象一样。不,我那几分想象又怎及你顾盼生姿?是我失言了。” 沈云如垂眸抿唇而笑,她感觉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她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她心中方犹豫了几息,高遥已像是放弃了等待,他拉过她的手,眸中炙热地看着她,直接倾身便吻了上来。 沈云如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云娘,放松。”他呼吸已有些不稳,手中熟练地解着她的衣裳,不停地亲吻着她,“别怕,我带着你,你软一些。” 她紧张又无措,只能慌张地跟着他的话去做,到后来她索性放弃了动作,只任凭他施为。 高遥其实很有耐性,还总问她觉得怎样怎样好不好,但沈云如没好意思回应他,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心里完全不是一个感觉的时候,她就更羞于启齿了。 只是她深知做夫妻都要经历这一步,今夜之后他们就会成为彼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她告诉自己要尽快习惯,早一些让身心都能够有同样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她也很配合高遥,除了个别太羞耻的要求她实在过不了自己这关没有答应之外,她觉得自己做到了身为妻子应该做的一切。 沈云如也能察觉到高遥在迁就自己,她为此觉得有些感动,于是等到信期来的时候,她就主动提了给他收通房女使的事。 结果高遥却笑笑,毫不在意地说了声“没事”,反而还叮嘱她好好休息,注意保暖。 沈云如意外之余,更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丈夫。 她看着这样的高遥,心里缺的那一块好像也得到了更深的安慰。 夫妻两人就这样度过了婚后的第一个月。 这日,高遥休沐在家,他早上吃完饭后就开始在屋里练字了,沈云如处理完了家里的庶务,就在旁边拿着本诗集看。 高遥抬头看见她坐在那里的样子,觉得很美,很端庄,是他心里大娘子的模样。 但这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发现沈云如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并非是指她的含蓄,他本也知道士家闺秀和那些女人是不一样的,他只是意外地发现她好像对人际交往的事有些兴趣缺缺。 虽然她的客气从不出错,礼节也面面俱到,但高遥看得出来,但凡是不必要的往来她都能省则省。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娘子,今天天气不错,要不待会我们回照金巷看看?说来谢修注家的大娘子不是有了身孕么,你与她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闲暇时也可多去关心关心。” 沈云如听着前半句还面带笑容,正要点头,就听出来丈夫真正的意思其实是在后半段,她不由微默。 高遥本就在看着她,此时自然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他放下笔,擦了手走到她身边坐下,轻揽住妻子的肩膀,柔声问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她?” 沈云如默然了几息,说道:“也不是喜不喜欢,只是我与蒋大娘子性格不太合得来,从小就很少玩在一起。” 高遥点点头,转而问道:“那子信的未婚妻呢?你和她应该关系不错吧,我听说她和蒋大娘子也是闺中密友。” 沈云如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说道:“官人,我与人相交自有分寸,不会让人指摘,更不会给家里惹事。但是我认为,人情往来,过犹不及。” 高遥一愣。 沈云如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着,满眼认真地讲完了她的道理,末了,补偿似地说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去给她送贺礼的。” 高遥此时才意识到沈云如和她家里人的性子有点不一样,他也不想闹得夫妻间不愉快,于是及时缓和地一笑,好声说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误会了你们的交情罢了。”又道,“而且我就是想着现在朝廷上这种形势,你若能和蒋大娘子处得好,对子信也是有帮助的,毕竟蒋大娘子的姑姑如今是嫁给了计相。” 沈云如听着这话越发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她也知道高遥这种想法是很普遍,也是很正常的,就连她自己的父母如今对蒋家人也比从前更热情了些,可她还是觉得交好不等于要巴结。 过了,就是自折人格。 明明她都已经说了她和蒋娇娇性格合不来,只能这样做面上交往,可他仍在继续暗示,甚至还提到了蒋家姑姑。 这在沈云如看来,无异于是在要求她折节。 但她是他的妻子,两人新婚燕尔,她并不想和他吵架,就算吵了,在旁人看来也是她不对。 而且她也知道他的用心是为了这个家好,只是处事方法世俗了些,她虽觉不适,但还是包容了他。 于是她折中地后退了一步,点点头,语气婉顺地回道:“我明白,我会与她好好相处的。” 高遥笑了,一边说着“我家娘子果然最识大体”,一边将她拥入了怀中。 蒋娇娇自从怀孕之后就发现自己越来越怕热了,这才刚进六月,她就感觉像是到了三伏天似地,凉水喝不得,她就更惦记着酸葡萄,每日里不吃上个几十颗都不舒服。 这天,她又在院子里乘凉吃葡萄,姚之如忽然和沈云如一起过来了。 蒋娇娇感到有点诧异,但她还是招呼沈云如道:“你吃不吃我们自家的葡萄?我让人再剪些下来给你们湃着吃。” 她是不能吃太凉的,不过待客么,却当然该周到些。 沈云如出于礼貌刚要点头,就见姚之如笑着向自己提醒道:“当心酸得很,她近来就好这口。” 沈云如微愕,然后看了眼蒋娇娇的肚子,霎时了然,于是也没说吃不吃,只是问道:“你近来觉得身体可好么?” 蒋娇娇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她把这话题翻过去了,随口回道:“挺好的,能跑能跳。” 沈云如讶道:“不是要静养么?” “没那么夸张,正常走动就是了,我又不去爬树掏鸟。”蒋娇娇说到这里,自己先呵呵笑了起来,“谢暎说我要真是想掏鸟的话就让我大哥哥背我上树去,反正他敏捷如猴。” 这显然是玩笑话,姚之如亦听地笑起来,就连沈云如也弯了弯唇角。 “你若等他来背,估计孩子都落地了。”她还接了这么一句。 三人俱都笑了起来,一时间,竟都有种好像回到了童年玩乐时光的感觉。 “沈姐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蒋娇娇还是觉得挺稀罕。 沈云如回道:“我回家里送些东西,正好就和如娘一起来看看你。” 蒋娇娇了然,她就说沈云如不可能专门来找自己玩儿。 两人交谈过这几句,突然又双双觉得没了什么话说。姚之如敏感地察觉到了,于是在中间极力地找三人都能参与的话题,甚至又把她和沈约的婚事拿来起了话头——前几日沈家已经正式来下了聘,把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四。 蒋娇娇其实也是个不耐尴尬的,而且沈云如今天既是看在姚之如的面子上来她家里探望,她自然也要回报以友好,于是就配合地笑着说道:“对哦,沈姐姐是你未来姑姐,但又是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自己人’,不晓得添妆算不算的?” 沈云如笑了笑,正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个女子的声音道:“你们都在啊!” 她回头一看,来人正是苗南风。 蒋娇娇笑盈盈地唤了声“嫂嫂”。 “我来跑个腿,帮婆婆给你送些东西。”苗南风笑着说道。 蒋娇娇端起面前的碟子:“吃葡萄?” 苗南风嫌弃道:“上次把牙都给我酸倒了,你自己留着慢慢吃吧。” 蒋娇娇就娇哼了一声,说道:“你可别嫌弃,说不定等你以后怀了孩子之后比我吃得还凶,你本来胃口又好。” 一席话说得连荷心等人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苗南风作势要去揪她的脸:“好啊你,竟敢笑话我吃得多!” 姚之如则笑着佯作去拉架。 沈云如坐在旁边,静静看着她们笑闹完了,才站起身,对蒋娇娇说道:“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养,改日再来探望。” 蒋娇娇本打算和姚之如一起送她到门口,但沈云如婉拒了。 然而沈、姚两人还没走出谢家院子,就看见唐大娘子急匆匆地快步而入,她的目光径直越过女儿和未来媳妇,落在了蒋娇娇身上,然后,白着脸就过去了。 “娇娇……”她一上来就握住了蒋娇娇的双手。 大热天里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发凉,蒋娇娇满是愕然:“唐妈妈,您?” 唐大娘子将她抓得紧紧的:“娇娇,你帮帮忙,帮唐妈妈求求你姑夫,求求他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家二哥儿啊!” 不远处,姚之如和沈云如两人闻言,不由双双震住。 第144章 事发 唐大娘子其实也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高遥差了人来家里传消息说沈约被卷进了河东路的常平贪墨案,而负责查办的正是三司帐司。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相信沈约会参与贪墨呢?所以立刻就想到了来求蒋家人。 蒋娇娇一贯不了解朝堂上的事,一是谢暎不怎么说,二是她也不喜欢操没必要的心,所以就连帐司这个官署名称她都是今天此时才头回听见。 照金巷 第136节 可她知道她姑夫是三司使,而她的丈夫又是官家身边的记注官,这时候她又哪里敢乱说话? 于是蒋娇娇只能先安慰了一番面前这三个和沈约关系至亲的人,然后为了打听清楚情况,她坐上车便直接去了桃蹊巷。 这个时候陶宜自然不在家,但是蒋黎在。 在听说了自家侄女的来意后,她大感惊讶,但反应过来之后便立刻说道:“肯定不是你姑夫要害他,但这件事到底情况是怎么样的,只有等官人回来问一问才知道。” 蒋黎了解陶宜,他虽然有手段,但同样也有原则和底线,若是沈约当真没有做过,他绝不可能无中生有让人故意陷害对方。 更何况沈二郎还与他们家孩子有交情,且又是娇娇好友的未婚夫,陶宜更不可能这样做。 蒋娇娇听她小姑这么说,心里顿时先松了一大半。 她是真怕这件事果和她姑夫有关。 那……难道会是沈约的确贪了墨?她也不愿意相信。 蒋娇娇在陶宅一直等到了快要天黑也没见着陶宜,蒋黎担心她的身子,就先把人给劝回去了,说自己会帮着了解清楚。 陶宜是天黑之后进的家门。 蒋黎和平时一样,先陪着他把晚饭吃了,然后才开始说起了沈约的事。 “沈二郎这桩麻烦是不是很大?”她问。 陶宜这才知道原来沈家已经求到了蒋娇娇头上,他说道:“我原本也正打算和你说这件事。我知道你和娇娇与沈家都有些人情在,但此案情节不小,非是简单的交情二字可商量,而且,我更不能直接相帮。” 蒋黎听他这么说,顿时明白了一大半:“此事莫非还是与新旧之争有关?” “起因是。”陶宜道,“如今得了这个结果,自也是旧派乐于所见,当会极力推波助澜。” 言罢,他便缓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原来自从常平新法正式推行后,司农寺和户部就一直在暗中较着劲。 司农寺的都曲院管着酒曲,而户部管着榷酒事宜,按照常规流程,都曲院的酒曲是用于官酒酿造,或是仅对外出售给在户部登了册的正店,所有的这些都是有数可查的。 陶宜身为三司使,自然也很了解官营酒坊的数量,也知道户部每年发放的酒类榷权有多少。 所以常平新法以来,官营酒坊增多,其他各路也随之纷纷上报增加了正店数量,陶宜就已经猜到了户部的手段。 简单一句话概括就是:诱民而争利。 他也曾亲眼看到过,那些前脚刚领了钱粮出来的农民,后脚就禁不住隔壁美人和美酒的诱惑,转头就扎进酒坊里快活去了。 如此一来,等朝廷到期再回收钱贷的时候,这些人又会因为根本没有用到实处,以至于毫无收成,完全没有办法偿还,更别说增加税收。 可三司的政绩却看着不错。 “常平新法的春夏二贷是强策,就算是本不需要借贷的乡村富户也要缴纳息钱。”陶宜说道,“许多人不愿意,就会想方设法地弥补自己这份损失,于是就造成了各路酒店与曲院的矛盾,也即是提举常平司与这些上户的矛盾。” 而这次河东路的常平贪墨案正是由此而起。 首先,是曲院开始缩减酒曲对外酿贩的数量,导致地方出现了有店无曲的情况,这显然是司农寺和户部在博弈,双方也没少为此互相攻讦。 酒少了,那些开店的人便不满。 常平贷没有少,那些为了弥补损失而去开酒店的人就更不满。 接着,就是河东路的提举常平官李鼎文竟然为了弥补下户无法偿还钱贷的亏空,采用了克扣上户钱贷的方式。也即是说这些人实际拿到手里的并不够数,但还息偿本时却要以名义上的数额为准。 而这样的手段通过底下人实施的时候,也根本不可能做到只针对某一个群体。 于是到最后就是许多人拿到手里的都少了。 只这么一出,就险些闹地河东路发生了一场动乱。 沈约也因此被牵连了出来。 身为司农寺局丞,又专管常平事,且这次还是特意到河东路按察实施情况——谁敢保证此事与沈约无关? 而且李鼎文还使人把这些克扣出来的钱粮单独做了个账,现在尚无法确定数额能否完全对上,若是不能,那麻烦就更大了。 更何况李鼎文的说法也很模棱两可,只道是经验浅,一心想配合司农丞给其他地方立个表率。 蒋黎听到这里,忍不住骂道:“这姓李的是不是专坑自己人?!”言罢,她又问道,“那司农卿呢?不是他差人家去的河东路么?还有大丞相,这些都是为他冲在前头的人,难道他们不管么?” 陶宜淡淡一笑,只说了一句:“李宏嘉是冯元和的同年。” “你的意思是……这冯农正不管是出于私交,还是怕引火上身,都不会为沈二郎出这个头。”蒋娇娇怔怔地看着谢暎,“而大丞相又要保冯农正和这个提举常平,所以,他也没办法为沈二下太多工夫?” 谢暎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人和人就是这样,哪怕同属一个阵营,却也有重要性的高低之分。 大丞相欣赏沈约是真,可一个沈约怎么能和他的臂膀相比呢?冯彧本就有贪墨的前科,这时候这种事肯定是半分不敢往身上沾,但亚相等人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就算他们搞不倒冯彧,断不了大丞相的臂膀,也绝不会放过在前头冲锋陷阵的沈约。 但他还是安慰妻子道:“不过也不一定,总要试过才知道,我先前回来的时候已经去找过沈大丈了,同他谈过,让他和高子瞻一起去找大丞相试试。” 谢暎倒是也在皇帝面前为沈约说过话,可他既没有证据证明沈约是清白的,更不能代表三司和政事堂,他说再多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求太子,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先去找了陶宜。 果然,陶宜并不建议他去找太子求助,原因很简单,因为太子不缺人用。 ——“你需明白,现在是太子殿下在看你们是否可用,而不是你们能否靠着他。” 谢暎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可以为沈约奔走,那是因为他相信沈约是个真正有志向的人,不会做出贪墨这种事,但别人不知道,太子更不可能知道。 若是身为储君就是这么容易为人情所左右的人,那他也不可能站在中立这条线上了。 再说就算沈约没有贪墨,可河东路掾吏为奸,擅自削减实贷引起动乱也是事实,谁又能保证沈约在中间到底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才让李宏嘉生出了这种念头呢? 就算是谢暎也不能,因为他太知道沈约有多想在这条路上走得又快又好了。 “……那这毕竟是三司帐司在查办,姑夫他,当真没有办法么?”蒋娇娇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暎摇了摇头,说道:“这事症结不在姑夫身上,我们若是为难他,只怕反而连累了他和姑姑,甚至更多的人。” 蒋娇娇也是担心会这样,所以才不敢随随便便应承姚之如她们。可毕竟大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且沈约又是自己好姐妹的未婚夫,若要不闻不问她也实在做不到。 “但是姑夫也帮子信想了个办法。”谢暎叹了口气,“若大丞相这边实在无法,那他若要脱身,就只能去求亚相了。” 沈约坐在矮凳上,仰眸看着墙上那块从气窗外照进来的光斑出了会儿神,然后顿了顿,低头从身上拿出了姚之如送给他的鸳鸯带,静静端详着。 “子信。” 他忽然听见了她的声音。 沈约倏然回头,果然见到姚之如正站在门外满目紧张和担忧地看着自己,他立刻起身大步走到了她面前。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被关在此处,本是不许探视的。 姚之如此时被他握着双手,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一半。 “是娇娇的姑夫帮的忙。”她说。 “三司使?”沈约有些意外,但他旋即便冷笑了一下,说道,“耍手段和做好人,看来的确是互不耽误。” 姚之如连忙提醒他当心说话,然后压低了几分声音,温柔地说道:“我来看看你,还有就是帮家里给你传几句话。” 她生怕自己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所以就挑着要紧地转述给了他。 “子信,你和冯农正,对大丞相来说是不一样的。”她说,“这次是旧派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若是河东提举常平无事,那有事的就一定会是你。” 沈约一听,就知道这些话是她从她爹,不,或者说是谢暎他们那里听来的。 “如娘,”他正色而温和地对她解释道,“我没有贪墨,更不曾授意河东提举削减钱贷,我不怕与他对质。” 他只是提醒过李鼎文,让对方盯着点那些好逸恶劳的人,以免钱粮白白流失。 “我知道,我相信你。”姚之如毫不犹豫地说,“我们都信你。” “但是子信,”她难掩焦心地劝道,“有些事是讲不了道理的,现在他们针对的根本不是你,只是要拿你当靶子。你要不先假意服个软,离了司农寺,我们谁也不依附,外调去做个小县官也成,你总能为国为民做些事的。但若是折在这里,你所有的努力和志向就都没了,这太不划算了。” 沈约看着她,皱起了眉。 “是我爹让你来说这些的?”他说,“之如,你不懂,别听他的。” 姚之如急地快哭了:“我们也不是让你去巴结亚相,你只要离开司农寺,不再为新法冲在前头,娇娇的姑夫也能帮你的!” “谁要他帮我了?!”沈约一下子就上了火,“他自己本就是旧派,户部是他三司的下部,难道他不知道那些酒坊开来是做什么的?此时装什么好人!我沈子信既应了别人的诺,答应了要帮人做事,就要守信。这次我的确不走运,可我相信官家和大丞相,他们绝不会看着那些人这样张狂地践踏新法!” 姚之如愣愣地看着他。 沈约一番话发泄完了情绪,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重了,他顿时有些内疚,于是又温声对她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想对你发脾气。” 姚之如红着眼睛,忍了忍泪。 “如娘,”他说,“有劳你帮我给我爹回句话,就说——孩儿名约,为信也。” 第145章 挽救 姚之如走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巴巴地将她望着。 她心里本就已是十分难受,此时面对沈家众人的目光,她不由更感沉重。 “怎么样了?”沈庆宗催问着。 姚之如强忍着眼泪,垂下眸,轻轻摇了摇头。 沈庆宗愣住了。 沈老太太更是着急地道:“他怎么会不答应呢?你到底是怎么同他说的啊?!你……”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忽然定住了,跟着便直直地往后倒去。 众人大惊。 厅堂里霎时乱成了一片。 高遥看着眼前的情景,错愕之余,倏然想到了什么。 他略一思忖,不动声色地走到沈庆宗身畔,低声说道:“岳丈,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说服子信。” 沈庆宗下意识看了眼高遥,微顿,又回头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母亲,见有妻女和姚之如等人在照顾,他便点了点头,然后沉默地领着对方转身去了偏室。 高遥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岳丈,您是只想让子信脱身,还是既要让他脱身,又能保住前途?” 照金巷 第137节 沈庆宗此时早已是心乱如麻,听着女婿的话,他连琢磨的力气都没了,亦是直接说道:“我自然希望他样样都好。” 这不仅是他对儿子的期望,也是他对儿子的了解。他太了解沈约的性格了,儿子不愿答应服软,除了是为“守信”,也是不肯“摇尾乞怜”地去做弃子。 高遥听沈庆宗这么说,便点点头,回了句:“据我所知,亚相是个孝顺的。” 沈庆宗愣了愣。 “而且子信就算再倔,我想他也没办法看着您去帮他求人。”高遥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他当初帮着沈约入朝的时候,实在没有想到对方会在新派阵营中陷得这么深。 事情发展至此,他不管是为了妻子,还是为了自己,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所以,高遥现在不仅要逼沈约服软,还必须要逼着他改弦易辙。 他也是男人,而且和沈约一样担负着家中未来,所以他太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女人做不到,但是“现实”可以。 沈庆宗沉默了许久。 直到沈云如流着泪进来告诉他们,大夫来了,诊断说老太太又中了风,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如果沈老太太真地在这时候去世了,就算沈约脱了身也要丁忧,而文官丁忧是要除职的。 到时他们父子二人再想起复,都是难上加难。 沈庆宗看了眼高遥,还有站在他身边的女儿,忽然想:难道他们一大家子又要靠着云娘的丈夫不成? 想到这里,他仓惶而疲惫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决绝。 清早,鲁墘正在院子里逗弄他养的鹦鹉,有元随过来禀报,说是沈约之父,祥符县丞沈庆宗在外求见。 鲁墘听罢,略略一忖,应道:“让他进来吧。” 元随颔首,又说了句:“他好像走路不太方便,我见他脸色发白,还杵着手杖。” 鲁墘心想这怕是到我面前卖惨来了,但他又怎可能因为沈家的人着急上火就将人轻轻放过?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个结果。 故而他也没在意,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沈庆宗来得确实比较慢。 鲁墘也不着急,坐在树荫下慢悠悠地喝着茶,不时逗一逗笼中的鸟儿。他用余光瞥见沈庆宗杵着杖子走到了近前。 “下官沈庆宗,见过亚相。”沈庆宗俯首加敬地向着他礼道。 鲁墘口中“嗯”了一声,转头朝对方看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少顷,问道:“沈主簿的腿怎么了?” “昨日家母生了急病,下官忙乱中不小心摔了跤。”沈庆宗如是回道。 鲁墘闻言,心下了然,却也故意没有去问沈家为何会乱成一片,只是貌似遗憾地说道:“要保重啊。” 沈庆宗顿了顿,忽道:“相公,我儿沈约之事……” 鲁墘抬手打断了他:“此案是帐司在查办。你若想知道情况,倘三司那边不好打听,不如试试去问问司农卿,又或者大丞相。” 沈庆宗突然给他跪下了。 鲁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已径自开口说道:“鲁相公,子信他年轻不知事,从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把他教导好,他兄长死后,我们家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希望,后来家里又经受了些变故,他身上担子就更重,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偏生那时候大丞相给他许了好的前景,他自然是全力回报。您也看见了,他不是个没有能力的孩子,他只是走错了路,需要有人把他带回来。相公,我想求您,帮我把我的孩子带上那条对的路。” “鲁相公,”沈庆宗肃然地望着他,“从今往后,我们家就只有子信一个官身了,他会明白他的责任所在的。” 言罢,沈庆宗突然扬起了手中的木杖,重重地敲在了自己的腿上。 一杖下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了。 但沈庆宗居然咬着牙很快又重重打了一下,这一杖直接让他痛出了冷汗。 直到看见他又要打第三下的样子,鲁墘才猛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将木杖夺了过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庆宗:“……你这是何必呢?” 沈庆宗颤抖着手抓住了鲁墘的袖子:“相公,我这条腿,是我昨天自己摔着的,又因今日不顾伤势出来奔波了一回,这才、才变成了这样。” 鲁墘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下官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好不容易得中进士,他才二十岁,他能改的。”他流着泪,郑重地说道,“下官求您,求您……给他一个机会。” 他挣扎着还要跪正身子,给对方磕头。 鲁墘用力将他扶住。 迎着沈庆宗忐忑而期待的目光,他默了默,说道:“回去吧,好好养伤,别让孩子担心。” 沈约在帐司的小狱里待了半个月,这天,他毫无征兆地被释放了。 来接他的人是高遥。 高遥见着他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问他好不好,而是:“你可知你现在第一个应该去见的人是谁么?” “大丞相?”沈约直觉是景旭救了他。 高遥淡淡笑了一下:“是岳丈。走吧,先回去再说。” 沈约无言,他也知道家里人这回必定都是很担心的,可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世上做什么事没有风险呢?他总不能因为怕别人担心就什么都不做了。 “这案子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问高遥。 “还在查账,你是被提前放出来的。”高遥直截了当地说道,“但不是因为大丞相,而是亚相一派。” 沈约愕然。 联系起高遥刚才的话,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我爹去求的他们?” 高遥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子信,你该醒醒了,你走的这条路除了给自己和身边的人会带来麻烦,什么用都没有。” 沈约定定看着他:“你不也是与我一同走的这条路么?难道有错不该纠正,遇到难处就该放弃?” “不,我和你不同。”高遥道,“你走的,是大丞相的路;而我,走的是高家的路。” 他伸手搭住了沈约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别忘了,你姓沈,不是姓景。” 沈约拨开他的手,正色道:“这是两回事。” “就当是两回事,”高遥平静地说道,“可是这次你出事,大丞相没能保住你却是真的吧?你若等他来捞,我只怕家破人亡了都未必等到。” 沈约一愣:“你什么意思?” 高遥微顿,说道:“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沈约的心里瞬间涌起了巨大的不安,他立刻急急地赶回了照金巷。 一进门,他就径直往正院冲去。 唐大娘子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快步走出房门,乍一见到儿子,她整个人都不行了,哭着就打了个趔趄。 沈约急忙大步跨上前将母亲扶住。 唐大娘子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抬手往他背上捶,但力道却不重。 “你这个犟小子,你怎么这么犟啊!”她抽噎着道,“你爹他、他……” 沈约一听,心里霎时慌得不行,稳住他娘之后便立刻抬脚进了室内,下一刻,他赫然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右腿上着夹板,帷帐间飘着浓浓的药味。 他想开口,却忽然发现喉间有些哽住。 然而沈庆宗却很平静,看见儿子时也没有妻子那样的激动,只是笑了笑,说道:“回来了?正好,爹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沈约的手有些发抖:“您的腿,是谁伤的?” 沈庆宗道:“是我自己。” 沈约震惊地看着他。 “子信,爹这条腿算是废了,官身自也是保不住,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家唯一的支柱了。”沈庆宗缓缓说道,“爹也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用自己这条命去打动人家,求别人帮你。” 沈约只觉脑子里阵阵发懵。 “现在你祖母又中风病重,大夫说,只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她拖着一口气,也是因放不下你。”沈庆宗也不再多言,只道,“你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沈约愣愣地站着没动。 沈庆宗还好声地催他:“去吧,你姐姐和如娘也都在那边帮着照顾。” 沈约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正院,又是怎么去的福寿堂,他这一路都好像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走着,看不见人,看不见方向,也看不见自己。 他浑浑噩噩似地走到了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了祖母身边的童妈妈的声音。 “要不还是把二姑娘叫回来搭个手吧?”她说,“大姑娘也才成亲不久,高家阿郎又在朝为官,你也得在他身边照顾着啊。” 沈云如道:“二姐那边差了人来回信,说是她近来身子也不好,勉强回来怕反而冲了婆婆的病气。无妨,子瞻明白我的,况且还有如娘帮我呢。” 姚之如的声音随之响起:“没事,我可以过来的。” 童妈妈没再说什么。 床上的沈老太太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声音。 沈云如竟然听懂了似地,回道:“弟弟没事了,待会儿就回来。” 沈约只觉脚下如有千斤重。 他红着眼睛,慢慢地,一步步走了进去。 “子信!”姚之如一眼看见了他,立刻惊喜地唤出了声。 沈云如回眸看见他,亦是泪光闪烁。 沈约走到了床前,跪下来,对着床上的人说道:“婆婆,我回来了。” 沈老太太的嘴更歪了,她现在没办法清晰地吐字,只能“呜呜”的,但她还是努力地想来抓沈约的手,好像想要叮嘱他什么。 沈约看懂了她的动作,于是立刻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 但他却听不懂她的意思。 直到沈云如对他说:“婆婆说,让你不要再跟着新派走。” 沈约看着祖母的眼睛,对方的眼神让他明白,姐姐是了解祖母的。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感到挫败。 这种感觉和如山压来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吞没。 沈约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么久以来到底在干什么,他又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是想为家里好,为这个国家好,可是到头来国家没好几分,他的家也成了这样? 照金巷 第138节 他爹甚至为了挽救他的前途,为了沈家,舍出去了官职和一条腿。 可他呢?他所坚持的那些又带来了什么呢? 就连姚之如也被他连累。 他想做沈家的支柱,可他什么也没做成。 沈约低着头,根本抬不起来。 沈云如轻轻搭住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现在还不晚。” 姚之如也跪在他旁边,温柔地挽着他,好像在无声地给予他力量。 沈约沉默了良久,然后抬手在脸上揩了一把,对他姐姐说道:“我先去趟亚相那里,同他道个谢,婆婆这边就麻烦你和如娘了。” 沈云如看他转过了弯,顿感欣慰,含笑道:“你放心去吧,若要你姐夫陪着就与他说。” 沈约却觉得这是自己应该面对和踏出的一关。 于是他辞别了亲人和未婚妻,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就直接去了鲁宅。 亚相鲁墘还没回来,他就一直站在大门外等着,并不在乎路人目光。 沈约一直等到了天黑。 鲁墘的马车缓缓在门前停了下来,他走下车,看见低头恭敬地站在那里向自己行礼的沈约,少顷,开口说道:“进去坐吧。” 沈约跟在他后面,跨过了那道门槛。 鲁墘在自己的茶室里招待了他。 “家里可还好么?”他一边闲话家常似地问着,一边亲手递了杯茶过去。 沈约双手接过,恭敬地说道:“父亲的精神还不错,恢复得也好,只是祖母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从前又已经生过一场大病,只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他皱了皱眉,难掩内疚地道,“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们。” 鲁墘轻轻叹了口气:“年轻人,走一些弯路不要紧,只要还能回头,又能抓住机会回头,就已是难能可贵。” 沈约点点头,语气诚恳地道:“所以下官特来向亚相道谢,若非您肯信我,这次我也不能从那泥潭脱身。” 鲁墘摆了摆手。 沈约正琢磨着想提调任的事,忽然,鲁墘像是随口关心着说了句:“你和谢修注是一起长大的同年,如今他已快为人父,你这终身大事也该抓些紧才是,免得让家里长辈牵挂。” 沈约下意识回道:“谢亚相关怀,下官也已定有婚约了。” 鲁墘没有应声,像是未听见似地,慢腾腾地喝了口茶,又笑笑,继续拉家常似地问道:“子信若是尚无看中的人,那不如我来帮你做个媒,可好?” 沈约一愣,随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陡然一沉。 第146章 深渊 沈约一夜没有睡。 次日清早,他先是差了人去司农寺告假,然后将自己收拾好,去了姚家。 姚之如看见沈约这个时候过来找自己,不免感到意外,她立刻关心地道:“是不是家里怎么了?我正要过去来着。” 沈约微微笑了笑:“不是,我……来看看你,同你说说话。” 姚之如松了口气,又觉得也理解他的心情,于是点点头,把他领到了自己屋前檐下的茶席边坐了下来。 但是沈约迟迟没有开口。 她担心他压力太大,心中积郁伤着身子,就主动起着话头,先是宽慰了几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然后又温柔地问他有没有想过找谢暎聊一聊,说不定两人讨论过后又会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沈约看得出她很努力地想要开解他,她还因为担心她自己见识浅,所以希望他能去找谢暎聊聊。 可她越是这样为他着想,他就越是感到痛苦。 “之如。”他唤住她,心下一横,沉声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和家里说过了,待会儿他们便会来与你爹娘商量,请姚家……退了我们的婚约。” 他说着这些话,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姚之如愣了半晌,好像没有听清似地,呆呆问他:“你说什么?” 沈约攥住拳,认命似地抬起头,直直迎着她的目光,静静说道:“对不起,可是你也看到了,你跟着我只会受我连累,我爹现在这样,婆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如果我不能保住仕途,那沈家就完了,我姐姐在高家也会被人轻视的。” “可是我从未怕过与你一起承担这些。”姚之如的眼睛已经红了,“子信,我不懂,普通人不也一样过日子么?那些中不了进士的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世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行业可以做,为什么你们家就一定要你以后当大官才行呢?难道你做不了大官,你姐姐就不成亲了么?可婚姻大事是父母所命,她又不是因为你嫁的高家。” 沈约道:“不一样的。” 姚之如不明白有什么不一样。 “夫妻之情,本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沈姐姐若是只因沈家门第不如高家就在夫家过得不好,那这样的姻亲又有什么值得你们沈家留恋呢?”她按捺着喉间哽咽,好声劝说道,“大不了我们帮姐姐换个夫家,好不好?我们不要为了那些虚名放弃自己的日子,好不好?子信,我们走到今天那么那么不容易,我真的不求你飞黄腾达,你想为国为民做些事,从县官做起也是一样啊,那才是真正的父母官呢!” 沈约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压抑地道:“我如今只想求至亲安稳,沈家不败。之如,我努力了这么久,不是为了拖着沈家沉沦于市井乡土的。” 姚之如怔怔地看了他良久。 “所以,我就不重要,是么?”她才一张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你说这么多,其实不过是想我体谅你,体谅你的无可奈何,体谅你的背信弃义,体谅你……比起与我平平淡淡,互相扶持着过日子,还是想要有个好前程。” “我若是不能体谅你,那就是我不够善良,是我太过自私,是我只想着儿女情长。” “可是我凭什么要委屈自己体谅你呢沈约?!” “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从小到大都只会体谅人,所以我就应该被你们欺负啊!”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约低着头,没有多辩解,他只是紧紧攥着掌心,再一次对她说道:“对不起。”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解决好,不让你家里为难你。” 姚之如失望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身上所有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沈约微滞,然后点了点头。 “我真地不会原谅你的!”她哭着说。 他顿了顿,应道:“好。” 姚之如一把掀翻了案几上的茶具。 姚家的地方就这么大,她这里发出这样的动静自然不可能瞒过其他人,很快,段大娘子就带着孙氏赶了过来。 “哎呀,瞧这不小心的。”孙氏立刻就上来了,一边嚷着“如娘我先陪你进去换件衣服”,一边斥着女使赶紧来收拾。 姚之如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是不是在笑话她,她只是直直地,满眼恨意,又满眼悲伤地看着沈约,根本止不住哭泣。 孙氏见状,也不敢直接上手去拽,她怕姚之如这时候再受刺激会发狂,于是只好又回头把在场的女使婆子给赶走了。 段大娘子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得出来她心里憋着气,但她却没有骂沈约,只是说了句:“你爹娘来了,你也过去吧。” 沈约一直紧握着拳头,好像只要稍一泄力,他整个人就会再也支撑不下去。 他用力咬着唇,站起身背对着姚之如离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狼狈。 姚之如紧紧盯着沈约背影,泪如泉涌,可却较着劲似地,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段大娘子用力把她给拽起来,拉进了屋里。 姚之如脚下一个趔趄还没站定,就被她娘重重甩了一耳光。 这一巴掌把孙氏都给惊到了。 姚之如也不知是来不及稳住身形,还是根本没有力气稳住,就这么跌到了地上坐着。 她也没起来,只是像失了魂似地,又带着些不可置信地缓缓抬眸看向了她的母亲。 “你还没丢够人么?!”段大娘子眼里也含着泪光,但更多的,却是满脸的怒其不争,“还没正经嫁过门呢,就巴巴地去给人家当媳妇,结果呢?你忙前忙后地捞着什么了?!若不是你这么不要脸的倒贴,就算是和他们沈家退了婚又如何?你爹娘照样能给你找个好人家!” 姚之如忍了忍泪,微顿,说道:“娘,这个时候,难道女儿不配得您一句安慰么?” 段大娘子撇开了脸。 孙氏犹豫了一下,对姚之如说道:“如娘,你也别怪舅姑,沈局丞他本是得罪了朝廷的大人物,现在沈家自己都自身难保,要靠抱大腿来保住他自个儿的前程,我们姚家算什么?总不能为了这么一桩婚事去和那些当官的作对。再说事情闹大了,对你的名声也没好处。你本还年轻,等过两年风头小了,另行议亲也不是难事,可若非要和沈家较劲,别人就算勉为其难把你娶了,你也过得不好啊。” 还有句话她没说,那就是沈家还愿意拿一笔远多于聘财的钱出来补偿他们家。 姚之如面无表情地听着,末了,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放心,我没那么下贱,不会求着他娶我的。” 孙氏微怔。 段大娘子听了这话,才道:“这倒算你清醒,不然我还担心你当真要为了他发疯。” 姚之如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们。 “如娘,”孙氏上前来扶她,“你也别哭了,免得让外头那些人瞧了笑话,好歹人家还给面子说是我们家退的亲,你也要为自己争口气才是。” 姚之如抽开了自己的手。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说。 段大娘子一脸看不下去的样子,转身就走了。 孙氏顿了顿,也没再多说什么,领着女使出了门。 她走出几步,又停住,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吩咐彩绢道:“中午让厨房做点羹汤给如娘,小菜也弄些好克化的。” 彩绢有些意外。 孙氏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说道:“我看她嫁不成沈家,其实还挺高兴的。” 姚之如光是和沈约定了亲就开始敢和她打对台了,这要是两人真成了亲,那这以后她就更不好压过这小姑子了。 “但如果我是她,只怕这会儿想死的心都有了。”孙氏淡淡说完这话,径直迈步而去。 沈约一路沉默地扶着父亲回到了家里。 沈云如正在厅里等他们,见爹娘和弟弟回来了,她立刻站起了身,然而顿了几息,才语气复杂地问道:“姚家同意了?” 沈庆宗轻轻点了下头,他看起来很是疲倦。 沈云如默默叹了口气,又问:“那如娘呢?” 唐大娘子看了眼儿子,语气委婉地道:“应是很伤心的,不过……也只能对不起她了,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必定好好补偿她。” 沈约转身走了出去。 他站在廊檐下,似是出神地在看着庭前花草,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惨白。 沈云如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她站在他身边,心绪转过几圈,平声说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再多想了。” 照金巷 第139节 沈约没有作声。 沈云如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地道:“我还是觉得……我们家这样,不应该。” 她觉得这样对一个女子违背信义是不对的,可她看着躺在床上日渐衰弱的祖母,还有瘸了条腿的父亲,她也实在指责不了弟弟。 其实她也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沈家真的就没有别的活法了? 但是没有答案,因为她从小在这样的沈家长大,她也不能去想象沈家没落后的样子。 或许,现在这样的选择,的确是唯一对沈家,对姚之如都好的办法。 姚二郎忽然找了过来。 沈云如看见他一路径直走来,虽明知以姚二郎怕事的性格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却还是莫名生出了些不安,她下意识地挡在了沈约面前。 但沈约却轻手拨开了她。 姚二郎的确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只是站在沈家姐弟面前,目光直视着沈约,涨红了脸说道:“沈子信,你不是士家子弟么?你的信义呢?” 沈约定定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没有言语。 “我来也不是为了骂你,”姚二郎自嘲地一笑,说道,“你知道的,我不敢得罪你们。” “我就是想告诉你,如娘她也从来不是个多有勇气的,她这辈子唯二两个最在乎,也最能给她带来勇气的人,就是你和娇娇。” “她从来没有招惹过你,是你给了她希望,让她觉得她可以和你在一起过不一样的生活,所以她现在都敢为自己争一争了。” “结果你一句身不由己,就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半路。” “你可真行。” 姚二郎轻轻笑了笑:“我本来以为,我们兄妹,至少有一个是走运的。” 说完这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沈云如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她平了平心绪,收回目光,转头想去安慰沈约。 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了。 但没走两步,他就忽然脚下一绊,摔在了地上。 “子信!”沈云如赶紧去扶。 可她根本扶不动。 这一摔,如坠深渊。 沈约像是整个人都泄了力,他突然抬手捂住脸,呜咽地痛哭起来。 第147章 难追 蒋娇娇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姚之如正坐在照台前,望着头顶上的横梁出神。 她像是哭了很久很久,眼睛和鼻子全是红的,即便是这样静静地仰着头,也仍然有泪水在无声地滑落。 蒋娇娇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她霎时也心酸地含起了眼泪,唤道:“之之……” 姚之如反应有些迟缓地转过了头,看见急急迈开步子朝自己走来的蒋娇娇,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直接迎上去把对方给抱住了。 蒋娇娇不停地抚着她的背,动作间满是安慰之意。 直到这一刻,姚之如才觉得这屋子里暖了些。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退开身,哽咽地道:“对不起,我没伤着你的肚子吧?你先坐下。” 蒋娇娇直摇头:“我没事,你放心,这小孩儿稳当得很。” 她陪着姚之如重新在照台前坐了下来。 “是姚二哥哥让我来看你的。”蒋娇娇拿出手巾,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着脸上的泪痕,自己却跟着掉眼泪,“之之,没事的,你那么坚强,这些都不能压垮你。” 姚之如的嘴唇有些发抖。 “娇娇,我是不是很蠢啊?”她话音未落,又是泪如泉涌。 蒋娇娇忙忙给她擦泪,摇着头道:“没有,你一点都不蠢,你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这不是错,也不是蠢,你只是运气不好偏偏喜欢了他。你相信我,都会好起来的。” 姚之如哭出了声。 “我刚才,刚才在这里想了很久,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后悔,还有我娘,我娘她会不会后悔……”姚之如哭得泣不成声,“可是我又舍不得,我好怕我今天死了,明天却一切都好起来了,我等不到,我,我会好不甘心。” “你说,我如果多活一天,会不会好起来?” “会的,会的!”蒋娇娇也跟着她哭得泪流满面,“所以你不许去死,你想都不可以想!之之,你还有我,你如果伤害自己,我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姚之如哭着伸手来给她擦眼泪。 “娇娇,”她抽噎着道,“你不要哭,对孩子不好。” “那你也不要哭。”蒋娇娇忍着泪道,“我看着你哭,我就忍不住了。” 姚之如哭着点头。 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地又抽泣了片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把后头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蒋娇娇陪着她慢慢平静了下来。 “之之,”蒋娇娇握着她的双手,认真又温柔地说道,“你答应我,不可以做傻事,你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在后头呢。” 姚之如吸了吸鼻子,轻轻颔首道:“你放心,我不会的,我只是刚才气过了头。” 蒋娇娇这才放了心,伸手揽着她,静静让姚之如靠了会儿肩膀。 “娇娇,”她忽然开口问道,“你说,门第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重要个屁。”蒋娇娇忍不住粗鲁了一回,“舍本逐末,还沾沾自得,这种人你与他们有什么可纠缠的?你生在你们家,耽误你是这么好的女孩子了么?他沈约倒是士家出身,自己也是士大夫,可他就是个狗屁!不,他们沈家就是个大狗屁,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翻书都没他们那么勤快!” 姚之如缓缓叹了一口气。 “是啊,都是狗屁。”她红着眼,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既然他们想求,那便让他们去求吧。” “娇娇,我真得好累。”她说。 “我能够理解他,但是,我再也不想体谅他了。” 傍晚,谢暎刚进自家院门,就被在树下乘凉的谢夫子用眼神给招了过去。 他这才知道沈约和姚之如的婚约已经没了。 谢暎大感诧异。 但他转念一想,很快就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他不由皱了皱眉。 谢夫子和他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他蒋娇娇从姚家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让他注意着这个孕妇的身子。 谢暎颔首,安抚过对方两句,便转头进了屋去看蒋娇娇。 她果然有些恹恹的,眼睛还有一点点肿,他心中了然地暗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妻子身旁,伸手将她揽入了怀里。 蒋娇娇安静地在他怀中靠了一会儿,说道:“之之要离开汴京了。” “她家里要她称病去乡下避风头,估计再回来的时候,就是要把她嫁人了。” 谢暎轻抚着她,柔声道:“娇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我们都没有办法去改变。身为朋友,往往也仅仅只能做到朋友这个身份可以做到的事。” 蒋娇娇觉得眼睛又有些发酸,她闭上眼,回身抱住谢暎,把脸埋在了他颈畔。 “我今天看见她拿了个箱子出来,里面放的全是她和沈约这些年的往来书笺,还有他送给之之的东西。”她缓缓地说道,“她一直保存得很好,可是今天,她把它们都烧掉了。” “我让荷心拾了点灰屑残物放在这个锦囊里,回头你帮我带给沈二吧,就说——”她顿了顿,平声续道,“这是他应得的。” …… 谢暎当天晚上就去了沈家。 他见到沈约的瞬间,便立刻明显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变化。 沈约没有了从前的锐气。 谢暎略一沉吟,还未开口,就听见沈约说道:“我出来之后还没机会好好与你道个谢,我听说了,这次你们也没少为我的事费心。” “言重了,我也没能真正帮到你什么。”谢暎顿了顿,看着他,委婉地道,“子信,姚小娘子就要离开汴京了,等她再回来,大概已是你们各自婚嫁的时候,你当真觉得这样值得么?” 沈约沉默了良久,淡淡回道:“这不是值不值,而是能不能。” 谢暎还是想劝他:“其实你若是担心日后起复之事,我们还是可以为你尽尽心力的,以你的情况,先外放几年等朝中冷却下来,不管是坐在什么位置,只要能拿出些政绩,就算你什么派也不站,一样是有机会重新打开仕途的。” “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理想。”沈约涩然地牵了下唇角,眼神里一点波澜都没有,“但是万一呢?” “我爹为我折了一条腿,也丢了仕途,我不能再让他因为我失去更多。” “万一我外放后出了什么意外,朝中局势再变,就连你们也无可奈何。沈家怎么办?我身边的亲人怎么办?那时家里就真是一点支柱都没有了。” 谢暎有些意外。 他觉得沈约现在就像是一朝被蛇咬,然后连想都不敢想井绳这两个字的人,任何带有不确定,或者冒险可能的提议都会被其立刻排斥在外。 谢暎没有办法再多说什么。 “人各有志,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再劝你。”他说着,拿出锦囊递了过去,“娇娇让我转交你的,这里面装的是姚小娘子烧过的东西,我想你知道是什么。” 他并没有把妻子说的那句话直接转述出来,但他知道,沈约明白。 谢暎把东西给了对方之后就离开了,只留下沈约一个人拿着锦囊,在原地又入定似地静静站了片刻。 他缓缓打开囊袋,将盛放在里面的细物倾倒在了掌心上。 一角烧过的纸笺,还有,一对蒙了层黑色烟灰的水晶耳坠。 那角纸笺上剩着几个字,是他的笔迹,写的是:卿心似我。 沈约心头一阵钝痛。 他闭上眼,紧紧攥住了掌中的耳坠。 姚之如离开的这天,拂晓未至,蒋娇娇和苗南风就都来了,就连得知消息的蒋黎也赶在了这个时候特意过来给她送行。 蒋黎还送了她一条石榴裙。 照金巷 第140节 “女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漂漂亮亮地给自己看。”她这么说着,温柔地笑了笑,“路而已,走着走着就通了。” 姚之如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谢谢蒋姑姑。” 蒋娇娇和苗南风则直接给了她一个食盒。 “这些吃食都是我们亲手做的。”蒋娇娇貌似轻快地说道,“还有我肚里的孩儿,你这个做阿姨的可不要辜负娃娃的心意,拿着路上吃,必须得吃啊。” 姚之如含泪笑道:“嗯。” 苗南风也道:“常写信给我们,不管有没有什么事,都要让我们知道你好不好。” 姚之如颔首。 苗南风还有意无意地补了句:“要是缺什么又不好买的,就告诉我们,不管娇娇还是我,总能帮上点忙。” 孙氏在旁边看着,听见这话便笑着接了句:“苗大娘子放心,如娘是我们自家人,家里岂有不照顾好的?” 要是姚之如真因为缺衣少食都跑去找蒋家人救济了,那他们姚家,不,主要是她,还不得被戳穿脊梁么?苗南风这话明显就是在警醒她。 孙氏白白受了这场教诲,其实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但她在照金巷生活了这么久,知道蒋家这三个女人都不是好招惹的,所以也没把话还得太多。 不过她还是故意催了句:“如娘,时候不早了,晚些人多。” 姚之如没有搭理她,只是握着蒋娇娇的手,微红着眼睛,笑道:“你要好好保重,一定要把小宝宝生得白白胖胖的。” 蒋娇娇也红着眼眶,点头道:“我一定养得很好,等你回来看。” 姚之如笑了笑,然后又对着蒋黎和苗南风一礼,祝道:“大家万事顺意。” 言罢,她这才转过身,缓步登上了马车。 眼见着车轮滚动,载着好友就要远去,蒋娇娇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之之!” 姚之如立刻撩开窗帘探出了头。 “我等你回来啊!”蒋娇娇还追出了几步。 姚之如忙点头,随即担心地扬声回道:“你别追了!” 然后她就看见蒋娇娇听话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擦了擦眼角,蒋黎和苗南风都在旁边安慰着。 还好。她想,娇娇身边有那么多人呢。 姚之如放心地坐了回去。 玲儿正好打开了蒋娇娇和苗南风送的食盒。 “大姑娘,你看——”玲儿示意道,“我说怎么这么重呢。” 姚之如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食盒的下层竟然铺了层软布,然后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面上则端端正正地搁着张叠好的纸笺。 姚之如把纸笺拿了起来,展开。 ——“藏者,用也。” 是蒋娇娇的笔迹。 玲儿则已经解开了锦袋,里面果然装的是钱。 姚之如看了看袋中的钱,微顿,又缓移目光,复又看着手里的纸笺。 少顷,她不由一笑,泪已落下。 …… 姚之如离开汴京后的第九天,照金巷里便又传开了一个消息。 沈约与大理寺卿徐焕的侄孙女定了亲。 八月初十,沈老太太病逝。 第148章 新人 三月暖春,欢喜堂庭前小院里的海棠又开了满满一树,蒋黎使人摘了几朵用银盘盛着,然后递到了她二嫂嫂金大娘子面前。 “换换。”她眨了眨眼睛,讨好地道,“你让二哥哥给我抱一会会儿嘛。” 金大娘子忍了忍笑,故意道:“计相夫人收买人就只用几朵花这么抠门呀?” 蒋黎正式得了诰命已有大半年了,陶宜身为三司长官,正妻按制可封郡君,且又因三司使别称为计相,所以一般也常呼其妻为夫人。 故而家里就有些爱拿这个称呼打趣她。 “那我再给嫂嫂亲手戴上!”蒋黎笑嘻嘻地就上了手。 金大娘子含笑,配合地转过了头。 蒋娇娇在旁边起哄:“小姑,难道我这个身份可以没有么?好歹这是我亲自生的。” “你生的管什么用,每回都抱不住,一到家就让你爹给抢走了,我都沾不上手。”蒋黎故作嫌弃地说着,但还是携着笑,把剩下的盘中花直接都递了过去。 “那只能怪你手慢嘛,”蒋娇娇接过来之后,还顺手分了一朵给旁边的苗南风,“你看爹爹,这才叫老当益壮,抱孩子多利落。” 正在逗外孙的蒋世泽一听,立刻不情愿了,挑着眉道:“什么老当益壮,你爹才四十出头。”说完还挺了挺背,有意无意地朝妻子看了一眼。 金大娘子唇角抿笑,转了话题道:“你就让阿黎抱一会儿。” 蒋世泽只得无奈放手,依依不舍地把怀里的小外孙交了出来。 蒋黎曲线计划得逞,一抱上就稀罕开了:“哎呀我们珩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呀,谁抱你你都不闹闹,这么文静大方,肯定是随了你爹爹是不是呀?来让姑外婆看看,是谁家的乖乖这么乖,哎呀,是我们珩哥儿呢!” 四个月大的珩哥儿在她臂弯里果然不吵不闹,被他姑外婆抱得踏踏实实,从容地咿咿呀呀接着话。 这简直把蒋黎稀罕地恨不得上嘴香几口,但她担心口脂对孩子娇嫩的皮肤不好,便只隔空嘟着嘴对着珩哥儿直呜呜。 珩哥儿大约是被她逗得高了兴,咧着嘴向蒋黎伸出了自己胖乎乎的小手,他姑外婆便配合地笑着凑过脸来让他摸。 谁知珩哥儿却意不在此,竟然直接抓向了她鬓边的海棠绢花。 蒋黎感觉不对,连忙避开,口中“哎呀”一声,说道:“这个抓不得,是你姑外翁送给我的定情信物。”说罢,她抱着珩哥儿三两步就走到了蒋老太太身边,怂恿道,“抓你外曾祖母的,值钱。” 众人听地都笑起来。 苗南风调侃道:“姑姑对珩哥儿这稀罕劲儿,一遇到姑夫就全打水漂了。” 蒋娇娇也故意道:“这就叫叶公好龙。” 蒋黎失笑地“嗤”了她们两个一声:“别在珩哥儿面前抹黑我。”说着,又摸了摸珩哥儿的头,“姑外婆回头送你一车花花。” 蒋娇娇立刻接道:“乖儿子,快问她是多大的车!” 众人又是一阵笑。 此时的珩哥儿已经又被转手到蒋老太太的怀里去了,他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他娘,又望了望蒋黎,末了,咿呀了两声。 “瞧,问了问了。”蒋娇娇一扬下巴,故作姿态地扮道,“珩哥儿说了:多大?” 长辈们更乐了。 “真的嘛,我们珩哥儿很聪明的,”蒋娇娇笑着辩道,“可像他爹爹了。” 蒋老太太抱起曾外孙亲昵地蹭了蹭脸,笑着道:“要我说啊,珩哥儿像娇娇才是,打小就不认生,机灵。你说是不是呀,珩哥儿?” 蒋世泽立马接道:“对对,娇娇小时候就是这样,特别招人喜欢。” 蒋娇娇听地有点得意,得意完又觉得有点不对,反应过来后忙问道:“爹你什么意思啊,我现在不招人喜欢么?” 蒋世泽哈哈大笑。 这样的场景自从蒋娇娇生了珩哥儿后就时常会发生,只要她一回娘家,孩子绝对轮不着她亲手抱。而珩哥儿大概也是被倒手倒习惯了,在家有他爹和曾祖,回外家又有这么多长辈争着抢他,他几乎不嚷嚷着找他娘——除了饿的时候。 蒋娇娇看儿子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有时候都有点担心会不会他被外人抱走了都不晓得哭喊抗拒,谢暎听了就笑,对她说:“他可不是没心没肺,是心里晓得这些都是他母亲认可的人,他能感觉到的。” 她被他哄地神清气爽,当天夜里又与他意乱情迷了几回。 结果第二天早上她迷迷糊糊地就听见谢暎在跟他儿子说:“除了家里的人,不是你娘亲点头,你不可以给别人抱哦。” 珩哥儿只会咿咿呀呀。 谢暎语气里就透出些满意来:“乖孩子。” 差点让她在被子里笑地背过气去。 就在此时,欢喜堂的女使进来禀报道:“徐大娘子过来探望老太太了。” 厅堂里的气氛瞬间静默了两息。 “这来得也太快了吧?”蒋娇娇蹙眉,难掩糟心之情地嘀咕了一句。 就在前天,沈约已经正式迎娶了徐氏。 沈约并非承重孙,守孝期满打满算不过七个月,他刚除服没多久,沈家就赶着给他办了婚礼,这就和当初他与徐氏定亲是赶在沈老太太去世前一样,明显就是两家想要尽快达成联姻。 当时蒋娇娇因为不想去婚宴,所以提前两天就以珩哥儿身体不适为由去了陈留的别院,今天早上才刚回巷子里,徐氏这跟着后脚就过来拜访老太太,很难说不是冲着蒋家这对姑侄来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倒的确是沈约的贤内助。 蒋黎那天倒是和陶宜一起去了婚宴,不过他们夫妇并没有待太久,亚相前脚走,他们后脚也离开了。 蒋老太太叹道:“既木已成舟,往后你们又都是避不开的,便只当寻常邻里走动吧。”说罢,让女使去把徐氏请了进来。 这是蒋娇娇第一次见到徐氏。 毫无意外的,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 蒋娇娇看着对方娉婷优雅的仪态,觉得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沈云如,只不过前者看上去整个人要更柔和,她几乎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徐氏的“完美”。 她又想起了姚之如,心中一阵酸涩。 徐氏走到堂中,先是向着蒋黎微行了一礼,含笑唤道:“郡君。”接着才按照蒋家各人的辈分挨个打了招呼,末了,看着蒋娇娇,语带关心地道,“蒋姐姐,听说珩哥儿身体不适,不知好些了么?” 蒋娇娇虽然很不自在,也笑不出来,但她还是客气地回道:“只是换季的时候有些敏感,已经没什么了,多谢关心。” 徐氏笑道:“都是近邻,谢修注和蒋姐姐又是与我家官人还有姑姐一起长大的,我们本是该多关心。” 蒋黎看出侄女不想和对方多聊,便适时地接过话来,顺口道:“云娘的身子还好吧?婚宴上也没来得及问她。” 沈云如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徐氏点头,说道:“好着呢,我还正想着明日过去看看她。”言罢,又对蒋娇娇和苗南风道,“若是蒋姐姐和苗大娘子有空的话,不如也同往?” 蒋娇娇想也不想地道:“我就不去了,刚回来,家里还有些事要忙,而且沈姐姐这个时候需要静养,人多了也怕扰着她。” 照金巷 第141节 苗南风也礼貌地回道:“真不好意思,我也走不开。” 徐氏便表示了理解,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又笑着招呼珩哥儿,拿了个准备好的金锁片出来送给他,还想亲自帮孩子戴上。 未成想一向任人揉捏的珩哥儿这会子却不肯老实了,扭着身子就是不配合。 正在徐氏感到尴尬之际,蒋老太太伸手把锁片接了过去,霭笑道:“他一向不喜欢往身上套东西,我们自己给的他都不肯戴,小孩就这心性,你别管他。” 徐氏微笑颔首。 她并没有在蒋家待得太久,过来表明了一番示好的态度后就告辞回去了,蒋娇娇看着徐氏出了门,忍不住心头浊气翻涌的滋味,没好气地道:“这沈家怎么这么烦人?她是新来的不晓得,沈家自己人也不会与她说一说么?沈约也是当真好意思!” 苗南风搭过她的肩,安慰道:“算了,估计她刚嫁过来,有些风声还没听着。” 金大娘子也劝自己的女儿:“我们只当邻里间正常交往就是了,沈家人来,我们就客气地应着,不来,也不用去多打交道。不必把他们看得太重,这样有些事也能早些过去,对如娘也是好的。” 蒋娇娇心里其实也都明白,有些情面得顾,有些现实得想,但她越是明白,就越是忍不住为姚之如觉得难过。 人情世故,有时候真的是最冷漠,也最无情的东西。 她倒宁愿徐氏早些收到风声,这样的话,对方大概也会自觉不好多往她面前凑了吧。 徐氏从蒋家出来后就直接回了家。 唐大娘子刚喝完调理身体的汤药,正苦得直皱眉,徐氏走过去,亲手从小碟里拿了块裹着糖霜的条梨递到了她面前。 唐大娘子接下吃了,眉间微松,然后笑着拍了拍儿媳的手,歉意地道:“你们刚新婚,子信也没空在家多陪陪你,你可不要怪他。” 徐氏端庄含笑地道:“阿姑言重了,官人这是为了起复的要紧事,我也盼着他好的。” 唐大娘子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略顿了一顿,委婉地问道:“我听说你去蒋家串门了?” 徐氏坦然地回道:“是啊,我想官人和谢修注是不一般的关系,蒋家姑姑又是计相夫人,于情于理,我们也该多与蒋、谢两家走动走动。正好我听说蒋大娘子和郡君今天都回了照金巷,所以就过去看了看,顺便给谢修注家的孩儿送了个礼。” “嗯,你这么想也是对的。”唐大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那你和谢修注的大娘子见了面,觉得她怎么样?” “只简单聊了两句,谈不上多确切的认识。”徐氏道,“不过我觉得,她好像不是太喜欢我。” 果然。唐大娘子心中“咯噔”一下,忙道:“你不要在意,她从小就是这样,要人捧着。” 徐氏却表现地比较淡然,虽颔首微笑了笑,但口中道:“我今日也算是探明白了她们的态度,以我所见,蒋大娘子虽然与姚小娘子的关系应该比我想得更好,但她也不是个不顾大局体面的人,只要是这样就好办了。” 她说:“谢修注是在官家和太子殿下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人,不管怎么说,这层人情交往我们家还是不能丢的。” 唐大娘子听得怔了怔,不由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她并不意外儿媳会知道姚之如的事,毕竟两家的婚约当初也是公开的,沈家从未刻意瞒着,不然也不会名义上说是姚家退的婚了。 只是她听徐氏的意思,却像是已经知道更多。 徐氏含蓄地道:“从前种种都已过去了,如今沈、徐两家联了姻,我与官人夫妻一体,无论如何,总要努力把日子往好处过的。” 她其实不必刻意去打听什么,她是徐家的女儿,她知道沈家的困境,也知道沈约的才华和他的婚约,那么他来娶她,她当然可以很轻易地就猜到这其中的缘由。 正如亚相为他们做媒时没有在意这件事一样,徐家不在意,她当然也就并不在意。 她嫁给沈约,成了他的大娘子,那么她就得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如果可以让将来的生活变得更好,她甚至能成全他和姚之如的那份感情。 徐氏回想起新婚之夜,沈约因为强烈的排斥反应而没能与她圆房的事,心中若有所思。 第149章 夫妇 傍晚,陶宜回来,蒋黎就把今天徐氏去了蒋家的事给说了。 “我今日看见她的样子,就在想大概这才是适合你们这些人的娘子。”她一边给他更衣,一边很有感触地叹道,“就是可惜了如娘,也可惜了从前的缘分,白白被耽误一场。” 陶宜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自觉表白道:“娘子说就说,可不要拉着我,你才是我的‘适合’。” 蒋黎心中微甜,口中却道:“我又没有说你,你倒急着对号。” 陶宜笑道:“我这不是时时警醒着么,生怕好不容易到手的鸭子又闹着要飞。” 蒋黎失笑,伸手便来掐他:“你说清楚,谁是鸭子?” 陶宜顺势揽过她,低头亲了一下妻子的脸,笑哄道:“我,我是,还是嘴硬的那种。” 蒋黎含笑带娇地瞥了他一眼。 陶宜爱眷地将妻子拥入了怀里,似是安慰地与她静静相依着,少顷,他浅叹道:“各人的路各人走,沈子信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被召入御史台任殿中侍御史了。” “殿中侍御?”蒋黎讶然,心情微妙地道,“他这一起复,竟还往上走了。” 殿中侍御史虽只是七品,但却职掌弹纠公事,参与推勘台狱,而且祭祀、朝会时也都在殿上,可以说比起司农寺局丞显然离中枢更近了一步。 陶宜安慰地道:“往好处想,或许他们终会各得其所。” 蒋黎也没法多去想什么,沈家的事她知道,沈约为何会这样选择她也明白,可她是个女人,她只要想想这些事代入到自己和陶宜身上,她就会立刻生出与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 所以她也没有办法再用以前的眼光去看沈约,还有他另娶的妻子。 “哎,我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他们小时候更好。”蒋黎感慨地道,“我今天抱着珩哥儿的时候也在想,这么小,这么纯,这么乖的娃娃多好啊!” 陶宜忽道:“你想当娘亲了?” 蒋黎一怔,顿觉话题变了味儿,她好笑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却像是有意逗她,揽着她的腰,意味深长地含着笑道:“虽然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也很好,但如果你真这么喜欢孩子的话,我也可以。” 蒋黎太熟悉他这个目光了,她不由地红了脸,有气无力似地推了他一把,说道:“我才没有呢,那也就是珩哥儿长得可爱,性格又好,我才喜欢的。” 陶宜道:“你生的肯定也很好,难道像你和我的孩子会不可爱,性格不好么?” 蒋黎眉梢轻挑:“你自己是个什么灼人心的性子自己不知道么?还好意思说。” 陶宜识相地闭了嘴,自己也忍不住笑。 两人玩笑完了,蒋黎轻轻环住他的腰,柔声问道:“如果当真只有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你不会遗憾吧?虽然大夫说我没什么,但我和你成亲到现在仍然没有动静,可能的确是我生不了,我……” 陶宜低头吻住了妻子的唇。 他辗转了片刻才将她放开。 “阿黎,”他柔声说道,“你要明白,我走过这么多路来娶你,不是为了要你给我生孩子的,我们的关系也根本不需要用孩子来维系。他若来了,那是我们与他的缘分;若是不来,那就是上天也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日子就够了。” 陶宜目光珍惜地看着她,笑笑说道:“何况比起求子,我也更想求上天让你我百年后能先后而去,这样谁也不孤独。” 蒋黎听地眼睛发酸,待他话音落下,她更是克制不住心绪涌动,直接回吻了过去。 “三郎,”她目若秋水地深深望着他,“其实我想要的也只是我同你生的孩子,我更喜欢你……不,是最喜欢你。” 陶宜又吻了吻她的额角。 “所以我们顺其自然就好了。”他含着笑,轻声安慰道。 蒋黎点点头。 “那走吧。”他自己理好了外衣,拉着她的手就转身往外走。 “怎么?”蒋黎一时懵住。 “吃饭啊。”陶宜回过头,冲她扬唇笑道,“不攒攒力气,晚上如何‘尽己所能’?” 蒋黎脸颊绯红,却还要强撑着调侃他:“那要不要我再给你端碗补药?” 陶宜半笑着凑过来在她耳畔说道:“我是怕你没力气。” 她轻搡了丈夫一下,然后低头噙笑,就这么由着他把自己给牵走了。 几天之后,沈约果然得了殿中侍御史的任命。 沈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沈约领回官袍后,便一个人在书室里待了许久。 徐氏寻过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那里正静静看着放在桌上的袍笏,似是在出神,又似是在想着什么。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唤了声“官人”,沈约才察觉到身边的动静,抬头朝她看去。 他顿了顿,然后客气地问道:“有事么?” 徐氏就说该吃饭了。 沈约颔首:“你先吃,我换了衣服就过去。”言罢已站起了身。 徐氏道:“我来服侍官人吧。” 沈约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其实这也不是徐氏第一次侍候他更衣,两人新婚夜虽未圆房,可这些日常该尽的夫妻仪节,或者说责任都没有落下。 沈约虽然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拒妻子于千里之外。 但今天徐氏服侍他换衣服的动作却令他感到了不同寻常。 “官人如今心事得了,舅姑也都觉得安慰。”她一边细细地帮他整理衣襟,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指尖触碰着他的脖颈,口中说道,“明日官人就要开始应差了,今夜——还要帮你另铺一席被褥么?” 沈约本来就觉得被她碰到的地方十分不舒服,此时听见她这句暗示明显的话,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是直直通入心底,就和新婚夜他刚想到周公之礼这节时一样,一阵恶心瞬间就涌了上来。 他忙抓住她的手把两人距离拉开了些,然后转过头,径自努力地平复着心口不适。 徐氏微愕地看着他,心里也随之了然,原来沈约的这个问题还真不是单单因为前程的压力。 只见他平静下来之后,和新婚夜一样,面带歉意地看着她,说道:“对不起,我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徐氏却问道:“官人是只不能接受我么?” 沈约并不想伤害无辜的她,便立刻解释道:“不是。”他微顿了顿,方又续道,“我对其他女子也是如此,只是……我从前不曾察觉。” 他以前也以为自己只是不喜欢那些烟花女子,还有,也对那专司侍奉人的姬妾无感,因为每次他都会直接联想到兄长的死,仿佛整个人就会瞬间被一种混杂了酸腐和血腥味的呕心气味所笼罩。 所以他一直很抗拒父母或者其他人想让他亲近女人的意图。 只听徐氏又问道:“那,官人从前对姚小娘子也这样抗拒么?” 沈约一愣。 当然不。 正因为他不仅对姚之如半分抗拒都没有,而且还很想很想亲近她,所以他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照金巷 第142节 所以直到他和徐氏的新婚夜,他才真正明白了姚之如之于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他明白了,却只觉得更痛苦。 但那又能如何呢?这是他的命。 沈约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从前与她是守礼的。”他又对眼前的人道,“你我已经成了婚,待相处日久,终会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徐氏心里却已有了数。 她相信沈约和姚之如是守礼的,可两个有婚约的人,又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就算再守礼又能守到哪里去?总不可能天长日久都隔着几步说话。 唯一的解释,就是沈约那片刻的沉默意味着她的怀疑是对的。 他的确不抗拒姚家的这个小娘子。 若是如此,那也就代表他这个毛病不是不能治。 徐氏想到这里,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大度地温柔笑了笑,安慰对方道:“我明白,毕竟我和官人也是才刚做夫妻,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说完,她便收起了试探他的心思,保持距离地服侍沈约穿好了衣服,和平时一样继续过起了慢慢培养感情的日子。 但第二天,徐氏便去找了沈云如。 她一进门,就看见沈云如正因怀孕的反应在作呕。 沈云如也没吐出来什么,人却折腾地流出泪来,她一边擦着眼角,一边不好意思地对弟妇说道:“失礼了。” 言罢,她接过女使浅雪递来的山糖乌李放入口中,气息稍缓。 徐氏关心地道:“姐姐这是哪里话,你才是辛苦了。” 沈云如微微笑笑,问道:“子信今日便入朝了吧?”她说,“你若在家觉得无聊,就常过来与我坐坐也好。” 徐氏点头,正要说什么,就又见一个女使捧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的竟是包髻和团衫——这明显是纳妾用的聘礼。 只听那女使说道:“大娘子,都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虽不明显,但沈云如的神色还是淡了几分,她也没有去翻看,便径吩咐道:“没有问题就送去吧。” 女使应喏而走。 徐氏问道:“姐夫要纳新人了?” 沈云如浅浅颔首,微顿,说道:“他前日回来说看好了个人,平常家的,道是在这段时间还能帮着侍候我。” 徐氏点了点头:“也是如此,毕竟女使为妾要帮着管家也不方便,有个正经妾室,倒也可帮着姐姐分担许多。况她家世远不及,也不担心闹出什么来。”她还安慰地笑道,“再说还有官人这个御史在呢。” 沈云如喉间哽了哽。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平心而论,徐氏这话没错,她也知道其他人都不会认为高遥这么做有错,就连她自己也没法反对什么。 她身子不便,他迟早也需要个人侍候枕席的不是么? 可她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却想起了蒋娇娇。 她莫名地觉得,如果是对方,大概这时候会说:装什么装? 奇怪。沈云如想,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么平常的一件事,却透着股虚伪的劲儿呢? 大概,是她以为他不想要,而其实他不过是没有到需要的时候吧。 就在这时,只听徐氏忽然又问道:“对了,姐姐,你与姚小娘子熟悉,不知她这个人相处起来如何?” 沈云如愣了愣,下意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氏便屏退了左右,与对方私话道:“我看官人好像还是很惦记她,我是做妻子的,自也不愿夫妇间的日子总有那摸不着的遗憾打转,官人好了,我才能好啊。” 沈云如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皱起眉,克制地道:“这样……不妥吧?他们毕竟是正经有过婚约的。” “正因如此,所以也算是全了份情义嘛。”徐氏道,“这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何况官人惦记她,她只怕也正在远处拖着病体凄苦地惦记着官人,我也是为了她好。” 沈云如想到已经离开汴京快一年的姚之如,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良久,她才意味不明地说道:“她是个好女子,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徐氏听对方这么说,顿觉了然,于是道:“姐姐放心,我会先打听清楚的,若姚家对她有更好的安排,那我便不说什么了。” 沈云如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言语。 第150章 心结 这日,蒋娇娇在娘家和苗南风一起选店里要用的新绣样,金大娘子也在旁边陪着给意见。三人正有说有笑的,忽然有女使进来禀报,道是姚家那边来人说康氏和段大娘子吵起来了。 三个人大感诧异,随后立马赶了过去。 她们到姚家的时候,恰听见康氏惊愕又忙慌地辩道:“我可没有把你阿姑怎么样,是她欠了我的钱,我还没有晕呢!” 她说这话时,段大娘子好像下一刻就要完全失去意识似地,正捂着心口歪倒在炕上,儿媳孙氏还在旁边忙着给顺气。 孙氏瞥见金大娘子进屋,口中好言相劝地扬声说道:“康娘子,我家阿姑已经同你解释好几次了,当初你们是合意凑的钱本,原本是她出的多,你出的少,这度牒买卖本就是随行就市,之前价低自不可能出手,这你也不曾反对过啊。现在是朝廷要求毁抹,又不是她老人家愿意的,哪有让我们家赔偿你的道理?就算是多年邻里,也没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吧,你若是觉得我们说的不对,那不如去找你们家的人评评理?看看谢修注怎么说,计相又是如何说?” 言罢,她还补了句:“或是你们家有门路,你若不愿毁抹,那我们那份也都给你,你索性全收过去等来日升了市价再抛出去便是。” 康氏下意识犹豫了一下,谁知转息间就听见身后女使喊了声“大娘子”,她心中忽紧,旋即倏然回头看去,果然见到金大娘子走来,而且蒋娇娇也在。 康氏霎时想起了刚才孙氏说的蒋家有门路的话,不由心虚地垂下了眸。 金大娘子心中已有了数,便径直看向段大娘子,客气地关心道:“你还好么?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孙氏就道:“谢金妈妈关心,我阿姑这是老毛病了,一受刺激就容易喘不过气,歇歇就好。” 段大娘子也虚着声音说道:“我没什么大碍,就是……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家康娘子失望了。我也没有想到朝廷会突然下令要在京者毁抹收买的空度牒,你说我这本是想着好心算上康娘子一起赚些外财,哪晓得竟就这般倒霉呢?” 话说到最后,她又忍不住抹起泪来。 孙氏在旁边接道:“现在是因民间存的空牒太多才会这样,若是能守得住,估计来年行情就要看涨。”她话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朝蒋娇娇看去,“蒋大娘子,要不你看看,你和你姑姑有没有兴趣?我们收买时是一百三十贯一纸,现在一百即可。也只当是帮一帮康娘子吧,我听她说拿了全部的积蓄出来,也是于心不忍。” 苗南风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蒋娇娇更是表现得直白,轻笑了声,说道:“孙嫂嫂的心意是好的,但就怕要办了坏事,我家官人和我姑夫都是大盛的臣子,又不是蒋家的劳力,哪有不遵朝廷政令的道理?除非是做官做腻味了,又嫌家里太平顺。” 孙氏被她抢白一番,不免觉得尴尬,只能勉强笑着道:“是我见识短浅了,只想着看在邻里情分上能尽力弥补康娘子。” 苗南风道:“孙大娘子放心,康少母在家里一向不缺用度,她也只是心疼自己运气不好而已。” 金大娘子此时也从容地接过了话,径自对段大娘子道:“阿康被官人娇养惯了,本不是个适合做买卖的心性,你虽是好意,但涉及钱财之事往后还是不要再算上她了,免得又闹出什么误会来,让她不经意耍了脾气。” 说完,她也不等姚家这姑媳俩多言,便唤过康娘子道:“做买卖有亏赚原是常事,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与段大娘子告声辞,随我回去吧。” 康氏在旁边听了这么会儿,早已将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此时根本不敢有意见,只恭敬地依言而行。 段大娘子和孙氏无奈,也只能打消了让蒋家来帮忙弥补亏损的想法。 待回到家里,金大娘子才问康氏:“你亏了多少?” 康氏支吾着道:“五百贯……” “这次我补贴你一半。”金大娘子肃然地道,“若再有下次,你以后也就不必领月钱了,只让家里供着吃穿就是。” 康氏连忙道谢应是。 等康氏走了,苗南风才面露不悦地说道:“我听闻这度牒如今在民间都折价至每纸九十千了,姚家竟还好意思卖我们一百一纸。” “她们也就是想能多捞些回去便多捞,以为我们真要仗着姑夫和谢暎的路子,私收了那些度牒去卖大钱呢。”蒋娇娇也没什么好气。 金大娘子若有所思地道:“我记得朝廷已经住卖了三年的度牒了,现在民间竟仍是折价至此,也难怪祠部要追求毁抹。” 一纸度牒的官方定价原本是二百贯。 想到这儿,她对蒋娇娇道:“你让人给你姑姑送个信,还是同她说一说这件事,万一咱们身边真有人寻过去找她帮忙,也好让她有个应对。” 蒋黎这边很快便收到了娘家送来的消息。 正好没过多久陶宜就回了家,她就顺便问起了这茬,但见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妥。 于是蒋黎便关上门来与他说话,关心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朝中又出什么事了?” 陶宜坐在那里沉默地揉了会儿额角,少顷,才缓缓说道:“冯元和的长子今日被判了死刑,他在朝上也因纵子行凶被御史参了一本,官家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 蒋黎很是诧异。 冯彧的长子其实罪不至死。 这件案子她之前也听陶宜回来说过,起因就是冯大郎酒后与人因争抢官妓起了冲突,然后失手打伤了人。当时陶宜也说这次冯家父子肯定都要倒霉,但很显然,就连他也没有想到旧派竟会直接把冯大郎给弄死了。 冯彧被御史参一本,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事小,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气受了损耗才是事大。 旧派这就是摆明了要趁机打击新派的。 所以就连判案的流程都走得那么快。 “当初河东常平案,因官家一向不对士大夫下重刑,所以那些人最多不过罢个官。”陶宜道,“但这次不同,冯大郎没有功名傍身,要杀他太容易了。” 言罢,他叹了口气。 蒋黎走到他身畔,轻轻揽住了他的肩。 她柔声安慰道:“这些事也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左右的。” 陶宜握住妻子的手,怅然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些人苦读多年,应举入仕,难道就为了可以更不择手段么?新旧之争,本是政见之争,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迷茫。 景照台为了革新而任用冯元和这样的人,他不赞同。亚相等人利用冯大郎伤人的过失取其性命以打击其父,他亦无法认同。 有一就有二,他既不能去想象朝野中再来数个冯彧,也不敢去想以后朝堂之争动辄便是奔着算计性命去的。 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无力。 “阿黎,”陶宜认真地叮嘱妻子,“你务必要让家里人都谨慎行事,明白么?” 蒋黎知道他的担虑,温柔地抱着他,安抚道:“你放心,我永远同你站在一起,和你一样,尽己所能。” 陶宜没有说什么,只是闭着眼靠在妻子怀里,抬起手,用力地回抱住了她。 五月初五,端午。 虽然官员们在这天都有一日假期,但为合风俗,按照惯例,各部以下都会赐钱设宴,名曰“晒书会”。 所以沈约早上还是去了宫里,而徐氏则按照他的嘱咐,派人把给谢暎备好的生辰礼送去了谢家。 照金巷 第143节 谢暎这个时候自然也不在家里,收礼的是蒋娇娇。 “蒋大娘子可有说什么?”徐氏问女使道。 “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谢,然后就让人赠了些端午果子。”女使回道。 徐氏就明白了,这要么是谢家不打算给谢暎庆祝生辰,要么就是人家没打算请他们过去。 但这种事并没有必要追根究底。 她的确是想和蒋、谢两家交好,但这种事也不能操之过急,等蒋娇娇日后明白了她的为人,自然便会对她打开心结。 徐氏这么想着,也就不多说什么,只继续忙着过节的事。 午时过后,沈约回来了,他也没问徐氏去谢家送礼的情况,只是问她有没有兴趣去看泛舟竞渡,如果有的话他就带她出门去看,晚上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家。 徐氏看得出来,他也是不想她多问关于谢暎生辰宴的事。 她当然也不会让他在家里等着受那份尴尬,于是心照不宣地点头应了,然后问道:“那你书室里的书怎么晒?我先吩咐下去。” 沈约顿了顿,往里面看了眼,说道:“不用晒了,我习惯自己收拾,别让人碰就好。” 夫妻两人换好衣服就出了门。 沈约让徐氏先上马车,她才要举步,余光忽不经意瞥见个影子,于是下意识顿住,抬眸看去,只见从巷外慢慢转进来了一辆平头马车。 这车不大,也显得有些旧,就连拉车的马看上去都不太精神了,但那跟车的却是个年轻女子——这一看就是女使的模样。 徐氏意识到了什么,直觉转头看向沈约,果然见他已怔在了原地,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那辆拐入巷中的马车。 照金巷的路不窄也不宽,却足够两辆车错身而过。 那辆车虽然走得慢,但却没有停下,而那跟车的女使也始终目不斜视,就像没有看见沈家大门,也没有看见他们一样。 车窗处亦毫无动静。 徐氏看着这辆车完全经过了他们,径直向着巷子深处驶去,不出她所料,它最终在姚家门前缓缓停驻。 她遥遥看见一个清秀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身影没有多停留片刻,也没有回头望一下,就径自转身朝谢家的方向行去。 再确切些的,徐氏便看不清了。 她回身又再望向沈约,恰见他微红着眼眶垂下了眸。 “对不起,我……突然身体有点不舒服。”他说,“想歇一会儿。” 徐氏体贴地点头:“好。” 沈约转身便进了门。 徐氏在原地又看着姚家的方向沉吟了几息,然后吩咐身边的女使:“应是人回来了,你盯着些孙大娘子那边的消息。” 第151章 接受 “之之!” 蒋娇娇眼含热泪地奔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刚进门的姚之如给抱住了。 姚之如回抱住她,亦是眼圈微红:“娇娇,我回来了。” 蒋娇娇猛点头:“回来就好。”她抬手揩了把眼角,“你之前写了信来说之后我就一直盼着呢。” 言罢,蒋娇娇退开身,打量着眼前许久不见的好友,蹙了蹙眉:“你是不是瘦了?” “有么?”姚之如摸了摸自己的脸,微笑道,“还好吧。” “就是瘦了,我抱你的时候能摸到骨头。”蒋娇娇不悦地道,“肯定是水土不服。” 看破不说破。姚之如回笑应道:“嗯,是有些水土不服。” 说完,她看向荷心怀里抱着的小娃娃,眼中一亮,高兴地问道:“这就是珩哥儿?” 蒋娇娇笑着点头,然后冲着儿子道:“珩哥儿,快给你之之阿姨抱抱。” 姚之如已经主动伸了手去。 珩哥儿果然乖乖地让她抱,不仅给她抱,还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好像很好奇似地,还冲着姚之如咿呀。 “哎呀他好可爱啊!”姚之如忍不住把珩哥儿拥在怀里蹭了蹭,然后握着孩子的小胖手,转头对好姐妹说道,“娇娇,他长得好像你们两个,特别漂亮。” 蒋娇娇听得神清气爽,颔首道:“对嘛,就是像我们两个。” 姚之如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遗憾地道:“他比我想象中大,我给他做的新衣裳好像小了。” 蒋娇娇立刻道:“没事没事,你给我,以后我还生老二呢。” 姚之如和玲儿都笑出了声。 “你都想得这么远了啊。”姚之如这么调侃着,一边还是亲手把带回来的东西给了对方。 “那是,我还想生个女儿呢,小时候大哥哥老气我,这回我要教珩哥儿让着他妹妹。”蒋娇娇得意地打着算盘。 姚之如失笑地道:“都是做娘亲的人了,还是这么孩子气。” 蒋娇娇呵呵地笑。 “诶?这些是什么啊?”她打开包袱,发现里面除了给珩哥儿做的东西之外,还有些盖头和臂缠,上面的绣纹都很是精细。 姚之如微笑道:“你觉得好看么?” “好看。”蒋娇娇想也不想地便做出了肯定,又问道,“你绣的啊?” 姚之如点点头,然后拿出其中一条臂缠,指着上面某处,问道:“你看得出来这里有什么问题么?” 蒋娇娇盯了半晌,摇头。 “之前这里被勾破了一个洞,我给补上了。”姚之如道。 蒋娇娇惊讶地道:“真的假的?”她将臂缠拿在手中又细细看了看,“根本看不出来破过啊,你好厉害!” 玲儿笑着接了话道:“蒋大娘子不知道,我们姑娘在乡下待着无聊,却把这女红的技艺给琢磨出了个稀罕,人家拿来请她帮忙补的屏风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破损呢。” 蒋娇娇意外之余,不禁感到欣慰。 她握住姚之如的手,难掩骄傲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能挺过来的。之之,我以你为荣。” “也没有玲儿说得那么夸张,我和那些农家妇人其实还学了不少东西。”姚之如含蓄地笑了笑,说道,“你也知道我的,只会这些,起初我也只是想静静心,后来发现原来也有人挺需要我这门手艺的,便想着只留在内宅里用就太可惜了。” 她说到这里,认真地看着好友,问道:“娇娇,我虽没有钱本,但我想用这一点技艺与你和苗姐姐合作,你看能行么?” 蒋娇娇立刻点头:“行啊,怎么不行!你这本事可能帮我们拉不少客呢。” 姚之如听她这样说,也不由有点兴奋:“真的么?” “真的,”蒋娇娇肯定地道,“你要相信你自己啊!” 姚之如笑着道:“不管能不能,总之我会好好做的。” 两人高高兴兴地达成了一致,末了,蒋娇娇却想到了个现实的问题,于是微顿,略有伤感地道:“你家里可有说对你的事有什么安排么?” 如果姚之如很快就要议亲,甚至要远嫁,那她们此时讨论地再热火朝天也没有什么用。 姚之如默了默,说道:“我还没进家门。” 蒋娇娇就明白了她这是直接来找的自己。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姚家大门里面的人,才是能决定姚之如将来的。 “娇娇,”姚之如道,“其实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蒋娇娇颔首:“你说。” 姚之如紧了紧交握的双手,说道:“你上次不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觉得裹脚裹烦了,就来找你请你姑夫帮忙么?” 她微抿唇角,从容地续道:“我现在烦了,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蒋娇娇一愣,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想好了?”她问,“可是,可是你们家……还有,你不是还要嫁人么?” 蒋娇娇心里很清楚,有些事她们家的女人能做得,但却未必适合别的女子,她不能贸然地去怂恿任何人,尤其是她的好朋友。 “我想好了的。”姚之如说话时的语气仍然和从前一样,温温柔柔的,“不过,我也不是现在就要放脚,等……再过些时候吧,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蒋娇娇却忍不住有点担心她:“之之,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你可不要与人斗气,有些事已成定局,你也要为了自己以后的日子去好好过活,别为他人浪费时间。” 姚之如怔了一下,旋即了然而笑,解释道:“你放心,我从不管与我无关的人和事。”不等对方再言,她已道,“娇娇,你相信我。” 蒋娇娇见她这样说,也就不再追问,无条件地应了下来。 姚之如回到姚家,第一个迎接她的便是她嫂嫂孙大娘子。 “你是先去娇娇那边说话了吧?”孙氏的脸上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这么久不见,是该好好叙叙旧,要不晚些请她过来吃饭?” 姚之如淡淡笑道:“她要给谢元郎庆祝生辰,我也得识相。” 孙氏笑着,陪她一起去见了段大娘子。 母女相见,没有思念拥抱,也没有泪流痛哭,有的只是姚之如很平静恭敬地向着对方施了一礼,如常唤道:“娘,女儿回来了。” 段大娘子看了看她,说道:“如娘,你瘦了。” 姚之如应道:“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段大娘子见她这副清减了又安静许多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当日气上头打她的那一巴掌,再开口时声音便更轻了些:“过来,坐娘身边。” 姚之如也没抗拒,恭顺地依言而行。 段大娘子拉过她的手,疼惜地说道:“我知道你在那边不好受,可你若留在京城,只怕那段日子会更不好受,爹娘也是为了你好。” 姚之如垂眸应是。 段大娘子语气委婉地说道:“沈二郎已经娶了大理寺卿家的侄孙女。” 姚之如没有说什么。 这件事并没有人告诉过她,但她早就能料到,沈约当初来退婚时虽没有明说,却也和明说了差不多。 她知道他会转身去娶一个能助力沈家前程的女子。 所以她并不惊讶。不管那个女子是大理寺卿家的也好,还是宗室家的也罢,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同他,还有他们夫妇,都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照金巷 第144节 “如娘,你还惦记他么?” 她听见母亲这样问道。 惦记么?姚之如觉得这个问题挺有意思,也挺残忍的。她和沈约又不是那些盲婚哑嫁,或是只见了一两面就匆匆定情的,他们从小相识,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不管爱还是恨,那都是她此生迄今为止最为浓烈的情感。 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把他忘记呢? 但她不可能再去爱他了。 姚之如不知道母亲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关心她么?现在? 何必呢。 所以她兴致缺缺地转开了话题:“娘,女儿有点累了,想先去休息。” 段大娘子却将这看作了女儿的无法面对,于是她自觉安慰地说道:“如娘,其实沈二郎他也很惦记你。” 姚之如一愣。 孙氏便接过话劝道:“如娘,你们两个的事你也知道,原先就是公开的,其实沈侍御的大娘子也已知情。徐大娘子嫁到沈家之后,亲眼目睹沈侍御对你的思念之意,她也觉不忍心,所以愿意成全你们。” 姚之如愕然地看了她们半晌。 段大娘子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娘也不是没有想过你的将来,但你想想,除了沈子信,哪里还有第二个胜过他的男子可以将你看得如珠如宝?他如今前程正好,徐大娘子又是个贤惠大度的,你去了定不会受亏待。” 姚之如沉默了片刻,却是问道:“这是他的大娘子亲自来说的?” 孙氏听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就只当对方是在犹豫,于是回道:“是亲自来说的,而且她很有诚意,刚嫁来便探望过我们几回,后来又了解到了你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这才提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件事她们并没有告诉姚之如,那就是徐氏主动帮忙隐匿了她们手里的那些度牒,有官户为掩护,她们自然就不必毁抹,这也意味着将来还有机会挽回损失。 就连孙氏都不得不对徐氏的这份胸怀感到佩服。 只见姚之如听了这话,点点头,然后站起了身:“既是如此,那我也该先去拜访一下,有个认识。” 段大娘子和孙氏都没想到她竟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没有半点吃醋和委屈的意思。 还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姚之如已经出了门。 第152章 了断 沈约坐在书室里,看着手中的这对水晶耳坠,已不知茫茫然出了多久的神。 小厮毛通忽然跑进了门。 沈约下意识立刻将耳坠藏于掌中,蹙眉朝对方看去。 只见毛通难掩紧张地说道:“公子……姚小娘子,她过来了。” 沈约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愣,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什么?” “姚小娘子来了。”毛通小心地禀道,“她说要见您和大娘子。” 沈约倏然起身,险些碰倒了桌上的笔架,但他顾不上别的,旋即便快步而去。 他急急地赶到了花厅,然后一眼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姚之如。 她瘦了。 他瞬间闪过了这个念头。 “官人。”徐氏的声音适时地传来,说道,“先坐下再说吧。” 姚之如并没有回头来看他,她仍站在那里,背脊挺直。 沈约无法形容这一刻当他听见徐氏称呼的那声“官人”时是什么心情,他只是好像突然无比清晰地想起了姚之如当日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会原谅你。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慢慢走过去,坐在了徐氏的身边。 直到这个时候,他和姚之如的目光才对上了,他想象过很多次再见到她时的情景,却从未有一次想象出她此时眼中的平静。 “姚小娘子,”徐氏客气地说道,“你说有话要对我们说,现在官人也过来了,你说吧。” 姚之如回得也很客气,她说道:“我来此也没有别的意思,为了避免误会,我想问一问沈公子,徐大娘子有意为你纳我为妾,可是你授意,或是知情么?” 沈约一愣,顿时转眸朝徐氏看去。 徐氏也有些意外,但她很快便从容、体贴地对丈夫回道:“我与官人是夫妻,你心中有惦记的人,我自然愿意成全。” 沈约还没说什么,姚之如已又径自续道:“既然沈公子不知情,那便好说了。”她无甚表情地看着沈约,正色道,“我想沈公子是个知廉耻的人,还请你当着徐大娘子与我的面立个誓约——你今生今世都不会纳我为妾,也不会有糟践我的任何想法,若有违此誓,便肠穿肚烂而死。” 沈约蓦然一震。 就连徐氏亦不由怔住。 而姚之如仍站在那里,目光坚毅地看着他们夫妇,催促道:“请吧。” 沈约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发红。 “你竟……这样希望我死么?”他攥紧了拳,甚至忘了徐氏在身边。 姚之如也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扬起下颔,满脸平静地说道:“沈公子若无此意,自然可得寿终正寝。” 沈约几乎要把掌中的耳坠扣入血肉。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心里的那份动摇,良久,艰难地从唇齿中挤出了一个字:“好。” 他说:“我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纳你为妾。” 徐氏愕然地看着丈夫。 “告辞。”而姚之如扔下这两个字,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走。 沈约一顿,下意识起身想去追,可才迈出半步就又生生地止住了。 徐氏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官人……”她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沈约没有看她,他咬着牙,呼吸起伏微深,显然在极力克制情绪。 少顷,他沉声淡淡地说道:“以后这些事,娘子不必为我擅作主张。” 徐氏正要解释什么,就见他已头也不回地径直大步离去。 姚之如走出沈家大门,正碰上了寻过来的孙氏,她和段大娘子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所以才决定来看看情况。 “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孙氏忙问道,“你同徐大娘子怎么说的?可相处得来?” 姚之如停下脚步,看着对方,平常地微点了下头:“他们夫妇都很好说话。”言罢,不等孙氏再问,她已径自续道,“回去再说吧。” 段大娘子也在等着消息。 见女儿回来,她也立刻问道:“你去与徐大娘子说什么了?” 姚之如提醒母亲屏退了左右,才平静地回道:“没有说什么,我只是为了避免以后生出误会,所以请她也在场,让沈子信当面发了誓。” 段大娘子好奇道:“什么誓?” “永不纳我为妾,否则肠穿肚烂而死。”姚之如淡淡说道。 段大娘子和孙氏双双愣住。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段大娘子回过神,立刻火了,“别人对你念旧情也大度,你倒与人家斗起气来!” “我不是斗气。”姚之如看着她娘,说道,“我只是觉得给他做妾不划算,娘有没有想过,就连沈家人都要敬着徐大娘子,您和爹爹往后可能承受得起那许多脸色?我们两家要是住得远也就罢了,可这邻里邻居的,往后别人见了你们,只怕都不会多称一声姚家的老爷和大娘子,而只会说:‘啊,这是沈局丞小妾家的人。’” 孙氏忍不住提醒道:“他如今是殿中侍御史了。” 姚之如微讶:“是么。”然后笑笑,“都一样。”说完还提醒了孙氏一句:“嫂嫂你也是,会被人忘记你是孙大娘子的。” 她又续道:“总之,没那个必要,姚家门庭是比不上别人,但我又不是找不到人嫁了。” 段大娘子被她那番话其实也说地有点犹豫起来,可一想到沈约的条件,还有徐氏的大方,她又忍不住徘徊:“可你不是喜欢他么?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你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了。” “喜欢而已,且是从前。”姚之如不以为意地一笑,“娘,我才十九岁。” 她朝孙氏看去:“兄嫂不是有很多人脉么?我如今也想开了,只要往后能不愁吃穿,又能让家里因我减些负担,嫁给谁都一样,男人嘛,左不过如此。”她说,“就有劳嫂嫂帮我再寻一寻合适的人,也不必拘着年龄和是否婚嫁过,只要能疼人的就成。” “哦,至于说聘财方面,就算不比沈家这次肯给的多,也要一样才行。”姚之如好像全都看得明明白白,不点破,还帮着给想了办法。 孙氏半晌没能回过神。 段大娘子也很是诧异:“如娘,你……你是当真的?” 姚之如一脸看开的样子,浅笑着点了点头:“娘,就这样办吧,如此对我们家才是最好。女儿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 直到女儿已然告退而出,段大娘子仍有些不敢相信,她下意识地朝孙氏看去,问道:“她这莫不是被刺激得过了头?” 孙氏也有点说不出来心里的滋味,但她还是道:“不过她能想开也是好的,这样嫁出去家里也能放心。” “可是……那些度牒怎么办?”段大娘子想到这个还是有点为难。 姚之如不肯去沈家做妾,那徐氏当然也不会守诺,白白帮她们办事。 孙氏想了想,出主意道:“我看,就先按照如娘的意思去找合适的男家,到时把这笔钱也算进聘财里。若是找不到,再看看沈家那边能不能转圜吧?毕竟沈侍御还是真心喜欢如娘的。” 段大娘子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帮她好生看看,虽说是找不到太好的,但也不能太差。” 孙氏颔首应喏。 姚之如回到屋里一关上门,脸色就沉了下来 玲儿紧张地问道:“姑娘,现在怎么办?” “没事,只要沈家不来横插一脚,我们就还有时间。”她这么说着,想了想,吩咐道,“明日你先去帮我‘还愿’,我去娘那里把你的长契讨来,今日我对她们卖了乖,她会答应的。” 姚之如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她立刻警惕地结束了对话,返身亲自走上去拉开了虚掩的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姚二郎。 “如娘,”他笑看着她,说道,“我听说你回来了。” 姚之如心下微松,亦笑着回唤了声“二哥哥”,然后让身请对方进来。 “你好像瘦了。”姚二郎说。 姚之如仍是用那句水土不服应对了过去,然后转开了话题问道:“你在家里还好吧?” 照金巷 第145节 “还是那样。”姚二郎也没有多说自己的事,只寒暄道,“家里也和以前差不多,不过前阵子大娘子和蒋家的康娘子吵起来了,我听说是因为她们合伙收买度牒,结果现在碰上朝廷要在京民间者毁抹。但是近来我看大娘子和嫂嫂的样子,应该影响不大。” “哦,对了,”他似不经意地说道,“之前沈子信的大娘子特意来拜访过几回。” 姚之如微讶,然后看了他半晌,一笑,和声说道:“是啊,徐大娘子和娘还有嫂嫂她们关系不错,还提了想让我去给沈约做妾。” 姚二郎一愣,旋即皱眉道:“这是沈二郎的意思?” 他原以为徐氏只是来给他们姚家卖好而已,现在家里把妹妹接回来,肯定下一步就是为了给她议亲的,他有点担心这个时候徐氏会站出来撺掇什么。 所以他才会来委婉地告诉姚之如,想让她有个准备。 没想到竟是这样。 “不知道。”姚之如回得淡然,“不过我已经让他发了誓,今生莫想。” 姚二郎大感意外。 “你直接去找他了?”他说。 姚之如微微颔首:“找了,当着他大娘子的面了断得很清楚。”她缓缓说道,“相比起那些没有办法选择的人,我还算幸运,有机会为自己争一争,既然可以争,我为什么不争呢?” “如果连自己都不肯为自己尽力,那我也没什么资格说‘苦’这个字。” “二哥哥,”她说,“我再也不想跟在别人身后走了。” 姚之如回到照金巷之后除了第一天之外,便一直足不出户地待在家里,就连蒋娇娇那里她都没有再去,每日里除了侍奉母亲就是在屋里绣东西。 蒋娇娇倒是抱着孩子和苗南风一起来看望过她两回,孙氏还特意派人去看了眼,并没瞧出什么异常。 段大娘子这才真正放了心,她觉得女儿终于懂事了。 这日,姚之如来说想出门去大相国寺祈福,段大娘子便很爽快地吩咐了孙氏去让人备车。 “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说,“我回来时给您带着。” 段大娘子就道:“那正好给我带份蜜炙素鹌子。” 姚之如恭顺应下:“好。”她还问孙氏要什么。 孙氏却不太敢要,于是半玩笑地道:“我蹭一口阿姑的便是。” 姚之如没有再多说,领着玲儿转身去了。 她走到大门口,恰碰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曾招儿主仆。 曾招儿清早陪着姚大郎出门去了早市吃东西,饭后姚大郎便径去了办事,而她则逛了会儿才回巷子。 “大姑娘。”她笑着向姚之如礼道,“你要出门啊?” 姚之如回以莞尔:“嗯。”言罢,她微顿了顿,又道,“改日我请你喝茶。” 曾招儿愣了一下,这还是姚之如第一次邀她。 像两个普通的女子,可以结交的那种。 曾招儿正要点头,姚二郎忽然从门里走了出来,唤道:“如娘。” 玲儿一回身,便躲闪不及地撞到了他。 从她身上掉下来个东西。 姚二郎和曾招儿一前一后地站在这对主仆近前,两人下意识落了目光去看,发现是张叠起来的黄纸,纸背还透着红印。 像是契约之类的。 姚二郎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姚之如已上前一步挡住,笑着对姚二郎道:“二哥哥,我要去大相国寺,与你可不同路。” 玲儿则神色有些许紧张地,在她身后将那张纸捡起来塞回到了袖子里。 曾招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 “那我先走了。”姚之如打完招呼便准备上车。 “如娘。”姚二郎突然叫住了她。 曾招儿也朝他看去。 却见他顿了顿,看着姚之如,说道:“我送你吧?” 曾招儿微怔。 姚之如也看着他,须臾,微微一笑,回道:“不用了,我走得动。” 姚二郎欲言又止,喉头轻滚,半晌才道:“那你当心。” 姚之如浅笑着点点头,转身坐上了马车。 姚二郎目送着车辆远去,少顷,沉默地收回目光,正碰上曾招儿打量的视线。 他一愣,然后垂下眸,返身进了大门。 …… 这天夜里,照金巷的其他几户人家全被一个消息给惊动了。 姚之如失了踪。 第153章 新生 姚之如自上午出门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虽然家里派了车夫跟着,但半途姚之如却把人给差回了家送吃食,道是免得母亲段大娘子久等,只让对方晚些再去大相国寺接她。 可之后车夫再至,却始终没能等到人。 这天晚上还下了大雨。 姚家人却只能冒雨而出,往照金巷其他各家去叫门。 谢家这边是姚二郎来告诉的消息。 彼时谢暎和蒋娇娇夫妻俩正坐在窗边听风雨,有说有笑地吃晚饭,姚二郎就这么突然来了。 他身上披着雨衣,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如娘不见了。”他一见到蒋娇娇便如此说道。 蒋娇娇愣了愣:“什么意思?” 姚二郎见状,微忖后给谢暎使了个眼色,后者于是了然,屏退了左右。 “到底怎么了?你说得清楚些!”蒋娇娇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看来她是连你也没有告诉。”姚二郎叹了口气,然后把姚之如出门未归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末了,续道,“现在家里的意思是想先不把动静闹太大,怕会影响如娘的名声。所以让我们先来问问你们几家是否知道什么——尤其是娇娇。还有就是,请你们私下帮忙使使力,大哥哥已经去蒋家那边想托信给善之了。” 谢暎敏锐地接过话问道:“所以,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蒋娇娇紧紧盯着他。 姚二郎却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还在这儿说什么呢?!”蒋娇娇立刻急了,“她一个女孩子,又裹着小脚,能跑去哪里?这么晚不回来,你们不去报官赶紧找人,还说什么名声,到底名声重要还是人重要!” 她说完这话,抬脚就要走。 谢暎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住,劝道:“你先别急,听姚二哥哥把话说完。” 他知道姚二郎肯定不会平白无故亲自跑这一趟,多半是怕蒋娇娇若从别人口中乍然得知这一消息会急上心头。 果然,姚二郎随即便道:“我虽然不知她去了哪里,但我想她不会去得太远,因为她走的时候没有带行囊,还有……我好像看见她们带了度牒。”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而且,不是空的。” 蒋娇娇听地怔住:“度牒?她怎么会带着度牒呢?” 谢暎若有所思,须臾,忖道:“方外之地,可得脱父母之命。” “僧道户?!”蒋娇娇惊道,“你是说……之之她要去出家转籍?” 话音未落,她已满脸不可置信地红了眼圈。 谢暎伸手轻揽住妻子,微叹地看向姚二郎:“你也猜到了吧?” 姚二郎垂眸道:“之前徐大娘子和我们家说,想让如娘去给沈二郎当妾室。” 蒋娇娇倏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她逼着沈二发了誓放弃。”姚二郎低声说道,“但这种不顾她意愿之事想必有一就有二,我想,她回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她说她想为自己争一争。” 言罢,他复又朝蒋娇娇看去:“如娘之前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蒋娇娇后知后觉地开始回忆起了这几次和姚之如的会面情形,突然,她想起了什么。 “最近没有说过特别的,但她回来那天到家里看我的时候说过让我等她一段时间。”她想起姚之如当时的请托,顿时有了信心,“她肯定还在汴京!就算是出家,她也一定选在京城的姑子寺。” 蒋娇娇知道,姚之如还有想做的事,她不会放弃的。更何况她那么在意她们的友情,怎么可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远走呢? 想到这里,她心下微松。至少她们还能见面,她也不用担心姚之如出家的日子会太难挨。 姚二郎听她这么说,也放了那悬着的一半心,颔首道:“那她肯定会给你送信的,若是有了消息你们一定告诉我。” 谢暎则叮嘱他道:“她既然没有事先告诉娇娇,就是不希望你们家以为有娇娇在其中撺掇,你回去之后还是暂且别提她可能会送信回来的事,以免节外生枝。就说娇娇担心如娘的安危,你好不容易才劝住她暂时不去报官。” 姚二郎当然也不希望蒋娇娇被家里迁怨,他心知谢暎的这番考虑是最稳妥的,于是二话不说点头应了。 这一夜,蒋娇娇久久没有睡着。 虽然她心里知道姚之如既然选择这么做了,肯定就是做好了准备,她也直觉地相信对方肯定很快会送信回来,可她听着屋外的雨声,还是忍不住想象,想象姚之如在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天还未亮,她就陪着谢暎起了床。 谢暎今天要当值,没办法在家里陪着等信儿,便只能劝妻子道:“你还是再睡一会儿,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来了,别让她看了你这样不安心。”他又道,“我会尽早回来。” 蒋娇娇并不想让谢暎挂着自己这头,他昨晚因她之故其实也没怎么睡好,于是莞尔道:“知道了,我送你出门后就去睡个回笼觉,你若是还困倦就也在车里眯一会儿,小心被殿中侍御抓了你在朝上打瞌睡。” 说到殿中侍御史,她不由地想起了沈约,顿觉心中有些作梗。 谢暎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倾身安慰地轻吻了她一下,应道:“放心。” 他今日打算骑马,赶路方便。 谢暎出了家门,骑着马一路行至巷口时,正好碰上了也要去宫里上朝的沈约。 此时虽晨光未明,但仍能看出来他脸色不太好,而且明显心事重重。 照金巷 第146节 陪在沈约身边的徐氏看见谢暎,便端庄有礼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谢修注。” 谢暎亦浅浅低首还礼。 沈约一见到谢暎,眼中倏然微亮,当即与徐氏道:“你先回吧,我与无晦同去,正好说几句话。” 徐氏点头,然后又朝谢暎看去:“谢修注,那我家官人就交给你了。” 谢暎随即意识到沈约今天这门出得只怕是有些不甘愿,但他并不想接徐氏这句意有所图的话,便淡淡回笑道:“本是愿意效劳,奈何起居院偏,倒是我该谢谢子信陪我走一段。” 言下之意便是并不打算背这个责。 徐氏当然也能听出来对方的意思,于是微微一怔,然后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沈约担心姚之如的安危,其实她是理解的,但她并不赞同他因此耽误正事,再说若让人知道一个殿中侍御史是假借称病去寻人了,后果会如何?而且姚之如的身份还那么特殊。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她才坚定地劝说他出了门。 她对谢暎说的那句话也不过有两个意思,一是想让他们两人多交往亲近,二是的确打算让谢暎帮她看着沈约。 但显然,谢暎完全洞悉了她的意图,而且很冷静地没有被与沈约之间的情谊所左右。 她便只能再对沈约道:“官人,大家都是一同长大的,你若有什么便与谢修注多聊聊。” 沈约也明白,妻子这是在提醒自己向谢暎学学,姚之如和蒋娇娇是好朋友,谢暎也没说因私废公。 他没有多说什么,草草点了下头。 而沈约也干脆换了骑马上朝。 两人并辔而行,沈约刚出巷子便忍不住开了口:“她……” “不知道。”谢暎像是料到他要问什么,回道,“她什么也没有对娇娇说过,现在只能等消息。” 沈约顿感希望破灭,握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抖。 谢暎不动声色地看着街市上的往来行人,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用恰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子信,你已成了亲。” 他说:“你既真心喜欢过她,就别让她再因为你而成为他人的茶余谈资。” 沈约沉默着,没有再言语。 蒋娇娇在家里一直盼到将近午时,姚之如终于使人送了消息过来。 来的是个脚夫,道是在感通山那边收了个小娘子的钱,顺路帮着来给照金巷的蒋大娘子送封信。 蒋娇娇立刻接过来打开了,还吩咐荷心又给了对方几个辛苦钱。 或许是因信上说话不方便,姚之如的来言写得很简单,只有一句:我入静居庵,得天地,勿忧,盼见。 猜测被证实,纵然已有了心中准备,可蒋娇娇还是忍不住眼睛一酸。 她很快做了决定,把信递给女使荷叶,吩咐道:“等我走后再拿去给姚家。” 荷叶应喏。 蒋娇娇坐上马车便赶了过去。 感通山离清源山并不远,但是地方比较偏一些,而静居庵就在半山腰上,在汴京城也算小有名气,只是此有名非彼有名——静居庵的香火不旺,但是那里做的绢花很好,不止逢年过节卖,平日里也会拿去店铺出售,故而有些人对此颇有微言。 蒋娇娇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来,她本以为没有什么香火的庵堂肯定有着一看便知的清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静居庵的山门虽窄,但从爬上坡那一刻起,入目处便种着许多花草,一路延伸进了院子。 阳光从两旁树林中照射下来,裹着清风和花香,透着微微的暖意。 但她只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姚之如,正好见前方有个比丘尼在给花浇水,她便张口唤道:“这位师父……” 那人闻声回头,看见她,弯起了眉眼:“娇娇,你来了。” 蒋娇娇蓦地愣住。 然后她定定看了数步之外的姚之如半晌,忽地哭了。 姚之如一愣,旋即忙忙向她走来。 蒋娇娇怕她摔着,就自己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快步迎了上去。 两个好姐妹刚一抱上,姚之如就听见蒋娇娇哭道:“你没有头发了!” 姚之如哭笑不得,抬手轻轻拍了拍好友的背,安慰道:“出家嘛,烦恼丝不断不行。” 蒋娇娇跺脚:“你头发那么漂亮!” 姚之如知道她其实是在心疼自己,也不想让她再难过,便直言道:“娇娇,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蒋娇娇咬着唇,默然。 姚之如拉着她去了自己屋里,蒋娇娇这才发现原来她就住在花房旁边。 “娇娇,你别哭。”姚之如拿了手巾给她擦眼泪,说道,“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今后我便不用再为自己将来的人生担忧了。” 蒋娇娇明白她的意思,也心知姚之如的确除了这个办法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但她还是心疼,很心疼。 “其实我当天离开的时候,真以为我就这么完了。”姚之如缓缓地解释道,“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对未来的担忧,不知道是见不到你,就这么一个人凄凉地死在乡下好;还是说不准哪天被我爹娘草草嫁出去自生自灭好。那时候我是既伤心,又害怕,心中还藏着怨愤。” “结果就这样病了一场。” “后来有天隔壁农家没了个女儿,是跳河死的。我不小心看见了她的遗容,病中又吓得三天没睡好。” “你知道她为何要寻短见么?” 蒋娇娇看着她,轻轻摇头。 “她和曾招儿的情况差不多,因为家里要拿她抵债,但是她不想去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当妾室,所以就跳河自尽了。” 姚之如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娇娇,我那时才知道什么叫做走投无路。” “所以我开始想,我是不是还能找到路。我想起蒋姑姑,她当初那么那么难,都能摆脱了郑家走出来,我也是女子,为何我就不行呢?” “我不可能这辈子都等着别人来拯救我。” “我就开始一边沉下心做事,一边休养身体等机会,睡前还祈祷我爹娘能晚些想起我。” “结果被我等到了朝廷下令要京城民间毁抹度牒,消息传出来,其他地方的人纷纷降价抛卖。”姚之如浅浅笑了笑,说道,“我运气不错,碰上有人卖二十贯一纸,我就买了。” 若是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出家,这条路也是走不成的,因为她没那么多钱买度牒。 姚之如忽然觉得可能这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她如果再错过,那就真是自己被自己给耽误死的。 “娇娇,”她看着好友,眼中尽是飞扬的笑意,“我想放脚了,想能够自己走得更远,更大步一些。” “小脚真地很妨碍我。”她说,“你不知我这次多担心逃不掉。” 蒋娇娇听着,不由含泪而笑。 “好。”她应道,“咱们放脚。” 第154章 放脚 没过多久,姚家人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准确来说,是姚二郎来了。 蒋娇娇看见他的时候都有些惊讶:“只你一个人?” 姚二郎看着姚之如,眼眶微红,略显艰难地浅浅点了下头:“爹娘……还有兄长,都很生气。” 姚之如淡淡弯了弯唇角 蒋娇娇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道:“是啊,可生气呢,之之这一出家不仅断了他们的财路,还要让他们背些议论,估计这会子都忙着在想怎么挽回吧!” 姚之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二哥哥,”姚之如唤道,然后温然缓笑道,“谢谢你。” 谢今天,也谢昨日。 姚二郎有些难过地看着她,说道:“如娘,你真地觉得这样快乐么?” 姚之如想也不想地颔首,并鼓励地道:“二哥哥,机会是自己把握的,如今我得了我想要的自在,往后你也要努力啊。” 姚二郎抬手揩了把眼角。 “哦,对了。”他想起什么,说道,“曾娘子让我转告你,她改日来找你讨茶喝。” 姚之如点了点头,笑道:“那你也帮我转告一句,就说我等着她。” 姚二郎颔首,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如娘,你还会还俗么?” 不等姚之如说话,蒋娇娇已立刻接道:“肯定要的!之之要的是自由,此不过为世俗所困的权宜之计,等过个两三年能转女户的时候,就算她不想还俗,我也把她打晕了拖走。” 姚之如笑了笑。 蒋娇娇又道:“你不许说不,我知道你,是个爱漂亮的。” 姚之如故作悄悄地道:“对,我和你一样,爱漂亮。” 蒋娇娇这才满意了,起身道:“那我这就回去,先找姑夫帮忙给你把脚放了。” 好友之间也不说那许多客套话,姚之如点头受了,只道:“店里若有活计你就让人拿来。” 蒋娇娇伸手捏了下她的脸:“你放心,我绝不怜惜师太。” 姚之如失笑。 结果第二天早上蒋娇娇就抱着珩哥儿又来了,而且不止她来了,蒋黎和苗南风也一起来了。 “如娘,”蒋黎笑着与姚之如打招呼,“我还是习惯叫你如娘,私下不唤你法号,你不介意吧?” 姚之如当然不介意。 “那都是给别人听的,”她坦然地笑道,“蒋姑姑还是我姑姑。” 苗南风附和道:“那我也还是你的苗姐姐了,我可是脸大得很。”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姚之如只觉心中一片畅快。 蒋黎来探望她,也是专程带了个好消息:“若谷说许老御医的孙儿得了保荐要入翰林医官院,估计这几天就要到京城了,到时正好能够顺路来帮你放脚。” 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姚之如不由微怔。 “怎么,你好像有点失望?”蒋黎笑问道。 照金巷 第147节 “不是,我就是在想我怎么突然这么走运了呢?”姚之如笑了笑,“不过我本以为可以有机会出远门游玩的,倒的确有点点遗憾。” 蒋娇娇笑道:“本就是这样的啊,人要往前走,好运才会跟着来,坐着等是等不到的。如今你自由了,以后想去襄阳玩也有的是机会。” 姚之如颔首,又对蒋黎道:“有劳蒋姑姑帮我谢过计相了。” 蒋黎摆手:“都是自己人。”言罢,她笑意柔和地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子,说道,“如娘,你很勇敢,我们都希望你能够得到配得上你的这份幸运。” 姚之如忽然有点想哭。 “蒋姑姑,谢谢你,谢谢你们。”她说,“我本来还是有点怕的,是你们让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蒋黎莞尔。 蒋娇娇直接抱了抱她。 苗南风则握着珩哥儿的手,鼓励似地冲着她晃了晃。 此时玲儿走了进来,向着姚之如迟疑地禀道:“姑娘,徐大娘子来了。” 四人皆是一怔。 “她来是什么意思?帮沈约跑腿的?”蒋娇娇皱着眉道,“这回她要是再说出什么劝你还俗回去给沈约当妾的话,就别怪我忍不了气了。” 蒋黎对姚之如道:“你若不想见她,我可以帮忙把她劝走。” 姚之如想了想,还是决定和徐氏见一面。 她并不想和沈约夫妇再有什么纠缠,所以打算趁着这次机会也把该说的话一次说清楚。 徐氏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等着。 见到姚之如出来,她也没有起身,相比起上次见面,她这回的神色略显沉静,似有不悦。 姚之如看在眼里,也不动声色,走过去径自施了个佛礼,便在徐氏对面坐了下来。 徐氏沉眸打量着她,开口时语气平静:“我应称你姚小娘子,还是照因师父?” 姚之如道:“此身既入佛门,便没有照金巷姚小娘子了。” 徐氏却是淡淡一笑,直言道:“你入佛门,是为报复沈子信吧?若是如此,那你倒是做到了,他为此的确很痛苦,但即便痛苦,也不敢来见你。所以我来了,”她说,“我想同你说,你即便这般心怀不忿,拿自己的前程做赌,却也不过枉然。他再为你内疚心痛,也不可能回头,他当初选了沈家和前程,今日亦抛不下。我们夫妇左不过受些人议论,但这些都不是大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姚之如也笑了一笑。 “徐大娘子对我不了解,生出这种误会也是正常。”她从容地说道,“其实我也在猜,你今日来是为何。然后我想,大约缘由有二:一是你要让沈侍御看看你的大度,你因他、因我受的那些连累委屈,你为了他都可以不在意,此为你之攻心策;二是从这里离开之后,你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外面那些人,你来劝过我,你想成全我,但不是我太贪心,便是已看破红尘——对吧?” 徐氏一愣。 姚之如带着几分客气地说道:“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与你之不同,也只有出身家世而已。不管是当日徐大娘子觉得我不过尔尔,能给沈侍御当个妾室就应心满意足地感恩戴德,还是今日你以为我是在耍手段让沈约对我心生愧爱,这些站在你的立场都算是正常看法,我不怪你。” “只我也能坦坦荡荡地与你说,你以为的这些,都不是我稀罕的事。” 姚之如直视着徐氏的眼睛,续道:“徐大娘子大可以回去直接告诉沈侍御,不必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如此可少却许多烦恼。我入空门不是因得不到他,将来我若有还俗的一天,也绝不会是为了他。” “两位尽管过自己的日子,我也自得我的快活,如此便是各得其所,互不相扰。” 姚之如说这些话的时候,徐氏一直在看着她,从愕然再到打量,最后,似是若有所思。 徐氏站了起来。 “是我看轻了你。”她说。 姚之如也站起了身:“我接受你的道歉。” 徐大娘子看了看她,说道:“可惜,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也没有那个必要。”姚之如平静地,直率地说道,“而且徐大娘子的贤德,亦无需我再来添砖加瓦。” 徐氏浅浅一笑,说不出的意味。 “既是如此,那我便给庵堂添些香油钱吧。”她说,“只当是我们夫妇对师太们的一点心意。” 姚之如坦然颔首:“那贫尼带施主去寻庵主。” 屋内,蒋娇娇透过窗隙看着院中那两人离开的背影,放心地轻舒了口气,回过头,与蒋黎和苗南风相视而笑。 转眼间,姚之如在静居庵便已度过了数日。 这天,她正对着窗外的那丛绣球花在打绣样,蒋黎忽然过来了。 姚之如忙起身相迎,目光不经意越过蒋黎身侧,才发现门外还伫立着个男子的身影。 “知白昨日傍晚方到的京城,”蒋黎笑着说道,“我领他过来给你放脚。” 姚之如下意识地涌起了些许紧张,但她还是做好了准备,点点头。 蒋黎这才让珊瑚把人给请了进来。 “这位是许大夫。”蒋黎引见道,“知白,这便是照因师父。” 双方便互相见礼。 然而当姚之如抬眸,看清对方相貌时却不由一怔,随即忍不住朝蒋黎看去。 蒋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说道:“知白年轻有为,虽不过二十有三,但已学到了他祖父不少真本事。” 姚之如此时也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好像把不信任表现得太明显了,于是自我挽救地呵呵笑了笑,说道:“没想到许大夫看起来是这般少年郎的模样,我还以为要入翰林医官院的都是谢夫子那样的呢。” 蒋黎忍了忍笑。 像谢夫子就有点夸张了,不过许悠确实看起来似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昨日她见了都感到诧异。关键他不止长得显小,笑起来时还有梨涡,偏生他又是个老成的性子,总端着不爱笑,偶尔一笑露出来那个梨涡,就更像个少年在那里装相漏了馅儿。 所以虽然他长身玉立,模样俊俏,但就连蒋黎也很难把他当个成熟的大夫来看待。 这也难怪姚之如会觉得担心了,毕竟一般人都会觉得年纪越大的大夫才越有经验,也越稳妥。 此时,只听许悠语气稳重地接了句:“世间人多,各色皆有,我只是长得年轻而已。” 蒋黎险些没兜住笑出来,她心说你也不过才二十三好么? 结果姚之如却点了点头,受教自省似地回道:“是我肤浅了。” 蒋黎:“……” 许悠看上去是个不喜欢磨磨唧唧的人,两句招呼打完后就准备办正事了,他示意姚之如坐在高椅上,脱了鞋袜。 她下意识地有些迟疑。 许悠看出来了,抬眸看向她,直言道:“若要放脚,先学‘放心’。” 一言正中她心底。 姚之如不由朝他看去。 却见许悠端着张脸继续说道:“那些话本子里教的悬丝诊脉少看些,治不准病。” 姚之如被他训得脸上有些发烫。 是啊,她既然都下定决心了,怎么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呢? 她鼓足勇气,三两下把鞋袜给脱了,露出了一双畸形的小脚。 蒋黎只看了一眼就皱眉,不忍目睹地转开了视线。 许悠从药箱里拿出来一只细长的布袋递给了她。 姚之如微怔,接过打开,发现里面装着截一指粗细的木棍,她有些不明所以。 “干净的。”许悠言简意赅地道,“待会你能用上。” 后来她才晓得,原来这截棍子是他拿给她咬的。 伴随着一阵阵极力压抑的痛叫,姚之如好像也回想起了幼时裹脚的痛苦,她眼含热泪地想:这辈子死也不再让人委屈我的骨头了。 真得好痛啊呜呜呜! 第155章 反转 虽然许悠是用了家传的洗方先软了姚之如的足骨,但当他动手来拉她的脚趾时还是把她痛得眼泪横飞,而且就这样还得再洗两次拉两次,之后起码三个月里得靠她自己每日以手摩擦,才能真正将双足放妥。 许悠还给她示范了一下怎么做,并叮嘱道:“这段时间不要勉强下地行走,觉得受不了就坐着、躺着都行。” 姚之如记得很认真。 “小师父之前可是生过一场大病?”许悠洗着手,忽然随口问道。 姚之如微讶:“许大夫能看出来?” 许悠接过小厮递来的巾子,一边擦手,一边对她说道:“我给你开个方子,你趁这段时间正好调理一下。大病未有养好,身子会落下隐患,你现在年纪还小显不出来,但若放任不管,以后便要受苦了。” 姚之如不自觉被他的老成稳重所感染,自己也紧张起来,点点头,感激地道:“多谢。” 许悠又道:“我两天后再来。” 姚之如就把这话给记住了,于是两天之后她估摸着差不多时间,就先挪坐到了门外屋檐下等着。 她还顺便帮庵里的师太补了两件衣服,也不知是今天天气太好,还是她起得太早,姚之如补到后来就有点困了,眼见已快过了时辰许悠还没来,她便干脆躺在椅子上眯了会儿。 姚之如这一眯,就做了个小梦。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一双脚还是天足,和蒋娇娇手拉着手在巷子里跑,经过沈家门前的时候沈约喊她们进去玩儿,然后她说了句“你们家不好玩儿”,他闻之便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她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夏日清风倏然过,伴着一阵清浅的花草香,姚之如看见了许悠。 他正坐在不远处的那张石桌前,在阴凉处,在清风间,在种着碗莲的水缸旁,垂眸专注地看着脚边不远处的瓷盆里,一只小小的乌龟正在试图想要“翻山越岭”。 姚之如本来想喊他,但见他看得那么认真,她不由地也随着他目光盯去。 就在这时,那乌龟突然从盆沿上掉了下来,仰面落在地上,四仰八叉。 许悠忽地弯起唇角,笑了。 姚之如不由微讶,她原本以为他这样性子的人是不爱笑的。 接着她就又看见他站起身,一脸如那日般的老成持重,回眸往周围看了眼——姚之如本能地赶紧闭上了双目,两息后,才悄悄睁开了条缝。 只见许悠走到那仍在艰难尝试着翻身的乌龟面前,蹲下来,伸出了手—— 姚之如下意识地支起了身子去看。 他用手指戳着那乌龟的肚子,晃了晃。 然后又晃了晃。 照金巷 第148节 接着晃。 许悠瞧着那小乌龟不得翻身的模样,无声而笑,玩得不亦乐乎。 姚之如:“……” 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的时候,玲儿忽然端着个盘子出现了,一声“许大夫”刚唤出口,许悠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抓起面前的乌龟,一把给扔回了盆里。 快地玲儿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却看见了许悠身后不远处的姚之如,于是笑唤道:“姑娘,你醒了?许大夫先前过来见你在休息,已经在这儿等了有一会儿了。” 她这话一出,许悠明显地顿了顿,接着倏然回头看向了姚之如所在的方向,眉目间隐有紧张之色。 姚之如忽然福至心灵地抬起手,佯作打了个呵欠,然后含笑看着他,礼道:“许大夫,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竟睡了这么久才醒。” 许悠:“……” 他耳根微红,貌似镇定地端着脸走了回来,用和那日一样的稳重语气说道:“小师父若休息好了,那便开始吧。” 姚之如道:“许大夫要不先吃口糕点?这么远过来也辛苦了。” 玲儿接道:“对啊,这镜面糕是姑娘早上亲手备好的,其他师太们也尝了说好吃呢,许大夫你也尝尝吧。”边说着,她边把盘子放在了石桌上。 许悠刚要说什么,但目光瞥到姚之如,又一顿,转而点了头:“谢谢。” 于是他拿起一块糕点浅尝了口,再颔首,捧场地道:“很好吃。” 姚之如笑道:“那这些你待会都拿回去。” 许悠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姚之如今日才发现原来这位小许大夫其实挺易相处。 之后开始用洗方软骨,两人都没再多言语,姚之如一心扑在对自己这双脚今日又要狠狠痛一回的勇气储备中,也没注意许悠对她几度犹豫的打量。 直到他清了下嗓子,语声从容地说道:“刚才,我见那只龟好像有些不良于行。” 姚之如愣了愣,然后抬眸迎着他略有些不自在的神色,须臾,悟了。 “哦,知道,疗足嘛。”她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自己配合得很到位。 许悠不由微怔。 虽然她接的没错,但给乌龟疗足是什么玩意儿? 他心里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自己找的这个理由挺蹩脚,可这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与她心照不宣。 “对……”他说,“疗足。” 结果话音刚落,他却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姚之如微愕。 许悠似是想忍笑,但他抿了抿唇角,梨涡仍是没能藏起来。 姚之如回想起他刚才在那里逗乌龟的模样,还有两人此刻一本正经地说着给乌龟疗足的话,想想确实挺欲盖弥彰,于是不由地也弯起了唇角。 玲儿在旁边看得有些茫然:“姑娘,你和许大夫在笑什么啊?” 姚之如含着笑,说道:“没什么,想起那只龟崴了脚。” 许悠抬眸朝她看来。 “对,”他亦莞尔,“崴了脚。” 沈约今日休沐,早上出门之后他就直接来了感通山,但却只让人把车停在了路边,并没有上去。 他坐在马车里,望着眼前这条长着青苔野花的石阶,想着姚之如,想她出家后过的日子,想他们的从前,也想她当着徐氏面说过的那些话。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这一上午静居庵里大概只接待了不到十个香客。 其中还有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大夫。 沈约看见那人时便不由想起了姚之如的清瘦,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是因她而来,他很想去打听一下,可他又怕自己的冒失会令她不快。 如她所言,他没有资格再去“纠缠”她了。 她也说过不会原谅他。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一切都是因为他,才让她不得不孤注一掷入了庵堂。 大姐姐说得对,沈家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不去打扰。 谢暎也说得很对,他只会连累她成为他人茶余谈资。 沈约闭上了眼睛。 “回吧。”他涩然地吩咐道。 沈约没有心情去别的地方,但他现在也觉得在家里的时间很难熬,他见到父母便心里难受,见到徐氏更难受,尤其是今天,此刻。 于是他便去了姐姐沈云如那里探望,打算顺便找高遥喝两杯酒。 结果正好碰上高遥要进宫。 见到沈约,他先是一怔,然后便把人拉到旁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枢密院刚才来了消息,北丹正在河北界集结兵马。”他蹙眉道,“之前本定好的使节入京忽然没了消息,我就猜可能是有问题。” 高遥在枢密院礼房当差,掌的便是礼仪与外交往来事。 沈约愣了下:“要打仗了?” 高遥说道:“应该不会吧,之前都好好的也没什么征兆,我看北丹这次也可能就是摆摆架势,想多要些好处。估计最多就是些小打小闹,”他有些烦躁地道,“就是这招实在有点烦人。” “我同你说这个就是让你心里先有个准备,可得小心那些撺掇着开打的,他们又没在边境待过,更连北丹人的铁骑都没见着,懂得什么?万事都没有安稳重要。” 说完这话,高遥便急匆匆地走了。 沈约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进了屋去看沈云如。 见到弟弟过来探望自己,沈云如很高兴,一边招呼他坐下喝茶,一边随口问道:“阿徐怎么没有与你一道过来?” 沈约道:“我正好在外面,就顺路直接过来了,没有与她说。” 这话听着平常,可沈云如却知道,若他娶的是姚之如,这话便不可能是这样说的。 她默了默,屏退了女使,问他道:“你是不是去感通山了?” 沈约没有说话。 沈云如叹了口气,说道:“子信,是我们欠了人家,既是如此,你就更要注意言行,别给她带去麻烦。也别让她再因沈家心烦了。” “我知道,我没有上去。”他垂着眸,说道,“我就是想在那里待一待。” 饶是他低着头,沈云如还是看见了弟弟微红的眼眶,她心中霎时一阵酸涩,忍不住掉了眼泪。 “大姐姐?”沈约察觉到了异样,抬眼看去,不由讶然。 沈云如拿出手巾擦掉泪水,口中说道:“无事,我近来总这样,一点小事就上心,缓缓就好。” 沈约估计是她怀着孕的缘故,便暗自收拾了心情,不想再影响她。 “你的月份越来越大了,要保重身子。”他说,“你和姐夫最近还好吧?” 沈云如知道他问的是妻妾那档子事,但她对此也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多提。 “还好。”她说的也是实话,高遥对她还是很关心的。 “不过先前他走的时候我看他脸色不太好,”沈云如道,“问他什么事也不说,只让我不要担心。” 沈约见她眉宇间反有担忧,便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北丹那边的使节还没来,可能他担心路上有什么事。” 谁知沈云如听了却是一皱眉,跟着问道:“若是出了事,是不是就要打仗了?” 沈约没想到她竟这么敏感。 他意外之余还没想好怎么哄她,就又见沈云如沉吟地忖道:“不知朝廷会不会要派大军出征……” 她这么说着,眸中划过了一丝担忧。 第156章 阵势 苗南风在绣舍里忙了一个下午,此时方进家门,就听说蒋修刚刚回来了。 她立刻跑进了屋里。 蒋修恰好正朝外走,乍见妻子飞奔而入的身影,他想也不想就张开了双臂迎上去。 她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蒋修转头在苗南风鬓旁亲了一下,笑着道:“我正打算去接你。” 她高兴地紧紧抱着他,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蒋修默了一息,柔声说道:“我回来待一晚,明天就随曹指挥使去真定了。” 苗南风微怔,退开身看着他,少顷,小心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现在还不好说。”蒋修尽量用不会吓到她的措辞,说道,“就是北丹那边在边境上摆出了些阵势,所以朝廷打算也派一支禁军过去表示下态度。若不打那就不打了,但若他们想试探一下,像以前那样局部闹点动静,我们就搭把手。” “曹指挥使这次是领军副将,他打算带上我,也是给我个机会。” 苗南风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边境局势她虽然不清楚,也未必懂多少,可她太了解蒋修了,可能的确是人家有意带上他,但有这种事他也必定冲在前头。 她良久没有言语。 蒋修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哄她,只能温柔地将她抱住,好声保证道:“我会好好回来见你的。” 苗南风抬手回抱着他,应了声:“嗯。” “那我帮你收拾东西。”她说。 “不用,我刚才已经收拾好了,行军也没什么可多带的。”蒋修顿了顿,说道,“南风,对不起。” 苗南风摇了摇头。 “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她微红了眼眶,莞尔道,“嫁给你的时候也晓得你的志向在何处。我只是……有点舍不得。” 从前至少他在京城,她心里也知道他平安。 蒋修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照金巷 第149节 “这次回来,我大概能争取个都巡检的位置,到时就能常回家了。”他轻抚着妻子的面庞,温声说道,“我天天陪你吃饭,你到时可别烦我。” 苗南风含泪失笑。 夫妻俩又静静相拥了一会儿。 “早日凯旋,我在家里等你。” “好。” 晚上,高遥回到家的时候染了一身酒气,脸上挂着笑,看上去整个人透着轻松,与前两日好似对什么严阵以待的模样大为不同。 沈云如来扶他的时候还闻到了丈夫身上的脂粉香。 这并不是第一次,她知道他有时会去那些地方应酬、会友,而且官署行宴也惯例会找官妓作陪。 故而她也没有多问,只是顺口说了句“官人看起来心情很好”。 高遥就笑着把朝廷决定和北丹互摆阵势的事说了,然后难掩几分自得地道:“此计是我所献。” 他相信枢密使会记自己这个功劳。 然而沈云如怔了一下,却是立刻问道:“那会不会当真打起来?” 高遥出乎意料地没有得到妻子的赞捧,心里不由颇感失落,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也就没有那么轻快了。 “三七开吧。”他说,“你们没与北丹人打过交道,有些想象也是正常。我爹在那个位置上没少与他们周旋过,其实蛮人而已,力气大目光浅,铁骑虽厉害,但不过图利。有驻军压阵,再有朝廷禁军去壮壮声势,与他们谈一谈给些好处应该也就解决了。” 沈云如欲言又止。 高遥见状,便拉了她的手,安慰地道:“别担心,你在汴京呢。” 沈云如很想问一问蒋修会不会去,但她又觉不便,于是只能强忍着作罢。 这一夜她没能睡得太安稳,而高遥又因说担心碰着她的肚子,所以还是去了妾室屋里,她枕边无人,就更觉心事没有着落,身体也极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高遥离开家之后,她就差了浅雪回照金巷去打听一下,顺便给苗南风带句话,就说都是自己人,若是蒋修要去,遇到什么事可以找高遥的父亲帮帮手。 她也只能想到这位身为真定府尹的阿舅了。 浅雪走了之后,沈云如就在家里一边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衣服,一边等着消息。 “大娘子。”妾室李氏走了进来,恭顺地说道,“外面来了个女子想要求见您。” 沈云如平日里和高遥友人家的女眷也没少往来,此时亦并未想太多,便应了说让对方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红底绣牡丹百叠裙,头戴鲜花冠,鬓旁还插着两支瑟瑟珠簪的年轻女子便领着女使走进了屋里。 沈云如见之,不由一愣。 她从未见过这般媚态如春又一身诗书气的女子。 再看那纤足袅腰,周身的华丽之色远甚她往日所见,沈云如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果然,只见这女子嫣然含笑,向着她礼道:“南曲施小小,见过高阿郎家大娘子。” 沈云如顿生厌烦,神色微凉地道:“施娘子是否来错地方了?” 施小小却从容地微微笑着,接过女使递来的一方木盒,亲手转到了沈云如面前,说道:“路过叨扰,这些钱是昨日高阿郎留下的,我本真心相请,此夜来佐樽之费就不必了。” 李氏帮手接了过来。 施小小也没有多说什么,客气地告了辞,离开了。 李氏把盒子放到了桌上,忍不住咋舌地道:“听说南曲那边好些个官妓都是家财千贯,还有像潘琼那样的更是有万贯奢华,今日见这施小小,竟像是不虚。” 沈云如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你很羡慕?” 李氏尴尬地笑了一笑,说道:“那倒不是,汴京万数娼户,像她们这样出众的本没几个。” 沈云如懒得与她多说,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桌子上的木盒摆在那里显得有些刺目,沈云如一向知道那些官妓不避人,毕竟都是些可以按官署行牒去奉侯朝士郎君的。但她想到对方那一身价值不菲的光鲜亮丽,想着那些馈赠是来自于何人,那其中还包括了自己的丈夫,就忽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有些没有意思。 做妻子的就应当守德持家,可做丈夫的呢? 心中浊气萦绕,她抬手抚了抚不太舒服的肚子。 这时,浅雪回来了。 “大娘子,”她禀道,“蒋家那边说,蒋大公子今日一早已经随军出发了。” 沈云如蓦地愣住。 经过了一个月的按疗和休养,姚之如现在觉得下地行走时的感觉已经好了许多,她又可以站着给花浇水了。 今日是许悠应该过来给她复诊的日子,所以她又早早备了些糕点,侍弄完花草便就近坐在院里,一边补着手里的裙子,一边静等着。 结果没想到的是,有一个人却先来找她了。 ——她的大嫂嫂,孙氏。 孙氏是来给她送东西的。 “你留下没有带走的那些东西,首饰之类的我就不就给你拿了,这些阿姑都是有数的,而且家里回头还能用上。”孙氏说道,“但是我给你拿了几件你喜欢的衣裳,还有两件斗篷,天冷的时候你能用。” 姚之如看着她放在桌上的包袱,心下微愕,抬眸看向对方。 孙氏淡淡笑了笑。 她看了姚之如半晌,微叹地道:“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姚之如一怔。 “在我今日来之前,我还在想,你到底是不是在玩什么手段。”孙氏说道,“如娘,我以前真是以为你看中的是沈家门庭,还有沈二郎的前程。” 姚之如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孙氏似乎也没打算等她回应,只径自幽幽续道:“若你不是你哥哥的妹妹,或许我们能做朋友。但是在姚家,我不可能让我头上再多一个女人。” 姚之如听明白了她的话,却道:“我们做不了朋友。” 孙氏看着她。 “孙大娘子,”姚之如说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你对人好一分,坏一分,冷一分,他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我如今已得了自己要的解脱,不必受你们的左右,但你仍在你的桎梏中。” “好好过日子,好好待人吧。”她说,“曾娘子与你一样,都是跟了我大哥哥这般男子的苦命人,你们本该是在姚家最能彼此体谅的两个人,善待她,你会有福报的。” 孙氏沉默了半晌。 “想不到你如今出了家,倒能怜悯起妾室来了。是因沈家曾经也打算纳你为妾么?”她似带嘲意地笑了笑,“是啊,就连讨家里阿郎喜欢的程度,她与你也是很像的。” 姚之如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所谓福祸报应,往往都在一念之间——孙大娘子好自为之吧。” 孙氏正要再说什么,斜刺里忽然传来了两声男子的轻咳。 两人皆转眸看去。 “许大夫。”姚之如起身,礼唤道。 许悠如今已入了翰林医官院,但她为了方便,在人前还是只唤他许大夫。 许悠稳重地回礼道:“小师父今日应复诊了。” 孙氏怔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姚之如淡然道:“无事,之前放了足,需调理一下。” 孙氏这才注意到了对方那双已变得和从前有些不同的脚。 她似有微怔,然后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姚之如。 此时,许悠走上前来,语气板正地说道:“有劳这位娘子让个座。” 孙氏反应过来,随即站起了身,她此时也不好再继续待下去,便道:“那我不妨碍了。” 姚之如叫住她:“东西你拿回去吧,我用不到了。” 孙氏没有应声,径直走了。 小小的一张石桌上已经被东西给占满,姚之如无奈,只好先招呼玲儿把包袱拿进去屋里,吩咐道:“回头拿去施了。” 许悠看了她一眼。 姚之如已径自道:“我最近睡得好些了,手脚也暖了点。” 他微微点头,须臾,看着她,语声微缓地说道:“会越来越好的。” 姚之如眉眼轻弯,莞尔应道:“嗯。” 第157章 隔阂 汴京,八月。 盛夏的暑热让沈云如本就不舒服的身子更感难受,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她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心浮气躁。 这天,她对高遥提出想要回娘家住段时间,沈家修有地室,可以方便避暑。 高遥觉得这样也好,毕竟她怀着孕不方便用凉饮,他在家还得顾着她看了会眼馋,自己想吃的时候都是悄摸去李氏的屋子里,尽量藏着。 “那等你快生产的时候我也过去陪你。”他如是言道。 沈云如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高遥就打算趁着晚间凉快些,再亲自把妻子送回照金巷,如此也能让她少受些折腾。 但让夫妻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枢密院却忽然来了消息让高遥立刻回去。 沈云如一怔,当即下意识地交握双手,攥紧了手指。 高遥亦是顿感不妙,但他看见妻子眉目间明显透出的紧张之色,还是安慰道:“没事,你先回去,我忙完就过来。” 沈云如早已心乱如麻。 于是高遥刚走,她便急急赶回了照金巷,但她并没有直接进家门,而是先径去了谢家找蒋娇娇。 谢暎也不在家里。自打北丹那边有了异动之后,他现在轮到当值日基本都是在宫里一待一天。 蒋娇娇看见沈云如来找自己时很是诧异,对方已经许久没有在她们面前主动出现过了。 当然,她也不想见。 只不过蒋娇娇心里虽烦着沈、姚两家,但念及沈云如是个孕妇,而且之前还想着让高家照拂她大哥哥,便也忍了没有开嘲,只依旧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照金巷 第150节 沈云如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并不转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先前子瞻被枢密院急叫回去了。” 蒋娇娇一怔,旋即脸色微变,急问道:“可是局势有变?”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估计是这样。”沈云如说道,“等谢元郎回来,你这里若得了什么消息,需要我帮忙的就差人来说。” 蒋娇娇似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沈云如便道:“我们大家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如娘的事我没有办法,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们都无恙。” 蒋娇娇的心情有些复杂。 不论沈云如这话里真假几何,这个时候她也不会去说人家不好,但若有选择,她还是不愿意去找沈家人帮忙的。 故而她便只是浅浅点了下头,平平常常地说了句:“有心了。” 沈云如亦自觉不便再多言,扶着肚子,告辞回去了。 她前脚刚走,蒋娇娇后脚就差了荷心去桃蹊巷蒋黎那里打听消息,看看陶宜在不在家,又或是有没有听说什么。 如果桃蹊巷那边也道有不妥,那恐怕就真是不妥了。 蒋娇娇抬眸望着被满城灯火照亮了半边的天幕,心中祈祷着这样安宁祥和的夜晚能一直延续下去。 沈云如在娘家的第一个晚上便没有睡踏实。 高遥昨夜并没有过来,要么是一直待在枢密院里,要么就是回去得太晚已顾不上她这边,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她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直到第二天上午,沈约下了朝回来,终于证实了她的猜测。 “北丹这次大军压境,听说是有他们皇帝在督军,但之前一直只在河北东西二路徘徊,朝廷本以为是北丹新君在试探我朝虚实而已。”沈约皱着眉,说道,“没想到半月前竟突然有了动作,他们的人奔袭汾州一举得手,随后攻到了太原。” “据说当时禁军刚好行至相州,指挥使曹功请命领了手下一队人马先赶过去,主力则继续前往真定——现在河北两路也不敢擅动,驻军皆严阵以待。” 沈庆宗惊诧之余倒是多少松了口气,安慰似地道:“这是对的,北丹从河东绕路进攻,肯定是为了调虎离山。” 沈云如却略有些紧张地道:“可也不能就这么把太原府那边放着不管吧?” “现在朝中就是在争论这个。”沈约道,“有人认为若是朝廷再派后援大军前往,恐会让北丹认为骑虎难下,到时便不好议和,建议还是再等各路驻军的战报;但有人觉得是北丹来犯在先,谁也不知他们是真野心还是假试探,不管如何要先打回去才能谈和。” 徐氏敏锐地道:“这二派分别何人为首?” 沈约沉吟道:“前者有枢密院使,也有亚相。后者有太子殿下,还有——计相。” “计相?”沈庆宗愕然。 沈约颔首,解释道:“他亲侄在太原府为府判。” 沈庆宗见他欲言又止,似还有什么顾虑的样子,便追问道:“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善之这次本是被曹功挑走的。”沈约忖道,“不知他会不会也跟着去太原府了……” 徐氏劝道:“官人就不用去操心蒋家的事了,那头自有计相和谢修注顾着,这打仗的事非同小可,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大盛开国之初也和北丹打过几次,不是这边去就是那边来,但每回都没讨到什么好,甚至有一次因为太宗的求胜心切,行军过快,粮草没能跟上以至于吃了大亏。 当然,北丹也没能征服大盛。 所以后来两国便以外交往来为主,边境局部骚乱对抗为辅,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到了现在。 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么多年来汴京是安稳的,可一旦战事扩大,谁又知道结果会如何呢? 包括高遥在内,那些人都说北丹的铁骑很是凶猛。 沈约看着因为他已经憔悴了许多的父母,还有大着肚子的姐姐,想到在感通山上独守青灯的姚之如,也不想再让亲友们经历一次对未来的担忧了。 他早已没得选,亦不敢选。 “我……大姐姐,你怎么了?”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突然发现了沈云如脸色不对。 其他人即顺着他目光看去。 却见沈云如面露痛苦地捂住了肚子。 唐大娘子一看便急道:“云娘怕是要早产,快找稳婆来!” 沈云如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她的胎位有些不正,孩子出来的时候险些要了她半条命。 好在,有惊无险。 她听见孩子“哇”一声哭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也像是陡然卸了力,当场便昏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悠悠转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上了。 她睁开眼就看见了高遥。 此刻他正坐在床边,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有脱,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似有些复杂。 “你来了。”沈云如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她觉得口渴。 高遥已倒好了水递过来:“先润一润吧。”他说,“你辛苦了。” 沈云如接过水喝了,问道:“你看过孩子了么?” 高遥点点头:“长得像你,就是早产身子弱了些,暂时受不得风。我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佑安。” “佑安。”沈云如身体虽疲倦,但还是打从心里弯起了唇角,“这乳名,很好。” 高遥也笑了笑。 “对了,”沈云如缓声问道,“应战的事,朝廷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她话音将落,就见高遥明显沉了脸色。 “你这么关心这件事,是因我,还是因别人?”他忽然淡淡说道。 沈云如愣了愣。 高遥神色不悦地道:“你说你回娘家来避暑,可一到巷子就直接去了谢家寻那从不待见你们的蒋大娘子,你弟弟才同你说罢太原府那边闹了些动静,你就受不住惊而早产。” “我若不是有意打听了一下,还真不知道原来蒋大娘子的哥哥就在这次派出去的禁军之中。我就说呢,以往我劝你多亲近蒋氏的时候,你是那么不情愿,那时沈姚两家的事之后你也不曾往人家跟前凑过,怎么这回就这般主动了!” “佑安是我们的孩子,你竟这样不顾他的安危。”他皱着眉,说道,“我倒想问一问大娘子,你与那蒋善之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云如的心中霎时涌起了极大的失望和愤懑。 “我与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她亦冷了神色,难掩怒气地说道,“怎么,只许官人你对李娘子和外头那些叫小小、大大的弟子温柔关怀,我不过顺路探问两句幼时玩伴的近况就叫对你不住了?” “这些性命攸关的事,怎么在你眼里就只瞧得见‘情不情愿’四个字?!难道我不往如娘面前凑是因我不想么?是我没脸罢了!” “你说我不顾佑安的安危,”沈云如轻笑了一声,“你当我希望他受这个苦么?你当我自己愿意折腾这半条命么?我肚子不舒服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夜里睡不好的时候官人知道么?” 高遥越听着她的话,心里越不由渐渐有些发虚,到最后语气也软了几分地道:“你与那些人吃什么醋呢?你本是个识大体的人。还有,你不舒服就要同我说,我也是怕晚上让你睡不好才避开的啊。” 沈云如不想听他说那些自我辩解的话,她也没有那个力气去和他争论。 “我不想吵架。”她话音未落,眼泪竟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沈云如突然觉得很是伤心。 高遥见状,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委屈弄得有些无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到了妻子的身边,伸手将她搂住,温声哄道:“对不起,是我不该这时候惹你生气,我以后不说那些话了。” 他心里虽然对沈云如和蒋修的关系还是存有疑虑,但想到她是清清白白嫁给自己的,且这么久也的确没有和蒋家有什么私下往来,何况蒋修人也在军营,就算两人想有什么也很难有那个机会,他又觉得释然了些。 高遥心想,算了,她毕竟刚为我生了孩子。 沈云如在身心的双重疲倦下,也没有抗拒丈夫的怀抱。 她就这么靠在他怀里,难忍沮丧地想:他终究不明白。 第158章 坚定 之后两个月,前线战报频频。 京城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了这次北丹派出二十万大军,由皇帝亲率南下,分三路攻入了大盛境内。 这两月里双方交战,有胜有负。不过北丹胜都只是小胜而已,反而受挫次数更多,攻打保州、瀛洲等城均不克。 民间闻此信,尚算安稳。 但蒋家人却从陶宜和谢暎那里得知了更多。 北丹大军的确是受了不少挫,传言的那些都是真的,也是朝廷有意想让老百姓知道的。但战况一日便可一变,现在北丹已经相继攻下了祁州和洺州。 而太原府在当初击退了一次试探的北丹军后,现在后者已在攻下了祁州的基础上,卷土重来,正面强攻的同时也使用了侧面夹击的手段。 但是太原府的军民抵抗也十分顽强。 战况激烈而胶着。 与此同时,北丹皇帝还通过真定府尹高慧传达了可以和议的意思。 于是朝廷上的两派意见仍在相争。 主张抵抗为辅,和议为主的这一派,首相景旭与亚相鲁墘都在其中,这两个人就像是抛弃了过往新旧政斗的恩怨,一唱一和。他们虽然出发点不同,但都反对扩大战势,想要尽快恢复和平。 而主战的这派,同样也汇聚了新派、旧派,还有原先中立派的一些人。 争论的最后结果,就是朝廷决定一边派军增援河东,一边命高慧继续与北丹交涉和议事宜,要求对方先退兵三十里以示诚意。 蒋家人的心情为此几乎日日都处在起伏之中,清早起来就开始担心这天会不会得到什么不好的消息,直到一日平静过去,夜深时才能松下。 蒋娇娇常常去陪伴苗南风,就连姚之如也特意写过信来慰问。 这天,蒋娇娇又在娘家待到了深夜,她抱着早已沉沉酣睡的珩哥儿刚进家门,就发现谢暎回来了。 她立刻快步走进了书室。 谢暎正在写奏文,听见门口有动静便抬起了头,然后他望着妻子,如平日那般温然一笑,即放下笔走了过来,伸手先把孩子从她怀里接了过去。 他轻吻了下蒋娇娇的额头,说道:“你先去洗吧,我来看着他,早点休息。”说完,他就转身走到书桌旁,把珩哥儿小心地放到了他特地安置在那里的小床上。 蒋娇娇就算有再多的困意,这会子也睡不着了。 “今日朝中情况怎么样?”她关切地问道。 谢暎顿了顿,回身看着她,浅叹道:“不太好,我军虽顽强,但北丹也未放弃,定、保、冀、瀛四州都守得很艰难,伤亡颇重。” 蒋娇娇心中一惊,愤愤道:“他们还说要议和,这哪里像是要与我们议和的样子!”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担忧地道,“那太原府那边呢?” “现在还没有消息。”谢暎默然须臾,走过来,轻轻拉住了蒋娇娇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而郑重地说道,“娇娇,这次北丹大军来势如此凶猛,与他们的皇帝有很大关系。我想……上奏请官家御驾亲征。” 照金巷 第151节 蒋娇娇蓦地愣住。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皇帝御驾亲征是大事,不管成与不成,这第一个谏言的人都注定了要承担这份责任。 蒋娇娇不懂分析时局,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她相信谢暎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只是她也很难不担心。 蒋娇娇想到还在前线抗敌的兄长,更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谢暎伸出手,轻抚过妻子的眼角,捧着她的脸,语重心长地说道:“国难当头,我们都不能置身其外。娇娇,我虽不能去上阵杀敌,但也想为大盛江山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我想护住照金巷,护住我们的家,护住那些亲人朋友,护住你还有珩儿。” 蒋娇娇忍着泪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和大哥哥是一样的人。”她说,“我晓得的,若是大盛没有了,那就是我们都没有了。” “嫂嫂能支持大哥哥,我也能支持你。” “你放心去谏言吧,”蒋娇娇吸了吸鼻子,满目水光地望着他,“你是在做对的事,我和家里人都会站在你这边。” 谢暎想对她笑笑,却不由自主地热了眼眶。 他动情地将她拥入了怀里,心绪难平地说道:“娇娇,若真的有来世,下辈子你也在照金巷等着我,好不好?” 蒋娇娇抬手紧紧回抱住他,一边重重点头,一边带着哭腔应了声“嗯”,说道:“我生生世世都等着你。” “请你吃猪。”她哽咽地说。 谢暎破泪而笑,偏过脸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好,我来吃猪。”他如是轻声应道。 桃蹊巷,陶宅。 陶宜打开刚刚拿到手里的信报,上面只有短短两句话,然而他目光扫过,却倏然顿住。 蒋黎陪在他身边,见丈夫神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过了半晌,陶宜才像是从不敢置信的恍惚中回过了神。 “务青他……没了。”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把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挤出来的,只是话音方落,便骤然掉下泪来。 蒋黎大震。 陶宜口中的务青便是太原府府判,他大哥哥的独子——陶思臻。 她立刻拿过信报迅速看了一遍,才知原来陶思臻是在亲自去组织民兵布防的时候中了北丹人的埋伏,弩丨箭穿心,当场便没了命。 蒋黎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乍然得知这个噩耗,亦不由感到难受和惋惜。 她更忍不住担心陶宜。 蒋黎轻轻为丈夫抹去脸上泪痕,伸手抱住了他,语气安慰而肯定地说道:“你们都没有错。” 抗敌有什么错呢?陶思臻是为大盛江山和大盛百姓而亡的,他从未畏惧过,死得其所。 她不希望陶宜因此而自责,甚至去怀疑他们叔侄主战的立场。 “三郎,”她说,“太原府若没有务青这样的人,只怕撑不到今日。你和他,还有善之,都是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安宁。” “他虽不在了,但你还要为了你们共同的心愿走下去。” 陶宜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地抬起手回抱着妻子,视线落在那张放在桌上的信笺,良久,目光愈发坚定。 …… 陶思臻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然而其他人还没有来得及对三司使陶宜多表达几分慰问之意,很快就又被另一个消息给震惊了。 记注官谢暎竟上奏恭请皇帝御驾亲征。 满朝哗然。 不仅主和派坚决反对,就连部分主战派也认为风险太大,万万不可。 国君毕竟是国君,而且皇帝已年近六旬,身体又一贯文弱,万一路上折腾出个好歹怎么办? 太子对此亦有顾虑。故而他虽赞成谢暎奏中所提需激励前线兵民的说法,但却表示自己愿意以储君身份前往。 这时,陶宜站了出来。 “太子殿下虽有此忠君勇武之心,然与北丹皇帝亲率二十万大军作战相比,恐反而令我军和百姓生出相形见绌之感。”他顿了顿,又续道,“此战若不胜,是太子殿下之误;若胜了,亦是太子殿下之误。” 太子愣了愣。 就连皇帝和景旭、鲁墘等人也感到有些错愕。 而谢暎已迅速接过了话,说道:“储君便是储君,国君仍在,何以越俎代庖?” 太子闻言,心中微惊,意识到这是两人在提醒自己,于是旋即闭口不言,转而朝着身为一国之君的父亲恭敬地行了一礼。 其他人也纷纷反应了过来,那些出于各种心思原本想要支持太子代往前线的朝臣此时也只好又绕了回去,一味劝说御驾亲征是大事,不可贸然赴险,还拿出了前朝君王好战,动辄御驾出征,结果积弊至于亡国的例子。 甚至还有人怀疑陶宜是因侄儿的死,所以报仇心切。 但赞成皇帝御驾亲征的人也开始站了出来,其中包括同样主张积极抵抗的末相杨涛。 身为殿中侍御史的沈约此时也在朝堂上,他从始至终没有言语。 看着站在人前的陶宜和谢暎,他心中如有惊涛骇浪,又有五味杂陈。 明明不过数步之距,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离得很远。 这日的早朝上并没有议出来什么结果。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倾向于议和,更不愿意亲身往前线督战。只不过他又素来重视朝臣们的意见,而且对于目前的情况也拿不准会如何发展,所以便显得有些举棋不定。 散朝之后,鲁墘找到了陶宜。 “若谷,我很不明白你。”他皱着眉,显得有些无奈,有些失望,又有些语重心长,“你侄儿的不幸,我也很难过,但你难道不是更该因此明白和平的重要么?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对大盛江山,对我们,对百姓,都没有好处。” “你不该附和谢无晦请官家御驾亲征。”鲁墘说道。 陶宜看着他,少顷,忽然向对方端端行了一礼。 鲁墘微怔。 “这些年我一路走来,多得相公提携。”陶宜开口时的语气很平静,也很诚恳,“在我心里,其实一直是拿您当作老师看待的。” “我从来都不希望你我之间有意见相左的一日,所以尽管有时我并不认同您对待新派的方法,但也未说过什么。” “可是北丹来犯,国难当头。无论新策旧政,都避不了他国铁蹄,也躲不过沙场埋骨。”他说,“若已无国无家无民,我们做再多,又能造福于谁?我走到今天,并非单单为了自己的前程和陶氏一族荣光。” “务青也不是。” 陶宜顿了顿,方续道:“在这件事上,我与相公的意见实难相合,还请相公明白,过往情谊仍在,只是彼此各有坚持。” 鲁墘看着他,神色复杂,没有言语。 而陶宜也不再多说,只径直向着对方又再一礼,便从容转身离去。 良久,鲁墘抬眸望向阴翳的天际,淡淡弯了弯唇角,感慨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倔的像个少年。” “我们求和,也是为了有国有家,有民啊!”他如是轻叹道。 接下来的日子,边报仍频传。 好消息是,北丹大军没能攻下定、保、冀、瀛四州,也未克太原,意图包围夹击之势终不成。 然随后而来的坏消息是:北丹并未因攻城不顺而士气受挫,反凭其铁骑之迅捷勇猛,不惜绕后一路纵深,将大盛诸路援军甩在了身后,攻破河北东路的德清军,现已兵围金州。 而金州若破,汴京便不保。 枢密使提出建议,请皇帝避往成都。 鲁墘也赞同迁都南下,但这一次景旭却基于新政实施的考虑,表示了反对。 坚持抗敌的还有太子和末相、陶宜等人,也包括谢暎。 朝上再一次为迁都和亲征的选择争执不休。 风声难挡,“汴京将失,官家有意避往成都”的消息就这样传到了民间。 第159章 打算 蒋世泽匆匆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母亲还有妻子商量之后的打算。 “京城若失,家中财资守不住事小,我只担心人保不住。”蒋世泽觉得这一回是他这么多年来遇到最大的难关,让他担忧纠结不已,“妹夫是主战的,也不知走不走,只他若留下,阿黎肯定也要陪着。暎哥儿是记注官,官家走便要把他带上,娇娇也会跟着去成都。” 以如今的形势,皇帝要避逃南下,根本不可能把大臣和京中财富都带得走,必会分成几批陆续离开。 更何况还得有人与北丹周旋,拖延时间。 蒋世泽只要想到家里人会因此分开,就感到头疼且忐忑不安。 “我倒是不怕留下,正好也等等修哥儿的信儿,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我相信他们肯定也是这么想。”他说着,朝母亲看去,“娘,我打算变卖三分之二的产业,您和莲华带着女眷和财资,随暎哥儿先走吧?倦哥儿年纪大些,就让他陪着你们,伦哥儿还是跟着我,若是这关京城扛过去了,我再把你们接回来。” 金大娘子闻言立刻说道:“我不走。” 蒋世泽担忧地向她看去。 “官人,”金大娘子认真地道,“我和你一起在京城等修哥儿回来。” “说不定修哥儿就直接随军班师去成都了呢?”蒋世泽试图哄她。 蒋老太太却忽道:“我也不走。” 蒋世泽更感无奈:“娘……” “你别劝了。”蒋老太太抬抬手,说道,“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搞得这么狼狈,死在逃亡路上是死,死在家门口也是死,我不如站着等他们来。” “再说如今官家走不走都还未必,我们慌什么?”蒋老太太道,“你别忘了,我们家也是有多少眼睛盯着的,我们这样急不可耐,就是在拖他们三个人的后腿!别人见我们家都急了,自己能不急么?若老百姓人人自危,都乱成了一锅粥,这汴京不等北丹人来就先破了。太原守得住,四州守得住,怎地堂堂京城就不能守住?!” “我老太婆就留在这儿了,陪着我女儿女婿,也陪着你这小子。”她说,“至于莲华——” 她看着儿媳,说道:“你们都还年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暎哥儿和娇娇要跟着官家走,你们就随行。” 蒋世泽眼中微涩。 金大娘子接过话道:“阿姑,您不让官人劝您,那您也就别再劝我了。就让南风带康氏母子三人一起走吧。” 照金巷 第152节 “婆婆,舅姑。”苗南风忽从门外走了进来。 只见她镇定地礼道:“你们也都不必劝我,我答应过官人不会让他有后顾之忧,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到时若可行,便只让康娘子带着两个弟弟随娇娇他们离开就是。” 蒋世泽叹了口气,说道:“南风,若是修哥儿回不来,你……” “他会回来的。”苗南风目光坚毅,语气平静地道,“他守国,我守他。再说官家是逃难,能带上一批官员家眷就不错了,哪里拖得动这么多人。” 她微含着笑,说道:“我就在京城陪着你们。” 蒋老太太抬手擦了擦眼角,一锤定音:“好,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家先等等若谷和暎哥儿的消息,若是官家要走,就让康氏母子三人先跟娇娇他们夫妻俩离开,其他人留在京城,看情况再说。” 唐大娘子正在和沈云如商量离开京城的事。 “官家若是南下,子瞻能随行么?”她有些担心地问。 “他估计是可以,既要迁都,枢密院各房主官应是少不了。”沈云如回想起高遥对于皇帝迁都南下的支持态度,那溢于言表的积极让她说不出来的觉得如鲠在喉。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感受。 她其实没法去指摘丈夫什么,毕竟对于北丹人将要占领汴京这件事,她自己想起来还是挺害怕的。 可是沈云如一想起仍在前线抗敌的蒋修,想到主战的谢暎,还有他们身后的苗南风和蒋娇娇,她又深深地感到惭愧。 “那就好。”唐大娘子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双儿女,想着他们都能走,她和丈夫的心头大石也就松了一大半。 “还有件事,”她说,“我和你爹爹商量过了,我们想着把黄家人也尽量带上。这次南下匆匆忙忙的,大家肯定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我们去了成都还要重新置办产业——依我们的想法,官家初置新廷,子信在朝中本来和徐家就要少不得照应了,若再事涉庶务难免让人小瞧,到时他在徐氏面前就只能低着头了。” “所以我们把黄家带上,他们能得个平安,我们也能得个过渡。”唐大娘子说得挺委婉。 沈云如倒没想过要去沾黄家这姻亲的光,用对方的资财做什么,但她想到二姐曾经说过在黄家没什么话语权,亦是小心度日,甚至婆婆丧礼的时候对方都没能回来,于是便觉得带黄家人一起走也好。 但这件事唐大娘子却不太想亲自出面:“我毕竟是嫡母,做长辈的去说,倒像是求着他们走,黄家人肯定也会有别的想法,还是你去找他们夫妇比较合适。” 沈云如点了点头:“那我待会就去。” 唐大娘子稍懈了心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儿没把外孙带回来,便问道:“佑安呢?” 沈云如道:“在家里让乳母带着。”她提到这个有些忍不住皱眉,“他总待不踏实,又爱哭闹,我头疼得很,原本最近都睡不好。” 孩子让乳母带不是什么大事,唐大娘子也更关心女儿的身体:“怎么会睡不好呢?” “不知道。”沈云如有些疲倦地说,“就是有点失眠,早上起来又觉得困累,没什么精力。” 而且她最近有几次还莫名其妙觉得想哭,高遥起初还当作个事会及时来问她,后来大约见她每回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加上又看习惯了,就也不怎么问了,只说让她多静一静可能会更好。 但她静下来也就那样,看书也没了从前的兴致。 当然,为了避免母亲担心,也不想对方道是她小气作祟,这些情况她并没有说。 “定是你生孩子时亏的气血还没补回来。”唐大娘子道,“要不再找大夫来看看,调理一下?” 沈云如觉得最近这么多事也没什么心情,就说:“还是等去了成都再好好调理吧。” 按照高遥和沈约的说法,皇帝是很倾向于南下的。 唐大娘子便叮嘱道:“不要逞强,去成都的路还远呢,你若还是很不舒服,至少先把‘标’给治了。” 沈云如颔首表示知道,然后就起身告辞,趁着时间还早,直接乘着车去了祥符县。 自从沈二姐嫁到了黄家之后,沈云如这次还是第二回 登门。 上回是在对方的孩子满周岁,黄家摆宴的时候。 同以往在沈家时一样,她平日里和庶妹也很少有往来,上次得到对方的消息是在她生完佑安之后——沈二姐得了唐大娘子的信儿,便差人送了点水果和药材回照金巷,并让女使口头转达了因为沈云如是早产,黄家长辈有些忌讳,所以不想让她回来探望的歉意。 当时唐大娘子还有些不满,嫌沈二姐没有什么出息,在夫家只会唯唯诺诺。 沈云如则觉得她原先在家里就是这样谨守本分,且一个庶女嫁去上有长辈,下有成年继子的家庭,为了过日子,想要稳重谨慎点也是正常。 她到黄家的时候,沈二姐正在自己屋里喝茶。 “大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沈二姐仍像从前那般,客气有礼地笑着,还请她入座品尝茶点。 沈云如也没有什么多的家常话能与她说,于是寒暄过两句之后便直入正题地道:“家里正在打算去成都的事,爹娘让我来问问,你们夫妇想不想一起走?若是愿意,就让妹夫准备一下。只不过你也要同他说好,因我们都是跟着子瞻和子信他们走的,黄家人多了恐怕也不行,最主要还是得先保着你们,其他人可以后面分批再来。” 沈二姐顿了顿,问道:“官家真要去成都了?” “风声既已传了出来,可能性应是很大。”沈云如道,“反正做些准备总是好的,也免得到时乱了手脚。” 沈二姐却流露出了几分难色。 沈云如便问道:“怎么了?” “家里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也很谢谢大姐姐亲自来跑这一趟。”沈二姐说道,“但官人和舅姑他们已对此有了安排,大姐姐也知道,这些大事我说不上什么话。” 沈云如刚想问她黄家做了什么安排,这时黄家的乳母忽然抱着孩子走了进来,道是娃娃睡醒了觉闹着要找娘亲。 沈二姐立刻倾身去抱他。 沈云如顺着庶妹的动作,倏而不经意地瞥见了一样原本放在她身边被遮挡着的东西。 片刻后,沈二姐哄好了儿子,转过头对沈云如略带歉意地说道:“大姐姐,不好意思,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 沈云如听得明白,这是不便继续待客的意思。 若自己是个识相的,这时候就该主动站起来告辞了。但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沈云如语气微淡地说道。 沈二姐看了看她,然后点头,屏退了左右。 屋子里的气氛静默了几息,就连沈二姐怀里那两岁的黄家小儿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不动不闹地睁着眼睛直直盯着他阿姨。 “你哄着我们这么久,有意义么?”沈云如开口说道,“我倒是从未见过,哪家说不上话的大娘子还能管着家里账簿的。” 沈二姐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慌张。 少顷,沈二姐浅浅笑了一笑,抬眸看着沈云如,说道:“当日我与大姐姐试年庚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天靠不住。” “今日我所得,都是靠的自己。” 沈云如蹙眉道:“我们也没人希望你在黄家过得不好,你却瞒着这些,就好像生怕家里人知道你过得好。”她说,“你甚至拿这个当借口,不肯回去参加婆婆的丧礼。” 沈二姐好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说道:“大姐姐真有意思,若你是我,既从那坑里出来了,自己凭本事过得自在,难道还想回头去伺候那老太婆,为她守灵哭丧不成?我凭什么让沈家这么把我吃干抹净的?” 沈云如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正要开口,却又听对方径自续道:“你们不要觉得我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全靠沈家给我选的夫家好,你们对我是只管嫁不管埋,当初为的什么把我嫁出来大家心里又不是没数,此时扯骨肉亲情,有意思么?我在黄家能得到他们的信任,那是凭的我自己。不然呢?靠你们在沈家有事的时候才想起找我?” “我从前那样恭敬地对待你们,我娘亦是对主君主母小心侍奉,可爹爹说送就把我娘送人了,而我怕自己也会被跟着放弃,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沈云如心里说不出来的憋闷和难受,但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太多辩驳的话,只能道:“爹怎么可能丢掉你?你是他的女儿啊!婆婆是你的亲祖母。那时候家里是遇到了困难,若这事落在我头上,我也……” “可是没有落到你头上,不是么?”沈二姐带着一丝轻嘲,淡淡地笑道,“因为我是庶女,好事自然该大姐姐先上,坏事那就得是我了。” “但谁想当庶女?大姐姐以为我娘是想当小妾才做的小妾,我是因投胎的时候看中了小妾的地方够好么?” 沈云如一时语塞。 “原本我想着一笔聘财,一笔情分,就这么抵消,过下去得了。但你们却倒是真好意思,竟还惦记着要我回去尽孝,凡事帮衬着沈家。”沈二姐道,“大姐姐别以为我傻,爹和大娘子哪里会想着我们夫妇的安危?不过是黄家若要仰仗着沈家逃亡,就得资产共享罢了。” 她笑了笑,说道:“我帮黄家守着,还能得丈夫一个好。给你们,得到什么?姚小娘子这么多年真心真意对二哥哥,也没少为了婆婆的病忙活,结果沈家却毁了婚约攀高枝,害得人家出了家。你们做事,何曾在意过别人的死活?沈家有今天,追溯之前或许是因二叔的出走,可人家为什么走?是婆婆生生磋磨死了二婶!哦,对,还有爹和大娘子,居功至伟。” 沈云如听着她的话,只觉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最隐秘疼痛,又最不可说之处,脸上一阵阵地发烫,而听到最后,更是突然愣住了。 “你什么意思?”她怔怔问道。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沈二姐也不求和沈家维持什么面子情了,直截了当地把当初钟大娘子的事给说了,末了,对沈云如道:“我娘在这件事里被人当了刀使,此事也的确因她而起。”她说,“二叔不顾我们母女俩,我认了。但你们呢?” 沈云如只觉如遭雷击。 沈二姐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顿了顿,到底是把后面嘲讽的话给咽了回去,只沉静地缓缓说道:“大姐姐,我知你一向最重廉耻,如今事情都摊开了,我也不怕对你直说,黄家是打算离开汴京,但不是去成都。这辈子我们大概也没机会再见了,你就当作从来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因为我从来觉得我没有姐姐。” 第160章 放弃 高遥回到家里,一进屋,就看见沈云如正合衣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头顶的帐子,发红的眼中水光潋滟,显然是刚刚哭过。 他顿时感到有些头疼,下意识地迟疑了一息。 沈云如却已在浅雪的提醒下,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你回来了。”她擦了擦脸,撑身坐起,从床上走下来准备侍候他更衣。 高遥便对她笑笑,应道:“嗯,不早了,先吃饭吧。” 沈云如颔首,然后吩咐了女使去摆饭。 他没有问她哭什么,她也没有说。 沈云如最终还是没有回家去质问父母。 她其实在路上已经能够想明白,可以猜到父母当初为何要那样对待二叔二婶,事到如今,她能去问什么?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若当初知道二婶假孕的人是她,她能不能做得到欺瞒长辈。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而一旦问出口,只会令人伤心、失望。 就像二姐装着这个秘密一样,她也只能继续装着。 而伴随着这样的决定,沈云如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更沉了几分。 她这次很清楚自己在哭什么,但她一个字也没法和高遥说。 她安静而体贴地帮他换着衣服。 “云娘,”高遥斟酌地开了口,语气微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最近挺累的,又担着心,但佑安毕竟还小,你既是他娘亲,有空还是多陪陪他吧。” 沈云如顿了顿。 是啊,她今日从黄家离开之后只觉得天都灰了,在屋里待了这么久竟完全没有想起儿子。 他一进家门就见她那样躺在床上,对佑安不闻不问,又怎么会半点想法也没有呢? 沈云如心中低落,也自知对不住他们父子,于是并未辩解,只红着眼点了点头:“是我不对。” 高遥见她这般模样,也感怜惜,便伸手轻轻抹去妻子眼角的泪痕,柔声说道:“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放心,都会好起来的。” 沈云如哽咽地颔首,倾身靠入了他怀中。 孙氏洗漱完了刚打算上床睡觉,就见姚大郎推开门走了进来。 照金巷 第153节 “怎么睡这么早?”他似笑似讶地说了句。 孙氏回过神后便迎了上去,也笑着道:“我这不是没想到你会过来么。” 其实这会儿天也不早了,她是当真不料他会突然来自己这边。 孙氏闻到了丈夫身上的酒气,便顺口问了句:“这是又与谁喝酒去了?” 姚大郎挑眉看着妻子,抬指在她脸上轻轻一刮,语气戏谑地道:“你看你,就是醋性大。”他说,“我今日是去与人谈正经事的,大家商量着搭伙南下。” 孙氏一怔,随即也关切起来:“我看巷子里那三家都还没有动静,也不知官家到底走不走,前儿你和阿舅不是还说再观察下情况么?今日已定了?” 姚大郎摆了摆手,说道:“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些家里只简单几个包袱的人已经开始跑了。别人说得也对,咱们家哪能与蒋、谢、沈三家相提并论?他们当官的要么是跟着官家一起走,有保障;要么就是被留下来守城,看运气——我们两头都没法沾啊。” “如果我们要走的话,最好就是比官家先行一步,等到了成都那边还能抢占个先机,免得到时去晚了要什么贵什么。”姚大郎道,“不过也不能完全不顾后路,所以我也打算明天和爹商量下,把家里能先处理、好处理的财产先处理了,这样既不怕到时着急忙慌,也还能有定产可以备着转圜。” “我先来同你说的意思,就是让你看着把你的嫁奁收拾下,尽量换些轻巧的带着。还有就是,我最近没什么工夫,你给招儿找个出得起价的人家吧。” 孙氏听丈夫前面那些话的时候还在思索、点头,然而听到他最后一句,却不由蓦地愣住。 姚大郎自顾自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发现妻子没回应,便抬眸看来,疑惑道:“怎么?” 孙氏看着他,试探地问道:“官人的意思,是要把曾娘子……‘送’了?” 姚大郎淡淡“嗯”了一声,语气平常地道:“也没有办法,南下路远,我们家本就有老有小,南逃路上人又杂,带上她也不方便。”末了,他还对孙氏说道,“反正你与她不是也不太合得来么?等到了成都安定下来,再找个合你心意的来伺候你就是。” 孙氏看着丈夫,只觉似有一阵大浪倏然卷过心头,让她说不出的胆寒。 姚大郎说完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边起身边道:“困了,我去招儿那边休息,你也早点睡吧。” 若不是刚才孙氏就在这里立着,将他的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根本不敢相信今夜还要去曾招儿那边让其服侍的人,却在打算着明日就要鬻妾换钱。 孙氏心情复杂地把他送到了门口。 然后,她转回身来坐在炕边,却已没了睡意。 她不喜欢曾招儿,甚至最厌恶对方的时候也恨不得把人给丢出姚家。但她没有想到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这个结果时,竟然会是这样的原因。 丈夫弃掉这个妾室,没有一星半点是与她有关,纯粹只因曾招儿是个还值些钱的累赘。 孙氏忽然发现自己好像错了,她一直以为姚大郎很喜欢曾招儿,但其实他那些喜欢从来只是闲暇时的兴之所至。 送了虽有不舍,但以后想要的时候也不会缺。 她回忆起刚才姚大郎说那些话时淡薄的模样,更忍不住想到了自己。 若她不是他的正头娘子,那与曾氏相比,肯定被放弃的就是她了吧? 孙氏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耳畔似是回响起了当日姚之如说过的话,良久,她以手支额,沉默地垂下了眼帘。 次日早上,孙氏让彩屏去通知了曾招儿一起陪自己出门去进香。 曾招儿也没避着,和平时一样大大方方、客客气气地来了,而且还特意换了身颜色比较素的衣裳。 孙氏看了看她,说道:“今日带了东西,你和彩屏也不能都在车里坐得下,只能委屈你和她一起跟车了。” 彩屏是妾室,她也是妾室。曾招儿觉得自己明白了孙氏的用意,也没说什么,笑笑应了是。 反正她既不觉得丢面子,也不怕走路,若实在把她折腾得不想受了,她也能有办法不继续应酬。 妻妾三人就这么上了路。 曾招儿原以为孙氏为了多折腾她一会儿,会故意选去比较远的寺庙,没想到马车却直接驶往了大相国寺的方向。 孙氏下车的时候,朝她伸出了手。 曾招儿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要自己侍候,于是便识相地接了这份活儿,好生将她扶住了。 孙氏吩咐彩屏拿好东西跟在后头。 “今天到寺里上香的人好像特别多。”孙氏忽然道。 曾招儿看了眼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的彩屏,微顿,接过话应道:“是啊。” 孙氏又似感慨地道:“大相国寺的景致其实挺好的,也不知去了成都那边还能不能再看到。” 曾招儿看了看她,问道:“大娘子,家里已决定南行了么?什么时候走?” “把该处理的处理了吧,”孙氏一边慢步走着,一边语若无意地道,“这趟路又不好走,重的东西,多了的‘嘴’,都不好带着。” 曾招儿步履微滞。 孙氏停了下来。 “那翠环……”曾招儿试探地望着她。 孙氏淡淡一笑,复又迈步而行,语气如常地说道:“这又不是出门游玩,女使有一两个能用的就行了,多了都是麻烦,到时发了应领的月钱散了就是。我们家还算是好的,人口简单,要是那些劳力多,侍妾也多的才更烦——还得分一分哪些是能换出去讨些值当东西回来的。” “哎,不过这长途跋涉的逃难也是真不容易,昨晚官人回来的时候还在同我说,尽量把要带走的都换得轻巧些呢。”孙氏感叹一声,如是说道。 曾招儿一愣,旋即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扶着孙氏的手不由微紧,少顷,却是忽而垂眸一笑。 孙氏驻步,转眸看向她。 “在哪里过日子都是过。”曾招儿与其目光相视,牵着唇角,说道,“只要能帮得上阿郎和大娘子就好。” 孙氏静静看了她半晌。 “你说这些话,哄一哄阿郎还行,哄我便不必。”孙氏面色如常地,用恰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今日你跟我两趟车,恭恭敬敬伺候我一回,我就当是撒过气了。” 曾招儿眸中闪过一丝愕然。 只听孙氏又从容说道:“估计等家里把该处理的处置完,也要十天半个月吧,我这边还得加快些,最多十日,不好让官人费心。走吧,先去把香上了。” 言罢,她也不去多看对方,丢下话便径自转身拾级而去。 曾招儿站在原地顿了几息,看着孙氏的背影,少顷,举步跟了上去。 姚之如看着许悠放在桌上的包袱,愣了愣,抬眸望向他:“这是?” 许悠似有些不太自在地说道:“我听说小师父的女红很好,尤其是补衣的技艺更是出众。这里面是我来京城后去苗大娘子的绣舍给我母亲和姐姐定做的斗篷,但是昨日不小心刮坏了,所以想麻烦你看看能否补救,顺便我来复诊。”说着,他还示意小厮把药箱放了过来。 其实姚之如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但许悠还是同她说好了以后每个月会过来一次。他道是因答应了计相夫人要关顾着她这边,便就要忠人之事,而且自己来的时候也可以顺便帮其他有需要的师太看个诊,就当是积德行善,为家里父母求个福报了。 姚之如听他这么说,不由笑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许大夫是要出远门。”她说罢,已伸手将包袱打开,细细检查起里面衣物的破损来。 看着看着,她觉得有点奇怪,问他:“补倒是能补,但这两件斗篷你是怎么刮着的啊?我看伤的地方一模一样,下次可要小心些啊。” 许悠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也不知道,捡起来之后就发现成这样了。” “哦,”姚之如盯着伤处,点头,“那可能是被什么锐器刮扯到了。”少顷,她笑着抬起了眸,“没事,放心,我来帮你收拾它。” 许悠与她目光相迎,亦弯了弯唇角:“好,那便谢了。” 姚之如其实挺高兴自己能帮他做点什么,尤其是她因着自己这份长处还能反过来叮嘱他,对他拍心口,她觉得自己在这位御医面前腰杆也直了些。 有点骄傲。 “对了,”她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你要不再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的,都让人拿来给我吧,万一你们医官院的人说走就跟着官家走了,这么远的路,你没个准备怎么办?” 姚之如虽然已经做好了要送走这些朋友的准备,可她还是觉得遗憾,自己能为他们做的事也只有这些了。 许悠看了看她,说道:“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想不想去襄阳?” 姚之如微愣。 “计相夫人和蒋大娘子她们都是随夫伴驾的,而且她们家里都还有那么多人,南下路远,肯定不方便带着你。”许悠认真而诚恳地说道,“但你一个人留在汴京,我想大家也都不会放心,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去襄阳暂避。” 姚之如意外地看着他:“你不去成都么?” “不去。”许悠想也不想地便回道,又略略一顿,续道,“官家若要迁都,我就收拾包袱回去了,或是在外头做游医,帮一帮用得着我的人也行。” 见姚之如看着自己不说话,他以为她是在顾忌两人不好同路的事,于是就又拿出了自己想好的话劝道:“你放心,我也不与你走在一起,到时就说是我母亲想请你过去帮她补心爱的屏风,然后你把玲儿带上,我跟在后头与你们有个照应就好。” 姚之如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舍不得蒋娇娇她们,也舍不得汴京,虽然娇娇她们可能都要走了,汴京也要被朝廷放弃了,但她好像还是想等一等。 “你也不用急着回复,”许悠缓声道,“若想好了就让玲儿来给我送个信儿就是。”说罢,他又将自己住处的地址告诉了她。 姚之如对他道了谢,正要再说什么,却忽见到曾招儿来了。 第161章 决心 许悠见有女客来拜访姚之如,便起身打算先回避往庵中客堂,姚之如就让玲儿去告知庵主一声,道是许大夫要过去给各位师太义诊。 曾招儿目送着许悠出了门,然后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姚之如,笑着道:“我倒是头回看见这么俊俏的小大夫。” 姚之如笑笑,说道:“什么小大夫,人家都能做你的兄长了。” “哎哟,我若有他这般兄长,估计也落不着这份上。”曾招儿笑得大方,说得也坦然。 说罢,她就自自在在地在姚之如对面坐了下来。 姚之如看了看她,浅浅莞尔,然后亲手给对方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庵堂里只有这些,粗是粗了些,不过喝着不硌牙。” 曾招儿一笑,接过茶杯说道:“那敢情好,我也怕硌牙。” “只你一人过来么?”姚之如没看见翠环跟着。 曾招儿点点头,喝了口茶,随口说道:“她在酥心斋等着,晚些我去接她,正好带了买的小食回去哄姚大郎。” 姚之如一时没太反应过来。 “怎么,”曾招儿玩笑似地道,“嫌我对你大哥哥不恭敬了?” 姚之如默然地弯起唇角,摇了摇头:“他本就是姚大郎,再说我都不是姚家人了。” 两人心照,相视而笑。 须臾,曾招儿轻叹了口气,认真地开了口:“大姑娘……” “叫我名字吧。”姚之如说,“若是不习惯,法号也行。” 曾招儿便看着她,唤了声“如娘”,然后续道:“我今日是特地来赴约的,也向你作别,我可能也要走了,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希望你我后半生都能比从前更好。” 姚之如也不意外,很平静地问道:“姚家也打算去成都了?” “是吧。”曾招儿淡淡笑了一笑,“不过我肯定去不了,你大哥哥他打算拿我去换些路费呢。” 姚之如蓦地愣住了。 照金巷 第154节 一阵热气直冲头顶,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骂不动了。 姚之如平复了一下心绪,难掩低落地说道:“对不起。” 曾招儿摇了摇头,看开地道:“这本就是我们的命,运气好的,能寻到个平凡的好人过一生,运气不好,那就是像你我这样了。” 原本昨日孙氏提醒她那些话,她心里还是存疑的,怕这是对方给下的什么套。所以晚上她还试探了姚大郎一番。 曾招儿主动地提出了愿意用己身为姚家分忧的想法,她半真半假地对着他梨花带雨了一场,然而末了,姚大郎只是怜惜地抱着她,说了句:“委屈你了。” 她那时候就有了答案。 “只是我命虽贱,但还不至于愿意辗转他人臂弯。”曾招儿平静地道,“给人当妾室,和给人当玩物还是有差别的。” 她浅然而笑,说道:“就当这是我最后那点不值钱的骄傲吧。” 姚之如觉得眼睛有些发酸:“那你打算去哪里?” “还不知道,但肯定不能留在汴京附近了。”曾招儿说道,“我毕竟是你大哥哥的‘私产’,若姚家果真去了成都不回还好说,但若有个万一,大家都麻烦。” 姚之如默然了几息,然后起身走到床头的大箱子前,翻出了个锦囊拿过来递给她,说道:“这些钱你拿着,没有多少,但总能解个燃眉之急。如今不太平,你又是单身一个女子走远路,务必当心。到了地方就让人捎个信给我。” 曾招儿眼眶微红地看着她,笑了笑,将锦囊收下,说道:“那我就不推辞了,我还想多救一个人。” “你是说翠环么?”姚之如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却觉得有点奇怪,翠环只是姚家雇佣来的,和玲儿这样签了身契打小来姚家,无亲无故的又有不同。 却见曾招儿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是与翠环无关,但姚之如就觉得更奇怪了。 曾招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我得知姚大郎的打算后,虽觉担心,却又忽然觉得这大概是个机会。如今外头打着仗,不知什么时候北丹人就来了,就是忍辱偷生又能偷多久?不如试一试,闯一闯,当日你能走得,如今我们也不是不能走得。” “既有勇气成全你,我想,也该有勇气成全自己才是。” 姚之如起初以为她是在说她自己,但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不由愣怔地看着对方。 曾招儿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笑笑,容色坦然地道:“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还未曾与人家说过。若没有这件事,大约我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我倒是从未想过要去妨碍人家,只如今我要走,也不忍心独留那一个可怜人在这样的家里罢了。” 姚之如沉默了良久。 她抬起手,轻轻揩去了眼角泪花,然后看着曾招儿,莞尔说道:“愿你心想事成,保重。” 一天之后,主战派的争取终于有了结果,朝廷正式宣布消息——皇帝会在两日后率军亲临金州督战。 这也意味着身为同修起居注的谢暎将要伴驾随行。 于是蒋娇娇决定,把儿子的周岁宴提前到次日举行,并只通知了家里人。 然而姚之如却也赶回了照金巷。 蒋娇娇乍见到她时,既惊讶又感动,忙问道:“你怎么会过来?”说着,还下意识地往姚家方向望了眼,然后把人给藏到了屋里。 姚之如道:“我听说了官家要御驾亲征的事,估计谢元郎也要跟着走,所以回来看看你,顺便给他送个行。”又反过来安慰好姐妹道,“我没事的,姚家如今也管不着我。倒是你,须得放宽心才是。” 说归说,可姚之如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照金巷毕竟不方便,所以蒋娇娇才没有告诉对方要给儿子过周岁的事,却没想到她还是特地回来了。 “我知道,你放心,我和嫂嫂一起等他们。”蒋娇娇还冲着她笑了笑,“他们都是为了我们在忙活,我不会给他拖后腿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姚之如才知道原来今天正好是珩哥儿提前过的周晬日,于是下意识地想在身上摸个礼物出来,结果才发现自己如今“四大皆空”。 她摸了摸珩哥儿的脸,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阿姨今日来得急,真真是身上空空,只能下次补给你了。” 蒋娇娇笑着道:“你回去帮他点盏灯,就算是为他祈过福了。” 姚之如含笑点点头,应了声好。 这时,荷叶走了进来,道是姚二郎过来了,正和谢暎在厅屋里说话。 蒋娇娇就和姚之如相携着一起寻了过去。 “你今日倒来得巧,”蒋娇娇一进门,便热情地笑着说道,“我们今日要给珩哥儿办周岁宴,中午你就顺便留下来吃吧。” 姚二郎看见姚之如也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笑笑说道:“我原还打算待会去感通山看你的。”然后又看向蒋娇娇,“元郎正在同我说呢,我是不客气的,这顿饭既然赶上了肯定要蹭,本来我礼物也备好了。” 这下轮到蒋娇娇和姚之如有点意外了,毕竟珩哥儿生辰的正经日子还没到。 谢暎手里拿着个锦囊,朝蒋娇娇示意了一下,笑道:“真的备好了,所以我才没好意思不请他。” “嘿——”姚二郎冲他挑眉瞪眼,“你小时候可没这么抠啊!” 调侃的话音落下,四人都笑了起来。 待笑完了,姚二郎才微微正了颜色,对谢暎说道:“你可千万要保重,娇娇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照顾呢。” 谢暎浅浅一笑,点点头:“我知道,谢谢。” 姚二郎又看了看蒋娇娇和姚之如,少顷,似笑似叹地说道:“真希望这些孩子们能比我们小时候更快活。” 言罢,他目光落在姚之如身上,续道:“如娘,你也要好好保重。” 姚之如眼眶微红,轻轻颔首:“二哥哥,你也是。” 蒋娇娇问他:“你们家还是要去成都么?” 姚二郎顿了顿,说道:“不一定。估计要看这次官家御驾亲征之后的情况,他们是打算做两手准备,家里已经开始清退不需要的东西了。” 这并不稀罕,现在京城就是这样,决定跑的、观望的,还有留下的都有。 蒋娇娇便没有再多问,只是对姚二郎道:“若是做两手准备,你倒不如选一条路先走,这样没准能找到个机会。” 姚二郎现在总被姚大郎给压着、防着,他爹既偏疼长子一些,又在这种对比下觉得他是真没用,而段大娘子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去成都还是留在京城,你总能摆脱他们,自己大胆地做点事。”蒋娇娇干脆这样鼓励他。 谢暎也说道:“娇娇说的是虽有些风险,但若你能做到独当一面,如此即便以后又凑到一处,你在你父兄面前也能更说得上话了。” 姚之如没有说什么,只是心中了然地,静静看着她二哥哥。 姚二郎牵了牵唇角,对谢暎和蒋娇娇说道:“算了,我也累了,他们都是不需要我的。” “二哥哥。”姚之如忽然唤了他一声。 姚二郎朝她看去。 姚之如走上来,拿出了一道平安符双手递给他:“我今日回来,也是想把这个符交给你的。无论在何处,好好保重,善待自己,”她说,“善待他人。” 姚二郎微微一顿,凝眸看了妹妹半晌,少顷,将平安符接过,眼含泪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面前三人,说道:“大家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哪怕再晚,说不定我们还能见着呢。” 不止蒋娇娇听着这话忍不住鼻酸,就连谢暎也觉得有些感伤。 姚之如的脸上亦泛起一抹笑来,回道:“肯定会的,我还打算等朝廷把北丹人打回去了,找时间去襄阳玩玩,顺便拜访许大夫家呢。到时娇娇若有空,就随我一道去?” 蒋娇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还故意说了句:“正好问问许大夫的翁翁,看能不能有什么药给你抹头上长头发快些。” 说完,包括她自己在内,四个人又忍不住纷纷失笑。 姚二郎看了看姚之如,又看了看蒋娇娇和谢暎,末了,欣慰地弯起了唇角。 翌日寅时方至,谢暎便起了床。 蒋娇娇也跟着起来,陪他梳洗,吃饭。 夫妻俩都没有多说什么,昨晚两个人躺在床上也就是那般静静相拥,彼此感受着最熟悉的怀抱和气息,谁都没有说那些舍不得的话。 自从谢暎奏请皇帝御驾亲征的那天起,两人就已经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可能会有这个时候。 她不想让谢暎担心,他更不愿意引她愁绪,所以两个人都表现得和平时一般无二。 蒋娇娇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去当值而已,只不过这次去的时间久些。 她又对自己说,官家没事,他肯定就不会有事。 她盼着北丹人被打退的那日,丈夫和兄长都能好好地回到照金巷,回到她们的身边。 临出房门的时候,谢暎回过身来,吻了一下蒋娇娇的额头。 “会好起来的。”他说。 她点点头,问道:“东西都带上了吧?平安符要放好。” 谢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又温笑道:“你们就是我的平安符。” 蒋娇娇红着眼眶笑了笑。 夫妻两人打开门,手牵着手走了出去。 此时谢夫子也已经裹着袄子,站在外头等着了。 谢暎向着他恭敬一礼:“翁翁,我走了。” 谢夫子眨了眨眼睛,忍着泪,若无其事地点头:“去吧,早点回来。” 谢暎笑笑应是。 蒋娇娇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刚想跟着继续往外头走,却被谢暎回身拦住了。 “回去吧,”他说,“天冷,你再多睡会儿。” 蒋娇娇也没说什么,乖乖地放开了手,可随即又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袖角,然后越拽越紧,好像有千般不舍。 谢暎见状,直接倾身抱住了她。 “娇娇,”他在她耳畔说道,“别忘了我给你的箧笥。” 蒋娇娇死死咬住牙关,用力地点头。 谢暎又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便拉开她的手,转身跨上马,随即一头扎入了尚未褪去的沉沉夜色。 …… 熙宁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大盛皇帝率军御驾亲征,诏太子监国。 就在谢暎离开家的当天,也就是值全城百姓都在谈论着大军出征的浩荡,还有对日后局势的猜测时,照金巷里又静悄悄地丢了两个人。 曾招儿和姚二郎不见了。 第162章 转机 熙宁二十六年,正月十四。 汴京又下起了雪。 照金巷 第155节 姚之如窝在炕上做着绢花,手指灵活翻飞,没多久就做出来了两枚雪柳玉梅。她端详了一番,觉得尚可,于是又把手伸进被子里暖了暖,过得半晌,复为之。 玲儿飞快地跑进了屋里,关上门,抹掉头上的细雪,抱着怀里的汤婆子走过来就往姚之如的被子里塞:“姑娘先歇会儿吧,今天下雪估计来山上的人就更少了,就是拿去城里头的那些恐怕也卖不了多少。” 姚之如笑了笑,说道:“雪柳玉梅也就是元宵节戴来玩玩,不管能卖多少,咱们既是静居庵的人,就要尽力——你也上来坐吧,一起暖暖脚。” 玲儿就呵呵笑道:“我灶上还给你熬着姜茶呢,待会再来。” 那姜茶的方子是许悠给的,说是让冬日里随便喝喝,对驱寒有好处。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见从屋外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照因师父”,姚之如一顿,旋即喜道:“是荷心!” 玲儿也已经听出来了,于是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打开了门。 果然是蒋娇娇来了。 姚之如已经忙忙穿了鞋子,下炕来迎她。 “我来给你们送点木炭。”蒋娇娇笑着说,“顺便换些绢花回去。” 玲儿立刻应了谢,赞捧道:“蒋大娘子这真真是雪中送炭!”又积极道,“我这就先去燃些来,你们也好暖着说话。” 蒋娇娇就差了荷心去帮手。 姚之如拉了好友回炕上去坐:“先用汤婆子暖暖手脚。”她一边帮蒋娇娇掖被子,一边柔声说道,“其实你不用特意送这些过来,山里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有炭就用,没有就算了。” 她很明白蒋娇娇想要照顾自己的心意,但现在正是特殊时候,她并不愿好友为此太费心费力。 今年的炭都涨了价,不止木炭每称卖到了二百文,就连煤炭都涨了些。 “没事。”蒋娇娇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与她闲聊道,“我这不是正好来祈个福么,顺便捐点香油钱和炭薪,还能白捞些绢花回去戴。” 姚之如也不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蒋娇娇也宽她的心:“我听小姑说,朝廷已决定让三司出炭四十万,减市值之半以济民,到时这个冬天应该会好过些了。” 姚之如点了点头,叹道:“只愿这场战事能早早过去,昨日我看二哥哥的信上说,襄阳那边也涌去了不少难民,纵官库出了粮,粳米也卖到了每斗八十文。” 而京城的米价则是四十文。 “哦,对,正好同你说,二哥哥他们去了襄阳府定居。”姚之如说到这个,脸上总算露出了点欣慰的笑意,“在那里开了家豆腐店。” 蒋娇娇听得目瞪口呆,花了足足半晌才反应过来:“……所以,真是他俩一起跑了?你不会早就知道吧?” 然后不等姚之如说话,她又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道:“哦——你,好你个姚之之,你说你当时是不是故意暗示他去襄阳的?你竟瞒着我!” 蒋娇娇撇嘴,抱着手扭开了身子。 姚之如连忙哄她,好声赔礼道:“对不起啊娇娇,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但这毕竟是二哥哥和招娘的私事,而且我那个时候也是自己猜的,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真地要一起走,就连建议他们去襄阳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因我那时突然想到了许大夫之前也建议我去那里暂避,我想说不定以后真能有机会再见呢?才那样说的。” “这不,我收到他的信,就跟你说了嘛。”她小心翼翼地肘撞了一下好姐妹。 “哼!”蒋娇娇没好气地道,“我不管,这事儿算你欠我的。” “嗯嗯,欠着欠着。”姚之如点头如捣蒜。 “不过他们怎么会想到开豆腐店呢?”蒋娇娇旋即好奇地道,“我都不知道姚二哥哥会磨豆腐。” 姚之如笑道:“说是招娘的主意,她以前在家里就是个能干的,二哥哥虽然更擅长做布货买卖,但现在也不好去那些店里头找活儿,所以就打算用手里那点钱本赁两间屋子,直接在家里磨豆腐卖。” 蒋娇娇听着不由点头:“也是,我估计姚家也想不到他会去卖豆腐,如此反倒能隐于市。”然后笑着道,“等日后太平了,我们还能借着去襄阳的借口探望他们。” 姚之如含笑颔首。 “诶,等等,”蒋娇娇忽又反应过来一事,盯着她,说道,“我怎么不知道许大夫邀你去过襄阳?你又没告诉我!” “都是那会子传官家要南下的时候了,况我这不是没去么。”姚之如又哄道,“他也是好意,想着你们都要伴驾随行,我一个人留在汴京会让你担心,就说可以让他母亲邀我过去。” “哦……”蒋娇娇轻挑了下眉梢,“那他倒是想得挺周到的。”言罢,又看着好友,问道,“那他呢,当时也打算去成都么?” 姚之如摇头,说道:“他说若官家要迁都,他就辞去医职回家了。” 蒋娇娇听出来了她语气中的欣赏之意,点点头,亦笑道:“等谢暎和大哥哥回来,他们仨倒是能凑到一起喝杯酒。哦,还有姑夫——可不能排挤出去,不然小姑要揍我。” 调侃的话语将隐隐缠绕的愁绪也冲淡了几分,两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忽有个和气的女声在外头喊“照因”。 姚之如便循声出了屋。 庵堂里本就寂静,蒋娇娇坐在窗前倒是把两人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来人是庵里一个叫作照慧的师太,是特意拿分好的一小笸木炭过来给姚之如的,道是不久前又有人来捐了些。 姚之如道了谢收下,然后同对方寒暄了两句,把人给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待她返身回来,蒋娇娇便道:“看来这静居庵还是有不少虔诚的香客。” 其实这样的香客挺少的。尤其是现在木炭这么贵的情况,竟有人会特意来捐这个,姚之如还是挺意外。 不过她也并未太在意,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候,玲儿跟荷心也回来了,屋子里也随之氤氲开了一阵热气。 玲儿正要回手关门,忽而瞥到个人影,于是唤道:“许大夫!”接着便转头对姚之如道,“姑娘,许大夫过来了。” 姚之如本也离门口不远,转身过来往屋外一望,果然看见许悠身披氅衣,正撑着伞往这边走来,而他的小厮也行在伞下,身前还背着小半筐炭。 许悠走到屋前,向着她一笑,说道:“正好元宵放假,我就先过来看看。”又道,“来时恰好在山下碰见个卖炭翁,便顺便买了些拿来庵堂,这些是你的。” 他话音刚落,蒋娇娇也步至了姚之如身边,见状便笑道:“许大夫,好巧啊,早知我来时也在山下先逛逛,没准还能在你前头碰上那卖炭翁。” 许悠倏然一顿,旋即端正了容色,垂眸一礼:“蒋大娘子。” 蒋娇娇也笑着回了一礼。 姚之如笑了笑,对他说道:“我与蒋大娘子正在喝茶,许大夫先进来坐吧。” 许悠客气地礼道:“茶就不喝了,我帮二位看个平安脉就走。” “我就不用了,”蒋娇娇立刻表示了婉拒,“反正也没什么不舒服就只当样样都好,我可不想喝药。” 她一边说,一边让了许悠进来。 姚之如却觉得过意不去:“麻烦你专程跑一趟。” “不麻烦,我本也有事拜托小师父。”许悠腾出手,从身上拿出了一只绣着兰竹的锦囊,说道,“这是我戴了多年的,可能用得太久所以破了,想请你看看能不能补。” 姚之如接过来看了看,说道:“磨损地有些多了,可能补起来还是有点痕迹。” 她想着许悠毕竟是在医官院当差的,而且他本是杏林世家子弟,平日里的打扮也看得出是个讲究人,若用的小物破旧了只怕要被同僚笑话,于是便主动地道:“这样吧,要不我照着这个重新给你做一只?然后旧的这个我还是给你补好。” 许悠怔了一下。 姚之如担心是自己唐突了,就谨慎地问道:“还是说,你只想要这个旧的?” “哦,不是。”许悠回过神来,唇角轻弯,说道,“我是想,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一旁的蒋娇娇接过了话:“没事,许大夫就只当是给我嫂嫂的绣舍又定了个活儿,来都来了,之之又正好有空,何必推辞。” 姚之如颔首道:“反正我这里本也有活计,你这个不费什么事,顺手就做了。” 许悠看着她,莞尔道:“那便多谢了。” 蒋娇娇看了看许悠,又看了看姚之如,少顷,浅浅弯起了唇角。 …… 京城的这场雪一直下到了十七那天,纵然朝廷有心造势,将宫城大内前的山棚灯景都精心地打造了一番,但走上街头和去往寺院观灯的人还是少了许多。 这一年,是蒋娇娇有记忆以来,最为萧瑟的一个元宵灯节。 正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二月中,伴随着金州的捷报终于到来,一个消息也再次传入了京中—— 北丹提出议和。 第163章 波澜 北丹正式提出议和后,大盛朝廷的意见也再次分成了两派。 其中一派即以原来的主战派为主,他们认为北丹这么快就提出议和,反而说明了“议和”才是对方的目的,至于冒险纵深,兵临金州,不过是为了逼大盛做出最大限度的让步。 故而这一派的意见是:议和可以,但北丹需退兵以示诚意,双方另择议和地点商谈,且大盛如今既占据优势,在谈和条件上便也可仔细斟酌。 但主和派以及原本就有些左右摇摆的中立一派则认为——议和是为了抓住机会尽快结束战争,而不是反复纠缠令局势再度变得不可控,大盛实际上并无多少优势,所以建议就在金州谈判,以免夜长梦多。 朝上争得不可开交,而民间得知北丹主动提出议和后,已有不少人开始提前庆祝起来。 这天傍晚,蒋世泽回了家,金大娘子一眼看见他走路不对劲,便立刻迎上去扶住了人,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崴了一下。”蒋世泽笑起来的时候还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有点点狼狈。 金大娘子一边忙活着要给他擦药膏,一边奇怪地问道:“好好地怎么会崴了脚呢?” 蒋世泽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遍。 原来他在回来的时候被两拨吵架的人给挡了路,顺便就听了一耳朵,结果发现争吵双方围绕的话题正是这场战事。 情绪较为激动的一方是“主和”的,大意是说之前就因为朝廷没有及时议和,以至于许多人都草草处置了家中财产打算南逃,结果现在朝廷不走了,北丹提出议和却还要磨磨唧唧地考虑,若这么下去惹急了对方,到时他们就算想再“草草”处置财产跑路都没时间跑了。 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自己吃了亏的不满,还有担惊受怕的愤怒。 另一边自然就是认为应该继续抗敌的了,原因也很简单,不能这么便宜了北丹,岂能你说打就打,和就和?至少这一回要还击得他们不敢再来犯才是,不然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在北丹铁蹄下的亡魂? 中间加入争论的路人越来越多。 蒋世泽本想绕开路走,没想到这时忽听那“主和”的骂了句:“你还说什么大盛将士,若他们有本事的话,北丹就不会打到金州来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立刻脾气就上来了,二话不说跳下马车,拨开人群就奔着那人而去,抬手便是一拳打在了对方脸上,口中骂道:“放你的屁!没有我儿子他们这些冲在前头的大盛将士,你这种不识好歹的东西早就死绝了!还去个鸟窝的成都!” 结果因为他冲太快一时没控制好姿势,自己也崴了脚。 蒋世泽不想被人看出来,于是就做出副“懒得与你纠缠”的样子,在一堆惊诧的目光中,坚丨挺着,若无其事地走回了车上。 “这要是换我当年身手更敏捷的时候,我能把他牙打掉。”他抬了抬下巴,又清了清嗓子,微红着脸说道,“就是说的话粗了些。”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这样粗鲁过了。 金大娘子轻笑出了声。 “你看你,”蒋世泽有些委屈又无奈的样子,“还笑我。” “好了,不笑了。”金大娘子温柔含笑地摸了摸他的手,又浅叹道,“其实似有这般想法的应该不止他一个,我想官家在前头,也不会不考虑京城这边的情况。” 照金巷 第156节 蒋世泽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说道:“你说得对啊。有他这种想法的肯定不止一个,当初为了南逃变卖家产的更不止他一个,怎地突然这时候就冒出来在大街上同人争吵了呢?” “你看姚家,忙活了一阵,折了些财,还丢了个儿子和小妾,到这会儿都没好意思见人,就是满腹怨愤也只能关着门说。”蒋世泽沉吟道,“这些人倒是挺敢。如今太子监国,很多人都知道殿下也是主战的,这要是一般人,谁拿得准说这些话不会惹事?除非……是心里有底。” 金大娘子很快明白过来:“你是说,有人刻意想尽快推动议和之事?” 那些话明显就是在制造焦虑煽动民心——没时间、没能力,此二项无一不是在说继续拖下去对大盛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蒋世泽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琢磨出了真相。 “我估计议和肯定是要议的了,”他说,“就看最后谈的条件是什么。” 蒋世泽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虽然那些话听着讨人厌,不过这场仗能早点打完也好,提心吊胆的日子就能快些过去,修哥儿和暎哥儿都能早点回来了。反正现在我们占优势,就让北丹赔些钱,往后年年朝贡,永不来犯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甚至打算等过两天脚好些了就去妹妹家里走一趟,同一向主战的妹夫好生聊一聊这个事。 然而,还没等蒋世泽找机会去与陶宜详聊,次日,朝廷便已收到了皇帝从金州发来的诏令。 官家已允了北丹议和之请,特诏三司使陶宜即日启程前往金州。 陶宜这日很早就从官署回来了,而且一回家就扎进了书室里不见人,蒋黎还是从张破石的口中才得知原来丈夫今晚就要离开京城去金州。 她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吩咐了珊瑚等人帮着给陶宜收拾行囊,而自己则去了书室那边找他。 蒋黎推开门的刹那,就感觉到了屋里不同寻常的安静。 陶宜就那么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但是脸色不太好。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柔声说道:“官人,你还有什么要带的?我来帮你找吧。” 陶宜皱着眉,咬住了牙关。 蒋黎见他神色不对,像是很难受又极力在忍耐,连额上青筋也显了出来,她心中一吓,刚要开口询问,就见陶宜忽地偏过头,一口血呕了出来。 “三郎!”蒋黎连忙上前扶着他,手足无措地用手来帮他擦血,“怎么会这样?我马上让人请大夫来!” 陶宜却拉住了她的手。 “别去……”他强自缓着气息,对她说道,“若让人知道,是不敬。” 蒋黎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官家诏他前往金州,明显是为了商定议和的条件,若此时传出陶宜为此呕血,只怕又有人要借机攻讦。 “可是你吐血了啊……”蒋黎急得不行,这怎么能不管呢?而且他马上还要出远门,又是一路颠簸地折腾。 她心疼地捧着陶宜的脸,恨不得自己代他受罪。 “没事。”陶宜微微摇了摇头,安慰地看着她笑了一笑,轻声道,“这口浊血吐出来,我反倒觉得心头松快了些,等去了金州我若还有什么不适,就好说是路上惹的病症,自有御医关顾。” “你别担心。”他说着,抬起手温柔地抚过了她的眼角。 蒋黎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忍不住怪他:“你不是也说了终是要议和的么,做什么又把自己气成这样?” “是啊,终是要议和的。”陶宜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没有想过,官家会诏我去。” 他苦涩地牵了牵唇角:“我原以为,这场仗我们已经赢了。” 蒋黎一愣。 她忽然明白了陶宜的悲愤从何而来。 他是三司使,皇帝要与北丹议和,却把他给诏了过去,只怕是因大盛在这件事上处于了被动。 可明明在战场上占据优势的是他们,哪怕只一点点,但那也是优势啊! 陶宜的确很想不通。 难道他们坚持了这么久,牺牲了这么多人,结果就为了在看到希望的时候反过来给北丹送好处? 蒋黎担忧而疼惜地抱住了他。 “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她明知这不太可能,但还是难忍哽咽地问道。 他今日方得到消息就已气得呕了血,她真怕他在金州又有个什么好歹。 陶宜果然摇了摇头。 “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等我回来。” 蒋黎也不想让他担心,便不再多说什么,忍着泪意应道:“好,我等你回来。”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晚上,蒋娇娇正在家里陪珩哥儿玩,珊瑚忽然跑回了照金巷来找她。 蒋娇娇看出她神色有异,就直接问是不是她小姑那边有什么事。 珊瑚急急地把陶宜离开京城去了金州的消息说了,然后难掩担忧地道:“夫人送走相公之后便觉得身子不舒服,回来躺下没多久就落了红。” 蒋娇娇一听,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抱上儿子匆匆地赶去了桃蹊巷。 蒋黎此时刚喝完药,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气息,她皱了皱眉,伸手从女使递来的盒子里挑了颗玛瑙饧放进嘴里。 “小姑!”蒋娇娇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蒋黎乍见着她,先是一怔,旋即看见珊瑚便意识到了什么,无奈而笑,说道:“我本不让她们回去说的。”言罢,还看了珊瑚一眼。 珊瑚低下了头。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们告诉谁?”蒋娇娇埋怨又心疼地道,“你也别怪珊瑚,姑夫不在你身边,她也是想能有人帮衬着你。” 蒋黎微微点头,又道:“你知道就是了,不必回去告诉他们,尤其是你婆婆。这孩子本是没坐稳的,又来得不巧,留不住是缘分浅,不必再让她老人家担心。” 蒋娇娇满眼担心地望着她。 “怎么?”蒋黎问着,还顺手捏了下珩哥儿的脸。 蒋娇娇屏退了左右。 “小姑,”她关切而小心地道,“你真的没事么?” 她怕蒋黎是伤心地过了头,又或者硬逼着自己坚强。 蒋黎淡淡笑了笑,坦然地道:“遗憾和难过肯定是有的,这孩子我也盼了很久。但我和你姑夫都是经了这么多事的人了,也早做好了没有孩子的准备,现在本是多事之秋,这胎来得确实不是时候。” “你日后也不要告诉你姑夫。”她说,“我不想让他难过。” 她太了解陶宜了,他肯定会把她流产的事当成他自己的责任,她如何能在此时又往他心上添道伤痕? 蒋娇娇沉默地点点头。 少顷,她说道:“那我和珩哥儿过来陪你住些日子吧?” 蒋黎笑着,轻轻握了握珩哥儿的小胖手:“乖乖,来姑外婆这里玩几天好不好呀?” 一直安静坐在床上揪被子的珩哥儿闻言抬头,奶声奶气地应道:“好。” “成了。”蒋黎如是对侄女笑道。 蒋娇娇弯了弯唇角,看着她小姑,似问似叹地道:“这场仗,真地要结束了吧?” 蒋黎想起了陶宜说的话。 “会吧。”她默了默,缓缓地道,“但愿那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第164章 代价 沈云如哄睡了儿子,顺手又拿过放在炕几上的笸箩,继续缝起了小衣服的袖子。 浅雪给她新添了盏茶,然后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笑着说道:“还是大娘子的手艺好,等大公子长大了些,这小衫还能留着给亲弟弟妹妹穿。” 沈云如听得出来浅雪是在讨她高兴,她也的确弯了弯唇角,但心里却感受淡淡。 正在这时,高遥回来了。 沈云如听见他在院子里分东西,好像是买了绢花回来,他让李氏把应得的那朵先拿回了屋里。 然后他就直接进了正屋。 “云娘,”高遥笑着看向朝自己迎来的妻子,“这是我给你买的。” 他给沈云如的是一朵嵌了金丝的牡丹。 “喜欢么?”他问。 沈云如微微笑着:“你给我戴上吧。” 高遥自是乐意。 “嗯,”他满意地端详着眼前人,“果然很配你。” 沈云如含笑道:“议和的事是不是定了?” 自从北丹提出议和后,她就眼看着高遥的心情一天天好了起来,此刻更是开战以来他最轻快的时候,她便猜想应是如此。 她也盼望着战事能早一日结束。 “差不多吧,今日金州那边把北丹最后提出的条件传回来了,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高遥一边笑着说道,一边走到炕前,俯身亲了下睡着的儿子。 “就是三司使还得让户部那边核一下妓籍。”他说。 沈云如正在帮他换衣服,闻言手上不由一顿,疑惑道:“为何要核这个?” “这不是北丹那边除了要银帛之外,还要汴京的女人回去通婚么。”高遥也不想把事情的过程说得太复杂,便言简意赅地道,“说是要四万,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给他们良家女,所以就先从妓籍里挑吧,等把官私都核完了,不够再说。” 沈云如蓦地愣住。 只听高遥又径自续道:“不过我觉得计相这是在拖延时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汴京有多少妓籍在册?就是不记得零头也能有个差不离吧。他们那些人,肯定是以为消息传回来之后能让太子殿下等人再进谏官家斟酌,可你想想,能用几万钱帛和几个女子就能平息的事,就算是让满京城的老百姓来选,也都知道该怎么选了,等到生灵涂炭,国之不国的时候,那些又能有什么用?” 沈云如看着丈夫,顿了顿,说道:“几个女子?官人觉得,女子……与那些钱帛是一样的么?那若是汴京的弟子不够,是不是就要用良家妇人来凑数了?到时又从哪个户等开始呢?” 高遥怔了怔,他怎么也没想到沈云如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怎么可能呢,”高遥皱起了眉,说道,“若汴京的弟子不够,自然就要从其他地方出了,你以为北丹还要拿着户籍挨个核对是不是汴京去的么?再说籍贯又不是不能改。” “不过是些弟子而已,你怎地还拿她们当回事,想这么多?”高遥道,“总之再如何,这档子事也不可能落到你们这些正经娘子和仕女的头上。” 沈云如一时无言以对。 她理智上觉得高遥说的应该是对的,的确,朝廷不可能把她们送给北丹人,不然成什么了?可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有个声音在问:若北丹这次是攻破了汴京要来抢人呢,你们还会护着我们么? 照金巷 第157节 但她终是什么也没说。 北丹的议和条件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 ——每年输银六万两,绢十五万匹,以及此次得汴京四万女子回境以通婚姻之好。 在不可想象的钱数之间,那“四万女子”显得是如此具象,而又近在眼前。 尤其是当再有风声随后传来:朝廷打算以京中弟子担此重任。 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就连沈云如回娘家的时候,徐氏也明显松快了些的样子对她说“总算要太平下来了”,好像没有人在意她曾想过的那个问题,而她也找不到人说。 从沈家大门出来,她望着谢家的方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径直离开了。 沈云如回到家里刚坐下,浅雪就来报说施小小差人送了信来给高遥。 “我原以为她是找着阿郎来求情的,”浅雪道,“结果那小童子说是人已病得快不行了,只想请从前奉侯过的朝士郎君能作些哀挽之辞。” 沈云如原本乍听见施小小又纠缠上门来还有些不快,但听到这里却不由一愣:“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呢?” 浅雪欲言又止。 她忽然就明白了。 不管施小小是真病入膏肓还是示弱求情,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怕被送去北丹。 沈云如默然片刻,然后从浅雪手中接下了施小小送来的信。 等到晚些时候高遥回来,她就直接转交给了他。 哪知高遥听说这是施小小让人送来的,便只“哦”了声表示知道,就随手又把信放在了桌上。 沈云如见他没有要看的意思,不免微感讶然。 “我想她应该不止给官人你送了信,既都是些朝士郎君,估计她也不敢作假。”她说,“官人当真不去慰问一下么?” 高遥径自脱了外袍准备更衣,闻言倒是颇意外地笑看了妻子一眼,说道:“我家云娘确是大度心善,不过你也说了,她定是不止给我送了信,我又何必独独觉得非我前去不可?再说这种时候,若要人晓得我去探望她,甚至作挽辞,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来。” 沈云如无言。 “她虽红颜薄命了些,但这一世也算是风光过了。”高遥说完,就自顾自换衣服去了。 沈云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少顷,默默走过去将信拿起来,凑到烛火旁点了。 她唤了浅雪过来,轻声吩咐道:“明日你拿些温补的药材过去给施娘子,就说……是阿郎送的。” 沈云如这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起先她是迟迟难以入睡,后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闭了眼睛,就又突然被做的梦给惊醒了。 她梦见北丹人打进了汴京城,满街地抓女人,她躲来躲去都躲不开,吓得想死的心都有了。就在她被发现的时候,不知谁跑出来说了句“你们应该抓那些弟子和下户的,这些不能碰”,接着那几个北丹人竟就真地放过了她。 她在梦里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 沈云如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厌弃感所笼罩。 她流着泪转过了头。 枕畔空空。 之后她就再也没了睡意,睁眼隔帐望着窗外的天光,直到听见高遥从李氏屋子里出来,和平时一样进了宫去。 沈云如这才慢腾腾地起了床。 她无甚胃口地吃完了早饭,又接着拿起了没做完的孩子衣服,但今日情绪之低落还有身体上的疲倦都令她很难集中精神。 沈云如觉得自己需要出去走一走,但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于是便抱上儿子又回了照金巷。 一进娘家大门,她就碰上了正在吩咐事情的徐氏。 沈云如站在旁边听了几句,才惊讶地得知父亲的妾室罗娘子在今早去世了。 罗氏这两年精神越来越糊涂,身体也越来越差,发病次数一多,她自己受的折腾和损耗都很大。她的死虽来得令人意外,但认真想来,沈云如又觉得这大概是一种解脱。 徐氏的安排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挪人、清理还有筹备后事,罗氏是妾室,又没有为沈家诞下子嗣,自然是一应从简。 不过虽然现在办丧的花费不便宜,但沈家还是并未吝惜该有的寿材钱。 “阿姑还打算去大相国寺为罗娘子做场法事。”徐氏如此说道。 沈云如闻言,心中微感安慰。 与徐氏简单打过几句招呼后,她便先去了母亲唐大娘子那里。 沈云如抱着儿子刚走进唐大娘子屋里,就听见她母亲略带犹疑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你说,一场法事会不会太少了?我要不再做两回水陆道场?” 刘妈妈接了话道:“大娘子有这个善心是好的,但只怕做得过了反而让外头人看了乱猜,毕竟只是一个妾室,寻常哪有做得这般隆重的。” 唐大娘子若有所思地道:“你说的也是。”言罢,又叹了口气,“只我想到她和那两个孩子,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刘妈妈劝道:“那时候大娘子也是没有办法,况且这也是老爷的决定。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大娘子也不要多想了,做场法事好好超度了罗娘子就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从室外传来了孩子的咿呀声。 唐大娘子倏地一愣,刘妈妈反应过来后立刻走过两步往帘帐处望去,下一刻,她就看见了面色苍白的沈云如站在那里,目光定定的。 “大姑娘。”刘妈妈顿了顿,旋即牵起笑容来招呼道,“你回来了?快进来坐吧,佑安我来帮你抱。” 她说着便迎了上去。 沈云如却径直避开她,走入了内室。 唐大娘子有些紧张地站起了身:“云娘,你……” 沈云如紧紧盯着她,问道:“罗少母当年那对双胞胎到底是怎么没的?” 唐大娘子没有说话。 “……竟是你们?”沈云如说出来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刘妈妈见状,忙劝道:“大姑娘,那年你还小,家里头那阵遇上朝廷要将运河改道,险些血本无归,若再多两个女儿就……” “所以,她们若是儿子便能活了?”她说着疑问的话语,口气里却满是笃定。 刘妈妈一怔。 “原来这就是我们沈家成日里挂在嘴边上的‘士家风范’。”沈云如看着她娘,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娘,你和爹爹,当初害了二婶的时候,可有后悔过?” 唐大娘子愣了愣,脸色越发地难看:“你胡言什么?” “我是不是胡言,您心里清楚。”沈云如心灰意冷地说道,“难怪二姐不想留在汴京,若我是她,也不愿一生受你们掺和。” 唐大娘子一听,顿觉了然,旋即怒火中烧地骂道:“你倒把她那小贱蹄子说的话放在心上!好啊,那你娘就来同你掰扯掰扯,这事起初是谁引出来的?是你二叔二婶为了得到家中产业,不惜假孕混乱沈家血脉保住二房,这事本就做错了,难道是冤枉的么?!” “其次,揭发出这件事的是鲍氏,她是为了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二姐既心知她娘为她卖了这份好处,当时怎不见她阻止?还在我们面前做低伏小。如今她不用吃沈家这口饭了,便跳出来挑拨你我母女关系,她们倒是把‘好事’都做尽了,用得着你为她鸣冤?!” “最后,你要搞清楚,”唐大娘子压低了几分声音,仍难掩恼怒地说道,“你二婶的死不是因为我,是她自己撒谎被揭穿,引得你祖母盛怒难平。生生磋磨死她的是我的阿姑——你的婆婆,当初我做不了什么,你不也一样?你在你婆婆面前像只鹌鹑似的,如今翅膀硬了倒会和她一样只晓得对我撒气。若她现在从棺材里出来了,这些话你还敢当着她说么?!” “沈云如,你以为你是出淤泥而不染,不,你可太像你祖母了。”她恨恨地说,“严于待人宽于待己,教训起人时你就是天下最讲规矩和原则的,可落到自己身上了,你就躲在后头。你对你庶妹什么时候那么有感情了?当初我若说家里的钱只够养你们其中一个,她活你就得死,你肯为她去死么?若做不到,你凭什么来质问我?我一辈子都在为了沈家,为了你爹和他母亲,为了你们在忙活,你爹为沈家前途考虑,我就要为你们考虑,我错了么?凭什么临了却要来受你这做女儿的指责?!” 沈云如到后来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她直直地看着母亲,一言不发,而她怀里的佑安则早已哭闹不止。 刘妈妈赶紧上去把孩子接过来抱着,一边哄,一边劝说母女两人:“大娘子、大姑娘,你们都别吵了,都是自家最亲的人,犯不上为了旁人计较过失啊!别把孩子吓坏了。” 言罢,她又赶紧提醒唐氏:“大娘子,毕竟是已故的长辈,您还是少说两句,万一让老爷晓得了也不好。” 唐大娘子发泄完了,此时也恢复了些理智,她抿住嘴唇,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她也舍不得看沈云如母子俩在自己面前这般狼狈可怜,于是正打算开口缓和一下,不料沈云如却先说了话。 “娘说得对,”她脸上虽仍挂着泪,但看上去却已恢复了平静,说话的语气轻轻的,“我的确没有资格来说您的不是。” “但我忽然想,你们为沈家、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可我长这么大好像从来没有机会见过其他的‘路’。”她说,“大哥哥死的时候,我还在想,他真是让我们失望。” “可什么才叫‘不失望’呢?” “二郎倒好像是没让人失望,但他和如娘的事,若非因沈家不甘没落,说不定我和他都还有真心可得。” “仁、信、义。如今所谓士家,竟也可一样不沾了。” “我这些年,到底受了婆婆的什么教诲呢?”沈云如仰眸笑了笑,“原来她老人家说的‘世风日下’,是真的。” 唐大娘子嗫嚅了一下:“云娘……” 沈云如抬手揩掉脸上泪痕,看着她,说道:“娘,我会让我们家好起来的。” 言罢,不等唐大娘子回过神,她便径自从刘妈妈怀中抱过儿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165章 留书 蒋娇娇和蒋黎正陪着珩哥儿在玩儿,荷心忽然进来禀报说沈云如过来了,道是想见蒋娇娇。 姑侄俩都有点诧异。 蒋娇娇虽然不太愿意见沈云如,但想到她上次特意跑去谢家找自己是为了传递消息,怕是这回她又从高遥那里知道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 蒋黎也觉得沈云如既然特意为了侄女找到桃蹊巷来,估计是有要紧事,于是也赞成蒋娇娇赶紧去看看。 于是蒋娇娇便一刻不耽误地去了花厅。 她一进门就看见了沈云如坐在那里,容颜肃穆,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蒋娇娇见之也不禁涌起了几分忐忑,张口便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沈云如闻声回头,然后站起身,看着对方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事,我就是有样东西想请你暂时帮忙保管一下。” 蒋娇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沈云如抿了下唇角,目中诚恳地直视着她,再次道:“娇娇,我要出趟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想麻烦你帮忙暂时保管一下这封信,等我走了之后你再交给子信。” 蒋娇娇顿时就上了火,她气笑不得地道:“我虽问你,你却也倒真敢再说一遍。沈大娘子,你知道我是谁么?我,蒋娇娇,还是姚之如的好朋友,于情于理也不可能帮你当管事的吧!你今日是不是没睡醒,揣着梦来的?” 而且她还要自己转给沈约!蒋娇娇觉得对方在存心膈应自己。 沈云如微红了眼眶,垂眸说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多说什么,若换了我是如娘,这一辈子也是不可能原谅沈家的。但是娇娇,”她说,“我只信得过你了。” 蒋娇娇不由一愣。 四目相视了片刻,她还是冷淡地说道:“承蒙你看得起,但我与你却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再说沈子信是你弟弟又不是我弟弟,既是给他的信,你有什么不好直接给的?非要我来转手。” 她很难不疑心。 照金巷 第158节 沈云如捏了捏手里的信,说道:“因为有些话,不能提前同他说。” “娇娇,”沈云如道,“这一次,是我求你。若你还有什么担心,或是不解气的,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当把柄,好不好?” 蒋娇娇从来没有见过她用这种神情和语气跟自己说话,一时间很有些不能适应。 “谁要知道你的秘密,再说谁又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来坑我的?”她别扭地说道,“我不想知道,免得日后你到处同人说了传将出去,又要来找我扯皮。” 沈云如浅浅笑了笑:“那我就给你跪一个礼吧。” 蒋娇娇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下意识连忙伸手扶住了对方,气道:“你十几年都把下巴扬到天上,今天有毛病是不是?” 哪知沈云如却含着笑,说了句:“我早不该扬着的,那样这十几年我就能与你们玩到一起了,说不定……”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微涩地弯了弯唇角。 蒋娇娇默然了几息,伸出手,似没好气地道:“你几时出门?我可不担保管得久了会不会偷看。” “到时你会知道的。”沈云如把信轻轻放到了她掌中,玩笑似地道,“然后你还可以把大家都叫上和子信一起看。” 蒋娇娇轻嗤一声,以示自己不感兴趣。 沈云如看了她半晌,忽然道:“娇娇,有劳你帮我向你哥哥转达一句话,我如今终于明白了他那时说的意思。” 蒋娇娇怔了怔:“什么那时?那是几时?” “小时候。”沈云如笑笑,“看他记性了。” 蒋娇娇无语,心说小时候我哥更没心没肺,哪记得住那么多。 “挺幸运的。”沈云如又似感慨地说道,“我们都生的是儿子。” 蒋娇娇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儿子怎么了?难不成生的是女儿你就不爱了?你自己都是女孩儿,怎地学这一副做派!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还是别跟我说话了,再说我又不想帮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云如这么说着,却并未解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临走前,她又顿了顿,犹豫地复又问道:“有件事我想问你,小时候你为什么突然就不来找我玩儿了?” 蒋娇娇愣了一下,少顷,她迎着对方的目光,淡淡说道:“因为你和你表妹说我坏话,你对她说我像个饭桶。” 沈云如微怔,旋即恍然地涨红了脸。 良久,她向着蒋娇娇施了一礼,说道:“对不起,我那时年幼无知,既同你们交往,心里又总想撑着自己士家女的架子,说了不该说的,伤害了你。” 蒋娇娇万万不料时隔多年之后竟然能够听到沈云如为此向自己道歉。 “算了,”她转开脸,说道,“都是孩子时候的事了。” “是啊……”沈云如苦笑地点了点头,“已经回不去了。” 蒋娇娇没有接话。 沈云如也没有再说什么,再次垂眸一礼,向对方告了辞。 蒋娇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夕阳斜照下,有那么一刻,依稀像是看见了当年正在远去。 蒋娇娇这两天一直在想着沈云如留下来的那封信。 她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对方干嘛要让自己保管,又为何只让她单单转交给沈约,高遥呢?沈家父母呢? 沈云如说她要出门,难不成是要和高遥一起走?去哪里呢? 她心里猫抓似地,越想越觉得不安。 蒋娇娇就把自己的猜测和姑姑蒋黎说了。 “你说她会不会也打算出家啊?”她说,“是不是怕沈约知道了要去找高子瞻算账,所以才瞒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沈云如和高遥之间就出了大问题,让她连儿子都丢下不要了。 蒋黎一开始知道沈云如有信让蒋娇娇保管的时候,还担心是不是沈家或是高遥有意要来下套,但转念一想其实又没有这个必要,毕竟就凭双方这么差的关系,高遥收买个下人偷偷放进来都比让沈云如找蒋娇娇卖惨求情有用。 蒋娇娇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她了解沈云如的性格,这种“丢脸”的戏码对方做不出来。 那就估计真是沈云如自己的私信了。 既是私信,那她们就不好去打探。 正在姑侄俩觉得有些为难的时候,珊瑚快步走了进来,看了看蒋黎,又看了看蒋娇娇,末了,对两人说道:“家里差了人来报,说……沈大娘子没了。” 两人一愣。蒋娇娇旋即倏地站了起来:“你说沈云如怎么了?!” 珊瑚道:“说是高郎君今天早上出门之后,沈大娘子就把其他人都给支走了,连浅雪也被差去了买糕点,结果一回来就发现人已经挂在梁上绝了气。信儿是浅雪回照金巷报的,此时沈家人已经都赶过去了。” 蒋娇娇愣愣怔怔地呆立了好一会儿,仍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沈云如……怎么会自杀呢? “她不是会寻短见的性子啊,”她喃喃地道,“他们沈家现在不是过得挺好么?” 蒋黎猛地反应过来:“娇娇,那封信——” 蒋娇娇如梦初醒,连忙大步走到衣箱前,从细软里翻出了那封并未粘口的信。 她此时似乎突然才明白了,为何沈云如将它交给自己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副没有打算保密的样子。 蒋娇娇深吸了一口气,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从里面抽了出来。 信上只有短短两句话。 然而当蒋娇娇看清了沈云如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却不由震在原地,红了眼眶。 蒋黎见状,伸手把信拿了过去,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后,她沉默了半晌。 “走吧,”她平复着心绪,对侄女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沈约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或者说,他太希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醒来便会结束的噩梦了。 他看着已经哭累了睡着的小侄儿身上穿的那件新衣裳,想到这就是自己姐姐最后唯一留下来的东西,甚至想不通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以为给孩子穿上一件亲手做好的衣服,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人世了么? 沈约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母亲听说噩耗的当时就受刺激昏了过去,徐氏还在家里照看着。而他和父亲匆匆赶来,见到的,便只是一具冷冰冰躺在棺中的尸体。 佑安躺在他娘亲生前睡过的床上,而高遥则抱着头坐在一旁,显得无措又狼狈。 “明明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他对沈家父子说得最多便是这句话。 “既是好好的,那云娘怎会走了这条绝路?”沈庆宗气痛地直砸手杖,“你同她朝夕相处,难道不知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么?还是说——是有人仗着阿郎偏疼之故,给了她委屈受?”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李氏。 李氏一惊,七分假的眼泪顿时成了十分真,忙忙辩解道:“妾身素日里最是敬重大娘子,绝不敢伤大娘子的心啊!阿郎待大娘子也是敬爱体贴,沈老爷和沈侍御若不信,可以问问浅雪!” 浅雪没法接这个话。 要说高遥对沈云如不好,那自然不是,可要说好……好像也不至到称赞的地步,最关键的是,她看得出自家大娘子生前那段日子过得不快活。 但沈云如那日回沈家和母亲唐大娘子闹了点不愉快,走的时候明显哭过,浅雪多少觉得沈家父子也应该心里有数。 这事再往下说,那就是要归责的问题了。她不敢说是高遥害死了大娘子,但也更不敢说可能是因为唐大娘子。 毕竟大娘子还有个儿子呢! 于是浅雪就打算说点劝和的话,不想此时高遥却先开了口。 “云娘这段时间情绪都不太好,我也不知她怎么了,有时前一刻还好好的,转身就突然低落起来。”他说着说着,泪光又在眼中闪烁,“最近事情又多,是我疏忽了她,早知如此……” 沈庆宗也难忍心痛地掉了眼泪,但口中却道:“云娘一向是个有分寸,也懂得控制自己情绪的。” 高遥微有哽咽,没有再说什么。 沈约心里很清楚,姐姐的死恐怕一半是因为高遥,一半则是和母亲有关。那日徐氏对他说姐姐来家里看母亲,却没过多久就红眼沉脸地走了,这才过了两天人就出了事,要说这其中没有半分关联,别人可能信,但亲眼见过兄长之死的他却很难不心生怀疑。 而高遥——他看了看李氏,大约也能隐隐了然姐姐那种无法托付心事的感受。 但佑安还小,而且那是高家的儿子,这不是一两句谁对谁错就能解决的。 “还是先处理大姐姐的后事吧。”他看着高遥,说道,“佑安还小,如今已没了娘亲,不能再离开爹爹了。” 高遥一顿,抹着泪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蒋黎和蒋娇娇来了。 沈约他们都有些意外,谁都没想到蒋家的人竟会过来吊唁,而且这么快。 双方在沈云如的灵前见了面。 蒋娇娇亲手给沈云如上了三炷香,她走到棺木旁,就在垂眸瞻仰遗容的瞬间,忽然泪涌而出。 蒋黎伸手揽住了她。 沈约咬了咬唇,微顿,低声说道:“蒋姑姑、蒋大娘子,谢谢你们来送我大姐姐最后一程。” “应该的。”蒋黎看着他,说道,“今日我们来,也是受云娘生前所托,将她的遗言交给你。” 沈氏父子和高遥闻言皆是一愣,就连其他人听了也是面露诧色。 “……遗言?”沈约怔怔的。 高遥也愕然地道:“云娘几时留的遗言?她有遗言我怎么不知?” 蒋娇娇抹了把泪,径直对沈约说道:“沈姐姐两日前特意来找我,说是要出远门,嘱托我帮她暂时保管这封信,等她走后再转交给她弟弟沈侍御——她还说,大家可以一起看。” 言罢,她就从袖中拿出了那封信,再次抽出信笺,展开,随即深吸了口气,扬声念了出来—— “送女求和,国之辱,士之辱。今日为她,他日为我,男儿不争,女子不弱。” 蒋娇娇忍着泪,续道:“……沈云如,绝笔。” 沈约猛然震在了原地。 荷心从蒋娇娇手里接过信,走过来递到了他面前。 只听蒋娇娇淡淡地说道:“沈姐姐的字迹,相信你应该认识。” 沈约缓缓将目光落在那薄薄的纸笺上,颤抖着手,慢慢伸了过去。 然而指尖才刚碰到页角,他便忽地脚下一软,跌坐到了地上,无声间泪如泉涌。 沈庆宗杵着手杖,扶墙站在门口,面色苍白。 而高遥,好似突然间恍悟了什么,他转眸怔怔朝妻子的棺椁望去,良久,闭上了眼。 照金巷 第159节 第166章 拯救 沈家父子一路无话地回到了照金巷。 下马车的时候,沈庆宗险些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幸好沈约和厮儿及时扶住了他。 沈庆宗一言不发地摆了摆手,然后径直拄着手杖,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大门。 沈约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先去看望了母亲。 唐大娘子仍闭目躺在床上,徐氏似乎刚侍奉完汤药,见到这父子俩一前一后进来,便上前礼道:“阿舅,阿姑醒来后好像有些记不得事了,总惦记着大姐姐和兄长小时候,这喝了药又才刚睡过去,明日就劳您多看顾着了。” 她今日没去成高家,明日总是要去的,这是应尽的礼数和心意。 沈庆宗似乎愣了愣,转头看着昏昏沉睡的妻子,眼眶微红,半晌无言。 沈约喉头轻滚,无声地垂下了眸。 刘妈妈抹着眼泪问道:“老爷,二公子,大姑娘她……她去得还安详么?” 谁也没有回答。 沈庆宗突然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全身都在颤抖。 徐氏见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为难间下意识朝沈约看去,却见他眼中虽红,但却异常平静地看着自己,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徐氏顿了顿,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回到房里,相对而坐。 气氛微肃。 “……官人,可是高家那边有什么问题么?”徐氏打量着丈夫的神色,试探地问道。 沈约从怀中拿出来了一张薄薄的信笺放在桌上,看着它,说道:“这是大姐姐的遗书,她生前托付蒋大娘子保管转交给我的。” 徐氏微怔,伸手将信拿了起来。 沈约抬眸朝她看去。 半晌之后,只见徐氏深吸了口气,将信笺叠好,双手放回了桌上。 “云娘风骨,令人敬佩。”她说着,亦直视沈约而去,“所以,官人打算如何做?” 沈约看着她,郑重地说道:“我会把这封信呈给太子殿下,进谏官家。” 徐氏默然了几息,牵唇笑了笑,说道:“我没有办法去过那没有定数的日子,所以,就不与官人再同行了。” 沈约点点头:“好,那我们……” “这便签了和离书吧。”徐氏微微含笑地接道。 沈约默了默,说道:“你嫁给我的这段时间,受委屈了。” 徐氏却道:“郎君既为我着想,临别在即,我也有一言真心相赠。” “勿再失机缘。” 她意味深长地如是说道。 姚之如整个上午都在佛堂里和其他人一起诵经祈福,直到午后回来,才看见了正在门口张望的玲儿。 “姑娘!”玲儿显然是在等她,此时方见着人便立刻迎了上来。 今早姚之如差了她去绣舍送做好的活计,不想正因她去了这么一趟,竟意外得知了些令人震惊的消息。 “沈大娘子没了。”玲儿张口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对方。 姚之如一愣,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玲儿继续说道:“现在城里都在传,沈大娘子是因痛心我朝向北丹送女求和,士家风骨沦丧,所以以死明志。沈……沈侍御用他姐姐的遗书上呈了朝廷,谏言废除和谈条款,坚持抗敌。” 玲儿说到这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好似还未回过神的姚之如,续道:“听说因为与妻家立场不同,沈侍御和徐大娘子已经和离了。” 姚之如顿了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到石桌前扶着边沿坐了下来,慢慢红了眼眶。 玲儿默默叹了口气,再次禀道:“还有件事,计相夫人和蒋大娘子她们正在号召全城女商上书请愿,听说已经有很多人署了名,不少女户还说愿意捐钱向朝廷换人。” 姚之如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站起了身:“走,我们也去同庵主说一声。”说完,她又吩咐道,“你把这回绣舍那边给的钱都带上,咱们也拿去捐了。” 玲儿颔首应道:“好。” 姚之如先去找了静居庵的庵主。 后者得知这个消息后,不仅支持她前往,而且毫不犹豫地决定了同行。 下山的时候,姚之如忽然看见了一辆熟悉的马车静静停在路边树下。 她不由脚下微顿。 庵主见状,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那辆马车,然后说道:“我在前面等你。” 姚之如犹豫了一下,然后举步走了过去。 驾车的小厮见到姚之如走过来,先是显得有些无措,旋即从车上跳下来向着她恭恭敬敬一礼,唤道:“姚小娘子。” 姚之如看了他一眼,后者忙反应过来地改口道:“照因师太。” 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微点了下头,然后便径直走到车厢门边,平静地淡声开了口:“我和庵主正打算进城去请愿书上署名,你既然来了,有话就说吧。” 四周静默了两息。 接着门帘一晃,沈约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姚之如出家后的模样,真真切切,只一眼落在她的身上,他已哽咽。 小厮见此情景,自觉地回避去了远处。 “我没想来打扰你,我就是……”沈约站在姚之如面前,低头垂眸,好似有些艰难地说道,“到这里待一待。” 姚之如沉默了半晌,看着沈约略显憔悴的面庞,说道:“沈姐姐心怀大义,来世一定会去个好人家。你也节哀。” 她说完这些话,转身便要离开。 “如娘!”沈约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能不能同你多说几句话?” 姚之如站在原地,没作声,也没有动。 沈约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我知道错了。” 姚之如眼波微动。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说,“我以为我自己当官是为国为民,其实我从来都是为的沈家,为的我自己。” “所以我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较着劲不敢有一点点的‘退步’,遇到事情就怕让自己失望,让沈家失望。” “可我早就让自己失望透顶了,也让你、让大姐姐失望透顶。” 沈约流着泪说道:“我竟不知不觉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姚之如依然沉默着,没有回眸看他。 “我已经想过了,”沈约道,“等做完这件事,我就辞官……” 姚之如听到这里,忽然皱眉朝他看去:“沈子信,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沈约一顿,怔怔望着她。 “我们身为女子,连考科做官的资格都没有,如今要请愿还只能依靠蒋姑姑和娇娇她们官眷的身份才能得人重视,你姐姐若不是以死明志,她一个区区内宅娘子说的话哪里能引起这么大的影响?”姚之如愠怒地道,“你既坐在那个位置上,不想着往后纠错重来,反倒想着辞官逃避,你这样和从前有什么区别?那时你觉得对不住沈家了,就放弃我,也不顾你自己的人格立场;如今你觉得对不住沈姐姐和我了,又觉得当官才是‘罪魁祸首’,想要丢掉前程来赎罪。” “你今日若真是想明白了对做官没有兴趣,这些话我也不同你多说。但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沈约,别再做出一副身不由己,痛悔难当只能如此的哀苦模样了。我的日子得继续过,你的日子也一样得过。” 她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一辈子比丘尼,可不像你这么会认命!” 沈约定定地看着她。 姚之如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既嫌你自己成了个没有心的人,那就去把那颗‘心’找回来。” “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对自己负责。” 说完这些话,她也不等他回应,径自转身举步而去。 蒋娇娇从家里出来,刚准备上马车,就听见不远处的姚家开了门,接着便有人小跑过来唤了声:“蒋大娘子。” 是姚大郎的妾室彩屏。 “这是我和我们大娘子一起凑的。”彩屏递了个鼓鼓的锦囊过来,“主要是大娘子给的。算是一点心意,但名就不署了,不太方便。” 蒋娇娇有些意外,微微一顿后才点点头,吩咐了荷心把钱收下。 “稍等,我让人记一笔,再给你们打个条子。”她说,“若之后没有用上,我们会把这些钱退还给你们。” 彩屏忙摆了摆手:“条子就不用了,怕拿回去也不好放。大娘子说了,若这钱没有用上,就请蒋大娘子代为捐给静居庵,只当是些香油钱。” 蒋娇娇愣了愣。 但也不等她再多问,彩屏便已飞快地告了一礼,然后转身跑回去重新关上了门。 荷心在旁边诧异地道:“这孙大娘子竟像是转了性。” 蒋娇娇想起自家康少母也为此捐了点私房钱出来,不禁觉得有些感慨。 她坐上车去了绣舍。 那幅长长的卷轴仍然挂在门口,上面已经又多了不少签名画押,此时正有一行士人打扮的男子在那里排队执笔。 随着事情影响的扩大,这样的情景已非偶见,照这么下去,这幅卷轴毫无意外地很快就能被填满。 而蒋黎也决定到时候就先把这幅“万名卷”呈上去。 绣舍里头也很热闹,蒋娇娇进门的时候正好迎面与某个仕女碰上,对方认出了她,还施礼打了个招呼。 苗南风正在堂中忙着,见到蒋娇娇过来,就笑着往里一指:“正好姑姑和杨大娘子在里面喝茶,你也先去坐会儿。” 蒋娇娇走进内室,果然看见了蒋黎和杨氏。 “娇娇来了,快过来坐。”蒋黎高高兴兴地招呼她。 蒋娇娇客气地向杨大娘子行了个礼,后者见她,亦笑道:“我才在和你姑姑说呢,我们家叔叔和谢修注都是有眼光的人,一挑就挑中了与他们合情合志的贤内助。” 蒋娇娇微微笑笑,说道:“我们也不算什么特别,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若没有像杨大娘子这样的人与我们齐心协力,只凭我和姑姑也是做不成什么的。还有沈姐姐,”她顿了顿,续道,“令人敬佩。” 提到沈云如,杨大娘子也叹了口气:“是啊,想不到这沈家竟能教出这么个有风骨的女儿。从前人人都以为高家是下娶,如今才晓得,高子瞻和他爹,都比不上他这个大娘子。” 高家是出了名的主和派。 照金巷 第160节 “就算是我们女人自己也不都是帮着女人的,何况指望他们?”蒋黎淡然而笑,摇了摇头。 杨大娘子安慰道:“亚相夫人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们心里只揣着自己的好日子,想着丈夫儿子的前程,做梦都不会认为那种倒霉催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自然高高挂起。” 蒋娇娇问蒋黎:“亚相夫人来找过你么?” “上午来过家里,当时二嫂嫂正好在。”蒋黎的语气倒是挺云淡风轻,“也没说什么,就是道我这样往前跳会影响若谷的前程,我同她说我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妇人懂什么?不过都是与她一样,跟着丈夫的意志行事罢了。” 蒋娇娇“噗嗤”笑出了声:“小姑你好会气人。” 蒋黎弯了弯唇角,说道:“你姑夫总说大盛的未来比现在重要,如今见暎哥儿和沈二郎他们的行事,还有太子殿下的坚持,我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云娘用她的命为我们开了条路,堵住了高子瞻那些人的嘴。”她叹道,“我们怎么可以辜负她呢?” 万名卷被送进宫的当天就直接八百里加急地转去了金州。 在太子为首的主战派极力主张下,虽然皇帝仍决定尽快结束这场战争,但亦认为应再行斟酌谈判事宜,经过陶宜等人的斡旋,其与北丹终于达成了最后的议和条件。 大盛不用再向北丹送嫁女子,改为每年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双方达成一致,各守现有疆界,互不侵犯,并互相不得接纳和藏匿逃犯。 两国使臣互换了誓书,北丹于当日退兵。 因这次议和之地位于金州的金河畔,故,史官注其曰——“金河之盟”。 七月,大军班师回朝。 第167章 重聚 蒋家人一大早就收拾好了待在厅里等着,直等到将近午时,蒋世泽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大军不是早上就进城了么?”他蹙着眉头,难忍忐忑地说道,“怎么他们俩一个都没回来?还有阿黎那边,也没妹夫的消息过来。” 谢暎和陶宜就不说了,皇帝在,这两人肯定在。但是蒋修…… 虽然至今都没有他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可万一是之前还没来得及算上,又或者算漏了呢? 每个人都担心这样的可能,却又谁也不敢去细想这种可能。 金大娘子和苗南风不由都攥紧了手指。 蒋娇娇见状忙道:“估计官家还有事要交代吧,再说军营里肯定还要整顿一下,毕竟刚打完仗回来呢,哪有说往家跑就能跑的。” 她说着这话,既是安慰着家人,也是安慰着自己。 蒋老太太点头附和:“娇娇说得对,不急,他们今天肯定会回来。” 她话音刚落,就见初一急急从门外跑了进来,满脸惊喜地道:“大公子回来了!” 众人倏地站了起来。 苗南风紧紧盯着门口,刚一见到蒋修的身影出现在那里,立刻飞奔了过去。 蒋修疾行上前两步,张开双臂接住了向自己扑来的妻子。 久别重逢,漫长的思念让夫妻两人都恨不能把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 蒋修也没顾家里人都在场,直接偏过脸在苗南风的额角亲了两下,像是回应什么似地,柔声说道:“我回来了。” 苗南风哽咽地用力点了点头。 她摸到蒋修脖子上的一道细长疤痕,微顿,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蒋修含笑握过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安慰地道:“没事,划了一下。” 言罢,他朝正在后头抹眼角的父亲看去,笑道:“爹,您怎么也陪着她们掉眼泪,这显得我也太‘孤立无援’了。” 蒋世泽破泪而笑,骂了声:“臭小子,我哪回不是和她们一条线上的?你少来拖我后腿。” 其他人都含着泪笑了起来。 蒋修拍了拍妻子的背,然后才笑着走上去,先对着蒋老太太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婆婆,您日思夜想的修哥儿回来了。” 蒋老太太忍泪含笑道:“好,乖孙儿回来就好。” 蒋修又一一地向父母问了安。 然后,他走到蒋娇娇面前,笑着摸了下妹妹的头:“蒋大娘子,都这么大了还爱哭鼻子呢。”他又捏了把珩哥儿的脸,冲着孩子道,“你这小子长得还挺像你爹娘,乖,叫外舅。” 珩哥儿就盯着他,也不躲,闻言乖乖唤了声:“外舅。”接着冲他张开了手,“抱。” 大家都惊讶地笑出了声。 蒋修笑着把珩哥儿抱在了怀里,说道:“娇娇,你儿子这点可比你好啊,不讲究。” 蒋娇娇也不和他斗嘴,只道:“那你往后多陪他玩儿。” 蒋修眼中笑意更深。 蒋倦和蒋伦终于轮到顺序走了上来,兄弟俩齐齐朝兄长行了个礼,唤道:“大哥哥,恭喜你凯旋。” 蒋修微顿,然后轻牵唇角,颔首浅叹道:“也算是凯旋吧。”接着拍了拍蒋倦的肩,“长高了。” 蒋倦眼里全是光:“大哥哥,待会你给我讲讲战场上的事好不好?” 蒋修还没说话,蒋世泽已道:“急什么,你大哥哥回来还没好好歇歇呢。” “你和南风先回屋去吧。”他对长子说道,“等晚些暎哥儿也从宫里回来了,我们一起吃个洗尘宴,家里人好生聚聚。” 蒋修沉默了一下,说道:“他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 蒋娇娇一听,顿时紧张道:“他怎么了?” “不是他有事。”蒋修看了看家里人,说道,“是官家,在回程的途中染了重病。” 蒋黎也在桃蹊巷的家里等到了陶宜。 “你的身子可还在不舒服么?”她一见到他便立刻关心地问道,“你不要瞒着我,我看你人都瘦了。如今既回了家,该调理就要好生休养调理。” 陶宜安抚地抱了抱她。 “长途跋涉,本来天气又热,有一两分清减也是正常的。”他说,“你别太担心,我倒是见你在家里待着也瘦了些。” 蒋黎立刻辩解道:“我这也是苦夏而已。” 陶宜轻抚她的脸,温然叹道:“我知道,你辛苦了。” “阿黎,”他说,“你做得很好。” 蒋黎眼眶泛泪,含笑摇了摇头。 “我们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她说,“对了,云娘的事……官家可有说什么?” 她想着哪怕不能得个诰命,但若皇帝能金口玉言地给两句赞许,那沈云如和她的儿子在高家就算是有了无人可动摇的地位,便是将来高遥有更好的前程,娶了更了不得的继室,也没法给那孩子委屈受。 陶宜默然摇首。 正在蒋黎感到失望之际,却听他说道:“现在官家病重,照医官院的说法,只怕就是这几天的事。等太子登基之后,我和无晦会帮沈侍御为他姐姐求个诰命。” 蒋黎大感震惊:“官家怎么会……是回来路上的事么?” 陶宜点了点头。 “官家年纪大了,又本是文弱之身,加上这次在战场上受了些惊,心火焦躁。”他说着,顿了顿,续道,“总之,如今是回天乏术。” 蒋黎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真希望能早些安稳下来。”她靠在他怀里说着。 陶宜静静抱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阿黎,你说我若去做个山野夫子,每日里与你同伴朝夕,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完后半辈子,好不好?” 蒋黎抬起眸望着他,少顷,柔声说道:“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是不是还应兼给我当个账房先生?” 陶宜莞尔一笑,再次将她拥入了怀中。 大军班师回朝后的第六天,皇帝病重不治,驾崩于福宁殿。 这日晚上,谢暎终于回到了照金巷。 蒋娇娇看见他的瞬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她抱着他时只觉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竟只哽咽着干巴巴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谢暎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地道:“嗯,我回来了。” “娇娇,你们做的事我在金州都听说了。”他说,“我以你为傲。” 蒋娇娇吸了吸鼻子,问道:“现在官家没了,你这个记注官是不是也要被投闲置散了?” 谢暎怔了一下,旋即失笑地道:“我家娘子的目光果然看得长远。” 娇娇的确比他以为的还要坚强。 他假装考虑的样子,说道:“应该暂时还不会被置散吧,毕竟新帝登基,起居院该干的活儿还得干。等事情告一段落,至于新君还看不看得上我,那就不好说了。” 言罢,他还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 她掐了一下他的腰。 夫妻俩相视而笑。 蒋娇娇冲着谢暎撅起了嘴。 他看了眼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的儿子,然后抿唇而笑,俯首轻轻吻住了她。 …… 两日后,太子正式登基,首先便于朝上颁布了三道旨意。 其中一道圣旨,便是追封枢密院礼房枢密副承旨高遥亡妻,沈氏女云如为奉玉县君。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道宣布官吏调任的旨意中,真定府尹高慧被贬谪到了巴州,从五品的官职亦随之降为了正六品。 首相景旭出政事堂,改任江宁府尹。 亚相鲁墘出政事堂,外调知扬州。 末相杨涛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三司使陶宜改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也即是分任首、末二相之位。 至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即亚相之位,则由新帝自翰林学士中选任。 而在这一系列的官职或升降或平调的安排中,同修起居注官谢暎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照金巷 第161节 他将改任枢密院都承旨,从五品,赐绯袍、银鱼袋。 新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是一次“清算”。 而殿中侍御史沈约虽不在这次的“清算”之中,似乎因其及时的改弦易辙,而和“因妻得福”的高遥一样得以平稳度过,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皇帝提出了外调的请求。 新帝答应了。 于是沈约平调迁任南京宋城县县令。 晚上,沈约正在书室里收拾东西,谢暎和蒋修忽然联袂而至。 一进门,蒋修看着屋里仍是井井有条的样子,诧然地道:“你这是还没收拾啊,还是已经收拾完了?我瞧着怎么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沈约笑了笑,顺手在箱笼里放了一本书进去,说道:“以后指不定要在外头常搬家,不是必需的东西就不拿了,免得万一路上有什么,人和物都不好顾及。” 他这次调任是打算举家过去的,会把父母都带上。 唐大娘子现在是彻底糊涂了,还好她的疯病不像罗氏那样发作起来会伤人伤己,她更像是还活在从前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一会儿叫着云娘,一会儿喊着缙哥儿,但就是不太能认出来已经长大成人的沈约。 沈家父子只能天天配合着,编着话来哄她。 谢暎看见沈约桌上放了一方木匣子,似乎是打算单独随身携带的,他顿了顿,说道:“说不定你下次磨勘后就又调回京城了呢?” 沈约只平静地笑道:“我想在外头好好做些事。” 蒋修和谢暎对视了一眼,三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行吧,那就祝你心想事成。”蒋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今晚月色不错,喝些吧?就当是给你践行了。” 沈约点头,说道:“本该是我请你们喝酒的,还没恭喜你们两个高升。” 蒋修因着这次立了战功,还在战场上救了他们都指挥使一命,于是刚刚连跳两级被提拔成了指挥使,他现在不当值的时候可以天天回家陪苗南风吃饭了。 他笑着抬起拳头抵了沈约的肩膀一下。 谢暎接过话道:“打小我们都凑在一起吃喝过多少回了,不说这些见外的。” 蒋修道:“就是。” 沈约就让小厮取了酒具来。 蒋修揭开酒壶先给满上了三杯,然后拿起其中一杯酒,转身走到门口,双手奉天,说道:“云娘,这杯我们先敬你。” 沈约微顿,看着蒋修和谢暎先后以酒敬洒于地的背影,他不由红了眼眶。 他默默地走过去,也敬了姐姐一杯酒。 “干脆我们就坐这儿喝吧?”蒋修示意道,“自在些,也别让云娘觉得我们背着她讲秘密。” 谢暎和沈约都笑了笑。 于是三人就这么一人一只酒壶,并排坐在了书室外的石阶上。 “你走了之后家里打算怎么安排?”谢暎问道。 沈约道:“此番是久别,也无需留人等着,走时锁了门就好。” 蒋修就道:“也成,反正我们能帮你看顾着,不会让人占了去。” 沈约笑道:“好好的太平岁月,天子脚下,哪有人能来霸占房子的——不过这份情我还是承了,谢谢你们。” 言罢,他又略略一顿,说道:“虽然我知道她不用我操心,但我走了之后,还是想请你们多看顾着她。” 他没有说是谁,但谢暎和蒋修却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谢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你去见过她么?” 沈约一时沉默了下来。 蒋修叹了口气,说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如今要走,其实也能试着送个信给她,她若愿意来送你,就当是朋友道个别,若不愿……那你认了就是。” 良久,沈约垂着眸,摇了摇头。 “算了,”他似笑似叹地说道,“她若不来,我心里难受。但她若来了,我又怕。” 怕他会忍不住有更多的渴望。 他很想很想和她重新来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那样的话,至少,现在没有。 他和她都需要时间。 沈约望着天上明月,缓缓说道:“这次便换我等着她吧。” 第168章 世间 沈约走的时候是拂晓,照金巷里的灯笼还朦朦胧胧地亮着,他望着远处晨光灯影下的那株大榕树,依稀想起了小时候和大家在巷子里过的年节。 早早起床,早早出门,早早凑到一起,玩着那些长大后再也不会玩的游戏。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原来他那样怀念那个时候。 沈庆宗在身后静静看着他,良久,轻声说道:“你要不再去见见他们,好好告个别吧?” 沈约沉默着。 他之前骗了谢暎和蒋修,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今日离开汴京,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怕愁绪多一些,还是担心不舍多一点。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了个疑惑的声音。 “子信?”是蒋世泽。 “沈兄,你们……这是今天就走?”他看了看眼前这两辆马车,又看了看沈家这对父子,显然有些诧异。 沈约向着他和金大娘子端端施了一礼:“蒋二丈、金妈妈。” 沈庆宗已经很久没和蒋世泽打过照面了,或者说他有意地在回避着见到以前的熟人,尤其是同巷邻里。 此时乍见对方,他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客气地笑了笑,说道:“离别愁绪浓,我们都不想打扰大家。蒋兄,日后有机会再相约喝茶了。” 蒋世泽本是个圆滑人,他自不会去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顺着沈庆宗的话便笑着接道:“你们回来之前先写个信说一声,我提前好好安排个洗尘宴。” 金大娘子对沈约说道:“子信,你此去南京,可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想念的东西,就捎个信回来说一声,我让修哥儿他们给你寄过去。” 沈约眼眶微酸地点了点头。 “蒋二丈、金妈妈,你们两位也保重。”他说,“有劳帮我给无晦和善之他们带句话,就说,我会成为配得上他们的朋友。” 蒋世泽道:“这话就不好说了,在我们心里,你们从小就是一样的孩子。” 沈庆宗在旁边听着,略有泪意。 “你也是我们巷子里的希望和骄傲。好好去吧,”金大娘子柔声说道,“我们都等着你们回来。” 沈约像个孩子一样落下泪来,无声颔首。 蒋家夫妇俩目送着沈家的马车于天色微光中,碾过清晨街头巷尾的隐隐喧嚷声,缓缓离去。 两人在原地伫立了片刻。 蒋世泽转头看了眼沈家大门上挂的锁,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沈家竟会走到这一步。” 金大娘子也感到有些唏嘘:“先辈所为本该是为了后代生活得更好,若成了桎梏,反而不妙。” “是是。”蒋世泽点头如捣蒜,“所以你看我这不是都不敢束着他们么?倦哥儿昨儿个也跑来跟我说想去从军,我也硬是忍着没阻止他。就是我这命确实有点劳碌,也不知几时才能退下来与你好好过些蜜里调油的日子。” 金大娘子无语而笑,微红了脸道:“这是在外头,你当真不嫌害臊。” 言罢,她转过身,慢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蒋世泽跟在她旁边,继续厚着脸皮笑道:“诶你说他们父子俩这个时辰见到我们从外头回来,怎么也不问问去了哪里?” 金大娘子随口道:“别人哪有那个心情管你去了哪里。” “唉,可惜了。”蒋世泽道,“我还想炫耀一下我们在外面玩了一夜。” 金大娘子觉得他有时当真幼稚:“这又有什么好炫耀的。” 汴京城本就是能从早热闹到晚的,他们两个又不算稀罕。 蒋世泽笑着牵住了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似随口地说道:“娘子,下辈子我们早些遇到吧?” 金大娘子抬眸看着他。 “你早些见了我,就早些教我该怎么当个你喜欢的男人。”他说,“我一定守身如玉,清清白白等着你,同你成了亲就一辈子只是你一个人的。然后我们还要再给修哥儿和娇娇当爹娘,哦,对,我们家还是得迁来照金巷住着——不然娇娇就遇不到暎哥儿了,这些不能改。” 金大娘子弯唇失笑。 “这巷子住久了倒是真有感情,”他努了努下巴,示意妻子看前方,“连带着瞧那棵榕树都眉清目秀的。” “我还记得他们小时候一起玩儿,几个孩子还能合抱住它,等珩哥儿长到那般大的时候估计就不行了,你看它现在多粗啊!” 金大娘子听着丈夫在耳边絮絮叨叨,看着远处那棵在晨日下隐隐氤着光晕的大榕树,少顷,微微而笑。 她屈指,回握住了他的手。 三年后。 又是一年八月木樨香满院。 蒋黎正坐在石桌前晒花,一个元气十足的声音忽然随风飘了过来:“姑外婆!” 她下意识循声转眸,果然看见珩哥儿蹭蹭蹭地朝自己跑了过来,在他身后跟着的,是蒋娇娇还有抱着女儿的谢暎。 珩哥儿虽“来势汹汹”,但还是和以往一样只跑到了蒋黎身前便及时停下。 “今天表叔和表姨乖不乖?”他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摸了摸蒋黎隆起的肚子。 因为不知道她肚子里是男是女,所以珩哥儿每回来都把他那尚未出世的表叔或者表姨一起问候一遍。 “乖得很,和我们珩哥儿一样乖。”蒋黎说着,捧过孩子的脸就趁机“吧唧”了一口。 珩哥儿就高高兴兴地笑。 “哎呦他和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蒋黎冲着蒋娇娇道。 “我生的啊。”蒋娇娇一脸理所当然的得意样。 谢暎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照金巷 第162节 蒋娇娇伸手从丈夫怀里抱过女儿,凑到了蒋黎面前:“这个也给你摸摸,蹭一蹭好运气。” 蒋黎无语失笑。 “行,我们瑜姐儿也让姑外婆蹭一蹭,希望你表姨和你一样乖。”她一边说着,一边疼爱地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脸。 同样长得十分乖巧的瑜姐儿还把脸往她掌心里凑了凑。 蒋黎几乎招架不住。 侄女这两个孩子她的确都很喜欢,要不是因为大着肚子不方便,哪里还会这么含蓄? 蒋娇娇和谢暎的这个女儿今年也才一岁多点,姓是跟着蒋家姓的。关于这点,其实是谢暎的坚持。 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珩哥儿本就是跟他姓的,如今就算是御史也没什么话可多说,至于第二个孩子愿意姓什么那都是他们家自己的事。 所以瑜姐儿在还没出生的时候,她爹就把名字给取好了,也是男女通用的——蒋瑜。 女使珍珠端了刚冲好的香茶上来,蒋黎招呼着夫妻俩:“来,尝尝这新鲜的木樨茶。” 谢暎道了谢接过,问道:“姑夫还没回来么?” “说是今日有考试,”蒋黎把摆好的糕点往珩哥儿面前推了推,“应该快回来了。” 蒋娇娇道:“你上回说打算开第三家酥心斋的事,姑夫怎么说?” “他说让我再等半年,到时候材料会降价。”蒋黎说到这个,不由感慨地道,“一说到算学和财利这方面的事,他是真能帮我们家省时省钱,难怪不许他们这些人做买卖。” “毕竟是在三司管了那么些年事,又当过一年宰相的。”蒋娇娇捧道,“小姑你如今倒是独占了这么个厉害的‘账房先生’。” 陶宜当初在新帝登基,朝廷稳定下来之后,就以身体情况为由提出了辞官。 一开始皇帝并不同意,后来他又上书了几次,最后还索性跑去和对方面谈了半天。 那一次官家便点了头。 之后陶宜就带着蒋黎过起了一半市井,一半山间的生活。 他只在每年春秋的时候去书院里授一段时间的课,其他时候都在家里陪着她,风花雪月的事他干得上手,帮她打理庶务、出谋划策也不在话下。 夫妻俩一起酿过酒,一起赏诗书字画,一起爬过山,一起拾过花,还一起算过账。 一晃就是两年。 蒋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得太心宽的缘故,竟然就那么又有了身孕。 大夫为她确诊出喜脉的那天,她倒是还算平静,但陶宜却在她面前掉了眼泪。 她才知道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晓得了她流产的事。 蒋娇娇说完这话,谢暎接过去道:“不过如今官家惦记着姑夫,说不定哪天就一道圣旨把他给召回去了。” 蒋黎一怔,正要多问两句,陶宜就提着条巴掌大的鱼回来了。 “你们来了。”他看见谢暎夫妻俩也挺高兴。 谢暎和蒋娇娇起身向他行礼。 珩哥儿也乖乖地喊了声姑外翁。 “你不是考学生去了么,怎么又拿了条小鱼?”蒋黎边说着,边上去给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陶宜随手把鱼递给了珍珠,笑着对妻子道:“昨日回来的时候顺手教了个孩子认字,不想他今日特意寻到书院外等着我,说是自己亲手抓的鱼让我拿回来吃。我盛情难却,就正好拿回来给你做个羹汤。” 言罢,他又对谢暎他们道:“中午我让人做些冷淘,我们一起吃。” 珩哥儿高兴地直拍手。 谢暎笑道:“姑夫看来挺喜欢这个孩子。” 陶宜没有否认:“小小年纪,倒是个上进又有情心的。若多几个能长成你这样,我也觉安慰。” 他说着,笑笑轻拍了一下谢暎的肩膀。 谢暎颔首道:“我们一个人不够,还需要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 “没错。”陶宜含笑应道。 蒋黎看了一眼蒋娇娇,后者随即会意。 “你们两个先聊,我和娇娇去给你们做冷淘,今日且得显个手艺不可。”她说完,便和侄女相携着走了。 陶宜看着她们走远了,才回过来问谢暎:“你今日是有事?” 不然蒋黎也不会特意把地方留出来给他们。 “也不算是。”谢暎说道,“只不过前日官家向我问起您,我看官家的意思,还是想让您回政事堂。” 陶宜闻言,也没什么波澜的样子,只是语气如常地说了句:“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好好陪你们姑姑把这胎安安稳稳地生下来。至于官家那边,你也劝着些,有些事不必太着急,才两年而已,多看一看吧。” 谢暎很明白他的心情,于是没有再多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蒋娇娇说起了八月十五的家宴。 “爹爹说让大家记得早点回去,”她道,“等吃完了饭就一起拜月,然后去放水灯。” 蒋黎点头道:“放心,忘不了。”又问道,“修哥儿的任命下来了么?” 谢暎道:“就这两天了,估计最晚月底他们就会启程赴任。” 蒋修的上司升了官,要去京西北路的都部署司,也没忘了提拔他跟着。蒋修自己有战功资历在那里摆着,加上又有谢暎在枢密院,所以任命来得很顺利。 “要是能再晚些就好了,”蒋黎叹道,“南风这一胎才刚怀上呢。” 这次蒋修去外地赴任,会把苗南风和长女都一起带着。 陶宜笑笑,给她夹了一块酿藕,宽慰道:“放心吧,有无晦他们在,善之这次赴任的时限不会太急的。” 路上可以慢慢走。 蒋黎这才放了心,但又不由地再叹了口气:“这下子又不知他们几时才能回来了。” “明年,或者后年,我们可以去看望他们啊。”蒋娇娇很是乐观地道,“也不算太远,到时把之之也叫上,让她去给大嫂嫂述个职。” 说完,姑侄俩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陶宜和谢暎笑着对视了一眼。 珩哥儿在旁边认真地往嘴里扒着冷淘,他姑外翁还顺手给他添了些。 瑜姐儿则被她爹爹抱在怀里,一勺一口羹汤喝得香。 清风正好。 花香正好。 第169章 心意 姚之如和几个绣娘讨论完了新图样的针法,优哉游哉地将一盏茶喝罢,然后看了眼窗外的日光,放下手中账本,起身走到门外打算把屋檐下的花盆挪一挪。 玲儿从外堂进来,唤了她一声:“姑娘,南京那边又来了信。” 姚之如闻言,直起身,拍了拍指尖染上的尘土,然后伸手把信接了过来。 这不是沈约第一次给她写信。 从他去了南京后的第二年开始,他就会隔段时间写封信回来给她。每次的内容也都差不多,先问她和其他人好,接着就是说他的近况,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 但他写得都不太长,最多的时候也不到两页纸笺,行文十分凝练,看得出是不想让读信的人失了耐性。 起初那些信都是送去的感通山,次年她还俗立户之后,沈约又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便开始把信往绣舍这边送。 只是她看完一封烧一封,从来没有回过。 姚之如展开信笺,发现这一次沈约写的内容有些不同。 信的末尾,他不再只是像从前那样祝她安康,而是多添了句话,写着:“宋城晴光好,汴京雨否?” 他用了疑问句来做结。 姚之如的目光落在那处,良久未语。 “之之。”蒋娇娇带着瑜姐儿一起来了。 姚之如闻声抬眸,莞尔迎了上去。 她也没刻意藏着手里的信,蒋娇娇见了,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南京来的信?” 若是襄阳来的,姚之如的表情应该不会是这样。 姚之如就顺手把信递给了她,然后自己在旁边高高兴兴地逗着瑜姐儿。 蒋娇娇很快看完了信,复又朝好友看去,问道:“那你这次打算回么?” 姚之如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可说的。” 言罢,她顿了顿,又续道:“现在这样就是最好。” 蒋娇娇明白她的意思。 她可以接受沈约像个多年未见的普通朋友一样写信来问候和自述近况,她也并不希望他过得不好,但回信却是一件需要心意的事,而她已经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 蒋娇娇点点头,把信递了回去:“那你对他没什么可说的,对许大夫呢?” 姚之如正要把信收起来待会拿去烧了,闻言不由一怔:“许大夫怎么了?” 蒋娇娇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姚之如更感茫然。 少顷,蒋娇娇略显无奈地道:“之之,你有没有摸过自己的头发?” 姚之如下意识抬手去摸,结果刚碰到发髻,自己就笑了:“我这不是用的懒梳髻么。” 她自己的头发还不够长,平日里为免麻烦,都是直接用的假髻。 “我的意思是,你如今已经还俗了。”蒋娇娇认真地看着她,说道,“别说你已不是比丘尼,人家也从来不是和尚,你怎么就没想过他一个样样都出挑的男子来汴京四年不谈婚论嫁,就隔三差五到你跟前凑,是什么意思?” 姚之如蓦地愣住了。 她不是听不明白蒋娇娇的意思,但她明白之后却根本不敢相信,或者说……这让她太难以置信了。 “……不会吧?”她还这样说道,“他也不是来得很勤,以前我在感通山的时候,他一个月来一次。如今也最多不过三四次,一回是看在大家朋友份上来帮我诊平安脉,一回去家里带些药材什么的给我,有时候就是拿东西到店里补,或者买绣品送回襄阳给他家里人。” 照金巷 第163节 她竟还掰着手指认真算起来。 这不是很平常的朋友交往么? 蒋娇娇万万不料她竟然这么迟钝,诧异地道:“你就没怀疑过他家里是不是风水不好?怎么就那么能专挑着绣品坏,还有,汴京是没有其它好东西了么?他就只会往襄阳送这些个?” 姚之如下意识张口想说什么,然后话到嘴边,却忽然发觉有些语塞。 蒋娇娇看她似是被震地呆住了,不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之之,你不是小女孩儿了,从前你在庵堂,他自不便多去。你想一想,就算是姑姑让他看顾着你,但他顾着你的脉象就是了,哪里须挂着你的冷暖安危?” “你说他现在一个月里最多往你面前凑三四次,但你看看这些理由,哪个不是身为男子,既可以借故来见你,又不让你受人非议的办法?” “他总不能天天来你跟前坐着才叫心意清晰。” 姚之如愣愣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很难形容心里是什么感觉。 姚之如忽然发现自己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如果娇娇说的是真的,那就是许悠这几年一直在为她花心思,而且还是小心翼翼地在花心思。 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肯为她费心思的人。 所以她毫无察觉,甚至当蒋娇娇提醒她的时候她也很难去相信。 直到这一刻,她依然在心里问自己:这可能么? 蒋娇娇摇摇头,说道:“你的事情,我想他来龙去脉也差不多是弄得很清楚的。我先前让你想的那几个问题,你若有心,下次倒是可以亲口问问他。” “若他不肯承认,那你只当我今日说了废话。但你也要想想好,若他承认了,你怎么办?” 姚之如听着好友的话,不由攥住了手指。 “姑娘,”玲儿从外面小跑了进来,笑着禀道,“许大夫过来了。” 两人闻言,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姚之如不由地微红了耳根。 蒋娇娇已笑道:“快把人请进来吧,别耽误了正事。” 姚之如默默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一切都只是娇娇的猜测,不要想太多,以免让大家尴尬。 她强自淡定地起身走去了旁边。 此时许悠正好被玲儿导引着走了进来。 内堂不大,他一进门就先看见了背对着自己,好像正在拿东西的姚之如,于是微顿,转而看向近处的蒋娇娇,礼道:“蒋大娘子,我来给姚掌柜诊脉。” “知道知道,都是熟人了。”蒋娇娇笑着道,“我今天过来本也是为了提醒如娘中秋那晚早点回家里吃饭,还想着让她顺道转告你一声,这下好了,正巧一并告诉,许大夫可别忘了。” 蒋修当初在战场上受过伤,因那时治得不太彻底,所以肩膀关节有些遗症,后来是许悠给他医好的。 那回之后许悠还和蒋修、谢暎成了朋友,如今除了逢年过节之外也常与蒋、谢两家走动。 许悠点头道:“我今日已辞了医职,到时直接从明清堂过去。” “你为何要辞掉医职?”姚之如诧异地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坎肩。 许悠看着她,笑了笑,说道:“宫里都是等着应差,我还年轻,想去民间多看看病症,也算是自我精进。” 蒋娇娇立刻道:“那就是说你虽辞了医职,但还是打算继续留在汴京?” 许悠客气地颔首道:“目前是这样,我明日就会正式开始去明清堂坐诊。” 蒋娇娇看了一眼姚之如。 后者默然了两息,似有些担心地问他道:“你家里不会怪你么?” 许家是杏林世家,加上许悠自己,那是已经出了四代御医的。 “我都是自己决定自己的事。”许悠笑着道,“那时想着来医官院看看,所以就来了;现在觉得继续待着意义不大,就也不待了。我学医是为了治病,又不是为了进宫,并无本末倒置之理。” 姚之如看了他半晌,浅浅弯了下唇角。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诊脉了。”蒋娇娇笑着抱起了正抓着绣球玩得高兴的女儿,说道,“家里还有事,中秋宴上见。” 玲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出去了,屋子里转眼就只剩下了姚之如和许悠两个人。 许悠顿了顿,说道:“你拿的那件坎肩,是我的么?” 姚之如一怔,旋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心事纷扰之下竟不知不觉把他的衣服抱在了怀里,霎时微窘,忙道:“不好意思。” 然后她飞快把衣服放到了桌上,又退回去站好,说道:“已经给你补好了,你看看。” 许悠也没看,只是笑了笑道:“姚掌柜的手艺我信得过。” 然后,他又准备从身上拿个什么东西出来。 “正巧,我邻居家的……”许悠刚开了口,就被姚之如给打断了。 “这回是邻居家的了?”她问。 “……啊。”许悠顿住,点了下头。 “绣品坏了?”姚之如问。 “嗯……”他回。 她叹了口气:“你住的地方是不是风水不太好?总是挑着绣品坏。” 姚之如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出了这句话。 然而许悠接得也很快。 “你说呢?”他凝眸看着她,语气从容间隐隐带了一丝试探。 姚之如蓦地怔住。 明明他并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但她却莫名因他这样的眼神和语气而倏地红了脸。 她不由局促地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屋里一时静极。 良久,她听见许悠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还在用懒梳髻。” 姚之如下意识地抬眸朝他看去,有些茫然。 “怎么了?”她本能地抬手摸了一下发髻,“是对身体不好么?” 许悠抿了抿唇边笑意。 “不是。”他看着她,说道,“我只是总在想,可惜我没学过生发的方子,不然就能早些帮你把头发养长了。” 蒋娇娇以前就爱调侃她的头,搞得姚之如现在一听见“生发”这两个字就想笑,但她才一弯起唇角,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养长了,能怎么?”她攥了攥手指,问道。 “养长了,就能戴钗了。” 许悠笑看着她,如是说道。 第170章 月满 八月十五,中秋。 蒋娇娇站在蒋家大门口,远远看见她哥哥骑着马,英姿飒爽地从巷头直直奔了过来。 “蒋大娘子,你这是站在这儿当望夫石呢?”蒋修一边调侃着自家妹妹,一边利落地跳下了马。 蒋娇娇神神秘秘地冲他勾了勾手。 蒋修好奇地走到了她面前:“怎么?” “姚家人好像回来了。”她小声说道。 蒋修微感讶然。 姚家已经一年多没有人住了,说来原因倒是挺能让人笑话的。 ——姚大郎两年前有回去寻花问柳,晚上走的时候脚一软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然后被抬回家里躺了三个月。 那次他伤好了之后,姚氏就举家搬去了县城,就连姚家彩帛铺也交由驵侩处置了。 只剩下照金巷里姚家的这几间屋子。 起初姚人良倒是来问过蒋世泽有没有兴趣买下来,但蒋世泽嫌姚家风水不好,拒绝了。 后来也就没了动静。 直到今天蒋娇娇听说姚家那边进了人,她闻讯出来一看,果然见到那边大门外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她很诧异姚家的人会在今天回来,因也不知道那边回来的是谁,所以她有点担心。 于是蒋娇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索性在自家门前等着姚之如。 “难不成他们家这屋子卖出去了?”蒋修推测道。 “那倒好些,”蒋娇娇道,“我就怕他们再搬回来,往后之之又不便多往来照金巷了。” 兄妹俩正说着话,远处,又有一辆平顶青帷的马车驶入了巷中。 蒋娇娇一眼认出了这是姚之如长赁的那辆——而且许悠还骑着马在跟车。 蒋修看见许悠便冲对方扬了扬手:“知白。” 许悠翻身下马,亦同他和蒋娇娇打了声招呼。 蒋修还顺口问了句:“你们两个这是恰好在路口碰上了?” 许悠点了下头。 此时姚之如和玲儿正好从车上下来。 许悠不着痕迹地往她旁边站了站。 蒋娇娇上前两步,用几人恰好能听见的声音对姚之如道:“姚家回来人了。” 姚之如下车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到了姚家门前的马车,她微笑了笑表示无事,然后挽住好姐妹的胳膊,说道:“站在外面等多累啊,走,我陪你进去坐着。” 然而她话音刚落,两人都还未来得及挪动脚步,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避是来不及了,但蒋娇娇还是顺手把姚之如往身后藏了一下,许悠更是快蒋修一步地站到了姚之如面前。 出来的人是段大娘子和孙氏。 照金巷 第164节 孙氏的身边还跟着彩屏和一个面生的小女使,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包袱,看样子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那小女使回身忙着给大门重新上锁的时候,段大娘子和孙氏都已经看见了蒋家门前站着的那几个人。 姚之如的脸在中间很显眼。 她就站在人群中,容色平静,并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孙氏看了眼段大娘子。 后者只顿了顿,便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低头上了马车。 孙氏又朝姚之如和蒋娇娇她们看去,须臾,好似浅浅点了下头,随后也跟着坐进了车厢。 蒋娇娇等人目视着姚家的马车渐渐远去。 “如今我瞧着孙大娘子,倒觉得跟着姚大那样的人是可惜了。”蒋娇娇感慨地道。 姚之如远目望着巷口,说道:“人各有志,我想她会让自己过得满意的。” 她了解姚大郎的性格,经过曾招儿的事,凭他的多疑应该是不会再纳妾了,这对孙氏来说是好事。 姚之如其实有些怀疑姚大郎那一摔是摔出了点什么毛病,而且自从孙氏生了那一个儿子后,姚大郎这些年也再无子嗣,说不定以后也难有。 按照孙氏的性子,应该会很明白日子怎么过才是对她有利。这时候她只需要一心把儿子养好,侍奉舅姑,她在姚家的地位就不会被任何人危及,将来姚家的财产也都是他们母子的。 她们如今各得其所,才能做点头之交。 晚些时候,陶宜、蒋黎夫妇俩和谢暎也先后回到了照金巷。 夜里吃完了饭,一大家子便聚在花园里头拜月、放灯。 放水灯原本是杭州等地的习俗,不过京城近年来也渐渐有了些流行,但今年蒋黎和苗南风都怀着身子,为了安全,大家就不出门去凑热闹了,只在家里的流水石渠间意思意思。 蒋老太太笑呵呵地靠坐在懒架上,怀里抱着安安静静的瑜姐儿,蒋修和苗南风的长女双双正在旁边的小榻上,指着天上的圆月高兴地蹦蹦跳跳,谈妈妈和女使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珩哥儿则早就凑到他爹身边玩灯去了——他最喜欢谢暎亲手做的手工。 谢夫子摸着白花花的胡子,笑看着园子里其乐融融的场景,说道:“我还总觉得看他们几个一起玩小孩儿游戏是昨天的事,那时候你们家善之和娇娇就像两只小皮猴。” 蒋老太太笑叹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舍不得他们长大啊!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也没几年好陪着他们了。” 谢夫子笑了笑,说道:“不想那些,有一日便陪一日,不亏。” 蒋老太太含笑点了点头。 她望着天上满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温柔。 蒋世泽和金大娘子坐在石桌前,一边帮着其他人点灯,一边闲闲聊着天。 “可惜今年倦哥儿不在,等修哥儿他们走了,人又更不齐。”蒋世泽叹了口气,趁机握了下妻子的手,“还是我们老夫老妻能常伴彼此左右。” 蒋倦如今在两浙路军营中,就算是遇到逢年过节也很难回京城。 金大娘子看了看不远处正凑在一起放灯的康氏和蒋伦,说道:“我们在家里也有人陪着,只希望他们在外面都可以过得安稳。” 蒋世泽看着她,笑意温然:“会的。” 蒋修顺着苗南风的目光,看见了自家爹娘此时聊天说话的模样,不由笑笑摇头:“我爹如今是越来越能腻歪了,一把年纪还老粘着我娘。” 苗南风闻言,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蒋修微怔,旋即破天荒飞快接道:“但是这样特别好!我会向他老人家学习。” 苗南风忍了忍笑,说道:“总之你记得,你什么心思我就什么心思,你若不来粘我,我就去让别人来粘就是。” 蒋修一听,立马上手,将人给一把搂在了怀里。 “粘粘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就是装得一副豪横样,其实最服你管了。”他笑着说罢,又心怀安慰地叹道,“其实我看得出来,我爹娘如今的感情比以前好得多,他们能过得好,我在外面也能放许多心。” 苗南风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等去了那边我们把家安置好,以后他们空时就能来住些日子。” 蒋修含笑颔首,将妻子搂得更紧了些。 蒋黎扶了扶腰后的软枕,回过头,看见陶宜端着银盏正站在蒋世泽面前与对方说话,两人笑言了几句后,他便转身走了回来。 “你们在说什么,大哥哥笑得那么高兴?”蒋黎有点好奇。 陶宜用银签给她喂了块切好的糕点,笑回道:“没什么,内兄问我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去钓鱼。” 蒋黎吃完了这口梅子糕,顿时觉得肚子里舒服了点,她点点头,说道:“那我和你们一起去,我跟嫂嫂在亭子里吹吹风,看看风景,再躺上一会儿——嗯,舒服。” 陶宜笑着,又给她喂了一块:“还有什么想吃的?” “我饱是觉得饱了,但还有点想吃辣。”蒋黎说着,忽想起什么,故作神秘地笑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大哥哥很喜欢你?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难怪二嫂嫂说你这胎看着像两个,口味还不带一样的。”陶宜笑道,“我刚才看桌上还有些五辣醋羊,我再给你拿点过来。” 蒋黎抱住了他的胳膊:“先不忙,嘴馋而已,晚些再顾着。你先说说,你想不想知道?” 陶宜哪里会在乎蒋世泽为什么喜欢他,本来他也没觉得自己是个讨人厌的,被人喜欢的时候多了去了。 不过这话他不敢说,旧账难翻,小心保命要紧。 于是他配合地点点头:“嗯,你说。” 蒋黎就清了清嗓子,抬手轻抚耳鬓,一本正经地道:“当然了,最主要还是因为我喜欢你……” 陶宜抿了抿笑。 “嗯,对,这是肯定的。”他认真地附和。 蒋黎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续道:“我大哥哥说他与你也算很有缘分。” 于是她就缓缓地把当年新修运河,家里原本要因为选址改道大亏一笔,结果时任度支部判官的陶宜却算是间接帮了蒋家一把的事说了。 以此为基础,蒋世泽是打从心眼儿里觉得陶宜和他们家八字相当合。 “他说让我以身相许给你也不亏。”蒋黎说着,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陶宜听得有点怔。 他除了有些感慨缘分的神奇之外,还……略有心虚。 这多少也算个美丽的误会。 当年他不过一个度支判官,其实这桩事无论如何也不该他出头去管的,但那个时候度支副使将要致仕,这是他极好的机会,所以他就和鲁墘合作了一回。 是为朝廷,但也是为自己。 “你在想什么?”蒋黎问他。 陶宜回过神,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还是不要同内兄说太多细节了,就让他这么盲目地喜欢我也挺好的。” 蒋黎微忖,旋即了然,她笑着捏了捏陶宜的脸。 他唇角轻弯,继续用手帮她揉着腰。 姚之如在旁边看着许悠在水灯上几笔就勾好了一只乖巧的小兔子,顿感稀罕:“好可爱!” 许悠含着笑,又转了一面,继续用笔勾勒着不同形态的玉兔。 “小时候我还挺喜欢养兔子的,尝百草。”他说。 姚之如在旁边看着,闻言笑道:“你是不是还喜欢养乌龟?” 许悠笔下微顿,转眸向她看去。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其实你为什么要故作板正呢?”姚之如此时方好奇地问道。 许悠道:“我翁翁说我长的这个样子看起来就不牢靠,若是性子再让人觉得跳脱不稳重,病人就很难信任我。” 姚之如听到前半句还有点想笑,但听完了他说的话,不禁想起当日两人初见,她也的确是因着对大夫的刻板印象而对他不太放心。 “世人总是多偏见。”她有感而发地说道。 许悠看着她,笑道:“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刚来汴京没多久,一直苦心经营的形象就在你面前漏光了。” 姚之如捂着嘴笑出了声。 “其实也没有什么,”她安慰他道,“反而是经过了那次,我才觉得你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夫。” 许悠却问道:“只是大夫?” 姚之如轻顿,面颊微红。 许悠也不追问,只是笑了笑,将画好的灯递给了她,说道:“我早前同你说让你改口的事,你可不要敷衍,我虽姓许,但我的确不叫‘大夫’。” 姚之如再次被他逗笑。 “嗯,”她低声道,“我晓得你叫‘知白’。” “我在家里行四。”他看着她,说道,“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姚之如默默地听着。 “他们都已经成婚了,现在我们家都只关心我有没有得成所愿。”他说。 她抬眸朝他看去。 许悠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地,缓缓说道:“我来汴京之后,曾经写过信回去对我娘说,我看见了一个很合很合我眼缘的小娘子。她经历过很多挫折,但都勇敢地走了过去,她善良又坚定,把自己活成了更好的样子。” “我想娶她为妻,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学会等待。” “等她重新回到红尘,等她心伤愈合,等她注意到我在她身边。” “好在我们学医之人最不缺的就是耐性。”他柔声道,“只不知,今年年关的时候,她愿不愿意去我家做客?” 他说罢,又顿了顿,问道“你愿意么?” 姚之如沉默了良久。 “知白,”她轻声说道,“你既知道我曾经历过的事,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是不会再走同样的路的。” “我如今在汴京有自己的事情做,我很有成就感,没有想过要为了去做别人的媳妇而迁居异地,也可能永远不会。我……我也不想把自己寄托于他人羽翼,那些太没有定数了。” 她说得有些艰难,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虽然可能会伤他的心,但她总不能拖到最后让两个人连朋友都做不成。 然而许悠听了,却是很自然地笑着,点了下头:“我心仪的本就是这样的你。” 姚之如微愕。 只见他坦然地说道:“我早就想过了,我行医是在哪里都能干的,就算我与你终归没有走到一路,我也未必就会回家去坐馆,可能到处去当个游医也不一定。但你目前的经营都在汴京,山不好来就我,那我便去就山啊!再说我也不愿意你再吃一回亏了。” 照金巷 第165节 姚之如定定看着他,眼眶微红。 半晌,她轻弯了下唇角,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有朋友也在襄阳,其实我今年年关的时候也想去看看他们……” 许悠立刻接道:“那我们一起走!” 姚之如没有拒绝,只又微微笑了笑,再道:“你下回若是再去采药什么的,倘我有空……” “我来叫上你!”许悠接得更加迅速。 两人目光相视,双双而笑。 蒋娇娇含笑看着不远处,碰了下谢暎的胳膊:“你看之之和许大夫。” 谢暎顺手把快要踩到水里的儿子往后拉了一把,然后转头看向妻子示意之处,笑道:“看来知白为自己求到了一个机会。” 蒋娇娇微讶:“你也看出来了?” 谢暎笑笑:“大概只有你大哥哥看不出来吧。” 蒋娇娇“噗嗤”笑出了声,然后摇摇头:“不,还有之之。” 谢暎了然失笑。 蒋娇娇偏头靠在他肩上,举目望着园中月下风景,深深舒了一口气,说道:“会越来越好的。” 谢暎抬手将她搂住,看着在水边捞灯的珩哥儿,温柔笑道:“嗯,会越来越好。” “你猜我今晚许的哪三个愿望?”她问。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希望沈姐姐投一个好人家;子信和姚二哥他们在外面过得好;家里的人都平安顺遂。” 蒋娇娇惊讶道:“难道我昨晚提前说了梦话,被你晓得了?” 谢暎笑着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因为我最了解我们家大娘子,”他说,“善良又机灵。反正只说是许三个愿,又没说只能许三个人的好运,自然是大家都要在里头。” 她“嘿嘿”笑了笑:“那是,我最聪明了。” 谢暎爱惜地抱了抱妻子。 “谢暎,”蒋娇娇道,“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在照金巷遇见了你们。” 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谢暎看着水间萤萤灯盏,莞尔而笑。 “我也是。”他如是说道。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