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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浅这一场哭还真是哭痛快了,这一两个月的无数郁结闷气委屈,都随着痛哭声和眼泪从胸腔释放出来,心里通畅,哭声渐低。

    “外翁,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不是说还在汪家集?”李思浅哭的差不多了,一声接一声的抽泣着问道。

    “船走的慢,我着急想见到我的浅妮子,就走了陆路。”田老爷子说的随意,李思浅心疼的差点要接着掉眼泪,走了陆路,这么快回到了塘桥,外翁必定是骑着马,几乎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外翁这么大年纪了……

    “外翁,您都这么大年纪……我还拖累你!”李思浅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浅妮子又掉眼泪喽!你看看你,小时候摔的膝盖淤青,肿的都走不动路了,还梗着脖子一声不肯哭,怎么长大了,倒这么爱哭了?小时候没哭,现在要找补回来了?”田老爷子带笑调侃了一句李思浅。

    李思浅一脸的泪嘟起了嘴,“外翁笑话我!”

    “外翁哪舍得笑话你?心里舒服点没有?外翁一听说那些事,就担心你担心的不行,你这孩子自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外翁担心你!”田老爷子抬手拍了拍李思浅。

    “外翁都知道了?”李思浅猛抽泣了一声。

    “知道了些,你大哥、二哥,还有你阿娘,都写信给我了,”顿了顿,田老爷子又接了一句,“莲生也给我写信说了金明池和之后的事。这几天又有什么信儿没有?”

    “有几件,”李思浅斟酌着将余七禀上来的事说了几件,田老爷子听的专心,目光幽幽如同星光,看了李思浅一会儿,叹了口气低声道:“浅妮子,别怪你大哥。”

    “我没怪!”李思浅飞快的答了半句又戛然而止,她答的太快了!

    “官家虽说算不上英明神武,可帝王心术却不差什么,金明池的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谁敢在他面前动手脚?这事,是官家的意思,这不用你大哥、二哥,还有莲生多说,外翁自己也能猜出来。”田老爷子说的缓而沉,“这是官家的意思,你大哥看出来了,可他能怎么样?”

    “外翁,我没怪大哥。”李思浅声音低而软。

    “唉!”田老爷子一声长叹,“你大哥不光是你的大哥,他还是你二哥的大哥,是你阿娘的儿子,是你嫂子的丈夫,是那些孩子们的父亲,一大家子的人,还有你,你让他怎么办?”

    “我知道,我没怪大哥。”李思浅低下了头,是啊,大哥又能怎么样呢?要陷她、要杀她的是官家,大哥就算只顾她而不顾李家诸人,难道就能救下自己吗?

    是自己过于自私,苛刻了!

    “外翁,是我想的左了。”见李思浅声音越来越低,田老爷子轻轻舒了口气,拍了拍李思浅温声道:“这不能怪你,骤然生了这样的大变,换了谁都得乱了方寸,再说,唉,别说你,我都怪过大哥儿,不怪他怪谁?谁让他是大哥呢!”田老爷子叹了口气,“刚听到你这事,我很生你大哥的气,功名利禄,流芳千古,就能比嫡亲的妹妹要紧了?可过了一天,外翁这心能静下来点,再想这事,就没法再生你大哥的气了。”

    “外翁。”李思浅垂着眼帘,低低叫了一声,田老爷子拍了拍她,接着道:“那是官家,他再……就是作恶,就算恶贯满盈,咱们造了他的反,那也得先忍一忍,先筹划准备,不然,岂不是拿李家满门填进去?”

    “外翁,”李思浅想笑却没能笑出声,“我不怪大哥了,其实我能想得通,道理都能想通,就是……心里难过,也没怪大哥,没怪莲生,怪不到他们头上,外翁放心,我知道……我能想得开,从小……我就害怕,可我能想得开。”

    “你这孩子,我记得有一回你问我,官家是不是人。”田老爷子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说官家要是人,那人都会犯错误,要是官家犯了错该怎么办?现在,官家就犯了错了,又有怎么样呢?”田老爷子声音一路走低,直低到听不到。

    李思浅也沉默了,半晌,李思浅看着田老爷子,扯出丝笑意转了话题:“外翁,还有件大事等您回来商量。”

    “什么大事?”田老爷子忙问道。李思浅沉默了片刻才垂着眼帘低低道:“外翁,我怀了身孕。”

    “嗯?莲生……莲生知道吗?你大哥呢?都有谁知道?”田老爷子软耸下来的眼皮一下子绷起,一双眼睛亮闪的寒星一般。

    “没人知道,”李思浅摇了摇头,“以前就我和邹嬷嬷知道,现在还有外翁,我也是逃出来之后才知道的。”

    田老爷子明显松了口气,眉头拧起又松开,站起来背着手连转了几圈,带着笑意道:“好好好,这是喜信!这是好事!塘桥不能多呆了,咱们明天就启程,南下!”

    “外翁,您真觉得这孩子是喜信?是好事?我一直犹豫……”李思浅仰头看着田老爷子。

    “说什么傻话呢?犹豫什么?那是孩子!你的孩子,我的重孙子!要!当然得要!你难道不想要?”田老爷子侧目李思浅。

    “嗯……”李思浅不怎么想答,田老爷子笑起来,“你这妮子,我还不知道你,胆大包天,最有主意!真要是不想要,从你知道都快两个月了吧?这会儿还能有?你能告诉外翁?”

    “我是想要,可是……”李思浅被外翁说的底气都要不足了。

    “外翁知道你担心什么,”田老爷子坐回去,仔细打量着李思浅的气色,“你气色还不错,都有娘的孩子有福气,这孩子有你做阿娘,这都是他天大的好福气!没娘才叫命苦,象你你阿娘,才是真正的命苦,好在她有你大哥、二哥,还有你,那么些年总算熬过来了”。

    田老爷子打断李思浅的话,“咱们明天一早就启程,这京城不是个好地方,你看看,老天谁也不亏待,你如今有了孩子,你看看外翁,就因为有你阿娘,外翁才能活着,才打心眼里愿意到处走、到处跑,到处赚钱,就因为有你阿娘,后来有你们,如今你们都长大了,你阿娘就有福气了!”

    田老爷子感慨万千,李思浅因为外翁的感慨崦感慨,从知道怀孕起一直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象凭空没了,从知道怀孕那天起,虽说不愿意正面直对,可她一直非常担心外翁不赞成她生下这个孩子,虽说她可以一意孤行,可外翁若是不赞同,那她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要告诉大哥吗?”李思浅犹豫问道。

    “不用,”田老爷子谨慎的答道,“咱们先离开京城,往后……浅妮子,你从前不是一直想跟着外翁游历,还说要观遍天下名胜风景,好水好山?现在不是正好?从明天起,咱们爷儿俩四处走动走动……”

    “好!”李思浅响亮肯定的答了两个字。

    京城,端木府侧门,余七正和松绿说话,巷子入口,一辆靛青棉布围子的结实大车转进来,不紧不慢的停在端木府门口,车子刚刚还没完全停稳,就有小厮上前摆好脚凳,打起帘子,袁先生态度闲适从容的下了车,正要进府,一眼却瞄见正长揖别了松绿,转身要走的余七。

    “是你们府上的?”袁先生眉头微紧又松开,看着门房头儿谈大家的问道。

    “好象……是……又不象,小的没见过,至少在这府上没见过,我是说,从前也没见过。”

    第352章 忿

    谈大心里犹豫,他自然认识余七,这位当年在寿春城可是威风八面,后来怎么到了京城他虽说不知道,可在京城见余七那几次,余七对他那份亲热里透着明显的不一般,当年姑娘和二爷、还有高王爷在寿春城可狠混过几年帮派行会,这余七跟他们姑娘,跟二爷或是高王爷许是有什么瓜葛,这事……姑娘和二爷、高王爷从没吩咐过,他要是说了那就是多嘴,可这位袁爷又不一般……

    没等谈大犹豫完,袁先生已经抬脚进了门。谈大松了口气,不问最好,省得他为难。

    进门转了个弯,袁先生停步回头,见四下无人,叫过小厮吩咐道:“刚才那个人,看清楚了?”

    “是!”小厮的答应极其简洁干脆。

    “让人盯着他,盯死了。”

    小厮答应一声,转身退了出去,袁先生抖开折扇,不紧不慢的往里自去寻端木莲生。

    丰乐楼后湖那间直通湖中间,有座九曲桥连着岸上的水阁里,小高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首椅子上,一只手端着杯茶,一只手来回摇着把折扇,眼睛横着对面的端木守志,一脸的没好气。

    打横陪坐在姚章聪也端着杯茶,一脸干笑看着两人,端木守志没请他,他是被小高拉来压阵的。

    “说吧!找我什么事?干脆利落点!”小高极不客气,自从浅妹子出了事,他听到端木两个字,那气不打一处来!

    “高王爷那份折子,我读了好些遍……”端木守志陪着笑,态度却极好。

    “读了好些遍又怎么了?爷写错了?说错了?我告诉你!别跟说什么事情已了,不可过于穿凿的屁话!什么叫事情已了?浅妹子死了!死了!死的稀里糊涂!凶手呢?谁是凶手?为什么不能查?凭什么不让查?是你哥让你来找我的是吧?我呸!没骨头的东西!亏我以前还拿当他当大帅看!我瞎了眼了我!我告诉你……”

    端木守志话没说完,小高就扬手摔了杯子,一只手‘啪啪’拍着桌子,吼的脖子青筋暴起。

    “姐夫,姐夫!”姚章聪急忙上前拍着小高给他顺气,“您先别生气,别生这么大气,我瞧着守志不是那样的人。”

    “就是就是!”端木守志急忙接上了话,“我不是说客,真不是!我是说你那份折子写的好!我请你来,是想跟你说,我要附议!”端木守志急的舌头打转赶紧解释,小高这一通暴跳把他惊着了。

    “附议?”小高呆了呆才转过弯,“你说你附议?你到底什么意思?”小高狐疑的打量着端木守志。

    “阿……嫂子的事,我心里不知道多难过,虽说人死如灯灭,可嫂子实在是冤枉,这凶手到底是谁?二哥说他自有打算,他怎么打算我不管,我总不能……总得说句话吧,不瞒你说,我也写了折子,打算早朝的时候递上去,你比我快。”端木守志神情哀伤黯然,当初要不是他莽撞,嫂子是不是就不会嫁给二哥?就不会有今天的祸事?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二哥的意思?”小高被端木守志这一通话说晕头了。

    “是我的意思。”

    “我就知道!”小高狠狠啐了一口,“从前我当他是英雄好汉,临到事上才看明白,他就是只缩头乌龟!你们姓端木的这一代,就你还有点人样!”

    端木守志被他说的一脸苦笑。

    “守志愿意附议,这事就有把握了,咱们得商量个章程出来。”姚思聪一脸兴奋探头上前建议。小高和端木守志一起点头。

    端木守志和小高分手不到一个时辰,白水就立在端木莲生面前禀报了。

    端木莲生面色阴沉,眼眸深处却隐隐透着丝丝温和,一言不发的听白水禀报完,沉默片刻吩咐道:“你去一趟,请高王爷过府,我有话跟他说。”白水躬身答应,垂手退出。

    前后不过一个来时辰,小高就从端木府回到自己府里。

    “叫你过去有事?”小高刚一进屋,姚章慧就迎上前问道,小高脸色不怎么好,‘嗯’了一声,甩了鞋坐到炕上,接过茶仰头一口喝了,将杯子重重摔在炕几上。

    “怎么了?没什么事吧?”姚章慧有几分神魂不定,自从那天出了那样的事,眨眼间,韩六娘死在当场,隔天阿浅命丧黄泉,这一连串的事故让姚章慧应接不瑕、惊恐不定。

    “都说了没事!”小高发了句小脾气,“能有什么事?他能怎么着我?我又不怕他!”

    “到底什么事?”姚章慧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小高后背一下绷直,“说了没事……让我别多管浅妹子的事,说他自有打算,还说我帮的都是倒忙!”

    小高一脸忿然,姚章慧一口气松到一半又咽回去,小高上折子这事一直让她左右为难,站在她和孩子、还有这个家这一面,她极不赞成小高上那样的折子,连李家兄弟和端木二爷都隐忍了,这人就不是她们常山王府能惹得起的,可站在李思浅这头,她们和她数十年的交情,她死的那样糊涂冤枉……

    “那你的打算呢?”姚章慧紧紧盯着小高问道,小高往后仰倒在炕上,摊着手脚,“说给他半年时间,我就答应了。”

    “你放宽心,”姚章慧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侧身坐到小高身边,“我早就跟你说过,二爷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二爷对阿浅那情份,你又不是没看到,阿浅这事背后不知道藏着多少人多少事,这话我跟你说过好些回,二爷不象你这个莽汉,你想想二爷做事,哪一件不是谋定而后发,一出手就要拨根的?他大哥的事,他等了、忍了十几年,一出手,你也看到了,打的林家这辈子是别想翻身了,阿浅的事,他肯定早就开始了,人家不象你,先叫的唯恐有人不知道!”

    “唉!”小高长长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事眼他大哥那事不一样,这事后头……唉,跟你说不清楚!算了算了,我应也应下了,君子一言!就等个半年吧。”

    第353章 一饮一啄

    姚章慧看着一脸怅然难过的小高,犹犹豫豫,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想了想含糊劝道:“有件……也不算事,你也想开些,往好处想,咱们和李家兄妹算是一处长大的,李家大爷、二爷怎么疼阿浅,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两位又都是有本事有胆量的,阿浅的事,说不定人家早就备下先后手了……”

    “我问过李大!问了不止一回!”小高瞪着眼。

    “就你这脾气,人家真有什么打算,敢跟你说?你那心里有点什么事不是摆在脸上?”姚章慧一口将小高堵了回去,小高闷‘哼’了一声。

    “阿浅有兄长有丈夫,都不是一般人,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人家要真是只能这么算了,就凭你,又能怎么着?行行行!明知不可为也要为,我知道我知道,那你也得先等一等,李家也罢,二爷也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急什么急?你先别急,”姚章慧放缓了声调,“我总觉得阿浅这事,也许没咱们想的那么坏,后头有什么惊喜也说不定,你先耐一耐性子,不多,就耐上半年。”

    “还能有什么好事?浅妹子人都烧成灰了。”小高一声长叹,眼泪又出来了。

    姚章慧斜瞄着他没说话。就是因为烧成了灰,她这心里才时不时冒几个疑惑的泡泡,再说,李家老太太也平静的太过了,虽说也伤心,可她总觉得田老太太那伤心还不及自己,还有她们家那位老太妃,一提阿浅的死就是满口的大道理,她家老太妃什么时候有这份大智慧了?

    她一时想不出这中间有什么曲曲弯弯,可凭直觉,她总觉得阿浅不象是个短命的……

    禁中勤政殿,官家半坐半靠在炕上,腿上搭着条蓬松的丝绵毯,脸色青灰,顾太监站在炕角,正慢慢压灰熏香。

    “南周又下了一城。”官家声音缓慢,象是说给顾太监听,又象是自言自语,“又下了一城……呵……呵呵!”官家几声干笑里透着说不出愤然,“一群蠢货!”干笑声还没落,官家突然暴怒,猛的将折子甩在地上,“蠢货!”

    顾太监眉棱微动,手下稳稳的压下最后一匙香灰,躬身过去捡起折子,轻轻递回几上。

    官家微微仰头,半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一只手抚着炕几边沿,神经质般来来回回的划,顾太监盯着官家在炕几沿上划来划去、紧绷的手,眼底有阴郁越来越浓,官家,越来越不好了,不管是身体还是情绪。

    “真要把他放回南军?”官家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往外吐,顾太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紧忙垂下头。

    “朕总觉得,他还没熬熟。”官家半闭着眼睛,声音很轻,顾太监眼皮颤抖了下,垂着手一声不敢出。

    “时不待我!南周贼子!”官家抬手一下下拍着炕几,语调里的愤忿更浓,“子嗣艰难是苦,朕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可朕……”官家竖着四根手指,脸上浮起一片潮红,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顾太监急忙取过药浆递上,官家一阵犯咳过去,喘息着连喝了几大口,抖着手将药瓶递给顾太监,闭上眼睛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底气轻浮的低低道:“今天一天,这是第五回了?朕这药越用越多了。”

    “才第四回,也没多多少,陛下这几天折子看的多,劳累着了。”顾太监忙宽解安慰,官家脸色疲倦,好一会儿,低低吩咐道:“把四哥儿抱来我瞧瞧,召端木华觐见。”顾太监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傍晚,端木府虽说灯火通明,却象是垂死的病人,处处透着沉沉的死气。

    书房里,端木莲生背着手站在窗前,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被夕阳映的红彤彤的粉墙。袁先生意态闲适的坐在南窗下的榻上,不紧不慢的辗茶、点茶。

    “二爷重回南边为帅,这是王爷的最大的心愿。”袁先生点好两杯茶,推了一杯到对面,自己端起一杯,低头欣赏着杯面上的茶沫画儿,带笑说道。

    “我后天启程,你随我回南?”端木莲生侧回头,居高临下的斜着袁先生,袁先生笑着摇头,“南边有王爷,再说,二爷打仗可用不上我,我还是留在京城替二爷和王爷做一做眼睛和耳朵。”

    端木莲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扭回头没答话,袁先生笑盈盈看着他问道:“二爷是怎么打算的?不妨跟老朽说一说,不管二爷要做什么,在京城总要有个呼应之人,还能有谁比老朽更合适?”

    “不烦劳你,我自有安排。”端木莲生语气疏离,袁先生哈哈笑了几声,“二爷跟老朽实在不犯着生份,老朽心里,二爷就是主子。”

    “主子?”端木莲生一声冷笑,“我可当不起,先生还没有死心吗?我再告诉你一遍,哪怕真有什么应诺,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也是赵家的事,跟我端木氏半分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