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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3b1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胭脂 > 第4章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

    我说:“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

    “不,叶送的是支派克,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我诧异。

    “所以。”母亲叹口气,“那么爱我,还不让我嫁他。”

    在幽暗的灯光下,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幽怨动人。

    也难怪这些年来,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爱她,也只爱过她,自当年直到永远。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还老提当年事。对,你父亲怎么样?”

    “唠叨得很。”

    “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

    “有。”

    “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自以为杨家有后,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又发牢骚。”

    “还小,看不出来,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现眼报,真痛快!”

    我惊奇,“妈,你口气真像他,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同你早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顺。”

    “妈妈。”

    门铃响起来。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这么晚,谁呢。”

    第2章

    一姐去开门,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

    我如沐春风地迎上去,“叶伯伯,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

    “之俊,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

    我哈哈地笑,“叶伯伯,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

    “啊,我其他的乐趣,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他继续奉承我。

    我们相视再笑。

    母亲的阴霾一扫而空,斟出白兰地来。

    我说:“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发圆滑了。”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趋近去,“看看这里的皱纹。”我指向眼角。

    “芬,芬,”叶成秋叫我母亲,“听听谁在同我们比老。”我们不停地笑。

    “咦,这是什么?”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亲送给陶陶的古董笔,我别在这里。”

    他怪叫起来,“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亲说:“当然不是,真小气,八百多年前送过什么还刻骨铭心。”

    “之俊像足你当年。”

    我分辩,“其实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亲说:“外人见有一分像就觉像。”

    “我还算外人?”

    我低头一想,实在不算外人,我第一个皮球是他买的,第一个洋娃娃也是他买的。

    他问我:“还在读书啊?”

    我点点头。

    母亲咕哝,“有啥好读?六七年还没毕业,不过是什么公司秘书课程。”

    我心虚地赔笑。

    母亲说:“当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谈恋爱,此刻下了班还到处赶课堂,自作孽。”

    叶成秋忙来解围,“喂,再唠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气有恒心是最难得的,别忘记我当年也是沪江大学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毕业,都在一九五○年前后到香港来。

    母亲咕哝:“那时我们多吃苦……”

    叶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吃苦,你吃什么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样子?”

    母亲白他一眼,“你这个成见总无法磨减,不上演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就不成为中国人似的。”

    他们很明显地在优雅地打情骂俏。

    我站起来告辞。

    叶成秋搭讪地说:“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会儿。”我说。

    母亲即时说:“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们只得走了。

    叶伯伯在电梯里对我说:“你比你母亲成熟。”

    他爱她。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包涵,什么都原谅,老觉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我深深叹口气,母亲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叶伯母的病怎么样?”我问。

    他黯然,“尽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这种癌是可以拖的。”他说,“但是拖着等什么呢?”

    “等新的医药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着她掉头发发肿呕吐。之俊,生命中充满荆棘,我们的烦恼为什么这么多?”

    我说:“不然,怎么会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个说法呢?”

    “你们年轻人到底好些。”

    “叶伯伯,我也不算年轻了。”

    “你一直是个特别的孩子,之俊,你的固执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条盲牛。”

    他说:“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快活过现在。”

    叶成秋的儿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

    “我也并不成材,你听到我母亲怎么批评我。”

    他笑。

    我最喜欢看到叶成秋笑,充满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担起生活中无限疾苦,多少次我们母女在困境中团团转,他出现来救苦救难。

    我仰慕这个人,公开地,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如果要我组织家庭,配偶必需像叶成秋。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任何考验难不倒他,长袖善舞,热诚周到,面面俱圆,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再加上丰富的常识,天文地理他无所不晓,又懂得生活情趣,这是太重要的一环,他早已成为我与陶陶的偶像。

    当然叶成秋的儿子可以成为花花公子,只要学得他父亲十分之一本事已经足够。

    “我送你。”他说。

    司机开着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当年在上海只是一个读夜校的苦学生。

    母亲说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亲是个小职员,住在银行职员宿舍,与母亲是中学同学,是这样爱上的。母亲为了他,连家中的汽车与三轮车都不坐了,甘心乘电车,他是文艺小说中标准的穷小子,即使毕业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顾弟妹,没有什么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们。

    我要是外婆,我也这么做,我也不允许陶陶跟这么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去吃苦,谁会晓得时局会大变?

    我抬起头说:“我自己开车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问,“时间还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没有一间凯诗令。”

    “你想去凯诗令”

    “我哪里有资格上凯诗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现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么豁达,怕闲话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说杨家三代的女人都同叶某有来往。”

    他讶异地说:“有谁那么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亲。”

    他不悦,“杨之章一张嘴像老太婆。”

    “你们三个人真可爱,”我说,“争风喝醋三十载。”

    “之俊,再过几年,你会发觉,三十年并不是那么艰难过,一晃眼岁月悠悠过去,好几度午夜梦回,我蓦然自床上跃起,同自己说:什么,我五十三岁了?怎么会?我什么也没做,已经半百?生命是一个骗局。”他笑。

    说话中的辛酸并不是笑容可以遮盖。

    叶成秋唯一的诉苦对象可能是我。

    我打开车门。

    “生意好吗?”叶成秋问。

    “没关系,有苦经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我笑。

    “你要记得来。”

    每次不待我们开口,他已经照顾有加。真正帮人的人,是这样的,至亲友好有什么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着面皮开口,立即自动做到。不是太难的事,一个人有多少至亲好友,应该是数得出的。

    还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开口,他才动手帮忙,借口是: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多心嫌弃?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帮人的人,而是一直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老认为人家非得帮他的人。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叶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经很晚。

    陶陶熟睡,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换了衣服,也许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学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脸。

    每天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就有无限厌倦,这张老脸啊,去日苦多。

    也许没有陶陶就不觉得那么老,看着陶陶在过去十七年多每年长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么大一个女儿真是躲都没法躲的,我还敢穿海军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