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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风细雨绵绵,扬州城的盛夏也渐渐地滑入了尾声,白天的时候虽然依旧是酷暑难耐,但早上和晚上的时候却已经有一点冷了。

    秋日临近,也即是眼看着就要到收获的季节了,扬州府衙的上上下下都变得格外忙碌,下属各县纷纷派人频繁的入城往来,扬州府的衙役也一波又一波的去下面查验农户们的账册。

    农民秋天要收粮,官吏秋天要收税,商贾也要在这个秋天大规模的买进卖出,就连义字门的混混们也跟着忙忙碌碌,漕运码头上每时每刻都是爆满的,整个长江以南的所有粮食及物资的转运都要通过扬州来进行集散。

    中原王朝对江南地区的吸血,是自打江南地区大开发以来一刻都不曾停止的事情。

    码头上的脚夫和船夫现在都是两班倒的状态,得益于义子门对码头生意的绝对垄断,脚夫们的收入照比往年都提高了一大截。

    然而矛盾的种子也是因此而种下。

    纵使是天下安定的时刻,每年依然会有小规模的流民失去土地,最近几年朝廷的整体大政上又是以裁兵为主,这些流民也没法混进军队混一口饭吃,甚至那些离开军队的将士们还得跟他们抢饭吃。

    尤其是南方军队,因为确实是没什么仗打了,每年秋天都是裁军的高峰期,而自中唐以来,朝廷的税赋又一直是以两税法为基础在做着延伸,某种程度上只能说是市场经济了,因此大部分时候只能给士兵们一点钱财做遣散费,就放任他们发回原籍,自生自灭了。

    事实上这些被裁撤下来的士兵中只会有极少数的士兵在原籍能买到一块土地重新成为自耕农,绝大多数,其实生计问题还是很大的,只会舞刀弄枪的老兵即便是做佃农,也是要被嫌弃的。

    功夫好一点的还能给大户人家做一些看家护院之类的差事,大部分在花完那些本就不多,可能还要被贪墨、克扣的遣散费之后,又会重新成为流民。

    南方的流民,为了生计,大部分还是会自发的来扬州混饭吃的。

    而扬州百业之中,入行门槛最低的,无疑还是脚夫。

    本来,秋季里正是用工的时候,来再多的人,只要肯吃苦,肯卖力气,十之八九也是饿不死的,然而因为今年扬州所有的脚夫生意都被义字门给垄断了,却是连这样的一口饭也不愿意给他们吃了。

    用工荒?那不是正好涨价么?

    脚夫的费用最近都涨了五成了。

    重赏之下这些脚夫们自然也就不在意加班,不在意两班倒了,杜孟东是个仁义的人,这些脚夫干活的收入他几乎只是象征性的收了一点,他现在躺着也能收到烟姿楼的利润,也不指着这个吃饭了。

    但是有一条,就是他们这些义字门的脚夫,哪怕是累死在码头上,那也是他们乐意,但别的人想来码头找饭吃,那就肯定是不行了。

    想在码头卖苦力,必须加入义字门。

    但义子门虽然只收很少的拜门费用,可一个从外地来的,在扬州举目无亲的流民,实话实说你让他们拜码头他们都不知道朝哪去拜。

    况且杜孟东必须得考虑脚夫们收入最大化的问题,干活的人多了,工资必然也就低了,这种朴素的经济学他是无师自通的,因此在收新人的时候,卡得是极其严格的。

    那些义子门原本的脚夫,自然也就成了这一规定的既得利益者,对杜孟东,以及杜孟东背后的刘大炮自然是十分的拥护,可对那些抢饭碗的流民,那就真的是残忍了。

    刘大炮就算是从了政了,也依然改变不了义子门是黑帮的本质。

    发现有其他非帮派成员在码头干活,二话不说抓住就打,不还手的还好一点,敢还手的,大部分都会被打个半死。

    如果被发现两次,那搞不好就要遗祸家人了。

    严重时直接杀人,装麻袋,沉江,这种事其实每天都有,因为不良人这边也完全被义字门给垄断了,下面的人在做事的时候,确实是日渐嚣张的。

    可问题是那些流民们也得活啊!

    他们活的已经很难了,想出苦力赚点辛苦钱,居然还要挨揍?居然还得偷偷摸摸?

    这不是逼着大家去要饭么?

    要知道这些流民之中,有不少人前些年可都还是兵,甚至有一小部分很可能还是今年才裁撤下来的兵,组织能力也未必就差的,活不下去的人很容易就抱团。

    没几天的功夫,码头上各种大大小小的帮派就犹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了出来,虽然绝大多数都是二三十人的小规模,相比于庞然大物的义字门来说犹如过街老鼠,但整个码头,也还是因此而变得特别的混乱。

    打架斗殴的时候特别容易闹出人命,进而又影响了码头上的秩序和效率,义字门这头也不是不死人,事实上那些小帮派的人下手比义子门还要狠辣和嚣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烂命一条,自然无所顾忌。

    这样的争斗自然也不会仅仅局限于义字门的底层脚夫和流民之间,也有着其往上传染的必然性,比如最近几天杜孟东就一直在跟几个外地来的大客商在吃饭。

    有些规模较小一些的商行,因为总是偷着用流民帮忙做脚夫,更是遭到了义字门的报复。

    有些事,可能还是做得过分了一些的,但上面要找人问责的时候,那肯定不会去找杜孟东啊。

    这不,把他叫府衙去了么。

    “小人参见沈大人。”

    沈毅正和一个陌生的,且穿着官服的一名男子在吃饭,见状笑着就招呼道:“小熊啊,没吃饭呢吧?过来一块吃一点吧,你如今也算是有官身的人了,你的任命朝廷已经正式批复,很顺利,喏,吏部的公文,还有你的官服、印信、腰牌,都在这了,叫你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你这以后,可不能总是以小人自居了啊,这扬州城谁不知道,你黑心熊,可是跺跺脚都能让街面震动的大人喽。”

    刘大炮笑着在桌上坐了,道:“大人您说笑了,我这个官不伦不类的,又没个正经出身,无非是在诸位大人手下混口饭吃,帮忙解决一些事情罢了,哪里敢自称大人呢。这公文……只有吏部的?”

    “怎么,有吏部的公文了还嫌不够?莫非是还想收一份政事堂的旨意不成?”

    “大人您又拿我取笑了,能收到这样一封吏部的公文,那是我祖坟冒青烟了,哪里还敢奢望其他呢。”

    有吏部的公文而没有兵部的公文,上面的人看问题还是很透的,至少对这江南地区的兵马问题的敏感性确实是挺高的。

    不过老实说这也正合他的心意,真要是给他来一封兵部的文件,搞不好他真的就要被拉上苏宁衔的贼船了。

    抬头瞅了一眼桌上不认识的那名官员,看官服,品级好像只是个六品,比自己这个正五品居然还要更低一点。

    只是此人神情却颇为高冷,眼神中对自己非但没有丝毫热切,反而颇有些厌恶之色。

    可以肯定此人绝不是扬州府的官员,扬州府的官员里就没有自己不认识的。

    如果是以前,刘大炮或许还会笑脸相迎,然而此时的他既然已经鸟枪换炮,且已然承受了地位上升所带来的巨大不安全感,自然也就不愿意在做那卑躬屈膝之事情了。

    一个六品官,跟特么谁俩呢。

    他知道沈毅的葫芦里肯定是卖着什么药的,却也不急,笑着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他还真是没吃饭。

    “小熊,酱油厂筹建方面的问题,还顺利么?”

    “还行,挺顺利的,目前第一批酱油还是在我的酒厂跟酒水是一块酿造的,就这七八天吧,就可以出货了,五千斤的产量总是有的,第一批,因为是直接对标鱼露鲜的,售价会更高一些,和几个大的外地客商也都谈好了,批发价大概是每斤二十贯左右,也就是获利十万贯,这笔钱都会留作咱们扬州府衙的公廨钱。”

    沈毅闻言笑着道:“我听说,酱油厂用的都是退伍老兵?”

    “对,都是些老兵,以及一些英雄遗孀之类的,这是早就答应慕容夫人的事,待遇什么的都是较好的,目前用工数倒是不多,但等厂子真的建好了,用工三千人不是问题,毕竟除了生产端,还会有销售、采购等多个细分的业务部。”

    沈毅闻言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道:“老兵的问题,确实是需要关注啊,我听说最近码头上闹出来不少的事,有许多都是退伍老兵带头搞的,不会影响今年的漕运吧?”

    “您放心,不会的,这个事情我已经注意到了,虽说确实是比较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心里倒是已经有了一个腹案,只是暂时还不够完善而已。”

    沈毅闻言点了点头,却道:“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只是在我看来,问题的根源说到底还是在于朝廷始终坚持裁军而不是扩编,你应该也知道,咱们江南的几个大军镇,对此事的意见很大。”

    刘大炮闻言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打仗了还扩军,这就不是军队,成了流民安置处了,不但会严重拖累朝廷财税,而且这样的军队显然也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将士们也不是真的没有是非观,只要遣散费给的合适,不含糊,至少不被贪污太多,军方的反对意见应该总不至于会太大。事实上据我所知现在裁撤下来的兵大部分都是前些年新募的,亦或者是已经老弱了的,应该还远未触及到各地节帅的核心利益。”

    这一套说辞,毫无疑问屁股是坐在文官那边的,刘大炮知道苏宁衔一直在拉拢自己上贼船,故意这么说给沈毅去听的。

    他在向沈毅表示:咱们俩其实是一头的,我接受自己至少表面上是文官的身份。

    当然,刘大炮本人也确实是认为裁军这个事情很有必要,这其中涉及到的文武博弈十分复杂,虽然确实是会导致牙兵阶级对此而感到不满,但以大周朝廷的威望来说,应该也不至于就会出什么大乱子。

    地方军队裁军,开封禁军扩军,这是真正的长治久安之道。

    至于开封那边扩军会不会又扩出什么乱子,那就看新官家的本事了。

    谁知沈毅却是摇头道:“小熊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这些事你大可以放手施为,不必有那么大的心里包袱。”

    刘大炮一愣:“我的胆子还不够大么?”

    “还可以再大一点。”

    “还请大人赐教,这胆子如何还能再大一点?”

    “流民也好,退役老兵也好,这是整个天下的问题,至少也是整个江淮的问题,又不是咱们扬州的问题。”

    “真若是江南东路来的流民倒也罢了,咱们扬州城作为全道首府,也有责任拉他们一把,但是实际上,据我所知新入城的流民中反而是淮南西路流民更多一些。”

    “咱们扬州就算是个商业城市,就算是有钱,可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流民这东西,只要是来了,就一定会闹出事端。”

    “这扬州城的运转到底需要多少外来人口,哪些人来我们欢迎,哪些人来只会给咱们带来麻烦,我相信没有人比你黑心熊更清楚。”

    “我的意思是,该来的就让他们来,那不该来的,尤其是当过兵,杀过人,有组织能力还不服管教的,就尽量别让他们来了。”

    刘大炮皱眉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扬州城毕竟特殊,每天这城中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的人都不少,很难在城门处就严格卡死身份的出入,路引之说,恐怕并不适合咱们。”

    沈毅闻言笑道:“哪用得着那么麻烦,这城里哪有流民情况你比我清楚,不管他们以前是当兵的也好,种地的也好,现在比乞丐也强不了多少,在扬州城里他们找不着饭辙也只会无端生事,莫不如,把他们送给有饭辙的地方。”

    “那敢问大人,到底何处为有饭辙的地方呢?”

    说完,就见那个不认识的六品官员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只要是身材健壮,能干活的人,三十贯一个,我可以帮小熊联络买主,只要他们跟你签一张卖身契,不管是男还是女,都起码保证他们能油条活路,至于小熊你要花多少钱来跟他们签这个卖身契,那就是你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