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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为你舍了自己,如今你便也为她舍一回吧。”

    说罢,鸾仅剩的那只瞳孔也泛出金光,她伸出右手,竟生生从皮肉中幻化出白骨如剑,携雷霆万钧之势朝十六劈刺而去。

    只听铿的一声,电光火石之间,震荡出余波阵阵,鸾的白骨剑被二人的剑合力所挡,一为唐元,一为李玄慈。

    然而李玄慈因之前以死破阵,周身纯阳之力尽数外泄,如今还未恢复,即便有唐元相助,也只是将将挡了鸾的一击。

    “怎么,我在这世上最要紧之人为了她而死,如今连我自己的儿子也要做为她送命的痴情种?”鸾讽道,语气中的不甘隐隐可闻。

    李玄慈伤重御剑,挡了她一击已是勉强,忍了忍,到底吐出口血来,十六连忙扶住,撑着他缓缓坐下来。

    李玄慈面上一片白,不存半点血色,而他那双从来亮如辰星的眸子,仿佛蕴了从心底浮上来的雾,看不清楚说不明白,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滋味。

    “你我或许有母子之实,却无亲近之缘,你未有一刻将我视作孩儿,我也未有一刻视你为母亲,母不似母,子不似子,又何必在此时作这番样子。”

    “我自小便被说胎里克死父亲,落地就没了母亲,天生孤煞,妨碍他人。倒也好,将我浇灌出了这副冷心冷肺,不为世俗孽缘牵扯。”

    “可现在,我也有了割舍不掉的人,才知道缘之一字,是正缘还是孽缘,纵有老天玩笑、命运无常、世道险阻、小人作祟,可最要紧的,终归是那颗心,你愿为那人把心摆正了,缘自然也就正了,最难做到的从来不是粉身碎骨、玉石俱焚,而是你愿为了她做出取舍,包括舍掉自己,包括舍掉执念。”

    “如今想来,我前半生似乎多有像你,今后余生只愿少像你些,莫叫我和十六,如你一般结局。”

    言至此处,他看了眼十六,她那么点个子,却撑在李玄慈背后叫他不至滑落,见他看过来,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同他一般望着,轻轻笑了下,只说了一句话。

    “我什么都不怕了,你也别怕。”

    十六没说不怕什么,可却也什么都说了,那些山中岁月里的寂寞,那些小时候在被子里掉过的泪,那些她从不肯说出口的对父母的期盼和失望,那些她自己都曾说服自己相信的洒脱,那些觉得他俩如浮萍相遇,注定一日又会参商分离的忧虑,此刻都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和未雨的积云一样沉沉塞在她心头了。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鸾内里心肠,她看着自己未曾相认过一日的儿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这辈子奔波筹谋,从来只为了那个人,不,从来只为了她自己,该舍的,不该舍的,她都抛下了。

    “好,好,好。”她怆然道:“好得很,不愧是我的孩儿。”

    “不过,既是我的孩儿,自然要像我一样,尝尝一个人独留在这世上是什么滋味。”

    鸾话锋一转,随即将手中白骨剑化为弯弓,另一只手从胸中忍痛抽出一肋骨,搭上为箭,将周身神力全数灌注于中,拉弓满射,祭出一支破长空、斩龙蛇的利箭。

    李玄慈此时已无力再次提剑,他最后的气力都已耗在方才反击的一剑中,唐元和何冲金展提剑扑了过去,可依然被那灌注神力的箭羽所震开。

    李玄慈并未躲开,也未惊慌,他只是转身,将十六抱入怀中,十六反手抓住他,想将他推开,却只是被他守得更紧了些。

    骨箭划破风声猎,穿膛之势刺心寒,然而忽然起了阵风,并不喧嚣猛烈,却将那已被吹散的灰烬聚了起来,柔柔地在半空飘摇,竟渐渐成了个隐约的人形。

    它怀着一点并不刺眼的光耀,在这晦暗之地晕开一圈暖色,叫人看不清眉目,然而却无端有种温柔之意。

    那团光朝着十六与李玄慈扑了过去,将他俩罩了个满怀,眼瞧着那箭就要落在上面。

    可反而是射出此箭的人,在看到那团光晕后,疯了一般腾空而起,将手中弯弓化为骨藤,飞一样刺出,却也只将将缠上那骨箭的羽尾,让它慢了几分而已。

    鸾却不顾,趁着骨藤阻缓其势,自己亦扑身上前,全然没有半点保留,拼死终于扯住了那支箭,即便自身神力汹涌骇然,这下尽数反噬到她身上,鸾也未松手半点,反拽得更紧了,口中不断吐出鲜血,浇在那白骨箭上,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只痴痴瞧着眼前那团柔和光晕里的模糊的身影。

    “阿凰,是你吗,我是阿鸾,我是阿鸾呀!”

    “你瞧我一眼,你瞧我一眼吧,我是阿鸾呀!”

    鸾泣血一般苦苦哀求,声声唤着二人的乳名,情不可谓不真,哀不可谓不切,连手上已被箭羽磨得见骨,胸口起伏已有锥心之势,也都顾不上了。

    可光晕中那人,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此时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唐元细细看着,叹道:”这大概是十六的母亲拼尽了最后一丝残魂,想要再护她一回。”

    唐元又看向十六,眼中亦有隐痛,说道:“多看几眼吧,与她说说话。”

    十六抬头望着笼罩着自己的这团光,隐隐还能看见其中一女子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算绝美,比不上鸾的绝色之姿,可却叫人觉得亲切,一双眼儿圆,与十六黑葡萄一样的双眸遥遥相望,叫十六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十六泪痕未干,却忽然觉得身侧起了阵微风,风本无形,可那阵风却格外柔煦,仿佛一只手,轻轻擦过她的泪,又抚上十六的发顶,将她毛茸茸的乱发理了理,拍了拍。

    这几下动作,虽轻柔无比,却叫十六心中疼得厉害,一股酸涩沿着骨头爬尽她身体的每一寸,如大潮席卷而过,余下漫身的痛。

    可她却也觉得幸福,即便痛,即便连双实实在在的手也握不到,十六也还是觉得幸福。

    她在一片泪眼模糊里轻轻唤着:“阿娘,阿娘。”

    那只落在她发顶的手,变得更温柔了些。

    “阿娘,我是十六,我长大了,长得不算高,拳脚也不好,但我学了、学了许多其他的本事,谁都欺负不了我了。”

    十六说到最后,几乎掩不住声音中的哽咽,泪又落了满面,她却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拉过旁边的李玄慈,他也一直望着那人,与自己从小藏起来的母亲画像十分相似,即便心志坚冷如他,也曾在幼时梦到过母亲的样子。

    只是如今,李玄慈没了唤她母亲的底气。

    十六却牵住他,说道:“阿娘,这是我的夫婿,他心悦我,我也心悦他,我俩要一起好好过一辈子,现在让阿娘见一见他,便算我二人礼成,从此是真正的夫妻了。”

    随即十六拉了把李玄慈,想扶着他上前,然而李玄慈却强撑着自己立起,再往前跪了下去,中途身形微微摇晃,却坚持着跪正,才看向十六。

    他知道,十六是想叫他也能名正言顺叫一回念了这么多年的母亲。

    十六也含泪看着他,同他一般跪了下来。

    两人叁拜叩首,一叩天地,二叩父母,叁叩彼此,至此礼成。

    叁拜起身后,李玄慈与十六一同望着光中的凰,终于也唤了一声,“母亲。”

    “我会在十六身边,不拘她性子,不抑她天性,叫她能做所有想做之事,她想除妖,我就提剑相帮,她想下厨,我就劈上一墙细柴,她想游历,我就牵头小毛驴让她慢慢骑,总之,会叫她过得自在快活。”

    “此心此念,碧落黄泉,万世不变。”

    十六眼中含着泪光轻轻笑了,看向光中的母亲幻影,说道:“阿娘,我已长成有本事的人,也嫁了有本事的夫婿,又知道自己未出生起便有一心爱我的阿爹阿娘,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她察觉到母亲落在自己发上的手,已经越来越轻,那团光晕也如风中之烛,明淡相冲,只觉得心中愈发痛,可面上却笑得更加好看,对着母亲朗声说道:“阿娘,你莫担心我,也莫牵挂我,我定会、定会好好活出个样子来。”

    “只是,只是若可以,阿娘能不能也偶尔入一回我的梦?”

    字字皆是不舍,句句听来锥心,当十六问完最后一句时,已哭得快要说不完话。

    她感受到阿娘从那团光晕中挣扎出来,朝她而去,张开双臂要最后拥抱一次自己的女儿,然而她只被抱了一瞬,就觉一阵暖风拂面,如夜半露珠见了天光,终究升腾不见。

    只余下点点光痕似星,还在略略闪烁着。

    直至此时,直至消散,凰也未回头看过鸾一眼。

    然而鸾的执念却依旧不肯放下,亲眼见着世上唯一在意的人重新出现,却又随即消散,连句话,连个眼神也未得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悲喜交替,折磨得屡受刺激的鸾,终于丧失了理智。

    “阿凰,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啊!”

    “要什么夫婿,要什么孩子,只有我们二人不好吗,就像在万妖之地里你第一次救我的时候那样,一直相依为命不好吗?”

    “你一直以为我憎恶那里,所以我每每回忆那里装作害怕,你便会守着我、护着我,可我从未告诉过你,我一点也不讨厌万妖之地,只有在那里,我俩才是不可分离的一体,那便是我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啊!”

    鸾望着消散在半空的点点星光,终于无所顾忌地痛哭起来,将压抑十数年的那些疯狂的、畸形的依恋,全部说了出来。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手中抬起那根白骨箭,口中念道:“阿凰,等等我,这回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语罢,骨箭高高举起,下一刻,狠狠刺入鸾的胸膛,穿心而过,毫无保留。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裂响,她体内的神丹终被刺碎,巨大的神力奔涌出来,追逐着那快要消失的星光而去。

    而她的身体则缓缓倒了下去,脸上是一种恍惚的满足与幸福。

    那日,在鸾自戕后,残阵轰然坍陷,龙脉半毁,以唐元之力也只能暂时勉强压制一二,待之后再寻师祖妥善处理。

    好在那些被掳来的百姓,虽被困入人笼受了波及,但仪式未成,在将将要进行到吸食精魄之时,阵法便逆转反噬了,因此众人虽各有损害,但性命无虞,已是大幸。

    然而此次大灾,因为落难百姓受人笼影响,记忆模糊不清,所以他们所为并无多少人知道,名声大盛、饱受赞誉的人,反而是叁皇子。

    因着叁皇子救驾及时,并且在大震之后坐镇京城主持局面,于维持秩序、弹压乱贼、安抚百姓、赈灾救济等诸多方面极为用心,事事躬亲,巨细无遗,全然不见往日的跋扈性子,做事妥帖又老练,颇得民心,成为众望所归的下一代储君之选。

    这一头,唐元和何冲忙得不可开交,连带金展都被抓了壮丁去救济赈灾。

    另一头,李玄慈与十六二人一同进宫,不为别的,正是赴公主李环的约。去取当日夸口说要送给十六的话本子。

    李环还是那副国色天成、骄矜天真的样子,她住的宫殿塌损不少,如今换了地方,正靠着御书房不远,足可见得宠,内里陈设丝毫未变,只是少了挂在梁上的金丝笼子,也没了那只爱学舌的黄嘴赤色鹦。

    十六问了一句那鹦鹉的下落,李环笑了下,只说:“嫂嫂忘了吗,那日被埋在宫墙下了。”

    “倒是可惜了。”十六叹了句,“我看那鹦鹉甚是通人性,还想着说不定它能自己飞走逃出来。”

    李环的团扇朝十六轻轻一点,笑道:“嫂嫂是因为那鹦鹉通人性,还是因为它叫您四嫂,才喜欢它的啊?”

    她眸中带笑,轻罗小扇带起微风,拂动发上点翠,步摇轻摆,瞧着没那么天真娇憨,倒添了些妩媚,随口说道:“畜生便是畜生,总是和人比不了的,一旦遭了灾,自然是人更重要,哪怕是个奴才,人命也总比畜生金贵。”

    这话叫十六点了点头,接着翻起李环为她搜罗的那些话本子里,这公主的气派果真不一样,全是城中书铺刚刚印出来的,闻一闻都能嗅到油墨气,个中故事更是不拘一格,要雅的有令狐生冥梦录,阎王殿上辩是非,扬善惩恶死还生,要俗的有金凤钗记,魂魄假托续姻缘,投钗引诱共私奔,那叫一个泼辣痛快。

    可十六左翻右翻,独独缺了本之前说过的本子,她笑着问李环:“怎么不见那本狸猫换太子?”

    李环妩媚笑着的眉眼一停,接着笑骂了句:“原来嫂嫂在这等着我呢,放心,少不了你的,那本被泼了些墨,弄污了,等下回买书时,我一定叫人挑本装订得最齐整的给你。”

    十六憨憨笑了下,说道:“你那本书,可帮了我们大忙,今日进宫,除了来打秋风,还为了来谢你的。”

    “谢我作甚,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四哥和四嫂可是大英雄,救了这么多人,我虽是个不知事的小女子,却也觉得感佩至极。”李环坐直了些,正正经经地说道。

    此时殿内无人,左右屏退,寂静无声。

    “今日以后,天下之主就要换你这个不知事的小女子来做了。”